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弃业,拥住西门,各思逃命。正是:
扰扰避干戈,争先似逝波。呼亲悲幼子,失侣泣娇娥。
车折争先轴,人骑失辔骡。急行无缓步,独自叹蹉跎。
六街三市,正自挨挤不前。又是一班乱民,一时寻出剃头待诏,把头发剪做光光的,在街上拦阻道:“一应fù女金帛,都要留下,犒赏鞑兵!”恣意抢掠,不容行路。一班贪生怕死的无耻乡绅,穿了素衣角带,秀才着了蓝衫头巾,率了些无赖军兵,都闹哄哄抬着龙亭,要出迎接,还不知跪好,打躬好,越发填住街衢。
江朝栋看了,道:“这事决撒了!”忙匹马赶到军门来。辕门已是大开,自辕门至堂上,逃得无一人,私衙尚是封着。他一脚踢下门厅,竟奔卧房。只见王抚犹自拿着一纸书,痴痴地看,猛回头,见江朝栋赶来,吃了一惊,大恼道:“你不去守城,来此做甚?”江朝栋道:“还说守城,城中民变,开门降贼,要缚你去献功!事急了,快走,快走!”不待王抚回言,拉了出衙。急寻马时,外边有一群伺候骑出入的马,衙门中人已先骑了逃去。幸有一将官差人送马七匹、骆驼二只,正等王抚坐堂解进。江朝栋忙牵来,扶王抚上马。衙中家人在房中捡得四个箱子,装上骆驼,众家人抢先的,也得匹马骑,落后的,也只得步行。赶至城门,又遇一起乱民,拦住城门,抢劫百姓,不能行走。王抚从人吆喝道:“都爷来,要他让路!”不期一个乱民道:“是都爷,正要拿去请功!”就劈脸一棒打来。一个家人来救时,王抚不伤,这家人打得血流满面。四个箱子,乱民道:“要留着进贡鞑王。”都被夺下。王抚道:“是书札,别无他物。”众人打开一箱,果是些书,不肯还他,将来乱撒。簇簇拥拥,你要缚,我要拿,正解拆不开。恰得江朝栋带了自己几个家丁赶到,见了忙拔刀乱砍,护得王抚出城。路上又遇辽人数千,假装西虏,沿途邀劫,亏得江朝栋保全,向闾阳投熊经略。
其余各监军守巡,无不闻风逃出。独有高监军邦佐,正在城上点闸军士,听得城中反乱,急下城来,迎着一班秀才,簇拥龙亭前去。高监军道:“诸生读书,岂不知大义,如何作此行止?”只见众生道:“老大人,xìng命干系,说不得这王道话。”一齐欣欣去了。高监军大声斥骂,忙策马去见抚台。却遇孙得功正封仓库回来,撞着道:“高先生,一同去迎接老憨何如?”高监军红了脸,道:“孙得功,莫说国家深恩,王抚台待你也不薄,怎么不把这等意气去杀贼,却去降贼!”把靴梢指着道:“真狗彘不如!”孙得功笑道:“不如狗彘的,也不止我们一人。”部下见高监军拦他高兴,待要杀害,得孙得功摇手止住,他自跃马去了。来到辕门,听得抚台已去,各道将已相继出城,只得回衙,带了两个家人高厚、高永,也望闾阳进发。
行到松山一路,想道:“朝廷命我监军,监的是败亡之军,叛乱之军。况在广宁,贼兵未至,先自溃散,说甚官守,说甚臣节,有何颜对朝廷,对父母?”傍晚歇宿,忽叫两个家人道:“我受国恩,不惜一死。但你二人,好收我骸骨,去见我母亲。我尸骸葬在我父坟侧,使知有死事之儿,不绝也。”高永听罢,大哭道:“太夫人在家,日日望爷衣锦还乡,怎么定要死节,不图回家一见?”高监军道:“我也知我母年已八十四岁,一子尚未长成,但义不可生耳。”高厚又哭道:“老爷,如今巡抚、各道,哪一个不回,老爷何必如此!”高监军道:“这各行其志,你两个再勿缠,乱我方寸。”因叫烧汤沐浴,仍旧着了冠带,写一纸书道:
男受国恩,无能为国固圉,一死犹未赎罪。独念高堂垂老,不能奉侍,当作九泉之恨。然忠孝不全,母亦谅之,忠孝传家,母之所训,母之所乐闻也。杳杳游魂,知回绕于膝下。
付书将待自缢,两个家人又扯住不放,高监军大恼道:“你要我死在牢狱,死在市曹么!”将两个驱出房来。西向拜辞了君亲,随即悬梁自缢。
高堂白发也萦情,委贽如何敢爱生。客舍英魂疑未散,飘飘远逐白云行。
高永与高厚在房外,相对哭了半晌,不闻声息,知是已死。启门而入,见他气已断,颜色怡然。两个又抱了大哭一场,百计寻得棺椁,收敛了。那高永又对高厚说:“老爷在日,待我甚厚。我不忍主人独死,无人使令。但老爷棺木,切须带回,切勿有负主人!”也自缢而死。
既无负心臣,宁有背主仆。莫谓奴隶中,忠忱不相若。
果然高厚只得将高监军棺木,随众向山海关搬回。
此时山海关是蓟镇王总督镇守,他闻知广宁失陷,京师左首险要,守得此关,怕有jiān细混入,为祸不小,竟把关门牢闭不开。广宁一路逃来百姓兵士,不下数十余万,都在关外,要进不得。这些百姓,只是望着关号哭,那干逃兵,身边带有器械,呐喊要行攻关,管关的一发不肯开。嚷乱日余,关中都防不测。熊经略与王巡抚二人计议道:“目下山海关不开,若使军兵情急,反叛从虏,固是不妙;若使激变攻关,不惟失了一重险隘,倘乱兵沿途持刀劫掠,岂不震惊京师!这须放他入关才是。两个计议了,熊经略随带了家丁,直至关下。这些乱兵,见了熊经略,也不敢胡言了。只是这些百姓,仓皇号哭,沿途悲唤,甚是可怜。熊经略吩咐:“不许乱动,待我对总督讲放关。”竟差人自关外投书入关,乞开关以救百万生灵,消不测之祸,若有jiān细,熊某承当。因传令各进关兵士,不许带有衣甲器械,俱要抛弃关外,方许进关。着从兵在关外扎一营备变故,自己带了家丁,坐在义罗城内弹压。这干人,真是死里得生,依着吩咐,不敢搀前挨挤。一连放了三日,丢下衣甲器械,堆积成山。待放完之后,熊经略吩咐,都收入关上库。不惟全了许多xìng命,又得许多军资。其时王抚与各道押后,渐渐都至关中。
奴酋直至二十四日进广宁,将城中子女金帛、钱粮器械,搬运一空。不惟陷河东,河西又失一半。
广宁之陷,以孙得功。然奴屯兵沙岭,内变而外不应,能如张辽之在合肥,待以镇定,徐而执之,犹可以保全。王抚此际,可云驭变无才。至军民逃窜,势已燎原,犹责闾阳一旅为援,岂非杯水之救!况重关之下,汹汹yù奋,使其不破虏而破于逃兵,逃兵既破关,不得不发兵御之,则战在内,其痈溃更不堪言,即死亦何济乎!故窃谓芝冈无死法,其以蟒玉出大明门,且与本兵竞,则死机也,没世之下,应有人白其冤。
yù缚王抚之人,正王抚所用之人。人之不知,能知时知势,谬云战乎!一笑。
第十四回 群贤忧国荐才 奇士东征建节
冥寞鉴忠贞,殊方役五丁。雄涛开远堑,叠嶂耸层城。
飞渡隔胡骑,扬拥汉旌。莫轻夜郎小,绝塞可横行。
兵法云:先自卫而后攻人。又道:可守而后可战。故地利不如人和之堪凭,天时又不如地利之可据。古来秦得地险,常以函关一面制诸侯,使不敢仰攻;吴得水险,常以长江千里屈曹丕,望洋兴叹。就是奴酋之逞强建州,亦是两江环流,一山后拥,其寨居山顶,险绝不可攻,所以得吞并各夷。若广宁,只靠得一条三岔河,一渡河,广宁就不可保。
当时镇江复陷,有人道毛文龙贪功生事,贻害一城。到广宁一失,是经略巡抚两个大臣,征召竭天下之兵,征输尽天下之饷,营造备天下之器械,不能为圣上固广宁;那不费天子斗粮,不折天子粒粟,更不曾闻役天子之一人一骑,折天子之片矢只弓,直探龙穴,夺骊珠于梦中,难道这功还不奇,这人不足取!镇江报捷,献俘佟养真,已经圣旨升毛文龙镇江参将,王绍勋副总兵策应。经、抚争他功罪。内阁叶台山上疏道:
国家费数千万金钱,招十余万士卒,未尝损奴酋之分毫。而文龙以二百人擒斩数十,功虽难言,罪于何有!有以为乱三方布置之局,则此局何时而定?以为贻辽人杀戮之祸,则前此辽人之杀戮,已不胜其惨,岂尽由文龙!
是非已是大定。
抒赤亦由我,雌黄且任君。一朝公论定,麟阁共铭勋。
翰林董思白又上疏:
臣闻齐式怒蛙,勇士争赴;燕收骏骨,智者辐辏。以二物之微,犹有伯王之资地,况忠义奇杰奋不顾身之士!立功于万死之场,槁自于无援之路,而弃之以快敌,疑之以资奴,此行道之所咨嗟,愚臣之所扼腕,而为国家惜也。
臣伏睹奴酋发难以来,河东世将,望风投降,反戈向内,dàng我疆圉,百姓莫不剃头乞命,我之师臣与各道臣奔逃。郑重经略,三授尚方剑,加设抚臣,沛发内帑,竭天下之力,以供方虎之所指挥,竟无敢一矢东向者。而兵乱于内,强促于外,举朝文武百官,莫不变色相对。设曰无将无兵,臣窃惑之。岂辽东数千余里,无一忠义;四海九州之大,无一奇才异等之士,超距投石之勇,堪为国家吐气者!观前后邸报,南卫铁山诸处遣民,犹肯徒手保险,死不降奴,号天饮泣,以待王师。又幸有毛文龙者,持孤剑,穿贼中,与豪杰士王一宁等,设计盟誓,以二百人夺镇江,擒逆贼佟养真等,献之阙下,且不费国家一把铁,一束草,一斗粮,立此奇功。当时登抚若肯疾速策应,资以器械衣粮,使之收拾残民,立成一军,时出挠贼,凡诸陷贼之人,必有思汉内应者,岂非制奴一奇策耶!奈何信王绍勋之偏私,藉口先发为恨,一不策应,坐令孤绝,又虚誊塘报,破坏功臣。臣窃伤之。以为文龙不幸,既隔于奴,又隔于登莱,无生文龙矣。今回乡人又称,文龙于前月中,设计杀奴贼二三千人,奴令李永芳、佟养xìng以车驾pào往,与文龙为难,又放还朝鲜人,约共缚之。当事者以文龙无邸报,恐回乡人为奴所遣以诱我。猾贼多计,其事诚不可知。然使实有此捷,而望其来报,则事势之至难者。何则?奴既绝河东之路,绍勋等又谗妒其功,惟恐文龙不死,茫茫大海,何处可得达乎?
臣愚以为,文龙纵无后功,但以镇江一事观之,此真奇侠绝lún可以寄边事者。陛下试问满朝文武,从来有大将,不费一铁一草一粮,而能立功如文龙者乎?有能置身四陷之地,孤绝无援,能当忠义孑遗,感发成功如文龙者乎?如此胆略,夫岂易得!使今有三文龙,奴可掳,辽可复,永芳、养xìng可坐缚而衅之鼓下矣。且可就辽平辽,鼓舞残民,用其必死之心,炼成精卒,不待四出征兵,扰动天下,川蜀乱可以不作矣。今弃文龙于绝北,委忠义于虎狼之口,力尽而不救,不资以器械衣粮,使之坐毙,以听奴所鱼ròu,以为养真报仇,佐奴酋而致其疾于我也,岂不哀哉,岂不惜哉!夫舍残辽必死之精卒不收以为用,而远募天下以致乱,弃奇策有效之文龙不救,而偏信一筹莫展之绍勋,侈口三方并攻,而索兵索饷,无时可成。不知存立文龙一军,即成眼前三方之策。舍有用,录无功,孤忠义,辅残贼,不顾天下安危,但局于一己好恶,如此不已,臣恐天下乱尽,尚不能越三岔河一步,而社稷已危也。
臣愚无识,诚见边事危急,而阻绝忠义,坐失干城,内自贼而遗禽于奴,深为失策,故不避狂瞽言之。伏乞陛下严敕经抚诸臣,消融成心,亟图救援。或飞一诏,募召海兵,即所在拜文龙为大将,录其民之有功者,次第升迁。仍敕梁之垣,当冒险曲达,将所赍银两,宣谕朝廷德意,遍加赐赍,使益感激立功,早收全辽,不至并坏天下,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乞立他为大将。
寥落何人议筑坛,匣中血剑每空弹。九重忽诺无知荐,静扫烽烟四宇安。
侯给事震,疏请取梁监军所赍二十万金,及王绍勋所统兵,悉资文龙,敕为帅,以联络岛屿间狡黠之壮士,涣散之人情,自统游兵一支,出没变化,不受束缚,亦一奇策。
到了广宁失陷,抚臣拿问,经臣更用王在晋,兵部尚书经略。始初王经略一本道:
毛文龙寄迹朝鲜,潜踪海岛,囚虎难闻,飞鸟难依。乞发闽兵三千,航海应援,乞令户部给银六万,以济其急。
后一本又道:
朝鲜,一弹丸之属国耳。四封之布置,所出几何,而使之战,则臣必不能;听空拳之将,而使其丐衣食于外国,则臣又不忍。惟有急呼饷于计部而已。
臣前请饷六万,犹存见少,而该部复吝其一。当此军饷缺乏,臣岂不深维计部之难,而有此可用之师,不图接济,无异灰忠臣义士之心,而亦何以令属国劝也。除淮兵见在登莱,堪以即发外,今当天常属就近粮二十万石,仅十万石;户部再发银十万两,动支买布三万匹,解发文龙。仍敕工部给以火yào火器、铅铁皮革盔甲等物,随船带去,庶各兵衣食不乏,而器具应手矣。至毛文龙备历孤危,犹怀报主,条议方略,尤征壮猷,即授总兵职衔,颁给敕印旗牌,一切假以便宜行事,仍令王绍勋、严大藩等同心协力,共图征剿,有功之日,一体升授。
圣旨升毛文龙总兵,王一宁登州府通判,赞画军事,赐敕他便宜行事。
敕至皮岛,毛将军拜了命,各将官俱参谒称贺毕,毛将军就移咨关会朝鲜,行文知会各岛,将当日镇江擒捉佟养真并车辇弥串拒敌效劳将士,除守备苏其民同王一宁解功赴京,有功把总张盘、陈忠、李景先、王甫、尤景和、毛承禄,都札授守备职衔,张盘督领皮岛陆路防守人马,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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