曹汉仍把伙夫头拉上巡堤。
天黑时,江面上微风习习,雾霭茫茫。西边天际还红尘如霞,燥热似一团火,已尽熄灭。东边天际暮气沉沉,几颗星斗闪烁。江面上空时而飞过一行大雁,要么成人字形,要么成一字形,自西向东,弃明投暗,或许他们寻找大海,夜以继日,不辞劳累兼程;或许他们厌弃旧有生活,追求新的目标,不顾长途跋涉之艰险,不畏月黑风高之困难,沿着大江东去,一路高歌,只有那三四只中途迷失方向的孤雁,失散队伍,疲于奔命,时而哀号,时而凄厉哭泣,让人悲怜。
曹汉走在江堤上,两脚深陷在泥泞里。这不是江堤,原先的江堤被铲掉,现在初步形成一条又宽又直的新江堤,只是这新江堤底基与江水持平了,还有近两米高的堤岸没有筑成。修筑新江堤的进度,去年冬季没开工,今年三月仓促上马,期间尽下雨工程进度泡了汤,现在还没到六月底,几场大雨就把江水拱到新堤底基了,唯长江县跑步投入抗洪,如果雨再大,江水暴涨,新筑的江堤底基没有及时硬化,禁不住江水浸泡,决堤只是眨眼间的事。况且这新底基威胁着附近五千余万的水产基地,一旦形成内涝,后果不堪设想。其形势严峻得县领导直打哆嗦。
晚风撩开曹汉的衣衫,脚下的泥巴路,被雨水扫荡高低不平,泥泞的残疾仍顽强地表现在路面上。曹汉的心情很象这夜晚的景象,闷热中夹杂凉爽,凉爽中又含焦躁。沿路各单位头头脑脑主动与他打招呼,他只应付,或微笑,或轻言,或作个手势,他的队伍,扛镐拖铲,散兵游勇又有余,败寇落泊也不象。一行十余人行进在新江堤上,互争互吵,又说又笑,倒是很热闹。
在路过煤炭专用码头时,好象有两个熟悉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曹汉便驻足观望,几艘驳船停在岸边,卸煤的人络绎不绝上上下下,他们用两只圆竹筐挑煤,跳过跳板最有意思,跳板一般丈余长,一头搭在船舷上,一头搭在岸上,挑煤的人很灵光地在跳板上来往,一闪一悠,便过了跳板。那两影子这回挑了煤过了跳板,向堆煤场来了。曹汉这回看清了,不错,是他们!为了让他们不看清自己,他蹲下身来,用手捂住脸。显然,那两个挑煤的人歇着,男的给水女的喝,女的用毛巾擦了把脸,接过水,喝着。
男的说,秀秀,你要是坚持不住就休息一会儿,这担子多重呀!百来斤!
女的说,我受得了。你不晓得,一担煤上岸五角钱,我已挑了二十担,十块钱呢!
男的说,不能光想着钱,身体要是累坏了,那就不好办呢!
女的说,身体也要,我更要赚钱。学校真是的,上课费一年比一年高,去年只六十元,今年就涨到一百六十元,我还要挑三百担煤才能赚得到。
男的说,我已担了二百五十四担,再跟你挑十担,今晚可以再赚十元,就有二十元了。
女的说,我想今天赚三十元,明天还来赚三十元,不就完成了?
两人正要下去挑煤,曹汉喊住了他们。曹汉认清楚了,是钟火民和甄秀秀。
甄秀秀!甄──
两人站定,回头朝喊他们的人望。
曹汉站起来。来,你们两人都过来。
钟c甄二人见是学校的领导,不好意思上来。
我问你们,谁叫你们在这挑煤的?曹汉问。
甄秀秀说,我们自己来的。
课不上了?家里不给钱让你们上学啦?
家里没有钱!钟火民说,今年早稻又没有割,等割了早稻交钱要等八月份。
曹汉又问甄秀秀,你呢,也没钱?
甄秀秀说,我家里困难,上学期的学费是从邻居家借的,高考才完我来上学可是一分钱也没有,我娘不同意我上学,我偷跑着来了,只有在这里做工,赚了钱,我才能读安心书。
曹汉说,你们来了几次?
甄秀秀说,两次。前天赚了二十元钱,还了搭车钱,还买了饭菜票。今天想多赚一点,交资料费。可是这钱我交不了,太多了,上千元,怎么交得清呀!
钟火民说,学校上课是为了钱,这钱那钱烦死了,我们不交又不行,叫我们怎么办?
曹汉说,这样吧,夜晚做事易疲劳,你们学习负担又重,生活又艰苦,我看少干些时间。
秀秀说,少干些时间可以,但是耽误了好多时间,划不来!
曹汉不好说什么,心里觉得沉重而苦恼。告辞他们,曹汉迎着夜风,朝目的地走去。快到目的地,曹汉被前面一些人拦住。
你们的曹汉呢?他为什么不来呢?谁叫你们来的?不是跟他讲了?派老师来!曹汉的“部下”被一些人拦住不让前进,部下们争争嚷嚷。
去,叫你们的曹汉来!
部下们吵吵闹闹,据理力争,不去。
不用请,我来了!
曹汉在站在要请他来的人面前。
好哇,曹汉,我电话跟你讲了,派老师,派老师,你就不听!
曹汉说,漆局长,你别发火,教师们好不容易在高考才完里休息,以逸待劳。
你还强辩!漆局长火了,他吼起来,我跟你说,今天晚上市里电视台要来录相采访,我安排他们采访一中的巡堤组,你让这些伙夫们来,不是要刮我的面子吗?
曹汉说,形式主义叫人腻歪。
好个曹汉,你别以为你是副书记,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撤了你的职!
漆局长,形式主义好是好,但老百姓不欢迎!教师们是宝贝,高考才完难得休息几天,这筑堤巡堤是粗活累活,哪能由他们干?你如果说我错了,要撤职,由你!
漆局长更怒,一拽白褂子,一跺凉鞋脚,嚷道,你说,今晚县里来录相,怎么办?你把这些人叫来不是出我们教育界的洋相?
伙夫们立刻动气,说,我们就不能录相?我们就丢了你的丑?
伙夫头们围住漆局长吵吵。
漆局长说,我不是说你们不能录相,我也没说录了你们就丢人,我是说教师有教师的样子,那种文质彬彬,你们是无论如何也是装不出来的。再说,县里让教师来是有意图的!
这时,漆局长的手机响了。漆局长就背对大伙,喊,喂,哪位?我是,马上来?好!我在这里等候!好,再见!漆局长说,这回好了,录相的同志来了,看你们怎么办?
曹汉说,大家都去巡堤。前面有不少黄砂c石子和沙袋,大家搬吧!按县里的要求筑堤,时间紧任务重,我们不能拖全县各单位的后腿。
伙夫们都去了。这是些做粗活贯了的人们,一袋沙或石子随便一提就摞到了肩上,而后歪两下腰身,在泥地里抛两脚就一往无前,那些急风聚雨也奈何不了他们。
曹汉望一眼漆局长,也不想再说什么,也跟着去了。
漆局长打完电话还牢骚不断,这个曹汉!
一会儿,一辆采访车开过来,在曹汉他们搬砂袋子c运黄砂时拍了录相,一个人举着照明灯远远地照着,一个人扛着机器希里哗啦拍几下,然后对着漆局长录相。
一个女记者把话筒对在漆局长面前,问全县教育战线有多少人马上堤筑视?
漆先民被灯照着,先是眼里放花,睁不开,后在话筒前泰然自若,侃侃而谈,他说教育局领导上下一心,已组织了防洪大军,汛期到来之际,严防死守,百倍提高警惕,不松懈,不马虎,已作好了抗大洪的准备。末了,他提醒录相的同志,对前面搬草袋的“老师”要拍好。
录相的同志说,早拍好了,抓住了主体场面,效果很好。
拍完了录相,漆局长一行走了。
曹汉打不起精神,在教育局长眼里狗屁不如,北风头上的丝瓜,甩来甩去,甩嫌了脸,也罢。曹汉惦记着两位做工的学生,便对伙夫头们嘱咐了几句,说自己心里不舒服,要早点走。大家心里明白,是漆局长给气受的。
曹汉往码头这边走,到了县机械厂地段,正遇上县高官姚远芳和副书记何仁平等县领导巡视。
何仁平见是曹汉,便拉住他的手问,这么晚了还亲自上堤来呀?
曹汉说,抗洪防洪责任重如山,休息事小,责任重大!
何仁平说,看来你不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姚远芳书记说,防洪工作中一定要向教师们做好思想工作,不能麻痹大意!
曹汉说,我没有让教师们来巡堤。
姚远芳说,为什么?
曹汉说,教师的教学工作重,压力大,高考高考,一刻也不能松动,现在高考才完,都想休息和充电,防洪不到紧急关头,我就没调用。
何仁平问,那你调的哪些人?
曹汉说,我主管后勤总务工作,我就把食堂的师傅们派上来,减轻教师们的负担,师傅们也乐意!
姚远芳和何仁平两人对视一笑,同声说,这办法好!不搞疲劳战,不搞轮番战,不搞大兵团作战,抽出小股精干的突击队,巡堤工作就会抓实在。
曹汉想,要是他们是漆局长就好了!
何仁平说,你做得好,这个方法要向各单位推广,不做劳民伤财的事,不搞形式主义。筑堤和护渔池是两个任务,都很艰巨,两个任务一个也不能有误!
姚远芳书记说,要让大师傅们知道怎样筑好新堤,不能有半点松懈以及佼幸。再者,要做好大傅师傅们做饭与筑堤的关系,不能当误了学生们吃饭。
曹汉说,二位书记放心,我让大师傅付们晚上来筑堤,不会当误做饭,而渔池的护理也由他们来完成,因为这也是粗活,只有他们才能拿得下来!我们先把大堤筑好,大堤安全了,再筑渔池小堤,明天晚上就去渔池那边,这个已经跟他们交待清楚了,再说,筑堤这事又不是绣花。
两位书记都笑了,握了曹汉的手,走了。
曹汉心里多少轻松愉快,便大步走向码头。码头上安静了许多,原来几艘船上的煤都搬完了,灯也熄了,只有一条船亮着灯,好象新靠的驳子船,有七八个人在御煤。曹汉以为那两个同学回校去了,心里觉得踏实,不料黑暗处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钟火民,你回学校去吧,我再挑五担就有六十担了。
男声说,我再帮你挑五担,你歇着,别走动呀!
原来两个学生没有回学校去,还在挑煤!
曹汉说,甄秀秀,钟火民,我来帮你们!
甄秀秀说,曹书记,我们就回去,你别来了!曹汉说,你们不回去,我也不走!甄秀秀要去地上抢筐,曹汉抢先一步抓它在手,说,秀秀同学,我挑,你歇着!
曹汉挑着竹筐下去了。他没走过跳板,空人走时跳板一颤一闪悠,他只三步就跑过去了。而挑着两满筐煤事情就不一样了,肩头沉沉,两腿先就颤颤,走在跳板上,从头到尾,跳板颤动不止。对面又有人走过来,把跳板踩的高闪高闪。曹汉急了,后面的人催他快走,他索性顾不了多少,一步踩在跳板上,如同踩在棉花上或烂泥巴上,肩头与身子左晃右晃,身子不能稳。曹汉脸上,后背上淌着汗水,肆行无忌地淌。甄秀秀说,走快步,莫犹豫!曹汉几步踏过来,心悬着,挑到煤堆处。甄秀秀笑着说,曹书记,过跳板有味吧?曹汉说,心跳到口里来了!简直是走钢丝!
大约五十分钟后,他们三人才往学校回。
甄秀秀在晚风的吹拂下特别亢奋,她的长头发被风吹得洋洋洒洒,她说,曹书记这晚上多美,我很想写一首诗呢!
曹汉说,高强度的劳动还能赋诗?那就写呗!
甄秀秀朝江面看看,灯影下码头静悄悄的,长长的大堤上劳作的人们也歇息下来,风雨在江堤上随意嘻戏。她轻轻地一字字说出来:
是因为我从校园里走来呀
你才把浪涛笑成朵朵浪花
还是因为我来此潇洒走一回哟
你替我把一身风尘轻抹轻擦
钟火民听了,说,好诗呀,你真的能赋诗呀?
曹汉说,别影响她,让她说出下面的来。
早绿的含羞草把头勾进水里
一束束野玫瑰开在长堤下
在没有帆影悠荡的地方
三两只飞雁洗涤着身上的落霞
钟火民鼓起掌来,说,好诗,可惜是晚上,看不明江堤的景物,题目呢?你总得有个题目吧?
甄秀秀说,今天只能到这里了,每次在堤上走,总有写诗的冲动,这两节就算是开头吧!如果是诗,题目就叫《江堤行吟》。
曹汉的心头涌起一股惊喜与激动,这女孩子竟有这样的诗情!于是说,这两节不错,开了个好头,赶紧把诗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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