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清泉奇案》 序章 “朝廷请过去的是什么人?” “一个挺年轻的算命先生,绝对是奇人。” 答话的是一个武夫打扮的大汉,身形高大,面目凶煞惹人畏惧,那一脸络腮胡子像极了门神钟馗。他身着官服,颈部的伤疤是一个战士光辉战绩的最好凭证。 对面坐着同样装扮的人,是个年轻人,长相斯文。作为武夫,这个年轻人却显得瘦弱。 他们坐在一家茶馆里,环境清雅,也许是看着他俩的官服,小二特意安排个靠窗的清静坐位。 辰时刚至,晨光轻轻笼罩着举世无双的汴京城。放眼望去,大宋,在唐朝的华丽背影下,五代十国的的风雨洗礼之后莲步轻挪,笑靥如花。 元丰年间,正逢神宗当政,中原尽归宋土。九月汴京城的如梦之景,非三言两语可描述。而在这街道纵横、极尽繁华处有家茶馆。 茶馆名为“九天阁”。它是清净地,堂中有口齿伶俐的说书人,而这种茶馆收费较高,非普通人来的起。 坐在茶馆一角的大汉与年轻人,并非普通人。 年轻人饮口茶,一脸严肃道:“头儿,休要玩笑。你当道士去捉妖卜卦,还是去看风水?抓贼!这可是大事。” 大汉只是笑笑,将佩剑放于桌案上:“你真是有所不知,能是普通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能去捉拿朝庭重犯?这人,我正好认识他,呵,他是绝好的人选。” “是个什么样的人?” “奇人。那真是个奇人。”大汉笑了笑,眼眸微动,络腮胡子也微微颤抖。 年轻人刚要答话,却听得远处说书的声音传来,隔着几道浅浮雕屏风,听不清其说词,似是什么“江洋大盗”、“无人不晓”、“来无影踪”云云。 年轻人索性不答话,抬头想要听听看,大汉却不耐烦的插嘴:“就是个说书的,那套词,听得耳朵生茧。” “燕头儿,你可知那说书人说得是什么?” “青衣奇盗,”大汉苦笑一下,犀利的目光似要射透屏风,“青衣奇盗纵横大江南北,老百姓编说书段子嘲笑官府无能。朝廷没办法,正要派这个奇人去捉。” “天底下奇人多了,我看那贼就是奇人。百姓称其为青衣奇盗,穿着青黑色衣衫,来无影去无踪,可是有几个人亲眼见过他?” “前些日子听那说书段子,什么‘日出之时,云散烟消’。呵,跟鬼一样的贼,日落去偷,日出必定不见踪影,连人带物消失无踪。” 大汉话音未落,远处的说书声音便朗朗传来: 明月上柳梢 只见青影飘 不见人 亦非妖 日出之时 云散烟消 今日说谁 青衣奇盗 随着扶尺一落,看客不断鼓掌叫好。年轻人扑哧一笑,随后不屑的轻声哼道:“这说书的真是没有新意。燕头儿,前一阵我不在汴京,具体我不清楚,也不是像你一样,专门管这件案子的。” 年轻人暗示性的看了大汉一眼,想知道更多。 大汉沉默一下才道:“不是什么机密事儿。青衣奇盗,三年犯案十四次,一次都没被抓,我们还能怎么样?” 年轻人一愣:“居然有十四次?这次在哪偷?” “庸城,江浙一带。” “偷什么?” 大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铺于案上:“就是这东西。” 年轻人眯眼凑上前,只见图上画着两根棍状物品,描摹极度精细,一笔一划勾勒出原物之态,栩栩如生。细细看去,竟不知何物。 “什么东西?棍子?” “筷子。”大汉卷起纸张,放回怀中。 “筷、筷子?”年轻人眼睛瞪得溜圆,“他跑到江浙一带去偷筷子?” 大汉闻言,冷笑一声:“此贼偷窃之前必发通知,不出一日,字迹定会消失。官府临摹后将字迹呈报大理寺,本想留作备案,结果那字体像极了王羲之,根本没法查。” 都说茶亦醉人何必酒,大汉言论及此,觉得自己单单喝茶就有些话多,索性闭了嘴。 年轻人也觉得问多了,停了一下,转移话题道:“罢了,快说说那个算命的。当真奇怪,朝廷怎么派这么个人去抓贼?” 大汉笑了一下,微微闭眼,抿了口茶,似是真的尝到酒味,又仿佛回到了过去。 “那奇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过十五六岁。那是在一个北边的小城,天气很冷,他穿着一身很单薄的白衣,外面套着青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乍一看是个书生。他年轻,却显得很老成,模样很好,真可说是一表人才。周围全都是人,老老少少围了一圈。我当时很好奇,于是走过去看,发现这个白衣青衫年轻人……竟是个算命先生。” “我当时觉得很好笑,又很奇怪。我从不相信鬼神之说,也不相信有人能卜算未来。一般来讲算命先生都是一把年纪,只是这位……有些特别。他不打招牌不吆喝,没有八卦图和罗盘,仅有纸笔。他还带着一把剑,看那剑鞘就知道,绝对好货。” 年轻人笑道:“头儿,你倒是本性不改,就知道瞅人家的剑。” “我挺好奇,就站一旁看着。那算命先生多半是相面,也看看手相,有时甚至给人号脉。待半个时辰过去,却眼见卜问的人越来越多,居然排起长队。” 年轻人闻言,嘴角浮起一丝嘲笑:“你居然看一个算卦的,看了半个时辰?” “你觉得他真是算卦的?后来居然有乡亲搬来椅子给他坐。普通算命先生怎能有这般待遇?那镇子里的人,问的都是些家常里短的事,譬如家人是否长寿,何时娶妻之类。” 听到这里年轻人有些不屑,喝了口茶,咧嘴一笑。 “这种事,随便说说即可让人信以为真。” “可那算命先生能在对方三言两语之后做出判断,道出对方的职业或身体情况,儿女多少,是否寡居,他都能看出来。” 年轻人愣住了。 “这是为何?” 大汉微微笑了一下,喝口茶,继续道:“你且听我说完。当他快要收摊时,来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说丈夫染了怪病,身子日渐衰弱,走访名医未见好转。算命先生问了问具体情况,面色突然就凝重。天色不早,算命先生同那妇人说,次日要去她府上看看,而且,告诫她丈夫不要吃家中的任何食物。” “人群马上散去,由于我次日清晨要去临镇,正要回去歇脚。令我吃惊的是,那算命先生居然叫住了我,说道‘既然大人从边关来镇子养伤,不知是否认识此地地方官员?我在此地怕是不会久留,如若认识,帮一帮那妇人也好,去查查她家。若要久拖,只怕犯了命案。’” “命、命案?”年轻人一口茶水来不及咽下,呛到自己,咳嗽一阵红着脸道,“怎的就成了命案?而且,他怎么知道你是当官的?” 大汉苦笑了下:“谁知道?我去那小镇子养伤半个月,他那天是第一次来。我还纳闷呢!我穿着便服,没带大刀也没带长剑,伤势并未外露,一直离他几步之遥,根本没走近过。他怎么知道我是做官的?他什么时候盯着我看的?我真的……吓了一跳!” 年轻人示意他说下去。 大汉闭目,继续道:“我并未答应,毕竟我即将前往临镇,何时归来未尝可知。就在我离开时,只见一只白猫窜上了他的肩膀——这个算命先生行走江湖,居然还带着一只猫。” 大汉将及此,长吁一口气,年轻人却显得不耐烦了。 “头儿,接着讲啊!真是个怪人!你就没再问问他的底细?他怎么看出来你是当官的?那妇人怎么了?” “一概不知。再见此人,已在八年之后——今年春天。” “今春?你们在何处相遇了?” “汴京城,大理寺。” 年轻人一愣,随即难以置信的笑笑:“他一个算命先生,为何出现在大理寺?” “办案。那算命先生好像跟很多大人物有来往,总有人找他办事。我亲眼见过,案子到他手里,若是小案,陈述完毕就有结果。大案,五到七日就会水落石出。” 年轻人闻言,脸色微变。 “你之前不在汴京,不知此事也是正常。今年春夏之时,汴京城的破案数目激增,还收到了圣上的褒奖。这一切,都倚赖那个算命先生。” 年轻人还是将信将疑:“不是我不信,只是……燕头儿,你讲的太过于不可思议。” 大汉哈哈一笑,眼中充满钦佩:“信与不信,到时便知。青衣奇盗即将前往庸城,故此,庸城城禁七日。夏家乃江南最大商贾,夏家独子夏乾清便住在庸城,与这位算命先生是竹马之交。相信此次,定能将青衣奇盗捉拿归案。” 年轻人闻言,笑容透出几分冷意,几分气恼:“希望如此。据我所知,夏乾清自幼不学无术,他可未必能帮上忙。 大汉啧啧一声:“话说回来,那算命先生的师父,甚至曾经教导过夏老爷。” “那算命的师父又是什么人?” 大汉停顿一下,缓缓道:“理学家邵雍。‘一枝梅花卜天下,两条鱼儿定乾坤’。据说,他是一位先知,看到兆头,什么都能知道。” 年轻人叹道:“邵雍……那可不是算命,他那些神事儿都是老百姓瞎传的。我估计只是一种见微知著的本领,人说,聪明的人可以凭借一滴水看见海洋,凭借一朵花便知晓时令,那么三言两语就断案,想来不是不可能。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大汉只是摇头笑笑,拿起桌上的佩剑,站起身来。 “邵老先生早就驾鹤西去。你死了就能见到邵先生,活着,兴许能见到他徒弟。咱该走了,你要想听故事,等几天吧,看他怎么捉那青衣奇盗。” 年轻人忙问:“你还没说那算命的叫什么呢!就是邵老先生的徒弟!你之前说他姓易,那他叫——” “易厢泉。《易经》的易,厢房的厢,清泉的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一章 算命先生 论及苏州,绿水绕白墙的秀丽景致,千色画不尽,百媚说不完;而杭州,不仅风景秀美使人流连忘返,更是不亚于汴京的繁盛之地,户口繁盛,往来辐辏,非他都可比。庸城虽小,却也融合了二者的特点,娟秀美丽,安宁富饶。 地道的江南,有温婉的柳、青石板的路、秀丽的湖以及古老的灯——画家总喜欢用如此笔触描绘江南风景,再添些荷花和美丽女子,就更加出彩。 庸城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城。 只是夏乾清在此呆了二十载,再美的景色也被时间磨的一干二净。年复一年的柔媚冲刷着眼界,如此温润迷人却让人疲惫。 夏乾清一身青衫,站在庸城府衙的门外,靠着一棵还略微发青的银杏树。他听着初秋的蝉鸣,摆弄着腰间的双鱼玉佩,等待衙差的通报。 乾清刚过弱冠之年,头发也是松松垮垮的用带子挽着。他眉清目秀,长相俊朗,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一双黑眸不停的望向四周,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 他那一身极好的青蓝料子,似流云,似青山,似小溪,让整个人都融入了周遭的如画景致里。 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乾清抬眼一看,是衙差满是笑纹的脸。 “夏公子真是久等了,杨府尹在衙内,易公子早就来了,正商量事,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易厢泉都能随意进出衙门,我当然也能,”乾清得意的摇摇脑袋,一脸贼兮兮的看着衙差,“既然同意放我进去了,你瞒着老婆去青楼的事,便就此作罢。” 衙差闻言,汗如雨下:“庸城大小之事都瞒不过夏公子,还请夏公子高抬贵嘴,不要外传——” 他话音未落,夏乾清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乾清溜进了庸城府衙的院子,一路小跑,朝后衙奔去。 这江南特有的园子。不及唐代建筑雄浑的气势,而今的院子体量较小,绚烂而富于变化,玲珑精致,呈现出细致柔丽的风格,反而怡情。此院种多种银杏,有些还是青的,有些却黄了,一片黄绿夹杂遮天蔽日,到了深秋必然是满地金黄落叶。不远处有个白石小桥,桥下引入湖水,湖旁是假山,旁边设亭。紧接着是一大块空地,也许侍卫衙差会在此聚集操练,紧随空地的是兵器库。 至于那块空地,乾清并未多看,他穿过迂回的长廊,来到后衙屋外,在门口停住了。 他听到屋内声音并不嘈杂,屋里显然是有人的,但不知几人,应该不多。只听得哗啦哗啦纸张翻动之声,随后是轻微的“咣咣”声,像是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 里面居然没人说话。 乾清继续附耳细听,却“噗”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的塞子被打开,紧接着,一股草药味扑鼻而来,这味道浓烈异常,能透过门缝直钻乾清鼻中。 “易公子!你要干什么?” 乾清听出,这是杨府尹的声音。杨府尹,他是庸城地方官,大腹便便,眼看快步入知天命的年头了。除了逛青楼之时,他整天穿着那身紧巴巴的官服,可怜那衣裳,也兜不住他被酒肉填满的大肚子。乾清觉得杨府尹成不了大器,官做得不温不火,不是什么好人——吃喝嫖赌自然有,但是胆小也不敢犯事儿。 听声音,杨府尹在阻拦什么。 乾清又听着,那叮叮咣咣的声音没有停止,又是“噗”开启瓶子的声音,又是一阵草药味儿。乾清鼻子灵,那味道和刚才的略有不同。接着,是滴答滴答液体流动之声,似乎是流到什么东西上。 “天呐,竟然消失了……” 这是方千的声音。乾清认得,方千是侍卫统领,身手不错人也和善,比乾清略年长。二人自幼相识,自然熟悉。 方千肤色黝黑,为人忠厚,恪尽职守。原本是在庸城长大,自幼习武,几年之前突然去了西北战场。日前刚刚带着一批将士归来。乾清本就与他相熟,但也是多年未见了。 乾清想及此,却又听见“噗”一声,又是一阵草药味,这味道与刚才两种截然不同。这是第三声了,乾清心里按捺不住,他决定进去。 刚要敲门,他停下了。因为他听到了屋里第三个人的说话声。 有别于方千和杨府尹,那声音乾清许久未听却很熟悉,有几分冷清,温和沉静而富有礼节。这人说话声音节奏刚好,声音悦耳,这说话节奏显然是可以刻意压制住了,兴许他本身说话,语速极快,不过为了清楚表达,不得以而为之。 “夏天,在短时间发生这种事并不奇怪。我在汴京就已看过他留下的纸张,同样没有墨迹,如此甚好。后人难以从笔迹着手再查他的踪迹。不过,这种追求完美的人,越是这样破绽越多。” 只听说话之人轻笑一声,接着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说道:“那么,这种字迹消失的把戏,根源不是纸就是墨,或者纸墨均有问题。懂墨之人,研磨时加些什么进去都有可能,草木残渣,不同的泉水,甚至于血液。纸,汉代所创,魏晋南北朝兴起至今它的改观不大。这些都不好说,所以,我们只能——” 听到这儿,乾清不等通报,直接“砰”的一声推门进去。 “夏公子!”杨府尹见了乾清,惊恐的叫了一声。 乾清不作理会,好奇的盯着屋里看,只见三人围在一圆桌旁,三人他都认识,胖胖的杨府尹,高大的侍卫方千。 还有,一身白衣的人,他背对乾清。 乾清认得他,太熟悉了,即便没有看见他的正脸,那声音和站立姿势也是独一无二。 这人背对门口,可以看见他挽着的黑发,还有时下文人最爱的白色方巾帽子。乾清已经够高了,但是这人比他还高。在他的腰带上,还别着一把稀奇古怪的扇子。宋人用摺叠扇,以蒸竹为骨,夹以绫罗,但这把扇子以某种金属制成,折叠起来,形状甚是怪异,显然不是作扇风之用。 扇子旁边还有一把剑,似乎有些年头,紧紧的插在剑鞘里。那剑鞘上的浮雕有些特别,绝对是精美之物。 带着这些东西的人,是易厢泉。 乾清未能喊出他的名字,只是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 杨府尹抬起手来,似是正要阻拦什么。他看看乾清,又看看厢泉,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厢泉手里有三个小瓶,每瓶一滴,在纸张上留下三个墨痕,其中一张纸上的墨痕竟然在逐渐消失。 “墨需研磨,而这三瓶液体与其说是墨,倒不如说是药剂。等几个时辰,看看痕迹如何变化。方才那瓶墨迹虽然消失,但速度太快。也许是浓度过高。” 杨府尹艰难的抬头,他简直胖的没脖子了:“易公子从何处得来三瓶墨?” “我来之前南行一趟,去找懂墨之人讨来的。”说罢,厢泉拿起第三张纸:“这张纸的墨迹似乎消失不掉了。” 杨府尹慌了:“易公子,本官……要是京城派人来取纸……这可是物证。” 厢泉面无表情,瓶子里的墨倒出来一些,目不转睛的盯着纸看,也没什么反应。 “就这样还给他们。” 杨府尹见物证被折腾成这样,自己定然无法交差,也不好说些什么,无奈哀叹一声,额头渗出汗珠。厢泉听他叹气便觉奇怪:“怎么,杨大人身体不适,可是中暑了?” 杨大人哭笑不得,在一旁的方千看见乾清站了许久,忍不住轻声:“夏公子,有礼。” 乾清同方千几年未见,见了他自然欣喜。方千若不是去当兵立功,也是在勤恳人家做工或耕田罢了。 能去西夏战场,乾清很是羡慕。 乾清甩了甩脑袋,将不切实际的想法赶跑,笑着走上前来对二人行礼,又看看厢泉。乾清没有同他打招呼。 不见厢泉多年,而他似乎未变,只是眉宇间多了份沉稳。厢泉的面容非常清秀,却远不足用貌若潘安形容。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而厢泉却不是如此,然而论及道家风骨,他倒是颇有这种意味。 乾清知道,人都有表象:厢泉的表象就是个有智慧的高人。 但实际呢? 乾清想到这,便忍不住笑:“捉贼重在‘捉’,你研究墨有何用?” 厢泉也笑了,道:“辽人的菜与中原的菜有何不同呢?” “食材、用料、味道都不同。” “那么辽人的马与中原的驴有何不同呢?” “你想说什么?”乾清开始不耐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西也是这样。纸墨,也不过是水土与植物的产物,大地共生万物,人也因此而生。既然万物与人共生,就从根基寻起,这就是联系。” 乾清暗暗“呸”了一声,只听厢泉不紧不慢继续道:“同一种植物,由于地域、季节不同,长出来就会不同。根据这种特点,可以从墨的材料,制作方法来判断一个人他来自何方,去过何处,受过怎样教化。就如同菜肴,马匹与驴子,不同地域都是不同的。” 乾清闻言,越发不悦,便张口反驳道:“假设他是一个跑到中原的辽人,用了当地的东西,偷完东西就回故乡去,你就无法解释了。细碎的东西很难得出决定性结论。” 厢泉叹气:“你为何还不明白,若要制作一件绣品,这些只是丝线而已。青衣奇盗……他用的迷香的残渣,绳索的材质,留下的衣服碎片,统统要查。这次之后还要辨别他的身形,他的武学套路,武器形状。这些东西集合起来才能称为线索。即便抓不住他,几次犯案累积下来,也能将他的身份地位大致定下。” 杨府尹闻言哀叹一口气,低声说道:“话这么说,可那贼其实都得手十四次了,我们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 他的声音一点点沉下去,底气越发不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章 瘟神 见杨府尹信心不足,乾清便眉飞色舞的转移话题道:“这次那贼要偷什么?听闻上次偷了一个鼎。那次事件相当诡异,在齐州府的院子里。听说那天晚上……” “不用你讲故事,大家都知道。” 厢泉不怎么理睬,眼也不抬,低头摆弄着他手里的瓶瓶罐罐。他这一句话把乾清一肚子话全堵了回去,弄得乾清恼羞成怒,刚要争辩,方千赶紧接话道:“这次所偷之物,是犀牛骨所制筷子,春秋时的。” 乾清乐颠颠道:“犀骨……那是药材?故闻犀骨点燃后可以看见灵物,所以有‘犀照’一说,妖魔无所遁形。” 兴许是天热,厢泉隐约透着些不耐烦:“你说的是犀牛角,这是用犀牛的骨头所制。” “为何有人用犀牛骨做筷子?” 杨府尹道:“春秋之时,一位诸侯被囚禁,生活却十分奢华。诸侯认识一位手艺很好却出身平凡的工匠。那位巧匠为诸侯制作了食盒和筷子,精美华贵。厨子每天都用食盒装各种点心,专门送给诸侯。然而诸侯的好日子没有过多久,起了兵变,终被牵连。” 方千双手抱臂补充道:“战乱之后,诸侯没有善终,受了极刑。临终之前,诸侯命人将食盒及筷子送给巧匠,以念昔日友情。据说,这犀骨筷子不仅精美,而且常年用糖水浸过,含在嘴里都是甜的。” 乾清轻哼一声,却来了兴趣:“常年用糖水浸泡筷子?真是奢侈。那贼怎么会偷这么没用的东西。他偷了十四次,偷的东西之间有什么联系?” 乾清说到“联系”一词,便扫了厢泉一眼。 厢泉道:“有三次是在汴京,两次在杭州,其余分散在各地。有值钱的,更多是不值钱的,唯一相同的是制作年代差不多,做工精良。我无从考证,东西都被偷走了。八个扳指,一个青铜鼎,四个簪子,还有一棵灵芝。” 乾清蹙眉:“八个扳指,一个青铜鼎,四个簪子,还有一棵灵芝……还有一双糖水筷子,”他转而向杨府尹,挤眉弄眼,笑嘻嘻道,“杨府尹,犀骨能否借看一眼?” 杨府尹被他瞪得吓了一跳,冷汗涔涔。 “夏、夏公子明日可来看,之后便要封存了。” 厢泉微微蹙眉道:“是否封存还未定,我可能要采取其它措施。” 听闻“其它措施”,乾清顿觉不快。这究竟是什么措施,乾清全然不知。 “其实,不过一根沾过糖水的筷子而已……那他何时来盗?” “四日后,戌时来盗。易公子,咱们还是明日再议吧。”杨府尹说罢看了乾清一眼,心里暗想这夏大瘟神怎么还不走。 瘟神,这是夏乾清的绰号。 乾清自幼生在庸城,生的俊俏又聪明机灵,人缘极好。不爱读书,不爱习武,奈何夏老爷忙于生意而夏夫人家教甚严,乾清就是不成才。好在人倒是不坏,又很亲切,对他人也算仗义,从官员到乞丐,乾清都能称兄道弟。 他认人能力极强,见过一面便过目不忘;又爱打探小道消息,导致庸城大大小小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更逃不过他的碎嘴。 太机灵,太碎嘴,太无聊,太好奇,太爱管闲事——瘟神的绰号就这么得来了。 有夏乾清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杨府尹想到此,更是冷汗直冒。而乾清深知自己是个局外人,也不说什么,打算告辞。又觉得心里不痛快,目光转向了厅堂的焚香炉,这是去年杨府尹生辰,自己送来的。 他走上去,轻轻抚摸着小巧精致的玉云纹炉。青玉制,通身以工字纹为地,两侧对称饰兽首吞耳,上饰祥云、海水纹路。乾清幽幽开口:“也不知青衣奇盗偷什么东西不好,非偷筷子,这炉子可比那贵重多了。” 杨府尹睁开小眼睛一看,这不是去年夏家送来的么!连忙道:“是,是,此物贵重,多谢公子去年送来,下官定当妥善保存。” 乾清若无其事笑道:“这还是我家送来的?我道是呢,不过杨府尹不必如此客气,前年送的玉鹤鹭纹炉,光一个炉顶就比这个值钱。” 厢泉一脸不屑的听着,杨大人用小眼睛扫了厢泉一眼,心突突直跳——官员受这种贿赂稀松平常,可传出去也实在颜面无光。 “夏公子的好意下官心领……日后还请夏家多多帮忙。” 乾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哈哈笑道:“彼此彼此,明日再来,大人一定不会介意,犀骨之类的宝贝,让夏某也见识一下,没准还能帮上忙呢!” 杨府尹心里暗暗叫苦,乾清蹦着出门,厢泉也随他出来。他与乾清二人几年不见,但是彼此一句寒暄都没有,一言不发的走到操练的空地,厢泉便停下了。 他盯着庸城府衙的那块练兵的空地。这块地不大不小,上面覆盖着沙土,四周被白色围墙围了起来。围墙内外种着一些高大的银杏树,墙外还有一株桃树伸进墙来,不过初秋已至,花早已落败,现在叶子也不黄不青,少了风韵,多了萧条。 “这快地不错。” “你的意思是指风水好么?”乾清笑道,扫了一眼桃树:“春日里‘桃花进府’,所幸种是银杏而不是杏树,否则‘红杏出墙’大大不妙。” “我不会看风水。”厢泉坦然道。 乾清吃惊的看着他:“开玩笑,你竟然不懂风水,这几年你在外游历如何挣路费?人家指明要你看风水,你当如何?” 厢泉挑眉道:“我一定要会看风水吗?风水是风水,地是地。非要这么说来,那么,这块地的风水将来会不错,就我而言,大小正好,视野也好。” 乾清带着一脸嘲笑:“你是怎么给人家算命的?怎么会有人信你这种人。” “风水、解梦、八字我统统不会看,所以,我不会算命。” “你可是算命先生,你不会算命,如何生计?” “那不是算命,”厢泉的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容,转身看着乾清,轻声道,“若你的父母让我给你算命,你猜我会说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章 风水 乾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明知厢泉想要暗讽他,偏偏不想让他着了道。 “你会说,二老的孩子是个没前途的人,插科打诨,继承不了家业。” 厢泉轻轻摇了摇头,眉眼尽是笑意,用他典型的、有穿透力的目光看了乾清一眼。这一眼看下来,让乾清脊背发凉。 “将二老的姓氏各自取来。你父姓夏母姓张,夏,弓,长。就是说,两位的长子夏乾清,不妨带着弓弩,去西夏战场碰碰运气,兴许是个盖世英雄也说不定。” 语毕,厢泉嘲笑的看着乾清。他一番胡解,根本狗屁不通,竟使得乾清一下愣住,脸色变得铁青。 乾清心里真的有去西夏战场的想法。 但那也不过是内心打打小算盘而已,乾清对谁都没说过。如今被易厢泉一语道破,不由得恼怒起来。 厢泉打趣道:“这时候就该给钱了,你说,给几两?” 乾清生着闷气,闭嘴不言,同行一路,他都比往常沉默很多。厢泉只比他年长几岁,却比他懂的多的多,读人,读心,看事物,皆在常人之上。 此时二人穿过闹市,却是满街萧条。城从昨日开始禁了,街上的小贩更是稀少。酒馆里没什么客人,门前的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孤零零在空中飘着,那本该潇洒飘逸的“酒”字,似乎也让人觉得少了几分力度。偶尔一点酒香飘来,招牌的“透瓶香”今日却闻起来像是软绵绵的桂花酒,香气是有,就是不醉人。 青衣奇盗一来,弄得人心惶惶,大家都做不成生意。 城禁之前,整个庸城的大小铺席,连门皆是,皆无虚无之屋。乾清看着冷清的街道,左思右想,再一次打破沉默。 “这次青衣奇盗的偷窃,你可有主意?” 厢泉并未回答,正颇有兴味的看着街头****壁上那些被人提满的诗词。 乾清知道他无心回答,自己又想了解他的计划,于是激将道:“我是不是多余问了,反正你易大公子……不会把计划透露给他人。” “计划必然是有的,但实施起来十分困难。” 厢泉再一次沉默了,他这句话等于说了白说。又看看远处桥头巷口搬运货物的人群,就是不理乾清。 乾清无奈道:“你倒是说,兴许我有可以帮忙之处。” “你先得借我十五两。” 厢泉这句话说的洒脱至极,不像个借钱的,倒像个讨债的。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乾清瞪大了眼睛,嘴上说着,却开始掏钱袋,“知道你有借无还,罢了罢了!给你就是!你到底要干什么?” 厢泉接过钱袋,细细的看了看这些铜钱和散碎银子,一边清点一边道:“你且先回家去,我还有事要办。” 乾清冷笑一下,没动。 “你明天可以来庸城府衙看一眼犀骨。”厢泉数着钱,头也不抬。 乾清继续冷笑,怒道:“我后悔把钱给你了!你今天必须告诉我——” “借我钱,你不会后悔的。”厢泉看了他一眼,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颠了颠钱袋,喃喃道,“既然有了这笔银子,青衣奇盗……不可能偷窃成功了。” “什、什么?” 乾清一愣,只见厢泉慢悠悠的转过街角,影都没了。只剩他自己木楞楞的的站在原地,连最后一丝气恼也被的秋日的蝉鸣带走。 当夜,厢泉就住了客栈里,而这家客栈只有易厢泉一个客人。 此时虽然不比唐朝,但商业相当发达,商业与民居的界线早已打破,犹其是庸城,整个城的布局也还算得上整齐,但小巷很多,人员也相当混杂。 城禁,偶尔发生在边关地区,或战争殃及地。庸城是个古城,由于历史原因,在百年之前做军事要塞,因此城墙格外坚固。太祖赵匡胤当年以史为鉴,为避免落得藩镇割据的下场,下令拆了除了汴京之外的城墙,填平战壕。传说,庸城的城墙坚固至极,工人费了就牛二虎之力仍然难以拆除,好在庸城又不是特别大的地方,如今已不是战争要地,此事便就此作罢。 “墉”字本是墙的意思,而后风水论盛行,有人测算土字不宜,去土为“庸”,固有此名。然而,去“墉”不可去“城”,庸城二字“土”字仍在。 庸城的祸事终于还是到来了。 易厢泉住的风水客栈,虽得此名,然而它的“风水”却极差——对着庸城府衙。同样的坐北朝南,出了庸城府衙后门不久便是客栈大门。而厢泉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正对着府院。 厢泉本身是十分高兴的,这样一来,透过窗,他就能看到庸城府衙的全景。 可是这样对商家怎么会有利呢? 没有赌坊青楼,巡捕夜夜盘查,使得这家店居然真的“独树一帜”而没有客人了。 风水客栈只有易厢泉一个客人,掌贵也不操心:除了青衣奇盗,没有贼会在这时候还偷盗,何况这店没什么好偷的。 次日清晨,是城禁第二日。街上的小贩叫价越来越高,可是街上却越发冷清,大家心知肚明,如果青衣奇盗要下手,现在他已经混进庸城了。 说不定青衣奇盗就躲在街道的某处。 相较之下,烟花巷子还热闹一点——西街。那里离庸城府衙很远。经营者名唤水娘,也是经营有方,城禁之时照样顾客临门,毕竟,青楼和青衣奇盗,只有个“青”字儿的关系。 谁也想不到,眼下最太平的西街,几日之后会招来大祸。 而今日,乾清很早就来了庸城府衙。他知道厢泉不会对外多言,甚至于,他觉得厢泉不想让自己参与此事。 时间太早,他就在后门风水客栈闲逛,来来回回碰见好几拨巡逻的侍卫。 乾清依旧站在银杏树旁,决定再等等厢泉。他寻思,青衣奇盗此时一定就在庸城。乾清自认为自己认得庸城的所有人,但庸城毕竟是商业枢纽,往来生人之多,防不胜防。他张望四周,希望碰到什么可疑的人。 就在此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乾清转身看去,却发觉冷清的街道空无一人,甚至也没有守卫,鬼影都没有。 他觉得汗毛竖立,又扭回头去,却听见身后的大树发出一阵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人躲在树上。 乾清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回头看一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章 犀骨 “吹雪!原来是你装神弄鬼——” 乾清气急败坏的朝树上大吼。只见一只小巧的白猫正站在银杏树粗大的枝干上,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乾清。它浑身雪白,双眼一蓝一黄,威风凛凛,不似白猫倒似猛虎。 它慵懒的看了乾清一眼,头也不回的跳上庸城府衙的屋过:夏乾清非常聪明,可是吹雪比他更聪明。 乾清极度愤恨,他夏大公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聪明智慧绝世无双,岂是一只猫能比的! 等了片刻,乾清觉得不耐烦,便自作主张的进了后衙。却见杨府尹,方千,厢泉早就聚在一起,厢泉手中还有白色的长形之物,乍一看像是簪子。 是犀骨筷。 乾清气恼至极,明明答应要给自己看看犀骨的,这又算什么?“不是不给你看,明日会有高官进城,到时候你可以来看。” 厢泉说的淡漠,没有丝毫悔意和愧疚。 乾清啐了一口,开口却道:“城都禁了怎么会有人进来?” 杨府尹道:“夏公子有所不知,赵大人是朝廷临时派来的官员,据说身份相当高,不敢怠慢。” “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贼?他带来的不是贼?他进城带不来贼?” 厢泉轻轻的转动着手中犀骨筷,端详半天,眼也不抬:“你说话小心些。此人身份极高。” “什么官?” 厢泉茫然,杨府尹“啧”一声道:“据说是提点刑狱。官职不高,不过既然得了上头的特别派遣,官职也不重要了,特权,是必然有的,所以是高官嘛。” 方千上前来,冲乾清一笑:“夏公子放心,他进城不带太多的人,我们会一一盘查,绝不让可疑之人混入。” 乾清脑海突然闪过,刚刚厢泉提到“上奏”,莫非连当今圣上都知道庸城之事。他心中一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那么自己还要不要掺和这烂摊子? 但是这个疑虑在他看到犀骨的时候打消了。 乾清见过牦牛骨筷,象牙筷,而这双筷子也是白色的,仔细看略透红色。筷子上竟然雕刻了一龙一凤,精美绝伦,这可是皇室才能用的图腾。上面还镶有小小的红宝石,那样子也是绝佳的。 更出奇的是尾部的镂空。镂空之处不过三寸,间隙如丝,似云卷,巧夺天工。这种镂空手法异常高深,无异于在蚂蚁上系绳,在米粒上作画。若不是亲眼见到,也难以想象春秋时期,会有如此工艺。 这种筷子竟然还要拿来用,还要浸糖水,真是暴殄天物。 筷子的确是精品,但它非金非玉,材质再好,与古玉、翡翠、甚至名窑出产的瓷器相比,就不怎么值钱了。 转而望向装着筷子的木盒。上面镶嵌着青白玉,红褐色沁,与木盒子紧紧镶嵌在一起,上雕双螭,螭身卷曲盘绕,而卷曲位置采用镂雕。如此玉石与木盒子的纹饰扣在一起,无一丝缝隙。 乾清看完,脱口而出:“怎会这样?东西是精美无比,却不算值钱,青衣奇盗何须大动干戈的来偷盗筷子?” “十四起犯案,偷的东西都并非稀世珍宝。偷筷子是头一遭,”厢泉随意的摸着腰间扇子,目光飘忽不定,“至今没人弄清他偷这些东西做什么,不是样样都值钱但大多出自同一时期。” “不是名品,可有找出是谁制作?”乾清抚摸着下巴思索,“春秋,莫非是春秋末到战国初时的成品?难不成——” 他停了口,没再说下去。 “不是他做的。” 厢泉摇摇头,却让杨府尹一头雾水。 “谁?易公子说的是谁?” 乾清一拍大腿:“杨府尹难道想不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巧匠,只有——” “总之,我明日会来汇报计划。” 厢泉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接下来几人又欲讨论细节事宜,但是厢泉一点计划也不曾吐露。明日赵大人来了会进一步协调布署守卫。 任凭三位如何劝说,厢泉就是丝毫不肯透露计划。 乾清对此习以为常,却觉得厢泉暗中计划不告诉旁人,着实让人恼火。其实,从他借给厢泉十五两银子起,就回家悄悄派人去查这笔钱花在哪了。 跟踪易厢泉,多简单的事。 乾清得意的笑了,他今晚就能知道厢泉在干什么了,尽管只比众人早一天,也值得。 青衣奇盗这档子破事,他夏乾清管定了。 待讨论完毕,厢泉又消失无踪。乾清与方千一同出了衙门,走上几步,却听得身后屋瓦传来细微响动。 又是吹雪,这只装神弄鬼的破猫。 干脆送它点“礼物”。 乾清从怀中摸出一粒碎银子,冲方千诡异一笑,迅速转身朝屋顶上砸去! “你这破猫——” 银子飞得似飞镖一般迅速无比,却落地无声。 方千诧异的转头,木讷道:“夏公子,怎么了?你在砸什么?” 他看看乾清,却见乾清的脸上刷的一下变白了。 “不是吹雪。” “什么?” “我刚刚转身之时似乎看见一道黑影——” “夏公子,你多心了吧,”方千微微一笑,“怎么可能?你定然是眼花了——” “纵使是我眼花,可是银子落到屋瓦上怎么可能没有声音!”乾清觉得冷汗直冒汗。 “依你之意……” 乾清的脸色变得很差,喘息道:“我刚才一定打中了屋顶上的东西。方千,其实……这几****来到庸城府衙,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章 十五两 这一路上,乾清至少回头八次,可是连鬼影子都没看见。方千只能安慰他,庸城府衙里里外外全是守卫,青衣奇盗绝不可能大白天蹿出来。 乾清也觉得自己一定是多心了,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待乾清回家,却接到了一个令他气愤不已的消息。 “你说什么?没查到?”乾清气得脸都绿了,“你跟了易厢泉一天,什么都没查到?” “小的没说谎,易公子什么都没干,逛了一天街。还在东街口集市买了个金铃铛,说是给猫的。” 乾清有些吃惊:“他花了十五两银子买了个猫铃铛?金的?” “少爷哟,集市口哪能卖这么贵的铃铛。就几文钱,不是金的,兴许是黄铜一类。卖东西的说那铃铛可是好货,易公子相当有眼光。” “随后呢?” “听卖东西的意思,易公子似乎是买给他的猫玩。” “没问你这个,”乾清不耐烦的用手指敲敲桌子,“他接着去哪了?” “小的没查出来……” “接着查!我就不信——” 乾清气的话都说不出来,摇摇头让人下去了。 如今金银匮乏,市面上银两流通不多,多半是铜钱。这十五两银子都能买个小店铺了,这易厢泉究竟花到哪去了? 乾清带着怨气睡了一觉,饭都没吃。 次日清晨,乾清睡到日上三竿。他迷迷糊糊的拿起天青釉瓷茶杯,闻其茶味,淡苦味沁入鼻腔,便喝了几大口。 这茶定然是小丫头谷雨上的。乾清一笑,谷雨这丫头好生机灵。这苦茶,即《本草》所提的茗,祛痰渴热,令人少睡,用来提神再好不过。 谷雨定然知道乾清今天没打算休息。 今日是城禁的第三天,这时赵大人已到达庸城府衙。 有人说他是提刑,也有人说不是。赵大人是大官,这总归是不会错的。他经过多次盘查才得以进城,耗时一上午。 赵大人四十岁上下,相比杨府尹而言,他显得沉稳老练,尽职尽责,带着几分高傲之气。 赵大人没有说自己的名讳,大家只叫他赵大人。他很少打官腔,凡事喜欢亲历亲为,表情严肃,胡须也整整齐齐,一身深褐色的锦衣并不十分华丽。 杨府尹松口气,有朝廷官员在,无论结果好坏,都有人担着,自己轻松些,况且这位赵大人看起来还挺能干。唯一担心的是,如果他与易公子意见不和,要如何是好? 易厢泉一上午不见人影,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迟迟不见官,似乎不妥。 还好赵大人不太注重礼数。他详细的询问了守卫人数职能,认真研究了全城地图,当得知所有计划都只有易厢泉一人知道时,他吃惊的瞪大双眼。 “难道你们要用他一人抓贼?他人在哪里?” 方千赶紧道:“不清楚。当时派易公子来的时候,就有上级说过,凭易公子一人,便可以抓住——” “荒唐至极!明天青衣奇盗来偷窃,你们还不如把犀骨送给他!”赵大人有些生气,他浓眉紧锁,狠狠瞪了一眼杨府尹。 被他一瞪,杨府尹也有些慌张。抓捕过程定在明日,可眼下,如何指挥,如何部署,全都没定下来。 直到下午,厢泉还没露面。他不见赵大人,侍卫部署也不曾参与。 抓捕计划一片空白。 乾清也没露面,他全天都坐在家里喝茶,拼命的想厢泉去哪里了。 “小的找过了,哪都没有。客栈,酒楼,赌坊……” “你们瞎找什么,不会在那些地方,”乾清有些不耐烦,将茶杯推到一边,冷着脸,“他去查案了。没有形迹……要么有急事,要么不想让人知道。” 下人问道:“会不会出意外,或者出城?” 乾清摇头道:“不会。他朝我借完钱就不见踪影。嗯,查案……” 乾清皱着眉头,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向窗外。街道冷冷清清,一多半的店铺都关了门。 “药铺查了吗?青衣奇盗擅长使用香料,可能会去药铺查探。外来商人出没之地也甚是可疑。如果是守卫的问题……武器呢?铁匠铺?” “店铺都在东街集市附近,都找了,没有。” 乾清啧啧一声,又坐下了。下人看这情景,准备退下接着找。 “你等等,制作工坊找了没有?造纸的?” “造纸工坊关了,但是做杂货的工坊没关。在南街,有人去查探了,工坊日夜赶工特别忙。” “日夜赶工?城禁的时候他们有什么活?” “不清楚,听说是新接的活,据说材料刚找齐。还好工坊很大,不过所有匠人都是连夜赶制。” “几天了?” “好像是城禁之后才开始的。” 乾清听到这儿,一下跳起来,大笑道:“你们太傻了,居然不早点告诉我,是就那,快走!” 下人愣住了:“小的不清楚……为什么在那?” 乾清没有回答,说着就走出了家门。他赶到工坊,已是黄昏。南街工坊大门紧闭,乾清却听到里面叮叮咣咣的声音,他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推门就要进去。 他直接找到管事的,劈头就问:“你们工坊在做什么?” 乾清一脸没好气的样子。整个庸城的人都认识夏家公子,不好惹,管事的十分为难。 “对不住,小的们不能透露。” 听到这,乾清冷笑一下,拿起椅子一屁股坐下,死活赖着不走。 “不能透露?易厢泉在吗?叫他出来!” 管事的哀叹一声,似是知道他要这么问,便没有说话。却听里屋的门“吱”的一声开了。 乾清翻个白眼,恶狠狠道:“果然在。” “如此大叫如同泼妇,这是何必,其实你再动动脑就会知道的……” 易厢泉慢悠悠的从里屋出来。他笑着看向乾清,面色却苍白如纸,似乎是没睡好。 乾清冷哼一声,笑道:“看来我马上就要知道了。你先还钱。” 厢泉没有理他,直接向管事的道谢:“麻烦立刻把东西送到庸城府衙。” “你现在该让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了!你定然是用了我的银子!整整十五两!” 厢泉并未答话,只是随着工坊的车辆一同离开了。不久,他们便到了庸城府衙,工坊的人拉了两辆车。乾清满腹狐疑的跟在厢泉后面,恨得两眼冒光。 而赵大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和易厢泉以这种方式见面。 两车货物送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 那是四个巨大的箱子。 工人把箱子搬运进去,领事的道:“您要不清点一下?共五千双,每箱一千二百五十双,总共一万根。” “这怎么回事?” 乾清跟进府衙大门,愣愣的看着,却见厢泉轻轻开了箱子。 里面是满满一箱子犀骨筷,白花花的,闪瞎了乾清的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六章 奇招 众人吃惊的望着箱子,乾清顿悟,大步过去,伸手便打开另一箱。 此箱中也是白花花的一片。白中透红,长短一致,上有龙凤图腾,尾部全都有同样的镂空。 乾清一下子笑了,冲着厢泉,带着几分赞叹:“真有你的。” “易公子果然奇特。” 赵大人终于开口了,他看着厢泉,威严的脸上略显惊奇之色。 厢泉派人把犀骨拿来。 堂内一片静寂,只见厢泉缓步上前,行了个礼。 “青衣奇盗在行窃前通知府衙,故而守卫数量会增加。而人数的增加,看似加大了偷窃难度。但从其它方面来讲,当众人忙于保护一个小物件时,却更容易偷窃成功。” 赵大人一脸严肃看着厢泉,目光令人捉摸不定。 “愿闻其详。” “他十四次盗窃,全部成功,您觉得守卫最失败的是哪次?” 赵大人眉头微蹙:“第一次?那时没人把那贼的行窃通知放在眼里。” 厢泉摇头:“是在杭州府。他只偷一枚扳指,却动用了一百人守卫。入夜时分,为了防止青衣奇盗用香料或者药物麻醉守卫,当时他们决定把守卫安排在室外。无人想到,突如其来的下了大雨,刮起狂风,灯全部熄灭。扳指比一粒石子重不了多少,怎么能抵的过狂风暴雨的吹打?一片漆黑中,所有人都乱了阵脚,最后戒指在混乱中丢失了。” “那不能说明什么,两次情况是不同的——” “重点,就是再好的守卫也敌不过‘混乱’。混乱,那是致命的。如果是战争,‘混乱’可以摧毁整个军队。但是我们如果反过来,一个盗贼一旦陷入混乱,那盗窃就无法实施。” 厢泉语毕,其他人全都缄默不言。犀骨筷已取来,由守卫递予厢泉。只见厢泉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犀骨筷一下子扔入大箱之中。 他把真品和一万根赝品混在一起。 “厢泉,你——” 乾清近乎哀嚎一声,厢泉却没有答话。混入之后,将手伸进去搅和一下,悠然自得的样子,好像在搅和自家米缸里的大米。 “易公子!”杨府尹的脸涨成紫红色,伸出胖胖的手,哆哆嗦嗦的指着箱子。 厢泉笑道:“酉时,天快要全黑了,夜幕降临时,如何能在万根筷子中,辨出真品呢?” 乾清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可是、可是你——” 厢泉看了乾清一眼:“况且,夏公子怕是全城消息最灵通的人,他也最了解我,而他此刻才知道全部计划。那么,青衣奇盗呢?呵,我们假设他现在知道了,可是他明日就要行窃呢。” 方千略显紧张道:“听易公子之意,青衣奇盗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不妨假设他现在知道了,”厢泉继续笑着,语速极快,“真品混在赝品里,把这一万零二根在后院全部铺开,院内只留十五人守卫,院外十五人,当夜宵禁、城禁,各街设路障,余下的四十人,除了城门守卫,其他人均在各巷巡逻。可疑的人必抓,但切记不能疏于职守。” 周遭人或惊异或赞叹,唯有乾清一脸不屑。 “犀牛骨筷子虽然不值钱,做工却很好”他走过去,拿起一根赝品,在手中细细把玩,“材质重量相似,但做工差了些,一看就是赶工出来的东西,行家看几眼就知道。” 只见那赝品尾部的镂空不尽相同,有些条纹少,有些没镂空到底部。而真正的犀骨却是做工精良的。 厢泉又笑了:“黑夜,全城都是守卫,在漆黑一片之时从万根筷子中选出两根顺利带走,而我们只给那位盗贼一天的时间来思考对策。而他的辨别时间,偷窃时间,逃走时间,都只限定在一个晚上——戌时到日出时分。” 他随手又把手中的筷子放回去,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的沉默。 连乾清都闭嘴了。 大概在等赵大人表态。 “这是个危险的办法,年轻人。”赵大人缓缓开口,胡子微微颤抖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厢泉此时才抬头看了赵大人一眼,只是那一眼,从头到脚扫过,不曾遗漏任何细节。厢泉先看了赵大人的头发和官帽,似乎吃了一惊。紧接着把目光挪到赵大人腰间的精良玉佩上,衣襟、内衫、扳指,全被厢泉一一扫视。 乾清也好奇的盯着,却见不出什么不寻常。 这种扫视持续了一段时间,既不礼貌也让人不自在。赵大人第一次被人这么放肆的打量,也有几分不快。 厢泉抬起头,微笑着看着赵大人,目光坚定又不可捉摸。乾清见他的表情,可算松口气,本以为厢泉终于开窍,为自己的无理道歉,但是厢泉开口所说的话,却莫名奇妙。 “您此次前来,必定是不怕风险的,抓不抓的到又怎么样呢?又不关您的事。” 厢泉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您只是来看戏的话,定当不虚此行。” 屋内安静极了。 易厢泉这是找骂。 乾清苦笑,觉得厢泉又在胡说八道,脑子也不正常。但是乾清并不反对无理的言语,反倒觉得痛快。也许是自己年轻气盛,他觉得这个年代,当官的不值得尊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以为赵大人要气恼,但是他却愣了一下,然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杨府尹说,一切照着年轻人说的办。 赵大人转过身去的时候,闭起了威严的双眼,轻轻动唇喃喃。 “他真是厉害。” 然而这句话,谁都没听见。 乾清忘了杨府尹的表情,忘了接着他们怎么部署戒备,只记得庸城府衙从上到下,忙忙碌碌。 一万根筷子,偷窃难度暂且不论,青衣奇盗的偷窃定在城禁的第四日,上头下令,最多城禁七日。纵使是当夜抓不住,他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哪怕是挨家挨户的搜查,也会有结果。 可是他想着想着,疑问却越来越多。最后他与厢泉归去,月上枝头了。 乾清今日甘心的当了易厢泉的跟班,两人上街巡街,审查守卫。 皎皎月光下,厢泉的脸色苍白异常。 “我总觉得你有事没说,”乾清看着他的苍白的脸,试探性的问着,“有疑虑,你就说出来。” “我怀疑青衣奇盗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乾清闻言,赶紧道:“我这几日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们看!说不定他每日都趴在屋顶上盯着我们——” 厢泉停下,轻轻提起灯笼。黑夜降临,街道上寂寥无人。 “监视只是一种可能,有内鬼也说不定。” 厢泉轻轻的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随风而散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七章 诡夜 “内鬼?什么内鬼?” 厢泉只是轻声道:“说不定青衣奇盗早就混入了庸城府衙。” “怎么会,守卫这么多——” “守卫越多越容易出事,”厢泉有些不耐烦,“他装成守卫,混入衙门,你能发现?” 乾清哑口无言,厢泉也不去理他。 俩人闷头往前走。 今夜似乎是有雨,空气透出潮湿的气味。风呜呜作响,卷起残败的枯叶,携几分疏凉,街上花花绿绿的布招牌也随风晃着。也许庸城的秋天终于要到来,蝉鸣就像是一下子从这个世界消失无踪。 月光依然明亮,却似有乌云袭来,即将遮月。 今夜,乾清有一种不详之感。 街上偶尔能见到街灯,荧荧灯火,甚是可怖。大风天挂街灯是不合时宜的,但也是有御风的法子,良好的挡风板此刻便显现了作用。 厢泉在前面一言不发的快速走着,手中执灯,在风中晃晃悠悠。连转几条街,为了审查守卫情况。 明日,青衣奇盗就会到来。 可是这一路走来,庸城府衙的前两街还好,越往后走,守卫的排列越不规整,有的巷子甚至没有人看守。 厢泉打算巡街完毕,回去汇报这一怪事。 乾清今日甘心做跟班,因为他有问题想问。 “你当真把真品混进去了?” “当真。你也看到了。” “你也辨别不出来?” “五日赶制,做工并不精细,外行人若要细看,是能看出来的。” “那你此举还有什么意义?”乾清大声嚷道。 厢泉转过头来,带着厌倦之情:“那又如何?偷,本身就难,更难的是要偷两根。还好是筷子,若换作是鼎——” “对,换做是鼎,”乾清带着不满,却又字字吐得清楚,似是恨的咬牙切齿,“青衣奇盗可以偷齐州府的青铜鼎。如此巨大,偷走却毫不费力。你有没有想过,你做了这么多赝品,他可以……偷全部。” 寂寥巷道,寒风乍起,雨云已悄然掩月。 月色即消,灯笼映着厢泉的清秀的脸,他面上喜怒哀乐表情皆无。 “依你之意,他将一万根全部偷走,回去找个地方慢慢鉴别,总有一个是真的?” “是一万零二根。”乾清插话,瞪眼等着厢泉辩驳。 “鼎可以整个偷走,但筷子不可以。到时,戒备在庸城府衙后院,一万根全部排开,能排满整个院子,如何去偷?扫在一起,打包带走?” “他会不会提前做好标记?” “不会。守卫森严,生人未近犀骨分毫,如何标记?工坊连夜秘密赶制,对,还多亏你夏家出钱。” 厢泉一副嘲笑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去。乾清知道,厢泉只有三种表情——笑,不耐烦,没表情。 笑也分种类,如今的挂在他那张冰块脸上的,便是嘲笑。 乾清很少被人嘲笑,自身恼怒却无可奈何。 “材料呢?材料会不会有异?比如真品遇水下沉,赝品上浮?” 厢泉顿了一下,犹豫片刻,显得没有底气。 “我亲自试过,放在水里,全部下沉。” “赝品会不会不怕火烧?” “除了真金,万物怕火焰。二者都遇火成灰。” “燃烧的气味会不会有异?” “皆为骨制,气味相同。” “色泽呢?” “都不会掉色。” “青衣奇盗会不会设计圈套,让你去把真品找出来,他再抢走?” “我不知道哪个为真。” “真的除了细看,别无它法?” “别无它法。” 乾清见厢泉如此回答,早就气极,他一连问了这么多问题,也该死心了。 “我也知,你对我的做法不放心,可是这如何去偷?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把两根筷子完全正确的挑出来,实属难事;随后在一群优秀守卫监视下,把东西顺利带走;还要在城里几天躲过搜查,最后想办法出城。” 乾清哑口无言。 青衣奇盗不可能把犀骨偷走,除非他把全衙门的人都杀光。 “那么,细看分辨,需要多少个时辰?” 厢泉算了一下:“一万根……三、四个时辰。” 乾清想了一下,从戌时开始偷窃来算,就算青衣奇盗躲在房间里一根根细看,全部看完,天都亮了。 想到此,乾清舒了一口气。 厢泉提灯取罩,看了一眼其中的灯油,有些忧心。 “火怕是要燃尽,是我疏忽了未多取些灯油。只是路还未走完,我回去取,随后再巡。” 乾清道:“直走向正北是去下一街,不过如果你要灯油,向西走不远,上星先生的医馆也可取。” “医馆夜半可开门?” “开。上星先生整夜候诊,可借灯笼。如今,你可以吹熄了它。下个转角没有街灯,更加黑暗,到时候再点燃。” 厢泉的白衣在夜晚是那么明显,衣袂在风中舞动飘动,如同仙人入世,颇具出尘之味。乾清想到此,不由得偷笑。若真有他这样行事怪异的仙人,定然又是天庭奇景。 赫然间,远处传来一身野猫的叫声。 乾清吓得一哆嗦。 那猛然一嗓子,叫声异常的响。猫叫的古怪,明明早已过了发情的时节。 此时,厢泉为了省些灯油,熄了灯火,一缕青烟迅速升起,诡异却又美丽,似乎即将舒展它美丽的形体,形状奇异,而又一阵大风来袭,顿时消散。 风吹动着街边的青黄色银杏树,风,只有吹在叶子上才是有声音的,沙沙的声音总会引发人的无尽联想,似人低语。 乾清觉得脊背发凉,想回家,又没灯,不由得抱怨起来。 “你连灯火都忘了!对于守卫就这么有自信,不出差错?” “可能是水土不服或者休息太少,这些日子我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乾清这才觉察,厢泉的面色异常糟糕,眼眶下微微泛着乌青。 厢泉叹气道:“昨夜我刚入睡,吹雪半夜大叫,还抓伤了我。” 他扬了扬手臂,上有三个挺深的血痕。乾清看了一眼那三道血痕,伤疤已经结痂,心想吹雪下爪未免太狠。 乾清嘲笑:“你养猫到底有何用?那东西不知回家,还抓伤你。” “猫的视觉、听觉、嗅觉都比人强上千倍。如果加以驯化,岂不是比人强上很多,”厢泉轻蔑的看了乾清一眼,“吹雪比你强多了。” 乾清不想争辩,只想回家。 “谷雨那丫头今早看黄历,说不益出门。” 厢泉冷笑一下,心里知道乾清胆小:“你害怕了?” “呸!” 乾清骂了一声,有些生气,欲甩袖离开。与其在这受易厢泉讽刺,不如直接摸黑回去! “你去巡你的鬼街——” 乾清话音未落,却看见厢泉突然僵住。 “你、你怎么了!” 厢泉不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 是金色的铃铛。 他拎起红绳,铃铛随风摇摆,叮呤一声,声音清脆而长远。 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悠长,却令人汗毛竖起。 乾清不知是冻得,吓得,还是气得,一味浑身发抖。 “别装神弄——” 乾清话说了一半,便咽了下去。 只见,厢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八章 暗眼 “你……可曾听到什么? 厢泉声音低沉,似是突然见了鬼怪一般,言语中带着一丝慌张。乾清将他这一副神态尽收眼底,顿时比他还要惊慌。 “我?听到什么?你别在这吓唬人!” 乾清用余光扫了一眼周遭景物,却见周围一切如常。 厢泉一向镇定,即便这个世界变成万物皆焚的熔炉,易厢泉,也会是唯一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又冷又硬,但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如此冷静的人,徒然变了脸色,当然是大事将临。 厢泉没说话,只是继续抬手轻摇铃铛。 铃声突兀无比,轻轻在夜幕中浮动,衬得寒夜格外渗人。风声、灯火及胡乱摇动的树影,构成一副诡异的画。 此情此景,乾清觉得脑后一凉,似有鬼祟触摸一般。他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屏息听着。 寂静,仍是寂静。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乾清被吓的不轻,无比恼怒低声喝道:“你杵在这儿跟木头似的,还摇什么鬼铃铛,又在变什么戏法?” 厢泉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他快速的收起铃铛,答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你方才说到弱点,真是说对了。人都有弱点,这个铃铛就是几年前一位姑娘送的,最难消受美人恩。” 厢泉此话是对着乾清说的,视线却有所转移。 厢泉在小心的看向周围。 但是他在看什么? 乾清一愣,刚想从口中蹦出“你瞎胡扯什么”,厢泉丝毫不给他说话的余地,急匆匆道:“罢了,改日再说,你快回家去。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母亲怕会着急。我巡视完下一个街口,就回客栈。回见。” 说罢,厢泉似乎迟疑一下,望了乾清一眼。 就凭着一眼,乾清居然打了个寒颤——这不是普通的一瞟,而是有深意的对视。眼神中是探寻,是恳求,是凌厉的决断,是无穷无尽的话语。 厢泉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匆匆离开,一言不发。他没有点灯,好在这条长街上有微弱的灯光,厢泉漆黑的影子被拖的很长很长。金色的铃铛被他悬挂腰间,叮铛作响,在寂静的街道里回荡。 乾清先是愣在那里,满腹狐疑的转身离去。他行动极缓,长街孤寂,独留他一人思索。 这一系列的转变太快了。 乾清清楚,厢泉本应左转去借灯油,或是直走巡街,但是……厢泉右转了。 右转,会绕回原地。 还有那个铃铛,这么新的东西,精致却是便宜货,八成是昨日从集市买的唤猫铃。 什么姑娘送的,纯属胡扯。 唤猫铃,声音细而清脆,猫却听得清楚。若是训练有素,听到就会乖乖跑来。 乾清突然灵光一现,莫不是因为吹雪?厢泉唤猫,猫不应……吹雪出事了? 但是厢泉那表情太过古怪,好似见了鬼魅。 只听此时,巷子里静悄悄的,厢泉的嗒嗒脚步声远了,铃铛声也不可闻。乾清转弯,步入下一街道。 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易厢泉是特意将吹雪放到附近放哨的。吹雪灵敏,巡街时带着它绝对不是坏事。 厢泉为什么没说实话?乾清琢磨,倘若一个人若想说假话,除了欺瞒,还有种可能,那就是当事人迫于某种环境压力不得不说谎。 环境压力……可是今夜到底哪里不对? 前方的路漆黑一片,寒风瑟瑟,好不渗人。 怎么没人?守卫呢? 乾清一下子清醒了——走了这近几条街,一个守卫都没见到。 他在转角一闪,摸黑躲进了街边的小棚,麻利的蹲了下来。他本来应该穿过小树林抄近路回家,如今躲在这里,黑暗无比,想是没有人发觉。 万籁俱寂。乾清就这么浑身发凉的窝在角落里,双眼瞪得鸡蛋大。 方才,乌云胧月,似一层浓重的巨大黑纱。而今乌云赫然褪去,露出皎皎月亮。狂风映月,令人冷的彻骨,月光如水,倾泻下来却浇的人透心凉。 月光照在乾清脸上,显得苍白异常。 乾清的视力极好,纵使街边微弱的灯光似要吹熄,不住的摇曳,但也能借着月光,使得他大致看清整个街道。 乾清为何蹲在这里?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今夜种种诡事,绝非偶然。 吹雪的视觉、听觉异常灵敏,厢泉将它放在四周,有可疑之人,立即叫出声来。然厢泉唤吹雪,它不应,定是遭遇了歹人。 有人调开了守卫,有人放倒了吹雪,有人一直跟踪他们,且跟踪了一路。 到底是谁? 厢泉不想让乾清涉险,扯了谎让乾清回去,自己杀个回马枪,看看是谁跟踪他们。 乾清在这里等——等着厢泉从街道转回来。 乾清想着,觉得喉咙发紧。他想知道事实,也许厢泉需要他帮忙。 到时候来个前后夹击,那龟孙子休想逃掉。 乾清觉得手脚发麻,全身僵硬,大气不敢出,紧紧地盯着周围。四下无人,刚刚那狂风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停了,徒留一丝寒意。 周围连蝉鸣都没有,乾清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 这一带都是用木板搭的小铺子,结实的很,且整条街皆是。白日里小贩会在这里卖些瓜果吃食,夜半也不会收起来。乾清的旁边有几个大竹篓,作遮蔽之用,他自以为躲在这里很安全。 夜很静,就在此时,他却突然听到了呼吸声,微弱却均匀。但是这不是他自己的呼吸声! 呼吸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轻微的踩踏木板的声音。咯吱咯吱,像是有人从远处蹑手蹑脚的走过来。 乾清没有动,却感觉面前似有灰尘漱漱落下。他缓慢僵硬的抬起头,望向古旧木棚子顶端。棚顶是一块结实却破旧的木板,木板长长的缝隙微透亮光,打到乾清苍白的脸上,形成了一条光亮的直线。 乾清盯着缝隙,突然一下,一道黑影从略了过去,光被猛然遮住。遮光的一刹那,乾清觉得自己的心咚咚直跳,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而整个人顿时石化。 灰尘再次飞舞下来,眯了乾清的眼睛,待他再次睁眼,却听到那呼吸声音越来越重,似乎就在自己耳边一般。木板却再也透不出光亮来。 棚顶上面居然有人。 这人正好在自己头顶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九章 夜斗 这里的棚子很矮,原本作遮挡日光、储存物品之用。天棚距离乾清不过几寸,却足以使得乾清吓破了胆。 这歹人与乾清的距离不过一尺。倘若乾清发出一点声音,后果不堪设想。 他额间有汗渗出,却不知如何是好。不论棚给乾清的。 乾清和厢泉都不是擅长近身搏斗的人,两个技术都不高的人倘若突然碰到高手,在搏斗中不仅难以互相帮忙,反而彼此牵制。 这是乾清不动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层原因,他想保住金贵的小命…… 只见厢泉白影一闪,速度之快,一下子便攀上顶棚。乾清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棚顶的木板顿时嘎吱大响,因载了两个人的重量,仿佛要崩塌了一般。乾清紧张的盯着木板透光缝隙,二人影子在灯光下闪动,映在乾清那张不知所措的脸上。 只听嗖的一声,似是刀剑出鞘,随后“咣当”一声金属碰撞之声。而木板似乎支撑不住了,灰尘疯狂的抖落下来,整个棚子开始剧烈晃动。 乾清仰面观战,忽然,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在了他的鼻子上。他下意识的一抹,却见手中血红一片,一阵腥味扑鼻而来。 是血。 乾清“妈呀”一声,再也按捺不住,抽出左袖的匕首,一跃而起,从棚子里跳到街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待他站起,望向棚顶。 只见棚子安静的伫立在夜幕里,保持原样。树影婆娑,几只鸟雀受惊后穿破夜空,发出凄厉的鸣叫。一轮明月兀自穿透云层,冰冷的注视着一切。 棚顶之上,空无一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十章 高手 厢泉动作实在太快,居然从棚顶一下子跳入了背面的树丛。 乾清立即小心翼翼的翻过棚子去。这便是他回家途中必经的那片漆黑树林。 乾清双脚刚一落地,却看到厢泉直挺挺的站在不远处,喘着粗气。他只是看向树林漆黑的深处。 “跑了。” 厢泉额间淌着汗水,扭头对乾清道:“你去叫守卫过来,我再找找,动作快!我的镖打中了他的右手臂,他已受伤,再不追必定来不及了!” 他摇头叹息,这才细细的看向乾清,只见其脸上、手上尽是血迹,于是惊讶道:“你受伤了?” 乾清摇头,慌忙掏出白色绢子擦去血痕。却看见厢泉的白色衣袖被染红,他左手滴着血,即被吹雪抓伤的那只手,上边又添了一道清晰的伤痕。 是刀剑留下的伤痕。乾清二话不说把绢子扔给他,厢泉立刻接住裹紧,绢子上又染红一片。 乾清言又欲止,步子也挪不动,却觉脸上有丝丝凉意。他抬起头,一道惊雷划过天际,隆隆一声,空中竟然下起了丝丝小雨。 方才的晴朗竟然是暴风雨的前兆。 乾清收了徐夫人匕首,抬眼道:“你去找上星先生看看伤,我去叫人。” “不,等一下再去吧。估计暴雨将至,很多痕迹便会消失,且先看看周围。” “可曾看见脚印?” “目前没看到,周围太黑了,过会你去叫人搜查,莫要忘记多提灯来。不过……只怕为时已晚。” 鲜血染透了丝绢。乾清见厢泉伤势不见好,又在四下摸索绢子,找到一块似翠竹般的绿色绣帕,绣工极好,绣的碧绿的竹子,似乎有暗香隐于其间。 乾清丢给厢泉便问道:“吹雪怎么了?” 厢泉接过绣帕,看了一眼,眉头一皱,也无所谓的包裹上。 “吹雪晕倒在路边,口鼻处有此物,”说着,厢泉从怀中掏出一片青黄叶子包裹的东西,“这药粉究竟是何物,我对此不大了解。一会去医馆,拿给那位上星先生看看。” 乾清拿了过来,那是一包白色粉末,香气浮动,他看了一眼就赶快包住了。怕淋湿,也怕放出气味。 “药就搁在吹雪旁边,这样猫一直闻着,估计这样能睡得更久一些,好在我一推,它就醒了。”厢泉单手支撑,一下子就翻上了顶棚,他蹲下,眉头蹙起:“你看这个。” 乾清也翻了上去。微亮的灯火在细雨中闪烁,本身街灯是有挡雨板子的,只是冷风吹来,似是要灭了一般。 “这是什么?” 灯下清晰可见一团白色粉末,与方才的粉末类似。风起,扬起一阵香气。 厢泉沉默不言,乾清转身道:“我瞧见棚顶那人,用手碰触了街灯……” 厢泉一愣:“怎么,他碰了灯?” “他刚碰了一下,你的镖就打过去了,等等,你那镖是怎么从扇子里打出来的?” 厢泉随手把金属扇子给了乾清,而他自己只是盯着粉末细看,之后就仔细的把它们用叶子包起来,装到怀里。 乾清接过扇子,沉甸甸的,寒光四起。整个扇子被打磨的分外光亮,形如海中波浪,阴刻浪涛,扇叶很厚,乾清怎么都打不开。他求助的看了厢泉一眼,厢泉没有理会,把硬生生扇子拿回去了。 “你这扇子怪异有趣,可有名字?我用这匕首跟你换,如何?”乾清掏出左袖中的鎏金匕首,剑鞘上面还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雕刻流云,极其精致,不过几寸。乾清得意道:“徐夫人匕首,都说荆轲刺秦‘图穷匕见’,指的即是这种。换是不换?” 厢泉头也不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快速道:“方才我即将跃上棚顶的一刹那,见他似乎拿个小包袱,摊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看不真切。我当即发镖,隐约看见他把包袱一卷……本以为他是绝对躲不及的。谁知他快速一晃,用右臂硬生生挡住镖,血一下子喷涌而出。” “他也受伤了?既已受伤,竟能逃掉——” 厢泉颔首:“他反映极快,单手抽出腰间佩剑。虽然蒙面,却始终背对着我,我又扬起扇子给了他一镖。” 乾清诧异道:“第二镖没中?” “没中。这一镖速度极快,可是他居然不用转身直接用剑格挡住。乾清,你看那边。” 只见不远处似乎有微光闪烁。乾清吃惊道:“那是……” “是我的第一镖。他中了镖之后,立刻从身上将其拔出,迅速掷回给我。我发镖乃机关所致,他却是人力,但那力道绝对不亚于扇子所发,速度快的惊人,我险些没躲过去,所幸只是擦中手背,在那之后……他便逃之夭夭。” 乾清没有说话,上前看着那小小飞镖,上面浸满了鲜血,可见插的有多深,怕是整个没入肉里。 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人生生的把卡在自己手臂上的镖从肉里抠出来,迅速而准确的扔回去,整个动作还是在还未转身回头的前提下。 这样的速度,力度,准度以及韧性…… 乾清浑身冷汗,攥紧袖子紧张问道:“厢泉……你没看见他的脸,那他,是不是穿着青黑衣衫?” 厢泉沉默一下,看着远处漆黑的树林。它们以决绝的姿态在黑夜中伸展,树叶都染上了夜色,似一团团黑色雾气。他扭过头来,又淡淡的瞧着昏暗的街道,映的双眸亦是一片漆黑,以用一种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 “明月上柳梢,只见青影飘,不见人,亦非妖,日出之时,云散烟消。” 听了这话,乾清血气上涌,脑袋“嗡”的一下! “易厢泉,你别吓唬人!” 厢泉又低声一笑,看着乾清,嘴角挂着一抹嘲讽:“棚顶之人,身着青黑色衣衫,身手之快,行动迅速,身形如影子般难以捕捉,而且擅长用香……这下你知道那是谁了。” 乾清沉默了。 “这贼,倒是有趣。”厢泉笑了。他纵身一跃跳下棚顶,手还在滴血,便扯了自己的衣襟包住手掌,扯下沾满鲜血的绿色帕子丢给乾清:“一看就是姑娘送的。人家送你的绣帕居然如此对待,当真不是君子所为。” 乾清顺手一接,又丢还给他,怒道:“我不记得此物是谁送的,你且留着包扎,给你给你,都这德行了,我可不要!” 厢泉无意听他啰嗦,转身欲去医馆。乾清却叫住了他。 “青衣奇盗为何、为何今日出现?” “不知道。” “你说,犀骨明天会不会被偷走?” 厢泉转身,面色凝重:“一万零二根真品赝品混在一起,三个时辰,近百名守卫。怎么偷?” 语毕,他转身离去。白色的身影似幽灵一般,消失在漆黑的夜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十一章 医馆 厢泉独行片刻,已来到医馆。 他轻叩房门,不见人应答索性推门进去。只见厅堂简单干净,一桌两椅,桌上燃着红烛,空气弥漫草药清香。 医馆彻夜开着等待病患,以接急诊。只见门旁悬挂斑驳铜铃。厢泉摇了铃铛,之后便坐下。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江南到了秋天是不算冷的,柳树仍绿,秋菊盛开。今日的风声虽大,雨却不是暴雨,而是江南特有的细雨。四五月里有黄梅雨,眼下过了季节,不再是梅子黄时雨,而秋雨却依然有连绵不绝之意,淅淅沥沥。 然而,一场秋雨一场寒,庸城安静的笼罩在雨中,就如同笼罩在难以退去的寒冷雾气中一样。 医馆此时没有病患,桌上红烛的温暖火焰映着窗外细雨。而厢泉听着雨打屋瓦的滴答声,心静,时间也似乎在此时被无限延长。他的手仍然握住绿色帕子,已经不觉得疼痛。 屋内点燃一只小烛,烛比灯贵。为了让屋内亮堂些,这屋子的主人定然是用心了。 厢泉觉得等待无聊,便盯着手中绣帕。颜色碧绿,绣着翠竹,还泛着脂粉味儿,显然是女子之物。厢泉好奇,正欲细细打量。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只见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郎中。 医者父母心,厢泉第一眼见到这个郎中便觉他有医者之心。他衣着整齐,手中提着小小药箱,似乎刚刚三十岁,略微留了点胡子,温润如玉却不乏睿智之气,眉宇间尽是平和安详。他扫了一眼厢泉的伤口,眉头微蹙,迅速坐下。 厢泉没让他号脉,只是清理伤口。 “旧伤新伤,你这伤若不及时医治,日后怕会影响了你这只手。”郎中目不转睛,处理伤口的手法轻缓却精细。他轻言道:“忌生冷辛辣,这药两个时辰擦一次,涂抹量大一些,很快就会痊愈。听闻易公子略通医理,却怎会如此不注意身体。” 这个郎中显然认识易厢泉,这也不奇怪。庸城不大,厢泉虽只来几天却名气不小,再加上他虽然入眼有几分“仙气”,但平日举止怪异,终日在城中走动,眼下也是人尽皆知的人物了。 “先生不必如此客气。说通晓医理真是谬赞。我行走江湖多年,只是粗通脉象及经络,多是儿时师母言传罢了。常年不在中原,近几年倒去过大理,但是对草药香料一类一窍不通,”厢泉轻松笑笑,带着几分敬意,“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不敢,在下傅上星。”郎中这才抬头温和一笑。 “傅上星……上星先生可是医药世家?”厢泉愣了一下。 傅上星笑着摇头。 “那么……可甚是有趣了。” 厢泉忽然的莫名一笑,看了一眼桌上红烛随即转而严肃了。他从怀中掏出叶子包裹,摊开道:“先生可认的此物?它迷晕了在下的猫。” 上星先生取一点略近口鼻,就速速放下,皱眉道:“迷药的一种,可制幻,也可使人嗜睡,香气过大从很远处便可闻见,所以用量应谨慎。易先生从何处得来此物?” 厢泉未回答,只是问道:“为何尊我为先生?” “易先生大名庸城无人不知。况且,医者、术士皆为先生,您二者皆是。纵使比自己年幼,也应如此称呼。” “实在是愧不敢当,以公子即称为好,”厢泉谦卑的笑了,突然对眼前的人多了几分莫名的好感,“我只是想请教,此香何处出产?作何用途?” 上星先生眉头一皱:“此物是多株植物研粉的混合物,研磨工艺精良,配药技术也好,当是制药高手所制。其中用了大剂量的洋金花,也叫曼陀罗。天竺很多,中原各地有不少。近了口鼻才可以使人昏迷。如此说来,是有人用它刻意迷昏了易公子的猫。” 厢泉沉思一下,道:“近距离闻起来会使人昏迷?远距离呢?” 傅上星替厢泉轻缓包扎伤口:“剂量不同,效果不同。眼前的这些剂量小,充其量也只是猫。若不是猫自己主动上前闻或者被强行捂住口鼻,怕是在室外昏迷不了。易公子常年在大理,可知当地盛产致罂粟,相似的,这曼陀罗也有制幻的效果。若是服用,它可是相当厉害的毒药。外用也可制幻和导致昏迷,但是效果并不显著。” 厢泉闭起眼睛似在沉思:“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这里可有香料?” 傅上星道:“香料与药材是密不可分,常见的我这倒是有一些常见的。” “可否让我闻过一一识别?” 傅上星诧异:“百种香料,易公子确定要一一闻过?这恐怕困难。” 厢泉笑了:“这事十分重要,劳烦先生了,乾清还未回来,多等一下,这期间不妨做点实事。” 上星忧心的带着厢泉来辨认香料,百种一一闻过,这可是巨大的工程。有些香料久闻对人身体有害,厢泉身上有伤,又显得疲惫,自然是不好。 厢泉显然在凭借气味找什么东西。 人有很好的嗅觉记忆,但是,如果闻多了,很容易造成嗅觉迟钝,再好的嗅觉记忆也于事无补,于人有害无益。 厢泉却只是轻轻的嗅过,一言不发。窗外的雨仍然不绝的下着,似乎减小了些。烛泪滴落,快要燃尽,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 “这是……上面写着,当门子?”厢泉突然停了下来,指着一些很少的棕黄色粉末。 “当门子有催产之效,此物甚是昂贵,”上星先生耐心的解释着,“富人家也有用它来熏香的,当门子就是麝香的药用了。” 厢泉蹙眉:“这味道……有点相似,但似乎不是。” “易公子闻什么相似?可是说曼陀罗?曼陀罗的叶子就有麝香味道,可是——” 厢泉摇头,做了个手势,上星便识相不再答话。沉吟片刻,厢泉道:“上星先生可有有关香料的书?借我几日可好?” “当然可以。” .这时却听得门开了,厢泉转过头去,走来一位少女。她见了厢泉便轻声问好。模样清秀可爱,约摸十六七的样子,眉毛弯弯,唇红齿白。她穿着当下女子时兴的罗裙与粉红褙子,头上挽着细细的小巧绢花。屋里的灯光昏暗,她慢步,似是摸索的走上前来,上了茶,想要收拾一下桌上的医药箱子。 “小泽,不早了,你也歇吧,我去收拾即可。” “不碍的,顺手也就收拾了。”唤作小泽的少女笑了,她把药瓶摆好,猛然看到厢泉用来包裹手的碧绿翠竹绣帕,上面沾了血。她似是看不清,眯了眼,等待看清了却猛然一颤,随即涌上失落之情,沉默不语。 厢泉尽收眼底,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这帕子是这姑娘送给乾清的。 厢泉顿生几分歉疚,心里暗骂乾清糟蹋东西,于是想要转移女子注意力便笑道:“敢问姑娘不会姓曲吧?” 小泽抬头一愣:“你怎会知道?我、我叫曲泽。” 厢泉只是笑笑。 “你听说过我?” “从未听过。我猜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十二章 战书 曲泽瞪大双眼。自己的名字从未外传,平日里,大家都唤她“小泽”,少有唤全名。 “你、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 “小泽,不可无礼,”傅上星虽是责怪却不失温和,“这是易公子,易厢泉。” 曲泽立刻好奇的看着厢泉。 这个年纪的女子见了生人,怕是会羞怯的垂下头,但是曲泽却不是。她勇敢的直视着厢泉,这点令他非常意外,而又多了几分欣赏。 但仔细看,少女美丽的眼睛却是空洞的。 厢泉好奇的看了看她,温和的笑了:“早歇息势必是明目的,少思,方才睡得安稳。” 小泽行礼,没有吭声,一脸奇怪的摸索着离去了。 傅上星目送她离开,轻叹一声,转而向厢泉道:“易公子不仅博学,而且有好眼力。” “曲泽……”厢泉似是同情的摇了摇头,“她是夜盲症吗?” 傅上星叹道:“不是。夜盲可凭借食疗轻易好转,她的情况要更加严重。白日里的视力还可以,但是晚上几乎完全看不清。” 傅上星转而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向厢泉,良久才道:“易公子真是厉害,居然能猜到小泽的名字。” “不敢当,开个玩笑而已,只怕是失敬了,”厢泉没有就这这个话题说下去的意思,而是起身付钱,“我还有要事,不再打扰,告辞。” “恕不远送,望易公子注意身体。这灯赠与公子吧,万事小心为上。” 傅上星匆忙递过灯去。厢泉谢过,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了。他没有离去,犹豫的转身,冷不防的发问。 “请问上星先生,一个人,为何会中毒?” 傅上星一惊:“易公子何出此言?” “无他,我只是想知道……中毒,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 上星摇摇头:“太多了。饮食、水源、环境气味、日常使用物品都可使人中毒,有时候甚至是自发产生。” 厢泉面色凝重:“早闻银针是无法检测出所有毒物的,除此之外还有更准确的检测方法?” “不是银针不起作用,而是毒物的种类过多。懂毒物的人来下毒,那简直是防不胜防,”傅上星言及此,眉头微皱望向厢泉,“不知易公子是否碰上了麻烦?” “无妨,”厢泉疲惫一笑,“若日后有劳烦上星先生之处,还望先生慷慨相助。” 上星忧心的望着他:“那是自然。只是在我见易公子面色欠佳,是不是……可否让在下诊脉?只怕易公子……” 厢泉摆摆手:“只是疲惫,不劳挂心,告辞。” 说罢他就离开了,上星望了一眼,叹气而后关上门。 就在此时,乾清正满世界找厢泉,欲与其探讨,却不见其踪影。他刚刚把吹雪送回去,又向方千报告发生的事。随后又调遣守卫,忙得不可开交。 干脆回家吧。 他提着灯晃悠悠的走着,今夜气候异常,骤雨初歇,月亮竟然又出现,乌云已然不见。清一人在幽深巷子里走着,唯影相伴,然明月却多情,处处随人行。 就在快要到家时,乾清又看到了厢泉。 “你怎么杵在这?”乾清先是一愣,却又气恼起来,“你如此随性就罢了,害我一通好找。” 只见厢泉一身白衣,提灯而立,一只手上缠着白纱布。他面带倦容,只是仰头,双目无神的望着街灯。 这是一盏老式的雕花木灯,刷了防火的朱漆,在高高的朱红木质灯柱子上悬挂着。这里的街灯与那小棚子那的一模一样。庸城街灯数量不少,全城灯火点点,各巡逻的据点也有。 见这情景,乾清不由得打了寒颤,拍拍厢泉的肩膀。 “喂,你倒是说话啊,中邪了?” 厢泉依然望着街灯,轻声道:“你说明日还会刮风下雨吗?” 乾清见他又胡言乱语,索性把重要的话压到肚里,随他的话胡乱答道:“老天说下就下。你怕什么?下雨了,青衣奇盗也偷不走犀骨。” 厢泉点点头,又摇摇头。 乾清真是憋了一肚子气。 厢泉看他一眼,似是猜透他所想:“是我今日过于疲劳,很多事又毫无头绪,才会说些胡话。” 乾清在心里暗笑一下,平时你的胡话还少? “你夏宅甚大,容我一间可好?” 乾清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瞪大眼睛答道:“当然没问题,今晚就去?” “今晚即搬,若无意外,一直住到城禁结束,吃食与下人同样即可,最好是周围人较多的房间。” 厢泉语毕,见乾清言又欲止的模样,便蹙了眉。 “你是不是打听到方千那边出了什么事?” “你可知今夜守卫为何如此之少?方千被愚弄了!他接到信件,今夜守卫的人数不变,只是地点时辰略变。信上精细的列出了所有守卫的变更。” 厢泉有些诧异。 “哪来的信?” “方千下午在他房里的桌案上发现的,信写得十分详尽,个个街道表示异常清楚,落款……是你。” 厢泉讶异一下,随即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也罢,方千没见过我的字。他不想想,我人在庸城,为何要拿书信给他?” 乾清带着些许责备道:“不是你又能是谁?外人不可能混进庸城府衙。信上说,今夜调动部署事关重大,务必要秘密进行,不得和任何人商量,要将时间地点告知守卫首领,倒时行动即可。此事不可语,才用书信方式,不能把内容誊写下来,不得给任何人看,在庸城府不能提起此事,包括跟你谈论也是不可的,而且,”乾清叹气,“信里写着让他在下雨的时候把信焚毁。” 厢泉眼睛一眯,有些恼怒:“他照做了?” “方千说‘那封信的口吻挺像易公子的’。他也怀疑过,上边的部署十分精确而谨慎细致,外部人员哪知道的这么精细?”乾清抬头翻个白眼,责备道,“况且,你擅作主张,故弄玄虚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也不敢不按要求做!哼!” 厢泉苦笑:“后来呢?” “后来,就电闪雷鸣下起雨。方千说,他当时挺欣喜‘易公子果然料事如神,连天时都懂得’,随后就拿出字条准备焚毁。就在字条点燃时候,字体的颜色竟然变淡了。他一下子懵了,觉得事情不对,”乾清开始在怀中摸索,“最后他决定扑灭火焰。但是,只留下是卷首称谓方千的‘方’字还能看的清楚些。” 厢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也别怪他,那和普通的纸张没有两样。还好我及时赶到,”乾清带着几分得意,把纸张递给厢泉,“这是我赶到立刻临摹的,片刻之后,字迹消失。方千懊恼不已,这事弄不好会让他革职。” 只见乾清掏出两张纸片,一张是普通纸,上面是‘方’字,显然是他刚刚临摹的;另一张纸片很小,边缘四周全部被不整齐的烧焦了。厢泉看到纸片,立刻蹙眉。 厢泉沉默了良久,似乎言又欲止。乾清便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厢泉只是看着纸片,缄默不语。 乾清哀叹一声:“不过,话说回来,单凭这一个‘方’字,实在是得不到什么线索……” 厢泉眯起眼,将纸张举起,对准灯光。 “王羲之。” 乾清一愣:“什么?” “这是青衣奇盗的战书啊,乾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十三章 宿敌 “这真的是青衣奇盗亲自书写?” 厢泉点头道:“笔法精妙,骨格清秀,点画疏密相间。王羲之的书法鲜有能仿到这么像的。不是青衣奇盗又是谁?” 乾清闻言,嘟囔一声。他自幼不爱读书,写的字也刚刚算是过得去罢了。青衣奇盗他区区一个盗贼,竟能写出这样的字。为何要当大盗?单单是仿王羲之书法,也能挣不少钱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路,直到夜半三更才回到夏府。当夜,乾清洗漱完毕即将睡去,却听叩门声传来。 易厢泉进来了。他样子依然疲惫,似有要紧之事。乾清打哈欠,走到檀香木桌旁懒洋洋的挑了烛芯。 “这么晚还不睡?” “夏宅的安全性如何?” 乾清示意厢泉坐下,自己也随意坐在覆盖着织物的藤环墩上:“很不错,家丁佣人的特别多,院子极大,整夜有人守着。怎么,不放心?” 厢泉丝毫未动站着打断他:“你,敢不敢去捉贼?” 乾清惊讶的抬头,心里一惊。易厢泉这是要干什么? 他迟疑一下,生怕中了圈套,便装作伸懒腰的样子,打哈欠道:“此话何意?” “如果碰到今天这种情况,换做是你,在我不在的情况下,你会当机立断而毫不畏惧,尽你所能抓捕青衣奇盗?” “在确保人身安全的状态下,可以;如果情况极度危险,没门。”乾清斩钉截铁。 “很好。”厢泉两三步走到桌边,掏出身上的笔,“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乾清瞥了他一眼,嘲笑道:“哎哟!写什么呢!莫不是书写‘侠义心肠’四字做成牌匾让我挂起来?” 厢泉“嗯”一声没理会他,研磨挥毫:“明日此刻此地,不见不散。不论发生何事,一定要到,虽然只是以防万一,但这是我唯一的‘后招’。” 厢泉见乾清哈欠连天的样子,遂又补充了一句:“无论如何一定要到!纵使我无法赴约。” 乾清接过纸片,只见上面写道:子时城西三街月桂树。 他一头雾水:“你的‘后招’就是半夜把我叫到那去道晚安?还好这地方容易找,全城就这么一棵——” “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故此才书写。看完了就烧。” 乾清笑出了声,喋喋不休道:“您的墨宝竟然留不得,真是病的不清,谨慎过头了!你以为时时刻刻有人盯着你?” 厢泉正欲离去,听闻乾清如此嘲讽,顿时不悦,反唇相讥道:“我见你那书房中还悬着柘木弓,那是这书房里唯一擦得晶晶亮亮的东西了,可见你进了书房都去做些什么?书房悬弓本是不妥,怕是你被逼着读书却心有不甘,一进书房便是假惺惺的以读书为由去擦拭弓箭了。” 乾清见自己这种事都被拆穿,还是易厢泉揭的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顿时火气涌上,刚要开口却硬生生再被厢泉打断,丝毫不给自己反驳之机。 “你那书房里架上灰尘并不均匀,显然是有下人打扫,然而爱书之人天天阅读必定是一尘不染的,可见你是一本都没看!你那书房里悬挂的《墨竹图》,竟然是文与可真迹。他去年正月殁了,传世画作一寸难求,真迹居然在你夏乾清的书房落灰。如此糟蹋东西,挂在当铺都比你这里强上百倍。爱竹子又怎样?附庸风雅,索性在家里种上,在衣襟绣上,也好过——” 厢泉谈及此,猛然想起了什么,速速在身上翻了起来,却什么也没翻到。他眉头皱了起来,似在思索,而在旁的乾清已濒临崩溃边缘。 “你给我闭嘴,本少爷不想看见你——”乾清怒火冲天猛推厢泉出去,迅速关上了门。 厢泉翻个白眼,拂袖而去。 那一句“本少爷不想看见你”在夏宅的院子里回响,乾清不知,他竟一语成谶。 厢泉走到乾清的书房,冷哼一声,将墙上的柘木弓取了下来。 。 。 次日清晨,乾清是被下人推醒的,他猛地跳起来,发现暗红缎子的床帷外一片光亮,真的日上三竿了。他慌忙洗面茶水漱了口,自己睡得再沉,他也清楚今天晚上会发生大事。 今日戌时,青衣奇盗定会到来。 乾清准备好了,便去找厢泉。然而,厢泉的房间空无一人。 “易公子呢?” 答话的仆人名叫夏至,年长,在夏家的众多下人之中算是分外有地位的。夏乾清自幼得他管教,乾清干了坏事,总的让夏至来擦屁股。 “易公子几个时辰前就出门了,他起的早,我派小满偷偷跟去了。” 乾清捧着青瓷茶具饮了洞庭碧螺春,一闻得清香顿觉神清气爽:“昨天让你们守夜,有何异常?” “昨夜无事,我们按照易公子吩咐,在门外守着,每次轮一人休息。我看到易公子的房间窗户全部打开,开了一整夜。昨夜不热,他开窗户干什么?” 乾清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手中质地细腻的淡绿色青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夏至又答:“今日很早,易公子就早早起了,洗漱完毕就在房里坐着,闭着眼,一动不动,整整一个时辰,竟像尊木人儿一般!谷雨那群丫头喜欢易公子,一齐嘻嘻哈哈的,叫他去用早膳。易公子倒是不客气,吃了不少,但是……餐具皆是银器。又用酒葫芦装了一大壶茶水,就匆忙离开了。” “离开后去了哪里?” “客栈。小满一路偷偷跟去,谁知……让易公子发现了。” 乾清无奈的看了一眼夏至道:“真没用!” 夏至叹道:“易公子让小满去寻一根一人高的竹竿,再把昨夜巡街的灯笼给他。小满便傻乎乎的跑了。” 乾清蹙眉:“那灯笼,我顺手放在客栈柜台了,真是骑驴找驴。” 夏至闻言,似有难言之隐,良久才开口。 “小满折回去,易公子却消失了,”夏至擦了额间的汗,“哪都找不到。” 乾清“呵呵”一笑,易厢泉这人,玩失踪,那是天下第一好手。 他起身欲离开,却被夏至拦住。 “易公子不会出事吧?少爷,听夏至一言。此事非同小可。” 乾清冷笑一声,他能出什么事?待乾清出了夏宅,这才寻思,夏至担忧很有道理。 从青衣奇盗的角度而言,偷走犀骨,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是一万根赝品,还是精良的守卫? 都不是。青衣奇盗的宿敌,是易厢泉。 乾清曾开玩笑,这种镇守局面,青衣奇盗是无法将犀骨偷走的。除非杀光庸城所有守卫。 但是,守卫虽然武艺精良,却听方千差遣;方千听杨府尹差遣;杨府尹听赵大人差遣。 赵大人听谁的?易厢泉。 乾清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什么杀掉所有守卫,都是胡扯!只要宰了易厢泉,那就是成功一半。他若是厢泉,就乖乖窝在被子里等着戌时。 可如今,厢泉却失踪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十四章 盐与水 从古砖堆砌的巷子里穿过,本应到了庸城最繁华的街道。古时的重本抑末思想在大宋有了巨大的改变,工商亦为本业的思想得到宣扬。庸城夜市素来热闹,而待五鼓钟鸣,早市也就开始了。做买卖的都是一户挨上一户、时间起。 守卫们正在搬运,谨慎地将一万零二根犀骨排列院中,一根一根的排列整齐。乾清无事可做,环顾四周,随口问身边守卫道:“那角落里的大水缸是作何用处的?” 只见角落有四个水缸,分别在各个角落里。是很普通的窑里烧的陶土,很大。 旁边的侍卫抬头一望,道:“这……估计是易公子安排的?或者是很久以前就在那罢了。” 乾清一听这话,顿觉可疑,遂瞄了方千一眼。见状,方千立刻会意。 “打开看看。”方千下令,快步走过去。 四个大水缸放在院子的四个角落。只听另一守卫答道:“那个是今天下午刚搬进来的,放在门口,送东西的说,是易公子让搁置在院子里……” “快打开!” 守卫放下手中的刀,开始猛提水缸的盖子。乾清定睛一看,竟然像是被蜡封死。守皱眉道:“水缸似乎被封死了。” 方千剑眉一拧不做理会,走到最近的水缸,握紧边缘,煞白的手用力抬开盖子,青筋暴起却打不开。 “封的真是结实。”方千擦汗道。 乾清抱臂道:“要打开,怕是只有打破了。” 这时方千却看到远处另一只水缸,和另外两缸不同,似乎并未封死,只是盖的有些紧。 方千走去用力一提,盖子一下打开了。 “这是……水?”方千吃惊的说到,轻轻撩起一点水,嗅了嗅:“没有异味,确实是清水。” 守卫道:“兴许是易公子考虑周全,防止火灾,特备水缸。” 方千点头:“等他回来一问便知,话说,易公子人呢?”转而向乾清。 乾清叹气,苦笑一声:“易大公子在客栈丢了,正想让人去寻呢。” “无妨,他一向如此,约是不久便能回来。”方千也苦笑一下,与乾清交换无奈的眼神,便没说什么,去门口看看守卫。 方千比乾清高了大半头,也生的比乾清健壮。看着他夕阳下的影子,乾清隐约想起儿时一起踢蹴鞠的情景。方千跑的快,踢得又高又远,却从未伤过人。他们也喜欢斗鸡、斗蛐蛐,但是方千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他总说,好端端的动物,为何非要头破血流呢?未免伤天害理。 乾清白了一眼杨府尹,同样是官,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乾清不再多思,便又看着水缸了。他觉得事有可疑,便快步走到水缸前,用力抬起盖子——缸内的确是水,清水。可是水缸过深,看不见底,漆黑一片。他挽起长长柔软的衣袖,伸手去碰触缸低,看看是否还有异物藏在低端。 乾清眉头一紧,缸低什么也没有,只是不光滑,像是有沙子,虽然很少,但是乾清感觉出来了。他用手轻取一小撮,捞上来,是白色晶体,似是极易溶于水。他大着胆子用舌尖轻舔,咸的。 竟然是盐。 乾清瞪大了双眼,一丝不安掠上心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十五章 街灯 发生怪事并不值得担心,只要易厢泉在,万事皆顺。 但如今厢泉仍未现身。 乾清一边盘算一边逛到西三街,打算看看那棵月桂。厢泉把约定地点选在这里极好,离庸城府衙、客栈,甚至乾清的家都不是很远,虽然隐蔽却是庸城的中心位置,小路四通八达。 乾清望了一眼,树下似乎有个鸟兽纹的乌木箱子,也不知谁堆放那的,周围都是灰土老墙,一块块砖经历了百年风雨,沧桑无比。 子时,城西三街,月桂树。 今日子时,究竟会发生何事? 乾清实在想不出来。他一路闲晃,街上百姓通通不见了,唯有守卫站在各个街角,以待偷窃之时。整个庸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典型的瓮中捉鳖,青衣奇盗怎能逃脱? 酉时将至,乾清回到庸城府衙。所有人都在院子里,一切都就绪,屋话,接过来。在方千疑惑的目光下,将灯笼细看一番。街灯竿子上有遮雨的粗木挡板,而灯罩的上端是开口的。他去了灯笼罩,取出了灯,与方千一同打开看着灯油。顿时一股扑鼻的味道冲了出来。 “什么味道?有点香,但是不太好闻,是不是”方千说着一半,刹那之间觉得有些恍惚。乾清也察觉到了,自己似乎也是突然的一阵眩晕,他立刻盖上盖子。 乾清喘气道,转身吸了一大口空气。 “这是什么灯油?这么奇怪?” 方千沉声道:“本应该就是普通的灯油,此事颇为怪异,香气从何而来?我去拿给杨府尹,有必要找懂得药理之人问问清楚,兴许搀了什么不该搀的东西。” 乾清点头道:“天黑莫要点灯,你且派人去看看附近几个街道的灯油是不是也是如此。我去找找厢泉。” 二人分头行动,乾清隐隐不安,又难以说出哪里不对。 他快步返回客栈,周掌柜似乎并不在,远远却见房中似乎有人影在动,乾清正要开口问道,却有声音传来:“来人可是夏公子?周掌柜怕见贼,闹出事端,就回家去把店交予小的一人了,小的是周掌柜亲戚。” 这声音又尖又细,让人听了怪不舒服的。 乾清问道:“易公子可曾回来?” 声音尖细的小二从房中出来,身材矮小。乾清也看不真切,却见其抱着一堆杂物,又走进另一间房:“一直未归呢,东西还在客房。” 店小二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但却被乾清记住了。 乾清眯起眼睛。那店小二甚是古怪,眼生的很,又矮小,声音还尖的奇怪,诡异异常,让人听了脊背发凉。他抱着一堆东西,整个人几乎都被东西挡住。 待小二的身影消失,乾清又叹口气。一个普通店小二而已,不过是长相丑陋,声音奇特,自己又瞎担心什么? 他不作理会,几乎是摸黑上了楼,推开门,一脚踢开门口的竹竿,挑起地上的灯笼,打开轻嗅。 灯中是无味的普通灯油。乾清顿时惊奇,他本以为,这里的灯油也有问题。 乾清心中有了一些想法。 目所能及的街灯中的灯油应该全被换过。灯油里搀的莫名其妙的药物,单单闻起来都会感到眩晕,点燃更甚。 乾清沉思一下,他记得昨日在棚那东西根本弄不来。甚至连是否存在都未尝可知。 那东西,就是迷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十六章 戌时 迷香这东西是否真正的存在于世上? 香道同茶道一般,文人雅士喜欢侍弄,但是此外,也有医药功效。香料能提神醒脑,而有些香料却能帮人放松,烟雾缭绕时浑身顺畅,有极大的助眠功效。 如果分量控制好,在封闭空间里吸入过量香气,可能会变得嗜睡。 乾清看着门上的小洞,想起厢泉昨日说过的话——吹雪夜半抓伤了厢泉手。 这不是吹雪胡闹害了主人,而是提醒。 猫比人的嗅觉灵敏,吹雪半夜守着厢泉,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故而抓伤了他。乾清转而想起,厢泉前几日的脸色就很难看,疲惫、嗜睡,怕是多多少少吸入了香气的缘故。 青衣奇盗在几天前就对厢泉下手了。 然而厢泉警惕性极高,弄晕他,实属难事。 乾清看着这些小洞,一阵战栗。易厢泉才来了庸城不过几日,而门上的小洞却有二十来个。厢泉只有夜晚回到客栈,迷香一次烧出一个洞。可想而知,他熟睡时有人就在门外,对屋子内注入大量迷香。但是此人次次失败,失败又重试,一根一根——数数小洞就知道,他在几个时辰里尝试了有多少次! 幸好,幸好有吹雪。 乾清心里如同冰冻一般。 厢泉虽不懂药理,却略通医理也会号脉。他知道自己身体情况,定然料到有人屡屡加害自己,所以才会搬入夏府,只因为那里更加安全。吃食随众人,又使用银器验毒;甚至睡眠时也窗户全开,派人守夜。 这是为了防贼啊。 想到此,乾清喉咙发干,他又看了看那些小洞。有人要害厢泉,不论多少次的失败,仍然在尝试——疯狂的一次一次的尝试,直到厢泉倒下方才罢手! 厢泉的衣食住行,处处都是陷阱。 但是如此危险境地厢泉却神色如常,回想昨日,他还如平日里一样,甚至昨晚还出言开玩笑讥讽自己,一如往日里谈笑怒骂。 易厢泉究竟有怎样的定力?他为何不说呢?只字不提也就罢了,甚至连惊恐都不会放到脸上。 乾清经不得事儿,此时已经吓得瘫坐在椅子上,青衣奇盗,一定是青衣奇盗!易厢泉太碍事了,那贼苦心竭力除之而后快! 乾清右手狠狠抓紧袖子。厢泉究竟在哪?他这次绝对不是独自跑掉的,千防万防,一定还是出事了! 一股热血袭上乾清的脑袋,他轰然站起,担忧之情挂于脸上,人如风中烛火,跌跌撞撞的跑下楼险些跌倒。 那青衣奇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厢泉消失已久,定落他手,只愿没有性命之忧! 乾清仿佛失了魂一般,直到看到街道上重新燃起了灯火,才猛地一个激灵,拔腿跑到庸城府衙。 “怎么燃灯了?不是灯火有问题吗?”乾清抬头望起,只见街道灯火点点,一如往日。乾清颤抖着手抓住身边一个守卫,怒问:”谁让你们点的?” “夏公子大可放心,守卫们的动作很快,换过的灯油。”回答的居然是赵大人,他威严的步行过来,吐字清晰,浩气凛然。 赵大人黑色的锦衣与黑夜融为一体,星目含威。乾清顿时觉得心安。他与赵大人不过几面之缘,却对此人异常信赖。如今,包公已逝世将近二十年,百姓再无青天老爷可信奉,赵大人智慧不及他,但视其双目便知道他认真严肃,塌实肯干,非杨府尹等泛泛之辈。 乾清冷静下来,瞟了一眼院内。侍卫都已全部站好待命,方千正在指挥。杨府尹坐在稍远的亭子中,肥大的身躯牢牢卡在梨花木太师椅里,似乎拔都拔不出来。 “是我唐突,还望详细说明。”乾清恭敬行礼。 赵大人挥手道:”不用多礼。适才多亏公子发现了灯油有问题,这才一一换过。随后我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医馆查证。” 乾清一愣:”您亲自去的?” 赵大人点头:”医馆的上星先生看过灯油,顿时双眉紧锁,问我们这东西哪里来的。他说,别的不敢确定,就凭着味道,里面加了计量不小的麝香,还有曼陀罗细粉。” 乾清吃惊的问:”有麝香?” “对,这一点很难解释,”赵大人皱着眉头,”加曼陀罗易懂,那本来是人尽皆知的——” “麻沸散的主药,也是蒙汗药的主要成分。不过那不都是口服药物吗?难道点燃也可以使人麻痹昏厥?那麝香又是作何之用?” 赵大人道:”上星先生本人并不知如何处理曼陀罗才可以做到点燃即促人昏迷。按他所言,曼陀罗的叶子本身有淡淡麝香的味道,也许两种东西混合点燃,会让人昏迷。但他不甚了解,而曼陀罗本身非中原盛产,也不见医书有记载。他把东西留下,打算再作研究。” “怎么,大人也会觉得,点燃那灯油会导致人昏迷?” 赵大人一怔:”大家应该都会这么认为,夏公子你不是与方千闻到了?只是闻到未燃灯油就有晕眩的反应,何况点燃?那刺鼻的味道,我在医馆站的离它不远都能闻到——不是迷药那又能是什么?” 赵大人顿了一下,道:”何况,我们在短时间内查了所有街灯,发现很多被换成了这种,香味甚浓,闻了就觉得不对劲儿。估计这东西一旦燃起,对全城所有守卫都有影响。” “不对,不对!”乾清快速的打断,赵大人似乎极少被人打断却是一愣,脸上也没有不快。乾清见状便滔滔说道:”昨夜我与厢泉碰到青衣奇盗时,他当时应该在换灯油。” “这又如何?” “灯油是他昨晚偷换的。注意时间:是昨晚!可是在那之后,那灯油燃了一夜。” 赵大人双眼瞪的铜钱大:”那可是有问题的东西,点燃一夜怎会相安无事?” 乾清苦笑:”谁知到怎么回事?谁知到他要干什么?冒着生命危险换了全城的灯油,可是那东西除了有香味儿,一点作用也没有!” 赵大人皱眉思索一下,道:”会不会因为沉淀?刚刚上星先生似乎提到,灯油轻,药物重,下面浓度大些。” “也许,但……”乾清略想,似乎有道理,便也不知作何解释。 不知道青衣奇盗到底要干什么! 二人默契的沉默了,他们顿时有种危险之感,谁也不敢对此再妄加评论。许久,赵大人道:”罢了,现在一切无事就好。不过,易公子人呢?” 乾清把自己在客栈时所见所思讲述一遍,赵大人吃惊:”如此说来,易公子遇到了不测?用不用派人找?” “八成是遇到意外。但厢泉不同于常人,论及智慧,整个庸城无人能比得上他。连他都中了圈套,一时半会我们也爱莫能助。此时毫无线索,偷窃时间即将到来,人也是抽不开。青衣奇盗不害人性命。估计事件结束,自然放他回来。” 乾清下此推论全凭直觉,但如今毫无办法。 于是,除了乾清自家下人以外,便没有人出发去找厢泉。 乾清一开始出于关心觉得不妥,而后一想,厢泉完全咎由自取,谁让他自己乱逛的! 厢泉多半没事,乾清的预感很准。 夜愈发沉静黑暗,街灯与银杏叶子长相守望,白露将至,夜初凉。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传来,一更了。 邦,邦,一慢一快连击三次,一下一下敲到乾清心上。听得音却不见打更的人来,梆子声似是从远处传来,兴许是更夫绕道了。 戌时了。 众人安静的望着四周,没有发生任何事。青衣奇盗没有这么准时。 梆子声离府衙很远,但乾清,突然想到了什么。 “杨府尹,我记得今天打更的小六子请假了。” 杨府尹一愣:”什么?” “对,他说今日特殊,老百姓不敢上街,府衙有漏壶可看事件,少打一次更也无妨。” 杨府尹眯起眼睛道:”夏公子何意?” “你也听见梆子声了,庸城就这么一个打更人,还休假了,”乾清有几分紧张,”那你说……刚才的更是谁打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十七章 猫影 杨府尹闻言,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那、那我赶紧派人去!你是说,那打更之人正是青衣奇——” 乾清叹气道:“又不知道他在哪条街,现在过去,恐怕是抓不到人了。青衣奇盗戌时盗窃,真是不假,居然还冒充打更的。呵,眼下风平浪静,只怕只是一时的,待他来府衙偷窃,绝对是鸡飞狗跳。” 杨府尹擦擦额间的汗水,小眼睛死死的盯着满院子的犀骨,恨不得像只老母鸡护孩子一般护住。 院子中有几十个人,侍卫靠墙而站,却宛如一尊尊铜像,一动不动。地上白色的犀骨白花花的一片,整齐的排满整个院子。今夜无风,昏黄的灯光似乎给一切染了一层颜色,只觉得似在云雾,亦真亦幻。乾清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片奇异的森林,明明有这么多人站在他的身边,但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好像自己才是森林中的唯一活物。 乾清与二位大人身处八角琉璃亭,可近观所有部署景象。最扎眼的莫过于屋顶上的守卫。 他们都是最精良的弓箭手。弓箭手,乾清也是可以的。他是异常出色的弓箭手,可以百步穿杨,他也有很多把极好的弓,以书房中所悬柘木弓为佳。 屋顶拥有绝佳的视野。院里院外皆在掌控之下,任何风吹草动尽收眼底,意图不轨的人怕是插翅难逃。 如此,乾清便大大舒了口气。 一更过后表明戌时已到,青衣奇盗随时可能来。方千就在不远处守卫着,他抬头远望,目如利剑,额间却冷汗涔涔,乾清看的出他紧张不安。 乾清自己猫在角落反倒轻松了,俩腿一蹬,斜靠在朱红色的亭子大木柱上,抱臂看着,随时可以哼出不属于这个紧张夜晚的轻松小曲。他目光落到院子离得角落的水缸上,眉头一皱。 险些坏事!这盐水缸的事,忘记了告诉大家了! 他快步过去,尽量压低声音:“赵大人,您知道墙角里的水缸是哪里来的吗?要不要过去查一下?” 赵大人抬眼一望便道:“那是易公子今日早上让人送来的,是他亲口所说,用来防止火患的,夏公子大可放心。” “早上?小臣明明记得是下午送来的。”杨府尹艰难的从太师椅那扭过大胖脑袋,吃惊的看着他们。 乾清扭头问道:“赵大人可曾记错?” “不可能,易公子亲口说的。那其实是客栈的酒缸。易公子用它装了水罢了。” 乾清疑惑:“这就怪了,大人可曾记得,在府外看见了几缸水?” 赵大人沉思一下:“如此想来,当时易公子带的似乎只有一缸水。” “这就对了,”杨府尹瞪着小眼睛接话道,“另三缸水是下午运来的,我记得看见下午有人在抬水缸进府。” “二位大人,确定是水?而不是盐水?” 杨府尹摇头道:“没见缸内之物,不过,倘若用来防火,又怎么会用盐水呢?夏公子何出此言?” “可是我分明看见缸里是……”乾清话音未落,却被打断。 “夏公子!你快看——” 方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乾清正想和二位大人闲聊起来,听得此言冷汗冒出,这出了何事能叫到自己?赶紧立刻转过头去,只见方千指着院子里高大粗壮的银杏树,树上蹲着一只娇小的白猫,蜷缩成一个白团,把小头脑袋塞进自己身体卷的卷儿里,活脱脱一个雪球。 那猫通身雪白,个头大小倒与吹雪相差无几。 “那是不是易公子的猫?”方千问道,看了乾清一眼。 众人皆望去,乾清赶紧上前观望。 “该死!怎么又是它?它怎么在这儿?” 乾清嚷着嚷着便恨了起来,臭猫跟主人一个样,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一个劲儿瞎晃。 赵大人起身道:“那易公子是不是也在附近……” 有可能。众人闻之皆喜,这猫生的可爱,到扫了这眼下的肃静。 却不想,只听得方千一声大吼:“弓箭手!树上有动静!” 众人目光慌忙向树上移去,乾清似乎听到了拉紧弓弦的声音。他仔细地看着,树上的确有异动,叶子不正常的摇晃着。就是吹雪的那棵树,隐约似乎有影子闪过。 乾清眯起眼睛远观:“那不是人影,倒像是……一群……居然又是猫?” 方千盯紧了树梢,做了个收回弓箭的手势。 树旁悬挂一盏街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摆。灯火照射下,在吹雪站的那棵树上,似乎有不少猫的影子在晃动,皆非白色,似是花猫,个头大。而吹雪一身雪白在夜晚格外显眼。 杨府尹笑了,他刚刚被众人的举动惊到,肥大的脸汗津津的:“原来是猫,方统领太过紧张,未免草木皆兵啊。怕是易公子的猫发情,招来的。猫夜行倒是常见,不过这数量……快十只了吧?方统领,先让易公子的猫从树上下来。” 赵大人没笑,仍目视四周一语不发。 胖胖的杨府尹的话顿时让众人安心了不少。乾清先走上前唤着,可是吹雪并未理他,还是在老实的树上呆着。 “这猫中邪了?平日里可不这样。”乾清嘟囔着,又开始张牙舞爪挥动双臂,猫就是不下来。 乾清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我捉来便是。”方千把剑向后一推,准备上树。 “算了,这一只猫还好说,一群,怕是你也应付不来。”杨府尹笑着,想挪动椅子,却胖胖的陷在里面动弹不得,索性道:“我们等一等,说不定一会儿猫群就散了。” 乾清也跟到亭子里,一屁股坐在开光圆墩上,翘着二郎腿瞥了一眼白猫,冷哼一声。漫漫长夜,青衣奇盗不知何时才来,区区一只臭猫何须如此紧张。 正当乾清被这寂静催的双目涣散,昏昏欲睡时,门外的守卫忽然跑了进来,乾清一个激灵,只见那守卫急匆匆的,似有要事。 “不必慌张,有事即报。”赵大人缓缓的站起,漆黑的锦衣上的金线正闪着灿灿微光。 守卫匆忙行礼:“夏府的下人来了,在门外找他们公子。” 乾清一听,心道不好,立刻速速起身到门外。且看谷雨正站在那里,灯光在她娇俏的脸上投下淡淡红晕。她也是急匆匆的道:“少爷,夫人让你回家去。” 乾清一脸不屑:“遣了你来便是说这个?” 谷雨叹气,转而眼里竟有盈盈泪光:“就知道你不回家,这就罢了!不过易公子真是没消息,连猫也没找见呢!”她又急急道,“都遣人找去了,就是找不见!少爷你易公子他……说不会、会不会有事……”她狠狠的抓着手中的粉白绢子,带着哭腔。 乾清暗骂一声——你不担心自家少爷,到担心你易公子!却又不得不陪笑劝着。这谷雨比他小上一岁却聪明伶俐,深得夏夫人喜爱。谷雨伶俐,乾清机灵狡猾,夏夫人总是派着谷雨管了乾清,时时通报儿子动态。如此,乾清定然就是惹不起了! 乾清赶紧笑道:“你瞧吧,吹雪那棵树上呢,白色的那只,找猫的事就不必了。” 谷雨身子娇小,踮起脚尖瞪大双眼朝着树上望去,吃惊的说:“白的?易公子的猫居然是白的?我今天凌晨还看见了呢!明明是黑白相间的。” 此言一出,乾清顿感吃惊。 “凌晨?怎么回事?易厢泉昨夜难道没有呆在夏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十八章 七节狸 谷雨点头道:“就是凌晨。我去给老夫人收露水的时候远远看见的,隔着池塘,却看得清楚!白色衣衫,清晨雾浓,他站在那池子边上恍若仙人——不是易公子又是谁?他当时蹲在地上,好像点着了什么东西,还在冒烟呢!在他旁边,蹲了一只好大的猫。大小就像只狼狗,身上还有的花斑。尾巴很粗,有一环一环的黑白花纹。” 乾清一愣:“听起来像是狸,你有没有见过狸猫?城外的山上可有不少!” 谷雨摇头:“兴许见过,我不太记得。我一年前才从北方府宅跟来庸城,狸猫都在山里,我哪里认得!” 乾清怀疑:“你确定那是厢泉?” 谷雨撅嘴道:“错不了,夏至也看见了呢,他似乎看见易公子清晨出府了,以为自己看花眼,就没拦着。” “可是怎么会呢?小寒还整夜在他门口守着呢,厢泉自己怎么能跑出来?” “少爷真笨,”谷雨嘟囔道,“小寒一向贪睡,少爷又不是不知道!怕是他偷懒,易公子自己就出来了。夏至说他看见易公子手里抱个个箱子,不过我是没看见,就看见他和那只大猫了。” “你回去和我母亲说,今夜不回家。还有,继续让人找你们家易大公子!别管我!”乾清没好气的说完,一脸阴霾,丢下谷雨头不回向府院内走去。 谷雨哼一声,也没再理会,急急的去找厢泉了。 乾清不知道,就在自己刚出去见谷雨的时候,通报的守卫又向赵大人汇报了三件事,可是乾清却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城东发现有人昏迷,似乎昏迷了很久,是打更的更夫……” 赵大人脸色阴沉,敛容屏气,沉默一下才道:“如此说来,那刚刚经过这里的更……是谁打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府尹本想瞒着赵大人打更之事,如今见状,也不敢吱声了。 赵大人随即面色凝重,他闭起眼睛沉思一下,对侍卫说道:“去查一下打更的更夫,立刻去!” 那一句“立刻去”声音格外洪亮,倒不如说大的吓人。这样安静的院子里,这一声命令充分暴露除了赵大人的不安。侍卫本就神经紧绷,如即将遇到猛兽的猎人,突如其来的任何声响,都加重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恐惧。 那个汇报的侍卫顿时不安起来,显然还是有话想说。他警觉而又敏感的压低声音,继续道:“还有一事未报,库房失窃了。” “什么时候的事?可丢了什么物品?”赵大人沉声问道。 “盐,只是丢了盐。不知是什么时候丢的,大概这两天的事。” 杨府尹插嘴道:“庸城的库房向来森严,门厚重无比,需要几人合力才能打开,锁更是牢固,墙也很厚,怎么会……” 守卫答道:“门,似乎是炸开的,发现门口有木炭、硫粉、硝石的粉末,都被雨淋过。” 赵大人道:“这么说来,怕是昨夜风雨之前所为,火药的爆炸声与雷声混了。” 杨府尹笑道:“无妨,不是什么严重的东西。怕是一般的小贼,查出来就好,”转而笨拙的扭向赵大人笑道,“下官觉得,这种小事不用大人挂心了。” 庸城不能算是大城镇,每年商人来往频繁,打架滋事也有,但是大事没有出过。杨府尹在这样一个地方过得安逸,油水自然捞过不少。眼下之景未免太过令人紧张,他真的希望事件早些结束,保住官职即可。这些鸡鸣狗盗之事能少入高官耳朵那是最好。 杨大人冲守卫使了个眼色,如果没事,趁早离开。 侍卫犹豫一下,却是没动。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城西的张老板说他的原料被偷了。” 杨府尹瞥了赵大人一眼,心里暗暗叫苦,恨守卫不懂他的眼神,压抑怒气道:“哪个张老板?” “那个买酒的张老板,就是那个……偶尔贩些私酿的。他混黑道,贩卖私酿,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杨府尹紧张的看了赵大人一眼,把侍卫叫道一旁:“他什么东西丢了?” “没细言,就交待青衣奇盗的事情完结,让我们去一趟。丢的似乎是酿酒的材料,是活物。” 杨府尹震惊:“活的?难道是蛇蝎不成?” 守卫呆呆的,摇头不知。杨府尹赶紧让侍卫下去,瞥了一眼赵大人,只见他神色如常便暗暗舒了口气,心中不快,这时候打什么报告!决心罚那不长眼侍卫的俸禄。 这时,乾清刚刚打发走谷雨,正从外面走过来,与那个倒霉守卫擦身而过。 如墨的黑在夜空中肆意弥漫,此时月上柳梢,却被黑夜染的不见银色,只留丝丝清冷月影幽幽洒下,极尽秋寒,不怜草木。 乾清心中乱成一团。 厢泉为什么会惹上狸猫? 他心里想着,已进了这草木苑里来,便就循着卵石路一股脑的往前瞎走。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踩了几人的脚,他也不在意。只是心理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猫头鹰咕咕的叫着,轻轻蹬上了树,乾清瞭望四周只觉得全身寒冷,如堕冰窖。 猫头鹰上树罢了,一群猫,好端端的爬树作甚? 狸猫……乾清顿生狐疑,抬头看了看吹雪带的那棵树,它老实的呆在树上,通身雪白十分醒目。乾清苦笑一下,却发现它树上的“伙伴”不见了。 那群花猫一只不剩,此时竟然只剩下吹雪一个。 乾清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疾步上前拽拽方千的袖子:“方千,你刚刚是否看得真切?银杏树上的那群猫到何处去了?” “大约是散去了。”方千无心理会他,此时最应警心涤虑。 乾清紧张的说道:“但那究竟是不是猫?是不是比普通的猫还要大上一点?” 方千沉思:“似乎是大……可是,那又说明什么?” 方千似乎无意理会问题,他甚至没有再往树上看一眼。 乾清低声道:“估计是狸猫,城外的山上有不少七节狸,这东西一般城里没有。”乾清顿了一下,奇怪道,“你与我自小长大,为何会不认识?你刚刚莫不是没看仔细?” “那依夏公子的意思——”他狠狠的攥着腰间佩剑,只节发白,盯着高墙外漆黑的夜空。 乾清摇头。兴许是因为方千太疲惫的缘故,没注意到什么。 乾清离开他,自己倚靠着院子里最大的银杏树,闻着夜晚散发出来的树香。刚刚的紧张担心全部化为乌有,好似漆黑夜空中最明显也清闲的白云。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瞬间从自己的脑海中抽离。 狸猫,街灯,厢泉——乾清的脑子乱成一团,干脆不去想了。 安全第一,犀骨什么的,丢了就丢了。 乾清又移动了几分,这是院子的角落,他觉得,这个角落是最安全的、最不容易出事的,而且又能够看到院子全景的地方。他的眼前,就是一个大水缸。他用脚轻轻的抵着水缸,百无聊赖的扫了一眼院子——本来不关自己的事,何苦瞎担心?倒不如看戏来得痛快。 乾清在事后回想,极度悔恨自己当初选了这么个破地方呆着! 时间却依然马不停蹄的流逝。侍卫僵立一旁,而乾清有了睡意。 就在乾清即将睡去的那刻,这时却听见“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乾清一惊,四下张望,却紧接着又是一声,同样的声音,像是瓷器、瓦罐一类的破碎。 这声音太过突然,却又清晰可闻。众人皆是愣住。方千前进后退一步,瞬间拔剑出鞘,只见寒光一闪立即大喝一声:“准备!” 乾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却听见顶上的的弓弦在此拉紧的声音。 他缓慢的后退到墙边。 侍卫全部抽出了刀剑,顿时寒光四起,大家警惕的看着周围。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什么东西碎了?”杨府尹站起,颤颤巍巍的道,胖身子都快贴死死贴到亭子柱子上了。 正当大家向四周看去的时候,一丝恐惧悄然的爬上乾清心头。因为只有他知道,刚刚破碎的声音传来之际,自己的脚边传来轻微的震动——那是水缸受力而产生的震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十九章 活物 “不会这么倒霉吧……” 乾清心里七上八下,大气不敢喘。所幸的是脚边水缸依然完好。他刚要松口气,但细细看去,水缸上面赫然插着一支箭。 它几乎整根没入,但黑色的羽毛有小小一截露在外面。 乾清愣住了。他的第一反映:这箭绝不是人力所射,而是弓弩所为。 就在这短暂一瞬,又听见远处“咣当”一声响。乾清正回头看声音来自何处,只觉得一阵风从自己耳边“咻”的一下吹过,如同刀子一般刮过面颊。乾清一身冷汗,这分明是什么东西擦着自己的脸过去了! 这次乾清看清了——又一只箭射进了眼前的水缸。 “箭!趴下!快!”方千喊着,立即卧倒。乾清听闻立刻随着众人爬下,脚抵着粗糙的树皮。 一共响了四声,两根箭没入眼前的水缸,另两根没入另一只水缸了。 乾清大口喘气,眼睛呆呆向前望去,只见眼前那只“箭”使水缸产生了巨大裂缝,一下子,水缸崩裂开了! 乾清离水缸最近,浑身是汗,一边发抖一边向后爬去,衣衫也被刮破了。 一股黑流从水缸涌了出来。 待乾清乾清看清那黑色之物,脑袋“轰隆”一声,血气立即上涌。 “天呐!这是……蚂蚁?”方千脸色变得苍白,盯着乾清身边的水缸。 就在院子的另一角,侍卫一看,大声道:“这一缸也裂了……这……也是蚂蚁!” “你个杀千刀的——”乾清骂着,胃里一阵翻腾,他一跃而起,撒腿就跑,迅速退到院子外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跑的这么快! “真是晦气到家!”乾清除了林苑自己仍然感到一阵恶心,却见院中守卫下意识后退,所有人都像僵住的木偶。没有人出声,没有人下令,没有人有任何行动。 谁见过这种场面! 水缸完全破了,那蚂蚁不是一小片,是大一群,就这么如同流水一样的冒出来,越来越多,黑浪滚滚,覆盖在白色的犀骨上,乍一眼望去,好似白色与黑色交织的流动着的沙,可是那却是活物,千万只,在灯影下像不断从地狱涌出的死亡河流,啃噬着惨白的骨头。 十足叫人恶心。 在这一瞬间,院子里是绝对的安静,似能听见千万只蚂蚁蠕动的声音。 杨府尹吓的僵住了。他的脑袋虽然不灵光,此时却明白了一切——守卫汇报过,卖私酿的张老板丢了酿酒之物。 就是这两缸蚂蚁啊! 谁能想到张老板的东西居然是青衣奇盗偷的! 眼下之景过于奇特,赵大人先反应过来,怒视前方。但他喉咙动了动,却未出声。 他需要迅速做出行动判断。趋蚁,用火是不行的。他不知道犀骨碰到火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赝品会不会耐火。但水呢?不行,不行!万一有什么诡计,岂不中了圈套。 “都别动!原地待命!”赵大人大吼,扫了一眼众人,声如洪钟,“切忌慌乱!不过是蚂蚁,蚂蚁能偷走什么!谁敢擅离值守,严惩不怠!” “那就……这么看着?”杨府呆滞的望着,又惊恐的看了看八角琉璃亭,又想转身和乾清一般跑出去,无奈不可,但所幸离那“蚂蚁窝”最远。 赵大人冷声道:“庸城府衙有无樟脑、薄荷一类的物品?” “府衙哪有这些东西啊!”杨府尹汗如雨下。 “那做饭加的香料呢?花椒、八角茴香一类的?情况危急,不如——” “有、有的!”杨府尹点头,忙抬起胖手差遣人去拿。 几名守卫立刻从院子里冲出来,有几人甚至撞到了乾清——谁也不想在这么恶心的地方呆下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拿来了一些驱蚁物事,又去附近民家以及医馆借了一些,散在院子里。 吹雪此刻还在树上,它似乎醒了,舔舔爪子,空洞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像一尊雪白的雕像。 但是谁也无心去理会它。 院子中散满了藿香、樟脑,甚至茴香和重阳节要用的茱萸叶子——总之是什么带香气的东西都一股脑用上。守卫们虽然心中慌乱,却又秩序井然,不至于手足无措。乾清不禁感叹,守卫首先要纪律严明,临危不乱,如此方能成就大事。 虽然反应慢点,这都是战场上派下来的人啊! 庸城衙府的院子里几乎都是魏晋的石灯,灯火安静的燃烧着,流火点点。石灯自春秋而起,流于魏晋南北朝时期,阴刻、透雕多见,多是莲花的花纹。乾清远远的从院子外头望去,只瞧得灯火闪闪,似有蚂蚁爬过的缘故,四下只有守卫播撒驱蚁之物而啪啦啪啦落地的声音,只瞧得让人心底发凉。 乾清越发觉得恐怖了。 他常听得母亲念道便也知道,这《六祖心经》有云,一灯能灭千年暗。暗夜灯火自有禅意,眼下灯火被蚁群弄得忽明忽暗,竟让人心头如同重石般压抑。 今夜定不太平。 然而细细望去,乾清不仅喜上眉梢。石灯照应下,蚁群竟然一点点的退去。庸城府衙院子大,树多、土地也多,蚂蚁就这么渐渐的爬走了。 乾清神魂未定,他不知道是那些香料起了作用,还是蚁群自己鬼神般退去。他暗自嘲笑自己,竟然被蚂蚁吓的半死。 远处,赵大人眉眼见得喜色,他眼见蚂蚁退去,嘴角便上扬,冷声道:“不过如此,还好未用水火。” 乾清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坐下,却一声不吭。心里暗暗觉得奇怪。灯油也好,水缸里的蚂蚁也好——如此大费周章,却不知为何。青衣奇盗就像个变戏法的,这蚁群说招就招来了,说退就退了。 眼下看着院子里安静了,乾清竟然脚底不听使唤的又想进去看热闹了。他暗骂自己不知教训,但还是颠颠的回到院子里去。 戌时三刻,青衣奇盗未见人影。 刚刚引了弓弩击破水缸的人,就是青衣奇盗了。想来,青衣奇盗已经是在附近。远距离击碎水缸,本属难事,在黑夜里极度精准的击破,更是难上加难。 青衣奇盗手里有弓弩!而且他是个好手! 乾清打了一个寒颤,那东西绝对是杀人不眨眼。那贼既然就在附近,为何不动手?干脆把人都干掉倒也省心。 他在等什么? 乾清想不透,听杨府尹奉承着笑道:“赵大人好定力,料想那贼小小招数也不能怎样,怕是只想扰乱我们罢了。” 赵大人面无表情,双眸紧盯院子:“也许。还好驱蚁的方法挺有效,杨府尹日后可就苦了,怕是这府院日后要闹蚁灾。” 杨府尹哈哈一笑,脸上的肉一抽一抽的:“不碍事,收起糖来便是,蚂蚁最爱那甜的东西。日后,我们的甜食都不食用了——” 赵大人客气的笑了一下,却突然一僵。乾清也是一愣,瞪大了眼睛朗声打断:“杨府尹,您刚刚说什么?” 不等杨府尹说话,乾清就匆忙接话道:“如果我没记错,这真正的犀骨——” “真正的犀骨常年拿糖水泡过。”赵大人沉声道,脸色骤然变得铁青,转而惨白:“快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十章 奇盗 杨府尹诧异:“找什么?” “既然筷子长年浸泡于糖水中,蚂蚁嗜糖。蚁群即将散去,但还粘着大量蚂蚁的筷子,是真货!” 赵大人气喘吁吁,怒目横眉,只差拍案大骂了。方千听闻,苍白着脸,立即吩咐守卫们迅速燃了火把马不停蹄的寻找。 这谁又能想到蚂蚁是这种作用! 乾清看着院子,他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青衣奇盗居然用这种方法辨出真货,真是闻所未闻。 院子里又安静了,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犀骨就此辨认出来,那么今夜的胜算大大降低。 乾清心里七上八下,在场的那个人不是这样?他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院子里好像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树木的清香,不是花的香味。 香气在不知不觉中袭击了整个庸城府衙。 树上的白猫突然动了动。 乾清的嗅觉、视觉都异常灵敏,他闻到了院子里的香气,顿感大事不妙。青衣奇盗擅长用香,所以总是…… 难道他来了? 乾清赶紧四下张望,除了黑夜还是黑夜。青衣奇盗刚刚能射破水缸,证明他早已经潜伏于四周;能精准的射击,表明庸城府衙的一切动向都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 乾清望着,想着,觉得心都揪紧了。诡异的香气渐渐钻到每一个人的鼻子里,愈发浓烈。 突然,一阵铃铛声传来,清脆而清晰。乾清下意识的朝树上望去,却看见那白猫从树上跳下来了。 “是厢泉!厢泉来了!” 乾清心里猛然惊喜一下,左右看去,却没看到什么白色人影,倒是吹雪,在院子的角落停住了。 就是那个放了蚂蚁水缸的地方。角落幽暗,它快速的跑过去,停住,叼起附近一根筷子,迅速跳上了树。 它的动作快如闪电,在场守卫并没有注意到它。但是乾清清晰的看着一切! 白猫嘴里的那根筷子沾满了蚂蚁。不仅如此,他也看清了,那只白猫的眼睛颜色。吹雪的眼睛是一黄一蓝,但那只猫不是。 那只猫的眼睛是幽幽的绿色! 乾清一愣,他彻底明白了。随即感觉当头一棒! “你们咱干什么?为什么不拦住它?快!”乾清嚷道,手舞足蹈,但是他觉得自己声音都喑哑了。 方千直起腰愣楞的回答,却没动:“可是……那不是易公子的猫吗?怎么会——” “弓箭手准备!方统领,快追!那只猫——”赵大人大吼,他显然也是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厢泉的猫——我早该想到,谁说白猫就一定厢泉的?天下猫长的一个样!那猫的眼睛是绿的,它刚刚趴在树上我竟然也没注意到眼睛颜色不对,我居然没——” 紧接着,就是好几声“咻”的声音。屋顶上的弓箭手速度极快,箭已发出,似乎未射中。 猫是极度灵敏的,它早就轻盈的从粗大的树上跳了下去,贴着墙边溜走了,钻到老城墙根底下——那里是弓箭射不到的死角。只见它白色的影子一闪,似乎朝城门跑去了。 方千果断一挥手,迅速带了十几名侍卫冲出院子追去。乾清瘫坐在椅子上。一切来得太快!他神魂未定,却又有几分隐隐自责。 那白猫居然不是吹雪!都怨自己不早看出来,这下麻烦大了! 乾清觉得这件事太过愚蠢,居然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让一只猫把东西叼走了,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用猫办事!青衣奇盗这一招绝对是跟易厢泉学的! 杨府尹惊慌道:“这……猫不会要跑出城吧。出城,人是麻烦,需要盘查,但是猫可以。城门底下有挺大的排水的洞,那我们——” “那就只能追出城,”赵大人脸色铁青,却饮了一口凉透的参茶,“城外不远就有座山,要是进了山,那就麻烦了。” 乾清道:“会不会有人借机混出城?” 赵大人道:“只好小心防备了,守卫都来自同一个军营,彼此相熟,要混成守卫出城怕是不可能。” 他沉默了一下,道:“夏公子对此有何高见?” “我?”乾清脸色依然苍白,没想到赵大人会问道自己,“事发突然,出人意料。也许,猫不会出城,它把犀骨放到城内某个角落里,这谁又能找到!” 赵大人听闻,神色一凌,猛然打断乾清冲守卫道:“再派十个人去,把方统领叫回来守着。” 杨府尹惊道:“这……只加派十人?可能要搜山,人数是不是太少了一些?而且就数方统领武艺最强,叫他回来,怕是……” “不搜山。”赵大人只吐出了这三个字,却铿锵有力。他轻轻揉着额头,黑色锦衣又隐在了夜色中。 其徐如林,不动如山。赵大人显然不是武官,也不是朝廷重臣,而气度却是不凡。每当出了大事,乾清好几次都想溜掉,但是这位赵大人却从来没有。按理说,这位大人只要看着事情发生就好——他不过是一个类似地方督察的京官,不必负全责。能够如此卖命,如果没有跟他自己有直接的利害关系,那么只能说明,他有一身正气。 而对于乾清自己,不过是在宁静的生活中多些乐趣。冒险对于什么都不缺的乾清来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他突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守卫又带了十个人走了,前前后后走了几十人,院子里人数少了一大半,突如其来的安静却更显得诡异,似有轻声在微微响起,非人语、非风语,说不清方位,看不见人影,只是见得灯下树木摇曳,树影婆娑。偶尔闻得几缕香气,轻柔的扯烂了静谧的夜晚,让人汗毛竖起。 青衣奇盗在注视这个院子。 青衣奇盗在看着他们。 赵大人浅坐在太师椅里,仿佛随时要起来似的,他苍白的手指相互交叠,下意识的轻轻揉搓:“冷静想想,如同夏公子所言,事发突然,偷窃手法在众人意料之外,却似乎合乎情理。蚂蚁嗜糖,是自然规律。青衣奇盗根本不用露面,就让我们自乱阵脚,而且把东西偷走了,并且带出了城。” 赵大人似乎只是想找点话说,杨大人也不知道如何搭腔。乾清没有吭声,他感觉到古怪,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古怪。 “但是,”赵大人猛然低声道,似乎是笑了,“犀骨是筷子,两根,但是猫只叼走了一根。” 乾清徒然一惊,好像还真是! 杨府尹小眼眯起,喜上眉梢道:“当真如此!我却是没注意到。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找那样算来,岂不是……” “那贼要么只是要一根,要么会再来偷一次。”赵大人轻松的笑了,却显得局促不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十一章 自燃 杨府尹借此机会不停的奉承着,乾清不去理会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便从小径溜出门去,偷得片刻清净。街上守卫不少,灯火依旧明亮。乾清深吸一口气,静心而思,越发觉得事情奇怪。 又一阵香气飘来。 乾清皱了眉头,极不喜欢这种味道。他习惯了庸城潮湿的泥土气息,也习惯了夏花、秋阳以及树叶带来的自然味道。他也喜欢酒香,那是五谷高粱经历了岁月而带来的醇香。 然而此时庸城却弥漫的却是另一种味道。 这是一种烟尘的味道,混杂着异样的香气。不是曼陀罗花的气味,也非麝香,倒像是极好的香料点燃后散发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乾清也不清楚。 他觉得自己的嗅觉都要变得迟钝了。为什么一个大盗要点香?真是恶心! 他快步走到上风口,想呼吸新鲜空气,却又闻见一阵香气传来。乾清嫌恶的捂住鼻子,想去掏手帕,却发现未带在身上。 忽然,一个人从街角跑来,跟乾清撞个满怀。待乾清站稳,只见是一个守卫。乾清认得他,城东巡逻的。那守卫却没有道歉,急匆匆道:“夏公子!大人在府内吗?” 乾清愣住了:“都在,发生何事?” 守卫喘着气:“失火了,城东失火!火势真大,正要跟大人请示派人去!” 乾清愣住了,这才往前看去,只见得远处隐隐约约显现出一炷浓烟,今夜无风,它便一柱擎天。他眯起眼睛细细瞧着:“不对啊,你看,起烟的明明是城北,那是北边啊!” 守卫却并未看一眼,跑进院子了。 乾清继续眺望,的确是城北起烟,再往东望去,竟然发现城东也有烟升起。 乾清心里一阵凉意,两处!这是怎么回事!他刚要踏进府内问个究竟,却见远方又有守卫跑来。 “怎么,城北也是失火了?”乾清心里一惊。 守卫上气不接下气,吃惊道:“夏公子怎么知道?城北三处都起火了!” 乾清一下惊呆了,这怎么可能呢?三处?怎么又成了三处! 他回过神来,跑进门去找赵大人,却看到大人也是一副震惊的样子。 “你们说什么?失火?城东城北同时失火?这怎么可能呢?”赵大人眼睛瞪如铜钱,短短的胡须也在颤动。 守卫道:“大人,当务之急是派人增援!树林已经燃起,火势迅猛,再晚一些怕是难以控制!” 赵大人闭目,沉声道:“你们带人速去,庸城树多,河流湖水也不少,找附近的水源应该可以控制。城西城东离此地较远,切不可耽误!” 乾清不禁暗暗佩服,赵大人着实冷静。守卫带了不少人走了,火势危急。乾清望了一眼,却见附近也起了烟! “赵大人,您看!”乾清吃惊的指了指远处,下意识扯住了赵大人袖子。离庸城府不算太远,隔了几条街道,城南方向似乎也有烟升起。 赵大人只是愣住,随后几乎是怒吼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人三头六臂在城里这么多地方放火?” 杨府尹垂头小声道:“那里的守卫还没来通报……要不要先派人去灭火?” 乾清瞪着眼睛打量,只见庸城五、六处都起了火。乾清有些恍惚,似在梦中。烟尘吞噬着庸城的屋檐与垂柳,似乎是一条烟尘聚气而成的龙,却是不祥之物,降临在庸城的古老城墙、池塘、灯火之上。如此惶惶夜晚,百姓定然夜不能寐。 乾清突然觉得心疼起来。庸城,他不喜欢也不讨厌,只因为习惯,毕竟这里是自己的家乡。此时这座小城却被烟尘笼罩,他瞬间开始怨恨,不过是一双不值钱的筷子,至于吗? 他也开始怨恨自己,居然第一次清醒的意识到:青衣奇盗不是在做华丽的表演,而是犯罪。 乾清冰冷的注视着庸城燃起的烟。 赵大人气愤又无奈,他蹙眉抱臂,又指派一队人去灭火。恰巧就在这时,只见门口一个挺直的影子出现,是方千回来了。乾清便赶紧走过去问情况。 方千眼里却闪着不定的光芒。乾清了解他,是个老实人。负责、谨慎、心也善。乾清以前与他相识,方千家中贫寒故而早早出来做事,但他明确表示过自己不想打仗,见不得流血,也只想做个捕快。可不久之前,西边战事告急,他忽然就决定去了。乾清不知道他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依乾清推断,方千八成是抱着救国救民的态度才勉强上的战场。 方千这时候倒是冷静,只是脸色难看:“我们跟着猫,眼看着它城门底下钻出了城,三十个将士出城找了,我站在城门口,看着城外的南山上有灯光。” 乾清问道:“赵大人不是说不搜山吗?这时候山里有人点灯?” “眼睁睁看着犀骨被叼出城门,怎可不搜?那只猫被射伤了,跑不远。至于山间点灯……我们也觉得可疑,故而决定去点灯之处找找,说不定有线索,”方千叹了口气,“总之希望渺茫。” 乾清安慰道:“如果有人可以安排猫的行走路线,八成就是易山上的灯做指引,或者沿途留下气味。说不定,追上去真的能有线索……” 乾清的声音低了下去,越说越觉得可能性不大。眼见方千脸色不好,神魂未定,索性闭了嘴四处看看,有什么是自己能帮忙的——他这次是真心想帮忙了,却显然没人让他帮忙。 谁指望夏瘟神帮忙! 乾清不甘心,远看赵大人似乎跟什么人交谈,便几步走过去,只见一个守卫在赵大人身前,浑身都是灰尘,还有一股烟熏味。 赵大人挑眉,厉声问道:“你们究竟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起火的?” 守卫虽一身油烟,却仍然不乱而不忘礼节,低头答道:“是属下失职!只是起火的时候,周围根本就没人。” 赵大人更气愤,压住自己的怒火:“没人?火是自己燃起来的?偏偏今夜,庸城自己着火了?” “是自燃……也不是自燃……” “到底是不是!” 守卫忙道:“两人守卫一条街,就在我们背过身的时候,感觉街上暗了一下,就回过头去看街灯,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街灯的旁边有一只花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十二章 局中局 守卫言及此,生怕抬眼看到赵大人的愤怒之情,只是低头汇报:“街灯旁确实有只花猫,然而我并未看得很清楚,一刹那,灯就翻了下来掉在地上,瞬间起火!火苗蹿的极高,那旁边就是树林……花猫见了火,立刻跑掉。” “荒唐!真是荒唐!”赵大人疾言厉色却摇头叹息,“若非玩忽职守,火怎会一下燃起?顶多掉在地上烧了灯笼。倘若及时发现,根本不会烧了树林。花猫?哪里来的花猫?依我看,你们定然是不想做这差事了——” 守卫一听这话,立刻跪下,低头紧张道:“属下不敢胡言!不仅是我们,城北也是如此,花猫在侧,街灯掉落,火势一下子就起来了,根本来不及扑灭!那时候,我闻到一种香气……” “你说的猫,”乾清立刻上前插嘴道,“是不是体型比一般的猫庞大?身上有斑点,尾巴上是环状花纹?” 守卫一愣:“夏公子怎会知道?” “你们北方士兵恐怕也没见过这七节狸,本地人知道,城外的南山上就有。” 赵大人诧异道:“那夏公子怎么会——” “我家下人今晨看见厢泉和一只七节狸在一起,他还在那里点燃什么东西,”乾清双手叉腰苦笑道,“谁知到怎么回事。” 赵大人问道:“那七节狸可是狸猫?狸猫怎么会在城里?” “本地人有时候从城外捉来养着,七节狸的皮毛不错,能卖个好价钱。据说从它身上提取的灵猫香,价格也是不菲。” 赵大人惊讶道:“七节狸就是灵猫?灵猫香可是好东西。” 乾清只闻灵猫香之名,却不解其用。见赵大人像是有所了解,便询问灵猫香之用。 “灵猫、海狸、龙涎香以及麝香,乃四大动物香料。贵族熏屋子喜欢用它。我听闻今年朝贡倒是有不少灵猫香。然而近几年这些好东西都逃不过外送的命运。” 乾清听到“外送”一词,再见赵大人脸色不佳,灯火照映下有着隐隐的不屑与愤怒。大宋领土屡遭侵犯,不得不倚靠外送大量物资以保国家安康。舍物求和,这是一个国家的最大悲哀。 赵大人显然难过,渐渐眼睛黯淡了下来。 杨府尹并未作他想,只是急急的问守卫道:“一共多少处失火的地方?” “目前所记,八处。散在全城的各个角落,”守卫表情很是严肃,“依我之见,似乎起火原因都是一样的。” 赵大人眉头一皱:“你是说……” “起火处都有香气,都见了狸猫——怕是狸猫被香气所引,去推翻了灯火。” 乾清点头道:“言之有理,听闻早上厢泉似乎也在点燃什么东西,然后七节狸就被引了过来。” 杨府尹一惊:“点燃什么能把狸猫引过来?” “还能是什么,”赵大人不耐烦的回答,“灵猫香。此物从灵猫香囊袋里提取,燃后味道浓烈。所谓异性相吸,与公的七节狸放出气味吸引母的,是一个道理,故而能引来狸猫” 乾清点头,这种香料价格昂贵非普通人家用的起。赵大人是京官,知道的必定多些。 三人都沉默不语,似在思索。乾清也不再多问,找到地方坐了下来。他双手交叉着轻轻扶着额头,叹了一声。 事情愈发复杂,乾清此刻是真的一心想捉贼了。 庸城一片混乱,青衣奇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无人知晓。院中放入蚂蚁,用猫叼走一根犀骨;之后放上几把火,靠得是香料和狸猫。但青衣奇盗本人从始至终并未出现。他利用动物的天性做了这么多事,自己都不用露面。 青衣奇盗真的不是普通的贼。 乾清自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却只单单觉得,青衣奇盗手段高明,令人捉摸不清。整个府衙的人都被耍的团团转,而乾清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若是厢泉在,那就好了。 乾清觉得,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事,这样超出自己思考、认知、掌控范围的事。他感到疲倦,也不想让无辜的人再受牵连,更不想弄得满城风雨。 今夜怪事连连,若能终结在此刻,再好不过。 但是,天不遂人愿,乾清并不知道,此刻只是庸城灾难的开始。 就在他闭目想要休息一下的时候,一阵刀剑相碰之声传来,清晰异常。然后“咣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一下坠地! 听到这些声音,乾清一下子睁开眼睛。 有人在附近打斗! 乾清大骂一声“那杀千刀的贼”,疲劳的站起来,往门口看去。而方千此时正在门口,闻声立刻拔剑闪了出去。几名守卫紧随其后,拔剑弩张,快速出了院子。乾清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吵闹声,还有箭离弦发出的声音,还可听到有人大喊“往那边跑了”、“快追”! 一种恐惧感袭击了乾清。 他赶紧跟了上去,想走的更快,但是脚不听使唤,心里莫名的咚咚直跳。行走间,林苑的枝桠划破了乾清的衣裳,他却浑然不觉。 杨府尹慌了神,赶紧站起:“又怎么回事?今夜这都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像是有人打斗。”赵大人也是疲惫不堪,二人急急的踏着卵石路出来,紧跟乾清之后。 庸城府衙乱成一团,守卫到处都是,混乱一片。乾清朝街上望去,前方角落里围了几个侍卫,似在看着什么;还有十几个守卫举着火把,向西街跑去了。 为首的就是方千。乾清感到诧异无比,急忙朝人群跑去:“又出了什么事?方统领为何带人去西街?” 守卫喘气道:“刚刚,我们看见青衣奇盗!他、他朝西街跑了!” “什么?”乾清瞪大双目,一脸难以置信,“你确定是青衣奇盗?他居然出现了!那你们还不追?都去追呀!再不追他跑远了!还有,你们围在这干什——我的天呐!” 乾清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知道为什么有一部分人留在此地了。几名守卫举着火把将街道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火光掩映下,圈子中央躺着一个人。 乾清两眼发直,木然推开人群,吃惊的忘记了言语。 地上那人一身白衣,完全昏迷。他手里握着剑,身上还淌着血。 居然是厢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十三章 血月 “这、这是怎么回事?”乾清推开人群,目瞪口呆,有些语无伦次,“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 “让开!”赵大人赶来推开人群,一看地上的人,顿时吸了一口凉气,“易公子?怎么会是易公子?他怎么了?” 旁边的守卫见状,答道:“刚刚我在巡逻,听见这个角落有刀剑碰撞之声,我们赶来,就发现易公子满身是血的倒在这里。在不远处,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他……他蒙着面,背对着我们,穿着青黑色的衣服,好像不是很高……” 乾清没听他说什么,只是扶起厢泉,一探气息,呼吸并不微弱。厢泉闭目,眼睛微微转动,似乎随时可以醒过来。乾清缓缓的舒了口气,周围的人立刻上前,把厢泉架起抬去医馆。 就在被抬起来这时候,啪的一声从厢泉身上滑下来个盒子。 刚刚乾清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盒子,似乎是谁扔在厢泉身上的。是只木制盒子,精致狭长,通身红褐色,上刻奇特的镂空。盒身上的木镶玉精致独特,镶嵌的毫无缝隙。如此奇特做工,乾清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配套的装犀骨的盒子! 杨府尹一直在一旁,这时候愣住了:“这……这盒子不是在庸城府衙么?” 赵大人开口道:“那日将犀骨混入赝品之后,盒子就放于后衙小案之上,没人再去看它了。” 守卫答道:“当时,我们看见青衣奇盗背对着我们。青衣奇盗似乎是一开始蹲着,我们赶来之时,他正好一下子站起来,从盒子里拿了什么东西,又把盒子扔回易公子身上!这时候,我们看见他手里……握着白色的……” “白色的犀骨?”乾清吸了一口凉气,“青衣奇盗手里握着犀骨?你们确定那是——” 赵大人厉声打断他:“怎么可能?青衣奇盗手里的东西怎会是是犀骨?” “我不敢确定,不过那样子看来的确像是犀骨。我们看到这一幕,根本没意识到这就是……就是青衣奇盗……” 守卫满脸泛红,有些语无伦次。 “青衣奇盗见我们赶来,垂下了手,微微侧过头——我们才看出这人蒙了面!他速度太快,快到我们不确定是否真正看清了他,亦真亦幻!他一下子跳开,影子一闪,翻墙去跑去西街了。方统领这时赶到,后面还跟着十几个人。方统领也是愣了一下,还好反应快,跟着青衣奇盗后面就追过去了……” “真是一群废物!”杨府尹怒斥道,用肥大的手臂甩了一下袖子。他转而严肃正经问赵大人道:“大人,您怎么看?” 赵大人不做理会。他略加思索,问守卫:“你们见青衣奇盗手里的筷子有几根?” “一根,”守卫低头答道,“我们就看见了一根,所以才迟疑,犀骨是一双的,所以我们……” “如此就可以解释了,”杨府尹一改焦虑之色,得意的笑了起来,满脸横肉都挤出皱纹, “青衣奇盗先偷走了一根。他放了一院子的蚂蚁来辨认出真品,再用一只假的白猫——我们以为那是易公子的猫,把犀骨叼走,出城。而另一根犀骨——显然,易公子自己为了保险起见,把原本是一双的筷子分开了!一根,与万根赝品混合放在了院子里;另外一根,放在了自己那里,然后等到晚上,自己躲起来。这样,能同时偷走两根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小了!可惜,”杨府尹遗憾的摇了摇头,“被青衣奇盗识破了,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赵大人沉思一阵,觉得似乎只能这么作解释。他面色灰暗,似乎又不想承认失败,于是向乾清问道:“他们追到了西街,逮捕的可能性大不大?我记得看过地图,西街,是烟花巷子……” 赵大人知道乾清是最了解庸城的,但乾清令人失望的摇了摇头:“青衣奇盗真是聪明!城禁之时,夜晚活动全部停止,独除了这烟花巷子,生意比平时肯定是少了,但是道现在这个时候还是比较热闹的。庸城经商的人不少,那些商人非常有钱,本来就爱去那种地方。现在城禁了,他们有钱、有自由、最近娱乐又少——他们天天去那里,现在也不例外。” 赵大人问道:“他们居然目无王法?城禁了还敢营业?” 杨府尹一听,顿时额头冒汗紧张的回答:“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一直比较头疼这个问题。那烟花巷子不比寻常地方。黑白两道通吃,认钱不认人,这……我们也没办法……” 乾清点头:“那地方确实不好搜查。” 赵大人冷哼一声:“罢了,我亲自去一趟,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王法!青衣奇盗是钦犯,他们胆敢纠缠!” 杨府尹接话道:“那您可小心水娘,那女人掌管西街,她在那巷子地位可不小,又难缠……” 乾清白了杨府尹一眼,心想,你要不是经常去,能知道这么多? 杨府尹接着道:“赵大人毕竟是朝廷的人,您地位高,去了应该就没问题,”他又看了乾清一眼,“如果夏公子也去,那就更好了,毕竟以夏家的实力,他们不敢说什么……” 乾清冷笑,一本正经道:“我可不去那种地方。我找个地方洗洗手,再去医馆问问厢泉的情况。”乾清手上还沾着厢泉的血。 杨府尹也朝乾清看了一眼,夏公子以前不是也经常去么?俩人还常常碰到呢。 赵大人脸色十分难看,没有说什么,带着一队人去了西街,杨府尹见其脸色不好,连忙也跟上去,因为胖,走的慢些。 乾清望着一队人马远去,巷子里又安静下来了。守卫忙着去西街搜查。乾清苦笑,他们今夜谁也别想休息了。不远处的烟还没有熄灭,看来火势真是大,这么久竟然还没有扑灭。 周围安静了,真有人去楼空的意味。刚才还一团乱的庸城府衙几乎没人了,只剩下灯火孤寂的点燃着。乾清到客栈的井边取些清水,今日多云,月光时有时无的,此刻却出来了。乾清很少自己打水的,老旧的井轱辘咕噜咕噜的转着,秋空明月悬,月光映在了木桶里。木桶似乎要把月亮打捞上来。他伸手进木桶去,水纹波动,搅了那轮月光,血被洗掉,有淡淡的血腥味在水里蔓延。 血腥染了水中月,致使月亮似乎而也不这么亮。什么美好的事物沾上血腥,终究是不再美丽了。乾清一声叹息,却借着月光看见地上有发亮的东西。 是剑。剑是好剑,只是年头久了。乾清向来识货,他弯腰捡起,剑的主人似乎相当珍惜它,经常擦拭保养,只是感觉不常用过。 乾清吸了一口气,看看剑柄,这花纹样式眼熟异常,——这分明是厢泉的剑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十四章 麻痹 乾清一时没认出剑来,不能怪他。只因厢泉从来没有用过剑。它一直被装在剑匣里。厢泉自己从来都只用那个样式奇怪的金属扇子。 乾清捡起剑来弹了弹。剑身极度柔软,弹性甚好,在月光下晃动着,很薄却锋利异常。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厢泉的剑的“真身”,二人认识数年,厢泉从未把这剑拿出来,更没有说过这剑的来历。剑柄上的浮雕和剑匣配套,所以乾清才知道这剑是厢泉的。 乾清按照常理推断,还原当时情景。 青衣奇盗和厢泉打斗,而厢泉抽出了剑,却不慎脱手飞出。二人打斗不久,青衣奇盗就伤了他,又用什么东西让他昏迷,随后取了厢泉放在身上的犀骨,就在这时候,守卫追来了…… 不对,绝对不对! 乾清摇了摇头。厢泉从来不用这把剑,乾清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剑,他从来都只用那个金属扇子。 没事把剑拿出来干吗? 乾清下意识的看向周围,他只是无意识的觉得,倘若剑在,扇子应该也在附近,毕竟那才是厢泉的武器。然而,周围什么都没有。明月高悬,夜深人静。灯火依旧燃烧着,却燃不尽乾清心中的疑问。 他起身去医馆,毕竟只要厢泉醒了,他的疑问也就清楚了。 乾清路过庸城府衙,就看见稀稀拉拉的几个守卫。犀骨丢了,照这个情形看,青衣奇盗也大概是抓不到了,好在除了厢泉之外没人受伤。乾清想到这里,心里居然感到一阵轻松。 这件事就这么过了吧,庸城百姓无恙便是最好的了。 他看了看远方,烟雾似乎小了些,然而细一看,起烟的地方多了。乾清心里一凉,数了一下,全城居然有十余处着了火! 临近的街道就有烟升起,乾清急忙过去看个究竟。着火的是一片小园林,庸城水多,树多,像这种优美的园林为数不少。乾清知道,这树林起火可非同一般,幸亏周围有湖泊,院子里也有活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乾清走近看着地面。街灯早已倒在地上,几乎烧的焦烂。就在街灯掉落的地方,有烧过的痕迹,那痕迹一直延伸到几尺外的树林。 乾清看着街灯,此处同昨日他们碰见青衣奇盗的地方,布局相差无几,都有棚子、街灯和树林。乾清慢吞吞翻上棚子去,看见一排小小的脚印,像是猫的脚印,却又比猫的大一些。昨夜下雨,土地湿润,才留下了泥脚印。似乎从远处的林子里过来,直接跑到了灯的旁边。 但是乾清知道,那不是猫,而是狸猫的脚印——看来侍卫说的是真的,是狸猫窜过来,扑倒了灯,灯坠落到地上,这才起了火。 侍卫还说,火是一下子起的。乾清看着痕迹,推测是有人浇的油。唯有把油事先洒在地上,如此,才能忽然起火,否则根本不能碰巧烧到树丛。 乾清跳下来,又掰开烧焦的街灯。灯油早已没了,只剩下一些黄色的膏状体还粘在上面。有点麝香的味儿,但不是麝香。 果然是灵猫香。乾清皱了皱眉,如此便证实了,灵猫香点燃将狸猫引来后灵猫打翻了灯,灯掉落燃起大火。 真的有人故意纵火,还是用这种奇特的方法! 乾清还是不懂,这么说来是灯油有问题,不过今天不是全部换过了吗?灵猫香到底是怎么加进去的?一块块的放进去?那怎么可能呢。而且那曼陀罗麝香的混合灯油又是做什么用的? 到底怎么回事啊! 乾清脑子里一团浆糊,越想越糊涂。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最令乾清不明。 青衣奇盗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明得手了,不费一兵一卒就将犀骨偷走了。为何还要连续纵火? 乾清毫无头绪,觉得多想无益。他相信,厢泉醒了总会给他答案的。乾清几乎是冲进医馆的,却看见只有曲泽在医馆里,上星先生不知去哪了。 曲泽,是几年前随着傅上星来到庸城的,那时她还小,聪明能干,大家都唤她小泽。她与乾清同辈,而乾清对她就和对普通女孩子一样了,也是颇为熟络的——乾清跟谁都熟。 她看见乾清,眼眸闪动一下,寒暄几句便让他进来了。 乾清只见厢泉躺在床上,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他昏睡着,一动不动。 小泽在夜晚眼睛就会不好。她身体欠佳又出身贫寒,却从不因此而感伤。乾清觉得她与自家谷雨的性子有些相像,伶俐的很,干什么都急匆匆的。小泽能识字能读书,也懂一些医术,是上星先生教导的缘故。 小泽见乾清来,便一直笑着:“夏大公子你可来了,易公子刚才醒了呢,现在又昏迷了。” 乾清一愣:“刚才醒了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怎么了?别叫他易公子了,你可以直接叫他厢泉。” 小泽嘟囔道:“这不太好……易公子被送来的时候,就有些醒了的样子,上星先生施了针,易公子就完全醒了。” “醒了?他说了什么了?” “他根本没说两句话!嘴巴几乎都张不开!”小泽脸急红了,“第一句问的庸城府衙的情况,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似乎是什么‘不要离开’什么……” 乾清愣住了:“不要离开什么?他什么意思?他怎么说不了话?” 小泽摇头:“我家先生说,易公子似乎是昏迷了很久了,被剑划伤,这才醒的。你也知道,昏迷的人一旦受到疼痛刺激,就很容易摆脱昏迷。” 小泽顿了顿,又说:“其实易公子送来的时候,我家先生不在房内。是我先行做了诊断而后先生回来再次诊断的,应当是不会误诊了。易公子昏迷了大半天了,虽然受到刺激苏醒,但是易公子的伤口上,沾了毒。” 乾清听得此,不由得惊讶了。他转身掀起衣摆坐在藤条椅子上,闭目沉思:“依你所言,厢泉本来是即将要醒的,现在之所以昏迷,是因为刚刚新伤口沾了毒的缘故。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小泽摇头:“不会有危险的。脉象看来,易公子这几日就似乎食用过或者闻过什么导致昏迷的东西,兴许是曼陀罗、羊踯躅之类的,至于今日昏迷的原因,好像也是因为这些药物所致,不过剂量更大。而随后的剑伤……先生检查了伤口,上面沾着乌头磨成的粉末。” 乾清没有说话,像是在想事情,小泽以为他不明白,继续解释道:“这乌头虽然不常见,不过夏公子可听说过附子?那可是致命的毒药,母根生乌头,旁根生附子。乌头的毒性不亚于附子。中毒的人会麻痹,之后才昏迷。上星先生说,这药用不好会要人命的,可是这剂量却刚刚好!先生还感叹,下毒的人,究竟在药理上有何等造诣……夏公子?你在听吗?” 乾清没有仔细听她的话,只是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按照上星先生先生的诊断,厢泉在受伤之前是昏迷状态。 一个昏了的人是怎么和青衣奇盗打斗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十五章 霸王死于此 “你们确定没有弄错?”乾清怀疑的问,“厢泉是在受伤之前是昏迷的?” 小泽生气道:“当然错不了!我先检查的,上星先生再查的——这怎么会错?易公子本就是昏迷的,受剑伤刺激才会醒;也正是因为受剑伤而染毒,才会再度陷入昏迷。你可听懂了?” 乾清未理会她的责怪:“上星先生去哪了?我有话问他。” 小泽这下更生气了:“别提先生了,他去了西街!西街的那些人刚才来请先生应诊,急诊!又是那个红信,不是头牌还这么大架子,病怏怏的拖了好久,又不肯喝药。要说先生也真是心善,还去那种地方给那种女人看病!若换做是我,打死也不去那种地方,还是大半夜里,外面又不太平……” “厢泉什么时候能醒?” “最快也到明日,慢了要后天。因为不清楚毒药具体成分配比,下针催吐也不见效,就没敢用猛烈的药物医治。我趁易公子清醒的之时速速让他服用了甘草汁和绿豆汤,药效缓,对人体比较有益。在那之后,易公子就开始浑身麻痹了。毕竟药性太深,这是无法避免的。” 乾清又没仔细听,他闭上眼睛思考。 厢泉到底有没有跟青衣奇盗打斗?若是真如小泽所说,那么到底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小巷里发生了什么?乾清本想等厢泉醒来,直接问他。可是待今夜过后,还要徒增多少变数? “要说这麻痹,先是从手指开始的,喝药之后,易公子趁嘴巴能动,赶紧问了庸城府衙的情况,我就大概告诉他,你们被蚂蚁包围了。他说了一半话,麻痹之症蔓延全身,嘴巴就动不了。” 乾清蹙眉:“厢泉昏迷之前说‘不要离开什么’,是什么意思?” “谁知到,别看易公子平时跟个半仙儿一样,要我说可真是个怪人,说话奇怪神态也奇怪,”小泽笑嘻嘻满不在乎说着,“我讲完庸城府衙的事,他眼睛还能动呢,一个劲的看着书架。麻痹的人是不是都这个反应,目光特别奇怪?好生有趣呢。” 乾清没说话,看着书架上,那里摆了书籍,不是医书,只是一些杂书而已。 “厢泉是不是盯着什么书?” “看那样子,真像盯着什么书,”小泽笑着过去,“是这个吧,《史记》,难道要我念给他听?” 乾清翻了翻,这薄薄的一册并非全本,只是《项羽本纪》。乾清觉得如此等待没有什么结果,索性坐下开始翻阅,等着厢泉醒来,也等着西街赵大人的消息。这一册书是速速就可读完的,小泽兴冲冲的又给了他一些其它的书籍,包括很多医书及傅上星的手札,随后去拿大厚抱绒毛毯子给乾清。 小泽今天一脸喜悦,她忙忙碌碌的也不知为什么的,昨日的愁容没了。她知道乾清不睡便去沏茶,虽然眼睛不好,还是摸索着去了。上星先生家中并无太多积蓄,蜡烛也是不多的,偶尔夜间看诊会点蜡,而此时点的是锈迹斑斑的青铜油灯,似乎是旧货市场淘来的。柔和的光,映在乾清的侧脸上,轮廓如刀削,双目如星,此时却似合未合,说不出的好看。 小泽见他的模样,自己悄悄柔和一笑,端了铁观音出来,茶杯并非好瓷,却洗刷的干干净净。 今日更夫出事了,没有打更的,已经早早过了亥时。 乾清……似乎忘记什么事了。 他真的不是读书的料,解闷罢了,才一会就觉得乏了。铁观音的香气馥郁清高,鲜灵清爽,犹如空谷幽兰。乾清素来不喜欢茉莉花茶的,这铁观音并不名贵倒也不错。于是抬头饮茶,随口问小泽道:“你家书籍倒是真多。” 小泽得意的笑着:“都说我家先生博学,这是肯定的。先生不仅熟读医书,这些书也会读,诗词也读,兵法也读,他还经常教我呢。这《项羽本纪》也是先生叫我念的,只是夜晚从不读书伤眼。”说罢拿起薄薄一册笑着。 乾清闲聊道:“理学呢?” 小泽好奇的看着乾清,乾清再问道:“就是《周易》之类的。” 小泽笑了:“先生不太懂,但他说,那是万经之首。” 乾清笑了一下:“那你家先生倒是可以跟厢泉探讨。不过女孩子读这些书又是何必?”乾清戏弄似的从小泽手里抢回了书,翻阅一下,道,“你要学那西楚霸王,还是学虞姬?项羽固然是英雄,却无奈心思不够深。” “你指鸿门宴?” 乾清啧啧一声道:“不仅是鸿门宴。好些事正史上没有记载,可是民间有传说呢,不知你听说过没?” “这我家先生倒是没提过。” 乾清饮茶便觉醇厚鲜香,顺喉滑下,清爽甘甜,余味无穷。于是烦恼顿失,兴致勃勃的讲起:“很有名的野史故事。传说刘邦奸诈,用了张良的计策,在项羽被困垓下的时候,用蜜糖在地上写下‘霸王死于此’,最后项羽就自刎垓下。” 小泽笑道:“胡说。西楚霸王看到蜜糖写的字就自刎?” 乾清哈哈一笑:“要我说,也怪项羽迷信,不动脑子。你不知道,那字是蜜糖写的。结果,就招来了——” 乾清说到这,脸色突然变了。 手中茶杯轻颤一下,茶水洒落,惊得小泽“呀”一声。他攥紧了手中的书册,一下子摊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 小泽奇怪的问道:“怎的?招来了什么?” 乾清放下手,脸色苍白,下意识的望了一眼昏迷中的厢泉,喉咙动了动:“之后,就引来了成群的蚂蚁。” “那又如何?” 乾清喃喃道:“之后……之后就和今天一样。” 小泽一愣:“夏公子你到底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我们搞错了,完全搞错了!”乾清有些激动,他双臂支撑着榆木桌子,颤抖道,“我们被青衣奇盗愚弄了。” 他看了昏迷的厢泉一眼。 乾清明白了。他明白今日的一切事件都是圈套。只是,他没有补救的办法! 可是小泽却不明白,她不明白项羽和今天这件事的关系,迟疑道:“夏公子……你今晚好生奇怪,以往都不是这样的。是不是还在担心易公子?放心,易公子不会有事的。如果你是担心——” 夜晚很安静,火光照在小泽的眼睛上。她模模糊糊的看着乾清,她是这么的担心。乾清却不作理会,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什么时辰了?”乾清突然问道。 “嗯?” “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乾清神情紧张。 “估计快子时了,要说今日城乱,可是打更的居然也偷懒!二更天就没有打更!若不是我家先生出去瞧见漏壶,什么时辰都要忘了。夏公子你——” 乾清听完,二话不说,立刻出门去,并未搭理在身后呼喊的曲泽。她见他不理,也没说什么,转身默默收了桌上的书籍,倒了微凉的茶。轻轻关了门,心想着,乾清恐怕要再回来。 乾清想起来了,厢泉昨日的交待:子时城西三街月桂树。 乾清也清楚的记得厢泉的话:“……明日此刻此地,不见不散。不论发生何事,一定要到……纵使,我无法赴约。” 乾清快步走向西三街,他要找到那棵月桂。乾清明明知道厢泉昏迷在医馆,明明知道厢泉根本不会在树下等他,却依然做出这个有点荒谬的决定,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 可是乾清没有办法。他知道,以现在的局面,要想扭转乾坤,唯有相信厢泉。 乾清只意识到一点,纵使厢泉昏迷,也比他们清醒的人更加智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十六章 转机 白露将至,夏暑已散,而庸城的天气依然多变,时而风雨时而晴。天气虽多变,不变的是一日日的凉,而眼下已刮起大风,带来丝丝寒意。 狂风是大雨降临的前兆,乾清冒着风,觉得脑中的疑雾一点点被吹尽。他一边思考着,一边走向西三街。途中,却路过了一个地方。 此地有一库房,门口站一守卫。 乾清之所以注意到这里,是因为脚下些许泥土,泥泞不堪,很是难走。泥土正对着库房的大门。 适才乾清在庸城府衙被谷雨叫走,有守卫来报,库房失窃,而他当时正好不在,故而没有听见。如今乾清向库房望去,吃了一惊。只见那库房的门被炸开,破烂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乾清问守卫道。 守卫见是夏家公子,倒也据实相告了:“昨日下雨时库房失窃,门也被炸开。” 乾清好奇,索性问上两句:“丢什么东西了” “盐。” 乾清惊讶道:“盐?这库房里是放盐的?” 守卫本不想多言,见是夏家公子,也就罢了:“夏公子不予他人透露即可。这库房只丢了盐,其它完好。库房也就放些庸城府衙用的兵器、杂物,比如灯笼、柴火、油等——通通没少。有些盐贮存此地,不是特别多,足够庸城府衙使用。这里不是盐库,平时也没人看守,本想门足够结实的,谁知会遭到偷窃。” 乾清点头,也不再多问,转身就走,突然看见了街头摇晃的街灯。 他瞬时间产生了一种联想,脑中刹那清亮起来。 “今日查出,灯油混进曼陀罗和麝香之后,是不是把全城灯油全部倒掉,换成了新的?” 守卫点头:“应该是,傍晚时分,衙门才派人来这里取灯油换上。” 乾清沉声道:“这库房失窃,在昨日,对吧?” 守卫虽然答的耐心,心里却烦着夏大公子怎么还不离开:“对。火药粉末淋过雨,就推断出时辰,的确是昨晚惊雷打响之时。” “新的灯油是今天晚上从这里取的,对吧。” 听到此,侍卫愣一下:“夏公子的意思是——” “新换上的灯油可有剩余?让我进去看一下。”乾清说罢立刻作势往里走去,那速度快极,险些撞到守卫。 “公子,公子!对不住,这里本不该让外人知道,公子要进去,怕是……”守卫拉着他,也急了,夏大公子要是真想进去怕是谁也拦不住的! 乾清摇头退步:“罢了,我还忙着呢。你且告诉我今日换灯油的具体情况。” 守卫见乾清退让,便也赶紧据实相告了:“晚上衙门派人来,说全城的灯油都被加了东西,是迷药,点了就会有问题。我们赶紧把这里库存的灯油抬出来,分给各个守卫,很快,他们把旧的灯油倒掉换上了新的。” “新灯油有何异状?” 侍卫迟疑一下:“当时换灯的时候,我觉得有香气。” “这是自然的,那味道着实呛人。” 守卫急忙道:“不,不是呛人的味道——旧灯油没有味道,新灯油有淡淡香气。” 乾清一愣,嘴角扬起冷笑,一下子便都弄清楚了。他们彻头彻尾被青衣奇盗利用了。 新灯油里混杂了灵猫香。 乾清闭起双目,整个事件太过复杂。他需要把思路再清理一下。 乾清挥手告别了守卫,他来到西三街的那棵月桂树不远处,望着它。 月桂有美丽的形态。今夜多风却无云,空中有着很美的月亮,它泛着柔和的光,把月桂树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乾清顿时觉得心平和了。传说广寒宫中,吴刚不停的砍伐桂树,树会愈合,吴刚再次砍伐,桂树再次愈合。从那起,月光便与桂花相融合了,才有月桂之称。 满城烟火,守卫尽散,厢泉昏迷,独留乾清一人面对这棵月桂树,却突然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吴刚伐桂的感情——孤独寂寞,却又不得不挥下斧去。 乾清对于突发事件的焦躁与不安,瞬间被宁静取代了。整个偷盗事件如同一幅诡异的画卷,在月光的洗礼下变得透明。 他看穿了青衣奇盗的诡计。 厢泉显然是明白的,他听曲泽说了庸城府衙的事,迅速作出判断,在浑身麻痹时却依然努力盯着《项羽本纪》。 这便是厢泉的提示。 刘邦采用张良的计策,在霸王被困垓下时以蜜汁书写“霸王死于此”,遂招致蚂蚁。蚂蚁嗜糖,于是围成了字形。项羽不知,又过度迷信,自以为天真要亡己,军心涣散回天乏术,不久失败,自刎乌江。 乾清缓缓闭上双目,这个故事他是知道的。古人今人,都逃不过心理的暗示。纵使历史的教训数不胜数,也依然难以走出自己逻辑的怪圈。蚂蚁嗜糖不过是自然现象,项羽信天,见此征兆必以为天要责罚。乾清感叹,此事与今日的事件过于相像。 青衣奇盗正是利用这一点。 犀骨被糖水浸过,而蚂蚁嗜糖。于是青衣奇盗放蚂蚁来辨认,最后由猫从守卫中把真品犀骨带出来——如此理论,天衣无缝。 于是顺着那条思路,所有追捕者都以为犀骨被偷走了。乾清苦笑,项羽迷信上天征兆,而自己呢?庸城府的所有守卫呢? 办案之人往往“迷信”于自然规律。青衣奇盗在庸城府衙的偷窃,根本是个骗局。 犀骨是春秋末期战国初期的东西,保存千年,是否被糖水长年浸泡也未曾可知。就算真的被糖水浸泡过,放了这么久,又能残存多少甜味?蚂蚁虽然嗜糖,当亿万蚂蚁布满万根犀骨,肉眼所见,真正的犀骨与赝品所沾蚂蚁数目的差别,根本就不会太大。 那么那只猫是如何快速辨认出真品的? 乾清有个大胆的假设,那只酷似吹雪的白猫叼走的根本就不是真品,是随便捡了一根走的。 这种盗窃方法闻所未闻,一切又发生的如此之快,这就是青衣奇盗的狡诈之处。他利用人在慌乱状态下自身的逻辑性影响。 猫的出现,对于误导守卫的思维,起了推波助澜的效果。如此,守卫的潜意识就会顺着走下去,认为自己的猜想“青衣奇盗就是利用蚂蚁嗜糖辨认出了真品”是正确的。 于是事情继续下去,就演变成了几十人拼命的出城追赶那只猫的闹剧。 这个看似可笑的事件却能有致命的效果,如同项羽最终的而结局一般。乾清知道,青衣奇盗这一招非常冒险,现在冷静下来回顾,自己甚至觉得很可笑,一群活人竟然被猫和蚂蚁欺骗了! 手法越华丽复杂,可行性就越小。青衣奇盗上演的华丽剧目根本就偷不走犀骨。 乾清缓缓闭上双目,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月光入水照在乾清的身上,却他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十七章 看破 ps:这章是目前怪异事件的答案,是全书最复杂的一章,也是对青衣奇盗手法的不完全总结,比较不好阅读,望大家耐心看完…… 我都给自己呵呵了。 。 。 。 。 乾清闭目沉思,头倚桂树,思路也愈发清晰。 在白猫叼走犀骨之后,守卫顿时陷入混乱。赵大人心细,发现了白猫只叼走一根犀骨,故而判断青衣奇盗会实施二次偷窃——他临危不乱,乾清很是佩服,却遗憾没有深想一步。 正因为这一根犀骨,青衣奇盗又开始了第二次骗局。 乾清是听了曲泽的解释,才明白青衣奇盗与厢泉的刀剑搏斗是假,唱了大戏是真。她反复强调,厢泉中毒很深,在被守卫发现之前已经身处昏迷之中,是受了伤痛刺激才醒了,又因伤口沾毒,再度陷入昏迷。 而真相呢? 厢泉被青衣奇盗带到巷子里去,剑被拔出——让大家以为他们进行了打斗。这把剑随后被丢到一边,青衣奇盗故意让人看见自己从厢泉那取到了一根犀骨,让守卫追赶自己,跑到西街。 青衣奇盗唯一的疏忽,在于抽剑而非扇子——剑并非厢泉武器,正是这点令乾清起了疑心。 可是青衣奇盗这一出戏,究竟是为什么? 乾清想起了那天晚上自己与厢泉的对话。他问厢泉,究竟如何才能把犀骨辨认出来?厢泉回答,除了细看,别无他法。 那两根真正的犀骨是真真切切混在了赝品之中,包括厢泉本人也难以辨别。 因此,青衣奇盗在巷子里从厢泉身上拿的那根犀骨,也是假的。杨府尹关于“犀骨被厢泉分开放”的推论,不成立了。 放蚂蚁,放猫,演戏骗守卫——青衣奇盗费尽心思演出了这么复杂的剧,有何目的? 乾清看看远处依然弥漫着烟,心中似乎隐隐有了答案。 青衣奇盗上演的第三出闹剧,就是用灵猫香引来七节狸推翻街灯,导致全城多处失火。 至于街灯为何会混入灵猫香,乾清看到库房失窃就明白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昨日深夜,乾清和厢泉在街上碰到了青衣奇盗,这不是巧合。 为的就是将目光引入街灯和香料上来。 今日在府衙,乾清和方千闻到灯油的浓烈香气,知道内含曼陀罗残渣,就凭此断定灯油有问题,故而决定将旧灯油倒去,换上新的。这也是青衣奇盗加入麝香的原因:为了引人注意。单纯的曼陀罗香气不重,但麝香浓郁刺鼻,只要一闻,会更让人觉得这灯油不对劲儿,觉得它会致人昏迷。 一切全是误导。 其实旧灯油是没问题的,新的才有问题。 灵猫香显然在昨日库房失窃的时候掺进的新灯油中去的。赵大人觉得旧灯油有问题,必定下令全部换新,殊不知,正中青衣奇盗下怀。 青衣奇盗既要放全城火,就要换掉灯油;而他半夜三更亲自往一盏盏街灯里放入灵猫香,定然不现实。最省事的,莫过于借守卫之手,行自己方便。 前一晚,青衣奇盗的棚出真相之前,却被青衣奇盗加害。 乾清不寒而栗,青衣奇盗的偷窃手段已经是滴水不漏,甚至连易厢泉都难逃他的算计。 可是青衣奇盗却忽略一点——易厢泉昏迷了,还有夏乾清在。 夏大瘟神是不好惹的。 乾清觉得思维有些混乱,但是他知道,青衣奇盗繁琐的手法不能掩盖住一个事实。如果三起事件联合起来看,就不难得到最后的答案。 庸城府衙蚂蚁事件的最后结果,是几十个守卫出城追捕;全城纵火事件,调动了大批守卫去灭火;巷子里的厢泉昏迷事件,使最后一部分守卫,包括方千和两位大人,去彻夜搜查西街。 出城、灭火、搜街,如此算来,现在还守护在庸城府衙的有多少人?五个?十个? 一切都清楚了。 乾清再度想起了厢泉关于犀骨真伪的话:除了细看,别无他法。 青衣奇盗的三出戏码,实则是为了调虎离山。 真正的犀骨筷还躺在庸城府衙,此时没几个人看守。只要放倒那几个守卫,青衣奇盗可以明目张胆的在院子里偷窃。 乾清瞬间冷汗直冒,他清楚的记得,厢泉说最快的辨认真品要三、四个时辰,打着灯笼一个个的辨认真伪,乾清觉得不止要花上三、四个时辰。可是远观烟雾,火势并没有增大的趋势,纵使今日风大,要扑灭火焰,几个时辰过后,天都亮了! 最多留给青衣奇盗两个时辰。那青衣奇盗到底要怎么做呢? 乾清摇了摇头,不对,现在不是关心青衣奇盗的时候,而是自己应该怎么办。 如果火被扑灭,也许就会有守卫回到庸城府衙;西街追捕不利,也许也会有人回到庸城府衙;厢泉醒来,事情败露,还会有人回到庸城府衙。 若青衣奇盗执意偷窃,就会知道夜长梦多,必须在有人回来或者发现之前,速速行动。乾清顿感心慌,一刻也不能耽误!现在庸城府衙就如同个空城,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可是自己能做什么?叫人来不及,而且官府人马各有任务,根本调动不了多少;找自家下人?不现实,况且人多容易打草惊蛇。乾清无奈的倚靠着月桂树,难道坐以待毙?现在,自己是全城唯一有时间阻止青衣奇盗的人,怎能任他胡作非为。但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对付身手非凡的江洋大盗! 一片茫然之时,他偶然看见了树下的雕花木箱。他记得下午来过这里,那时候这个箱子就在。做工精致,体积大,上面有古老的花纹。乾清细看,这才觉得此箱分外眼熟。 这是他自家的箱子。本应放在书房里,存放常年不看的书籍。 乾清想起夏至的话,似乎看见厢泉在清晨抱着个大箱子出门了…… 他端起箱子,感觉不重,里面似乎放了分量挺轻的东西。箱子散发出好闻的木头香味,便借着月光,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他的柘木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十八章 青衣奇盗 夏乾清的父亲早年在洛阳拜了赫赫有名的邵先生为师,即厢泉的师父邵雍。那时邵雍还年轻,而乾清的父亲更加年轻。他不务正业,对象数、算卦之类颇感兴趣,故而拜师。然而之后不久就弃之不学,反而开始从商,创下万贯家业,几十年后,竟成了江南有首富。 在这个尚文的年代,文人辈出,江浙一带尤甚,风流才子数不胜数。乾清纵然受过良好教育,琴棋书画、吟诗作对都略知一二,但他不感兴趣,资质甚佳却碌碌无为。 乾清天资聪颖,却终日不求上进,不理家业。夏母时常抱怨,自己的儿子是个典型的败家子。从另一面来说,他为人倒是正直,好奇心旺盛,也敢于冒险。若说技能,当属射箭为上乘。 夏家,家大业大,乾清用得起好的弓箭,请的起好的师傅。射箭作为孩子唯一的正经爱好,所以父母起初对并不反对,乃至一发不可收拾。 乾清天资甚高,又感兴趣,久而久之,夏乾清的箭术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然而他没有实战经验,随着西北战事愈演愈烈,乾清也“蠢蠢欲动”,父母自然不肯让独子有这种念头,遂禁止他再携弓狩猎。 乾清没有办法,只好在自家的院子里引弓射箭,白日去射落柳叶或者杏花,或者让弓箭没入石墙。 即便是这样足不出户,他的技艺却越来越精湛。 《战国策》有云: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百步之外可射落杨柳的叶子,即百步穿杨。而描写飞将军李广“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则体现了其射箭的力度。 乾清都可以做到。 此时,乾清背着弓箭,悄悄的从庸城府衙远处的小巷子里绕回客栈。他观察过庸城府衙四周,只有这家风水客栈位置最好。 而整个客栈之中,视野最好的房间,就是厢泉住的房间。 另一间房的视野也不错,在厢泉房间的隔壁。乾清自然选择厢泉所住之地了。 他摸黑进了客栈,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周遭一片漆黑。那个矮个子尖声小二不知道跑哪去了,乾清也不想进惊动任何人,便轻手轻脚的踩着楼梯溜上了二楼,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房间还是和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乾清上前,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窥探着外面。清幽的月光瞬间照进房间,从窗户缝一下子洒在桌子上,幽幽的照着桌上的一盏小油灯和装茶的葫芦。 今日风大,而此时却减小了不少。而且这房子的朝向正好背风,乾清庆幸这天时地利,否则窗户一下被风吹开,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听着呼呼风声却听不见蝉鸣。蝉似乎真的在一夜之间死绝了。眼下已是秋日,这样寂静的夜晚令人感到丝丝凉意。乾清有些惊慌恐。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庸城府衙的整个院子,月华如水,庭下如积水空明,然而树影交错遮住月光,院子里倒是不亮堂了,唯有树影轻轻晃动。 没有任何异常。偶尔有几盏零零星星的灯火飘过,那是杨府尹的家丁而非守卫。 乾清远望,城里的烟雾不断,灯火却在逐渐熄灭。他知道,兴许是大人下了什么命令,如果再燃灯火招来狸猫,怕是这风大火势更加难以控制,故而全城灭灯。 所有人都认为青衣奇盗向西街逃跑,全城点灯无甚用处。 看着全城一点点暗下来,有种被黑色侵蚀而不见天日之感。乾清顿觉呼吸急促,双手微颤。 庸城府衙附近没什么人,可远见西街却灯火通明——烟花巷子,那是离庸城府衙最远的街道,夜夜笙箫。不知赵大人他们进展如何?只怕是竹篮打水。 乾清心里七上八下的,庸城府衙还是没有动静。他心里嘀咕,莫非自己想错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弓,是柘木所制,漆的光亮却无装饰,乍一看只是普通的弓。然而柘木的弓身坚硬,水牛角贴于弓臂内侧,将极好的牛脊筋腱用黄鱼鳔制胶粘合才得此弓。看似普通的组合,实际上却是杀人的恶魔。 乾清手有些颤抖,他不打算杀了青衣奇盗——杀人,这一点他想都不想,只希望射中青衣奇盗的腿,如此行动不便,定可以擒获。 他能射中吗? 月朗而风不清,秋月惨白,映着乾清的脸和那皎月同色,嘴唇也是苍白,显得鼻子英挺,脸的棱角更加分明。他虽然恐惧却不失了英气。 无论结果如何,就在这一箭了。如此重要的任务非他夏乾清莫属。 突然,庸城府衙门口的灯灭了。那里距离他很远,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正在乾清凝神屏息观望之际,却见另一盏灯也灭了。 乾清顿觉得奇怪。灯火的位置在庸城府衙的正门口,灯火灭的诡异,悄无声音,似乎是自然被什么人熄掉的。每一盏灯火都是家丁在提着的,如此熄灭,必有蹊跷。 接着,又一盏灯火灭了,整个庸城府衙的大门到院子那里一片漆黑。 乾清纳闷,出了什么事了? 府衙的院子十分古老,同石灯一样是魏晋时期的。院里石灯的火没灭,一直燃着,一个个小亭子般,乾清视力好,甚至看的清上面的莲花纹饰。此时就在石灯旁边,一个灰色衣衫的家丁提着白灯笼,似乎在做常规巡查,灯火正好照在家丁脸上。 就在那一瞬,乾清赫然发现树上有个黑影,就在家丁身后。他心里一惊,只见那黑影迅速跳下,无声无息的一掌劈在家丁的后脑。 乾清暗暗低声惊呼,那家丁立刻倒下了,黑影迅速用手帕捂住家丁口鼻,一手托住灯笼——动作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片刻之后,那人吹熄了家丁手中的灯笼,随即把人拖到草丛里。 那黑影的手法之快,乾清几乎看不清,却见那黑影隐到树林里去了。 眼看府衙后院还剩最后一个家丁。他提着灯笼慢悠悠的走着,浑然不知自己是庸城府衙唯一一个还在巡视的人。而府衙的四周街道再无他人守卫了。 乾清心里暗道大事不妙,却见那黑影突然冒出,如同鬼魅一般落在了最后一名家丁身后。 瞬间,那名家丁倒地。那黑影手法之快,同刚才如出一辙。这里是距离乾清最近的地方,那灯笼掉到地上的咣当声乾清都听得清楚。 在灯火的照耀下,那黑影不再是黑影。 乾清看的一清二楚。那是一个穿着青黑色衣服的人。 看身高,应该是个男人,他的大半个脸被面巾蒙住,额前碎发挡光导致乾清看不清他的眉眼。未梳发髻,只是拿青黑色的带子略微系上,如此行动倒是方便;他也没有带着弓弩,只带着佩剑,然而剑鞘上没有图腾,此外没有多带别的东西。 此人仿佛是来自黑夜,此时正站在那棵桃花树下,青黑色的衣裳质地柔软,似乎是黑影与落叶交织而成的产物,在秋分吹拂下轻扬,与月光完美的揉合,从而构成了一幅令乾清终身难忘的画面。 敏捷的身手,乌黑的头发,乾清异常吃惊,名扬天下的青衣奇盗居然这么年轻。 他的手微微颤抖,架起了柘木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二十九章 另一位房客 青衣奇盗蒙面而行,如同鬼魅一般无声的在府衙走动着。 迄今为止看青衣奇盗真容之人,恐怕只有他夏乾清了。乾清紧张之心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他略微探探脑袋,想看真切一些。现在不多看看,以后可看不见了——连当今圣上也难见青衣奇盗真容啊! 整个庸城府衙没有人再点灯笼,高大的树木在月光的照射下投射斑驳树影,此外,唯有院子里的几盏石灯还燃得明亮。青衣奇盗堂而皇之的从正门到走到后门,从阴暗走到光亮,根本无人阻拦。 乾清暗忖,他捂人口鼻的手帕上不知道沾了什么药物,兴许和上次迷晕吹雪的药物一样。 风起云动,天相又变。 风吹的窗户扇动来动去,吱吱响动,空气中略有潮湿的泥土气味。乾清知道天气变化无常,也许又快要下雨。他顺手拎起桌上的葫芦卡在窗户边上,这样窗户就始终敞开而不会突然闭合。箭在弦上,而乾清不敢点灯,借着月光瞄准院子。 他必须选好放箭的瞬间——天空不可有乌云遮月,青衣奇盗必须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下,人箭之间不能有树林遮挡。 乾清屏息看着,等待着时机。却见青衣奇盗跑到了院子角落口水缸那里。 乾清心里一惊,缓缓放下弓弦,这才想起那水缸的问题! 按照两位大人的说法,水缸是易厢泉用来装水防火的。厢泉早上亲自让人送来一缸水,下午送来三缸水——而这下午三缸无疑是青衣奇盗送来的。三缸中的两缸装满了蚂蚁,已经破掉了;那么,还剩下一只水缸。 那是一缸盐水啊!乾清亲自打开过的。 乾清眼看着青衣奇盗掀开水缸盖子,把不远处的犀骨集中,一捧捧的扔到了水缸里。 乾清心里一凉,顿时就明白了。这是一种古老的辨识物品的方法。 同样大小的铁块与木头扔到水中,一个下沉一个上浮。换做犀骨,也是同样的道理。厢泉在做仿冒品的时候并没有细细称重,只是用差不多的材质骨头仿照了大小形态,密度自然就有差异。 使用密度来辨别真伪,青衣奇盗的方法就这么简单。用石头和鸡蛋比喻,人们将同样大小的石头与鸡蛋放入水中,二者都会下沉;但如果放入一定浓度的盐水中,鸡蛋就会上浮,而石头依然下沉。这与犀骨的道理相仿,真品赝品沉浮情况有异,方能辨别真伪。 乾清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在昨夜问过厢泉,若把真品赝品投入水中,会不会一个上浮一个下沉?厢泉的回答是,他试过,全部下沉。 乾清就此知道,这关于密度的一点,厢泉绝对已经想过。只是犀骨的质量极小,体积相似,材质相仿,所以密度根本就不会差别太大。正是因为这种差别过于微小,厢泉才只用清水来简单排除密度辨识的可能。 清水不可辨,而盐水可辨。乾清觉得奇怪的正是这一点,盐水的密度鉴别,有个致命的弊端。 若一缸水放入一勺盐,真品赝品都无法浮起来;如果一缸水加入一缸盐,真品赝品就都会浮起来——盐、水的比例决定着盐水浓度。真假犀骨的密度相差无几,要想辨别,必须让盐水的浓度极度精确,才会造成万根下沉,两根上浮的现象。 所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青衣奇盗根本就无法事先预知能筛选犀骨的盐水的比例。多加几勺,会出问题的。乾清用脑袋担保他绝对不可能成功。 乾清冷笑一声,抬起弓箭。他还以为青衣奇盗有多高明。 青衣奇盗每次把一捧筷子扔进水缸之后,会看一会,有没有真品浮上来,再去抱下一捧。忽然,他停滞一下,似乎已经“鉴别”出了一根,从水缸里捞起揣在了怀里。 乾清有点惶恐了,这怎么可能呢? 乾清不知真假,也不管真假。他只是等待放箭的机会。水缸在角落,而角落幽暗难以放箭。犀骨是堆满整个院子的,水缸在东边角落里,乾清看着,等到青衣奇盗把犀骨收到最后几捧时再放箭。那里在西边的角落,除了一棵银杏之外没有什么遮挡,而且光线也好。 就在此时,风突然吹动,窗户嘎吱一声吹开了。这一晃动,葫芦翻滚了一下,塞子掉了下来,葫芦里的茶水滴到了窗檐,顺着外头的墙哗啦啦的流了下去。 这一下声音可不小,若有人在这几丈之内绝对听得一清二楚。乾清慌忙把葫芦扶起来,塞上塞子,拉回窗户,再拿起桌上的油灯别在窗户下面。乾清下意识的望了青衣奇盗一眼,还好距离远,风声大,青衣奇盗不可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默念老天保佑,又架起弓箭。青衣奇盗已经把庸城府衙院子里的大半部分犀骨收进了水缸。乾清拉紧了弓弦,心里一阵兴奋,他快要走到那棵银杏树那里了。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可是青衣奇盗却慢下来了。这一次,他在水缸那里看了许久,终于捞起一根犀骨放到怀里。乾清愣住了,暗叫不好——两根犀骨已全都找出,或者说,青衣奇盗自己认为全部找出了。不论青衣奇盗拿到的是否是真品,他都会立刻打道回府。一切就完了! 青衣奇盗的速度快,拿到东西绝不久留! 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管它光线好不好! 乾清高度紧张,平定气息,弓箭回拉,两指猛然松开,“咻”的一声,箭飞了出去! 这一下太快了,乾清从头皮到手臂都感到一阵发麻,只见箭从青衣奇盗的左腿上擦了过去,乾清暗自懊恼——今日有风,他本来是想射穿过他的腿,这样便无法行动,再向右偏离一点就好了! 青衣奇盗立刻闪去,说是迟那时快,乾清当机立断再发一箭!又是“咻”的一声,箭已离弦,弓弦还在颤抖,箭却一下射入了青衣奇盗的左腿! 乾清大喜,这第二箭不能说正中,却也达到了目的。青衣奇盗发出不大的呻吟声,迅速躬下身子,拖着腿退到阴影里,留下一小摊血迹。乾清脑袋嗡嗡作响,青衣奇盗跑不了!他太激动,以致没有听到走廊上传来了轻微的嘎吱声。 那是人走过的声音。 乾清背着弓箭,迅速向外跑去,他欣喜若狂,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青衣奇盗要落网了!真的要落网了!夏乾清终于扬眉吐气了! 乾清脑袋一热,踏出房门。 就在这一刹那,角落窜出个黑影来。 乾清什么也没看清,还不知所以的往前狂奔!瞬间,他脑后被什么东西猛打了一下。乾清眼前一片漆黑,没了意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十章 西街 与此同时,赵大人一行仍然在西街。 与之前庸城府衙的安静诡异形成对比,西街一派热闹之景。青楼女子皆是一袭长裙,颜色艳丽,身着抹胸配以罗纱,也有穿着窄袖短衣,都镶着金边,有的穿着刺绣褙子。江南女子多是娇小玲珑,声音也轻柔,并不似汴京的青楼女子一般热烈,而是燕语呢喃,如春雨过后润如酥,让人心神安宁。一群群女子飘过,整个街道似有神仙过市,嬉笑声令人心神荡漾,丝竹管弦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江南多才子,也多名妓。江南女子温润有礼,能歌善舞。烟花之地倒能令人感觉身心愉悦,不再为白日琐事而烦心,享受江南夜晚带来的安宁。 赵大人很少下江南,这青楼之地更是没来过。原来以为不过实是一群俗脂庸粉,或是一群无视王法的泼妇,在街道上肆意撒泼,却不曾料到这种安宁景象。 若不是大家都看见青衣奇盗往这边跑来,谁也不相信这种地方竟然藏这个大盗。 守卫一路追来,只见那青黑色的影子一闪,就躲进了这灯火通明的街道了。所有守卫都觉得,青衣奇盗跑到了这条街道,藏匿在某个阁子里。 西街的青楼、酒肆、赌坊倒是不少,个个修的富丽堂皇,也有这个时代特有的彩楼欢门,其上大多是花鸟图案。满街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装饰着丝绸缎子。 方千是追在前头的,他一脸紧张,快速的追赶,谁知刚踏进西街,却被一名身穿鹅黄色罗裙的女子用手中小扇拦下了。女子看见方千一身武者打扮,倒是不惧,盈盈一笑招来几名小厮。 “敢问官爷到此地何事?”黄衣女子声音如同三月黄鹂,罗扇掩面,微微行礼。 守卫本来紧张的心情却一下子被这抹鹅黄冲淡了。他们武艺高强,却碰见突然冒出的青楼女子,竟不知如何是好。方千在首,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而此后的守卫也跟了来。女子见状,与旁边的小厮摆摆手,小厮就跑开了,进了阁子里。 方千定了定心神,知道时间不可耽误,遂上前问道:“敢问姑娘,可有穿青黑衣服的人跑来这里?” 鹅黄女子咯咯的笑了,轻启红唇:“不知官爷说的哪位青黑衣服的人?这里向来客人多,奴家哪里都记得。更何况——” 赵大人过来,一下拦住方千,双眸闪亮,威严道:“麻烦你让开,我们要进去搜,官家办事,你胆敢阻拦?” 鹅黄先是轻轻扫了赵大人一眼——她的目光是那样淡,那样不经意,也缺了青楼女子应有的柔媚。女子调笑着,却又不失礼节道:“大人您可是折煞奴家了,这小小的西街做的本分生意,今儿因为城禁的缘故,客人本就不多,哪里会有什么可疑人来?奴家可是什么都没看见。” 赵大人刚要发火,方千赶紧说道:“姑娘行个方便,我们这是朝廷大案,拖久了怕是姑娘担待不起。” 鹅黄衣服姑娘黑水银般的眼睛一转,看着赵大人道:“不知这位大人是何身份地位?今日这场子被另一位大人包下来了,不是奴家不让搜,实在是怕扫了那位大人的雅兴。” 见守卫按捺不住,鹅黄女子也安抚道:“各位不要急,我先派人报上一声,街里是归水娘管的,稍安勿躁。”她轻语慢言,是京城口音。 赵大人脸色越发难看,眼神示意方千,不要废话,直接搜! 方千意会,杨府尹见机慌忙冲上来:“使不得,使不得!大家好好商量……” “哟!听着音儿,这不是杨府尹么?今儿得空,来我们这小地方,也不怕折了您飞黄腾达的官气儿!” 这声音从不远的楼上传来,婉转圆润,虽略带嘲讽却又如此顺耳,如同丝线一般从楼上抛下,轻轻的抚在别人的脸上。 众人皆往楼上望去,却见不见人,隐隐可见一袭水红色纱衣,原来一直在楼上的琉璃珠帘后头望着,只是一闪,飘到楼下来了。 不知为何,赵大人心里一凉。 鹅黄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到底是水娘撑得起场面,众位官家还是跟她说吧,奴家不打扰各位雅兴。”说罢,她笑着退到楼里去了。 赵大人眉头一皱:“怎么回事?谁如此无礼?” 杨府尹低声道:“听这声,就是水娘了,西街都归她管。这女子当真不好惹,大人您还是……” “哟,杨府尹平日里不是官架子不小么,今儿这是怎么了?”只见一女子袅袅婷婷的走来。杨府尹立刻闭了嘴。 水红罗纱,配以深水红色百褶长裙,金丝绣边缀着不大的珍珠,细小却有光泽,无珠光宝气之势,颇具赏心悦目之感。腰间有一玉环,甚是通透,而玉环下面又缀着一块极好的翡翠。头上并无太多金银头饰,倒是簪着一朵黄花,傍边衬着几朵细碎的花瓣。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曹植的形容此时竟然变得如此贴切。此女与其它的青楼女子相比,年龄不小,却又多出一些风韵之态,成熟干练。眉眼略上挑,见其外貌必是精于世故。纤手一起,握住玉柄小扇,那指甲被凤仙花和千层红染过,多了几分妖艳之色。 女子笑了,笑的成熟妩媚,却又隐隐透露出凉意。她摇着手中的青白扇子,指节发白,动作看似轻柔,实则却有力度,一下一下扇着,仿佛把一切都抓在手中。 这种女人,说好听了是烟花巷子的管事,说难听了,就是老鸨。 赵大人冷笑一声,他向来不把这种女人放在眼里,随即冷声道:“让开,我们要搜查。” 女人先是没说话。她还是笑着,扫了一眼杨府尹、方千和一干侍卫,最后目光落在赵大人身上。 赵大人一身倒是好料子,黑色锦衣气势是有的,但是不奢华。他纵然器宇轩昂,却不似杨府尹那般富态,一身正气却又两袖清风,不像个大官。 如此,水娘不屑的笑了。 “恕奴家照顾不周,这城禁几日,场子都被官家包起来了,奴家也不好说什么,”水娘笑着,语气生硬,“怕是官爷也累了,不妨早些回去休息。” 杨府尹气急:“放肆!什么官家人,赵大人难道不是京城官家?大人办案,容不得你个妇道人家造次!” 水娘冷眼,轻轻摸着手玉柄扇子道:“杨府尹言重了。京城?官家自然都是京城来的。小女子浅薄,不知这辅国将军与阁下这……提刑相比,是不是位高权重呢?” 杨府尹一听辅国将军,胖胖的脸都皱成一团,惊道:“此话怎讲?” 众人皆沉默了,赵大人朝不远处的阁子望去,脸上一片阴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十一章 将军 水娘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盈盈一笑:“奴家若是没有弄错,这辅国将军再往上,恐怕也没有几人了。” 众人一阵沉默。本朝虽重文人,而因西北战事吃紧,武官也分外重要。尤其是这种刀尖上滚过来的人物,脾气暴躁不说,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事情就难办了。 好在此人手上没有兵权,但也是地位极重。全城抓捕青衣奇盗而辅国将军在此却不露声色。躲在这种地方,说是行事低调,实则也怕起事端。 水娘自是看出了众人的心思,便朝远处的西阁望去,笑道:“我看这辅国将军也并未休息,这也倒还好,水娘替大家陪个不是,这是也就过了,”说罢,她媚眼一瞪,朝赵大人望去,“大人觉得这样可好?” 赵大人面无表情。街上灯火荧荧,但他的黑衣却未染上任何流光色彩。静默片刻,他以波澜不惊的口吻问道:“辅国将军可是冯大人?他为何在此?” 水娘不悦:“将军出游至此,在园子里饮酒,误了出城时日这才留宿。我看这时候不早了,大人还是遣散队伍,早早回府吧。” 杨府尹想给找个台阶下,接话道:“说的是,这西街看来搜不出什么,既然大将军在此,那青衣奇盗也不敢造次,我们还是早些——” 话音未落,赵大人一个手势将其打断,明显不卖他这个人情:“准备搜街,我先去拜会将军。” 水娘没想到赵大人会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后嘴角上挑,冷哼一声:“大人,您可想清楚了,那可是辅国——” “不必多言,此街必搜。”赵大人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向西楼大步走去。水娘一急,挑起裙摆想跟在后面,却被赵大人拦住:“其它人等一律不准入内,我与将军谈完再说。” 水娘无奈,眼睁睁看着赵大人步入西楼。这赵大人一进去,就遣散了楼内的几名侍女与舞姬。 水娘双眼一眯,恶狠狠的对小厮说:“给我看好了,有什么动静赶紧进去。” 鹅黄衣服女子上前,柔声问道:“姐姐这是为何?” 水娘转身道:“你可没见到,不知道辅国将军的脾气。武将出身之人脾气大的很,这要闹起来,不得砸了我的场子!” 水娘话刚落,就是一阵沉默。方千一直望着楼上,默不作声,也不知道想着什么。月光轻柔的洒在他脸上,似乎覆了层轻纱,遮住了他的细微表情。杨府尹低着头来回踱步,他也觉得自己窝囊,整张脸都没在阴影里。他本身就胖,这一趟跑来更是大汗淋淋,也没有女子愿意递个帕子。只有那鹅黄女子默不作声的递过去,随后摇着扇子,并未吱声。 杨府尹道谢而抬起眼,似乎想找点话题拉拉关系,冲鹅黄衣裳女子道:“以前从未见过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水娘闻言双目瞪住,没好气的道:“哟,这西街还有杨府尹不认识的姑娘?” 杨府尹尴尬异常,鹅黄女子连忙笑道:“小女子的名字,与这罗纱的颜色一样,就叫鹅黄,京城人士。来庸城看望旧识,不曾见过大人,在此有礼了。” 她躬身行礼,大方得体,毫不做作。 杨府尹笑道:“不必多礼,这可是好名字,不过,是‘此花莫遣俗人看,新染鹅黄色未乾’的鹅黄,还是那娥皇女英的娥皇?” 鹅黄笑道:“前者。何来娥皇女英一说?出身相貌自然比不得她们。” 水娘白了杨府尹一眼:“杨府尹这话真是玩笑了。说起颜色,不要说鹅黄了,这红花绿柳,莺莺燕燕的,杨府尹能记得多少?纵使记得,也是因为大人您常来的缘故,您说是不是?” 鹅黄扯了水娘袖子,而水娘似乎喝多了酒,醉醺醺的。 杨府尹气结:“水娘,你……” 水娘面色微红猛然转身,站都不稳,望向方千:“要说这方统领,以前不也常来么?就在几年前,就差住在这儿了,最近是怎么了?哟,看方统领脸色可不太好,是不是累着了?要不要进去歇歇?” 方千看着最远处几处破败的阁子,不动声色,脸色极差,半天才吐出“年幼无知”四字,轻若游丝。 水娘啧啧一声:“看来这杨府尹也是年幼无知了?” 杨府尹脸色铁青,胖手指着水娘大声道:“水娘,你在庸城这么多年,今天是怎么了?如今还想不想做生意?” 水娘沉着脸,也不给他面子,怒道:“我今日的确喝多了一些,可我句句实话,要说你们男人,那可真是——” “姐姐怕是真喝多了,来,去亭子里坐坐,醒醒酒。”鹅黄立即扶起水娘到不远处的亭子坐下,远离众人。 所有人都在西街口等着,等赵大人谈完归来。水娘与鹅黄在亭子里吹风。 水娘一到没人处便换了那娇纵的表情,面如木,呆呆的看着远处。 远处就是黑湖,因到了夜晚这里过于漆黑以致夜色湖水融为一体,故此得名。黑湖的一部分被围在一座小院子里,见不得全景。院子里的树木偶尔能探出几个枝桠来,如此望去,能看到零星树枝和一座破旧的楼。 “鹅黄,今天的事儿你怎么看?”水娘盯着亭子远处的黑湖,斜倚着亭柱子。 鹅黄蹙眉:“依我看,这绝对是姐姐的不是。这些当官的再怎么不对,姐姐也不能句句挑刺,这日后还怎么做生意?” 水娘轻揉额头:“我说得怎么不对?你别看都是官,这冯将军在,他赵大人区区一个提刑,怎么惹得起?这出来视察的官儿,也有高低之分。纵使真的品级相当,那官气儿也不同。” 鹅黄问道:“何来官气一说?” 水娘道:“做官,有的是靠科举,有才气的可做官;有的是权势,也就是家世;有的是靠战功,一兵一卒打出来的。都是官,有清官,有贪官。你在京城,朝廷的风云变幻无常,自然比我懂得多,这拉帮结派的事儿,两袖清风的人自然不愿沾染,如此又怎能位居高位?我看那赵大人,纵使真是高官,一脸正气,衣着朴素,怕是难以做久。这年头,不贪、不拉帮结伙,准没前途。” 鹅黄刚要说话,却被水娘打断。水娘语调冰冷,目光亦是如秋霜般寒凉:“你且等着,这赵大人迟早要倒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十二章 坠楼 鹅黄闻言,双目微瞪:“听声音,像是西楼什么东西碎了,那是辅国将军住处。别让小厮进去,姐姐也别进去了,我进去看看,是不是大人脾气不好,起了争执,摔了东西。” 水娘冷笑道:“起了争执又怎样!大不了不做这生意了!几年前西街出事,我就——” 鹅黄双眉一蹙:“几年前的事我有所耳闻,那……不是意外吗?” “那年正月十五,本来好好的……碧玺,碧玺就这么没了!呵,当年我盘下西街,就请算卦的来看过风水,结果呢?说西街风水不好,尤其是这片湖,”水娘冷眉一挑,修长的手指狠狠的戳了戳黑湖,似乎要把夜幕戳破,“我偏偏不信!硬要在这里建窑子!结果碧玺就出了事,你说,是不是我的错?” 水娘一番醉言,鹅黄根本没听懂。 几年前,西街出过意外,离奇至极,轰动一时。不过事件已经平息,再无人谈起。鹅黄耳闻此事,却没有听过水娘细讲。 “我不信鬼神,只信善恶轮回,只是可怜了碧玺……” 水娘胡言乱语,时哭时笑。 “姐姐胡说什么,”鹅黄双眉一蹙,有些责备,“旧事莫提,好好生活下去才是对的。” 水娘葱白的手狠狠攥紧罗纱,凄凉的笑着:“这几年梦里,我睁眼闭眼都是碧玺……”她闭起了双目,良久睁开,幽幽看着鹅黄道:“你我相识数年,深知我的性子。呵,出了事,我表面撑得住,可实际上呢?你不同,你不同……” 水娘看了鹅黄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亦有疑虑。 “鹅黄妹妹……你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年你我不在同地,我知道你有事瞒我,不过,也无所谓了。” 鹅黄不动生色,似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她站在黑湖边上,灯影摇晃,好似一尊玉石像,端庄,疏离,淡漠。她只是扶起水娘,轻笑一声:“姐姐喝醉了,我们还是去西楼看看为妙。” 二人心中各怀心思,搀扶着到了西楼口。杨府尹也正过来。一行人聚集在西楼门口,屏息以待。 西楼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赵大人面无表情,缓缓的走出来。 杨府尹忙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刚刚是什么东西碎了?” 赵大人答道:“无妨,一个茶杯摔碎了。冯将军要休息,不必打扰将军了,我们准备搜街。” 他再无他话,只是从容的关上的雕花木门,下了台阶,就如同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 水娘双颊透着醉酒的红晕,微微诧异:“当真搜街?将军同意了?刚才的茶杯怎么破的?” 赵大人没答话,看也不看她,转身对方千道:“好在西街封锁了,耽误时间真是不妙,快准备搜,每一处都不要放过,兴许来得及。” 赵大人一顿,瞧了瞧方千的脸色,轻叹一声:“看方统领面色不好,今日守卫也是劳累不堪,搜过之后早点歇息。估计今夜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还是要搜的。而且,明日还要搜城。” 方千轻轻颔首,水娘却不悦道:“要搜可以,有个小楼你们不要搜了,有病人,病的非常严重,最好不要——” “越是这种房间,越要搜。小心点便是,不会太过打扰。方统领,你还在等什么?”赵大人冷漠的言语,令周遭都染了寒气。 水娘要争辩,杨府尹打圆场道:“罢了,不打扰病人便是,是哪间房子?” “望穿楼。” 水娘指了指不远处,有个很高的楼,破旧的很,就在黑湖湖畔。 整个西街毗邻黑湖,而黑湖的一半又被围墙围起来。围墙围出一个独特的小院子,“望穿楼”便伫立于此。它处在西街的边缘,面朝着湖水。 杨府尹见气氛不妙,玩笑道:“白头吟处变,青眼望中穿?好名字,好名字!” 他干笑几声,却是无人应答。 水娘冷笑道:“哟,杨府尹不记得了?望穿楼当年出过事。碧玺失踪,你不记得了?” 赵大人闻言,双目一凌:“怎么回事?” “是宗陈年悬案,”杨府尹擦擦额间的汗水,“望穿楼丢了一个姑娘。” 青楼丢了一个姑娘,这也叫案子? 赵大人有些不以为然:“现在还有几人住在那里?” 水娘嚷道:“现在楼里就住着一个姑娘,叫红信。她身体不好,你们要搜我也是没办法。但你们若还顾念着自己的富贵命,就不能进屋去,那姑娘有肺痨!院子也锁了,一定要搜就去拿钥匙吧,死了我也管不着。哼!可是我们以前的头牌,虽然没做几天,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大官!” 赵大人没有理会。杨府尹低头沉默,方千背对众人,一动不动。 水娘酒劲上来,不管有人听不听,还在嚷,头上的簪花即将掉落,鹅黄拉她不住,只听得她语无伦次大声骂道:“你们可别扰了姑娘!青楼的姑娘也是人!她今天还得看病呢!我看你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哼,你们这群——咦?怎么回事?” 水娘望着房子,面色突然由红晕变得苍白,簪花“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花瓣碎了一地。众人本来有部分是背对着房子的,看到水娘如此面色变化,就转过身来,望向那破旧的房子。 破旧房子的二楼,站着个人。那似乎是个女子,看不清她的五官,似乎戴了面纱。她并未挽起头发,黑发飘飘,穿着一身火红火红的衣服,站在破旧的窗台边上,面朝着一片黑色的湖水,似乎在凝望什么。 她美丽。身段美丽,身上的衣裳也美丽。那一身火红,如同黑夜中灿烂的火球,绚烂的燃烧。 她身体微微探出栏杆。 “红、红信……怎么站在——她干什么?那会掉下去的呀!”水娘喃喃的叫道,却在这一刹那,那姑娘纵身一跃,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是物体落水的声音! 众人都吓愣了,几名女子尖叫一声,水娘瞬间脸色一白,喉咙哽住,一下昏了过去! 赵大人瞪大双目,脸色铁青。 “快去!快去湖里救人!都杵在这里干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十三章 水妖 庸城最混乱的一夜已经过去。 清晨已至,一缕阳光照在了乾清的脸上。他觉得自己的头要裂开一般,晃晃脑袋,缓缓的扶着墙站了起来。阳光从窗户缝隙洒了进来,乾清眯起了眼,看清了四周。 他还在客栈。这里是厢泉的房间,东西都在,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 乾清揉了揉脑袋,觉得后脑肿了起来。自己昨夜引弓射中了青衣奇盗,跑出了房间,随后……不太记得了。 他觉得一阵晕眩,有些反胃,晕晕乎乎的下楼。客栈一个人都没有。 现在是庸城的清晨,远处还有烟没有灭。露华朝未晞,只令人觉得阴凉。天空灰色与乳白色相融,没有朝霞,显得阴沉沉的,残灯明市井,晓色可辨楼台。街上几乎无人,偶尔有几个拉车的小贩走过。 乾清拖着步子勉强走着,想要走到医馆。他如同在梦中行走,倦怠的敲了医馆的木门,上面的门神颜色也快褪去了。 “夏公子来了,正巧,易公子刚醒。”曲泽疲惫,却笑着来开门。 晨光洒下,她眯了一会眼睛,睫毛颤颤的,这才看清乾清。 乾清眉头一皱,晕晕乎乎道:“醒了是好事,只是小泽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曲泽摇头:“无碍。我一直照顾易公子。只是我家先生他昨夜一直未归,我也看的不是很清楚……夏公子你知道吗?昨日西街闹腾一夜,我家先生也没回来。外面天凉露重,进来说吧。” 乾清觉得一阵头晕,但是忍住没告诉曲泽。曲泽把他带进内室,乾清看着床铺,发现厢泉坐在床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曲泽上了茶,用的仍然是那套干净简单的白瓷茶具。乾清知道,那是医馆最好的茶具了。茶依旧是铁观音,清香隐隐飘来,是新茶。城禁了,买到新茶不容易。也不知她如何费力才弄来的。 厢泉看了一眼乾清,没说话,却转身望向曲泽,微笑道:“昨日辛苦姑娘了,我感激不尽。现在乾清来了,姑娘可以歇歇,烦劳了。” 乾清冲曲泽点点头,她也没多说什么,疲惫的走开了。 熹微的晨光照进屋子,窗外安静得只能听见清晨的鸟啼。庸城不知不觉的迎接城禁第五日的清晨,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厢泉淡然看着乾清,微微有些诧异:“你头部受伤了。” 乾清顺势滑在了榆木椅子上,仰面朝天苦笑道:“你不是大夫,这望诊的功力却不小。我头部的确是受伤了,还好不重。” 厢泉摇头:“重与不重不是你说了算的。上星先生不在,我也无法行动,待回来——” “你无法行动?什么意思?” “下肢麻痹,”厢泉略掀开衣摆,“醒了以后就没什么感觉了,脚上有伤,最好不要乱动。” 乾清担忧的看了一眼,沉声道:“那青衣奇盗当真不好对付。” 厢泉笑了:“连你这瘟神夏公子都觉得他难对付,可见那是什么样的角色。” 乾清不理,只是大口喝茶,顿觉精神回来几分,这才觉得自己昏沉的原因不是伤口作祟,只是休息不够的缘故。 于是乾清开始将昨日情况详细讲述一遍,吐沫星子横飞,没完没了的说着,生怕遗漏任何细节。乾清的记忆力极好,什么人说的人什么话、什么人的动作神态、甚至昨日的天气都讲述的一清二楚。乾清绘声绘色,也不觉得头晕了。而厢泉只是听着,一言不发,看着窗外。 窗台上有些杂乱,不知堆积了什么细小的杂物。 “喂,你到底听没听我的话,”乾清没好气的说,“我为了这件事受了这么重的伤,而且,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可是你却没有把一切告诉我!如果不是我昨日这么聪明,这么机灵,能猛然醒悟,我就不会射中青衣奇盗!” 厢泉没有说话,不知看着什么呢。 乾清见他不动,继续说道:“这下案子就快结束了——让官府全城搜索,谁腿上受了箭伤。庸城在几日内解禁,不待开城之日必会找到,那贼人跑不了!你是怎么想的?等等,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晕倒的?还有——” 厢泉依旧沉默着,仍然看着窗外。窗户微微透着光,这是一种属于江南的光线,是秋日清晨的光芒,温婉又温暖。就这么射进窗户来,乾清觉得自己浮躁的心突然静了下来,自己好像一直忽略了什么。 乾清喃喃:“对、对了!有人……有人从背后打了我,可这人是谁?青衣奇盗明明受了箭伤……不对,还是不对,受伤的是青衣奇盗,那跑到西街去的又是谁?这……” 乾清想着,觉得又有些晕眩,便喝了口茶水,觉得整个事件混乱而没有条理,根本令人琢磨不透。 “窗户纸而已,一捅就破。”厢泉突然说道。这家伙突然发声,乾清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厢泉又面无表情道:“你一夜未归,夏夫人派谷雨来寻了,就在天刚亮的时候。” 乾清打了个哈欠:“寻便寻,无所谓。” “谷雨不仅仅是来寻你的,而且带来了最新消息,”厢泉顿了一下,那表情像块会说话的木头,“西街出事了。要不你觉得上星先生怎么会现在还未归来?” 二人谁都没注意到,门外的地板微微响了一下。 乾清笑道:“不出事那才叫见鬼,昨天这么多人追过去——” “这么多人?呵,你是不知昨日发生了什么。就在要搜查之时,他们亲眼见到一个女子从楼上跳下来,哗啦一声跳到了黑湖里。” 乾清挑眉:“有人寻死?是谁?青楼的女子?” “那女子一直有病,上星先生就是去给她看病。” 乾清无所谓,捧起茶杯想再喝一口:“烟花女子自尽常有,这几年前——” 乾清说到这,脸色突然变了,端着茶的手颤抖一下,溅出些许茶水。 他想起来了! 厢泉见状一下笑了,继续说道:“对了,这就对了。谷雨说起此事,也是这个吓傻表情。” 乾清面对调侃却一言不发,只是让他说下去。厢泉微笑道:“那女子自杀,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一下子就跳了下去,落水声也是听的一清二楚的,只是……” “只是找不到尸体,”乾清烦躁的单手捂住脑袋,“无论派多少人,无论怎么搜,到找不到那死去的女子,对不对?谷雨恐惧也是有道理的,这件事发生过,就在几年之前,就是西街,就是黑湖!” 门外发出“哗啦”一声,小泽站在门外面,脸色苍白,脚下是打碎的盘子,还有掉落的点心,瞧那样式像是自家做的。 “是水妖。”小泽面无血色,嘴唇动了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十四章 悬案 乾清想起身帮她捡起碎盘子,却无力起身,于是叹气道:“女孩子就信这些东西,和谷雨一个样。鬼神从来都是假的,不信你问你易公子。他一个算命先生,见过鬼魂没有?” 厢泉没有理他。小泽脸色仍然不好,默默捡心:“那我家先生……不会有事吧。” 乾清让她坐下,笑道:“你既然信水妖的传说,就应该知道水妖只害女子,不加害男子。” 小泽恼怒:“这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怕我家先生受到牵连!” 厢泉笑道:“你们全都没有和我这个外地人说清楚,水妖到底是什么?几年前发生了什么?” 乾清哼一声:“什么水妖,只是有人相信而已,无稽之谈。” 小泽叹气,慢慢道:“易公子有所不知,这是陈年悬案。几年前,西街有一女子名叫碧玺。她当时身体不好,没多久就死掉了。不、不对,是失踪了,就在正月十五那日……” “我同厢泉讲,小泽你去休息吧,”乾清道,“不过你肯定不休息的,是要去趟西街看看有什么消息也可,早回。” 小泽点头,急匆匆的出门了,看样子是不想听。乾清见小泽一走,立刻把头撑在椅子背上,懒懒散散,闭眼对厢泉道:“我当时在场。那年正月十五,大家都在赏花灯。最好的的灯就设在西街。还有吞铁剑的、弄傀儡戏的,踏索上竿、蹴鞠百戏、沙书地谜……最漂亮的是彩带装饰的文殊菩萨,有趣吧?烟花巷子挂着菩萨!当时庸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都去了,平民百姓也去了。” “我希望听到细节,不希望听废话。”厢泉眼也不眨。 乾清话说多了,心情甚好,也不跟他置气,只是轻咳两声严肃道:“天气很冷,似乎前夜下过小雪的样子。大概戌时左右,突然——” 厢泉打断道:“都有谁去了?” “很多人,有权有钱的人都会去,不分男女老幼。只有东街集市和西街青|楼可以赏灯,去东街平民多,去西街富贵人家多。虽然是青|楼,但是也无法阻挡赏灯看热闹的人群。” “杨府尹他们当时也去了?” “官府除了有守卫任务的人,基本都去了。那不仅可以赏灯猜谜,还有舞龙以及歌舞伎表演。赌场、酒肆往来宾客不绝,很多商人借此机会大摆筵席,总之,鱼龙混杂。好在杨府尹在,才没有人闹事。” 厢泉问道:“出事的时候杨府尹也在场?” 乾清点头:“当然,他就在我旁边。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有点喝多了,我和他正站在酒肆门口说话呢,突然就听到一声女子惨叫。” “惨叫声从哪发出来的?” “西街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院子圈着个破旧的楼。叫的异常凄惨,而且不是短短一下,像是……把天空划破。别问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描述不出来。” 厢泉听到这里,眉头一皱。 “杨府尹立刻带人过去了?” “差不多,听这声音他酒醒了一半,赶紧派人过去。当时一片混乱,有的人往回跑,有人想去院子里看看发生什么——我当然是后者。我记得……水娘也冲下来了。她醉醺醺的,不过脸色煞白,我听到她似乎跟旁边的人说‘听那声音,好像碧玺’。” 厢泉挑眉,乾清没让他发问:“碧玺是西街所有青|楼里最有才情的姑娘,算是花魁。她跟水娘一起长大,以姐妹相称,后来突然生病,就住在偏僻楼子里,几乎不怎么见人了。” 厢泉以沉默回应,乾清也不期待这木头人能有什么回应。 见厢泉不再发问,乾清便继续下去:“我跟着官兵过去,眼见前面一个黑漆漆的小院,锁着的。所有人都围在外面,准备冲进去。水娘当时很紧张,似乎很担心。她说,碧玺得了很重的病,她还说要她自己进去,或者带人进去,让所有官府的人都守在外面。” 厢泉终于又开口了:“那位叫碧玺的姑娘,得了什么病?是谁医治的?” “大家都说是肺病。问题就在这了,”乾清叹气道,“给她看病的不是别人,正是傅上星。庸城只有两位大夫,另一位大夫不肯去西街看病,也难为上星先生了。” 厢泉点头:“怪不得小泽要担心。当时上星先生在吗?” “不在。那晚我娘受寒,他在我家问诊。惨叫之后,水娘阻拦守卫,杨府尹也没说什么,毕竟这是在西街,水娘的面子要给。于是只有水娘进去了。呵,你也觉得奇怪吧?一般这种情况,女子,总的带点人进去才好。我就在那看着,门黑漆漆的,从门缝里能瞥见远处的湖水,波光粼粼的却并不美丽,倒是很诡异。在那时非常安静,你要知道,在那一声尖叫之后却没有声音,感觉阴森森的。” 乾清继续喝了口茶,只见茶见底了。他晃晃茶壶又倒出一点道:“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水娘出来了,她急匆匆的和我们说一切安好,只是碧玺……失踪了。失踪了,不见了,人没了!碧玺本来一直住在里面的,足不出户,她也不能随便出来,水娘说送晚饭的时候明明还在的。” 厢泉疑惑道:“碧玺是个病人,没人照顾她吗?” “有的,有个贴身丫鬟,但是晚上不住在那个院子里。那丫鬟会一整天照顾碧玺的饮食起居,饭也是外面做好送进来的。” “这是隔离,”厢泉沉思一下,道,“这个问题再问问上星先生。” “是不是肺痨?我当时也觉得是某种传染病,也有点恐惧。不过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杨府尹当时就派人进去找了——尤其是湖里,那声音真像是掉进湖水里了。我也跟了进去。” 乾清眉飞色舞的继续讲着:“那个院子,很小很破旧。似是许久没人来了,但兴许是是总有人清扫的缘故,倒也挺整洁。院中几棵银杏树,很粗壮,像是有些年头了。我看见屋子下挂着灯,那是很素净的颜色,像是自己扎的,样式简单却大方好看。我看着黑湖,它的一部分被圈子在院子里,院子被死死的围住——一边是墙、一边是黑湖。那些高大的银杏就在黑湖的旁边。很多衙差都进到屋子里搜索,我就想站在湖旁边看着。” 厢泉头也不抬,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想站在湖的旁边?” 乾清一愣,随后笑了:“你问的问题果然奇特,我怎么知道自己怎么想站在那?就是觉得神秘。可能是直觉,我觉得那个叫碧玺的姑娘掉进了湖。但是……” 乾清抿嘴一笑,却带着几分局促不安。 “厢泉,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水妖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十五章 吃人湖 水妖? 厢泉冷笑一下,没有吭声。乾清自知他不信鬼神,也没有追问,只是喉咙一哽,隐隐不安。 “当时天寒地冻,湖已结冰。最边上冻的结实,可是往湖中心一瞧,那就不行了,越近湖心冰越薄。然而冰面延伸到很远,近岸四周非常完整,毫无破损之处。” 厢泉伸手推开了一点窗户,呆呆的看着窗外:“毫无破损?那是在你们目之所及的地方。” “是的,但是这很说明问题了,碧玺没掉进湖里!换句话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完好的冰面说明了一切。” 厢泉毫无感情色彩的道:“湖心应该是没有冰的。” 乾清不耐烦:“我们原以为碧玺是走在冰,冰面很薄,她掉了进去——可是那总得有个缺口吧?没有。我亲身试过,就在离岸边几丈的地方冰面就撑不住人。若是强行行走,不出几步,冰面定会破损。” 厢泉闻言,眉头一皱。 楼里没有,陆地上没有,湖里也不可能——一个大活人,究竟去哪了? “她有没有可能是从西楼跳入湖心?” 乾清嘲笑道:“不可能。距离太远,跳不到湖心。” “会不会湖面有洞,你们却没发现?” 乾清一个劲摇头:“我的眼神极佳,怎会发现不了?毫无破损——我以项上人头作保。” 厢泉听他这么讲,只是看着窗外,似在思索纰漏之处:“此事就这么完了?” 他的语气平淡又冷漠,令人生厌,乾清尽量不去理会他那令人厌烦的态度:“不,事情没结束。我们找到了碧玺的玉佩,在离岸不远的冰面上。当日,我们搜索了一切能搜的地方,但是……没人。待第二天天亮,我们便派船在湖中搜素,然而湖面的冰下什么也没有。搜索持续数日,她若是真的掉入湖中,按理说,尸体会浮上来的,可是……什么都没有!” 乾清紧接着说:“就在之后的几天里,庸城就开始有奇怪的传说:碧玺被水妖拉进了湖里。” 厢泉终于扭头看了乾清一眼,感兴趣道:“水妖?什么样的?” 乾清哼道:“你这人……别人都问水妖害不害人,只有你问‘水妖是什么样的’。谣传水妖与女娲相似。中原地区的人信奉天皇伏羲,苗疆那边信奉地皇女娲。水妖,有人说是人首蛇身,上半身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样貌,下半身则是蛇尾。” “这倒有趣。” “水妖半身不出水,下身非常长——她就住在黑湖里。若是黑夜,她看到漂亮姑娘在湖畔便从湖心探出头来,身子颀长而且力大无穷,凌空把岸上的人拉进水中,直接吃掉。 乾清眯起眼睛,故作神秘的说继续道:“还有人说,水妖不害男子,只害漂亮姑娘,男子见了水妖,则表明桃花运旺盛;反之,女子见了水妖会丧命。庸城很多妙龄女子都害怕水妖,正是因为这传说。不过,我估计,”乾清冷笑一下,“西街出了这种鬼事,生意居然还这么好,就是因为这个谣传。不害男子,只害女子——这谣言一准是水娘她们散出去的,要不哪个男子还敢来这西街逍遥?精明啊精明。” 厢泉又恢复了僵硬表情:“此事就这么完了?” 乾清一个劲摇头:“没有没有!最令人诧异的事发生在来年夏天。盛夏时节,黑湖中心有红莲,开得茂盛,然而那年却不同往日,有几株莲花略带金色,是稀有品种。出现金莲花之后,杨府尹又派人去黑湖搜索了。你可知为什么?据说在碧玺失踪之前,水娘曾经给过碧玺金莲种子,让她无聊之时可以直接撒在湖边,解解乏。” 厢泉沉思一下,突然笑了。 这下有趣了。 “你们一定觉得,如果碧玺把莲花种子放在身上,自己当晚掉进湖中心,那么来年夏天有可能在湖心——” “长出金色莲花来。事实就是这样啊!你难道觉得不对吗?”乾清有些气恼,“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发现莲花当日,官兵就开始在整个湖里彻底搜索,掘地三尺,我们都以为会捞到尸体。” “听你的语气,似乎一无所获。”厢泉的语调中略带嘲笑。 乾清愤愤:“你猜的没错,湖里没有!没有什么尸体!我们快把湖翻遍了,只是在长金莲的位置挖淤泥找到了碧玺的簪子和一只鞋。” 厢泉没有说话,缓缓闭上双目。 “从那之后,人们更加相信水妖的传说。你想,玉佩是在冰面上的,莲花、簪子和鞋都能说明碧玺曾经是掉进湖里的——可是那怎么可能?距离远不说,湖边上四周的冰面根本毫无痕迹,碧玺是怎么掉进湖中心的?她尸体在哪?” 厢泉十指交错叠于胸前:“当时湖面上有小舟吗?” “没有。碧玺出事的时候,湖面什么都没有,后来我们要去湖里搜索,才弄来的小舟。” 一个活人,就这么没了。 乾清又想喝茶,却一滴都没了。他不停的说着,精气神似乎是回来了,头也不晕了,继续口若悬河道:“昨夜倒好,又一个姑娘失踪,庸城的日子算是难以得到安宁了。水妖什么的本身就不可信,依我所见那问题都出在西街。女人多,是非多。” 厢泉嘲笑道:“你倒是很清楚。” 乾清不屑道:“那里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城禁这几日,西街住着一位将军。这事赵大人他们可不知道,这下闹大了,杨府尹他乌纱帽也是难保。”他有点幸灾乐祸。 厢泉也深知乾清性子,笑道:“你没想过与赵大人交代这件事?” “为何要交待,”乾清伸个懒腰,满不在乎,“与我无关,与赵大人无关。瞧赵大人那两袖清风的样子,就算是皇上来了,也不影响他抓贼。我为何要提醒?要说那赵大人,我看他可够奇怪的。” 厢泉又嘎吱一下推开窗户。太阳渐升,似拨开重重乌云。秋雨过后,连亭台楼阁都似乎带了一丝寒意。街上又有了往来客商小贩,只是数量稀少,毕竟城门没开。 “其实人人都很奇怪。”厢泉看着远方,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乾清没搭理他。他觉得喝了茶,精神好了许多。大概昨夜只是疲劳过度,那一棍子对乾清的脑袋似乎没什么影响。 可是……究竟是谁打了他? 正当乾清出神之际,厢泉忽然道:“既然你对西街熟悉,那么……你认识红信吗?” 厢泉问的突兀,乾清反倒一愣,流利答道:“知道但不认识。水娘本想捧她做头牌,但是她没有挂牌多久就被撤下来了。你为何这么问?” “她失踪了,”厢泉面无表情,“昨天坠楼的就是她,红信。” 乾清一下子愣住了,脸色苍白,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红信……我记得,她原本是碧玺的贴身侍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十六章 调查 听了乾清的言论,厢泉也是一愣,但也很快恢复独有的呆板神情。 红信是碧玺的侍女,那么这两个人关系自然不寻常。乾清此时早就不再疲惫,喝了一壶茶,神清气爽。他放眼望去,却见厢泉一反呆容,闭目沉思化作木头人了,便觉无趣。 “这件事,你查是不查?” “查。” 厢泉从口中憋出一个字。乾清闻言,顿觉安心——易厢泉若查案,定能还原真相。别说三日查出实情,一日查出都有可能。 乾清缓缓走到窗前,看着街道上似乎多了些小贩。窗台上脏兮兮的,像是放了好多干瘪的玉米粒。 他拾起一粒,丢了出去,便有鸟雀抢食。 乾清无趣的揉揉双眼,转身走到书房去找纸笔,想把昨日的情形以书信形式告知衙门。 医馆弥漫着药香。乾清见这里屋倒是有不少单间,有几个是锁门的。待他找到纸笔,便书信一封,让他们在城内搜索受过箭伤的人。乾清断定,衙门现在一定乱了,必然抽不出人手的。昨日的偷盗就让人慌了手脚,而衙门最主要的人力几乎都在西街。 西街出了事,他们必然无法快速抽身搜查全城。青衣奇盗的事要查,水妖的事也不能不管。 怎么两件事都赶到一起了呢? 乾清擅自动了上星先生的纸墨。上星先生脾气好,定然不会怪罪。写毕,装入信封就差人送去。随后他打算去一趟西街,同赵大人说说昨日的情况,也更想知道西街发生的事。 他欲与厢泉告别。待回到厢泉住的屋子,见他不再闭目。 厢泉坐在榻上盯着屋内悬挂的画,是岁寒三友。厢泉一直盯着,乾清唯恐他眼珠子掉下来。厢泉突然闷笑道:“上星先生虽为医者,一心向善,而且笔墨丹青也极为擅长。”遂拿起桌上一封信道:“他写颜字。我与他虽然字非一体,也十分佩服了。” 乾清见离床不远的桌上摆着纸笔。笔即是那杆湘妃竹所制,那斑点真似点点泪斑,这就是厢泉随身携带的刻有“天下独一”的笔。 这不知这笔什么来历,厢泉也不曾提过。 文人墨客都爱这些东西。乾清突然想到前日自己被厢泉讥讽不务正业,顿时来气,目光立即转移道:“你写了什么?” “这是给你的,你是不是要去西街?替我跑上一趟吧,”厢泉微微一笑,递信过去,“我行动不便,定然不可能亲自前去调查了,拜托你了。具体要调查的事,都在书信中明确写出,到时照着做即可。” 乾清二话不说,直接抽出信来念道:“记住所有怪异之处——你这又算什么?如此笼统?” 厢泉摇头:“这是最重要的。我坐在此地,纵然能猜出事件的七八分,也难保不出错。不能去亲自查看,这是最大的不便。你一定要记得把可疑之处反馈给我,剩下的几条要求会非常详细的。” 乾清嘟囔一声,像是抱怨,像是暗骂。 他想继续看,却被厢泉拦住了:“到了那再看不迟。有一条我忘记写了,在此与你说说就罢了。务必记得,所有在西街的人一个都不能放出来,全部拘押在那。听清,是‘一个人都不能放出来’。除非有重大的事情才能出街。” 乾清不满:“城禁就罢了,街都要禁吗?” 厢泉冷冷道:“这并非玩笑,城禁三日之内就会解除,今天夜晚西街的人就可以回来。但是到那时,只准出,不准进——除了官府的人。” 乾清冷哼一声,贼笑道:“你可以指挥我跑腿,但赵大人未必听你的。” “这就要看你的交涉能力了,”厢泉一本正经,竟然直接懒洋洋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事不宜迟,速去速回。” 乾清想抱怨,却又觉得厢泉有病在身,不好说什么,便姑且大度一些,冷哼一声,出门去了。 片刻,他就踏着晨光来到了西街。 西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戒备森严,里外围了三圈。但是乾清不费力就进了去,没人敢拦他。刚刚进去,就看到了水娘。 乾清暗暗叫苦,却被水娘逮了个正着。 “哟,看看谁来了!”水娘冷冰冰的把眉一挑,眼眶乌黑,像是彻夜未眠,脾气也暴躁。她把乾清堵住,死死盯着他:“夏公子真绝情,当年还是很愿意来的。最近几年也不见影子,怎么的,是顾着读书考功名,还是学着打点家业了?还是看上哪家小姐等着提亲了?还是我这西街庙小,撑不起你夏家的大门,让公子觉得无趣了?这出了事,你就来了,夏大公子你是什么意思?” 水娘绕着他走了几圈,乾清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味儿。她不等乾清答话,横眉冷眼,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瘟神最爱没事找事!到庸城府衙看笑话也就罢了,跑到西街来,当老娘这是戏台子么?” 乾清暗叫不好,这女人很难缠。他笑了一下,故作彬彬有礼状,一改玩世不恭之情态:“水娘错怪了我了。夏家是庸城大户,西街的事夏家自然不能不管。眼看出了事,我不就赶来帮忙么?红信姑娘好歹与我有数面之缘,她命苦,如今失踪,我自当尽绵薄之力。” 乾清一脸诚恳,水娘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与哀伤,还未开口,却被乾清看准了时机:“我本是代那易厢泉来的,你定然知道此人。眼下这便去与大人商量解决办法,水娘放心,一定给出一个交代。”说罢乾清严肃的行了个礼,溜了。 水娘没拦他,只是独站在晨雾中,红色衣衫也飘在空气里,雾鬓云鬟,美若仙人。她微微昂着头,清晨的露珠沾在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上,高傲美丽,却有说不出的哀凉。 人无论身份贵贱,都要抬起头来做人的。乾清深谙此理,虽爱玩笑,但对水娘之类的人物也给予尊重。他知道,青楼女子红颜易逝,抬头做人是真,但待垂下头去,个中辛酸,冷暖自知。 乾清想着想着,便来到小院。 他独自绕过树木林立庭院,这里都是参天大树,显然没被修剪过,枝桠自然舒展,错落有致,青黄交接时更添苍然意味。乾清来到那栋破旧的楼,刚要踏着摇摇欲坠的楼梯上去,却被方千拦住。 “夏公子,未经许可不可上楼。” 方千红着眼睛,脸色灰白的好似今日阴沉沉的天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十七章 囚 方千有此苍白面色实属正常。自青衣奇盗事件起,接连数日忙碌,西街又出事,守卫都已疲惫不堪。 乾清见状,正经道:“麻烦通知赵大人一声,我受易厢泉托付特来一看。”说罢,摊开了厢泉写的信。 信里所写内容,都是厢泉委托乾清调查的。信的内容异常奇怪,乾清递上厢泉亲笔信,方千没仔细看。乾清心里暗笑,“易厢泉”三字真是金字招牌,好事坏事赖他身上,准没错。 方千木然点头,肢体僵硬的似乎要折断了,径直走开去通报。乾清同情的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想。既然还得等着许可,不如先去看看庭院。 厢泉信中第二条指示,就是让乾清去院子里测量。厢泉要求乾清以步子为丈量,大致测算院子的墙、屋顶以及树木与湖水的距离,以及目之所及的湖水面积。乾清大约是五尺半高,还用自己的身高做比例,测量了建筑物和树木的高度。 乾清虽然照做,却很诧异——测这些东西做什么?看风水? 院子成椭圆状,红砖绿瓦的围墙将黑湖的一半圈进院子,将这些树木与破旧楼子围了起来。围墙的尽头是与庸城城墙相连的,如此就把这里死死围住,除了院门之外再没有门可以进来。黑湖的一半圈在院中,另一半则从城下水渠通往城外,形成护城河。城外水清,自有源头活水来,这黑湖与护城河以及城内百姓用水皆是相连的。 乾清以步为量,院子虽成椭圆却并不十分规则,最宽处不过十五六丈,相对于乾清家的大宅院来看这里实在小的很了。楼与湖水的最短距离也有七八丈远,这个距离大约占了院子的一半。 湖水与“望穿阁”距离太远,乾清亲自测量后更加确信:红信坠楼,是不可能直接跳入湖水中的。 他觉得奇怪,也说不出哪里怪,只觉得阴森异常。乾清虽然不懂风水,但这里一定风水极差。高墙围住草木显然是“困”字,人若在此就是“囚”字了。这是市井小儿都知道的忌讳之事,乾清不懂水娘为何要建这么个破院子。依傍湖水,阴气、湿气都重,再加上个病怏怏的女子,不出事都难。 “这么个破地方……”乾清啧啧自言一声。这里的砖瓦虽然是好物,缝隙契合的也是极佳,然而细细观察却有粗糙之感。这墙,建筑手艺虽好却显然是赶工而成。 依照五行之说,水生木,黑湖旁的银杏树以及柳树大概是吸收了黑湖的水汽,也许是因为阳光充足,长的高大而茂盛。其中最临近湖水的一棵树上还挂着旧绳。绳子也只垂下短短一截,似乎是一条蛇皮软塌塌的挂在这里。乾清踮起脚尖也只能勉强能摸到绳子末端。 估计是以前用来晾衣服的。 乾清无趣的拍打了绳端一下,绳子悠悠的晃着,掉落的一些灰尘。 树木是很古老的,草木这东西,颓然不语,但它们一直安静的站在这儿,它们什么都看得见。 乾清呆呆的看着草木。若是它们能说话,自己也就不用这么辛苦。 他将所测记在纸上,详细异常。树的形态、房子朝向,整体的高度、宽度统统记录着。总觉得奇怪,厢泉的调查方法当真莫名其妙,乾清心里却总觉得不是滋味。 但是他却按照下一条指示,来到红信最后一次出现时所站阳台的正下方。 他被要求,找寻木板、绳索、碎片等等类似的杂物,如若见到全部带回给厢泉看。厢泉在信中特地交代,如果地上有药渣,务必带回。还要看周围有怎样的脚印。 近湖水,地面湿,虽然留下了不少脚印。估计是昨夜搜索的缘故,异常凌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 奇怪的是乾清脚下的泥土,是湿的,而且湿的过分了。昨夜天气只是多风而分明没有下雨。 乾清记录着,接着找,厢泉所说的东西几乎一样都没有,只有几片破旧的碎片。它们像是便宜的瓦缸上的几块,都非常细小。乾清用怀里的袋子装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 “夏公子,大人同意了,你可以进去了,不过需要我陪同。”方千这时才过来,眼眶深陷。 乾清本身想抱怨两句,却见方千如此面色,也不忍心:“如果你累了,不必陪同。” “不,大人要求的,也是我职责所在。”方千摇头,硬是跟了进去。他递给乾清手帕捂住口鼻。乾清当然知道为什么,红信得了什么必然要隔离的病,这屋子自然是不要随便进入的好。 乾清暗骂一声,自己要是染了恶疾死去变成孤魂野鬼,第一个要吓唬的就是易厢泉。 今日人手不够,楼梯口守卫只有方千一个。楼上红信房间外守着俩人。 楼梯有两个,一个是直接通往二楼的露天楼梯,另外一个是从一楼再通向二楼的。乾清瞄了一眼一层,鬼气森森,旁边的树木都快把那里牢牢遮蔽住了,遂“哎”一声,略过一层摇头直接上二楼。 方千把乾清带到红信的卧室内,却并未进屋。 乾清自己进去,一推门,一股浊气扑面而来。乾清一阵恶心,要说这间屋里没死过人,他自己都不信。 可是红信究竟去哪了?就算死了,总的有个尸体吧! 这是女子卧室,而且是青|楼女子的。但是此间却与普通青|楼女子卧室大有不同。房间里没有镜子,胭脂水粉都很少。没有古琴、书籍、棋局一类的东西,墙上有幅画,画得是普通的山水。乾清对画倒是有几分研究,于是仔细看了看:这画明显不是大家之作,却有江南独有的婉约韵味。落款居然是碧玺。 乾清并不奇怪,这屋子是碧玺以前住的。红信和碧玺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也许她们得的是同一种病。 女人之间的事儿乾清懒得多想。他继续看着,桌子上有笔墨纸砚,还是不错的东西。墨汁还不是太干,部分溅了出来洒在桌面上。只是红信没有留下任何笔迹。乾清觉得奇怪,到处找寻——这屋子显然是被搜索过了的,找不出什么东西。 乾清翻了枕头被褥,终于在床铺底下发现了一个炭火盆。 这是秋天,眼下这自然使用不到的。乾清在火盆看见了灰烬,还有些像是植物的残渣。 这就奇怪了,夏日秋初并不冷,好端端的非要生火。 红信她一个大活人,为什么怕冷! 乾清这样想着,却觉得心里发毛。 房内悬挂的罗纱帘子似乎褪去了颜色,死气沉沉的挂着。乾清感到一阵烦躁不安。这间屋子就似一个巨大的牢笼,要把人活生生闷死在里面。 而牢笼里曾经住着两名囚犯,如今却已经不知所踪。一个人留下了一声凄凉的叫喊,另一人留下了坠楼的身影。 红信与碧玺在失踪之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十八章 花难眠 乾清满肚子疑问,这房间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放眼望去,窗台上的白瓷盆里还有几株花,不知是海棠还是牡丹,皆已枯萎。 正所谓“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不知怎的,这房间的陈设均让乾清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孤寂与苦闷。 乾清看着花盆,发现泥土的颜色怪异。转眼再看那花盆通身白色,边缘附着液体残迹,和墨汁一样飞溅出来,并未擦去,在白色瓷盆的映衬下很是明显。乾清这才意识到,屋子整体是不整洁的,因为东西少,所以才不显得杂乱。 看着飞溅的液体痕迹,乾清突然明白了。 炭火盆可以烧掉药渣,但是药汤却不可以。那么药汤倒在哪?一股脑儿倒下楼去或者倒在花盆里,红信选择了后者。乾清这才恍然大悟,厢泉让他去楼下找药渣是有一定道理的——厢泉原以为红信会把汤药全倒在楼下。 可是红信为什么拒绝喝药?为什么要倒掉? 乾清一愣,最奇怪的是,易厢泉怎会知道她不喝药,还让自己来找药渣? 厢泉明明没有踏出医馆一步,不认识红信,更没有来过西街! 他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乾清觉得难以理解。他索性回去再想,只是觉得现在觉得胸口闷,于是打开了阳台的朱漆小门。 要说这建筑也奇怪,像个亭子,乾清这一去阳台,就能看到黑湖的全景。高大的树木将枝桠伸到了乾清的眼前。护栏很低,像是随时都会掉下去。向下看,一层的阳台向外延伸,一层显然比二层宽了两丈,二层小,一层大,如此大概是为了稳固。 这一眼看下去,乾清觉得有点恐怖。他想退回来,却见对着自己的护栏上全都是灰,上面有两条粗粗的痕迹,像是以前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这里放着,遮了灰尘;或者是原来有灰尘,后来却被什么东西抹去。 仔细看看,这里像是绑过什么东西。 乾清看了半天,一头雾水,觉得差不多了,转身将要离去。 看见方千正在门外,他没有进来,但是沉默不语而且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乾清嘀咕,不就是呆久点了么。也不愿抱怨什么,示意方千一起离开,随后,他们又去拜访了傅上星。 红信的病情,恐怕只有傅上星才能知晓一二。 肯为青|楼女子看病的郎中不多。乾清心知上星先生为人,心善,有医德,定会将其所知之事如实相告,如此调查起来就不费力了。他被安排在离破旧小楼较远的房间内,这里是西街专门的药房。很多药都是在这里熬着的。 西街今日要调查,故而不让人出街,既然今晚才放人回去,上星先生在此地休息再适合不过。 乾清推开门,见傅上星静静的站在窗户前发呆,那姿势和厢泉一样。如今正值午后,阳光轻轻笼罩在他身上。头发挽的整齐,穿着深蓝色的布衣,腰间一普通质地的玉佩。衣着不华丽,却觉得无比柔和。与阳光揉合在一起,让人想起阳光与海洋以及蓝天交织而成的暖色。他似有吞吐日月星辰的胸襟,又有秋日的阳光的温暖。 乾清看见他身边的还有梅花。梅花腊月才开,而南方又会开得晚些,更多的时候都不开的。眼下连花骨朵都没有。它在庸城成活就是不容易的了。光秃秃的却依然优雅的插在白釉花卉纹的瓶子里,少了姿色,多了傲骨。人都是喜欢用梅花插瓶的,红梅也好白梅也好,入了冬,花开灿烂,更添春意。 听见响动,傅上星平静的、缓缓的转过身,温和一笑:“夏公子可是来问话的?不知易公子现在状况如何?” 乾清叹气:“我?问话倒算不上,就是被人赶鸭子似的打听点事,随意聊聊罢了。厢泉他下肢麻痹,无法行动了。” 傅上星听此,背过身去叹气:“易公子伤的不重,就是剑伤在小腿处,剑上又萃了毒。这怕是青衣奇盗事先安排好的,限制了易公子的行动,等于成功了一大半。” 乾清好奇的打量着梅花的枝干:“先生为何用梅枝插瓶?眼下还不到开花的时日。” 傅上星顿了一下,却温柔的看着梅花:“多是贪恋希望它早日开花了。夏公子喜欢竹子的,而我是素来喜欢梅花的,小泽也喜欢梅花。她就是腊月生的,以前在北方,家境贫寒,每逢生辰我就只能带她去山水看看梅花了。我才弄了一些来,给她看了高兴高兴。” 乾清听得“家境贫寒”五个字心里略微羞愧了一下。傅上星也算个文化人,他夏乾清就是俗不可耐了。乾清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应和他,便酸溜溜道:“无花空折枝,倒也是凄凉。” 傅上星幽幽道:“不懂折花之人可不是我。只是竹子梅花同为岁寒三友,夏公子可也喜欢梅花?” 这一句来的没头没脑,乾清只是怔住,随口答道:“喜欢……” 傅上星颔首而笑,轻抚梅花枝干。乾清想直奔主题,傅上星却是“梅花”个没完。这有什么可看的?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安慰道:“今年这样寒冷,待到冬日里一定要开花的。先生尽可耐心等待腊月,来日方长,何愁没有梅花看?” 傅上星闻言,却是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浮云。乾清心想,眼瞅着傅上星不高兴,莫不是自己说错话了?似乎没有啊。 “先生傍晚就可以回去了。”乾清眼见时间不多,就想迅速切入主题,反正傅上星和蔼心善,定是有问必答的:“可否告诉我,红信和碧玺得的是同一种病吗?” “对。”上星先生凝视着远方,不曾回头。 乾清继续问道:“那么……可否方便告诉我是什么病?” “肺痨。她们都不肯吃药,病也好不起来。”傅上星又转回身子抚摸着光秃秃的梅花枝干。 乾清好奇的问:“为什么不肯吃药?这又是怎么染上的。” 上星先生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叹气:“不知道。医人不医心,我无法知道她们怎么想的。她们都不愿与我多交流,发生这种事,我也感到难受,毕竟是自己的病人……” “不知先生可否把药给我?先生今日来问诊,自然带了药——” 傅上星温和一笑,指了指右手边的纸包:“皆在那里。” 乾清见状,立刻把药往怀里一塞。觉得傅上星今日似乎也没休息好,不怎么理人,兴许是累的。他便觉得自己应该走人了。 “那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乾清一个转身,毛手毛脚的,却不想哗啦一声,碰到了一个精致的蓝白小瓶。 小瓶咕噜咕噜滚下,马上要掉下桌案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三十九章 将败 乾清赶紧伸手去,及时的阻止了小瓶滚落。 听到声响,傅上星才匆忙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乾清赶紧将瓶子放好,却见上星先生双眼布满血丝,显得疲倦异常。 差点闯祸啊! 乾清嘟囔一声,告辞转身。却看着方千一直在门口站着,如同鬼魅。他脸色如同江边白沙般灰白,却依然站的直,那眼睛跟傅上星一样红。乾清心里顿时觉得难受起来。方千脸色这么难看,乾清知道,他几天没睡好了。昨夜真是够折腾人的,这西街的人怕是一个个都接受了昨夜调查。 傅上星也好,方千也好,水娘也好——这群人都受尽了折腾。唯独夏乾清自己,挨了一棍子,还是好好的到处乱窜。 乾清便寒暄:“见你面色欠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不妨为方统领看一看,反正闲来无事,”上星先生接话,笑了一下,“刚才夏公子碰倒的药就挺不错的,方统领不妨……” 他的双眸疲惫却沉静,如同平静海水般柔和却深不见底。上星执意替方千看看,方千也没再推辞。 乾清觉得心里非常不痛快,觉得这趟就是白来,什么也没干成,什么线索也没找到,什么也没问到,还要麻烦这么多人。 待乾清回到傅上星的医馆,已经临近傍晚了。傅上星的医馆向来是不锁门的,如此行事大胆异常,但是这也是他口碑颇盛的原因。一是医馆的确没什么钱,二是傅上星对庸城人绝对的信任。小偷也会讲道德的,宁愿偷夏家,也不愿偷医馆。 这家医馆从没进过贼。 乾清推门进去,走进转角厢泉的屋子。窗户打开,一片来自夕阳的红打到厢泉白衣上。顺着窗口望去,晚霞灿烂。似一支笔沾饱了墨在天际作画,然而那墨却不是黑色的,而是石榴红和橘黄混合而成,渲染了天空,多了恢宏,少了哀凉。 夕阳如西子,厢泉还懒洋洋躺在床上,埋头书海,也不知道翻着什么。青铜灯已经燃起火焰,温暖明亮。 乾清心里不快,自己跑上一天却有人在此落得清闲,遂更加厌烦,进门不打招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查到。你让我去看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毫无结果。” 厢泉并没有停止看书,显得兴味十足,只是低头道:“还有更奇怪的。” 乾清不想理会他,随口又问道:“小泽呢?她不是去西街找上星先生吗,我怎么没看到她。” “西街的人没让她进去。她刚刚去买些菜,想等上星先生回来做好。”厢泉继续低头,从里抽出一页纸,铺开,只见上面有字。蝇头小楷,白纸黑墨整洁美丽,颇有江南女子的风范。这字算不上好却别有一番风味,可见写字者并不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人,却充满意趣的。 “‘乾坤何处去,清风不再来。’女子写这种东西,很有趣,对吧?”厢泉饶有兴味的看着乾清。 乾清先是一愣,再一回想往日种种,顿觉尴尬,干脆坦然一笑:“这年龄的女子都有些心事,正常,”见厢泉不说话,乾清就随口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厢泉笑着,乾清本以为厢泉要调侃自己,颇为不快,但厢泉突然冷脸道:“既然你知道,未免太不上心了。”然后指了一下墙上的岁寒三友,冷笑一下:“人家对你是什么心意,你又是什么心意?你手中是绣帕太多?看这上星先生画的竹子,你也不觉得眼熟吗?这竹子显然与绣帕上的风格相同,小泽给你的绣帕,怕还是让上星先生画的竹子,她再一点点一针针绣的。如此心意,就被你这么随便乱丢。负心就罢了,还好意思在这晃来晃去的……” 厢泉还在说个没完,乾清被厢泉一阵骂,顿时大怒:“我的事你何必管这么多!” 厢泉哼一声,把纸折好放回,道:“罢了罢了,你先把在西街的见闻讲给我。” 乾清翻个白眼,慢慢讲述起来。 在乾清讲述的过程中,厢泉一言不发,表情僵硬,不断把玩着乾清带来的陶土碎片。乾清不加理会,对厢泉这种状态习以为常。待他讲完,曲泽和傅上星都回来了。 厢泉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沉默不语,连晚膳都没用。 乾清的晚膳是回家吃的。他经过家门,只见家中开始搬运菊花摆在厅中。重阳将至,此时夏府的菊并不多,本打算待城禁结束后,商贩增多,再去买些的。眼下只有白而檀心的木香菊和黄而圆的金铃菊,放在月白、天青釉色的盆中,煞是好看。乾清见了才想起即将过重阳,掐指一算,后日是白露了。 夏府忙忙碌碌,厨房也开始着手做重阳用的面粉蒸糕。然而夏府的厨娘再怎么忙碌也不能忘了少爷,赶紧热汤给他喝。白露将至,适宜吃些宣肺化痰、滋阴补气的。白瓷碗中有煨乌骨白毛鸡,和龙眼一起炖煮,鲜美无比。乾清喝了一些,见夏宅上下忙碌,又趁机溜了出来。 厢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定然是想到了什么事。 乾清打算回去问个清楚。 但是,他不想回到医馆了。虽然他不承认,但是那张夹在书里的“乾坤何处去,清风不再来”真的对他产生了影响。这个爱好舞文弄墨的年代,女子也是识字的。藏头诗也异常流行。 那么,曲泽的意思很明显。 乾清揉揉脑袋,小泽对自己的态度平时也能看出几分,但是自己实在不想考虑这些……那翠竹绿色绣帕是什么时候给自己的,早就忘干净了,现在也弄丢了。 至少平静一下,明天再说。厢泉需要时间思考案件,而自己则需要时间思考怎么把厢泉的想法从他嘴里问出来。乾清在门外犹犹豫豫,溜达几圈又跑回家去,早早睡了。 屋内秋海棠开得灿烂,它牢牢的扎根在冰裂纹青色釉的花盆里。哥窑盆器中洗子多见而花盆少见,此盆堪称精品。秋海棠不过是普通的花,也称断肠草与相思草的。然而花期落败,不过空留一盆罢了,却没有人因花感伤。 如此黑夜,秋海棠仍然开着却即将迎接着花败的一刻。 而乾清却睡得香甜。城禁之中发生太多扑朔迷离的事,然而在所有被卷入事件的人中,乾清怕是今夜睡的最好的一个。 青衣奇盗音信全无,西街的事毫无头绪。此时酣睡的乾清并不知道,两日过后,很多人的命运会就此改变。 次日清晨,霞光普照。庸城等来了城禁的第六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十章 争执 乾清今晨早早醒来,便溜去医馆报道了。 门一推开,只见易厢泉平静的坐在床榻之上,旁边堆满了书卷。他似有疲惫之色,见乾清前来,打了个哈欠。 “你再去一次西街,调查我所列出的东西。” 乾清冷笑一下,站着没动。今天他一大早上就来了,曲泽正好去买东西,不在医馆。傅上星到夏家出诊去,他就赶快溜进来问问厢泉案件进展。却不想,厢泉什么都没告诉自己,反而让自己再跑一趟西街。 乾清冷笑:“哟嗬,易公子神机妙算无所不知,又怎么想着让我去跑腿?在下愚钝,恕难从命!” 他客客气气,却藏着寒意与不满。 然而厢泉却对他的不满毫无察觉:“如果你去了这一趟,带回我所需要的信息,那么我保证,城禁结束之前把我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你。” 厢泉顿了一下,见乾清不说话,这才觉得他是生气了,便又道:“所有的事情,包括青衣奇盗的目的、想法,还包括失踪的两位女子的位置,西街究竟发生过什么……只要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可以告诉你。” 乾清一愣:“这话什么意思?青衣奇盗和西街的案件有关系?你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 厢泉高深莫测道:“有关系,但关系不大。这几日城禁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我至少清晰的了解三分之二以上。余下的三分之一……你替我跑一趟就大致清楚了。最后的细节,就要亲自问当事人。” 乾清先怔在原地,随后走到窗前,看也不看厢泉一眼,抱怨道:“你知道现在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复杂吗?你也有责任。青衣奇盗四处纵火,调虎离山,目的就是想混进庸城府独自偷窃。你在事发早晨看过灯油并且引来了七节狸,用银器避毒,换了地方睡觉,还给我项羽的提示。这说明你早就你明白——明白他要用灯油引狸猫纵火,明白他要用某种方式加害于你!但是你说了吗?你告诉大家了吗?没有。你猜到青衣奇盗的计划,但是你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那天你不慎昏迷,一切都完了。” 乾清猛然推开窗户,惊奇窗台附近停留的一只白鸽。它似乎要食用窗台上的玉米粒子,反而被乾清轰走。它盘旋几下,就是不肯离去。 乾清见赶不走它,心生几分怨气,继续愤然道:“如果你那天说了出来你的所思所想,哪怕只告诉我一个人。那么青衣奇盗不会得逞!还好,现在还是有希望找到的,因为我射了他一箭。我之所以能射中,因为我意识到这是个骗局!如果这当中任何一个环节缺失,那么青衣奇盗会毫发无伤的带走犀骨,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倘若真是如此,我们为了这一切计划安排而焦头烂额,但你呢?完全可以因为全身麻痹一觉睡醒,早上从床上坐起来拍拍屁股说一句‘我早就料到了’。那么,这又是谁的过错?” “我的错。” 厢泉答的平淡。但他这么直接的承认,乾清一愣。 厢泉停顿一下,问道:“西街,你到底是去不去?” 乾清气急了,自己抱怨了这么久,他却不为所动!于是按捺不住大声道:“我不想指责你!可是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青衣奇盗的计划,甚至提前做好了防范准备,可是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一声?如今的局面你是不是料到了?你不觉得如今的僵局,你自己占了很大一部分责任?” 厢泉答的缓慢:“我行事一向谨慎,尘埃未落之前向来不随意下结论。我只能尽量保证以后不再发生这种事。” 乾清讥笑道:“这种事千年难遇,自然不再发生。” 厢泉先是沉默一下,道:“如果我说,在这几年的游历中,我几乎每个月都遇到这种事,你会相信吗?” “不可能,你胡扯。” 厢泉冲乾清笑了一下,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 “我四处行走,以看相为生,你觉得我没有其它的谋生本领?呵,乾清你也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你当然知道,我不是一个单纯的算命先生。看相,不仅仅是算命而胡乱猜测。” “怎么不是算命,你师父不就是喜欢摆弄卦象吗?”乾清说完这话,顿时觉得厢泉脸色“唰”的一下难看了。 乾清想扇自己一个嘴巴,自己瞎提什么不行,非提厢泉的师父。 “对,他是喜欢,”厢泉的话语里听不出感情,“包括在他生命的最后几日,仍在研究象数。但是他未曾教导过我我。” 乾清觉得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好言劝道:“节哀顺变……” 厢泉只是抬头又看窗外的盘旋的鸽子,轻叹一声,浮起一丝苦笑。 “人悲哀在不能长守,师父也好,恩人也罢。分离最是苦痛,但也不可避免。” 厢泉这番言论把乾清一惊,只恐他是脑袋坏掉了——易厢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 厢泉抬头看向乾清,转移话题笑道:“案子不难破。其实最难解的是人心。人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却也是最智慧的。智慧之人遇到难题,居然还要去询问算命先生,岂不可悲?他们相信遇到怪人、怪事、怪病和难以解决的困难,只能求助于上天。这些事件光怪陆离令人难以相信,最终却可以得到解释。这些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想知道它如何发生、怎么发生,于是四处借算卦之名打听怪事,顺便帮帮别人。” 乾清翻个白眼:“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能看出什么,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想法罢了。就如同这次事件,看似杂乱无章毫无线索,如果慢慢把它们联系整理成一件连贯的事,就会突然发现,它有因有果,有自己清晰的脉络,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造成了一系列悲剧。” 话题终于转回案子上,乾清刚才的担心一扫而空,惊道:你已经知道了真相?真的知道了?这怎么可能!” “我说过,只有三分之二。只等待你把剩下的三分之一带回。事不宜迟,速去速回。” 厢泉又把一封信扔给乾清,与昨日如出一辙。 乾清把厢泉的信收进怀里,冷笑一声:“你自己心里的想法不说也罢,一意孤行,希望你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狠狠的攥紧了信,恨不得这是易厢泉洁白整洁的衣领。 “望你前去,以朋友之名。”厢泉这句说的诚恳,倒是说到了乾清的心坎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十一章 店小二 乾清心里舒坦几分,却也抱怨道:“反正现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几乎知道一切,但仅你一人而已。若我是凶手,巴不得将你一棍打死,一了百了!” 厢泉依旧微笑,好像什么话也不能气到他。 乾清吐沫星子横飞:“第二种可能,你什么也不知道。依我看,你也不可能知道——因为线索太少!我上次去西街之时什么信息也没带回,何况你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一个没见过现场、只听他人描述事情经过的人,怎么会在短短几天里知道事情的真相?别说我看低你,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人。” 厢泉叹气:“我们当真是几年不见了。” 厢泉每句话都答的甚短,什么都不说。乾清看他嘴硬便赫然转身打算离开。 “但是我还想再信你一次。我去一趟,也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此次之后,休想让夏大公子替你跑腿!” 厢泉无所谓的看他:“你若是好奇,把它当成看戏,大可以不参与此事。人命非同小可,事实真相永远比戏文中所唱的更加令人悲痛,岂能儿戏?” 厢泉这话说的不痛不痒,乾清听得蹊跷,也分外刺耳:“你这话是何意!你看不起我——” 厢泉笑着摇了摇头。 “你就不怕罪犯是你认识的人?” 乾清怔住,半天反应过来,把信往桌上一甩,双手叉腰,眼睛瞪得溜圆:“你说着罪犯我认识?开什么玩笑!” “我可没这么说。”厢泉放慢语速,这六个字的语调拉的长长的。 “好,好!”乾清气急败坏,抄起信一下推开了门要走,怒喝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想让我跑腿——” 厢泉突然叫住了他。 “乾清,你相信有人可以不用钓钩和鱼饵,只用芦苇做编制和打结,就能钓起鱼吗?” 乾清又听得他说胡话:“用芦苇钓鱼?你又在胡说什么,怎么可能?” 他干笑了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是吗……”厢泉温和的笑了。就在他的佩剑的边上,系着一个不起眼的草绳,上面打着很多细小的结。 这么细软的草,要系上这样的结是异常困难的。草绳的末端被精准的劈成了一丝一丝,和小绳结组成了奇怪的样式,细看倒像是个精美的艺术品。 “再想不到的事也是可能发生……” 厢泉喃喃,放下草绳,又拿起手边的书籍慢吞吞的翻开来看。 而乾清出了医馆,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说,厢泉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易厢泉话里有话,暗示整个事件都有人参与其中,而且是乾清认识的人。 究竟是谁? 乾清一概不知。如此细细想来,庸城府衙的事过于蹊跷了。 就以乾清与厢泉碰到青衣奇盗那日为例。青衣奇盗是有意骗方千调开守卫的,布置精细,调配的当——这显然是内部人员才能做到的。青衣奇盗定然是早已混入庸城府衙踩点,亦或者衙内有奸细。 厢泉早就说了,衙门里有内鬼。 乾清觉得冷汗涔涔,心里暗暗安慰自己“不会是这样的”。然而,几十名守卫均来自边疆,舍生忘死,浴血沙场,为何会跟青衣奇盗联系?再转念一想,不论是谁,定然不是平日住在庸城的人——好端端的庸城老百姓,谁去勾搭青衣奇盗? 乾清想到这点,更加肯定那易厢泉不过是胡说八道戏弄自己罢了。狠狠的舒了口气,溜达到东街去了。 今日阳光甚好,休息休息再跑腿也不迟。 他去小馆子用了点石髓羹,着实吃不下,又听得旁边小二絮叨:“那风水客栈的周掌柜早就回家带着啦,谁现在还做生意?也就我们还开着挣点小钱!” 乾清一听这话一脸严肃“咳咳”两声,敲敲桌子,小二赶紧凑过来,一脸媚笑。 乾清眉头一皱,又舀了一勺汤羹进嘴:“周掌柜什么时候不做生意的?” 小二不敢胡言:“青衣奇盗偷窃的下午就急忙回家了。” 乾清觉得奇怪,但他想不起来哪里奇怪。甩下几个铜板大步流星的走了。待走远了,几个跑堂的赶紧过来数钱,点清之后就开始嬉笑闲聊。 “啧啧,真是发了!还好这夏大财神今天没拿我们开玩笑,否则可就被整惨了。” 另一小二冷笑:“可不是,他找谁,谁倒霉。谁知到他问那周掌柜干什么?周掌柜那日丢下风水客栈就走了,店里谁也没留。” “没人看店,不怕丢东西?” 小二摇头:“哪有东西可丢?大贼不偷小物。” 乾清自然是没有听到这席话的,也已然忘记,自己当初去风水客栈寻厢泉之时,看见过一个尖声尖气的、丑陋矮小的店小二。乾清并未挂心这个不起眼的角色。他并不知道,此人是解开庸城事件的关键。 几个月后,当这个店小二与乾清在汴京城相遇,乾清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这都是后话了。 现下,乾清正懒散的走着,借着午后阳光跑到西街。厢泉信中指使他要他问杨府尹一些事。 杨府尹此时正一个人在房里喝茶。这间厢房是为杨府尹专属布置作休息之用的,朴素却舒服,挂着上好的青白色柔软纱帐,床上是苏绣牡丹花被子,桌上一套建窑黑瓷茶具,低调的盛着微热的人参须茶。杨府尹喜欢舒适富贵的生活但是不敢铺张奢华。乾清看着他,他也满脸疲惫。 乾清承认他不是什么好官,可是也不坏。杨府尹是没什么作为,但庸城总算是太平。 他胖墩墩的坐在乌木太师椅里,见乾清来,显得局促不安。乾清跟他寒暄几句,看的出杨府尹也是紧张的,乾清指着茶随意笑道:“白露时用些参茶当然是好的,只是用了好的茶匙岂不更好?”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金色的茶匙来,继续礼貌道,“对不对,杨府尹?” 那金茶匙精致小巧,但泛着金光显得与黑瓷极度不搭调。 杨府尹咳嗽一声,叹气道:“夏公子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既然现在毫无进展,到时候反馈给易公子,让易公子帮帮忙也好。” 乾清摊开厢泉的纸条看了一下,道:“呃……大人您常来西街吗?” 杨府尹双目一瞪,脸上的肉一颤一颤:“我?我怎会没事来这种烟花之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十二章 绫罗官服 乾清立刻反映过来,此话不妥。 易厢泉将问题直接写在纸上,然而这种问题过于直白,一个当官的怎会照实回答?自己如此照单子问话,真是重大失败。 他转念一想,若是易厢泉亲自来问话,一准让杨府尹赶出来! 乾清咧嘴一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绝技——变通。易厢泉聪明智慧,无人能及,然而这项绝技是厢泉是没有的。乾清顿时感到了一种无上的荣耀。 他赶紧陪笑脸,寒暄几句,转移话题:“杨府尹记得,当年碧玺失踪之时,官差搜了多久?” 杨府尹胖手托腮:“半月。本是七天的,水娘一直胡闹要延长搜索时间,便延长了。” 乾清暗忖,碧玺若是真的死去而尸体沉入湖底,不出几日定然浮出水面,然而搜索半月不见影子,难道尸体真的没入水?他又问道:“那半月之中可有人进去?会不会有人偷偷捞了尸体上来?” 杨府尹认真摇头:“不会不会,院中全都是守卫。呵,你居然还在认为碧玺掉进湖里?夏公子,你当时也在,那冰面完好无损,毫无缺口,边上冻的结实。我们最初三天主要派人在陆地搜索,仅派几人去湖心无冰处捞捞看——因为尸体三天必定会浮起来的。三天过去,尸体未浮,整个院子里也没有,我们就放弃院子搜索转而向湖了。我派人砸开整个冰面,整队人下去捞的,若是尸体被重物牵绊入湖不浮,此时也都能找到吧?没有。来年湖心长出金莲花,我们又搜,还是没有。这些夏公子你都知道的。” 乾清颔首:“你们只搜了陆地三天?” 杨府尹胖手不耐烦的敲敲桌子:“夏大公子,三天就够了。就这么大点的院子——我们就差把它翻过来了。三天以后,剩下时间都在湖里搜。这不是很好么?不走重复路,正好那三天尸体也能自己浮起来的,要上来就搜索湖,多麻烦!这是办事效率,效率!”说及效率二字,杨府尹加重语气。 “当时几个官差在搜索?” 杨府尹小眼一眯:“十个。” 乾清一怔:“才十个?” “可能是二十个,”杨府尹有些生气,“我记不清了!他们效率很高,办大事不拘小节,人数不是重点。” 效率个屁,分明是怕麻烦。 乾清翻个白眼,随口问:“你认识红信么?” “不认识!” 乾清暗想,这肥猪就知道胡说八道。看着杨府尹的胖脸,滑稽可笑,他禁不住嘴角上扬,却被杨府尹瞧见。 杨府尹胖脸憋得紫红,吹胡子瞪小眼:“你不信本官?” 乾清赶紧解释,杨府尹却不听了,三言两语即送客。乾清无奈,转身就去找了水娘。他暗骂自己傻,若能在水娘这里能探听到实情,何必还去找杨府尹? 水娘的房间布置极好,乾清用眼一看便知,目之所及皆为精品。瓷器颇为雅致,锦被也是好,等她病好了之后就让红信挂牌子。我看着不错,一红一碧,倒是颇有兴味,然而碧玺当时觉得不妥,也就没用。我至今不懂,红信的名字哪里不好了?呵,谁又知道碧玺莫名失踪……后来我直接就用了红信二字。”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语无伦次,乾清也很是头疼。 “碧玺懂不懂药理?” “多少知道点,总生病嘛。她是跟我逃荒来的,我们很小就认识……被卖到窑子里,碧玺命好,被人教了读书认字,我就……”水娘苦笑,又去拿酒壶。 乾清假惺惺的脸上挂满了同情,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庸城?” 水娘蹙眉算道:“大概十年之前,碧玺刚念了一点书,后来请的乐师教琵琶。她喜欢自己读诗经之类,后来还教导红信呢。碧玺还喜欢刺绣,连那蜀锦的绣娘也不如她。据说那是她自己的独家绣法,多聪慧啊。”水娘那样子,不像是夸姐妹,倒像是夸赞自己的女儿。 “红信可有什么喜好,或者擅长之事?” “读书写字,那还是碧玺教的。她好像还喜欢养点鸽子。我总看见她喂鸽子。这也算得喜好?” 乾清皱眉:“鸽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十三章 鹅黄 “鸽子,”水娘用蔻丹指甲轻轻划着桌面,“可不是么,你们这辈的人都养过。当年庸城来了一群商人,带了几船信鸽。净卖给年轻男女,惹得那鸽子满天飞。呵,这些小宠物可是活不长,人都活不长。” 乾清一想,似乎还真是,庸城的确时兴过养信鸽。 “碧玺可曾有过爱慕之人?” 乾清话一落,水娘拍案大笑。那笑声分外刺耳,却又带着无限的哀凉和落寞。 “爱慕?青楼女子还能爱慕?夏公子,你这是在戏耍我吧。” 乾清大窘,连忙赔礼道歉。水娘摆摆手,目光涣散,不屑的哼了一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风尘女子心中怎能有爱? 乾清心里乱了分寸,只怕自己的言行还有不当之处,惹了水娘,被赶出去可就糟糕了。便从怀中摸出字条来,偷偷摸摸看上一眼。 “碧玺可还有什么遗物?”乾清看着字条问道。话一出口,顿觉不妥! 易厢泉这都瞎写什么!什么叫“遗物”! 水娘闻言颤了一下,原本双眼迷离,突然一下子狠狠瞪向乾清,怒道:“遗物?什么遗物!碧玺只是失踪了!什么遗物!” 她双目瞪得溜圆,似是一下子变成了护住幼兽的母狮。 乾清赶紧笑道:“唐突了。我只是……那个——” 水娘眉头一皱,恶狠狠的拉上珠帘:“夏公子,不送!” 晶莹的水红珠帘拼命的晃着,叮当作响,把乾清隔在外面,似在嘲笑他的失言。 乾清灰头土脸的出来,咒骂一声,骂的是易厢泉。他觉得此行如同昨日一般毫无意义。厢泉的问题太直接了,实在是欠考虑。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打开厢泉的揉成一团的字条,看了一眼,就按照指示上楼去了。 厢泉让他取走窗台上的花盆以及火炉里的灰渣。 乾清拿了东西,傻乎乎的抱在怀里。临出门和方千打了招呼——方千脸色仍然难看。 “方千你到底怎么了?昨日上星先生没给你医好?” 方千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声不吭。乾清叹气,这帮人一个个的都跟见了鬼似的,庸城不过来个贼、丢个女人,怎么都这副失魂落魄样子! 乾清问道:“事情过后是否还在庸城呆上一阵?” 方千点头,乾清笑道:“正好,许久未玩蹴鞠,待到重阳也可以玩上一玩。” 方千苦笑道:“我快年近三十,你也二十了,何必再玩这些东西。” 乾清不屑:“这有何妨,待到年老的时候捧着它看出个花来,岂不后悔?怕我赢过你不成?” 乾清继续开着玩笑,方千却愁眉苦脸无玩笑意味。方千告知,赵大人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乾清也是无趣,便告辞他转身离开。 乾清也真的不知道他来这趟的用处,按理说,他可以回去了。正欲出街却被一名小丫鬟拦下了。 那丫鬟的意思,请乾清去一趟,一位名为鹅黄的女子要见他。 鹅黄就是当日身穿鹅黄衣服的女子,乾清虽不认识,倒也跟去了。 乾清被领进了小厅堂,清净的很,像是不常住的样子,却没有丝毫的灰尘。乾清打听才知道,这名叫鹅黄的女子是水娘的旧识,常住京城。 汴京自然比庸城繁华,纵使是青楼女子也见多识广的。鹅黄早也着装等待,穿着素雅略施淡妆,想乾清微微行礼,盈盈一笑:“自然知道公子为何而来,鹅黄定然据实相告。” 鹅黄毕竟是与普通的青楼女子不同。如今的青楼女子,有浓妆艳抹百般娇媚的,也有清丽脱俗令人眼前一亮的,还有俏皮可爱的,但是鹅黄不属于任何一种。鹅黄属于那种淡然而把一切置身事外的人,但又不是孤高的。相反,她有一种大气和从容。如春柳新芽,见其便觉如沐春风。这种女子在众多青楼女子中虽不突出,但是异常罕见。 她穿着杏黄色的大袖上衣和颜色略深的长裙,皇室一般使用黄色,故而黄色向来为人所忌讳,但杏色也是许可的。低贱女子少有着大袖的,而鹅黄却例外。 这便是教养好,这种教养真的不多见的。人可以有学问,可以有道德,但是教养却与二者都不同。乾清见眼前这女子,教养出奇的好。若她是良家妇女,定然是一名持家有道的好妻子。 乾清见此,对她格外客气了。桌子上摆了精致的景瓷花鸟茶杯,飘着******的香气。这种茶汉代入国,平江府一带也产茉莉,作茶饮却不普遍,但乾清也是知道的。 乾清偏偏最不喜欢这茉莉花茶,觉得花气过浓,掩盖草木清香,喝下去反而没了好味,遂略皱眉没作声。鹅黄见了乾清的神情,立即知道他不喜欢,便更换一壶龙井,歉笑道:“茉莉兼有梅花清芬、兰花优雅,我喜欢此茶却欠考虑夏公子的喜好,着实抱歉了。好在茶胚是龙井,不加茉莉就没事了,让公子见笑。” 乾清心情大好,这鹅黄真是机灵懂事,动作麻利不说,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小。 越聪明的女人越难对付。 乾清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又挂着老实模样,知道女子自然都喜欢嘴甜的,便有心夸赞道:“鹅黄初吐,无数蜂儿飞不去。别有香风,不与南枝条斗浅红。” 这减字木兰花是自己在一次宴会听得无名人士所作的,并无作者,只在庸城内部流传一些时日罢了,若是叫人听得定然以为是乾清自己所作,大有借花献佛卖弄之意。 然而鹅黄却呵呵一笑:“凭谁折取,拟把玉人分付与。碧玉搔头,淡淡霓裳人倚楼。” 乾清大惊窘迫道:“姑娘怎会知道?” 鹅黄咯咯一笑:“鹅黄不才,初来庸城听人吟诵过一次罢了。多谢公子赞誉了。” 乾清尴尬的笑笑,却抬头看见了鹅黄的双眼。她原本是端庄而柔和的,现在再一看,双眸明亮而具有穿透力。鹅黄淡然的微笑着,似把乾清整个人都看的通透。 乾清心中一寒。鹅黄的目光带着三分好奇,三分柔和,余下四分却是敌意。 柔和与敌意并存,乾清怕是此生也不曾见过几人。 他心里直犯嘀咕,一口饮了杯中龙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十四章 非敌非友 鹅黄恬静的坐在一旁,笑而不语。乾清将茶杯扣下,心里不安。 她不会是往茶里放了什么东西吧? 乾清想到此,赶紧瞥了一眼鹅黄,见她面色如常,便暗笑自己傻——初次见面的青|楼女子,为何要给自己下药?真是该提防的不提防,不该提防的总是心存戒备。 鹅黄见他不说话,心知他是来问碧玺之事的,自己索性先开了话匣子:“碧玺与水娘感情好,这是自然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乾清倒茶,热气袅袅在空中散去,似烟气浮动,衬得她的脸越发淡然却如云中仙女般美丽:“红信是碧玺的丫头,碧玺去了,红信也不必照顾她,就挂了牌子。红信本是下人,倒是乖巧自然也讨人喜欢,不久之后,偏偏也病了。” “你说‘碧玺去了’?这是为何?不是失踪吗?” 鹅黄轻轻摇头:“这都几年了,人根本就找不到。只是水娘不愿意接受事实罢了。” 乾清点头饮茶,继续问道:“你与碧玺不熟?” 鹅黄又摇头,直言道:“在这里几乎和谁都不熟,除了水娘。我们自幼相识,后来我去了京城她就来了庸城。” 乾清叹气:“看的出来,她很痛苦。” 鹅黄缓缓走到窗前,拨弄着一株兰花:“她自碧玺走了之后就开始酗酒。她酒量不好,喝几杯就醉,醉后哭泣。本来嘛,青|楼女子就是苦命的。” 那你呢?乾清真的想问出这句。这鹅黄是何等身世,为何沦落风尘。可是话到嘴边,却是生生咽了下去。 “那红信呢?红信也希望自己挂牌?” “似乎如此,我也不清楚。听水娘所言,碧玺一向心善,不把红信作下人看待。挂牌子,像碧玺一样卖艺不卖身,挣得钱也不少。只要有人捧,名利皆得,在某些人眼里毕竟比作下人好一些。” 乾清转念一想,的确如此。传闻杭州名妓子霞嫁予苏子瞻,倒也传为佳话。青楼女子命苦不佳,但挂牌了,相貌品性好,有才学,跟对人,没准也是能过上好日子的。 乾清点头,随即问道:“碧玺和红信她们都是怎样的人呢?” 鹅黄转身笑道:“我也只是耳闻。碧玺口碑都不错,聪明善良。红信,我听说她很乖巧也很用功。读书虽然不多但是字写的颇有味道。后来不怎么写了,我也奇怪呢,”说罢,鹅黄从床下拿出一些纸张,微微一笑,“这是我私下藏的。” 乾清接过来一看,是一些诗词。小楷写的和曲泽有几分相像,却又不同。 “《关雎》、《木瓜》、《子衿》都是爱情诗……咦?这是《氓》?” 乾清摊开一张纸,上面的字体和其它的字体不太相同,似乎潦草些:“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非来贸丝,来即我谋……” “弃妇诗。”鹅黄淡淡的答。 乾清蹙眉问道:“这都是谁教的?” 鹅黄又从旁边拿出《诗经》来:“红信房里没什么书,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本之一,你看看这痕迹方知道她翻了多少遍。” 乾清翻开,上面有屡次翻阅的痕迹,还有不少注释。乾清问道:“我去过她房间,没有看见这些……” 鹅黄道:“她搬进去之前把这些东西留下的。夏公子是想问我怎么有的?出事之后,我让人去翻过她的旧屋,也想找点线索。有用的也只有这些了。” 说罢,鹅黄托腮思索一会,似是想起什么。 “等等,还有这个,”她转身又寻出一只帕子,上面绣着金兰,“耳闻碧玺擅长绣花,这帕子绣工如此精湛,应该是碧玺绣的,但是却在红信那里找到的。公子莫怕,这帕子都是热水煮过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色泽也不好了。” 乾清见那金兰,随口一说:“这种绣法倒是少见,我也不是没见过金兰,只是都不及这只帕子好。” 鹅黄调侃道:“听说这绣法是碧玺自创,夏公子从哪里见过的?除了这青楼别无他处吧,如果是常客定然也见过。” 乾清不理会她的调侃,反问道:“你与她们不熟,为什么——” “只是不想看着水娘受累,”鹅黄叹气掩面,乾清却没看清她的表情。 乾清心知鹅黄不简单,沉默一下,追问道:“你真的只是怕水娘受累?” 鹅黄闻言,愣了一下。她转身看向乾清,柔和一笑:“还能因为什么?” 她一如既往的柔和,目光依旧带着敌意。这便令乾清琢磨不透了——鹅黄这明显是在帮着他了解案情,为何又有这种目光? 温和沉静,非敌非友。 乾清有些害怕了。他一直自诩看人、识人能力一流,这种特技如今在段数极高的鹅黄面前,竟然毫无作用。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乾清满腹狐疑,问道:“我偶尔会随我爹前往汴京城,不知鹅黄姐姐住在哪里,我到时候带人去捧个场也好。” 他此番言论意在打探鹅黄底细,但鹅黄却微微一笑,三言两语,一带而过。 “汴京城的许多大酒楼,我都是投了银子进去的。夏公子去了汴京城,我不一定在了,只怕接待不了。” “都有哪些?” 鹅黄微微一笑:“九天阁、凤天阁、醉仙楼都是。还有一些没有名气的。” 乾清一愣,她果真不是单纯的青|楼女子。水娘能承包下西街,但是她承包了汴京城的大酒楼。这俩人,得赚多少银子! 眼见晚霞漫天,夕阳有归西之意,鹅黄起身送客:“时候不早了,公子请回吧。如果我所说的能帮到易公子,那样最好。” 乾清告辞,刚走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你刚刚说,‘易公子’?你是指易厢泉?你认识他?我倒是说你为何帮我,你既然来自汴京,那你是不是认识些什么人——” 鹅黄笑着摇头:“我不认识。” 乾清“哦”了一声带着疑问走了。他对鹅黄这人无比好奇,然而她什么都不愿多说,多问无异,不如装傻走人。 鹅黄看着他离开,又走到窗户前。夕阳呈现出火焰一般的嫣红,云似轻纱。微风中送来轻微菊香,方知重阳将至。池鱼归渊,飞燕归巢,炊烟唤子,这些都让鹅黄想起了汴京的天空。红的想让人忘记过去沉醉其中,却又看不到未来。 她微微笑着,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易厢泉……算是认识,也算不认识。现在不认识,将来却未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十五章 角落 “就是这些东西,事情的经过我也告诉你了。”乾清没好气的对着厢泉喊。药渣、花盆、还有诗、帕子统统丢在桌子上摆着。 厢泉一下午都在床上看书。散乱的书籍摆了满满一床,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在听乾清讲述的时候也手不释卷。那些书多数是傅上星的医书,也有诗文史书,一应俱全。有些还是傅上星自己的医药手札。 厢泉慢条斯理的问道:“我让你画的小院地形图,画了没有?” 乾清从怀中掏出来,狠狠往桌上一扔:“画了。” 厢泉慢悠悠的拿过来,一张一张的看着,突然停了下来,道:“你真的画全了?” “当然画全了,”乾清一脸怨气,“你第一次让我测量院子还不算,又让我画出来,还要标上树木、房屋甚至小栅栏。真是见鬼,我居然真的听了你的。” 他双手抱臂,等着厢泉的解释。 厢泉掏出其中一张,指了指上面的一小片空白:“这里没有东西?” 乾清瞅一眼,嚷道:“那个角落根本没人去,都没什么脚印,似乎没有东西。” 厢泉挑眉:“你确定这里没有一口井?” “井?”乾清一愣,“好像……好像没有,既然有湖为何还要井。你又没去现场,休要胡言乱语。” 厢泉鄙夷的看了乾清一眼:“一个院子的生活用水若倚靠湖水,没有上游下游之分,洗衣洗碗,这都对饮用水有污染。人们通常会在湖边打井以泥土净化水质再来使用。无井,不符常理。” 乾清不语,心里琢磨莫非自己真的遗漏了?那里是深草区,倒是真没去仔细看看。 厢泉哼一声,又问道:“你见过吹雪了?” 乾清愣住,诧异道:“没有哇?你何出此言?” 厢泉合上,示意乾清上前,轻轻从青蓝色罩衫上捡起一根白色猫毛:“你从哪蹭的?” 乾清冷笑一声:“我去萍水楼吃饭了,人多物杂,兴许从哪个座椅蹭到的。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说好的,告诉我真相。” 厢泉不作理会,歪歪斜斜的躺在绒毯上:“你这人办事不叫人放心。地图标注不清也就罢了,昨日见你回来,手上无灰,鞋上无泥,面容无倦色。今日归来则一身酒气、脂粉气,虽是未喝酒,定然偷懒了。衣襟上有汤羹茶渍,下衣摆还有久坐形成的衣服褶子,我是要你去出去喝茶么?” 乾清怒极反笑:“我好心好意给你调查,不知感激反而出口伤人!简直就是乌龟王——” 厢泉叹一声:“你去给我准备车子吧,还要麻烦你把我抬上去。我现在腿能动了,脚却不行。” 乾清惊讶道:“你好了?” “正是。”厢泉撑着墙壁勉强站起。 乾清见状,毫无惊喜之感,只差破口大骂了:“你去干什么?你早说你亲自去,还要我去干什么?那我岂不是白跑了?” 厢泉没说话,挪到桌子前的圆墩坐下,拿过红信写的诗,张开默默的念着:“‘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很特别。” 他又放下,端起花盆来仔细的看着,默念道:“她不喝药啊……而且……”厢泉目不转睛的盯着看,言又欲止。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乾清不耐烦了,“你刚刚说你亲自去一趟?” “对,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厢泉头也不抬。他挖了一点花盆中的土壤,仔细看看,最后拿起药渣。药渣已经烧成灰烬了,他取一些,用鼻子嗅嗅,惊讶道:“这居然是……大麻?” 乾清问道:“什么东西?” “这些残渣是大麻的叶子。西域那边比较常见。我本来以为是什么其它药物,还翻了这么多医书,还打算去请教别人的,没想到……” 乾清抓起一点闻闻,只觉得气味与众不同:“大什么?麻?” 厢泉抬头解释道:“与中原的桑麻不同。那边出了大宋疆域还能见到许多奇异植株,盛产罂粟、曼陀罗、大麻、毒菇,都是一些常见的致幻剂。” 乾清惊讶,但厢泉闭目缓缓道:“已经很清楚了。” 乾清要插话,厢泉打断道:“你去给我准备一辆车子,我准备先去一趟庸城府衙,再去一趟西街。我知道你有疑问,今晚给你一个解释。” “你真的都弄清楚了?” 厢泉颔首不语。 乾清先是讶异随后嘲笑道:“胡说八道,这么点线索!院子地图和一堆破烂货,还有妓|女和窝囊知府的半真半假的话,你能知道什么?” 厢泉只是又捡起碧玺的金兰绣帕:“我倒忘了还有这个呢。”说罢细细看起来,不冷不热道,“你要小心,说不定你母亲正欲把小泽给你当妾呢。” 厢泉这话突如其来,倒是把乾清吓得半死,他愣了许久才怒道:“呸!你胡言些什么?” 厢泉只是笑着,打发乾清备车。 乾清满腹怨言无处诉说,也没准备车子,只给了厢泉拉来一只小毛驴。厢泉没说什么,倒骑在毛驴上由乾清牵着。 厢泉一直在把玩一些草叶,像是柳树的叶子。 太阳刚刚下山,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了天边的晚霞,天地瞬时融入一片墨色。街灯点燃,巷子里偶有犬吠,也有阵阵饭菜的香味和菊花香气钻入人的鼻中。 乾清牵着毛驴踏月而行,心里觉得不舒服。自己一个少爷,未用晚膳却非要给一个算命先生牵驴。而厢泉没说话,只是玩着手里的叶子。那样子像极了八仙里倒骑驴的张果老。 这条路很幽静,像是永远也走不完。浓重的夜色作伴,让人想要嗅着庸城湿润的空气沉沉睡去,更夫的梆子声与西街的嬉闹声顺着夜色滑到乾清的耳朵里。 乾清真心佩服水娘,西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生意。 在灯火的影映下,星光也显得格外微弱,透过云层的微光,若有若无的,多了几分朦胧的意味。画家似乎喜欢把这种朦胧揉到画里,这种景色,是再好的绣娘也绣不出的江南风景。 乾清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拱形圆门,走过一株又一株的杨柳,却不觉得夜色美,因为看惯了;厢泉也不觉得夜色美,因为他眼中没有美丽的夜色。 乾清无奈,易厢泉不吭声,自己实在无趣。偶然回头看见厢泉一直摆弄他手里的叶子,随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厢泉看着叶子,目光没有游离。另一只手从腰间取下干枯的草绳递给乾清。 乾清走着,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看着草绳:“这是芦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十六章 赵大人 “对。芦苇。” 厢泉只是低头看着它,不停的摆弄着。 “上面的结倒是挺奇怪……这是作何之用?” “钓鱼。”厢泉依旧在玩着手里的柳叶。 乾清吃惊的看着这草结,他想起昨日厢泉的话,喃喃的道:“真的有可以钓鱼的芦苇?” “的确有,芦苇是普通的芦苇。而有趣的是用芦苇钓鱼的方法。但柳叶似乎不行。可惜我弄了一个晚上。”厢泉一下子抬起头,扔掉了手中的柳叶。 柳叶在夏日的空气中飞舞,在夜空里盘旋,在灯光的照射下只留下一点点影子,随即掉入夜晚浓重的色彩中再无踪迹。 乾清并不理解他说些什么,只是嘴角抽搐一下,道:“原来芦苇是可以用来钓鱼的。哪天我见识一下。” 厢泉骑在驴子上,目光一点点跟着柳叶,直到看着它掉到地上消失。 “有些事情令人难以相信,却是可以发生的。有些事情,当你做过尝试却发现是个失败的结局。” 乾清嗤笑,不解其意:“您又悟出了什么?” “不是我,是你。你东跑西跑,不过是好奇,想在城禁期间找些事做,想知道一个真相。到头来不过是芦苇和柳叶。” 乾清不屑,停下脚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厢泉全身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好似一尊佛像:“有些事实你觉得那不可能,但那就是事实,你需要接受;有些东西,是你亲自挖掘的、亲自创造的,结果却不是你想要的,你也要接受。” 乾清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就在此时庸城府衙到了。厢泉停下,道:“把驴子牵进去。” “牵进去?不太好吧……” 厢泉拍拍驴子道:“这样比较省事而且速度快。直接牵到赵大人屋里,我有事要与他亲口说。搬动过于费力,难道你愿意抬我进去?” “你真是疯了,”乾清啐了一口,大声喊道,“哪有人骑着驴子进屋去?那是赵大人!你再怎么着急也不能这样!” 他嗓门极大,惊起几只鸟儿从夜空中飞起,厢泉没与他多言,直接对门口守卫要求通报,随后赵大人同意,真的让人牵着驴子进屋了。 乾清没办法,只得呆呆看着屋内的烛光映出来的倒影。易厢泉一直骑在驴上,简单的行礼之后就开始交谈。乾清觉得不可理喻,此举闻所未闻,让驴入屋,赵大人居然还同意让他进屋! 他们似乎一直平和的交谈着。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厢泉就出来了。赵大人亲自开的门,乾清把驴子牵出屋。 乾清本以为厢泉来找赵大人是想借一些守卫士兵去找青衣奇盗,但是厢泉似乎什么也没做。乾清和厢泉出了庸城府衙,便转了方向,向西街走去,小巷路上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高露浓,弯月自西而起静挂于天边云际。柳枝快要垂到蜿蜒的小路上,乾清拂柳而过,只听得柳树枝条刷拉刷拉的打在了厢泉身上,而旁道的野草丛中似有秋虫断断续续的鸣着,很是安静。 乾清按捺不住问道:“你去找赵大人说了什么?” 厢泉依然倒骑在驴上也不看路:“你会保密的,对吧?” 乾清一听这话,赶紧停下了。 “什么秘密之事?” “当然是秘密之事,否则我怎会一人进去?” “那么你不妨告诉我……我当然保密。”乾清看着厢泉,一脸诚恳,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厢泉慢条斯理:“这事,我是听你给我的讲述才推断出来的。你说案发那日,西街一直住着位将军,直到搜街那日赵大人才知道这事。为了搜街,赵大人去找将军商议,后来还摔碎了个茶杯,最后,赵大人自己从屋内出来,说能搜街了——可有此事?” 乾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不甚清楚,提点刑狱的官职似乎比辅国将军低很多,那么是不是和将军商量不成,所以才——” 厢泉却摇头,慢吞吞道:“第一个问题,赵大人看着像文官还是武官?” “文、文官吧……虽然有武官的气质,对守卫也了解。但是提刑不是处理案件的文官吗?我一介草民哪里清楚这些,别问我这个。” “第二个问题,赵大人,他为人如何?” 乾清思索一下:“若说当官,必然是个清官。公正严明,也很亲切,但是带着几分贵气。” “第三个问题,他和杨府尹比怎么样?” 乾清讥笑道:“那个傻胖子?杨府尹自然昏庸一些,出了事生怕自己乌纱不保。这倒是和赵大人对比鲜明,出事之时赵大人倒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说到这,乾清也觉得有的奇怪了。 他看了看厢泉,只见其容颜隐于黑夜之中,并无喜怒之色。 “第四个问题,住在西街的将军为人如何?” 乾清老老实实总结道:“我只是听闻他脾气差又爱逛青楼,之所以低调行事,是怕和朝廷抓贼有冲突,定然是胆小怕事之人。” 厢泉拍着驴屁股催促行进:“第五个问题,茶杯怎么碎的?” 乾清被问的烦了,狠狠拽了驴子缰绳。 “我怎么知道,不小心碰的吧。等等,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谁故意打碎的?到底——” “第六个问题,赵大人身上的玉佩你看清了吗?” 乾清耐着性子想了一下:“没看清,他似乎进城的第一日带过,之后就摘下来了。” “最后一个问题,赵大人叫什么?姓什么?”厢泉转过头去直视乾清,眼里闪着如璀璨如星的光芒。 厢泉这般神情极度少见,而乾清却怒道:“我还真不知道赵大人叫什么,姓什么?你没睡醒吧!赵大人当然姓——” 乾清突然愣住了。 易厢泉低声笑了。他安然的坐在毛驴之上笑着,带着几分狡黠,也带着几分嘲讽。 乾清目光涣散,喃喃的重复:“赵大人当然姓赵。” “那么都解释的通了。”厢泉笑道,“赵,国姓。” 乾清徒然一呆:“你是说,赵大人他本身——” 厢泉沉思一下:“照那个将军的反映,最少也是郡王。” “什么叫将军的反映?郡王?当今圣上的亲兄弟?”乾清如五雷轰顶,眼睛瞪如铜钱,“怎么可能!” 厢泉不紧不慢道:“圣上年轻,应当是叔叔一类的。如今当官不是科举就是世袭。赵大人不像科举出身,非文非武,本身清廉不和庸人为伍却还能做成提刑——他怎么当的官?世袭的可能性大。说是世袭,也就是靠关系。你看赵大人的样子,纵使有人撑腰,哪里受得了官场的气?一个闲云野鹤的人为何什么都不怕?我初次见他之时,说他是看戏的——他就是个看戏的。出了事他不怕担责任,因为他根本不用担责任。” “我不信!”乾清大声嚷道。 他的声音极大,震得周遭虫子都不再低鸣。厢泉不屑,一拉缰绳,驴子停住了。 “提点刑狱出身之人必须有点断案真功夫的,他虽然冷静,喜好亲历亲为,命令守卫、调派人员、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比较强。他若做个朝廷大员倒是有可能,但在对待案子细节上却没有多大功力,反而不及你夏乾清一个人在现场瞎蹦跶来的有用,实在说不过去。他天天这么清闲却不怕出事被革职,也不怕那个将军,这是为何?因为他没必要怕。除了天子与几名宰相,此人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再谈及那个茶杯,赵大人估计是见了将军,见这将军如此昏庸这才发了脾气,摔了一个茶杯……但那这只是推测,我并没有太大把握。” 乾清不语,自己瞎琢磨一气。 厢泉见他不信,低沉一笑,继续的补充:“还有他那快玉佩。初见那****没看太精细,倒也认识上面的皇家图腾。我刚才试探着问了一下,他倒爽快,直接承认了。” 乾清这下真的震惊了:“承认了?他真的是——” “嗣濮王,皇上的四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十七章 尸现 嗣濮王? 这三个字如箭一般狠狠贯穿了乾清的心。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可儿戏。他转而问厢泉,结结巴巴道:“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没有。” 乾清深深叹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此事只有你一人知道?” 厢泉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吐出两字。 “两人。” 乾清这下老实了,默默的牵着驴子向前走着。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一下子没了主意,心也越走越远,远到自己不认识的地方。瑟瑟秋风与木为伴,寒风乍起之时落叶凋零。乾清缩了缩肩膀,眼前的庸城夜色无边,只怕遮蔽了自己的双目。 良久,乾清抬头问道:“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厢泉晃晃手中的草绳,语气很随意:“太多。芦苇就在你眼前,但是它可以千变万化,这是你所不了解的。” 易厢泉又在说胡话。乾清一下子心烦起来,赵大人这件事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但是厢泉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经过赵大人的事,乾清一下子紧张了许多。 二人缄默不语,巷子里只剩下脚步声、驴蹄声与风声。他们转眼就到了西街,通报了守卫便来到了院子。夜晚的院子安静的很,只听得蛐蛐私语诉寒秋。 深夜的院子一如既往的寂寥。此情此境,故地重游,乾清想起了几年前正月十五发生的碧玺失踪之事。那声惨叫仍然绕在乾清耳畔,每每想起,不寒而栗。自从碧玺失踪之后,乾清再没有趁着月色来到这个院子。 黑湖上泛着濛濛水汽,不知那日碧玺惨叫过后究竟去了何方,她是否活着? 怕是早已死去了吧。 正在乾清出神之际,厢泉用草绳打了打他的脑袋。 “你们去找一些可以缠住口鼻的布条、手帕来,”厢泉对着守卫说着,看了一眼乾清,摇摇头,“夏大公子估计是不会干体力活的,劳烦把方统领请过来干点活。” 乾清诧异问道:“你又要做什么?” “证明。” 厢泉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处,目光落在黑湖之上。黑湖如今并非一片漆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树木在其旁边静立着。就在距离树木不远处有一块杂草丛。杂草很深,远远望去在草丛中央有一灰白大石。 这种大石在湖边倒是不少,普通之极,隐藏在草丛中不易被发现。石头巨大,似乎是安安稳稳的放在地上的。 石头放在地上? 乾清一下就明白了——石头不是放在地上,而是堵在井口之上的。 一种不安、怪异之感袭上乾清心头,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没吐出一字。乾清知道,今日厢泉暗讽他办事不利,院中明明有井,却无标记。 如此看来,石头底下就是压着那口井了。 那井里…… 厢泉却没有去深草区那边,只是赶着小驴子到了离湖边最近的树下,是那棵悬挂短短一截绳子的树。绳子在树的阴影遮蔽下仿佛与枝干融为一体,轻轻摇晃。 月光穿过树的枝叶缝隙落在厢泉脸上,他阴晴不定吐出四字:“的确够高。”之后目光又落向了深草区。 乾清不知他要做什么。而厢泉只是扭头问旁边西街小厮:“那口井是不是在几年之前废弃不用?” 小厮愣住半晌才“噢”一声答道:“我想起来了,那里的确有井,早就不用了!一只敞开在那呆着,后来碧玺出事之后怕人掉进去才封住的。易公子怎会知道……” 厢泉沉默不答,乾清下意识的拉住厢泉,紧张的干笑:“你知道的,几日前,杨府尹他们为了找红信把整个院子都搜查过,那里应该没有问题的。” 厢泉幽幽开口:“谁封的?” 小厮思索道:“不清楚,估计是官府的人。搜查过后见是枯井,怕人掉下去就封上了。” 厢泉扬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那笑容比秋夜冷月还要冰凉。 乾清第一次见他这种表情,顿时如堕冰窖:“喂,你……” 话未说完,守卫已经拿着布条来了。 “给你布条,把口鼻蒙住,越紧越好,省的吸了气得病。我本来不想让你参与其中的,就怕你,”厢泉淡淡的看着乾清,“怕你不见棺材不落泪。” 乾清心里七上八下,赶紧用口鼻蒙了布条。 不远处,方千慢慢的走进来了。他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里都是红血丝。 “方千?你……”乾清正要发问,厢泉默默的递给他布条,方千缓缓的系上。 厢泉没说话,自己蒙上布,小毛驴一步一步的挪向那口井。说是井,但几乎看不出来了,因为周围杂草纵生,石头压住了,遮蔽的极佳。周遭泥土湿润,稍不留意就是一个深坑。乾清的脚上都沾满了泥巴,地上也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方千先到了井口边,默默站着。他闭起双眼,像是风化在月下、树下、草中的千年岩石,又冷又硬。 院子外集结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却再也没人走进来。小厮和守卫都撤退出去,这里只留着他们三人。 说不出的怪异。 “搬开它,小心,减少呼气。乾清你别抱怨,就你们二人足矣,”厢泉一字一顿的,指着上面的大石头,“如果搬不开,用斧子砸。”说罢,他掏出一把小斧子,晃了一下。 “我们砸开吧。”乾清冲着方千喊道。 方千没有答话,他一个人蹲下,用尽全力挪动石头。 乾清隐隐猜到石头底下是什么。尸体,一定是。这是抛尸的绝好地方,距离不远,而且难以发现。 但这怎么可能呢?躲过乾清自己的眼睛就罢了,官府搜查这么多次…… 是红信的尸体吗? 不管是谁的尸体,总有不对劲的地方。周围草很深,泥土也软。红信失踪没几天,尸体是不会自己走过来的,而是有人搬过来的。 但是,脚印呢? 乾清看着,周围只有两人的脚印和驴的蹄子印。 既无脚印,若真是抛尸与此,根本不合理。 突然,方千闷哼了一声,由于发力过度,手蹭着粗糙的石块,已经渗出了血珠。 “喂,我们还是用斧子……”乾清转身拿斧子,却发现厢泉的眼睛没有看井。他顺着厢泉的目光看去,看见方千身后的泥泞路,上面是方千的脚印,重重叠叠,干湿交替。那分明是两行相同的脚印,一次是之前留下的,而另一次是刚刚留下的。 乾清意识到这点,突然一个寒颤!他呆呆的看着方千,脑袋涌上一股热血。 方千在昨日来过这里。 此时,方千拼命的拉着石块,如同把所以生命力都倾注在上面,发狂一般想要挽救什么。就在乾清发愣的刹那,方千“啊”的一声吼,石块轰然挪动,井口敞开,顿时散发一阵恶臭。 乾清后退,厢泉立刻前进并抬手把灯笼伸过去。 幽暗的灯光下,乾清看到他毕生最惊悚的一幕:两具尸体蜷缩着躺在井底。一具是新鲜的,还穿着红色的衣裳,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不知道怎么了,异常丑陋,手脚也烂掉;另一具高度腐烂,看不出身上有什么衣饰,但依稀能辨认出人形。 乾清感到一阵恶心。穿红衣服的尸体面容虽损,却不难辨认,是红信。那么无疑,另一具尸体自然是碧玺。 这是怎么回事? 乾清简直要晕眩了,他后退几步,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幕。而易厢泉目不转睛看着井底,没有出声。时间似乎就在此刻停留。 秋虫凄切的叫着,月夜如网,一草一木皆染上模糊寒冷的色彩,隐藏了它们细密的影子,隐藏了它们看到的一切。 乾清后退,倚靠着一棵大树,猛的摘掉蒙面布条,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只见厢泉的眼睛突然望向方千。 方千跪坐在井边,趴在那里抓住井口边缘,像一个孩子抓着心爱的玩具。他双眼充血,青筋暴起。干枯僵硬的手用力扯下脸上的白色布条。他的手上还流着鲜血,如血红色花一般一滴一滴的染在白布上。 方千死死的盯着井里,盯着那两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易厢泉收回了灯。他缓缓张口,吐字清晰,朝着方千,虽然距离远,但乾清依然能挺清楚厢泉所说的话。 “她一定没有怪你。” 听了这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语,方千惨淡的笑了,双眼通红,苍白的脸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泪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十八章 玩伴 厢泉突然转头对乾清说道:“去叫官差。” “可是——” “速去。” 乾清一肚子疑问,他一边走一边转头看着。方千还蹲在井口边,瘫了一般,像破碎的木偶,像石化的雕像。他的灵魂被生生的抽走,徒留一具空壳。 易厢泉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可是方千丝毫没有反应。 乾清走院子,看见赵大人一行早已站在院子外面。很快,一些官差进了去,还抬了数袋白色粉末。 乾清眯眼问道:“这是……” “石灰。得了瘟疫的尸体是留不得的。纵然井口封闭的很好,但是尸体靠近水源,若是处理不当使得瘟疫蔓延开来,全城都会遭殃。”赵大人表情严肃,乾清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 嗣濮王。 乾清知道他的身份,突然觉得有点不敢说话了。他定了定神,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道:“大人可知是怎么回事?方千那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赵大人叹气:“易公子没和你说?方千是红信的恋人,而且与碧玺的死亡脱不了干系。红信此次坠楼是自杀,尸体……是方千扔到井里的。” 乾清如遭雷劈,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他说话也结巴了:“怎、怎么可能?方统领?那可是方统领!那是方千!” 赵大人叹气:“我知道夏公子与方统领熟络,可……这些事是易公子今晚来找我调遣部分兵力之时告诉我的。他大致的讲述了案情,没有细说。我起初也不敢相信,毕竟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他缓缓的摇摇头,似是不能接受,“但是易公子如此坚定,我便遣了人来。我相信易公子的智慧。” 乾清心里暗想,厢泉一准早就猜出赵大人的身份,一直憋着没说,就是等着今晚和赵大人商议之时当面抖出来,好让大人信任他。 真阴险。 赵大人咳嗽一声,继续道:“易公子根本不愿透露详情。他让我调遣兵力,只因为方千武艺高强,怕他拒捕。” “拒捕?” 赵大人点头道:“不错。方千与此事有牵连,然而除了脚印之外没有更加直接的证据证明。原计划是让众多士兵围在井旁,待其露出马脚,实施抓捕。然而到了此地,易公子变了主意。现在看来,大队人马似乎没有必要了。” 乾清望去,这“大队人马”依旧站在院外,而井旁只剩方千和骑着驴子的易厢泉。 厢泉说话的样子,似是开导,似是审判——然而方千却木然坐地,全无回应。 赵大人露出不忍的目光:“易公子让人今晚就将方千关起来,严加保护,明日审判,直到城禁结束。” 乾清只是望着方千凄然的影子,他还是不信。方千跟此事不应该有任何瓜葛。怎么会是他?为什么是他? 乾清忽然意识到,赵大人方才只说“方千是红信的恋人”,但未说他杀过人。 碧玺是怎么死的? 方千大概只是此事中有牵连的人罢了。碧玺的事也没有解决,疑点重重,只要方千开口,那么事情自然能水落石出。 乾清一拍大腿,原来这事没完,方千未必有罪。 “方千与红信之事,杨府尹知道吗?”许久,乾清才回过神来,气若游丝问道。 赵大人哼一声,似是很气愤:“夏公子既然这样问了,想必早就有所猜疑。没错,杨府尹知道此事。但据他所言,他只是知道方千对红信有好感。那时方千还没去战场,只是做个捕快,却很得杨府尹赏识。杨府尹知道方千的情谊,故而常带着他来西街,叫红信出来陪客。这俩人倒是他撮合的。” “真是个体恤下属的好大人。”乾清带着几分讥讽。说罢,远见方千被官兵拉起来,带走了。一行人缓慢的走出院子,渐渐走远。乾清僵直不动,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 到底怎么回事? 必须弄清真相。 乾清认识方千这么久,他们都是庸城人。年龄相仿,自幼相识,没有隔阂。当年乾清十几岁时,也对西街颇为中意,偶尔来闲逛,有时也会碰倒方千。后来方千参战去了北方,虽然不是最前线,却也离庸城甚远。 待其归来,便是几日之前了。方千武艺高强、为人和善,也丝毫没有当兵的痞气。 乾清闭上双目,头痛欲裂。 记得二人幼时常常一起玩蹴鞠。方千虽然踢得好,但从来不伤人。他的为人乾清信的过。 一个习武之人,年轻有为,最后竟然那么憔悴。方千瘫坐在井边,像是什么都失去了——这一幕深深的刻到了乾清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乾清不敢接受这个事实——方千会和青楼女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竟然动辄到人命。这几天二人总是见面,方千脸色这么差,但是乾清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乾清正在思考,却听身后吧嗒吧嗒的响。易厢泉骑着驴子慢悠悠的过来,他没什么表情,仿佛什么都没经历、什么都没看到。就像是一个看风景的旅人——夜深了,便回家歇息去。 他倒是悠闲! 乾清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什么都想问,却问不出一字。 小毛驴慢吞吞的往医馆走去。今夜无月,街上无人,小巷黑漆漆的。乾清跟着驴子,盘算如何开口。 厢泉当然明白他的心思,首先开了口:“我刚才问了几句,然而方千什么也不说。你前几日来调查,我虽然怀疑他,却也没让你盘问。此事应行事谨慎,由我解决最为稳妥。” “呵,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能说出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厢泉沉默一下,眼里却没有什么色彩:“让他冷静一夜,明日审问。如果他什么也不说,事情就难办了,只希望他明日能开口。我实在没想到他会是这种状态,本以为他意志坚定,为情所困也不至于——” “所以呢?”乾清停下,冷眉竖眼。他今夜怨气无处发泄。 “我说了,一切待明日再议。在城门开启之前都有时间。” 乾清冷冷道:“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想听到话、得到了难以接受的结果,但是你却不做任何解释?” 三更了。庸城似乎已经到了深秋,风凉,带着寒意穿透了衣衫。易厢泉白色的衣衫仿佛也陷入了无尽的黑夜。 “明天给你答案。但是,”厢泉突然转过头来,“你得冷静一下。” “冷静?我呸!方千是我儿时玩伴,他出了事,你让我冷静?” 乾清一拽缰绳,驴子嘶鸣一声,在寂静小巷中显得格外凄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四十九章 最后一日 乾清舒了一口气,朝前方看去。医馆似乎有人影晃动,兴许是曲泽备好宵夜了,等着厢泉这一“病患”回去。 厢泉则重重叹口气,问乾清道:“你想过离开庸城吗?” 乾清沉默一下,道:“当然,不过我想过几年再说。” “现在差不多了。”厢泉白色的衣赏浮动在黑夜里,似乎随时都会飘走离去。 乾清没说什么,翻个白眼。易厢泉的几句话毫无联系,他也懒得搭理。他把厢泉送上楼,自己牵着毛驴回家。 夜是那么安静,巷子里能听到驴的蹄子落地的声音。它踏在江南特有的青石小路上,显得这么清晰。这条路是乾清走过很多遍的,儿时不去书院读书,跑出来在石板上写写画画;夜晚也会去小贩那里买些吃食,就花几个铜板,或者提一盏花灯,晃晃悠悠的回家。 那时候的庸城就是这样子,这样的路,这样的灯,这样的巷子,只是比现在热闹些。乾清有时候还会跟人玩蛐蛐和蹴鞠。 方千…… 乾清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寂,自己是怎么了?今晚发生的事让他感触颇深,就像突然一下,什么东西失去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案情会和方千有联系。当他看到方千那张苍白的面孔,看到一个曾是刚强战士的人轰然倒地,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红信他也是见过的,乖巧懂事,现在却容貌皆毁躺在冰冷的井底,散发臭气。如果石灰倾倒及时,那么将会尸骨无存。还有碧玺,没人对她的死有任何说法。只给认识她的人留下了腐败的尸骨。她在井底呆了这么久,却没人知道、没人祭奠……水娘知道会怎么样?会再喝酒?还会擦干眼泪笑脸迎客? 风吹了过来,乾清有点冷。易厢泉还有很多事情没讲,方千也不开口。明日就会知道真相了吧?在接近真相的一刻,乾清退缩了。他看着街上的柳树,伸手去拨弄,晃晃悠悠的似女子垂着的乌发,柔媚的低语着。 乾清不想对事情深究,他希望回家的路很长很长,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然而时间的流逝是谁也无法阻止的,真相是要被揭开,不管揭开真相的人是谁,总要面对。 乾清深吸一口气,既然阻止不了,就坚强的迎接它。他回到夏府,看到了自己家的灯光,希望今夜早些入眠,明日去看看方千的状况。 然而夏家的下人却不是全都入睡的,寒露和谷雨同在房中嬉笑着,缝补一些过冬的衣裳。 二人眼下的话题跳到乾清身上了。谷雨轻笑道:“你可知这几日上星先生为何总来夏家问诊?” 寒露比谷雨年纪还要小,容貌则是江南人特有的水灵。她笑着,用透着稚嫩的声音道:“不清楚呢。我上次去端茶水,悄悄瞥见上星先生还拿着绿色的帕子,也不知跟夫人说着什么。” 谷雨鬼机灵一笑,神秘道:“老夫人后来给我提起了,似乎是关于曲泽的。” 寒露惊道:“莫不是给少爷……可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这……” 谷雨哧溜一笑,用皓齿轻轻咬断手中丝线,缓缓开口:“这就不知道了。曲泽也是很不错的姑娘呢。依我看,正室做不得,这侧室可说不准。” 寒露素手将线一挽,低下头故作深沉:“要说,姐姐你不是也挺好么?肥水不流外人田。” 谷雨恼怒:“说什么呢!就咱家破少爷!我还……” 二人调笑一阵,夜沉,便熄灯而卧。 次日,乾清异常罕见的早早起了。今日是城禁的最后一日,明日庸城即将开门。 他满脸疲惫,却见谷雨一身浅绿欢欢喜喜的抱着一只白猫出来了。她眼圈还是黑的,估计昨夜补衣服补得晚了。 乾清急忙上前,诧异道:“我说几日不见吹雪,竟然被你养着了。” 谷雨不以为意,嗔怒道:“公子不关心下人倒关心猫。那天去看易公子时,他托付的。吹雪很可爱呢。易公子还特意叮嘱不让它乱跑,一直没出夏家院子。” 乾清注意到吹雪脖子上系个金色铃铛,中间的珠子大概被取下来了,整个铃铛精致却没有响声,显然只是个装饰品。 乾清估计是谷雨觉得有趣才给吹雪系上的。 谷雨见他盯着铃铛,笑道:“这是易公子系上的。易公子在医馆把吹雪托付给我时亲手系上的。” 乾清哑然失笑:“厢泉自己系的?” 谷雨点头。 乾清想起,易厢泉的确在集市买过两个金色铃铛。他居然如此无聊,还给猫佩戴铃铛。 易厢泉的思维不能用常人衡量。 乾清不再理会,自己满面愁容的去了庸城府衙的牢房。讽刺至极的是,方千堂堂一个统领,本是衙门的人,现在却进了衙门的牢房。 乾清一身白衣里衫,外罩黑色薄纱罩衫,做工精良,镶着墨绿的边。流云般的华衣与破落的牢房形成鲜明对比。牢房阴暗潮湿,乾清小心翼翼的迈步进去。木板嘎吱嘎吱的响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是不愿来这种地方的,但是如今却非比寻常。 房内两个人看守方千,而方千就坐在湿湿的稻草堆上。他还穿着官服,窗外的晨光一缕一缕射进小窗户打在他身上,似是苍凉的画染上了墨色。方千安静的坐着,像是连呼吸也没有了,双目空洞的盯着暗灰色的破落墙壁。 牢房阴森,乾清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阴沉。这种被幽禁的感觉让人绝望。人本是向往阳光的,同沐浴于阳光之下的花草树木一样,万物共生,才有欣欣向荣之势。如果伸出手来不能碰触外面的世界,这种阴暗感则会扼杀掉人心里最宝贵的东西,希望。 乾清突然一阵心酸,他不忍心打扰方千。但是他还是站在了牢门前,双手握住铁栅栏,轻言细语,似是怕声音大了惊扰到他:“你……可还好?” 方千抱膝而坐,一动不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十章 暴毙 “他滴水未进,更别说进食了,”看守低声说着,言语中带着几分同情,“昨夜方统领被送过来,就像死了一般。我夜里几次看见他僵坐在那……在流泪,一直流泪。如今似是好些了。” 乾清转身看着方千。然而他只是留给乾清一个颓废的背影。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方千曾今上过战场,将士浴血奋战自当拿得起放得下,他这样流泪,定然是遇到了难以承受之事。 这时衙差又道:“易公子昨夜没睡,整夜与方统领谈话。但似乎毫无进展,易公子自己也非常沮丧,刚刚回去休息。” “厢泉问同方千谈什么了?” 衙差摇头:“不清楚,单独谈的。” 乾清扭回头去,抓起石子朝方千身上打去:“喂!你倒是说话啊!你这样——” 乾清本想骂几句激将他一下,然而方千真的一动不动。若易厢泉对此都无可奈何,凭自己这绵薄之力,怎可叫方千开口?乾清也不再多问,实在不忍心在看着方千这个样子,遂吩咐照顾好方千,就出门去了。 他不知道方千怎么回事,他需要有人向他解释。 当新鲜的空气涌入肺中,乾清觉得轻松了些。今日守卫还在搜查。庸城府衙本来规定,在城禁结束当日摆宴席犒劳众人。宴席不大,所有参与围捕青衣奇盗之人都可以来。这原本是惯例的重阳宴席,但明日赵大人和将士们就要回京,宴席就定在了今日夜晚。 最可笑的是,宴席定在西街。 今日是第七日,一共城禁七日。按理说今夜城禁今夜就应该结束,只是庸城晚上城门是关闭的,因此明早才会开门。 乾清想了一下,城门开启的时间应该是明日寅时。 今夜,所有官差都会喝酒庆祝,虽然青衣奇盗未抓捕成功,庸城却也没有太大灾难。 城禁青衣奇盗偷窃至今过去数日,虽然乾清射了他一箭,却仍然没有找到有关这个大盗的任何踪迹。西街出了事,衙门更是两头都忙不开。 青衣奇盗怕是抓不到了。 乾清胡思乱想,眼下这种情况,只要方千开口承认或者告知案件详情,那么西街之事就可以结案。这样,多少也还算是成功。但是方千这个人也就毁了。将士们有心情喝酒吗? 乾清想着就难受,也去酒肆买些劣酒。夏家禁酒,乾清只能喝点劲不大的小酒。而他向来是不喝浊酒的,今日破例,打了劣酒些就回去关在房里,打算偷饮。 今日白露,后日重阳,乾清偷偷去厨房弄来热水灌进温碗中,灌入酒温着,少顷再从酒注子中倒出酒来一口饮下,顿觉辛辣无比。高圈足深腹莲花型的温碗花枝缠绕,青素淡雅,胎质细腻,而此时却被乾清用来温着劣质的酒,却也轻吐白色热气。 乾清盯着热气有些恍惚,这才觉得有些醉了。厢泉到底怎么想的?方千到底怎么回事? 乾清觉得脑袋发懵,竟然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敲门声吵醒。乾清抬起头来,觉得头痛欲裂,却见谷雨抱着吹雪一下子推门进来了。 “出事了!易公子让我通知少爷,”谷雨焦急的瞅了瞅屋子,“方统领他……少爷,你怎么了?你居然喝酒了?你哪里来的酒?” 乾清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一下子跳起来,惊道:“方千怎么了?” “方统领去世了!” 乾清的脑袋轰隆一下炸开了。 “怎么可能?我睡觉之前他还好好的,还好好的——”不等谷雨回答,乾清眼都睁不开,一下子冲出门去。 乾清觉得晕晕的,心里极度紧张,但是酒却没醒。他晃晃悠悠的跑在街上,推开人群——他不相信方千死了! 待来到了衙门前,眼见那里围着不少人。几个官差从里面抬个担架出来,上面罩着白布。 乾清的心抽搐了一下,他知道那白布下是什么。 好端端一个人,居然说没就没了。 易厢泉就在边上坐着,手边放着一跟粗木拐杖,显然他还是行动受阻。他的双脚不是因为受伤而不灵活,而是因为药物作用才行动不便。等到药劲衰退自然能痊愈。 厢泉安静的坐在小木凳子上,脸上满是愁容,面色极差。乾清眯眼看去,只见厢泉凝视着手中一精致蓝色瓶子。乾清晕晕乎乎,像在做梦,只觉得那只瓶子眼熟,是错觉吗? 厢泉看着手里的瓶子,到了一些白红色粉末出来,细细的看着,又嗅了嗅。随即,露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乾清模模糊糊的感觉到,那表情里包含着太多。 那是一种包含着惊讶、感伤、失落,又有点毅然决然的神情。 乾清晃过去,只见厢泉抬头惊讶道:“你喝酒了?” 乾清只觉胸中有闷气:“对,喝了不少,那又怎样?方千是怎么回事?他上午明明还活着的,他还——” “砒霜,方千自己带的,是自杀。”厢泉摇摇手里的瓶子。 乾清眯眼怒道:“我还记得,你昨日晚上念叨过‘砒霜’,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他可能寻死?如果你知道,你不阻止他?” “我当然不知道,那个砒霜和这个砒霜不是一回事,”厢泉烦躁,有点语无伦次,“方千的死我没预料到。我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听他们说今日上午发现方千异常,但是催吐已经无用,方千似乎铁了心……” 乾清双手撑墙,许才艰难吐字,轻声道:“不要说了。” 厢泉却依旧心平气和:“现在问题是,你居然喝酒了?你知不知道,今晚——” 乾清怒吼:“今夜西街设宴宣告城禁结束!呵!方千、红信与碧玺都死了,青衣奇盗没抓住,西街疑点重重,他们仍然要庆祝!” “这庆祝早就定下了,东西都备好了,水娘说,那是辅国将军的意思,杨府尹也同意了。”乾清怒火中天,厢泉却仍然不识时务的火上浇油。 “什么将军!分明是水娘自己!西街的生意就这么重要?再说那将军哪比得过赵大人?赵大人同意了?方千死了!方统领死的不明不白——” 乾清胡言乱语大吼大叫,引得众人侧目。然而话音未落,却听远处人声传来。乾清愤怒的望过去,远远夏至稳步过来,身后跟着一个轿子:“少爷,夫人听说你喝了酒,所以特意派轿子来接。” “喝酒,喝酒!”乾清吼道,“你们没脑子分不清轻重吗?方千死了!他死了!你们居然还管我喝酒?” “因为你是庸城最好的弓箭手。” 厢泉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他淡然的看了一眼担架上的白布单,眼中已然看不出一丝悲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十一章 宴会 乾清本想继续大吼,听得此话却是一愣:“这与喝酒有什么关系?” 厢泉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看夏至,声如蚊蚋:“不论用什么方法,亥时之前一定要保证乾清清醒。” 夏至点头。乾清本来醉了,闻言却清醒了几分:“你又要做什么?怎么回事?你要让我引弓射箭?今晚?” 厢泉做了噤声手势,低声道:“晚些通知你,切莫因醉酒误了大事。箭是非常有用的武器,速度快,而且隐蔽。你去,只是以防万一。” 乾清听了这话,思绪又开始浮动。他的头真的晕了,心也乱了,浑浑噩噩的爬上轿子,想着想着,居然慢慢昏睡过去。 待乾清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雕花大软床上。窗外天色昏暗,又是傍晚。庸城迎来了城禁的最后一个夕阳,大地庄重的站在一边,染上苍凉之色,正与夕阳做着最后的道别。乾清揉了揉脑袋,走到窗前。 吱呀一声门开了。谷雨端了白瓷碗进来,里面陈皮醒酒汤,上面漂浮着葛花。她放下碗来告诉乾清,厢泉让他酒醒就过去。 乾清见时候还早,心中想起易厢泉那个煞星,倍感不悦。他不紧不慢的喝了一些,闻见碗里散出来的阵阵檀香味儿,又舀了些陈皮和白豆蔻仁嚼着,才觉得清醒一些。他不紧不慢的吃着,又一碗丁香馄饨下肚之后,这才抬眼看了谷雨一眼,却见谷雨双眼微红,便奇怪道:“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谷雨被这么问,眼睛更红了:“还是少爷知道心疼人,知道我伤心!我把吹雪的铃铛弄丢了,易公子嘱咐过的,我……” 乾清听得“易公子”三个字心里就烦:“丢铃铛怎么了,易大公子惹的你心头不痛快,你就把吹雪也丢出去!我一会跟他说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谷雨被逗笑了:“还是少爷好,以后不讲你坏话就是了。” 乾清一听这话,立刻抬头,谷雨赶紧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上星先生有意撮合你和曲泽……” 乾清一听,汤也喝不下去了,急问:“我娘怎么说?” 谷雨摇头:“不清楚。我听得上星先生拿了一个翠绿的绣帕去见夫人,上面绣了公子你最喜欢的竹子。” 乾清放下碗筷,心里这才明白。厢泉把那翠竹帕子丢了,被傅上星捡了! 那帕子原本是傅上星画竹,曲泽绣给自己的,如此只怕是…… 乾清愁眉苦脸:“你的帮帮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谷雨伶俐一笑“:那是自然,公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嘛。上星先生也不知急什么,那日正与夫人去库房取了冰块,说要催梅花开花与小泽共赏呢。这来日方长的为何急这一时?纵使小泽出嫁,泼出去的水,但这也来得及赏花呀。不过听说,冰催梅花确实有效,见了花苞了,小泽也开心着呢……” 谷雨说个没完,而乾清脸色越发难看。两下将打发谷雨走了,自己也出门去找厢泉。 乾清抬头看着夕阳,心里一惊:明天就要开城门了,可是什么事都没解决呢!他掐指算了算时辰,宴席应该开始了。 九月初七,晚风徐来送来桂花夹杂着菊花的清香味道,如陈酿般醉人。晚霞瑰丽似锦,逐渐暗红下去,远处的山显现出暗青色的轮廓。暮色渐浓,乾清路过医馆,看见窗台上一只廉价花瓶里有几只梅花。下方用冰块衬着,晚霞映衬之下竟如同宝石般玲珑璀璨,耀眼迷人。梅花真的在九月的江南结了花骨朵,隐约看来是红梅,煞是可爱。 皇天不负有心人。乾清笑着,对傅上星多了几分仰慕。 医馆的烟囱升起炊烟,曲泽正做饭,听说傅上星看诊,今日不在医馆,估计正眼巴巴的等傅上星回来呢。 家人,就应该这样。 乾清来不及多想,赶紧匆匆走过去。曲泽是个好女孩,但是乾清却觉得若要相伴一生还是不妥的。 他不是很喜欢她。 乾清快步向西街走去。他听见了西街喝酒嬉闹的声音。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每个人都笑着。 彩楼欢门之下搭了戏台子,上面站着一群舞女,连臂而唱,轻轻舞动。这就是时下流行的《踏歌》了,声音婉转,听的人甜酥酥的。 如今只是一些小节目,多半是歌舞。台下坐了一行人,是小守卫之类。而大人们都坐在屋内的厅堂中。 城禁即将结束,不论结果好与坏,庸城都躲过了一场浩劫。乾清冷漠的看着大家的表情,所有人都在笑,但是那是种扭曲而奇怪的表情,似乎把所有的悲伤都揉酒和笑容里。 歌舞伎衣着华丽,各色长衣袖飞舞如云霞漫天,亦似春日里百花争艳,香气萦绕。再一看里屋,酒香肉香弥漫厅堂。钿头银篦击节碎,钟鼓丝竹响不绝。 水娘满头珠翠,拎着玉壶招呼客人。她比以往喝的更醉,摇摇晃晃的去张罗。再看,杨府尹和赵大人远坐七彩珠帘后头,二人独自摆桌,皆穿便服,遥遥可见杨府尹的大胖肚子。 还有一人,一身华服,也坐在里面。乾清推断,那就是冯将军了。 乾清再左右看看,未见那名叫鹅黄的女子。其它将士都在,有的饮酒品菜,有的谈天观舞。 满堂热闹,而望及角落,却见易厢泉白衣如雪的坐在那里。 他和早上一样需要拄拐,只是坐在乌木交椅上。等水娘经过,他叫住了她。厢泉似乎对水娘说了什么,乾清看到,水娘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只见她点了点头,醉醺醺的走开了。 厢泉怪异的微笑了一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乾清看了极度不舒服。犹记昨日方千开井之前,厢泉在大树下时,也是这种怪异神情。那是一种得知真相的骄傲和哀凉同时混杂,凝固而成的表情。 厢泉将目光投向人群,不知在看什么;乾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也只看到乱哄哄的人群而已。 他到底在看什么? 乾清不知道,于是把镶嵌了大块翠玉的紫檀弓箭匣子悄悄放在酒坛边。这里有好多酒坛子,大小各异,一直摆到外面长廊上去。 乾清挥了挥手。厢泉见乾清来了,便拄着拐悄悄走出来。热闹的厅里众人不是吃喝就是观舞谈天,没人注意到这俩人。 “背着弓箭跟我来。”厢泉沉声,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一瘸一拐的向后院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十二章 守株待兔 这里就是望穿楼所在的院子,红信与碧玺葬身之地。湖水、树木、井,所有的景物安然伫立着,然而乾清一来这里就会有莫名的恐惧。 厢泉跛着脚的在前面走着,来到井口的附近。 井已经被封上了,这次是用厚石板牢牢封住的。他绕井一周,随即就坐在井口附近树丛里的一块石头上。石头是在一棵大树之后的,还算隐蔽。厢泉坐定,忽然开口道:“你去找一个好位置,隐蔽起来。” “你要我射向哪里?” 厢泉理了理衣衫,语调平和:“我附近。” “明天开城门,”乾清面无表情,开始麻利的卸下弓箭匣子,“青衣奇盗没抓住,西街的事没解决,方千不明不白的死了,所有人在大厅里喝的烂醉——这是事情的结局?” 厢泉嗤笑:“你相信这是结局?” “我不信。”乾清答的冰冷,却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 厢泉只是一笑,抬手轻轻抚摸粗糙的树皮,仿佛那是此时最重要的事。 “即使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即使让所有人都痛苦,你也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乾清摊手:“但是眼下,事件毫无进展!” “其实,方千死去之后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结束了。” 乾清愣住:“你是说,一切事情你都清楚了?” 厢泉点头,月光穿过树林缝隙在他的白衣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温和却冰冷的笑了一下。 “真相早已浮出水面。” 乾清不屑的哼了一声。百无聊赖的拾起一颗石子投进湖去,猛的水花四溅,波光点点。他带着几分怨气道:“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我?” “马上。” 乾清已经来过这个小院数次,夜晚的院子也是见过了。月下,柳树垂下浓密的枝条,似乎把浓墨染的深绿滴入湖水中去。月亮在黑湖里留下一捧清亮的圆影。乾清一边折柳耍弄,一边胡思乱想起来。 不久之后,会发生什么? 自己带弓箭来干什么? 厢泉见他发傻,遂低声道:“真相注定的存在,你躲不过去,当然要学会面对。” 乾清挑眉嘲笑:“哟,易先生您想给我上一课?” “给你上课的不是我,”厢泉表情僵硬的如同月下的大石,“另有其人。你还是去挑个好位置吧,不知道你的‘师父’什么时候来。长夜漫漫,莫要睡着才好。” 乾清转身观望,只见望穿楼第一层略高,有粗壮树遮蔽但视野还算不错。正要动身,厢泉突然道:“今夜攸关生死。” 这一句话如同石子入湖泛起波澜,在黑夜荡漾开去,波光粼粼却徒增凉意。 乾清一惊,故作平淡道:“自然不会失手。虽然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我射什么。” 厢泉弯眉低声笑了,他今夜似乎总是在笑。那样的笑容是乾清不愿见到的。乾清趴在望穿楼一层腐朽的木板上,能看见厢泉的一身白衣,似雕像一般凝视远方。 他安静的趴着,嗅着木板潮湿的气味。乾清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待几个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手脚发麻。如果用弓箭的人手无法发力,定然难以射中。于是他微微动了动,靠在破旧的柱子后面。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乾清彻底厌烦了,到底要等多久?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厅堂喧闹,而后院的夜晚安静异常,良久,他竟然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 他睡的不沉,只是打个盹。似梦非梦的,他想起了方千的脸,想起红信和碧玺。究竟是什么杀死了两位女子,她们得了什么病,究竟是怎么死的,发生了什么…… 乾清想起了方千死的那天,一幕一幕——盖住方千的白布,满脸哀伤的人们,厢泉坐在那里,玩着手中的瓶子…… 乾清突然想起,那个瓶子,他见过。 他不仅见过,还碰到过! 就在这时候,厢泉从远处丢来一颗石子,恰好打在他头上,乾清因为疼痛而一下子清醒了。他慌忙的抬起头,想对厢泉说话,却发现厢泉神情不对。 乾清此时一心想着的是那只蓝色瓶子! 就在这时,远处有个人向边走来,嘎吱嘎吱的,踩着楼院飘落的秋叶。按理说,后院是不该有人进来的。厢泉和乾清能进来,是他们提前跟官府打了招呼的缘故。 乾清心里一阵紧张,话到了嘴边也咽下去了。他握紧手中的弓箭,看向那个人影。 那人慢慢走近,灯光清晰地照射在他的脸上。来人脸上遮着白布,厢泉那日来到井口也用过的类似的白布遮住口鼻。虽然如此,但乾清认出了那人的脸。这一瞬间,他好像被雷劈了一下,又像是有什么人掐住了他的喉咙。 这张脸,乾清太熟悉了。 那人走进了,走路稳健又斯文。仿佛只是路过这里而已。他站到井口的旁边,但也只是站着。乾清以为他会像方千一样拼命的把井打开。 但是他没有。 那人走到井边的树上,手里抱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灯笼。灯笼不是普通样式的,很精致有点像正月十五的花灯,但是却是通身白色。 那人放下酒坛,把灯笼系在树上,如同对待一个精美的艺术品。灯光又一次投射到他脸上。 乾清紧握弓弦,他看到了来人的脸。乾清心里明白,今日上午厢泉手里那只装着砒霜的蓝色瓶子,自己见过。不仅如此,他还打翻过。 出乎意料的,厢泉在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乾清大惊,本以为是二人皆隐蔽在此,来一个守株待兔的。 厢泉走路不稳,一瘸一拐的向来人走去。他这一下站起,乾清感到窒息,想张嘴喊住他,但是发不出声音。 来人听到响动立刻警觉的回头。他看到厢泉,明显震惊了一下,却平静的、没有任何移动的意思。来人缓缓的注视着,灯光照在他深邃的双眸中,像一本难以读懂的书卷,平静安详却隐藏了太多东西。 “夏家的仆人名字是按照二十四节气排的,据我所知,还未有‘惊蛰’二字。” 厢泉出乎意料的开口,乾清吃了一惊,他说这话完全没有来由。 来人沉默了一下,竟然朗声答道:“‘惊蛰’,春雷萌动万物苏醒,是春天的开始,寓意不错,”他接着叹气道,“春天的开始,新的开始……易公子这是为何?” “小泽可以去夏家先做下人,夏家人不会亏待她。日后的路,便要靠她自己争取了。先生可有此意?” “惊蛰……的确合适。”说罢,傅上星缓缓的摘下脸上的白布。他站着一动不动,墨发如云烟,脊背挺直站于树旁,迎风而立。双目没有焦距,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沉静的像黑湖的深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十三章 恶疾 傅上星,傅上星。 乾清缓缓闭起双眼,他早该知道的。 方千死的那日,厢泉手里的蓝色瓶子——装着砒霜的瓶子,正是乾清无意间在傅上星那里撞到的。 那是乾清第一次调查西街去问傅上星问题之时发生的事。当时方千面色苍白,傅上星说要给他看看,还说“刚才夏公子碰倒的药就挺不错的”,乾清自行离去也没有再管。 挺不错的药? 乾清明白了,傅上星后来把那瓶毒药给了方千,怂恿他自杀。 乾清脑袋一片空白,心里懊悔、不甘、愤怒。他为什么没有把瓶子打碎,或者留下等着,跟方千一起离开? 银杏树的枝叶遮蔽了天。在枝条交错阴影之下,傅上星微微笑着。那是他贯有的温柔笑容。 乾清冷冷的看着他,轻轻搭上了弓弦。他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但他此刻却清楚一点——眼前的人不是温柔仁慈的大夫,他不是,从来都不是。 “易公子的脚伤好了吗?”傅上星温和的笑着,只是轻叹,“易公子定然是知道我的底细,公子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对我过于信任?” “二者都是,”厢泉安然,他缓缓进几步,“你可以无所畏惧的站在我面前,我也可以。” “我不是个好人。”傅上星淡淡道,灯光让他的表情显得那么怪异。 厢泉只是低头笑着,一如二人在医馆初见般自然的聊着,语气温和:“你害了这么多人,当然不是好人。” 傅上星饶有兴味:“哦?你到底了解多少?” 厢泉站稳脚跟,目光睿智而坚定:“有些比你少,有些比你多。” “易公子真有胆识,那么显然,主动权在我手里了,”傅上星双眼闪动一下,轻声笑着,下意识的攥紧左袖,“在我坦白之前,请公子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比如……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耳语。 “难得你有兴味听。你应问我什么时候怀疑方千的。” 傅上星笑了:“今夜把话都说完整。”说罢,他在井口的板子上安然坐下,如同一个茶客在听人说书,悠闲自在。 猫头鹰扑楞楞的飞过夜空,穿过粗壮的树木。银杏树飞下零散的青黄叶子,沙沙下落轻轻扫过易厢泉身旁,一片片落到他的白衣上,仿佛是用上好的丝线绣上的图样。厢泉笑的镇定却僵硬,唯有乾清才能知道看出厢泉每个笑容背后隐藏的情感——他在隐藏自己的不安。 “我第一次遇到青衣奇盗那夜,街上没有什么守卫。方千说,自己接到了调动守卫的信,落款是我,但是信的字体会消失。在将信焚毁之际,他意识到了骗局所在,于是赶紧采取补救措施,终于留了一小片信纸,上面是‘方’字。” 傅上星蹙眉,厢泉紧盯他的双眸,接着道:“这一点我和乾清提过,但是他没有意识到。那“方”字纸片的四周都烧掉了——这就奇怪了。我们烧东西,火焰可以从信的角落开始蔓延,或者从中间燃起向四周蔓延。要留下一个四周都烧焦的纸片几乎不可能。那一个‘方’是开头方统领的称呼,余下损毁,火焰自下蔓延,至少会留下纸片上边缘、左边缘不被烧焦。而且四周都烧了而只剩一个字,当真……有难度。” 厢泉又扬起嘴角,单手拄拐,另一只手却下意识的抚上腰间的金属折扇:“这只能引起我的疑惑而已。此外……还有七节狸。据乾清讲,青衣奇盗偷窃那日,方千见过七节狸,但是他没认出来。方千自幼在庸城,呆的时间可不短,当然,他不认识也有可能。如果他认识,那么他为什么要隐瞒?” 傅上星只是笑笑。 厢泉见他那个样子,只是从容的、自顾自的继续道:“这两件事都是与青衣奇盗有关的。因为偷窃当日我不在场,这都是听的乾清的描述。要说疑点,任何人都有,”厢泉顿了顿,接着道,“那我们不妨把青衣奇盗的事情抛开来看,单纯从西街的事情谈起。” 傅上星笑道:“我本以为你会从我这里深挖下去。” “青衣奇盗与你有关联,与方千也有关联。用同谋这词也太重了,倒不如说,你们都被那个贼利用了。” 乾清听到这,震惊了一下,这又是怎么一说?云里雾里,不清不楚。 “但青衣奇盗之事不是今夜的重点,我自然不必对你深究。青衣奇盗的事我到时候自会处理,”厢泉忽然正色,“如此夜晚,相信上星先生也不愿多提他人。” 乾清听到这里愣住了。青衣奇盗真的与傅上星有关联?他愣愣的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想知道更多,但是他们把话题扯远了。 傅上星没说话,只是低头望着井上的厚石板。厢泉接着道:“你知道我接着要说什么问题,是关于红信和方千的。在这之前却不得不提起一个女人,她才是整件事情的出发点,也是你……犯下大错的源头。” 厢泉说的缓慢,将最后的几个字拖得很长,很重。 傅上星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是抬头望着黑湖和那边高大的银杏与垂柳,似听非听的。 “碧玺。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女子,”厢泉直勾勾的盯着傅上星,“只是她得了一种病,一种传染病。这病如果蔓延开来,会给全城带来巨大灾难,纵使患病的消息传出去也会让人恐慌。这病连几岁孩童都知道,似魔鬼,人人避之而不及。因此水娘隐瞒了真相,说是肺痨。可是事实呢?这件事只有水娘和你这个郎中清楚。红信和她是同样的病症,显然是被传染的。看红信的房间,再也明显不过了。这种病会毁掉一个美丽女子的容貌,会毁掉一个琴技一流的琴师,毁掉一个书法家,毁掉一个青楼女子的全部。消失的镜子、飞溅的墨汁和药汁都证明了这一点。她不想看见脸,而且什么东西都再也拿不稳。因为她的面容被疾病毁去,手脚也残疾了。那么什么病又有如此症状呢?” “麻风。”傅上星轻轻吐出两个字,那样轻松,却隐隐透露出哀伤。 乾清向傅上星看去,却看不懂他的表情。漆黑的而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天空映衬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厅堂,喝酒声、嬉闹声飘散在夜空里,但是全都被染成黑色。 傅上星的整个暗色衣袍都笼罩在大树的阴影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十四章 藏爱 在这种苍茫夜色下,厢泉却是一身雪白,这种颜色在暗夜中显得突兀,却又让人感觉自然而安心。他的声音也不同于这黑夜,淡然而沉稳。 “你倒答的轻松。人们对于麻风病总会感到恐惧,我原本不甚了解,但近日翻阅先生的书籍,倒是收获颇多。这种疾病让人恐惧,因为它是致命的。发病之人的样貌也令人恐惧——毁容、残肢,视力也会受到影响,似妖魔而非人。一个女子得了这种病,单从她自身而言,怕是难以接受。” 傅上星什么话也没说。他与厢泉的交流如今看来就像是医术上的讨论,似乎不掺杂私人感情,这点让乾清诧异不已。 面对傅上星的沉默,厢泉语气越发冰冷,平调中带着些许指责:“为了碧玺,你很残忍。” 傅上星突然苍凉一笑,比秋日寒霜还要炎凉百倍,让乾清为之一颤。 “她值得我残忍,”随即他颇有兴味的转向厢泉,眼里却黯淡无光,“易公子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关于碧玺,几乎是知道所有。”厢泉只是望着他,目光中竟有怜悯之色。 乾清几乎什么都听不懂,他唯一听懂的,是碧玺和红信都染上麻风。乾清心里犯嘀咕,水娘居然藏着麻风病人,西街居然还能顾客盈门! 麻风一直被认为是“不逮人伦之属”的恶疾,得病之人或毁容或残体,外貌丑陋,不似人形,若是死亡也不能留得全尸。它传染性极强,在唐代之时才对此病有些认识,有隔离一说,故而有些地方有“麻风村”的存在。 傅上星不可置否的笑了笑:“残忍?对碧玺就不残忍?呵,孙思邈早已对麻风病作了详叙,疾风不出五种,五风所摄,麻风病不一定致死。这不过是种病而已,得病了就治——人们为何惧怕?” 他说的平淡,眼眸中却掠过不安与愤怒。 厢泉紧紧盯着他,拐杖也狠狠的戳烂了地上的秋叶,似是扎根到湿润的土地里。 乾清听得稀里糊涂。只见傅上星微微闭起双眸,待他睁开,平静许多,不紧不慢的问道:“我与碧玺之事……易公子是何时怀疑我的?” 厢泉“唉”了一声:“想来最初那晚,我与你在医馆相见。桌上燃着红烛。若非有患者进门,你是不会点燃它的,红烛太贵了。我淋雨进门却未见人,而红烛却一直点燃的——你知道我会受伤,你在等我。” 傅上星惊讶道:“只凭借一根蜡烛就——” “当初只是好奇而已。你与青衣奇盗有勾结,这还是后来才知道的。而我当时不曾料到,你竟然与西街的事有关。如此说来,还是因为乾清。小泽夹在书中‘乾坤何处去,清风不再来’一句。这种诗不适合这样的女子。显然是藏头诗,指的乾清的名字。” 提及曲泽,傅上星眼里微微闪光,良久才道:“她喜欢夏公子,我知道。” “记得我与先生见面,问过先生名姓的问题。本家姓傅,但是非医药世家却取了上星为字——一个穴位。我当时笑言猜测小泽姓曲,竟然猜中。这也是因为曲泽穴的原因。很好解释,先生行医,你与小泽的名字都是你取的,都是穴位名称。” 傅上星挑眉:“这有何干?” “我生来就喜欢猜测,你为自己取名,是在你学医之后。小泽与你可能是在学医之后认识的。你与小泽毫无血缘关系,不同姓名却同种类——显然两个穴位名字,皆是你行医后取的。再论性格,小泽与夏家丫头谷雨性子很像,并无很强的尊卑观念,而且同样的机灵——是因为她们生长环境类似。这是一种普遍的识人方法。性格多决定于人的早年经历。谷雨早年生活艰辛不尽人意却有兄长的守护,这是谷雨的生长环境。如果小泽与她类似,那么必然也有一位如同兄长一般的人守护小泽。可见你与小泽当真亲如兄妹。而却有不可忽略的一点——你们不是亲兄妹。” 傅上星眉头一皱,厢泉接话道:“恕在下唐突,先生英俊多才,小泽可爱美丽而且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你们年龄相配而且性格相投,毫无血缘关系但是长久相处,为何不生任何情愫?只是亲情?小泽喜欢乾清,而先生也对小泽没有男女之情。这就奇怪了。” 乾清听到这真是吃惊了!易厢泉这木头居然还会注意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厢泉倒是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其中有种极大的可能,那就是双方都有喜欢的人。小泽的情感易于体现,喜欢乾清。可是先生你呢?” 傅上星本是愣住的,突然就笑了:“易公子真是……” “先生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先生相当出色,所认识的女子也当时出色之人。先生兢兢业业,你的心上人而多半是行医遇到的。如今的女子通诗词的不少,有才艺的也不少,性格温婉的也很多。但是限定在庸城却少了。如果先生真对某位女子有爱慕之情,为何不去见情人?为何毫隐藏的毫无痕迹?我打听过,大家都不知上星先生有什么喜欢之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爱之人,那么先生必然与此女常见,如何常见?久病才能常见,因为你是郎中。” 乾清这时趴在木板上,心砰砰直跳,激动不已。这种媒婆才会关注的事,居然被易厢泉这木头看了个通透,他与常人的思维真是不同的。更令乾清诧异的是,易厢泉居然还能由此断案…… “这是我在事发前闲来无事所想的,但是我耳闻碧玺之事,才突然有所怀疑。她符合所有的条件,但是身份低微。我这几年行走江湖倒是积攒了看人经验,人与人常在一起,观念也会彼此互溶。小泽不重视身份地位,这显然是受了先生你的影响。一个好的大夫,自然不论病人的身份一律接待——如此,你与一个青楼女子不顾及身份而毅然相恋的可能性真的不小。” 傅上星愣住,随即爆发一阵大笑。他的笑声震落了树上的叶子,苍凉尖锐,刺穿了乾清的耳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十五章 死法 傅上星抬头,漆黑的双眸中除了诧异还显出钦佩之色:“人心难测,易公子虽然年轻,竟可看透人情,猜透人心,实属不易。” 他啧啧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厢泉微笑道:“这未必与年龄有关,只是见得多了而已。我这种猜测实在浅薄至极,甚至可谓无聊透易公子的职业是——” “算命先生。”厢泉坦然笑道。 傅上星惊讶:“早知市井传闻,但我仍未料到你真的是以算命为生!” “从微小事物中找出联系,作出连续推断。这点到与捕快相似。方才我所言,只是大局之中最小的一方面。难道先生以为,我只是因为怀疑你和碧玺的关系,或仅仅是怀疑你与青衣奇盗勾结才在此地等你?” 傅上星呵呵一笑:“听易公子的口气,我的罪状还不少。” 厢泉嘴上笑着,眼里却有说不出的寒意。他轻轻的用拐杖戳戳地面泥土:“罪状?那么先生知道碧玺……是怎么死的?” 傅上星坐在井边,听到这轻微的摇晃了一下。乾清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也没说出一句话。 “当事人全都死了,如果先生想知道真相,那么只能从我这里得知。那么,主动权是不是又回到我手中了?呵,放心,我一定据实相告,”厢泉面色微变,语气变得冰冷,“据实相告……呵,我可不想像红信一样,染上疾病,最后吸入大麻之类的东西。” 傅上星突然泛起哀伤的笑:“我早就不配做一个郎中。请易公子从头至尾讲述,我……洗耳恭听。” 他话音落下。露珠无声的凝结在即将落败的树叶之中,悄然滴下。厢泉所站之处被月色洗的发白,如同他不肯脱下的白色孝服一般清冷。他缓慢、略带沉重的吐出话语:“若我猜的不错,杀了碧玺的人……是红信。” 乾清大惊。傅上星安然的坐着,并未有一丝反应。 “碧玺失踪当夜,乾清他们听到了碧玺惨叫——源于过度的痛苦或者惊慌。就在短时间内,碧玺失踪了。她去哪了?湖里。这是最有可能的,但是却被认定为不可能,因为湖上结冰了。但是来年金莲花开放、湖中有她的东西却没有尸骨。至少证明了她在湖里,或者说‘曾经’在湖里。” 听及此,傅上星轻颤一下。 “那么问题就此产生,她怎么掉进去的?显然是直接掉进湖心,而且是在短时间掉进去的。除了湖心之外冰面完好,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乾清一再肯定过。如果应了水妖的传说,那么蛇形水妖会从湖心出来,脖颈很长,叼走岸上的人。从空中掠走一个人,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却很具有参考价值。” 又是水妖? 被拉进湖里? 远处一直按兵不动的乾清有点忍不住了,厢泉的说法太过离谱。傅上星也笑道:“易公子所讲未免不切合实际。” “水妖一定不存在。我想过种种可能,要把一个人扔到湖中,异常困难。速度、高度、角度——要同时满足这些条件,而且保证人不能乱动,乖乖听行凶者摆布。我根本想不通!而且,何须用这种杀人方法?恕在下直言,只不过是一个患病的青|楼女子,她死了就死了,至于怎么被杀的,不会引来太大关注。而用什么特定工具将人从空中抛出,太过复杂,没有实施的必要。” “既然想不通,于是我换个思路,谁有可能做这件事?红信的可能性倒是不小,毕竟她与碧玺最常接触。若是单凭猜测,青楼的一干人等都有嫌疑。那么我不妨来假设。如果我假定红信就是杀害碧玺的人——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满足我的假设?” “再把思路换回来推断,我们模拟环境。红信一定是和碧玺在一起,在哪?房间?院子?恰逢正月十五,围墙外一派热闹之景,女子正是爱玩的年纪,因病隔离,自然也不会呆在房里,但是一个手脚残废的病人能做什么?” 乾清闻言一震,立刻盯着远处那棵高大的树。 “有一种东西深得女子喜爱,尤其是闺中待嫁的小姐。碧玺出不了门,自然可以用此娱乐。正是这个东西,却把她送进——” “到底怎么回事?她到底怎么死的?” 傅上星突然冷冷的发问。他一扫方才的冷静,眸似利剑,隐着怒火,狠狠的抓着石板仿佛要捏碎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十六章 红信 “根本就没有水妖,”易厢泉淡然的望着远处的树,语气平淡,“是秋千。她们当时在玩秋千。” 傅上星一愣,立即转头看去。 “大概就是那棵树,”厢泉用手指了指湖边一棵高而粗壮的树,“我让乾清测量过院子的宽度以及树高,只有那棵树最合适。关于秋千,我刚刚在酒会上问过水娘,确有此物。如果我的推断没错,当日二人正在玩秋千,红信在推,碧玺坐在上面。推到一定高度,红信只要用锐利的东西——刀、剪子、甚至簪子抬手割断一根绳子,秋千就会失去平衡。力道巨大,而碧玺的手有残疾,本身就难以抓稳,在瞬间一定被甩出去掉入湖心。” 傅上星只是呆呆望着那棵树,树上还挂着短短的绳子。许久,他攥紧了拳头,仰天大笑:“这只是你的推测,秋千?人怎么可能坠湖就死——” “最易溺亡的场景,一是海,二是冰湖。冰湖温度极低,冬日人身着棉衣,吸水,片刻便沉入湖底。若是能挣扎浮起也是极难换气的。因为薄冰处处有,像盖子一样浮在水上,人若入水,很可能连呼救都无法做到,就这样溺死水中。” “咣当”一声,傅上星的拳头狠狠的捶在封井木板之上。修长的手上流下几道血痕。 “我凭什么相信你? 厢泉笑了:“信与不信自然在你,现在死无对证。先生常来这里,必定知道此地原来是有秋千的。后来消失,至于什么时候没有的,如果肯回忆一下,自然比我清楚。那棵树上还挂着绳子,我刚才仔细看过,绳口被割开,绳子短短的坠下一截。然而奇怪之处来了。按照乾清的测量,以红信的身高——开井那****亲眼所见——如果踮起脚尖也难以到达树枝的高度。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红信当时割断秋千的绳子,割口位置应该比现在所留更长,绳子下垂也会更长。碧玺被抛出去在空中叫了一声,短时间内就会把人引进来。红信必须动作快。她割断了秋千的另一边绳子,把秋千板子藏起来——不过是一块木板而已,自己也躲起来。接着水娘就进来了,躲过水娘是非常容易的,可是紧接着,杨府尹就带人来了。” 夜很静,厢泉的声音异常清晰的飘到乾清的耳朵里。乾清思考着,觉得他所言存在不合理的地方。 “的确,我的叙述有难以解释之处,”厢泉竟然和乾清想到一起去了,“首先是搜查。杨府尹带了这么多人,难道没发现院子里还藏着红信?再说绳子,留的很长就很引人瞩目,惹人生疑。最奇怪的是碧玺的尸体。按照常理,溺水尸体不会立即上浮,但以后也会浮起来的。但是,碧玺的尸体没有,最终在枯井里被发现。那么,一定有人移尸,而且在短时间内。” 听及此,乾清心里一凉。 一切都对上号了。 “如果我没猜错,红信杀人的念头以前就动过,不过她没有在意杀人手法。甚至有可能是她们玩秋千之时,临时起了杀人念头。但是,这种草率的做法居然成功了!原因是什么?躲过搜查,有剪断绳子的身高,在守卫中移动尸体。红信一件也做不到!是谁做的?这样的人太少了,正因如此,范围才缩小到不能再小。既然是帮凶,那么……很明显了。” 傅上星一直紧闭双目眉头紧锁:“我只知道他与碧玺的死有关,但不知道是他移动的尸体。我以为都是红信做的。” 厢泉冷笑:“知道又怎么样?你想让方千死的更惨?” 乾清一直思考着。易厢泉说的对,整个事件需要一个能自由进出院子而不受到怀疑的人。搜查前三天仅限陆地,而后都在湖里。杨府尹派人打捞起碧玺的尸体,也只有方千可以钻空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尸体捞上来再弃尸。 等类似于监守自盗啊。 乾清摇了摇头。方千做了这件事,但罪不至死,何苦自杀? 院中,傅上星没有答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了精致玉器酒杯。他弯下腰去“噗”的一声打开了酒坛,浓香顿时溢了出来。乾清赶紧拉紧弓弦,生怕他做出什么事来。 然而乾清之听到液体流入杯子的哗哗声。傅上星举杯,似邀明月,一饮而尽。 乾清吃惊。酒坛挺大,刚刚傅上星可是单手就提了起来。本以为傅上星是斯文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但目前情况而言,那可未必。 乾清看看厢泉,嗅到危险的气息。如果傅上星有什么极端举动,打打杀杀,厢泉腿脚不便,怕是躲都躲不了! 然而厢泉并没有理会傅上星,继续道:“方千处理好尸体,红信不久也挂了牌子。但是方千却离开了,其中的缘由我不清楚,但是大致可以想象。方千一向为人不错,能做出这种事——不算是杀人,但也是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他最重情义,明显是顾念到与红信的感情。按照内心推断,一个官差与一个杀人犯在一起,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沦为同类,要么各奔天涯。二人必然是吵过架的,于是,方千选择了离开。” 兴许是酒过于浓烈,傅上星咳嗽几声,脸颊有了红晕。 “易公子当真未过而立之年?你的某些推断是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之上,而有些,却单凭人心猜测,竟然也能说对事实,我着实佩服。” 厢泉对于傅上星的这种夸赞并没有太大的反映,只是笑道:“我不过比夏乾清年长几岁。” 乾清听到此便怒了——别人夸你年轻能干,居然拉我下水,你自己炫耀就罢了,言下之意是“我夏乾清不如你”? 只听厢泉继续用平平的声调陈述道:“‘城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我得到红信写的诗词,多数是吟咏爱情,但是有《氓》一首,是典型的弃妇诗。她与其中女子遭遇相像,大概是写在方千离开她之后。看着笔迹,如果我猜的没错,那时候她已经得病,这才握不住笔。”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麻风之症,极易传染,与体制有关,老幼和妇女更容易得病,但往往要长时间之后才会发病。所以,碧玺死的时候红信还好好的,但是其实她早就染上疾病,就命定……” 厢泉的语调沉了下去。他突然觉得,杀人事件之于旁观者而言只是场跌宕起伏的戏,然而对于当事人来讲,未免太过残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十七章 真相 傅上星慢慢品着酒,他喝的不快,像是生怕自己喝完了一样。 风起,叶子纷纷飘下下似飞雪落地,短时间就铺满了院子。易厢泉站在地上,像是对着秋叶自言自语。 “红信得了病自然要请郎中,所以你就去了。我不知道你怎么认定红信和这事有关,但是你确定她杀了碧玺。你怎么办?你当然恨她,恨到想杀了她,但是你不能下手。因为碧玺失踪了,无论死活,你都想找到她。天底下唯一一个知道碧玺下落的人就是红信——你当时是这么认为的,那时你还不知方千与此事也有联系。就算知道,方千也远在千里之外。所以你残忍的、用各种方式逼迫她说出来。同时,你用最痛苦的方式折磨她。” 乾清冻得哆嗦,也听得一知半解。 红信为什么杀了碧玺? 厢泉直视着傅上星,慢慢开口:“碧玺虽然病重,美貌容颜丧失却依然和善待人,还有情郎照拂。然而对于红信而言,碧玺却是痛苦生活的根源。要照顾一个麻风病人,不知要用去多少时间经历。红信是一个丫鬟,青春年少却终日劳碌,买予青|楼,也不能嫁予心爱的人。旁人看来,这里的丫鬟是靠着双手吃饭的清白人。然而在青|楼,下人的地位还不如歌舞伎。红信想要挂牌,怕也是因为方千的缘故——挂牌赎身,浪迹天涯,这也算一段风流佳话。依照水娘的性子,碧玺不死,红信就得照顾她,一只照顾着。谁愿意耗尽青春来陪一个病秧子?碧玺一直是她的阴影。早晚得死,何不早些?但是,毕竟姐妹一场,她虽然心有怨气但并未动手,只是日日劳累,日日思念,日日没有希望的劳作,日日在青楼里做地位低下的丫头——这种怨恨归于碧玺,终有一日,也许她们谈到了什么,触及了红信心中的怨恨,这才造下悲剧。” 易厢泉轻轻闭起双目:“冲动,冲动!干燥的稻草堆容不下一丝火星,燃了就是大火。” 他的语气突然加重了,似是告诫一般看了看傅上星,像是将话说给他听的。 “碧玺一死,红信挂牌,情郎离去,她也发病了。她还年轻,却整日关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没人说话,没人听她的倾诉。身体残疾、病痛终日折磨,姐妹被自己杀死,恋人离开,亲人一个都没有,水娘对她也不太关心,唯一和她有外界联系的人却是自己的仇人——你。先生不用惊讶,红信不傻。她当然知道你要害她,但是她没有做任何反抗。她反抗有什么用呢?” “你给的乱七八糟的药,她没喝,因为她心里还残存着信念,她不能死。红信知道如果把碧玺尸体的所在地告诉你,那么她自然活不成。” 傅上星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却是冷笑。 “你笑了。你奇怪,她这么苟且的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为了方千而已。这只是我的推测,红信早就不想活下去,她只想见见他,纵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厢泉语气加快,双眼眯起,似是微怒:“你按捺不住,于是就想了大麻的主意。红信有焚烧药渣的习惯,所以你加入的大麻。大麻在中原太不常见,人会对这种味道上瘾。一个孤独、无助、失去一切的女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这个东西上瘾并不奇怪。这东西,制幻能力极强,何况让一名青楼女子癫狂?只要让她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说出碧玺所在的地点,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但是你错了,红信没说。不久,方千回来了。一切一切,就从城禁开始。方千回到庸城,红信自然想见他——飞鸽传书,这是她喜欢养鸽子的原因和唯一目的。但是在这之后的种种细节先生你应该比我清楚,简言之,双方因为各自原因,或者某种阻力,”易厢泉别有深意的看了傅上星一眼,轻声道,“没有见到彼此。” 傅上星继续机械的、不断的饮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乾清把弓箭紧握,有些沉不住气了。厢泉这高谈阔论何时结束?自己何时放箭?一概不知。 易厢泉轻微而缓慢的往前挪动着:“我最初听到红信跳楼那日的状况,就已经断定,这绝对是一个特别的案子。之所以说是‘跳楼’而非‘跳湖’,因为她根本没有跳入湖中,即便所有人都听到了清晰的、巨大的落水声。原因很简单,院子太小,经过乾清的丈量我才知道——跳湖距离不够。” 乾清一愣,的确,测量之后才明白楼高不过两层,即便能落入湖水中,这样跳下去,摔不死、溺不死。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点真的是奇怪。她选择了一种暴露于群众目光之下、却难以让人看到自己尸体的方法。如果把上述结论综合起来就不难得到答案。她的容颜异常吓人,倘若尸体腐败也会有传染性。她如果跳入湖中,瘟疫全城蔓延,水娘生意不保,当年碧玺的死亡也会重新提及。而她的目的单纯明了,如果我的推断没错,她是这样想的:想见方千,却没脸见方千,还不如一死了之。在矛盾和癫狂之中,她忏悔,她没有勇气活下去,她想赎罪。显然只有一种方法,死前或死后见方千最后一面,最后与碧玺葬在一起。” 听到“碧玺”二字,傅上星又轻轻颤抖一下。他手中的白玉杯在月下微微泛光,乾清诧异,他一贫如洗居然用得起这么好的东西。 “红信是怎么死的?乾清在楼下发现了碎片,阳台上的栏杆上有灰尘痕迹,却被抹去。就是这两点,完整讲述了她自杀的全部。红信跳下楼去,接着是巨大的落水声。她没跳到水中,那么她去哪了?落到地上?显然不可能。她是用东西系在自己身上,也许是绳索之类的东西,将灰尘蹭掉了。那落水声音从何而来?遇到问题,我们换个角度想。有没有可能是水击在东西上发出声响?乾清说过,正对着红信跳楼的地方有碎片,而且土地出奇的湿。我们可以模拟出这样的场景:红信身上系了绳子,她跳了下去,踢倒了盛满水的水缸,水缸倾斜水哗的一声流下去撞击地面发出声响。” “接着,就有两种可能了。第一,红信把绳子系在身上,跳下去之后收拾了水缸碎片,在二层的房间等着方千,二人相见;第二种可能,红信把绳子系在了脖子上。她跳下,人也吊着死去。收拾一切的人,是方千。” “这就衍生出了问题,红信究竟是吊死?还是事先服了毒,随后见了方千最后一面自己才毒发身亡?都有可能。但我可以肯定一点,抛尸的是方千。和处理碧玺尸体一样,抛尸不会引起什么怀疑。现场人多,方千随意给尸体套上口袋搬运,只装作是搬运东西——要看准时机没人会发现。纵使发现了,只要交代是大人要他办事,以他的威信,不可能有人怀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面色苍白,不是因为没有休息,而是因为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背起自己曾经心爱之人的残缺尸体,把她扔到井里去,看着她无人祭奠、无人知晓的永远躺在黑暗井底彻底腐烂。一切由他亲手所做,这是一种永世的痛苦。” 乾清瞪大眼睛,这才明白原委。 傅上星一言不发。 秋风卷着易厢泉的话音渐渐远去。远望夜空,孤鸟盘旋天际,辽阔的夜空也只剩它飘渺孤独的身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十八章 如何放下? 傅上星轻轻仰面,叹了口气。 见他有了反应,厢泉似是很受鼓舞:“也许方千知道红信石可以做成砒霜,故而服药,但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药,怕是盘算很久了。也怪我那晚……” 厢泉继续说着,但是乾清不再仔细听了。他被那句“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药”震惊到了! 这句话引发他的一串联想。易厢泉不知道方千的药是哪来的,但是乾清知道。 砒霜是傅上星给方千的。他还记得傅上星那天的口气,当时傅上星就打定主意,怂恿方千自杀。 至少在厢泉的眼里,傅上星少了一条罪名。但不仅仅是这样而已。黑湖旁的二人对话,显然傅上星和厢泉才是主角。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乾清突然意识到其中的问题。 厢泉的所有推论都说得通,但是有一点不对——一切太过复杂。 碧玺掉到湖中心的确很可能是临时起意的犯罪,但是红信的死亡却不是。它精细的设计出手法,如何自缢、如何伪装、如何让人把目光移到水妖那里去而不再关心问题本身,甚至连方千都以自杀告终,似乎什么都没留下。 这场犯罪策划的毫无痕迹。 在厢泉的叙述中,他把红信作为此次犯罪的策划者。乾清知道,这怎么可能?一个青楼女子,被致幻药物弄的疯疯癫癫,怎么可能想出这么复杂的手法?方千就更不可能了! 乾清看着傅上星,他还在喝酒,只是不再倒了,慢慢品味着手中的那一杯。 乾清感到一阵战栗。傅上星不仅怂恿方千自杀,他还安排了红信的死。一切都是他,一直都是他!了结红信,让方千感觉到无边的痛苦以至于自尽,而且,他也知道了碧玺的下落。一切一切,若非厢泉插手,傅上星就脱罪了。 一丝破绽都没有啊! 厢泉以为傅上星只是不择手段的想找到碧玺的尸骨。但是乾清明白了,比起这个,傅上星更想让仇人痛苦。他让红信在楼里近乎疯狂,在自责与癫狂中自杀。让方千看着爱人死在眼前,最终饮毒,在悔恨中死去。 这是最恶毒的复仇。 傅上星的眼中,恨意早就变成了阴毒。 乾清惊恐的看着,厢泉从始至终的平静,不是因为厢泉够冷静,而是因为他没有意识到眼前人的危险性。傅上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乾清坚信这一点。 但是厢泉不知道。 眼下,傅上星已经醉上七八分,他发髻松散,如同一棵从井边生长出来的绿树。 “易公子……你到底想怎样?” “劝你回头,”厢泉淡淡的道,“你是一位好郎中,我希望你忘掉。” 远处厅堂里觥筹交错,灯影摇曳,似乎又有缠足舞姬出场,在白棉窗上投下俏丽的身影。这边与那边,似乎不属于同一世界。 “忘掉……”傅上星的笑容好似春日阳光,他的整个人却是属于寒露之夜的。颀长身影看着模糊,仿佛随时都要远去融入漫长黑夜。 “重新开始,很简单的。除我之外,再也没人知道此事。”厢泉语气急促,也不知是在急什么。乾清暗骂易厢泉这个呆子,这不是摆明了挑唆傅上星灭口么! 乾清心里说不出滋味,他虽然愿意相信傅上星——认识他这么久,此人的品性乾清了解。但是乾清更愿意相信事实。 傅上星抬头看着厢泉,眼眸如星,直勾勾的问道:“你知不知道是我策划的一切?红信的死法……是我策划的。是我让他们痛心疾首生不如死,是我……” 他竟然承认了? 乾清紧张而诧异的看着,大气也不敢出。 “而且,方千的死也是我造成的。我把砒霜给了他,告诉他,红信石可以做成砒霜,如此自尽自然不错。他为人正义,心里明白。既然有罪,与其听候官府审判,倒不如自我了结。”傅上星苦笑一声,又慢慢拉过来酒坛子。 傅上星平静的诉说着,等待厢泉的答复,似乎是期待什么,又略带绝望:“易公子聪明绝顶,难道真的不曾想过,我是如此罪大恶极之人?” 风依然吹着银杏的微黄叶子,如雨般倾泻而下。转眼就铺了厚厚的一地,等待来年春日化作泥土再育大树。 厢泉吸了一口气,没有表情。没有厌恶、没有同情、没有诧异。 “想过,但这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放下。” “放下?如何放下?放下之后去干什么?继续给人看病?我还可以做一名郎中?好好活着?”傅上星像是听到好笑的事,放声笑着,捡起身边的一片枯黄的银杏叶子,放在手里捏碎了。 他似乎落泪了。 厢泉的声调变了,变得严厉冷酷:“否则呢?斩首、流放,这些都不是惩罚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你痛苦,极度的痛苦,你活在了罪孽中。同样的事,你不会再犯第二次。那么……可以了。” 秋风乍起,傅上星的暗色衣摆被风席卷,与落叶一同飘动。良久,他轻叹:“易公子真是……” 他不再言语。 厢泉仍然用他沉稳却严厉的语气道:“你残忍,但有良知,一直都有。红信的尸体一旦扔到黑湖里,瘟疫就会蔓延,全城百姓都会遭殃。你没有这么做!还有,你记挂小泽。你来到这井口,但你的心未完全死去,小泽需要你。” “惊蛰……易公子不是都想好后路了吗?”傅上星苦笑,但是他眼里闪过不舍,如同黑湖里的月光,纵使一切都黯然无色,月仍皎皎,即便那只是水中的幻象。 “我只是把你当时所想都说出来而已。你借了冰块催了梅花开放,为的只想与小泽再看一次梅花漫天。你去夏家,其实不过是想为小泽的将来谋个出路。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泽,她是你妹妹!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么多年来你们相依为命,她仍是你的妹妹!她还没有嫁人——你凭什么把她丢下?她除了你在这世界上再无亲人!你有什么资格,你凭什么——” 厢泉字字锥心,声音发颤。风越发的大,吹起他的白色衣袍飘扬在黑夜中,如神祇,如月下被风吹散的云,也如岸边波涛掀起的白浪,千丈落下,只觉得苍凉与震撼。厢泉声音发抖,却像是经历过同样的痛苦:“我一定要拦住你,你不理解那种失去亲人的苦痛!你没有资格让曲泽去承受这样的痛苦!” 傅上星只是闭了眼,再也看不到他眼中的光彩,他只手抚上胸膛。 厢泉轻喘,慢慢的,不引人注目的向后退去,这动作引起了乾清的注意。经过刚才的一切,乾清彻底想明白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保护易厢泉。 傅上星只手把杯子灌满酒,静静的摆在井上。随后又从自己里衫中拿出一只杯子,又倒了一杯酒。 这第二个杯子,与第一个没什么区别。一般人都把东西放在怀中,但是这杯子却是傅上星从里衫中掏出来的。 厢泉突然向乾清这边看了一眼,单凭这一眼,乾清立刻意会。 傅上星稳稳的端着酒杯,欲送到唇边。乾清拉紧弓弦“咻”的一下,就听见玉器破碎的声音。 傅上星诧异的后退一步,只是一瞬,原本握杯子的手已经空空如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五十九章 悲剧 傅上星诧异的向左手边看去。杯子早已支离破碎,被巨大的冲力带到一边的地上,只剩下满地的碎片。让他吃惊的是,一支箭插在了酒坛上——不,应该是穿透了酒坛。它几乎完全没入,只剩一小段羽毛露在外面。 酒坛裂开了一道小缝。箭上的羽毛还在微微颤动,霎时,酒坛发出一阵“嘎啦”声。插箭处的缝隙正在逐渐变大、变长,像一只黑色的虫子爬过酒坛。酒坛不了压力,一股股细流从缝里拼命的挤出来。 “咣啷”一声,酒坛碎了,香气弥漫。 这箭,这就如同那日青衣奇盗射向水缸的弓弩一样插着,然而此箭射出力度与弓弩一样,但这……却是人力所射。 傅上星难以置信的盯着酒坛,随后像反方向望去。乾清慌忙躲起来,傅上星却笑了:“‘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飞将军李广一般的箭术……夏公子不必躲。” 乾清听到这话,也不知该不该移动了。傅上星冲厢泉一笑:“多谢易公子了。” 他声音温和,语气如同春日明媚的阳光。 易厢泉重重松了口气。 乾清知道了,厢泉带他来的目的就是防止傅上星自尽或是做出过激行为,一箭发出,比什么都快。 但是傅上星的样子不太对劲。 显然,刚刚那杯子是有毒的。乾清疑惑,傅上星现下是服毒未遂,但他怎么是这么轻松的表情? 傅上星问道:“易公子怎会知道我要饮酒,而且第二杯酒杯上涂毒?” “我不知道,但我估计一个郎中的自尽方式,只有服毒。况且,庸城郎中极少,上星先生你是最好的那位。你服毒,基本来不及救治、也难以救治。” “易公子怎不怀疑我的酒中有毒,却知毒在杯中?” “你没有听完真相,在我叙述完之前是不会寻死的。但是这也不排除慢性毒药。所以,我今日在医馆便关注你的饮食和饮水,连你身上的药包、药丸都检验过,在大厅里你没能走出我的视线。而后来我来到这里,也继续让人盯着你了。你带的酒——从医馆拿的,被我换掉了,”厢泉笑道,“你不该让我住在医馆的。” “那么,这个杯子呢?”傅上星眉头一皱,端起第一只酒杯。 若是他将身上的第一只酒杯涂毒,厢泉也无可奈何。 哪知,厢泉微微一笑。 “被清洗过。” 傅上星吃惊:“杯子我一直贴身放着,两杯皆藏于怀中,一个在里衫,你们不可能换走;一个在外衫,也不容易掏出。从我怀中拿杯子却不被发现……谁做的?” 厢泉迟疑下:“不知,本想让侍卫去做的,而后说西街某人自愿去换杯子,而且保证不被你发现,我便同意了。” 乾清嘟囔一句,不知谁手这么快,抵得上街边偷钱小贼了。 傅上星叹气,“易公子是打定主意不让我死。” “对。”厢泉的回答简短而有力。他直挺挺的站着,手中的拐杖仿佛与大地的血脉相连。 “为什么?” “我说过,你没资格。” “此话怎讲?” “你没资格杀人,也没资格自杀。”厢泉的声音又恢复了清冷,乾清看出,他放松许多了。 “为何不在医馆对我说出真相?” 厢泉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没证据,也不希望曲泽听到我们的对话。待你去了衙门,我再将事情告知于她。” 傅上星笑了,这一次,是真心的笑容。乾清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轻松了。 傅上星摇了摇头:“还有一点。易公子大费周折告诉我真相,只是为了了结我的心愿,告诉我碧玺的真正死因。” “用‘了结’,太过于严重了。我只想让你重新开始。你并未直接杀人,未必会处于极刑,数年之后释放,远走他乡看病为生。小泽可以留在夏家。待你回来,庸城已经不是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公子谈的,莫不是自己的经历?” “不是。”厢泉淡淡的答道,却没再多话。 “我本以为公子是理智而且心冷之人,真想不到……” 傅上星轻松的走到了湖边,苍白的灯笼挂在那里,幽幽的照射着深绿的树木,像是在叹息。朦胧的,傅上星像是走入了一副优美苍凉的画卷里。 傅上星轻轻摘下灯笼,像是摘下心中的灯火,像宝贝的捧在手里。 “易公子,你真是个好人,”灯笼朦胧的光亮照亮了他的眼,温暖,像希望一样把黑湖照亮,也让人贪恋这片光明,“碧玺以前就喜欢这种灯笼,那年的正月十五,碧玺的灯也是我亲手帮她做的,她说她只要素净的,但谁不爱漂亮的灯?她也知道我买不起好的材料……”傅上星低声的,像是沉浸在温暖的回忆之中,沉睡过去,难以苏醒。 厢泉松了口气,笑了,他觉得他救了一个人。 傅上星喃喃道:“只可惜,我的余生都会在这口井里,我的爱与罪孽是全部,它们永远留在这里……不管我走到哪去。呵,用后半生自责和痛苦来偿还所做的一切?还是在此地瞬间了结……曲泽,会过的很好,她比我坚强……” 突然,傅上星用袖子一甩,手掌打在酒缸上。本来斜斜的倒在地上的酒缸又滚了几下,残存的酒一下子流了出来,流淌在井的四周,成了一片小水洼。 酒真是不少,哗啦啦一大片。酒香瞬间弥漫在空气中,把这口枯井包裹的严严实实。 瞬间,乾清的心突然抽搐一下。易厢泉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刚要抬起手,像知道发生什么,也想要挽留什么—— 只见傅上星瞬间把手里的灯笼摔在地上,“呼”的一下,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乾清“噌”的一下从楼板那跳出来,但是眼见火光瞬间就包围了傅上星和那口井。酒的浓度太高,在周围一洒,太容易起火!附近全是野草和飘下的银杏叶子,有酒做引物,一下子就点燃了。 乾清想去把傅上星拉出来,可是距离太远!他下意识的望向厢泉。而易厢泉站在那里,像是不能动了一般。 “你怎么回事!你快救火啊!你身后就是湖——”乾清疯了一样的喊着,厢泉就是不动!他脸色苍白,像是见到了毕生最害怕的东西。 乾清愣住了。 易厢泉怕大火?他居然也有害怕的东西—— 眼看火势蔓延,乾清立刻跳到厢泉边上,把他连人带拐杖,一个趔趄拉开推到湖边。他想找东西盛水泼过去,毕竟井口和湖水是有距离的——火烧不过来,但是水也过不去。 四下一看,乾清急了,周围没有盛水的东西! 火光中傅上星的影子,似黑烟,要随时消逝而去。他咳嗽着,同时似乎仰头吞下了什么,突然倒地了。大火一下子就包围住了他,快速而又猛烈,就像吞噬了周遭的草木一样简单。 乾清震惊,难道傅上星手里还有药?一个大夫身上若想带着毒药,太容易了。奈何易厢泉怎么也防不住的。 傅上星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乾清此生衣食无忧,父母健在,从没见过生离死别。换作过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傅上星会做出这种事,也不会想到好好的人在距离自己几丈的地方送命。乾清在热浪浓烟中第一次感到了无助,强烈的无助感与漫天的火焰将他吞没了。 火舌蹿上了天空,烧着了银杏树古老又粗壮的枝干。它无助的摇曳几下,像是代替傅上星进行无声的叫喊。 没救了。 乾清木愣愣的转而看了厢泉一眼。易厢泉是他最信任的人,最可靠、最聪明、最冷静——但是在最后一刻出了岔子。 火光照亮了厢泉的眼睛,也照亮了他的面孔。那是乾清最不愿意看到的神情。 乾清此刻才明白,易厢泉不是神。 他能洞悉一切,但是他阻止不了悲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六十章 真容 不出片刻,火光漫天,惊动了厅堂里的人们。乾清在一片混乱中把易厢泉拉出来。众人救火、处理后事,等到尘埃落定,早已过了三更天。 乾清打算把厢泉拉回夏家,二人昏昏沉沉,都不想面对曲泽。她一定准备好饭菜等着傅上星回家,那是比她亲哥哥还亲的人啊。 但是傅上星再也回不来。 厢泉无言,一瘸一拐的在小巷走着。乾清沉默,他们心里都想着相同的事。夜晚的巷子很安静,能听见西街略微嘈杂的声音。那里还有余烟,直指天际,像是宣告着什么事情的结束。 乾清疲惫的闭上双眼,他太累了。刚才他所经历的几个时辰,像是几日光景,如梦如幻,不敢回想。 闭眼都是漫天火光。傅上星在他眼前,一下子……一下子就没了。 乾清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湖边放火****。 如今,他也不敢和厢泉说话。 厢泉怕火——堂堂易厢泉居然害怕大火!乾清晃了晃脑袋,在他眼里,厢泉不曾害怕过任何事物。他聪明智慧,深谋远虑,经验丰富,受过特别的教导——但他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看来你有话要说。”厢泉突然开口。 “你也有。”乾清回答道。 厢泉停下了。他安静的转过身来注视着乾清:“我倒是低估你了,你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亲眼见到两具尸体和两个人自尽身亡,但你的心情似乎没受多大影响。” “彼此彼此。”乾清嘟囔答道。他本想说“没想到您也有害怕的东西”以作嘲讽,然而今晚他特别不想说话,也许是惊魂未定的缘故。 乾清平生第一次感到巨大的恐惧,他之前的恐惧都与之不可比拟。他不怕青衣奇盗,不怕朝廷大员,不怕突发的事故——但是他今天怕了。在死亡阴影之下,人的力量居然这么渺小。 易厢泉本来就不是话多之人,等到二人沉默着回到夏家,几乎所有人都入睡了。 这二人自然睡不着的,他们想等待天明,明日还要去庸城府衙一趟。乾清点上烛火,厢泉望着蜡烛。 俩人就这么干坐着。 乾清毫无睡意,他盯着家里的陈设。乌木质桌椅,名家的画作,华丽的瓷器,雅致的笔砚——这些东西乾清很少放在眼里。 风微微的吹着院中的梧桐,八角亭台卧于假山旁,池水泛起粼粼微光。夜空乌云散去,留下繁星,细碎如沙的躺在夜空之中。 乾清想起西街那个破旧的后院,烟雾散尽,孤独破败无人理会。 在那个院子里,破落的秋千与宁静的黑湖,是一个女人永远的梦。但是她亦或说她们,却全部葬身在这种凄凉的梦里。青春美貌,双亲宠爱,活泼健康,甜蜜爱情——红信和碧玺,她们有什么?她们几乎一无所有。 相比之下,乾清几乎什么都有。 乾清突然觉得凄凉,也不知道为什么。易厢泉看了他一眼,率先开口:“你在想什么?” “青衣奇盗究竟去哪了。”乾清胡乱搪塞。 “我还以为你在想西街的四个人。” 乾清哼了一声,厢泉继续道:“相比之下,青衣奇盗没这么重要。” “要不是他,城也不会禁,弄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很快就结束了。” “结束?”乾清一拍桌子,“这次行动的关键就是抓贼,贼没抓到,犀骨也没了,还弄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乾清说罢,将手臂放于桌面上,无精打采,带着几分责备:“我本来还以为你挺厉害的,不可能让贼逃跑。” “我方才就说过,那贼不是关键。” 乾清挑眉:“别找借口,跑了就是跑了。” 厢泉冷眉一挑:“跑了?呵,那贼可从你眼皮底下溜掉过。” “当然,我射中了他,但是他还是跑了,自然——” “我指的不是这个,”厢泉冷冷的道,“是谁打晕了你?” 乾清一愣,他忘记这件事了! “等等,青衣奇盗在院子里,那么……那贼有同伙?我在客栈射中了他,然后想跑出去,结果被他同伙……” 厢泉冷笑一下:“青衣奇盗调虎离山,这么大的工程,来回奔跑数次,若是仅有一人根本无法做到,这才是青衣奇盗的真相。他偷窃这么多次,官府居然没看出来——‘青衣奇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至少两人。” 乾清惊了一下,随即懒散的问道:“那又怎么样?抓也抓不到。” “我问你,青衣奇盗要偷东西,先要干什么?” “混入庸城府衙。” “不容易进入呢?” “那么就找地方悄悄的盯着庸城府衙,踩点嘛。”乾清此时只是胡乱回答,他根本无心理会青衣奇盗了。傅上星死了,曲泽怎么办?她会怎么办?自己又要怎么办? “那么,踩点……去哪比较好呢?” 厢泉问的不依不挠,乾清只得老实回答。 “视野好、离衙门近,又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呗——”他说到这,突然停了一下,立刻回过神来了! 厢泉笑了:“青衣奇盗和你想的一样。所以,风水客栈是最好的地方。离庸城府近、视野好,而且没什么人。前几日他们想要害我,只怕是一直呆在客栈某个房间里,晚上出来放迷|香,再溜回隔壁房间去。因此,不论守卫怎么在街上巡逻,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乾清心里突突直跳。青衣奇盗躲在风水客栈里?他们居然躲在衙门对面,易厢泉房间隔壁!真是贼胆包天! “那管客栈的周老爹呢?他不管?” “他在庸城生活了这么多年,年纪大又耳背。我猜,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以防万一,明日还是去找他问清楚好。” 乾清心里瞎想着,猛然,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人影。 “呃……你有没有见过风水客栈的小二?” 厢泉愣一下:“那客栈有小二?没见过。” “就是挺矮的,说话尖声尖气的。”乾清慌慌张张的说,他想起那日自己偷懒,在吃石髓羹之时听得店里小二闲话。这周掌柜在偷窃那日独自回家,店里应该空无一人。 然而自己去客栈寻找厢泉那日,明明见过一个店小二! 乾清摸摸头,那天太黑,若是换做旁人肯定什么都看不清了。然而乾清视力好,认人能力一流。虽然脸看的不真切,但若日后是再次见到那个小二,没准能认出来。 厢泉挑眉,思索片刻:“你猜那尖声尖气店小二是谁?” 乾清心里乱了套,嘴硬道:“肯定只是个店小二——” 厢泉嘲笑的看着乾清,似是一下来了精神:“呵,你心知肚明,嘴硬什么。夏乾清,你也够幸运的!普天之下只有你能近距离的和青衣奇盗对话,还见过他的真容。” 乾清闻言,脸憋得通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六十一章 八四二一 店小二是青衣奇盗?打死他都不相信! 乾清争辩:“他未必是,也许真的是周大爷找来的帮手!纵使是,那也只是青衣奇盗的同伙。青衣奇盗本人可不是那样,他挺高——” 厢泉一摆手,乾清自从射箭之后,把青衣奇盗的外貌描述过无数遍,滔滔不绝,不厌其烦。 “我被打晕之后呢?青衣奇盗跑了,但他去哪了?显然没出城。你难道不去找吗?” “没必要。”厢泉只是看着手边的秋海棠,已有了颓唐之势。花下,哥窑盆子仍然泛着它独特的光彩,只要不破碎,可以安然存放千年百年。 有些东西,一只都在;既然在,那就不急于一时。 厢泉有心看花,乾清当然无心观赏:“为什么不去找?” “日后自然会相见。” 乾清扭头看着厢泉,他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烛火微亮,也没有为他的脸多添上任何色彩。乾清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是说,他日后还会偷窃?” “不一定。”厢泉只是拿起青白茶碗喝了点茶,却觉得茶与茶碗皆是分外的凉。 乾清难以置信:“不偷?那你不着急?你这些结论都是哪里得出来的?” 厢泉无意识的轻轻刮着紫檀木的桌面:“八个扳指,四只簪子,一双筷子,一只鼎,一个灵芝。” “八,四,二,一,一……”乾清愣住。 “挺聪明的,不过依我看那灵芝肯定不算数,因为不同类。”厢泉无心的夸赞着,又懒散的打个哈欠。 “扳指、筷子、簪子、鼎,难道就是同类?你这话什么意思?”乾清猛然调转椅子,认真望着厢泉。 厢泉抬起睡眼:“只是推测。这批东西的制作时间是春秋末到战国初。看犀骨那日,你听到这个时间段,很自然的想起一个人来,我也是。” 乾清惊道:“鲁班?” 厢泉点头:“鲁班。最好的木工出自他手。” 乾清沉默思索,厢泉紧接着道:“我虽然不知道其中联系,但是多少想到一点头绪。鲁班是那个时代最有名的匠人,虽是木匠,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与他相识之人也都是手艺绝伦。这群手艺人不全是木匠,也有金匠、制作玉器之人。他们这些人的特点鲜明,不仅手艺好而且思维敏捷。例如鲁班锁就是构思精巧之物。有人说他做过会飞翔的木鸢,放入皇陵中,而后被项羽放出。如若是真,他堪称神匠。” “这又如何?” “一群手艺精湛、精通机关术之人凑在一起,又是个不太平的年代,难道不引人遐想吗?青衣奇盗偷东西的目的绝不单纯。用大手笔去偷不值钱的东西,那东西显然有大用处。八,四,二,我只是猜测,这么规律的数如果作机关之用,可能性极大。” 乾清蹙眉:“依你之意?” “他们可能要打开什么东西。锁制特别,用八个扳指,四个簪子,两个筷子和一只鼎来打开。鼎,真的是不是有用我不清楚。灵芝,也不清楚。八四二——偶数。如果是某种器具需要用这些东西开启,那一定做的十分对称。”厢泉笑笑:“真的只是推测而已。” 乾清觉得易厢泉在胡诌,这纯属瞎猜——什么机关术,根本没凭没据! 然而乾清还是觉得忧心。厢泉所言万一是真的呢?他心中一沉,道:“若是真的,这么算来,他已经全都偷全了!那青衣奇盗以后岂不销声匿迹了?” “恐怕是这样的。”厢泉只是眉头一抬,漫不经心的玩弄着自己手中的金属扇子,似乎饶有兴味的期待乾清大嗓门发问。 然而乾清只是沮丧的坐下,无力发问。这时天空已鱼肚白,空气中弥漫着破晓的寒气。乾清呆呆的看着窗户纸透出朦胧的白色,整个人都没了生气,似那盆秋海棠,华丽灿烂却有凋谢之势。 厢泉见他打蔫,只是一笑:“但是,恐怕另有玄机。我在青衣奇盗偷盗前发现了点东西。而且事后也证明了……” “什么东西?证明什么?” 厢泉玩着扇子,露出难以琢磨的笑容:“乾清,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指的是青衣奇盗的盗窃方法——他用的盐水,利用密度。” 乾清紧皱眉头颔首道:“我也奇怪这一点。这种鉴别方法极度精确,这根本不可能,除非——” “除非他对他要偷的东西极度了解,知道加入多少盐能让真筷子浮起,假筷子下沉。” 厢泉转身推开窗,一阵冷风吹进,紫檀木桌上烛影晃动。他望着苍茫而逐渐褪去的夜色,清醒的意识到,庸城即将迎来城门开启的日子。 “一切都是从制作时间和人物开始联想的。春秋末战国初的一位不得志的诸侯王,还有一批有才能的匠人——彼此有往来联系。这种手艺人可不多见,可是……诸侯王究竟想干什么?为权。但他被幽禁,如何采取行动?” “秘密书信在战争年代的重要性想必你也清楚,毕竟,我们现在所处的世道也不算安定,”厢泉苦笑一下,“而且这种技术到现在还在使用。” “什么技术?” 厢泉只是淡淡道:“密信。用食盒之类的东西送信,一个被幽禁的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与外界沟通,因为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如此沟通不惹人怀疑。” 乾清摇头:“你还没解释盐水的问题。” 厢泉挑眉转身,只手扶在窗台上:“一万根犀骨……我是如何想到以多盖少的方法?这是古人的一种掩盖秘密的方式。我听说过一种方法,即为如此。” 乾清盯着厢泉却耐心听着。乾清与往日大有不同,些许是见了傅上星死在眼下的缘故,纵然表情仍是那样满不在乎,然而双目却是不会骗人的。他累了,也疲倦了,不想反驳了。 厢泉只是合上窗户,笑了:“我听闻的那个加密故事,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西边也有王朝,这是他们的密信故事,背景差不多,皆为乱世。不过,那是碟子而非筷子。一个人吃完饭,把秘密藏在碟子的夹层里。碟子的底部夹层掩饰的并不好,唯一可以掩人耳目的地方就是……一模一样的碟子非常多,多到没人去一一检查。而洗碟子的人是要接收秘密信息之人。” “所以,他们发明了一种方法,水中加入香料。因为夹层的原因,碟子内部空心。虽然与实心碟子差别极度微小,但由于碟子是特制的——以密信为目的而制作,特意控制好了配比密度,所以识别之人能够控制加入香料的量。因此,可以导致有夹层的碗的上浮,其它下沉。” 乾清听得出奇,要换作往日定然开始嚷嚷了,然而此时却是安静发问,毫无埋怨:“你既知道,为何不早早预防?” 厢泉叹气:“当我拿到犀骨,就想到碟子的故事。因为情况相似,我直接就想到了。和那个故事一样,用很多的数量相同的筷子来掩人耳目。我立刻就着手让人制作。” “可是当我继续思考,觉得情况太像了。乱世,秘密,幽禁之人——我产生了一种大胆的设想。我第二日晨起再看犀骨,细细的看,果然,”厢泉笑了,“那不是普通的筷子。” “我没听明白,”乾清伸出一个打断的手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厢泉,“‘不是普通的筷子’是什么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六十二章 逆转 晨光已然照进屋子,今日多云却晴朗,无风无雨。厢泉逆光侧过脸去,清秀的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虽然平淡,但那笑容却透着绝。 乾清干笑两声:“怎么可能?” 厢泉叹气:“他八成是被青衣奇盗撞见正在干什么坏事,兴许是逼迫红信之时被听了墙角。之后,以某种方式被要挟了。” “你这都是胡乱揣测,没证据。”乾清怎么也不信。 厢泉叹气:“我和傅上星的对话你也听到了,你怎么不奇怪,方千的那张烧焦的信纸怎么来的?傅上星给的。他承认了,你也听到了。可是这件事对谁有好处呢?青衣奇盗。” “你这种联系过于牵强——” 厢泉不耐烦:“证据要多少有多少,你还不明白?我没有直指傅上星的铁证,但是小破绽却多如蝼蚁。我千防万防,还是在青衣奇盗偷窃那天倒下了,这是为什么?我接触过什么?吃的?水?都不是,我一一排除,最有可能的就是傅上星的药。” “你可还记得我受伤那日,夜晚独自去医馆。我受了伤,他给我的药绝对有问题,”厢泉从衣袖中掏出傅上星给的药,“他次日去你家问诊的时候,还让谷雨叮嘱我涂药。涂了之后不久,我就晕了。” 说罢,把药瓶往桌上一扔。 乾清傻了眼。 厢泉冷冷道:“哼,东西都没收回去,他倒真是不想活了。你以为我真的凭他和小泽的非男女之情的关系,就能把嫌疑定到他头上?他漏洞太多了。你跟我讨论调查结果的时候,我就看到他的窗台上有鸽子停过的痕迹,还有剩余的鸽子食。他就小泽一个亲人,和谁飞鸽传书啊?我甚至还在屋里翻到了王羲之的字帖!全新,唯独方字沾了墨。你还记得那烧焦的纸条吧,你以为那是谁干的?方千自己?当然全是傅上星。” 厢泉有点激动,乾清一眼不发的看着他。他懂了,厢泉早就看出来傅上星有问题,但是迟迟不开口。 “他是个聪明冷静之人,却留下太多纰漏。最重要的是,他把我留在医馆。当我放眼望去,他的一言一行,都摆明了他是凶手。但是他不掩饰,这说明了什么?” 厢泉喝了一口茶,半天才平静下来:“一来,是他低估我。二来……我不怕找不到凶手,就怕他想不开。傅上星疏忽太多,因为他不在乎,因为他连‘活着’的想法都没有了。” “而方千的样子,我更加于心不忍。但是我当时不了解事情的全部。我带方千去确认井里的尸体,他虽然痛苦,但是我必须这么做。一是怕尸体腐败,二来傅上星还不知道尸体在哪。如果还找不到碧玺,傅上星丧心病狂,会怎么样?” 乾清心里越发难受。 厢泉继续喝茶:“方千自尽,我自然心里不舒服。接下来的情况就更为复杂。我更加小心,最后却……没用。” 那“没用”二字是厢泉轻轻吐出的,轻的像是叹息。 “反正都过去了……”乾清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觉得厢泉煞费苦心,结果什么都没改变。 厢泉摇头:“青衣奇盗的事只是拖一拖,但终有一天会解决的,”他笑了,“‘终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就得由他来定,而舞台,自然不在庸城了。” “不在庸城?你要离开?什么时候?” “还有事情没解决完,我还有些事要查一查,”厢泉轻轻揉了揉额头,“我何觉得青衣奇盗这几日躲在西街?侍卫多数在西街搜查,那里是个盲点。此外,还有一人脱不了干系。碧玺失踪,最先受怀疑的当然是西街之人。但没有人去找红信麻烦。” “此话怎讲?” “红信一个弱女子,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本事。犯了事,定然有人护着她。除了方千之外,还有一人。你猜是谁?” 乾清又愣住,突然醒悟道:“水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第六十三章 再逆转 易厢泉深吸一口气,皱皱眉头,理理袖子,准备开口。 乾清瞧那架势,立即察觉出,这正是易大仙准备开始长篇大论解释之时的特有姿态。乾清心里立即敲响警钟——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说话、不提问方能早些结束。 “傅上星、碧玺、方千、红信,这四个人的事儿发生在水娘的地盘,水娘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她在碧玺出事的那日拦住官兵。很奇怪,对不对?如今事件明了,我们要肯定一点,就是水娘的立场。她虽然容易意气用事,但是成熟老练且更懂得顾全大局。为了整个西街的生意,她编造的水妖的故事,替红信隐瞒。至于她知道多少、隐瞒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她定然明白红信与此事有关系,明白傅上星的怨恨,明白方千的负心。” 乾清一声不吭,赶紧点点头。 “傅上星固然聪明而且狠心,但是他不如水娘会处世。也许风月女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厉害。”厢泉又抿了一口茶,冷笑一声,“死掉了四个人,她水娘也逃脱不了干系。一条西街,真的比人命重要?” 乾清赶紧摇头:“不重要,不重要!”他转念一想补了一句,“我困了……” 夏乾清这个人一向是没心没肺,吃了就睡。如今出了事,竟然不出几个时辰,又嚷嚷要睡觉。厢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平淡如水,却带着些许轻蔑,些许责备。 夏乾清永远不成才,别指望着他能——” “申时?谁告诉你今天申时开门?”乾清揉揉脑袋,“今天寅时解除城禁,你居然不知道。” 厢泉愣住,像是瞬间石化了一样。 “什么?” “也对,你几日前还在医馆躺着呢。城门口的告示,今天寅时解除城禁,因为有大批商队要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终章 重新开始 今日寅时开门。 易厢泉没等乾清说完,突然冲出门去。 “喂,你——”乾清喊了一声,无奈也跟出去。屋内只留下谷雨一人哭红了眼睛。 厢泉脚还不是很灵便,他本来应该跑的不快,可是乾清竟然不能一下追上——纵然腿脚不便,厢泉在竭尽全力的奔跑。可他明明说过,不怕城禁结束。青衣奇盗是否落网都不是问题关键,青衣奇盗还会回来找他。因为易厢泉手里有青衣奇盗想要的东西,从犀骨里弄出来的、不知名的东西。 就因为那东西,足以让青衣奇盗自投罗网。 阳光穿梭在树梢之间,编成一条条金色的线,地上也留下树木斑驳的影子。乾清绕过庸城老旧的屋子,绕过茂密的树丛,蹭上了被太阳晒暖的露水。他奔跑着,脑子飞速的旋转,答案竟然一下子就揭开了。 易厢泉没说那青衣奇盗重视的小东西究竟为何物,也没说自己把东西藏在哪里里。但显然,能藏在犀骨筷子里的东西,体积一定很小。 能塞进筷子里的东西,当然能塞进铃铛里。 铃铛,吹雪的铃铛……丢了。 乾清顿时懊恼起来,自己早没发现!吹雪脖子上的铃铛是不响,因为里面的珠子被拿了出来,转而塞了其它的东西进去。 乾清又好气又好笑,厢泉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猫铃铛里,而且交给谷雨保管。 再转念一想,厢泉此番做法,还算是比较保险的。 青衣奇盗要偷的东西不是犀骨,从一开始就不是。他要偷的是犀骨里的小东西。易厢泉思维一向跳跃,他竟能让吹雪带着最重要的东西,满地乱窜。乾清摇了摇头,不愧是厢泉。若他是青衣奇盗,万万想不到那重要之物会放在猫的脖子上。 可是……铃铛丢了。 路上的行人一个接一个的向城门涌去,如潮水奔涌至大海,每个人都带着笑容。有进货的商队,有异乡生意人,有返乡之人,也有去外地闯荡的青年。他们扛着货物,带着行李,甚至携带一家老小出了门去。城门口有侍卫一一盘查,但是,人群涌向城外的速度很快。这是庸城人盼了七天的时刻,所有人都步履轻快。 他们用灿烂的笑容来庆祝庸城浩劫的结束。 平安了,庸城平安了。七日,死了三人,青衣奇盗来了又走,但百姓还是过的安稳。 乾清一路追着厢泉来到城门前,但如今人太多,看不见厢泉了。乾清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推开十几辆牛车,推开大包小包的货物。 乾清突然停住了。 他可算追上了。在眼前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易厢泉站在城门中央的位置,背对着乾清的目光。他太显眼,并不是因为他的一身白衣,而是因为他动也不动。所有人都如同流水一般向城门挤去,唯有厢泉,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巨大的石头,冰冷而挺直,潮水见了他,也要绕开去。 乾清慢慢的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结束了。”乾清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安慰。 “结束了。” 厢泉三字出口,并无遗憾,并无凄凉,只是像尘埃落定之后的一声平静叹息。 乾清见他还算正常,这才吞吞吐吐问道:“那铃铛里是不是有东西?究竟是何物?是不是青衣奇盗拿走了?我们……这算是输了?” 乾清见厢泉虽然平静,可是面色不佳,便赶紧住了口。厢泉只是摇摇头。 “输的永远是罪犯。” 乾清愣住了,他到这种时候还要嘴硬…… 厢泉叹息一声,阳光似乎刺痛了双眼。他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竟然露出笑容。 乾清知道他不肯承认失败,却看见了易厢泉眼中的一丝落寞。 “至少你的推断都是对的。而且,你努力过,我们将来一定能——” 厢泉摇头,自嘲的笑笑:“我推断错了。在刚才那瞬间,我看着这么多人群,反而觉得脑中安静、思路清晰了。我有个重大的失误。” “怎么?” “青衣奇盗的躲藏地,”厢泉摇了摇头,“不是夏家、不是庸城府、不是西街。” “是哪?” “医馆。” 乾清忍不住笑了:“怎么可能!” “这是唯一的解释。也是最好的解释。他受了箭伤,需要人窝藏他并给他药物治疗,他与傅上星勾结。而且,医馆绝对不会有人来搜查。它才是最大的搜查盲点,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五天以来青衣奇盗居然和我住同一栋屋子。” 乾清的脸抽搐一下。 “医馆很大,也有病患。曲泽夜晚视力不好,观察力不足,我根本下不了床。所以医馆很安全。”厢泉补充道。 “我还是不能相信,他这么胆大包天!” “这是唯一的解释。一个带着伤被通缉的人,虽然有同伙,但是还是要满世界去寻找一个这么小的东西,异常艰难。况且,藏东西的人很难对付。” “我昏迷醒过来,吹雪已经被小泽抱来给我了。于是我把东西放到铃铛里,等到谷雨来拿药,我把猫给她,满心以为青衣奇盗怎么都不会找到的。我估计……青衣奇盗当时就在医馆,一定是看到了——不是看到了我把东西塞进铃铛,就是看到我把猫交给谷雨。于后者而言,这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看出来铃铛的端倪并不难。” 乾清真的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说,我曾经和一个杀人犯以及一个江洋大盗住在同一屋檐下,”厢泉笑的坦然,“真是失败。” “你打算怎么办?” “青衣奇盗的事,几乎线索全断。如果他们不再出来活动,那么很难再有机会抓到他们。我去汴京找找青衣奇盗以前的卷宗,也许能有线索。不过,很难说了。” “那么,你……” “也许明天就走,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乾清一愣:“这么快?可是我父母本想好好招待你一下——” “最慢明天走。至于招待,”厢泉的脸上又挂上了他特有的笑容,“来日方长。” 语毕,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应当是去医馆向曲泽解释一切,收拾行李,离开庸城。 他没有说再见。 阳光灿烂,天空一碧如洗。乾清木愣愣的,一身青衫,站在一棵银杏树下。老旧泛黄的城墙安静的注视着人群。一切似是与同城禁第一日一样,可是银杏树的叶子却发黄了。 路人走过乾清身边,还以为他在等待着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尾声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即将沉入庸城旁边的江河之中。码头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忙,往来商人急匆匆的找地方落脚。而那些大型的客船停泊在港口,被残阳拖出了长而漆黑的古怪影子。 在码头的另一边,则是庸城古老而繁华的巷子。灰色的屋瓦在太阳的余辉下闪着细密的金色微光,屋瓦之下则为酒肆茶庄,点了灯,坐了人。如今街道人稠物穰,正是热闹之景。 乾清坐在屋,不想在此地过久停留,“这事,哪这么容易?要想从人家怀里掏出杯子,比登天还难。我动作又不麻利,根本行不通!我对鹅黄姐说了,要她找个人代替我。之后就……不知道了。” 乾清头晕眼花,迷迷糊糊,又挤出四个字:“什么酒杯?” “总之,我今日再问鹅黄姐,她居然说什么都不知道——麻烦您转告易公子就对了,回见!”语毕,小厮居然匆匆的跑了,生怕乾清耍酒疯揍他。 乾清稀里糊涂的走回家里,啥也不记得。 但是他似乎有事要做—— 借着酒劲,乾清趴到了自家雕花床下,偷偷摸摸从里面拽出一个大包袱。包袱上一层灰,乾清吹了吹,起身,拿起柘木弓的弓箭匣子。转念一想,又迷迷糊糊打开一只箱子,把一封信留在桌子上。 所有东西都是早早备好的。 乾清满意的笑了笑。 重阳将至,夏家上下都在忙碌。重阳糕已经提前做好了一批,热气腾腾,上面插着彩色旗子,装在素色白瓷盘中;而丫头们也端着菊花的盆子入了庭院。私下挑拣着好看的,悄悄别在头上,还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发觉偷懒。 曲泽大概也在丫头们中间做事吧。 不过……不管他夏乾清的事了! 金风玉露,菊蕊萸枝,这一切都不属于夏乾清了。 乾清逃跑的技能是打小练就的,夏府忙碌,没人注意到他。他逃过仆人的视线,绕过满地花瓣的菊园,绕过假山亭台,一路醉颠颠的跑到城门那去。夜幕如一张巨网,罩上了庸城的天空,银月高悬,而城门也即将关闭。乾清头晕,一路小跑,争着最后几个出城。 “哟,夏公子这是去哪?抓青衣奇盗去?”守卫笑着问他。 “你别管,找倒霉!就说没看见我!”乾清不满应和一声,还带着醉意,几步就走进苍茫夜色中。 他就这么出城了。 就在此时,在西街也有人收拾包袱,是个女人。 她约摸三十上下,长的并不美丽妖艳,却很端庄,端庄到旁人都以为她是哪位官家夫人。一身鹅黄的纱制外裳,料子色泽分外柔和清雅,如初蕊一般点缀在她身上。 桌上铺着一幅画,正常人很难一眼看出画的是什么。这并非什么好画,而是简单的描摹,似是制工图。图案也怪异,像是根棍子。 细看,画的很是精致,是细笔描摹而成。整根棍子呈现白色,经过朱砂点染透着微红。棍子尾部还画着镂空。空白处有着批注,像是匠人在制作之前画好的图纸。 鹅黄衣裳女子笑了一下。笑容却带着几分哀凉,她把画收起来丢进火堆里,轻叹一声。 火慢慢的把画烧掉,烧成了灰烬。 火光映着她的脸。女子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窗外看去。窗外不远处就是黑湖,黑湖旁的院子里已是一地落叶,被烧得焦黑。 女子指关节泛白,“砰”的一声摔上了窗子。 有些事,做错了就做错了,反正也不是错了这一回。 傅上星是自尽而死,不能怨她,不能怨她—— 火堆旁一只猫儿,浑身雪白,长的和吹雪异常相像,只是眼睛是幽幽绿色。它似训练有素,老实呆着,时不时歪头看向火堆,又看看它的主人。 鹅黄拨弄火焰,蹙眉轻声叹息。她知道,她有错;她知道,这事情没完。 青衣奇盗不会隐匿江湖。 还有东西没有弄到手。 鹅黄缓缓的闭上双目,轻轻揉了揉额头。 (第一部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番外——少年往事 从前有座山。 它地处西京洛阳,除了本地人,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山的存在。这只是一个城外小山而已,草木繁盛,潺潺小溪流于山间,更添灵气,然千年之后它便夷为平地。 传说在这个时代过后,山神悄悄把它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搬到何处去了,怎么搬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山下的湖水也没有名字。渔夫在白日里用网子捞鱼。每至夜晚,几乎没有人来。 但是,“几乎没有人”却不代表真的没有人。 太阳似乎刚刚撤掉最后的红霞,只留得西边的天际一丝猩红,随即堕入黑夜。江灯燃烧着,江水在灯火的点染下有了生机。夜色将湖面包裹,隐隐约约的,能看到江面上一条破旧的渔船。 它像个破木板一样胡乱的漂浮在湖上,上面有人。那人蜷缩着,一直盯着水里看。看那身形,像是一个老人。 老翁坐在船头,嘴里叼着个嫩嫩的芦苇杆。打渔人都是用网的,他不是。他只是剥着嫩生生的芦苇,那架势,就像湖边的姑娘家用葱白的手剥着嫩黄的豌豆一样,非常灵巧,只是老翁的手极其干枯苍老。 老翁把剥好的芦苇杆的一头拿在手里,另一头放入水中。在水中的那端,还系着芦苇叶子,算是鱼漂。 这种鲜嫩野草的气味,对于鱼儿有致命的吸引力。 老翁闭起了眼打盹儿,但似是未睡,仔细看,能看到他眯起来却发亮的眼睛。 忽然间,只听水面发出一阵轻微的扑腾声,竟有鱼儿上钩了。 老翁咧嘴一笑,却未出声。他安静的等着,猛地,一下提起芦苇杆,略作移动,动作快而轻。 一条小小的、漂亮的鱼被钓了起来,上面还闪着金光。 “好漂亮的鱼!不吃了,给你养!”老翁看着鱼,回头爽朗大笑,他面朝江岸,但是江岸上黑黑的一片,根本看不到人影。 “喂,你快过来看看!”说着老翁又是一阵笑声,他扬了扬手里的鱼冲着黑暗处喊道,“别藏了,出来吧!偷看啥呢?要不等下鱼会死了。” 这时,江畔突然冒出一个少年,他好奇的张望了一下,犹犹豫豫趟着水过去了。 “哟,别趟水过来,衣服脏了,师母会怨你的!”说罢老翁轻转船头,慢悠悠回了岸。 少年止步了。江火中,他看起来有点瘦弱,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已经很高,模样清秀,穿着浅色的长衫,板着脸,缺少少年人的活泼,可是双眼充满了灵气。那双目神采比江火更加明亮。 老翁下了船,给了少年鱼儿。鱼是略带金色的,像是富人家养来赏玩的。很难想象江水中有这样的鱼。 少年接过鱼,迅速弯腰放入水里。 “哟哟,好端端的为什么放了呢?” “为何不放呢?”少年用他清澈的眼睛看着鱼,鱼儿在水中扑腾一下,慢慢的游到黑色湖水之中。 老翁一撇嘴:“拿去养不好看吗?金的呢。” 少年摇摇头:“总有金色的东西,我又何必据为己有?这鱼这么小,小鱼是不应该钓的。”少年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钓的?” 他仰着脸,带着一丝好奇。 老翁笑道:“用芦苇啊。你觉得钓不上来吗?” “不用钩是不可能的,芦苇卡不了鱼的喉咙,”少年哼一声,“姜太公不也没钓上嘛,他用的没有钩的鱼竿儿。芦苇不仅没有钩子曲折,而且太过柔软,根本承受不住鱼的力度!” “哈哈,你小子不懂‘柔弱胜刚强’,你的书念到哪里去了?芦苇这么软,却是有韧性的,鱼的口儿很小,说是打结,哪里是单纯的打个结?不得同打结发丝一般精细,鱼儿可以恰好咬住,也可以正好卡喉,才有可能钓的上来。多一分一毫也是失败!芦苇,它不硬,却有韧劲儿,没有钩子,谁又说不可以呢?” 少年低下了头,用脚踩踩水花,哼一声道:“我不信。” “我昨天教了你什么?背下来了吗?”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老翁笑道:“傻小子啊,你是真不懂。” 老翁弯腰开始装篓,慢吞吞道:“蛇打七寸,苇也如此。在适当的地方曲折,在适当的地方缠绕,苇也可以变成钩,这是人为。芦苇的软命是老天给的,人要用它捕鱼当然要略做点改变。只是如何做,做在哪,就因人而益了。你这傻小子做不到呗。你师父我就能做到。” “人不能违背自然,但是可以通晓自然规律做出改变,这是人的胆识和智慧呢,傻小子你懂吗?” 少年头一偏想了想,随后低下头没说话。 他不懂,但不想承认。 “一看就是个不信邪的傻小子。”。 老翁可不是普通人。他通晓这水边飞鸟的习性,岸边的芦苇的特点。他了解太阳,也了解月亮,了解江水下的鱼儿,了解植物的呼吸与星辰的运动,了解漫天夜色在何时吞噬的万物。 老翁把手里剩下的芦苇递给少年,“不信天,自然信人。回去自己试试。” 少年接过芦苇,这是老翁递过来的一根特殊的芦苇,从鱼的嘴里拔出来,还带着血丝。它不长,上面有一个细小的结,长的特别奇怪。少年想借江火看个清楚。 不像吉祥结,长的竟然像龙须钩。 少年痴痴的看着,而老翁却突然开口了。 “厢泉,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吗?” 少年点点头:“我只听师母说,厢泉,是师父酿的一种酒,可是……而我的姓,取自《易经》。” 老翁点头,又顺手拿起一根芦苇。 “厢泉酒,这是东厢房的泉水所酿的酒,很普通。以泉为名,酒却是本质。执着之心如烈酒,淡泊之性如清泉。你师父我一辈子就呆在这乡下破屋子里,研究几本破书,没什么作为。可是你……不一样。过几年之后,师父老了,走不动了,你就替师父出去跑跑。” 少年愣了一下,芦苇在他的手中随风摇摆。 “我……去哪?” 老翁慢悠悠道:“中原,西域,想去哪去哪。” 太阳早已隐去了脸,月出东方,湖面也泛起微光。月下,湖光山色如画,渔火闪亮,芦苇低语。这种景色深深的印在少年的明亮眼眸里。他看着小舟,看着湖水,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美”。而这种“美”,也在他的记忆中残存数年,挥之不去。 少年发呆,老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厢泉哟。你这孩子,看起来傻呆呆的,其实聪明的很。聪明的人,通过一朵花便可知晓时令,通过一滴水,就可以看到海洋。你的洞察力、联想能力,推理能力,远在同龄人之上。 少年嘟囔一声:“我怎么不觉得……何况,这些所谓的能力,并无用处。” 老翁哈哈大笑,惊的岸边水禽一下子飞入夜空,似要穿月而去。 “有无用处,他日便知。但你要记得,聪明归聪明,正义仁爱之心断断不可缺,记住没有?” 少年不耐烦的应和两声。 老翁满意的点点头,背起鱼篓。师徒二人,一路默然归去。 少年跟着师父后面。他此刻不懂天道、人道,到底是什么,也不懂芦苇是否真能弯曲,又有何用。少年在十年后,会偶尔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他心里隐隐约约的觉得,今夜学到了值得一生体味的东西。 老人边走边笑着,他也不知道,这傻小子是他此生最后一个徒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城禁 序章 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无声落下,落到褐黄色的屋瓦上,也落到破败倾颓的墙垣上。远处的群峰弥漫在雪的烟雾里,变得迷蒙,变得飘渺。 还未到十一月,雪花降临了小镇。齐鲁一带的冬日不能算寒冷,可今年的冬,来的格外早,让人措手不及。小镇离兖州不远,却偏僻的很。往来商客不多,城中连几个像样的客栈酒肆都没有。 小镇东门口的白色石阶上,坐着个独眼算卦人。天气阴沉,乌云遮日,雪花似有下大的趋势。行人匆匆,无人往这边看上一眼,都巴不得回家去裹着厚衾,燃着炉火,喝着小酒。 算卦人见没有生意,无奈的大声吆喝。 “算卦咯!陈天眼算卦——只要五文!风水、测字、解咒、做法事。不灵验,不要钱!” 他喊的倒是热乎,可偏偏无人理会。五文算卦,谁信?本地人都不信。这个独眼算卦人名叫陈天眼,没什么本事,只会骗骗外地人。 可是外地人,也没有几个。 万万不曾想到,陈天眼话音未落,一锭雪花纹银摆上了桌。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畏畏缩缩的站在摊位前面,脸色灰白。 “我来替我家老爷除晦气。” 都说财大气粗,可小厮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陈天眼见他印堂发黑,嘿嘿一笑:“我看,您身上也带着晦气呐,说吧,求签还是算卦,莫非要做法事?” 小厮听了他这话,面如土色:“您要是真有本事……这银子,能不能除我和老爷两个人的晦气?” 陈天眼见其出手阔绰,装模作样道:“不好说,不好说!你们是招惹了哪路神明?” “鬼。” 小厮此言一出,双唇颤抖,汗如雨下。陈天眼一愣,憋住笑,又半眯着眼道:“哪里遇上的?什么时辰?女鬼?狐仙?黄仙?” 小厮伸手一指。远处的苍山立于纷飞小雪之中,带着几分诡异。 “五日前,良山上,吴村中。” 只见山中雾蒙蒙一片,依稀可见几个黑色小点,那便是萧索的村庄了。那些黑点冒出了阵阵烟雾,多半是炊烟,却怪异的冲破的云雾,指向灰色的天空。 吴村? 陈天眼一惊,一把推开了银子。 “解不了,解不了!吴村惹的鬼,怨气太大,招架不住!” 闻言,小厮有些颤抖,顿了一顿,竟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陈天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求您救救我!我家老爷不信鬼,可是,那分明就是——” 陈天眼赶紧摇头:“吴村一直邪乎的很,你们非要去,你瞅瞅,出事了吧!我帮不了你,进村口有个山神庙,你还是带你家老爷去拜拜吧。” 小厮哭丧着脸:“我家老爷几日前去山里看石观星,迷路回不来,就在吴村借宿了。我是被老爷拉进村去的,老爷不信邪,见了山神庙压根没有跪拜。” 陈天眼一想,他家老爷是谁?附近有什么达官贵人? “你家老爷姓啥?” “沈。我家老爷被圣上怪罪,一路从汴京来到此地,不久就要去均州。老爷以前做过司天监,推算过历法,从来不信邪。” 陈天眼琢磨琢磨,似乎真有这么号人物。政治上的小人,前一阵因为战败领导不力被贬谪。在其它方面反而有造诣。 “那……你们在吴村看到什么了?鬼?” 小厮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们半夜借宿在吴村,老爷睡的很香,说梦里见到一美丽年轻女子,还听闻了女子唱歌。可是我、我——” 陈天眼双眼一眯:“你看到什么了?” “老太婆!我看到的是一个丑陋老太婆!” 陈天眼闻言,哈哈一笑,却又顾虑到小厮的神情,故而轻咳一声:“你们俩梦见了不同的人?就这事?成,我给你们解晦气。” 语毕,扬起手来,似是要念咒。 “不是,不是,”小厮赶紧摇头,“老爷是梦到的,不作数。我……我亲眼是看到的!老太婆进了屋,唱着难听的歌,又被一只手拽了出去。” 陈天眼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来。 “要我去府上做法事?好说。” 小厮自顾自的说着:“在那之后,我睡的昏沉。醒来后也迷迷糊糊,立即返回府中,却发现……我们随身财物都不翼而飞了。老爷所梦、我所见,不是同一女子,一老一少。可是我们都听见了同一首山歌,曲调可怖,特别难听。您说,这是什么女鬼唱的?” “你还测不测字,做不做法!”陈天眼拧着眉毛,拍拍桌子,“吴村闹鬼,你这是小鬼。我法力高强,能给你收了。” 小厮住了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不用您做法,不用您算卦!我家夫人让我来,只求您解开这个——” 陈天眼结果纸来,眉头一皱,上面的字简单易懂,可他就是看不懂: …… …… 白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房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打了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林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过着平常日子 他不明白——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 …… 陈天眼拿着纸条,两眼直瞪,化作了一尊石像。 “怎么样,成吗?” 陈天眼瞪大眼睛:“这是什么玩意?” “山歌,”小厮似是不愿意回想以往的经历,脸色发白,“就是那个老妇唱的。我家老爷也听见了,他记性好,还以为是梦里姑娘唱的呢,回来就誊写纸上。姑娘?可这又怎么可能,这么难听、喑哑——” 小厮说了一半,却生生被人打断,转头一看,是镇子里好管闲事的大爷。他满脸皱纹,瞅瞅陈天眼,又瞅瞅小厮,哼了一声。 “你是不是本地人?这个陈天眼,几日前坑了外地公子哥十两银子,给人家一个胡乱写的下下签。人家不乐意,在街上赖着不走,弄的全镇都知道。呵,骗子啥都不会看,还在这装大仙!” 老大爷此言一出,陈天眼脸色铁青。小厮一愣,一把揽回银子,往后一躲。 陈天眼怒道:“您真是闲的,在这拆台!” 大爷冷眉一横,挺了腰杆,指了指西边的街道,又指了指小厮。 “你知道今日街上为何没人吗?回屋躲雪去了?不是。镇南大门那边来了个年轻算命先生,大家伙都在那排队,算的那叫一个准。人家可不姓耳东陈,”大爷恶狠狠的瞪了陈天眼一眼,戳了戳他的招牌,似是挑衅,“人家姓易,《易经》的易。” 小厮动心了,攥紧了手中的纸张。 “请问……在哪?” 大爷顺手一指南街。却见南街口的屋子顶上蹲着一只白猫,双目一蓝一黄,与白雪融为一体,安静的看着这出闹剧。 小厮抓住纸张,攥紧银子,一路飞跑过去,只留下陈天眼一人咒骂。 雪越下越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一章 雪山 下下签 天寒孤叶逐飞雪, 风飘万点动人愁。 泥墙倾跌化尘土, 祸从口出难临头。 乾清蹙眉,看了看手中的破纸条,哼了一声,使劲将其揉成一团。 什么下下签!字写的这么丑,歪歪斜斜,一看就是那街边算卦的骗子自己书写而成。那陈天眼坐地摆摊算卦,却什么都不懂,专门用这些假货欺骗外地人。 晦气,晦气! 乾清心中满是怨言,坐在车子上觉得浑身发冷,便徒手撑开帘子,惊奇的看见车窗外一片纯白。 白雪覆盖了苍山。 虽未入冬,竟然下起漫天大雪。都言六月飞雪必有奇冤,眼下不过十月出头,雪花竟然飘飘洒洒的降临了这个山头,透着寒意。 乾清摇摇头,还好自己雇了辆车。 车子慢吞吞的行进在山间小路上。车夫穿的单薄,他赶着小毛驴儿,也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见天空下了雪,有意放慢了速度。驴子走的很慢,在微雪覆盖的地上留下浅浅的蹄印和车辙印子。 乾清叹口气,冒出层层白雾。他随手放下帘子,缩回手。与外面的雪天相较,车里还算暖和,乾清身上也是好料子,够厚实。他望了一眼前面的车夫,只见车夫的手脚冻得通红。 乾清不忍,便把手伸进袖子里掏出银子,估摸着过了这座山,好好犒赏一下这车夫。 从今日算起,乾清离家已有半月有余。 半月前,庸城——乾清的家乡被迫城禁七日,惶惶七日终了,他决定离开家乡,留书出走,前往汴京城。一路向北,山地又高,气候自然变得与江南地区不同,只是骤然的寒冷令乾清感到微微不适。 雪花并非鹅毛大雪,却也有几分凌风舞动的别样韵味,晶莹剔透纵然美丽,而无章法的跳跃却不能令诗人词人吟咏出漂亮句子,但与江南小雪不同,飘扬落下,至少可使得乾清看着开心。 但车子越走越慢。 突然一个趔趄,车子猛然停住。乾清“咣当”一下磕了脑袋。他顿感疼痛,却瞧见车夫停住了。 “公子,对不住,前方的路实在没法走。” 乾清本以为车夫是想多加些工钱,没想到竟是这种情况。他二话不说“蹭”一下跳下车来,朝前望着:“怎么走不得了?” 车夫叹气:“早些与公子言明才是,这路实在没法走。去汴京的路上本应走水路而非陆路,只是航道拥堵,冬日来临,气温骤降,河道更是无法通行。” “我知道,因此雇车而行。”乾清瞥了一眼车夫通红的手。 “走陆路本就不是好法子,公子你看。” 顺着车夫所指而望去,本没有什么异样的,可是细一看前方,乾清徒然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山体塌陷?” 只见前方土崩一片,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乍一看,着实难以看出是塌陷,只觉得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山包。 车夫摸摸头,有些为难:“路被堵住了,路上难保不发生山体崩塌、岩石滚落之事。” 车夫言又欲止,而乾清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他伸了伸脑袋,朝周围看去。树林茂密而安静,松柏透着浓重的绿色,像是沉睡在漫漫冬日难以苏醒。落雪纷飞,颇有越下越猛的趋势。 这地方实属荒山野岭! 凭借乾清自己的观察,路途艰险,这车夫显然是不想再做这单生意了。他二话不说,迅速从怀里掏出散碎银子,在车夫眼前晃——这可比寻常车费要多很多,足以供给一个家庭两个月的口粮。 车夫见了银子,目光炯炯,却只是注视一下,便移开了目光。 “对不住,公子,着实对不住……我只能送公子到此。” 车夫的表情乾清尽收眼底,乾清知道,车夫是铁定不干了。 不应该啊。 乾清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言语,他觉得奇怪。银子可是着实不少,车夫只看了一眼,便态度坚决的拒绝了。乾清心里嘀咕,山体崩塌只怕是借口,莫不是车夫心里有鬼。 车夫看乾清迟迟不动,知道他疑心自己,便继续道:“这……山体崩塌,我也是意想不到的……” 显然车夫话里话外都有所隐瞒,乾清冷笑一下,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突然板起脸来,冷冷道:“说实话。” 车夫本想继续糊弄乾清,却只看只原本和蔼可亲的公子哥徒然变了脸色,只怕不好招惹,随后叹了口气:“不瞒公子,这一趟下去怕是几日都要在山里打转了,这一带,白日里好说,只是这黑夜里野兽出没,甚是可怖,小人只怕不安全。” “徒留我一人在此便是安全的?你独自回去,把我一人扔在这里喂狼?”乾清心中气愤,冷漠的注视着车夫。他打心眼里不信车夫的话。像他这种富家公子哥。只身在外,不防是不行。野兽倒罢了,如若碰上山贼打劫,金银不保倒还好,只怕这小命没了。 乾清精明着呢,车夫想走?没门! 车夫叹气,搓搓手道:“骗不得公子,这一趟我实在不想来,若不是公子急着走,赏的铜子儿又多,我也不会跑这一趟。公子打听便知道,谁愿意揽下这种生意?荒山野岭,天寒地冻。” 乾清抱臂,皱着眉头,没有吭气。 车夫迟疑一下:“我工钱只讨一半,公子就此下车吧。”语毕,拉起缰绳就要离开。 车夫不知道,夏大瘟神不好惹。 乾清见状,把钱财一扔,呼啦一下一把揪住车夫的领子,恶狠狠的道:“一半?呸!你个乌龟不把我拉出山,我一个子都不给你!” 乾清虽不成才,但家教甚严,很少讲粗话,且很少跟人动手,眼下却没办法了——车夫绝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乾清拉的用力,把车夫脖子一勒,一下拽到前面。车夫一个没站稳,差点倒地,脸憋得通红。眼见刚刚还客客气气的斯文公子一下子成这样,车夫也慌了神。 就在二人僵着的时候,猛然间,听得远处一阵狼嚎。 这声音好近,近的就像是在他俩的几步开外。 乾清和车夫都打了一个寒颤。雪天原本安静异常,远山连绵,树木茂密,这荒无人烟之地突然听见狼嚎,着实吓人! 车夫一听狼嚎,顿时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公子,放了小的吧,工钱我不要了!” 乾清也觉得似有冷风掠过后脊梁,顿生寒意,但他无比平静道:“怕什么!不过是狼。” 车夫颤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山上有个村子,家家姓吴,本以捕猎为生。山里多狼,他们主要捕猎的也是狼,捕杀之后贩卖毛皮。只是近日不知怎么了,狼开始伤人了。今年冬日里来得早,狼群又没食物,都发了疯的袭击人。” 乾清不屑一顾,恶狠狠的瞪着车夫:“哪有不伤人的狼!” 乾清仍然揪住车夫的领子不放,车夫也不舒坦,继续道:“公子有所不知。狼,素来谨慎,本不随意招惹人的。但是,传说最近这村里死了好些个人。还有人说……村子闹鬼。” 乾清一愣:“死……人?闹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章 决定 车夫点头,似有惧色:“人,都是被活生生咬死的。杀生太多,必遭报应。” 乾清垂目思量。车夫虽然啰嗦胆小,但是他的话倒是有几分在理,观其神色,不像说谎。见乾清沉默不语,车夫二话不说,搓搓手,摇头,准备走。 乾清站立不动,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处。风雪之中隐隐可见一黑色的庙宇卧于山野之中,在松林的掩映之下不甚清晰,却可见破落的朱漆大门。 “前方是不是有个寺庙?咱们先去歇歇,再想对策。” 车夫听罢也向前望去,见了庙宇,摇头道:“那是吴村的山神庙。古怪的很,那庙里供奉山神居然有着狼的样貌。” “狼?”乾清皱着眉头。 车夫坐回车上,表情怪里怪气的,似是言又欲止。 “吴村世代以狩猎为生,谨守祖训,不得离村。捕狼卖皮,杀生太多,只得求神保佑,故而神明有狼的相貌。这村子不吉祥!往来生客,若是不得已,万万不可前去,”车夫狠狠摇头,补充道,“入夜,总有商旅听见奇怪的声音,在乱葬岗看见奇怪的身影。” 乾清站定不动,打量车夫:“你说那村子不吉祥?有怪东西?” 他嘴上问着,毫无惧色,内心竟然有点激动。路逢怪事,必然少不了他夏乾清。他在心中呐喊着,此等怪村,定要前去。 这就是典型的没事找事。 车夫叹气:“山神庙后面就是乱葬岗。哪有寺庙和坟头建在一起的?坟头像是古代所建,有不少尸骨还暴露在外。有人听说是古坟,就带家伙去挖点东西,结果一挖,呵,全是尸体,啥值钱的也没有哟!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也不知埋得都是什么人,这么多。” 乾清惊讶道:“那坟头居然这么破,按理说多少有陪葬品才对。” “谁知到怎么回事。总之那乱葬岗、山神庙都不要去!”车夫瞟了一眼乾清,见他还痴痴盯着那山神庙,便道:“要不,我拉公子回去,这一趟算我头上。他人都说山路走不得,要怪我贪财,这才……” 乾清一听此言,责备的看了车夫一眼,便二话不说,郁闷的跳上车。就在此时,又听见一阵狼嚎。车夫一个哆嗦,叹口气,调转车头。 风雪愈发的大了起来,本来直挺挺的墨绿松柏也被压得很弯。 见风雪变大,乾清觉得心里不痛快,开口便问道:“此趟归去,多少时日才可到达汴京?走哪条路线?” “小的不清楚,只怕是待到运河疏通,公子走水路快一些。除此之外,可也爬山。但山路凶险异常,崎岖坎坷,几乎全是峭壁。” 乾清心中不悦。自己本身想赶得快一些,好追上厢泉,再同他一道向北而行前往汴京。听得车夫如此叙述,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望向窗外。这一望,却见不远处有袅袅炊烟升起,他不由得大惊,问道:“前面可有村落?” 车夫见乾清不住嘴的问问题,有点不耐烦:“就是方才说的吴村。山神庙是他们建立的,不吉祥的村子,平时也没什么外人去。都说了,不要去,不要去!” 乾清眼珠一转,果断道:“停车!” 车夫立即拉了缰绳,奇怪的往乾清这里望。只见乾清一下子蹦下来,仰头眯起眼睛望着不远处的炊烟。 那一片黑色小点,就是吴村的泥土屋墙了。炊烟入空即散,在风雪的映衬之下,吴村的却显得格外和平安详。 “村人可有牛、驴子之类的供人下山之用?” 车夫老实的点点头:“有的,我本也打算自己回去,让公子去那里歇息歇息。可听闻山狼喜欢咬的吴村里人,人都好端端的呆在屋内,狼则会进屋去攻击人。这村子岂不成了狼窝了。不安全,小的可不去。而且山下老百姓都说村子古怪,闹狼,闹鬼——” 乾清寻思,你自己不去,倒盘算着让我去借牲口,本以为挺老实的人,真是胆小如鼠又不厚道!他气的不打一处来,道:“就一里地,你拉,还是不拉?” 车夫摇头。 乾清见他胆小,简直摇头上瘾,便冷笑一下,猛然一抬手,令人始料未及的拉住驴子的缰绳。随后从袖中掏出匕首,用力一斩,缰绳立刻脱落。乾清一跃而上横坐在小毛驴上,这下,毛驴一下子就和车子脱离。 乾清用脚狠狠踹了驴屁股,它一溜烟的跑了。 这一串动作快到令人难以置信,车夫傻愣愣的守着空车在原地,而驴子已经窜出好几丈外了! 眼见乾清与驴子远去,车夫这才醒悟。哭丧着脸追上去大喊“公子”、“使不得啊”、“回来”! 乾清头也不回,似影子一般蹿了出去,越跑越远,车夫跌跌撞撞的跟在后面。片刻,乾清的影子就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地凌乱的驴蹄印子。 漫天凌空舞动的细碎雪花打在车夫的头上。 没了驴子,车夫怎么回去?走回去至少需要一天,眼见天黑,这山里可有狼! 车夫回头看看自己的空车。他驾车为生,这可是自己的全部家当。驴子丢了,工钱没拿上,被丢在荒山,可能小命不保。他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雪花在空中飞舞着,车夫只能听到呼呼风声,只怕自己要葬身山林。 好狠的小子! 车夫悔的肠子都青了,高喊:“公子,小的错了!一里地,我拉你便是!我……” 他的声音被漫天飞舞的雪花吞没。 却听见远处有驴蹄的声音,吧嗒吧嗒的慢悠悠的走来。车夫急忙起身往来处看,心以为有人路过,却不见人影。他绝望的转身又想瘫坐地上,眼前却出现了青白色的影子。 乾清从远处骑着驴子慢悠悠的回来了,他的身上覆盖了一层轻盈的雪花,活像个神仙。 车夫一见乾清回来,眼泪立刻就止不住了,急忙奔走过去。 乾清跳下驴子,冷着脸,扔给车夫缰绳,慢条斯理的吐出两句:“你方才说的,不可反悔,给我拉过去。驴颠的我屁股疼,还是车舒服。” 乾清一言不发的跳上车。 车夫愣了半晌,再无犹豫,一扬鞭子,驴子向那缕炊烟奔去。 乾清闷声坐在车里,又撑起帘子,安静的看着不远处的破旧山神庙。风雪中的庙宇荒凉萧条,庙宇前面载满了大树。而破庙的后面是乱葬岗。石碑横七竖八的,真的不像新坟,像百年前的古物。灰色的墓碑被雪花吞没,而雪花似乎掺杂着墓碑的叹息声,飞扬在这个寒冷的山里。 去吴村! 乾清内心竟然有些期待。他此时并不知道,如果他同意车夫调转车子,回去乖乖等着运河疏通,日后这段离奇的故事,就不会发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章 吴村 吴村 车子在雪中慢行,没多久,便到了村子附近。乾清蹿下了车,瞥了车夫一眼。车夫犹犹豫豫的走了下来,对乾清道:“公子自行去吧,小的在这里候着。” 乾清哼了一声,心想,谁知你是不是存了心思逃跑?他一下拽过来驴子缰绳,从车里掏出绳子,狞笑一下。 车夫心中一凉。 这绳子是在车子里发现的,足有几十丈,似乎是车夫刚买来一捆,以便做缰绳之用。乾清绕了几下,竟将马车牢牢栓在树上。 乾清转头,冷冷对车夫道:“别想溜,这叫缚龙扣,顾名思义,结实的可以锁住龙。你可绝对解不开,待我问问情况后归来,把绳索给你解开,你就可以拉车回去。哼,在我回来之前,你休想跑掉!” 车夫一脸苦相,没有答话。 乾清潇洒的转身拿起行囊。走了几步,他偷偷摸摸到了一棵松柏之下,把弓箭匣子和一些银两藏在松柏后面的树丛里。只是随身带着一些衣物,鞋里和头冠里都藏着银票。 乾清深知自己在外独行的危险。夏家富甲天下,自己又是家中独苗,若是被人绑票了去,家中定然是送来万两金银赎他。 不能露富。 乾清思索一下,用脚踩了踩地上的白雪,狠狠心,在地上打起滚来。满身华贵的料子一下子就成了破烂不堪的碎布。 他满意的点点头,呼出一口气,一跃而上,跳到了松柏旁边的大青石上,整个村落尽收眼底。 村子位于山脚,按理说峡谷中建村落,一旦遇到地震、河水泛滥、泥石滑坡是极易遭到重创的。然而这个村落却不是建在峡谷中的,反倒是一个小小平原一般。眺望远方,群山环绕,一条小河流淌于面前,又分成了几条小溪蜿蜒而去。如此地势甚是少见,倒不是地理位置不佳之地。 行进几步,却看到一条将近十丈深的沟壑,宽度约为五丈。乾清真的没见过世面,这深沟定然是生在江浙地区的他从未见到过的。抬头望去,只见前面有一破烂至极的木吊桥,悬挂在沟壑之上,摇摇欲坠,而上面的绳索是更是破烂不堪。 乾清看着那吊桥,犹豫了一下,一脚踩上去,吊桥便开始剧烈摇晃。 乾清心里恐惧万分,但回头却是不可能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跳上桥来,脚尖踏着木板,速度极快的跑完这段路程。待他站稳,回头却只见吊桥微晃几下,便欣然一笑,如释重负。 炊烟还在不远处,那里有村落。房子稀稀拉拉的堆建在平地上,像七零八落的一小片土堆,而那房子倒是砖瓦齐全架构坚固,只不过年头稍旧,数量少,让人觉得破败不堪。 这村子真是落魄,显然车夫的话是对的。 乾清继续走着,似乎是听到泉水之声。入冬之时连运河都会冻住,而此处的泉水却止不住的流。转念一想,兴许是温泉所致,毕竟山中温泉不算罕见。 再往前走几步,却看到一只巨大的水槽,里面放着铁器。乾清凑近了看,却闻到一股锈味儿。 曾青得铁则化为铜。乾清知晓这是水法炼铜的器皿。这小山村,也怪有意思的。 正当乾清四处乱看之时,却听得一女子的声音夹杂着泉水而来,与泉水相应,婉转似莺啼却又不做作。乾清不由得欢喜起来,这青山绿水,钟灵毓秀,定为佳人。 只听这小曲的词也分外有趣山歌。自然不如“木兰花”、“画堂春”之类的有词牌规律可寻,多半是童谣民谣所唱起。乾清感兴趣,本以为能听到什么清灵小调,却不想,竟是这样几句: ………………… 大兄弟,无情谊 手足相残无道义 大哥夜半杀二弟 煮肉羹,冒香气 ………………… 二兄弟,怨恨起 死后阴魂散不去 鬼门带走五弟媳 女鬼哭,伤别离 …………………… 乾清愣住了。 这是什么玩意?这是山歌?哪有这种山歌?语言简单通俗,却句句带“鬼”。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立即停下,再细细听去: …………………… 三兄弟,明事理 联合四弟谋主意 白雪遮天在河堤 杀大哥,仇恨熄 …………………… 乾清眉头一皱,虽说是山野小调,但这种不吉之词居然也会唱出: ………………… 四兄弟,有悔意 跪于坟前泪满地 三尺白绫入林里 槐树下,尸成泥 …………………… 雪渐渐减小,乌云退去,整个村子的色调也逐渐变亮。乾清转而向泉水走去,走到上游欲见一见唱歌之人。而歌声却连绵不绝,哀怨不断,如同乌云遮日,只让人觉得丝丝阴冷: ………………… 五兄弟,烧寒衣 妻子死去兄弟离 转身只剩三兄弟 旧事去,莫重提 ………………… 乾清满腹疑问,朝上河流游走去,远远听见女子的嬉闹声、捣衣声。快走几步,见一女子正在泉水边上洗着衣服,孤零零的。她头发乌黑,年纪不大,穿着时下不流行的衣裳,挺旧。 乾清远远地站在边上,轻轻咳了两声。 女子听闻乾清的咳嗽声音,一下转过头来。 乾清见了女子的容貌不由得一愣,这女子歌唱的极好,只是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微胖,皮肤粗糙灰暗,显得通身毫无引人注目之处,双目、双唇、鼻子都不出彩,可谓相貌普通之极,虽不可用“丑陋”形容,却也没有丝毫美感。 乾清先是吃了一惊,心中略有失望之情。 见乾清没说话,女子索性自己行了个礼,微笑着,用如同莺啼的声音答道:“小女子有礼,敢问可是外乡而来?” 乾清舒心一笑:“小生远道而来,在此歇息片刻,望姑娘指一条下山之路。” “小生”一词用的恶心。他酸言酸语,弄得自己都恶心至极。奈何出门在外,客气一些总是没错的。索性装个落魄书生,也好过一个富家大少爷,省的让人劫了油水。 “你的衣裳怎么了?” 姑娘见乾清谈吐有礼,衣裳却破烂不堪,不由得眉头一皱。 “我没什么银子,通身就这么一身好衣裳,路上又不好走,所以摔了一跤……” 见姑娘像是心善淳朴之人,乾清胡乱编着瞎话,言下之意,自己一贫如洗,但付得起旅费,望贵村借些驴子。乾清说了一通,再瞧眼前这姑娘,似是不为所动。她只是认真的用清澈的眼眸盯着乾清,没有吭声。 乾清冷汗直冒,她是听不懂自己说话么?为何不回答? 方才的风雪已经不见踪影,天上的乌云散去,竟有一丝阳光照在这个小小的村子上。 乾清突然觉得一丝惊慌。 这个村子明明这么安详,安详到似要睡死过去,却令他如此不安。 姑娘盯他半晌,只是笑笑,刚欲开口,却突然被一道声音打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四章 财不露白 此声洪亮而凌厉,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乾清抬头望去,并未见到人。姑娘闻声立刻转过去,用清脆嘹亮的声音叫道:“凤九娘,有客人!” 只见远远白雪覆盖的小山包上,有一妇人走来。她袅袅婷婷的走着,步子却急促的很,走的优美却又风风火火。近看,脸上白白净净,颇有几分姿色,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她挽着个漂亮的木簪子,上面竟然镶嵌着细细的、成色还算不错的细碎金子——木镶金,这种样式极其罕见,但做工粗糙。纵然身材姣好,却是不会穿着打扮,衣裳未免俗气。手上还带着镯子,是玉的,并非好玉,她却总捂着镯子似是怕磕碎了一般。 女子横眉一挑,远远的看乾清一眼:“你什么人?” 她打量着乾清的破烂衣裳,带着不屑与冷傲,也带着几分怀疑与敌意。 乾清觉得此妇人绝非善类。言语中不免有些盛气凌人,乾清打量她一番才行礼,大方得体而且举止斯文:“小生夏乾清,庸城人士,想去汴京奈何水路不通,路过此地正巧——” 乾清一见都是女人,就装作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老老实实作揖。女人见了斯文人自然喜欢一些。 那被称作“凤九娘”的白净女子冷笑一下:“你只身一人来此?去汴京有何事?”说罢,用复杂的目光盯着乾清的衣衫。 乾清被看的心里发毛,觉得这女人难缠,又瞥了她两眼,耐心道:“小生去投奔亲戚,还有车夫在不远处等着,天寒地冻想在此借宿,喂喂驴子,望夫人指路下山,小生感激不尽。”乾清停顿一下,继续道:“小生虽然身家不值钱,盘缠还是带够了的,银子还是有一点的。夫人心善,望行个方便。” 那凤九娘一听银子,才微微动容,不引人察觉的一笑。 旁边那相貌不佳的女子沉默很久,这才赶紧道:“公子这也太客气了,帮人,应该的,又何必提银子?哪怕是白吃白住——”她本想帮腔的,却被生生打断。 “去带公子去间干净屋子,东南那间就不错。”凤九娘顺手用一指远方的破茅草屋子。茅草屋上堆满了雪,此时正滴下水来。而上面的茅草也已经被狂风卷的乱糟糟的,到了夜晚,只怕不耐冻。 乾清顺着看去,不由得一愣。 这条件也太差了! 凤九娘见他不满意,冷笑道:“穷人,就得住这屋子。” 乾清愣住了。 穷人? 夏乾清成了穷人! 乾清突然觉得好笑,可是却刻意板着脸。凤九娘见了他的表情,冷哼一声:“黑黑,带他下去。” 乾清这才得知那唱歌女子的名字,如果是吴村,就叫“吴黑黑”了。乾清苦笑了一下,乌黑黑,谁给自家闺女起这个名? 黑黑笑了,她眉头舒展开,这笑容是最纯净的。转而带乾清走进了东南角的屋子。欲走,乾清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那个胆小鬼车夫!他还在村口等着呢。 待走了几步,乾清而对黑黑道:“同来的车夫还在村口等着,可容小生且去带他过来?” 黑黑一笑,依旧不敢看乾清:“你又不是书生,何必这么斯文?” 这下乾清倒愣住了:“姑娘此话怎讲?” “叫我黑黑就好。”黑黑笑着,听得乾清问起,这才眼神发亮得意问道:“你且告诉我,去汴京有何事?” “寻亲戚。”乾清漫不经心的答道。 黑黑笑着,轻轻踢了一下脚底的石子:“就是,要说赶考也不是这个时节。全身无值钱的东西,你看你的腰带,倒是好物件。” 乾清心里一凉,这才想起自己的腰带。 腰带上面镶着孔雀花纹,白玉晶莹,玲珑剔透。 乾清尴尬一笑,赶紧收起来。只听黑黑继续道:“瞧着你打扮跟我们就不一样。我们都是粗麻衫子,穿的也是方头圆头鞋子。瞧你,里衫分明是棉的而内衫也是丝质,还穿着这么好的厚实罩衫,你看看上面的绣纹。财不露白,你这样出了远门的,身上包袱竟然如此少,必定是不缺钱财,有了钱再买呗。” 乾清被堵的无话可说,却见黑黑洋洋得意:“铜板沉重携带不便,银子也是一样。见你身无它物,那么必定是用银票了。若是银票,普通人谁用那东西,面额大。如果你用了,就定然不是普通人,非富即贵。” 乾清听到这,哈哈一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我也不瞒你,我的确不是书生。只是怕一人单独留在外过于招摇惹了是非。” 黑黑用力的点头:“懂得,这样便是好的。”她似乎怨恨自己话多了,看看四周,谨慎低声道:“那凤九娘,就是钱眼里蹦出来的,这话你听去就罢了,小心些。” 她似乎又怪自己多嘴了,又断断续续补充一句:“我……只是玩笑随意说说,公子莫要当真。” 乾清微微一愣,这村里应该没多少人口,人少,那么邻里之间必然亲近方才好办事。耳闻黑黑居然对陌生人如此说道凤九娘,尤其是最后一句“小心些”,乾清不由得起了一丝疑虑。 他的疑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走了这么久,不见一个村人,一个都没有。 这是荒村吗?为什么没人? 乾清胡思乱想,却眼见吊桥到了,便问道:“此处沟壑,除了这吊桥之外还有其它路可走吗?” “有的,不过太远,而且特别险峻。约摸三四天才能绕过来。” 乾清点头,他知道车夫在吊桥的另一边,但他实在不想走这桥了。黑黑在此,虽不漂亮却也是女子,自己定然不能露出胆怯之情,索性一咬牙,大步走了过去。 黑黑在吊桥这边等着,乾清穿过树林,来到刚刚与车夫分别之处。 松柏的雪簌簌落下,打落在乾清肩头。 周遭一个人都没有,车夫跑了! 乾清暗骂一声,眼见脚下一片狼藉,都是踩出来的印子。再看树上,他那缚龙扣还在,只是孤零零的残缺的挂在树上。车夫估计用刀子或者坚硬的石块弄断绳子,跑了。乾清冷笑,心里想着,自己此趟回来便是结了银钱让你走人的,银子不要,这倒罢了。 乾清哼哼唧唧的骂着转身回去,他还得过那座吊桥,心里盘算,这辈子再也不要走这种东西了。 乾清不知道,这桥,他的确是最后一次走了。 而且他忘了什么。 柘木弓孤零零的躺在树后的草丛里,如果它也会呐喊,它会叫主人回来,带上它进村。 可是它不会喊叫。 此时风停,吴村的炊烟一柱擎天,孤独的飘散在灰蒙蒙的天空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章 债主 黑黑将乾清带去屋子,随后便离开干活去了。乾清环顾四周,这是一件挺破旧的屋子。屋子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唯一受人瞩目的,是墙上挂着的字,苍劲有力,严正工整,颇具风骨气韵。而论当今字画,苏轼、米芾、蔡襄、黄庭坚之作都在世上流传,然而此字写得真好,却与上述四家不同,反而自成一派。 乾清欲走近详看落印和落款,刚起身,却听身后一阵响动。 “这是司徒爷爷所作。” 乾清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转过头去,看见一羸弱少年从里屋走出来,十二三岁,穿着白色的布衣与浅绿色的里衫,洗的发白。他皮肤白皙,个头不高,双眼有神却透着有浓浓的书卷气。 乾清进门来,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个小书生在里屋,他似乎一直很安静。 小书生的脸很白,白的有些病态,见了乾清,客气作揖:“吴白。” 乾清立即就明白了——这是吴黑黑的弟弟。二人肤色不同,一个久居室内,一个久在室外,而眉宇间却有几分相像。见状,乾清忍不住调侃:“我叫夏乾清。你真是人如其名……呆呆白面小书生。” 少年听得“呆呆白面小书生”,脸上一阵红,怒道:“你怎能如此无理!” 乾清生来最喜欢逗弄这些书呆子。细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竟然颇像年少时的易厢泉。一想到此人,乾清就心生不快。 “我是今年新及第的状元,路过此地略作休息。你这小孩子见了大官还不行礼,真是没有教养!”说罢,还嘿嘿一笑。 吴白先是一愣,顿时恼怒,小脸上泛出红色:“你这狂徒休要胡言乱语!你,你——”这几个“你”字蹦出,居然词穷了,只是单手指着乾清,脸憋的通红。 乾清继续嘲弄:“你不信?这郑国公还说要将他外孙女许配给我呢!” 吴白只是呆呆的,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乾清一愣:“怎么,你连郑国公都不知道?” 吴白先是摇摇头,转而怒道:“不关你的事!” 乾清一听,抬起屁股扭到桌子上,居高临下的嘲笑着:“郑国公富彦国,你真的不知道?呵!你是几百年没有出村子了?” 乾清正放肆嘲笑,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黑黑端了盆新鲜野果子进来。她沉默良久,随即将果篮放下,咬唇轻声道:“夏公子,我方才出去,见……吊桥断了。” 吴白在旁吸了口凉气,呆板的脸上皆是担忧。乾清心里先是愣住,随后就是一惊。 吊桥断了,如何出村? 他这才想到了什么—— 柘木弓! 乾清心烦意乱,眼珠子乱转,黑黑见他此般便安慰道:“出村之路,除了吊桥之外还有他路,只是险了一些,峭壁垂直,崎岖不平,甚是险峻。” 乾清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黑黑思索道:“可以等村人回来,带你走山路,或者重新修桥。” 乾清闻言,感到一阵头疼,冷静一下,问道:“你们村子的人,究竟去了何处?为何不见人影?” 黑黑低头不语,吴白哼一声道:“打猎去了,要不你以为我们吃穿什么?” 乾清见姐弟俩生气,心想自己这几日还是得靠着人家养活,便陪笑道:“多住几日,我也可多付些银两。” 黑黑摇头:“不收银两的。” “不收?黑黑姐你不收,这凤九娘会不收?怎么可能!” 一嘹亮欢快的声音传来。乾清心里暗忖,谁嗓门如此之亮,十分豪爽。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十四岁左右的少女,咧着白牙笑着,背着一把弓箭。 少女身姿挺拔,跟吴白差不多高。似乎是常年在外的缘故,皮肤并不白皙,反而呈现健康的麦色,似乎有着无尽的青春活力。 乾清下意识的看了她的手茧,再看她背上的弓箭,方知也是练习箭术之人。 少女见乾清盯着她,遂开怀一笑:“在下水云,有礼。” 乾清也是一笑,以同礼相还:“姑娘可是喜欢箭术?” “当然!难不成你也喜欢?” 水云一直咧嘴笑着,嗓门大,为人又爽快,如五月阳光一般洒下令人感到快乐无比。乾清顿时心情大好,与几人交谈甚欢。不知不觉炊烟升起,夕阳西下,已是晚饭时间。 山野小菜很可口,乾清吃的开心。 吃了不久,他却产生了疑惑。 “村子究竟还有几人在?你们小辈都在此,谁来做饭?” 水云也拿个果子自顾自啃起来:“哑儿在做饭,凤九娘也帮忙。” “雅儿是何人?可是‘风雅颂’的雅字?” 吴白赶紧抢话:“非也,是‘摩天咿哑冰轮转’的‘哑’字,”说罢白了水云一眼,“你可不要问她,她大字不识。” 水云丝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啃着果子。但黑黑看得出弟弟有意嘲讽水云,遂圆场道:“哑儿儿时得了病才哑的,但不聋。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她年长,聪明伶俐又勤快。平日里都用手势打交道,日子久了,我们自然能懂得她的意思。” 乾清点头,正欲开口多问,水云却另起话题道:“你既然也喜爱箭术为何不带着弓箭?带来了也好切磋一番。” 乾清叹了口气。 也不知能不能拿到自己的弓。再一想厢泉,定然早早进入汴京城了。 黑黑见他似乎有心事,便问他缘由。乾清如实道来,水云则摇头:“你那位友人真要路过此地,只怕是还没来。” “何出此言?” 黑黑答道:“村子是必经之路,但我们没见过他。” 乾清苦笑一声,一口咬了果子,大嚼起来:“他么……不似常人。” 众人一怔。 他这话什么意思? 见众人一脸好奇,乾清便侃侃而谈:“他思维怪得很,却极度聪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就罢了,从汴京宫廷官员到小镇里的媒婆姑嫂,从绣花到算命……简直无所不知。他不曾动怒,天天穿白衣、戴白帽,带着从来不能用的破剑还当宝贝似的供着,手里还拿一个奇怪的金属扇子。对,还带着一只白色的猫……他简直——” 乾清吐沫星子横飞,水云也好奇的看着乾清:“简直什么?” 乾清想用个赞美的词,但是憋了半天,竟然词穷了。 “简直不是个人!” 黑黑掩口轻笑一声,吴白则瞪眉诧异:“怎会有这种人?” 乾清实在无法描述,对吴白道:“他的名字也有点怪。姓易,《易经》的易。” 吴白点头:“万经之首。” 黑黑好奇,探头过去:“表字?” “厢泉。厢房,泉水。若是他真的尚未路过此地,你们可以站在村口替我拦住他,到时候给你些工钱。”乾清只是玩笑,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凤九娘推门而入,一手端着木头托盘,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哟嗬,钱?你有吗?” 乾清再一次被嘲讽,因为穷。 太可笑了。 夏乾清,穷。 他带着怒意看向凤九娘。可是,凤九娘身后跟着一个人。乾清一见此人,立即呆住了—— 他的似是被雷劈过,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之人,似是他乡遇债主。 是曲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六章 鬼唱 “为何是你——” 乾清喉咙哽住。他不敢看曲泽的眼睛——他会想起傅上星。作为曲泽唯一的亲人,傅上星竟然死在了自己眼皮底下。纵使傅上星之死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但是,自从他死去,乾清便对曲泽产生了歉疚。 歉疚,是他与曲泽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水云不解,看了看二人,大声问道:“姐姐,你是如何过来的?飞过来的?你跟夏公子认识?” 凤九娘看了二人一眼,“呦呵”一声:“看来是认识了。这姑娘也是今日来的,夏公子前脚进村,她后脚也进来了。我见她手脚麻利,像个丫鬟,就让她帮我洗洗衣——” “凤九娘,你怎能让客人做事?”黑黑惊讶道。 凤九娘冷哼一声。乾清看了看曲泽,双手冻得通红,双脚全湿。 “你是走来的?” 曲泽柔和一笑,显得疲惫异常:“对。我身上没什么银两。我刚刚走过吊桥,想讨口水喝,谁知吊桥就此坠落,竟然无法出村了。” “扫把星。”凤九娘冷哼一声,她的声音不大,却传入所有人的耳朵。 曲泽微微一颤,却没吭声。 乾清根本没理会凤九娘,只是问道:“我娘没给你银两?” 曲泽喃喃道:“在通州的时候丢了钱袋。” 乾清望着曲泽,想问几句,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傅上星之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曲泽在傅上星死后将医馆关闭,入了夏家做佣人,名唤惊蛰。这一趟,是夏夫人派遣她来跟着乾清的。 曲泽双脚皆湿,上面沾着些许泥泞。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她真的是一路走来的。黑黑赶紧带她进屋换鞋袜,烤烤火。 她走的一瘸一拐。 乾清知道,是双脚冻伤所致。 乾清沉默良久,才对凤九娘道:“我们来村,定然不会白吃白喝,会付些银两给你,麻烦你们照顾了。” 凤九娘只是走到桌前放下盘子,冷冷道:“你这书生也的付得起?一人一两。” 她挑衅的看着乾清。而余下几人怨声四起,抱怨凤九娘狮子大开口。 乾清皱皱眉头,自己似乎还真没有二两银子。散碎银子中最小的一块,也有五两。 他没答话。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门又开了,乾清望去,夕阳正染红天际,一名女子端着托盘安静的站着。 佳人,真是佳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女子是集山水间的灵气聚成的最纯粹的美女。她比乾清年长,站在老旧的木门口。逆着光,夕阳在她恬静的脸上打上一层淡淡的暖色。头发乌黑,淳朴素净。漆黑的眼睛闪着微光如同黑夜繁星,睫毛长而密,鼻子小而挺,嘴唇红润。以物作喻,整个人如璞玉雕像一般,是巧夺天工的佳品。 乾清看了心里顿觉愉快,有山有水有佳人,怎能不悦?见他一脸高兴,水云也扑哧一笑:“这就是哑儿姐,漂亮吧!” 乾清一愣。这哑儿——美丽女子居然是哑巴! 哑儿温和的笑了笑,对乾清行了礼,麻利的把饭菜放到了桌子上。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风干的肉片。凤九娘给哑儿使了个眼色,哑儿转身提了一小坛酒来。 少顷众人就坐,乾清敬酒客气感谢一番。 村人都去打猎,只剩下这些妇女小辈。凤九娘、吴白、吴黑黑、水云、哑儿——四女一男。这五人性子差异极大,相处起来却又相安无事。 酒过三巡,乾清也是醉了,道谢几句便散了。黑黑端了一些饭菜给曲泽,归来汇报,曲泽的脚已经冻伤,只得休养几日。 乾清醉酒,只想着回去睡一觉。可临走前,黑黑却嘱咐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夜里不论听到什么,都当它是梦。” 乾清闻言,嘿嘿傻笑。 “听到什么?女鬼唱歌?” 他想不到,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微变。 乾清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神色。待他回到黑黑布置的简陋房间,推门,便是松枝的扑鼻清香。 他头重脚轻,这酒后劲很足。乾清颤颤巍巍的摸了燧石燃了破旧的灯,这才看清了屋内。黑黑将其打扫的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桌上放着醒酒汤,也是黑黑端来的。醒酒汤也是分很多种。乾清喝下去,觉得精神爽了些,而安神的功效却是没有的。 喝了还挺提神。晚上喝了肯定睡不着。 乾清见床脚放了壶热水,便舒舒服服的洗了脸滚到床上,吹熄灯火就要朦胧睡去。 可是他没睡着。一来醒酒汤提神,二来松香提神,三来床铺太硬。褥子只铺了薄薄一层,而且乾清居然感觉床上有细小的碎末,让人睡得不安生。他翻来覆去,觉得头又晕又痛,躺了一个时辰,还是睡的不安稳。 不知曲泽睡了没有? 如何与她谈傅上星之事? 酒劲和困劲让乾清觉得自己在做一个不太安稳的梦,然而事实上他似睡似醒,存了半分意识。就在这半梦半醒之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子时,一只手顺着门缝伸了进来。 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房间安静得只能听到乾清的呼吸声。 一个人走了进来。乾清听到了走路发出的轻微嘎吱声,硬挺着睁开了一点眼睛,只见一道黑影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乾清困极,以为是做梦,又闭上眼睛睡去。 是不是有人进来了? 为什么会有人进来? 不会的,不会的。自己明明拴上门了呀—— 不一会,响动消失了。房间里空无一人,如同没有任何人来过,没有发生过任何不该发生的事。半个时辰后,乾清却还是睡得不踏实。 他又听到了怪声。 这是一阵痛苦的悲鸣,带着怨恨,似山间而来,飘渺却恐怖。 乾清分不清这声音是自己的梦中所听,还是现实存在。狼的嚎叫,不完全像;人的哀鸣,也不是;风雪声,却带着很深的怨恨。 那声音持续了一会才消下去。 乾清终于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泛白,而夜色依然没有褪去,雪地在树影下呈现出似黑夜的幽蓝。清晨将至却又透出丝丝寒意,乾清蹙着眉头,似是做了什么不愉快的梦。 此时乾清又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这是今夜的第三次听见怪声了。第一次,是在人走动的声音;第二次,是痛苦的悲鸣。 然而此刻,乾清却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第三声。 这声音苍老可怖,却是人声,如同口中含沙般含糊而低沉。像是一位老人,在漫天雪花中唱着沙哑难听的山歌,不停的重复: ………………………… 白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房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老二掉了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林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过着平常日子 他不明白——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 乾清瑟瑟发抖,没有醒来,或者是说不敢醒来。 这是梦吧,一定是—— 乾清将头蒙在被子里,根本不敢探出头来。这首歌重复数次,次次喑哑难听,夹杂着喘息,夹杂着笑声。 有人在一边笑着,一边唱歌。 歌声越来越大,隔着被子,却也穿透了乾清的耳膜。而令他奇怪的是,这声音不属于他昨日所见的任何一人。 歌声突然停了。 乾清松了一口气。他无比确定,这是真的,真的有人在唱歌,不是梦! 就在他松了一口气之时,一阵砸门声传来。 有人在砸门。 有人在拼命砸门。 门的明纸上透射着一个黑影,乾清捂紧了耳朵,却依然听见了那人的叫喊—— “让我回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七章 乾清闭紧双目,裹在被子里,浑身汗如雨下。他连睁眼的勇气都没有,只奢望着砸门声、叫喊声自动停止。 是鬼吗? 慌乱之中,他突然想到了易厢泉的话。 “……智慧之人遇到难题,居然还要去询问算命先生,岂不可悲?他们相信遇到怪人、怪事、怪病和难以解决的困难,只能求助于上天。这些事件光怪陆离令人难以相信,最终却可以得到解释……” 乾清掀掉被子,有些诧异于自己想到这席话。若是厢泉在此,定然不会躲在被子里。 易厢泉一定会嘲笑他。 乾清“噌”一下爬起来。朝阳已现,晨光穿透窗户纸,窗棂一格一格,打在黑色的地面上形成规则的阳光图案。 窗外无人,无声。 乾清扶着粗糙的桌面站起,迈出步子去推开房门。屋子前的小路原本是有积雪的,却不知何时被铲出了一条平整的小路,通向大厅,没有脚印。他觉得奇怪,只是头痛欲裂,脑中一片空白。 零星的雪花又开始飞扬,覆盖了寂静人稀的村子。 村子所在山地成不规则的圆形。这里原本是一块平地,然而山体经过千百年的变动形成巨大裂缝,使得整块山体分割开来。 吴村就处在这里,一侧山,一侧河,一侧沟壑。 山,成了吊桥之外唯一可以出村的地方。碎石林立,一侧是深沟,一侧水流湍急。地势高险,石头因风化形成怪异的形状,不可能过得去。 河像是被人故意引入村子的。改变河道的做法艰难异常,又需要极高的智慧。未曾想这个小而破败的村子,竟然可以随意改变河道。 乾清只是胡思乱想,听见有人叫他。远处,黑黑、水云过来问候。乾清只说他未睡好,犹豫再三,还是将昨夜听到的怪声之事对二人讲了一遍。 待乾清讲及有人唱歌一事,水云却突然沉默了。 她像是犹豫许久才对乾清道:“本是不必告诉你的……你听到的歌声,不是梦幻,是真的。” 乾清只是一愣,水云又道:“是孟阿婆,凤九娘的婆婆。平日里都是凤九娘照顾她的。她有些……痴呆。” 乾清狐疑道:“我昨日来,怎未见过她?” 黑黑只是低头,用厚实的粗布鞋摩擦着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清晰声音。太阳已出,它把三人的影子拖拽的如同墨汁泼在雪上,仿佛寥寥数笔就构造出一个仙境, 在这个仙境似乎不曾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 面对乾清的发问,水云却是咧嘴一笑,尴尬道:“孟婆婆挺麻烦的。有些老人到了年老之时便会糊涂,行事如同孩童,不记得事情,记不清人,时而笑时而哭……” 阳光洒在水云英气的脸上,她说着,就好似大人一般。那种神情是不属于一个孩童的。乾清也是微微一怔,短暂犹豫后又问道:“她又住在哪里?” 水云坦然:“凤九娘守寡,丈夫生前留着挺大的房子给孟婆婆住。孟婆婆可难照顾了,平时也是拴上门不让她乱跑的,可到了晚上,她总会爬窗户跑出来。” 乾清心里暗想,不是鬼就好。晚上出来闲逛,也真够吓人的。 几人走到厅堂前,准备用早膳。然而黑黑却突然停下,问了乾清一个问题。 “夏公子昨夜真的见到黑影了?” 乾清一愣:“你说前夜?的确,可我不知是不是梦,我明明拴上了门——” “应该是梦。” 她头也没抬起,直接进入厅堂。 乾清觉得有些可疑,却没有追问。他也跟去大厅用了早膳,虽是粗茶淡饭吃起来却别有滋味,乡村茶菜也有说不出的妙处。 村里的人虽然有点怪,却也都是很好的,乾清有些飘飘然了。 曲泽也坐在饭桌上,闷声吃着饭菜。曲泽原本是活泼开朗的。出身贫寒,与傅上星相依为命,却聪明能干,读书识字,也懂医术。 乾清知道是母亲排她来寻自己,也知道她不记恨自己。 还是道个歉好了—— “傅上星”的“傅”字还没开口,曲泽竟然率先问起乾清。 “夏公子,你昨夜听见什么怪声了吗?” “那是孟老婆子唱歌,”凤九娘有些没好气的夹了一筷子菜,“半夜那是狼嚎。” 曲泽一撇嘴:“我听着不像。不像狼,不像人——” “村子莫非闹鬼?” 乾清无意识的接了一句,周遭几人却顿时停下了动作。 乾清吓了一跳。昨日的醉言,他不记得了;今日提起这闹鬼一事,大家反映竟然这么大。 乾清冷笑一声,鬼?要是易厢泉在,什么鬼都抓了。 几人接着吃饭,却沉默不言。曲泽双脚受伤,吃了饭便回屋静养了。黑黑她们去了河边洗衣,吴白念书。乾清闲来无趣遂在村中溜达。 村子的房子建的七零八落,杂乱异常。有些是新建,有些则是陈年旧屋。 一栋房子,引起了乾清的注意。 那栋房子看起来是最古老最结实的,若换作百年前应当是不错的房子。然而它过大,厨房与茅厕相连——乾清从没见过这种布局。 他知道,这房子没人住也没人打扫。昨日黑黑就告诉他了,这栋房子没什么人住,又脏又差,没有过去走动的必要。 黑黑此话却是适得其反,乾清本来是无所谓的,但就凭黑黑的“没有走动的必要”就铁了心要去看看了。 乾清溜达过去,只见正门紧锁,像是许久未开。他轻轻轻的抚摸大门,灰尘堆积,留下一个清晰的手印。窗户极度厚实,却很老旧。乾清戳了窗户纸,想看看屋内,却是戳不破的。 乾清诧异,厚窗怎么能透过光呢?他疑惑的溜到西边与屋子相贴的茅厕,一阵臭味扑面而来。乾清赶紧跑掉,又从另一侧去厨房看看。 厨房倒与其他房间无甚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乾清过去就闻到了香味。 是肉香。还有水沸声。 乾清蹙了蹙眉,是肉汤么?也可能是炖肉。 乾清推了厨房的门,没有开,却是用门闩拴住的。 屋里有人。 黑黑、哑儿、凤九娘在洗衣。水云练射箭,吴白念书,曲泽养病,孟婆婆在西边屋内—— 屋里的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八章 古屋 乾清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毛病——拥有愚蠢又强烈的好奇心。 他赶紧折了松枝,狠狠戳了窗户纸数次,总算戳出一个小洞。乾清躬身偷窥,里面隐约可见一个锅子正冒着白色热气,而热气溢满屋子。他诧异的抬头看去。房子上是有烟囱的,然而烟囱却没有冒出任何气体。 这锅子难道没人看着? 阵阵肉香钻入他的鼻孔。文火炖煮可以熬上许久,没有人看管锅子,也是没问题的。 乾清被烟雾弄疼了眼睛,他闭起眼睛又睁开来,仔细瞧去,见厨房里锅碗瓢盆俱全,桌上摆着些乾清不认识的药材。再仔细嗅嗅,肉汤的确混杂着药味,估计是混着香叶、陈皮之类的香料,越炖越香。 屋内的一角有一扇老旧的门,似乎是与厅堂相连。 乾清又到厅堂门口以同样的松枝划破窗户,继续偷看。这厅堂却不是厅堂,像是卧房。陈设均是红色,是陈旧的暗红,混杂死气沉沉的灰色。床榻老旧,不似本朝之物。乾清又将视线移到四周。墙上覆着青苔、蛛网之类的东西。 陈设极旧,屋内没有大宋时兴起来的椅子,床也不是如今的样子。乾清诧异,这难道是古屋不成? 乾清的心瞬间被疑惑填满,他又走到茅厕一端。茅厕像是没人来过,却散发着阵阵臭气。茅草破旧,粗木柱子、木梁似乎是良材,却因为年久潮湿的缘故腐朽不堪。乾清忍住厌恶推了推茅厕的门,居然异常结实,推不开。 里面有人? 他蹲下去从底下看茅厕,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又像猴子一般蹿起,爬上墙去从屋顶缝隙看去,只巴望着能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 然而,什么都没有。 乾清跳下墙头,拍拍衣服,庆幸茅厕无异,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扫兴。他转身走去,刚行几步,却听到“咣当”一声。 乾清猛然一下转身。 他确定,这声音是从屋子里传来的。乾清赶紧小跑回去把耳朵贴在厚实的墙壁上,细细的听着。然而除了刚刚那闷声后却再无其它响动。 乾清心里不快,暗暗嘲笑自己疑神疑鬼。破屋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他在村里晃晃悠悠,直到中午。冬日阳光并不灼人,反而温暖宜人。 哑儿从河水边走来了。她提着箩筐洗好的衣服,冲乾清微微一笑,明眸皓齿,清新动人。在阳光下,乌黑的长发随意挽了一下,披下长长一段,好似缎子一般搭在蓝白花底的衣衫上。她笑着走到乾清身边,行了礼,轻轻迈着步子离开。 她仿佛是夏天的凉风,是九月的桂花香,山水间的千古琴音。乾清笑着目送她离去。心想,也许正是缺憾才造就了倩影。 乾清此时并不知道,美丽的事物永远留不住。 午膳依然是众人聚集厅堂,吃的风味小菜。乾清时不时看向曲泽。她脚已经受伤,本是可以直接在屋内吃饭的,但她都会争取出来吃。二人对视良久,鲜有对话。 今日用膳,俩人的座位挨着。乾清看向曲泽,打算一次性说个清楚。 “傅上星之事,我很抱歉,”乾清的声音很低,扒了几口饭,“如果我能阻止……” 曲泽一愣,放下手中碗筷。 “易公子都与我说了。既然我已经入了夏家,怎会责怪你。至于我家先生,”曲泽垂下头,嘴唇有些泛白,“他自有他的选择。” 乾清没吭声。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选择?”水云凑上前来,嬉笑着问。 曲泽沉默不语。就在此时,远处却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喑哑难闻,却掺杂着笑声,仿佛一个即将归西的人最后的歌唱: …………………… 白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房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掉了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林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过着平常日子 他不明白——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 听得此歌,众人忽然沉默,桌上的饭菜仿佛霎时间凉得彻底。乾清只觉得山歌难听古怪,见众人皆是不言,遂打破沉默:“这是怎么——” “是孟婆婆。”黑黑小声低头,偷偷看了凤九娘一眼。 乾清也看向凤九娘,只见她一脸的不高兴,冷眼怒道:“怕是饿了。天天唱、唱、唱!她还当自己十七八唱着歌嫁人呢?也不照照镜子!” 凤九娘这话说得着实过分。几个小辈低下头去,唯有水云抬头似乎想要替孟婆婆争辩。然而乾清却是头也不抬。他知道婆媳关系素来以水火著称,自己不必趟这浑水,只是懒懒道:“送些吃的给老人家也就罢了。”说罢给黑黑使个眼色。 黑黑意会,立即乘些饭菜在盘中欲端去,却被一脸不高兴的凤九娘拦住:“罢了,你也应付不了那老太婆子,我去就是了。” 她冷哼一声,猛地拉开门出去了。 这一下着实破坏气氛,大家似乎都没了吃饭的心情——乾清除外。他还是慢条斯理的吃着,遥望一眼,凤九娘已经走远,便换上兴冲冲的表情。 “你们告诉我,那山歌到底唱的什么?为什么这么古怪?” 曲泽咬了咬嘴唇,也道:“听起来怪怕人的。” 水云刚要张口,黑黑却道:“不过是村中山歌罢了,无甚意思。” 乾清不悦。这几人中就数黑黑聪明,她拐弯抹脚不愿多言,乾清估计问不出了。而吴白却看着乾清,用几分自豪却又稚气未脱的声音:“孟婆婆的是司徒爷爷的妻子,她的才学不亚于教书先生,也写得一手好字。她原本是城里人,大家闺秀,后来才来的村子。” 吴白话毕,黑黑瞪他一眼嫌他话多。 乾清暗自诧异,吴白这话越发古怪了。孟婆婆既然年轻有才学,为何嫁到深山? 吴白不理会黑黑的眼色,提及自己的师父,白色的小脸上又泛起兴奋的红晕:“司徒爷爷也是极度聪慧之人,懂医术,只是去世的早。早年我爷爷救了他们二人,他们就来了村子教书、治病。” 水云打断道:“也不知真假,他们那辈的人和事,我们哪里知道?况且现在村人都变成这样,说什么也——” 水云心直口快,却惹恼了吴白。他憋红了脸想要与水云争辩,而哑儿默默给众人倒了水。就在乾清出神之际,黑黑瞪了水云一眼。而水云却不悦起来:“那山歌就是怪,故事也怪!还不让对外人说?我就是要说,你奈我何!” 黑黑叹口气,算是默许。 曲泽一怔:“山歌……还有故事?” 水云嚷道:“就是这个村子的来历。故事……我们也是听的莫名其妙,似真非真。我们听着山歌长大,又缠着老辈人讲故事,才得知的。” 乾清听得此言,饶有兴味的托腮道:“说来听听,真不真实,只当消遣。” 屋外见黑,似是乌云又来了,遮了日头。哑儿起身点亮油灯,屋内霎时明亮起来。众人围在桌前,此情此境,乾清觉得颇有听故事的氛围。 最好,是个恐怖故事。 水云只是简单笑笑:“莫要当真才好。这个故事要算起来,是……” “很久很久以前。”吴白抢话道。 水云连连点头:“故事还得从五个兄弟讲起。” 黑黑摇头:“应从那个古怪富翁讲起。”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会,就真的开始讲述故事了。 这个故事即是山歌中所唱的内容延伸。乾清此时只是隐约知道,这是关于五个兄弟、一个富翁、一个美丽女子,还有这个村子的故事。 讲故事的是水云。而黑黑在故事前说了最后一句无关的话。 “传说而已,莫要当真。” 乾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然而他不知道,这个村子日后发生的恐怖与荒诞之事,都与这个故事有关。 水云清清嗓子,开始讲述这个奇怪的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九章 五个兄弟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 那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北边有个城镇,却没有遭到战火的打击,人们仍然安定的活着。 城中有个人尽皆知的富翁。他爱财,也会得财。他做些生意,违法的或合法的都做——只要能挣钱。 富翁的妻子早丧,只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她聪明伶俐,正是学习说话的年龄。富翁有钱,但是口碑极差,这个四岁的小女孩没什么玩伴。 一个男孩子总来找她。 他是她唯一的玩伴。 男孩子不过九岁,却能做些零活挣钱养家了。家境贫寒,父亲去世,只留母亲一人维持生计。好在男孩家中还有四个哥哥,最大的大哥,也不过十五岁。 男孩老实又懂事,排行老五。战争年代,孤儿寡母很难生活。 老五虽小,却也能做些手艺活。捏糖人、做纸鸢——但是这些东西在战争年代又有何用?小女孩却很喜欢,她喜欢老五捏的糖人,喜欢老五做的纸鸢。每逢清明重阳,二人就将纸鸢放飞天际。 不久之后,富翁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举家迁往山中。 这个决定是仓促的,百姓们都觉得富翁是为了躲避战乱才隐居山林。自然的,女孩也跟着去了。她虽然年幼,但是一直惦记老五。她哭着住进山里,在那之后,老五便失去了她的消息。 迁居后,富翁越来越富有。没人知道他做什么生意,没人知道他过的到底如何。只是有人传说,富翁住在山里,不出山,他的钱却越发的多了起来。多到可以买下几座城池。 时间如白驹过隙,约摸在富翁迁居十五年后,传出一则消息:富翁要请一位郎中为女儿看病,报酬优厚。 世人由此才知道他女儿体弱多病。不过是看病而已,富翁的报酬却高的吓人,足矣供养一家老小锦衣玉食一辈子。 郎中,不论是名医还是江湖骗子,各个趋之若鹜。然而他们一个个的上了山,却都没有治好他女儿的病。 为何这么说?没人知道他女儿得了什么病。因为,上了山的郎中们从来没有回来过。 所有去看病的郎中都失踪了。世人议论纷纷,却也没有人管。当时战况激烈,百姓个个似泥菩萨过江,谁还会去追究一群郎中的下落?官府?官府还存在?天下大乱,江山都不知道是谁的! 终于,几个月之后。富翁不再招郎中,而是招女婿。条件很简单,可以照顾他女儿七日,即可成亲,久居在此。有何好处?富翁死后,女婿可以继承全部财产。 这个条件古怪而简单,但是好处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全部财产,可以买下几座城池的财产。而条件,不过是照顾一个病女人七日! 年轻男子疯了一样不断的上山去。不仅是因为财产,战火也快殃及到城镇。唯有山间才是和平之地。 就当青年男子纷纷上山时,怪事又传来了。这些男子同郎中们一样,一去不复返。 他们去哪了?没人知道。纵使如此,还是有人不断的上山,只为了安定的生活和富甲天下。 那时,城镇一片混乱,瘟疫蔓延,几乎是人间地狱。有钱人几乎都迁居了,没钱的坐在城中等死。物价飞涨,穷人根本买不起食品和药物。 五兄弟的娘亲病倒了,而治病药材过于昂贵。他们决定上山去找富翁。他们相信,五个兄弟团结一心,终会有好结果。 老大是个赌徒,最爱钱财。老二是个郎中,奸诈胆小,医术不错。老三是个风水师,聪明却挣不了大钱。老四是个建屋子的贫穷工匠。老五只是个普通的手艺人,做些小玩意儿卖钱,勤劳能干,诚实善良。 老五依旧是当年的老五,他也知道富翁的女儿,应该是自己儿时的玩伴。 兄弟们上了山,看到了富翁的房子。富翁女儿的闺房非常大,却是门窗紧闭。 富翁是个神经兮兮、吝啬、城府极深的人。他说,五个兄弟只能派一个人去照顾自己的女儿,只有一个人有做女婿的机会。 谁去呢?兄弟们都在发愁——这显然是有风险的。五个兄弟商议,最终决定让老五去,他年龄适合,且又认识富翁的女儿,如此再好不过。 富翁却拿来了一张画,画像上是他的女儿。 所有人都震惊于画中女子的美貌。她闭着双眼趴在床榻上,睫毛长而密,生的极好看。衣着华贵,手腕上还戴着金色的镯子。然而这幅画却是没有画完的,有大部分空白,而且下部皆被损毁。虽然如此,画中女子的美貌着实让人难以忘怀。这么美的女子,奈何体弱多病,真是天妒红颜。 按照老规矩,进屋照顾姑娘七日,七日后即可成亲。富翁虽然古怪却是公平的,这条件与五兄弟在山下所闻无异。五兄弟疑惑,这么简单的事,为何从未有人完成过? 五兄弟虽然性格迥异,各自擅长不同,然而他们却相信智慧的力量。在老五进入屋子去照顾富翁女儿的前天,他们都做了准备,与其说是准备,倒不如说是个干个的事儿—— 贪财的赌徒老大不断的进出所有的屋子;奸诈的郎中老二不停的熬着一锅肉汤;聪明的风水师老三不断看着东边的房子;优秀的工匠老四不停的敲敲打打;诚实善良的老五一直看着那姑娘的画像。 准备工作做好后,老五进了屋子。 奇怪的事再度发生了。之后,五个兄弟居然消失了一般——集体消失。 自从老五进了屋子,就再无音讯。富翁心灰意冷,然而就在第七日清晨,屋子的门开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照在老五身上。他吱呀一声推门出来,满身血迹和伤痕,怀里抱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沉沉的睡着,如同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不久,老五的四个兄弟也出现了。富翁依言,给老五和姑娘举行了婚礼。 老五娶了美丽的姑娘,获得了全部的财产,而此时,五兄弟的娘亲却久病去世了。 然而,这个故事没有就此结束。 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姑娘几乎是不出屋子的,老五一直在屋内照顾她。老百姓都传闻,这姑娘不见阳光,莫非是僵尸,是活死人? 谣言纷纷,可五哥一只一心一意的照顾那个姑娘。若是姑娘身体健康,倒是佳偶天成,是一段姻缘佳话。 五个兄弟也一直住在山上。事实是冷酷无情的——只要富翁活着,财产就不是他们的。 没人知道富翁的钱是哪里来的。他似乎不做任何生意,却有大把的财产。老大偷偷跟踪富翁,他总是偷偷进山,又偷偷出来。山的地形崎岖,老大总是跟踪不成,无法知道富翁的秘密。 而老五一心拴着那个姑娘,无心顾及财产。可赌徒老大和郎中老二却不甘心。富翁已经年老,老大与老二密谋,终于害死了富翁。 冬日已到,白雪覆盖了山头。 他们将富翁推下悬崖。 按理说,财产应该归老五了,可是财产……到底在哪? 这个富翁虽然吝啬,却也透露了财产的信息,告诉了老五。然而老五却没有任何行动,他只是一心照顾姑娘。 五个兄弟就此产生了裂痕。赌徒老大与郎中老二想要密谋取得财产,而风水师老三、工匠老四则支持老五。 正真的悲剧开始了。 钱财面前,亲情也变得淡薄。老大疯狂的寻找财产,其中又与老二发生争执。二人大打出手,老二不幸被老大失手打死。 老二死前正在炖一锅肉汤,却也被打翻了。 老二去世,他却是郎中。换言之,姑娘体弱,药是由他负责的。老二归去不久,没人再给姑娘治病,姑娘病情恶化了。 她不停的去啃咬木头桩子,直到啃的满嘴是血。没过多久,病死去世。 老大想钱财想得疯狂,他不仅害死了老二,姑娘死后,他还想谋害老五。老五还在为姑娘的死而感伤,又逢老大如此丧心病狂,就与老三、老四合谋将老大骗入山中,说,财宝就埋在山林里。 天上下着大雪。 大哥信了五哥的话,独自在大雪纷飞之时进山找财宝。然而地势险要,山中多狼——老大独自进雪山,攀爬之际,手下一滑,落入河水之中溺死。 富翁、姑娘、老二、老大,竟然都死在这样一座山上,死后灵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间的风声。 此后山中总有这种风声,在山间回荡着。 老四在几日之后,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害死大哥,他是有责任的。于是他……在村附近的青石旁边的老槐树上,上吊自杀了。 愧疚足以杀死一个人。 如今,村中只剩下老三和老五。二人悲痛异常,却没有轻生,只是在老四自杀之处,建起一座庙宇。 山神庙。守护这座山,守护山里的人,洗清所有的罪责,送走所有的冤魂。 小镇遭了战火洗礼,已经不复存在。等到战事略微平息,老三在这里建起了村子,娶妻生子,在村中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五哥没有再次娶妻,守着姑娘的新房,不停的做着纸鸢。每逢重阳、清明,就把纸鸢放到天上,年复一年。不过数年,他就入土,与那姑娘葬在一起。 村子越建越大。老三的后代一代代生活下来,靠狩猎为生。这故事也就此流传下来,口口相传,传至今日。 此事五个兄弟而起,以五作谐音,这个村子便家家姓“吴”,生存至今。 这就是吴村的来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十章 祸起 水云讲完故事,众人一片沉默。大雪将至,乌云袭来,窗外一片漆黑。屋内炭火烧的燃烧的很旺,劈啪作响,却没有增添一丝暖意。 乾清觉得冷,他抱臂而坐,沉默良久才开口:“这故事……真有意思。” 他明显言不由衷。曲泽却眉头一皱:“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那个姑娘究竟得了什么病?听起来像是癔症,我以前在医书上看过,可是又不完全像。” “癔症是什么?”水云瞪大眼睛问道。 “癔症……简单说就是疯了,”乾清回答着,却满腹狐疑,“还是说不通。感觉那姑娘像是被鬼附身,谁进屋去,谁就得死。” 几人吓得哆嗦一下。吴白则摇摇头:“非也,非也。祖先传给我们这个故事,意在告诉后人不要贪财。” 乾清闻言,倒是笑了一下。 “细想想倒也是。我从小爱听闻奇闻佚事,却从未见过它们真的发生。一个村子忽然死了这么多人,根本没有任何道理。” 乾清正准备高谈阔论,却听见门“吧嗒”一声被猛的推开。凤九娘脸色不佳,甚是疲惫的走进来。 “那老婆子总算安顿好了,又吐了一地。” 曲泽则带着几分好意:“需不需要我替她号脉?” “不用你装好人,”凤九娘冷冰冰瞪她一眼,“老婆子没病。” 她此话一出,曲泽竟无法接话了。见凤九娘心情不佳,水云便跟她说了,方才在讲故事。凤九娘听了冷笑一下:“这个传说?不过是告诉后世子孙那富翁的钱财还躺在深山里,没人动过。我们这些后人却在这里过苦日子!”她嗓门尖,冰冷异常,带着几分怨恨。 乾清这才往财产方面考虑。故事半真半假,但一般都是有事实作为根据的。凤九娘所言不无道理。 凤九娘似乎看出乾清想些什么,拉下脸来:“我们找过,几代人不停的找,都没有结果。若是那个时代的铜钱,恐怕如今还用不了呢。”她脸色难看,话语间却也带着哀凉。 乾清哑然失笑,凤九娘的想法实在滑稽。若是大笔财富,怎么可能是铜钱? 大家又是沉默。只有哑儿还是炯炯的看着乾清,那目光似春水,似繁星,仿佛还透着什么话语。就在乾清出神之际,远处孟婆婆的歌声又传来了: ……………………… 白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房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掉了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林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过着平常日子 他不明白——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 还是五兄弟的故事。乾清也听出来了,正想说上几句,凤九娘一下站起,脸色铁青:“告诉她不要唱了,不要唱了!叫魂呢?想早早归西?” 凤九娘的言论着实过分,弄得乾清不自在。黑黑见状赶紧圆场,遣散众人回去休息。 歌声也好,故事也罢,弄得乾清心里发慌。只听得那残烛般的声响在寂静的村子回荡,伴随着簌簌雪声。乾清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乾清在屋里闷声呆了一下午,直至夜晚降临。 骤雪已停,乌云退去。 边角的屋子映出吴白的影子,似乎在夜读。他一动不动,偶尔反动书页。凤九娘与哑儿同在厨房收拾东西,她们的影子映在窗子上,忙忙碌碌。坐在厅堂里的自然是黑黑与水云,似乎在闲聊。乾清憋了一下午,如今便打算独身出门去溜达。 雪夜清冷,月光瞬时洒下,整个人如同沐浴在一种自然的柔光中,似在梦里。乾清仰头,白日虽然下雪,如今乌云散去,今夜竟然有很好的月光。 乾清踏雪而行,松针偶尔滴下几滴融化的雪水,打湿了衣衫,或者融化到地面的雪中似无声的叹息。 夜更寒,林更静。 乾清闲心大起,他顺着松枝的阴影走着,似在水中行走,浅浅树影,竟如同水生植物一般浸润与月色白雪之中,宁静的生长着。 今日景致甚好,可是乾清有事要做。他要去找曲泽,与她说清楚,待吊桥修好,他上京,她回乡,分道扬镳,再无牵扯。 乾清心烦意乱,但是却被孟婆婆的歌声扰了几分。她依然唱着歌,含糊不清,却不停的唱着。乾清估摸着,她是喜欢这山歌。这山歌,他听黑黑唱过。本身是不难听的,除了词怪一些。然而孟婆婆的声音哑的很,唱出来,就分外诡异了。 就在乾清咯吱咯吱踩雪前行之时,歌声忽然停住了。 就像一口气憋住了。 前方一阵扑腾的声音,轻微却清晰。 乾清觉得这声音分外奇怪,三两步上前去,却不忘回头看上一眼。众人似乎与刚才一样,忙碌各自的事,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异动。乾清也不作他想,只身上前。 前方黑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响动,没有任何人影。乾清诧异向前,孟婆婆的歌声虽然难听,瞬间停止,却也奇怪异常。他四下张望,脚下突然一滑,“哎哟”一声一个屁股墩跌倒在地。青白衣裳“刺啦”一下划破了几寸的口子,夹在石头缝隙中一些残破碎片。 乾清痛的叫唤两声,慢慢动动骨头,见无大碍,忍着疼痛慢慢立住,暗骂晦气,又往周遭看了一眼,确实无异状。他便无心在外逗留,一咬牙,一瘸一拐的拖着步子回了屋子,褪去衣衫便滚到床上睡去。 这一夜,乾清睡得不安稳。 这一夜,孟婆婆没有唱歌。 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兴许是黑黑她们起床劳作了。乾清又翻了身,打算日上三竿再说。 声音越来越响,着实扰人清梦。吵闹声,哭泣声,叫声——一片杂乱。 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乾清怒气冲冲的坐起,一把掀开被子。他头发蓬乱的,眼睛都睁不开。不消片刻,乾清房门被“嘎吱”一声踹开。 凤九娘,黑黑,哑儿,水云,吴白,曲泽。大家穿戴整齐,一拥而入,都统统站在门口看向他。 乾清见这架势自己顿时目瞪口呆,睡意全消!他嘴巴张着,不知发生何事。凤九娘一个大踏步进来,指着乾清鼻子骂道:“姓夏的,我们待你不薄,你,你——”她尖尖的手指指向乾清,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个窟窿。 曲泽赶紧拦住她,可乾清傻眼了:“我?我怎么了?”他把目光移向众人,却见其他人皆是泪眼汪汪。黑黑只是看了乾清,哽咽半天才道:“我们刚刚看见,孟婆婆,她,她的……” 乾清眼睛瞪大:“‘她的’什么?” “我们看到她的尸首。” 乾清怔住。 黑黑慢吞吞的吐出两个字。 “坠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十一章 坠崖 凤九娘一个箭步,那样子似是恨不得揪住乾清的衣裳破口大骂,然而她却没再上前,只是远距离站着。 “我没有冤枉你。孟婆婆昨日好好的,今天就坠了崖,若不是你——” 乾清听不下去,一跃而起大声道:“你冤枉好人,她死了****何事?我压根没见过她!你无凭无据休要含血喷人!” 乾清这一嗓子足以没就没了。 他仿佛又出现了幻听,昏昏欲睡。只是他心里极度不安,仿佛被压抑的梦境所笼罩,总觉得孟婆婆还在不停的唱着,脑海里总能听到开头几句歌声: 白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房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乾清只觉得寒意四起,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如今,他真的很想离开这个村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十章 肉汤 乾清一早醒来,脑海中还回荡着孟婆婆的歌声。他觉得恼人,匆匆洗漱完毕,就去用早膳。 吴村的人个个无精打采,对乾清也不似几日前那般热情。乾清倒是很无所谓,第三碗粥即将入肚,见吴白偷偷留了点饼,藏于袖中。 乾清调笑:“小白先生留着早膳是要给谁?” 吴白红了脸,急忙把东西藏到更里面去。黑黑欲张口,凤九娘冷眉一横:“你又想去喂那畜生,是不是!” 水云见状,扔下筷子,似乎对凤九娘颇有不满:“什么畜生,木须它不是畜生!” 这下轮到乾清发愣了,木须是什么?他把目光投向吴白,只见吴白道:“它不是畜生,是小狗。” 乾清喝了一大口粥,含糊问道:“哪来的小狗?” 吴白似是考虑了一下,才答道:“捡的。” 凤九娘放下筷子冷哼一声:“捡的?山里捡的能是狗吗?” 乾清这才有点明白过来,山里捡的,莫不是…… 吴白涨红脸:“它很可怜的,也很小,牙都没长齐,怎么会……” 吴白还要说话,被凤九娘瞪了回去。乾清无所谓道:“这也无妨,狗本就是由狼经千年驯化而成。” 凤九娘冷笑道:“你个穷酸书生懂什么?畜生么,劣性不改,哪天伤了人,吴白怎么交代?狼会伤人,你们一个个难道都不知道?” 吴白忍不住大声争辩:“木须它不一样!它不是畜生!九叔的捕兽架子伤了它,木刺刺穿了它的喉咙,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它不会嚎叫,进食也有问题……它若是狼,定然受到狼群欺负!何况它这么老实!” 木须居然是哑巴狼。乾清头一次听说这新鲜事。 凤九娘又是一声冷笑,刚要开口,哑儿却一个劲拉住她。 哑儿激动,也是有原因的。那狼与她同命相连,都无法出声。乾清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她额间碎发微动,有些伤心。乾清心软,也出言帮了几句。 凤九娘还是颇有微词,毕竟敌不过多数人,也就叨咕几句罢了。 吴白满心欢喜,又装了些吃食。乾清心里暗暗发笑,吴白不论读过多少书,终究改不了小孩子心性。 早膳过后,大家又开始忙碌。乾清有些忍受不了这样平淡而日复一日的生活。他围着村子打转,转眼来到孟婆婆故居。乾清把门推开偷窥,却见屋内陈设极其简陋。 一桌、一椅,床铺脏兮兮的,一股发霉的味道。被褥像是多年不洗,桌子上还有食物残渣没有清理,味道难闻。乾清见状不由生气,百善孝为先,凤九娘怎能如此对待一个老人。 屋子旁边则是炼铜的器具,铜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气。 乾清愤愤然又无可奈何。继续在村子打转,远见巍峨山峰高耸入云。这里距离泰山、崂山皆是不远,若有空去看看才好,可当下自己却村中,何时才能出去?易厢泉早就不知道去哪了,说不定,青衣奇盗都能结案了! 乾清越想越心烦。天空又飘出零星雪花,如同糖霜一般散落于地。地面本身积雪未化,如今更是铺上一层细碎雪末子。乾清缩了缩肩膀,慢悠悠的走着,踩出一道道足印来。再看脚下,忽然发觉除了自己的足印外还有一排小小的脚印。这显然是某种动物的脚印,只是极度小巧,估计这动物的个头不大。 乾清这才想起,难道是那只小狗,木须? 他顺着脚印走过去,本以为脚印会通向吴白的住所,但不是。 脚印通向了古屋。 乾清看的诧异,三步并作两步的跟过去。足印原本是密集的,随后松散,两印子距离更远,可见这小动物原是走着的,突然开始跑动了。足印子从侧门进了古屋,只有进去的印子,却没有出来的。 在离古屋几步之遥的地方,乾清闻到了一股肉香,纵使古屋的墙壁密不透风、窗户糊了几层,肉香也能钻出来。单单闻见,乾清就感觉腹中饥饿无比,可想而知这炖肉尝起来究竟多么美味。 乾清走上前去,听见屋内有细微响动。似是火焰燃烧声,微弱的水沸声。 门是完好的,“完好”之意在于无任何破坏痕迹且紧紧关上了。乾清扣门,久无人应,遂贴耳于门上细细听去,并无怪声。乾清纳闷,这狗进去了也不出来,门也锁上了,屋内定然是有人了。 敲门久不应,又是为何? 他折了松枝戳了窗户,伸着脑袋巴望屋内。 窗户小洞里,是一只黄褐色的眼睛。 乾清“妈呀”叫唤一声跳开来,失魂落魄。待冷静再观,那眼睛仍然在——就在屋内,离乾清不过几寸。乾清这才明白,这是木须。它的眼睛斜向上,而犬类的眼睛则是平视的。他此时确定了,木须不是狗,真的是只狼崽。 乾清大胆凑过去,本以为木须僵着不动,是死掉了的缘故。却见木须似乎还在喘息着,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然而乾清再看,却觉得不对劲—— 他闻到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太过浓重,夹杂着肉汤的浓浓香味钻入乾清的鼻中,也钻入他的心底,令他窒息。乾清迅速又拿来松枝把小洞戳的更大,欲看看屋内,这才发现木须浑身是血的堵在窗口上。 木须遮住乾清的视野,但乾清心中更慌——出事了!他赶紧跑去唤来吴白。当务之急是把门撞开,吴白虽然只有十来岁,好歹也是个帮手。 乾清行动极其迅速,很快就带着脸色煞白的吴白来了。他本是在读《国语》的,听闻出事就把书一扔,三步并作两步的跑来。 “撞开门,能用多大力就用多大力。”乾清死盯着门,对吴白说着。乾清此举不是为了救木须,只是为了弄清屋内究竟发生何事。这古屋一直都很古怪,古怪的让人心底发凉。乾清心中更是惊慌无比。 乾清真的拥有敏锐的直觉。 他觉得出了大事。 吴白不明所以,单纯为了木须,与乾清一个劲的撞着木门。门已经是古物了,没有腐蚀坏掉已是万幸,故而他们撞了几下便听闻“咔嚓”一声,是屋内门闩断裂之声。 乾清一掌过去——他想当然的认为,既然门闩断裂,门定然是一下就能开的。然而,门并没有开。 像是什么东西堵在屋内门口。 见门不开,乾清心里一凉。他拨开吴白的小身板,盯着门内:“估摸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门。你退开,我把东西挪开,咱们推门进去。” 乾清上前蹲下,把手伸进门缝中。吴白退后一步喃喃道:“为何有东西挡着?木须它、它究竟——” 乾清不理会,还在拼命伸手欲拨开门后之物,然而待摸到那东西时,乾清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那挡着门的东西,乾清是看不见的,然而他却感觉到了不对劲。 吴白愣住:“怎、怎么了?” 乾清脑海中闪过可怕的念头,他连嘴唇的血色都没了,瘫软在地,双手立刻从门中抽离。 就在这一刹那,雪地衬的乾清的双手分外清晰。吴白瞪大眼睛,看清了乾清的手—— 他的手上全都是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十三章 撕裂 吴白面色如纸,一个趔趄跌倒了。乾清只是缓缓抬起双手,呆呆的,仿佛这才看清了手上沾的是什么。 那猩红的血还是热的。 “为、为什——”吴白吓得吐字不清,他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哪见过这般场景! 乾清颤抖一下,只手撑住白雪覆盖的地面,在地上留下个清晰的赤色手印。他干裂着嘴唇,几乎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雪花片片落于乾清身上,一沾到热血便化掉,而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如同耳光般把乾清从恐惧中打醒。他还算反映快,发动全身力气撑起自己的身体,冲吴白大吼:“叫人过来!” 吴白被他这么一吼也吓醒了,赶紧转身跌跌撞撞的向河岸跑去。乾清再度将手伸进门去,显然的,有人受了重伤倒在屋内门口处,若要开门救人只能先把那人挪走。此人生死未卜,若要是死亡多时,这就是一具尸体。在全然看不清的情况下去搬运尸体,对人心理上仍是巨大的挑战。 然而乾清不在乎,他顾不了这么多。若是伤者一息尚存,兴许还有救。 他小心翼翼的把屋内的人挪开,直到门能打开一人宽的窄缝。乾清一下子闪了进去。 厨房一共两个门,一扇从厨房通向外面,第二扇通往旁边的陈旧卧房。乾清先顺手推了第二道门,门却没被推开,显然是有门闩从卧房里闩住。 门窗紧闭。 屋里一片黑暗,只有刚刚扒开的门缝的一道微光,冰冷的照在乾清脸上,把他的脸照的如雪般毫无颜色。他蹲下,轻轻的蹲下。 光线虽然弱,但是仍能看的清。 有个人躺在血泊里,脖颈处被撕裂了巨大的口子,仿佛头要与身子分离,然而骨骼似乎还连在一起。鲜血源源不断的从身体中涌出来。全身都是伤,胳膊似乎因为剧烈的拉扯而脱臼。 乾清颤抖着手,他看见那人的脸,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夏公子!夏公——天、天啊!”只听得黑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乾清还未作反应,门就被硬生生推开,门外的光线刹那照了进来,灼痛了乾清的眼睛。黑黑带着一行人站在屋子门口。 众人也看清了地上的人。 血泊中的残躯被光线照亮。光线明亮,打在地上,打在血泊中——打在哑儿依然平和、清秀而美丽的脸上。 哑儿残缺的躺在地面上,血缓缓从白嫩的脖颈流淌而下。她俏丽的脸上带着几分痛苦,却带着几分平静自然,仿佛要把那种安静的美丽持续到最后一刻。 “哑儿姐……为什么……”黑黑只是木然重复这句话。其余几人皆是怔住,似乎没能接受这个事实。 在这短暂的时刻,世界变得如此安静,只听得炉灶炭火噼啪声,火焰还未熄灭。 曲泽则瞪大眼睛,扯下衣裳,下意识的去止血。 乾清的思维似乎在此刻抽离,他看着地上,看着哑儿年轻美丽的脸,看着她几乎被弄断的脖子,看着她不断涌出的鲜血。本以为脱臼的手臂怪异而无力的摆着不自然的角度,显然是完全断裂了。 她早上还好好的。 乾清的觉得所有感觉器官似乎都离开了他,但他……仍然闻见了肉香。 肉的浓浓香味夹杂微微药香。刹那间,乾清脑中却响起一种苍老、古怪而沙哑的声音,将他的某种记忆唤醒。那是死去的孟婆婆的声音,唱着五个兄弟的山歌: 白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房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掉了肉汤锅子 乾清颤抖一下,下意识的看向炉子边上,那破旧的泥巴锅子被打翻,里面的液体不断滴到桌面上。 乾清看的清里面的残渣,那锅子里原本就是一大锅肉汤。 怎么会这样—— 曲泽伸手探了哑儿的脉搏,然而触及其皮肤顿觉冰冷。哑儿的光洁的手臂露在外面,如雪般洁白,寒冷无比。 她毫无脉象。 曲泽缩回了手,只是摇头。 凤九娘一直依靠在门上,也许那扇破门是唯一可以支撑她站起的东西。她脸上血色尽失,整个人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下去。凤九娘泼辣嘴快,哑儿沉稳伶俐且安静,两人在一起干活做事就异常合适。凤九娘没有掉泪,只是呆呆望着哑儿的脸。 此时,水云“哇”一声哭了,她是众人第一个哭的,这是一个少女心中的哀痛之声,她不懂得隐藏情感,只是刚刚接受事实,这种满心的哀伤终于累积到极点,泪水决堤而来。水云哭泣,黑黑闻得此声也落了泪。吴白不语,咬着嘴唇。 哑儿蓝白色的衣衫被撕扯破了,乾清打算脱下外衣为哑儿盖上,喉咙哽了一下,抬头问曲泽道:“怎么回事?” 曲泽脸色苍白,咬了咬嘴唇。 “失血过多。” 哑儿的脖颈像是被扯断,也像被撕裂。是的,撕裂——也许是用手拉扯所致,但不会是这样的撕裂状态。乾清说不出来这种怪异伤痕的根源。然而她的手却是被压断的。 乾清忍受不了这种场景,呼啦一下给她盖上自己的外裳。外衫嫩翠的颜色瞬间染上大片的血红,渲染开来。 吴白也是红着眼睛,似是丢了魂一般。他怀里抱着木须。 乾清刹那间才想起木须,只见它浑身是伤,身上沾了大块血迹,瑟瑟发抖,奄奄一息。这条“狗”唤回了乾清的一点理智,他双手接过木须抱它出去。 逝者已逝,任何生灵在此时都应该被救治。 乾清看了曲泽一眼,二人大步走到厅堂的屋子里。纵使腿脚不灵便,曲泽动作也快,片刻就拿了药包扎起来。乾清双眼空洞,心中亦是空洞。 曲泽拿来药膏,检查一番,叹气道:“它后腿断掉了,纵使能康复也只能跛脚走路,几乎丧失了生存能力。” 乾清沉默不语。 木须同哑儿一样不可说话,却存活下来。 乾清又想起哑儿。他紧紧闭上双眼,似乎想忘掉刚才的一切。他抱着木须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途中弄了些饼喂了它。乾清进屋后便足不出户,一言不发,饭也没吃,待到夜幕降临就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他听闻鸡鸣就醒来了,乾清揉揉双眼,潜意识里觉得哑儿还没有去世。这是乾清第二次见了尸体。葬礼他亦是参加过,可是豪华的棺木与死于非命的尸体,是迥然不同的。 乾清坐在门槛上,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清晨寒风瑟瑟,遥遥望见那古屋,心中疑惑大起。 他双目紧闭,这才开始思索。 那日是看见木须浑身是血,乾清才打算进去,而进去却看到了受伤的木须和断气的哑儿。哑儿伤的极重而且伤口极度不寻常,脖颈处被撕裂,身上多处伤痕,手甚至脱臼。 脖颈处的撕裂痕迹十分怪异。曲泽在事后与乾清说了两句,这种伤痕不知如何形成。单纯人力拉扯不能导致这种惨烈结果,而利器所伤,伤口也不够整齐。 最怪的不是伤口。 乾清心中一凉,自己是撞门进去的,门从厨房闩住;而厨房的另一扇门是从旁边的陈旧卧房闩住的。哑儿如何遇害尚未可知,但定有凶犯,然而此人又是如何逃脱的? 乾清想到此,“噌”一下站起快步向古屋走去,悔恨自己反映过慢。他记得清楚,昨日自己撞门之时,四周没有脚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行凶之人进了厨房随后入了卧房,之后……就一直没从卧房出来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十四章 菩萨 乾清在雪地中奔跑,内心懊悔不已。昨日出事,自己为何不多留心一下?待到今日再做查探只怕为时已晚,纵然行凶之人事后躲进卧房内,恐怕此时也人去楼空了。 待他到了屋前,只见几排脚印从厨房门口到了卧房的窗子旁,再看窗子,已被撬开。而门显然已经不是先前闩住的样子。 有人进去过。 乾清心中一凉,却又诧异不已。只听背后传来脚步声,黑黑与水云并肩而来。二人面色憔悴,双目红肿,倦怠不堪。 乾清只想开口发问,张口却感觉声音喑哑,口中苦涩:“哑儿……处理好了么?” 黑黑点头,用极小的声音道:“好了。村中本备有石棺,哑儿已经……” “葬在何处?” 黑黑用手一指远处。今日晴朗,朝阳升起,微雪覆盖的苍山透着粉色,与阳光柔和成一体。在日出的方位,隐隐可见大树下放着一个白色石棺。不远处,就是哑儿经常洗衣服的河流,乾清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闻见那股水汽带来的草木与土地的混合香气。再不远就是古屋了。 乾清无言,只是笑了笑,笑中带着一丝苍凉意味。黑黑又细声道:“入棺却未下葬。我们村子有墓葬地,说是风水宝地。不过要出了村子才能到达,以往村中有人过世皆是葬在那里。石棺也是早早准备,毕竟死亡说来就来。” 乾清愣住:“说来就来?” 黑黑支吾一下:“山中本就没有郎中,得病也是麻烦。以前司徒爷爷还活着,得了病,都是请他看的;他过世之后我们就没有郎中可以依靠了。” 黑黑说着,水云却在一旁一言不发。她本身是一个话匣子,平日率真直爽,如今却因为哑儿的死而闷闷不乐。 黑黑很年轻,成熟冷静,比其他人聪慧理智的多。乾清打发水云回去休息,只留下黑黑,问道:“昨日你们进屋,可有什么异常?” 黑黑不答,只是上前推开门。 “嘎吱”一声,尘土飞扬,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乾清这才彻底看清了屋内的全貌。 都是古时装扮,古旧异常,显然是大户人家。陈设与乾清几日前偷窥所见并无太大出入,而乾清却注意到,床榻上的被子没了。 “被子去了何处?” 黑黑听得乾清如此问,顿时愣住:“被子?怎么会有被子?我长这么大,昨日才第一次进了这屋子。古屋有些年头,怎么可能会有被褥之类堆在这里。” 乾清心中大惑,自己那日着实看见一床被子,怎么说没就没了,是不是记错了?再过去,侧门即通向厨房。门闩好好的闩在上面。 “是不是没什么异常?”黑黑问道。她的声音如同消融的冰雪,依旧是细声细语。 乾清不言,仔仔细细看了门闩。待他直立起身问黑黑道:“昨日都是谁进来的?” “我与水云。水云撬了窗户先爬进来,确认安全,再打开门闩让我进来的。” 乾清叹道:“你们胆子真大,若是有歹人怎么办?” 黑黑坚定道:“那又何妨?歹人害死哑儿姐,我们怎能姑息。这村子不过还剩几人而已,我们不去,谁又去?” 她的声音显得很尖,似是带着哭腔。乾清知道黑黑比常人聪慧,然而不过是十六七的女孩子,又能承担起多大的事? “凤九娘与吴白呢?” “吴白起先站在门口的,随后也进来,凤九娘一直在看着哑儿。凤九娘有时为人嚣张跋扈,只有哑儿好脾气容得下她。凤九娘她……很伤心。” 乾清在屋中走来走去,没见有什么异常的痕迹。黑黑道:“昨日水云从屋内开门,我进门看了一下,没人,也没痕迹。” “不对劲。” 乾清环视一周,慢慢吐出几个字。 黑黑一愣:“什么?” “太干净了,”乾清皱了皱眉头,“好像没什么灰。” 乾清继续环视着,沉默许久,却并无特别发现。黑黑才开口:“哑儿姐不能白死。” 这一句铿锵有力,乾清只是一声叹息:“水云好像很伤心。” 黑黑双眸微闭:“哑儿大名为绢云,是水云的亲生姐姐。” 这倒把乾清一震,瞠目结舌,脑子完全没转过弯来。 黑黑只是沉默一下,才缓缓道:“你毕竟不是村人,但旧事已去,此话我说了也无妨。村人,都算是邻居。哑儿娘子生产之后身子就变差了,夫妻并不合和睦,她得知水云娘怀了孩子这才……气的病故。而水云的娘最后死于难产,但孩子保住了。故而水云生来就没有母亲。” 乾清吸了口气,好像明白几分。 黑黑只是点头:“水云的确是……私生子。她与哑儿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两个娘,一个气死一个难产,她们的爹因为丑事暴露,家破人亡,终也患病离世。是司徒夫妇把她们拉扯大的。哑儿是个好姐姐,她真是天仙。娘亲因为这种事气的病发亡故,哑儿居然还对私生妹妹这么好。”黑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乾清心中这才明了几分。 简单来说,姘头上位,气死大房,最终三人都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女儿竟能和谐相处。 乾清哀叹一声,哑儿真是个神,这事若搁到自己头上…… 不敢想,不敢想。 他胡思乱,走了几步,黑黑又道:“哑儿姐死的不明不白。村人狩猎时常受伤,我处理过野兽的撕咬之伤。然而哑儿姐脖子伤痕很怪,像撕咬所致,却并不完全一致。野兽的牙齿更加锋利,力气也会更大。” 乾清迟疑一下:“曲泽说过,不像人力所致,不像利器所致;你说不像野兽所致。那究竟——” “而且,奇怪的不只一处。厨房连着卧房,连通之门是从卧房内部闩上的。两个屋子虽然连通,所有门都被关死,窗户也都严丝合缝。下雪时,周遭没什么脚印……” 乾清哀叹一声,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二人说了一会,便分道而行。乾清回了屋子,见案上供奉着木雕菩萨,香案上还有未点的香。他犹豫一下,竟点了一炷,上前参拜了一下。 乾清的母亲信佛,他不信。可如今,他却在参拜。 来吴村几日,连死两人,乾清又无法出村。最让他不安的是那首山歌。哑儿死的太蹊跷,余下几人没说什么,乾清却知道,他们都想到了那首山歌。 白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房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掉了肉汤锅子 …………………… 乾清心中一团乱,拜了几下,抬头看了看菩萨。粗制木雕很廉价,甚至看不清菩萨的相貌。香气袅袅,浮在空中,乾清觉得所谓的菩萨就是个木头疙瘩—— 估计不管用啊。 他自嘲的笑笑,滚回床上闭了眼睛。刚刚自己许了什么愿?保佑一切平安,保佑村子不再死人,保佑自己早日出村。 菩萨好像哪一条都没答应。 乾清哀叹一声,觉得拜菩萨还不拜如易厢泉管用呢。 天色渐阴,风雪似乎又要来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十五白棺 乾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吃东西,直到傍晚,黑黑才叩门硬把乾清拖去吃饭。 厅堂里灯火通明,饭菜同前两日一样。乾清木头般咀嚼着,品不出什么滋味。 众人皆在,然而哑儿却永远回不来。 “你们不觉得太奇怪吗?”吴白声音略微发抖,他单手端着饭碗,却是端不住的样子,“哑儿姐死的太蹊跷!这究竟——” 凤九娘厉喝一声:“蹊跷?这不明摆着么,木须那畜生干的好事!” 乾清一听顿时愣住,的确,当时只有木须在屋子里,它还浑身是血。 凤九娘冷哼一声,继续道:“哑儿在里面炖汤时将木须带进去,那只该死的狼!它本是狼,怎能见肉汤?可怜的哑儿……” 乾清刚要反驳,却见吴白轰然站起大声嚷道:“怎么会是木须,它这么小!” 曲泽也低声接话:“看着伤痕很怪,不像——” 凤九娘一拍桌子冷笑道:“畜生就是畜生,还能当人不成?哑儿一个人进了屋,就莫名死了。你看那伤口,分明是畜生咬的。定然是畜生咬了哑儿的喉咙——” “都别说了!”乾清烦的不行,厉声打断。 凤九娘一下愣住,随后脸气得煞白:“你一个过路的穷书生,又算哪根葱?碰上你真是我们的劫数,你这瘟神一来,这村子哪还有安生日子可过?” 曲泽见状慌忙劝架:“我们逗留几日,就会离开!” “离开?巴不得你们现在就离开!”凤九娘双眉一横,恶狠狠道。 乾清心情烦躁,哪里是凤九娘惹得起的,遂冷眉一瞪怒不可遏:“我才晦气!来这么个鬼地方,京城也去不成,谁知到你这村里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乾清的语气的确过分,凤九娘一拍桌子大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们好吃好喝的待你,你却不懂得知恩图报,枉我们一番好心全是喂了狗!这大冬天,若不是我们好意留下你,只怕你早就葬身——” 乾清一跃而起,似要动手开打。凤九娘害怕的向后一缩,止了声。乾清一甩袖子,却是甩出些许碎银子,不多,却一下子如同雪花般散落桌面。只听一阵叮叮咣咣响动,碎银子滚在陈旧的桌面上,似是绝世美人伏于荒山,这明晃晃的强光亮了所有人的眼。 曲泽慌了:“夏公子,你做什么!” 凤九娘只是呆呆盯着那些银子,仿佛没见过似的。 乾清大步来到门口,忍住满身怒气冷笑一下:“本少爷也用不了你伺候多久,以后记得闭嘴。” 语毕,咣当一声关上了门,大踏步回了卧房。 夜风微凉,乌云散去,明月高悬。 乾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后悔了。 来这村子数日有余,却是一日也未曾睡好。他此刻后悔至极,悔的不是刚才言行过分,出言讥讽,而是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扔那把银子。凤九娘贪钱,他不是不知道。一下散出这么多银子,可真是不妥。 弄不好……会招来灾祸—— 天寒孤叶逐飞雪, 风飘万点动人愁。 泥墙倾跌化尘土, 罪从口出祸临头。 乾清两眼一闭,又翻了个身,想起那个“下下签”就觉得满心窝火。明日就走,走不成就后日再走。山体险峻又如何,垂直的峭壁又如何!索性赌上这条小命。在村里耗下去不知要耗到猴年马月,只怕又发生什么事。 天气很凉,屋中的炭火烧得很旺。这炭火应该是凤九娘安排的,而今日大吵一架,她却是不喜不恼,还让黑黑端来炭火,着实奇怪。 乾清听着炭火的声音,眼前慢慢浮现起哑儿的脸。她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是一个无声的梦境……她为什么会死?简直难以置信。 他觉得胸口闷,翻身起来推开窗户。月色皎皎,清洒入户。乾清吸了吸夜里寒冷的空气,趴在窗户上眺望。 远处,哑儿的白色石棺清晰可见。 就在乾清发呆之时,一个身影闪现。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穿着单衣,走路慢吞吞的。 乾清眯起眼晴才看清楚,是水云。 若不是看清了脸,乾清是不会相信的。她走的太慢,不似往常活泼矫健的身姿。她手中捧着松枝,点心。 乾清好奇的看着,却见她轻轻的坐在地上,把点心小心翼翼的摆好;又拿起松枝,去石棺上扫去冰霜。乾清看不清楚她的表情的,却能看到,她不住的用袖子抹着眼睛。待扫干净雪,水云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雕。片刻之后,她趴在棺材上遮住了脸,浑身瘫软,不住的颤抖着。 她哭了,也许是怕扰人清梦,哭得无声无息。 水云本是私生子,与哑儿是姐妹,但并非名正言顺。白日里水云虽然唤哑儿姐,却也是跟着众人一起叫的。上一辈的孽债留在孩子身上,水云虽然坚强却也不过是孩童,自己唯一的亲人死去,也只得在黑夜无声落泪。 乾清轻叹一声,这么小的孩子,给自己姐姐上坟都要所顾虑。 月光把一切都洗的发白。人本身就渺小,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又是这么的不堪一击,似飞雪,该化则化,该无则无。 乾清不想再看,轻轻关上了窗。回到床上缩成一团,昏昏沉沉,在一种阴影笼罩下睡去。 没过多久,他被冻醒,睁眼发现苍白的月色入户,窗户被风吹开正在微微颤动。地上洒着如水的月光,因窗户的晃动而晃动,宛如被风吹皱忽明忽暗的湖面。 乾清关上窗户,迷迷糊糊打算爬上床继续睡觉,却心里猛然一想,不知水云如何? 再一思索,定然回去了。而乾清仍是不放心,转头推开窗,却见水云睡在石棺前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似乎是哭累了才睡着的。 乾清不忍,便拿了衣服出去,欲将水云带回去睡觉。 待他走上前,却发觉不对。冷风将他吹醒,乾清看了看远处的水云。 她身上的衣服似乎和之前所穿不同。乾清想了想,估计自己记错了。 白色的石棺在月光的照射下越来越苍白,水云小小的身影就躺在月下石棺的阴影里,似是得到了月光之神的庇佑,融合到了自然里,安然的睡去 乾清上前,想把她推醒。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乾清总不能抱她回去。 他伸出手去,觉得水云的皮肤冰冷一片。 这种冰冷是彻骨的、无来由的,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乾清一个激灵,一种可怕的念头吞没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十六章 长腿的衣裳 “水云,你醒醒!”乾清额头冒汗,使劲的推着她。他触及到水云的皮肤,分外冰冷。 约摸推了几下,水云动了动,呓语几句将乾清推开,就是没有醒来。乾清见状大大舒了口气,原来自己多虑了,水云只是睡去了。 白色石棺里是哑儿残缺的尸体,水云竟然可以在此酣睡。乾清摇摇头,想继续推她,却发现她身上的蓝白花底外衫滑落。他伸手替她盖上,突然觉得周遭太过阴森寒冷。 远处的林子漆黑一片,随风传来微弱的响声,似是风吹树叶发出的哀鸣。 “……富翁、姑娘,老二、大哥,竟然都死在这样一座山上,死后灵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间的风声……” 乾清脑海中忽然出现《五个兄弟》故事中的语句。他觉得夜半此地,阴森可怖,赶紧猛推了水云几下,想叫她一起回屋,可水云就是不醒。乾清抬头才看清,远处有个酒杯。这小孩子不知从哪里学的敬酒习惯,小孩喝酒定然一时半会醒不了。乾清只能把她抱进去。 乾清看着水云,有种奇怪的感觉。她长的倒有几分像死去的哑儿。 风吹动枯树发出沙沙响声,似人走动,似人低语。 今夜好奇怪。 乾清用衣裳裹紧水云打算把她送回。然而就在抱起水云之时,却闻到一股清香。这是哑儿身上的幽香。 乾清一哆嗦,下意识的往四周看看。可就在他转头之时,偏偏看到了—— 院子的黑暗角落里有“人”,一闪而过,快得不能再快。 “人”,这个定义实在太不准确了。乾清看见了“人影”,站在古屋后面的阴影里。 哑儿?是吗,是吗—— 乾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袋一片空白,手脚一软,水云吧嗒一下掉到地上,摔醒了。 乾清吓得魂不附体。 那院角的影子,这么像…… 他只是瞪大眼睛低下头去,却看到水云盖在身上的蓝白衣服。这才明白方才哪里不对劲,自己又为何能闻到哑儿身上的香气。 水云刚来时穿的不是这件外衫,这件衣服是后来盖上的。 乾清一下跌倒在地。他认识这衣服,哑儿遇害时穿的就是这件。 这是一件深蓝与素白相间的花纹罩衫。哑儿总会穿起来,虽然朴素,却独有韵味,蓝白花底仿佛上好的瓷器图案,正好衬托着哑儿如花般精致的脸。如今看来,这罩衫在月光下堆叠在地上,却格外诡异,毕竟罩衫的主人已经躺在石棺里,再也无法苏醒。 乾清定睛一看,衣服上还有一点血迹。 这衣服是怎么从棺材里跑出来的? 乾清不住发抖,他看着水云睡眼惺忪的脸,那眼睛,真像是哑儿的眼睛。 “怎么……我怎么?”水云双眼还是红肿着,撑起地面爬了起来,不解的看着乾清。 乾清只是下意识的后退。 水云摸了摸后脑勺,长长的睫毛与红肿的双眼掩饰不了她哭泣的事实。于是她低头,似乎是不想让乾清看见自己哭泣过。 然而乾清此时已经心不在此,三魂七魄都丢了大半。 “你怎么傻了。”水云木愣愣的抬头瞥了他一眼。 乾清这才幡然醒悟,扯了水云要进屋。 “快走!” 水云被他这么一扯倒是莫名其妙。乾清欲将她拉到曲泽房中,那里最近,三更半夜倒也不怕避嫌了——他的魂都快吓没了! 就在拉扯中,水云看见了地上的罩衫,脸猛然一下变得煞白,断断续续道:“这、这怎么会?怎么会在这!” 水云吓得念完这几句,却猛然住了嘴。 “快进屋!”乾清又喊一声,把水云连拖带拽拉到曲泽屋里去。 曲泽听见叫门声,这才知道是乾清来了。脸上一红,速速套了外衣,点灯开门。半夜入了女子闺房,是极度不合礼数的。乾清是吓怕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只盼着不要再出屋才好。 “怎么?”曲泽脸依旧红着,只是匆匆给他们倒了热水。 水云捧起杯子大口喝着,显然是冷的不行。乾清不言,也是咕咚咕咚喝着水。二人默契的沉默,令曲泽异常不安。 “有急事?你们……” “见鬼了。”乾清喘着气,呼哧呼哧道。 “见鬼了”三字足以把曲泽惊到。水云低头不言,兴许是吓怕了。乾清只是抬头对曲泽道:“我刚才看见……” “看见什么?” 乾清犹豫一下。他到底看清了吗?是鬼吗?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不管我看见什么,那东西还在。你去打开窗看看便知。” 一听“那东西”,曲泽只是一颤,惊恐的看了乾清一眼。乾清只是摇头叹气,大着胆子走到窗边,“嘎吱”一声开了窗。树林黑暗而幽深,月光下哑儿的白色的石棺就在树林不远处,清晰可见,泛着寒光。 “你看,衣服还在那石棺下堆着呢——”乾清用手一指,然而手却僵在半空中。 “什么?”曲泽大胆看了窗外一眼。月光下,雪地上堆着一些点心,一些松枝,一个酒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曲泽踮着脚尖,巴望着看着外面,却不敢靠近窗户一步,生怕什么东西会突然冒出来。 “什么都没有啊……” 乾清呆若木鸡。哑儿的那件蓝白花纹相间的外衫,刚刚还在的,此时却无影无踪。 夜静,唯有风语呢喃不停。 次日清晨,乾清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飞奔回屋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回来后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他几乎一夜没睡。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了厅堂用早膳,讲述昨日发生的事。 凤九娘只是冷笑而不发一词,她似乎总喜欢冷笑,但今日却是反常的沉默,然而她的目光却始终没离开乾清。 黑黑听完讲述,却是皱着眉头,听起来的确不可思议。若不是水云也遇上这种怪事,她定然是以为乾清在做梦。怎么可能呢?一个已经去世的人,怎么会…… 他真的看见了哑儿的鬼魂? “哑儿的衣裳是不是只有那一件?”曲泽倒是想的细。 凤九娘点头:“应当是一件没错。哑儿又高又瘦,谁也穿不了她那衣裳。” “她是怕水云冷,所以才回来给她罩上衣衫的。”吴白本在吃饭,突然幽幽传来一句。这一句可把众人吓得不清。 黑黑戳他一下:“世上怎有鬼?你不是不信鬼魂吗?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吴白倒是一脸淡然:“我本来不信。可是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好鬼自然不会害人。《山海经》里面全是鬼怪,谁又知道真假。” 水云脸色异常难看,可不是,这种事谁能遇上?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变了鬼,还给自己披上一件衣服。 曲泽问道:“夏公子,你从古屋那边,看到的哑儿……是人,是鬼魂,是一件漂浮半空的衣衫,还是……有腿的?” 她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问。 黑黑有些害怕:“衣裳……还能长腿不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十七章 谩骂 乾清只是不住的喝着粥,良久才轻声道:“不知道是什么,我真的没看清。” 众人沉默,各自思索心事。片刻,乾清放下筷子喃喃道:“看来我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乾清这一句只是悄声自语,然而凤九娘却在不远处盛着粥发话:“遇上这事,夏公子定然是觉得村子不安稳。不过还需要再等一些日子。村中无人,山路崎岖,如何出的去?村子虽小,好歹也能有吃有喝有住,对不对?” 她吐字极缓,也极温和,温和的不像平日的她。 “谁稀罕,难不成我还要同鬼住在一起?”乾清只是冷冰冰的答,如同窗外异常干冷的空气。他对凤九娘一向没有什么好感。 曲泽点头道:“我们这几日便离开。” “我离开,去叫人来查,你留下。峭壁不好攀爬,弄不好会出事,”乾清冲曲泽说着,犹豫一下,又道,“在走之前,我要确定……” 曲泽一愣:“确定什么?” 乾清只是摇头吃饭,缄默不语。 凭借曲泽对他的了解,知道乾清有事相求。只是,这件事不便于在饭桌上提起。曲泽思索一下,依照夏乾清不信邪的性子,到底要做些什么事? 而吴白只是低头吃饭:“我觉得凤九娘说的有理。山体陡峭,你要爬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哑儿姐做了鬼也不会害人,对不对?”吴白转向水云,似是渴望肯定。 水云本是一言不发,听到此言,却毅然点头。乾清不禁感叹,难得这俩人有意见一致之时。 黑黑打岔道:“木须如何了?” “能进食了。木须它也真是可怜,多灾多难的,好在命硬。”吴白一说起木须,顿时欢喜起来。 凤九娘猛一转头,狠狠道:“你还留着那畜生?那个煞星,嗜血的臭东西——” 她刚刚还是和和气气的,脸色一下变成这样,带着几分暴戾。乾清惊异一下,想想才明白,方才自己对凤九娘态度这么差,爱答不理,谁能忍住不埋怨?再加上几日前,二人就已经水火不容,凤九娘却是忍下了。忍归忍,这气还是没出撒的,遂狠狠骂了木须出气。 乾清冷哼一声,妇人,不过如此。大事没主意,小事瞎闹腾。 吴白听了此言却异常愤怒,他站起来,小小的身躯摇晃着:“凤九娘,我敬你是长辈,你也不能这样胡言乱语。哑儿姐死的不明不白,你也不能怪罪到木须头上。你此般胡言乱语,真是小人所为!” 乾清忍俊不禁,吴白连骂人都不会,出口都是这么酸溜溜的词,真是有意思的很,着实是个书呆。 “不是木须是谁?狼不吃人,难道喝粥?你还养着它,养虎为患,哪天再出事,你能负责?它没准还吃了哑儿几块肉,动了荤腥——” 只听“咣当”一声,水云已经站起,全身颤抖,眼圈也红着:“你的意思是说我姐喂了狼?” 水云这句话泛着冷意。水云称呼哑儿,第一次用了“我姐”。水云显然受了刺激,昨日前半夜的悲伤与后半夜的惊恐,就像是泼在心底的油,火焰被凤九娘的刻薄言语点燃了。她死死的盯着凤九娘,似乎要吃人一般。 凤九娘见了水云这般气势,顿时吓了一跳,随后屏息凝神,斜眼道:“我可没这么说。” 吴白急急道:“水云你不要听她胡说,怎会是木须干的?不要听她信口雌黄——” 凤九娘大怒:“你这黄口小儿骂老娘信口雌黄!我呸!” “吴白,你少说两句,凤九娘你也是!”黑黑想劝架。然而此时水云抓起弓箭,一下冲出门外。 乾清顿觉大事不妙,影子般闪过去,一把拉住水云大喝:“你疯了!你要做什么?杀狗?” 他的话有些幼稚,可水云却停下了,抬头看向乾清。乾清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她的眼睛——酷似哑儿的眼睛——真的透着杀意。 乾清只是愣着,黑黑却波澜不惊的发话:“水云,冷静些。” 水云听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哭不笑。 凤九娘还想挑事,不顾黑黑眼色对吴白道:“你是要饶那畜生?它吃了人了你还要护着,敢情吃的不是你姐——” 水云一下跳起来,狠狠起拉住凤九娘的衣襟。厅堂乱成一团,大呼小叫不停,眼看要打起来。乾清徒手就把水云拉开,一下子将她推到黑黑怀里去。水云被几人按住,可凤九娘依然不住嘴,反而怒道:“你说哑儿是你姐,她认过你?你看你这样子,就会撒泼。哼,以后莫不是要学了你娘那点本事,学着勾搭男人?” 乱哄哄的厅堂,顿时一片死寂。 乾清一下挡在凤九娘前头,目光冰冷,率先开口,嘴里只蹦出清晰的几字。 “再贱的人也没你贱。” 凤九娘瞪大眼睛。万万没想到顶嘴的是夏乾清。 乾清冷笑道:“我以前见过这么多青|楼女子,她们言行素养都比你好的多。你看你,出身低贱不说,你还……” 他后来说的什么,凤九娘根本没听清。他目光冰冷,正要开始滔滔不绝的骂人。 夏乾清的骂人技术一流。曲泽深知这一点,惊恐的拉住他:“夏公子,冷静些!” “本来就是,”乾清怒火冲天,嘴皮子更是不饶人,“我就没见过她这么贱的——” 乾清一顿大骂。 吴白捂住耳朵。 凤九娘木愣愣的盯着乾清。 黑黑见大事不妙,将水云推给吴白,只手拉起凤九娘就往外冲,呼啦一下关上门。不久,便听见门外不远处凤九娘的骂声、哭声、砸东西声。一个女人平生没见过什么世面,哪里受过这般侮辱! 乾清也是气急,骂几句觉得不解气。只是缓缓坐下,瞪着吴白:“那贱人以前就这么不知好歹?” 吴白顿了顿,似是思索好词语:“其实她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吧。” 水云狠狠“呸”了一句。乾清只是笑笑,不久叫着曲泽一同离开屋子。 曲泽知道,乾清叫她出来是有事相求。 “你的脚好了吗?”乾清脸上挂满了关切。 曲泽心中警铃大作,这句关心未免太过假惺惺了。她认识乾清几年,知道他以前就一肚子坏主意。 “好了是好了,”曲泽小心的斟酌言词,“你要做什么?坑蒙拐骗之事我可不做。” “今夜可有空?” 乾清温和的笑笑。 曲泽瞪大双眼:“你到底要干什么?” “就是把你叫出来——” 乾清伸手指了指远处。 曲泽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位,顿时眼前一黑。那是哑儿的棺材。 “等到半夜咱再撬开,我估计一个人搬不动盖子……”乾清居然一脸正义凌然。 曲泽叹了口气,却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十八章 开棺 深夜,乾清悄悄掩了门出来。天空布满乌云,似是又要下起雪来。然而冷风不止,乌云又似要随时散去,月光也会探出头来。他快步走到石棺那里,等着曲泽。 良久,曲泽才来。她是估摸着乾清先到了才来的,她自己不敢早到,不敢独自一人在棺材前面等着。 “夏、夏公子……”曲泽的声音微微颤抖。 对女孩子,说两句好话总是没错的。乾清赶紧夸赞道:“你虽然是女子,却聪明机警,我才要你过来的。你能看清四周吗?” 他知道曲泽夜视力不佳。曲泽叹气,有些埋怨:“仅你一人无法抬起棺材盖子,非要我来。我看不清倒好,总比看见鬼怪要好的多!” 夜风呜咽,灯影摇晃不止。夜晚诡异,乾清欲早早弄完回屋去,便安慰曲泽几句,劝她快快行动:“你也知道,开棺,这是对逝者的大不敬。但昨晚我看到的人影,不,鬼影,太像哑儿了……就在那里。”乾清伸手一指远方,曲泽却是不敢抬头。 “我一定要确认,她究竟……还在不在棺材里。”乾清毫无畏惧,扬起灯笼,晃了几下。灯笼异常明亮,不知加了多少灯油进去。 曲泽还是不动。乾清又道:“我昨日被吓到,今日反思,世上哪里有鬼?哪里有妖魔?哑儿死的这么不自然,当然要弄清楚。” 曲泽听闻却怨道:“你怎知世上没有鬼魂?你自己难道不害怕?” 乾清只是一愣,摇头笑道:“我不知道有没有鬼魂,以前也会怕。” “你可信报应一说?” “我母亲信佛,信轮回。而我,”乾清只是笑一下继续道,“我不知我信何物。若是换做易厢泉……他说过,人有渴望改变东西,因此要利用现有规律,虽是顺应天时而非一味遵循,这才是生存之道。而事件光怪陆离令人难以相信,最终却可以得到解释。呃,你能抬着那一边吗?” 乾清及时转了话题。易厢泉与他的此番言论,发生于傅上星自杀之后。乾清避免提起此事,故而不希望与曲泽谈论。 曲泽依言扶住棺材盖子,继续问道:“夏夫人信佛,易公子信人……那么你,到底信什么?” 乾清一笑:“那就看看棺材里有什么了。” 乌云被风吹散,刹那之间,月光皎皎,雪地一片纯白。 白色的棺材似是由大理石打磨而成,很是平滑。乾清抚摸上去,觉得冰冷彻骨,如同抚摸在冰雪之上。天气原本寒冷,如今哑儿躺在棺材中两日,尸身定然是不会腐烂的。 前提是她真的死了—— 匆忙下葬,钉子钉的并不牢固。乾清拔了铁钉,摸索到缝隙,抬头对曲泽道:“我喊号子,一起抬。” 若是厢泉在场,定然要骂乾清不知礼节了,曲泽一个女子,又凭什么与乾清一同干这种事?然而这个吴村古怪异常,人人各怀心思,乾清唯一能信的,也只有曲泽一人。 她只是站住不动。乾清翻个白眼,女子就是事多,麻烦。但他无奈,又塌下心来劝导:“心敬,自然就敬了,何必在乎虚礼。来,你抬着那头,咱们搬起来。” 曲泽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她微微一怔,迅速低下头去。乾清只是抬起明亮双眸,笑着问了几句。 “你害怕?有我呢。你低下头能看见什么?人总要抬头向前看的。你看我,我看你,何必总是低着头呢。” 乾清本是无心之言,曲泽却真的将头抬起。他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只是手上吃住力,集中精神道:“准备——” 乾清数了三声,棺材盖子不重,两人一起发力盖子就被抬起,之后将盖子稳稳放在地上。 曲泽退后几步,乾清下意识捂住鼻子,赶紧看了一眼棺材。 哑儿血肉模糊的躺在那里,与遇害时无异。再细看,哑儿身上穿着那件蓝白色的外衫,好像正是那日水云在棺材前披着的,花色相同。 乾清感到一阵晕眩,向后退了一步扶住脑袋,呼哧呼哧喘着气。曲泽一直不敢上前,见乾清面色不佳,遂急忙问道:“情况有异?” 乾清苦笑:“无异,哑儿还是遇害时的样子。可偏偏就是无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昨日里在屋子阴影处看到的是‘谁’……不、不是,我昨日夜里看到的是‘什么’?这怎么可能,哑儿她在棺材里,她还在棺材里,她穿着那罩衫也在棺材里……” 乾清低头自言自语,仿佛中了咒一般。 曲泽听到乾清只言片语也大致了解了,她还是不敢上前去看。 乾清摇了摇脑袋。不,不能这么想,这样会陷进了一个圈中,若非鬼神论,不论如何也解释不了。乾清沉默良久,才低声自言道:“若是易厢泉在,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他一定……” 乾清觉得冷,脑子又乱,只是轻声叹气。 “现下怎么办?”曲泽低声问道。 乾清没有回答,只是振作精神。他鼓起勇气注视着哑儿的尸身。 也许是大家不知如何处理,哑儿的尸体并没有被擦洗。还是同遇害那日一样,她脖子上有撕裂的伤口,手臂脱臼,似被踩过。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身子软了,没有腐败。眉毛弯弯,仍然挂在她美丽的脸上,似是忧愁不堪,又似是平静的去了极乐世界。 乾清看着脖子上巨大的伤口。脖子上突然破裂这么大的伤口,血定然是止不住的流。也许哑儿死因真的是失血过多。乾清不懂验尸,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只是诧异,究竟什么人会做这种事? 谁干的? 掰指头数一数,整个吴村不过就这么几个人而已。 乾清闭起眼,想起当日的情景。门窗紧闭,厨房可以通到卧房,而卧房的门都从内部闩住;哑儿在厨房熬着肉汤,木须在她旁边;屋子周围的雪地上没有脚印…… 乾清摇了摇脑袋,这么想来,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也许凤九娘说的没错,木须它……”乾清咬了咬嘴唇,没往后说下去。 乾清这么想,不是因为这是唯一的可能。他很清楚,若不是木须,就是人为;若是人为,那么此人,就在他的周围。 乾清看了看月亮,很希望一切都能解决,他甚至希望易厢泉能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然后把这一切怪事统统灭杀干净。 他看了看天空。皓月当空,乌云时聚时散,星辰依稀可观。 天空没什么异状。 然而此时,距离吴村几里之外的府院中,下人已然全部睡去。书房,一位老人正在观星。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今日夜空真的没什么异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十九章 暗门 月圆星动,浮云变幻,夜空似静却动,而地上却万籁俱寂。 乾清哀叹一声,易厢泉怎么可能从天上掉下来? 痴人说梦。 曲泽摇头道:“你方才说木须伤人?它太小,根本不可能弄出这种致命伤。” 乾清转头看着她:“那还能怎么解释?” 曲泽又缄默不语,她的沉默弄的乾清浑身不痛快。他转身看向古屋,脑中灵光一现。 “古屋旁边是有茅厕的,”乾清缓慢的向古屋走去,眼眸微亮,“如果有暗门……” “夏公子,回去吧!”曲泽有些害怕。 乾清不满的走回来:“先把这棺材盖上,咱们去古屋一趟。事发之时,厨房连通卧房,门却统统从内部闩住。倘若有密道呢?一定有,绝对有!有人从厨房逃进卧房,闩门;再密道逃出了卧房,去了茅厕躲着;待所有人走干净,再出来去他处躲藏……” 乾清喃喃自语,絮絮叨叨,总觉得自己说的颇有道理。二人拉过棺材盖子费力盖上。阴影遮住哑儿俊俏的脸庞,仿佛一块白玉堕入黑暗里。待到下葬之后就化为尘土,遭到蛆虫与蚂蚁的啃噬。 看着哑儿的脸,乾清闭了嘴。人命关天,岂能儿戏?他沉默一下,思索片刻对曲泽道:“后日我便离开。定了,就后日。” 曲泽一惊:“如何离开?” “只能爬山,”乾清有些不耐烦,“小泽,是不是我娘让你跟我来的?” 曲泽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若爬山走了,我该怎么办?” 乾清听了一阵晕眩,生怕她接下来说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赶紧补充道:“我只是呆烦了而已,你再等几日,待吊桥修好上京来找我……等等!别来京城,回庸城吧。” 曲泽有些愤怒:“为何不能一起走?” 乾清只是推脱笑道:“我还有事呢。吴村让我耽误太多时日,也不知何时能到汴京。你又不急,山路凶险,等到村人回来你再走不迟。” “你一人怎么爬山——” 乾清毅然决然:“休要再劝,我意已决。” 曲泽只是沉默,她似乎觉得自己刚刚的言辞过于激烈,又低下头去。乾清赶紧道:“所以,倒不如去古屋看看,究竟有无与卧房相连的暗门。夜晚去古屋又能怎样?我就不信那鬼魅今日还能现形。” 说了半天,乾清有些不耐烦。而曲泽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跟着乾清走进屋子。 屋子黑漆漆一片,因为长久无人居住的原因显得死气沉沉。论及“死气”,还有哪里比得上这古屋?阴风阵阵,乾清觉得自己起了鸡皮疙瘩。嘴上说着不畏鬼怪,他却还是往阴影处看了一眼,幸好,再也没有鬼影。 古屋在那日被打开后就没有再闩上。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木板扭曲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如同人的叹息。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这是腐败、陈旧、阴暗的味道,混杂着黑夜的阴冷,瞬时让人心中结冰。 乾清故作镇定对曲泽一笑:“你看看,这里哪有什么——” 一阵轻微啜泣声传来。 乾清的笑容立刻僵了。曲泽刚刚迈进一条腿,听得此声瞬间瞪大双眼惊恐的跳出门外。乾清腿都动不了,冷汗涔涔,全身僵硬。他很想逃,却吓得动都不敢动。 “你听见了吗!” 他赶紧四处张望一下,手中还提着灯笼。它发出凄惨的白光,使得影子映在灰色墙壁之上,不住晃动。 “谁!”乾清大吼一声,想给自己壮胆。然而声音却在黑暗的空屋子回响,似有几人同时在问。 谁?谁…… “究竟是什么——”乾清继续大声问着,本想问“究竟是什么“人”,而这“人”字竟没有说出口。 回响过后,一片死寂。 “夏公子,快走吧!”曲泽快哭了,毕竟是女子,她也从未碰到这场景。 门外院子被月光照的发亮,乾清觉得自己是一条潜入深海却又不能呼吸的鱼,似是被什么掐住了咽喉,无法呼吸,想本能的往门外亮处逃。 曲泽见他想出来,便扭头也要跑。 “先别动。”乾清猛然说了这句,这三个字冷得出奇。若说换作几年前乾清见了鬼怪,早就逃的没影;即便今日,乾清还是打着这种算盘,毕竟什么东西都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 但他不想走。 “夏、夏公子……”曲泽诧异的看着他。 乾清犹豫了一下,便猛然提起灯笼转身回了古屋。 “小泽,你可知,”乾清微微回头,用一种他自己也琢磨不透的语气,“若是易厢泉在此,他定然会进去。” “那是易公子!” 乾清只是轻松一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冷静。 “跟着易厢泉呆了一段时间,我也变得有点不信邪了,”他转而猛踏进去,恶狠狠大声道,“就算是有鬼,又怎样?它有什么通天本事,谁又规定那凡人要怕鬼怪?小泽你……你站在门口就好,看着点我身后。” 乾清此言一出,立刻暴露了自己胆怯之意,让曲泽盯着身后,只是防着什么东西猛然蹿出吓到自己。 既然要打定主意找“暗门”,就必定要伸手敲击摸索。乾清咽了口吐沫,一寸寸的用手摸着墙面,丝毫不敢怠慢。 墙壁粗糙冰冷,又泛着土腥味。乾清汗如雨下,好像闻到茅厕的臭气,哑儿的血腥味儿,屋子潮湿的气味和尘土的味儿。也许都是心理作用,但他脑中仍然闪过无数混乱的念头。 墙壁变湿了,乾清心里徒然一凉,细细思索这才知道是自己手心出汗的缘故,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他突然停了。 是画。墙上有两幅画,乾清白日里来时只记得有画,却不记得画中是何物。他提起灯笼照去,左侧的并非是画作,而是是书法卷轴,无落款,无拓印;右边才是真画。这书法和画作挂在一起虽然得体,但陈设总讲究对称美,这两幅作品却是不对称的——两幅作品长短不一。书法卷轴长些,画作略短。 乾清犹豫一下,提灯,先看了左侧书法卷轴。上面不过是首普通诗歌,字迹苍劲有力。乾清看着这字眼熟,好像同吴白书房悬挂之作一样,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目光再移,两幅作品的纸张颜色明显不同,做工也不同,分明不是一个年代的产物。 书法更新,画卷更老。乾清眯眼,退后几步,画卷被灯笼照亮。 待他看清画中之物,微微一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十章 古画 画的颜色虽然褪去,可还是能够看得清楚。画上是一个姑娘。乾清有钱闲得无处花时,也会买点字画装模作样挂在房间。不懂画,胡乱买来故而被坑骗银钱数次,倒也长了记性,如今他还算比较识货。 此画技术精湛,一看就是极好的画师所作。画中的女子正在睡觉,双目虽闭却是柔情似水,鼻子娇俏似是仍在呼吸一般。双袖掩住口,沉沉伏案而睡,着实是美的不可方物。 乾清再一细看,觉得这画没画完。 人是画的差不多了,但是背景却是没完成的。他看此画看得痴迷,一时竟然忘记了恐惧。看那姑娘的衣着,不是本朝人。她长得也不似唐时女子一般富态丰腴,手腕上似乎还有镯子,乾清正盯紧欲细看,远处却传来曲泽的声音。 “夏公子!你怎么了?在看什么?” 乾清这才回头,赫然想起自己还在这闹鬼的黑屋里,这才惊觉。这画的内容,他也不在乎了,随手掀起画卷的一角探到画的后面去。 戏文里,说书人都说过,这机关要掩住,定然要靠遮蔽。乾清想都不想,就上手摸着画后墙面。他运气实在好,真的发现一只短短手柄。 “找到了!”乾清兴奋异常,二话不说,猛地一拉,竟然没拉动。 “夏公子?”曲泽见状欲进来,却似是不敢进一般。乾清扭头喊道:“不用进,马上开,多半是年久不易拉动。” 说罢,乾清又奋力拉了起来。他头上的汗都要流淌下来,这手柄居然纹丝不动。乾清心中暗忖,怎么会这么结实?正欲骂人,大力一扭,啪嗒一声,手柄断了! 他吸了一口凉气,这手柄硬生生断在自己手里,这下如何是好? “夏公子,我看我们还是明日再来……”曲泽劝着。 乾清心有不甘,但觉得自己闯祸了,只得打道回府。当他欲放下画,却看见画背面角落里一团乌黑。他迅速提灯照起,觉得上面似是被泼上什么墨汁之类。 “夏、夏公——” 乾清不作理会,只是卷起这幅画,打算到明亮处看个究竟。他出门把画递给曲泽,心里却是难受的紧。毫无收获不说,居然还弄断手柄。曲泽自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乾清心里却不踏实。有手柄,自然证明有机关。 屋子有暗门,绝对有暗门。 乾清断然对她道:“我再摸摸墙壁,兴许有缝隙。” 曲泽这下生气了:“你还要怎样?为何不白天里来?非要等到这夜里鬼祟出没之时,好固执!” 曲泽还是害怕。乾清欲宽慰,却不知如何解释,只得道:“你舍命陪君子,我今日要是弄不清楚这件事,就——” “就如何?” “就睡不好。”乾清懒得与她争辩,毅然回到古屋推门而入。 乾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不信邪的,只是一遍遍的摸索。曲泽也生气,今夜怪事颇多而乾清又无理取闹,她欲进来指责,却听乾清喊道:“找到了!” 墙上真的有一道细小的裂纹,根本就看不出来那是门缝。另一端在墙的转角处。这样建门,对于屋子来讲是不稳定的。 乾清才不理会这些,他已经激动到不行了。 曲泽摸了摸道:“这真的是门?” “绝对没错,这么规整。” 曲泽只是摇头:“这么说,这么说……” 她的两句“这么说”倒是给乾清泼了一盆冷水。如此说来,既然有门,就可以有人从这里逃出去。 乾清突然觉得浑身冒冷汗:“茅厕的门距离地面是有缝隙的,很宽。人能从茅厕门的底下钻出去。” 二人突然觉得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这间古屋和鬼怪,而是清楚一个道理。如果真如不久前所说,厨房连通卧房,卧房连通茅厕——人就能由此逃脱。哑儿她是被人害死的,而且那罪恶的人逃走了! 但是这个人不能出村子,因为地势险要。如此,这凶恶之人定然还在村子里。 村中有歹人。 乾清害怕起来。人比鬼魅更吓人。 曲泽也想到这点,脸色煞白。乾清二话不说,跟曲泽几乎是跑着出了屋子。 二人走的很急,待走到村子中央,乾清却停下道:“小泽,你去叫他们出来。” 换作他人,定要问乾清此举为何,而曲泽却是明白人。她只是犹豫一下:“村中有歹人,自哑儿遇害时就有的;而大家都没见过,定然是歹人躲起来不想惹事,又何必把大家召集?” “安全起见。那歹人来路不明,你怎知他无害人之心?大家不可再分散入睡了。不妨在厅堂休息。” 须臾,众人聚集厅堂,桌上只点着一盏油灯。 黑黑与吴白在地上铺上被子,水云已然昏昏睡去。凤九娘却是坐在椅上裹着厚衣服,不知在想什么。 乾清看着凤九娘,她双眼不知在看什么,只是如此角度瞧过去还颇有姿色。她的本身皮肤白净,眼下更如纸一般。生硬,冷漠,乾清能在她那张看似温婉的脸上读出这两个词,却再难以看出其它的东西。 妇人之心不可知。 乾清冷笑一下,就在此刻,凤九娘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射向乾清的脸,害他只得敛起笑容。 不久,乾清也有了浓浓倦意。他与吴白在厅堂一端而众女子在另一端,以帐隔开,皆是和衣而卧。与女子同屋着实不合礼法。乾清受得礼教自然要比山野村人多,然而他对礼教却不屑一顾。如今小命不保,还要考虑礼教?真是笑话! 乾清迷迷糊糊的缩到地铺上,奈何身子被地板硌的生疼,难以入睡,便对吴白悄声问道:“木须如何了?” 吴白一听木须,声音顿时压低几分,睡意也消去了:“好着呢,命硬得很。” 这小书呆平日里说话酸溜溜,只有提起木须才高兴的像个孩子。乾清挺喜欢他这样,便低声问道:“你喜爱动物?” 吴白颔首,喜上眉梢:“喜欢。平日里看书也不出门,也喜欢养鸟。” “你可有信鸽?” 吴白摇头:“你要送信?鸽子跟着叔叔他们进了山。我这里没有。你要送去汴京?” 乾清翻个身:“汴京和家里,还有我的一位朋友。虽然我也不知他此刻到了何处。” “你那怪人朋友?” 乾清嘿嘿一笑:“你可听说过‘有怪人则无怪事’?” “这又是如何一说?” “如何一说……”乾清眼皮打架了,微微闭上双眼,“若是他在,你们村子这点事,几日也就解决了。他人怪,但是怪事到他手里,那就不是怪事了。” 吴白哼道:“我倒想讨教下。” 乾清困极,几乎是呓语:“讨教?你可千万别惹他……你看你们村子这些事,搞不好都要靠那种人解决。哑儿的死呀,奇怪的伤口呀,鬼魅蓝白衣裳呀……还有什么五个兄弟……还有古屋,还有画——” 乾清话到此,却突然想起什么: “……所有人都震惊于画中女子的美貌。她闭着双眼趴在床榻上,睫毛长而密,生的极好看。衣着华贵,手腕上还戴着金色的镯子。然而这幅画却是没有画完的,有大部分空白,而且下部皆被损毁……” 乾清想到此几乎是“噌”的一下坐起,两眼发直,浑身冷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十一章 曲泽 乾清一跃而起,跑到桌案边拿起画卷。吴白也跟着跑来,惊讶道:“这画是你从古屋里带回来的?我儿时跟司徒爷爷进去过,多少年过去,我却对此画印象极深。女子这么好看,真像个画中仙人。” 乾清将画徐徐展开,颤抖道:“吴白,你说,那五兄弟的故事……” 吴白一愣:“你这么说还真是——” “你们在干什么?天呐!谁让你把这画带出来的?”凤九娘一掀帷帐,见乾清手中持画,瞪大眼睛厉声问道。 乾清一见凤九娘,更加不客气了:“带出来又怎样?” 凤九娘冷哼:“你倒是胆子大。那屋子鬼气森森,小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找上你。” 凤九娘这几日对自己说话客气不少,乾清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翻过画来,拿起油灯看那画卷背后的污渍。 曲泽、黑黑也拉开帷帐过来,还裹了厚衣服。黑黑见那污渍,瞪大眼睛:“这污渍是何时留上去的?” 乾清抬眼道:“不知道,也不知是什么污渍。” 凤九娘眯起眼睛:“黑黑洗衣时最擅长分辨污渍。” 黑黑上前细细看着,良久才道:“我不知是不是看错,只觉得似是……” “似是什么?”乾清皱眉,狐疑的看着她。 “血。”黑黑轻咬嘴唇。 “呵,真是有意思,”凤九娘干笑几声,随即换上冷酷之情,“你们闹够了没有?见了鬼都不老实,弄这些脏东西来!” “也不见得是血,兴许是我弄错……”黑黑又细细看着。 乾清问道:“五兄弟的故事里提及的姑娘画像,是不是这个?” 凤九娘一阵错愕,黑黑、曲泽也掩饰不住惊愕的神色。 吴白奇怪道:“你们均是今日才见此画?难道只有我与司徒爷爷之前见过?” 凤九娘听他提及司徒,便怪里怪气道:“也就只有你与他们相熟了,都是一副穷酸样子。” 此话乾清听得刺耳,不等吴白恼怒,自己抢先冷眉道:“你不是他家儿媳?你自己不是穷酸样子?” 乾清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暗语伤人。他话一出口,曲泽立即拉住他的袖子,意在制止。 四下沉默。乾清这句话显然带着鄙夷与嘲讽。凤九娘微微一愣,开始气得发颤。远处传来水云轻微的鼾声,黑黑急忙拉住凤九娘低声道:“水云睡着了,有事明日再说,夏公子也累了,大家散了吧。”说罢给吴白使个眼色,然后拉了凤九娘下去,又吹熄了灯火。 乾清一向口无遮拦,指责凤九娘只觉得心里痛快。而远处帷帐那头却传来凤九娘低沉的咒骂与哭声。 乾清心里纳闷,凤九娘这种性子,居然不当面回骂自己,这究竟是为何? 吴白用被子捂住耳朵,不久便沉沉睡去。 乾清睡不着,地板又硬又冷。入了村子以来,他就没睡过踏实觉。自己一个人带着这么多银两来到古怪的村子,不过几天便有两人死去——乾清能安然入睡,那才怪。 桌上的画仿佛有魔性一般召唤着他。乾清悄悄爬起,拿起画卷,推开木门欲出去借着月光再仔细看看。 画卷古旧,颜色异常浅淡。乾清看看血迹,只是很小的一块,沾在画面边缘;再翻过来看那女子,真是美丽得仿佛要把人的魂魄勾去。她的衣着、簪子、首饰,无一不是那个时代最好的东西。 细看镯子,款式格外奇怪。厚厚的镯子上又挂着链子。 也许古人流行这种东西。 乾清觉得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心烦到极点。远听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已入睡。他轻手轻脚的回去,将画扔到桌子上,心里念叨着,自己明日就爬山离开。 折腾一会,他也睡着了。 窗外风起,雪落。远处的山里传出响声,不知是风声还是狼的哀鸣。风吹打在窗户上,似呜咽之声。树梢的雪花被吹下,扑楞楞的打在窗棂上。 这种声音惊醒了曲泽。 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只见窗外的大树恣意的伸展着枝干,轻轻摇曳,影子也被清晰的投射在窗户纸上,形成一幅诡异的画。 水云在打鼾,另一边则传来了黑黑与凤九娘均匀的呼吸声。 也许是天气过于寒冷之故,曲泽想去茅厕了。她不敢一人行动,推了推水云,水云却是沉睡不醒——小姑娘一向睡的沉,是很难叫醒的。 茅厕就在这厅堂外几步之处。曲泽咬了咬牙,自己去呗,又不是半大孩子,去茅厕还叫人陪? 她轻轻起身,披上外衣,又燃起一盏油灯。她夜视力不佳,摸索着,小心翼翼的出门。 积雪未化,门外一片灿烂雪景。曲泽呼吸着雪后寒冷而清新的空气,最后一丝紧张之心也被抚平。她提灯小步上前,进了茅厕;不消片刻便出来,打算回房。 她一手提灯,一手扶着老树,竟然碰到了树上伸展出的几支花来。 梅花开于腊月,眼下不到时节。今年气候异常,运河早早冻上,这山头也是降雪不停,梅花竟然早早的吐苞了。 曲泽喜梅,视力不佳,夜半竟能碰触梅花,也算是缘分。她提灯而照,这才看清几分。 是白梅,只结了花苞,并未盛开。若不细看,还以为是洁白的大团雪花。曲泽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虽未开放,却散发着淡香。 她看着梅花,本应欢喜的,然而一种孤独的寒意从脚底开始,缓慢的袭击了她全身。 她想起了傅上星。 年年花相似,赏花之人却不在了。 那是她的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一下子就没了?她今后还能依靠谁? 她抬手抚摸了脖颈间的玉,玉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她生来就带着的,应该是亲生父母所留。 曲泽生于战场,是弃儿。自幼跟着傅上星讨生活。二人亲如兄妹,看病问诊,从北方一路向南,直至庸城算是安定了下来,本以为以后可以过些好日子…… 曲泽木愣愣的看着花,这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傅上星将她托付给了夏家,可是夏家究竟是不是她的归宿,夏乾清会不会好好对待自己? 入了夏家,请了更好的名医,也只是说她的夜盲难以医治——先天的,早期易治,后期难愈。 曲泽擦了擦眼泪,如今想什么都没用,还不如好好活下去。 苦命之人总不能一直命苦。 就在她转身回屋的那一刻,远处的房子里似乎发着光亮。曲泽眯了眼,有些怀疑自己的双眼。 除了厅堂,村内怎会有人?是不是黑黑她们忘记了熄灯? 曲泽上前,想一看究竟。在她距离屋子几步之遥之时,才看清楚一点点。 发出光亮的屋子,正是古屋的侧边厨房。 她浑身僵硬。 古屋的厨房的确是亮着灯,很微弱。烟囱冒出了屡屡白烟。细细听去,里面似是有轻微的响动。 曲泽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她看错了吗?所有人都应该在厅堂! 就在此时,一道清晰的影子出现在了窗户纸上。如同树影映在窗户纸上一样。 这是女人的影子。 女人挽着发,穿着裙,手中端着碗。 曲泽脑袋中一片空白——这身影瘦长,真的很像哑儿! 不远处,哑儿的石棺还摆在树旁,发着寒光。曲泽虽然只能看清大致轮廓,但她确定,棺材依然好好的放在那里。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脚,跌跌撞撞的扭身跑回厅堂! 然而她的脚太过寒冷,有些发麻。前几日的冻伤让她行动不便,虽然好了一些,如今在雪地里站了太久——曲泽一个不注意,“咣当”一声跌倒在地。她忍痛爬起来,却发现手中的灯落地熄灭了。 周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曲泽惊恐极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厨房的灯突然熄灭。 一阵脚步声从古屋传来。曲泽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忙喊:“夏公子,救——” 那个“命”字还未吐出,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曲泽的手臂。她挣扎几下,就被捂住了口鼻,不省人事。 厅堂内,乾清躺在地铺上,睡的正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二十二章 失踪 乾清一早就被人推醒了,睁眼,就是黑黑满是焦急的脸。 “夏公子,你看到曲泽姑娘了吗?” 乾清还是半醒未醒的状态,揉揉脑袋:“没有,为何这么问?” 凤九娘闻言,冷哼一声,上前瞅了瞅乾清,指了指里屋:“人没了。” “人……没了?”乾清瞪大眼睛,念了这句话两遍,觉得有些可笑,“什么叫人没了?” 黑黑面色苍白:“昨夜曲姑娘明明睡在水云旁边,今晨起来,就——” 乾清一个挺身站起,似乎并未理解她们的话。 “曲泽失踪了?” “似乎是,”黑黑面露难色,“吴白和水云还在外面找。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 乾清闻言,当头一棒。曲泽丢了,自己居然能让她丢了。 “她是不是爬山去了汴京?” 凤九娘闻言,冷笑一下:“怎么可能?汴京的山路根本没法走,那是峭壁——你能爬?你这样的富贵公子哥,不摔死才怪,何况她一个姑娘?” 乾清懵了:“那她出了村子?” 黑黑苦笑:“怎么可能出村,村子是什么地形,夏公子又并非不清楚。沟壑很宽,没有吊桥,是出不去的;若要出去,除非直接爬那峭壁。” “那她就还在村子里,”乾清算是理智了几分,“不可能出村,就在村子里——你们一定是没找到。” 黑黑与凤九娘皆是沉默不语。 乾清起身跑了出去。窗外一片雪景,地上也覆盖了薄薄一层。昨夜没有下雪,原本的地面积雪蒸发一些,故而变薄了。积雪在阳光照耀下发出光芒,白得刺目,花得耀眼。 吴白和水云站在不远处的地方,俩人说着什么 乾清几人连忙跑过去,却听吴白喊道:“不要踩坏了脚印,绕过来——” 三人闻言,绕了远道过去。只见吴白与水云站在一旁,面带愁色。 “水云,你真的不知道曲泽去哪了?” 水云有些尴尬:“我睡觉沉,真的不知道。” 吴白看了看他姐姐,又看了看地上,低声道:“不知怎么跟你们讲……” 凤九娘没好气:“让你出来找人,你怎么在这站着——” 乾清伸出手,打断了她的话,自己则弯下腰来。地上可见清晰的脚印。 乾清幼时常与父亲去洛阳拜访邵雍,就在那时认识了年少的易厢泉。毕竟是孩童,若是冬日,二人总爱堆雪球打闹。而厢泉自小性格怪异,又有几分木讷,虽然改不了小孩心性,也总觉得打闹无趣。 于是二人商量了一个特殊的游戏,辨别脚印。 高矮不同,脚底大小不同,男人女人不同——脚印能看出许多问题,什么人来过,什么时候来过,是跑是走。然而此时,乾清看清了脚印,却是心里咯噔一下。 地上的脚印,有一种是曲泽的。这印子浅而小,从厅堂延伸出来,似乎走路有点拖拉——冻伤未痊愈。脚印清晰,是昨夜而留,似乎先是去了茅厕,而后拐到了一旁。 乾清视力极佳,能看出来远处脚印走向。它走向了几只白色梅花。 曲泽昨夜显然是提灯看了梅花的。 这些都不是重点。她看过梅花之后,没有回房,而是来到乾清与吴白一行人脚下之处。脚印异常凌乱,但看了之后不免让人触目惊心。 两人的脚印,重重叠叠的踩着。 除了曲泽,这里昨夜还有别人。乾清有些吃惊,心中有了害怕之感。 黑黑与凤九娘皆是吸了一口凉气,而水云与吴白脸色更加难看。另一只脚印也很小很浅,走路却不拖拉。裙摆很长,似是坠地了。正是这裙子拖痕,导致这脚印模糊不清。 他蹲下去细看,却被水云的声音打断:“我……我与吴白刚才去看了……” 凤九娘挑眉:“看了什么?” 乾清沉声道:“从脚印看,这里昨夜有两人,一个是曲泽,另一个是个女人。曲泽的脚印到了这里就消失了。” 黑黑瞪大眼睛:“消失了?她、她在这里消失了?” “不,她倒地,有人将她抱起,”乾清紧跟着脚印向前跑去,“抱到了一边去——” 话音未落,他的喉咙哽住了。 这个“女人”的脚印延伸的方向不对头。 “女人”似乎走了两条路。一条是通向了古屋,而另一条,则通向了哑儿的棺材。 乾清的脑袋一片空白。他看看众人,又看看脚印,用手指了指:“这是怎么回事?” 黑黑忙道:“夏公子,冷静一点!” “怎么冷静?怎么解释?曲泽被人抱进了棺材里?”他根本不听劝了,三步两步狂奔到棺材前面,大声道,“打开它!” 凤九娘见状,喊道:“你疯了——” 乾清脸冻得通红,双眸紧盯着棺材。白色的石棺一如既往的冰冷,上面覆盖了一层霜雪,完好无损。乾清见状,也有些诧异,转身对他们道:“搭把手,我要开棺。” “这岂能是你一个外人说开就开的!”凤九娘怒道。 “没你说话的份,”乾清此时极度不理智,像头恶狠狠的豹子,扭头对水云道,“你说,开,不开?” 乾清知道,开棺这事,水云最有话语权。 她思考一下,二话不说,上前挪动了棺材。吴白见状,赶紧上前帮忙。因为棺材被开启过,钉子被取下,故而三人不消片刻就开启棺材,将盖子挪开了。 余下几人下意识的别过脸去,而乾清却震惊的看着棺材里面—— 只有哑儿的尸首,同入葬之时一样的尸首。 凤九娘忍不住看了一眼,怒斥道:“你满意了?关上!” 乾清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几个耳光。他的推断错了,那曲泽去了哪里? 白雪让整个世界纤尘不染,梅花依然悬挂在树上。可是赏花之人不在了。 傅上星不在了,曲泽也丢了。乾清从未感到像现在这般难过。 棺材的盖子被再度合上。吴白拉了拉乾清的袖子,低声道:“还有一趟脚印通向古屋……” 乾清回过神来,立即与几人同时前往古屋。搜索一番,一无所获。 今日一整日,他们都在村子中寻找曲泽的身影,然而皆是徒劳。 她去哪了?她去哪了?自己怎么对得起傅上星?乾清脑中一片混乱,欲哭无泪。 “我明日就走。去县城找官府派人来搜,”乾清面色苍白,局促不安,“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凤九娘闻言,微微一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十三章 ****四目 夜幕四合。群山似兽,在暮色里静卧着,守着这个孤独的村子。一日的搜索无果,此刻大家集聚厅堂,才算是要吃今日的第一顿饭。 望着暗色群山,乾清的心也是一片阴霾。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安全攀登出山,而此时曲泽失踪,凶多吉少,只得搬救兵来搜索,越快越好。 吃完饭,收拾行李,明天走人,一气呵成。 凤九娘却一反常态。她见乾清要走,竟然挽留数次,还提议与他办个小型家宴,以作款待。乾清推脱不掉,于是晚饭又丰盛了些。 然而在开饭之前,又徒增变数。 吴白将木须带来了,看看它能不能进食。它被裹的像个球,那是乾清和吴白一起裹的。木须用它黄褐色的眼睛看看四周,又看看乾清。一人一兽四目相对,四目内皆是彼此的影子。 木须安然的眨巴眼睛。 乾清微微一笑,抚了抚它的头。 “这畜生还不死?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在这继续祸害人?”凤九娘红着眼睛,语气不善,格外像个泼妇。 吴白闻言反驳:“这事显然跟木须没有关系。村中有歹人潜伏,你又何必给它扣上莫须有罪名?” 凤九娘恶狠狠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帮着畜生说话?你问问他们——问问黑黑就知道!村民常年狩猎身上有伤,猛兽咬伤也极为常见,她包扎过。你们都看见了哑儿身上的伤口——” 乾清抬眼问了黑黑:“你所见伤口,真的是猛兽咬伤?” 黑黑迟疑道:“我说过,有点像又有点不像,我非郎中,怎可轻易判断,即便是曲泽姑娘也看不出端倪。要是野兽咬成那样,为何、为何不直接吃下去……”黑黑的声音越来越小。 水云忍受不了这种谈话。她本性活泼,自哑儿死去以后变得寡言很多,眼下又怎能容忍他人议论自己姐姐的死相? 而凤九娘却是尖声尖气:“伤口不一样?你可知为什么不一样?因为木须是幼仔,它咬伤哑儿,却吃不下去!你们看见木须身上的伤痕,也看到它嘴里的血迹。呵,还在自欺欺人?哑儿带畜生去厨房炖汤,畜生闻见肉香野性大发,伤了哑儿。哑儿反抗,畜生也奄奄一息。而她的脖子被咬伤,流血过多,却因聋哑而无法呼救,于是——” 水云听不下去,一言不发的跑掉。 黑黑急忙跟上去。凤九娘见众人不说话,便伸出手来,狞笑一下。 “这种畜生把它丢出去就好了!” 吴白只觉得双手一空,木须已被凤九娘拎了起来,再听得“咣当”一声响,木须被狠狠的摔在门外坚硬的石头上! 木须如同一团肉一样的被丢在石板上,噗滋一下子砸出一片圆形的血迹,它抽搐着从尖利的石头上滑落到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它身上还包着白布,瞬间就被血染的通红。 吴白吓傻了,随即一下扑过去! 木须还在抽搐,小爪子还在动弹。它本因受伤被包扎的圆滚滚,眼下已经不成形了。灰色的毛似是烂泥一般和白布一起摊在地上,骨骼均已断裂,混杂着血和肉,滚成颤抖的一团。 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它是个活物。 然而它还在颤抖,还在呼吸。乾清看得到它微微闭起却还在发亮的黄褐色眼睛。 一人一兽,又在四目相对。 乾清见过尸体,见过喜悦的人、发狂的人、罪恶的人——然而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一只将死的狼崽,这么触动自己的心。 木须还在动,如同一只被剪掉手脚的蚂蚁,挣扎着在土地上蠕动。它不停的抽搐,是巨大的痛苦所致。 吴白哭了。乾清没有看到他的脸,却感觉他哭了。木须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乾清。它根本就是一团正在抽搐的死肉而已,不成形。 见状,乾清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木须的颤抖是缓慢而持续的。乾清产生一种念头,若凤九娘再丢得狠一点,木须直接死掉,也比这样强上很多倍。 慢慢地,它不再抽搐,整个过程像是夕阳西下一般缓慢,待到夜幕降临,生命之火也熄。 终于,木须不动了。 吴白还在看着木须,乾清却看不下去,他像是憋了一口气,猛地回头大吼:“凤九娘!” 凤九娘却没了影。乾清冲到房间使劲砸门,黑黑却从门口拦着他:“凤九娘……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 “你叫那个女人出来!” “夏公子,凤九娘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刚才哭诉着跟我说,她今日烦闷,见吴白抱着木须,而木须可能害死哑儿,她一时无处撒气才——” “无处撒气?”乾清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字眼,“无处撒气就能把木须丢到石头上砸死?不是她被人扔在石头上,不是她身上没一块好肉,不是她在死之前要经历这么久的痛苦折磨!最毒妇人心真是万古真理,怪不得她丈夫也被克死——” 乾清骂人不吐脏字,却口不择言的越骂越难听。黑黑好言劝着,乾清不听。他絮叨的功夫天下无敌,忍了凤九娘许久,今日可算骂个痛快。 骂了一会,终是累了。吴白还在那里跪着不动,乾清只是冷冷甩一句:“我一会就离开。” 黑黑讶异:“你怎么走?怎么可能?天都黑了,乌云浓重,眼看又要下雪!” 乾清暴躁:“我留在这里讨架来吵?你们放心,我回了京城,就叫我那古怪朋友过来,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 他叹了口气。曲泽一定会找到的。若是易厢泉来此,一定什么都清楚了。 乾清做着自己的白日梦,却被尖声却细微的声音打断了。 “天黑,夏公子还是留下吧,明日再走,我今日开坛子好酒,给夏公子陪个不是。” 乾清这才瞧见,门后的凤九娘探出头来。 凤九娘继续怯生道:“这酒本是过年才能喝的,夏公子要走,真是我招待不周,我也没办法……只能这么赔罪,希望夏公子——” “不用说了,不用赔罪,你给它赔罪得了。”乾清嫌恶的摆摆手,指了指木须。他一向吃软不吃硬,凤九娘这么客气,他还真没办法。 但他却觉得奇怪。凤九娘脾气居然这么好,不论自己怎么骂她,竟不还口。 乾清疑惑的盯着凤九娘,却见她眸中闪着寒光,苍白的脸上绽开笑容。这是一种勉强而又诡谲笑容,就像死人脸上绽开的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十四章 醉夜 这种笑容是如此生硬,让乾清格外不舒服。 “夏公子既然要走,我就挑明了话来讲。都是客人,于情于理都应该受到款待,之前的过节一笔勾销可好?我也有招待不周之处,若是夏公子不留下,真是让我心里难受的紧。况且黑黑、水云、吴白,也是希望与夏公子喝上一杯的。” 乾清不动。他今日心情烦乱,木须的死相还在他眼前浮现。他与凤九娘站在门内,而门外则是哭泣的吴白和木须的尸体。一门之隔,乾清心中难受,也不愿意去看门外之景。 凤九娘想要继续劝他,眼圈一红,似要哭出来一般。她三十几岁,在乾清面前哭泣算是有失颜面,然而她却不顾及这么多了。 乾清也觉得尴尬异常。凤九娘不停啜泣道:“刚才我不小心把木须……至于吴白,我也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好了,只能让黑黑劝,让他不要记恨我。我虽然是长辈,却也知道做错了事。这次出了这么多事,村里男人都不在,独独留我一个寡妇来处理这些事,我真是受不住……” 凤九娘继续絮叨着,哭泣着,说话也语无伦次。乾清听得心里烦闷,也对凤九娘动了恻隐之心。索性同意,便又多耽误一天。再看窗外,天着实黑的可怕。汴京,早晚要去的,也不怕多留一夜。 凤九娘看乾清有所动容,便高兴了去摆弄酒菜。乾清看了凤九娘的背影,心里暗叹,妇人之心真是难以捉摸。自己本身打定主意要走的,心一软,此事也就罢了。这妇人一哭天抹泪的,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这是陈年老酒,过年才喝上点,肯定劲大。抬眼看看水云与吴白,二人脸上都挂着一种凄凉之态,眼眶微红。水云失去姐姐,吴白眼睁睁看着木须抽搐死掉,谁能好受? 这顿饭吃的尴尬万分。 但是乾清心中倒是舒坦许多。那五个兄弟的故事,古怪的山歌,孟婆婆和哑儿的死,曲泽的失踪……一切都结束了。管他的山高路远,悬崖峭壁,明天就去汴京城,叫上大队人马,叫上易厢泉,还愁解决不了怪事? 乾清想到这,自己傻呆呆的咧嘴笑起来,又咕咚咕咚喝了好些酒,大口大口吃着菜。 屋内觥筹交错,灯火通明。屋外寒风瑟瑟,冬月凄冷,雪花又至。 乾清不停的喝着。吴白,水云也被劝着喝了一些。待饭菜吃到一半,水云与吴白已经不胜酒力昏睡过去。凤九娘酒力似乎格外好。黑黑喝的少,此时也昏昏欲睡,她见菜快吃完,自己硬撑着去再端些醒酒汤来。 乾清被凤九娘劝回屋子去睡觉。他晃晃悠悠走着,心想,这酒真是厉害。刚刚推门,就远见黑黑急急的从厨房“跑”到厅堂。说是跑,也是跌跌撞撞,晃晃悠悠。黑黑也喝了不少酒,硬撑着才没倒下去。 乾清不作理会,扑腾几下栽到床上。床上还摆着昨日就收拾一半的包袱,散碎银子和一点银票。然而,他的大部分银票都偷偷卷在头冠里。如今,他困倦至极,头发也不松散开来,希望就这样和衣睡去。 他耳畔传来黑黑的声音。 “凤九娘!这……怎么回事?” 显然黑黑也快醉了。她这一句问的莫名其妙,什么东西怎么回事?她的声音这么远,乾清只能听清楚一点。到底怎么了?凤九娘回答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乾清觉得眼前发黑。是醉酒之故?这种感觉很奇妙,令他想起在庸城风水客栈射伤青衣奇盗之时,自己从房间跑出来,却被人打了一棍子。这感觉差不多,头痛欲裂。他突然咧嘴傻笑,觉得自己一觉醒来,说不定真的整个人都回到庸城。 银杏,小桥,流水,夏家院子,雕花大床。 也许,这个山村,这些荒唐事,都只是他夏乾清的一个梦。 黑黑与凤九娘的声音越来越远。 乾清的意识开始模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十五章 土掩 强烈的土腥味弥漫在周围,这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味道,活生生让人窒息。 乾清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自己不是应该睡在床上么?他想翻身——此生第一次迫切的想翻身。 但他翻不动。 自己怎么了? 身上似乎是有千斤重,被子为何变得这么重、这么硬,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乾清好想睁开眼睛,但是他睁不开。他好困,但是身子下面太硬了,像针扎。半梦半醒间,这种疼痛把乾清折磨的痛苦不堪。 好闷……为什么会这么闷?头也疼。房间通气应该很好的。为什么土腥味这么大? 乾清一下子睁开眼睛。 但是他傻眼了,他到底睁开眼睛没有? 眼前是一片黑暗。他似乎在地狱里、棺材里、老鼠窝里——乾清用尽一切能形容这个古怪地方词语,却难以描述。 良久,他才看清这个奇怪地方。一种恐怖之感袭上心头,这像是坟墓啊! 他周围全是泥土。下半身全部被土掩埋,而上半身却露在外面,好似盖上了一层土被子。 乾清吓了一跳,一觉醒来,为什么成了这样?自己死了吗?为什么会被土埋着?可自己还活着,还在呼吸呀! 全身上下强烈的疼痛感让他苦不堪言,颈部、肢体,如同被人用木棍毒打一样疼痛。皮肤火辣辣的疼,似是受了严重擦伤。 到底为什么? 乾清不知道,他要疯了,他想歇斯底里的大叫——然而他喊不出来。出口,声音是喑哑的。 他没死。他嘴巴、耳朵、眼睛、鼻子都有知觉,但是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乾清整个人乱作一团,他挣扎着,想逃离开泥土的束缚。 他微微向斜上方看去,能勉强看到一丝光亮。 乾清顿时明白,这是一个如井般的深坑。他全身疼痛,定然是被人从洞口扔下来的! 这个想法让他惊恐万分。向上仔细看去,洞口与他的眼睛并非垂直。他被人从洞口扔下来,跌落到洞底,而头部却并不是正对洞口。他微微侧头向脑后望去,赫然发现,脑后有一条窄小的通道。这条通道与洞口垂直,故而把乾清扔下来的人,无法看见这垂直的小通道。 这莫名其妙的小通道救了他一命。 乾清身子长,井口窄小,弓起身子被人扔了下来。待触到井底,身子自然伸直,头与胸部向后倒,不偏不歪的倒在这个小通道里。 乾清想到此,暗叹自己命大! 四壁泥土松软,他身子倒下之时砸掉一块斜着的泥土,从而让他此时可以仰视洞口。 这种情景让他心中慌乱,但他明白一点—— 有人想把自己活埋。 人被埋起定会窒息而死,即便露出头来,泥土也会压住胸腔。好在上苍眷顾,让他上半身有个很好的庇护之处,而下半身的沙土也不是特别多,他活下来了。 乾清弄不清,自己从这么高的地方跌落居然没受重伤,脖子也没断。他不顾得这么多,拼命地想从土里出来。 然而,他无力挣脱,也无力呼救。 乾清脑袋“嗡”的一声,这才明白,他被人下药了。 他眉头一皱,记得在地面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喝酒。 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凤九娘这个毒妇!乾清双目似要迸裂,全身动弹不得但怒气冲天。 凤九娘!是她!一定是她! 他脑袋炸开一般,脑中不仅是怨恨,还有悔恨,悔恨自己当日的麻痹大意。乾清与她吵架数次,凤九娘皆是忍让,平和的言语中却透着冰冷的敌意。乾清太过大意,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普通的乡下妇人居然狠毒至此。 她定然是早早盘算好了的。 为了什么?乾清冷笑一下,她能为了什么?银子! 此人起初见乾清,以为他出身贫寒,百般刁难,不时出言讥讽;孟婆婆坠崖,她还跑来指责。若说不对劲,便要追溯到乾清甩了一桌子银子那日。他至今记得凤九娘当时见了银子的神情,错愕、贪婪、阴毒。 乾清一错在露富,二错在不积口德。 若是乾清对凤九娘好言相待,就凭借他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怎么可能招女子记恨。乾清此时才明白,凤九娘面对乾清指责涵养为何如此之好,不还嘴。一来让他麻痹大意,二来拖延他回汴京的时间。 亏乾清还以为她有妇德! 呸!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乾清狠狠啐了一口。凤九娘,她现在是不是在翻自己的行李?呵,那些包袱里的银票、银两,怕是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几百两银子……夏乾清的命难道只值几百两银子? 乾清真是要气得背过气去。 他想动,却又动不了,喊也喊不出来。乾清愤愤,如此下去,只怕送命。若能呼救,凤九娘也会闻声赶来……自己岂不是遭了殃。 洞里黑暗,暗的让人心里发慌。乾清看见洞顶的一丝光亮,他也明白,若是此时坐以待毙,这将是他人生中所见的最后一丝光亮。 不进食,浑身是伤,顶多撑三日。若是饮水,可撑过七日。洞口微亮且隐隐透红光,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暗去,应当是晚霞之光。如此算来,他应当是在这洞底昏迷了整整一日。 还剩两日供他脱逃。 即便从洞里爬出去,迎接他的是谁?凤九娘。 乾清欲哭无泪,他拼命的动着手指,却无法动弹。一来是因为药物的缘故,二来是因为冬日寒冷。 照理说,冬日严寒,洞底应当温暖,然而这个洞却并不温暖。乾清只觉得一阵冷风从自己脑后吹过来。黄昏已至,若是夜晚降临,自己会不会被生生冻死? 乾清一阵胆寒。堂堂夏公子居然是冻死的…… 他不想死。 挣扎一阵,天彻底黑了。乾清觉得手脚不似之前麻木,反而变得僵硬冰冷。下肢埋在土里,肢体与土地似要融为一体。 绝对不能冻死,必须先从土里出来。乾清一咬牙,什么也顾不得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心生一计。昨日喝酒到今日黄昏,他还没有小解过。 乾清一狠心,反正憋不住了,这样好歹暖和,能捡回个命,什么方法都行…… 完事之后,果然暖和很多。虽然味道不好闻,身上的沙土却松软了些。四壁泥土松软,身上的泥土却是地面上的冻土,如今倒是软了几分,可以挣脱了。 乾清动了几下,下肢似乎脱离了土面。然而他双腿疼痛无力,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站起。 没有力气了。他苦笑一下,双目微闭,似要睡去。 他要是能死在庸城就好了。他想他的家,想爹娘,想躺在青石板的路上,想听着流水的声音,想听见蝉鸣鸟啼,想听见小贩的叫卖声…… 只怕再也回不去了。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微弱,不清晰,似是从梦里传来,似是从心底传来。 “有人吗?” 乾清以为自己真的在梦中。这声音为何这么熟悉,似是从遥远的过去飘来,慢悠悠的,飘到了这个时间点上。 “可有人在?”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语调平和,温和稳定而富有礼节,却又带着几分正经和木讷。让人有春冬交替之感,既有春日阳光的和煦,也有冬日白雪的冷清,听着格外舒服。它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随着冷风进了乾清的耳朵里,似乎来自远方,又似乎近在耳畔。 乾清昏昏沉沉。这……怎么听起来像是易厢泉的声音。 只怕自己真的要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十六章 路人 不久前——就在乾清刚刚苏醒之时,吴村的厅堂中,水云、吴白、凤九娘、黑黑正在吃着晚膳。 晚膳与乾清在时相比差了许多。小菜有一半是精致的,一半则是胡乱弄熟的。前者是黑黑做的,后者是凤九娘做的。 众人表情僵硬,均是一言不发,各怀心事。 “夏公子真的走了?”水云开了口。她自从哑儿死去之后就极少开口讲话。 吴白不应,多半还怨恨着凤九娘。然而他却是有涵养的人,书读的不少,他只是沉默着,低头吃饭。 黑黑也看着凤九娘:“夏公子,真的走了?” “走了走了,我都告诉你们多少遍了。”凤九娘脸色苍白,异常难看。她只是低头看着菜肴,胡乱的吃几口,敷衍她们:“他清晨就走了。见你们宿醉未醒,就一人爬山去了。他归心似箭,又想找曲泽。不过也是,那种富家少爷怎么愿意呆在咱们这穷酸地方。你们还问个什么劲?” 凤九娘说罢,又继续吃起饭。不似平日里的双手叉腰、眉毛高挑的样子,不再神采熠熠,似是有心事。 水云咕哝一句,似乎是“也不记得道别”。黑黑放下碗筷,似是吃不下。 她只是看着凤九娘,用一种清澈的目光看着她。然而那目光之中却夹杂着疑虑。 凤九娘被瞧得心虚:“你看我作甚?” “凤九娘,你老实告诉我,”黑黑盯着她,那眼神是恳切的,语气也十分委婉,“夏公子,他到底,到底……” “你为何总问起他?”凤九娘趁机打断,冷冰冰道,“他走了,你心疼不是?劝你别瞎寻思,人家是谁?门不当户不对的,多想无益。走了还不舍得?回头给你找个人嫁了,你就不想了。” 凤九娘这话说来难听,黑黑被训得涨红了脸。吴白听见凤九娘口出此言,猛一抬头,面若冰霜:“我姐是想问你,你不会为了钱财,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吧?” 这是吴白自木须死了,第一次与凤九娘对话。他一脸愤怒,却又强压下来,冷冰冰道:“趁大家都在,解释清楚最好。” 凤九娘想不到吴白来这一出,狠狠道:“你个黄毛小子!我能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吴白冷笑:“你做的伤天害理之事还少?” 凤九娘气急。她本就心虚,一下子站起,似要指责,话却并未出口。饭桌之上,几人沉默。日薄西山,光芒褪去,也无人在厅堂内点上蜡烛。在这一片黑暗之时,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有人吗?” 声音不大却清晰,飘渺似来自云端。 都言日落时分,阴气最盛,猛然冒出一个声音是异常惊悚的。水云嘴里还塞着饭,瞪大双目:“你们……听见了吗?” “莫不是夏公子的声音?”黑黑一下子站起来,脸上微微挂着喜色。 凤九娘的脸刷一下变的铁青。她眉头紧蹙,颤抖道:“你们听错了,是狼嚎。” 吴白三步跨作两步,打开厅堂的大门。一阵冰冷的空气钻入屋子。他扭头挑眉道:“听起来,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黑黑听闻此,急急出去。凤九娘一拦,怒道:“夏公子都走了!怎么可能有人在村子里?荒山野岭,定然听错了!” 吴白争辩:“我听见分明是——” “可有人在?” 那声音又传来了。众人徒然一惊,这分明是人声! “听起来不是夏公子的声音。夏公子声音更清朗,这个声音更沉稳温和,”水云放下碗筷,咀嚼着来到门口,“是不是村子外面有人啊?” 黑黑蹙眉:“定是路人在沟壑的另一端,想借宿。” 凤九娘听此,居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恶狠狠瞪了吴白一眼,对门外大喊:“对不住,村里的桥断了,你过不来,还是另寻他处吧!” 凤九娘说罢,把几个小辈赶回去,“砰”一声关了门。黑黑欲去看一眼,被凤九娘拽住:“你还嫌惹事不够多?阿猫阿狗的事都管?” 一听“狗”,吴白更来气。他没开口,门外的声音又飘进来。 “劳烦各位带我上去。桥断了,我知道。但我并不在沟壑的另一侧。” 水云瞪大眼睛:“这、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在沟壑的另一侧’是什么意思?” 黑黑麻利的提了灯笼:“路人有难,不可不帮。” 凤九娘欲阻拦,吴白狠狠道:“你积点德吧。” 话音未落,黑黑与水云出去了。四周寂寥而寒冷,夜幕已经降临,远山似是幕帘一般黑黝黝的压过来,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森林安静的覆盖着山。周围漆黑,只有黑黑的灯笼发着幽暗的光。 水云想起了那个自己守在棺材前的夜晚。乾清把自己拉起,还说见了鬼。现下,她们俩人都很害怕。 “公子……那位公子……你到底在哪里?”水云抖着声音。远处吴白也甩脱凤九娘匆匆跑了出来。 “劳烦找一些粗绳子来,长及三十丈。” 那人又说话了。 吴白转身回去取了绳子,却被凤九娘拦住。提灯的黑黑在前,水云在后,她们辨别清楚说话者的方向,急急走去。 前方就是沟壑。 “公子?你——” “我看见你们的灯火了,就在此地。若是取来了绳子便将它垂下。” 黑黑吸了口凉气。 这里是孟婆婆的坠崖之地。 水云难以置信,悄悄对黑黑小声问道:“这人怎么会在沟壑下面?” 黑黑面色苍白,有些害怕。沟壑本身就深,周遭黑暗一片。但是她向下看去,沟壑底部是一层未化的积雪,微亮,故而依稀可见一白色身影站于雪地之上,衣袂飘荡。孟婆婆的尸体就在此地,在白影旁边。黑黑“呀”了一声,对水云低声颤抖道:“莫不是白无常?” 水云吓得脸发绿,壮着胆子大吼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路过这里!” “路人而已,姑娘莫要惊慌。” 水云稍稍放心。此时绳子已经过来,吴白一下子抛出去,水云上前拉住,另一端紧紧系在石头上,三人合力,防止滑脱。绳子一下子被拽紧了。此时凤九娘也来了。 黑黑站在沟壑边上,大喊道:“绑好了没有?” 底下的人应了一声。三人开始拉动绳索。 凤九娘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她的裙摆在黑暗中摇曳,如同安静绽放于黑夜的花,与其说是花,倒不如说是枯萎的藤蔓,牢牢的守住躯体不说,又非要恣意疯狂的探出头去。她冰冷的注视着绳子,大声问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姓名也不肯说吗?” 话音刚落,水云与吴白惊呼一声“天呐”—— 黑黑瞪大眼睛,只见水云喃喃道:“绳子似乎松了!” 只听得扑腾几下,似是重物坠地之声,还有哗啦哗啦的石头滚落的声响。 吴白大惊,冷汗顿时下来:“绳子断了,他摔下去了不成?” 凤九娘缓缓上前,掩住一丝冷笑。她去悬崖那边探了探头,看见沟壑底部一丝白色影子,心里不由得也害怕起来,却说道:“只怕这绳子年久不用,松散了。这路人,恐怕……” 吴白恶狠狠道:“这绳子是你方才递给我的!” 黑黑与水云听得此言,诧异的看向凤九娘。凤九娘冲吴白道:“你真是有出息了,死了只狼崽,就成天冲长辈大呼小叫!” “你——” “绳子年久不用自然松散,****何事。你们如若不管这位路人,说不定人家也不会遭罪。好端端的,非要来我们村子。”凤九娘说的不冷不热。 黑黑大怒:“你这样做有何好处?” “你说这话我怎么不明白?这路人死在山间,实属自然——” 水云刚刚听明白黑黑与吴白的意思,吃惊道:“凤九娘,你、你是故意的?” 凤九娘抱着肩膀厉声喝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故意?我只是不让你们管闲事罢了!走了个夏乾清,你们还嫌不够乱?这些路人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夏乾清……他走了?” 这一声,让众人彻底呆住了。这不是在场人发出的,而是来自沟壑底下。凤九娘一颤,黑黑却是高兴的叫起来:“公子,你没事?” “无事。请找两根绳子来,拉我上去。” 吴白奔回找绳索,不忘瞪凤九娘一眼。水云高兴了,却纳闷道:“那刚才重物坠地之声,是怎么回事?” 没人理睬她。而凤九娘却更不安了——她刚刚的话语定然被沟壑下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她不自然的、提高嗓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夜风阵阵,四下寂静。凤九娘等人安静的听着沟壑下的回答。 “算命先生。”那人回答的异常沉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十七章 天降? 凤九娘大惊,这又是什么说法?不指名,不道姓,不告知表字——只告知职业,还属三教九流。 吴白已经拿来了三根绳子,冷冷看了凤九娘一眼,跟水云一同将绳子牢牢的拴于石上。他瘦小的身子卖力的扭着绳子,生怕它再断掉。 “你究竟叫什么?”凤九娘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不安之感来自何处,大概就是因为沟壑下的那个不知底细的人。那团白色的影子如同白无常一样,来自地府,却又洞悉尘世之事。 那人没有回答。吴白与水云拉着绳子,黑黑也过来拉着,感觉那人似乎在攀爬。他们听到了岩石喀拉滚下之声。每爬一步,凤九娘的心就莫名冷上一分。 这是个什么人? 待爬到尽头,所有人屏住呼吸的看着。这个人轻巧的翻了上来,待他站起,众人这才看到他的样貌。 白衣帽,带着佩剑,腰间还别着一把扇子。他长的清秀却端庄,在当下年轻男子的样貌中还属很不错的。换作普通老百姓,攀爬上来定要大口喘气,搓搓手,忙不迭的看向四周、答谢众人。 但是此人不一样,非常不一样。 他的眼神飘离,似乎盯着、审视着所有的人,又似乎没有注意到任何一个人。然而这种眼神不是犀利的,却带着友善与谦和。 他似乎是活在世界之外的人,似乎是从天边走来而并非攀爬上来,似乎是通晓世间之物的仙人。 凤九娘先是愣住,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但她就是害怕——眼前的这个人面目表情明明这么温和,为什么她还会这么害怕他? 大家居然同时沉默了。 白衣男子只是笑笑,刚要说话,却被一声猫叫打断,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包袱里居然窝着一只白色的鸳鸯眼小猫。 黑黑先反应过来,用吃惊的口吻:“莫非,公子就是,易……易……” “易厢泉。” 厢泉规矩的行了礼,对黑黑笑道:“定是乾清与各位说过的,惭愧。” 凤九娘挑眉问黑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结巴:“你、你认得这个人?” 黑黑点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厢泉,面上是惊讶之色。水云吴白亦是目瞪口呆,良久,水云才问道:“你就是……夏公子的怪人朋友?他拼命念叨,说你会从天而降,”水云说着,却看了看沟壑,低声道,“谁想到是地下爬上来的。” 水云说话直,厢泉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温和道:“凡人而已,怎能从天而降。”他脸上皆是平和神态而无愠色,三个小辈一看便觉得与他亲近几分。说罢,厢泉转身看向凤九娘,脸上挂着礼貌的笑:“不知夏乾清在何处?” 凤九娘听了,脸上抽搐一下。 她真的害怕了。 这个人明明这么温和有礼,年纪轻轻,模样清秀,毫无害人之意,也没有凌厉的目光,可凤九娘就是怕他。 因为这一句“夏乾清在何处”不问别人,独独问了凤九娘自己。 凤九娘一时没开口,待反应过来,却生怕自己做贼心虚,遂赶紧道:“不巧,他今日清晨刚离开。”厢泉听此,愣住了。凤九娘说话明显底气不足。此时,黑黑狐疑的看了凤九娘一眼,吴白怨恨的盯着地面,水云则好奇的看着厢泉。 而厢泉只是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屋子,却将这四人的神态尽收眼底。而他自己的表情却融入了夜色中。良久,他开口:“乾清何时离开的?” 凤九娘迅速道:“清晨,已经说过。” “具体时辰?” 凤九娘慌张:“我记不清……” 厢泉转身看了小辈一眼,用波澜不惊的口吻道:“诸位皆不记得?” 黑黑上前,斜眼瞥了一眼凤九娘:“我们昨日喝醉,今日太阳高照醒来,夏公子已经不见。”话音刚落,凤九娘退后一步,悄悄侧过脸去。 厢泉快速的、不易察觉的扫了大家一眼:“他的行李呢?他昨日可曾说过要走?” 吴白点头:“他说过要走,但是——” “但是想不到走的这么早。”凤九娘接话道。此时,厢泉的目光一下子投向凤九娘。清澈如泉水的目光,凤九娘觉得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眸子里。 厢泉问道:“只有夫人看见乾清离开?” 这“只有”二字略重了口气,令凤九娘心生不快。她点头道:“对,我亲眼看他离开的。夏公子也是担心曲泽姑娘。公子还是进屋来坐吧,天寒露重,伤了身体不好。”说罢,她给黑黑一个眼色,招呼厢泉进屋。 而厢泉却没动。他的表情依旧温和,但是若不细看,难以发现他温和的脸上挂着一丝凝重。 “曲泽身上发生过什么?” 黑黑明白,易厢泉这样问了,定然也是认识曲泽的,便急急汇报:“她失踪了!” “如何失踪的?” “半夜,”黑黑咬了咬嘴唇,“我们都睡觉了,她就没了人影!夏公子担心她,就打算去汴京叫人来搜山。如今,也不知曲泽姑娘是生是死——” “她活着。” 厢泉吐出这三个字,目光却炯炯的打量四周。 众人听闻三字,皆是一惊。吴白瞪大双眼:“‘她活着’,什么意思?” 厢泉点头微笑道:“她已经平安抵达不远处的县城,应当在医馆医治。惊厥受寒,应当无碍,你们大可放心。” 他此话一出,众人更惊。水云诧异道:“她、她出村了?怎么可能?她是飞出去的?” “怪就怪在,”厢泉依旧笑着,“连她自己也不知如何出村的。我在来这里的路上,见寺庙一旁林中躺着一个女子。上前一眼,竟是曲泽。待她醒来,我便让车夫送她去了县城看诊。” 黑黑眯眼:“她不知道怎么出的村?” 厢泉点头不语,却又看向凤九娘。 凤九娘被他盯得发毛,赶紧道:“进屋吧,你明日可同夏公子一样,爬山走。” 厢泉看她一眼,目光温和却有穿透力:“乾清在这里的几日,这里是不是发生了……”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说下去。这一问,大家又是猛然沉默了。厢泉见状,遂笑道:“他是不是惹祸了?” 黑黑摇头:“没有惹祸。的确发生了点事……村里人都不在,还好有夏公子。可是……曲泽姑娘没有告诉你?” 厢泉摇头:“她似是中了迷药之类,有些发烧,胡乱呓语了‘鬼怪’‘古屋’之类的语句。” 水云瞪大眼睛:“等等,你说曲泽姑娘出村了,还在寺庙边的林中?” 厢泉点头,望向水云:“哪里不对?” 水云喃喃:“有些像山歌。” 众人脸色皆变,厢泉只是皱了皱眉头,留心一下,却没追问。他看了看四周,看了看众人,双眼就像是冰湖里的水,干净清冽,却在夜晚的映衬下显得深不见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十八章 黄金言 厢泉此时并不知道山歌的具体内容,也并不知道山歌中的老四死于庙边山林,而曲泽昏迷于此,却相安无事。 厢泉沉默一下:“乾清生来爱惹事,真是麻烦你们了。” 凤九娘亦是坦诚摇头:“村子里是出事了,可这与夏公子没什么干系。他想要早早离开,也是因为出事才想走的。真是不巧,你寻他,偏偏扑了个空。” “真巧。”厢泉居然笑了。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山。它是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险要通道,几乎垂直,不见的。” 厢泉不屑笑道:“夏大公子,他见了谁的书法都啧啧称赞。一则他不会看,二则较于他自己本人的‘大作’而言,天下尽是好字了。” 吴白乐了,酸溜溜的问及厢泉书法一类,厢泉也耐心回答。吴白见总算有个读书人,心生欢喜。厢泉却道:“这字其实放在你房间岂不刚好,你看上面写着,赠与吴白了。” 吴白笑笑:“大家欣赏岂不更好?” 水云瞥了一眼:“孟婆婆赠与你,想必知道这酸气东西铁定只有你乐意去看,何必挂在这?” 水云的话虽不客气,但也是事实。厢泉随口道:“的确,私下赏着更有意趣。” 吴白听得有理,便兴冲冲的取了下来准备挂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就在吴白卷着字的时候,厢泉淡淡的看了这幅字一眼,他有种莫名的感觉,却又不知道怎么了。 这字好像哪里有问题。 “等等。”厢泉用手按住了卷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二十九章 试探 字底有画。也许是年久之故,色彩偏淡;抑或是作者本身不想以画夺了墨宝风采,故而画得极淡。字画,向来是以画为主,字为辅,提在一旁,多半是诗词或是落款。而此幅却是以字为主,画为陪衬。 厢泉眯了眯眼,这才看清画底,竟是桃花。他眉头一皱,望向吴白:“你可曾注意过画?” 吴白点头:“只是一幅画。” 厢泉显然并不这么想。画与字的意境不符,画中叶子远多于桃花,花开三两朵,映在“挥戈”、“鸾鸟”、“丝竹”、“门氏”几个字上。 厢泉沉思,连他自己也无法看出问题所在。便让吴白收下去了。 此时,凤九娘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她死死的盯住易厢泉,沉着脸。水云看也不看那字,转身打开了柘木弓的匣子——当然,厢泉默许了。她羡慕的看着那柄弓,也不看别的。 厢泉与吴白竟然越聊越欢,待酒菜热上来,厢泉一下子就喝了好几杯。众人本已吃过饭,眼下又吃些东西,都是干肉片之类的小菜。易厢泉饮酒甚欢,凤九娘冷眼看他。刚才觉得他斯斯文文,没想到酒量这么好。 酒意浓时,他也不知怎的,提起了五个兄弟的故事。 “似乎是很有趣的故事,可否讲来与我听听?” 五个兄弟的故事不过是村间谣传,说说无妨,可如今发生了几件事,弄得人心惶惶,竟是谁也不敢再提。 气氛转眼变得尴尬。而厢泉却仍然自顾自的倒酒,似是毫不在意。酒哗啦哗啦入了杯中,他又客气几句,气氛又活跃开来。 终于,在厢泉的诱使之下,几个小辈给他讲起了五个兄弟的故事。 席间,厢泉似乎喝醉一般。他撑着头,双眼微眯,似听非听的样子。吴白、水云也喝了酒,黑黑、凤九娘却是滴酒不沾。 厢泉听了故事却是不言语。大家都看着他,而他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不住的倒酒,酒也不停的洒出来。突然,他猛然抬头:“那棺材里的又是谁?” 水云哆嗦一下,厢泉敏锐的看了她一眼,又摆出醉醺醺的样子,不再提此语,反而问道:“我就说夏乾清是煞星,是瘟神,他一来,准没好事。” 凤九娘不引人注意的哼了一声,厢泉抬眼问道:“那悬崖下的老婆婆,又是何人?” 众人沉默不语。厢泉又随和的笑笑:“乍看之下就是摔死的。” 凤九娘双目一凛:“什么叫‘乍看’——” “就是猛地一看,”厢泉笑着摇摇头,转移话题,客气几句,吴白这才慢吞吞说了孟婆婆之事。碍于水云,他没有提哑儿之事。 “好有趣的村子,”厢泉几乎是下意识的说了这句话,引得凤九娘一个白眼。厢泉却不以为意:“那古屋,住的可是故事中富翁的女儿?” 他这一句话又使得大家吃惊不小——厢泉自从来了就径直进了这厅堂,那古屋不过是远远一望罢了。吴白抿了口酒:“我们后辈都不清楚,易公子你怎会知道?是不是曲泽告诉你的?” 厢泉温和一笑,醉眼迷离,摇摇头:“曲泽没说什么。我……以看相为生,只觉得那黑屋年代甚远,煞气未散,实属不祥,万万不得靠近为好。” 凤九娘冷笑,表示不信。厢泉看她一眼,呵呵一笑:“黑云笼罩,邪气纵生,孤魂野鬼,哀号连连。莫不是有人死于非命?” 黑黑正端盘子进屋,双手立刻僵硬,而吴白、水云皆是低头沉默。凤九娘听到此,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她匆忙拿起酒大口喝下,双颊这才泛起红晕。 厢泉用手扶住脑袋,半睡半醒,似是胡言乱语:“但是远观紫气东来,颇有祥瑞之势,只怕早有贵客到来。我本以为是乾清到来所致,但他却离去了。然而紫气却未散去,这又是为何?” 凤九娘垂下头去,又喝了一碗酒。 厢泉低声笑道:“紫气不散,必有横财;林木哀鸣,水流急促,这是发大财的前兆。你们……谁要发财了?” 水云抬头表示疑惑,厢泉却没有给她任何说话机会:“若说这算命可不一定准确。这乾清本身生财之人,这乾清名字取的……五行缺水而补水,水又生了金……”易厢泉胡乱的说着,他把头低下,又抬起来,冲大家微微一笑。 黑黑上前:“易公子喝多了,容我扶——” 厢泉摇头笑道:“容我说完。这乾清真是个生金银的,不过他也怪,带钱出门,总爱将银票卷于发带系发,睡觉也不摘下——这一下雨,不全完了么?” 凤九娘脸色一变。 厢泉站起,欲回客房去,却继续道:“不过这样也好,头冠睡时可解,其它时间一律不离身,这下,出了什么事都有个依靠,精明啊……不过天气湿冷,银票这东西,脆弱的很,只怕久了……” 他一阵叹息,随即离去。入了客房。 三个小辈也都去睡了。独独凤九娘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 易厢泉晃晃悠悠被黑黑引进了客房。他住的是乾清的那间,如此也就免得收拾了。 房间的陈设一如乾清几日前在时所居住的一般。厚被、炭火盆,新鲜的松枝插瓶,醒酒汤。厢泉带着醉态,却又不失斯文。他说了些客气话,送走黑黑,说自己马上睡觉。他双眼混沌,摇摇晃晃的关上门。 关上门的那一刻,立即警觉起来,一反方才醉态,就像一只嗅到猎物的猎犬。 他吹熄了灯,烟雾立即在黑暗的房间里弥漫,让厢泉的脸也变得朦胧。他一个转身,轻巧的跳到了窗前,吱呀一声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 他如同黑夜中的猎人,侧过脸去,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 猎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是为了等待猎物落网。 窗外并不明亮,也许是阴天乌云遮月的缘故。远远看去,厅堂屋檐堆满了白雪,屋檐之下,灯火却未熄灭。说话声、碗筷碰撞之声不绝。 松枝的清香进入厢泉的鼻中,他顿时觉得又清醒了几分。细细看去,凤九娘忙碌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清晰可见。窗外微光,照在厢泉的双眸里,而他的双眸却比雪夜更加明亮。 厢泉不知看了多久,竟然听得一阵悉悉索索之声。他微微转身,判断出这个声响来自床下。 是……老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十章 夜思 这声响是厢泉意料之外的。他没有点亮灯火,而是凭借较好的夜视力摸索过去,低头仔细听着。 似乎真的是老鼠。 厢泉松了口气,却不由得纳闷起来。他犹豫一下,还是点燃了灯。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屋子,厢泉看到了那只硕鼠。此鼠似乎畏光畏人,一下子就跑开,钻进了墙边的幽深鼠洞里。 厢泉面无表情。他火速持灯弯腰,摸索地面。只见床底下竟然有不少谷物。这是寻常人家吃的谷物,不多,颗粒大,坚硬的很。他诧异的看着,谷物为何会在床下?似是被人刻意扫入床下的。 厢泉略作沉思,伸手掀开了褥子底层。褥子上还沾着些许谷物,整整一床,数量不多。厢泉不禁诧异,这谷物放在床铺下,叫人如何能睡得舒服?这莫非是吴村的习俗? 应该是被人扫到床铺下的。厢泉蹙眉,难道是乾清做的? 松枝香味怡人,颇有提神之效。厢泉酒量不错,饮了醒酒汤之后更加清醒。经过几番思量,他终于得到答案。在路过此村之前,他曾坐在街口算命。沈家下人前来讲述过吴村之中发生的怪事,请求破解诅咒。 老爷与小厮,宿醉不醒,夜半有老人唱歌,次日归去才发现财物不翼而飞。 厢泉当时不以为意,立即做出推断:有人夜半进门偷钱,只偷外来生客。 想到此,厢泉冷笑一下。凤九娘不知掠夺去了多少银子。然而,有贪财之人,必有不贪之人——她的恶行只有铺床的黑黑有所发觉,故而在床铺上撒上谷物,又端来醒酒汤,只为了提醒来客夜半警惕。 厢泉摇头轻叹。黑黑这个女子虽然聪慧,却也太过隐忍,心也软,考虑太多。凤九娘身为同村之人,她也不好出面质问;再者,估计她没有切实证据。 若她能早些放下脸来对质,亦或出面提醒,也许乾清就不会出事。 空中似有乌云,不知何时飘雪。灯火被吹熄,而厢泉慢步走到窗前,安静的注视着凤九娘的屋子。 乾清凶多吉少,这一点厢泉非常清楚。如今自己也不知人在何处,凶吉全凭他夏乾清自己的造化。 他闭起眼睛,若是自己能早来一天,就不会…… 厢泉苦笑一下,现下想这些有何用? 吴村的灯火全熄,周遭一片黑暗。厢泉闭起双目,他掌握的线索太少。怪事连连,但当务之急是救人,当然,这是在乾清还活着的前提下。 今日厢泉提及乾清发带中绑着银票一事,只是为了引导凤九娘去寻。千两银票,不似铜钱般坚硬结实,不论乾清现下是生是死,凤九娘都会立刻去找的。厢泉想知道乾清的所在地,必须通过凤九娘。若是今日晨起,凤九娘还未有所行动,他会采取极端手段。 易厢泉想找的人,掘地三尺也会找到。但是他等不了太久。距离乾清出事已经过去一天,拖得越久,情况越遭。 按照乾清的推算,厢泉一定是早早离开此地去了汴京。水路不通,这山是必经之路,兴许已经过去了,而事实却非如此。厢泉去拜访了那位博学的沈大人,二人交谈甚欢。他听闻怪事,愿独自前来。山体塌陷,他随着车夫在山中百转千回,辗转找到了这个山头。 他还未到吴村,便看见了曲泽。 那日清晨,厢泉与车夫匆匆赶路,偏偏瞧见山神庙。厢泉听闻吴村传说,觉得有趣,然而在庙门口巨大的槐树之下,却看见曲泽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一般。 厢泉叫醒了她,她却诧异于自己的所处地,颠三倒四的讲了吴村之事。厢泉见她精神不佳,受寒发热,就叫车夫送她下山,自己则去吴村一探究竟。 再走几步,却在树下看见了乾清的柘木弓和包袱,还有一大团缰绳。 厢泉认得乾清的弓,那是乾清拼命也要护住的宝贝。树上拴着一个缚龙扣,特殊系法是邵雍教给自己的。而乾清儿时随父去洛阳,见了缚龙扣,也嚷着要学。 厢泉见状,心中疑惑。再往前看,一切便清楚了——吊桥断了。 他注视吴村,看着它独特的地貌,目光下落,却见到了孟婆婆的尸体埋在雪堆中,并未腐化。厢泉几乎是当机立断,用乾清留下的缰绳拴住树木,自己拉住绳子垂直而下,到了沟壑底部。 厢泉扒开雪,看着孟婆婆的尸体。他不是仵作,但是他看出来其中的些许不对劲。 孟婆婆是跌下悬崖没错,骨骼断裂没错,而尸体却有中毒的迹象,口中异味,观其面色,似是生前有黄疸之症。厢泉不能认出是什么毒。但是他明白,若是普通村民看了孟婆婆死去而匆匆下葬,这中毒一事,便也入了土。 对于下毒之事,厢泉不敢妄加猜测,只得暂且搁置。他便唤来村人,打算把孟婆婆的尸体先提上去。然而提及一半,绳子啪嗒一声断了。石头滚滚落下,孟婆婆的尸体也随之滚落。 厢泉听到了凤九娘的声音,嚣张跋扈,却有些底气不足。凤九娘、吴白、黑黑、水云的对话清晰的入了厢泉的耳朵。此时他弯下腰去看了绳子断口,果然是有人磨过而导致断裂。 好一个凤九娘。他当日在沟壑之下听闻几人谈话,断定此人不善。她不再需要惹事生非的路人进村,不再需要半夜翻人家的钱财包袱。她有夏乾清这只肥鸭,钱财到手,足够衣食无忧。 厢泉如今正倚靠着房门,死死的盯住凤九娘的房间。凤九娘睡下了,他也耐心的等了两炷香的时间,直到夜深,厢泉有些撑不住了。 就在四周一片死寂之时,吹雪出现在厢泉的视野里。 它浑身雪白,猛然一跳,一下子翻越上屋顶,又一下子跳到远方。它跑到了那白色的棺材旁,绕了几圈。那里放着些祭品,还有些食物残渣。 今夜厢泉内心不安,这种不安并不体现在他的外在举止上——冬日寒冷,他却忘记让吹雪进门,也忘记喂它食物。 吹雪如今定然是饿坏了。 猫与棺材并不是好的搭配。猫不得碰触尸体,这是常人皆知的忌讳。按理说,厢泉是算命先生,即便他不相信命运,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也是不会让猫去碰那棺材的。 既然凤九娘睡了…… 厢泉没有点灯,吱呀一声推开了门。真的如同黑黑与水云口中的白无常,毫不留情、也毫无感情的走在黑夜里。 窗外留着一盏灯笼,安静的在照着覆着白雪的村子。吹雪站在棺材之下,目光炯炯,轻轻的冲主人叫唤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十一章 静候 吹雪的蓝黄双眸微亮,似乎是不情愿离开食物残渣。见主人一脸严肃,它摇摇脑袋,自觉地跳开了。 然而厢泉却没有把吹雪抱走。他径直的走到棺材边上,绕其一周。顺便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遂从附近拾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插进棺材缝隙之中,奋力一撬。 开棺属于对逝者的大不敬,而厢泉却没有丝毫犹豫。 “咔吧”一声,棺材一下子就被撬开。厢泉异常诧异,眉头微皱,但表情随即变得平和。棺材素来都是被封得很紧,不论木棺石棺。松动,有两种可能。一则下葬过于匆忙,无法好好安顿棺椁;再者,它可能被撬开过——第二次再撬开定然要简单的多。 棺材周遭的脚印异常凌乱。厢泉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细细检查了棺材的外观。这似乎是家族里通用的棺材。山村之中,村民病故实属常事,且是突如其来的。倘若待到棺材做好,再搬运入村子,就不知道需要几日光景了。如此就会造成尸体腐败。因此,有的村子常备棺材,以免村民暴毙而无处安放。 厢泉仔细看着棺材,是普普通通的白色石棺。它草草封上,且有被撬开的痕迹,铁钉凌乱的堆在四周。 真是奇怪。 厢泉双手扶住棺材盖子,轻轻挪动。异样的气味传了出来,这是轻微的尸首腐败之气,还好是冬日,腐败并不严重。他在夜色下,仔细的看着棺材内部。 白色石棺中静卧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穿着蓝白相间的衣衫,一只手已经脱臼,身上有被踩踏过的痕迹。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脖子上奇特的伤口,似是撕裂,又似是扯断。 这种情形是厢泉万万没有想到的。 女子如此美丽,双目已经合上,面容却很是奇怪。似是哀凉,似是痛苦,却又带着平静。厢泉并不会从尸体上看出什么来,他在汴京城帮人解决案子,看尸首的活儿都不是他来做的。 尸体还是新鲜的,约摸刚死了几日。 但脖颈处的致命伤,他却看出来了。那奇怪的撕裂伤口是导致这个美丽女子死亡的原因。脖子的创口很大,这女子多半是因为失血过多致死。 怎么会遇到这种事?为何不呼救? 厢泉看着少女苍白的脸,灯下,雪中,恍然觉得她与水云相像。这才明白,二人兴许是有血缘关系,怨不得自己今日问起棺中之人,水云姑娘会有那样的态度。 这具尸首实在诡异。厢泉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甚至于伸出手去将尸体整个翻过来。尸身在死亡不久会僵硬,随后变得柔软。现下尸身便是极度柔软的,像一堆软塌塌的肉,厢泉却没有丝毫的怜悯,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他只是想弄清真相而已,心正,自然无所畏惧;对于尸体有了敬意,也就不再有任何担忧之情。 若他是仵作,定能看出些许端倪。然而他不是。伤口有点像野兽咬伤,又有点不像。也像是人为的撕裂,然而一切又无法解释。 厢泉最后看了棺材中的少女一眼。那少女长的真是漂亮,但是脸上却是毫无生机的惨白。清丽的面容与不属于活人的脸色,让厢泉今夜第一次感到心里微颤。 他叹了口气,检查了棺材四周、棺材内部,皆无怪异之处,这才合了棺材,又小心的、尽其所能的将棺材盖子完好的封上,尽量让人看不出来棺材被人再次动过。 厢泉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如同寒夜一样,浓重的墨色浸透在冰冷的空气中。吹雪在远处的角落里,用它那黄蓝的眼睛看着这边。厢泉把它赶跑,它也就不敢靠近那棺材了。在吹雪小小的脑海里,自然是猜不透它的主人此刻在想些什么的。 厢泉默默的、安静的走回房间。待走到吹雪旁边,他一把它提起,像拿个包袱一样抱在怀里。 吹雪缩成一个绒球,蹭了蹭厢泉的外衣。 它很听话,喜欢乱逛,却不会跑丢。厢泉很少去管吹雪的。除非要离开时,他才会把吹雪带走。他此时却把吹雪带进房间。进门开窗,一丝微微光亮就这么洒了下来,照在那个鼠洞上。 吹雪轻轻巧巧的从厢泉怀里蹦了出来,又唤了一声。厢泉把它赶到鼠洞那边去。 吹雪太有灵性了。它似乎知道厢泉要它做什么,它灵敏的耳朵能听见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这种听觉是与生俱来的,纵使那声音轻的仿佛不存在一般。厢泉借着光亮盯着吹雪的一举一动。 吹雪知道那是鼠洞,知道那是老鼠的聚集点、天敌的藏匿处。它甚至把脑袋探了进去,拱了几下,洞口有些松动。吹雪似乎没捕过鼠,完全没经验——待它再活动几下,半个身子居然也进了去。 吹雪被卡住了。 而厢泉彻底愣住了。能让猫进入半个身子的洞,怎能是鼠洞? 他上前抬手将嗷嗷直叫的吹雪拉出抱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轻轻向洞里丢去。 铜钱叮叮当当的滚动着,声音清脆,传的很远。 他瞪大眼睛望着,千万种想法在他脑海中炸开来,如同长江从遥远而高耸的山脉发源,滚滚逝去,衍生出各个支流。这些想法如同江水一般连在一起,有些彼此相连,形成一片巨大而清澈的湖泊,在易厢泉这颗脑袋里,凝聚成真相。 然而不是全部的真相。 厢泉紧紧的闭着眼,先是笑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他掌握的线索还不够。 厢泉一夜没有合眼。他倚靠在窗户边上,漆黑的夜晚没有在他的白衣上留下一丝影子,只在他的脸上留下疲惫的痕迹。而此时,鸡已经鸣叫起来。天蒙蒙亮了,东边的天空呈现乳白色,太阳即将出现。 厢泉从夜晚到清晨,不曾坐下,更不曾睡觉。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能想到的,都是别人难以预料之事。 就在他还屹立不动之时,远处的小房子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一夜寂静,而厢泉习惯了这种安静,故而这轻微的响声就分外清晰,像针刺进他的耳朵。厢泉警觉的转过身去,望向窗外,冷笑一下。 终于等到了。 世间智者甚多,愚者不少。在这些人中,贪钱之人最易被打败。因为他们的欲望会与弱点并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十二章 蒸发 凤九娘穿戴整齐,悄悄的把房门敞开一条缝,偷偷摸摸的往外看。 两人都在偷窥。凤九娘在偷看四周,易厢泉在看凤九娘。 厢泉屏住了呼吸,他等了一夜才等到这一刻。 凤九娘见四下无人,便轻轻提起裙角朝溪水边走去,手上还拿着一捆绳索。她头上的木镶金簪子在晨光下格外耀眼,却显得粗糙丑陋。 木镶金…… 就在这瞬间,一种奇异的想法降临到了厢泉心头。但他来不及多想,他怕凤九娘走出自己的视线。他定了定神,虽然冒险,而厢泉却是毫无办法——他推开了屋子的门,溜了出去,跟着凤九娘。 厢泉很少做这种跟踪之事,自己也做不来。他分外小心,距离甚远,只求能看见凤九娘的去向。 凤九娘停下了。她周围并没有什么建筑,空旷的很。然而远处却是潺潺溪水,再远则是巍峨高山。东方的一抹红色越来越浓,照亮了溪水,泛着点点微光。厢泉的视野也变得更加明亮。 凤九娘脚下是一片土地,因为是阳面,有部分积雪已经融化,露出黑色的地表,而土地上却覆盖着一层枯黄稻草。周围有栅栏一类的木条,稀稀拉拉的围着。 厢泉眯眼看清,栅栏围着一个洞,或者一个陷阱——这么形容贴切些,因为上面覆盖着稻草,掩饰的格外好。 厢泉这才明白,凤九娘深夜不出来,正是因为光线不够明亮的缘故。 天空升起一轮红日。光芒似乎是瞬间洒下的,温和却明亮,今日是罕见的艳阳天。凤九娘蹲了下去,扒拉开那些稻草。她动作轻柔却急促,眼神如同是一个即将打开神秘礼物的小女孩,生怕弄坏了礼物盒子,却又急切的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这种目光却不是纯真的,而是贪婪——一种接近病态的贪婪。 凤九娘的眼神在朝阳下完全暴露出来。厢泉下意识的握紧腰间的金属扇子。 稻草哗哗的落地,就在这一瞬,凤九娘急切的朝洞的下面看,厢泉一下子抽出金属扇子,唰一声打开。 乾清若是在此,他也未必见过厢泉这种阴冷的脸色,像极了蓄势待发的豹子。 凤九娘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情景。而此时厢泉却紧紧盯着她。但是,令厢泉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凤九娘的脸色变了。从万般期待,变成极度惶恐与难以置信——她快速的、疯狂的把稻草扒开,死命的探头下去看。 厢泉吃惊的看着凤九娘的动作。凤九娘不死心,她又扒开稻草,只求光线再进去一些。她的手在颤抖,脸上依然是那种表情:吃惊、害怕、恐惧。这些表情厢泉一丝都没有放过。 就在此刻,不远处的门哗啦一声开了。清晨是如此安静,这声门响就变得无比巨大。厢泉立即闪身用屋子的柱子挡住自己,远远看见黑黑似乎刚刚睡醒,正推门出来活动筋骨。 那开门声音甚大。凤九娘也是吃惊的回头,她若惊弓之鸟,本就惊恐的脸显得更加惊恐。她草草的把稻草覆盖上,猛地站起来,头晕的扶住脑袋,深吸一口气,昂起头朝黑黑走去。 “早啊,黑黑。起得真早。”凤九娘脸色极度难看,声音微颤,但仍然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黑黑好奇的看着:“凤九娘,你怎么起这么早?平日里都是我做早饭的。” “昨夜没睡安稳,今日早早醒了,睡不着,这不就起了。”凤九娘神色不定,敷衍几句,便拉着黑黑进了厨房。 厨房离这边远,视角也有限制。待她们进了去,厢泉便一个箭步从屋子柱子后面出来。他不怕被凤九娘看见——没有什么比乾清的命还重要。 凤九娘听说乾清发冠上有银票,定要早早找到的。如此推断,这个陷阱就是乾清的所在地。不知道乾清是生是死? 厢泉面色严峻。若是乾清生还倒还好,若是死亡,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交代——不论是于乾清的父母,还是对自己与乾清昔日交情。 他想过最坏的结果。 但回想方才凤九娘的神情…… 厢泉跑到那个陷阱旁,蹲下,如同凤九娘一样掀开稻草。这是一个极深的洞,它一片漆黑。厢泉不由得心里一凉,纵使将一个人清醒之人丢进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厢泉虽然这么想着,下手却是沉稳的,他有条不紊的搬开更多的稻草,让阳光洒进去。当视野恰好足够明亮时,厢泉往洞低望去,却是一惊—— 那底下根本没有人! 洞底下只有土堆。看那样子,像是极松的土壤。厢泉暗暗舒了口气。乾清没找到,活人死人都没有,这便是好的了。 厢泉虽然心情松快些,却又双目紧闭,随即睁开眼细细的看了这个陷阱。视角所困,光线并非极其强烈,井底之形态只能看清个七八分——松动的土壤,确定无人。 厢泉向井壁看去,只见上面横着些许腐朽的木头,稀稀拉拉,却排列规律。如同搭好的架子被土壤掩埋,又似是梯子一般镶嵌在土地里。人若是摔进去,这些横木应当能抵挡几分。 乾清若是直接掉入,未必有事。 这种奇特的构造令厢泉疑惑,然而他却觉得不能再拖。观凤九娘的神情,想必她也没料到井下无人。乾清生死未卜,眼下唯一可做的,就是下井查探。 厢泉立即站起,他觉得有些晕眩。昨夜喝酒,纵使酒量不差也是有影响的;而他又彻夜未眠,眼下更是疲劳。洞口旁是凤九娘留下的绳索,厢泉转身步履匆匆,去取灯来照。 凤九娘定然是把乾清扔到了这个陷阱,或者说是大洞里。厢泉眉头拧紧,他想不通,乾清究竟去了哪里? 厢泉取了灯便匆匆往陷阱那里去。走步间,赫然传来一声阴森冰冷的女声。 “易公子这是去做什么?” 只见凤九娘端着盘子直直的看过来。她眯起眼睛,面容苍白,似见了阳光的饿鬼,狠狠的瞪着厢泉。 厢泉转头,看见了凤九娘冰冷而扭曲的面孔——她看见了厢泉手里的灯。她嘴唇发白,眼中包含着毒辣与恐惧。凤九娘与厢泉保持着一定距离,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如同一个孩童看到了关在笼中的猛虎,偏偏想看着,却跑不得、近不得。 厢泉却一下子笑了。凤九娘不理解,他为什么笑的出来——易厢泉此时的这种平和神态,令人感到深深的恐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十三章 逃脱 “易公子?用早膳吧,我已经做好,只是热了热剩的,所以很快……咦?你拿着灯笼做什么?”黑黑此时正端着饭菜去厅堂,一脸奇怪的问着厢泉。 凤九娘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她在颤抖。 厢泉淡然的扫了凤九娘一眼,微微一笑:“只是想帮凤九娘一个忙。” 他看着凤九娘,就像看着一个在勾栏表演的人。 观凤九娘神色,并非是能经得起大事之人。她恐惧、担忧、怨恨,这种情绪时无法掩饰,直接写在凤九娘那张复杂的脸上。 她心慌。 厢泉如此试探,只是觉得若要下井一趟,倒不如与凤九娘摊牌更有效果。妇人之心毕竟软弱。 “我一会有事欲与凤九娘商讨。”厢泉语气平淡。 凤九娘顿时更加慌了。然而话音未落,却是“嘎吱”一声开门,吴白从房子里走出来。 厢泉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吴白的屋子旁边。吴白睡眼惺忪的,一见到凤九娘,脸就冷了。而厢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却见屋内挂着一副画。 画得格外奇怪,却是挂在正对着门的地方,厢泉刚好能一眼看见。 他一见到画,先是眯眼打量,不在意的。之后却忽然瞪大双眼,冲吴白笑道:“这莫不是心圣道人所画?” “心圣道人?”吴白讶异的转头一看,“易公子定然在开玩笑。” “若真是如此,当是精品了。虽然没画完。“厢泉说着就欲进屋一瞧,刚迈步却迟疑了,眼下救乾清要紧。 “心圣道人,人如其名,单单一个‘怪’字。画风虽好脾气秉性却极度古怪,而后便他失踪了。心圣道人传世作品也不多,若真是他所画……”吴白一脸吃惊的看着自己房间的画,旁边还挂着那幅字。一字一画,看起来颇雅致,又有几分怪异。 厢泉只是扫了一眼,若换作平时定要细细琢磨的,只是他一心想着乾清之事,又身心俱疲。 “这两幅书画一起,倒也别致。”说罢,又将凤九娘的神情纳入眼中。 凤九娘一听那画是珍品,双眸掩饰不住贪婪神色。厢泉嘴角抽动一下,送给她冰冷扭曲的微笑。 黑黑笑道:“这字画挂在一起,的确奇怪,这画本是那古屋的东西。被夏公子拿了出来。半夜三更,他还非要和曲泽溜进古屋去……”黑黑絮叨着,凤九娘脸色愈发难看。她畏惧,却又偷偷看着厢泉。 厢泉只是看着字画。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住了自己的目光。 黑黑继续道:“夏公子那晚去古屋‘探险’,觉得这画怪里怪气,而且和旁边的卷轴比起来长短不一。” 厢泉眉头一蹙,立刻入了屋子,取下画来细细的看着。 而此时,几乎是同时的——凤九娘目光一凛,匆匆闪身跑到她自己的屋子。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凤九娘挪动着碎步,急急忙忙的奔回屋子去。她被发现了,被那个姓易的发现了!那个姓易的怪人发现是她害了夏乾清! 凤九娘回到屋子,颤抖着手“呼啦”一声关了门。 夏乾清!他明明被扔了下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洞底没有人!夏乾清去哪了? 凤九娘恐惧至极,哆哆嗦嗦的胡乱把自己身边值钱的东西塞进包袱。 只能逃了!乾清消失了,她还不是那么害怕,好歹与黑黑一同做好了早餐。但是当她看到易厢泉提着灯,她就明白了。 易厢泉那句“只是想帮凤九娘一个忙”,让凤九娘惊恐不安。她的心狂跳着,拼命的摇头,匆匆的收拾包袱。 可是怎么出村?她看了一眼远处险峻的山峰,又看了一眼沟壑,目光一亮。 她隐隐看到远处,沟壑的对面有绳子垂下来。 其实出村的办法不是没有。易厢泉就是这么进来的。他一定是用一条绳子从沟壑那头系住树木,再顺着绳子攀爬至沟壑底;随即在沟壑底呐喊,让凤九娘与吴白拉他上去。 凤九娘想到此,心中一阵狂喜,如此,借着那姓易的绳子,她定能逃之夭夭了!再不跑,谋财害命,被官府捉了去要怎么办? 她卷着包袱,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她安慰自己,乾清那夜喝醉昏迷的确是自己安排好的,但是她没有杀了他,只把他扔到了那个洞里——凤九娘不知道那个洞是做什么用的。 她没有谋财害命!她没有!她没有那个胆子杀人! 凤九娘疯狂地用这些话安慰自己,一边将东西装入袋子里,还有乾清的银子和银票也一并装进去——钱,有钱就能出了这个鬼村子,过她的逍遥日子!夏乾清,他是死是活关她何事? 她转至柴房,那是她私藏财物之处。以往那些过客的财物都统统藏在这里了。她三下五除二的收好,出了柴房,又看了看那沟壑间摇摆的绳子,笑了。 乌云轻轻漫过了山头,遮住了初冬温暖的日头。大雪似是要再度降临这个村子。 然而此时,易厢泉正全神贯注盯着那幅女子画像,还有旁边的字《黄金言》。 他没注意到凤九娘的离开。 画中的少女安静的沉睡,似是做了好梦。厢泉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紧紧握着那画。黑黑慌忙问道:“怎么回事?” 厢泉没有答话。他修长的手慢慢的抚摸着粗糙的画面,翻来覆去的看着,正面、反面,甚至于贴近眼睛去细细的看着那图画上细小之处。 姑娘娇俏美丽,酣睡之时娇态毕现。配着一身华丽的衣裳,手戴造型奇特的镯子。厢泉翻过画来,看见那一小摊血迹粘在画的背面,又将画竖起来看它的长度。 “被截过……”厢泉喃喃道。他用手轻轻摸了摸画卷,那里是有血迹的地方,延伸到了画的边缘处。“被截过,因为画的下部分还沾了很多血迹,必需裁剪下去……” “易公子,你怎的了?”吴白见厢泉自言自语,便疑惑问着。 厢泉丝毫不理会,只是继续看着,似是中了魔障般喃喃自语:“但是如果裁剪多了,会影响已经画好的部分;若是不裁剪,余下血迹过多,怎么都是不好的。因此被人裁成这样,留了一点血迹,但保留了画的大部分……但是,空白之处剩余过多,显然画作未完成……这究竟是为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十四章 字谜 他抚摸着画,轻轻拨弄着,似是要把谜团拨开。 吴白沉默不语,黑黑咬了一下嘴唇:“这画与古屋有关,但我们不知道……” 厢泉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这画现下估计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他想起乾清之事,放下画转身欲离去。然而他又无意的瞥了一眼旁边的字,似被电击,猝然叫一句:“等等——” 吴白与黑黑讶异的看着他。厢泉又看着那《黄金言》,徒然一呆,又默念一遍: 惜吾当年青杏小, 时待不知习无早。 读罢挥戈对竹马, 书弃提笼圈鸾鸟。 谨成父愿皇榜落, 言酸意恨几时了。 慎慎闻此丝竹乐, 行咎难对门氏老。 “易公子怎的了?”黑黑见他怪怪的样子,着实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回忆起乾清的描述“易厢泉简直不是个人”。 黑黑觉得没有这么严重,而易公子这人的确奇怪,这倒是毋庸置疑的。见他一副痴呆样,黑黑也觉得尴尬异常:“易公子不妨去吃早饭再来看……” 厢泉仍是一动不动。 “易公子!易公子!”黑黑提高了嗓子,而厢泉却像个木头一般,不做应答。 “易公子……”吴白也唤了一声。而厢泉却是听进去了,目光移向吴白,木然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是不带感情色彩的审视,而吴白却心中发寒。 “黑黑姑娘不妨先去用膳,我一会再去。” “可是——” 厢泉淡淡看了吴白一眼,示意他留下。 吴白也识相,便道:“姐,你先去吧。” 黑黑疑惑着看着二人。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觉得厢泉和吴白有事瞒着她。然而她还是走了。黑黑今日脑中格外混乱,乃至她匆匆跑入厨房,没注意到提着包袱、经过吴白屋子门口急于逃跑的凤九娘。 凤九娘经过吴白的屋子,走到墙角停住了——她不是有意偷听的。然而上天却格外眷顾她,让她听到了莫名其妙的又令人浮想联翩的话语。 “看你的样子,你……是知道了?”说话的是厢泉,他那独有的几乎没有感情的语调,实在太有特点。 吴白支吾一会,似乎是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易公子你看出来了?我当然知道,司徒爷爷和孟婆婆一同送给我的东西,我定要好好看看。” 吴白此言答得格外认真。凤九娘听得此段对话莫名其妙,竖起耳朵贴了窗缝。 “他们真的信任你。不过你也没辜负期望,”接着,厢泉走动,似是摘下了那卷轴,“《黄金言》,它可是双重字谜。并非只有‘惜时读书,谨言慎行’之意。此谜一出,只怕不仅是督促你读书。当你不再看着‘惜时读书,谨言慎行’八字,兴许能发现别的什么。” 吴白也笑了:“也许是我不够用功……这个字谜,我早早猜出,但没有想太多。对我而言无甚意义。只是,易公子你……” 厢泉轻笑:“卷轴底部之图就是提示,花落之处为谜面,即‘戈’、‘鸟’、‘丝’、‘氏’。如此组合,便成了‘纸鸢’二字。” 凤九娘越听越觉得奇怪。 吴白笑了,带着几分敬佩:“易公子当真不是普通的算命先生,此等典故唯有读书人可解。而易公子不过看了几次就解出来。但是,难道你不奇怪?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易厢泉轻轻道,“五个兄弟的故事说过,古时的富翁。” 吴白没有搭腔。厢泉温和道:“这五个兄弟的故事应该就是吴村的来历。那个富翁恐怕真的是富翁,他有钱,而且将钱财留了下来。” 窗外的凤九娘听到此,呼吸急促了起来。 “《黄金言》与纸鸢,请允许我做些联想——” “估计易公子现下知晓八九分,我便坦白了。这山中的确有宝藏,只是希望……”吴白停顿一下,“希望易公子不要做出、做出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不是贪财之人。你大可放心。”厢泉并没有说下去,但这一句“大可放心”说的坦诚而平和,让吴白大大舒了一口气。 “孟婆婆和司徒爷爷是村子最聪明的人。自我出生,他们就是村子里德高望重之人。他们的孩子,是凤九娘的丈夫。凤九娘嫁了不久,就成了寡妇……” 门外的凤九娘听到提到自己,不仅心中一惊。随即冷笑一下。 寡妇?寡妇!自己一辈子就是个寡妇!就要呆在这穷山村里老死? 凤九娘的思绪要飘远,却被易厢泉平调的话语拉了回来:“我只是想听那纸鸢与《黄金言》之事。” 他的手指轻轻的敲击桌面,隐藏内心的不耐烦。 “我知道的并不多。他们夫妇信任我——但是后来司徒爷爷过世,孟婆婆犯了痴病。财富一事,他们从没提起过。” 厢泉惊讶道:“也就是说……” “其实我与易公子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吴白迟疑一下,“孟婆婆除了留给我字,还给我留下个纸鸢。” “哦?”厢泉感兴趣的问了一声,门外的凤九娘贴紧了耳朵。 吴白道:“那纸鸢一看就是有年头的东西,做工精致,上面的花纹格外独特。水云喜欢,我便给了她了。” 厢泉笑了。这姓吴的小子,真是面对财宝丝毫不动心,这种东西随随便便给了别人。 吴白也只是轻叹:“所为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 门外的凤九娘听得糊里糊涂,但她似乎是明白一点。吴白说,那纸鸢上有奇怪花纹。 厢泉起身,似要早早结束对话:“那纸鸢上的图案,是不是酷似山路?我来时山路百转千回。” 吴白点头:“我不跟别人出去打猎,没怎么走过这山路。我见了《黄金言》的谜底,也看了看纸鸢,只是觉得……” 厢泉一下子打断他,居然背诵出来: 白雪覆盖东边村子 富翁已经摔断脖子 老二掉了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路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过着平常日子 他不明白——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吴白吃惊的瞪大双眼:“易、易公子!你为、为什么——” “我听过,”厢泉答的很含糊,“这个山歌所讲,八成真的是吴村来历。富翁死去了但他拥有巨大的财产。大哥并不知道,但是……五哥知道。” 吴白点点头:“祖上财富不少,将宝藏放于山中。五哥知道宝贝在哪,便绘成地图标记了财宝位置,并做成了纸鸢图样,留给后世人。他自己无心财富,只心系那个姑娘。” 厢泉沉默良久,才缓缓道:“真有意思。” 吴白不确定是否要答话。此时门外的凤九娘却按捺不住了。 宝藏,是宝藏。 凤九娘的脑袋被一种疯狂的想法占据。这个可悲的女人几乎一辈子生活在山里,耗尽了所有的青春年华,她受够了。 钱!有钱她就可以在大城里自在的活着。她没有夏乾清那种富贵命,但是她凭什么要贫穷一辈子? 她凭什么苦命?她不甘心! 凤九娘快速而疯狂跑到了水云的屋子边,而水云此时还在酣睡。凤九娘如同一个嗜血的鬼怪,一下子推开了门。 她仿佛嗅到了宝藏那令人疯狂的香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十五章 败露 黑黑在厅堂左等右等,还不见人。便急匆匆的跑出去。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今天早晨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但她总觉得要出事。 她轻轻的推开门,远见吴白的房门紧闭,隐隐听到里面的人声。黑黑虽然好奇,但也想着,自己的弟弟与易公子谈话,自己听不听的也不打紧。 黑黑放宽心,去了凤九娘的屋子。 “凤九娘,吃饭了!”黑黑叫着敲门,却无人应答。 她推开了门,而眼前一片狼藉。箱子、柜子被翻得乱七八糟,首饰盒,荷包全被掏空了。 黑黑感觉当头一棒——莫不是遭了贼? 但她迅速思索,这不可能,村子哪里来的外人?为什么只有凤九娘的屋子遭了贼? 她本是冷静之人,而此刻脑袋也糊涂了。她奔出去,高喊:“凤九娘的屋子——” 吴白呼啦一声推开了门,厢泉也跟了出来。厢泉一听“凤九娘”三字,脸立刻变得阴沉。 黑黑跑过去:“凤九娘的屋子被翻乱了……她、她人呢?” 吴白急忙问道:“少了什么?” 黑黑摇头,表示并未细查。厢泉面容冷峻,猛地推开凤九娘的房门,看见屋内一片杂乱,随即退后一步,看向远处的沟壑。 “易公子,你说这到底、到底……”黑黑急忙问着,而厢泉只是盯着沟壑,表情冰冷而木然。 厢泉的表情并不丰富,平日里面容呆板,但却复杂的很。笑了不代表高兴,木然不代表无情。 吴白还没开口,厢泉却转了身,又看了看远处水云的房子,又一言不发的奔了去。 “易公子!”黑黑无奈的喊着,这易厢泉真像个疯子! 吴白见此便道:“姐,你去细查丢了什么,我去瞧瞧易公子。” 厢泉一下子跑到水云屋子旁边,拉开了门——这是不合礼节的,但他不管那么多。 水云安然坐在椅子上,她也看着厢泉。 吴白也跑来,见水云安然,也就放心了。厢泉大踏步进去,急急开口问道:“凤九娘可是来过?她是不是问你要了纸鸢?” 水云的眼中写满惊愕,然而她看着厢泉,却未作回答。 “怎么了?易公子在问你话!”吴白也上来,急忙问着。 水云也看看吴白,一脸错愕,但是仍旧不发一言。 “你可是不能言语了?”厢泉蹲下,死死盯着她,徒手按住水云肩膀。 水云向后缩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吴白急了:“这到底——” 厢泉将手搭在水云脉上,闭眼凝神,不消片刻,诧异道:“一切无恙。” 吴白一听,拧紧眉头,蹲下去:“你为何不肯说话?” 水云犹犹豫豫,这才道:“凤九娘来过,她让我两炷香之内不要与你们说话的,也不要出这屋子。” 厢泉听到此不禁苦笑一下:“你为何这么听话?” 水云无奈:“凤九娘那个样子,我还真是没见过。我方才刚刚睡醒,她冲进来一副要将人扒皮的样子。她还找到了我的纸鸢,拿走了。凤九娘那样子着实怕人,就像疯了一样!一个纸鸢,她到底要干什么?我见她奇奇怪怪的,也觉得可怕,就照做了。” 黑黑此时急匆匆跑来:“我看了凤九娘的屋子,似乎是值钱的东西都没了。这、这似乎……” “凤九娘跑了。”厢泉闭起眼睛,微怒。 吴白诧异:“跑?为什么要跑?” 厢泉叹气,却是冲水云问道:“她只拿了纸鸢?还与你说过什么?” 水云一脸迷茫的摇头。吴白闻言抬头对厢泉道:“凤九娘居然拿了纸鸢?莫非她刚刚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厢泉缄默不言。自他来村不过一日,众人与他接触时间不多,但厢泉一直都笑得亲切自然,犹如春分拂面;或是表情呆板,语调毫无起伏之感,如同木人一般。而此刻的厢泉虽然面无表情,脸上却是抹不去的阴沉。 见此,众人心里不由得隐隐担忧起来。 黑黑比吴白更懂得察言观色,料到发生了大事,便小声问道:“易公子可是觉得出了什么事?” “对呀,她为什么跑了?”水云一头雾水。 厢泉继续沉默着,快步走到窗前,眯眼看着远方。 吴白知晓财富之事,却并未透露分毫。故而他自己也不打算将财富之事告知黑黑与水云。 他看了许久才转移话题道:“凤九娘是顺着绳索从村里入了沟壑,之后再顺着绳索攀了上去,即是我来村时使用的那条。” 黑黑惊讶:“这村路就通了。你拉了绳子入了沟壑,我们接了你上来,这一来一去便可顺着绳子出了村子。” “不错,若是凤九娘攀爬上去,未将绳子收走,我们还能出村,”厢泉盯着沟壑陡空荡荡的峭壁,嘴角泛起冷笑,“她跑了,把我们留在村里。” 水云大惊,她也跳起来看着远处的沟壑:“她为什么这么做?” “眼下重要的不是凤九娘去了哪,”厢泉语气淡漠,“而是夏乾清去了哪。” 黑黑听到此,脸色刷一下变了:“易公子此话怎讲?夏公子明明攀山出去了,去了汴京,早早离开了呀?” 厢泉看向黑黑,叹息道:“我倒希望他攀着那险峰去了汴京,也比如今生死不明的好。” “我不明白——”水云一下子站起来,她不懂,为何一觉醒来发生了这么多莫名其妙之事,“依你之意,夏公子他没去汴京?” 吴白一脸愤慨,似乎刚刚琢磨过来:“凤九娘那日灌醉了我们,清晨醒来,夏公子便消失无踪。我就纳闷,平日喝酒也没有醉成这样的,恐怕是那婆娘下了药!夏公子有钱,她便——” “是我的错!”黑黑一脸懊悔,“喝酒那****去了厨房,觉得头晕便去取水喝,结果发现了、发现了……” 吴白诧异的看着她:“发现了什么?” “药粉,”黑黑懊悔得快哭了,“水缸边有白色的药粉,就觉得……但我当时以为自己喝多了,心里又觉得奇怪,这酒居然这么容易上头。我当时就跑了出去问凤九娘这是怎么回事。然后就晕了,早晨醒来,夏公子就没了……” 水云瞪眼叫道:“黑黑姐你一定是开玩笑!” 吴白冷冷道:“凤九娘一下子就把木须扔死,这么残忍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黑黑一下子摊在椅子上,眼中泪欲出:“都是我!我早知凤九娘贪财,早提醒过夏公子!我还——甚至——” 吴白劝道:“如今说什么也没用。” 水云跳起来,想大骂凤九娘一句,然而话到嘴便却成了疑问。 “易公子去哪了?” 黑黑与吴白这才环顾四周,才发现厢泉早就没了踪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十六章 探洞 三人立即出门,在离屋外不远处发现了厢泉的身影。他穿着一身白衣,蹲在一个大坑旁边。坑的旁边是栅栏,斜插在泥土之中,太阳投射下来,在地上落下几条稀稀拉拉的黑影。 三人一同过去,发现厢泉提着灯,握着绳索。他抻了抻粗绳,起身欲去附近的粗树边系绳子。而再细看,那不是一个大坑,而是一个幽深似井的洞。 水云快步跑到厢泉身边大声问道:“易公子这又是做什么?” “找乾清。” 厢泉三字一吐,面无表情的将绳子拴住大树,狠狠打着结。黑黑听闻便立刻明了,顺着洞口向下看去:“可是……这下边什么都没有。” “不一定。”厢泉只是淡淡吐出三字。他将一根绳子系于腰上,另一只手拉着另一根绳——两绳都拴于树上。 水云惊道:“夏公子是被扔下去了?凤九娘真的做出这种事来?” 厢泉转身,语气极淡:“我虽不清楚,但是见过山崖之下孟婆婆的尸体,似有中毒之状。而生前得了黄疸,那是肝脏无法排毒才引发的,只怕是长年中毒之故。” 他顺手一指,指了孟婆婆屋子前方的炼铜器皿。余下几人脸色一变,吴白惊道:“她食用了铜水?” 厢泉点头:“也许。只有等仵作验尸方能确认。铜中毒并不常见,若是铜水混入食物、饮水之中会产生异味,正常人一旦入口,立刻能察觉出来。何况相比较于砒霜之类的烈性毒药,这种毒药的效用很慢。” 余下几人一愣,黑黑惊道:“凤九娘为何这么做?” “孟婆婆之于她而言,只是累赘,多半不愿再照顾患了痴病的老人,故而每次送饭,顺手倒上些铜水,也不会被人发觉,”厢泉将绳子拴于腰际,使劲一拉,“一切都是推测。待找到凤九娘,再审不迟。” 对于厢泉的话,余下三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却见他一下子将灯丢进去,随进自己也进了洞。厢泉不是一下子跳进去的,而是双手撑着土壁缓缓而下——好在他不是文弱书生,这能冒险进洞。余下三人明白他的意图,便紧紧拉了绳子。 “易公子,可有发现?”吴白在上面喊着。不久,厢泉已经到了洞底,他这才觉得洞并不是很深,只是黑暗了一些。头顶上方只有一小片灰蒙的天空,还有三个傻傻看着的脑袋。 厢泉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示意一切安好,随即低头掏出燧石燃了灯。 灯火微亮,洞中潮湿,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似是尿的骚味。厢泉眉头一皱,捂住口鼻,觉得脚下的泥土有点湿软。 他闭起眼睛,以此确保自己的眼睛能够快速适应黑暗。待他睁眼,这才看清了洞底。这是一个极度狭窄的洞,四壁有横木,洞低大体宽度抵不过人的腿长。 这个竖直的洞亦可称为“井”,然而细细看向四周,它的底部侧壁却还有一个小洞。 小洞的位置很奇特,是与“井”垂直的。厢泉打量四周,发现脚下臭味泥土里有一闪亮物品,不与泥土同色。他扒拉开土壤,这才看清,那是乾清的双鱼佩。孔子云“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纵然乾清不是君子,但此玉他自幼携带,从不离身。 厢泉脑中闪过一个奇特的念头。乾清是聪明人,玉佩不离身但是它价格昂贵,因此乾清不会直接带在腰上。厢泉看了玉佩的位置,几乎贴近了“井”壁,与那侧洞在同一直线上。 厢泉深知乾清的性格,他只身在外时几乎不会露富,会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藏到怀里或者是鞋袜里。这个洞的底部是躺不下一个人的。若是玉佩原本藏于鞋袜之中,那么乾清的头与胸口的位置就会在…… 在侧洞里。 厢泉松了口气,暗暗感叹乾清运气真是极好。 乾清定然是被凤九娘扔了下来,但是扔的角度却是适宜的。他身子长,必然是蜷缩而下,到了底部之后上身后仰,上身便进了侧洞。厢泉看着侧洞口的位置,上端的泥土被砸下一小块,这是乾清上半身顺势倒在侧洞时砸掉的。 厢泉闻着地上的尿骚味,感叹乾清真有一手。 冬季寒冷,土地会变硬,若是成了冻土,乾清根本无法逃脱。 凤九娘有胆量害人,没胆量动手杀人——这是厢泉猜的。她想谋财害命,但不敢用利器杀掉乾清,不敢见血,便把乾清迷晕了扔下来,摔个半死;之后填土,活埋。 这与杀人无甚两样,但是毕竟没有沾染鲜血,不过是一扔一填。厢泉眸色发冷,凤九娘真的阴毒异常。 不知道是不是夏乾清这个好名字的缘故,“乾”字寓意甚好,刚健旺盛之运动,如青龙于天空飞舞,运势极佳。上天真的眷顾乾清,让他上半身倒在洞里,避免了被泥土填埋而窒息。 厢泉踏着松软的土,不由得笑了一下。夏乾清一定还活着。 厢泉觉得洞底非常冷,他推想,乾清摔下来,身上肯定有伤,他下半身还在土里,土经过时间便会水份蒸发而僵硬无比,乃至无法挪开。 尿骚味再度传来。 厢泉忍不住的笑,关键时刻,乾清还是挺聪明的。 “易公子!怎么样了?”上边传来黑黑的声音。 厢泉敷衍的答了一声,俯身看着侧洞。这洞蜿蜒曲折,无法望见尽头。他唤了乾清一声,有回音却无人应。提灯而看,见侧洞口有人爬过的痕迹,不远处有一小块的衣服碎片。厢泉心里一阵喜,那一定是乾清的衣裳碎片。 他提灯弯腰钻进去,将灯放在最前。灯笼很大,自己刚探进半个身子,却愕然发现灯顶被卡住了。 早知换成火把。厢泉吸了一口气,轻轻的把灯抽回来。没想到这洞口这么小,若是徒手爬过去,灯肯定是无法使用了。 他抬手,把灯一抽。 然而刚刚动了一下,泥土格外松软。他心里瞬间一凉——甚至没有反映过来——只听到“呼啦”一声,眼前的侧洞坍塌了。 厢泉“噌”的一下子后退,井内尘土飞扬。那侧洞上的泥土哗啦啦的掉下去,刹那之间便把洞填了个严严实实。 厢泉脸色惨白,心一下子变得寒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十七章 隔空穿越 “易公子,怎么了?还好吗!”吴白叫着。而厢泉心里如同冰冻一般。侧洞堵上了,若是这样…… 他来不及多想,眼见这“井”极度不牢固,有坍塌风险,他便拽住绳子,快速的攀了出去。 水云、吴白、黑黑三人见厢泉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待厢泉站稳,整个人灰头土脸不说,洁白的衣服上也全是泥土。 “怎么样?可有发现?”黑黑急急地问。 厢泉只是摇头,用只言片语描述了洞内情形。侧洞坍塌,若是乾清在里面,恐怕凶多吉少;但他曾在洞内唤乾清的名字,连唤数次,也无人应答。 黑黑一下子哭了。厢泉没见过黑黑哭,她长的本身不美,一哭便更是难看。厢泉却没有觉得她难看,他的心本身就无甚感情色彩,如今听闻黑黑哭泣,只觉悲凉。 雪如尘,落于村,厢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眼皮底下会发生这种事。人都会有恐惧,而之于易厢泉,他最恐惧的,莫过于意外发生于自己眼前,而自己无力阻止。 如何救乾清出来?侧洞坍塌,土质松软,再次入洞挖掘,工程量浩大不说,徒增危险。何况不清楚乾清的具体位置,又如何挖掘? 洞穴坍塌,人若是身处其中,就如同地震被埋,即便是幸运,也会造成全身多处骨骼断裂;若是不幸,直接窒息而亡。 乾清…… 他宁愿自欺欺人的相信他没事。 厢泉慢慢站起。他毫无办法,没想到易厢泉也有今日。如今只能采取最笨的做法,也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乾清真的葬身于泥土之中,自己也必须将其挖出带回庸城。 厢泉并没有大喜大悲,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苍白的像漫天飘舞的雪,几乎只剩下冰冷。 水云安慰着黑黑。她的话飘进了厢泉的耳朵里。 “黑黑姐,夏公子定然没有事的。那洞的侧壁有这么多横着的破木条,夏公子必定蹭着这些木条掉下去,摔不死!要么说夏公子命大……” 厢泉顺势看了那洞一眼,洞的壁上横着许多木条,乍一看看不出来的。 木条啊—— 厢泉一个激灵,突然蹲下提灯看着洞内,随即露出吃惊的神情。他一下子坐在地上,面无表情。 他在思考。 今日清晨的阳光灿烂,本以为是个艳阳天,然而到了此时却见乌云遮日,透着丝丝阴冷,黛色天空飘起零星雪花,使得天地浑然一色。吴村静卧在险峻的山间与丛林深处,轻吐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地面积雪渐化,露出土地之色。如今白雪下起,似是将裸露的地面填补,也填慢慢的、一点点的补上了吴村怪异事件真相。 “易公子?”吴白叫着他。厢泉真是个怪人,吴白现下也这么觉得。 “水云,你可还记得那纸鸢的图样?”厢泉忽然问道。 水云先是一愣:“吴白给我的纸鸢?不记得。图样异常复杂,我着实不记得,怨不得我!” 厢泉只是点头,慢慢站起,如同一棵冬日松柏,带着冷色立于雪中。他静下心来想想,若真要挖掘,动辄百人。但依据的推断,乾清未必会埋于地下。 “我今夜设法求救,倒是自会有人前来营救。之后便要请人前来挖掘——” 他最后两个字像刺一样的进入余下三人的耳朵。 水云惊道:“那、那夏公子岂不是真的——” 厢泉摇头,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他将那座雪中的白色石棺收于眼底,转而向三人问道:“那石棺之事,你们应该告诉我了,待我下山,定会有人来查。” 他看向石棺,又看向水云。 黑黑见厢泉看向石棺,便知厢泉欲问何事。她看了看水云那苍白的脸,轻轻点头。 “石棺中的女子究竟是何人?如何遇害?” 黑黑一怔。哑儿的确死于非命——可是这易厢泉居然知道这一点,着实令人诧异。 “请借一步说话。”吴白让厢泉随他过去,回到了吴白的屋子,这才将哑儿之死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他从乾清入村子那日讲起,一直讲到厢泉到来。 其间,厢泉一直蹙眉不语。他似乎在整理思绪,吴白只是摇头:“凄惨之事有些是命中注定,有些……却是人为。自孟婆婆坠崖后,哑儿姐死得不明不白,曲泽姑娘竟然出了村子,夏公子突然失踪,凤九娘逍遥法外,追随钱财而去……” 厢泉摇摇头,他似乎非常疲惫。昨夜一夜没合眼,今日又如此耗费体力。 “我以算命为生,四处漂泊,接触的怪事不胜枚举。然而,你们村子发生之事,是怪中之怪。”厢泉气若游丝。 吴白挑眉:“此话怎讲?我觉得怪的只是哑儿姐的死……” “不。”厢泉闭了眼,说了一个斩钉截铁的“不”字。 吴白一愣。厢泉转而道:“这几个事件看似毫无关联,其实它们的关系异常紧密,而且分外复杂。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巧妙’的案子之一。” “何言‘巧妙’一说?” 厢泉站起来,径直走出门去:“巧妙的因果关系。不过短短几天,村子里发生了一系列怪事。看似稀松平常,却暗藏玄机。若我没猜错,这几个事情的源头,就是那首山歌。” 吴白一怔:“怎么会呢?这……这几天发生的事与山歌有确有相似之处,但是、但是,这些事根本就没什么联系!易公子既然是算命先生,是不是要提及诅咒、鬼魂之类,可是我是不信的!” 厢泉出门,似乎是想回到屋子睡上一觉,兴许是过于困倦的缘故,他被屋外的亮光刺痛了双眼。他将双目微微眯起,叹息道:“待我休息一下,之后再梳理答案。此案甚是难解,原因在于它过于琐碎,然而拼凑于一处,结果却是唯一的。” 厢泉慢慢走入雪中。吴白看着他的背影,却听他说了几句话。 “快了,快了。待找到夏乾清,就快了。” 吴白见状,方知厢泉不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吃不消了。他本意要问“为何要等到黑夜求救”,话从口中出,却又咽下了。 此时黑黑安顿好水云,便去做饭。今日意外极多,忙了半天,但饭菜终究是要做的。黑黑深深懂得这道理,不论发生什么事,饭是要吃的。 她在厨房忙一阵,又去小河边打水。 以前都是她与哑儿两人共同挑着的,如今只剩下黑黑一个。她不免凄凉的走在碎石小路上,这条路是黑黑从小走到大的,不知道往后还要走多少年。村子在,人在。她恐怕会一辈子都呆在这个村子里,这是多么令人害怕的事。 也许,迁村之后会好一些。但,小山村就是小山村。 黑黑叹息一声。凤九娘是不是为了急于摆脱这种命运,才做了这么多错事?十几年后,黑黑自己会不会变得和凤九娘一样? 她胡思乱想着,觉得苍山似一道铁壁,把自己的思维彻底封闭。待她走过那条沟壑的边缘,无意识的向沟壑下望去。 就是这无意识的一瞟,黑黑手中水桶“咣当”一声落地。她双目呆滞,蹲下,泥土蹭到了粗布裙上。但是黑黑不在乎——她几乎是贴到了地面上,就为了距离更近一些,以便看清沟壑下的东西。 她看清了,她真的看清了! 黑黑喉咙动了动,竟然激动得发不出什么声音,心也狂跳不止,脑中血流上涌,待她深呼吸后,发出一阵惊喜的大叫—— “夏公子!是夏公子!快!他在沟壑下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十八章 生还 天空阴云密布,雪无声而落。干枯的树枝、乱蓬蓬的草垛,都被雪轻覆,渐渐刷上一层浅淡的白色。这层白色带着寒意入侵了破旧的柴房,而柴房的老旧木门敞开了一条大缝。 谁都没注意柴房的门是开着的。 雪越下越大,雪花顺着门缝飞进了柴房里去,将柴火染湿,使得浅棕色的木柴泛起青黑。 而此时,厢泉坐在窗前。他一夜未眠,此时本应沉沉睡去的。他应该休息一下了,因为结束了——即便吴村的事件还未结束,可于他而言,一切都结束了。 厢泉慢慢站起,闭起双眼。他行走江湖多年,无亲无故,自然明白,在生死轮回面前人终究是渺小如草芥。他木然而立,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表达哀痛的方式是什么,一定不是哭,不是笑,也许只是发呆,只是迫使自己不去回想。 理性之人毕竟理性,会认定既定事实。厢泉可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乾清还活着;可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思来想去有何用?能起死回生? 易厢泉一直是聪明人,聪明之人,往往相信人定胜天;可他最害怕的就是无力回天。 吹雪在一旁叫唤着,它显然不明白自己的主人怎么了。 厢泉站于窗前,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脑中一片空白。他想起自己从外地匆匆回到洛阳的那日,站在师父的灵柩面前,脑中也是这样的空白,空白到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存在。 突然,厢泉听见黑黑叫了一声。 她喊,夏公子在沟壑下面。 厢泉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沉默片刻,终是推门而去—— 黑黑趴在地上拼命朝下喊着,吴白与水云也匆匆赶来,众人惊喜得一阵大叫。待厢泉过去一看,只见乾清昏迷着倒在沟壑深处。四肢伸展,趴在雪地之上,就像是趴在自家的白色锦被上一样。就好像睡到日上三竿,就等着下人叫他起床。 厢泉愣了一下,却也笑了一下,在心里骂了一句乾清,遂弄来绳子下去施救。待厢泉到了沟壑底部,伸手欲探乾清的鼻息与脉搏,若是乾清已死,那……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 “夏、夏公子到底怎么样?”吴白问得结结巴巴,他着实害怕了。 厢泉听闻,不再犹豫,迅速伸手探去。乾清其息微弱却还算平稳,一脉尚存;再抚摸额头,火热无比。虽不知骨骼断裂与否,至少能稍微放心,他只是昏迷且发了烧。 夏乾清终于被找到了,可是,为什么在这?乾清的身上还传来阵阵骚臭味,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 隔空穿越,曲泽也是,乾清也是。 厢泉用平木板将乾清绑住,再拉上去。整个过程简单而迅速。不久,乾清便安然躺在了床榻之上。 黑黑端了一盆炭火来,把屋子弄得如同夏天一样。此时,黑黑不似其他人面上带着喜色,她的眉宇之间带着一丝忧愁。 “夏公子为什么会躺在沟壑里?”水云仔仔细细的瞧着乾清,满是好奇。 厢泉再次为乾清诊脉:“他身体倒是无碍,不过,似乎曾经被下药,有嗜睡之态,现下又发了烧。这病症多半是受寒、脱水之故。他身上也有擦伤扭伤,不过没有伤了骨头。这家伙,命真大。”厢泉语气平平,却带着淡淡喜悦。 “夏公子没事就是万幸,若是发现得再晚一些,雪下得更大,天气更冷,一切都说不准了。不过……”吴白说了一半,又看看厢泉,等他表态。 厢泉一脸疲惫,只是对黑黑嘱咐几句,便去休息了。临走,将乾清的玉佩放于他的枕边,没再说什么。 “他的朋友病了,他也不照顾一下,真是个怪人。”水云抱怨着,似有不满。 吴白一笑:“朋友之间有时就是如此,安好就成,君子之交淡如水,有难之时,真正的朋友总是离你不远。这并非你这种姑娘家可懂,”说罢不屑的瞟了水云一眼,“易公子休息,也只是为了能更好的解决麻烦。夏公子失踪又出现,其中定有古怪。” 水云哼了一声。 吴白停顿一下,转身对一脸担忧的黑黑道:“姐,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太奇怪了吗?” 黑黑为乾清敷了帕子:“这些怪事,自从这夏公子进了村子就没断过……”黑黑虽然说着,看似抱怨乾清,实则却丝毫没有指责之意。 她看看烧得火热的炭火盆,又看看乾清,没再做声。 吴白皱眉:“易公子方才说,怪事的源头都来自那首山歌。可是……为什么?” 水云眨眼:“五兄弟的故事,那可是很久之前就流传下来的,怎么会有关系?” 吴白皱眉头:“我不懂。” 黑黑苦笑:“我也不懂。” “我自然更不懂了,”水云头也不抬,只是一味的抚摸着乾清柘木弓的盒子,“你们说,这弓是不是很厉害?” “那是人家的东西,不能动的。”吴白眉毛一挑。 水云哼一声,偷偷看了乾清一眼,趁吴白与黑黑说话之际,悄悄溜了出去。 正是傍晚时分,天空阴沉,雪渐停。西边的天空厚重的云彩遮住了亮光,冷风阵阵,似要将云彩吹散。而苍山覆上了白雪,显得更加险峻。这种时候,吴村人都避免走山路的,以免路面湿滑,导致意外发生。 水云悄无声息地跑出来,怀里抱着柘木弓的盒子。这是她梦寐以求之物。水云从小就练习射箭,但苦于没有一把好弓。弓箭制作,以干、角、筋、胶、丝、漆六材为重。好的弓箭都是选材优良,经由优秀的工匠制作,工艺复杂,故而好的弓箭价格昂贵。 用弓之人,没有人不愿意去拿一把好的弓箭来使用。水云自小家境贫寒,山中多树木,她的弓箭多用普通树木制作,再以鹅毛为羽,着实不佳。 她不知柘木弓为何物,但单看盒子,就知道一定是精美之物。水云做梦都想要一把这样的弓箭。昨日厢泉背了弓箭进来,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弓箭盒子,还悄悄擦拭呢。 盒子也是上好的檀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还镶嵌着翠玉。水云看不出来雕刻的是什么图样,只觉得美丽异常。 骤雪已停,苍山似画,浓云渐褪,西方的云彩透出微微红色,是整片灰蒙天空中最亮的颜色。水云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放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之上,似乎在举行神圣的仪式,在夕阳的余晖下缓缓将其打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三十九章 苏醒 柘木弓就这样出现在水云的眼前,瞬间照亮了她的双眼。 优雅的弧度,完美的工艺,与那些粗木所制的弓箭不同,这把柘木弓散发的气息冷冽而神秘,像尊贵的武者。在水云眼里它就是箭神,似有灵魂附于其上。 水云轻轻取下它,爱不释手。她眷恋的看着柘木弓,随后又看了一眼箭筒。箭筒也是异常精美的,仿佛是装着夜明珠的盒子。轻轻旋开,里面有不少黑羽箭,一根根都不似箭了,倒像是精美的摆设。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怨恨自己的出身,她好羡慕乾清!活了十几年,这种弓箭摸都没摸过。 水云轻轻的拿起一支箭,认真的看了许久。这只与其它的箭不同,似乎是用过许多遍的。箭身、箭的羽毛成色都与其它的略有不同。这是翎毛,是最上乘的箭羽。 水云拿了起来,扬了扬,她用弓数载,觉得眼前这支箭似乎要比其它的好上一些。兴许是平日里乾清用来反复练习的惯用箭。 水云深深叹气,这都不是她的东西呀!但是她想试一试,哪怕射一支箭也好。 她兴奋满满,手微微颤抖,瘦小的肩膀扛起了柘木弓,上了箭。 周围都是山、树林。水云觉得以近处的物体为靶,未免没有趣味。只射出一箭,射得远远的才好!她决定向上垂射一箭,这样不必担心射到什么东西,也不必担心伤到人。 天色逐渐昏暗,水云匆匆举起弓箭,奋力一拉,仿佛有了后羿的英雄气概。她听见弓弦的声音,觉得脑中空白,刷拉一下,箭就离弦飞了出去! 柘木弓的力度比普通弓箭强得太多,水云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瘦弱的身躯经不住强大的冲力,狠狠震了一下,而那箭却是一下子窜上了天,就像是逆向而行的星,速度快到无法看清,只觉得那亮光一闪,直冲云霄了。 水云目瞪口呆的看着昏暗的天空。 箭消失了。 本来应该是惊喜的,而水云此时更多的是悔恨与害怕。乾清的箭就这么射出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箭的价格,怕是自己一辈子也赔不起的…… 天空漆黑一片,远处的屋内燃起了灯,黑黑刚刚去了厨房煎药。厢泉进屋休息,而吴白似乎是在照顾乾清,忙来忙去的,他们晚饭也没吃,更顾不上水云。 道个歉也许就没事了,可是…… 水云急得快要哭了,她左思右想,纵使天空黑暗,她也应该尽力一试。她飞快的跑回自己的屋子,披了厚衣点灯出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用灯火照着她目之所及之处。 她一定要找到箭,她弄丢的,一定要负责到底! 但水云并不知道,箭没找到,却让她看到了至今难以忘怀的画面。 然而此时,黑黑、吴白都在乾清屋内。黑黑端了药,乾清发烧昏迷了却也喝不了的。二人正在着急,却不想,门开了。 厢泉小睡一觉,正推门而入。他蹙眉问道:“我刚刚似乎远见有人提灯而行,莫不是水云?” 黑黑一心担心乾清,也不作他想,只是焦急端药,却不料汤药溅出,正泼到乾清身上。 乾清“哎哟”轻叫一声,突然睁开了眼。 “夏、夏公子你醒了!”黑黑愣的哗啦一声砸了盘子,又忙不迭开始收拾,似乎喜极而泣。 厢泉也是吃了一惊,却也笑了——这夏乾清命也太硬了。 没等厢泉作反映,乾清却是糊里糊涂的张口,声音喑哑,眼睛也半睁不睁的,悲鸣道:“凤九娘!你这个——” 乾清的愤怒使后半句的污言秽语(定然是污言秽语)没有出口,反倒吞在肚子里,化作了剧烈的咳嗽。黑黑忙丢下碎碗上去拍了拍乾清的后背,乾清这才微微看清了黑黑与吴白,先是一愣,随即咧嘴大笑。 “我居然……哈哈哈!我居然活着回来了!真是吉人自有……咳咳……吉人自有天相!天不妒英才!”他喘了两口气,旁若无人哈哈傻笑两声,好像八辈子没笑过,“凤九娘……她打死也想不到,我居然活着!她那毒妇,想害我?下辈子去!她、她——咦?” 余下几人看着乾清犯傻,都是会心一笑,没再搭腔。而乾清这才注意到,除了黑黑与吴白,远处还有个人。 乾清震惊的看着厢泉,眼睛瞪得如铜钱,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你、你怎么在这?” 厢泉笑而不语。而乾清又傻乎乎的看了看吴白与黑黑,伸手指指厢泉:“他从哪钻出来的?” 厢泉无言。乾清愈发惊恐:“见鬼了,村子与外界隔离,这家伙是飞进来的?” 黑黑红了眼眶,她只是劝道:“夏公子还要好生休息,易公子正巧路过。而且,曲泽姑娘也平安出村了。” 乾清看鬼一样看着厢泉:“正好路过?他?路过?曲泽出村了?” 厢泉点头:“她倒在林间寺庙树下,眼下已经到镇上就医。我替她号过脉,只是惊厥外加风寒,应该无恙。” “你派人送她去的?” 厢泉颔首不语,看傻子一样看着乾清。 乾清窝在被子里,他的表情就像活吃了一只蛤蟆。 “易厢泉,你真不是个人!” 黑黑皱眉:“你何苦骂他?易公子人这么好。” 乾清胡言乱语:“天呐,我哪里是骂他?哪里敢骂他?你瞅瞅,他哪点像个人?不、不对,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乾清猛然闭起眼睛,扶住额头怒道,“凤九娘!那个毒妇在哪!” 他这一嗓子真是活生生嚎出来的,厢泉不禁蹙眉,乾清烧糊涂了,听他胡言可知,这是得有多大的仇恨。 吴白见乾清醒来,也是喜上眉梢,然而听得凤九娘三字,却冷下脸来:“她跑了。” 乾清一听,也不管身上难受了,青筋暴起:“她跑了?咳咳咳……她把我扔到拿井里活埋,自己跑了?” 黑黑递上水去,厢泉听闻活埋二字,这才沉稳开口:“你先冷静下来,将来龙去脉说清楚。” “我呸!”乾清涨红着脸,一把推开杯子,“她要杀我!是她!绝对是她!要不是我机灵,现在哪还能活着回来!她把我弄晕,把我扔到那个井一样的洞里,还想活埋!要不是我想办法跑了——” “凤九娘真的要杀你?”黑黑吃惊问道。 吴白冷笑:“姐,你应该有所预料,你就是心肠太好。” 吴白这一冷声,厢泉就不由得冲他看了。按常理说吴白还是个孩子。但是就他处事而言,又哪里像孩子? 厢泉沉默不言,黑黑亦是如此。他们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乾清,而就在这一刻,门一下子开了。 水云冲了进来。 乾清朝水云望去,水云却是没有看乾清。她脸色惨白,双唇颤抖,失魂落魄的看向前方,并没有理会众人。乾清还晕乎乎的,只是觉得水云这个神态像极了那日里,二人在棺材前见到哑儿的灵魂。 “水云……”黑黑奇怪的看着她。 她这才慢慢抬头,看了众人一眼。 “凤九娘,”她似乎是哽咽了半天,“在河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四十章 应验 众人瞪大眼睛,水云所说“在河里”,又是什么意思? “她泡在河里……”水云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 吴白吃惊道:“凤九娘不是跑了吗?” 水云喃喃道:“她、她好像……好像……死了!” 一听这话,乾清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坐起来欲冲出门去,此时却发现厢泉已经早他一步出去了。 几人未想到乾清真的是“毫发无损”,筋骨未断不说,发着烧都能一跃而起。黑黑欲阻拦乾清,毕竟身子还未好,但他不作理会,披衣就走。余下三人紧随其后,跑至河流边上,只见厢泉早已站在那里。 他手中提灯,高高举起,似乎在望着什么。 夜幕降临,众人此时才知日暮之时的晴朗只是风雪的前兆。大雪飘落,刀子一样打在众人身上。河水湍急,从陡峭的山崖间滚滚而下,直至平缓之处,遇石而水花四溅。在一片灰色乱石之中,似乎有东西夹在其间。 乾清先冲过去,至河岸边驻足。他觉得浑身发凉,不仅仅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更是因为那不远处夹在乱石之中的东西。乾清视力极佳,借着厢泉的灯光,却也看得清楚。 那是凤九娘泡得发胀的脸。 黑黑也提着灯笼,待见到那远处的凤九娘,失魂“啊”的叫了一声。乾清把他们三人往后拉,自己也是冷汗涔涔,厢泉却是脱了外衣立即趟入水中。 “易公子……”水云小声叫了一声,她似乎是缓过神来。乾清不由得佩服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勇气这个词在水云身上得到了极好的体现,看见这种可怖情景,虽然惊慌却并不恐惧,也没有乱了分寸,兴许是这几日见惯了死亡之故。 “放心,厢泉水性不错的。”乾清胡乱安慰着,自己却往后退,凤九娘那泡在水里的身子,乾清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雪越来越大,似是要淹没苍山,淹没村落,令众人感到隐隐不安。 远远见到厢泉抱着凤九娘回岸了。水不是很深,浅处及膝,深处没腰。即便冬日寒冷,好在是温泉水,厢泉不会溺水的。他抱着凤九娘,就像是抱着一块白色的、腐烂而庞大的肉。乾清单是远远看着,都觉得如此恶心。 他迷迷糊糊的,与黑黑他们三人说着胡话,脑袋里却嗡嗡作响。他尚未退烧,又遇上这档子事,风雪吹得他浑身发抖。 乾清的视线逐渐模糊了,他的脑海里却闪现出奇怪的山歌。那是孟婆婆的声音,沙哑而突兀,此刻出现在乾清脑中倒是有些不合时宜,却在脑海里挥着不去: 白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房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掉了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林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过着平常日子 他不明白——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大雪飘落,风声呜呜作响。风雪降临,如同一只妖怪席卷这个小小的村落,徘徊不愿意离去。它笑着,叫着,似乎非要把村人生吞活剥。 乾清一阵晕眩。 他头痛欲裂,看着易厢泉抱着凤九娘的尸身朝自己走来。 凤九娘的衣服湿了,就像是苦藤缠住一块腐烂的肉。她的脸也泡得发白而不成形,似乎挤一挤就能出水。 …… …… 天上下着大雪。 大哥信了五哥的话,独自在大雪纷飞之时进山找财宝。然而地势险要,山中多狼——老大独自进雪山,终于在攀爬之际,手下一滑,落入河水之中。 富翁、姑娘,老二、大哥,竟然都死在这样一座山上,死后灵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间的风声。 此后山中总有这种风声,在山间回荡着。 …… …… 这段故事令乾清浑身发颤。凤九娘扭曲而发肿的脸离他越来越近,乾清眼前一黑,一下子晕了过去。 风雪交加的一夜,就这样过去。 乾清这一晕就是一夜。他听着炭火的劈啪声醒来,却听得水云抱怨,什么“夏公子身体真弱”云云,乾清顿时脸色阴沉,心想这小姑娘倒真是乐观,出了这么多事还有心思开玩笑。 乾清心中不快,面色蜡黄,身体也是病怏怏的,便翻个身,昏昏沉沉的打盹。直到窗外的天色阴沉的,黑夜降临,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厢泉不知去哪了,黑黑与水云轻声谈话,吴白时不时的插嘴。 乾清听不清楚,只觉得肚子有些饿,却贪恋于床铺的温暖不想起来。他闭起双眼,想再睡一觉,可脑中总是浮现出吴村所经历的种种:孟婆婆的歌声,哑儿的尸体,井底所见的阴沉天空,凤九娘的脸…… 这个村子到底怎么了? 孟婆婆死了,不久,哑儿也莫名被害。她死在一个密闭的房间,而夜晚乾清还见到她的魂魄。然而他亲自开棺,尸体分明躺在棺材之中……还有那件衣服,盖在了水云身上的衣服——哑儿明明穿着它躺在棺材里呀!曲泽又是怎么出的村? 这根本无法解释!所有的事都无法解释! 乾清翻个身,蜷缩在被子里,他巴不得离开这鬼地方!但是他怎么离开,真的要爬山走?凤九娘应当是意外失足而死。的确,以前就听其余几人说起。村人遇大雪都会避免走山路,太容易出危险,而且意外时有发生。乾清心中也越发觉得可怕,凤九娘只是单纯走了山路就出了事故,这若要是真的爬山离村,那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出村? 乾清很想离开。 自从他来到了这个村子,就出了太多怪事。起先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惹了不少事。但他在洞低命悬一线之时,除了对凤九娘的憎恶,就是深深的懊悔。 山歌,山歌,什么古怪山歌! 乾清在心里咕哝,山歌分明是吴村祖辈所传,如今却应验了。富翁去世,对应孟婆婆坠崖。而老二死去,对应哑儿死亡。曲泽出现在山神庙树下,好在安然无恙。而贪财的老大对应凤九娘,去找宝贝却不成,在白雪遮天的日子里死在水中…… 乾清觉得头痛。他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的情景却真的无法解释了!退一步讲,若是诸多怪异事件是人为,那么究竟是谁?是不是有歹人藏在村中? 为何不见人影?若不是歹人…… 是谁?水云?黑黑?吴白?乾清觉得太可笑了!这三个人——怎么可能和这三个人有关! 乾清觉得头疼,自己摸摸额头,却是不怎么烫了。估计热度已退,但是身子还是有些不舒服。就在他在卧榻上抱着被子打滚之时,却听到门嘎吱一声,屋外三人谈话瞬间停止。 “乾清醒了吗?我有话问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四十一章 鬼符 乾清听出这是厢泉的声音,自己也浑身无力,着实懒得应他,便不出声,也不动弹,只顾装睡。 只听黑黑道:“怕是还没醒。易公子方才去了何处,现在情形不妙,恐怕还是不要独自呆在外面的好……” “古屋,”厢泉吐出两个字,慢慢走到帐子外边,掀开帐子,看乾清还趴在床上蠕动,便哼了一声,“醒了就好。” 乾清睁开双眼,一脸不情愿的坐起来。厢泉说了他几句,唤他去另一间房子,欲问问这几日发生的事。 乾清几万个不情愿,但也还是裹着厚衣服去了。厢泉是多么奇怪的一个人,乾清自然清楚;厢泉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乾清是绝对不想承认的。 但他清楚一点。想回家?那就听易厢泉的。 二人进了另一间屋子,黑黑送来炭火,之后厢泉紧紧关上门。乾清明白此举,单独谈话避免黑黑、水云与吴白知道,厢泉对他们还是存有戒心。屋里还隐隐散着松柏香气,炭火盆烧得旺,乾清觉得很暖。 然而他此时肚子饿得不行。本以为厢泉有要事问他,故而单独谈话。而眼下,厢泉将乾清晾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拿出一张纸,研起墨来。乾清擦了擦鼻涕,嘲讽道:“怎么,易先生要考我诗词?” 厢泉未理他,只是问乾清这几日发生之事,随手记录于纸上。乾清心不在焉的说着,那架势真像自己儿时在母亲面前背诵四书五经的样子,懒懒散散,敷衍了事。 乾清注意到,厢泉在纸上书写的东西很是奇怪。 他没有记录乾清的语句,而是写出了整首山歌。乾清不由得吃惊,难道厢泉也听过山歌不成?居然写的这么全。除了山歌,他还默写了《黄金言》,并旁边写出种种词语,譬如“纸鸢”、“古屋”、“残画”、“富翁”、“山神庙”、“肉汤”、“姑娘”、“洞”、“沟壑”之类。 乾清看了好笑:“你这是勾画什么鬼符?” “找联系,”厢泉头也不抬,“你究竟是如何从洞中逃脱的?” 乾清伸手一戳“沟壑”一词,解释道:“那洞的底部有个垂直的小洞,我搬开身上的土,感到全身无力。可洞内冷风阵阵,我灵机一动,觉得侧洞兴许与外界连通。好在我自幼练箭,臂力较强,凭着双手从小洞爬出来。” 厢泉只是点点头。乾清翻个白眼:“我还在洞低听闻你的声音,你莫不是那时到的吴村?哼,若是真要等你来施救,皇帝都换了三轮!” 乾清胡言乱语,要是此言被他人听去,是要惹麻烦的。厢泉只是皱了皱眉头,问道:“爬了多久?” “不知爬了多久,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还是继续爬。不成想真的见到亮光!待我爬出来见天空,一激动,一下子就晕了。谁知到那里居然连着沟壑底部!”乾清高兴得一拍大腿,却见厢泉在纸上勾画,问道,“你将‘洞’和‘沟壑’圈起来干吗?” “找联系,”厢泉眉头紧锁,又答了这三个字,接着问道,“爬的过程之中是否记得详情,譬如小洞的样子?” 乾清摆摆手:“洞能有什么样子?土坑一个。” “有没有听闻奇怪的声音?” 乾清脸色一变,犹豫片刻,摇头道:“没什么。” “没什么?”厢泉抬起头来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真的没什么?” 乾清迟疑一下:“可能是幻觉……我……好像听到了女人的叹息声。” 厢泉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而乾清只是点点头,沉默不语。 厢泉眯起眼睛:“若是记性好、耳朵又灵敏的人,听闻叹息也会辨认得出来。你就是这样的人。” 乾清瞪大眼睛:“你居然夸我?” 厢泉无奈:“我的意思是,那声叹息……你是不是听到过?” 乾清听闻厢泉夸奖,私下窃喜,却摇头:“没听过。单单是叹息听起来就格外陌生。而且听得不真切,似是远处传来的,所以我觉得是幻觉。” 厢泉又执笔将“叹息”写上,与“洞”连接起来。接着,他用手轻轻划起来,似乎是把“古屋”与“洞”连接,后又试图将“姑娘”与“洞”连接。 乾清看了觉得分外好笑:“你这么连接,究竟有何用?” “这个事件怪异至极,又格外琐碎,如此才是最好的探求真相之法,”厢泉眉头紧皱,“有些关键解不开。”他执笔将“肉汤”与“残卷”“姑娘”联系在一起。 乾清瞥了一眼,不屑地问道:“这三者有什么关系?” 这张白纸被厢泉画得格外的乱。厢泉将“山歌”重重圈上,又将“古屋”重重圈上。 一张鬼符诞生了。 乾清回想起,厢泉已经故去的师父邵雍,曾经在洛阳的小屋里拼命画卦象图,便漫不经心问道:“你这古怪的招数莫不是跟你师父学的?” 厢泉一僵,放下笔来。 乾清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闭嘴,厢泉却答到:“我什么都是跟他学的。” 乾清想转移话题,而厢泉似乎也正有此意:“古屋的手柄是你掰下来的?” 乾清忽然想起还有这档子事,稀里糊涂承认了:“对,我一不小心——” “那手柄现下在何处?” “扔到房间柜中,没再理会。我估摸着那手柄是控制门的,一拉,就可以将通向茅厕的门拉开。” 厢泉听闻,不由得浮现出嘲讽的笑容。乾清恼怒:“我说的不对?” “你说的没有什么是对的。”厢泉继续嘲笑,随手将纸收于怀中,出门去。乾清也跟着厢泉屁股后面出去,窗外的雪已停,唯有风吹松柏之声,似浪涛阵阵。乾清站在茫茫雪地里像一个黑点,似乎能一下被雪淹没。 乾清不由得想起凤九娘,一种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凤九娘她,是不是死于意外……” 厢泉淡淡道:“应该是。我不是仵作,但是大致能判断出来。身上有外伤,像是摔倒磕碰所致。看口鼻情形,应该是溺死。” “失足?” “不知,估计是跌倒水里溺亡。” 乾清内心的怨恨竟然被同情取代了一些,但只是一些而已。风吹着暗色松柏,将树梢上的雪花吹下,似飞花盘旋而落,打在二人肩头。厢泉负手而立,衣裳单薄,却并未瑟瑟发抖。他只是抬头无言的看着漆黑的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乾清看着他的样子,想起古时的诸葛孔明。也许孔明借东风之前,也是这样观天象许久。乾清赶紧溜到厢泉边上。因为他觉得,厢泉没准下一瞬就借了东风,要一下子飞出村子去。 可是厢泉只是站着,没有说话。 夜静无风,空中阴云密布。 乾清按捺不住,问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出村?” 厢泉低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却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等到天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四十二章 纸鸢 见厢泉又怪里怪气的,乾清干笑两声,还欲问些问题,而厢泉却低头沉思,随即快步走到屋子里去。 屋内,三个小辈均在,厢泉进门便问道:“你们可还有纸鸢?” 水云奇怪的瞪大双眼:“有。” “可以放的很高?” 吴白笑笑:“纸鸢本产自齐鲁一带,做纸鸢可以算是村子里的一门手艺,易公子不必担心,当然可以放得很高,可是公子你究竟要——” “有没有不用的?”厢泉面容温和。 水云点头笑道:“纸鸢可以做好多个,以前还存有不少。易公子若是想要,做来新的便是,一点也不值钱。我们做的纸鸢都可以飞得很高。” 厢泉点头:“帮我准备四个,新旧皆可。” 乾清早已进门,在一旁看不下去,扯了易厢泉的袖子:“你这又是要变什么戏法?” “有油吗?”厢泉没有理会,问黑黑道。 黑黑见厢泉怪里怪气,自己也有些犯傻,赶紧回答道:“有的!不知道易公子……” 厢泉点头,接着问:“有烈酒吗?” 黑黑诧异,只是傻愣愣的点点头:“有,就是不多。” “棉麻布料?” 黑黑点头,言又欲止。余下几人奇怪的看向厢泉。 “劳烦各位准备上述油、酒、布料和纸鸢于我,”厢泉客客气气的说道,转而看向乾清,“你是病好了?” 乾清一愣,心里嘀咕,觉得厢泉此问定是没安好心。不是关心,而是成心利用。乾清心里一寒,赶紧答道:“不!没好!我现下正头晕恶心想吐呢!” 厢泉白了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厢泉声音极轻,但乾清却是生生听到了,恼怒道:“你说什么?你这怪人凭什么说我!我就是难受,刚昏迷这么久,你莫不是要我去捉鬼?” 厢泉突然笑了,声音低沉而平和:“还不如鬼。” 乾清呆住了:“什么?什么?” 厢泉摇头叹息,待东西到手,便打发乾清一干人等去休息。众人还是住在厅堂,而厢泉自己却拿着纸鸢和油、烈酒、布料出去了。 乾清觉得易厢泉分明是不可理喻!余下三人虽然没怎么说话,却也觉得事有蹊跷。他出了厅堂,也不知去做何事。熄灯前,水云嘟囔几句:“易公子真是个怪人。” 黑黑铺着被子:“独自出去,只怕危险……” 乾清独自躺在软榻上,吴白铺好床吹了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乾清心里焦躁不安,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他估计是白日里睡多了,现下心中不安起来。 易厢泉这家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要的那些东西,分明是放火的。此人一向我行我素,古怪异常,不愿跟别人吐露计划,一个劲做些怪事。一旦犯病,放火烧村子都说不准。 乾清眼前出现了村子着火的情形,自己突然害怕起来。 他摸黑爬起来,准备悄悄出门。黑黑听见响动,看身形是乾清,便也要跟来。乾清阻止了,自己只是出去看一眼而已。 乾清的病刚刚见好,又一意孤行的要出去。黑黑只得嘱咐他万事小心,穿得厚实些。 临出门,乾清深吸一口气:自己可千万别回不来了。谁知到易厢泉要做什么,放火还是招魂?把凤九娘的灵魂找回来问个究竟? 乾清推门,突然想到一点——厢泉害怕大火。 所以应该不会放火。 乾清舒了口气,满腹疑问的出了房门。这山间的星辰本应分外的多,如碎银漫天,此时夜空因有乌云而导致星辰看不真切。空中模糊一片,只剩下浓重的夜色。乾清溜达着,走到河水边上。 夜晚的河水依旧哗啦的响动着,似风吹树林之声,浪花不住地拍打着黄褐色的山崖。然而在河水的涛声之中,乾清却听见几声燧石的喀嚓声。 易厢泉真的要放火! 乾清下意识的闪身躲到角落里偷瞄。不远处,河岸边堆起一堆木柴,似乎是从厨房里搬来的。木柴离河流很远,而木柴旁边蹲着一只白猫,白猫旁边,是一脸专注的、正在背风打火的易厢泉。 乾清吓了一跳——他点火干什么!他不是怕火吗? 吹雪听见响动,叫唤一声,而乾清顾不上吹雪。他看到柴火旁边还有一堆粗线,格外古怪,似乎是被人用什么东西缠过几轮,才可以这么粗。 吹雪又叫了一声,蹭了蹭主人的腿。厢泉猛然转头,这才看见乾清:“你出来做什么?” 乾清冲过去一把拽住厢泉衣领:“我怕你烧村子!” 厢泉愣了一一下,随即用微微恼怒的声音道:“烧什么村子?” 乾清瞥了一眼木柴,松开了手:“你到底要作什么?” “放纸鸢。”厢泉点燃了油灯,转头对乾清说,“你要是闲的无事,就替我放了这纸鸢吧。” 乾清听得糊涂:“放纸鸢?不是放火?” 厢泉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乾清一眼,递了线:“越高越好。” 乾清一脸不情愿的接过了线,觉得一股油味冒出来,混杂阵阵酒味。他心中越来越不安:“你、你确定你不会放火?” “我虽然畏惧大火,而小火苗却是无碍的,你且先放着。”厢泉安静的看着天上的云彩。它们缓慢的浮动着,似乎要随时散去。 “什么意思?” “放。”厢泉吐出一个字。让乾清拽着线小跑,自己跟在一边。而乾清不明所以,只觉得傻气透顶——两个成年男子大半夜放纸鸢,说出去真是笑话。 乾清有些后悔自己竟然听了他的话,真的做这种傻事。待纸鸢飞起,乾清赶紧道:“放起来了,线给你!若要犯病,别拉上我。” 厢泉不应。乾清怒道:“你不接,我就撒手了!” 纸鸢飞起,直破苍穹,却戳不破浓重的云彩。天空阴云密布,根本无法看见一丝月影。厢泉皱眉,看了纸鸢片刻,喃喃道:“差不多了。” “你拿线!” “再等等。”厢泉轻声,似是叹息。 乾清放着纸鸢,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儿时逢清明重阳,他也会跟人去放,长大了自然不再贪恋这种乐趣。究竟多久没放纸鸢,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黑夜里放纸鸢真的异常困难,也许是因为视力极佳的缘故,乾清却放得很高。 这纸鸢与寻常的纸鸢略有不同。纸鸢多为鸟形,而这个纸鸢尾部极长,按理说应当若凤尾一般飘逸。而眼下空中这只却毫无美感,活脱脱像拴着两根布条的傻鸟。乾清瞥了一眼地上堆的布料,这才明白原委。 “你把纸鸢上捆上布做什么?这样都能放起来,多亏我技术好。” 厢泉没有解释,只是言不由衷的夸了他两句“放的真高啊”随后提起油灯。 “你、你要干什么?!喂,你别点!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四十三章 凤凰 厢泉举起灯,点燃了乾清手中线,火苗瞬间窜了出去。乾清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火焰燃烧之声,还有厢泉的谆谆告诫:“莫要松手,若是纸鸢掉下,必有大火,真的烧了村子!” 乾清这才明白,这纸鸢是浸了油的,只是自己手持的部位没有,而手部之上却是浸了个通透。 火舌一下子冒了出来,疯狂地向上燃烧。纸鸢尾部的布条也是浸了油,一下子就被烧着。带火尾的纸鸢燃烧在漆黑的夜里,明亮得如同黑夜里的太阳,燃烧,飞舞,似一只巨大的凤凰展翅飞于夜空,凄厉鸣叫,冲破严寒也冲破无边的暗夜。 吴村的诅咒好像在此刻被这只凤凰冲破了。厢泉两手一背,站在河岸看着天空。火焰耀眼的光,照亮了他的眼眸。 乾清哭丧着脸:“易厢泉!你、你!” 乾清不敢放手,因为他知道厢泉没开玩笑。放手了,若是火星掉了下来,弄不好真要烧了村子。但是现下还好,临着河流,纸鸢的正下方也是河水——厢泉恐怕是为了以防万一,特地将放火地选在河边。 乾清觉得双手灼热,像是被火烤成焦炭,他快要哭了:“易厢泉!你这是造孽!” 他还有一串话没骂完,但这一嗓子已将屋内的黑黑、水云、吴白三人一并叫了出来。水云本是睡眼惺忪的跑出来,嘟囔着,但一看见到此情此境,眼睛立刻瞪圆:“我的天呀!” 她只觉得一团大火球在天空燃起,不住翻滚,迸出的火花划成金色长线,似要把天空撕裂。 三人目光呆滞。 厢泉此时已经放起另一只巨型纸鸢,待它平稳飞于天空,转头问水云:“不知姑娘可否帮忙?” 乾清哀嚎一声:“傻子才听你的!” 水云却是没动,黑黑急了:“易公子你究竟在做什么?” 厢泉言简意赅:“与狼烟同理,夜间送消息。” “你听他胡扯!”乾清手中的纸鸢火焰减小,匆忙扭头补上一句,“他自己怕火,不敢放这纸鸢,偏偏叫别人来做!” “我的确畏惧大火,”厢泉迅速补充,面不改色,“这是下下策,若不是情况危急,我也不会这么做。如今情况不妙,恐怕拖不得。与其浪费时间,不送出消息请人支援。” 吴白吃惊:“情况不妙?这……” 他还未问完,只见水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从厢泉手中拿起线,抬起稚嫩而勇敢的脸:“放火吧。” 厢泉抬手,用油灯引燃。又是呼啦一下,又一只纸鸢燃起。水云将线拿得异常沉稳,而此时乾清手中的纸鸢却是逐渐熄灭,化为灰烬,星星点点的火焰从空中落下,似流星坠落。有些火星接触冬天寒冷的空气而逐渐熄灭,有些则跌落入河水中再也无法燃起。 乾清不禁诧异。按理说,纸鸢通身浸入油中,火焰顺着线燃烧,上升速度快是理所应当的,线应该速速烧断。不出片刻,纸鸢就烧得只剩骨架,栽下来。 但是眼前的纸鸢燃了很久。 这样太过不可思议了。乾清的脑袋一片空白,他觉得手还在发烫。转身却看见厢泉正怂恿黑黑与吴白各放一只。乾清见其如此,倍感气愤:“你且说清楚究竟要做什么,我的手险些要被烧掉!” 他甩了甩袖子,而厢泉却瞧都没瞧他一眼。 不久,水云手中的纸鸢快要熄灭,吴白手中的又飞起来。一个接一个,像是一群凤凰飞越吴村上空。厢泉点燃了第三只,这才转身对乾清匆匆道:“我说过,送消息出去。” “送什么消息?” “找人支援。”厢泉蹦出四个字,说了却等于没说。乾清气急,待吴白手中纸鸢熄灭,黑黑再放起。 厢泉忙了良久,才缓缓道一句:“只有四只,想不到这么快就燃尽。本是想要放到黎明,只怕烈酒不足,便罢了。” 待最后一只纸鸢燃尽,吴村又陷入了黑暗。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焦灼的气味,余烟弥漫在夜空。众人皆是满腹疑问。乾清狠狠瞪着厢泉,他不仅是对厢泉的行为不满,更是因为黑黑、水云、吴白三人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依然听从厢泉的安排。 水云开口问起厢泉:“我不明白……易公子你……” 厢泉收拾着地上的残局,低头道:“黑夜传信息,必定以高空燃火最为明显。古来传信息的法则不少,在没有信鸽的情况下,狼烟、纸鸢、孔明灯都可以作为传消息的工具。” 乾清生生打断:“那不能解释你为什么——” “用于夜间的传递法,狼烟不明显,孔明灯也可。然而在山间,用火不慎定然造成山林失火,况且孔明灯不便控制方位。我只得以火引燃纸鸢,明亮,而且更加安全。” 这“安全”两字乾清听得分外刺耳。对于厢泉而言这当然安全。他说他怕火,根本什么都不用做,站在一旁就好了! 吴白蹲下,搬起小酒坛,帮忙收拾起来:“那这酒是作何用?” “以麻布沾酒系于纸鸢上,燃起,火光极大而布不损。此法可以让点燃时间更久。” 乾清吼道:“这都不是重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要传信号给谁?” 厢泉沉默一下,冲大家道:“大家可知,附近有位姓沈的大人?他本是京官,过些时日会前往延州,只是暂居此地。沈大人原先做过司天监,是荆国公手下的人。” 三人摇头,而乾清却点头:“沈存中。据说苏子瞻被贬,也是他所为。” 厢泉点头:“都言他这是小人之举,但他的确有才华,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好在我们不管朝中之事,这些政治上的事便也与我们无关了,至于小人不小人……也是我们无法定论的。” 黑黑摇头:“这位沈大人与纸鸢有何关系?” 厢泉继续捡起地上剩余的布条:“沈大人素来喜欢观石、观星,他之前来过山间寻物制墨,暂住吴村,遇上怪事。回去之后,正逢我在街头算命,沈家下人前来通报吴村怪事,这才使我得以拜见沈大人。于是我决定上山走一遭,一来寻觅他口中所言的好墨,以便日后以此拜祭师父。二来解决吴村怪事,弄清事实真相。他说,若是山间遇到麻烦,便设法联系他。” 吴白突然想起什么,他一拍脑袋,转而对黑黑道:“姐,你记不记得不久之前有一主一仆,来我们村借宿一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四十四章 半夏 黑黑也是一怔:“有,次日张皇失措地走了。” 厢泉点头,微微一笑:“他们听了山歌,只觉诡异,这才离去。” 吴白诧异道:“但是,易公子为何在半夜发消息?” “沈大人有观星习惯,连日如此,夜晚观察,白日里睡觉。最近几日天气阴晴不定,沈大人也是着急,待到放晴,必然会观星。此时,便能看到燃烧的纸鸢。你且看这些柴火,白日里我会燃烟,虽不明显,沈大人若是起了,也会看见。然而今日夜空阴云密布,说不定他今夜没有观星打算,也就看不见了。” “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乾清大喊一句,“沈大人说你遇到麻烦时再发消息,可你大晚上的就点什么纸鸢,这是何必?出不去村子,白日里点烟即可,你这么迫不及待做什么?” 厢泉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吴村之事,只怕拖不得了。” 众人一愣。乾清瞪大眼睛:“你又在装神弄鬼什么?” 黑黑打断:“夏公子,不要提‘鬼’字!” 厢泉只是笑笑,轻声,似是喃喃自语:“鬼当然不是世间最恐怖之物,总有东西比它更胜一筹。”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弯腰收拾残局。余下几人都没再言语,可是只有乾清敏捷捕捉到了厢泉脸上一丝忧虑。这一丝担忧也令乾清的心蒙上一层阴影。凭借他与厢泉多年的交情,自然清楚,对于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言,厢泉的担心从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有可能是大难的前兆。 一夜过去。冬日的朝阳升起,夜间的乌云悉数散去,是几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众人睡在厅堂里,昨日的确是惊到了,又睡得晚,故而此时睡得格外沉。 他们昨日都被厢泉那句“鬼当然不是世间最恐怖之物,总有东西比它更胜一筹”惊住了,而厢泉却没作任何解释,只是胡乱搪塞,就轰了他们去睡觉。 乾清在软榻上翻来覆去,眼见晨光照进屋子。待东边太阳升起时,厢泉就早早点燃了柴,让烟雾升起,然后也回来小憩。今日无风,烟雾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仍然凝成一道直直的、异常明显的灰白柱子,带着几分诡谲。 阳光洒下,乾清睡不着,他真盼着那个沈大人叫人来救他。 他心存疑虑,干脆爬起来,蹑手蹑脚的披了衣服,想去古屋探查一番。 沐浴着晨光,乾清匆匆穿过破败的房子。昨日厢泉的话让他想了起来,那个手柄是他自己弄断的。乾清说,那个手柄可以打开那扇室内通往茅厕的暗门,而厢泉却嘲笑他说得不对。 也就是说,古屋暗藏玄机。 乾清返回了自己曾经睡觉的屋子,打开柜子取出断手柄,然后匆匆跑了出来。他路过厨房,无意间蹭掉了厨房门口一篮子东西。那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乾清看去,像是某种晾晒的草药。 “你还真是不小心,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想一个人跑去古屋。” 乾清正慌忙的捡着药,却不想听到了厢泉讥讽的声音。乾清心中更加不快,一个劲的捡着草药:“你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你一个人不知情况的乱跑,好不容易捡来的命,还不知珍惜。”厢泉语气平和,也蹲下帮着捡起草药。 乾清一脸不屑:“只是风寒,现下只是偶有鼻塞,已经无碍。我的命金贵的很,怎能随意丢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厢泉冷笑:“莫急,今夜再说不迟。” 乾清听得一愣:“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估计事情不能再拖,若是今日沈大人不派人来,咱们只好自己试试看。所以,你最好休息休息,傍晚动身。”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你这样不明不白的真是活生生遭人厌烦,谁能忍得了你这样的怪胎?”乾清猛然站起来,气愤一脚把地上剩余的草药踢开,仿佛那是易厢泉的脸。 厢泉慢条斯理的说:“我一会就跟你把情况大致说清楚,只是你不要告诉剩下的那三人,因为我现在没有完全清楚真相,只能猜个大概。吴村之事是我经历过的最奇怪的事件之一,那古屋有问题,所以……咦,这药似乎是半夏?” 乾清一愣:“什么?” “半夏。我在庸城傅上星的医馆里看过几本医书,还记得这个药。” 乾清哼一声:“你记性真好。” 乾清语毕,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傅上星”成了三个最沉重的字,弄得他浑身不舒服。他低了头,问道:“也不知小泽怎么样了。” 厢泉盯着半夏,没有搭理。 乾清抠弄着手中的半夏,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小泽本就孤苦无依,偏偏傅上星出事了,而我也有责任。待我去汴京同母亲书信一封,给她找个好婆家,”乾清说完,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深深舒了一口气,“好婆家!最好是斯文,读书多……” 易厢泉像是石化了一样,死死盯住眼前的药,眼神飘离。 “然后,她就嫁了。我要多给些嫁妆钱,夏家就当作她的婆家。最好让我娘认她做个干女儿,嘿,两全其美。她幸福,我自由——你说怎么样?” “这药是哑药。” 厢泉脸色变得不对劲。 乾清一怔:“哑药?这东西?” 厢泉闭上眼睛,绞起双手:“我记得,大家口中的‘司徒爷爷’,也懂得医药?” “对。死了很多年。”乾清漫不经心的捡着这些被叫做“半夏”的东西。 厢泉则问道:“那个哑儿姑娘,她究竟是怎么变哑的?” “听说是幼时生病。你是不是觉得,她吃了这种东西?你真是想得太远,胡说八道。”乾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厢泉摇头:“我想的比这更远。她会不会是误食?” 乾清商厢泉一个白眼:“这药这么厉害?让人终身变哑?” 厢泉摇头:“不会,只不过对人日后的嗓音有影响。” “那不就得了!”乾清拿起篮子推到一边,“快走,你说要告诉我真相!” 厢泉一下子站起来,似是想起什么,抓住乾清肩膀。乾清哎呦一声,厢泉却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哑儿炖的肉汤,里面是新鲜的肉还是肉干?” “新鲜的,我还奇怪呢。哎哟你别拉着我——” 乾清嫌恶的挣脱开厢泉的手,突然看向远方。只见西边的天空飘来一朵乌云,带着浅淡的墨色,缓慢的乘风而来。乾清这才意识到,这有可能是暴风雪的前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四十五章 是谁 “要下雪了。” 厢泉看了看西边的云,又看看苍山,看看河边的木柴,摇头道:“果然,出事还是要靠自己。不知沈大人何时能看到烽烟,而这山路崎岖,即便进山也要数日,只怕来不及了。” 乾清问道:“不等救兵,我们要怎么办?” 厢泉沉默一下,终是缓缓吐出一句:“今日做个了断。” 乾清瞪大双目:“今日做个了断?就凭你我?” “不错,就是今日,就凭你我,”厢泉看了他一眼,有些嫌弃,“你可别拖后腿。” 乾清赶紧发问:“那究竟要做什么?” “你且先告诉我,哑儿的出身究竟如何?” 乾清吸了口气,准备长篇大论起来:“哑儿那身世很是复杂。她跟水云同父异母。她爹娶了哑儿娘,又跟水云娘好上了,生了水云;哑儿娘就不干了,自杀了。水云娘死于难产。哎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了夫人。你听这些旧事做什么?家长理短,乱到不行。” 厢泉蹙眉道:“水云是哑儿同父异母的妹妹?” “对,哑儿以前似乎还有兄长,似乎死了,所以她爹特别疼水云。好在姐妹二人关系不错。等等,你该不会是怀疑水云吧!胡说八道,她才多大——” “你看见哑儿魂魄的那天晚上,水云正好睡在棺材前面?那她可是也看见了?” 乾清不耐烦道:“对,我们都看见了衣裳。虽然就是那一下,但我们却是看清了。衣服是哑儿死亡之时穿的那件蓝白衫,后来却盖在水云身上。易厢泉,你休想转移话题,快说,吴村到底怎么回事。” 厢泉顿了一下:“有些疑点我还是不太确定,但掌握个八九不离十。你可会煮粥?” 乾清一愣:“我怎么可能会!你怎么又偏了题?” 厢泉不以为意道:“我去煮粥和肉汤,你去找凤九娘剩余的迷|药。” 乾清震惊:“你要做什么?煮肉汤?哑儿临死的时候也……不,山歌里的老二也……” 厢泉快步走向厨房,找起做饭用的锅碗瓢盆来:“不煮肉汤,恐有性命之忧。” 厢泉语毕,再也不说什么。乾清只得一脸晦气的跑去翻着凤九娘的东西。他不愿意找那种药粉,也不愿意去厨房帮忙做饭。在他的眼里,“君子远庖厨”永远是他拒绝掌握这项技艺的绝佳借口,况且他一个少爷,哪里轮到他做饭。 但他走了几步,心里也有些难受。易厢泉这人虽然可恶,但是聪明的很,受众人夸赞不说,居然连饭都会做…… 乾清甩了甩头,忙翻着凤九娘的东西。药粉理当是蒙汗药之类,他是见过的。他在内心恶狠狠的骂着凤九娘,这妇人真是歹毒,居然下药,死了活该! 片刻,他便在凤九娘的枕头下翻到一些。乾清打开闻了闻,皱了眉头。这气味令他联想到庸城城禁之时,青衣奇盗在油灯中放的香料,似麝香味。他断定这就是迷药了。 易厢泉装神弄鬼不是一次两次,但他还是觉得还是要再信一回。 乾清忙跑到厨房,只见厢泉正在煮着粥和肉汤。厢泉煮饭的情形极度少见,乾清此时也无心嘲笑,只是把药粉一丢:“你要做什么,不会是下药吧。” “不下药,还能做什么?” 乾清紧张起来:“你要……给黑黑他们下药?为什么?” “怕出事,怕碍事。咦,只有这么一点?”厢泉摇摇头,“你再去找找看,这点剂量恐怕……” “你疯了,居然真的下药!”乾清怒道。他这几日睡不好,开棺材,见鬼怪,被偷钱,被下药,被活埋——乾清恨不得将这几日受得苦全撒出来。 厢泉不为所动,慢悠悠道:“一,为了保证他们安全。一会劝他们喝粥,昏迷之后关进屋子去。二,我虽然不能十分确定,他们之中应该……有人与此次怪事密切相关。” 厢泉吹了吹粥,轻轻抿了一口,蹙眉道:“还要好久。再煮一会便罢了,煮不熟他们应当也会出于礼节全部喝下,就全当我厨艺不精好了。” 厢泉慢慢搅着粥,两个炉子两个锅,他倒是处理的游刃有余。那样子像个归田隐士,乐呵呵的下厨;又像是寺庙里的做饭和尚,六根清净,慢慢享受悠闲时光。 眼看乌云遮天,乾清气得在厨房来回踱步。他差不多问三句,厢泉才答一句。 “我们要去捉凶手吗?” “差不多吧,也不能算是凶手。” 乾清诧异:“此言何意?” 厢泉不答。 “有危险吗?” “当然,否则叫你干什么。” “带兵器吗?” “带,你不是只会射箭么。” “凶手是谁?” 厢泉犹豫一下,才道:“不能算是凶手——” 问题绕了回来。乾清简直要哭了,他一把夺过蒲扇狠狠扇着柴火,怒道:“快煮快煮!煮完了去抓人!” 厢泉赶紧拉住乾清:“如此扇风,火会很快熄灭。” “问你什么你都不答,”乾清咬牙切齿,“我若不是想出村,我还用听你差遣?易厢泉,你做事休要做得太过分!” 乾清语气不善,而厢泉则是料定了他会听他调遣,便不理不睬,认真煮粥:“你方才问的问题毫无条理,也着实不好回答。” 乾清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敢问易公子,凶手有很多种,武艺高强的,羸弱的,聪明的,而我们要去抓一个什么样的人?” 乾清此言,意在盘算此行的危险性。厢泉就是如此,总是在事前不愿多言,只因思虑过多,又不能万分确定事实。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最惹人怒的地方。 不透露计划,有可能会害惨同伴。 乾清眼下最想弄清,他们的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厢泉回答什么,他都有个思想准备。 哪知,厢泉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乾清万万没想到的话—— “不能算是人吧。” 乾清呆住了:“不是人?那是妖魔?” 厢泉刚要开口,乾清一拍大腿:“是动物!” “也不是。” 乾清欲哭无泪的看着厢泉:“那是个木头?” 厢泉拿起勺子,一边搅粥一边道:“具体详情我不清楚。我只是根据山歌推断个大概。我先从头开始讲起,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你自会明白。这件事看似复杂,其实发生的怪异事件,无非就是那个山歌的翻版,即五个兄弟的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四十六章 推断(烧脑章节,慎入) 乾清不耐烦:“我知道。孟婆婆、凤九娘与哑儿之死,小泽失踪,一切都与山歌极度相似,此事怪异万分,如今想想只觉后怕。” “你可知为何?” 乾清紧张道:“我若知道怎会问你!莫不是有歹人故意……” 厢泉摇头,慢慢叙述道:“以山歌谋害人,若是人为,属按规律犯案,有预告、警示作用,意在威胁。在普通的案件中实属个案,我也见过此类记载,如此做法只为让人感到惊慌无助,觉得下一个被杀害之人会是自己。” 乾清皱了皱眉头:“目的为何?” 厢泉闭目:“我得知此事之时也做过推断,行凶之人多半为了复仇。而仇恨源头多半与山歌有关,故而以此做威胁,让人陷入恐惧。” 乾清听闻,先是颔首肯定,随后细想,却觉得不对劲。 厢泉见此,也是微微一笑:“这些推断是我遇事的第一反应,随着对此事的了解愈发详细,我却发现……” “这样不对!”乾清摆摆手,“山歌出现的年代太过久远,若是真的有后人复仇,算来算去,这梁子是吴村建村时结下的。经过几代生息繁衍,什么仇恨都消了。还非要等到此时来报?” 厢泉闻言,报以肯定一笑:“不错。再看古屋陈设,不似本朝之物,山歌若是在那时兴起,年代不详,属乱世。据此进行推断,最近一次天下大乱是唐宋之间,大宋建国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少说也间隔三代人。再考虑画师出生年份,若梁子在那时结下,报仇却间隔一百年以上……乾清,这是不可能的。” 锅子腾腾冒着热气,从烟囱缓缓而出,直至天际。天空乌云逐渐挪着它的脚步,日光渐熄,厨房间只听得二人谈话之声。安静之时便于人思考,而乾清揉揉脑袋,觉得一切都想不通。他看看厢泉,叹口气:“那仇恨……会不会是上代之事,借山歌的名头吓人而已?” 厢泉点头赞许:“接着,我想到这种可能。毕竟上辈人涉及两事:财宝之事,水云与哑儿爹娘之事。若是复仇,定然是与遇难的这几人都有联系。然而纵观凤九娘、孟婆婆、哑儿、小泽,这些人之间并无必然关联。若硬要说关联,哑儿与水云,凤九娘与孟婆婆才真的能连到一起。” 乾清狠狠甩了甩头,想起那日厢泉在纸上画起鬼符,这才明白,厢泉当时试图弄清其间关系。 “那到底为什么?” 厢泉眸中闪光:“这四件事情的唯一联系,就是山歌。乾清,我早言吴村之事琐碎异常,而山歌却将它们联系一起,若是没有山歌,这四起事件又是什么?两起意外,一起谋杀,一起失踪,仅此而已。” 乾清一愣,厢泉继续道:“我想到此,觉得脑中一下清亮了。抛开山歌不谈,这四个事件中,最奇怪的只是哑儿的死亡,次而是小泽失踪。当我意识到这点,再去细读山歌,这才发现了问题。” 乾清双目瞪圆:“怎么回事?” “第一,‘姑娘吃了木头桩子’没有发生。第二,‘老四上吊庙边林子’,小泽并没有上吊身亡,她只是躺的地点是寺庙附近的树林,而她毫发无损。第三,老大与老四的事件对应凤九娘与小泽,而事实发生时间则是颠倒过来的,曲泽先失踪,凤九娘再出意外死亡。” 乾清现下有些明白厢泉的意思:“依你之意,事件与山歌不完全对应?” 厢泉点头:“不错。何况按我方才所说,若是以山歌威胁他人,意在复仇,目的使做错事的人感到惊慌失措,备受威胁。可是再看吴村,所有人的惊慌都来自于对事件的不明,而不是感到焦虑与极度恐惧,所有被害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下一个,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乾清觉得自己晕了,深深吸口气。 “所以不是复仇?” 厢泉摇头:“从时间和复仇源头、几人反映来看,都不像是复仇。” 乾清揉揉脑袋:“那为什么按照山歌的内容杀人?那人脑子烧坏了不成?” 厢泉尝了一口粥,点点头:“快好了。” “别吃了!”乾清压抑住满腔怒火,“绕来绕去,居然无解!” 厢泉道:“你方才所说‘按山歌杀人’,是谬误,谋杀仅有哑儿一起而已。” 乾清一拍脑门:“换言之,歹人仅想谋害哑儿一人,余下事件全是障目之法,混淆视听。” 厢泉翻个白眼:“哑儿之死本就怪异难解,足够我费劲心力。那歹人还要设障目之法去推孟婆婆下悬崖,害死凤九娘,送曲泽出村?何必,何必。” 乾清愣了半晌,细细思考良久,突然一脚踢开地上的柴火,怒道:“无解!易厢泉,想到这里之后无法再继续,事件根本无解!” 厢泉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对。” “什么?”乾清木愣愣,“无……解?” “不是无解,而是推断错了,”厢泉自嘲一笑,“我想到此,也觉得事件无解。便追溯回去,看看哪个环节推断错了。可惜,并未看出什么严重错误,可为什么就无解呢?” 乾清默然不语,等着他说下去。炉子上的两个锅子冒着热气,肉汤传来阵阵扑鼻香气。厢泉站在窗前,慢慢的搅着锅子,轻声道:“无解,因为大前提错了。我说过‘以山歌谋害人,若是人为,属于按规律犯案,有预告、警示作用,意在威胁’。‘人为’,是我刚才那番推论的大前提。” 乾清觉得背后一阵冷汗。 厢泉的这句话,不仅一下子推翻了之前的所有设想,还提出了一种乾清从未细想过的可能。 柴火发出一阵噼啪声响。乾清看看厢泉,就像看着个大仙。他反复咀嚼着厢泉的话,才缓缓问道:“依你之意……这事件不是人为?” “不是。这件事情不是人为。”厢泉淡漠道,用扇子扇扇火。 乾清呆住了:“那、那……什么叫不是人为?那是什么?” “是巧合。”厢泉似乎是一心一意的煮着粥,没再说什么。 乌云慢慢挪了过来,遮住了日光,阴影投射在乾清那张诧异的脸上。他的面孔先是像个木头,随即扑哧一声,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不住拍着桌子。 “哎呦易厢泉大师!您休要在这胡言乱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四十七章 预言(烧脑章节2,慎入) 厢泉扭头,面含一丝怒气:“动静小些,免得吵醒别人坏了大事。” 乾清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呸!巧合——哈哈哈!什么叫巧合?这几个人的死与山歌相符,全是巧合?” 厢泉转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是巧合也是因果,你不信?” “我信鬼也不信你!”乾清翻个白眼。 厢泉见粥已熟,遂取碗来盛,慢吞吞道:“你无知,我懒得再取笑你。但我方才所言,你为何不认真听?山歌不与事件完全对应,换言之,山歌之中只有部分词语与事件一致。乾清,在孟婆婆死亡之时,你有没有发现山歌与事件相应?” 乾清迟疑一下:“只是觉得有些相像,晚上睡觉会想想,并没有完全觉得……” 厢泉点头:“不错。你们觉得事件与山歌一致时,是哑儿死亡时。‘肉汤’这种奇怪的词出现在山歌之中,又出现在现实之中,这才引人察觉。若不是哑儿死得怪异,‘肉汤’一词出现,你们可能压根不会察觉山歌与事件有关联。” 乾清被厢泉说得一愣。的确,这些事件与山歌的关联,全都是吴村一干人等的臆想,从未有人判定它们完全相关!而这种联想竟是毫无依据的。 厢泉的语气平和,声调毫无起伏,乾清听他所言自己愣了半晌,抓了抓头发:“可是——” 厢泉冲他笑笑:“我来猜测一下你的内心。关于二者的对应关系,在此之前你心中一定有疑虑,一种朦胧的、隐约的疑虑——山歌真的与事件有关吗?若说与事件无关,为何出现这么多类似的场景?你无法解释这种疑问,你的内心会判断二者必定相关,估计是有歹人故意为之,因此,你会变得惴惴不安。这个歹人不是潜伏于村中,就是吴村之人。” 乾清犹豫道:“其实我没有细想,只是觉得有些像,大家也觉得有些像,这也就……” 厢泉摇头:“若是有人故意凭山歌杀人引发恐慌,大可以在每个出事的人身边写上‘老大’‘老二’之类的话语,抑或是山歌的字条,但是有吗?没有。” 乾清木讷道:“好、好像是。” 厢泉慢慢盛着粥。乾清看他半天,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二者无关,为什么出现这么多类似的场景?” 厢泉不屑的看他一眼:“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这也是山歌问题的关键——你可知山歌有预言未来的本领?” 什么? 预言? 乾清闻言冷笑三声:“预言未来?你真能胡扯。你方才说山歌与事件相关仅仅出于巧合,如今又说是预言!” 他嘲笑的看着厢泉,轻声念叨了句“神棍易先生。” 厢泉并未理会他的嘲讽,深吸一口气:“历朝历代的天子在位统治之时,总会相信民间的儿童所编童谣。祥瑞也罢不吉也罢,它们都预示世运或人事。在我看来,这的确不可信,然而换个角度讲,为何天子会相信?童谣、歌谣,都来自民间,来自于百姓,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透露出民间发生之事,透露出某种迹象。而自古以来,农谚、俗语也是比比皆是,形成歌谣经人传颂百年,而且朗朗上口。你说这些话语的应验,是不是单纯的凑巧?不是,因为这是前人总结的经验。” 乾清脑子里一团浆糊,却听厢泉继续道:“五个兄弟的山歌,这是前人的故事和教训,是吴村先人的经历。编成山歌,意在警示后人,这才会代代相传至今。今天应验,是因为吴村发生了与山歌相似之事。” 乾清彻底晕了:“我还是未弄明白,依你之意,山歌是先人对于后人的告诫?” “事情发生,有因就有果。五个兄弟的故事与如今吴村发生之事有着相同的起因,相同的环境,这才导致相同的结果。故而使得其中有这么多相似元素。这与农谚的道理相同,也与万物之理等同。” 语毕,厢泉走到窗前,一下子将其推开。灰蒙的天空袒露出来,阴风阵阵。厢泉道:“你且看这天气,定是要下雪的前兆。古语也曾云‘三月死鱼鳅,六月风拍稻’,‘冬至天阴无日色,来年定唱太平歌’。全都是前人的经验教训,有些关于天气,有些关于时运。换言之,天时地势全部相同,起因相同,顺应自然规律,必然导致相同的结果。吴村的先人们经历过这样的事,哪知后人也遇上了相同的事。” 乾清摇摇头:“你少在这装神弄鬼胡说八道,相同的起因指的什么?相同的事又是什么?” 厢泉将白色的粉末分成四份,一份最多的加入肉汤中,余下的加入三碗粥中,徐徐道:“你仔细看那山歌,看似庞杂,细细读来却能瞧出端倪。故事的根本,不过是两条起因:‘暴富的富翁’和‘生病的姑娘’。由此,才引发五个兄弟上山的故事。暴富的富翁我们可以对比至今,那是古人留下的财宝,就在这山里,只有孟婆婆知晓,引发了凤九娘之事。而‘生病的姑娘’——” “易公子、夏公子,你们怎么起来了?”黑黑猛然一下推开厨房的门,乾清一个激灵,下意识挡住正在下药的厢泉。而厢泉却是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打扰数日,此举不过聊表心意。”他冲黑黑笑笑,笑得一脸温和,不慌不忙地把包裹药粉的纸塞进袖子。 厢泉这一笑让乾清吃了一惊,随即便黑下脸来恶狠狠看了厢泉一眼,这厮做了坏事还一脸坦然!他不由得在心中暗骂厢泉,真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水云从旁边冒了出来,瞪大她漆黑的眼睛扫了厨房一圈:“做饭?你们在做饭?” 被人撞见自己在厨房做这些妇人家的事,乾清突然觉得异常气恼。他埋怨的看了旁边的厢泉一眼,只见厢泉一脸淡然道:“思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表示心意,倒是不如烹调来表达谢意,更为妥帖。见你们都没起,就擅自来了厨房,”厢泉脸上不红不白,转过身去慢条斯理的搅着粥,“不出片刻即可食用,耐心等候即可。” 易厢泉本身说话就带着几分沉稳之气,如今他的语气平淡,一如既往的可信。 吴白远远的站在厨房外,那句“君子远庖厨”深深影响了他。水云踮着脚尖看着厨房,良久才冒出一句:“易公子不是都盛好了么,为何现在不拿去吃!” 厢泉利索答道:“连火都未熄,眼下粥正滚烫,凉些再吃会更好。眼下若是端出去,馋虫作祟,岂不烫了口?” 他不紧不慢的搅着粥,似乎在等药粉溶解。乾清暗暗震惊,这易厢泉撒谎功力比自己都强,不,自己怎么可能连撒谎都比不过他?乾清挂上真诚笑脸,打发黑黑、水云离开,进了厅堂等候。 他们谁也没看到,厢泉此刻的脸在粥的热气熏腾之下,显得这么怪异。他虽然动作沉稳,脸上却挂着忧虑,似乎是看见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忧虑满天的乌云不会散去,忧虑再也看不到天明。 他看了一眼肉汤,端了锅子下来,深深呼出一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四十八章 妖物 几人坐在厅堂中等待,而乾清坐立不安。余下几人小声议论着,话题不过是昨日发生之事,以及鬼怪之事。 黑黑问道:“你们说什么东西比鬼还要可怕?易公子所言‘鬼当然不是世间最恐怖之物,总有东西比它更胜一筹’,到底是何意?听来不似玩笑话。” 水云坐在桌子边上,一脸严肃,像极了临危受命的战士,摇头道:“黑黑姐又担心什么?妖魔鬼怪,只会怕人。能胜鬼,当然是人了。” 黑黑问乾清道:“不知夏公子有何见解?比鬼可怕的,是妖吗?” 乾清有些心不在焉,却也答了:“易厢泉的话你们也信?比鬼可怕的当然不是妖物了。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对鬼尚且如此,妖物就更加不足为惧。若说是有妖作祟,老百姓总会请人作法,驱除干净。这种东西若是出现了,现形了,人人得而诛之。乱棍打死,更加没什么好担心的。” 黑黑叹气:“话是这么说不假,若是真的碰上,只怕会吓得不轻。” 乾清听闻,突然来了兴趣,问众人道:“若是你们见了妖,要怎么办?” 吴白面无表情:“没有妖。” 水云神色有些冰冷,犹豫片刻,低声道:“除掉。” 黑黑见只剩自己未答,思索一番,摇头:“我不知怎么办。夏公子,你怎么办?” 乾清眼眸微亮,笑道:“抓来养家里!” 众人闻言,都是一阵笑。吴白道:“自古以来,遇见妖物、怪物,都是人人喊打,人人欲诛杀的,夏公子为何要养家里?” “好玩。”乾清随意答着,瞅了瞅窗外,竟还不见厢泉身影,只得继续道,“若是真能见到妖物,此生无憾。” 黑黑叹气:“哪里好玩?多晦气,弄不好招致祸患。” 吴白不屑:“姐,你胆子太小了。” 水云哼了一声:“人比妖魔鬼怪可怕多了。” “这话不假,”乾清表示赞许,“最可怕的当然是人,永远是人。” 吴白一脸正经道:“人心险恶胜似鬼,这是古训。不过我依然不相信鬼怪一说,世上本无鬼怪。” 乾清抿了口茶,反驳道:“你这么说可就未必了。《山海经》所记录的上古神兽,哪个不是似鬼怪一般,五官错位,叫声古怪,有些还能预知未来。你觉得那都是无稽之谈,但《山海经》所言‘鹦鹉’一鸟,能讲人语,那就是真实存在的。” 黑黑一听,有些害怕:“那依夏公子所言……” 乾清心里巴望着易厢泉快来,也就随口道:“‘妖魔鬼怪’很可能真的存在,《山海经》一书不是随意写的。也许有些神兽在上古时已经死去,不再生息繁衍,却被我们祖先记录下来,绘成壁画、竹简、图卷,形成传说。况且,除了中原大地,西域也有不同的怪物与传说,我们都未曾见过。” 吴白颇有兴味的听着:“我倒是不知西域传说。” 乾清笑道:“很多。我家以前接待过外来商客,他们说,各地信奉的神明不同,鬼怪传说也有所不同。” 水云一惊:“他们是不是也有蛇精、狐妖之类?” “这倒不知,不过有专食人血的妖怪,似是蝙蝠化来。还有上身为人,下身为鱼的怪物,出没深海之中形似女人,倒是类似我们所传的‘鲛人’。据说唐朝时海运频繁,也有传说东瀛临海渔民见过鲛人。你若想知道,问你易公子去,人家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唉,他怎么还不来?” 吴白撇嘴:“这就快过了晌午了。” 连这个小书呆都饿了。 乾清起身推开门,看见阴沉的天空。远处一朵乌云遮日,巨大无比,这晌午也不像晌午,倒像是没有太阳的清晨,寒气重,光线弱。 这是即将变天的征兆。 乾清眯眼瞅着天,却见远处厢泉端粥而来,踩着薄雪,走得平稳,似是得道仙人白衣飘飘踏着云彩前来,给人间的万千灾民施粥,广布恩泽。 吴白先钻出门来,他目光炯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是啊,谁能想到得道仙人会下药? 乾清垂下头去,有些自责。这种下三滥套数,厢泉居然也用。美其名曰为“保护”,谁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乾清嗤笑一声,什么药?迷|药。 厢泉手里的五碗粥,三碗有问题。乾清紧紧的盯着粥,生怕厢泉搞错了,连自己一并喝错倒下。 只见厢泉一脸温和进屋,缓缓地、有次序的将粥放下。乾清脸上一阵发白。他注意到,只有吴白的粥冒着热气。余下的则是凉的。 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身对厢泉递去一个眼色,意在询问是不是弄错了。而厢泉却不看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喃喃的自语。 “只怕今日天黑的早。” 乾清傻傻抬头问:“你、你说什么?”他用勺子搅了搅粥,却没入口,想眼见着别人喝下去。万一喝错了…… 此时,所有人端起了碗—— 易厢泉突然转头,对正在吹着热粥的吴白温和道:“可否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这是唱得哪一出? 乾清赶紧眨巴眼睛:“吴白你喝完再去。” 吴白也是一愣,不知听谁的。他还未开口,厢泉笑道:“别听乾清的,你的粥热,放凉些再喝也不迟。” 吴白疑惑的点点头,也就跟了出去。乾清满肚子疑问,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瞥了一眼端着碗的黑黑与水云。虽然几日连续遭遇不幸,可如今喝上一碗热粥,心情自然不错。 这粥金贵又特殊,是易厢泉煮的。乾清想到此,看看黑黑与水云略带喜色的脸,心里却带了几分内疚。 跟易厢泉串通下药,还亲眼看着人家喝下去,不合适,不仗义! “我跟出去看看,他们鬼鬼祟祟做什么,我怕厢泉把吴白卖喽。”乾清随便找了个理由,溜出了屋子。 这一下走掉了三个人,门还敞开着。水云嫌冷,就让黑黑出门巴望一下,顺便将门关上了。待黑黑回来,水云行动迅速,碗已经空空如也。她满意的放下,咂咂嘴,夸了夸易公子。黑黑见那粥不错,也是饥肠辘辘,迅速喝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四十九章 弓 乾清偷偷摸摸跟着厢泉与吴白,见他们到了偏远的角落停下,厢泉低声对吴白说着什么。 乾清不敢凑太近,隐约听见了“下药”、“不得已”、“千万不能出来”之类。听及此,厢泉似是将下药之事对吴白全盘托出了。 乾清脑袋一下懵了:易厢泉这又是做什么?说好的下药…… 厢泉与吴白二人见乾清突然钻出来,先是一愣,厢泉转而冷声喝道:“谁让你出来的?” 乾清被这一声激怒了:“你们鬼鬼祟祟,又是做什么?这又怎么了?休想瞒我。” 厢泉无奈摇头,扭头对吴白道:“我说的你可记得清楚?过会我栓紧门,你们务必不要出来。” 乾清一头雾水,吴白迟疑点头。厢泉再也不看二人,快步走回厅堂。一推开门,只见黑黑与水云已经晕倒,正趴在桌上,做着好梦。 乾清有些自责,药效真快。他垂下头去,对易厢泉的怨恨又增加几分。 “这是凤九娘的药,原来你当日也是这样晕倒的。”厢泉不紧不慢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看了乾清一眼。 乾清满脸怨恨,吴白满脸担忧。 厢泉看向吴白,又看向乾清:“我只怕药粉剂量不足,便将吴白那碗分予黑黑与水云。你我要去做危险的事,黑黑还好,若是那水云小姑娘中途醒来,那就不妙。她天生勇猛,性子刚烈,深觉自己有点三脚猫功夫,冲出来帮忙也说不定;黑黑虽然冷静,但是,”厢泉停下,别有深意的看了乾清一眼,“她不会放心你去做危险之事。一旦冲昏了头,再冷静的姑娘也会做傻事。” 乾清一呆:“这、这跟我有半个铜子的关系?” 厢泉不理他,只对吴白道:“如此最好。吴白清醒,年纪虽轻却识时务、懂大局,倒是可以应付紧急的事。若是迷药失效,她们中途醒来,听见任何响动,你也要阻止她们不要外出。” 吴白深深叹气:“易公子是为了我们的安危,不过,你与夏公子究竟……要去做什么?” 乾清气得要命:“你到现在还不肯说清楚?” 厢泉快步出屋,看了天空一眼。乳白与灰白交织成云团,暴风雪即将到来。他看了看苍山,叹息道:“只怕沈大人不会派人来了。” 吴白刚欲问话,却被厢泉打发进屋。他亲眼看吴白将门闩好,这才拽着乾清往前走去。 乾清低语道:“你之前不是说,并不放心这屋内三人,也不确定他们是否与此次事件有关……” “不错,”厢泉将乾清带离厅堂,这才缓缓解释,“药粉剂量的确不够,我也是无奈。据我推测,吴白应当与此事无关。然推测只能是推测,若是有关……” 乾清有些担忧:“有关,会怎样?” 厢泉笑了两声:“若是有关,就凭他的小身板,又能如何?” 乾清闻言也是哈哈一笑,转而问道:“可我眼瞧那剂量应当是够用的,你为何说不够用?” “乾清,你能吃多少饭?” 乾清一愣,犹豫一下:“一碗半。” 厢泉点头:“一只锅子能盛将近五碗,是你食量的两倍多。我将迷|药散入肉汤两人份,还算是少的,故而吴白只能不吃了。有个人清醒,总算是好的。出了事三人都沉沉睡着,怕招致祸患。” 乾清一怔,不明所以,刚要发问,却被厢泉打断。 “你去取你的柘木弓来。我们一会进入密室。万事小心为上,切忌冲动受伤,我无法跟夏家交代。匕首备好,准备随时抽出自卫。” 乾清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密室……依你之意,古屋墙壁上的门是通向密室的入口?” “休要告诉我,你之前没料到这点,”厢泉脸色发白,看了看天空,“你速去取来弓箭。密室应当在地下深处,里面什么情况,我也不甚清楚。应当异常昏暗阴冷,需要火把。我们最好在天黑之前回来,这才安全。” 易厢泉说的平静,村子里也平静。冰天雪地要把一切都冻住,苍山树木连同那破旧的茅草屋子都陷入了沉睡之中,一片死寂。唯有天际的云卷撕扯着、翻滚着,似是骄傲的表示着它们还活着。 乾清也抬头看着厢泉:“那密室里面……有什么?” 厢泉深吸一口气,竟然微微垂下眼去,低声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乾清顿时松了口气,刚想骂他装神弄鬼,却见厢泉抬起头来,也看见他眼中的一丝恐惧。这种恐惧是极度罕见的,夹杂着一丝茫然,在厢泉漆黑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易厢泉居然在害怕。 乾清心中一凉,厢泉都害怕了,何况自己?厢泉那一句“不知道”,并不代表情形乐观。乾清了解他,此人不仅聪明绝顶,极度冷静擅长分析,而且小心谨慎。待他行动之时,多半已经成竹在胸。可眼下这一丝恐惧与茫然令乾清惴惴不安——这不是易厢泉该有的表情。 想到此,乾清有些气急败坏。不知道,不知道!他们马上‘冒死’进去,易厢泉却说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乾清试探道:“是不是什么恐怖之物?” 厢泉双手交错,局促不安,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只是猜测,从这座山的情况和山歌来推断……我说了,这个事件极度的不可思议,我不能确定,也只怕你们不肯相信。你可知道,西域有传说。吸血的蝙蝠,上身人形下身鱼尾的人,就和那些东西差不多……” 乾清一愣,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好哇,好个易厢泉!连吸血蝙蝠都出来了!你接着编故事哄孩子,我去取弓。给你半炷香的时间,进去之前告诉我里面是什么怪物!”乾清怒极,走的洒脱,折回水云的房间去找柘木弓。乌云翻滚着遮住了日光,村子似是即将入了黑夜。日光微弱,偶然露头,竟如同月亮高悬夜空。 厢泉速去取了火把,回原地等待。须臾,见乾清匆匆从水云屋内出来,带着错愕,额上冷汗直冒。 他手中空空如也。 厢泉吃了一惊:“弓呢?” 弓没了。 柘木弓,他进屋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厢泉闻言眉头紧皱,而乾清则有些惊慌。他从未习武,只得倚靠弓箭之力或自卫或攻击,如今弓已离身,他似是失去了左右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十章 藏 他们自然知晓弓箭的重要性,即便在狭小阴暗之处,也是伤人利器。厢泉眉头紧锁道:“可有仔细找过?” 乾清点头,叹息一声:“水云可能拿去玩了。易厢泉,此事你脱不了干系,居然把我的弓拿给一个十几岁小孩子!弓箭危险,我就招致祸患,故而将它放到村子外面。现在呢?没了。我看了看她挂在房间里的弓,本想使用,可是那粗木质地,只怕是……”乾清摇了摇头。 “良人不怕驽钝,只要技术好,粗木又怎样?我本以为她是爱弓之人,会好好保存,谁知发生此事。” 乾清闻言,冷笑一下。易厢泉总有理由推卸责任。但观其面色,阴沉似天空,乾清也不敢多多出言讥讽。 厢泉皱了眉头:“你的徐夫人匕首可还在?地下密室窄小,视野不佳,带着弓箭不过是有备无患,匕首反而更有用些。只可惜你我二人皆不会用刀剑,武艺不精,真是不便。” 说罢,厢泉进了厨房,将锅子端了出来。乾清吃惊一看,一锅肉汤,香味浓郁,不住的冒着热气。 “走吧。”厢泉居然说了这两个字,端着锅走了。 乾清见状,立刻瞪大眼睛。 “你到底要做什么?端这个做什么?” 厢泉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道:“武器。” 乾清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字眼,哈哈嘲笑几声。 厢泉扭过头来道:“你可知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东西?那是害死哑儿的元凶,吴村最大的秘密。” 乾清没有跟上去,只是眨巴着眼睛独自站在雪地里,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得意。 “易厢泉,你别当我是傻子,”乾清挑了挑眉毛,“我早就隐隐猜出地下密室之事,也猜出里面有什么东西。” 这次,轮到厢泉愣了。但只是愣了片刻,他把锅子用衣服裹了几层,抱在怀里保温,不耐烦道:“快走吧,少在这犯傻丢人,不如干些实在事。” 乾清怒道:“你不信?” 厢泉根本没理他,又想往前走。 “狼!” 乾清恶狠狠的吐出这个字,似乎这个字是一个魔咒,能让易厢泉瞬间变成猪狗。 厢泉停住了。他转身放下锅子,挑了挑眉,冷冰冰的道:“变聪明了?” 乾清嗤笑一声,言语带着几分挑衅:“本来就聪明。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么?哑儿死于密闭房间,房间连通另一居室,居室内有机关,可见屋中必有密室;哑儿伤口撕裂不是人为,倒像野兽所为。若非木须所做,定然是真狼了。村子里狼本来就多,再看这下了药的肉汤,分量很足,真相就明显了。你不敢下去,只能说明……密室之中的狼不止一只。” 厢泉彻底愣住。 乾清又道:“山神庙中供奉神仙极度像狼,我估计,将狼奉为神明是村子规矩。因此,自村子创始,就在地下养狼,生息繁衍,如今也有一群了。” 他语毕,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厢泉一脸吃惊,甚至可用震惊形容。他顿了一下,诧异问乾清道:“山歌怎么解释?为何几人的死亡像极了山歌?” “你说不是人为,是巧合……”乾清看了看厢泉。 厢泉颔首不语。 乾清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才道:“那就是巧合。” “没了?” 乾清坚定道:“苍天自有其理……”他手指向苍天,话音未落,乌云似一张大网笼罩于吴村上空,狂风若浪滚滚而来,卷起屋上几重稻草。乾清站在茅草屋下,恰是风口,根本来不及躲避,成片的稻草朝他头上铺天盖地洒下来。 厢泉叹息一声,护住肉汤,快走几步进了屋子。乾清连跑带骂的跟了进来,头上全是稻草沫子。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不对?” 乾清怨毒的看着厢泉,而厢泉则转身看着他。 “一窝狼……你这种想法,倒是有趣,”厢泉说得很认真,“真不愧是夏乾清,一如既往逻辑不通、漏洞百出。” 乾清就像被扇了几个耳光,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厢泉翻个白眼:“几乎全错。” 乾清诧异瞪着双目,一屁股坐在古屋的破旧床榻之上:“密室里不是狼?” “不是。” “野猪?” “不是。” “虎?” “早已说过不是动物野兽。” 都不是? 乾清突然觉得有些心慌。他冷着脸,装作没事的样子:“休要骗人。你既然不知底下是何物,却在这断言我说的全错。那么……是人?” 乾清满怀希望,厢泉叹息,冷声道:“并非不知,而是太过离奇,不敢确定。你带好武器,我们准备进去——” 乾清一跃而起,死死的护住墙壁。 “你不说,我不进!” 厢泉挑眉,放下肉汤:“你可还记得五个兄弟的故事以及与富翁女儿的片段?” 乾清赶紧点头:“富翁的女儿五岁与五哥相识,随即同富翁一同搬进深山,再无消息。直到长大成人,富翁才放出消息说女儿得了病,召集郎中入山治疗。但是入了房子却没有出来。随即富翁改了条件,改招女婿,只要照顾女儿七日就可入赘。于是五哥就……” 厢泉点头道:“贪财的赌徒老大不断的进出所有的屋子;奸诈的郎中老二不停的熬着一锅肉汤;聪明的风水师老三不断看着岩石墙壁;优秀的工匠老四却没了人影;诚实善良的老五一直看着那姑娘的画像。” 此话与水云所讲故事几乎是一字不差,他顿了顿,接着道:“这个故事讲到此,我便明了几分。姑娘一定是住在一个密室里,密室的入口在屋子之中。这才使得人入了屋子便不见影子,就像这个屋子会吃人一般。” 乾清嘟囔一句“早就猜出来了”可待他说完,却感到无限寒意。天色已经逐渐变得灰沉,天上零星飘着雪花,簌簌落着,在狂风的携带之下打在古屋破旧的窗户之上。 霉味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朽木腐蚀的味道与茅厕的臭气。乾清不由得一颤,皱了皱鼻子,这种阴森之气深深侵入了他的骨髓。 灯笼亮着微光,照射在厢泉苍白的脸上,甚是可怖。乾清晃了晃脑袋,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说不通,好端端的姑娘为何住在密室之中?莫不是同碧玺一般得了传染之症?” 厢泉道:“将人藏起,多半是为了逃过众人幽幽之口。譬如有了妻室的男子在外寻欢,会将人藏起;为了庇护犯了大案之人,会将人藏起;抑或是如碧玺一般得了传染之症,唯恐众人知道,议论纷纷,依旧会被藏起。但此事……” 厢泉直勾勾的看着墙上的小洞,这洞足让人将手臂伸进去。它原来是藏在女子画像的后面,不过画卷被乾清取了下来,如今墙面空荡。 “你说啊!” 厢泉从怀里掏出断了的手柄,伸进小洞,似在摸索:“不是麻风之类的病症。你看那画像,那女儿一副健康人的样子,只是睡着了。但富翁怕女儿见人,特地将女儿藏匿起来。而进去的人见了那女儿的状况,最终……命丧黄泉。” 乾清闻言,心里越发慌乱起来。 “你别胡说八道,什么命丧黄泉!好端端的,现在说这个太不吉祥!” 厢泉眉头紧皱,没搭理乾清:“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手柄不是旋转的,而是推进去的……” 窗外的风肆意怒号,似是人的哀叫之声,根本辨不清楚。狂风猛烈的撞击在古屋的门上,要将破旧的石砖木头统统撞烂,像是有人要破门而入。 厢泉瞧了瞧窗外,呼出一口气,使劲转着手柄:“你还记得那幅画?女子美丽,全身没有什么不妥,只有手上的镯子比较特殊,镯子拴链而链子下坠很长,余下部分被遮挡,隐于画中不可见。但细瞧仍能瞧出手镯的古怪。带链子的手镯……呵。” 乾清呆住了,双目瞪得溜圆。 “你是说——” “那不是镯子,”厢泉的声音很低沉,“是镣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十一章 非人 “什、什么?” 乾清并不明白厢泉此语含义。而厢泉则缓缓道:“她手上是镣铐而非镯子。直到我今日看了半夏,这才有几分确定。山歌之中,老二是个郎中,不断的熬着肉汤。我推测,他在肉汤里下了迷|药,估计也掺杂了哑药半夏。煮肉汤之时将迷药和半夏一同加进去,只为了让那姑娘喝下去能安静一些。” 咔嚓声从墙壁里传出,拉杆应当是推入了。厢泉眉头舒展,松了口气,抽回了手。 “乾清,你再看那画。画中的姑娘睡着了,她只有睡着之时才能安静供人作画。然而画未完成,背面有血迹——因为在画未完成时,那个姑娘突然醒来。并且……攻击了画师。” 真是胡扯! 若换作平日,乾清一定是要放声大笑的。如今厢泉的话语看似属无稽之谈,然乾清却笑不出来。窗外阴风阵阵,让人觉得心绪不宁,他是脸上也是极度僵硬:“然后呢?” “那个画师也真是倒霉,也许是死了,也许是伤了。不过,怕是最终也没有好下场。出事之后大片的血留在了画作背面。可是那画像真的得来不易,富翁不舍得丢掉,就还将沾染大片血迹之处裁掉,将剩余的画留下。这才使得画变得短了一截。乾清,你把桌上的肉汤端过来。” 乾清脑子稀里糊涂,竟然真的听了厢泉的话,老老实实将肉汤端来。做完这些,他才叫嚷了一声:“我不明白,那个姑娘为何会攻击人?与吴村如今发生之事有何关联?” “你小点声,休要再嚷,”厢泉不耐烦的说着,并且看着墙上的缝隙,皱着眉头,“我方才说过,西域有传说。吸血的恶魔,那是半人半蝙蝠的怪物;此外,还有半鱼半人的人鱼,还有……” 窗外乌云翻滚,大雪纷飞。 听闻这些妖物,乾清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的心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幻像,一些似人非人,似真似幻的存在。而如今窗外之景甚是可怖,让人不由得汗毛直立。他安静的呼吸着,等待厢泉说出真相—— “狼人,在中原也有狼妖一说。”厢泉手伸进小洞,用力的推着什么,又是一阵沉重声响,墙上显现出门型,。 “狼……人?”乾清一愣,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厢泉没再接话。 “狼……妖?”乾清喃喃问道,一句话重复几遍,“狼妖?你说的是狼妖?” 厢泉依旧沉默。 片刻,乾清嘴巴慢慢咧开,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像是要比外面的风声都大上几分。 “噗哈哈哈!狼人?狼妖?易厢泉你越来越会编故事了!狼人,我还杏仁果仁核桃仁呢!” “你小点声!”厢泉低声吼了一句,用手扒住门。 乾清声音低了下去,仍然止不住笑,整个人不停的抽搐着:“狼人!你真是个道士!想捉妖想疯了!哈哈哈!狼人,狼妖!厢泉,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厢泉回头,狠狠瞪了乾清一眼:“你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不可思议,是胡说八道!我要信你,我脑袋就被门挤了!”乾清满脸嘲讽,咧着大嘴,笑得灿烂无比。他自入了吴村,很少这样大笑,可此情此境,厢泉却说了这么可笑的词。 厢泉眯起眼睛,瞪着乾清,不温不愠:“那姑娘四岁入山,消失十余载,现身后染了怪病,被其父藏匿。我曾猜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为何要将人藏匿。若是病了,不论病症大小,都应看郎中才是。哪怕是不治之症,郎中也不会说些什么。可为何要隐瞒?” 乾清捧腹:“所以那姑娘就是狼妖?但凡是个正常人,看见妖物定会惊慌而逃,叫人前来铲除,所以富翁不敢说出来。可是厢泉,为什么不是狐妖狗妖?为什么不是鬼怪白无常?” 乾清看似问的认真,实则笑得不行。面对他的挖苦,厢泉只是淡淡道:“《山海经》中怪物甚多,也不乏有此类怪物,譬如狼人、猿人。然而这些怪物真的存在吗?有些存在,有些已经绝迹。而中原大地上,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事例。母狼、母猿、母猴之类,若看见孩童,有些会直接撕裂入腹,抑或直接害死。而有些……则出于母性,会将其抚养。” 乾清愣了一下,脸上的嘲笑之情少了几分。这种事,并非是易厢泉的胡言,倒是真的。纵使他身在江南,幼年时也听闻过类似故事。 厢泉继续道:“你若不知,也情有可原。你甚少去这些野地自然不通兽|性。若是山村猎户,多少会知道一些。年幼的孩子入了山林,未必会死掉,有可能被山林的野兽抚养,一直生长在山间,不穿衣服、不食用熟食、不讲人语。性子完全不似人一般温和,举止行动反而酷似山间野兽。” 乾清听得语塞,欲要强辩:“你这也太过于不可思议。纵然是真的,发生这种事的几率一定极小。” 厢泉使拉动着门,对乾清道:“我早已说过,此事阴差阳错至极。这与吴村的环境有关。这山头甚大,山中多狼。富翁的女儿被狼抚养,几年后被人发现。这姑娘可是富翁唯一的亲人。幼年时虽与常人无异,但她在人应受教化的最佳年龄,与狼群同居。待她被找到,定然忘记如何为人了。富翁心疼,也想重新对其进行教化。据我估计,收效不大。召来郎中,只想让姑娘恢复心智。” 乾清喃喃:“那些郎中,一去不回……” 厢泉皱眉:“郎中,被那姑娘攻击,或者被灭口。” “灭口?” “人形狼心,如此违背天理的活法,若传出去,恐被百姓们作妖孽来看待,众人畏惧,想必人人欲诛之。况且姑娘也名声不保,富翁也痛心。如此,灭口就合情合理了。郎中医术再高明,怎么可能把狼变作人?屡次寻求治疗,却毫无结果,富翁年迈,就只得找人代替自己照顾姑娘。” 乾清有几分相信了:“所以,就开始找入赘女婿。但是,还是难以理解……那富翁,居然把这么多人灭了口!” 厢泉冷笑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这个富翁可不容小觑,心狠手辣,他最担心的只有两个东西:女儿和钱。” “我不明白——” 厢泉道:“他女儿遇上这种事真是报应。你是不是不理解为何会有人去杀掉这么多人?呵,杀人的理由无异于名、利、情、仇,亦或是丧心病狂。但他们有唯一共同点,即忽略生命本身价值,认为人命轻贱。你想想,一个父亲,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多年后竟然失而复得,然而‘狼病’无法得以治愈,他定然不会让女儿再受到半点伤害,一丝一毫都不行。而且……” 厢泉顿了一下:“而且他以前就杀过不少人。” 乾清怔住:“此言何意?” “说来话长,”厢泉认真推着门,似是刚刚找到开门的施力技巧,“关于富翁的财富,我们日后再谈。如今要解决的是……这个‘妖’。” 乾清诧异道:“我不懂,依你之意,那富翁——” “嘘。”厢泉做了噤声的手势。 “咣当”一声,厢泉一下推开了门,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只是一扇小小的门,倘若不打开,它就是墙壁的一部分,精细的与墙壁合成一体,毫无缝隙。如今开启,乾清向门中望去,阴森而黑暗,竟然不深见底。 “乾清,你捉妖的梦想要实现了。我们今日……要做个了断。”厢泉笑着,用燧石燃了火把,又燃了一只小柴,直接扔到洞里去。 火焰明亮,小柴火入了洞依旧燃烧着。厢泉舒了口气:“空气不错,能进去。” 那股臭气直钻乾清的鼻孔,让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嫌恶的捂住了鼻子:“只是粪尿的味道?你觉得好闻,你就闻吧。” 厢泉转头一笑。自门开启,他总是在笑,却笑得很僵硬。乾清很能察言观色,他知道厢泉在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乾清不由得一身冷汗,再次朝黑洞里看去,除了点点火焰,什么也看不见。 他愈发紧张起来,却想嘲笑厢泉:“说白了,密室下面只是一个人而已,不!只是一个疯子而已,用的着——” “嘘,你听。”厢泉做了噤声的手势。 窗外的风雪疯狂的袭击着屋子,风雪声音极大,像是要把房子吞没。而乾清屏息凝神,却辨别出了别的声音——隐藏在风雪之中,却不仅仅是风雪的声音。 这个声音来自洞低密室。比风雪声小,但是却是有声可闻的。 厢泉紧张道:“你听见了吗?声音很弱,但是——” “吼!” 这一声如同狼的哀嚎,从幽暗密室的深处传来,凄厉狂暴,似是夹杂着愤怒!它将窗外的风雪声完全击垮,要震破了房梁! 厢泉瞪大双眼,一下子向后退去,脸色煞白。乾清则完全吓傻,额间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在事隔多少年后,他依然记得这声令人胆寒的、似人非人的哀嚎! 乾清、厢泉两人似木偶,完全动弹不得! “这声音……男人?不,公、公的?”乾清吓得面色如土色,声音喑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十二章 入洞 厢泉脸紧绷得如同一块平滑的铁板:“的确是男人。” 乾清吓得摊在旁边的桌子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姑娘吗?母的啊!” 闻言,厢泉压住怒气低声道:“你平时机灵,今日怎被吓傻了!那山歌发生在百年之前,姑娘早已入土。吴村的祖先们一定想不到,百年之后村子的后辈又遇到了同样的事。” 什么意思? 乾清的脸一下子绿了:“你是说,吴村里……又有孩子被狼抱走去抚养?之后被找到,和那山歌里的姑娘一个命运,被关在地下密室?是不是他杀了哑儿?你快告诉我!这、这也太——” “吼!” “天呐!为什么声音越来越大,他是不是饿了!”乾清快哭了,脸由绿色变得惨白。他向后退去。死死的贴住屋内潮湿的墙壁。 让他进洞,还不如在窗外风雪中站上一宿! 厢泉看了一眼黑洞,脸色竟然也微微发白,但他尽量保持冷静,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我武艺皆不精湛,不,你根本不懂武艺,”厢泉轻蔑的看了乾清一眼,“我武艺不精湛,若要对付成年男子,还是疯魔成性、饿得半死的半人半兽,情况着实不妙。所以我趁着昨日夜晚就燃起纸鸢,白日则燃烟,为了找沈大人派人前来拘捕。如今风雪交加,只怕是没希望等来救援……” 乾清并未作声。他很清楚,自己不懂武艺,厢泉也不会。可是如今的情况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好上许多——他本以为密室之中是一群狼呢,如今再看,横竖不过是一个人。 两个人打一个疯子,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二人不可能全都毫发无损。 乾清闭起眼睛,他想起了哑儿当日的死状。风险不是没有,弄不好真的会丧命。他想到此,看了厢泉一眼——这个认识多年的伙伴,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易厢泉端起肉汤,轻轻搅了搅,又放下,根本没看乾清一眼。 乾清叹了口气,信任个屁。 “那就等沈大人来了再说!”乾清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我看这密室很结实,就让它在里面嚎几嗓子算了!” 厢泉探身进去,又前进两步:“若是那样倒是好了。可依我看,这地下密室恐怕不只这一个出入口,我只怕村子里其它的地方连通着密室,哪天那怪物窜出来,伤了人怎么办?何况……” 他没再说下去。洞里不远处还冒着余烟,那是厢泉扔进去的小根柴火。探洞之时都要这样做,火焰燃着,凭此洞内有空气可以供人吸入。见状,厢泉跃跃欲试的往里走。 “什么?不止一个出口?喂!你不是现在就要进去吧!我们还是赌一把算了,将它饿死在里面,或者放火把它熏死……” 厢泉驻足,扭头道:“你只是害怕。少说两句,我们只是看看情况,未必动手。” “你自己分明也害怕——” 乾清还在说着,而厢泉只是叹息一声,踏进了洞去。黑暗的密道一下子吞噬了他白色的衣裳,见他进去,乾清的心思也乱了。他咽了咽口水,也燃起火把跟着厢泉进去。 死就死,拉着易厢泉做垫背。 潮气与臭气混杂着进入了乾清的鼻中,让他感到一阵恶心。洞内漆黑一片,空气散发臭味,又不流通,只令人觉得胸口闷的很。难闻的空气与浓重的恐惧似铁块一般,一并压在乾清心头。他手扶着墙壁,却见墙上还横着不少腐朽的木头。乾清皱了皱眉头,这木头又是作何之用? “这富翁真是大费周章。还建立这么个地下通道……喂,厢泉,你倒是说话啊。我说咱们过几天再来,饿死那个怪物。或者放把火,把这怪物熏死在里面!喂!” “休要叫嚷,小心被怪物听到。咦,肉汤呢?你没拿进来?”厢泉用火把照亮了乾清空无一物的手。乾清这才发现自己没把肉汤拿进来。 俩人面面相觑。乾清有点腿软,厢泉脸色苍白。 “你刚才只顾着搅拌,你自己不拿还怪我——” “我是让你端,”厢泉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些恼怒,“肉汤下了药而那怪物饿了许久。只要他一饮而尽,待其安睡,什么事都好办。山歌中的老二也是用这个法子让那姑娘安静下来的,哑儿也是如此。你还不速速取来!” 乾清气得发抖,但他也想出去,至少深呼吸,憋口气再进来。可如今听闻那句“哑儿也是如此”,不由得心中一惊。 “哑儿……什么意思?” 厢泉无奈,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诉说“我不屑同傻子说话”一般,乾清见他这表情,愤愤然,转身离开。 “你这什么态度!我回去关上门,把你困在这里喂那怪物!” 乾清想说这句话,却是没有说出口。转念一想,此言此语未免太过狠毒。他觉得气愤,心想,自己既然出去取肉汤,倒不如在入口平复一下心情再进来,让那易厢泉多吸几口臭气。 片刻他就回到了入口,往旧榻上一坐,吸着新鲜空气,心里痛快几分。 他不是脑袋不灵光,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如此复杂而令人震惊的事实。如今细想,方才厢泉说哑儿也煮了肉汤。莫非,哑儿知道里面有怪物,才总来喂养它? 若真是如此,哑儿是个知情人,可她为什么要照顾这个怪物?而且最后还被怪物所残害。哑儿身上怪异的撕裂的伤口,恐怕正是被怪物所伤。怪物虽然是人,但却有兽性。哑儿身上的伤只怕是撕咬、踩踏的结果。哑儿不可言语,不能呼救,失血过多,这才…… 狼人? 真是胡扯。 厢泉虽说将事情讲了个大概,奈何乾清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翻身站起,走到肉汤旁边轻轻端起,叹息一声,打算这就下去。 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狼。 窗外风雪未停,明明是傍晚却如同黑夜,只怕大雪要下上一夜。 乾清看看阴郁的天空,还是觉得不对劲。哑儿死了,那怪物难道会自己跑回去? 不再想了,就这样吧。乾清顺着洞口进去,颤颤巍巍的端着肉汤。一会要用这肉汤喂了怪物,一切就妥当了。单单想起那似人非人、衣不蔽体的怪物,已觉肝胆俱裂。好在有厢泉陪着,至少不会一个人孤独凄凉的死去…… 洞的深处仍然传来怪物的喘息声,声音不大却很是清晰。乾清一手持着火把,一手端着肉汤,匕首只能藏于袖中,他瞬间没了安全感。密室里传来他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风雪声逐渐减小,如今已经被墙壁彻底隔绝。 洞很深,有阶梯。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是觉得时间流逝得缓慢,洞穴很长,愈发潮湿,似要直通地底深处。 乾清给自己壮胆,怪物嘛,不过横竖是个“人”,进洞去抓个人而已,这有何难,自己又不是没打过架! 他想到此,心里顿觉轻松一些,脚步也轻快了。速战速决,还少吸臭气。 但是他走了一段就觉得不对劲了。 走了这么久,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怪物的喘息声还在,风雪声已停,脚步声来自于乾清自己—— 易厢泉呢? 乾清觉得越来越恐惧。他走了这么久,即便没有看见厢泉的身影,也应该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可是周围什么都没有。火把明亮,火焰燃得安静。乾清晃动火把照亮四周,除了土壁就是木头…… 易厢泉消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十三章 失散 四下张望,乾清顿觉汗毛竖起。密道原本狭窄,逐而变宽,连洞顶都高了几分。而纵观四周,并无遮挡之物。但是,竟然丝毫看不见任何人影。 厢泉真的消失在黑暗之中,即便空间这样窄小。 不合理啊!乾清觉得心脏都要从嘴中跳出,浑身冷汗涔涔。他茫然的转身看看土壁的样子,这才敢确认,此地确确实实是自己与厢泉分别之处。 易厢泉人呢? 乾清听着远处怪物的喘息比方才在洞口所闻清晰了不少。他知道自己距离怪物已经很近,可不知多近,至少不在目之所及之处。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打草惊蛇。黑暗总会带给人恐惧,而乾清此时的恐惧感骤然增强。没了伙伴,敌人未知,身无武艺。他颤抖着举着火把环顾四周,低声唤着厢泉的名字。 没人搭理他。 乾清觉得全身都僵硬了,他小心翼翼地往洞的深处走了几步,环顾四周,又走了几步。那样子十足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生怕跑快了会狠狠摔上一跤。 他内心产生了一种疑惑。一种很浅淡的、却散不去的疑惑。关于这个黑暗中的怪物,也关于吴村的整个事件——所以疑虑都未能完全打消呢。 排除恐惧感不谈,他倒是真想见见怪物的样子。 “易厢泉!你在哪!快出来!是我偷懒,在上面呆了一会……你快出来!”乾清压低声音拼命呼唤着,有些无助。那怪物的声音在远处,却不知多远,乾清不敢贸然上前。他将火把举得离自己远了一些,想让视野更加明亮。 乾清暗下决心,倘若逗留片刻再找不见厢泉,自己就跑出洞口。 他向前走着,突然停住了。腿前有一道细线,它很细,由于乾清的步子很小,走得又慢,这才能感觉出有线阻拦。它在自己的膝盖部位,拦住了去路。若是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乾清夜视力好,弯腰细看,线绷得很紧,连接到两侧的壁上,混进墙里,再也看不清了。 乾清诧异至极,也不作他想。用火照亮了一下,迈过线去,只觉得心中七上八下,仿佛迈过了禁忌线。他仅仅向前走了几步,却听闻怪物的喘息声越来越大,便赶紧驻足,打算往回返。 都怪自己在洞口停留太久,如今必须先找到厢泉。既然看不清…… 乾清提心吊胆的看着四周,不见一物,便紧闭双眼,只用耳朵去捕捉声音。万籁俱寂,风雪无声,他却听清了——除了怪物的喘息声,似乎还能听见微弱的说话声。 像是厢泉的声音。 他在说话?在哪? 乾清觉得莫名其妙,但心里依然是一阵狂喜,他又仔仔细细往四周看,这才看见远处的墙壁上还有个洞,如同门洞一般,在贴近入口之处。原来是他太过紧张,刚刚走的太多,错过了这个侧向洞口。 这是显然条岔路,离入口还比较近,离自己与厢泉分开的之处也不算太远。兴许是厢泉在等待自己时,四处乱看,这才发现侧洞走了进去。乾清侧耳听,觉得那洞里传来厢泉说话的声音,真真实实的,但仅他一人。顿时心里欢喜异常,三步并作两步的朝侧洞跑去,心里暗骂,这易厢泉没事乱跑什么! 主路的尽头,即乾清背后所对之处,因少了火光而变得漆黑一片。那是怪物的所在地,而侧洞却离得乾清较近。他高兴地跑了两步,谁知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没站稳,一下子狠狠跌在地上。 绊倒他的,是刚才那条细线。 而乾清这次折回去,心里欢喜至极以至于根本并没有看见它。随着他整个人的跌落,火把一下子掉在前方。乾清赶紧向后稳住身体,却“吧嗒”一下子摔了个屁股墩。 肉汤“咣”当一声洒在了地面上,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它混杂在肮脏的地面上,与尘土一起变成了泥球! 乾清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细线被他压在身下。他想站起,却听见脑袋顶上轰隆隆作响!待他诧异的抬起头,映着微弱的火光,乾清看见了—— 洞顶上有东西正飞速下落! 乾清呆住了,就在这一瞬,一声如同重物坠地巨响传入他的耳朵。一个巨大的栅栏一下子扎到地上,离乾清不过一尺的距离,四周瞬间飞扬起一片尘土,仿滚来一团灰黑色的浓重雾气,一下子将其包围。乾清被飞扬的灰尘呛得咳嗽不停,四周乌烟瘴气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周围一片模糊。他神魂未定,只想翻个身站起来。然而就在此刻,他听到了厢泉的声音。 “乾清!” 闻声,乾清都快喜极而泣了,也不管多少烟尘在此刻进入他的口鼻,索性大声嚎了一句:“没事!你在哪?” 乾清此话一处,立即后悔。 他声音太大了。 只听得远处的厢泉低声说了什么,而乾清也不去理会了。因为他听见,自己背后不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喘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一股令人生厌的臭气。 伴随喘息声的,还有一阵不规则的、沉重的脚步声。 乾清一惊,下意识的匆忙起身,却震惊的发现自己的左脚动弹不得。灰尘渐退,他惊恐的看了栅栏一眼,脑袋“嗡”的一声,脸色惨白。 闸门以横纵木条构成,下端尖利,落下就能深深扎进地里。而横木的一格……正好卡住了乾清的脚踝。 他使劲动了动,虽然确定浑身无伤,却根本无法将脚抽出来。脚踝是整个腿最细的部分,足根部过长,这栅栏却卡的正好,刚刚只卡住脚踝。 乾清背对着洞穴深处。他幡然醒悟,闸门有阻隔之用,这是一个机关。出口与侧洞均在另一侧,地上本有细线,为的就是防止怪物跑出去。若是有人压倒细线,闸门就会落下,如此方能阻止怪物前进。 出口、侧洞、火把均在栅栏另一侧,而乾清身处于怪物一侧。他汗如雨下,不停的挪动着,却听得身后的粗重喘息与脚步声逼近了,仿佛就在耳畔,距离不过一两丈。 乾清一下子从袖中抽出徐夫人匕首,头也不敢回。 他整个人已经被巨大的恐惧感吞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十四章 第二道门 乾清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自己脚已被卡住无法动弹,放了迷|药的肉汤也全部洒掉。他哭丧着脸,不住埋怨自己为何如此不走运,若是怪物在此时扑来,自己根本无法反抗,直接一命呜呼。 若换作之前,他手里尚有火把、肉汤两物,能自由行动,纵使单枪匹马去跟那怪物单挑,也未必会输掉。 自小被狼抚养之人拥有狼性,难以恢复神智。但细想也不过是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子,即便体格强健,力大无穷,虽然可怖,但是毕竟只是个人而已。 现在倒是好了!那怪物要是现在扑过来…… 一阵铁链的响动之声传入乾清的耳朵,随即停止。乾清对声音很是敏感,他立即判断出这种声音的来由——怪物被拴了镣铐! 为什么?乾清管不了这么多亦想不了这么多了,既然那东西被拴着,自己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 等等,怪物都被拴住了,他干吗不喊易厢泉? 乾清这才反应过来,吸了口气,大声嚎一句:“我被卡住了!易厢泉你到底在哪!” 无人应答。 身后的铁链声不住响动,即便怪物被拴着,也不清楚铁链的长度,更加无法确定怪物是否可以走到他的身后。乾清心里一阵绝望,喊易厢泉,哪里有用? 他单手抽出了徐夫人匕首,剑鞘随即掉落在地,镶嵌的红宝石沾了尘土,在黑暗中也变得黯淡无光。 “你这怪物再敢过来一步——” 乾清胡言乱语,身子向后探,但由于整个身子都格外扭曲,手臂根本无法发力将匕首刺出去。 就在这短短一瞬,穹着,却见厢泉的脸色越发难看。那样子,放佛被怪物附体,要上来将乾清生吞活剥。见了他这表情,乾清浑身哆嗦,赶紧闭嘴——也不知厢泉何时变得如此容易激动。 厢泉狠狠瞪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讲,只是伸出手指警告似的指了指他,转身向洞穴深处走去。然而他一步也未踏出,只听得一阵铁链落地之声,清脆至极。二人同时向洞穴深处望去,却不见什么物事。只听得闸门隆隆作响,似要再次从天而降。 二人似是都没料到这种状况。乾清脸色惨白,不详之感笼罩心头。他觉得此洞并不寻常,很是诡异,二人一定是触动了某个机关,这才倒是门起门落不受控制。 乾清大气也不敢出,厢泉像死了一样不作声。 一阵沉重而不规则的脚步从洞的深处传来,诡异的在洞穴中回响。二人皆向里望去,然而洞穴的最深处像是永久处于黑暗一样,是烟尘与臭气的发源地,却什么都看不清。 乾清僵住了。只听一阵强烈的“咣”、“咣”的撞击声。他从未听过这种声音,震撼至极,就像是有人用尽全身的生命力去撞击一样,撞得地动山摇,撞得洞顶坍塌,撞得头破血流! 这一刻乾清几乎停滞了呼吸,他盯着最黑暗之处,却看见了亮光—— 为何会有亮光? 撞击声不断,伴随着喑哑的嘶吼和痛苦的哀嚎。亮光与烟尘混合一体,使得乾清的视线朦胧而不清晰。他被这声音吓得两腿发软,可是他没失去理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乾清一下子跳起,撒腿就往门口跑。同样撒腿就跑的,还有厢泉。 可是乾清跑了两步才发觉,厢泉居然往反方向跑! “你疯了,你往里面跑什么!那怪物估计被放出来了!杀千刀的——这是怎么回事?”乾清冲着厢泉大声叫喊,那架势,仿佛要将厢泉失去的理智喊回来。 厢泉的行动,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似一道白影,没有像洞穴深处跑,而是一下子冲向侧洞,冲洞里大喊道:“你疯了!把门关上!” 乾清一愣,他这是在对谁说话?这种急促的语气,乾清很少在厢泉口中听过。只见厢泉转头对乾清吼道:“你快去拦住那怪物,快去!绝不能让他逃出去——” 乾清听得此言,恼怒回击:“我去?我手无寸铁,你让我去?” 经历方才被栅栏门卡住之事,乾清坚决不动,双脚似铁打,也不理会自己手中无比锋利的徐夫人匕首。 侧洞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是铁链子与闸门混合的响动。只听见厢泉语速极快的说着什么,那声音包含着愤怒却压抑着愤怒,是劝谏却也是责备。乾清脑袋快速的旋转着,此情此境,他现下才有些明白几分。 远处洞穴的光亮来自于洞外。隆隆之声的确是门升起之声,却并非方才绊倒乾清的栅栏门。 厢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洞穴不止一个入口。 这第二道门,恐怕是有人刻意打开的。那铁链坠地的声音也不是偶然—— 有人要放那个怪物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十五章 第四个人 此洞机关重重,定有人操控,才可使门升起落下;怪物被铁链拴住,也一定是有人所为。乾清脑中一团乱,这控制之人应该就在那扇侧门之中。厢泉恐怕正在与那人争执,只怕不仅争执,还要“动手”呢。 除去厢泉、乾清、怪物,这个地下密室竟还有第四个人。 乾清本想逃出去,转身看见远处洞穴透着光亮,顿时心中一阵寒凉。自己现在逃出去又怎样?那怪物也逃出去了。若是走了霉运,出门不消片刻就跟那怪物打个照面,到时候更加难办。黑黑、水云、吴白还在村子里,所幸他们全都躲藏于屋中,不会出门,故而暂无性命之忧。 乾清这下才顿悟:厢泉真的很有先见之明。 他总算懂得了其间利害关系,于是跑回洞穴大吼道:“厢泉,侧洞里是谁?废话休要多说,速速把那人敲晕,再把通向外面的门关上!” 说罢,乾清犹豫一下,跑回洞里去。他从自己刚才跌倒之处捡了几块肉,放在手里,又往前探了几步,傻里傻气冲着怪物道:“这里有肉,你、你别出去了……” 他都甘愿亲自当诱饵了,见远方没有动静,便叫喊几声,扔了肉去。 乾清速速盘算了一下,用此法将怪物吸引过来,随后便让厢泉从侧洞动用机关将第二扇门关上,如此怪物就逃不出去;自己再将刚刚绊倒自己的细线一压,用闸门将怪物拦住。 怪物完美落网。 乾清心里想的倒美。 他胆子小,离怪物的所在地还远着呢。乾清傻乎乎的叫喊着,却见一道黑影挡住光亮。那影子在门外光亮的照射下显得清晰异常。 乾清瞪大了眼睛,他距离远,他觉得有“栅栏”挡住了自己与那道影子,视线竟有些模糊,便赶紧上前几步,待看清了,却突然停住。他此生都会记得所见之景—— 那是个毛发浓密,身强体壮的“男人”。“男人”比乾清强壮太多,比较年轻,却衣不蔽体。背上肌肉强健,四肢有力且皮肤粗糙,不似人,到似猿猴之类。 乾清木愣愣的看着,待到男人行动起来,他才看出来那人不像猿猴,倒像是狼。 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夹着零星雪花,亦带着丝丝寒气。“男人”先是畏惧的向后一缩,随后行动起来,竟然四脚着地。他迅速的向后一跳,后脚发力向前奔跑至第二扇门口,借着光亮停下观望。他灵敏至极,行动迅速,那根本不是人应该会有的动作。 他匍匐着,用那强壮有力的双手撑着地面,看了看门外雪景,又看了看洞内。 他与乾清四目相对。 乾清被那双空洞的眼睛吓住了,他从未见过这种眼神。黯淡无光,透着寒意,单单对视就令人汗毛竖起,只有兽性而非人性。他与木须狼崽四目相对之时,也没有感受到这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个男人,不是个人。 单凭眼神就能看出来。 乾清喉咙发干。霎时,那扇门突然落下,速度快极,而那怪物轻轻一跃,竟一下闪了出去。 跑了!他跑了! 乾清脑袋“嗡”的一下,似是还没回过神来。那扇门轰隆一声落地,光亮瞬间被遮住,乾清的心中也是一片漆黑。他愣了片刻,嚎叫一声:“易厢泉,你早不关门晚不关门,他跑了!你快打开!我看看能不能——” 乾清声音越来越小,他觉得事情愈发难办了,于是赶紧往洞内深处跑去,却见一道闸门挡住了他。 这便是刚才使得他视线模糊的原因。乾清大骂一声,双手扶住闸门,可算是明白那怪物是如何被关押的。怪物被锁,关于洞穴尽头。一个闸门死死的将其围住,与洞墙壁构成一个牢房;若那怪物有幸挣脱镣铐、跑出第一道门,也会触及拦路细线,第二道门下降便会挡其去路。而控制室在侧洞里,即厢泉现在的所在地。 而所关押怪物的“监牢”墙壁上,有通往外面的二个紧急出口。依刚才所见,这出口大门只有侧洞的控制室可以开启关闭。 乾清狠狠拉着闸门,怒吼道:“易厢泉,这还有一个门!你把它打开,再把那个通向外面的门打开,估计怪物没走远!” 乾清顿了一下,显得底气不足,又喊道:“要是无法开启,那你赶快从侧面小洞滚出来,我们原路返回去!你快——哎哟!” 乾清叫了一声,只见眼前的闸门呼啦啦的往上吊起。地上全都是粪便。乾清觉得有些恶心,他冲了两步,脚下发出叮咣响动,低头一看,是镣铐。 怪物先前被关得严严实实。不仅被关起来,还被镣铐拴住了。 乾清心中有些懊悔,先前之前所遇的险境不过是源于内心恐惧。如今怪物出逃,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怪物在村子逃逸,倒不如在密室之中更好拘捕,如若伤人,更是糟糕。如今只得追出去,引弓射箭将其制服,亦或者带着匕首与其搏斗。 但他没有弓箭。 乾清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狠狠叹了口气。 也许,夏乾清是个只会甩嘴皮子的人。嬉笑怒骂,大呼小叫,并不代表他会推卸责任。遇上大事,厢泉沉默,乾清胡言,即便性格不同,二人偶有摩擦,但遇到麻烦事二人都不会退缩。一个人沉默着想主意,另一个人抱怨着却在跑腿。 乾清上前几步。既然没脑子办错事,就负责到底—— 就在此时,通往外面的门开了。 一阵微弱阳光入射进来,是罕见的雪天夕阳。同方才一样,风中夹着些许雪花,却是越发的小了。光线更加强烈了一些,大概是天已放晴。 暴风雪即将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门慢慢上升,却开始剧烈摇晃。乾清双目微眯,刚刚适应光线想要追出去。却听得“轰隆”一声,黑暗再次遮住了他的视线。尘土立即散开,乾清咳嗽两声,下意识往后一跳。 天上的土块像是冰雹一样的往下落,乾清叫都来不及叫唤一声,连滚带爬的往后撤。 这扇门坠落了,顶端的土石疯了一样的落下,洞顶塌陷了! 地上满是稻草和粪便,尘土与污浊空气混合,全都灌进乾清的肺里去。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狼狈过,好在土石没压伤自己,活着喘口气就不错。 就在乾清在地上打滚时,他被一只手拽起来,沉稳有力。乾清站稳,定睛一看竟是厢泉。 他满面愁容的将自己拉起,不温不火道:“没事吧?” 乾清抹了抹沾在脸上的稻草,赶紧站起来:“你哪只眼睛瞧着我像是没事,这下好了,门塌了,怪物跑了。咱们快上去,跟怪物大战八百回合……” 厢泉只是站着不动。 乾清这才觉得有一丝不对。方才的一切就像是梦幻,来的快,去得快。而如今易厢泉站在这里,却是真实的,也是最可靠的。他这一拽,是活生生的把乾清拉回现实。 “控制室……到底怎么了?”乾清脑中残存的理智又回来了。 厢泉蹙眉,严肃道:“待闸门开启,我就开始往这边跑,本想等这通往外界的大门再度打开,与你一同上去抓怪物的。” 乾清听得“一同”二字,很有“有难同当”的意味,便开心几分,却突然惊道:“你跑来了,那这门……最后是谁开的?” “她。”厢泉侧了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十六章 成双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尘土依然浮动在空气之中,乾清顺着厢泉身侧看去。侧洞那边,真的冒出一个人来。 是哑儿。 乾清脑袋轰隆一下,整个人如同遭了雷劈,下意识的退后三步,脸变得青白,随即转成绯红。他定了定神,指着哑儿,手在发抖,声音也抖。 “厢泉,这是怎么回事?她、她不是……” 厢泉看了看他,并未作声。 哑儿活生生的站在乾清眼前。与数日前不同,乾清从未见过哑儿这样的神色。她走得不稳,头发凌乱,呼吸也急促,脸上尽是汗珠,面色却苍白如纸,原本清澈的双目也变得涣散。 她哭过,显然是哭过——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睛也透着微红,似是经历了什么不堪回首之事,整个人也显得消瘦而憔悴。乾清瞧着她,并不觉得她比之前美丽,反而觉得她苍白的脸此时竟是那般恐怖。 传说人死之后化为鬼,鬼者,归也,其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呼吸之气化为亡灵而归于幽冥之间。哑儿虽然样貌狼狈,整个人焦虑不安,呼吸急促,但乾清这才敢断定,眼前的哑儿是个活生生的人,绝不是鬼魂。 厢泉没有理会吓得半死的乾清,转而对哑儿道:“这门的另一端,通向哪里?” 哑儿神色奇怪,冲厢泉摆了摆手,还做了一系列手势。厢泉蹙眉,思索一下继续问道:“我是问,这门通往村子的哪里?你摇头,你不知道?不,你知道。如此便是说,这门不通往村子。” 厢泉可算懂了哑儿的意思。乾清愣了一下:“那出口不是通往村子的?换言之……那怪物没跑到村子里,即便我们出去,也是安全的。” 厢泉依然不动,只是盯着哑儿:“不是通往村子,便是通往村外的树林了?” 哑儿僵硬的点头,魂魄似乎丢去了一半,只知道点头和摇头。乾清觉得有点吓人,不敢与其对视,觉得她整个人比几日前更加瘦弱,似是经历生死之劫,从地狱之中爬上来一般。 乾清拉拉厢泉的衣袖,低语几句,意在询问。 厢泉并未作理会,只是催促三人回到古屋,此地恐有塌陷之险,不宜久留。 乾清赶紧往回撤。厢泉上前扶住哑儿,慢慢往门口走。乾清还是不敢离他们太近,觉得哑儿的状态有些怕人。厢泉扶住她,此举更是怪异。他一向注重礼数,男女授受不亲,这般行为,换做平日厢泉是万万不会做的。 乾清眼珠一转,问道:“哑儿你如此虚弱……可是数日未进食了?” 厢泉不屑的看了乾清一眼:“你可算明白几分。过会你且去找些水与食物来给她。” 哑儿则是虚弱一笑,摇了摇头。 她这一摇头,乾清又不解了。她吃过东西?而厢泉闻言,眉头微蹙。 但他没有多问。不出片刻,他们穿过迂回窄小的通道,出了密室,走进古屋。乾清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瘫倒在地上。厢泉从厨房水缸舀来了水,让哑儿侧躺在床榻之上,饮水休息。没过多久,她居然沉沉睡去。 从他们进入密室到此时出来,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风雪不再似之前一般肆意怒号,而是以柔和的姿态浮于空中,点点无声,落在吴村的破落屋瓦之上。天空亦开始放晴,只是现下转至黑夜,不知几更天了。 村子里静的可怕。独坐夜寒人欲倦,乾清坐于古屋的破旧地板上,衣衫破烂,浑身臭味,居然第一次感到地板是这么舒坦,舒坦到胜过了自家的雕花大床,令他想要沉沉睡去。 厢泉一言不发,一如既往的安静沉稳。只听得燧石咔嚓响,他燃了灯,替哑儿号了脉。 看着厢泉燃灯,乾清觉得心里静谧无比。仿佛是回到了庸城,厢泉在夜晚安静的燃灯夜读一样。 一切都过去了吧。 怪物不在村子里,那就不用去管了。 纸糊的窗户并不严实,透着丝丝寒气。乾清缩了缩肩膀,回想刚才的冒险,回想刚才的所见,只觉得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中有人,有妖,有鬼,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易厢泉,有失魂落魄的自己。 乾清觉得自己要堕入睡梦之中了,却恍恍惚惚的,看见了哑儿的脸。 “她……不是鬼吧。” 他知道哑儿不是鬼,是个真实的人,但此事疑点太多,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又不吵醒哑儿,只是压低了声音,想问个清楚。 厢泉也是压低声音道:“哑儿确实死了。” 乾清听及此,睡意散去,一下站起,有些恼怒:“我刚刚进洞去,险些丧命,你却在里跟我猜谜。” “你先去隔壁厨房,再仔细看看除了我今日拿进来的肉与米,还有无米面粮食之类。” “要给她吃的东西?” 厢泉摇头:“不用,只是看看而已。一会出去煮些粥给她。我只是让你看看里面有没有吃的东西。” 听得此言,乾清觉得古怪,却也照做了。待他归来却摇头道:“隔壁的厨房只是有些调味之物,此外,只有你今日搬来的东西了。也难怪,这古屋的厨房不常用,没有东西也很正常。” 厢泉叹了口气,面色变得很是凝重。 乾清看了看哑儿的削瘦脸庞,也叹了口气:“她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可是,棺材里分明是……” “是哑儿的尸首,一点不假。”厢泉淡淡道。 乾清冷笑,一屁股坐下,理了理衣服:“那这个躺在床上的人是谁?长大的水云?” 乾清意在玩笑,而厢泉无心理会,只是转过头挑眉低声:“那棺材是你撬开的?” “对。” 厢泉:“你当日亲自开棺,见哑儿的尸首躺在里面。而后我来村再开棺,尸首依然在。而你在开棺那日,却看见了哑儿的鬼魂出现在古屋附近,而她的衣服也曾盖在水云身上……” 乾清一下子明白了。 他看向厢泉,又看看躺在床上的女子,瞪大眼睛:“这是不可能的,也是解释不通之处。一个人,一会儿死,一会儿活,一会出现在棺材里,一会出现在山洞里。这分明无法解释,若要解释,那只能说明——” “对,你总算是想到了这种可能,”厢泉微微一笑,“双胞胎。” 闻言,乾清的面部肌肉抽动一下,脸色变得铁青。 “我听到关于哑儿之事,起初,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开棺看了哑儿的死因,后来听闻你见到水云半夜在棺材前参拜遇到鬼魅一事。从那时,我才产生怀疑。我相信眼见为实,人死不可能复生;同样的,我也不相信鬼怪之说。若你所见也是真实的,那么……两个哑儿都是存在的。一个生,一个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十七章 吃了木头桩子 乾清沉默半晌,眉头拧紧:“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厢泉叹气:“你着实太不谨慎。我原先说过,因环境相同,人物类似,山歌与如今情况有些相像,我们不妨以山歌来分析如今之事,反而更加形象。我问你,山歌中出现了几个角色?” 乾清似是个学生一般,思索道:“七个。五个兄弟,富翁与女儿。我们现在提起哑儿之事,你说山歌做什么?” 厢泉笑道:“这个案子是我所见过最离奇、最巧合的案子,它极度的错综复杂。我能把案子解开,主要就是因为山歌。在这个案子里,山歌是最大的误导,却也是最好的线索。” 乾清皱着眉头:“我不明白,你说得清楚一些。” “富翁对应的是那个坠崖的婆婆,整个村子,只有那个婆婆知道财富之事。” 乾清一下子打断:“这村子有真的财宝?在山里?” “有,此事我们日后再说。其次,凤九娘对应的是那个贪财的老大。富翁的女儿对应的是怪物,而那个郎中老二,对应的则是哑儿。” 乾清摇头:“你也曾说过,山歌与吴村今日之事对应,属于巧合。只因人物类似且环境相似,但二者不完全对应。有一事我一直存于心,那‘姑娘吃了木头桩子’是怎么回事?” 厢泉挑眉,乾清继续道:“也许与今日之事无关,但我只是好奇……” 厢泉笑笑:“这其实是最有意思的一点,我也是猜了许久。既知那姑娘的‘病症’,就也可以做些猜测。传说毕竟有夸张成分,所谓‘吃了’并非是‘吃了’,很有可能是含住或是吞入。我在屋内听到老鼠响动,这才觉得,会不会是磨牙。” 因怕吵醒熟睡的哑儿,乾清听闻后低声笑了几句,嘲讽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磨牙,人只会在夜晚梦中‘磨牙’,又非鼠辈,你真是……” 乾清那后半句“你真是在糊弄我”也没说出口。而厢泉耐心道:“姑娘的习性不与人完全相同,我推测,她只是牙齿疼痛,又无法言明,只得用这种方式去缓解,似兽类一般,直到满嘴是血。” 乾清越发觉得好笑:“她吃糖吃的?还是同小儿换牙一样,嘴里不适?” 乾清此言意在嘲笑,而厢泉却颇有兴味的点头:“姑娘入山约摸四五岁了,迁居十五年之后五兄弟入山,那时她多大?” 似是在考算术一样,乾清翻个白眼:“十九、二十左右,不是换牙的年纪——” 他话音未落,突然怔住,捂住了自己的侧脸。 厢泉笑了,指了指乾清的嘴道:“人与人都是不同的,但十九、二十岁之后,有些人的牙齿依旧会长出。智齿,古时曾有流传,长智齿之人有智慧之相。有人于二十岁左右长出,有人于四五十岁时长出,有人终生不长。有些人在智齿长出时会疼痛不堪。” 乾清到了年纪,自然知道此事,便缄默不言,只是微微点头。 厢泉清了清嗓子:“也许你觉得一一对应真的很巧,但并非完全巧合。富翁与姑娘是事情源头,而整个事件的来源有二:金钱与亲情。凤九娘与哑儿是两件事,分别是这个源头所衍生的两个悲剧。姑娘得病需要有人照顾,故而老二与哑儿都扮演了‘照顾者’这一角色。这个‘照顾者’需要端肉汤给那个怪物。目的简单,其中掺入半夏,意在防止那怪物发出吼声引人怀疑,导致群民激愤。二来,也可以掺入迷|药之类,为了去打扫粪便一类的残渣。这古屋建造也是奇特的很,茅厕就挨着厅堂,如此倾倒粪便也很方便。” 乾清愣了一下:“我第一次看见这种布局,当时很奇怪,所以上前去查探,那茅厕很臭……” 厢泉嘲笑的看了他一眼:“你真是不仔细。古屋要是久无人居住,那茅厕的臭气又是从何而来?古屋中内藏乾坤,这一点可以轻易判断出来。而哑儿的死,也是我随后开棺才略知一二。伤口奇特,联想到古屋与肉汤,我觉得密室之中藏着什么怪物,兴许是狼之类的野兽,但很弱小,不似山中猛兽一般直接将人吞食入腹。” “你看吧,我的猜测也有道理——” 厢泉摇了摇头,继续道:“浅薄至极。狼,这是说不通的。屋里藏着个野兽,日日喂食,不让他人知道,这是何必?哪怕在古屋伤了人之后,哑儿死亡,这个‘狼’居然没有暴露在众人视野之内。那么我就确定,这不是普通的野兽。其次,它竟然消失了,无影无踪,几乎没留下什么线索。这又是为何?因为有人接替死者,做了‘照顾者’这一角色。而且,这名‘照顾者’动作极快,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拾了残局。” 乾清思考道:“你所言‘动作极快’……” “避免混淆,我们把死去的哑儿称作‘死者’。死者死去,乾清你是第一个发现的。黑黑,水云,吴白,凤九娘他们都在你之后,那么,你们发现的时候是什么情景?你们没有见到攻击者,对吧?而古屋里的密室大门也是紧闭着的。一切安好,卧房也干净。换言之,有除了你们之外的人收拾了残局。” 乾清不甘心道:“我也觉得有人收拾了残局!我还说村里有歹人,让大家都去厅堂睡。” 厢泉嘲笑道:“同样的出发点,你所猜到的,却是另一种错误的可能。” 乾清气极,又只得忍气吞声:“我哪有您这么厉害,我又没想到那古屋里面藏着这么个似人非人的怪物。” “的确。当我推断到此,也没有猜透古屋中究竟是何物。而‘狼人’的猜测,来自于凤九娘逃走的那日,我看到的姑娘的画像。之后,一切愈发清晰。但更令我关心的,是那个‘照顾者’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照顾’。到此,我才联想到你们那日见到哑儿鬼魂之事。我猜想,那会不会不是鬼魂,你看到的,是真人——一个于死者长的一样的人。唯一的解释,就是双胞胎。但是我没有任何凭证,便将这个问题搁置。直到后来,我问你哑儿的身世,听闻之后我才清楚几分。” 乾清震惊:“身世?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 “对,在你眼里那是不堪一提的事。哑儿有死去的哥哥和姐姐。在这一刻,我确信了双胞胎的想法。更确定了那个‘狼人’的身份。” 乾清瞪大眼睛,没有吭声。 厢泉轻轻笑了:“如果我没猜错,那狼人是个成年男子,而且是……哑儿的亲哥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十八章 守 哥哥? 乾清一怔,痴痴的望向酣睡的哑儿。她脸上尽是疲惫之色,削瘦柔弱,很难想象她与方才那密室之中的浓毛怪物有血缘关系。 “看哑儿与怪物,身为兄妹,有几分相像?都言人妖殊途,不共戴天;而人与动物自然也有着天壤之别。然而观今日之事,谁又能再下这样的定论?” 厢泉的声音很轻,说了这样两句。灯火摇曳,乾清的心似是蒙了一层暗雾。妖物素来为人所厌恶,动物也不可能被平等相待。乾清与厢泉方才进入密室,也是做了“下狠手”的准备。 而厢泉此言,令乾清的内心有些迷茫。 他说不清自己迷茫什么,但他知道,既然狼人是哑儿的哥哥。哑儿自然就认为他是个“人”,而且是个亲人。乾清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回凶手,而哑儿则是那个守护亲人的守护者,是凶手的对抗者。 他的思绪有些乱,有些事情仍然解不开,千丝万缕道不明。 厢泉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其实现在基本都清楚了。如果我没猜错,哑儿,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照顾这位非人非兽的‘哥哥’,而且,是轮流。” 乾清诧异道:“轮流?” “一个人在地面上与你们一同生活,另一个人在地下照顾哥哥。二人经常轮换。狼人需要被看守,需要有人做饭,需要有人清扫,需要有人与之对话使其恢复神智,”厢泉嘴角浮起一丝嘲笑,“可是,回复神智怎会如此简单?当年富翁找了多少人,都未曾有回复之法,如今只不过是在做没有意义的事。” 厢泉语毕,也沉默一会。也许觉得,就这样下了定论未免太过草率。 乾清则震惊道:“换言之,哑儿一直是两人在扮演?” “对。出事那日也是如此。死者,在做肉汤之时被怪物攻击。我推测姐妹两人都在。搏斗场面混乱,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个女人一死一伤,那个狼人被制服,带回了密室。” 乾清简直吃惊到不行。 “她们二人竟然制服了那个成年男子!他这么强壮,而且还这么有力量!” 厢泉严肃道:“但是她们赔上了其中一个人的性命。这就是哑儿伤口奇怪的原因。撕咬踩踏,导致颈部受伤,胳膊脱臼。若狼人真的这么好对付,我又何须如此谨慎?乾清,你忽略了一点。你曾告诉我,木须那条狼崽当时也在屋子里面。估计是哑儿要给‘哥哥’做肉汤,将其顺便带入,给些肉吃。据你后来说,木须浑身是伤,几乎没命。凤九娘怀疑是它攻击了哑儿,还把它弄死。” 乾清一下子明白了,双目瞪圆:“关于木须这一点完全错了,简直颠倒黑白。它受伤,不是因为主动攻击遭到哑儿反抗,而是因为——” “因为它保护了哑儿。否则,两个女人很难打败那个狼人。而且,她们还心慈手软,估计见‘亲哥哥’攻击人,都双双吓傻,不知如何还手呢。” 这件事是从头至尾的颠覆。一个是有人形而无人心的哥哥,一个是有人心无人形的狼。前者被人守护数年,后者被人冤枉致死。 乾清一下子愣住,不知说些什么。 厢泉摇头叹气:“听你说,当时你要进门去,死者的尸体堵住了门。估计那狼人被哑儿姐妹用门闩、或者是锅子之类打了狼人后脑,这才晕的。这不在于力量大小,而在于打击位置。只要位置准确,不论力度,人都会晕厥。而木须,我猜是最具攻击力的。兴许那个狼人认为木须才是同类,哑儿却是异类。” 乾清听得冷汗直冒:“我刚刚意识到,那个死掉的哑儿被狼人攻击而死……她被自己的亲哥哥杀掉了?” 厢泉回头看了床上睡着的哑儿,道:“对。” 乾清脸色发白。 “在搏斗之后那之后,一个人死掉,这个活着的哑儿,独自一人把那个狼人拖回密室。把现场略作清理——估计是异常匆忙的,你就赶到了。在之后的日子里,她带着伤,住在密室里看着那个狼人,直到水云在棺材前祭拜睡着,她才出来,给水云披上外套。却不想你来了,便匆忙躲到屋后,还被你瞧见。这就是所谓的‘鬼魂’。我估计,自那之后古屋就成了神秘之地,你走过路过都要看上一眼,她就不敢贸然出来。” 乾清望着哑儿睡着的脸:“在那之后,她一直在密室里住着?” 厢泉苍凉一笑:“亲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你回去取肉汤时,我发现了侧洞。她就在里面,非常虚弱。我对她说了实话,跟她说,这个怪物不能就这样半死不活的关着,总是要想些办法。但是,她不听。” 厢泉说的平淡,却带着一丝惋惜。 乾清皱眉:“所以,我再去找你却发现你人不见了,还听见你说话的声音——” “我在劝她,她不听,也不能出声反驳我。所以你只能听到我一人的说话声。后来你被机关绊倒,我就出赶紧出来。不让你叫喊,你却非要大声嚷,”厢泉冷冷的看着乾清,“你嚷什么‘用火烧死’‘灌毒药’之类,声音这么大,哑儿听见了,这才激动的把怪物放跑。” 乾清一愣,立即怒道:“你是在指责我?我又不知道那怪物是她哥哥!” 厢泉轻蔑道:“反正你做不了什么好事。在那之后,我就冲回侧门,让她把门关上。我见劝不动,就推开她——她身体太虚弱了,所以我原本不想动手的。奈何还是晚了,那怪物跑了,我也有责任。” 厢泉闭起眼睛,双手交叠。 乾清在屋内来回踱步,突然停住,指了指哑儿:“厢泉,我真的不能理解,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两个年轻的姑娘,就这么心甘情愿的为了一个只有血缘而无亲情的哥哥,去守护这么多年!” 厢泉双手托着下巴,眯眼看向哑儿。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哑儿自幼生在山间,自然不懂太多人情世故,但她知孝,知父母之恩,懂手足之情。这些道理很简单,她们又单纯,认定了就是认定了。父亲死的早,估摸着死前就对她们说了什么,譬如找到哥哥,保护哥哥之类——狼人的出现,是在她们父亲死前还死后,这一点其实我并不清楚。但我觉得,她们的父亲应当是这般恳求过她们。” 乾清干笑两声:“要是我,我是绝对不听的。大好的时光,为何要在密室之中照看一个废人。” “那是你夏乾清,”厢泉翻个白眼,“女娲娘娘来求你也不听的。但是,哑儿她们不同。有人生来重义,重父母,重孝道,不懂人情世故。面对同样的事,夏乾清选择洗手不干,哑儿选择一味坚守,换作凤九娘呢?她照顾孟婆婆就受不了,还要用极端的方法摆脱命运,哪个更可悲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五十九章 照顾者 窗外风雪已停,夜色渐浓,寒风不住的吹打着屋子,呜呜作响。乾清只觉烦闷,并没有理会厢泉的提问,而是轻声抱怨。 “这些事你为何不早说?你不等沈大人派人来就独自下去,是不是怕哑儿在里面太久,虚弱不堪?” 厢泉笑道:“凡此种种,怎能一时说得完。她非要和怪物躲在里面,不吃不喝,怎么能行?我也是怕夜长梦多,出状况。” 乾清闻言,只是一味在房间里踱步,回忆着疑点,望在此问个清楚。 “你还未曾说财宝之事。凤九娘这么急着去找,乃至失足而死,到底是什么?” 厢泉缓缓道:“财宝之事就藏在《黄金言》里,而《黄金言》是首字谜,答案为纸鸢,上有地图。凤九娘拿着纸鸢跑了。财富之事只有吴白知道,而他对财富却是不动心的。你关心财宝干什么?现在大事都没解决。” 乾清一屁股坐到地上,似一只丧家犬,叹气道:“出村。” “出村。” 厢泉也接了一句,又慢慢闭起双眼。乾清知道这是他思考之态,也许能想出好办法。然而过了许久,厢泉似是僵化不动了。屋内只有哑儿均匀的呼吸声,而厢泉的呼吸声都变得很弱。 乾清见状赶紧狠狠推了他一下。厢泉立即睁眼,带着几分恼怒:“你这是做什么?” “怕你思考过度猝死,”乾清的话语带着几分讽刺,“就知道你没好主意,连怪物都抓不到。” 厢泉叹气:“出村的办法,有。” 那个“有”字说得斩钉截铁,而厢泉的目光却不似以往坚定。 乾清眉头一挑:“真的?” “你忘了一件事,”厢泉懒洋洋地笑了,“曲泽出去了。” 乾清瞪大眼睛——他都快把曲泽忘记了! “她怎么——” 厢泉只是瞧了他一眼,带着几分鄙夷:“当夜她出门去了茅厕,可是却就此失踪。我推想,她是遇见了‘歹人’,而‘歹人’却没有灭口,只是把她带到了村子外面。一来是这个‘歹人’心存善念,二来,她并没有看见‘歹人’的脸。” 乾清一怔。 “哑儿?” “不错,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答案。曲泽见古屋有人,便受了惊吓;她夜视力不佳,仓皇之中丢了灯笼,这才没看清什么。于是哑儿出了门,用迷药捂住她的口鼻。” 乾清一愣:“可是我们看到脚印通向棺材边上——” “哑儿那是多半在古屋找些吃食,或是取水来喝,或是煮肉汤。我问你,若你是哑儿,半夜在古屋被人发现,你要怎么对付那人?” “丢出村子去。”乾清思索了一下。 “太过麻烦。” “我哪里知道!”乾清有些没好气。 厢泉笑着摇了摇头:“还有种更好的方法,将曲泽放入棺材之中,与尸体放在一起,再将棺材盖上。次日曲泽醒来,一个大活人进了棺材,大家只会以为她是遇上鬼怪,整个事件更加扑朔迷离。” 乾清一惊,这倒真是好方法! 厢泉点头:“哑儿……她很聪明,想到这个方法,可是当她使劲抱着曲泽走到棺材前,却没有这么做。” “为何没做?” 厢泉笑了笑,带着几分得意,他的这种表情更招致了乾清的怨恨。 “因为你不是女子,头脑简单,所以你不懂。” 乾清气得发抖:“我不是,难道你是——” 厢泉只是看了看榻上的哑儿。她相貌姣好,虽然枯瘦无力,却并不可怕,眉目间带着善意。 看了片刻,厢泉轻柔道:“她怕曲泽害怕。” 乾清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理由?” “猜的。”厢泉慢吞吞道。 乾清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可是,曲泽怎么出的村?我们是不是也能——” “我推测,她是从密室出去的,”厢泉叹了口气,摇头道,“就是那个‘狼人’出逃的洞口。” 乾清一愣,那个洞口塌了! 想到此,乾清满肚子都是火。他抓抓脑袋,丧气道:“一来我们出不去,二来狼人四处乱跑,这可如何是好?伤了人怎么办?” 厢泉眉头紧锁:“那湖边的烟还在燃着,只等沈大人派人来了。怪物跑进山里,若是伤人定然麻烦。不过,我们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无能为力。或者你去沟壑边烤肉,凭香味把那怪物吸引过来,再放箭射伤他。”。 乾清一听,喜上眉梢:“好主意!” 厢泉睁眼,怒道:“好主意?你的箭呢?就算你有了弓箭,那怪物肯乖乖现身的几率微乎其微。山头甚大,冬天猎物虽少,但他去抓个兔子倒也有可能。他是否闻得见、是否会靠近,都是问题。” 这么说,没办法了? 乾清一听,问道:“你就在这坐以待毙?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出去好好休息,我也许久没吃饭了。” 厢泉冷笑一下,乾清觉得他笑得阴森,令他觉得浑身发冷,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弓箭没了,抓不到怪物。 可是……柘木弓去哪了? 这种想法突然冒上乾清心头。他腹中一直有疑问,又不知疑问在哪,问不出口。这些疑问如今连同柘木弓之事一起如云雾般翻滚,在乾清心中一下散开。 “厢泉,哑儿和怪物……不吃不喝在密室里呆了几天?” 厢泉突然收敛住了笑容,轻蔑的看他一眼:“你可算觉得不对劲了。” 乾清感到一股寒意,慢慢爬上脊背:“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人,不吃不喝顶多三日就会死!他们、他们……” 厢泉严肃道:“肉汤里炖的是鲜肉还是干肉?” “有些鲜肉,有些肉干,但我们平时吃的都是风干的肉干。” 乾清回答完毕,却突然冷汗直冒。 鲜肉是从哪里来的?这村子与外界隔绝了。 厢泉缓缓闭起眼睛,这又是典型的思索之情:“哑儿毕竟柔弱,我们要杀她的哥哥,她能否不记恨我们,未曾可知。乾清,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还不出门?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 “等等!”乾清叫道,“你、你的意思是说——” “你不觉得奇怪?在刚才‘照顾者’的分析中,有解释不通之处。比如获得鲜肉的途径。肉汤是狼人的食物,每炖一次,耗量巨大,村人为何不奇怪,储粮之地的肉为何少的这么快。” 乾清摇头:“也许是哑儿私藏的。但是干肉、鲜肉混杂,这就不知为何了。” 厢泉道:“村子与世隔绝,获得鲜肉,不是鱼类,那是什么?飞禽。” 乾清心中一惊,答案愈发明显。 “你数数,距离哑儿遇害多少天了?哑儿与怪物居然能不吃不喝在密室里住了这么久?方才在洞里,你问了哑儿是不是没吃东西,她摇头。” 乾清一下子站起来:“有人给她送东西吃?” 厢泉点头:“对。” 乾清眉头紧皱,而厢泉笑道:“我们,一直忽视了一个角色。一个能射掉天空中的飞禽,而且与哑儿姐妹、狼人都密切相关的角色。一个知道事件前因后果的角色。一个比哑儿更加难对付的角色。” “但是,她才——” 厢泉冷笑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随便处置了你的柘木弓。你以为你的柘木弓,真的是无缘无故找不到的?” 乾清一下子站起,震惊地连连摇头:“水云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六十章 跪 厢泉看着乾清,不由得发出冷笑:“那又怎样?十几岁,哑儿姐妹已经开始交替照顾她们的‘哥哥’了。夏大公子你十几岁就可以进赌场、逛青楼。怎么,你觉得水云不像是能隐瞒秘密之人?” “但是——”乾清张口,却无法辩驳。 “她一定知道前因后果,这个女孩子年纪虽小,但是比她两个姐姐勇敢的多。她那日在哑儿棺材前跪拜流泪,估计是知道,哑儿是被亲哥哥所杀。这等手足相残之事……她一清二楚,并且隐瞒了这么久,”讲到此厢泉苦笑一下叹道,“女子……是世间最不能被小瞧的。” 距离他们进入古屋,不过几个时辰。而厢泉口中的真相,不仅带来震撼之感,而且还颠覆着乾清心中的各种观念。这些古怪、离奇之事就像是他听过的戏文段子,妖怪、密室、出不去的村子……如今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发生在眼前,发生在他所站的地点。 厢泉呼出一口气,没再言语。良久,乾清缓过神来,慢慢道:“水云虽未做什么过激之事,但是,单凭你说她是知情人这一点,我就不相信。” 厢泉不耐烦道:“你以为,我下药迷晕他们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他们,防止外出遇到怪物?” 乾清一愣:“你是怕水云出来阻止我们?” “对,”厢泉扶住额头,“她每日出去练习射箭,其实就是射落飞鸟,这是肉的来源。肉汤用于溶解药物,而生肉也是必备的,野兽更喜欢生肉带来的血腥味,而肉干则不然。冬日飞鸟几乎绝迹,一旦看到落单的小鸟雀,也要射落的。为了保证肉的供应,水云必须经常练习箭术。”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乾清紧握双手,“那日哑儿出事,黑黑与水云去里屋查看。当时,水云告诉黑黑不要动,她要先进去!因为她怕那怪物还留在里屋,也怕留下搏斗的痕迹。所以她必须先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厢泉讥讽道:“你现在倒是想起来不少事,真是聪明机灵。” 乾清叹息一声:“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劝。”厢泉吐出一字,却没再言语,也没有动身出门的意思。乾清知晓他的性子,素来谨慎,不知水云对此事的反映,也就不敢贸然出门。 乾清带着几分鄙夷:“有空想怎么跟小姑娘解释,不妨想如何出村。” 厢泉叹了一声,看都不看乾清一眼:“出村的办法是有的,但风险较大。何况,我现在都不知道出去怎么跟水云那个小丫头说。她看着天真,实则很难缠,就凭她隐藏秘密这么久,就比一般的人难对付。” 厢泉话音未落。乾清一下子揪住厢泉领子,瞪眼道:“你说能出村?” 厢泉一下子推开乾清,不愠不恼,慢悠悠道:“用我这个方法,全村都可能毁掉。我们还是等人来救吧。你且消停会,哑儿还在睡着。” “你什么东西都不告诉我!我下去一趟,冒这么大的险,差点丧命,你还在这装神弄鬼!这村子我一刻也不想呆!我要去汴京!” 厢泉面无表情,显然是累了,竟然闭起眼睛。 “不想呆,自己爬山走。” 乾清骂一声“好你个易厢泉”然后一下子踹开门,跑了出去。厢泉怎么也没料到乾清会踹开门出去,见势不妙,也赶紧跟出去。 外面天色昏暗,夕阳已落,大雪早停。残存最后一点光已被黑暗吞噬。乾清跑在路上,踩得雪咯吱咯吱响,心里只觉得哀凉。要是按照往日,厨房定然已经有炊烟升起,凤九娘大嗓门喊大家吃饭,厅堂里也会有灯光闪现,哑儿端着盘子进来,几个小辈在厅堂闹腾。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了。 他快速跑了两步,欲跑向厅堂去。而厢泉则跟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乾清闻言,立即停下脚步。他停步,并非因为听到厢泉的叫喊,而是因为旧屋前面挂着一盏灯笼。 “厢泉,你看见屋下挂的灯笼了吗?”乾清的声音有些喑哑,刻意压低了声音。 “噤声。”厢泉吐出两字,悄然的走到旧屋灯笼之下。灯笼微亮,里面的火焰安静的燃着。这里距离厅堂不远,灯笼是一直挂在着的,免得晚上有人去茅厕看不清路。 乾清痴痴的看着灯笼,低语道:“厢泉,这灯晚上才点。可是……他们所有人都在厅堂,被关起来了。这灯……谁点的?” “不知,也许是他们都醒了。可是醒了也不能出来,我明明嘱咐过的。”厢泉有些不安。他单手抚上腰间的金属扇,轻手轻脚的绕过旧屋。 屋后是一片雪地。夜与雪是墨色与白色的混合,变成了一种古怪的冷色。乾清冻得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踩在厚实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就像踩在一大片云上,不知哪一脚踩空,就会狠狠从云端跌落。 大雪将苍山、松柏和村落统统掩埋。老天就像是决意要将这所有的故事都用大雪覆盖掉,好的坏的,离奇的平庸的,都被埋在地下,长眠不醒。 除去旧屋的灯,在屋后平整而厚实的雪地上,也有一点亮光。那是一盏小提灯,灯后是白色的棺材。白雪与白棺融为一体,像个古怪的小山包。 水云跪在灯前,面对白棺。她背对着乾清与厢泉,宛若一尊雪中冰雕。乾清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能看见柘木弓被水云背在身上,地上则是箭筒。箭筒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就像是盖上一条轻暖的锦衾。 水云穿的单薄,好像被冻在地上一样,与吴村的大地死死相连。 “厢泉,怎么回事,”乾清压低了声音,有些惊慌,“看箭筒上盖的薄雪,水云她……到底跪了多久?” 厢泉没有回答。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走的很稳。乾清觉得,厢泉的样子像是将一切都握在手中了。 水云闻声转头,柘木弓划过她削瘦的肩膀,显得有些沉重。微弱的光照亮了水云脸,苍白无血色,如同被人抽掉了灵魂。原本澄澈的双目布满血丝,似是刚刚哭过。然而这双眼睛依旧带着几分勇敢和倔强,还带着一分似冬雪般的冷漠。 乾清一头雾水,看看四周的脚印。水云的脚印通向远处的高地。那是村子的至高点,视野很好,能够看到整个村落。 柘木弓泛着寒光,在这一刹那,乾清好像明白了什么。 相较之下,厢泉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他慢慢走上前去,弯下了腰。 “进屋再说吧。”厢泉温和一笑,冲水云伸出了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六十一章 相残 水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理会厢泉伸出来的那只手。她只是慢慢捡起地上的箭筒,又走到乾清跟前,将柘木弓与箭筒统统递去。 “对不起。”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乾清接了,诧异的看着她。水云没再说什么,显然是冻僵了,极慢的转过身子走回厅堂。厢泉走到吓傻的乾清身边,将箭筒拿在手里,之后像鬼一样的跟着水云进了屋。 屋内燃灯,炭火劈啪作响,却显得还是有些冷,也许是炭火不足的缘故。吴白与黑黑都似木头一样杵在厅堂,见几人都进了屋子来,便赶紧倒了热水来给众人喝下。 水云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接了水,大口大口的喝起来,脸上这才有了血色。 “到底怎么回事?”乾清憋不住了。他声音不大,问向吴白。而吴白却看向黑黑,黑黑看了厢泉。几人面面相觑,都没作声。 厢泉漫不经心的看着箭筒,又看向水云,轻描淡写道:“你姐姐一切安好,现下正睡着,我把她叫来,等下你再慢慢说。” 水云像个活死人一样,只听了厢泉这句话,点了点头。厢泉放下箭筒,眼中带着一丝疑虑,却也出去了。 乾清则一脸震惊的看着水云,疑惑地问:“你……你究竟怎么了?” “水云没喝粥。”黑黑细声说,那声音透着一丝埋怨,似乎在埋怨只有她一人喝粥晕倒了一样。 乾清一愣:“没喝?那她——” “把粥倒了。”吴白指了指不远处的花盆。乾清这才看到,若是细看,能看到花盆里面还残留着不少白粥呢。 “当时,易公子把吴白叫出去说话,夏公子你就跟了出去……水云要我出去看一眼,顺便关上门,”黑黑有点生气的看着水云,又看看乾清,“估计那时候她把粥倒了。然后,我喝了粥就不记得什么了。等我醒来,他们都坐在厅堂,我才知道……” 乾清反问:“知道什么?” “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水云突然开口。由于她突然发声,乾清被吓了一跳,还未回过神来,水云又面无表情的讲了一句令他诧异不已的话。 “我把整个事情都与他们说了。还有,”水云看了乾清一眼,“那怪物死了。” 乾清一愣,干笑两声,不知如何作答。 怪物?那是水云的哥哥! “你说什么?什么怪物?”乾清不知如何接话,便胡乱糊弄过去。 水云喝了几大杯热水,没再说话。众人沉默,屋内可听针尖落地之声。乾清看着水云,脑袋里飞速的旋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乾清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用错了词:“你说……那怪物死了,是什么意思?” 他死死盯着水云,不想漏过她的一丝表情。这个小骗子知道这么多事,乾清此时只觉恼怒,认识数日,自己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水云没言语。 “好哇,我们今天就摊牌,”乾清有些气恼的拍了拍桌子,“说吧,你哥哥怎么了!” 吴白扯了乾清衣袖:“夏公子,你别激动……” 乾清瞪了他一眼:“你倒是给我说清楚,让你看着人,怎么放跑了?还有,我与厢泉去地下密室,眼睁睁看着怪物跑了出去,怎么就死了?” 没人接乾清的话。在这沉默的瞬间,乾清突然想起来方才脚印密集的村中高地,想起了柘木弓在夜色之中的寒光。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柘木弓,再看了水云红肿的眼睛,心头似是升起一轮刚刚钻出乌云的明月,瞬间明了。 水云拿柘木弓,不是为了阻止乾清与厢泉—— 门“吱呀”一声打开,厢泉与哑儿鱼贯而入。哑儿显然在门外听见了刚才对话。她面色如纸般苍白,使劲盯着水云看。黑黑匆忙上前将她扶住欲去内室,而哑儿却颤抖着推开了她。她缓慢的走到水云面前,漆黑的双眸盯着水云,似是等待她说出什么。 水云不肯抬头与她对视,声音很低:“我也知道……易公子放纸鸢那夜我就有察觉,你们要去除掉那怪物。那粥,我倒了。之后我把事情都对吴白说了,他没有阻止我。我去拿事先藏好的柘木弓,我想去帮忙……夏公子,我擅自用了你的弓,对不起。” 乾清一愣,没有吭声。 水云把头埋得很低,似乎是要哭了。一旁的哑儿只是用手撑着桌子,双眼闭上,泪珠也顺着面颊无声流下。 乾清不知道说什么好。水云抬起头,轻声道:“我见你们出去抓怪物,跟吴白说了实情,随后拿着弓站在村子中央。若我进入密室,你们一定顾虑我的安危,弄不好要添乱的,也一定不会要我帮忙。易公子行事一向周密,但是,”水云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哑儿一眼,“我姐姐她也在密室里,她一定不会同意你们去杀死……那个怪物。” 乾清注意到,水云用“怪物”而非“哥哥”来形容。他注视着水云,突然觉得,这个小女孩的胆识和魄力远超乎他的想象。 还有,他们低估了她。 水云慢慢道:“箭的射程远。我怕那怪物从密室里逃出来,我就、我就——” 易厢泉突然开口:“你是不是知道密室的另一个出口在哪?” 水云点点头:“刚刚过了沟壑就是,有个乱葬岗,旁边是寺庙。” 乾清一惊,这才回想起曲泽出现的地点——寺庙树下,那里是密道的另一出口处。 一切都对上了。 水云低语:“我站在村子中央,整个村子尽收眼底。古屋入口也罢,寺庙树下也罢,这样一来,不论怪物从哪边跑出来,我都能一眼看到。没过多久,我便听见寺庙那边有动静,所以,我抬起弓箭……” 水云哽咽着,众人都不说话。由于乾清是背对着厢泉的,他看不见厢泉此时的表情。乾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打破了沉默:“有些话我觉得我不应该问,不过,水云……那个怪物,真的是你的哥哥?” 哑儿颤抖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 水云听此,居然冷笑起来。她本身是含着泪的,这一笑分外吓人。乾清忧心的看着她,只见水云攥紧了拳头,看了哑儿一眼,眼中闪过了还有怜悯和同情,还有一丝愤怒和怨恨。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上,总是令人不寒而栗。乾清知道,愤怒和怨恨不是针对哑儿的。 “我有两个姐姐,因为他,一死一伤。我跪在姐姐棺材前面的那刻就明白了,他不是我的哥哥,他……就是个禽兽。” 水云的声音很轻,却令人不寒而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六十二章 物无贵贱 闻言,乾清蓦然想起了厢泉之前的话。 厢泉说,古人的智慧不可比拟,童谣、农谚传颂百年,都是一种前人经验,编成山歌意在警示后人,这才代代相传至今。 然而乾清听了水云的话,竟觉得背后有一丝凉意。那山歌所唱的五个兄弟的故事,最终的结局就是手足相残。居然与吴村的怪事相吻合。 以山歌开头,寓意竟也与今事相同。 并非预言,而是因果规律而已。 乾清思绪越飘越远,众人也是沉默。水云抬头看了哑儿一眼,又看了看众人:“我一直都知道那怪物的事。那怪物,是被我两个姐姐照顾着,我则是去射些飞禽供肉。姐姐们从司徒爷爷过世后就开始照顾怪物。现在想想,人养动物还会产生感情,何况是照顾一个活人,又是有血缘关系的活人……两个姐姐日夜照顾他,自然感情深厚些。” 哑儿缄默不语。水云看了看她姐姐,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她冷笑一下,又开口继续说着。 “父亲过世时,我们就跪在他床前发誓要照顾所谓的哥哥,”水云的声音有些冷,小小的身子也在颤抖,“司徒爷爷过世,我们又发了一次誓。呵,发誓两次又如何,出了事,我们就得赔上性命?凭什么?” 那句“凭什么”就像是一盆浇在炭火上的冷水,哗啦一下浇灭了火焰,气氛也似窗外的冰雪逐渐凝固。 厢泉安静地站着,也安静地听着。他看着水云与哑儿,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着什么。 “司徒爷爷也知道此事?”他慢慢问着。 水云点头:“他与孟婆婆都知道,司徒爷爷精通药理,调配迷药和哑药。听说哑儿姐在年幼时高烧不退,司徒爷爷号脉熬药给她,谁知……不小心弄错了。” 乾清一愣:“弄错了?” 黑黑似是也知道此事:“我听闻司徒爷爷将药配错,却没发现,给了哑儿服用。当时哑儿姐高烧不退……大病痊愈后,哑儿姐就哑了。” 水云点头,只是吸了一口凉气。 乾清心里也不舒服。这么一个特殊的“人”,害苦了一家几口,何必? 厢泉听闻,面无表情,更无悲喜。良久,他轻轻开口问水云:“你有两个姐姐,其中一位不能说话,另一位是正常的,对吗?” 水云点了点头:“我的姐姐名为绢云和彤云,彤云姐不是哑巴。但是两人要交替出现在大家面前,一人哑,一人不哑。为了避免惹人疑心,彤云姐平日里也是不能说话的。而且,她在被那个怪物攻击之时也是只字未言,我们没听到呼救。” 语毕,水云冷笑,带着一丝怨恨:“她呼救了,不就不会死?为了一个怪物——” 乾清心里颤了一下。 手足之情真的能让人做出这种牺牲? 全村寂静无声,唯独此屋灯通明,屋内几个人影却都似僵住一般,时不时还集体沉默。 “夏公子是不是不理解?”水云看了看乾清,语气却很平淡,“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取没有理智的亲人?” 乾清平日里能说会道,如今哑巴了。 他是不能理解。 吴白咬牙道:“这件事,我们知道还好,就是凤九娘!她连木须都容不下,何况是这种怪物?若是她发现了,不定做出什么事。” 哑儿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她静静的坐在小凳上,面上带泪,垂目看着火光,倒像是有几分释然了。毕竟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乾清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其它村人若发现你哥哥是这个样子,会怎么办?” 水云有些焦躁不安。 “那怪物除了有人形之外,别的……分明就是野兽。药粉需要混在肉汤里,让肉味遮住浓重药味,他才肯吃下去。平日里,他都吃一些生肉的。呵,哥哥……他有哪点像是哥哥?”水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姐姐们心软,自幼听话,又听了长辈临终遗言。若是我,这种怪物——” “但他是你哥哥,纵使有兽性,仍然是个人。”吴白看着水云,他好像有些纠结。 水云抬起头看了吴白一眼,这一眼格外冰凉:“你是说,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你怪我?自从他攻击了绢云姐,我就再也没把他当人看。杀了他,不过是杀了个禽兽。” 众人一惊,水云这话真是有几分狠绝,哑儿瞪了她一眼,脸色苍白,目光凌厉。吴白急了:“《秋水》有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何况是同根所生,你凭什么杀他?你——” 水云停顿一下,浓眉拧起:“千言万语,你终究是说我杀了‘人’。换作你,这个‘人’害了你姐姐,你应该怎么做?” “总之不能杀。” 吴白摇头。水云听罢又气呼呼地问了乾清:“夏公子,你说呢?” 乾清肯定下不去手。 众人都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乾清一看这屎盆子快要扣到自己脑袋上了,赶紧道:“其实值得争论之处,是那个‘人’还算不算是‘人’,对吧?”他说到此,竟然哑口无言。这的确是个恼人的问题。 哑儿定然是将那怪物当人看的,那是她的哥哥;吴白,本身就觉得万物等价,不主张杀害。乾清又看了水云一眼,她目光坚定,擅长狩猎,杀戮之事做了不少,想法自然不会与吴白一道。她既然杀了怪物,就并没有把他当人看,更没有把他当作是亲哥哥。 乾清再想,自己呢?若是认为那是个“人”,自己刚刚岂不是杀人未遂? 他心里一团乱。 这个问题真是异常麻烦,他扫了众人一眼。自己不论回答“是”还是“否”,都会有人反对。 乾清眼珠一转,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问易大公子。这种伦理问题,他最清楚。” 乾清伸手一指,众人立即齐刷刷地看着厢泉。乾清也转过头,有些幸灾乐祸。 “易公子,你也主张除掉那怪物,对吧?”水云看着他,等着回答。 乾清屏息,想学习一下如何圆场。 然而厢泉只是盯着柘木弓和箭筒,谁也没看。他的目光素来飘忽不定,如今视线似是被冰牢牢冻住。这种视线让人觉得冰冷,并不是因为目光不善,而是因为太过理智。 良久,他幽幽道:“乾清,你箭筒里有多少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六十三章 三日 “二十五支,”见厢泉欲转移话题,乾清心有不甘,“你休要岔开话题,快回答人家。” 厢泉抬头看着水云:“你射了几箭?” “两箭。我首次尝试射箭时弄丢一箭。我不甚使箭飞了出去,再无踪迹。后来天色昏暗,我正欲找箭,就看见凤九娘的尸体泡在河里,而后就没有再寻。夏公子,对不起,我——” “没事。两支箭而已。”乾清大度地一摆手,水云松了口气。 厢泉皱眉,看着水云:“所以你只射了怪物一箭?” 水云先是一愣,疑惑地点头:“对呀,射了一箭他就倒地。我想补射一箭,但是他倒在草丛里,无法瞄准。当时天色昏暗,我有点看不清楚。” 水云好像一如既往的坚定,而黑黑听此,也问道:“易公子觉得不对?方才我也觉得,水云站在村子中央高地,沟壑很宽,到乱葬岗那边的距离极远。” 水云一听,挑眉道:“我没骗你们,我真的射中了!” 厢泉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除了飞禽,你以前可射过大型野兽?” 水云摇头。厢泉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乾清,你可射过大型野兽?在这种距离,在天气昏暗之时。” 乾清思索一下:“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这取决于人的臂力和准度。换言之,要看是否射中要害部位。若是穿透手臂,人也会无恙。射中心口则会毙命。换作我也许可以正中要害,但换作水云——” “什么意思?”水云一愣。 乾清耐心道:“厢泉怀疑,那怪物没死。” 众人吸了一口凉气。 厢泉点头:“狩猎时,一箭毙命本不多见。况且天色昏暗,你未必射中要害。距离遥远,你的臂力不及乾清,弓也用不顺手,应该没有将其杀害。” 水云双目瞪得很大。 乾清看着她,本以为这个小姑娘脸上会闪过一丝担忧,可是他看到的不是担忧之情,而是一种如释负重的表情。 “他真的没死?” 水云看着厢泉,声音中竟然带着一丝期许。厢泉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似是安慰:“应当是活着的。” 水云愣愣的看着他。厢泉的面目很温和,说的诚恳,也丝毫没有自备的意味,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 水云看着他,看着看着,泪就流下来了。她一下子扑到哑儿的肩头,不停地啜泣着。 “姐,他没死!他没死啊……” 水云稀里糊涂的说着,不停地重复。哑儿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将她带回里屋。 乾清看着二人的背影,再看看柘木弓,皱着眉头补了一句:“女孩子真是善变。方才恨极了怪物,现在又……” 厢泉摇头道:“换作你也是一样的。弓箭是杀人利器,有良知之人在摸不清目标动向时射箭,当箭离弦,心中的那种恐惧感是无法言明的。” 吴白叹息:“水云自从射完那箭,情绪就不对。” 乾清有些不屑:“有什么可恐惧的,我当初伤了青衣奇盗,不是也——” “伤与杀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厢泉的声音很轻,看着内室浮动的帘布,“恨与杀也不是同种感觉。世间有无数杀人恶徒,也有无数人畏罪自杀。你可知为何?他们良知尚存,受不了罪孽加身之感。” 乾清啧啧一声:“世上哪有这么多好人。” 厢泉笑道:“好人不多,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泯灭良心。‘杀’从来不是一个天经地义的行为,而是一个罪恶的字眼。水云只是个孩子,她进屋之后,不断的重复‘禽兽’、‘禽兽’。她若真的一味的恨那怪物,早在哑儿遇害时就会将怪物之事和盘托出。” 黑黑蹙眉:“所以易公子方才只是安慰水云?” 厢泉叹气:“怪物应当是没死。但怪物失血过多,冬日里怕是撑不了几日。他饥饿数日,受惊受伤,运河不通,往来商客也是不少。若要攻击人,也是有可能的。” 乾清思索一番,道:“怪物攻击力不强,应该——” 厢泉摇头。 “恶犬似狼,饿狼似鬼。更何况他外表是人,更易使得往来行人放松警惕。” 黑黑有些着急:“那我们怎么办?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也无法捉他回来。” “眼下只能等沈大人来。”厢泉平静道。 乾清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道:“他看星星能看出吴村出事?要是沈大人来不了呢?” 黑黑皱着眉头:“而且……我们的食物不多,炭火、木柴已经不够用了。” 吴白闻言,很是吃惊。 “怎么会?所剩的应该够用。” 黑黑委屈道:“前几日夏公子生病,就多加了些炭火。在河边的烽烟也是用柴火燃起。而且,柴房堆的柴与炭火,被……弄湿了、” 厢泉一惊:“怎么会这样?” “我几日前就发现了,我怕你们听了着急,就没说。” 吴白冷笑:“柴房一直都是凤九娘在管理。” 黑黑叹气:“柴房的门没关上,下雪渗了进去。本来凤九娘在管理,可是她逃跑之时没关门。等到那日晚上我才发现柴火已经湿了。” 厢泉皱眉:“凤九娘临走去过柴房?” 吴白沉默一下:“她值钱的东西都藏在那。我曾经把小动物带回来,想偷偷养在柴房。发现她把那点值点钱的首饰都包好,藏在柴火堆下面。” 厢泉转头冷静地问黑黑道:“柴、炭与食物加起来,我们还能撑多久?” “三天。”黑黑小声的说着。 乾清哀嚎一声。 入夜,吴村一片黑暗。乾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数数也不知几日了、吴村中发生一连串怪事,自己一天也没睡安稳过。 他悔的肠子都青了,巴不得当初没有选择来这待着,现在没准已经躺在汴京的软榻上美美睡去了。 屋子里炭火少了,乾清只得裹紧了被子。三个女子、三个男子同屋以便取暖,而厢泉说与吴白商量事情,此时还不回来。 易厢泉也真是,跟小孩商量,也不跟自己商量—— 乾清一个咕噜爬起来。吴白十几岁,年纪小,人又呆呆傻傻,但是实际上却是很明事理的。厢泉不知道与吴白商量什么。 乾清觉得他们这样瞒着自己,真是过分之极。 跟厢泉说什么十年好友,全是白搭。 他披了衣服就出来,远见吴白的屋子里亮灯,便悄悄凑了过去偷听。透过窗缝可见二人对桌坐着,吴白满目愁容。而厢泉抿着茶,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只剩三日,我们必须找到出村之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六十四章 最后一日 厢泉抿茶道:“你们真有迁村打算?” 吴白点头:“易公子大可放心。此事长辈商议许久,吵了几年,终是定下来了。现下吴村所处之位交通不便,能源匮乏。很多村民都已迁居,但我们大家还是决定年后再迁。” 厢泉轻笑:“怪不得村中如此荒凉。恕我直言,我起初也觉得奇怪,一个村子,资源再怎么匮乏,也不应像吴村这般。原来是已经将物资转移。” 吴白点头:“所以,易公子放心。” 乾清听得一头雾水,眯眼细思,竟想不出此番言语与出村之法的关联。 厢泉只是叹气:“我也是迫不得已。村子的地形独特,而出村之法……按理说,沟壑两端架起绳子之类,貌似可行,但是——” “不行,”吴白摇摇头,“彼端无人,怎么可能架起绳索?引弓射箭入木,箭后拴绳供人拖拽攀爬,看似可行。但是箭必须穿透树干,任人怎么拉都拉不出来,这才安全……不可能,夏公子没有这么大臂力。而制作龙须钩也可以,只是这岩石之壁甚是陡峭,不易勾住。” 厢泉沉默不作声,吴白接着叹气道:“我只想说,其实易公子你最开始所言的离村之法,看似不可行,实际上是可以一试的。” 厢泉轻声:“哑儿的身子也不能再拖下去。我替她诊脉,情形不佳。恐是许久没有睡好、没吃好的缘故,且日日恐慌,思绪繁重。她亲眼见手足相残之事,还要在那种地方守着怪物……我非郎中,只会简单诊脉。你们去镇上找个好郎中看看,好好服药调理。相比之下,乾清恢复的这么快,一来因为他身体素质好,二来,他脑袋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什么烦心事。” 脑袋,空空荡荡! 乾清听到这里简直气得不行,易厢泉居然在背后说长论短! 吴白听后急了:“那究竟如何是好?” 厢泉双眼微闭,没有回答,似在思索。乾清暗骂厢泉,自己最讨厌看到他这个高深莫测的样子。 此时乾清蹲在窗外,裹着衣服哆哆嗦嗦,还冻得手脚发麻。听了半天墙角,什么都没听懂。见易厢泉沉默半天还不说话,乾清站起来准备拍屁股走人。 然而此时厢泉冷不丁发话:“你去与你姐姐商量——此事一定要好好商量。弄不好,殃及全村。若是妥当,便来告知我。” 吴白思索道:“我姐姐估计会同意。” 乾清接着听见撕纸研墨之声。厢泉接着道:“若是同意了,就速速把这些东西备好。出村后,你们便去寻医,我与乾清去找那怪物。” “那水云呢?” “你们全都下山,别对她提及怪物一事。那怪物再怎么伤人,也是……水云的哥哥。我与乾清去解决,送去官府发落,或者……送到别的地方。”厢泉说到这,声音变得很轻。 吴白突然干笑了一声:“水云曾问过易公子你,那怪物,究竟是人,还是非人?” 然而厢泉却用他特有的严肃清冷的腔调道:“我若是真的清楚,当即便能回答她。” 乾清觉得厢泉此言不明不白,敷衍了事。他抬起头转身欲走。接下来吴白与厢泉说些什么,也没心思听了。 待到乾清回房躺下,将发冠发带悉数扯掉,在榻上滚了几下,心中暗想,大事过去,终于能睡得安稳。然而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才听见吴白与厢泉回房的声音。 待到天亮,他微微醒来,听见外面叮叮咣咣响动。 乾清冷得不想起床,索性蜷缩在被子里赖到日上三竿。太阳照在大厚被上,他蠕动几下,终于还是起了身。 外面太吵了。似乎是推车的轱辘声、木板咔嚓声、吵闹声、敲击声。乾清实在忍受不了,穿了衣服嘀嘟囔几句,头发随便一系,便跑到外面去。 朝阳燃烧遍地的积雪,纯白之中闪着金光。耐寒的松柏透着浓重的绿色,而冬青树湿润的秃枝和暗绿色的叶子也被阳光烘暖。乾清朝四处看了看,雪地上留下几排大大小小的脚印,穿过破旧的篱笆墙,向远处延伸而去了。 暴风雪过后是晴天,融雪天最冷,空气却清新干爽。乾清呼吸着空气,觉得心头的阴霾也被吸得干干净净。吴村在太阳的照射下竟然美得让人留恋。 乾清慢慢地走在雪地里,看看低矮的屋子和种菜的园子,突然有些不舍。 他的预感一向很灵验——今日是他在吴村的最后一日。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走了片刻便看到沟壑旁边站了水云与吴白,再旁边则放一破木小车。小车上放着好些东西,衣物、行李包袱,甚至于锅碗瓢盆。 小车旁边有个巨大的木板。 乾清诧异上前:“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出村。”水云轻松地笑笑。 乾清也笑道:“出了这么多事,你还能笑的出来。”他话音刚落,这才觉得不对。 水云说什么? 出村! 乾清彻底惊呆了:“出村!现在?” 吴白与水云不同。水云一脸欣喜,他则满面担忧:“对。用易公子所说之法。哑儿姐身体不好,昨夜突然高烧,若是耽误病情,只怕性命难保。炭火不足供暖不足,山里冷,又没有药材。我们都觉得下山找大夫最好。” 乾清心里暗想,昨天晚上你们偷偷摸摸商量的就是这个? 见乾清眉头紧皱,吴白又开口道:“易公子的方法虽然冒险,但是可行。现下没什么别的办法,而且哑姐的病也拖不得。如果造成村子地势塌陷也没关系。我们已经决定迁村,大部分财物早就搬到山下。” “地势塌陷?”乾清听得一愣一愣,“厢泉究竟要干什么?到底怎么出村子?飞出去?挖地道?炸开山?” 水云不紧不慢道:“易公子要把河水引过来填满沟壑,我们坐木板出去。” 太阳将屋顶的积雪化成水滴,滴答滴答,落到乾清的脑袋顶上,湿了发带,湿了头发。 而乾清愣了半天,浑然不觉。 众人面面相觑,等着乾清答话。而他突然爆发一阵大笑,指了指沟壑:“易厢泉以为这河水是他家的?说引来就引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六十五章 大梦 见乾清又要开始唠叨,吴白赶紧打断:“夏公子,出村方法……听起来不可行,但是其实是有可能的。你眼前的沟壑以前是河道。” 乾清一听,立刻摇头反对,指着沟壑大声道:“休要玩笑。你们这村子的地势古怪,山、河、沟壑似盘龙围珠,将村子整个包围。河道之中是温水,走向奇特,看起来是曾经改道,这点倒是不假。但细看这沟壑的深度和宽度,怎么可能曾是河道?此地地势平坦,河流从山上流下会越流越缓,怎么无端生出又宽又深的河道来?” 他喋喋不休,却又句句在理。 水云听乾清讲话不由得头痛起来:“其实我们并不清楚。易公子说,这沟壑原是河道,后来河流改道,此河道就干涸了,而这沟壑……是人们在河道的基础上继续挖出来的。” 乾清放眼望去。沟壑很深,若要跌下去定然会与孟婆婆一般摔断骨头。而两侧的岩石与泥土与底部呈垂直之态。若说是天然形成的山谷,乾清信;说要是人为挖掘而成,乾清绝不相信。 他眉毛一挑,带着嘲笑:“疯了不成?将河流改道,还将河道拓宽挖深,这是为何?你们祖辈脑中在想些什么?” 二人不语,乾清又笑道:“你们别听易厢泉胡说,难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吴白刚要开口,却见黑黑与哑儿从屋内出来,二人带着不少包袱。哑儿面色微红,身体虚弱不堪,裹了好几层厚衣。黑黑扶她在大木板上坐稳。 乾清见状,心里莫名紧张,转身问水云道:“厢泉究竟如何把水引过来?我们要坐这木板渡过沟壑?简直胡闹。” 水云叹气:“易公子说,河水容易引来……” “他哪有那个通天本事?你们当他是个半仙,能呼风唤雨,让空中电闪雷鸣?”乾清不由得开起玩笑,水云瞪他一眼,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巨响。 “什么声音?” 乾清瞪大双目,只见方才还干巴巴的沟壑中,活水自西而来。水是一下子奔涌而出的,急流翻滚,拍打着沟壑两壁的灰色岩石,卷着泥沙,瞬间就包围了吴村。由于沟壑狭窄,水流更是湍急,隆隆作响,好似雷鸣。活水真的如同巨龙带着惊雷之声从天而降,瞬间将吴村包围。 此情此境令人惊骇不已,乾清头发松散,全身僵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所有人都没出声。 “易厢泉怎么做到的?”乾清用手指了指活水,半天才憋出来这一句话。 吴白也一脸震惊:“他昨夜与我谈话完毕就起身出去,还拿着铲子之类的物事。” “铲子?”乾清目瞪口呆地看着吴白,磕磕巴巴,声音喑哑,“他用铲子把河水引过来了?” 吴白一脸难以置信的盯着沟壑水面:“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那可是易公子。” “易公子”三字咬的很重。而乾清干笑两声:“你说他携有火药,埋头苦干三天三夜,再将其引燃,通个新河道将河水引来,我尚且相信。但是,你说他用铲子……铲子!” 乾清拽住吴白,而吴白赶紧挣脱开:“你别拉我,我哪里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隆隆声不绝。从乾清出屋到现在不过片刻光景,而水势迅速上涨,奔流不息如同猛兽,要将吴村整个吞没。乾清吞了吞口水,看向四周,这才感觉到一丝恐惧。 水云也有些害怕,催促道:“易公子已经说过,我们看河水差不多注满就上踏木板,防止塌陷。” “这河水涨势迅猛,只怕马上便会漫上堤岸淹没村子。若不坐上木板,我们只怕有危险。你们先上,”乾清脸色有些难看,望向水云,“你刚才说什么塌陷?” 黑黑扶住哑儿在板上坐稳,接话道:“应该会迅速淹没村落。好在村子大部分的财物皆不在此,淹没了……也就算了。” 众人也纷纷踏上板子,还带着大大小小数件行李。乾清觉得脑袋里一团乱,也上去了。待水没过沟壑三分之二处,乾清左顾右盼,急道:“厢泉在哪!再不走就——” 远处一团白影飘来,正步履匆匆的厢泉。乾清松了口气,再看着他的样子,乾清突然脑中灵光一现,一拍大腿。 “厢泉是不是……挖了一条水道,通向那个洞里? 吴白愣住:“什么?” “洞,”乾清似是懂了几分,“凤九娘将我扔入那洞去,而洞正好位于河水与沟壑的交接之处,离两地距离很近。你想,我是从那洞里爬出去的,当时迷迷糊糊,浑身疼痛,本以为命丧黄泉。可是爬了不久,结果居然爬到沟壑那里去了,这才得救。” 吴白恍然大悟:“你是说……” “洞和沟壑相通,所以厢泉只要挖一条水道,让河水进洞,再流向沟壑。” “可是易公子找你的时候,看见那洞塌了!”水云觉得不太对,见厢泉过来,匆忙挪了地方让他坐上。 乾清吃了一惊:“塌陷?那怎么回事?” 只见厢泉走近却未踏上木板,语气清冷而急促:“休要多言,统统坐稳,河水涨上来之后,我们迅速划到对岸去。可有东西作船桨用?” 黑黑点头,扬了扬另一根长木板。乾清则扭头问道:“那河水会不会把村子淹没?” “多半会淹,”厢泉只是轻描淡写说一句,又认真地看着四周,“这河水携卷大量泥沙石块,小心为上,防止落水。” 乾清还想说些什么,刚吐了半个字,却觉得浑身一晃——哪知道厢泉迅速朝木板踹了一脚,木板哧溜一下滑进了滔滔河水里! “易厢泉!” 乾清嘶吼一声,而余下几人尖叫抱成一团,厢泉一跃,迅速踏上了木板。 木板剧烈晃了一下,厢泉则拿起“桨”,快而稳地划着。六人挤在一块大木板上,好似乘着一只破旧小舟,被湍急的水流推来推去。 乾清坐在木板上,有些头晕,又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他没顾上要散下的头发,只是看了看自己被河水打湿的衣角。 “再看一眼村子。”厢泉吐了这么一句,似是对众人说,又似是喃喃自语。 大家纷纷抬起头来。积雪覆盖于前,原本萧索的村庄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闪着微光。松柏不减翠色,昂然挺立,然而松柏一畔的河水奔流不止,已经渐渐要漫上堤岸。吴村一改往日宁静之态,山川瑰丽,却又带着一丝苍凉。 黑黑、哑儿与水云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凝视着山村。吴白吐了“再见”二字,觉得有些愚蠢,就别过头去,没有再看。 乾清一怔,整个人就像是刚刚从一幅画卷中走出来。在濛濛水气之中,他这才梦醒,发觉这一连串离奇事件,竟然以同样离奇的方式落下帷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第六十六章 分道扬镳 木板在水中颠簸数次之后,众人终于到了对岸。 乾清从木板上翻下来,揉揉肩膀,双脚踏上了坚实的土地。余下几人互相搀扶着,慢吞吞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阳光透过松柏茂密的枝叶洒了下来,温暖静谧。雪霁天晴,林子里安静至极,树枝上还残留着些许白雪,风一吹便轻轻散下,散在所有人的心头。困了这么久,乾清幻想过无数出村的方式,然而在最后,他竟真的离开了吴村——用这么短的时间,用这么不可思议的方式。 这突如起来的喜悦,乾清一时间无法接受。 厢泉将雪踩得咯吱咯吱响。走了片刻便到了岔路口。斑驳树影投射在他的白衣之上,使得他的衣裳不再素净,仿佛用丝线精细地绣上浅淡纹路。他似是想了好久,转身对众人说道:“村子,恐怕真的不复存在了。” 黑黑扶着哑儿,微微一笑:“我们早已决定迁村。易公子不用感到抱歉,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乾清听此,拍了厢泉一下:“你究竟怎么引的河水?” “我连夜挖了一条短浅的水道,通到凤九娘把你扔进去的竖洞。” 乾清啧啧一声,得意地看了水云一眼。水云惊奇道:“你不是说那洞坍塌了吗?” 厢泉点头:“坍塌过后地面没有严重下陷,洞没有完全封死。土石落下,暂时堵住侧洞通道,但是土质极度松软,水则是无孔不入的。” 黑黑看了厢泉一眼,吃惊道:“水流进去,居然连通到沟壑里,而不是直接从洞里漫出来淹没村子。” 厢泉轻笑:“村子所处之地就像一个不规则木板,板子的一角被钻了竖孔,再将锯末洒在上面。我用此来比喻那个坍塌的竖洞。而我挖水道,就像在‘木板’上锯一道深印,如此,水流一过,就是无形的力量,去狠狠的压了那道锯印。” 乾清接话道:“这样在水流从洞中溢出之前,由于力量过大……嗯,以木板作喻,力量过大,会导致那木板一角掉下来。” 厢泉笑一声,打断道:“也差不多是乾清说的意思。所以,以那个洞为界限,毗邻水流与沟壑的一侧完全塌陷,混着河水成了泥浆。这就是我们刚刚渡河时,河水中掺杂泥土石块的原因。” “塌了!”黑黑惊讶道:“那个地方已经塌了?” 厢泉点头:“塌了。而且,我估计你们的村子……过不久也会完全塌陷。” 黑黑惊道:“可是,我们的村子怎么会塌陷?我以为话。 乾清狐疑的看着厢泉与吴白,他觉得二人总在商量什么而没有告诉自己。回想在吴村经历的种种,疑点尚存,乾清并没有完全了解吴村的秘密。但是回想方才渡河之景,再看看如今脚下的土地,还想它做什么?人都走了,村子也没了。 乾清还在愣神,厢泉拍了一下他,对众人行个礼:“此路往东是下山之路,镇上有好郎中,你们带哑儿去问诊。此路往西是上坡,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我们还要去找……水云的哥哥,”乾清说到这里,偷偷瞄了水云与哑儿一眼,“水云,你哥哥……在哪消失的?” 水云淡淡道:“顺着这个上坡走,在村子边缘处,毗邻乱葬岗和寺庙。” 几人面色都不好,吴白瞅着厢泉,低声问道:“找到之后作何打算?” 厢泉点头:“将其送往沈大人府上再做定夺。你们放心,杀生之事我决不会做。” 他话及此,说些道别词。乾清看着吴白、黑黑、水云、哑儿,回想在吴村这奇特经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认真诚恳地行了礼,微微一笑:“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水云将自己身上的盒子递给乾清,狡黠一笑:“你忘了你的弓。” 乾清大惊失色。的确,自己从吴村出来,什么也没拿!他慌忙谢了水云,又总觉得自己还忘了什么。 告别之时,吴白吐了一肚子酸言。哑儿带着病容,冲厢泉、乾清二人点头一笑。乾清知道她这一笑可是不简单。厢泉与乾清此番可是要去抓捕她哥哥,而她报以微笑,想必经过深思,也是放下了。 她曾经的坚持,到底是愚蠢,还是一种对于至亲的应尽义务,乾清不知,只是知道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厢泉再度行礼转身离去,而乾清却回头看了余下四人一眼。他看见,黑黑也在望着他。 黑黑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只是用她乌黑透亮的双眸看着乾清。 乾清被她看的不好意思,便道:“你我以歌相会,不妨以歌送别。” 黑黑没有笑:“夏公子想听什么?” “当日你在河畔所唱之歌即可。” 黑黑摇头:“那歌唱了一半,实在太长,倒不如唱了后半部分。”语毕,她真的缓缓开口轻声唱起: 兄弟二人白手起 重建村落忆兄弟 四月纸鸢飞天际 五弟念,五弟妻 饥鸟夺食成悲剧 古人之鉴莫忘记 今将山歌歌一曲 莫念钱,只念义 她唱完,没有再看乾清,只是挥了挥手。几人点头,就此分道扬镳。 厢泉在前,乾清在后。二人走过林间小道,都沉默不语。乾清摸了摸松柏粗糙的树皮。它们同时间一样古老,晨光洒下,沉睡一夜终于在阳光下醒来,在微风中将黑夜层层抖落下去。 乾清细细看去,他认识这棵树。树上一个扣,树下一捆绳。这是他第一日进吴村之时,为留住车夫而捆在树上缚龙扣。 他长叹一声,恍如隔世,恍如隔世。 厢泉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乾清,不冷不热道:“方才在众人面前没好意思提起,乾清,你头发太乱。” 乾清不屑道:“那又如何——” 他突然停住了。 “厢泉!我头冠呢!我头冠呢!”乾清一摸头发,双目瞪大,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厢泉“唉”了一声叹道:“也许被水泡了。我方才上岸才想起此事,乾清,你要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 乾清气得声音发抖,指着厢泉怒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是你丢钱!易厢泉,两千两银票!头冠里塞着两千两银票啊!” 厢泉没作声,只是一味向前走,而乾清则一个激灵,居然停下脚步,“嘿嘿”坏笑了两声。 厢泉蹙眉道:“休要再犯傻,速速跟上。我们去寻找狼人脚印,眼下你还不将弓箭掏出来。” 乾清翻个白眼:“厢泉,你还有事没说吧。我的钱丢了就丢了,只是……这吴村的财宝在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终章 财宝” 厢泉闻言转头瞧了他一眼:“你可真是不长心,只顾着钱财,你可知方才黑黑为何没道别?” 乾清被问得心虚,没有吭声。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你也算得上她的心仪之人,离别时定然凄楚万分。只是黑黑话少,并不擅于坦露心声。” 乾清闻言并不吃惊,只是“唉”了一声:“女孩子嘛,胡思乱想很正常。” “是呀是呀,”厢泉酸言酸语,只顾着往前走,“她哪想到夏公子自小就在烟花巷子里跑,什么女子没见过。枉费了她的真心。话说凤九娘贪财,往来商客借宿吴村时会被凤九娘灌醉迷晕。之后,凤九娘在夜晚入户行窃。黑黑多半怀疑过她,又没证据,只得出言提醒,并在铺上洒些谷物,硌的人很疼,意在防止客人睡得太熟……这些你可知道?” “不知道,”乾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厢泉淡淡道:“我只是觉得,曲泽、黑黑的事……总之,有些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真不知道什么人能管得住你。” 乾清觉得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厢泉来说教。看他的样子,让乾清想起家中的母亲,时常絮絮叨叨让他娶亲。想及此,乾清更是不寒而栗,赶紧转移话题道:“你还未说财宝一事。” “根本没有财宝。” 乾清怒道:“你骗人!” “没骗人。” “肯定有!” 厢泉慢悠悠道:“吴村整个事件的起因,与山歌如出一辙。即‘生病的姑娘’和‘暴富的富翁’。‘生病的姑娘’对应狼人一事,而财宝……则对应《黄金言》一诗。” 语毕,厢泉三言两语交代了吴白与《黄金言》之事,并告知藏头诗字谜答案为纸鸢。纸鸢上的花纹特殊,凤九娘就是沿着花纹作为山路搜寻的。 乾清闻言,抱臂道:“明摆着有,你刚刚还说没有财宝——” 厢泉点头:“当年的确有财宝,如今没了。你失踪那****住在你的房间。黑黑放了谷物在床上,结果半夜引来老鼠偷食。之后老鼠逃跑入洞,吹雪去追,哪知鼠洞巨大无比,卡住了吹雪的头。” 乾清闻言摇头:“世间没有那么大的鼠洞。” “不错。当时我就怀疑那并非鼠洞,而是人挖出的通道。你在坠入竖井之后醒来告诉我,你曾在爬行时听闻女人叹息声。若我猜的不错,那叹息声来自密室中的哑儿。鼠洞、竖井、密室、通往沟壑的洞……乾清,吴村地下全都是通道,有些甚至是相连的,这才使得你可以从洞中爬出生还。” 乾清一怔,停住脚步。树林显得愈发安静,似能听见枝头积雪融化之声。 “吴村地下有这么多密道?” 厢泉拨开眼前的树枝,正午的太阳一下洒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缓缓道:“纸鸢上所绘的根本不是藏宝路线。吴村的地下也不是密道。” “不是密道?那是什么?” 厢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乾清:“吴村的先人们改了河道,挖了地道。富翁入山而不出山,随即暴富。你还不清楚这一切?” 乾清傻傻摇头。厢泉揪住他登上山头。地处高势,乾清放眼望去,不远处是一片土灰色石碑。还有一片连起来的土包,如今已经被积雪覆盖掩埋。在这一片荒地之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古槐与松柏像是在这里安静地站立了百年,终日守着这一片荒凉的土地。再往远处看,是吴村的山神庙。阳光轻柔地照在庙宇破旧的灰色屋瓦之上,将雪融成晶莹的冰柱,一根根的垂下,闪着亮光。 “乱葬岗,”厢泉指了指这一片土包,“你要知道,挖掘地道是个巨大的工程。来时我已看过这片乱葬岗,年头已久,早已存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不少尸骨暴露在外,人数之多,令人咋舌。这些大部分是劳工。什么工程能耗费这么多人力?修建陵墓,以及——” “开矿?”乾清瞪大眼睛,看着厢泉。 厢泉颔首:“应该是金矿。” 乾清一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之相:“这就说的通了!那首诗名叫《黄金言》,指的是吴村的金矿!富翁入山,在****年代,钱币反而不如金银值钱。所以他入山而不出山,因为财富就在山中。他雇劳工挖地道,目的为了开采金矿!你说吴村先祖改了河道,是不是觉得金矿在河里?” 厢泉道:“对。那时金矿开采技术并不成熟,金子很容易在河流上游沉积。兴许他们认为金子在河道中,这才将河水改道顺着河道深挖下去,才成了沟壑。他们乱挖一气,效率不会太高,直到后来矿差不多挖尽了。我仅挖一条水道通往地下,吴村就会被冲垮,只因为村子下部几乎被挖空。” 乾清点点头:“我懂了,富翁的女儿得了病就藏在地下,那地下密室是矿道改造而成。金矿!真是讽刺!贪财的凤九娘居然把我扔到垂直的矿井里!厢泉,这里的尸体……全都是劳工?” 厢泉的声音有些冰冷:“估计还有赶来为那姑娘治病而遇害的郎中,还有巴望入赘的年轻男子。那地下密室的出口通向此地,也是为了方便弃尸。富翁挖到金子,恰逢乱世,若是传出去,必然被乱军抢了去。若是有人走漏风声,就……” 看着眼前的一片片灰碑,乾清觉得脊背透着寒意:“富翁为了给女儿治病,也把那些郎中灭口,一来为了女儿的尊严,二来为了这里的事情不败露,是吗?他居然杀了这么多人!” 厢泉轻言轻语:“莫以恶小而为之。人都是有良心的,第一次杀人是最困难的。然而恶行一旦开了头,再往下就会顺畅很多。富翁杀了这么多劳工,自然也就不在乎其它几条人命。上天永远都是公平的。他有了钱财,却有这样的女儿,最后还是不得善终。” 乾清问道:“那些金子,他都花掉了吗?” “不知道,也许花掉了。富翁在世,有这么个女儿,花费不少。之后到了五哥那一代,应当不会再做杀害劳工之类的事,兴许用于分发工钱、重建村落……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但是,多年过去,还能剩下多少?” 乾清叹了口气,愣了半晌,缓缓蹲下将雪扫尽,一屁股坐在粗木根上:“累死我了,我们休息会。” 地上全都是积雪,乾清本以为厢泉会绷着脸,说些“早点找到狼人下山”之类的话,催促他快速行动。然而厢泉却没说什么,反倒是同乾清一样将积雪扫尽,慢吞吞坐了下来。 天空早已褪去了灰蒙的颜色,雾气似幕布一样缓缓拉开,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乾清与厢泉二人坐在树木的阴影之下发呆,周遭无风声,无鸟鸣,无人语,只听见吹雪叫唤一声,从厢泉的怀中探出头来,瞧了瞧四周,又缩回头去。 厢泉隔着衣服拍了拍吹雪的脑袋,带着一丝浅笑,看着眼前连绵的山。白雪皑皑,群山似画,松柏与古庙似是用上好的墨绘制而成,伸出手去,好像要触到流淌下来的浓墨。 眼前的景象美得不真实。乾清痴愣愣地伸出手去,未曾碰到墨,金色阳光却从指尖流淌下来了。他顿时感到一阵快乐舒心。 “景色真么好,那些人还要财宝做什么?财宝就是这座山。” 厢泉闻言一笑:“你倒是悟出来了,这就是最终的答案,也是最好的答案。如今人去山空,看吴村当年的事,再看如今的这些事……从山歌到孟婆婆所留《黄金言》字谜,留给后人的根本不是财宝,只是这一段有些离奇的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尾声 太阳轻轻地挪动脚步,树影似是也偏离了位置。乾清坐了片刻,将目光自雪山移向了前方的乱葬岗。白色雪地覆盖灰色的石碑与土地,显得愈发荒凉。而在皑皑白雪之上,似是有一黑色物体伏于地面,并未被白雪盖严实。 此物方才并未被发现。乾清一下子站起,眯眼打量。看了片刻,突然拉起厢泉,声音微颤:“厢泉,那边黑乎乎的……好像是个人!” 厢泉愣住,起身观望,随即纵身一跃向前跑去。 “备弓!”厢泉低声说了一句。他在前,乾清在后,二人绕过些许灰色石碑,在黑色物体之前停住。 这不是什么黑色物体,真的是一个人。他高大威猛,头发散乱且体毛很重,衣不蔽体。厢泉使劲将那人翻过身来,只见其身上中了一箭。地上有一小摊深色血迹,并未完全干涸。 乾清认识那支箭,那是他箭筒里的,故而喃喃道:“莫非他……是那狼人?死了?水云这小姑娘真是不容小觑,你说,这狼人是不是受伤后冻死在这里?” 说道这里,只见厢泉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细细的看着那人身上的伤口,又瞧了瞧周遭凌乱的脚印,语气有些沉重:“箭伤并非致命伤。” 乾清惊讶道:“不是箭伤是什么?” “刀伤。”厢泉将那人的头发扒开,颈部有一道清晰的血痕。 乾清无言。他愣愣的站在雪地上,并未贸然上前破坏脚印。见厢泉面色凝重,方知此事怪异,且非同小可。 “好快的刀,”厢泉眉头紧促,仔细地看着伤口,“验尸非我所长,但我仍可以看出其颈部已断。狼人身上的伤痕只有这一道,可见一刀毙命,刀痕极深,头颅几乎被完全割掉,用刀之人功力不浅。” 乾清脸色些苍白:“这怪物这么强壮,有人一刀就将他杀了?” 厢泉看了看地面:“天寒地冻,怪物中箭伤了元气,也未必很强壮。” 乾清看了片刻,轻松一笑:“估计哪位路过的大侠,昨夜突然想斩妖除魔。不过也真是厉害,一刀毙命,这是有多大力气!” 厢泉一脸严肃:“若是你有那样的武艺,夜里看到路边有人,你会不会赶尽杀绝?” 乾清一愣:“依你之意?” “武艺高强,出手狠辣,绝不是省油的灯,”厢泉声音很轻,上前走了几步,在一处空地蹲下,“那个‘大侠’应该是在此地遇见狼人的。” 乾清也上前,看见了清晰的脚印。一行脚印很大,似是在此地徘徊许久。而另一行脚印则来自远处的丛林,来人步伐有些乱,行至乱葬岗不远处驻足。 厢泉低头端详许久,低声道:“有趣,这个后来之人似是醉酒前行。” 乾清蹙眉:“这边的脚印倒是清晰的很,另一边就凌乱不堪了。看起来……‘大侠’和狼人在这边相遇,结果在那边打了起来。” 厢泉点头:“我方才所言有误,这个‘大侠’不是赶尽杀绝之人。狼人原本受了一箭,如惊弓之鸟,再见到旁人定会尽力攻击。这脚印前后深浅不一,重心在后,是格挡姿势。那位‘大侠’格挡之后便退后几步,应该是在与狼人交涉。” “交涉?” 厢泉点头:“看脚印,‘大侠’退后站定,不是行礼就是与狼人对话,可是那怪物不听人语,又扑了过来,‘大侠’再退。你瞧这笑笑的圆形,是兵器立在雪地上形成的。这‘大侠’的兵器也独特,头部像刀尾部像木棍,整体像是戟,又不完全像。那‘大侠’见狼人扑来,一再退让,直到那边的墓碑处,受了伤。” 乾清闻言上前,见墓碑上的确有血。厢泉倚靠在墓碑上,比划一下:“这个‘大侠’比我矮。看血迹在墓碑上留的印子,应当是肩部受伤,估计是狼人撕抓所致。地上还残存着衣物碎片,右边雪地上可见有弧形划痕,前深后浅,这是刀划的。估计当时怪物扑来,抓伤‘大侠’右肩,而‘大侠’右臂顺势向后挥刀发力,一刀下去,狼人倒地。” 厢泉描述的很是生动,站于此地,乾清仿佛看到了二人斗殴的场景。他不禁有些惊讶,根据厢泉描述,那位大侠是在右肩受伤之后才挥刀的。 受伤还能一刀毙命? 乾清不寒而栗。而厢泉又看了看远处飞溅的血迹,又看了看尸体,补充道:“这一刀是从狼人左脖子砍的,真是有趣。” “右手挥刀,砍了对方的左侧脖子?”乾清瞪眼。 厢泉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他舞动几下,终于得出了结论。 “被狼人袭击右肩,‘大侠’右手向后挥刀纯粹是下意识的动作。之后‘大侠’竟能顺势一跃而起,身体后仰,同时将长刀从背后换到左手,这才砍下去。” 雪地四周一片静谧,乾清似乎听见了刀入骨骼之声,似乎能看到飞扬的白雪,似乎能听到狼人的哀嚎。 “那位‘大侠’竟然左、左右开弓?” 厢泉点头:“看步伐,应该是喝醉了。” 乾清愣了片刻,叹息一声道:“世间竟真有这种神人……” 厢泉抬头,拍拍衣服:“‘大侠’的脚印通向官道,那是汴京的路。我见过不少武艺高强之人,可是……此人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那他这算不算是杀人?” 厢泉闻言,犹豫片刻,摇头道:“不好定论,毕竟是‘大侠’先受了攻击,而后反击。” 二人说了几句,终是草草将那狼人埋于此地。乾清叹息一声,在狼人的埋葬地拜了拜,总觉得心生愧疚。他慢慢起身,朝着远方的道路望了望。 丛林中的树木多半是松柏,冬季长青,叶不凋零,此时更是遮天蔽日,使得道路有些幽暗,地上无雪。这是一条通往汴京城的路,换言之,再行几日,便是大宋引以为傲的国都了。那里没有狼人,没有村人,可是那里有最精明的商人,最美丽的歌姬,最奢华的宫殿,最繁华的街道。 好像还会有更多的故事。 也许青衣奇盗在那里,侠客也在那里。 乾清想到此,展颜一笑,拍拍手上的土乐颠颠地跑走了。而厢泉则跟在后面,有些担心的回头看看雪地上的脚印。 他方才没有多言。那些‘大侠’的脚印,对于男子来说实在小了些。 这说明什么? 厢泉思考良久,心中仍然有疑问。大宋人杰地灵,这个武艺高强的‘大侠’会不会……是个女子? 无论如何,吴村的一切都结束了。厢泉看了一眼前方的路,快步追上了乾清。毕竟,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山歌 番外 曲泽一梦 吴村一事,曲终,人却未散尽。 曲泽几日前在庙旁树下被厢泉发现,因受寒生病被车夫送往镇上问诊。厢泉只是嘱托她,让她养病之后回到庸城夏家。厢泉身上银两不多,多半都留给曲泽做了盘缠。而曲泽哪里肯听,休息几日,便去了衙门求助。可吴村之事太过离奇,曲泽又说的不明不白。吴村距离镇子路途遥远,雪天出行不便,任凭曲泽百般劝说,衙门竟然不肯派人来查。 她不知衙门昏庸至此,徘徊几日,求助无门,盘缠也快用尽了。 她一狠心,带了绳索、水喝干粮,竟然徒步上山找乾清。清晨天亮,曲泽走上一天终于到达山神庙。此时,天色已暗,曲泽夜盲之症并未痊愈,奔波一天,精疲力竭,实在无法继续前行。 闩好门之后,曲泽一人躲在庙中角落,打算将就一夜明日再行。 夜风呜呜作响,似是有人不停地捶打破庙的木门。她疲惫不堪却又害怕得无法入睡,只是瞪着漆黑的双目看向四周,可是入眼即是无尽黑暗。曲泽哭了,就这样哭着坐了一夜,直到破晓时分,天色微亮。 也许是光线驱散了恐惧,曲泽竟然渐渐有了睡意。就在此时,不远处竟然传来一声低吼。 吼声很近。 是狼?曲泽的睡意全散。她悄悄地透过庙的破窗,向外看去—— 东方既白,天空却带着一丝浓重的灰色,令人感到隐隐不安。山神庙的后方是一片乱葬岗,晨光下,只见两个人站在空地之上。距离虽近,可是光线并不十分明亮。曲泽能勉强看出来是两个人,却看不清相貌。 一个人似乎相当的高大威猛,野兽一般匍匐在地上。另一个则站在一边,似是刚刚从林中走过来的路人。 “阁下可是受伤了?不知——” 夜风已停,这句话清晰地传到了曲泽的耳中。这个一个女子的声音,很特别,很好听,问得很诚恳也很礼貌。曲泽没想太多,却听得一声嘶吼,那个“高大威猛之人”竟然一跃而起,扑上前去! 曲泽“呀”地叫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打斗声、吼叫声不绝。曲泽惊恐地睁开眼,却看到乱葬岗那边两个人真的打了起来,其中一人似是带了一柄长刀,晃了曲泽的眼。刀起刀落快如疾风,划过地面再度扬起,使得白雪纷纷洒下,似是起了一层轻薄雪雾。曲泽根本看不清楚,几番较量之后,鲜血四溅,一人倒地不起。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刚才那是……杀人? 曲泽有些恐惧。那个路人弯下腰去许久,没有言语,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山神庙这边走来。曲泽立即跑到桌案下蜷缩着,她能听到清晰的脚步声,也能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 山神庙的不远处是一个岔路口,去吴村、去汴京、去镇子上都要经过这里,也许那位“路人”也想过来休息。 武艺高强,杀人见血,来者必定不善。 曲泽脑子一片空白,她又哭了,拼命捂住嘴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早已经闩上庙门,而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有人狠推了几下大门。门倒是结实的很,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良久,脚步声渐远。 曲泽没有起身去看,她只是怕来人未走远,便一直在桌子下蜷缩着。这个姿势倒是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她走了一天,守了一夜,见了惊悚一幕,竟然在心跳平息下来之后沉沉睡去了。 梦里,她好像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很像乾清的声音。 直到午后的阳光照在曲泽身上,她才惊醒。她爬起来悄悄地看了看窗外,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遍地积雪之上,草木寂静。 曲泽揉了揉双眼,知道自己睡了太久,便带着行囊推开庙门,急匆匆地跑向吴村。一路上并未见到任何人,只是脚印凌乱不堪,似是有数人走过。 此处并非是荒无人烟。曲泽想及此,心倒是放宽了几分。她走得很快,直到走到村前高地,才驻足眺望。 这一望,曲泽惊呆了—— 吴村消失了。一条大河自高山而下,夹杂着沙石和泥土不住地奔流。眼前根本没有村子,只是一片水域。曲泽难以置信地看着前面,又看看四周。没错,这里应该就是吴村,就是吴村啊! 曲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河流。她不知愣了多久,又看看四周,终于慢慢地扭头走了回去。曲泽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无知无觉地走回了山神庙,太阳又落山了。曲泽在庙中愣了一夜,次日天蒙蒙亮,她便拿起行囊慢慢徒步下了山。 她回到了镇子上。 镇子上人依旧稀少,天空又开始飘雪。零星雪花落在街道地面石板上,似是铺上一层白霜。苍山又笼罩在一层雾气里,而曲泽回头痴痴地望了望,自己好像从梦中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村子去哪了?乾清去哪了?是梦吗?梦醒了,自己又该去哪呢? 曲泽麻木地向前走着。想着想着,眼泪又无声地淌了下来。 算卦人陈天眼依旧坐在街口。这个破算卦的很少算得准确,客人寥寥无几,如今看见曲泽前来,刚刚吆喝几句揽客,谁想到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 “好端端的姑娘,哭啥哭?大冷天回家去找爹娘!有钱就赏我个铜子呗!”陈天眼也是无聊的很,缩缩脖子,对路过的曲泽说了几句。 “我没爹没娘。” 曲泽没想搭理他,只是一味向前走着。陈天眼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赶紧补了一句:“没事,没事!富贵荣华天付汝,否极泰来好运来。姑娘像是有福之人,来算一卦,我给你开开运,下半辈子也有好依靠不是?” 任凭陈天眼在身后叫唤,曲泽这回是真的走了。她的脸被雪花打的冰凉,却清醒了几分。不知乾清去向何方,但自己回到庸城总是没有错的。 盘缠呢? 曲泽轻轻抚上心口。她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玉,玉上阴刻一朵梅花。这是她自幼便带着,一直不离身的东西,如今不知能换多少银两。 夏家家大业大,当铺倒是很少经营,即便是有,也在江南一带。曲泽在镇子上转了几天,倒是记得南街角有一家挺大的当铺。 她一狠心,朝南街走了去。 陈天眼依旧坐在街角不停地吆喝着,雪越下越大,他的声音也慢慢地被吞没在风雪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楔子 汴京城最好的酒楼当属醉仙楼,金雀楼次之。金雀楼的掌柜是厨子出身,在十字街盘了酒楼,打算做小本买卖。然而奈何厨艺甚高,宾客不绝,渐渐声名鹊起,菜价也越来越高。 如今,金雀楼变成了汴京城最贵的酒楼,来的都是公子哥。 陆显仁就是这样的公子哥。他坐在金雀楼二楼东南一隅,旁边是一大窗,窗外景致甚好,可见五丈河、东华门夜市。他似是很享受这样的景致,颇有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之感。 陆显仁笑了笑,用筷子加了鱼肉入口,闭起眼来慢慢咀嚼,之后吞入腹中,长舒一口气。 他吃得舒爽了,这才挑着眉对旁边站立的小二道:“我方才所讲,你可记住了?端盘子的时候别把头抬这么高,下人自有下人的分寸,莫要坏了规矩。差点把汤汁溅到我衣服上,你赔得起?” 陆显仁身边还跟了几个随从,个个一声横肉,五大三粗,听闻自家公子发话,便速速将凶神恶煞之情挂于脸上。 如今是傍晚时分,年关将近,金雀楼生意自然好的很,只是余下客人都坐在远处,陆显仁身边无人落座。 汴京人都知道,陆显仁这人算是个恶棍,能躲就躲了。 而那店小二斜站一旁,听闻陆显仁的“训语”,便立即把头抬起来道:“哎哟哟哟,你说谁是下等人?” 这小二的声音不小,惹得周遭数人立即抬头围观。而陆显仁也是万万没想到此人敢顶嘴,便怒目转头看了小二一眼。 这小二长的唇红齿白,面若桃花,眉目如画,一双狐狸眼似秋水,早已超脱清秀二字,以英俊形容也不太贴切。陆显仁见了此相,一怔,这才认识到此人是汴京城最有名的泼皮柳三。 柳三自称是当年风流才子柳永的孙子,可是他大字不识几个。但名头在汴京城是响当当,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相貌。柳三真可谓貌弱潘安,然而他本身是个泼皮,长于青楼,混迹赌场,偶尔打个杂,终日嘻嘻哈哈打闹,有潘安皮相,没那个气质。 即便如此,见了柳三正脸,陆显仁心中极度不悦,生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他爹是大理寺卿陆山海,家世显赫,可是论及相貌,柳三却生生把他比了下去。 陆显仁啪一声放下筷子,亮起嗓门道:“你这厮,问我什么事下等人?我告诉你。商人,妓女,要饭的,算命的,打杂的——怎么,你还不算是下等人?要不要我教你你规矩?” 他嗓门很大,惹得周遭宾客全在竖起耳朵听着。然而大家心有不满却并未吭声,心知陆显仁的确家世显赫,一干亲戚全在官场任职,若是他生的不这么顽劣,说不定都是驸马的人选。 周遭一片死寂,尴尬异常。掌柜闻声而来,正要打圆场,却听得楼下街道上一片欢呼声。 街上搭了个小擂台。每逢年关,都要开始摆擂比武,直至二月初二。先是预选,正月二十之后才开始正式打擂。如今摆擂,目的就是让大家先睹为快,瞅瞅谁能夺得榜首。 说白了,是为了赌银子用。 往来百姓都爱在这赌个彩头。多半都在酒家小赌。掌柜的记上参赛名牌,看客挑选付钱。此类比赛很少爆出冷门,因为军人禁止参加,而擂台上的习武之人多半是富贵人家养的家丁。 富贵人家的游戏,赢的是钱财,输的是面子。 只见擂台上站着一个壮汉,身高八尺,络腮胡子,一身肌肉,看起来像是胜了数场。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 陆显仁的目光也被吸引了去,见状,拍案笑道:“是我家长生。我就说,这家丁呐,还是陆府养的好,年年拿榜首。房掌柜,你可看见啦?” 掌柜闻言,赶紧上前来道:“押武彩,多半都来我家啦。大家几乎都压了您家的陆长生。” 陆显仁得意极了,命人掏出一锭银子:“再来一份清蒸木鱼,我要带回府上。剩下的钱,全押长生。” 掌柜心有不满,却不会跟银子过不去,便上来要收。柳三身上搭了一条毛巾,抱着手臂在一旁站着,死也不走,似要与陆显仁骂个你死我活。 陆显仁当然不怕,他身旁这么多打手呢。他喝了杯茶,冷笑道:“方才说到哪啦?哦,下等人。你不知道什么是下等人?商人,妓女,算命的……” 他还没说完,却被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打断。这声音来自掌柜的那边的桌子上。只见一蓝衣公子哥拼命的往桌子上倒着银子。银子哗啦哗啦的倒,夹杂着无数铜钱,流水一样的洒在桌子上。 掌柜的看得发愣。 所以人都在发愣。 这笔钱倒完,掌柜的桌子上已经是满满一大堆了。只见那蓝衣公子哥收了钱袋,亮起嗓门,用了比陆显仁趾高气扬数倍的声音:“这笔银子,赌他输。” 掌柜的压根没明白:“什么? “他,”蓝衣公子指了指陆显仁,“赌他输。” 陆显仁痴呆片刻,这才明白这位蓝衣公子哥在说些什么,顿时恼羞成怒。但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深知这汴京城家世显赫之人不在少数,对方这样大的手笔,兴许是王公贵族。 陆显仁心中盘算片刻,上前作揖,皮笑肉不笑道:“敢问公子何名何姓,为何要和我过不去。” “我叫倪叶叶。”蓝衣公子冷冰冰道。 陆显仁听了之后默念几遍,又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却听旁边的人群哄笑出声,这才明白,怒道:“不敢报姓名,算什么英雄?我名为陆显仁,大理寺卿陆山海是我爹……” “是么,你爹真可怜。掌柜的听见没?赌他输。” 蓝衣公子哥看都没看陆显仁一眼,转身要走,却被掌柜的一把拉住,哀求道:“公子,没这个赌法。这里有报名名册,虽然不全,但您可以选一位来押。” 蓝衣公子瞄了一眼名册,觉得白纸黑字实在是让人头痛,索性道:“我改日请个算命先生来算算,看谁能赢就押谁,银子搁你那。” 他将算命先生四个字咬的很重,狠狠瞪了一眼陆显仁,打算拂袖离去。 掌柜又道:“若是公子在正月二十之前不来押,我只得随意替您押上一位了。” 蓝衣公子不耐烦点点头。而陆显仁带的几个壮汉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陆显仁听了,瞅瞅蓝衣公子,突然大笑道:“我就说是谁这么财大气粗,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夏乾清夏大公子。方才我那句‘商人’和‘下等人’冒犯了你,真是对不住。” 乾清眉头一皱,二话没说,往门外走去。 陆显仁一阵笑,心想夏乾清绝对不敢惹他。哪知乾清突然一个转身,端起隔壁桌上的鱼汤就朝陆显仁泼去! 谁也没料到他会有这个动作。只听“哗啦”一声,陆显仁从头到脚被泼成落汤鸡,奶白色的鱼汤从他的头发上滴落。华贵的衣袍被浸透了,还沾着不少菜叶。 夏乾清笑一下,撒腿就跑。 陆显仁发又痴愣片刻,发出一声怒号。他周围的壮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冲出门去追。掌柜的一看,赶紧招呼柳三帮着陆公子擦擦。 “滚!”陆显仁双眼通红,瞪着柳三。 柳三死死憋住笑,二话没说,顺走了陆显仁的钱袋,将毛巾一丢,从后门溜了出去。 金雀楼外,华灯初上。十字街上人流攒动,买卖声不绝。而天空阴云密布,似是将要下元丰三年最后一场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一章 大盗 最寒莫过腊月,好在屋内炭火烧得正旺。 袅袅白色烟气自淡青香炉内溢出,带着一丝暖意绕过房梁。杏色帷帐悬挂于四周,将乌木桌案围的严实。屋内装饰的极其雅致,琴棋俱有,像极了名门闺秀的居室。 但这里并非普通的闺房,而是青楼妓馆。 一男一女坐在桌案旁饮茶。男子只是喝茶,不吐一言。女子坐于一旁,身着浅色衣袄,模样清秀端庄,还算年轻。见男子不说话,她便先开了口。 “我们所偷之物,能取来的都取来了。然而有些东西,却不在我们手里。当初将偷窃一事闹大,也是想探探对方底细……”她顿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现在都清楚了,有人一直在和我们抢。” 鹅黄语毕,轻轻拿起犀骨筷,把玩似的将尾部的镂空部分使劲拧下,筷子顿时变为两段。她哼一声,又将其拧上。 “我们当时决意要做此事,也走了不少弯路。我们所偷之物,不是所有都有用的,内含字条的才有用。我们三年之内犯案十四次,若是以后继续行事,被抓的风险太大。朝廷会不断派高人来搅局,我们再不收手,恐有牢狱之灾。” 她对面的男子一声不吭,安静地听着。 鹅黄继续道:“当初我们寻访各地,只为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譬如寻找凉玉簪时,却发现……好像被什么人收集去了。待我再寻象牙簪时,发现又是如此。当时,余下部分物品被收录在官府手中,我们再放出通知进行偷窃,也是为了引得对方注意。可如今……怎么办呢,阿炆。” 鹅黄揉了揉额头。 名唤“阿炆”的男子正坐在花藤墩子上。他身材矮小,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衫,相貌丑陋——倭瓜脸上是细小的眼睛,皮肤黑且粗糙,嘴唇厚而干裂。他坐在屋子黑暗的角落里,如同一只被邀请到皇宫鼠辈。 阿炆听了鹅黄的话,更加不安,用他微弱却有点沙哑的声音道:“偷窃这么多次,对方可没有什么消息。按理说,他也应该知道我们在找同一批东西。既然大家目的相同,不妨站出来商讨一下。如今彼此手里的东西都不全,没有什么用。实在商讨不成,我们可以一起去一趟西域,把东西取了平分。” 鹅黄眯起眼睛没有回头看他,而是看着那点点香炉余烟,不动一丝感情:“算上犀骨筷里的字条,我们现在有五张字条。” “一共几张?”阿炆皱皱眉头。 “应该是七张。” 阿炆叹气道:“剩下两张怎么办?到底在谁手里?” 鹅黄脸色不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阿炆接过信一看,问道:“你为何要写信?写给谁的?” “不是我写的。” “可这分明就是你的字——” 阿炆话音刚落,突然止住了话。 信的开头称谓,说明此信是给青衣奇盗的。信中详细的说出了青衣奇盗偷窃的事,偷窃之物内含七张字条的事,并且明说了欲将字条二五分的事。阿炆的手在颤抖,声音愈发喑哑:“这是谁写的信?” 鹅黄面色苍白,严肃道:“今早我在门外地上发现的。我们手上五张字条,这应该就是手里有两张字条的人送来的。信里说,让我不要惊慌,对于青衣奇盗,他仅能确认我是其中一员。字条仅仅是开启西域密门的工具,如今又无法得知字条上的符号是什么东西。既然字条彼此手里都有,我们东西又放在西域,我们不妨一起去一趟西域。” 阿炆点了点头,他正有此意。然而望着这封信,他还是觉得背后有些凉。 “究竟是谁寄来的?” “不清楚,可这字体实在是像极了我的字。这是开玩笑吗?”鹅黄皱着眉头。 “敌在暗我在明,不可大意。”身为一个贼,阿炆的话有些可笑,但如今却真的是这个理儿。他像是在凳子上坐的太久,有些局促不安,索性站起身来。 鹅黄见他起身,这才转身走向柜子叹道:“你看看你,每次来我这里都浑身不自在,何必呢,青楼也未必是污秽之地。” 阿炆急了,连忙磕磕巴巴道:“不、不是,我不是嫌弃,我——” “多年相识我又怎不了解你,”鹅黄无奈的笑笑,“偷了这么多次东西,若是没有你,怎么能成的了。当初这批东西曾属某位重臣,随后其被抄家,物品流散各地,进过数次查证,只能大致确定在哪个府上,而不能确定具体藏匿位置。如此现行通知,那帮狗衙差就能提前把东西准备出来。唉,可如今就是不全。还让旁人拿了去,日后还不定生出什么麻烦事来。” 鹅黄从柜子中抱出几件衣服来,递给阿炆:“快过年了,你也没有新衣。我依照你的尺寸做了新袄,你可以试试。” 男子愣了一下,傻傻的接过来点点头,再没有其它动作。鹅黄叹气道:“难为你了,你本不必趟这浑水,这毕竟是我们自己家的难事,为了解决它,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这几年你也东奔西跑,偷东西,犯了这么大的险,我也过意不去。” 男子一听这话,黝黑的脸上泛起红色,微微激动,声音颤道:“老爷生前对我恩重如山,我又怎能——” 鹅黄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男子便不再说话。她望着他,叹气道:“好在现在东西的下落全了。若是顺利,我们应当会去一趟西域。但此行极度凶险,东西不是这么好取的。” 阿炆思索片刻:“西域密门里的东西,除去我们需要的,剩下的是……钱?” “应该是价值可观的钱财金银。否则怎会有人大费周章的去找字条。既然我们取我们的东西,他要取他的财宝,各取所需,这就好做多了。既然是两伙人,两伙人内部解决。字条么,也不在乎我多他少。” 男子庄重的点点头,眉头却突然一皱:“最麻烦的就是……三伙人。” “什么?”鹅黄不解。 “看过字条的还有一人,”阿炆紧张地将手搓来搓去,“易厢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章 阴沟 鹅黄也注视着他的脸,凄凉一笑道:“呵,庸城……易厢泉。” 阿炆微微挑了眉头:“其实没关系的,易厢泉不是坏人。何况我们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轮不到他来管我们。” 炉火熄灭,房间阴冷了几分。 鹅黄的声音有些冷:“可是他一直在查。即便我们认为自己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然而偷窃的事影响恶劣,诉状不知要写上多少页,朝廷很是重视。若是真的东窗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阿炆突然笑了:“查又能如何,抓不到,能查出什么来?” “不错。但他帮着官府,终究是个祸患。我原本打算置之不理,奈何这位送信人却想让易厢泉入伙。”鹅黄扬了扬信,又重重拍在桌子上。 阿炆闻言一怔:“这易厢泉入伙能干什么?” “解字条的谜。易厢泉是顶聪明的人,何况西域路上不知能出什么事端来,我们人生地不熟,西域密门之中机关又不少,像这种谜不知有多少个。易厢泉在,兴许能顺利一些。” 阿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让青衣奇盗和易厢泉同行?” 鹅黄没有笑。她沉吟片刻道:“这送信人像是把什么都考虑透了,根本容不得我们讨价还价。他不仅需要易厢泉,还需要别的人。” “他打算招纳能人异士?” “对,信中也写了。这种当街招纳能人异士的行径在仁宗当政时也出现过,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如今,送信人的规划似是更细。他招纳能人异士,说是为了西行顺畅,我倒觉得……他实则为了在路上牵制我们。” 阿炆被她说的糊涂了。招纳能人之事,也曾出现过不少。譬如当街举石爬梯以考验体能等等。这种事,一来要在热闹的时候来做,二来要有丰厚的赏钱。 鹅黄走到窗前,将窗户轻轻拉开一条缝。放眼望去,汴京城灯火盈盈,宛若暗夜仙宫。只是窗外寒气逼人,天气阴沉,不知何时就要飘下大雪。 鹅黄慢悠悠道:“快到正月,转眼便是十五了。今年灯谜活动依旧,但……要举办猜画活动。” 猜画,阿炆闻所未闻,他不由得讶异:“这是哪个送信人举办的?” “没错。宣德楼的百戏一向受朝廷重视,猜画的活动虽然盛大却也不敢逾越传统的节目,不能安排在露天之地,故而安排在潘楼街上的梦华楼。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不过据说是解开画中之迷,胜者得黄金千两。” 阿炆吸了一口凉气。 金雀楼、醉仙楼、梦华楼,皆为汴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且不说包下梦华楼的价格,办此等活动还要请舞娘琴师,这就要不少银两,何况还有出千两赏金。 “送信人这般有钱,为何还要去西域找宝藏?”阿炆从没有富过,对钱的概念也不甚清楚。 鹅黄幽幽叹了口气,脸色发白:“不清楚。兴许西域那笔钱,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多。越是这样,越是可怕。这送信人看似善意寻求合作,其实藏得很深,连笔迹都不曾泄露,反倒玩笑一般地模仿了我的笔迹。俗话说,钱权不可分家,此人城府极深,若是有能力办起猜画这样的大活动,他自然是有权有势之人。奈何我们查了这么久,他的底细竟然还是查不清楚。” “我们怎么办?” 鹅黄叹了一声:“继续探他的底细,你我近日不要见面。还有,我打听过,易厢泉已经住进梦华楼了。呵,送信人下手真快,易厢泉这种神人,说请就请了。不过,他有他的安排,我们有我们计划。” 阿炆一脸愿闻其详的样子。鹅黄轻轻地笑了笑:“易厢泉很是聪明,但是却是个好人。好人都有弱点,有弱点就会被利用。而这送信人却是个狐狸一般的人物,又藏的很深。聪明的人一旦被更聪明的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阿炆眯眼道:“你是说,不如杀了易厢泉?” 窗外正是数九寒天,阿炆这一句话声音极度冰冷,如同窗外呜呜寒风。鹅黄愣了一下,用同样冰冷的口吻回道:“青衣奇盗的事情一起,我们就曾发誓绝不杀人。你可要记得,一定要记得。” 她这‘绝不’二字出口,阿炆倒松了口气。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鹅黄微微一笑:“易厢泉……呵,在庸城,我们被他摆了一道。现在是时候还回来了。我们必须在猜画活动开始前动手。这送信人安排的再周到,我们也要有我们的对策。即便到时候谈不拢,我们手中的字条更多,他也得迁就我们。” 男子问道:“你打算怎么做?你……有主意了?” 鹅黄只是点头,缓缓走到窗前,又将窗户推开了些,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她缩了缩肩膀,看着对面醉仙楼上的栀子灯的光,轻笑道:“看这天子脚下,上到官员下到捕快,汴京城的这帮狗官倒是实力超群,效率是大宋第一的,倒不妨将计就计。让青衣奇盗一事……呵,马上结案。” 她的嘴角浮起了笑。阿炆不解其意,正欲询问,却突然发现鹅黄敛住了笑容。 她目光落在窗外,眯眼看了片刻,迅速将窗户掩成一条缝。 “熄掉蜡烛!” 阿炆怔住:“什么?” “快——” 阿炆吹了烛,一丝青烟飘散开来,屋内迅速暗了下来。 鹅黄盯着窗外。后街有些冷清,花灯尚未挂起,巷子里并不算明亮。只见夏乾清在楼下慢吞吞走着,手里捧了好多包子之类的吃食,正无聊得四处仰头张望呢。 阿炆上前一看,一怔,这才明白鹅黄为何让他吹灭灯火——她一向谨慎,如今只是怕自己的影子映在窗户上惹人生疑。 阿炆只觉得鹅黄小题大做:“楼下是夏乾清?他可记得你?” 鹅黄有些烦躁:“应该记得。他这人记性似乎很好,当初我在庸城西街与他谈过。当时我们借着碧玺坠楼之事(1)扰乱了官府,才能在庸城事件中顺利逃脱。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与夏乾清谈了一下,只是想给他些线索,让他们把那个案子查清。” 鹅黄的声音低了下去。阿炆摇头坐下:“你当初真是多此一举,那件事不管就罢了。” 鹅黄沉默着,阿炆觉得她有些心忧,便宽慰道:“一个没脑子的人罢了,何必担心。” 鹅黄转头看他:“夏乾清在风水客栈见到了你,对不对?” 阿炆轻松一笑:“不可能。那日太黑,他什么都看不清。” 楼下,夏乾清晃晃悠悠走远了。 鹅黄轻轻关上了窗,轻叹一声:“就怕阴沟里翻船。” (1)具体内容见城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章 衣锦夜行 金雀楼里传来陆显仁的咒骂声。 夏乾清迅速蹿出了金雀楼。方才用汤泼了那个纨绔子弟,虽不是君子行径,但乾清觉得那叫一个痛快。但若因为这个,是被那厮打个七荤八素,不仅白瞎了自己好端端一张俊俏的脸,如此窝囊,以后还让他夏乾清日后怎么混? 乾清立马开溜。 十字街一如既往的热闹,夜市会持续至三更,五更又起。夜市虽然繁盛,乾清盘算着那群人会顺着大路追来,将他拖到小巷子里痛打一顿。自己索性直接走小巷回家。 夏宅位于大相国寺附近,毗邻寺桥。这一趟路可不近,乾清一路向南,顺着小巷跑,又翻过墙,偷偷从人家民居里溜走。每每翻墙之前,会先在墙了谢谢,什么此去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便又再一次翻墙入了自家后院。他刚刚进入家门,便看到夏至一行人竟然都在厅堂守着,心里一惊,不由得感叹出了大事。 以前在庸城,自己在书院逃了十几次课之后,便会有这般全府静候的待遇。那时,他娘痛骂他,他爹维护他。在夏老爷子眼里,书读的不好没有关系,会挣钱就行。 幸好夏老爷三观不太正,乾清才安然活到这么大。如今又见这情形,乾清盘算一下,自己的娘亲定然在庸城守着,没工夫赶来骂人。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老爷今日刚从蜀地回汴京谈生意,正在书房等你呢。“夏至一脸忧心,见乾清居然偷偷从后院翻墙进来,又很是吃惊,“又闯祸了?” 乾清无所谓地一摆手:“我爹来了?好哇,又有零花钱了。” “这次不一样,老爷很是生气,好像要……” “要什么?”乾清打个哈欠,有些困了。 “要扣你钱,要禁足。” 乾清愣了半天才哈哈大笑起来:“我爹吃错药了?” 夏至叹息道:“曲泽姑娘被夫人派去跟着你,哪知被你甩了,她自己孤身一人回到庸城。夫人很是愤怒,写信给老爷让老爷亲自管你。老爷本来觉得没必要,又听闻你在吴村丢了很多银子,这才决定教训你一通。他今日刚回来,大晚上听见门口有人闹事,说是你仗着有钱,欺负了陆家小公子陆显仁……老爷如今真的生气啦,少爷,保重。” 他那句“保重”说的很是恳切。乾清愣了片刻,这才缓步想书房走去。 乾清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将近一个月的禁足,待他重新走出夏宅,年关已过,已经是正月了。 除了禁足,他还被扣光了所有的钱。 元丰四年的春天,夏乾清就这样迎来了人生中最凄惨的一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章 正月十四 元丰四年正月十四,汴京城大雪。 古老的汴京城遵循着它独特的传统,正月十五元宵节,游人聚集于御街两廊下观看灯会。 今日,工人们正在绞缚灯棚,正对着宣德楼。而御街两侧的百姓们个个缩着肩膀,抱着刚刚从集市买的东西走过。他们抬起头看看灯棚上和尚未挂完的万盏彩灯,微笑着,从嘴中吐出一股股白色哈气。冬日的寒冷似乎在此时瞬间消散。 然而这繁华热闹的街道上,百姓们行走时,却很自然的空出来个大圈子。 圈子里站着两个人。老百姓们看见这俩人都绕着走。 这是两个瘟神,一个是汴京城自产的,一个是南方来的。 夏乾清,汴京老百姓大多都知道他。总是以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大宋商业繁华,唯有两家商户富可敌国。夏家是江南最大的商贾。除了在北方做生意的慕容家之外,夏家就是最有钱的人家。 夏乾清刚来汴京数日,混迹于酒肆赌场,还浇了陆家小公子陆显仁一身鱼汤。此后,陆家养的散人不时来夏家门口滋事,大放厥词,无奈夏乾清如同缩头乌龟,就是窝着不肯出门。而后此事传开,大家才知道夏乾清因为闹事被他爹禁足数日。 然而,在夏乾清被禁足的数日里,总有一个人不离不弃地翻墙头找他。此人便是柳三了。 正所谓物以类聚,柳三自那日在金雀楼见了乾清,摔银子浇鱼汤,实在气派,便铁了心的要当这位财神爷的跟班。生在青楼的柳三,天生就是那副“青楼腔调”,颇有些龟奴的气质。他从来不站直,行走皆似病歪歪的柳树,毫无男子气概。 夏乾清被禁足,他还时不时去探望。正所谓雪中送炭情谊最深,俩人臭味相投,仅仅一个月,彻底成了狐朋狗友。 如今二人站在汴京城街头,一个阴着脸,一个不吭声。 乾清拧着眉头,拍了拍自己的狐裘衣衫,朝落雪的天空哀叹道:“我没钱了。” 柳三的桃花眼瞄了乾清的狐裘衣衫,用他独有的、极不正经的声笑道:“哟哟,夏小爷没钱了?我不得跟你喝西北风?” 乾清不耐烦地看了看他:“咱真得喝西北风。我爹这次铁了心要整治我,大过年的都不肯放我出来。昨日他离家谈生意,我这才能出门。他临走前,收了我的所有银子。” 柳三瞪大双眼:“所有银子?” “留给我十两饭钱。” 柳三拍拍他的肩膀,继续乐呵呵:“没事没事,咱去昨日的顺天赌场逛一逛,不就什么都忘了?我还指着夏小爷替我翻盘呢。” 要知道柳三在汴京赌场名声极差。他多半是只看不赌,偶尔赌一赌,也总输。有时候他突然没了踪影,老百姓都说,那是柳三逃到外地躲债了。用不了多久,柳三就会重新出现在汴京街头,过着混混的日子。 “赌?十两是我一年的饭钱!他临走前嘱咐宅子里的下人,一文钱都不要给我。” 闻言,柳三嘴唇毫无血色:“你爹竟然如此赶尽杀绝?” “何止,”乾清哀怨道,“我爹还说过,若不是我在庸城之时射过青衣奇盗一箭,还算有点出息,现在我就在西域吹风了。我家海上贸易做的倒是不错,可这丝路一断,西边的生意全都黄了。我爹要将我派到西域跑生意。今年去不成,明年就去;明年去不成,就后年。西域那边并不太平,他到时候安排我历练历练。” 柳三听此,愤愤道:“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就是!”乾清也愤愤然,“我爹临走前让下人清点了宅子的古董花瓶之类,就是怕我动歪脑筋卖掉换现银。” 柳三听闻,立即表示二人有难同当。如今夏小爷从财神爷变成了衰神,但他仍是不离不弃。乾清听闻很是感动,掏了掏袖子:“咱哥俩弄点钱花。” “怎么弄?”柳三刚想问问,话音未落,却一下子将乾清拉到一边的炊饼铺子蹲下。 乾清怒道:“你做什么?躲债?” “嘘,”柳三紧张地盯着街道,“是万冲。我上次在赌场闹事被抓,他扬言再见到我就拖进开封府的牢里去毒打一顿。” 乾清闻言,顺着棚子缝隙看去,来人的确是万冲。乾清刚来汴京时就认识此人。万冲是文官出身,武艺倒是不错。他原任左军巡使,随后派去大理寺任职。以前,万冲闲的无事便专门在街上对付柳三这种混混。 乾清翻个白眼。万冲就是事多,招人烦。他是燕以敖的手下,人不坏,而且,他们这帮人还都认识易厢泉。(1) 待万冲走远,两人匆忙站起身来。乾清眯眼,见万冲身后跟着一群官兵,皆是步履匆匆,面色凝重。 “他们往定远将军府走了,”乾清喃喃一句,扭头对柳三道,“我总觉得这两天汴京城风声不对,好像要出事。” 柳三闻言眯眼抱臂道:“大宋江山稳固,汴京城风调雨顺,能有什么大事?不过听闻最近有不少大案告破,很多犯人被抓进牢房。” 乾清颔首,知道柳三所言非虚。最近数日,汴京城一片祥和,作奸犯科之事甚少,百姓安居乐业。一来,这是天子脚下,汴京城的大官儿抓得紧;二来,汴京城的小官个个得力的很,譬如燕以敖,万冲,张鹏,都是百姓口中的亲民好官。 三来,汴京城在腊月初迎来了一位姓易的算命先生。此人一到汴京,便将大理寺的积案解决大半,导致牢狱里多了不少人。 这个算命先生的故事,街头巷尾已经传开了,传得神乎其神。 “易厢泉,你是不是认识?”柳三瞅了瞅乾清,问道。 乾清点头,叹息一声。刚来汴京城没几日,他便被禁足,如今竟有一个月未曾见过易厢泉了。不过,人家易公子是大忙人,哪有自己这般清闲。 万冲一行匆匆远去的背影,总让乾清觉得心中不安,似有大事发生。 “请问,您可是夏乾清”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突然冒了出来。他年纪挺大,看起来挺老实,还有点畏惧的看着乾清。 柳三瞥了一眼这个小厮,并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兴高采烈对乾清道:“夏小爷不要担心,汴京城最近很太平的很,不会出事的。估计跟你那姓易的朋友有关。” “易厢泉!”小厮突然冒出一句,看看乾清,笑呵呵道,“这可就对了、对了!您看看这字条,这是不是那易厢泉的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章 路人甲 柳三也凑上来看一眼。他是倒着看的,装模作样点点头:“真是好字。” “你懂个屁,”乾清转而对小厮问道,“这是厢泉吩咐的?让我亲自去三鑫杂货铺买石灰,然后亲自送到梦华楼……” 小厮点头:“易公子于几日前下榻梦华楼。我是梦华楼的伙计,今早打扫的时候看见的字条。字条旁还有二十文铜钱,应该是跑腿费。” 乾清眯起眼睛打量了小厮一眼:“如此大费周章,就让我买四两石灰?人家买石灰都是几担子几担子的买,掌柜的估计都没见过买四两石灰的人。” 小厮摇摇头:“话我带到了,夏公子如何做,那便是您的事了。听说易公子怪的很,我劝夏公子还是照做。” 乾清看了小厮片刻,点了点头,示意小厮可以走人了。按照以前,他会多打点小厮一点铜钱,但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他还求着别人施舍呢。待其走远,乾清哼一声:“易厢泉穷的要命,怎会住在梦华楼。那可是汴京城最好的酒楼之一,住宿之人非富即贵。” 柳三眨巴着眼看向乾清:“我早听说梦华楼那边风水不好,夏小爷最近这么倒霉,还是不要去为妙。倒不如在家中带上几日,说不准你爹就松口了,银子就有啦!” 二人闲聊几句,乾清便嫌弃柳三聒噪,将其赶走,约到晚上一同喝酒,自己则走到角落,将袖中的请柬掏了出来。 请柬是今日清晨,自己出门时有人送来的。 请柬看着华丽,展开而阅,字数却是不少。它邀请乾清在正月十五夜里前往梦华楼参与猜画活动。 猜画不同于猜谜,以画中内容为谜面,应出题人要求解出题目来。乾清本来对这种凑热闹的事还是比较感兴趣的,而最令他感兴趣的,是猜画活动的赏金。 五幅画,难度依次上升,奖金也随之上涨,最高额度为千两黄金。 千两黄金是什么概念,乾清最是清楚。他没有同柳三讲,那厮见钱眼开,碰见这事不得扑上来。乾清思来想去,这是发财的好机会——猜画就是变相的猜谜。 他不擅长解谜,但某些人最擅长的就是解谜。 易厢泉。乾清无意识地念了这三个字。 “这次活动怕是身居高位之人都请了,能力过人之人也请了。呵,若是易公子前来解谜,我们岂不是都要输掉。” 乾清正在做着美梦,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赶紧转过头来。只见他身后站着一位锦衣公子哥,皮肤很白,斯斯文文,眉宇间存着善意,举手投足尽显贵气,长得也很是清秀。他手中也握着同样一份请柬,正笑盈盈地看着乾清,好像在有意搭腔。 乾清识人能力很强。他将此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立即不悦起来。汴京城真是天子脚下,公子哥遍地都是,长相好的、有气质的公子哥不胜枚举。眼前人与混混柳三、纨绔子弟陆显仁皆不同,一看就是家中富得流油、读书多、有教养的青年才俊,是传说中的隔壁家的优秀好孩子。 乾清最讨厌这种小白脸。相较之下,自己就是没读过书的土大款。 对方真是有涵养,立即察觉出了乾清的不悦,退后一步道:“对不住,是我唐突,本以为这请柬只有几份,哪想到路边就能看到,故而冒然搭腔,恐吓到公子——” “吓什么,谁让我姓夏呢,”乾清讨厌这种小白脸搭腔,有些没好气,“这种请柬见人就发,不定发了多少,倒时候梦华楼的门槛都踏破了。猜不猜的出来又怎样?反正也没几个赏钱,大家图个乐。过年好,再见。” 他不等对方回答,便转身走了。徒留那位“小白脸”公子哥站在路边,并没有出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空中散落零星雪,却并未增添寒意。正月十四,汴京夜市热闹之景更胜往昔。乾清被关了数日,今日算是第一次出来透气,欲去金雀楼买些吃食,再回家小睡片刻。晚上再起来折腾。他路过潘楼街,远见金雀楼前的棚子搭起,方知打擂即将正式开始。金雀楼的大门口悬挂红绳,红绳下坠了密密麻麻的名牌,那是打擂人的名字。 这打擂,不知比到哪日去了,然胜者只有一位。乾清远瞅一眼,看那挂在头一位的便是陆家那个叫长生的家丁。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不少银子全押在金雀楼。 他押那个叫长生的输,可是却不知要押谁赢。 挣钱,挣钱,如何挣钱?他只想到两条暴富之法,一是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名牌里揪出一位赢家,二是赢得汴京城正月十五猜画活动的头赏。不是头赏,五幅画猜对一幅也成,个个赏金都不少。 然而这两个看似都不可能实现。乾清却在内心偷乐,只有一个人能把不可能化为可能—— 可是他自来了汴京城,就没见过易厢泉。 乾清心中有些烦闷,心里打着小算盘慢吞吞回家去。他并未小睡,偷偷从家里取了一些自己用的小物件,玉佩玉腰带之类,还将屋内挂的文于可的画取下来,自己现画一幅的挂上去,奇丑无比。 他将画塞在怀中,玉器放在在大包袱里,包袱表面上放着一些吃剩的包子做伪装。乾清满意点点头,悄悄溜出门去。 他刚跑两步,就跟大管家夏至撞个满怀。夏至温和问道:“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当铺?” “去给易厢泉跑腿,给柳三送些包子。”乾清心中暗暗叫苦,面不改色撒起谎来。 夏至眼睛轻轻一挑,也不全部戳穿:“易公子要你去做什么?” “后院还有没有三鑫杂货铺的石灰?” 夏至一愣:“有的。” “取四两石灰送去梦华楼,”说罢,乾清正正经经的掏出易厢泉的字条来,“喏,你看易厢泉的字条。你快快找人送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夏至拉住他,一只手接过来细看:“确实是易公子的字。只是这字条——” “厢泉做事一向古怪,你且后院去舀四两,随便打发个送柴火的下人送去。” 乾清好说歹说,终于打发走了夏至,自己便抱着包袱去寻柳三。大相国寺一带有数家当铺,而东华门外也有数家。乾清还算精明,现在去当铺只是为了估价,货比三家,明天晚上再当掉。 乾清与柳三就这样转悠了几个时辰,估价完毕,满面红光。 那一包袱玉器和画卷,约摸一千两银子。 二人高兴坏了,勾肩搭背的又去张家酒店吃喝一顿。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二人也不嫌贵,待醉醺醺地出来,天黑得透透的。 街上灯贩都已出摊,街道旁灯笼高挂。这些扎着彩绸的精美物事,透着微光,绘着彩绘,安静地悬挂在汴京城灰瓦竹竿之下,在暗夜中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六章 五十多年前的二十个人 汴京城没有宵禁,临近十五,夜市分外热闹。二人带着酒气,大黑天背着玉器逛着大街。街上却灯火通明,往来行人不绝。御街南去至州桥一带,商铺林立,他们买了王楼山洞梅花包子,随口往嘴里塞着。这包子是次要,包袱是主要,只为了明日做伪装用——乾清打算继续用包子做挡箭牌,变着法的从家里用东西换银子。 夏家富家天下,为何自个的爹就这么抠呢?乾清啧啧一声,都说自己败家,但他知道,夏家的家财,他几辈子也败不光。 柳三满嘴包子,戳戳乾清:“夏小爷收到请柬了?据说有头有脸的人都收到了,有才之人也收到了。” 柳三消息灵,乾清心知瞒不过他,却也打算敷衍过去:“我当然有头有脸又有才。但只打算凑个热闹。” “我前几日找人算了一卦,说我这几日时运不济,夏小爷你也当心点。这种热闹,还是不看为妙。”兴许柳三是喝多了,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乾清叹气:“说的不错。别说猜画,我连灯谜都猜不出来——” 他话音未落,却看前面的小摊挂满彩灯。其中一个八角宫灯最是醒目。灯上之画如精美绘卷:江畔草青青,一红衣仙女凌波于水上,美艳动人,顾盼生姿;她旁边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华衣公子,撑着一只竹篙,痴情而望。 乾清喝多了,但依稀觉得这画有些眼熟。 小贩见乾清一副土财主相,便赶紧凑过来招揽生意:“这是今日新上的灯,画灯的是个老人,这一画便画了几十年,手艺好的很,您瞅瞅,多精致!” 柳三看到这个,愣了一下,看了乾清一眼:“夏小爷你可知道这画的是什么?凌波仙子身旁为何有男人?” 乾清其实并不知道,只是凭空臆断。他知道柳三没怎么念过书,便胡说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伊人,在水一方。’《诗经》嘛,《蒹葭》嘛。” 柳三傻乎乎点头,小贩见乾清不知,又对灯笼有兴趣,便道:“公子看起来不是汴京人。水中仙岛的故事,是仁宗时候的事,在汴京当地堪比牛郎织女。如今年轻一辈人可能不知道,不过老一辈人却都是清楚的很。汴京城的繁荣仰赖四条河,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传说,其中一条河流通向一个仙岛,但不知到底是哪条河。仙岛似乎就在汴京城外不远处,只是隐于雾中,极度隐蔽,飘忽不定,而普通船不可去,也难以寻觅。” 乾清支吾一声。这样的传说多了去了,都言蓬莱有仙岛,秦始皇带领众人求仙,却仍然未得长生不老之法,可见这些自古以来的仙岛传说都是骗人的。他觉得,人若是此生过得痛快了,吃了玩了,爱了恨了,何须那长生之法,驾鹤西去也自在的很。 柳三见乾清一脸不屑,便轻轻戳了他一下:“我好像听过这个故事,是真的。” “是真的我的名字就倒着写。”乾清一脸不相信。 小贩见他说的如此决绝,也只得说道:“事情的真假,如今是不清楚了。但汴京城郊几里地之外有片水域,普通船只的确无法行进。水中有不少牙齿尖利的鱼,食木,老百姓直接叫它木鱼(1)。” 乾清这下知道了几分,这木鱼木鱼,名字怪,鱼也极难捕捉,但肉质鲜美,是金雀楼的招牌菜。 小贩接着道:“相传,汴京城外有仙岛,仙岛上景色极美,树木四季常青。民间传言岛上有一仙子,美艳无双,法力高强,能保佑人长生不老。故而总有人想去寻仙。然而岛屿位置不定,一来无法寻觅其踪迹,二来根本无法调动木船前往。因为木船一旦过去,就会遭遇鱼群啃食沉入水底。虽然如此,老百姓寻仙的愿望却不曾断绝,直到此事被传入宫里。” 似要讲到宫中秘事,小贩刻意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当时仁宗年轻,献明肃太后垂帘听政。那时,真宗已经过世数年,兴许是太后觉得自己年纪也不轻了,想谋个长寿法子,非要派人寻仙。当时,朝中有位出色的匠人,可以做出举世无双的船。太后令工坊日夜研制,终于制作了一条小的金属船(2),载了二十名亲信前往仙岛寻仙。” 乾清一听,咧嘴笑道:“听起来倒是有几分可信,只是如今说这些宫廷旧事,不怕有人找你麻烦?” “此事一晃过去五六十年,天子都换了好几位,咱老百姓说道说道,不怕的。”小贩倒是真敢言语,还嘿嘿笑着。 柳三摇头道:“金属船能载人?放水上不就沉啦?“ 小贩道:“传说金属船是可以载人的。黄金做成船型都可以飘起来呢。只是能不能载这么多人,这可就不得而知了。当时,献明肃太后膝下还有一子,名为长青。长青王爷自幼体弱多病,寄养宫外。长青,此名取松柏万年长青之意,是希望他健康长寿。然而长青王爷并不出门,只是日日习字弹琴,据说,他对鬼神一道极感兴趣。这种儿子自然不受圣上待见,但除他之外,圣上当时膝下无子。好赖无所谓,是儿子就好。出身卑微的刘皇后也因这个儿子稳固了自己在皇家的地位,直到最后,她做了太后。” 乾清迷迷糊糊,好像是对上号了:“这长青王爷,我为何没听过?既然是膝下独子,他是不是后来的仁宗帝?” “不是,”小贩的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长青是长子。仁宗比他年纪轻一些,但仁宗帝并非刘皇后所生。而长青王的爷所有事……都被史官抹掉了(3),宫里宫外都不能再提,就如同此人并未存在过。只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太过离奇。” “大概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刘太后派二十名武官去寻仙,当晚,水潭漆黑一片。金属船只是刚好可以浮起,并不稳固,在水上颠簸。而其中一名武官晕船呕吐,不知怎的,竟然跌入水中不见了。当时的武官头领很是惊慌,欲下船寻人,但水流湍急,无法救援。他们速速靠岸细数船上的人,竟然一共二十个。这二十个人都是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不少。换言之,二十个人上船,二十个人下船。那掉下去的一个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七章 消失的王爷 “所有人都觉得见了鬼。他们在水上寻了一夜,不见仙岛,也不见丢了的人。待次日回禀太后,这才发现出了大事——船上掉下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长青王爷。原来他体弱多病又鲜能出府,却又沉溺鬼神一道,对寻仙之事极感兴趣。便趁着夜黑风高装成武官的样子混入队伍,结果在行船途中掉入水中,生死未卜。” “武官都是训练有素的,如今船上多了一个人,竟然没人发现,何况出事的是长青王爷!面对这种荒唐事,太后震怒,将头领革职严惩,余下的人去水边日夜搜索。此事越闹越大,很多老百姓都知道了。但找来找去,找不到王爷,又找不到仙岛。” “一个月后,希望渐无,搜索力度小了很多。哪知某日三更半夜,水里竟然传来了一阵呼救声。你猜怎么着?长青王爷正在水里挣扎!” 乾清听到这,这才明白过味来。 长青王爷一个月之前掉进的水里,竟然消失不见,一个月后又出现在水里。 柳三也愣,痴痴道:“那个王爷……穿越了一个月?” 小贩点头:“不错。长青王爷还穿着他的那身武官衣服。” 乾清赶紧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贩道:“据说,长青王爷被救起之后,似是有难言之隐,怎么都不肯吐露他这一个月的去向。有人谣传,他是被凌波仙子所救。这黄粱一梦的故事,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兴许他被仙子救了,在仙岛上呆了一个时辰,又稀里糊涂回到人间,恰巧过了一个月。” 乾清摇头,还是不信,但他希望借着听下去。 “这件事闹完那年,长青王爷并约摸十六七了。他本是长子,却因身体之故寄养宫外,也与皇位无缘,本就算是亏欠了他。太后赶紧给他指了一门好亲事,哪知一向温顺的长青抗命不从。老百姓又开始瞎猜。有一种说法很是有趣——仙岛一事之后,长青王爷恋上了岛上的仙子,死活不肯在凡间娶妻。” “太后听闻这种传闻,很是愤怒。那时,宫中那位制船巧匠没了踪迹,估计是云游四方了。太后便命人熔掉那唯一一艘金属船,断了长青念想。长青王爷也安分地在府中呆着。直到……新婚前夜,长青王爷突然从王府失踪。也许是得了亲信的帮助,长青走得神不知鬼不觉。然而王府眼线不少,王爷失踪之事没多久便败露,下人迅速入宫禀报太后。三更半夜,太后本已就寝,听到消息后震怒,立刻调动兵马去寻——他们估摸着王爷会再回仙岛去。” 本就带着几分醉意的乾清,如今听得痴了,摇头道:“仙岛岂能说去就去,说离开就离开。没了金属船,那水域再也无法通行,长青怎么可能回去?他定然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再寻他路。若非如此,到了河边就被抓了。” 小贩道:“公子所言不假,但是……长青王爷的确回到了城外河边。” “真是痴情种,傻啊。”乾清酸溜溜道。 “冬日鱼少,渔民几乎不会聚集在河岸。偏偏那日巧了,雁城码头有几名渔夫正在喝酒。他们喝的醉醺醺的,借着灯火,却忽然看到……水面有人。” “是长青?” “应该是。远看看不清楚脸,但能此人一身华服,颜色非百姓所能穿的。他还撑着一只竹篙,头也不回,凌波于河水之上越行越远,直至在水雾中不见。” 凌……波? 乾清愣住了。他抬头看了那盏灯,画上画了一红衣仙女,而旁边的华衣男子的确拿着一只竹篙,凌波于水面。 男子的脚下空无一物。 柳三听到这里,也瞅了瞅画,瞪大双目:“不可能!你是说长青……走在水上?” 小贩含笑点头:“不错。这事千真万确,因为渔夫真的看到了。” 柳三摇头叹道:“人怎么可能走在水上?” 小贩嘿嘿一笑,取下灯递了过来:“故事讲完啦,二位公子,买不买灯?便宜,只要半贯铜钱。” 这个所谓的汴京城传说,结局就是:长青王爷凌波于水上,飘走了。从此汴京城的花灯多了一种图样。 乾清突然觉得小贩坑人,卖灯还编故事忽悠自己。但若要他就这么空手走了,他也是心有不甘,毕竟故事还算离奇。他与柳三一人一句,将价格砍掉一半,这才心满意足提着花灯离去。 天空中有星星点点雪花飘落,打在乾、柳二人的身上,周遭似乎一下子变得寒冷。风起,呼啸着掠过商家店铺的招牌,掠过破旧的门板,呜呜之声似哀嚎。乾清此时所站地并不繁华热闹,一下雪,便人越发稀少。 乾清醉醺醺提着灯,觉得自己像个大姑娘。但他每走几步,眼睛都会偷偷瞄上一眼灯上所绘仙女。 见状,柳三用他的桃花眼白了乾清一眼,调侃道:“原来夏小爷喜欢这样的?青楼女子都这样,红衣红妆,身材样貌个个不差。” 乾清“呸”了一声:“只是觉得它绘得好看。” “夏小爷并未娶妻,家人给你说媒了么?” “我娘有意让我纳个姑娘做妾。但我觉得,妻子一人足矣,老了彼此照拂即可,多了碍事,七嘴八舌的,过年都过不好。” “那个姑娘怎么样?好看不?是你家下人?” “她不是下人,是朋友。我家所谓的下人个个都能骑到我头上,你看我家夏至,当爹又当娘。还有谷雨,我还得看她脸色……” 乾清走的东倒西歪,说的也很轻巧。但柳三听闻只是一笑。柳三也是见人见得多了,要知汴京城公子哥不少,有的家世显赫,有的腰缠万贯。但夏乾清却是与众不同的,银子多到几辈子花不完,但他从未看不起别人。他不觉得青楼女子低贱,不想纳妾,下人可以平起平坐,乐于和混混交往,最好的朋友是个流浪江湖的算命先生……他的眼里,没有下等人和上等人。 柳三其实最欣赏夏乾清这点,虽然乾清没啥本事。 “夏小爷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个?” 乾清思考一阵。他真的喝多了,以前也很少考虑这个问题,又瞅瞅花灯,道:“我年轻,又有钱,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现在的姑娘没劲透了。我喜欢能把我带走的人。” “带走……?”柳三没明白什么意思。 乾清挠了挠头:“如今的生活有些无味。若有一位姑娘出现,平淡的日子不再平淡,如惊涛骇浪,这便好了!” 柳三思考了一下,好像明白了夏乾清的意思,不由得感叹,有钱人的想法果然特别。夏乾清真的什么都有,父母双全,有钱有貌又年轻,但他就是太闲了。 柳三一拍大腿:“你不是有个姓易的朋友?挺厉害的,汴京城都传他的事。他是不是那个能把你‘带走’的人?” 乾清脸都绿了:“你这什么意思?我可不喜欢——” “给你找个这样的。” “不行!”乾清简直就在是嘶吼,“易厢泉这种人毛病太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八章 女人和刀 乾清一下子挑起了话头,说起了易厢泉的种种不是。柳三起先还有些兴趣地听着,二人穿过两条长长的街道,乾清还未说完,柳三却听得耳朵生茧了。他匆匆和乾清告别,赶紧溜回青楼住下了。 细密的雪逐渐大了起来,它不再落地即化,而是舒展在青砖绿瓦上,汴京城古老的地砖就覆盖了薄薄一层糖霜,散发着寒冷清甜的味道。 乾清走得惬意,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抱着包子、玉器和画,这才突然想起这些玉器画卷是不能再带回家的。而抬头望天,乌云密布,估摸着暴风雪即将到来,也不知几更天了。他心说糟糕,又转身回到巷子里,打算抄近路去当掉东西。 然而,夜黑风高,阴风阵阵,恐有歹人。 乾清攥紧了手里的包袱,瞅着花灯,不停地念叨神仙姐姐保佑。 而就在此时,漆黑的小巷突然杀出一伙人来。 乾清醉醺醺地眯眼一看,却见四五个彪形大汉,手里拿着铁棍和刀子,将路堵得死死的。为首的是陆显仁。那个在醉仙楼里大放厥词、被乾清浇了一声鱼汤的纨绔公子哥。 虽然带着醉意,但乾清记人能力强,恍惚片刻便想起来此人是谁了。却万万没想到,这一个月之前的事,这个姓陆的竟然记仇到现在,还在小巷里堵他! 小人,能做到这个份上也实属不易。。 陆显仁不知道等了多久,冻得鼻涕都出来了,见了乾清,立即冷笑道:“好哇,龟孙子在家窝了快一个月,舍得出门了?一个月前的事,让你今日奉还。今日我在金雀楼放话了,要把你鼻青脸肿地丢在雪地里。若你现在跪下求饶,我还能不打你脸;若是不肯,便痛打一顿,再拖去金雀楼门口示众!” 陆显仁一脸得意,也不知做过多少次这种愚蠢又恶心的事了。乾清觉得这姓陆的脑子有问题,压根不听他那一套,亮起嗓门骂了几句,将陆显仁全家问候一遍。陆显仁憋红了脸,拼命地插话回骂,就在这时,乾清突然转身“咻”一下跑了! 这不是新鲜招式了。陆显仁只愣了片刻,这次反应快,立即带人追上去。 乾清本就带着几分醉意,又捧着大包小包,走路都如同螃蟹,何况跑路?他转到一条极度偏僻的小巷——他知道这巷子左边墙根有个狗洞,能偷偷溜掉。 他身处废棚十字路口,周围黑漆漆一片。既然是岔路,乾清决定走左边的狗洞,故而要在十字路口设个路障,更容易拖延时间。 他立即从巷子里拽来一块废木板,将怀里的小酒壶掏出来倒酒,随后提起了灯,依依不舍地看了它一眼。 “仙女姐姐,对不住。”乾清拜了一下,将灯一下子扔在棚子上。酒液瞬间燃起,火势迅猛无比。乾清立即跑到巷子左边,打算钻狗洞逃掉。 就在此时,他被一个东西绊倒,竟然生生摔在地上。乾清赶紧起身去捡那一包袱值钱的宝贝,抱在怀里。 此时,天相忽变,一阵狂风吹来,大雪如刀,砸得气势恢宏。 狂风骤雪之中,乾清浑浑噩噩,起身回望一眼绊倒他的那个东西。本以为是石子之类,哪知—— 绊倒他的是一柄长刀。在大雪的夜里泛着寒光。 乾清只是下意识的顺着长刀看去,这不像是刀,倒像是戟之类的物事。头柄是刀,而下端的棍子长长的,延伸到黑暗的角落里。 待他鬼使神差的看向那个角落。刹那间,却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 是女人。 那人穿着青黑的衣裳,衣带在寒风中飘扬。她厚重的衣裳遮住了的脸,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双眉似蹙非蹙,双目微闭,睫毛凝雪。几绺乌黑的头发,缠着青黑色的带子在风雪里轻扬,如烟如雾。 她似是在这里卧坐许久,整个人凝结成冰;又像是与风雪一同降落于此,快而无声,卧而不语。 乾清喝多了酒,脑袋也搭错了线。眼前的人,是不是花灯上的女仙?他把灯烧了,活人就出来了,还带着把刀? 乾清的娘曾经教育他,若是遇上神明,带着十分敬意总是好的,该拜则拜,该跪则跪。毕竟各路神明都是通情达理,都愿意保佑好人。 这是乾清一向的准则。此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腿脚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此时脚步声混杂在大雪里,陆显仁一行已经追来,不住地叫喊咒骂。乾清晕晕乎乎,几乎是下意识的拔腿往狗洞跑去,头也不回。 脚步声突然停了。只留着大雪打在旧瓦上的声音,像是发狠的、愤怒的砸向瓦片,带着一种有些可笑的仇恨。 “那乌龟居然放火!”愤怒的陆显仁见了火,示意手下以雪浇灭。眼前是岔路口,他又瞅瞅四个方向,确认都没有人,便皱眉头,“他跑哪去了?” “看脚印,少爷,左边那个街有个狗洞。那孙子定然送钻洞跑了。” 陆显仁听闻,往左巷子走去,边走边冷笑:“狗洞?那厮真是个下贱痞子,乞丐都不钻的,他去钻……” 陆显仁突然被绊了个人仰马翻。 他糊了一脸雪,惊愕地抬头看了一眼绊倒自己的东西。几个大汉也愣住了——眼前是一柄长刀。顺着长刀往里看,刀的末端藏在街角一团青衣之下。那里半卧半躺着一个女人,厚衣遮住大半个脸。 狂风大雪夜,一个女人。 陆显仁趴在地上,看了看刀,又看了看人。 那女人猛地睁开双眼,目若黑水银,却散发着冷意,比漫天飞雪还要冷。 陆显仁呆了一呆,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句:“乞丐?鬼?” 风起雪落,女子动了动,像是要站起来。身上的雪不住地往下掉,她大半个脸从青衣中露出来了。雪夜之下,那张脸不能说绝美,却透着一股清冷之气,美得很特别。 手下的大汉也是盯了半晌。眼前的女子还挺年轻漂亮的。 “哟。”陆显仁趴在雪地里,声调上扬,嘴角也是上扬的。他此时已经把夏乾清抛到脑后了。他只说了一个“哟”字,然而这个字很轻浮,他笑得也很轻浮。 陆显仁慢慢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衫。大汉们开始调笑起哄。 有些坏事,陆显仁不是第一次干了。 只听“嗡”的一声,是刀锋离地的声音!众人只见寒光一闪,刀已经扬起,极快极快,几乎是擦过了陆显仁冻红的鼻子。刀锋亮如皎月,倏忽间升了天,而同时随刀扬起的还有一大片飞舞的白雪。刀的气势极猛,致使这些原本坠落的雪花逆向而飞,直击夜空! 陆显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九章 正月十五前夜的故事 正月十五前夜,阴风怒号,大雪飞扬在汴京城,满城的白色有种莫名的孤寂和苍凉。 小巷里传来打架斗殴之声,而此时乾清并未听见,他在雪地里疯跑,直到看见自家门口的灯笼发着微弱的光,夏至一干人等正在风雪中等着他。 他失魂落魄的扑过去,而夏至一把将他拽住,着急道:“少爷,你又去哪鬼混了?喝酒了?” 乾清拨开额上雪花喃喃:“夏至,我把灯烧了,结果……见鬼了。” 夏至一愣,压根不明白他在讲些什么,而乾清却憋了两句,哪知胃里翻腾不已,竟然一下子呕吐起来。 夏至无奈的叹气,挥手让几个下人使劲把乾清往屋里拖。他欲进屋关门,却见雪地上有东西。 那是从乾清怀里掉下的包袱。打开一看,只是是一些温热的包子。 …… …… 次日清晨,乾清等到日上三竿才醒。他头痛欲裂,至于昨日半夜的所见所闻,自己不记得多少。只记得被陆显仁一伙追赶,之后逃到巷子里。 好像……见了鬼? 他摇摇头,全当自己做了个噩梦,洗漱完毕,早膳午膳一起吃了,又再度出门去。 而乾清突然想起来什么。 装着玉器的包袱呢?画呢?昨夜掉了? 他匆忙去问夏至,而夏至笑盈盈的拿出来包袱,问他是不是想吃包子了。 “包子?”乾清的脸刷的一下变了。他颤颤巍巍地打开包袱,却真的见一大堆冷掉的包子。 乾清立刻明白了,昨日他拿了大包小包,慌乱中掉了。如此看来,值钱的包袱定然是丢在路上了。他愣了一下,话也不说,一下子就往十字小巷跑去。 此时,大雪已停。正月十五的汴京城千里之内一片银白,粉妆玉砌,皓然一色。待穿过古旧巷子,乾清行至十字口中央,昨日大风,而如今眼见四周还有一点灰烬。他确认就是此地,便向狗洞方向走去。 街角上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地上的雪被踩得极度凌乱。 乾清的心一下子凉了。他心知自己真的丢了东西。他记忆模糊,若要寻,估计难度不小。他这样思索着缓缓走过长街,却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柳三靠在青楼门口的柱子上,歪七扭八的站着,一脸震惊地看向乾清,又感觉要湿了眼眶:“天呐,夏小爷你还活着?” “已经死了,”乾清闷声回答,头也不抬,“我那包袱玉器和画丢了,估摸着值一千两银子。” 乾清一边说着,一边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却又被一把拉住。他怔怔的扭头,却发现不仅是柳三——周围老百姓都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柳三仔细打量了夏乾清一番,惊道:“没想到夏小爷你这么能打。” 乾清不明所以:“你在胡扯些什么?” “我是今晨才听说的。昨日傍晚,陆显仁在金雀楼门口叫了他养的大手,一群人闹腾半天,好像要去找你算账。结果,昨日三更大雪纷飞时,有人听到十字巷口传来打架斗殴声,若有若无,似乎是陆显仁带人滋事了。奈何陆家势力不小,无人敢去报官。哪想到五更开市时,有人看到陆显仁……回府了。” 乾清冷笑道:“那傻瓜不回去,还想睡在那?” “可是他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被人抬回去了。那四五个大汉居然也都挂了彩。陆家的人很是愤怒,问陆显仁谁打了他,你猜陆显仁怎么说?他说他自己摔倒,伤了脸。” 柳三一通话下来,乾清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却见周遭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窃窃私语,竟然将他和柳三围成个圈子。 乾清这才明白柳三什么意思,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你是说……我打了他们?” 柳三一怔:“不是你,还能是谁?你难道昨夜不在那?” “在……” “他仗势欺人有段时日了,这次可算是大仇得报。哪想到陆显仁这么听话,被打了还不吭声。夏小爷,你简直是汴京城救星。” 昨日之事,乾清压根不记得多少。奈何围观群众越发多了起来,他有些尴尬,便上前一步,朝四周笑道:“小事而已,小事而已,不足挂齿。大家都散了吧……” 周围响起零零星星的掌声和喝彩声。乾清立马拉着柳三溜了。而柳三也算是混了很多年,凭借乾清的表情,就知道昨日之事另有蹊跷。但若是乾清稀里糊涂,他自然问不出所以然。 乾清觉得拿玉器书画丢得实在令人痛心,但他深觉报官无用,这种时候…… 乾清一边琢磨着,一边轻轻攥了攥袖子里的请帖。 柳三瞥见他袖中藏着东西,便猜到几分:“你今夜要去猜画?” “只是凑热闹看看,你若想去,便也去。” 乾清觉得柳三并不想参与此事,便未将请帖之事说出口。谁知柳三点头道:“我今夜去找你。但没有请帖,咱只能在外场瞧瞧。最近汴京城里捕快不少,好像要出事。我认识你也有一个月了,夏小爷……你人是不错,就是太爱管闲事。” 他倒是一如既往的不正经,只是这口吻倒是极为少见的。柳三说了这句,便走了,说是十五人多,回去端盘子。 乾清则前往梦华楼寻人。 找包袱也好,猜画也罢。如果夏乾清的捞钱计划即将开始,那整个计划里最不能缺的人就是易厢泉。 这里是宣德楼前御街的拐角处,再往潘楼街方向走去,便是梦华楼的所在地。梦华楼前已经张灯结彩,小型灯山已经搭好,上面已经挂了花灯,用灰色大幕布统统遮住,雪花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下边的杂技摊子也摆好,杂耍的与江湖卖艺人已经开始划定自己的卖艺地盘,慢慢活动筋骨。 正月十五的汴京城似乎是在等待夜晚的来临。 今夜会很热闹,会有好戏瞧。 而几个捕快模样的人从梦华楼前经过,神色匆匆。这是今日乾清见过的第三拨捕快。最近汴京城也未见得什么大事,为何这么多捕快巡街,兴许只是妨着正月十五闹事。 而就在他出神之时,一个人从梦华楼里走了出来,四十岁上下,一脸精明商人样。乾清一见便知,这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此人名叫伯叔,姓什么,不清楚。但他也算是汴京城响当当的人物,当年盘了不少酒楼,发家致富,而且人脉极广,黑白通吃。 伯叔几日前登门夏家亲自送猜画活动请柬,真是给足了夏乾清面子。 ps: 夏乾清这事是有原型的,故事细节记不清了,但是是真的……容我慢慢道来。 故事就叫《一脸懵逼的英雄》…… 我同学的同学,小a,是叼叼大学的学生,非学霸,人不凡。 有一天月黑风高,小a和好朋友喝酒,喝了一肚子之后打算回宿舍,出门看到了同班女生在街上被流氓调戏(因为叼叼大学的女生都很漂亮)小a酒喝多了,打算一展英雄风采,让朋友领着女生先撤,自己会会这两个流氓。 然后,朋友就很讲义气,真的带着女生先撤了…… 巷子里只剩下小a和两个流氓。小a的酒醒了一半!面对狰狞的流氓,他清楚的认识到,自己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怎么办…… 他还是一副叼叼的样子,看了流氓片刻,撒腿就跑!流氓在后面一路狂追,他清楚,只有回学校才安全!学校有摄像头,有保安。于是他顺利的找到一堵墙,狼狈地的翻墙进了学校…… 安全了!小a气喘匀了,揣着口袋,慢悠悠往宿舍走。 还是一副叼叼的样子…… 突然,眼前杀来了一大伙人。原来是小a的朋友。小a的朋友也不是凡人,护送完女生之后,立刻带了一大批哥们,全校各个专业的各个院系的,带着手电抄着家伙准备集体救小a,和流氓对打…… 然而小a毫发无损地站在墙根底下,镇定自若。 一群人目瞪口呆:“流氓呢?” “跑了。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小a摆摆手,揣着口袋在众目睽睽之下回了宿舍。 后来事情也没啥了,小a几乎都忘了这件事……直到小a大二的时候去军训,和同屋的人自我介绍。 “我叫小a。”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特别能打的那个小a嘛!全校有名!听说一个人打败了一群流氓!还救下了两个女生!真厉害啊你!” 小a一脸懵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十章 街角人 见状,乾清立即上前行礼并掏出请柬来。伯叔轻轻一笑,小胡子微颤,寒暄道:“今日夏公子来早了,节目和茶水都未曾妥当。夏公子来了汴京,喜好交友应酬,本来应该亲自招待的,只是我也忙着张罗酒楼之事,多有怠慢。” “哪里,只怕是还要麻烦您招待。不知易厢泉可否在里面?” 伯叔闻言,面色有些阴沉,然而这种面色亦是转瞬即逝。尽管他很是老练,然而乾清凭借他敏锐的眼睛,却也可以看出些许端倪。 “实不相瞒,易厢泉易公子在此地歇息几日。他是这里的老掌柜邀请来的。易公子智慧过人,曾经帮过梦华楼前任掌柜解决小案。他知道感恩,邀请他住在这,也是情理之中。” “那您是新任掌柜?” “不错,”伯叔继续挂着招牌似的微笑,“我盘下这里的时日并不长,这老掌柜在这呆的年份比我久。他的客人,便是我的客人。只是易公子他……” 乾清一愣:“他怎的了?” “昨个半夜就没影了,不知去了哪里。” 易厢泉又失踪了。 失踪半日,不算什么,乾清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毕竟,他来汴京城一个月的光景,压根没见过厢泉一面。只是在街上碰见过闲晃的吹雪。见了吹雪,便知厢泉在此了。 再观伯叔面色如常。乾清叹了一口气,伯叔和他爹差不多大,若是真的有事想瞒着自己,应该易如反掌。只见伯叔捋了捋胡子,淡然道:“汴京城几日风声紧,官府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街上官差也是不少。素闻易厢泉智慧无双,猜画这种活动自然少不了他。若是他有事无法回来……估摸是官府那边出了大事。夏公子也可将猜画内容转告他,对不对?” 伯叔邀乾清入屋,亲自领上楼。乾清心中盘算着,对方给了自己请柬,却张口闭口都是厢泉。他心里明白几分,此次猜画活动,主办人是想找真的能够解谜之人,而不是找自己这种土大款。 至于官府出事…… 乾清知道伯叔所言非虚。这几日也总觉得那些衙差巡使神色匆匆。汴京城非自己熟悉之地,不过,按理说天子脚下,谣言传得最快,此而柳三这种通晓大小事的混混都不知道官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乾清叹了口气,瞒骗百姓,其实并不难。不过若是真的出了大事,早晚走漏风声。 “易公子那边就烦劳您了。”伯叔客气地打断了乾清的思路。 而乾清以他独有的漫不经心语气问道:“不知是谁举办的猜谜活动?出手这般阔绰?” 伯叔笑道:“我只是个管场子的罢了,怎能知晓这么多。酒楼易主,赶上正月十五,自然要请些能人异士热闹热闹,也有意结识些权贵人物、各地富商。这才有了此次猜画的活动。” 乾清打量着伯叔,觉得他是胡说。 “你不是主办人?” 伯叔笑而不答。乾清心里直犯嘀咕,又问道:“不知赏钱具体多少?” “请柬中写明了,一千两至五千两黄金,依次递增。之后我们会和猜出谜题之人一起去一趟西域跑生意。毕竟丝路因战事断了,西域生意不好做,如今只能靠海运。但我们会想办法重开丝路。黄金是小,生意是大。若是能做好西边的生意,这利润可是巨大的。” 即便是伯叔亲口再说一次,乾清也难以想象这猜画的奖赏竟然这般丰厚。伯叔的话搪塞的成分居多,虚实各占五分,乾清自然是不信什么“跑生意”的借口。丝路要是真的能通,商人都知道,见利独吞,哪有几人合作瓜分的道理? 两人各怀心事,慢慢上了楼梯。梦华楼构造也是奇特,两楼并排,分为内外场。外场共两层,中间是吃饭喝酒之地,四周为梯,二层则是客房;而内场则是一个大戏台子,一层二层全是茶座。这里也算得上是汴京极好的表演场地。 兴许是喜欢清静,厢泉住在外场二层角落的房间里。伯叔上前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乾清上前去直接推开门。 “嘎吱”一声门开。他朝屋里望去。就在这恍惚的一刹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笼罩乾清心头。 “易厢泉?你可在?你应一声!” 屋檐传来滴水声,是冰柱化了。午后冬阳透过窗子,屋内却因许久不曾生碳火,故而冷如冰窖。厢泉行李皆在,房内空无一人。 乾清觉得脑袋轰隆隆作响,这种情景与当时太像了——就像是庸城风水客栈。当时厢泉也是就此失踪,当时的房间也是这样空旷。 他突然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伯叔担忧道:“也许易公子只是有事要忙。夏公子不妨去楼下歇息片刻,喝些茶水,等着我们活动开始。” 乾清无奈,只得同他出了屋子。然而乾清肚子不饿,便出了门闲逛。 迎接他的,是汴京城最美丽最热闹的夜晚。 巳时一刻,梦华楼门口街道已经人满为患,有些人拥挤在门口,是等着进去瞧瞧猜画的。顺着人潮看去,街上花灯锦簇,挂在四周的楼宇之上,灯火盈盈,宛若仙境。若顺灯向上看去,酒楼走廊上有浓妆妓女数百,或以酒待客呼唤,或抱着琵琶唱曲;向下看,有些平日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们,如今也穿着极厚的华裳,羞答答的出门来,恍若仙人过市。街道以西是杂耍班子,东侧是说书人和茶位。整条街道横贯南北,似是聚了千人。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乐声嘈杂十余里。(1) 小贩、杂耍人、老人、姑娘……这些人如画一般映在乾清的眼里,而乾清扫视片刻,却突然僵在门口,似是被冻住一样。 他眼力极好,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好,记性极好。 乾清停下来不是因为贪图热闹光景。在这么多人中,他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个虽然极度模糊不起眼、却停留在他记忆深处的人影。 有个人,乾清觉得在哪里见过。 像是……在庸城见过。 此时,那人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十一章 青衣 乾清的目光被一个正在变戏法的人吸引住。 那人坐在梦华楼对面的角落,不太起眼,他的周遭看客寥寥。这群人像是在等待排队进入梦华楼似的,闲得无聊才瞧瞧这戏法。而戏法,与其说是戏法,倒不如说是一种民间盛行的把式,道具只有木碗与球。三碗一球,一碗扣住球,余下两只空的,几只碗来回交换,看客则负责猜这球,会落入哪个碗里。 此举看似拼得是眼力,实则是要求变戏法的人手速极快,躲过看客的双眼,乃实实在在的技巧活。然而这种古典而落魄的戏法在这个大场子里却显得小巫见大巫了。那唱曲的,吞铁剑的,个个都比这个小角落热闹。 然而乾清视线的未曾离开那个变戏法的人。他目光炯炯,随手拉住一个路人问道:“那个角落里变戏法的人是谁?” 被拉住的路人看了看远处,皱了眉头:“阿炆。丑得都有名了,有点驼背,小矮子,倭瓜脸。从小就练手艺,也做过木匠活。哟,瞧你的样子,莫不是夏大公子?久仰久仰,听说你昨天揍了陆家那个……” 乾清未等那人说完,便一下子冲下楼去,挤入人群。 去年秋天,庸城的客栈里厢泉失踪。青衣奇盗来袭之日,年迈的周掌柜要出去避风头。风水客栈当时应该是空无一人的,而当乾清进入风水客栈时,里面却有一个小厮,抱着很多东西从一个小房间出来。 当时天色昏暗,屋内无灯。对于小厮的相貌,乾清没有看的真切,只记得小厮抱着很多东西,几乎完全挡住了脸。当时,乾清问他几句话之后,那小厮倒是回答了,只是那声音格外古怪,尖声尖气的。 在那之后,当乾清再次返回客栈,希望用弓箭解决掉青衣奇盗。就在乾清命中并狂喜奔出房间之时,一个莫名其妙的闷棍让他倒地不醒。 是谁打了乾清?厢泉事后推断,那个小厮嫌疑极大。那是青衣奇盗的共犯。 夏乾清别的本领没有,看人、记人脸的本领一流。那个小厮虽然说话声音古怪、虽然没有露出真容。但乾清觉得,那小厮像极了此时变戏法的人。 只是单纯的感觉,他根本无法确定。 像几分? 一分。乾清只有一分的把握。 阿炆? 乾清挤在人流里,就似乎是一只淹没在河水里的蚂蚁,拼命的往那个变戏法的地方游着。就在乾清往那边死命的走时,那个阿炆突然抬起头,巧的是,乾清也正看着他。 片刻间二人对视了。 乾清心里蓦然一惊,嘴角抽搐一下,而阿炆也是同样的表情,嘴角也抽搐一下。不过阿炆的表情立刻由惊愕变得自然,立刻低下头去。 “公子可是要猜球?两个铜子一次,中了返十个铜子回来。”阿炆头也不抬,用低沉的嗓音说着,似乎多说一个字都会费了他的吐沫星子。 乾清心里一凉,暗想,他这嗓音可不对。庸城的店小二说话声很是尖锐。不过也可能是伪装成的。转念一想,自己就这么过来实在太冒失,不管这个阿炆是不是庸城的那个伪装的店小二,现在如此行动,都只能是打草惊蛇。 乾清想探探他的底细:“听人说,你偷偷昨日把吹雪带走了?你要不承认,我就报官抓你!” 周围一阵哄笑。乾清的语气着实可笑,没凭没据的,没头没脑。 阿炆抬头,淡漠的看着乾清,面不改色问道:“吹雪是何人?公子胡言乱语,不猜便快快走人吧。” 乾清暗骂一声。这个阿炆表现得毫无破绽,他听见“官府”也没有一丝慌张,更没有反驳乾清。乾清更期待他回答“我没抱走那只猫”之类,如此便暴露了,毕竟正常人都不知道吹雪是只猫。 可是阿炆居然没反应。 乾清根本不能确定这个阿炆是不是那个小二,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傻站着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他思来想去,便匆匆后退,隐入人群。 乾清满腹疑问,而阿炆脸色却异常阴沉。只见他缓缓卷起桌布,打算收摊。 宣德楼前的灯会应该开始了。那里才是最热闹的观灯圣地,这一街道的人如流水一般前往宣德楼,推搡着,笑着。乾清在人流里如同一块顽石,行走方向恰好截断了人流,他艰难的欲返回梦华楼楼门口。 正月十五,明月高悬,灯烛荧煌。 一阵香气蹭着乾清的鼻尖飘过,是很淡的草香。 在这茫茫人海中,有人与乾清擦肩而过,背道而行。 像是一个青黑色的影子。 乾清下意识地回头看,哪知人实在太多,他什么都没有看清,反倒一个趔趄,倒向了梦华楼门口。待他扶着墙气喘吁吁地抬头,隔着一条街,他看到一个青衣人站在阿炆摊位前。 乾清看见这个影子,不由得一愣。 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不知为何。 那人此刻站在摊位前,抬头挺胸的站着。给他的感觉……这是柳三那种人一辈子也没有的站姿,似乎是习武人才有的姿态。 相比这一街的华服,那一身青黑色的衣服像是洗得脱了色,有些寒酸,却很是干净整洁。灯火阑珊处,这青影暗得有些恍惚,想要随时乘风踏月消散而去。 乾清呆呆地,再一次鬼使神差地穿过人流,又艰难地回到了阿炆摊位前。 那青黑色衣裳的人背对乾清,突然蹲了下来。黑发轻扬,似融入夜色的墨。 “猜球的把式,手倒是挺快的。几文一次?” 乾清愣了一下。 这青衣人是……女人? 这位女子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十分来算,五分冷清,三分戏谑,温柔宁静占上一分,而最后一分,乾清也感觉不到这声音背后所藏何物。 乾清未曾看见她的相貌,站在她背后噤声不动。 时间似乎凝固了,阿炆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之情,随即又用麻木的神情掩盖了面色,低声道:“十文。” 周围看客听闻此声,纷纷转身看起热闹,还带来一片嘘声——方才三文,这才多久的功夫就涨钱了!阿炆用小眼睛淡淡的看了乾清和女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又开始收摊。 乾清一看,赶紧上前,欲拉住他。刚走一步,一股淡淡的酒香和香草的气味便钻入鼻孔,清新好闻。乾清诧异的低头看向这个女人,这是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女子身上有香气是很正常的,花香、脂粉香、香料的味道都很平常,草香与酒香并不常见。 她蹲在地上,还是没有露脸。但是身子直立很是挺拔,如汴京城冬日河岸的柳,柔而不媚。 乾清看看阿炆,看看女子;阿炆回看乾清一眼,继续收拾东西;女子瞪着阿炆的摊子。几个陌生人素不相识,却像是彼此眼熟,又无法多说些话,只是一味的大眼瞪小眼,瞪来瞪去就显得尴尬异常。 女子先打破了尴尬,声音冷清:“你便宜些吧,我……没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十二章 猜球 没钱? 阿炆惜字如金,话也没说,只是瞪她一眼,抬起那长长的下巴,开始麻利卷包袱。此时,却听收钱的碗里叮咣直响——整整十枚铜钱被扔了进去。 阿炆诧异地抬眼看去,只见夏乾清正抖着袖子往里扔钱呢。他将铜钱撒完,认真问道:“我帮她付了,你赔多少?” 就在此时,女子这才与乾清对视一眼。 灯火下,她的眼睛清澈而干净,有些迷离,就像是秋日起了雾的湖水。 然而女子只是看了乾清一眼,很不赏脸的把目光转向阿炆:“最后一局。”说罢,把十个铜板抓出来“啪”地一声放在桌子上。铜板被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一道小小的圆柱形,它看着阿炆,气焰嚣张。 这借钱猜球,借得倒是理直气壮。乾清却不后悔出手,退后一步,看着这俩人,有种坐山观虎斗的逍遥之感。不论方才闻到的酒香,单凭自己与女子的对视,乾清便看出来这个女子喝醉了酒,现下还有点迷糊呢。 但乾清觉得,她好像不是平常人,应该不会输。 此时,阿炆脸色难看,勉强的点头答应:“输了赔三十文”。 周围的人闻声聚集起来,看着阿炆和女子。只见席子上有三只碗,阿炆熟练而麻利地轻轻亮起三只碗底,扣一个木球入碗。他的手指短粗却很有力量,轻轻罩在木碗上却不显得笨拙。这不是一双砍柴的手,也不是一双握刀的手,是一双看似愚笨却又灵活无比的手。 是不是这双手打晕了自己呢?乾清没有做声,他自然不知道。 猛然间,阿炆食指一动,三只木碗竟然同时开始原地转动。 这种摊位根本赚不了钱。猜球靠得是手快,总是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动点手脚。虽然如此,大家还是想看看热闹,多半只是看看这猜球人手快的把式。像这位女子一般真正出来猜球的,世上几乎也没有几人。谁这么傻?如今十文钱打了水漂。 阿炆面无表情,两只大手轻轻的推着三只碗,原本旋转着的碗在他手下开始缓慢的移动,三个碗换着位置。他轻,他快——碗像是自己在飘动,而非他的手指在运作。随后碗开始快速移动,俯视看去,哪里像是三只碗,快得就像三个圆球在桌上滚动。阿炆的动作几乎可以胜过这世间所有耍猜球把式的人。在碗快速移动之时,他的手就似乎是笼罩在碗上,悬空控制住它们行进一样。 夏乾清看得目瞪口呆,他瞬间明白了这种俗套的把式为何还能赚钱——猜的不是球,看的是阿炆的手艺。 终于,阿炆停住了。 尽管动作很快,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放了球的那只碗在最中间。但是结果可想而知的——阿炆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将球偷偷转移了。转到哪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手快,这是猜球独门绝活。换位置有多种形式。可以在移动时偷偷换位置;也可以在掀起碗的一瞬间由猜球人再度调换位置;还有可能,球已经被转移,三只碗都是空的。 女子皱起眉头,张开手摸了摸三只碗。她的手指很长,很白净,这双手不是绣花的,不是做饭的——是做什么的,无人知晓。她似乎在犹豫,又像在施法。接着,右手食指轻轻扣扣中间的碗:“我看就在这里啊,掀开喽。” 周围一阵哄笑,这女子真是喝醉了,专门赔钱来的。乾清也想笑,但是笑容没挂起来,就发现不对了。 阿炆脸色异常难看。 按理说,他应该得意地把碗掀起来,告诉周遭的人,碗中空空如也,再收了十文的。 女子的食指依旧停在碗底,一动不动,手指纤纤却显得十分有力度,干净的指甲像是要把碗底戳个窟窿。阿炆却沉默不语地盯着碗,抬头瞧瞧她,又看看碗。 这种怪异的场景让周遭人开始起哄:“掀开呀!” 阿炆脸色发青。他看了看女子,轻轻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钱袋,哗啦啦地开始把铜子倒出来,数了三十枚,把剩下的钱小心翼翼的收好,又一言不发的开始收摊。 周围一阵嘘声。 女子挂着笑,将三十枚铜子握在手里——这么一大把钱居然都能握住。阿炆恶狠狠看了女子一眼,却没有再看乾清,低头快速收拾包袱。 女子一下站起——就在站起的那瞬,她很不赏脸地把食指灵巧一弯,仅仅用单根食指掀开了中间的碗。碗被翻转过来,在桌子上晃了几下,两个小球乖乖的躺在碗中央。 两个小球。 居然比刚才还多了一个…… 女子笑了笑,转身快速的退出人群,要多快有多快,片刻无踪,似是从未来过。 乾清一下傻了,根本没反应过来。周围看客却多了,先是一片沉默,随即一阵惊叹声,起哄声,喝彩声,质疑声——阿炆一言不发的收起包袱,同样用最快的速度闪开了。乾清刚要去拉住他,然而人群涌了上来,阿炆个子矮,一下淹没在人潮里。 这唱得是哪出? 这场戏出其不意的上演,两位主演却用最快的速度退场。乾清脑袋还在嗡嗡地转,周围的看客忍不住发话了,什么“那俩人一伙的”“招揽生意吸引人”“阿炆怎么没换球的位置”“合伙骗了那公子哥十文钱”之类。 乾清觉得莫名其妙——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看客散去,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人群推着挤着让乾清被迫陷入人潮中。 唯一确定的是,夏乾清赔了了十文钱。 乾清心情怅然,却没有被骗的感觉。见梦华楼节目尚未开始,他便去了门口茶摊。因为要掏茶钱的,人少些,“清净”二字此时是他的大救星。他在找个桌子一坐,满意的吐了口气。 小二上了茶,茶水入杯,烟雾袅袅。乾清喝了一口,头也不抬。恰逢说书人换新场,看客入座。远处有几个武夫,像是练箭完毕,坐着歇脚。乾清目光立刻就飘了过去,瞅了瞅他们的弓箭,还算做工精良。他手也痒痒,这才发觉自己许久不曾练习射箭了。 就在乾清神游之际,只见说书先生也喝了茶,清清嗓子,往旁边挂上了说书的内容大标题。 乾清只顾看着弓,也懒得看一眼。 忽然“啪”的一声,扶尺一下,周遭看客掌声顿起。乾清又喝口茶,这才发觉这场子居然座无虚席。只听说书人声音洪亮,红光满面,朗声道: 明月上柳梢 只见青影飘 不见人,亦非妖 日出之时 云散烟消 今日说谁 青衣奇盗 “啪!”扶尺再落,周遭又是一阵掌声与喝彩声,在梦华楼外回响不断。乾傻了眼,他这才看见说书人旁边提的大字: 青衣奇盗之庸城记事内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十三章 可疑的算命先生和不学无术的少爷 说书人双眼一瞪,声音洪亮:“上回书说到,青衣奇盗已入庸城。城禁第二日,易厢泉便以推知青衣奇盗身在何处,并得意洋洋地告知官府。他说道:‘杨大人,这青衣奇盗,应当在青楼附近,您子时带人前去伏击即可’。虽然这易厢泉说得信誓旦旦,杨府尹听闻之后很是纳闷,他易厢泉如何知晓此事?易厢泉笑道:‘在下推算而得’。杨府尹虽然半信半疑,但易厢泉总归是朝廷派来的人,他决定,信了他。” “当夜,杨府尹派十余人前去易厢泉所说地点伏击,结果什么都没有。子时,却听一声巨响——怎么着?爆炸了!这十余人全部受伤。杨府尹愤怒之极,他觉得……这是个陷阱。易厢泉,此人甚是可疑呐。” 说到此处,说书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周遭人全部瞪大眼睛,屏息凝神而听。 唯有乾清,双目圆瞪,彻底生气了——这真能胡编!所有的事情皆为杜撰所得,也不知谁写了这么套词。他愤愤地喝了口茶,打算听完整场再做打算。 接着,说书人稀里糊涂讲着“内幕”,终于讲到了偷窃当夜。 “……都说这庸城夏公子不学无术,挥金如土,打架滋事,大字不识几个。青衣奇盗怎的就让他堵上了,又让他一箭射伤了?要说,那青衣奇盗当年纵横天下,竟然被一个败家子用箭伤了。这夏公子威力为何如此之大?他会用箭?他有这般聪明?若是真有这等本事,为何不上场杀敌、或者纵横商海?却非要在家坐吃山空?呵,蹊跷的很呐!” 乾清听此“噗”一下将茶水喷出来。当他抬起头,竟然发觉周遭看客都看向自己。他此时已经生了杀人之心,一摔茶碗,扔掉几枚铜钱。 小二匆忙上前来:“哟,公子这是怎的了!” 乾清脸色通红,心中突然想起刚刚扔钱扔多了,便回去厚着脸皮拾回几枚:“你们这都胡说些什么!满嘴胡言的敢在这开段子说青衣奇盗,你们就不怕官府治罪?” 小二打量乾清几眼,只觉得眼熟——多半是以前乾清溜大街时候见过面,但想不起来是谁。小二见乾清衣着不俗,脸色不佳,就拉了乾清到旁边道:“这青衣奇盗的段子说了得有一年多了,从江宁府失窃开始,而庸城这段也是最近才有的,看官您……” “说归说,没让你们胡说!”乾清愤愤然,“你们不了解其中内情,胡编乱造,小心犯了忌讳,官府找你们麻烦!” 小二陪笑道:“听说这青衣奇盗都结了案了,可不就成了说书段子了?庸城的事也早早结束了,嘿,大伙不知道其中细节,听听段子、推测推测总是可以的吧?” “结案?”乾清愣住了,“谁说青衣奇盗结案了?” 小二失去耐心,嗤笑一声:“这都过去四个月了,四个月不犯案,以前从未有过。这不就是洗手不干了么?正好说成段子给老百姓乐呵,两全其美。公子你也别太当真喽!何况这说书的不止这一扬,汴京城八个大场子,二十个小摊位,您管得过来?” 周围看着乾清的人越来越多,隐隐听见有人在议论他的名字。 有不少人认出他了。 乾清叫了一句“好哇”,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几个武夫面前,行个礼道:“借弓一用。” 他速度太快,人家武夫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便迅速拿了人家的弓箭架起,搭箭瞄准,“嗖”的一声,箭已离弦而去! 看客无不变色。。 弓箭是杀人利器。乾清此刻用了此物,全场人人自危。 却听“哗啦”一声,那幅大字“青衣奇盗之庸城记事内幕”一下子落到地上。众人齐刷刷望去,这才惊觉,乾清隔着十丈,一箭射断了悬挂条大字的细绳。 细绳很细,站远了看都看不见。 半只箭深**入木棚柱子之中,不住地晃动。 有的人松了口气,有的人吸了口凉气。 乾清迅速将弓箭归还给瞠目结舌的武夫,道了谢,转身对小二“呸”了一声:“再胡编,砸了你们场子!八个场子砸八个,二十个小摊掀二十个!官府不管我来管!” 周围议论之声顿起。乾清心中不悦,又不想在此地久留,索性直接出了门,进了梦华楼的场子。 梦华楼门口张灯结彩,内场似乎也坐定了不少人。梦华楼是汴京八大酒楼之一,酒菜不如醉仙楼的好,但是排场足够大。内场比外场更大,乾清目光向两侧口看去,整个场子一共两层,但是屋说怎么回事?” “棋逢对手。那个猜球的女子更厉害。” 乾清听到此,便回头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十四章 路人甲乙丙 只见乾清背后站着两个胡姬。她们穿着奇装异服,步态婀娜,显然刚刚从台上下来。其中一女子长的极美,高鼻梁大眼睛,目含秋水,典型的西域美女。 乾清分外诧异的是那句“棋逢对手”。按理说西域女子一来中原,这话可是说不利索的;就算说的不错,也不会擅长使用简单的成语。而这两个女子是标准的京腔。 两位女子见乾清打量自己,回身举步,柳摇花笑。尤其是那位长得极美的女子,更是伸出手来拍了乾清一下:“以前未见过公子?” “我不常看胡舞。不过你未见过我,那可就奇了。你并未来京城多久,对吧?但你们的京腔居然如此标准。”被漂亮女子搭话,乾清只是笑笑,心想胡姬就是热情的很,哪像大宋女子一个个拘束的要命。 美丽女子打量了乾清的装束,立刻过来坐下,倒了茶递给乾清,眉目含情:“我叫尼鲁帕尔,是荷花的意思。我来京城挺久了,就是前阵不在呢。不知公子……” 乾清赶紧道:“我对姑娘方才所言甚是感兴趣。棋逢对手,这是何意?” 她对乾清眨眨眼:“你可看到方才猜球的场景了?你说阿炆为何赔钱了?” 乾清不明所以:“为何?” “手快。阿炆在停止转动之时,悄悄把球拨到了左边,”尼鲁帕尔神秘一笑,“女子摸了摸碗,就在这瞬间,把球拨了回来。” 乾清震惊道:“不可能,这也太快了些,我什么都没看见。” 尼鲁帕尔带着几分得意:“就如同小偷一般,手快摸了你钱袋,你能感觉出来?我可是看到了一点。那个女子太快了,比阿炆快的多,碗几乎都是没什么变化的。阿炆定然心服口服地掏了银子。” 乾清正听得津津有味,但是这西域姑娘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别处,忽然没有再交谈下去的意愿。京城的舞姬,见了富家公子多半会搭讪几句的,然而这个舞姬却只是在和乾清闲聊,聊了两句便走了。 奇怪的路人很多,只是今日统统都遇见了。 乾清觉得无趣的很。斜眼看去,不远处,坐着一个白衣富家青年。虽然都是穿着白衣,但是他跟易厢泉是不一样的。此人衣着华丽,手持折扇——折扇在此时并不常见,它自东瀛传来,非穷人可用。 正逢腊月,屋内炭火的确太足了些,乾清也觉得有些热。这富家公子哥也真是心细,居然备了扇子。而乾清再一看,觉得此人颇为眼熟。 这是那日在路边与他搭讪小白脸。 乾清遥遥看了男子一眼,立刻火从胸中起。这个白衣公子哥年轻俊朗,风流倜傥,气质高贵,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气,比乾清强了十几倍。 他坐在二层的帷幔里,帷幔遮住了大半个脸。而他的旁边,像是坐了一个书童一样的人。乾清并没有见到那书童的落座动作,仿佛是飘过来的一样。 看个表演而已,居然排场这么大。乾清暗骂道“小白脸”,恨恨的扭头看着金玉台。心想,这些人不过是路人甲乙丙,一个舞姬一个小白脸,犯不着跟人置气。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这种路人,连同船渡的情分都没有。 人越来越多。歌舞毕,曲声起。唱的是秦观的新词《鹊桥仙》: ………… 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 词是好词,曲也不错。七夕听最好,可如今是十五,听得毫无牛郎织女相会的意味。乾清身旁的座位空着。即便人多了,也没人会坐在自己这瘟神旁边。他越来越困,索性想闭上眼睛小睡一下,反正猜画开始的时候一敲锣,自己就醒了。 牛郎织女的故事,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听呢?男女****再普通不过,为什么人们偏偏要编些故事,写得荡气回肠呢? 却不知厢泉会不会来? 乾清有些遗憾,有些迷糊,又有些期待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咣当”一声,周围一片喝彩。乾清脑中还萦绕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句,听到响动,唰一下睁开眼睛,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往四周望去。只见周围居然黑压压的全是人,而且衣着光鲜。几十张桌子几乎都被坐满。 台上站了一个人,乾清认得,是掌柜伯叔。伯叔的嘴皮子溜得很,他的场子,活动自然由他主持。他注视着全场黑压压的人群,定力很足,声音也足够洪亮。 “诸位能够光临,真是荣幸之至。猜画规则如下……” 乾清认真的听着,却觉得头皮发麻,莫名感到阴森森的。他抬头望去,只见陆显仁正在二楼隔着帘子,似乎正死死盯着他看。乾清毫不客气地做个了鬼脸。 陆显仁的目光像是刀子,却像是落在别处,没有看他。 真是个混球。乾清瞪他就来气,想喝茶消消火,侧身伸手摸向茶杯,却碰到一只冰凉的手,也同样伸过来。 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草香。 乾清“唰”的一下缩回了手,震惊的看着桌子另一边。这才发现,自己桌字旁坐了个人。 不是易厢泉—— 冬日里,此人穿得单薄。衣裳青黑,头发乌黑。明眸皓齿,正伸着手够茶杯呢。 乾清一怔,同桌的不是别人,正是同阿炆赌钱猜球的女子。 女子愣了一下,看了乾清一眼:“我们……见过?” “见过见过!你刚才猜球呢!”乾清一脸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激动。 女子再看一眼,摇摇头:“不记得……你也是来猜画的?”说罢,她的眼睛就盯着伯叔,正在认真的记着一字一句。 乾清脑袋里乱作一团,脑海中居然反复回荡着那句“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他与女子同坐猜画,他们上辈子定然认识至少五年了? 这种莫名的想法让乾清自嘲一笑。什么认识五年,不过是路人甲乙丙,只是生的漂亮特别一些。今日“路人”甚多,不差她一个。 乾清此时好像挺理智,努力让自己听进伯叔的话,听清规则规则。但他就是听不进去,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这个女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十五章 荔枝、梨子、金桔和桃 她没有与乾清对视,乾清才敢看她的双眼。微翘,分不清杏眼还是丹凤眼,只觉得双目漆黑,暗夜灯火照在她双目浅处,光亮却闪在双眸深处。 乾清坐在她旁边总有一种莫名踏实感。 “你说,你若是能猜中……你会猜中五幅中的第几幅?”乾清发呆的时候,女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扭头笑着看着乾清。 “第一幅。”乾清傻呆呆地,想都没想就答了。 女子眉眼弯弯:“那个胖胖的主持的老爷子说了,五幅画是按难易程度分的。从易到难,赏金是一千两、两千两、三千两、五千两,八千两。” 乾清第一次确切地听到钱数,有些瞠目结舌。 今日来的除了看戏的百姓,大多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伯叔此语一出,如同板上钉钉,这笔将近两万两的赏金定然是要发出去的。可是这笔钱……实在太多了,太多了。 还有一种可能,猜画的内容非常难,抑或说本无固定解,无人猜出,赏金自然不用付了。俗话说无奸不商,乾清觉得伯叔定然是把题目定的很难。 但是,若是赖账,必定信誉全丢,商人的诚信毁于一旦。 青黑衣姑娘取了茶来,轻抿一口:“这茶真不错。” 乾清被她的声音点醒,他本是极不喜欢花茶的,但此时却努力找个话题:“好端端的花为什么做茶?” 姑娘眉毛一挑,温和道:“茶本就是草叶,喝的就是自然的味道,花也源于自然,与草叶香相融合,当然是很好的融合体。茉莉本来产自南边,如今北方也喝的到了。日后不久便会大行于世。” 乾清一时语塞,看女子虽然相貌美丽却衣着普通,说话仪态并无小家子气,说话也句句有理,想必是读过书的。乾清越来越觉得奇怪,便张口问道:“兴许唐突了,只是我在京城从未见过姑娘,不知可否告知姑娘芳名,我并无他意——” 乾清正自责于自己酸溜溜的措辞,话音未落却听得“咣当”一声,锣响,观众叫好。 女子眉头一皱:“糟了,规矩没听全,这是要开始猜了?” 乾清没有回答,那些繁琐的规则他一句都没听见。只见舞台上几名壮汉搬着架子上来,上覆红布;五名样貌姣好的女子上前,扯去红布。只见这是一个雕花乌木架子,五幅卷轴横立于上,旁边有红色长绳。 伯叔上前一笑,拉住绳索:“大家仔细看好了,这第一幅画——” 他一扯绳子,第一幅画“唰”的一声展开。 乾清看清了画,却瞪大了眼睛:“这、这——这些是什么?” 他指着第一幅画,目瞪口呆。 四周响起一阵嗡嗡议论声,几乎淹没了乾清的自言自语。他木愣愣看了片刻,转头看向女子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一堆水果?” 只见第一个卷轴打开。上面画的居然是普通之极的果篮,果篮之中是水果。书画在大宋极度流行,而书画大师也是技艺精湛,非他朝可比。水果的样式绘制的格外逼真,重在描摹,缺少了意境美,这点在当时的书画中并不常见。 “但是为什么颜色不对?”乾清见女子不理他,便又自言自语起来。 画卷题名也很怪:荔枝梨金桔桃图。 女子蹙眉不动。看客议论纷纷。 图上绘着四种水果。荔枝数颗,有的已被剥开,果肉黄色,皮却为蓝色。梨子的果皮为白色。金桔的皮为红色,桃子翠绿。 乾清摇了摇头:“这是违背常理的,违背常理!” 周围人叽叽喳喳的说着,场内一片混乱。伯叔命人敲锣让现场安静,但是没人理会。 大家都在看那幅画。以水果作图极度少见。画,素来是气韵好的就是好画,很少有描摹实景的。乾清这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逼真的水果图,只是水果的颜色极度奇怪。 红衣姑娘蹙眉思考,默不作声。台上的伯叔见状,清清嗓子,用洪亮至极的声音道:“诸位莫要议论。这是第一题。图中果子千年不坏,万年不腐,乃自然之色。请于十五日之内将画中水果带入梦华楼,先到者胜。”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果然是骗子!”说罢乾清愤然地扯了扯女子的衣袖,“分明在骗人!这是什么怪东西!对了,你还没说你的名字……” 乾清话题一下子就转移了。而女子被乾清这么一拉袖子,先是愣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反应。乾清这才意识到不妥,这是典型的“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而且自己偏偏与她才刚刚认识。于是乾清咳嗽一声,正襟危坐起来,目光却没有移开。 女子看了看乾清,眼睛里闪着不定的光:“我……我叫韩姜。” 周围依旧吵闹,乾清却觉得此时安静异常。明亮的灯光似乎要晃了眼睛,空气中还有茉莉花的茶香。但红衣姑娘眼眸低垂,声音很低,那“韩姜”二字的音调也低,那两字就好像是冬日里的雪,是冻结的湖面,是寸草不生的荒地。 乾清傻愣愣的、鬼使神差似的看着女子,吟了一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谁都会背的诗,乾清也不知道怎么想起了这句话。也许是韩姜听起来就是“寒江”,这才有了一丝凉意。他话一出口,顿时觉得不妥。这样的句子来形容一个年轻女子,怎会不凄凉孤独?这是典型的说错话,实在该打。 乾清赶紧想改口,但是却被打断:“不是,是韩姜,两个姓氏的组合。”韩姜过了许久,才缓缓应答。 乾清觉得更怪。两个姓氏组成的名字听起来冰冷异常,并非女子之名。 韩姜怔一下,察觉乾清的疑惑,语气第一次显出不善:“我就叫这个名。” 乾清很会察言观色,立刻转移话题:“你说说,这第一幅猜画,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姜看了看他的衣饰,又看了看画,没吭声。乾清狡猾一笑:“你肯定猜到了,为什么不说?” 她居然笑了:“我猜到有何用,你猜到才有用!” “你真的猜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刚认识人家不久,人家凭啥告诉自己? “你都没说你叫什么。”韩姜显得很豪爽,又有些不快。 乾清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报上自己名讳,便酸溜溜的介绍了自己。韩姜闻其名先是一阵错愕,看了乾清一眼。 这是二人第一次对视。乾清不明白韩姜为何要看自己,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然而韩姜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挪到台子中央。乾清很懂得捕捉旁人的目光,他看出来了,身旁的这个人显然没有一丝恶意,但…… 她好像认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十六章 七把大锁的屋子 见韩姜似乎认识自己,乾清更觉得尴尬。她要是不认识自己,那还好说。认识乾清,但他的名声一向差的很。他不知怎么回答,难道要说自己没钱了,来这里赚点奖金? “你莫不是也想赚奖金?”韩姜呵呵笑了一声,竟然一语道破乾清心中所想。此话让他更加尴尬,竟不知如何接话。 “我……”乾清刚吞吞吐吐一个“我”字,又是一声锣响。群众立刻安静了。乾清与韩姜双双闭嘴,眼也不眨的看着台上。 只见伯叔一拉绳索,第二幅画唰的一下展开了。 众人“唉”了一声,连乾清也发出了啧啧的声音。因为与第一幅画想比,不论画风、手法技艺和内容,都比不上第一幅的奇怪水果。 因为它让人看不懂。 在乾清眼里,它是一坨看不出来的东西,像是某种大型装置,像是水车,又像是没建好的房子。 台上,伯叔上前,朗声道:“请诸位将此物修复,并详述它的机理。” 乾清本是站起来的,如今“咣当”一声坐在凳子上,双目直愣愣地看着舞台。看客不满意地叫了起来,怨声一片。乾清沙哑着声音自语:“这是什么玩意?什么名字?它在哪?怎么修复?” 四周的人全部低声议论起来,像是无人知晓其意。 韩姜端详许久,疑惑道:“看起来像是水车,体积应当是不小的,但是却从来没见过。水车一般是做灌溉之用,但……” “哪里有这样的水车?”乾清带着三分怨气,“它右边的确像是水车,但也许是风车呢。这活动,为什么不弄些字谜来猜?那我猜不出来也就认了,这……” 乾清的絮叨的功力甚强,这一会,将这猜画主办方一伙问候个遍。就韩姜沉默良久,突然双目闪光。 “是钟。” 乾清一怔:“钟?” “你可知漏壶的作用机理?” “不知道。” “那你可见过擒纵器?” “没见过。” 乾清简直一问三不知。而韩姜却没有丝毫埋怨或者看不起他的意思,耐心道:“我猜,这应当是擒纵器。具体是如何做的,我却不清楚。” 乾清如堕云雾:“可不可以找匠人来修?这东西究竟在哪?” 韩姜咬紧嘴唇,一脸迷茫:“我在书上记载过擒纵器以及漏壶之事。很久之前就有人研究过此类物品。譬如东汉张衡,唐代的一行和尚,本朝的沈梦溪。” “他被贬谪了。”乾清接了一句,心想,易厢泉好像还认识他(1),“那钟到底在哪?我们兴许可以请沈大人过来修复。” 韩姜饮茶,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人称心圣道人的人。他是最古怪的一位,研究了不少古怪东西,他后来莫名其妙的失踪,也不知道最后死在何处。” 心圣道人?乾清觉得耳熟。 “只有心圣道人从未做官,事迹也不过被百姓说说而已。相传,他做过不少机械物事,擅绘画和机关之术。这样堪称旷世奇才的人最后失踪了……夏公子,你在听吗?”韩姜拍了拍乾清的手臂。 乾清苦笑:“别再叫我夏公子,叫我乾清就好。” 他话音刚落,突然想起了什么。 心圣道人,此名是有些耳熟。他在吴村(2)被厢泉提起过。吴村那个姑娘的画像就是心圣道人所作,他就是那个倒霉的、被攻击的画师! 这个旷世奇才居然死在吴村。 乾清想到这,面部肌肉抽搐一下。韩姜还在赞美这个心圣道人,乾清忍了忍,才道:“那你说,这个画怎么解?” 韩姜停顿一下:“跟第一幅画一样,我无法得解。但上述几个人,除了本朝的沈梦溪是活生生的,剩下早就死了。” “这钟在哪?” 韩姜推测道:“张衡之墓和故居都在南阳,不知里面会不会有这些东西。南阳距离汴京城说远也不太远,说近也不近,猜画期限十五日,往返来不及,所以不会在那里。《唐史》里关于一行和尚的记述较少,他曾经向玄宗献过黄道仪,那黄道仪如今仍在长安。但若是推测不错,他应当是死在长安,不过也说不准。” “那心圣道人……” “若我猜的不错,这钟就在汴京城郊。巧的很,我来汴京时在京郊见过一破落院子,造型古怪,外面挂了七把大锁。那是心圣道人的旧居。当地人说,休要随意进去,随意进,也进不去。七把大锁如同镇宅之盘龙,旁人无法进入。” 她讲完这些,乾清已经听得呆住。这个叫韩姜的姑娘人长生美,说话声音清脆却平和,字字清楚,让人听了很容易接受。然而她的这些话,却透出了巨大的信息。 猜画和猜谜一样,需要机灵的头脑,需要博学的知识。 可眼前这个女子,未免太博学了些。乾清不由得蹙起眉头,想这韩姜姑娘的衣着打扮,并非有钱富贵人家。再看看他四周坐在正座的客人,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华服锦衣,有些人反倒像是街头流落的乞丐——这些人却依然接到了请柬,入席而坐。乾清断定,这些被请来的人,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就有些真本事。 比如韩姜,比如易厢泉。 “姑娘好见识,不知姑娘为何懂得这么多,奈何我什么都不懂,真的很是惭愧。” 易厢泉靠理性做事,夏乾清靠感****乾清虽然很喜欢眼前姑娘,但他毕竟是精通世故,总觉得这个姑娘瞒着些事儿。他问此话,意在探底。 韩姜尴尬一笑,很是诚恳:“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我唐突。” 乾清一听,赶紧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佩服的很!只是你如何知道这些事?我可是连诗经都背不下来。” “我自幼总被寄养在一家大寺里,经书不少,古怪的书也不少。儿时少玩伴,便有了看书的习惯。说来也挺孤独,好在青灯为伴,读些……怪书而已。” 乾清听得莫名其妙:“你都知道这钟在哪、由谁所造,怎会解不出它之谜!” 韩姜笑了。乾清觉得她的表情变令人琢磨不透,似乎是藏着什么,又似乎是藏在雾气里,看不真切。韩姜用平淡的语气道:“这出题人是有特定对象的。说是让大家猜,就算是了解出题人的意思,普通人也无法得解。” 此话若不是韩姜说的,换作易厢泉,乾清简直要翻个白眼怒骂几句了。现下乾清只是委屈道:“那这怎么办?” “等。”韩姜一个等“字”让乾清闭了嘴。瞬间,锣响。乾清赶紧直了腰,只见第三幅卷轴缓缓而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十七章 陌路人,终究是陌路人 “这是什么玩艺?地图?”乾清指着第三幅卷轴。 第三幅卷轴,比前两幅要明晰的多。是一份残缺的地图,像是城内建筑,却又残缺不全。而地图样式不似平日看到的那般,纸张也不是普通纸张,倒像是动物皮卷之类。 这个显然是让人把地图补全,但这图上标注之地甚是奇怪,不似中原,倒像是沙漠一带蛮荒之地。细细看去,地图上某些部分的确有着沙漠,而且还有文字标注。不仅是字,还有扭曲的爬虫一样的文字。 “似乎是……吐火罗文。”韩姜愣愣的看着图。 “什么骆驼文?”乾清看看韩姜,都快哭了,“这是什么?” “它与我们所使用的文字不同,形似驴唇。每种字符排列不同,会有不同的意思。我只知天竺使用这些文字,西域一些小国也使用这些文字。而图片之中标着沙漠,所以这应当是西域某地。然而西域三十六国,语言各有不同,即便是同种文字,含义和顺序不同,意义不同。如今西域国家有些仍在,有些已然灭亡。语言更可谓杂、乱、多。只怕不仅这画中残图无人可解,大家连语言都看不懂。” 韩姜一席话说完,顿时宣告此图几乎无人可解开。然而这番话却在旁人瞠目结舌之时,群众安静,她这一番话自然落进了大部分人的耳朵。语毕周遭看客叽叽喳喳起来。而乾清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这幅画不止他不能解,易厢泉那种人也解不了。 “骗子!”乾清当机立断,拍案叫了一声。他这一起哄,周遭看客纷纷开骂,甚至有人挽袖欲动手打人。只见伯叔在台上,毫不惊慌,面不改色道:“诸位莫急,此次比赛是公平的,即便无人猜中,各位也全当来吃个茶、看个戏,是不是?。” 此话倒是有几分在理。衣着整齐的小二不知是得了谁的传唤,齐刷刷地端了几个精致的小盘,盘中放着小点心数枚,模样精致,透着江南一带的小家碧玉的劲儿。乾清一瞅便知道是苏杭一带的点心,入口一块,果不其然,点心酥脆,入口温热,里面的豆沙馅软糯香甜,而且吃不到一个红豆皮。 众人见免费的点心上来,火气消下去一些。今日这茶、这精致小点心和小曲儿都是让人白听的。也许这也是梦华楼做生意的手段之一,引了噱头,引了权贵来,方便日后做生意。 乾清满口三五个点心,一边嚼,一边疑惑。 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台上,伯叔忽然指了指画中最底端。 只见上面也书写着一些文字,不是吐火罗文,也不是汉文,像是横平竖直,每一个字都像是“口”、“回”叠加而成。 韩姜瞧了一会,叹气道:“我本以为自己见过不少东西。可这画中所写文字竟有三种,除去汉文和吐火罗文,这最下行的文字我见都没见过。” 伯叔在台上开口道:“画卷末端的文字失传已久。若是能单独解开此文字者,算赢;若是解不开此文字,能补上地图和吐火罗文的人,也算赢。” 乾清点头道:“也就是说,这行像‘回’一样文字算是附加题?” 韩姜苦笑道:“反正都解不出来。” 台下的人见了,又愤愤不平起来。伯叔上前举起双手:“若是各位心存不满,过会我会记下各位府上地址,送些贡茶和点心前去陪个不是。请各位不要急躁,若是执意闹事,只得由官府出面来管了。” 乾清心想,伯叔此举甚是奇怪。若是像赔不是,直接在此地送大家一些小礼,皆大欢喜,何必登门拜访? 韩姜“唉”一声:“官府这两天很忙,街上不安生,无缘无故多了好多巡街之人。” 乾清满不在乎:“元宵时,自当加强守卫以免有人滋事。” “何须这么多捕快。我到京城也有些许时日了,早闻汴京捕快效率极高,比如捕头燕以敖,还有万冲,张鹏……” 俩人都不顾着猜画了。韩姜固然比乾清聪明得多,但是也感觉这画根本就猜不出来,索性与他说起京城的事;乾清也喜欢听这些捕头的事,俩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的闲聊开了。 自从包拯任了开封府尹,再往后,这汴京城的办案效率一路直升,得益于汴京城的一些亲民好官。在这些品阶不高、却又与百姓安居乐业息息相关的小官之中,燕以敖的名声算是很大的。 燕以敖为人正直,当过兵,但最让他出名的事,是年轻时拘捕过大盗无面。这是一位在青衣奇盗之前就出现过的传奇盗贼,但是犯过杀人大案。相传,大约二十年前,燕以敖将大盗无面逼到一座寺庙后,这个窃贼忽然销声匿迹。 从那以后,燕以敖被调入汴京城做官,但一直不得升迁;朝廷肯定他的能力,却因他追丢大盗无面的事耿耿于怀…… 乾清和韩姜你一言,我一语,把道听途说的事补全,正说得津津有味,却再听一声锣响,俩人皆是懒洋洋的转过身来,第四幅画再度落下。 乾清眯着眼睛看着,只见画上画了一个花纹精致的长方形盒子。 盒子狭长,通体刻着花纹图腾,不知道是装着什么的。乍看一下像是装着犀骨的盒子,但是通身木质。这幅画是看不出来物体尺寸的,但总觉得这个长盒子的尺寸并不小。 若要识得此物,先要识别花纹图腾。 乾清“哈哈”一声冷笑:“这次又是盒子?真有意思,不知何物?”他转头看向韩姜。 然而韩姜的目光却与方才不同。前两幅画时,韩姜还在仔细思索,第三幅完全就放弃;然而这个盒子出现,她却双眸微亮。 乾清用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嘿,有解了?” “没有。”韩姜摇摇头,沉默不言。她看了乾清一眼,又低头饮了口花茶。 乾清敏感地捕捉到韩姜的神情。她的表情已变,一定知道什么,而没有告诉他。乾清突然觉得心口烦闷,此时才意识到,他与韩姜不过刚刚认识片刻罢了,陌路人,终究是陌路人,又怎能推心置腹? 乾清觉得心拔凉拔凉的。 韩姜看见他的神情,自己也觉得不好受。她忍了忍,也没说什么,只是轻松地突然岔开话题道:“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名为易厢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十八章 仙岛,仙岛 “嗯。”乾清淡淡应和一声,无心理会,用手托着脑袋,想着看完第五幅画就赶紧离开。 “他很聪明?我听说书先生说了。”韩姜努力的想挑起话题。 乾清无所谓地点点头:“算是。”他又想起今日在场子里见得“青衣奇盗之庸城记事内幕”顿觉不快。 “你是否真的了解他?他是个好人?我却听说……” “他当然是个好人!”乾清瞥了韩姜一眼,“比我还好,虽然有点假正经,有点迂腐,有点怪异,有点不识抬举。” “那他会不会……我只是说,有没有可能,”韩姜反复强调着,斟酌着用词,“有没有可能去……勾结青衣奇盗?” “勾结?”乾清仿佛一个睡梦中的人,一下子惊醒了,双目一瞪,有些诧异:“他为何勾结青衣奇盗?” 韩姜叹气:“说书的段子里,明里暗里都指明了易厢泉是青衣奇盗的同伙,只有这样才能骗过官府。而且在庸城那些事,太神乎其神,易厢泉料事如神,简直是……提前知道青衣奇盗的计划一样。” “若说那易厢泉勾结青衣奇盗,你们怎么不说我就是青衣奇盗。”乾清皮笑肉不笑道。 韩姜自知被嘲讽,没有不快之意,只觉得是自己唐突,原本微微泛白的脸此时透出些许绯红:“还真有人这么说过。若不是夏家家境殷实,你还真被人怀疑。” 乾清见韩姜居然会脸红,料想此女子聪明异常,被人嘲笑的次数定然少之又少。被嘲笑了还不生气,内心定然是和善之人了。有的人乍看之下似冬日寒霜,交谈几句却发现是春日微雨。这样的人交往起来不会令人觉得厌烦。 韩姜又补了一句:“你是他朋友,你信他,我听了你的话也信他了。说书场子里那些东西,道听途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再回想今日说书茶座所见所闻,乾清这才明白,易厢泉如今有些“臭名昭著”。 乾清忙问:“我一个月前来汴京城,未听得什么风声。如今大家为何怀疑他?” 韩姜无所谓的坐在椅子上,随口答道:“风言风语总是无端而起,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都是这话题。大家都在推测易厢泉的来历、出身,还有他与青衣奇盗的关系。” 乾清愤怒道:“他是邵康节最后一个徒弟,就是邵尧夫,你这般博学,肯定知道此人的。他可算是当时的易学大家,在洛阳当地都很有名气,不少大人物都来拜访他。厢泉作为他关门弟子,怎么会来路不正派!” 韩姜听完“邵康节”三字,微微震惊。乾清纳闷,她的表情是震惊而非吃惊,乾清狐疑的看了韩姜一眼:“怎么,他师父……有什么问题吗?” “只是听说过。很有名的人,想不到易厢泉是他的徒弟,说书人根本就没有讲,只说易厢泉那套东西是江湖野路子,来路不正。” 乾清摇头:“易厢泉出身不高贵,但是来头不小。汴京城的捕快捕头几乎都认识他,还有当朝的很多大官,还有提点刑狱之类——”乾清一说提刑,就想起庸城城禁时的(1)赵大人。乾清瞄了韩姜一眼,心想,易厢泉还认识圣上的叔叔呢。 韩姜认真地看着乾清的眼睛,点头道:“如果有人再问起,我会说易厢泉是来路正派的好人。” 乾清心中泛起了暖意,他觉得自己平日里插科打诨,总给人一种浪荡败家子的印象,很少有初见不久的人对着自己说“相信”二字。 他还要说些什么,却听到最后一声锣响。众人又将目光集中到台上,目光夹杂着兴奋与怀疑。乾清觉得心有些累,再猜下去,只不过继续侮辱自己的智商…… 伯叔洪亮的声音响起,似是将这将这段怪异的戏,唱个更怪异的落幕。几名女子上前,推来一个更大的雕花乌木架子。伯叔上前,小心地拉开绳索。 “今日的最后一幅画。难度最大,赏金最多。请诸位看好,破解此画之谜,请找出画中的女子,并将其盆骨带回梦华楼。” “盆骨?”乾清怔怔一句。 “盆骨。”韩姜蹙眉。 红绳解下,卷轴展开。乾清不抱希望的看了一眼,当他看清却“噌”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 是花灯的图样,是仙女和长青王爷的图。 乾清脸色微白。画和他买的花灯图样真的是一模一样的。清清水湾,红衣凌波仙子眉目低垂,面颊红润,好似活人一般。而不远处华衣长青王爷痴情而望,凌波于水面上。台上的点点灯火,使得那极好的宣纸染上了点点微光,使得长青王爷的双眼有了亮色,是痴情的颜色。全场俱寂,看客门似是透过这一幅画,看到了几十年前河畔那不可思议的一幕,那样真实,却那样不可思议。 乾清脑子一片混乱。他数日之前从小巷翻墙而过,偏偏撞见这花灯图样;他听故事买灯,却逢陆显仁夜半暗算,烧了灯,居然成功脱困;他醉酒醒来,陆显仁已经灰溜溜离去…… 如今,又在此地看见了它。 俱寂过后,周遭众人又开始议论。这是汴京城很有名的花灯图样,故事也是老一辈人都清楚的故事。然而越是如此,越无法得解。 伯叔让他们去找仙岛。 然而这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如果仙岛真的存在,为何皇宫精锐部队搜索数月未曾发现?何况几十年过去,又为何从未被人发现过?何况这件事过了几十年,天子换了两轮,这怎么可能得解? 乾清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头疼。 韩姜不明所以,乾清就将长青王爷的故事讲给她听。闻言,韩姜蹙眉道:“你是说,这是一个如同‘烂柯人’的故事。相传有个樵夫,入山砍柴见了仙人,待他下山归去,斧柄已烂,世间已过百年。长青王爷当日夜里落水,一个月之后才被捞起,也是说见了仙人。两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处,即存在时间差。然而,传说必定是传说,这种时间差不可能存在。长青王爷更可能是真的落入了仙岛,但他住了一个月,却不知为何要编瞎话来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十九章 一轮金黄的圆月 汴京城内流传的传说,是故事是仅有的线索,是仙岛存在的唯一依据。单单凭借这个传的乱七八糟的故事,怎么可能找到一个岛?即便找到了,怎么可能找到仙女的盆骨?仙女有尸骨吗?不,这世间真的有仙女存在吗? 韩姜哀叹一声:“这赏金是逐幅增加的,最后一幅一定最难。这若是猜出来……” “不要再说了,”乾清听得心里凉飕飕的,越发难受,“说不定这些画统统没人猜得出来,好歹吃了顿茶。” 韩姜噗哧一笑:“你心态倒好。” 话正说着,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名册走来,需要看客姓名、手印、住址。乾清好奇道:“为何不在进场时记录?” 小厮叹气道:“伯叔突然让我们记录,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过有些人根本没有进场,一开始便在这里;有些人则中途离开了,如今记录,倒还能记得比较全。” 乾清眉头一皱,总觉得此举甚是突兀:“有何意义?” “不清楚。兴许是觉得题目太难对不住大家,要给些补偿。” 这话并没有让乾清高兴,反而摸不着头脑。只见小厮拿着名帖过来,乾清赶紧斜眼看着韩姜下笔。她似乎很犹豫,按了手印,签了名,却未留下住址。 乾清有些失落。 “这位姑娘不留地址,若是到时候掌柜的将奖金分给大家,如何寻得姑娘地址?” 这声音自乾清身后传来,他与韩姜皆是愣住转身,只见一白衣公子正站在身后,打量着二人。此人手持折扇,衣着华丽却又不失风雅,仪表堂堂,温润如玉,一看便是有教养的人。 那日在街上搭讪乾清的,也是此人。 衣冠禽兽小白脸。 韩姜见陌生人搭讪,也只摇头微笑道:“我漂泊不定,未尝有地址。” “恕在下多嘴,姑娘不妨留个常去之地。”白衣公子笑得温和。 韩姜点点头,挥笔写下“东街茶楼附近”。她的字很漂亮,带着女子没有的英气。而乾清却一脸不快,冲着白衣公子哥道:“恕我冒昧,不知公子与我们搭话所谓何事,可请教公子名讳?” 公子笑笑,刚欲开口,却听旁边有人唤他,便行礼匆匆离去了。 乾清生平最讨厌这种话说一半、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在心里狠狠骂了他一句“小白脸”,之后便转身回来,看见小厮举着名册,正在对自己谄媚地笑呢。 “嘿,夏宅的住址不用留啦,谁不认识您啊。”小厮赶紧贴近了说道。乾清此时有些烦闷,也不理他,随手抽出名册来:“我看一眼啊。” “使不得!”小厮赶紧拦住,“有不少达官贵人呢,这一看……真是不好。” 乾清可不管,直接抽来便看。 名册上达官贵人不少,他只是匆匆看看了几行,却也看见很多熟人。包括汴京城的富商和官僚,也有不少不知名的人,连陆显仁也将他丑丑的名字签上了。然而看名字就能看出来,有些人出生并不高贵,什么阿七阿三云云,也都囊括在列。 乾清又看了韩姜一眼,突然觉得有点凄凉。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女子极度投缘,也说不清为什么。缘分这词是最难以解释的。硬要讲道理,缘分往往仰赖于环境。官见官,民见民,富人见富人,天子见国戚。然而人与人之间却没有完全遵循于这样的道理,使得人的命运变得曲折离奇,三言两语绝对不能解释通的。却也正因如此,人才能活得有趣。 有些人偏偏要相遇,有些人却终究无缘再见。在场宾客这么多,偏偏与韩姜同坐。若是猜画节目就这么草草散场,自己与她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乾清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此时,台上的画依然展示着,伯叔不在了,换上了汴京最有名的戏班子。唱的不错,却隐约让人心里发慌。 正月十五夜,并不让人觉得内心安详,那股冷冬的寒意似乎正顺着墙缝攀爬进了楼宇之中,引得乾清有些寒意。 他总觉得不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 韩姜问道:“今日你未曾猜出,日后如何打算?” “问朋友借钱混日子,总有办法的。不过,我倒是真想猜中一次。” “第三幅的擒纵器,也许能够猜中。毕竟知晓心圣道人旧居位置,总比完全没有线索的仙岛强。“ 乾清觉得心中莫名烦闷,一来解不出猜画,二来觉得与韩姜快要分别,三来有种莫名不安感,便随口道:“太难了。我能解出来的画,除非是春宫图。” 韩姜见他如此无趣,便冷冰地瞥他一眼,什么话都不讲了。 既然无话可说,这节目再看下去,也无甚意思了。乾清一下子站起,先行向韩姜道别——道别是早晚的事。至于是否相遇,他便不得而知,一切交给老天就好。 楼上传来冰冷的目光,它来自是陆显仁嫌恶的双眼。 乾清心中烦闷,朝陆显仁做个鬼脸,便向后走上楼梯,绕过雕花的红木柱子,再行一段,便到了人迹罕至之处了。他绕来绕去,似乎是绕到了岔路口,忽见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在把守。乾清明白了,这里是内外场交界地。 “公子有何需要?要茶水喝点心?” “想去透透气。”乾清答道。 小厮指了指楼上:“这里可以到二楼露天台子上,台子不大,少有人去,透气再好不过。” 乾清点头,顺着狭窄的朱红的楼梯上去,是一道栓死的小门,推开门,迎接他的是汴京城的夜。夜色早已漫步上了天际,云堆里有一抹银痕。寒凉的晚风过后,映入眼帘乾清的便是正月十五的一轮金黄圆月。 清冷的空气入肺,乾清觉得心情好了很多。云丝簇拥这皎月上天,而街上的灯火却似被冬日的寒风吹灭了一般。金黄的月色带着一丝惨白,照在街道上,街上便也有了一抹惨白的影子。北面的街道上没有行人,没有街灯,所有的饭庄都收了牌子,甚至连酒旗都不曾挂起。但再往东边看去,那街道却灯火盈盈,繁忙不停。小贩、老人、少女,穿着锦衣簇拥在街上,那阵势,像是等个一时半会,一身华衣的天子也会从街上走过的。 东街人流攒动,北街却空无一人。 这……有些怪异。 乾清眯眼细看,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这种现象在汴京城根本就没出现过。昨日看时,还是好好的。这北街是怎么了?这像是一夜之间消失了。 细一想,北街往北再走不远,似乎就是定远将军府了。 定远将军府……? 而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喧闹声。 乾清不知道,兴许一会下去打听打听情况就好了。夜色使得他有些倦了,闭起眼睛独倚栏杆,那明晃晃的月亮也隔绝这在眼帘之外。 夜很静,静得可怕。阵阵寒风穿街道,直至吹散了天际的云。 随着风声,远处似有瓦片坠落的声音传来。 怎么会有这种声音,屋子要塌了不成? 心想至此,乾清一下子睁眼,却见月上中天,那一抹金色映入他的双眸里。 月清,月皎,月圆。 月下是空无一人的北街道,片刻之后,却见一道黑影闪过。 黑影闪过的速度极快,如一阵狂风、一片黑云,可那并非风和云,只是一个青黑色的影子,以极度轻巧之态落到了屋顶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他渐渐近了,就像乘云踏月而来的黑雾,从北街尽头弥散过来。直到梦华楼的楼顶,那影子才突然停下,停在了圆月之下。 而屋顶距离乾清不远不近,却可以让乾清看到这足以让他牢记一生的画面—— 青衣奇盗! 他站在灰黑色的屋瓦上。脚下是北街,却是空无一人的北街。没有人,没有灯,唯有天上的一轮金黄明月,映着他的青黑色的衣服,如烟云一般,在冬日的夜空里飘扬。 青衣奇盗背对着夏乾清,面向月亮。 在这一瞬间,乾清瞪大了眼睛。他距离青衣奇盗不远不近,他也根本就不相信——今夜只是来发呆的,这名销声匿迹的大盗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眼前,这是不可能的事,绝不可能。何况,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他和他? 此情此景,乾清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他怔了片刻,下意识退后几步,终于挣扎着、磕磕巴巴的喊了有些可笑的话—— “抓、抓贼……” 青衣奇盗微微侧首。 乾清却看不到他的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十章 一个青衣的大盗 大盗侧首,二人对峙,无人言语。 在这一刻,空气凝滞,夜寒如冰。 乾清刚刚那句“抓贼”喊得声音虽然不大,却打破沉默,划破寂静的夜空,像是将原本紧绷的弦轻轻一挑,“崩”的一声迅速断掉。这弦一断,乾清不再发呆了,在这一刻立刻恢复了神智。 他甩了甩头,深吸气,再次以洪亮的声音怒吼:“抓贼啊!!” 他这句话声如洪钟,似是有魔力似的,要唤来千军万马。话音未落,却听北街传来一阵马蹄慌乱之声、叫喊声,腾腾而来。那是大队的官兵捕快。乾清视线一挪,想要看清究竟,而就在此时,青衣奇盗双足轻移,一跃竟擦过乾清身边! 乾清下意识后退而摔倒在地,睁眼再看,依旧没看到青衣奇盗的眉眼,却见他一身青黑衣,形如鬼魅,跳跃的很是敏捷,却在金黄圆月的照射之下显得有些狼狈。再定睛看去,那大盗身上带着一支红色的箭——这是大理寺特有的箭。而青衣奇盗继续向前,如风一般跃入了天台的小门,“砰”一声将门关死了! 这扇门,是乾清来时走过的门。 青衣奇盗居然进入了梦华楼! 乾清一下子跳起,整个人撞到门上,大力敲打起来。而门却已经被狠狠地从内侧栓上了。 一股淡淡地血腥味传来,乾清发现,门上沾着血。 青衣奇盗受伤了? 就在此时,北街的大批捕快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大胡子的魁梧大汉。他果断地一挥手,将捕快分成两队,一队人将梦华楼紧紧围住,另一队随他从梦华楼大门直接进入。 而捕快之中,万冲则一马当先,顺着灰墙灵敏地攀爬到了话声,还有楼梯板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同时踏过。场内的看客都纷纷惊惧地站起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捕快行动有序,内外几圈地将梦华楼围住。而魁梧大汉则慢慢进入内场,将大门“咣当”一声推开了。他个头很高,长得粗犷,一身戎装,显得十分有派头。他身后密密麻麻跟了一群捕快卫兵样的人,将梦华楼团团围住。 在场看客见状立即安静下来,却不知出了何事。 伯叔赶紧上前来,一脸震惊:“请问您是……这是……出了何事?” “大理寺少卿燕以敖,”大汉微微行礼,目光炯炯,“奉命,特来捉拿朝廷要犯。” 伯叔一怔:“怎么会……” 燕以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鹰一般的锐利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吐出了令在场人都震惊无比的四个字—— “青衣奇盗。” 他声音低沉,却如巨石落海,惊起千层波澜。所有人都愣住,最即便又开始一阵热烈的讨论声。 燕以敖算得汴京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不是因为他官大,而是因为他武艺高强,正义感也强。军人出身,偶尔带着些“痞气”,爱喝酒,爱打诨。平日里有些松散,但他一旦正经起来就是一只捕猎的鹰。 这乾清默默站在扶梯一旁,欲冷静一下。如今事发突然,又偏偏被自己撞见,真是巧中之巧。但青衣奇盗为何偏偏进入这梦华楼,莫不是想借着人多,掩人耳目? 此时又有捕快进门,对燕以敖耳语几句。燕以敖先是一怔,随即将目光“刷”的一下盯向夏乾清。乾清一个哆嗦,却见燕以敖快步向他走来。 “你这几日见过易厢泉吗?” 他出口这样一句,乾清有些诧异,摇头道:“没有。他住在梦华楼,却不见人影了。”乾清以前知道,燕以敖对厢泉极度推崇,因为厢泉解决过诸多案件。便问道:“你们可是又有事要劳烦他?” 燕以敖面色一凝,没有吭声。 乾清认真道:“告诉他告诉我都是一样的。” “你跟我来。”燕以敖没有回答,步履匆匆,带着乾清出了场子,边走边低声道,“实不相瞒,青衣奇盗几日前再发消息,去定远将军府盗窃。” 乾清诧异道:“我消息算是灵通的,也不知道此事!他去偷什么?” “青衣奇盗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天子脚下,不能透出这种消息,闹得人心惶惶。我们得到消息就连夜部署,想找厢泉帮忙,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乾清赶紧打断:“你还没说那青衣奇盗偷什么?” “夜明珠。”燕以敖皱起眉头,麻利地转过走廊。 “他以前都偷不值钱的东西,这次怎么……” “说是夜明珠,其实只是巨大的黑珍珠。虽然值钱,但是并不是稀世珍宝,很多富商手里都有。然而青衣奇盗一案,只是噱头大、影响坏,但是所盗之物并不珍贵,加到一起,连充军都不够格。这珍珠好歹值钱,估计可以重判。” 乾清听此,心里突然一凉。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燕以敖停下脚步,脸色不佳:“他今晚偷的珍珠,我们一路追他到此,还射中他一箭。” 乾清震惊道:“你说青衣奇盗现形了?你们……还当街追捕,居然能射中他!” 燕以敖脸色愈发难看:“汴京城的守卫比其他地方强上很多,能迫使青衣奇盗现形、射中他一箭,都在常理之中,我们亲眼见到他逃入梦华楼。” 乾清摇头:“你们没见过青衣奇盗,他不是这么简单的盗贼。” 燕以敖转头看向乾清,认真问道:“依你之言,易厢泉是个什么样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十一章 圈套 他这话问得突兀,乾清心中一惊。但这几日来,很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乾清认真想了三个褒义词:“聪明正直善良。” 燕以敖看着乾清的眼睛,随即转头叹气道:“的确,他一个人抵得上我们整只队伍。” 燕以敖的语气有些怪异,明明是褒奖,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看了看乾清,又让他跟着自己前行。二人穿过外场人最多的地方,却见柳三在门口,脸红脖子粗地隔着人群嚷嚷道:“夏小爷!我可算趁乱混进来了!这猜画活动居然限制入场人数,你们——” 乾清刚要答话,燕以敖面色凝重:“有话过会再说。” 不等乾清答话,燕以敖三步并作,将他带到角落的房间。这是走廊最后一间,也是易厢泉的房间。门关得死死的,里面时不时有人影晃动。 乾清止步,的心突然开始狂跳。只见万冲突然推门出来,看了看燕以敖,又看了看夏乾清,垂目低语道:“人赃俱获。” 燕以敖眉头紧皱:“人……赃俱获?” 万冲点头,乾清发怔。 燕以敖沉着脸“砰”地一声推门进去,乾清跟着进去。待他看到眼前的场景,几乎要晕了过去。 屋里站满了捕快,中间的地上有一个黑衣人,旁边一个担架,是欲抬黑衣人下去的。 黑衣人并未蒙面,乾清一下子就看见他的脸。 这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厢泉!怎么回事?怎么可能!”乾清惊慌地看着地面的黑衣人,一下子嚎了出来,上前狠狠扯了燕以敖的袖子,“这屋子我今日来过,白天没有人,但是古怪的很。绝对、绝对是个圈套!你们中计了!厢泉是被人搁在这的——就等着你们抓他!” 众多捕快皆是一言不发,万冲脸色苍白,转眼问燕以敖道:“头儿,你说怎么办?要不要……” “你们疯了!”乾清往门口一站,怒道:“你们明知道这是圈套,还偏偏往里面钻!不可能是易厢泉!你们这要是带他回去,那正中了青衣奇盗的下怀——” 万冲有些气愤地冲乾清道:“我没说完呢!要不要说‘没搜到!’” 乾清一怔:“……可以这样?” 万冲低下头去,有些紧张:“大理寺的上层刚刚换了人,我怕……” “换了谁?” 万冲刚要开口,燕以敖却忽然打破沉默,朝周围的部下看了一眼,沉声道:“谁同意带他走,举手。” 乾清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出。燕以敖居然有了徇私枉法的念头。更令他诧异的是,这群捕快没有一个举手的! 易厢泉在汴京城逗留过一些时日,解决过一些案件,兴许这群捕快对他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又回想起燕以敖那句“他一个人抵得过我们整只队伍”,便是对易厢泉极高的赞誉。然而乾清此刻心中是有些诧异的。让一群捕快统统做出这种决定,绝对不仅仅仰赖于易厢泉的人品和智慧。其中定然有什么猫腻。 一群人面面相觑片刻,燕以敖沉声道:“动手。把他夜行衣脱下来,再把他带回衙门。对外就说他被青衣奇盗打伤,动作快。” 乾清很想知道,易厢泉究竟为大理寺、为汴京城,甚至为大宋做了多少丰功伟绩,能让这些人全部都给他开个后门儿。乾清与燕以敖只是彼此认识,却并不熟悉,如今觉得这位“大人”,和他心中所想的那种严肃正义形象大不相同。 燕以敖更灵活,更会变通,甚至无视法律。 但是他是对的。 乾清正在愣神,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燕以敖却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关门,同时怒道:“除了官府之外的人,都不能进!” 乾清不知道燕以敖为什么冲的这么快。当然,他事后才知道,若是燕以敖此时的动作再快一点,把人都堵在外头,事情就不会演变的更加复杂。 门还没被燕以敖关上,却“砰”的一声被打开。一个中年男子盛气凌人地站在门口,威严地看了一眼燕以敖,怒斥道:“怎么回事?” 乾清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显然燕以敖、万冲等人是见过这个中年人的。只见燕以敖脸色铁青,闷声行了个简单的礼,乾清便断定了这人是个大官。这个大官八成刚才在内场的雅座那里坐着猜画呢。 大官进来扫视:“抓住了?” 燕以敖沉默不答。乾清这才意识到,方才捕快们认出这是厢泉,什么都还好说,毕竟是自己人;但是,这个大官进来的那一刻,一切都完了。 “这是……这是易厢泉!爹,我认得他!”一个人紧紧跟着大官屁股后面进来,一惊一乍地喊道。 乾清一扭头,看见的是一张令人生厌的脸,脸上还挂着乌青。 陆显仁! 他立刻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位中年男子,是陆显仁的爹,大理寺卿陆山海。相传这陆家凭借自家亲戚连带关系,一路升迁,乃至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再看万冲一行人的脸色,乾清断定,这群人对于这位顶头上司是大大的不满。 但官就是官,是与不是,他说了算。 陆显仁如今可算是有人撑腰了,轻蔑地看了乾清一眼,又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这些人。 乾清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燕以敖一言不发,捕快们沉默而不动。 陆山海上前,捋了捋胡子,低头看着厢泉的脸,又不敢凑得太近,生怕这个“青衣奇盗”会突然醒来扑过来一样。他看毕站定,眯眼问道:“究竟是何人?快详细道来。” 燕以敖刚要开口,却被陆显仁抢了先,亮起嗓子道:“爹,你有所不知。这易厢泉可是汴京城名人,大家都知道他和青衣奇盗勾结。我早就觉得他神出鬼没的,跟他混在一起的人都应该带走严加审问。”他声音尖细,带着怨恨。但这一喊,又有一些人挤了进来,见了厢泉,纷纷惊呼——梦华楼的诸多伙计都认得他的脸。 陆山海听此,看了看万冲与燕以敖一干人等:“你们磨蹭什么,还不抓?” “此事有蹊跷,大人——”万冲赶紧上前一步。 陆山海怒道:“你们追捕青衣奇盗到此,就搜出了这么个黑衣人,居然还不抓?干什么吃的?” 乾清瞅了一眼陆大人,插嘴道:“可是……就算他是青衣奇盗,怎么无缘无故晕了,明摆着等人来抓嘛。反正他晕了,跑也跑不掉,不如弄清楚再说。” 陆山海这才看乾清一眼,一时没认出是谁,大概是觉得乾清眼熟。陆显仁闻声立即上他爹前面耳语几句,之后朝乾清冷笑。陆山海闻言,脸色一变,恶狠狠瞪了乾清一眼,立即补了一句:“带走!” 燕以敖上前一步,抱拳答道:“追捕时,青衣奇盗中箭,那箭上淬了毒液,百步人便会昏迷,所以现在……” 燕以敖不停地解释。乾清的耳畔却回响着他那句“淬了毒液”。 庸城的时候出过同样的事,厢泉被剑所伤,剑上淬毒,厢泉伤口沾毒就昏迷了。如此场景,分明是庸城事件的翻版。庸城的事为青衣奇盗所为,那么这次的圈套…… 若真是青衣奇盗所为,他居然把偷窃的罪名全都嫁祸给易厢泉! 乾清觉得喉咙被扼住一般。 燕以敖依旧在求情。而陆显仁戳了戳他爹的肩膀,低声几句。乾清竖起耳朵,也能听见他那些尖酸刻薄的言语,时不时飘来几句“幕后主谋”“贼喊捉贼”。 陆山海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陆显仁语毕,缩回头,得意地看着夏乾清铁青的脸。仿佛这是世界上最令他痛快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十二章 那可是易厢泉啊 “少废话,带回去!”陆大人怒道,甩袖离开。陆显仁跟屁虫一般紧紧跟在后面,又把嘲笑的目光投向乾清。 乾清看着他的背影,真想上去踹他两脚解气。角落里,万冲低声问燕以敖道:“头儿,要不要带回去?” “都他娘的愣着做什么?等着发银子不成?说什么都晚了,抬回去!”燕以敖黑着脸一声令下,众捕快立刻手脚麻利的抬着担架。万冲迅速的将易厢泉的脸蒙住,又扯过床单将他的整个身体遮住,如同冰冷尸首一般抬了出去。 乾清不明此意,细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冲他们这些捕快估摸着不想把事情闹大,楼下看客众多,易厢泉的脸若是被瞧了去,街头巷尾不定传出什么闲话去。虽然陆显仁一行人必定会故意将闲话传出,但流言蜚语,总归是越少越好。 捕快匆匆离开,乾清赶紧上前拉住燕以敖:“带回去之后呢?这是要怎么办?用刑?” “绝不用刑,”燕以敖拍了拍乾清肩膀,冷着脸,“汴京城的捕快几乎没有不认识易厢泉的,怎会对他用刑?一切等他醒来再说。你先不要去监牢,明日再去。” “为什么现在不能去?” “怕受牵连。明日提审才是正式程序,明日问话,你可见他一面。我不止一次听到传言,易厢泉是青衣奇盗,你是他的同伙。所以庸城的盗窃才会这么曲折,”燕以敖认真地看着乾清,似要让他记住自己的一字一句,“这是个圈套,从易厢泉住店到夜明珠丢失都是圈套。待到厢泉清醒,以他的智慧,脱罪就是早晚的事。” 听到“同伙”二字,乾清的面色沉了几分。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身处于这圈套之中而不自知。他开口问道:“厢泉穿着夜行衣被捕,所有情形皆于他不利,你确定厢泉会无罪?” 说到此,燕以敖像是在安慰他,吐字清晰,声音有力:“那可是易厢泉啊。” 那可是易厢泉啊。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乾清却觉得心安许多。燕以敖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开。此时,楼梯之下,人山人海。周遭的灯笼已经高高挂起,如进场时一样,大家在灯火的照应下都一团喜气,面红耳赤议论纷纷,并不觉得紧张可怕,放佛在看一出绝妙的好戏。 这出戏比正月十五的任何活动都要吸引人。 横生的意外如同高悬的彩灯,看客自然喜欢看这抹亮色;但是有亮就有暗,究竟是哪些人的心还沉在暗处,谁遭了罪、谁倒了霉,这些都只是旁观者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人会去理会。 红木地板上投着五彩花灯妖娆的影子,捕快们沉着脸走过去,将楼梯边上所挂灯笼撞得一晃一晃的,熄灭几盏。乾清顺着这抹暗色下了楼,四处张望着,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柳三窝在角落里,见乾清扭脖子四处查看,遂挥动手臂朝乾清跑来:“嘿,找我呢?” 乾清不乐意搭理他,遂问道:“你刚刚可是在外面?看见他们追捕青衣奇盗?究竟怎么回事?” 柳三急急道:“我先问你,陆显仁刚才带着好些人从屋里出来,出来之后就在那边嚷嚷,究竟是怎么回事?” “栽赃!”乾清恶狠狠地说出这俩字。 柳三一听,急了:“不会牵连上咱俩吧!我可什么都没干!我下午睡足觉,本想晚上大战三百回合。哪知猜画人数众多,我就翻墙进来插队,然后被发现,就又被赶出去。我索性街上闲晃,又倒霉的碰见了万冲。平日里他是最喜欢找我茬的,但是他神色匆匆,我就觉得出了事。” 乾清皱眉头:“那是何时的事?” 柳三摇头:“我哪里知道?天几乎黑了。估计在猜画开始之前,我实在闲来无事,就偷偷跟着万冲,他居然去了定远将军府。我远远的朝大门看着,这一看!那将军府里黑压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哎哟,我当时就吓傻了——将军府外头根本没有什么人!怎么里面的人这么多?!我还愣神呢,猛地一下子,天空中唰唰唰飞出一大堆箭来!吓得我哟!” 柳三吐沫星子横飞,乾清鄙夷地看着他:“然后,你就赶紧跑了?” “跑了!这么多箭,我要是跑的晚,说不定就成蜂窝了!但是我刚要抬腿溜掉,眼看着屋顶上有个黑影,像是个黑衣人,他跑的比我快多了!然、然后一支箭飞了过来,我看到那个黑衣人中箭了!” 乾清眉头紧锁:“总觉得有些奇怪。” 柳三一拍大腿:“你是没有看见呐!那个黑衣人的功夫好的不得了!中箭了还在跑,直到梦华楼,就……消失无踪了。捕快那速度真是快,一下子大队人马都杀气腾腾跑到梦华楼门口来。我就想着,机会终于来了,所以趁乱……嘿嘿,哪知猜画结束了。” 柳三搓搓手,似乎等着乾清接话。而乾清却没有说什么。此时,大门突然发出沉重的“嘎吱”声,乾清这才看见,大门被关上了。万冲一行人像一群天兵天将一样凶神恶煞地杵在南天门口。 乾清立即明白:燕以敖虽然是带着易厢泉走了,但是并没有就此罢手。青衣奇盗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入梦华楼,而楼被包围。易厢泉分明不是窃贼,那么……青衣奇盗此时可能还留在这里。 万冲带领一干人又开始搜查。所有在场者都要被问话。柳三见状戳戳乾清:“青衣奇盗像是没跑呢。” 乾清心不在焉“嗯”了一声。他心里打着小算盘,这是好事,即便找不到窃贼,说不定也能发现线索,若是有证明厢泉清白的证据那便最好了。 柳三又推了推他:“你说,青衣奇盗会不会……跟着捕快出去了?也就是化装成捕快,然后把易厢泉送出去?” 乾清白了他一眼:“你当燕以敖是吃素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装捕快?你也不动动脑子——” 乾清话音未落,一个捕快匆匆经过,冲不远处的万冲汇报。大意是,大厅窗户开了一扇,看了鞋印子,有人翻窗户跑了。猜画活动害怕看客拥挤跳窗入户,所以今日窗户紧闭,不容易打开。 窗户只开了那一扇,在内场。 乾清听此,赶紧偷偷绕到万冲身后不远,竖起耳朵听着。 万冲挑眉:“什么人跑了?” “人数众多,不能轻易查清。可是梦华楼老板很有先见之明,让在内场的所有人都留了姓名。虽然统计不全,但我们通过名单,先确认了一部分人现在是否还在场。名单上只有几十人,其中……”小捕快递了一张纸给万冲。乾清赶紧瞥了一眼,差点背过气去。 宾客名单上,“韩姜”的名字被圈了出来。 “所有的宾客都核对过,目前全部在场……除了这个人。”小捕快认真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十三章 牢房里的一只佛 “韩姜?从未听过,他是谁?”万冲愣了一下。 旁边的小厮走上来,看看万冲,又有些犹豫地指指乾清:“一直坐夏公子旁边。” 万冲立即把目光投向乾清,而乾清果断开口:“对,是个女子。比我高半头,三十多岁,五大三粗但说话有南方口音,”乾清又恶狠狠的瞪了小厮一眼,“估计是偷偷溜进来的,我觉得她请柬是伪造的,怕被抓了现形才跑的。她知道我是夏家公子,还想跟我攀关系呢。对不对?” 小厮被乾清一瞪,吓了一跳:“对对对!” 乾清满意地看了万冲一眼:“这个女人是普通妇女,没什么可查的。她见了捕快过来,估计还怕查到自己的伪造请柬呢。” 乾清心里直打鼓。自己只想着不要给韩姜惹麻烦,就胡编一通应付过去。他不知韩姜为什么跑,也不知韩姜的身份,而内心却希望她平安。 乾清不知此举是否做对了,但直觉告诉他,她和此事没关系。 万冲点了点头,不愿意与他再多说一句话,但是似乎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柳三做了个鬼脸,拉了拉乾清的袖子问道:“那些画……究竟是什么?快与我讲讲。” “什么时候,还想着猜画呢?” “说不定这猜画事件就跟这青衣奇盗有关系。要不怎么这么巧?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是谁举办了这么个白送银子的活动?” 乾清不耐烦的道:“自己进内场看看去,画还挂着呢。我走了,回去想想明日怎么办。” 话音未落,柳三已经兴冲冲窜入内场。乾清心中一团乱,便早早回家歇息,欲想出解决方法,却难以安眠。 次日清晨,他出乎意料的早早起床了。昨夜辗转反侧,心里寻思着,青衣奇盗的事已经害得厢泉入狱,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书信一封给父亲,问问对策? 乾清心想,自己刚刚被父亲骂了一顿,这就写信,岂不是证明自己又惹事上身了!何况他一个商人,能找到什么解决办法? 下人端了饭菜进来,四菜一汤,包括价格昂贵的木鱼。木鱼非寺庙的木鱼,这种鱼是乾清到了汴京城以后才吃到的的,汴京特产之一。江阴出河豚,肉质鲜美;而汴京出木鱼,肉质独特,滋味十足。厢泉素来爱吃鱼,下人便做了这些让人带去。 这种鱼,醉仙楼烹饪得最好。乾清爱吃,厢泉爱吃,陆显仁也爱吃。 木鱼极难捕捉,又极难烹饪,故而价格昂贵。乾清闻着也觉得香,便用食盒盛了,送去大牢。现下,他除了送饭,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乾清到了府衙,被问了话,没过不久便被带入牢房。 牢房在大理寺院内后衙,很是隐蔽,又被高墙层层围住。但牢狱门口的一株梅花已然在寒冬中安静地绽放。人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的芽,什么时候开的花,但幽香已经有力地穿透了牢房阴郁的门,传到幽暗的深处。 二人走到牢房尽头,小吏打开一道枷锁,行礼离开了。乾清不由得暗叹,他们真是胆子太大。厢泉现在是重犯,居然无人看管;乾清也有成为同伙的嫌疑,居然能单独与厢泉商讨事情。这态度哪是关犯人,分明是关了个通天大佛。乾清带着点心食盒,大包小包,像是千里迢迢来到牢里拜佛求签一样。 牢房阴暗,梅花冷香。那尊穿着白衣的大佛坐在角落,有些僵硬,像是坐着睡着了。 这都能睡着。乾清觉得心安了一大半。他把食盒往桌上一摊,敲了敲老榆木桌面,发出咚咚声。。 “小的拿贡品来了,佛祖您听到就显个灵呗。” 乾清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干脆干巴巴地打起招呼。只见厢泉睁眼,闻声站起,转身理了理衣襟。 他穿的很单薄,只穿着里衣,外面套了一个不太符合他体型的罩衫,显得消瘦虚弱,面带倦意。乾清眉头皱了皱:“你衣服呢?” “夜行衣?”厢泉嘴角微微上扬,声音却没有疲惫之感,“拿去检查了。” “检查那东西做什么?” “是我让他们细查的,刚刚得出结果。布料为汴京城的衣裳铺子的陈料,查不出货源,也毫无特点。线倒是挺特别的,材质不错,而针脚细密,估计出自女人之手。不过针脚这个东西,如同字迹一般,人和人还是不同的,这是很重要的线索。有趣的是衣裳还算是比较符合我的尺寸,并非十足十的合适,但也是差不多的。” 厢泉的语速不快不慢,却很是有条理,直奔主题,丝毫不像一个入狱的落魄人。乾清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提着饭来见厢泉,俩人居然见面谈起这些。 “这……有什么用?” “现在虽然用处不大,日后未必。陷害我的人真是太谨慎了,几乎不留任何线索。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相当了解我,至少见过我,因为衣裳尺寸是合适的。不过若是在庸城时就留意我的身高身材,这也未免太深谋远虑了……我猜,他们应当是起了此次盗窃念头之后,才做的夜行衣。” 乾清问道:“这次是青衣奇盗干的吗?” 他本以为厢泉会说“不清楚”“待查”一类,但是厢泉却出乎意料道:“基本上可以说……就是他们干的。” “何出此言?”乾清一屁股坐下,这才发现牢房中还有桌子和灯,而灯下铺着好多纸,还有未干的笔墨。显然厢泉之前在写东西,而且已经写了不少了。 “手法像。通过药物让我昏迷,随即派人抓捕。人在犯罪的之时,若是第一次的手法成功了,很容易接二连三地重复。青衣奇盗偷盗的本事大,害人的伎俩几乎不用,除了在庸城那次。害人之事,青衣奇盗缺乏经验。你有没有觉得这次的陷害事件有点类似。你可还记得庸城时,他们把我弄晕的情景?” 乾清点点头:“像极了!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心里不踏实!客栈、药物昏迷。但是、但是——” “但是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单纯的陷害?不是这么简单的。” 乾清有点着急:“那究竟是为什么?” 厢泉沉默一下,平静道:“陷害我们,不能用‘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来形容,它的好处实在太多。比如拖延时间,转移视线。也许我能通过自身力量脱罪,但究竟要用多长时间,那可说不准。同庸城一样,青衣奇盗想要绊住我们。” “为什么?”乾清听得一头雾水。 厢泉斜眼看了乾清一眼,像是有了想法,但是还尚未确定的想法。 乾清似乎猜到了几分:“你觉得……青衣奇盗的行动,和猜画有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十四章 水果图 “我自从清醒,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是谁干的?青衣奇盗。他为什么这么做?显然跟我们有仇。他为什么现在做?为什么早不下手?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大?为什么要去偷夜明珠?” “为、为什么?你刚才说猜画,那——”乾清有点懵了。 “我们先来说他的第一个目的:为了结案。青衣奇盗一旦落网,就会迅速结案。他们要收手了。” “不对,”乾清一摆手,“你说过你可能会脱罪。” “就算是脱罪,我也是唯一的嫌疑人。这个案子若是十几年后再查,也会遭人怀疑,这就是所谓的‘遗臭万年’。他们将矛头指向我,更容易误导他人,洗清自己。” 乾清一挽袖子:“这个屎盆子扣到你身上,就是因为你是他们的仇人?这又是何必,这么多捕快都抓过他们,凭什么是你?” 厢泉摇头:“他们盗取的夜明珠,也有目的。一来是加重罪,让我吃点苦头。但是夜明珠不是稀世珍宝,可以仿造。燕以敖他们在我身上搜出了夜明珠,但是昨日仔细鉴定,夜明珠是假的。起先,找珠宝商证明是真的。但是我要求他们找最好的珠宝商,好不容易才鉴别出来是假的,二者有细微的不同。” 光是鉴定,就很花时间和精力。乾清没想到自己仅仅睡了一夜,大理寺这边效率这么高。他其实不笨,但厢泉的思路实在太快,他觉得脑子转不过来:“那又怎么样?” “他们为什么要把假货放我身上?原因有三个:根本没偷成、自己有他用、无法放到我身上。第三个的原因更大一些。因为当时偷窃完毕,青衣奇盗带着夜明珠落入梦华楼。楼内人来人往,他们无法再进入我的房间——所以,仿造夜明珠都是提前放置的。他们帮我换上夜行衣、放上东西,然后放入梦华楼。这说明了什么?青衣奇盗带着夜明珠,后来混入了人群。” “这可不好找,比如那柳三就是混进来的。你这话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伯叔带我去你的房间看过,没有人。是不是将你藏在床底下,要我去做个见证——” “柳三是谁?”厢泉一怔。 乾清冷笑几下:“我朋友,瘪三一个。” 厢泉看了乾清一眼,眼里好像在蔑视“你这堆狐朋狗友都不是什么好货”,奈何觉得乾清恶狠狠瞪着他,好像会回敬一句“你也不是好货”,遂不在此问题纠结,便继续道:“梦华楼内肯定有同伙,青衣奇盗换下夜行衣藏起来,再混入人群,等着看东窗事发。陷害这种事,一定要看到结果的。我被捕快带走时,他也在场,一定看见了。” “青衣奇盗的同伙在场?”乾清觉得有些寒意。 厢泉点了点头,有点不安。他双手紧握,闭起双眼:“然后,这条线索也算是断了。万冲他们搜索过现场,也并未发现什么奇怪的人。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要现在陷害我?为了绊住我。若是要我脱罪,依我来看,至少需要十五天的时间。” 乾清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十五天就能脱罪?” “我只是打个比方,”厢泉有些烦躁,“如果事情不顺,被砍头也说不准。” 乾清哑然失笑:“不会的——” 然而厢泉没说话,只是坐在一边,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将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只留给乾清一个侧影。乾清觉得心中一紧,低头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暂时不用,”厢泉挤出一个微笑,“你可以先忙着猜画。” 乾清摇头:“都什么时候了,何必顾着它。” 厢泉眉头紧锁:“还有一种可能,青衣奇盗在此时阻止我,也有不让我参与猜画的念头。猜画一事感觉也有些古怪,什么人花去这么多银子来打赏别人?梦华楼早早就邀请我前去猜画了,如今再想,两件事赶得过于巧合。” 厢泉说罢,并没有期待着乾清给什么答复,反而是递过纸和笔给他:“把你所见的题目画出来吧。” 乾清摇头:“我觉得不是时候,眼下,还是等你脱罪为妙。” 厢泉笑了笑,伸了伸懒腰:“关于青衣奇盗一事,我已经把所有的线索都一一列出。昨夜到今日凌晨之间,能做的,都做了,连睡觉都睡了两三回。换言之,我现在……有些无聊。”他眨了眨眼,接着道:“倒不妨来猜猜谜,换换脑子。” 厢泉躺在了干稻草上,像是躺在绵软的床铺上一般。 “你就把猜画的事告诉我,让我休息一下。” 对于厢泉这番言论,乾清真的是无可奈何,也理解不了。索性拿来纸笔。奈何他绘画功底着实不佳,水果图,古董盒子,仙女图这种,还可以只具有形态而不具神韵地画出来。而擒纵器、残缺地图这两幅,乾清只得瞎涂。 “你若是早早脱罪,应当自己去梦华楼看看。估摸着有人临摹出来在集市上贩卖,我也给你买出来。但我并不觉得这些东西和青衣奇盗有关……” “你可是画完了?”厢泉看着乾清的画,嗤笑几声。 乾清立即停笔,把自己草草画的五张鬼符推给厢泉,气恼道:“就这德行,你爱看不看。” 厢泉低头看画:“你这绘画功底还不如七岁孩童。” “你……”乾清有些气愤。 “这第一幅画是普通水果?” “不是,”乾清没好气道,“荔枝数颗,有的已被剥开,果肉黄色,皮却为蓝色。梨子的果皮为白色。金桔的皮为红色,桃子翠绿。千年不坏,万年不腐。” “画丑字也丑,你这画的……是荔枝吗?”厢泉只是低头看着。 “不是荔枝,难道还是铜钱?” 厢泉一怔,抬头看着乾清:“你猜出来了?” 乾清也一愣:“什么?” 厢泉将这幅鬼符拿起来端详一阵,认真道:“这应该就是答案。画只能表象其形,不能表现它真正的样子。此画看似是水果,但颜色不符常理。若是普通水果涂上颜色,则不符合‘千年不坏,万年不腐,乃自然之色’一句。反之,‘千年不坏,万年不腐乃自然之色’给了此题太多限制,也缩小了范围。千年不坏,万年不腐,是不新鲜的物品,而不是水果。自然之色,它本身就有这些颜色。蓝色,白色,黄色,绿色,红色。” 乾清沉思片刻,突然愣住:“蓝、蓝宝石、白玉、红玛瑙、翡翠?” “嗯……我觉得这个答案不错。”厢泉认真地点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十五章 鱼眼睛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疯子出这种题目,让人用金银珠宝雕刻成水果。然后把水果带去梦华楼?” 厢泉沉思道:“不清楚出题人的意图,就算有人猜出来,谁会带着这么多珠宝去梦华楼?这种人本身很是有钱,这又何必?” 乾清不知如何回答,但厢泉像是处理完第一幅,完成任务一样。他抽出乾清画的另一张画,是那份残缺的地图,端详一会。 “这是哪里的地图?” “西域某地。图中标注汉文、吐火罗文和不知名文字,那些东西我着实默写不下来。你就凑合看看。” “我可听说了,猜画活动奖励千两黄金,还有西域之行。如今边关告急,丝路早就断了。此行可以保障你们畅通无阻的走的丝路,换言之,去西域可以进些货品,这一趟价值可是不小。” 厢泉端详一会,实在看不出来乾清画的是什么:“吐火罗文……是不是龟兹、焉耆、楼兰一带的文字?” 乾清坦诚摇头:“不清楚。” “谁告诉你这是吐火罗文的?” 乾清心里一惊,不打算把韩姜的事详细说,便敷衍道:“我听旁边看客说的。有几个西域舞姬好像认识。” 厢泉狐疑地看他一眼,皱眉道:“若是楼兰古城地图,可就麻烦了。它曾经作为往来商队的中转站,故而富裕无比,货品齐全。而后不知因何原因覆灭,眼下怕是剩下一片废墟。说不定可以在古籍之中找到地图全貌,奈何吐火罗文复杂多变,龟兹、焉耆都是用吐火罗文,但各有不同。懂得这种文字的人,少之又少。” “那这幅画没解?” 厢泉皱着眉头,把此画一扔:“……好难啊。” 乾清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难?” “难,本来想解闷,换换脑子,谁知到这么难。”厢泉将此画丢到一边,“都怨题出得太过奇怪。” 乾清实在无语,易厢泉都觉得难,这怎么可能有人能解?但乾清却一拍脑门:“不止两种文字,一共三种。第三种文字在画卷底端。伯叔说,单独解开第三种也算赢。解不开第三种文字,补上地图解读吐火罗文也算赢。” 厢泉挑眉:“第三种文字是什么样的?” 乾清犹豫一下,伸手画了一些:“还算有规律。有些像重复写了几次的‘回’字,又不像。是横竖组合在一起……” 他慢慢画了出来,厢泉见了,一下子伏到案上,仔细端详着。 “怎么了?” 厢泉不做声,接过笔墨,又在纸上连续画了几个类似的字符。 乾清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纸张:“好像就是这种文字,又有些不一样。你、你见过?” 厢泉扔下笔,深深呼了一口气:“是青衣奇盗留在犀骨内的字条。” 他话语一落,如冷水般洒下。两人皆不出声,牢内瞬间安静异常。 乾清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犀骨是庸城时青衣奇盗所窃之物,内含字条。而字条曾落入厢泉手中,在城禁结束那日终究还是被青衣奇盗窃走。据厢泉如今的说法,犀骨内字条的内容,应当与这猜画活动卷底文字内容一致,抑或说类似。 伯叔对于此幅猜画的规矩是,解开卷底文字,或是解开吐火罗文以及补全地图。换言之,若是单纯能解开卷底文字,可直接获胜。 韩姜算是很博学的,而这卷底文字,她却从未见过。而通晓这种文字的人,多半只有见过字条的人而已——即青衣奇盗和易厢泉。 伯叔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会不会是一种接头暗号一般的存在。猜画举办人想让青衣奇盗直接获胜,或者让易厢泉直接获胜。获胜之后,去见他,可能会谈一谈别的什么事。 厢泉看了看乾清,知道他的疑虑,解答道:“猜画举办人应当是通过此法在找青衣奇盗。我所书写的,是我在犀骨内看到的字条内容。然而你却说并不完全一致——这便超出了我的解答范围。” 乾清问道:“青衣奇盗就会通晓这种‘回’字一般的文字?” “也许。我当初见了犀骨内的东西,就怀疑青衣奇盗偷的那堆东西到底是不是都有用。会不会……有些东西如同犀骨一样内藏乾坤。那些字条有可能是一整张书信,被分割成一份份的,之后藏在不同的物品里。青衣奇盗的想偷的是东西还是字条,这些我们不得而知。” “总之我会让燕以敖好好去查那个叫伯叔的底。若我猜的不错,这应该不是一伙人。猜画举办人递了邀请函,明显希望你、我入伙,同时在找寻青衣奇盗。看起来,猜画的举办人清楚青衣奇盗的目的,甚至知道字条的内容。而青衣奇盗似乎不想让你我参与此事,弄了这么一出闹剧。” 乾清好像有些听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 “伯叔若是想让你我入伙,直接明说即可。何必这么费劲?让我们入伙,我们能做什么?” 厢泉一筹莫展,拿起第四幅画,皱了皱眉头:“这是擒纵器?” 乾清点头:“不错,据说可能在心圣道人旧居里,位于汴京城郊。” 厢泉闻声立即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乾清躲闪一下,有些心虚。 厢泉眯眼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擒纵器?你怎么知道在心圣道人旧居里?” “……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猜画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人。”乾清不想讲韩姜的事,此时越来越心虚。 厢泉的眼睛很毒,捕捉到了他的神情,更加疑惑:“谁会好心告诉你这些事?” “我偷听到的。” “我再问你一遍,你听谁说的?” “好几桌都在说,东拼西凑听到的。” “女的吧。”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乾清真的心虚了,编起瞎话来,“你只管解谜,别的不要问。” 厢泉无奈看他一眼,不悦道:“不是坏人便好,你这人,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我不知你为何有事瞒我,无妨,该浮出水面的终将浮出水面。” 乾清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不想提韩姜的事。韩姜名字古怪,身份可疑,在万冲他们搜索梦华楼时居然跳窗户逃跑……乾清觉得韩姜不是个省油的灯,但是他就是不想跟别人谈起。 他甚至在心里无数次的暗示自己,韩姜是个大好人。 “那我该怎么办?”乾清稀里糊涂的问着。 “什么怎么办?其它两幅都解不了,此画还算是有点线索。去城郊心圣道人的故居,看看这个擒纵器。听说沈梦溪大人可以解,但是他住得太过遥远了。” 乾清听得脑袋疼:“我去故居看看便是了。” 厢泉淡淡道:“你这次还挺拼命的。即便此事与青衣奇盗无关,你也会上赶着找人将迷题解开。” 厢泉说的不错。乾清他爹平日里不常训话,反倒是乾清的娘管得严些。然而那日乾清的爹出乎意料地骂他直到半夜,他也不是丝毫没有听进去。 赚钱有很多种方式,夏家希望他从商,而乾清自小锦衣玉食,从未被钱财的问题逼上梁山,即便他觉得自己真有经商才能,也希望自己第一桶金来得更传奇一些,以后给后代们讲起,也算是脸上有光。 想想这些,乾清脸上顿时神采奕奕。厢泉叹了口气,嘲讽道:“你这是典型的饱暖思***人家真缺钱的人,谁会用这种方式赚钱?” 乾清哼了一声,将精致食盒打开。立刻传来一阵饭菜香味。厢泉眯眼,用筷子挑了挑饭菜:“这可是木鱼?” “对,你没吃过吧,便宜你了。” 厢泉懒洋洋地翻了翻:“鱼眼睛呢?” 乾清有些作呕:“你吃它作什么?” “我喜欢吃。” “估计丢掉了,”乾清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真是恶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十六章 可疑的人 “鱼眼明目,应当不会轻易去除。”厢泉有点挑三拣四,“这厨子也不是特别懂嘛。” 乾清觉得他是在嫌弃,“啪”的一声盖上盖子,怒道:“小的没钱请好厨子,佛爷您凑合凑合,不想吃别吃!” 厢泉扯开盖子,夹起一筷子鱼,缓缓道:“其它的画你也解不开,你最好今日就去城郊心圣道人的故居,看看擒纵器。看个大概即可,有问题随后回来告诉我。猜画一事我帮不了你太多,还得靠你自己多费心。” 乾清抱怨道:“只有破解机关才能算是猜出谜底,我又不懂。何况,据说门上有七把大锁,进不去。” 厢泉没理他,接着吃鱼,又掏出两幅画,“还剩这两幅。这是个……古董盒子?上面的图腾真是古怪,若是我出狱,去有众多资料的地方找上一找,说不定能比对出上面刻的是什么图腾……这最后一幅,是凌波仙子?” 乾清道:“凌波仙子图是最难的,虽然是汴京城人尽皆知的传说,却无从考据,又神乎其神。汴京城外某条河中,长青王爷夜半掉入水中,一个月后才被捞起。据说他被仙子所救,回宫之后心心念念那位仙子,最后跑到郊外,凌波于河水之上,最终消失不见。” 厢泉点了点头,表示他听过这个传说。他拿起画仔细端详一会,似在思索。乾清以为他真的有线索,瞪大眼睛,竖耳聆听。 “画得真丑。” 厢泉说完这句,嚼着鱼,就把画丢了。 乾清立即把食盒一拎,怒道:“就知道你无心猜画。还是早些出狱吧。你现在四面楚歌,还在这腆着脸吃牢饭,小心吃一辈子!” “现在出狱,真是划不来。”厢泉居然笑了,真的开始懒洋洋的吃着饭菜。 厢泉酷爱装神弄鬼、隐藏真相,但他此时究竟在想什么,乾清丝毫没有头绪。他环视四周,想探探厢泉口风:“我看你此处堆满白纸,笔墨皆在,你一直是在写什么呢?” “有些是信,还有别的。”厢泉言简意赅,慢慢咀嚼着,像在想事情。 “那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 厢泉头也不抬:“去故居,赢猜画,挣钱,余下事情不要再管。” 乾清觉得对他无话可说,一边收拾食盒,打算打道回府。厢泉这才抬起头,突然道:“注意一下身边可疑的人,青衣奇盗有可能混在你周围。” 乾清怔住,厢泉看着他,敏锐道:“看谁可疑,赶紧说。” 韩姜。乾清最先想到她。然而他却不能说的,只得憋住了。厢泉抬头看他一眼,立即明白他有所隐瞒:“别吞吞吐吐,你的话可能救我一命。” 厢泉步步紧逼,乾清心中四下搜罗谁可疑,开口却胡乱说了个人:“有,街头变戏法的阿炆。我总觉得他是我在庸城见到的店小二。去年你失踪那日,我去客栈,整个客栈只有那个说话声音奇怪、脸也看不真切的店小二。随后跟客栈周掌柜证实,当日客栈应该是空无一人才对。当夜,我在客栈遭到袭击,说不定就是那个店小二干的。他有可能是青衣奇盗的同伙。” 厢泉一怔,没想到乾清真的有线索。他放下筷子,认真问道:“你确定是那个阿炆吗?” 乾清摇头:“不确定,只是很像。我极度擅长于记住人的面孔。” “几成把握?” “一成。不,半成。” “十成为满,你只有半成把握?” “对。” 厢泉叹气:“青衣奇盗偷窃十余次,武艺高超,心思缜密,连我都不曾将他抓捕。若是真的栽在夏乾清你这一眼上,那才叫传奇。” 乾清觉得他又在嘲讽自己,便道:“你问我谁可疑,我说了,你爱信不信。” “我会跟燕以敖说的。”厢泉波澜不惊道。 乾清点了点头:“这样……今日我去一趟心圣道人故居,你好自为之。” 乾清用了“好自为之”而非“好好保重”。厢泉只是笑笑:“休要忘了,下次带来汴京城地图。” 随着乾清的脚步声远去,牢门被关紧。冰冷的监牢又陷入了黑暗死寂,幽冷的光线透过木质小窗照射进来,厢泉的白衣似乎被光线附上了一层霜。 一切又归于宁静。 厢泉捋了捋桌面上的纸。那一大厚摞纸,被写上了满满的字,足以装订成书册。他满意的看着这些白纸黑字,又开始研墨动笔。 …… …… 正月十六,雪霁天晴。牢房门口罕有行人,放眼望去,楼宇被大雪用几笔就勾勒出最简单明快的线条,带着几分疏旷的意味。日头升起,积雪渐融,大抵是几日未曾见到太阳的缘故,乾清从阴冷的牢房中走出,竟然觉得这外面的街道比牢房要暖上许多。 他有些贪恋阳光,竟舍不得迈开步子。 聒噪的柳三一早就被打发走了。他与厢泉谈完话,便独自踏上了前往城郊的路。集市旁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待他走过梦华楼,仍然往里看了一眼。小厮、丫鬟们一如既往的忙碌着,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事。 乾清正盯着这古怪的酒楼,突然听得身后一阵大笑。 那笑声凄厉无比,毛骨悚然。而今日晴好的天气被这笑声击成碎片,似是再次堕入冰天雪地,温暖不再,徒增凉意。乾清鸡皮疙瘩顿起,又觉得这笑声在哪听过。 他扭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民家屋子外头坐着个疯婆婆。 乾清好像在街上见过她——汴京城的人可能都见过她。婆婆七十左右,身体却硬朗,整天疯疯癫癫的在街上走来走去去,衣衫不整,发髻散乱,满口胡言。 小孩子们远远的站在疯婆婆后面,笑着、叫着,朝她扔石子——疯婆婆从不还手。 乾清觉得她很可怜,便两步走上去想轰散孩子们,给她些铜板。孩子们见他一来,速速跑了;疯婆婆见乾清走来,也猛然抬头,用浑浊的双目与他对视一下,似是恐惧生人,便走到小巷子里从墙角盯着乾清看。 乾清叹气,同情地看她一眼,几文钱放在地上破碗里。若是乾清还有钱,肯定不会放这么少了。他叹口气,随即往前走。就在这一瞬,他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只见韩姜笑盈盈的看着他。刹那间,一股淡淡的香草味扑面而来,让他有些晕眩。 她站在明亮阳光下,依旧穿着破旧却整洁的青黑衣衫,单手叉腰,对着乾清笑着,双眸就如同秋日里被风吹皱的水面,明晃晃闪动着,眼睛映出乾清傻呆呆的影子,像是秋水中的清晰倒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十七章 一个疯子的话 韩姜见他不动,便伸手在其眼前晃了一下:“嘿,你是中了邪了?” 乾清居然词穷,没有立刻回答。 韩姜认真地看着他,正经道:“我是有话要讲的。你还要猜画吗?” 乾清愣了一下,傻乎乎的点点头“嗯”一声。韩姜叹气:“现在还剩下擒纵器与仙岛未解,你若是继续猜,要速速抓紧了。” 乾清被她这番言论弄得当头一棒:“什么意思?其它的画都被解开了?不可能!厢泉都无法——” 韩姜蹙眉:“你去找了易厢泉?他昨日被捕快带走……他还说什么?” “没说什么,”乾清含糊其词,激动地问道,“依你之意,五幅画,三幅得解了?短短一天?”他声音喑哑,这可是千两黄金,似乎是一下子从眼前飞走了。 韩姜点头:“听说是。” 乾清突然明白了几分:“韩姜,你是不是解出了?” 韩姜被他这么一问,抿了抿嘴,似乎是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对。” 她脸有点红。在猜画这件事上,她是乾清的竞争者。但她面对乾清的询问,犹豫一下,还是坦然说了实话。 乾清听了她这一声诚恳的“对”后,竟有些高兴起来:“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我信你定能猜得出。” 韩姜摇头:“你我相识不久,竟然信我至此。我猜出而你未猜出,你就不觉得难过,或者……” “不觉得。”乾清赶紧摇头。 韩姜眨了眨眼,看了看乾清:“你就不想问我猜的是哪幅画、问我如何猜出、问我的来历?” “那……你究竟从哪来?猜的哪幅?怎么猜的?” 韩姜愣了一下,随即又好气又好笑道:“夏乾清你怎的如此傻气,我让你问什么你便问什么?时辰不早,估计再久,天便要黑了。见你西向而行,定然是要去城郊心圣道人故居。” “对对对。” 韩姜严肃道:“不知此行凶吉,万事小心为上。若不是有事在身,我倒想陪你走一遭。” 乾清愣住了:“不、不知凶吉?可是厢泉要我单独去!” 韩姜摇头:“我虽然是不认识易厢泉,却也知道他是聪明绝中什么事呢。” 乾清觉得稀里糊涂:“何出此言?” “她曾经见东街的老爷子从这里走过,便大声嚷嚷说他活不久了、什么命被勾走一半了,为此还挨了一顿打。嘿,谁知到那东街老爷子看着好端端的,回去没几日就病死了。人呐,”老婆婆摇摇头,“别小看这种疯婆子哟,她说兴许说了准话。我瞅方才与你搭话的身穿青黑衣服的姑娘,怪怪的。说不准……” 乾清辩解道:“她是好人。” 老婆婆冲乾清眨了眨浑浊的眼睛:“信与不信都在于你。这世间怪事这么多。” 乾清也不好争辩什么,这个老婆婆耳聪目明,算是汴京城一顶一的寿星。只见老婆婆欲离去,走了几步却回头,皱着眉对乾清道:“那姑娘身上的香气,我似乎在哪里闻到过。若说是古怪,怕也是这里古怪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吉利的事” 老婆婆喃喃一阵,慢吞吞地走了。 不吉利的事? 乾清摇了摇头,想把这些鬼神的言论从脑海里消除。良久,他才舒口气,继续向着城外进发,心情也差到了极点。日向西移,过不了多久便是傍晚时分,炊烟四起。乾清买了一个笋肉包子。卖包子的大娘很是可怜,但包子好吃便宜,乾清便经常捧场,来买些充饥。 他便加快了脚步,出了城。 城外向东行,是一片幽秘的小树林。心圣道人的故居就在树林深处。而树林深处的树木往往比边缘的树木高大,在夕阳照射下投出黑灰色的、杂乱无章的影子。这些不规则的影子打在乾清的身上,似乎要将他的皮袄分裂开来,撕成碎片。 前行一阵,天色昏暗,几乎目不见一物。乾清开始懊悔没带灯笼。 但是乾清做事的典型特点——做事毫无准备。然而自己走了这么远,现在回去,太亏了。 行进许久,远处,隐隐约约的,能看见一座破旧的院子。雪早已停,此时月亮已经从东方升起。月色惨白,冰冷的照在远处破旧荒凉的院落之中,蒙上一层蓝灰色。乾清眯眼打量,总觉得那破旧的院落里除了月光,还有一丝忽明忽暗的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十八章 月下老宅 乾清犹豫地向前一迈,他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但是他一定是踩到了什么。刹那间,一张大网从地上“呼啦”一下升起,正好把乾清整个人包裹在里面,就像捕到了一条大鱼,一下子收网,将他狠狠吊了上去! 乾清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天旋地转!片刻之后,乾清才意识到自己被一张大网吊到了树上。他乱蹬几下,却如同被渔网捕捞上来的大鱼,徒劳无功地在渔网间挣扎。 “喂!有人吗?放我下来!”乾清在巨大的网中窝成一团,根本无法直立身体。他拼命地拽住网的粗线,使劲晃动着:“有人没有啊!” 皎月之下,树林安静异常,猫头鹰被吓得扑楞楞地飞走,在天际留下一道黑色的小影。因为夜太静,除了鸟翅扑腾的声音,乾清还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人的脚步声——像极了人蹑手蹑脚的踏在土地上的声响。接着,是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 像是……有人踩着泥土,偶尔踩着几根枯萎的树枝和草木,正推车步行而来。 乾清听得清楚,声音重叠,这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至少两人。但却逐渐远去,消失无声。 “有没有人呐!”乾清嘶吼一声,不停地晃动着网子。 乾清喊破了嗓子,就是没人搭理他。不远处是心圣道人的故居。月下老宅,荒草丛生,毫无人气,连传说中的七把大锁都看不到。 这若吊上十天半个月,岂不饿死在此? 挂网虽高,不如速战速决。乾清觉得,这个距离倘若直接摔下去,重则断骨。思来想去,他索性堵上一把,迅速从袖子中抽出徐夫人匕首,对准大网狠狠划去。大网转瞬即破。只见他一手拉网,一手扒住树枝,然后双腿夹着树干,狼狈地滑了下来。 他浑身疼痛,却未伤筋骨。抬头向前望去。月下老宅静卧于丛林深处。宅子很大,周遭是一圈几尺高的铁篱,内有一屋,隐隐看不清楚。乾清绕了一周,见到正门,远远见其果然拴着七把大锁。 但是有个奇怪的事。院子门口本是杂木丛生的,眼下却独独空了一块方形的地出来。 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地,而是一块木质地板,很旧,在此地却很是突兀。乾清思索一番,觉得这不是普通地板,心中一凉,从周围找了块大石,直接砸去—— “咣当”一声,地板并未砸坏,而是直接翻转起来。那块大石“咕咚”一声坠入地下深不见底的地方! 乾清吓得退后一步。只见这巨石掉落之后,木板再度翻转回来,竟与方才翻转之前别无二致。这显然是个精良的陷阱。 他痴愣片刻,遥望了一下那七把大锁,冷汗直冒,想立即远离这是非之地!且不说自己修不好那擒纵器,不能破开那七把大锁,单单瞧这门前陷阱,就与普通的埋坑陷阱不同。屋主不知存了什么念头,若是院外防范重重,入了院子,里面的机关岂不是要将人大卸八块! 猫头鹰落在枝头,再次咕咕叫起来。明月高悬,老宅阴森古怪。乾清不想在此地久留,拿着树枝一路小跑回家,一边跑,一边骂着易厢泉坑人。 行至汴京城门口,却见小贩燃了灯,包子的蒸笼冒着腾腾热气。乾清以为自己可以安全邸宅,却在这繁华的汴京城街头,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 是陆显仁一伙。 陆显仁穿着昂贵的白狐裘,喝多了酒,正在街上闲晃,勾搭着街上好看的姑娘。他见了夏乾清,双目一瞪,一脸愠色。但他没敢造次,因为罕见地,他今日为了逛青楼而没有带跟班。 乾清见他一脸怂样,想好好教训教训他。而陆显仁却忽然扑哧一笑,猩红的双目微微眯起,醉醺醺道:“你老相好的命,可握在我爹手里。” 老相好? 乾清先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想了一阵,才发觉陆显仁指得是易厢泉。 陆显仁从旁边的摊贩抓起一个笋肉包子,钱也不给,直接塞到嘴里:“我爹可以用刑。可以流放,也可以……” 他把包子吐了出来,啐在了卖包子的老妇人脸上:“呸!真是难吃!” 陆显仁一脸嫌弃地看着敢怒不敢言的老妇,随即擦了擦嘴,对乾清狠道:“跪下来求我,我让我爹放他一条生路。” 乾清最恨欺负老弱病残的人,火从胸中起,瞪他一眼,骂一句“怂包”,忽然狠踹了陆显仁一脚。这一脚踹得不偏不倚,原本就醉醺醺的陆显仁扑通一声倒地。乾清本来应该习惯性地骂街的,但如今这陆显仁不是一般的蠢笨,乾清觉得此刻骂街,都侮辱了自己聪明的脑子。 “回家让你爹给你喂奶去。”乾清朝他呸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的行人敢怒不敢言,见了陆显仁的狼狈样无不幸灾乐祸。而待陆显仁狼狈爬起,乾清已经消失无踪了。 陆显仁怒朝着旁边的包子老妇咒骂撒气,一瘸一拐地走了。他是个记仇的人,一直都是。汴京城很少有人惹他,因为没有人管得住他。 夏乾清不会有好下场的。如今踹他一脚,来日悔恨十年。 陆显仁眯着猩红双眼,嘴角忽然挑起了一抹笑。 此时,乾清已经抵宅。陆显仁一事,他从未放在心上。他美美睡上一觉。本打算早早起来去找厢泉汇报,哪知一睡,又是日上三竿。 他赶紧起床去探监,正巧路过梦华楼,心中突然闪过不详之感,遂进去。伯叔知是乾清前来,立刻出来迎客。 乾清紧张问道:“如今被人猜出几幅了?” 伯叔迟疑一下:“四幅。” 乾清简直要昏过去了:“昨天听说被人猜出来三幅!这怎么回事?今日就成了四幅?” 伯叔为难道:“四幅真的全都被猜出。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幅仙岛之谜。” 乾清真的觉得五雷轰顶:“不可能,擒纵器不可能一天之内修好,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我昨夜去的时候,门还是锁得好好的——” 伯叔轻叹一声,领着乾清穿过厅堂进了后屋小院。只见院内摆着一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铜铁破烂玩意。 乾清吃惊地指了指:“这破铜烂铁就是……?” “擒纵器。若日有人将其送来,是可以运行的。” 乾清绕其一周,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谁送来的?从哪送来的?” 伯叔道:“答题人……这事我们约定好了,不可透露。不过夏公子若是觉得心有不甘,还剩仙岛图无解” 乾清心中拔凉,总觉得此事太不可思议。若是其中有猫腻,一切都是梦华楼自导自演的,他还是相信的。单单一天,易厢泉不过将几幅画分析个大概,却有四个人在一天的时间内将四个谜底彻底解开。乾清不相信,这世间有人能胜过易厢泉,还是四个人! 伯叔察言观色一番,知他不信,便温和道:“夏公子不必着急。陆山海大人算是本次活动的仲裁,猜画人的姓名已经记录在册,他已经过目。这题目、答案、猜画的获胜者,也都是真真切切的。我们还剩下最后一幅,也是赏金最多的。” 乾清觉得此事疑点甚多。退一步讲,他们将青衣奇盗的字条放入猜画题目之中,就已经万分可疑了。乾清又询问几句,想刺探对方底细,奈何伯叔是老江湖,一一耐心回答,却并未多说别的什么。 一无所获。 乾清沮丧地出了门,回想昨日点滴。在心圣道人故居旁,他被网吊到天上,呼救无人应和,但却听到脚步声和车轮声。乾清这才明白,修复擒纵器的的人昨日定然是与自己相遇了,但是他们没救自己。 那门上的七把大锁安然无恙,可是门前的木板却突兀出现,若是真的无人动过,周围杂草丛生,它必定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昨日被人捷足先登了。 而且是能修复擒纵器、避开屋内诸多机关的人。 想到此,乾清灵光一现。不,不是那伙人没救自己,说不定那大网就是他们布置的,为了防止自己先于他们之前解出答案。 好恶毒!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乾清直骂自己傻。单凭一己之力,解开这种难题,难于上青天。猜画猜不出来倒也罢了。自己的好友落狱,自己却没有帮上忙的可能。 他顿时产生了浓重的挫败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二十九章 夜行衣与新衣 牢狱透着冬日的寒意。 厢泉披衣而坐,揉了揉眼,轻咳一声:“这个女人,挺有意思的。” 他将自己的夜行衣展开,似是在自言自语。而他旁边还摆着一件新制冬衣。厢泉认真比对了针脚:“你们这就堂而皇之地将冬衣从阿炆那里偷窃出来了?” 燕以敖点头:“阿炆与邻家孤老相处甚好,一般正月十五晚上都会去吃个饭,住一宿。但今年十五没去。你快快把新衣瞧一瞧,我们再偷偷还回去。” 厢泉嘴角挑起一抹微笑:“人家今年的正月十五晚上有事,去不成了呗。” 燕以敖知道他暗讽阿炆就是青衣奇盗,摇头道:“厢泉,你不要这么讲,现在还没下定论……” “夏乾清的眼睛和记性还是很可信的。有的时候我还真的不如他。若不是他一句话,我可能不会查到阿炆头上。”厢泉对比了两件衣服,“基本就是了。” 燕以敖吸了一口凉气:“这给阿炆做冬衣的人,和给你做夜行衣的人,是同一个人?” “应当错不了。” 燕以敖沉默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真如乾清所说,阿炆出现在庸城;而阿炆手里的衣服和夜行衣出自同一人只手,那他和青衣奇盗脱不了干系。 犯案十六次的青衣奇盗,因为被夏乾清看过一眼而被捕。 这……说出来谁都不信。 燕以敖再次确认:“夏乾清真的在庸城见过阿炆?” 厢泉点头:“看起来像是阿炆。” “几成把握?” “一成。”厢泉默默加了半成把握。 燕以敖深吸一口气:“这……是什么样的人?” “衣服做得不怎么样,针脚粗。我已开始以为是老人,老人做衣服的手法会很熟练,但是视力会不好。这件衣服的针脚很粗,虽有赶制之嫌,但是手法并不熟练。估计是年轻人做的。很是有趣,有趣。” 厢泉将阿炆那件衣服放在油灯之下细看,又道:“夜行衣和新衣的针脚很像,肯定是同一个人所做;一个做得急,一个做得慢。阿炆这件衣服破绽更多了,衣服上有熏香味道,很浓重。会不会是哪家的富家小姐做的?嗯……不像,香味太浓了,而且线头上沾得口脂颜色不淡呐。” 厢泉像是自言自语,忽然抬眼道:“阿炆逛不逛青楼?” “不逛。” “真奇怪。” 燕以敖挑眉:“哪里奇怪?你觉得是青楼女子做的?” 厢泉“啊”了一声,忽然抬眼看了看燕以敖:“想想也不奇怪了。” 燕以敖觉得与他对话有些累人:“到底哪里奇怪,哪里不奇怪?” “奇怪的不是它,是你们。我问阿炆逛不逛青楼,你居然立刻回答我了。你怎么这么了解?” 燕以敖赶紧道:“我们打听过……” “而且,正月十五,阿炆肯定‘忙完’之后就去了邻近的孤老家中,你们办事一向很快,衣服怎么现在才拿来。一定是在我之前,你们找人看过。已经得出了一些结论了,”厢泉低头叹息一声,“毕竟我现在是有嫌疑的人,我的话也并不牢靠。” 燕以敖哭笑不得,只得承认道:“是万冲擅自做主拿给别人看的。那人也得出了和你差不多的结论。” 厢泉讶异:“大理寺的人?” “普通人,万冲没说是谁,只说以前有事的时候喜欢问问他。但那人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名姓。” “啊,还有这样的人,”厢泉慢悠悠道,“我以为只有我这样闲。” 燕以敖道:“对方直接说了,这个衣服很有可能在青楼做的。除了你上述所说的论证,对方还认识阿炆新衣的衣料,在汴京城地图上点了三家布庄。这三家布庄都开在青楼附近,常把布卖给青楼女子。我们再去细查,阿炆身上的这件衣料很是朴素,每天售量很大,无法查到买主。但是……万冲请教的那个人,还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厢泉挑眉,表示洗耳恭听。 “青衣奇盗在庸城事件之中与你见过面,当时应当没有预料到今日之举。所以夜行衣也是赶制的,但是夜行衣比较适合你的尺寸,这就奇怪了。又有了两种可能,第一,是青衣奇盗经常与你见面。比如街上,比如梦华楼里。但是对于你衣服的尺寸可能需要目测。第二个可能是青衣奇盗取得过你的衣物,但为了做夜行衣而偷衣服,这有些说不过去。” 烛火通明,牢内安静。吹雪轻轻地叫唤了一声,跳到了厢泉的怀里。 厢泉抚摸着吹雪的头,坐在了凳子上,就像坐在自家院子里一样,慢吞吞道:“还有第三种可能。青衣奇盗团伙中有身形和我很像的人,他们看见我的时候就这么觉得,夜行衣也按照那人的尺寸做了。” 燕以敖点头道:“没错。” 厢泉惊讶地看着燕以敖:“那人也这么说?” “对。” 厢泉无奈笑笑:“以后有事,你也可以去劳烦那人。” 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多余感,厢泉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幽怨。以前他可是很少这样的,燕以敖觉得他的精神有些萎靡,便宽慰道:“待你脱罪,我还是要劳烦你。我们是朋友,你之前帮了我们这么多……大恩无法言谢。” 厢泉颔首,转移话题道:“我给你的说书词可曾放出去?” 燕以敖点头,厢泉衷心道了句谢,递过去一张药方一样的东西:“我在庸城时就研究过青衣奇盗的纸和墨,如今有大用了。劳烦你派人去清风纸坊做出来,先做一千张;之后请调查一下那位‘高人’点出的三家青楼到底有着多少女子,多少户房间,做好了再来问我。” 他稀里糊涂地给了这些指使,燕以敖依然答应了。厢泉再次发出感谢:“没有你们,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燕以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叹了口气,看了看窗外:“我只是不愿发生冤案。如今你含冤入狱,我们心里并不好过。我为官,亦为你友。我初入大理寺时,我的师父曾多次教导我,世上虽有破不了的案,但一定要竭力去破;若是含冤者尚存,必须要尽全力去解救喊冤的人。” 厢泉讶异:“破不了的案?” 燕以敖顿了顿,指了指桌子上乾清画出的仙女图:“它令我想起一桩破不了的案。当年我刚进大理寺,师父手下有一名老囚,不会说话,不识字。老囚不知是为何关在这里的,也无人问津,似是一辈子要呆在这里了。师父问他为何犯罪,他答不出,问他是否有冤,他拼命点头。之后我的师父查了卷宗,然而,那名老囚并未留下任何案件卷宗。” 厢泉眉头一皱:“有这等事?” 燕以敖点头:“有。我师父琢磨着这样不行,问不出来、无法伸冤。想等到大赦的时候就放他走,毕竟改朝换代了。然而没等到大赦,老囚便死了。” 厢泉叹气:“含冤而终,乃世间悲事。” “据我师傅讲,老囚犯病重,死前划破手指,在牢狱地上以血作画,画了一幅很奇怪的图。像是有人背着人在河里游泳,有士兵驻守河岸。之后,老囚在那幅图上用血打了个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十章 人言可畏 厢泉眯眼:“这是何意?” 燕以敖苦笑:“我连图都没见过,这算是大理寺一桩奇事了。只是这临波仙女图让我想起来了而已。” “这大概是多少年前的事?” 燕以敖抬头思索:“我二十年前初入大理寺,未见此事。约莫着是三四十年前的事。” 厢泉舒了口气:“那就和此事无关了,长青王爷一事是五十四年前了。” 燕以敖沉默道:“此等冤案屡见不鲜,不知为何就被押入大狱而不得翻身,大多是得罪了什么权贵。我们这群小官,就是想确保冤案不在发生。你也……必须保重。” 厢泉叹息:“我这件事是发生在汴京城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事件会传入皇家的耳朵里。理寺卿陆山海并不看好我。而我师父也有一部分旧交在朝中任职。青衣奇盗一案是小,朝廷纷争是大。” 厢泉又道:“你可知阿云一案(1)的事?断案的意义就是查明真相,但是案件一旦卷入朝纲,就会沦为党羽之争的利器。” 燕以敖没有吭声。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话虽如此,但如果一滴水的消失,可以保证有人江山在手、大权在握,那它消失了又有何妨呢。 厢泉道:“小老百姓的日子最难过。如果因为这件事,我稀里糊涂地死了,也并不奇怪。” 他说话时仍然微笑着,仿佛这笑容是长在他脸上了一样。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却让人感到了讥讽和无奈。 燕以敖不知用什么话来回答。 牢里的气温骤然冷了下来。 二人沉默之际,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咣当”声,燕以敖徒然转身喝道:“谁?!” 那人像是放下什么东西,急匆匆地跑了,那脚步急促,没轻没重,厢泉一听就知道了。 “是乾清。” 他说完三字,脚步声戛然而止。 夏乾清原本是送饭来的,却老远就听见了二人的谈话。直到厢泉说了那句“稀里糊涂地死了”他才觉得脑袋一懵,不知事件竟到了如此地步,遂匆匆放下食盒,落荒而逃。 他本以为易厢泉真的可以轻松脱罪的。 此时他站在牢房门口,听到厢泉叫他,遂停了脚步,心情复杂。 二人隔着墙面,气氛有些尴尬。 厢泉道:“不用管我,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行。” 乾清垂下头,声音有一丝酸涩。 “是……因为我帮不上忙吗?” “因为事情没这么严重——” “事情不严重?不严重你说你稀里糊涂地死了?”乾清吼了一句,快步走回牢房,当着易厢泉的面喊道,“如果不严重,你现在应该被放出来了!易厢泉,我还以为你能快点出来,帮我去猜画,我们一起去西域。”乾清气喘吁吁,顿了顿,道:“实在不行我找人劫狱。” 站在一旁的燕以敖哭笑不得:“夏公子,你再怎么嚣张,也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这句话。” 他们在一旁叽叽喳喳,而厢泉站在窗口,看着乾清,目光很平静,好像已经穿透了时间,穿透牢房,看到了汴京城的全景。 乾清平静下来,知道厢泉有话要说。 “我当然要你帮忙了,乾清。你要把猜画解出来。” “我解不出来……” “解不出来的地方就来问我,”厢泉的目光很坚定,“虽然没证据,但是我觉得猜画一事并不简单,很可能和此次事件有极大的关联。至于剩下的不需要你再操心了。” 乾清有些烦躁:“我还是帮不上你。” 厢泉深吸了一口气,看看燕以敖,看看乾清,诚恳道:“谢谢你们想帮我,首先,我希望你们相信我。” 厢泉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 乾清看了看他的眼睛,恍然间才明白,他们二人性格迥异,数年友谊却绵延至今,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彼此之间的信任。 友情之根,在于忠。 乾清声音酸涩:“我争取解出猜画。可是你怎么办?怎么脱罪?” 厢泉看看乾清,又看看燕以敖,轻声说了四个字。 “准备撒网。” …… …… 汴京城的一月透着阴风,但那寒冷被浓重的年味儿几乎驱散干净了。猜谜呀,大盗呀,正月十五圆月之夜的变数呀,统统使得那些大官小官忙得团团转,但是于看热闹的百姓而言,巴不得事情更大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更广一些。晒太阳的老人们话变多了,抱孩子的大娘双眼放光地换着消息,互有好感的男女偶然见面,多多少少也能多些话题来谈。 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一夜之间,说书场子里的人又多了起来。好事者多半会编出不少段子来,只要不触犯了法律,越吸引人眼球,银子自然就越挣越多了。 但是他们失算了。 在五更开市之时,汴京城的大小说书场接到了厚厚一沓说书词,不知出自谁手。这说书词写得说不算好,但是实在是太过详细了。它讲了庸城事件全部的始末,夸张却并不虚假,传奇故事却又藏着真实的味道。 于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各大说书场的说书人都把词背得烂熟,挂起招牌来了—— 青衣奇盗之庸城记事真相 夏乾清在正午时起床,待他听到这段说书词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场了: “夏家公子夏乾清,虽不学无术,但是这射箭的功夫却是江南一流的。百步穿杨不假,百发百中也是真!一箭射伤了青衣奇盗的左膝盖呐……” 乾清听得呆了。这段说书词的叙事过于详细,就好像这写段子的人亲身参与过。恐怕只有他自己和厢泉能写出来。若非自己,定然是厢泉所为。 只听得扶尺一落,说书人讲到高潮时结束。看客们叫好声不断,他这才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场子里都是人,唯独自己所坐的位置附近一个人都没有。他又转头看看,说书人退场,看客们居然都把目光投向自己,议论声不绝,甚至眼带敬佩神色。 乾清头晕目眩起来——那说书段子里可是点了夏乾清的大名,而且极尽赞美之词。 见情形不对,乾清赶紧丢了茶钱在桌上,在众人赞赏的目光下速速退场。一向爱出风头的他,第一次觉得脑袋发懵、脸颊发烫,远远听得小二在他身后喊着:“哟!夏公子喝茶,我们免单嘞!” 乾清像个傻子一样冲了出去,走到街上。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但是路人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了。 不过是相隔一夜,乾清觉得他不认识这世界,可世界好像全都认识他了。 他有点难以接受这种转变,简直要抱头鼠窜,便灰溜溜的走在街头建筑的阴影里,直奔监牢。走过一路,乾清震惊的发现几乎所有大茶馆门口都挂着“青衣奇盗之庸城记事真相”的招牌,里面都挤满了——这些招牌像是雨后长处的笋,一个一个莫名的冒了出来。 乾清长这么大,没见过这种场景。仿佛自己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不再是个败家子,成了江南箭神夏乾清。 除了他之外,转型最成功的人自然是易厢泉。 他从一个来历不明的、神出鬼没的人,变成了一个神乎其神的断案圣手。小衙门、大理寺,统统由得他呼风唤雨,智慧却不及他一人。 一夜之间,易厢泉的入狱,成了汴京城十年难遇的大冤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十一章 所谓金盆洗手 在说书场地外面的角落里,坐了一个穿斗篷的人。汴京城的天是很冷的,因此遇到这种裹得严实、连脑袋都罩住的人,也不足为奇。 是鹅黄。 她坐在场子里,听完了整场说书,随后冷哼一声,丢下茶钱匆匆地转过街角,回了青楼。 待进了房间,鹅黄将斗篷换下,走到炭火盆前面烤冻僵的手。盆中是新碳,一块块的,烧得火红。金色的炭火盆闪着微光,却映的她的手无比的晦暗。 自古所谓金盆洗手,本身就是笑话。 鹅黄紧紧皱着眉头,看向炭火盆旁边的包袱。她已经准备好了要离开京城,避避风头。 自从青衣奇盗事件过去之后,满街都是捕快。他们必须十二分的小心,为了避免遭到怀疑,她与阿炆就没再碰面。那日在街上见到,阿炆在人群中与她对视,神色慌张。 到底出什么事了?是败露了吗?不可能的。 阿炆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有人在调查他吗?自己怎么和他联系上呢?如果有人查他,现在这个节骨眼两个人联系,岂不是白白暴露了?不对,不会的,不可能暴露的。青衣奇盗没被抓到,他们没留下任何破绽,不可能有人查到阿炆头上。何况那日阿炆根本没有行动,怎会查到他头上? 做贼心虚而已。 鹅黄叹了口气,现下风声正紧,自己还是少露面为妙。她有那份自信,使得自己和阿炆不会败露;有那份自信,他们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但是,还是万分小心为上,毕竟,自己和夏乾清在庸城时见过面的,而此时,易厢泉和夏乾清二人都在汴京…… 无论如何,还是出去避避风头好。 她想着想着,思绪万分烦乱,觉得手心里的汗渗下来了,手已经不再冷了。但是她全身都冷得发抖。 紧张吗?为什么紧张呢?庸城的时候,城禁七日,他们还不是和易厢泉和夏乾清同处一城,还不是得手了吗?如今换作汴京,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他们查不出来的,没有任何可能查的出来—— 鹅黄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对,先离开这里。实在不行,一走了之。她再次环顾了这个小小的屋子,心中有了几分不舍。她狠狠摇了摇头,心想,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舍什么? 只是出去避几天而已。 她穿好了衣服,理了理包袱,却忽然发现—— 包袱旁边有一张纸。 这张纸和普通的纸不一样,是一张微微发黄的纸。但是又像是普通的纸张一样薄、一样普通,躺在桌子上而已,等着人用笔墨将它渲染。 鹅黄看了片刻,怔了一下。 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在这?! 明明所有的纸都毁了呀! 鹅黄有些发抖,自己是漏掉了吗?不会的,没事的,只是一张纸而已。她立即拿出笔墨,磨了磨,在纸上滴上了墨点。这墨点滴上去,像一朵盛开的黑色花。鹅黄将纸张放在炭火盆上烤,不过一会,那黑色的墨花在绽开了片刻之后却立即枯萎,接着,那微黄的纸上一滴墨痕都消失了。 这是青衣奇盗的纸,他们特制的可以溶墨的纸。 鹅黄脸色发白,这东西怎么会随随便便放在桌子上? 几乎是立刻地,她将纸一揉,“嗤”一声丢入了炭火盆中。盆中的微红的火丝将它燃了,冒出了一阵淡淡地白色烟雾,掺杂着一丝不易闻见的香气。 这下好了,一切都毁掉了。 鹅黄笑了一下,易厢泉和那些狗官……他们没有把柄,没有任何把柄。青衣奇盗不会落网的,她这就要走了。 她背上包袱,看了小屋最后一眼,推门而去—— “嘎吱”一声,门开了。鹅黄却停了脚步。迎接她的是汴京城午后的阳光。这抹淡金色的阳光照着青楼古老的雕花扶栏,在扶栏的上方窝着一只白色的小猫。 小白猫像是守株待兔一样,就这么窝在鹅黄的门前。 它原本像是在午睡,恬静如画。却听闻了鹅黄的脚步声,刷地一下睁开了双目。白色小猫有一黄一蓝的双眼。此时,它抬起异色的双眸,死死地盯住了鹅黄的脸。 一人一猫,相互对视。 鹅黄怔怔,脸上逐渐失了血色。 “喵!”突然地,白猫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冲进了鹅黄的房间去,却又忽然倒在了炭火炉旁边。 鹅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呆滞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刚才的那只猫,名为吹雪。 吹雪,吹雪。是易厢泉的猫啊。 她浑身颤抖,像是见了鬼一样。易厢泉,易厢泉!怎么可能……?!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一声戎装地万冲缓步走上了台阶。他看看屋内的吹雪,又用犀利的目光看向鹅黄,不紧不慢道:“姑娘,烦劳你和我们走一趟。” 鹅黄有些呆了。她无数次地想象过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如果这些狗官来抓她,她会反驳的、会挣扎的、会跑的!但是话到她嘴里,却变成了一句可笑的问话。 “去、去哪?” “大理寺。”万冲行礼,答得很有礼貌,左手却悄悄抚上了刀鞘。 …… …… 作者自白:这段话之所以打出来,是因为我算错了字数,这章不足2000发不了,才凑字数打的。大家见谅哈。 既然不得不打300字,我就多嘚啵两句。话说这个书真的有人在看???我一直以为创世这边都没人看呢。但感觉又有。男读者和女读者的习惯真的是不一样啊,有意思。女读者特别喜欢给我评论,“大大加油呀”啥的。男读者集体沉默,然后会去别的站写书评,还有送给我20块钱的!哈哈哈,谢谢大家,我都记在心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十二章 十二个岛 乾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监牢的。万冲今日破天荒的不在,是一个小吏引他进去的。见了厢泉,乾清劈头就问了说书段子一事。 “我昨天写的。”厢泉用一根竹子,在拨弄木桶里的水。 桌子上摊着好多书册,一张地图,笔墨纸砚。地上放着很多木条,花草枝干。乾清三言两语讲了昨日之事,厢泉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 “没想到我编段子、夸赞人的技术这么好,开心,”厢泉丢掉稻草,咧嘴一笑,“以后不算命了,专门拍马屁,也能有口饭吃。” “你这又是为何?”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这是最简单、最粗暴的道理,我们都说要讲法,可是这法也是人定出来而为人所用的,人说了算,它就算,说它是一摊屎,它就是屎。我进牢房之前,汴京城传了不少流言蜚语,说我来路不明。这青衣奇盗的事一起,流言如利剑,天子也好,大官也罢,都要顾及流言。” 厢泉拨弄着竹子,慢吞吞道:“只要老百姓都向着我,说我含了冤,我就赢了三分之一。虽然散播说书词不是君子所为,但是……你要知道,老百姓的力量是最大的,而且,他们是最好骗的。流言一出,不问真假,也不需要问真假,反正与他们无关,传传就好,仿佛自己在传奇大戏里扮了大角儿……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乾清稀里糊涂:“最后会怎样?” “我会被放掉。谁要抓我,谁就是陷害了再世包青天的奸臣,遗臭万年。” 厢泉说完,严肃片刻,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他的笑点真的很奇怪。乾清看他那张得意的脸,实在是吐不出一个字来,觉得易厢泉被关疯了。他环视四周,一堆新的疑问又涌了出来。 “你这堆东西是干什么的?” 厢泉斜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依旧用竹子弄着木桶。那木桶装满了水,烛光照射之下,一尾小巧而灵活的鱼在桶内游动。厢泉用竹子搅动着水花,却见几寸长的竹子伸进去,再拔出来,竟然只剩下短短一截。 厢泉喃喃:“居然连竹子都吃啊。” 乾清见状,立即意会:“这是木鱼?” “对。” “你的新宠?” 厢泉愣了一下:“什么玩意?” “你闲得都开始养鱼了?” 厢泉鄙夷地看着他:“用鱼找仙岛。” 乾清这才明白,厢泉在说猜画的事。 “你都泥菩萨过江了,何必再管猜画一事。” “我本来委托你去调查猜画的事,哪知道你这么不用心,”厢泉叹息,“猜画的事也是很重要的,要调查清楚才好。地图呢?”(1) 乾清将地图递过去,厢泉摊开细看,只看了片刻,便露出笑容。 “你……知道什么了?” 厢泉头也不抬:“五十四年前长青王爷出逃,那个故事,不知真假几分。汴京四河,延伸极广,若是汴京城附近的岛屿,定然与四条河有关。河上船家很多,但为什么没有什么人能发现仙岛?所以,我开始怀疑整个故事的真实性。比如,在王府花园里的人工湖中放个小岛,放个美女上去,编制这个故事,流传一段佳话。这也不是不可能。” 厢泉依旧不紧不慢道:“若是要找到仙岛,我们首先要相信这仙岛绝对存在,而且根据传说,它在汴京城附近。我们只能依据传说推断。但是我们有什么线索?第一,岛的位置极度隐蔽。第二,普通船只无法到达。第三,岛嘛,铁定是四面环水的……” 乾清觉得这简直是废话。 “……那时我无心猜画。但是细细思索,觉得青衣奇盗的事与猜画有关联,这才继续分析。而多亏你带来的木鱼,我才能解决这件事。这木鱼——” 闻言,乾清震惊地打断:“你解决了?” 厢泉歪头想了想:“你上次说完,我就有眉目了。看见地图,我觉得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么快!乾清心中一寒,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么无知,感到自己这辈子也比不过易厢泉。一种凄凉之感笼罩在他心头,乾清好容易控制自己情绪,言不由衷地称赞几句。 厢泉就像是没听见他的称赞,继续不紧不慢道:“汴京城有四条河,周遭渔民众多,为何偏偏寻不到这一座岛屿?寻不着、偏偏也看不见?咱们顺着常人思维想想,仙岛一般都在什么地方?”厢泉看着乾清,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雾气缭绕,人迹罕至,水中央,暗礁丛生,极难到达。” 厢泉指着地图道:“图上岛屿众多。咱们来看看怀疑对象:逐鹿、白鹭、灵狐、碧鸳四个大岛,各有不同。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八个小岛,也散落各地。” 乾清道:“逐鹿岛最大、碧鸳岛的绿植覆盖最大、白鹭岛最近、灵狐岛曾上有人的踪迹。” 厢泉微笑赞许:“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提前查了?” “那是。” 厢泉接着道:“七个小岛形态也各异。甲在河的最中间,四通八达;乙离码头近、靠近两个大岛,交通最便利。丙丁如双生子相连,戊形状如带。己最靠近万岁山。庚是竖着的,地图的西侧,而辛最小……乾清,在地图南侧尽头的万岁山一陆,通向哪?” 乾清看了看道:“属汴京城郊,但是不走水路绕过去需要七八天。山路崎岖,和吴村的山路(见第二部山歌)很像。而我们这侧,汴河是从城内延伸出来的,有两个码头,其中雁城码头来往船只最频繁,也是最靠近这些小岛的码头。所以,整个地方被圈起来,我们的目标就在这片水域了。” “这么多年,这么小个地方,他们找不到一个仙岛。”厢泉摇头叹息。 乾清皱眉:“那是因为有木鱼在。雁城码头的渔民目睹了长青的凌波之行,长青是顺着金曲河方向走的。” “往东南走呢?” “东南是航运要道,往来船只频繁。但是往北,则是汴河支流金曲河,顺着能看到所有小岛。但是所有小岛都暗礁丛生,普通船只几乎都无法到达。何况在白鹭与逐鹿岛之间,木鱼开始出现了。” 厢泉笑了笑:“他们以前找仙岛都是让人边游泳边找吗?” 乾清摇头:“不知道,听说这南北两端距离极远,普通船只差不多要航行两三个时辰。何况我听渔民讲了,他们若游水捕鱼,常常受伤。暗礁的存在不仅阻碍行船,人也会磕碰流血,很危险的。” 厢泉沉思片刻:“你说灵狐岛有人的痕迹?” “听说是。所以是重点怀疑之处。” “所有岛都有植被覆盖?碧鸳岛的树最多?” 乾清点头:“还听说戊岛有巨石。” “不走金曲河,走白鹭岛西侧去庚岛,如何?” “都有木鱼。何况听说长青走的就是白鹭和逐鹿之间。” 厢泉叹息一声:“事真多。” 乾清幸灾乐祸:“解不出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十三章 你还记得鹅黄吗 厢泉平静道:“应该是解出来了。关于仙岛的所在地。那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观点,别再同这些小岛纠缠。所谓船只极难到达,只有三点:木鱼,暗礁,湍急的水流” “所以呢?”乾清有点着急了。 “湍急的水流,可能是因为岛岛屿之间间隙窄,更多的原因是地势高。而木鱼食用木头、竹子。所以碧鸳岛和丙丁岛最可疑,近山,地势高,还有绿植。” 乾清赶紧点头:“咱俩想到一块去了。” “跟你想到一块去了,那便错了呗。”厢泉一瞪眼,“木鱼视力极差。那****带鱼来,我特意瞧了瞧它的双目,真的无目。” “啊?然后?” 厢泉叹气:“你怎么还不明白?木鱼食木,附近必然有植被生长。而地势高,水流急,必然是山地。木船无法行进,是木鱼聚集之处。但木鱼喜欢激流,其聚集处多半是山底瀑布、激流落下之处。所以与其说地势高,不如说它们最喜欢山脚下、瀑布下。” “然而,木鱼几乎没有眼睛,是因为长久处于黑暗之中。长期处于黑暗中的动物,不需要眼睛。经过数十年、数百年之后,眼睛则会消失。(1)木鱼是如此,它就会生长于黑暗中,不见日月。符合这种条件的只有山洞水潭。那是木鱼的老家。至于白鹭岛和逐鹿岛一带的木鱼,只是游过去的而已。” 乾清一震:“你是说……仙岛在山洞里?” 厢泉点头,伸手指着地图最北道:“谁说仙人一定住在岛上?洞天福地,素来是仙人居住的地方。顺河而行,地势最高、植被茂盛,人迹罕至的地方,肯定就是万岁山。近山体,水汽足,植被茂盛,爬山虎之类的藤蔓植物很可能将不大的洞口遮蔽。而瀑布底端,水急流入山洞,黑暗一片,便可遇上成群的无目木鱼。我猜,拨开一些植物,随后进洞前行一阵,兴许越发宽阔,行至山中无人之地,即可见‘洞天’——四周皆山,唯有方寸天空。树木向阳生长,水汽充足,故而树木极度茂盛。这就成了仙岛的样子。” 乾清挠了挠头:“听起来很像《桃花源记》所描述之地。你是说,他们找了很久的仙岛,并非岛,而是河对岸的陆地?” 厢泉点头:“万岁山虽可绕路抵达,但地势险要,几乎无法行进的,和与世隔绝的岛屿相差无几。何况,这些岛屿在这,这么多年都未被发现仙岛。就是因为它在‘大’岛上。” 厢泉沉默不作声。乾清不知他还想着什么,便问道:“那……那个‘凌波’是怎么回事?传说,那个王爷第二次是独自一人跑去仙岛找仙女,当时,有人看到王爷持杖而行,徐徐前进,凌波于水面上……你可知是为何?” 厢泉摇头:“没想出来。你去准备一下,后天找人登岛。岛上定会有线索。我……再思考一天。” “你没想出来便要准备登岛?谁登岛?怎么登?” “你登,我在这念经保佑你。” 乾清快哭了:“你疯了?你让我登岛?我上山下海的就罢了,你让我寻仙?怎么寻?坐船?凌波?” “凌波的事明天告诉你,我再想想。你先回去。”厢泉似乎有些头疼的样子,兴许是思考过度。 他不是很无聊吗?今日是怎的了。 乾清也不再说什么,因为他也听得头疼。乾清觉得自己和厢泉莫名其妙的步入了一个极度精妙的圈套里,就像步入了猎人的陷阱。虽然厢泉是聪明而凶猛的动物,但是暗处的猎人却屏息以待,等着他俩上钩。 亦或者说,厢泉已经上钩了。他现在身陷囹圄,情况危急,却还有心思猜画。乾清摸不透他的心思,怏怏不乐的离去,刚刚走到门口,厢泉却突然叫住他,问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 “你……还记得鹅黄吗?” “谁?”乾清愣了一下。 “鹅黄。” 乾清思考片刻,道:“庸城,西街,我见过那个叫鹅黄的女子。” 乾清语毕,正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好记性,却见厢泉一脸严肃,这才反应过来:“咦?不对、不对!我见过她,但是你没见过。我从未和你说过关于这个鹅黄的事。” “嗯。”厢泉只是随口应了一声,闭目沉思。 乾清越来越疑惑,推了推厢泉:“你……怎么会想起这么个人?不对,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她?为何提起她?” “她与你说过什么?” 乾清无所谓的说:“只记得说了碧玺的事,闲聊罢了。易大公子,我与她相识于庸城城禁时,去年重阳节之前,眼下都过年了,我哪里记得这么多。我只记得这个女子相貌平平,但是大方得体,像是大家闺秀……而且很聪明,也有点奇怪。” 厢泉眉头紧锁:“你一会去找万冲,将你和鹅黄的谈话细节讲出,能记得多少,便讲多少。” “我——” “讲完就回去好好休息吧。”厢泉依旧闭目轻声道:“忘记布置任务了。你先去寻访一些老人,告诉我当年长青王爷的事。若是细细推算,长青王爷一事约摸发生在距今五十四年前,如此,必定有些老人当年听闻过这件事。亲身经历,比那些陈旧资料要有用的多。” 乾清心中念想,厢泉什么事都不告诉自己,偏偏给自己这找老头儿老太太问话的工作。心中顿觉不快:“我不去。” 厢泉像是压根没听见一般戳了戳地图:“地图很是清楚。顺着汴河坐船而行,向北数里出的万岁山脚下。具体位置,再寻一份万岁山地图来与我看看。保险起见,你在找当地人问问。有没有木鱼出没、水流湍急的地带,而且山洞相对较多。” 乾清嘟囔:“我不想去。” 厢泉认真道:“为了赚钱嘛。” 为了赚钱。乾清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得告辞照做。此时万冲已经回来了,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乾清叹息一声,去找万冲说了庸城的细节,便晃晃悠悠的从牢房中出来了。仔细盘算一下。厢泉虽说令人厌恶,但是那千两黄金可不是开玩笑的,最后一幅画最难猜,赏金最多,厢泉虽然话不多说,却自信满满的样子,这黄金岂不是唾手可得。 去了危险,不去太亏。 他边走边想。已经到了晚膳时分,街上飘来阵阵肉的香味。这是羊肉和鸭汤的味道,还有顶级的桂花酒香。他向四周望去,只见吃食店铺门口的小二的肩膀上搭着毛巾,正笑盈盈的招呼他进去呢。乾清觉得饥肠辘辘,下意识的掏出自己的钱袋,数了数那几两银子,便咬牙退了回来。若是回家吃饭,夏宅在汴京城的另一端,要走好远呢。 夏乾清也有为了钱饿肚子的时候。 四周叫卖声不绝,贩卖的簪子、花灯、虎头鞋,样样昂贵。汴京城物价真高,毕竟正月里东西都贵。乾清想买几个炊饼,转眼一看,平日里贩卖的地方都冷冷清清的——卖炊饼的没出摊。只剩下汴京城的老字号店铺还卖吃食,都是些排炽羊、五味杏酪鹅之类,好贵。 那日被陆显仁欺负的卖包子大娘还在。大冬天的,老人还在寒风里叫卖,双手冻得通红。乾清心一软,就去买了几个包子。 大娘一头银发,年事已高,乾清还多给了她一个铜板。 而他不知道,在街上一酒楼的二层雅座,陆显仁正在看着他,满目阴沉色,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十四章 白发宫娥 陆显仁总是喜欢将他的目光隐于黑暗,乾清自然是没有注意到了。他忍着饥饿,一路小跑的到了汴京城老宅区。凑到一群老人跟前,陪着笑脸。 “长青王爷?谁是长青王爷?”晒太阳的老人们估计也有七八十了,虽然慈祥却是耳聋眼花,脑袋也糊涂。 老人原本是来晒太阳闲聊打趣的,如今到了晚膳时,大家都收拾板凳要走了。乾清只好打道回府,走了两步,却被人叫住。 “夏小公子又是想打听什么哟!” 只见房屋的阴影处坐着花灯婆婆。上次乾清在街上被疯婆婆纠缠时,就是这个老婆婆帮的他。 乾清赶紧上去,三言两语打听长青王爷的事。老婆婆听闻,咯咯笑道:“问这些作甚?改朝换代,人都归西喽。我还记得些长青王爷的事,那时候我还年轻,也听说过。那可是位好王爷,但是常年住在汴京城外的寺庙里。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怎的没做皇上呢?咳,从头讲得了。他的娘亲是当年的刘妃。刘妃是街头打花鼓出身的,能入宫,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待王爷生下来,她的地位才得以保全。但是那个小王爷自幼体弱多病,故圣上赐名长青,希望如松柏般坚强,活的长久。” 乾清不由得感叹,这老婆婆记得这么清楚!老婆婆似乎是从乾清眼里读到了钦佩,就变得越发健谈:“当年真宗帝的所有儿子都早早夭折,长青一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好,刘妃便请了高人作法祈福。然而,高人却说长青八字太弱,活不长,所以把他送到了宫外的寺庙寄养,打算成年之后再回宫来。” “那他为什么没继承皇位,反而让——” 乾清觉得这些话大逆不道,没有再说下去。老奶奶知道这是皇家忌讳,遂低声道:“长青犯了大错。” “什么大错?” “叛国。” 叛国,的确是一等一的大错。但是乾清深深觉得这其中有不少猫腻,因为长青身为皇子,不得志但是也是唯一的皇子,何必引来叛国之罪毁了自己一生的前途?此言真是有待考证。 老人道:“具体的事情我们是不清楚的,但是当时有来使,似乎是西夏或者是高昌回鹘的。长青似乎犯了什么大错,勾结外使,有了叛国之嫌,才使得宫中震怒。之后长青寻仙远走,才有了以后的事。” “那……寻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街上传的那样喽,还能是怎么回事,”老奶奶摇摇头,“别的我不知道。” 乾清心里一凉。不知道?这老婆婆都不知道,那岂不是谁都不知道了! 老人继续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和传说一样?长青是不是永远留在仙岛?呵,这可都不一定。长青失踪不久,仁宗称帝,刘皇后便做了太后,但却一直派人驻守在河边,导致那河边没人敢去捕鱼。直到十四年后,突然……撤兵了。” 乾清半信半疑,但是据这老奶奶的说法,撤兵,很有可能是放弃搜寻了。 老奶奶睁着浑浊的双目:“也有人说,长青在数年后回来了。而真相到底如何,我们恐怕不得而知了。” 乾清暗忖,这长青王爷何等怪异,居然连史料都不曾记载,也不曾记载他回来之事。他又看了看老婆婆,不像老糊涂的样子。 “这些事,您从何处听说?” “要说前朝之事,就要问白发宫娥了。”老奶奶叹了口气,“街口的那个疯婆子,以前就是太后身边的亲信。我是她的旧邻,这些事是她还年轻的时候讲的,恐怕只有我还记得。” 乾清一个激灵:“就是那天抓住我袖子的疯婆婆?” “对,”老婆婆的眼睛看向远处,慢悠悠道,“疯婆婆家里就是汴京的,爹娘还有点闲钱,为了攀权贵,让女儿做了宫女。谁知,就在几十年前,这个女人就在郊外的乱葬岗被发现,但是没死透。” “我不明白——” “小公子,这事很常见的。当了宫女的人,若是犯了错,都是这样处理的。有钱的宫女,使点银子,这样草草了事,兴许能活命。” 乾清听后觉得一阵阴冷。老奶奶见他害怕,也无所谓的接着道:“女人奄奄一息,后来救活。然而活是活着,就是疯了。她家当初就住在这附近,她被救回来那晚,不停的恳求这什么‘太后饶命’‘我不知道’之类,我听得真真切切的。第二日天不亮,全家就搬走了。嘿,那生意铺子全都不要了。等了数年,圣上换了两个,这才回京城故乡。” 乾清摸了摸脑袋:“她九成九是犯了大事,捡了一命,就该远走他乡,何必回来?” “落叶归根。”老奶奶平静地说着,“小少爷,你算算日子。这一晃过去了几十年,宫里那些人,本身就没有长寿的命。如今改朝换代,这些陈麻子烂谷子的事早被遗忘,一般这样的人家,都是生在汴京长在汴京的,老了,自然回来。如今疯婆子其它家人都去世了,她和她妹妹同住,也有个照应。小百姓活得不易。攀权富贵不成,在血雨腥风中全身而退,这是何其幸运的事。” 乾清一听,来了精神。他想去疯婆子的住处瞧瞧。横竖不过一个疯老太,能有多可怕?为了金子,走着一遭又能怎样。 乾清思索着,正准备告辞抬脚离去。老婆婆突然叫住他:“你还记得那日里街上那个姑娘吗?” 乾清蹙眉:“姑娘?” “就是那个高高的,穿着青黑衣裳挺漂亮的姑娘。” 莫非指得是韩姜?眼见老奶奶突然不笑了,脸上布满皱纹,仿佛一块冰冷的铁块:“若不是你问我话,我倒是想不起来。离那姑娘远些吧。” 先前不管这老奶奶说什么,乾清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眼下,她一提离韩姜远些,顿时有点恼怒:“她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了?” “怪,”老奶奶只是淡漠地看着乾清,“小公子,你的家世背景比一般人优越太多了,为何总与这种人接触?” 乾清尊敬对方是老人,还是冷漠而客气地答道:“她不怪。” “我是今日才想起来的。那姑娘身上总带着一股香气。若是我没记错,几十年前那个疯女人在乱葬岗被找到时,身上也带着这气味。好像乱葬岗总有这味。” 乾清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什么意思?又说明了什么? 老婆婆摇头道:“疯婆子那日里冲着那姑娘大喊,肯定不是没来由的。好人家的正常姑娘都好好在闺中呆着。你若是替那姑娘辩白,且告诉我她是什么来历?” 乾清真的是答不上来。 老奶奶又看了一眼乾清,像是劝告:“别太相信别人了。” “是啊,我应不应该相信您呢,告辞。”乾清真的有些生气,转身即走。 夕阳余晖将老巷口摸上一丝冬日浅红。炊烟四起,饭香四溢。而乾清心中难过,便不顾一切地前行。街上行人神色匆匆,似乎总有些许穿着官服的捕快奔走。他记性好,大多数捕快他还是都认识的。一细数,街上居然碰到了二三十人。 乾清诧异无比,汴京城的捕快为何都出来溜大街? 远远的,乾清看见一个便衣捕快手抱白猫。这白猫长得可真像吹雪!他立即奔跑过去,却见那个捕快进了青楼。他本是可以追进去瞧瞧的,奈何手中缺银两,遂带着一肚子疑问作罢。只觉得是自己眼花。 二十个捕快抱猫逛青楼? 乾清摇摇头。 暮色渐浓,夜幕降临,乾清还没到家。但是他路过了疯婆子家——巨大的破旧的老宅。门前挂了盏破旧红灯笼,门神都褪了色,寒风吹过,好不萧条。 乾清本想进去打探,伸手敲门,里面传来疯婆婆凄凉的笑声。笑声却掺杂着一句话,像是笑,又像是哭—— “太后饶命呀!” 乾清一阵哆嗦,这哪里像是人住的房子,简直是鬼屋。 方才的勇气全都不见。乾清在门口踌躇许久,要是闯进去问,估计是没有什么答案的。要是进这鬼屋送死,好歹要带上柳三前去呀。倒不如明日再说,等上一日,又不会怎样。 他想到此,决定离去。 一念之差,造化弄人。 乾清不知道,如果他此时进门去,说不定日后就省去了很多麻烦。他也不知道,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这个疯婆婆的笑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十五章 云上却无光无日 今日清晨,天气晴好,不知何故鸡鸣得晚,而乾清破天荒闻鸡起床。他又要去牢内找厢泉。冰雪消融,气温渐冷,乌云散去又是好天。乾清裹紧了棉衣,根本不知道自己今日要去干什么。这几日柳三也没出来找他,说不准又被哪家赌场扣住,或者去哪里躲债了。 走到潘楼街,又见醉仙楼门口的擂台旁聚满了人。数名女飐聚集于擂台上,轻装上阵,正欲打个酣畅淋漓,惹得看客聚集。这女飐之后,才是真正的武擂。 有人批判这活动有伤风化,的确,大冬天几名女子穿得这么少,摔摔打打,就是在博人眼球。乾清只觉得这活动看久了,没趣的很。 他将目光移开,只见金雀楼门前挂着些红绳彩牌,当初密密麻麻的,如今只剩下一半不到。乾清犹豫一下,上前询问。 “谁胜算比较大?” 小厮正在擦着台子,见乾清来问,遂到:“陆家长生彪悍的很,估摸是赢家。大家都押他,赢了却也挣不了多少银子。” 武擂取前四,胜者仅一人。乾清知道自己当初一怒之下将银子压在金雀楼,要不要跟风押陆家长生?若是压了,比赛结束,还能连本带利挣回来。 眼前的金雀楼以海鲜闻名,逢年过节客人最多。如今门口已有数人排队,座无虚席。乾清再一望,却见其空出一座。正是二楼小窗最好的一座,可望见汴京城大部分美景。 小厮看了看,解释道:“那是陆家公子的座位,他三天两头就会来这吃吃鱼,要我们留下个空位,不可给别人。” 乾清“呸”了一声,转身就走,觉得自己再没骨气,也不能押陆家人。他却见街边闪过身影。 是韩姜。她站得很直,正隐在路边人群之中看擂。周围人很多,乾清却一下将她认出,挤过去唤了几声。 韩姜转身见乾清前来,展颜一笑。寒暄片刻,乾清本想问问她那香气是怎么回事——乾清可是个心里藏不住问题的人,一定要问清楚才好。然而二人却将话题引到了疯婆子身上。韩姜只字未提香气一事,反倒说了令乾清吃惊的话:“疯婆子?是不是南街的那户人家?门庭冷落,看起来冷清破旧的屋子?” 乾清点头:“对。那户住着个疯婆婆,听说,以前是宫里人,我想问你的不是这个,是——” “那户人家今早死了人了。我从那里路过,看见好多百姓围观。” 乾清听闻此言,不禁一怔。二人同去了那南街老宅,只见那里围的全是人,还有不少官差。乾清与韩姜踮着脚尖冲里望着,却见官差抬着两单架出来,上面覆盖着白布。 乾清知道,这定是尸体。一个是疯婆子的,还有她相依为命的妹妹。 其中一个白布没有盖严实,“哗啦”一下露出一截黑色物体。乾清一开始只觉得是一块黑色木条,待官差走近些,却发觉那是一只烧焦的手。 他脸色刷的一下变了,猛地拽住韩姜袖口,只觉得喉咙干涸、说话不畅:“那、那是什么?你看见了吗?” “手,尸体估计被烧焦了。”韩姜踮起脚来,看着远处,不紧不慢的说着,“你看看里屋,昨夜起火。” “我昨天晚上还来过这里,还听见那个疯女人在笑。这刚刚过了一夜……” 韩姜好奇道:“你昨夜来这里做什么?” “路过。”乾清并未说清真相,随后二人同行。韩姜欲去梦华楼,乾清便跟着去了。 汴京城一如既往热闹非凡,然而这一路,乾清却走得不是滋味。此事蹊跷的很。昨日乾清去找过老婆婆,知道疯女人的底细。老婆婆和疯婆子一同指责过韩姜,而那疯婆子居然第二天就死了。 乾清觉得不对劲,看了看韩姜,轻声问道:“你……认识那个疯婆子吗?” “不认识。”韩姜答的简短而迅速。 乾清又不说话了,胡思乱想一阵,终于忍不住问道:“韩姜,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韩姜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停下脚步:“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随便问问。” 韩姜摇头:“随便问,便不会问‘什么人’,而是问故乡籍贯之类,这才算正常。” 乾清见韩姜语气不善,赶紧改口:“我就是想知道你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一个姑娘家,在外面跑……或者,你住在哪里?说不定我可以帮上忙。” 韩姜听后,默然看了乾清一眼,良久才道:“我和师父相依为命,做过很多杂活。卖过艺,也帮人抄过书,送过货物。小时候在戏班呆过,在寺院也住过。没什么玩伴,就只得读些经书。日后成了习惯,若有机会便找些书来读。” 乾清点了点头,觉得很可信。韩姜的学识的确很丰富,小时候就喜欢读枯燥无味的经书,长大了自然什么书都可下咽。 韩姜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之中透着几分哀凉。有人用云翳来形容患了疾双目,如阴云遮住原本如明镜的眼眸。而韩姜的双眼澄澈如湖,并无疾病,只是那湖上有冰,冰上有雪,雪上有云,云上却无光无日。 这是一双不开心的眼睛。 有人说,单凭眼神交流,就能看出问题来。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乾清痴愣片刻,问她一句:“你以前过的……不开心?” 韩姜一怔,想了一会答道:“现在也并不开心。” 乾清赶紧道:“你有困难,我可以帮忙。” “我自幼无父无母,师父说我命不好,很不好。如今长这么大,也并没碰到过什么好事。都说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如此……就唯有随遇而安。” 乾清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韩姜常年行走江湖,年轻,却似乎遭了太多罪,而这些都是他不曾有过的。他问道:“听你之意,汴京城是你的终点?” “也许吧,”韩姜勉强笑笑,“汴京城是你的?” “也许吧。”乾清也笑笑,却不知稀里糊涂说些什么,只得道,“什么命不命的,都是无稽之谈,哪有人生下来命就不好的。” 之后,二人皆沉默不语。乾清也觉得自己的话极度苍白无力。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不幸的人。他自小是蜜罐里泡大的,从小吃香的喝辣的,吃穿用度样样不缺呢。 二人默然走到梦华楼前,韩姜挥手而去。乾清安静的看着韩姜的背影,也不知道,二人何时才能相见。 他觉得她的背影真的很孤单。 此时,梦华楼前依然热闹非凡。乾清踏着阳光,欲走向监狱去再探厢泉。然而,他只是下意识的朝梦华楼上望去。只见梦华楼二层的窗户开了,而窗户旁边正站着一个女子,正看着他。 女子见乾清也朝这边望着,便速速的躲开了,消失在乾清的视野里。而他却是看清了那女子的样貌。乌黑的头发,灰黑的眼睛,眼窝深陷,高鼻梁,典型的胡姬装扮。 乾清在记忆里搜索,终于想起了。这女子应该是梦华楼舞姬。那日猜画,这名女子还同自己搭讪,哪知刚说两句就跑了。 正思考着,再抬头一看,却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远远朝自己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十六章 看不见的船 来人有些像厢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那白衣人独特的、引人注目的神韵,格外显眼了些。然而走近一看,却分明不是厢泉:此人的衣料虽然主色为白色,却透着淡青,细细看去是丝绸,腰间束一玉腰带。眼下天气晴好,他却手持绢衣,像是怕突遇降雪淋湿自己。 来人很年轻,比乾清高些,皮肤白皙,长得儒雅而端庄。相比较之下,乾清反而显得像个裹了几层的、起了褶的土包子。哪怕他穿金戴银的在街上打滚,老百姓也不会觉得奇怪。 论相貌衣饰,人家那才叫富家公子哥。 一种莫名的攀比与嫉妒感涌上了乾清心头。他死死的盯着来人看,这才认出,来人正是那个梦华楼搭讪的“小白脸”。他见乾清看自己,低眉温柔笑笑,全当是在打招呼,却没出声,慢慢步入梦华楼。 乾清目送着他的背影,觉得不快。不知小白脸是京城哪家的纨绔子弟,兴许和陆显仁一个德行,如今是不是同舞姬私会去了?没趣的很,自己也不去管他了。 不过是些路人甲乙丙,此番相见,日后不见了。 然而乾清又想起韩姜的话,汴京城人多口杂,兴许有人总在暗中盯着自己,图谋不轨。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浑身一凉,瞅了瞅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在。 然而就在街角,乾清真的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柳三!”乾清吼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前去抓住他的领子,“这几****去哪鬼混了?” “哎哟哟,放开放开!”柳三叫嚷着,拉了拉破旧的衣衫,“刚才进去的小白脸是谁呀?” 乾清听他称那公子哥为“小白脸”,深得自己的意,顿时开心了:“不知道,以前路上碰见过。” 柳三踮着脚尖巴望着里面:“我都没见过这个人。嘿,汴京城居然有你我都不认识的人!” “你盯着人家做什么?” 柳三满眼放光道:“那小白脸一看就是个金主,巴结一下,弄不好还有赏银呢。” 乾清简直要气晕了,还“金主”呢,这柳三若身为女子,岂不是要在青楼卖身几十年了! “正好有事找你。”乾清稳了心神,三言两语交代了几日发生的事,还提及了厢泉让自己寻找仙岛的事,唯独对韩姜的事只字未提。 柳三听后,半天没有憋出话来。良久才磕磕巴巴问道:“易、易厢泉真的知道仙岛在哪?他不是坐牢了?简直不是个人!” “我今日可是想好了,带你去登岛。如果带着我家那一伙人,就算去了,我也得老老实实在船上呆着,不能做危险的事情。” 柳三听闻惊奇道:“普通船只无法进入那片水域,哪里有船?” “不知道。”乾清有点不耐烦,“走,你跟我见厢泉去。” 话到此,柳三赶紧摆摆手:“登岛可以,见厢泉……我还有事呢,不去了。” “哟,你是躲债呢?” “呸,你才躲债呢,”柳三愤愤说着,“有正事呢,赚钱的事。” 乾清饶有兴趣的看了柳三一眼:“你还会赚钱?不是坑蒙拐骗?” “你才坑蒙拐骗!罢了罢了,我跟你去一趟,在外面等着,可好?” 乾清心里盘算,这柳三可不是惧怕厢泉,估计是惧怕衙门。 柳三愤愤:“怕衙门,很可耻?” 二人一边胡扯,一边逛到监牢,柳三当真老老实实的在八百里外等着,只让乾清一人进去。 牢狱灰黑色的屋顶上坠下些许冰棱,阳光普照,染上了几分暖色。乾清与守卫交谈几句,便悄然走了进去。牢内温度回暖,厢泉衣着单薄,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听见乾清的脚步声,便赖洋洋地睁开双目。 “准备去仙岛了?”厢泉将万岁山的地图递过来,“结合地势地貌,我在地图上圈了几个圈,是重点怀疑之处。” 乾清有些畏缩:“真的今日去?就凭你在地图上画个圈圈,我就得千里迢迢的跑去什么仙岛?” “顺着汴河出来至雁城码头,坐两个时辰的船,再往山里走就行。” 乾清瞪大眼睛:“我用什么船去?长青王爷凌波于水上,我……” “你也凌波。”厢泉眨了眨眼睛。 “什、什么?” “不用木质船的行船方法有很多,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用长青王爷的方法实验一下。” 愿意?“愿意”就是个笑话。 乾清道:“我并不觉得有很多种‘凌波’之法。长青王爷手持竹杖步行于水上,这不可能。”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太久,其实根本不值得思考。凌波,分明是不可能的。故而我想,有人觉得是凌波,是因为长青王爷的船在黑夜里不明显。渔民距离长青太远,只觉得像是人踏在水上。” “不明显……?” “对,雁城码头至万岁山的距离很远,王爷不可能不用船只过去。那是什么船?非木制,而且很不明显的船。” 乾清挠了挠头:“竹筏?踩在脚下,远距离看,就好似没有踩着任何东西。” 厢泉摇头:“我那天喂过,木鱼吃竹子。你忘了?” 乾清突然一惊。原来易厢泉那天在牢狱中用竹子拨弄木鱼的时候,已经把一切都猜想过了。 “换做是你,你有急用,不能是木船,那你用什么做船?” “……泥巴?” 厢泉又好气又好笑:“泥巴能沾水?” “陶罐?” “我想过陶罐之类,这是第一种答案。陶罐、大水缸之类可以载人,但要求比较特殊,而且在水中很容易翻倒。然而巨大陶罐、陶瓷的烧制需要耗费时日,长青王爷并未选用,估计是工序复杂之故。我猜,他急着出宫,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的替代品。” “第二个选择是羊皮筏子。渡河时,用整张羊皮吹起,栓牢制成筏。这种方式古老,黄河两畔的百姓以此法渡河。我认为羊皮筏子是最好的行舟方式,可是长青王爷也没有使用。这是为何?也许是那片水域有逆水行舟之处,而羊皮筏子只得顺流而行。而长青王爷养尊处优,足不出户,此物接触相对较少,兴许不知道这么个东西存在。” 厢泉接着道:“更重要的是,这两种东西的形状都很是怪异,不符合凌波之象。” 乾清不耐烦了:“到底是什么?哪有这种东西!不是木头不是皮不是泥土,乘上去像没有乘一样!” 厢泉笑道:“长青王爷被关进宫里,‘凌波’寻仙有可能是与亲信提前计划好的,也可能是临时起意。但凌波之法,一定是身为贵族的长青所能想到的、短时间能找到的东西。这东西不用费时费力加工成船即可浮在水面上,而且它本身比水轻。黑夜里,肉眼几乎难以看出来它的存在,是因为它接近透明色。” 厢泉提示到此,便看向乾清。而乾清一愣,却也有了答案。 “……是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十七章 比你爹都信任你 “应该是冰。长青王爷凌波之事不知是哪个季节发生的,但冰往往是冬日时分从汴京城郊的金明池取的,之后留着夏季消暑用。” 乾清问道:“这冰块是直接从宫里取?” “用长方形冰监(冰箱类似物)贮存,宫内冰井务或者民间冰贩子都可以取得。长青在宫内,应当常常用冰,自然会想到用以冰代舟了。” 乾清有点吃惊,但他是点点头,片刻,方问道:“长青王爷如此……那若是在岛上耽误过久,冰块化了,那他岂不是回不来?” 此时天已经全黑,牢内更显阴暗潮湿,唯有台上点点烛光盈盈发亮。厢泉听闻,沉默一下,又看看乾清:“冬日若是真的寒冷,冰块有可能几日不化。若是夏日,肯定化得很快。我猜他……应该是不打算回来。” 乾清愣了一下。他以前觉得那些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只生活在传说里。现实中又怎会有人放弃荣华富贵甘心去孤岛上过与世隔绝的日子?他想到此,随即念叨:“那王爷脑中进了水吧。” 乾清此言一出,突然觉得不对劲。长青王爷位高权重,甚至有坐上皇位的可能。如今却落得下落不明,也没有历史记载他……他究竟犯了什么错?就是逃婚、然后去岛上找仙女过日子?这样就被撤了封号,永远消失在历史书上?真的如老婆婆所说,是叛国大罪? 厢泉的声音打断了乾清思绪:“长青王爷的脑子进水,你脑子还在即可。且先走一趟,今夜出发,去岛上一探究竟。” 乾清犹豫道:“话都说的真么清楚了,为何还要涉险走上一遭?” 他以为厢泉要嘲讽自己胆小,谁知厢泉却迟疑一下,随即才缓缓开口:“总有些疑问尚未解开。找到真相的最好办法就是亲自前去。” 乾清满肚子怨气:“那就让我去?” “你自小就在水边摸爬滚打,水性极好,我知道。何况千两黄金,岂能落入旁人之手。我昨日从冰贩子手中定了货。现在贮存条件好了,汴京的所有冰鉴恰在几个月之前重铸,宫内宫外一个样,高度增了一倍,吃水线更深。你的冰舟比长青王爷的大多了,会很安全的。” 乾清听了厢泉的话,方知他早有准备,就等着自己前来“领命”,顿感不悦。这冰可是不靠谱的东西。五十四年前的长青是否以冰舟前行还未曾可知。如今却要自己以同样的方法前行,未免担了太大风险。他问道:“真的没法坐船?” 厢泉耐心道:“我知道此行风险。关于冰舟的推断我方才已经说了,但究竟是不是真的乘冰而去,还需要细细考证。我知道你水性好,但毕竟是冬日,一旦落水,身子骨也吃不消。何况万岁山下的水流究竟是什么状况,也鲜有人涉足一探究竟,故而并无记载。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让你抱个羊皮为好。若是遇到危机情况,你将其吹起,抱着它也能游回来。” 乾清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幅画面:月黑风高,泛起微微波浪,冰舟破裂,而自己像个落汤鸡一样抱满是臭气的羊皮囊在河水中失魂落魄地漂着。他想到此,哀叹道:“真的不能直接用羊皮筏子划着去?” 厢泉摇头:“有训‘下水人乘筏,上水筏乘人’,逆流时使用羊皮筏子极度危险。根据地势,去时低往高,回时高往低,回来时会是顺流。如果冰舟融化,羊皮可就管用了。” 厢泉慢慢的说着,像是什么因素都考虑过了一样。乾清知道他是谨慎的人,必定确保安全才与自己说的。但他心中仍然觉得不妥:“我要是出事了你怎么跟我爹娘交代?你说你能早早脱罪,那就早些脱罪,之后与我同去!若是落水,我拉你垫背。” “万冲跟你一起去,他很可靠,文武双全。他都同意了,你还不同意?” 乾清仿佛被雷击了:“万!冲?” 厢泉眼皮也懒得抬:“他是不太乐意,而且本来就很忙。不过被我说服了。万冲还是很可靠的。猜画的要求是‘找到画中女子盆骨’。这‘女子’是人是妖,是老是死,恐怕只有登岛才看得见。岛上可能发生任何事,你们要随机应变……” 乾清猛烈地打断了厢泉:“你让万冲跟我去,打死我也不跟他去!” “……你们要随机应变,定要分外小心,不可打草惊蛇。万一岛上有人居住,问起来意,就糊弄过去。这点你最擅长。次之,岛上无人,就看看周遭情形,有无建筑或者墓碑之类,若有必要,可能要掘墓。这大不敬的事极度晦气,不过你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乾清怒吼道:“我不去!” “……你上次干这事,在吴村也开过哑儿的棺材,看你也没有丝毫愧疚的样子。若是有骨头、骨灰之类也可多带些回来。在岛上进行简单验尸,万冲也是可以做到的。在岛上不要超过两个时辰。这两日天气晴好,气温升高,但是若你们耽误久了,等到早上太阳出来,冰船融化,你们就会有落水风险。你带上燧石和狼烟,若是出事燃烟等待救援,总有人去救你们。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乾清简直气急了:“你从来没问过我的意见!我不去!不安全,又是跟万冲那厮去!” 他欲死死抓住厢泉肩膀,以此表达愤怒,却被厢泉轻松闪开了:“没办法,这件事必须找可靠的人去。” 听闻“可靠”一词,乾清心情大好,觉得厢泉在称赞自己,便平静许多,却依旧不满道:“直接让万冲去就得了。” 厢泉摇头:“他始终是官府的人,燕以敖的部下。他听我的,因为他尊重我、信任我,但是他始终是有他自己的原则。” 乾清一愣,这话说的,万冲有原则,他夏乾清没原则? “乾清,不知你是否知道。我们的一言一行都似乎被人掌握着。你没了银子,梦华楼又举办了赏金丰厚的活动;你爹让你去西域,猜画的奖品之一就是走丝路;你那日去心圣道人故居,却有人抢先,布置陷阱等你上钩。我总觉得这一切不是巧合。” 厢泉说的很平静,而乾清却心里一凉。最近发生的事,是有些奇怪。 “汴京城人多口杂,你根本无法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也是考虑到这点,才让你亲自跑一趟,让你去,只是因为我最信任你,比你爹都信任你。不过,我在牢内接触不到外界。你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似乎没有,”乾清挠了挠头,“这个说不准的。” 厢泉点头:“找万冲吧,你们二人今夜出发。” “让我去,可以。但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看着办。”乾清咬牙切齿。 厢泉也看了乾清一眼,思考良久:“看来你是不肯让步了。燕以敖不可能走的开,张鹏和李德被调入宫廷,余下的捕快我并不了解,估计不能担当此任。” 乾清嚷道:“你就给我找个我不讨厌、还能跟我一起去,又机灵的人。” 厢泉若有所思地看着乾清,冰凉的目光似是利剑一般。 良久,厢泉才缓缓开口,说了一句让乾清震惊无比的话。 “那你就找找韩姜,你俩一块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十八章 登岛前夜 “谁?”乾清一惊。 “韩姜。她应该合适,你若是找的到她,你俩去,也无妨。你一会便去,今夜二更,雁城码头。如果你要带韩姜去,就去梦华楼与她说一声。” 乾清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了,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怎么认识的韩姜?” 厢泉冷笑道:“我谁都认识。” 乾清愣了很久很久,一拍桌子,似是惊叹似是含有怒气:“你真不是个人!你派人跟踪我?” “没有。就是查了查她的底细,要是她愿意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厢泉又用他那种特有的、极轻的声音简单答了。 乾清见厢泉又故弄玄虚,心中更气:“好,我去。我想办法找到韩姜再去找仙岛。不过事先说清楚,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我什么时候不给你交代了?你想知道什么?”厢泉慢条斯理的答道。 乾清被问愣了,是啊,从正月十五那日起至今,怪事连连,令人一时无法明白其中奥秘。猜画之事、古怪的人……疑问甚多。乾清此刻竟然连自己想问什么都不知道。索性一拍桌子,拼命的跟厢泉提条件,生怕自己亏了似的。 “我去,可以。你要应我几个条件。第一,猜画要赢。” “嗯。”厢泉爱理不理。 “第二,要弄清长青王爷的事。” “还有呢?” “银子五五分。给我爹书信一封,夸我几句。” 厢泉“呵呵”地嘲笑起来。乾清见状更怒,一挽袖子,大声怒道:“你笑,你就笑吧!你有本事在我回来之前,把那个杀千刀的青衣奇盗抓了!” 他这一声,极大极大,嗡嗡地在黑暗的牢房中回响,像是转了好几个弯,又撞回到乾清的耳朵里。此时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跟厢泉下达了什么样的指令。 一条不可能的指令。 然而厢泉却没有笑。他皱着眉头,沉吟片刻,说了两个字。 “可以。” 牢房很静,他的声音很清楚地传到乾清耳朵里。乾清呆若木鸡,将两个字回味一番,嘴角抽动几下:“可……以?” “可以。可以抓住青衣奇盗。” 乾清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厢泉,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然而厢泉也是只字不语,不做解释。 青衣奇盗。 他说他能抓住青衣奇盗。 厢泉以前开过这种玩笑?他说的是真的吗?抓住青衣奇盗?他犯案十几次,从没失手过。这次几乎毫无线索,还连累厢泉入狱,怎么抓? 乾清脑袋里一团浆糊,欲开口询问却言又欲止。二人沉默良久,乾清才道:“天色将晚,我立刻动身去了。” “小心为上。”厢泉简直惜字如金,然而这句话却说得恳切至极。他目送乾清到了牢房门口。乾清脑袋有些发懵,走了几步,却赫然转身,看了厢泉一会,想最后再确认一句。 “你说的是真的吗?抓住……青衣奇盗?” 厢泉淡淡一笑:“九成。” 乾清心里咯噔一下,却没再多问,慢慢溜达出去了。待他出去,燕以敖才缓缓进入牢狱中。 厢泉见了他,第一句话有些奇怪:“老囚犯的事,是不是发生于三十年之前?” 燕以敖道:“我又向之前在大理寺任职的前辈打听过,反正可以确定他二十年前就已经在这里了,再远,不清楚了。怎么了?” 厢泉皱了皱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燕以敖道:“不说这个了。万冲那边把人抓住了。你打算怎么做?” “照原来说的那样做。”厢泉负手而立,眼神中第一次弥漫出淡淡自信。 燕以敖问道:“真的要这样做吗?” 厢泉看着他,问道:“你愿意为我徇私枉法吗?” 燕以敖吸了一口气:“首先,这不是徇私枉法。其次,只要你确定你抓的人是对的,用什么手段都不是问题。放了青衣奇盗这一次,就没有下次了。” 厢泉闻言,轻声笑了笑,道:“那就行。那……收网吧。” …… …… 待乾清出了牢房,此刻汴京城已经陷入黑夜,灯火点点,百姓嬉笑而行,街道人潮涌动,又不似佳节时那种拥挤与喧闹。乾清走在街上,觉得这种静谧与繁华共生的完美时刻仿佛只存在于这个晚上。 他很珍惜现在的时刻,每一步都要认真地走。 再过一会,他的脚下就不再是陆地了。 他顺着东街走,踏着灯火,闻着热气腾腾的烙饼的香气走到梦华楼。向小二扫听了韩姜的下落,却是无人知晓。只是说这个女子似乎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乾清不甘心的向楼内瞅瞅,什么胡姬呀、小白脸公子哥呀、伯叔呀,全都没见到。他便留了字条给她,扫兴出门去。 马上要做大事,故而乾清是不敢回家的。他走了三条街,终于弄到了一个整张羊皮——这在汴京城内可不好寻到。他将羊皮卷得小些,便于带在身上,又在卖包子的老婆婆那多买了几个笋肉包,当作断头饭。临行前买了一盏灯,一水壶茶,慢吞吞地走了。 潘楼街一如既往的热闹。门前的擂台又挤满了人,午一场,晚一场。而金雀楼门口悬挂的吊牌已经不剩几个。乾清满心都是仙岛和冰舟,根本无心顾忌其他。 可是今夜他的运气差到极致。 金雀楼已经座无虚席,包括临窗的座位也是。 陆显仁原本在看擂台,突然放下筷子。他从窗台望见乾清,恶狠狠眯起他的眼。良久,他挥了挥手,让自己的跟班们聚拢,吩咐了几件事。 而乾清这才顺着大街走着,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过了桥,出了城门,晃晃悠悠走向雁城码头。 夜很静,静的有些可怕。明月高悬,漫天繁星,微风阵阵,流水潺潺。汴河自城内流出,河道渐宽。周遭本有数位渔家,奈何冬日无鱼,越往城郊走,人越稀少。 渐渐地,四周悬挂的灯火也少了。 乾清提灯一人行在暗夜里,心中不免升起惧意。他竖耳聆听,只听见呼呼风声,吹着树叶沙沙响动。 好像还有脚步声,低语声。 他心头一紧,却见不远处有灯光。那就是雁城码头彻夜悬挂的灯,提醒过往渔船的标志。而七八个工人模样的人候在那里,搓手顿足,似是在寒夜里等了很久、冻了很久。乾清速速上前询问,这群人果然是受了厢泉之托前来运送冰块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三十九章 你我都是穷人 在乾清诧异的目光下,几名工人侧身拖出着一个巨大的铜器具。几名工人手脚麻利,将铜制盒盖打开,一阵寒气逼来。 果然,盒子里是一块巨大的冰块,几乎没化开,冻得结实。几名工人又熟练地将它抠出来,“扑通”一声放到河里去。冰块在河水中浮沉着,慢慢地稳了下来。 乾清呆呆地看着,只见一名工人上前来:“六尺半正方形冰块,没错吧?货运来了,你快结账吧!” “结、结什么账?还有,不是说好了将这冰舟的中间掏成盆状吗?”乾清瞠目结舌。 所有工人立刻停了手,这七八个人将目光直愣愣投向乾清:“一两银子呀,冰块钱和搬运工费。先结账,再帮你稍微掏空一下。” “钱?易厢泉没给你们?”乾清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同他说话的工人,开始还是一脸憨厚的,此刻脸色刷的变成冰块一般:“钱,都是现结。” “为什么这么贵?” 大汉怒道:“你当是买包子?” “我听说也就三贯钱。” “冰监重铸,以前都是六尺半、三尺二的长方形冰块。你嫌贵,可以,我们从中间锯你一半下来,给你打个折?” 这群人真是不好说话!乾清暗暗叫苦,连忙摇头。用他机敏的眼睛迅速地瞟了众人一眼:七八个人,皆是二三十岁的壮年男子,手臂有力,干惯了体力活。这要是群殴起来…… 乾清赶紧掏出钱袋,一数,居然只有四贯。他顿时懵了,细一回想,昨日暗下决心,为了省钱,干脆出门就带着四贯。 他又不甘心地看了七个劳工一眼,陪笑道:“我就四贯……” 现场霎时间一片寂静。 乾清冷汗直冒,伸手摸向腰间,一狠心把玉佩揪了下来,恋恋不舍地看了它一眼:“玉佩押给你们好了。拿着它去夏家要钱。” 灯光下,玉白如月色。这是父亲给他的双鱼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从出生就带着的。在吴村出了这么多事,它还是没丢…… 乾清低头瞅着玉佩,慢吞吞伸手递过去。但周围却没人说话。乾清感到一阵寒意,这才抬头,发现这七八个壮汉都死死地盯着自己。 “你没钱?”为首的劳工狠狠问着。 乾清没敢接话。他仿佛听到了拳头攥紧的“格格”声。 为首的劳工冷眉竖眼,似乎是说书段子里描述的山间土匪。他上前两步,似乎要伸手拉住乾清的领子。乾清赶紧往后缩一步,道:“好汉!玉佩是家传的,少说也值百两!” 劳工的目光立刻从乾清身上转移到了他手中的玉佩上,一把夺下,细细看去:“呸,谁知是不是假货?” 乾清反倒冷静,谦卑行礼:“我名夏字乾清,是夏家独子。南夏北慕容,想必各位知道,夏家商铺遍布天下。故此易厢泉才让我结账,只是今日没有带钱,还请各位——” 为首的却是横眉道:“看你油嘴滑舌、油头粉面定然不是什么好小子!你说话算不算数我们怎的知道?我看这玉颜色不对,不像真货。” 乾清简直气疯了:“羊脂白玉都这个颜色!” “我看也不像真的,我见过玉的,有点青色。”后面有一个劳工上来,嚷嚷着。 “大哥,你说的是翡翠吧,这是玉啊玉啊!” 乾清还想争辩,但他觉得越发恐惧。 这几个大汉虎背熊腰,不像善茬。有人奋袖出臂,可见手臂上纹着龙虎,不像好人。这里可是荒郊野岭,面对七八个贫穷的壮汉,乾清几乎是手无寸铁,假设他们真的信了自己是夏家独子,起了歹意绑架自己…… 等等,手无寸铁? 乾清一下攥住袖子,袖子里面是徐夫人匕首。此番动作自然不能逃出为首大汉的眼睛,只见,劳工一把攥住乾清的袖子,一下扯开,匕首漏了出来。 “好刀!”劳工赞叹了一声。 乾清气得七窍生烟:“徐夫人匕首,是匕首!” “呸,什么娘们匕首,就是好刀。就它了,你走吧。” 乾清愣住了——自己马上独自一人去找仙岛,若是夺了自己的匕首,这下真的要手无寸铁了。想到此,乾清才一拍脑门,而且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居然没带着弓箭!遇到危险怎么办? 劳工们心满意足的看着那个匕首,议论着,赞叹着。乾清呆了一呆,随即求道:“大哥还给我吧!我要去岛上,没点防身的家伙可是回不来呀!” 为首大汉狠狠“呸”了一声,转身要走。 只听一阵脚步声。大家抬头一看,不远处有人顺着河岸跑来,灯光昏暗,对方是孤身一人,却背着个大包袱。 是韩姜。乾清一下子舒了一口气,他现在的感觉,就如同绝境之地碰见了十个易厢泉。 韩姜站定,抬头,面颊泛红,气喘吁吁。劳工见二人一伙,来人又是个姑娘,便客气了一些,说明了状况。韩姜犹豫一下,掏遍全身,终于翻出一些钱财来。 大汉点了点,沉声道:“俩人一共八贯,不够。” 韩姜咬了咬唇,低头恳求道:“大哥们行行好。我们此行真的很危险,匕首还是留下吧。这是我所有的钱,我现在……身无分文了。” 她看着众人,想再哀求几遍。 乾清瞅着她,竟然说不出话来。他认识这个姑娘不久,只觉得她是那种不愿意、也不擅长求人的人。劳工见状,本想说些什么,却见她身上的衣服的确洗得泛白,又是一姑娘,哀叹一声。 “这让我们兄弟怎么分?我们都是穷人,一家老小,冬天生意不好,留着钱财过年呢。” 乾清哀嚎:“你们到底要怎么办?” 大汉答:“匕首充钱。” 韩姜叹息一声,朝着乾清道:“给他们吧,回来再要。” “可是没有东西防身呀——” “我来防。” 她说了三个字,没有再说下去。乾清却是一愣,觉得韩姜兴许真是个高手。大汉见状,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月夜,雁城码头唯剩下两人一冰舟。 “你……”乾清吐了一字。 “上去吧。”韩姜慢慢踏上了冰舟,笑道,“现在你我都是穷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十章 秦叔宝、尉迟恭和包公 冰块真如厢泉所说一般大,乾清目测一下,冰块厚一尺有余,韩姜刚刚踏上便下沉了许多,而冰块上端与吃水面还有些距离的。乾清见状也立即上去了,冰块沉得厉害。他顺手将灯放在冰舟前头,哀叹一声。乾清家在江南,水性倒是不错,也会划船,现下情形比当初预想的要好上太多。 然而他坐上去就傻了。 没桨。 韩姜从包袱中掏出两块不长不短的木板递给他:“坐下划,稳一些。” 乾清“哦”了一声,依言坐下,双手持板划起船来。水波荡漾,冰舟很冷,水也很冷,空气很冷,月色很冷。 韩姜的脸也很冷。 不知怎的,她今日好像格外不高兴。乾清乖乖坐好划船,一声不吭。他并不知晓方向,也不敢多问,只是慢吞吞地划着,也偷偷盯着韩姜。 她盯着夜空瞧了一会。周遭灯光昏暗,往前看,依稀可见黑黝黝的万岁山的影子。山体之上是暗蓝色的夜空,夜空中不仅有一弯明月,也有漫天灿烂星辉。在点点星辉之中,韩姜慢慢辨认出了北斗七星。之后垂下头,借着冰舟前灯笼发散出的朦胧灯光,掏出了地图,指了指方向。 万岁山是可以依稀看见的,但韩姜还是愿意用古老的星辰定位法再做确认,那么她一定是个很谨慎的人了。乾清顺着她指的方向慢慢划着,这才发现自己除了脑子什么都没带。 寒风吹面,二更刚过,群山绿树都已陷入沉睡,唯有船桨击水之声不绝。 韩姜放下地图,深深吸了一口清新却冷冽的空气,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跟来?” “你手中所持的是厢泉画过的地图,他让你来的。” 韩姜微微一笑,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不错,反应也快。但是我没见过他,他托人给我的。不曾想他竟然认识我,竟然找得到我,估计也是调查过我。” “眼神不错,反应也快”,乾清八辈子都没听人这么夸过自己,而且还是这等大实话,不禁有些飘飘然。他想等韩姜再说些什么,而韩姜却闷闷不乐,没再吭声。 二人沉默一阵,乾清觉得尴尬,大好的夜色,未知的旅途,不知韩姜为何不开心。 人不开心,必有原因。人家不愿将事情告诉你,就不要多嘴去问。乾清深谙此理,便四下张望起来,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 他今日的行程很是顺利,自顺天门出来,绕过金明池,顺着汴河一岸步行。汴河是航运的主要通道,亦名为通济渠,是大运河的一部分。行至雁城码头改成冰舟行进,行舟不久,便是一条岔路。 这岔路是由岛形成的,这是“仙岛”的第一个怀疑目标,名为逐鹿岛。逐鹿岛附近有三个稍大些的岛,为白鹭岛,碧鸳岛,灵狐岛。都是以形状命名的。从逐鹿岛开始形成两条岔路,岔路左侧是汴河支流金曲河。金曲河最远处可见万岁山。金曲河河道细窄,暗礁多,而后地势平缓渐渐开阔,连通雁鸣湖。而从金曲河到雁鸣湖,是木鱼集中之地,也是当年侍卫搜索繁多之地,平常的小舟无法通行。 雁鸣湖上有诸多小岛,极小,有些只能站上去几个人。而地图则标识了十二个岛。这一带原本是山地,导致暗礁丛生。韩姜的谨慎是对的,虽然是能看见万岁山的轮廓,但以小岛周围为慎,应当绕过所有暗礁,方能到达。 极目远望,行舟的终点便是三座山峰。这三座大山都称为万岁山,形如山字,最边上两个矮的好像两个“门神”。乾清想了想,怕弄混,偷偷给这两座山取了两位有名的门神名字:西边一座叫尉迟恭,东面一座叫秦叔宝。 但厢泉在地图圈了几个圈,他们所去的山洞可能既不在秦叔宝这,也不在尉迟恭这。而是距离这两位“门神”尚有一段距离的中间一座山。乾清想了想,就叫那座山包公好了,谁让它最黑呢。 他想到这,自娱自乐地嘿嘿傻笑起来。 “你笑什么?”韩姜盯着他,眼睛有些发红。 “没什么,没什么。”乾清生怕韩姜说自己傻,赶紧划起来,絮絮叨叨讲述了整个事件,问韩姜的看法。 韩姜原本是恍恍惚惚的,乾清的话渐渐传入她的耳朵,她才闻言思考片刻,慢慢说道:“那个疯婆婆是宫里人?长青王爷也是宫里人,俩人必定有关系,疯婆子一家被烧死并非意外,而是有人在此时灭口。那么问题来了,疯婆婆死了,你们为什么还好好的?” 乾清一愣:“什么意思?” 韩姜认真说道:“疯婆婆活了这么久,此时才被灭口。为什么?是因为现在有人在查长青王爷的事。谁查?很多人都在查,你和易厢泉就是其中之一。她死了,你们好好的,为什么?” “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以易厢泉的才能,查清楚是早晚的事。你们没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于那些灭口的人而言,你们有极大的利用价值或者是利害关系,导致他们不能动你们。或许,”韩姜淡然的看了乾清一眼,“那些灭口之人在等你们查出真相。” “不会吧,那——” 韩姜打断了他:“这件事就如同黑夜之中的大树,你们在一片黑暗中爬树。长青王爷是主干,疯婆婆的事事枝干。疯子口中无秘密,若是按照那条枝干查下去,恐会涉及皇宫密事,或者灭口人本身的利益。而他们的意图,应该让你们顺着仙岛一事追查。但是,未必能查出整个真相。猜画出题人想让你们爬到树的湖的中心,又像是海的中心。乾清不禁有了一丝怯意,墨色的河水深不见底,四周除了水就是水。他抬头仰望星空,生怕错了方位。 错了方位,会误入小岛群,冰舟为暗礁所伤,会大大不妙。 船向西行,微微绕弯在向北行,只得隐隐瞧见第三座万岁山“包公”模糊的影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十一章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 两人说着,眼见冰舟逼近万岁山。夜空深蓝,山体漆黑,给人一种浓重的压迫之感。而山上草木茂盛,依稀可见临近河岸有几株粗大的树,垂下它们深绿的幕布一般厚重的叶子,将山体盖住一部分。 月光明亮,山水即在眼前,却让人手足无措。 韩姜拿起地图,接着灯火瞧着:“易公子圈的范围很大,我们需要贴着山体两侧寻找一阵,登陆时一定要小心暗礁。” 乾清划着冰舟,心中暗骂厢泉果然不靠谱,这黑灯瞎火的要找个山洞,真是比登天还难。看着山,他又觉得有些怀疑:“当年长青王爷被这么多人搜寻,若是真在这山里,他们会没发现?” 韩姜拿起地图道:“这里更远。他们以为是仙岛,因此官兵多半搜索的是雁鸣湖全湖。” 乾清挠了挠头:“走陆路到这里真的要很多天?” 韩姜蹙眉道:“绕过雁鸣湖,而且要走崎岖山路。走陆路真的很难到达这里。” 语毕,她伸手入水,随意一捞,手中竟有一条肥硕的木鱼。韩姜笑道:“木鱼价格昂贵,很难料理,贩卖得也很少,这里居然随手可捞取。” 乾清叹道:“你是刚来汴京?怎会懂得如此之多?” 韩姜苦笑:“我是第一次来,银两不多,还想着去卖鱼呢,奈何没有你这划船的好本事” 乾清的好奇心:“你……平日里都如何赚钱生活?卖什么艺?” “想办法赚。有时候跟着散戏班子去跑龙套。有时候……”韩姜言简意赅。 乾清叹息一声:“什么活都干喽?”见韩姜依旧沉默,乾清赶紧补上一句:“干些正经事,挺好,不像我。” 灯光映在水波上,将河水投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影。韩姜却漠然盯着前方那团影子,又闭起双眼,似乎是被光影刺痛了眼睛。她缓缓开口,那语气冷的如同赤足踏上这冰舟一般。 “不是所有挣钱手段都是正大光明的。”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她今日不开心,非常不开心,说出来的话也奇怪的很。 乾清没有说话,只是冲她安慰地笑了一下。 韩姜愣了一下,低头不语。 只见远处水道变得狭窄异常,水下似乎也是有成群的锋利岩石。韩姜将手探下去,只觉得酥麻一片,水下竟然是大片的快速游动的木鱼。它们成群地游着,密密麻麻。韩姜探手下去,感觉像是小颗粒的冰雹砸在手上,便迅速缩了回来。 “靠岸吧,”她站起来,从包袱里掏出司南摆弄几下,惊诧道,“附近有磁石,司南不能用。” 乾清心中也一凉。他们如今看得到北斗七星,但进了树林茂密之处,或者洞穴之中,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了。辨不清方向,是最糟糕的事。 渐渐地,冰舟已经停靠。乾清迅速挽起裤腿,也不顾脚上穿的昂贵锦靴,“噌”一下便下水去。水流虽急,却也仅仅到了乾清的小腿。而韩姜却出乎意料的比乾清迟钝很多,并未挽起衣物,缓慢地下了水。 “小心!很凉吧……”乾清有些尴尬,还是伸手拉住她。 韩姜没让他扶。乾清暗叹一声,自己从小接触女性不少,可是韩姜这样的,他真的没接触过。穿着不似寻常人家的斯文姑娘,懂得很多奇怪事情,且半夜出行、行踪诡秘。 乾清突然觉得,自己在荒郊野外的山洞里,同一个这样的女子趟着河水去寻仙,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之事! 韩姜此时踏到地面,利索地从背囊中取出两枚钉子,拴上绳子,一手将钉子扎入冰船,另一只钉子扎入地面。如此,冰船便不会恣意飘去了。乾清不由得暗暗赞叹,两钉一线,原来是做锚使用。 “你居然准备的这么周到……” 韩姜没有理乾清,麻利地从背囊中又取出一盏小灯,快速点燃递给乾清,自己则拿起原先冰舟上那盏。又看了看地图。 群山环绕,星空璀璨,月上中天。 二人顺着厢泉所画之地慢慢寻着,却什么都没寻到。 山路崎岖,韩姜灭灯改燃火把。四周的树叶划破了乾清的衣裳,越走越没希望,他心里暗想,自己堂堂一个大少爷,为什么半夜来做这种苦差事?还不都是易厢泉怂恿的。 “这种山洞夜晚实在难寻,我们可以明日再来。”乾清气喘吁吁转头对韩姜道。 正月里气温极低,二人却已经汗流浃背了。韩姜也感到疲惫,已拿起地图细看:“既来之,便寻之。易公子的推断并没有什么问题,毗邻瀑布之处水流湍急,木鱼最多。 “多有什么用?弄不好正片湖都是木鱼。而且没人说木鱼出没地就是仙女所在地。整个传说虚无缥缈,易厢泉的话全都是推断。他只是觉得侍卫搜寻了这么久都没搜到,仙岛一定不在湖上,那估计就在山洞里——有没有仙岛都不一定。” 他言下之意,整个事件都有可能是胡编乱造的。乾清虽然絮叨,可说得不无道理。韩姜思索片刻,抬头观星道:“我们在走回头路。这是第二座山和第三座山中心处,两山相连。” “是包公和秦叔宝手拉手的地方。” 韩姜先是一愣,扑哧一笑:“什么东西?你起的名字?” 乾清嗯了一声,沮丧的一踢石子。却听到一阵细微的水声,从不远处传来。 他愣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十二章 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韩姜,地图会不会标注不全?” 韩姜垂目而观:“也许。地图都是人画的,也不知是哪年画的了。它标注着两山不相连,实则相连。” 乾清高兴地指了指秦叔宝:“那边有水声。兴许会有地图未曾标注的瀑布。激流生木鱼,木鱼都无目。你说……山洞会不会不在包公这,在秦叔宝那?” 韩姜闭目细听,真的隐隐听到水声。她信了乾清的话,二人便提灯前行,走了好一阵,终于回到了“秦叔宝”山下。 它的山峰比包公更险,树木也更密。 二人行走片刻,乾清便大叫一声——在瀑布一旁,山体有一处被树木遮蔽,却隐约现出一个一人高的洞。若不细看,根本是看不到的。韩姜果断燃火先入,乾清跟在后面。洞中溪水没膝盖,木鱼成群游动。二人皆小心翼翼趟水向前,水渐浅,乾清却急了:“前面没路!这可如何是好?这下糟糕,难不成真要回去?” 乾清抬头看向洞顶,只觉得漆黑一片。 “传说仙岛可是绿荫密布的,想必是水源充足、阳光充足之处。必是露天有风的。无人前去,树木必然长年生长,扎根深。如今唯有顺风而行,寻找洞口,再看有没有树根伸出。” 洞内似有微风浮动,韩姜抬头看着火苗的方向,徐徐前行。 她一番言论,似是自言自语,乾清听了嘟囔道:“我觉得长青王爷一直在编瞎话。不过,你懂得也真多。” 韩姜苦笑:“只是你不常出门。” “不,我常出门——” “不常去野外,”韩姜补充道,“这些东西,我知道,易厢泉定然知道,很多人都知道的。” 乾清心中委屈,却见壁上真的有树根盘枝错节,便也不再说什么。韩姜走了几步却停了。 侧边有一小洞。 乾清摇头:“怎么可能?长青王爷第一次来,也是爬上去的?这洞也太过隐蔽了些,他又如何得知此处洞中有洞。” 韩姜抿了抿唇,一边从行囊中掏着什么,一边念叨着:“我也觉得怪异。你我可是知道仙岛的确存在,故而来此,还是在易厢泉的指引下。长青王爷失足落水,哪里能找到这种地方。乾清,退后。”她从包袱中拿出一物,引火燃了,丢掉洞里。 只见亮光一闪,洞内冒出些许烟来,乾清奇怪道:“你扔了什么进去?” “洞内可燃火,表示还是能呼气的。不过也并不是所有的……有些洞若是随意燃火,是会爆炸的。” “爆炸?” 韩姜摇头:“那种洞应该不常碰到。除此之外,你看那烟直直向回飘。” “有风?” “对,那个洞估计是连同外面的,外面风强些。咱们上去。”说罢,韩姜居然攀着石壁,三下五除二的爬了上去。 乾清本想打头阵的,哪里知道她一介女流居然这么轻松地爬了上去。他也撑起双臂爬上去,而洞口并不大,只能蜷缩爬行,好在前方隐隐透着亮光。 这个洞真的有风穿过。乾清觉得那微风清新地拍打在自己的脸上,虽是严冬,却好似春寒料峭之时迎面轻拂的杨柳风,不冷不热,似乎夹杂着水汽与植物的独特香气。 乾清使劲嗅了嗅,又闻到了韩姜身上的香气,不由得脸一红,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来:“呃,你身上的味道……是什么?” “味道?”韩姜停下,艰难地抬起袖子闻了闻。 乾清赶紧解释道:“不是什么怪味,像是香草之类。” 韩姜动作一滞。乾清一下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改口,韩姜却回答了他:“就是香草,女孩子总喜欢香味的东西,那些香花脂粉对我而言,嗯……太贵。” 太贵?乾清差点笑出来,没想到他会得到这个答案。韩姜又解释道:“屈原不是也很喜欢嘛,挺好。”她尴尬地笑了一声,声音在洞内回荡,却好听的很。 乾清却咧嘴大笑,费力地爬着:“说的甚好!香草的味道并不亚于鲜花,花与脂粉未免俗气了。古人贤士都用香草的,那我下次也用。想起,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梦华楼,你在那边猜球。” 韩姜慢慢答道:“那日喝了点酒,就想赚点钱。” 乾清不理解,韩姜究竟穷到了什么地步……但他没有细问。 “有亮光。”韩姜眯起眼睛,指了指前端,快速爬了过去。乾清紧随其后,待到了明亮处,山洞已尽。二人跳了出去,双脚落地,都是吃惊地瞪大了双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十三章 洞天 “道家有洞天福地,仙人居住一说,没想到,没想到……”韩姜震惊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嘴里反复念叨“没想到”。 “没想到真的这么……美。” 乾清半天才接出来这句话,仅能以“美”这一字来形容。此刻他已然目瞪口呆。 二人刚刚出洞,便看到眼前之景。洞天福地,所为洞天也可以指字面之意,即可见方寸天空之地。福地,自然是有福气与灵气的地方。 乾清环顾四周,全都是山体,黑黝黝的山体环了一周,而的如此轻松。 就在乾清思绪飘远之时,韩姜一把拉住他袖子,脸色刷一下变白了。 “有人声。”她喑哑着嗓子,并且刻意压低了声音,慌乱指向远处的房子。 乾清无所谓道:“人声?我怎么什么都没——” 他突然不说话了。 真的有人声,从屋子那边传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十四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乾清立即死死拉住韩姜,“怎么会有人?怎么可能有人?” “这可真说不定有人。”韩姜缓缓前走去,乾清便紧随其后,二人走了两步,却听那人声越发清晰: 不夜窗前风彻骨 相思门外雪白头 语速极快,有点含糊不清,但是那声音极度怪异,不似人声,又分明是在念叨这两句。 乾清立刻不往前走了,死死拉住韩姜:“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念诗!” “我听见了,”韩姜脸色仍然苍白,“世间哪有鬼怪,所以要前去一看。” 世间的确无鬼怪。然而乾清心中一凉,想起在吴村听到山歌的经历——无鬼怪,却有胜似鬼怪的怪物呢。 人声止住了。他们眼前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万物无声,月光下,雾气中,它显得格外的安静。这种无人之地的破旧的房子会带着诡异的气息,然而乾清只觉得它是一个房子,一个家。若是换做仙境,会有仙女从中走出来,像是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正跟她爱的人住在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乾清沉溺在这种幻想里,早就忘记了自己手无寸铁的事实,没有注意到韩姜已经做好防卫的姿势。 她谨慎的盯着茅屋,低声道:“小心,若是有不测,走为上计。” “好——”乾清一个好字没有吐清晰,却听见屋后扑楞楞的声音。定睛一看,居然飞出一群色彩斑斓的鸟。 “鹦鹉?”韩姜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奇景。 一群五彩的鹦鹉扇动着绚丽的羽毛飞在夜空中,直愣愣的在树不定这万岁山附近的水温偏高,如此就麻烦了。我们的冰舟停在那个‘包公’附近,弄不好……” “弄不好船会化,”乾清有些紧张,“我们是来找仙女骨头的,我不偷懒了,快找上一圈。” 在屋内继续搜索定然是浪费时间的。二人很快便除了屋子 二人附近搜索片刻,在屋后不远,只见一条小溪缓缓留下,旁边是山壁和树。在这山水具备、草木繁盛之地,一块破旧的墓碑横立其间。 墓碑字迹不清,显得破旧不堪。韩姜只是粗略瞧了瞧,道:“看不清什么字了,只得看清有三点水。”接着,便立即从背囊中掏出铲子递给乾清:“快挖。” 乾清异常震惊,韩姜居然连铲子都带了。然而,另一种奇怪的念头席卷了他。他看着韩姜,疑虑顿生。 韩姜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一般,抬起头道:“若得了赏金,分我一成可以吗?” “可以可以。”心知韩姜缺钱,故而走了这一趟。乾清松了口气,答得痛快极了。赏金肯定是自己去领,当初说好五五分,哪知厢泉推断错了地点,如今把厢泉那份扣出来给她即可。 乾清蹲下跟她一同挖了起来。这种感觉很是奇怪。死者为大,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在大宋,违背礼教之事一旦发生,必遭人非议。掘墓开棺同犯罪一样,天理难容,律法难容,与道德相背,定要遭报应。 乾清自小受的也是这种教育,敬畏之心总是有的。但他不觉得做这种事要遭报应。他夏乾清扶贫助困尊老爱幼好事也做了不少,挖个墓,还能折寿不成?人都死了,对死去的人带着敬佩之心即可。若是真有下地狱一说,历朝历代所有君主士兵杀了多少人,全都下了阴曹地府,那地方还不挤死人。 乾清想到此,停下来对着墓碑拜了拜,毫不犹豫挖下去。 木质棺材上面只是一层薄土,如今已经现形。韩姜却停下来,看了乾清一眼。见他一个劲地认真的刨着,衣服裤子上全是泥巴,很是吃惊。她嘴唇动了动,张口要说什么,却似乎难以对其作出评价。 “你可真不是个少爷。”韩姜终是说了这么一句,笑了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十五章 老人之尸 “啥?不是少爷?”乾清诧异地看着韩姜,手下却不停的刨着。 韩姜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儿:“我初见你,真的以为你只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却不想你竟是如此……与众不同。” 她这是在夸自己吗,是褒还是贬? 乾清怔住停下,不知如何接话。韩姜继续道:“总有些富家公子哥,不拿人当人,吃喝玩乐,欺压百姓;有些道貌岸然的,也是端着架子,喝酒听曲,日日锦衣玉食,连乡下土路都不肯走;最好的那种,也是为官为商,乐善好施,倒还不错。”她停下,扭头看了看一身狼狈的乾清,摇头笑道:“你这种人倒是少见的很,明明家财万贯,大半夜听一个算命先生的话,来这里寻仙,挖的却是尸骨,弄得满身是泥。” 乾清懊恼地低头挖了两下:“你说我傻呗。” “不傻,只是很特别,这样也很好。” 乾清尴尬道:“小人和君子哪里都有,穷人有,富人有,和钱不钱、官不官并无联系。我只是家中有钱,不作恶事,感觉就是好人了,实则什么都不会。就连那些青楼女子,有些也是命苦的好人家出来的,诗词歌赋都比我强。我就只会挖坑。” 韩姜瞧了瞧他:“我想问问你,在家好好学经商,日后也好接班。为何要参与这些个古怪事?” 这个问题有些促然,乾清不知所措,抬头想了想,认真道:“喜欢,有趣。也许你觉得荒唐,但于我而言,数年之后继承家业,我就是个古板的商人,终日奔波于商铺之间,干些荒唐事都是奢望。如果下半辈子定了局,那就上半辈子过得快活一些。荒唐是蠢事,荒唐也是奢侈。” 他说了这几句便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吭哧吭哧挖着。韩姜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并不开心。 夏乾清身上有他的无奈,这种无奈是夏家赋予他的。尽管他常常视而不见,吊儿郎当,但他很清楚,巨大的家财是个很沉重的担子,他总有一天要扛起来。他不是那种自私的人,若是撂担子走人,他心里也不好受。 他看似洒脱,实则顾虑不小。但他把这种顾虑延后几年,在他成人到成家立业这短短几年里,做些荒唐事,他就知足了。 韩姜突然问道:“你多大了?” “二十一,你呢?”乾清叹气。 “比你小些。那你……这几年想做什么?” 乾清犹豫一下,觉得自己胸无大志,有些惭愧小声道:“多去别的地方看看,多经历些有趣的事,多做点好事。你觉得俗不俗?” “不俗。”她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乾清真的不明白韩姜的意思,二人又挖了几下,却听得她一声惊呼。棺材的盖子几乎要掉下来了。韩姜麻利的清理着棺材四周:“埋得不深,估计这个埋棺材的人没做过这个。” 乾清疑惑道:“埋棺之人莫不是长青王爷?” 韩姜摇头表示不知。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棺材,却不是外面定做的那种。红事白事,在城内都有专门的店,什么材质的棺材、长宽高,那都是有讲究的。这个棺材一看就是个破烂货,像是随意伐木制作,装殓成后草草埋了。 韩姜用铲子的另一端将棺材轻轻翘起,嘎吱几声,崩开了。 一阵浓烈的尸臭传来,乾清“哎呀”一声后退,用袖子遮住鼻子和眼睛。却想,这么遮挡着眼鼻终究不是办法。按照猜画的要求,是要将仙女的骨头带回去的。自己这么遮挡着,莫非让韩姜去做这种事? 让一个女孩子去掏骨头,自己还是不是男人! 乾清果断一甩袖子,看向前方,却见韩姜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望着棺材里面。他心里一阵凉意,正欲上前,她却摇头道:“不要过来了。不是。” “不是?什么意思?”乾清一怔。 韩姜指着棺材道:“棺中尸骨是男而非女,这下糟了……” 乾清不甘心,提灯小跑着上来看,但是他刚刚瞥见一眼,便忍不住“呕”了一身退开。夜色正浓,唯有小灯明亮,尸体静卧棺材之中,好不吓人! 韩姜脸色不佳,无奈道:“都说了让你别过来。我看着尸骨是男子,而且像是老人的,腿骨折断,估摸死于骨折。普通骨折不碍事,不过换作老人,可能是要了命的病症。”她迅速的将棺材盖子盖上,覆上薄土,“我们随意挖了人家的棺材,真的是……” “你为何连这些都懂?”乾清一边干呕,一边难以置信的看着韩姜,“你到底是干什——” “总之,我们现在的处境很是糟糕。周围太黑,温度也不低,我们搜索一圈,若是无果,只得日后再来。”韩姜拍拍身上的土,快速的站了起来,向出口方向走去。 他知道她在故意躲避自己的问题。看着韩姜的背影,只是觉得伤心,觉得她对自己有所隐瞒。乾清脑子乱成一锅粥,稀里糊涂的跟着韩姜屁股后面走。 “我们这就走了?那之后怎么办?再来一趟?我不想再来了。”乾清唉声叹气道。 韩姜指了指天空。只见原本明亮的夜空渐渐被云笼罩,月色逐渐朦胧。乾清一怔,道:“要下雪?” “下雪不怕,只怕是暴风雪。如今天气若要突变,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若是风大,我们乘冰舟行进是有危险的。如果现在走,可能途中遇到风雪;不走,万一下得太大,我们会在这困上数日。” 乾清瞧了瞧四周:“困就困呗,渴不死饿不死。” 韩姜摇头:“谁来救援?若是让你涉险,就是我的不是。” 她此话一出,乾清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这位韩姑娘没准是个镖师,被他爹雇来看着自己,又答应他爹不被他发现。乾清觉得这个想法异常切合实际,便道:“不会有事的。我们找一圈再说,刚刚那墓里究竟是谁?” “不知道,”韩姜蹙眉思考道,“看那树上所刻之诗,看屋里的陈设。这里至少住了一男一女,对吧?若是夫妻,死后说不定会合葬。” “对。”乾清点点头。 韩姜分析道:“方才所见老人尸体,已经入殓下葬。老人死的时候是有旁人在的。换言之,有夫妻曾经生活在岛上。那个老人的身份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丈夫,要么他不是。若他是丈夫,他死后妻子埋葬了他。按照年龄,此时两人年事已高,棺材应当是早早备好。那最后妻子去了何处?” 乾清简直要疯了:“那长青王爷怎么回事?相传他在岛上成亲了,若在那对夫妻中,丈夫是长青王爷,那个老人的尸骨难道不是长青的?” 韩姜咬唇:“我猜老人不是长青。长青王爷活到如今才算是个老人,可这位老人下葬的时间更早。” 乾清一怔,好像有道理,长青活到今天也才是个老人。不过五十岁的老人尸骨和八十岁的老人尸骨,谁能分得清?何时下葬,谁能知道? “咱还是快走吧,”乾清心烦意乱,脑中一团浆糊“回去问问厢泉……” 二人走了两圈,草丛树丛全都翻了一遍,却不曾看到任何坟墓。待二人走到树下,乾清瞅了一眼情诗,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洞口,灵光一现。 “若岛上住了一对夫妻,老人不是丈夫,而是岛上的第三人。那丈夫和妻子会去哪?” “不知道。”韩姜摇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乾清有点激动,“如果其它的东西一概不考虑,若是仙女的尸骨还在岛上,你说,会在哪?” 韩姜吃惊的看了看乾清,又看了看大树。 “碰碰运气吧,韩姜。推理有时候反而不如我的预感准确呢。”乾清激动地指了指树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十六章 仙女之骨 韩姜抬头瞧着这可树。虽是冬日,树叶并未完全凋零,枝干粗大,扎根很深。若要是真的在这树下挖掘,费得可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 “我猜就埋在树下。有的人刻墓志铭喜欢用诗歌,何况此树甚是粗大,吸了养分,树下定有埋尸。”乾清走上前去,用脚踩了踩土地,绕了树一圈。 “就从这挖吧!”乾清随便一指。 韩姜觉得此举不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沙漏摇了摇:“我们自登岛已经过了两个半时辰,今日要变天,我们速速离开为妙。” 乾清劝道:“浅挖一下,不碍事的。若是真的遇上风雪,我们如今出去,只怕不到雁城码头便要遇上了。我运气一向好的很,所以……” 见他絮絮叨叨,贼心不该,韩姜心中不悦,却没说任何反对之言,掏了铲子分给他。自己选了一处蹲下默默挖着。 乌云遮月,呜呜风声不绝。刚刚下铲,乾清便听见这风声,抬头看了一眼方寸天空。山间气候变幻莫测,非常人可预测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此举真的太过不合时宜。如若自己一人在此,挖尸骨也就挖了,等风雪也就等了。可他如今不是一人——若出了事,他自己还好,韩姜怎么办? 他立即收了铲子,走到韩姜身边拉她:“不挖了,走。” 他这一阵两火的劲儿。换谁,谁都受不了。但韩姜没动,突然狠狠挖了两下土。 乾清以为她生气了,赶紧愧疚道:“是我不对,我不该——” 却见韩姜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她呆呆的看着土,又看了乾清一眼,低声道:“真有。” “有什么?” “树底下……真的有。” 乾清愣住,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可能。” 韩姜没有废话,直接从他手中抢过灯来,单手又挖了几下。她动作太快,乾清看都看不清楚,转眼间,一块骨头竟从土中露了头。乾清凑近些瞧,却被韩姜推开了。她见骨头露出,并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小心地将四周的土清掉,从怀中拿出一块布来将尸骨包上。随着她包袱的打开,乾清又闻到一阵草香味儿。这是韩姜身上的味道,也是她包袱的味道。 韩姜将骨头取出包好,举在手里冲乾清晃了晃,脸上诧异之色不减:“是女性盆骨。树下应当有整副人骨,哪想到我一铲子就挖到盆骨。这何止是幸运……这是幸运的可怕。” 乾清愣了半晌。他方才所言尸骨存于树下,实乃臆测,甚至是胡言。他没想到韩姜这么听话,真的去挖,更加没想到真的挖到。这种事简直比遭雷劈的几率都要小。乾清现在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难以掩饰脸上惊喜之情,站起身来,伸手拍了拍包袱激动道:“盆骨就是盆骨,不管梦华楼的管事究竟有什么通天本事来检验它是不是那个‘仙女’的,我觉得,我们可以交差了。乾清,我这辈子都没交过这等好运。” 她的眼眸亮了一些。乾清的心也跟着明朗起来。 “我的运气好,因为好事做的多,尊老爱幼扶贫助困,积大德。”乾清本是玩笑话,却不想韩姜听闻面色不佳。他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忙改口道:“我们现在是要打道回府?” 韩姜沉声应了一声,便走在前面。不久之后,两人已经到了洞口处。二人下意识的转身。明月已经偏西,似乎黯淡许多。树,雾气,洞天,幽幽的石壁——似乎从未被叨扰过,然而叨扰之人已经离去了。 乾清没见过什么大江大河,却也觉得眼前之景弥足珍贵,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喃喃道:“美。” 毕竟他不会吟诗。美字是很简单却又很贴切的描述。他们踏上这里之后,乾清也念叨了一个“美”字。离开这里,依旧是一个“美”字。 他转头看向韩姜,想得到她的一些回应。她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可是雾气和水汽太浓了,浓得就像是浸透了冬日冷气的云层,她在云里,他却在地上。 “水汽太浓了,挺美,却让人不舒服,是不是?”乾清提灯想照亮她的脸,她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开心,是不是?” 他又问一句,放下了灯,声音很轻,像是询问,更像是安慰。因为他不需要问。乾清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强,强到这一层水汽根本遮不住他的眼睛,也遮不住韩姜的眼睛。 她有难处,他看出来了。她不愿意说,他就不多问。 韩姜扭过头来。乾清觉得她言又欲止,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她慢慢转身走到洞口,轻巧地钻了进去。乾清有些心酸,他以为自己和韩姜的关系到了可以吐露心声的地步,没想到人家根本没理自己。 在这个狭小的通道里,已经能听闻阵阵水声。各怀心事的二人沉默着结束了这段奇异的旅程。待他们趟水出洞,迎接他们的依旧是包公、尉迟恭和秦叔宝黑黝黝的影子。夜色并未散去,亦或说乌云太过厚重,连整片夜幕都被包裹在它的巨掌之下,唯有阵阵阴风从它的指尖流出,击打在疲惫不堪的二人身上。 积雪从树上簌簌落下,夜静风动,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乾清挑起灯,见韩姜独自一人在前面走着。她走得不快不慢,像是走惯了夜路,她就像一颗星从林子中悄然划过。 星的四周只有夜色。 怕她走得太快摔了跤,乾清赶紧走上前去提起了灯,替她将路照的更亮一些。灯火微亮,韩姜停住了脚步,扭头看了看他。 “你怎么知道尸骨在树下?” “猜的,”乾清答得坦诚,绕到了韩姜的前面去自己带路,“我只当自己是长青王爷。若我有结发妻子,两人居住于此,本应该快乐一生,白首不离。而她却死去,留我孤独一人。她死了……我是如何都不愿接受的。我绝不会将她火葬,也不愿入棺。在最美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常青树。我会为她在树上刻上一首诗,直到树枯死,诗也会随着枝叶落入地下。” 他说完这一长串,觉得自己有些傻。韩姜却在他背后说了句:“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你的处事方法。这点与很多人不同,我在遇难事之时,依靠的是以往经验,观察周遭环境,想把事情考虑得周全并且做得滴水不漏。你做事顺的是心意,却也不是单单考虑自己。你想到自己,想到别人,即便这个‘别人’是死去的人,或者是身份地位悬殊的人。这样会很快乐,别人也会很快乐。” 韩姜的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乾清走在前头,依旧分不清她这话的含义。却听韩姜道:“并无他意,只是觉得你这样很好。” 乾清觉得她在夸自己,脸上有些发烫:“你这样也挺好的。考虑多了好,这点有些像厢泉,但你比他可爱多了。” 大半夜,他用“可爱多了”来形容身后刚认识没几天的姑娘,却并未觉得不合礼数。韩姜似乎也没有觉得不妥,只是笑笑:“你那位朋友很有名,我没见过。不过我猜,他不会是一个‘不可爱’的人。作奸犯科之事一直都存在,他只是一个算命先生,却偏偏愿意去管。这不单单是有正义感,至少还有一副热心肠。” 乾清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单说吹雪,它是厢泉在大冬天捡的,从此一直带在身边。厢泉一个大男人带着一只小白猫在中原各地到处游。照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以后一年捡一只,带着一堆阿猫阿狗…… 乾清突然觉得有些想笑。韩姜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有些人不会表达什么。作为他们亲近之人,也不会感到什么。但是一旦失去了,就……” 她那个就字以后就再没说下去。 听到这里,乾清这时候才有些明白韩姜说起易厢泉是无意之举,却是内心倾吐。她方才一定是想到了某个和易厢泉很像的人,看似无情,实则有意。有些事,直到失去这个人之后才知道。 乾清起了一种很奇怪的念头,这个人是男是女? 是男是女,他都不清楚了。但他知道韩姜是一个有故事的姑娘。 她的故事只有等她想说的时候才能听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十七章 你怕死吗 乾清胡思乱想,脚下也胡乱地走。韩姜一把拉住他:“走偏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蹙眉道:“乌云太浓,北斗七星被遮住了。我只是凭借记忆走。” 韩姜从包袱中掏出司南,摆弄几下。乾清诧异地看着她,她到底是想得多全面,才能什么东西都带着。 “忘了,附近有磁石,司南用不得,”韩姜有些焦急,道,“我们只得顺着记忆走,要摸出去应该不难,只是时间问题。脚程快些,只怕天气突变。” 二人提灯在树林与山影之间徘徊,脚下所踏之地异常崎岖,因为人迹罕至之故,这山间并无道路,唯有树林与树林之间空隙方可落脚。乾清想扶住韩姜,怕她摔倒。犹豫半天,却只怕跌倒的是自己,这一牵一拉反倒连累人家。 韩姜像是只顾前行,一路少言。 走了片刻,二人都疲惫不堪,却似在山林间打转。韩姜提起沙漏,又瞧了瞧天空,焦急道:“我们……好像迷路了。若是风雪真的来了,我们只能返回山洞逗留一夜着。就怕天气寒冷,我们支撑不了多久。” 她说得很淡然,实则很悲观。 “不会的。”乾清只说了这一句,便停下脚步。 “你在做什么?” “嘘。” 他闭起眼睛,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也听到水流击石的声音。那些声音很是微弱,微弱到耳不可闻。但是他却听到了。因为心够静,因为天塌下来也不着急,他知道他会平安回去。 乾清拉起她就往前走。他走的路凭的是感觉,而韩姜从来不敢凭感觉走路。可是她的司南,她的工具,她的经验统统都用不上了。 什么都用不上的时候,凭感觉就对了。 渐渐地,树木稀疏,风越发急了,也传来水声阵阵。二人认出这真的是他们来时的路,大喜过望,立即跑到水流边上登上冰舟—— 却见冰舟裂成大小不一的三块! 韩姜见此,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好端端为何会裂?莫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有人跟着?”乾清觉得脊背发凉,望向四周,除了两山无言相望,便是茂密树林,并无半点人影,更无人声。 韩姜立即蹲下,短暂查看,用手比了比大小。乾清在一旁,单单是目测,便觉得冰舟载人能力已经大不如前。 “应该不是,不像是有人来过。木鱼密集,带动冰舟……我的钉子被扯落,这才断裂。这下糟了……”她伸手探水,黑黝黝的水下竟然全是暗礁和碎石。 “你还有钉子吗?把三块冰块连起来,船桨还在,咱们快点划回去。” 韩姜拿出了钉子与线道:“舟破裂是因钉子所致,不知我们能否安全到达岸边……最小的一块冰恐怕放不下任何东西。我们以钉与线连接剩下两块渡回去,实在不行,将行李全部丢掉。” 乾清催促韩姜跳上大冰块,自己跳上中等的。随后以绳子相牵。冰舟离岸,乾清划得谨慎却快速,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他长在庸城,江南多水,他也是喜欢划船、泅水的。 “会没事的,”乾清心里害怕,嘴上却安慰着韩姜,“如果刮了暴风雪,我们一见岸边就尽量靠上去,会比来的时候快很多。” 韩姜没有言语。地图在她这里。上面有明显标记,雁城码头就是靠岸的最短的直线,是陆路的尽头。只要达到雁城码头,便可用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如果他们逢岛靠岸,会有碰触暗礁的风险。即便登岛,冰舟毁灭,待人救援,在暴风雪的天气里他们也难挨过几夜。 她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她无法阻止危险的到来。 风越来越大。靠近山体之处的水温较高,冰块化得快,如今行舟片刻,水温骤降。 然而骤降的不仅仅是水温。他们感受到了越发凌冽的寒风,甚至也看到了夜幕中翻滚的乌云。 乾清单手划着,嘴里安慰韩姜,却从怀中掏出整张羊皮。韩姜则掏出了狼粪和燧石。 狼烟燃了,易厢泉会跳出来救他? “我们就快到了,你再看一眼这些山,挺美,以后可就来不了。也没有我这种船夫了。”乾清絮絮叨叨地说着,都不知道自己胡说了些什么,但他不是因为漫天的乌云而紧张,他也并不感到害怕,他怕韩姜害怕。 韩姜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但她知道该做什么。她迅速从他身边拿了狼烟燃了,抬头看了一眼被风吹散的烟雾。烟雾太少,风太狂,夜太黑,根本无人看得见。 风声卷过二人的耳畔,而水声则淹没在这巨大的风声里。冰舟开始摇晃,韩姜快速将她的包袱扔入水中,没说一句话。 “包袱别要了!”乾清扭头想要安慰她,却发现韩姜的冰,沉得厉害,比自己这块吃水更深。他很是震惊,却更加地手足无措,只得迎着风雪大声道:“你吹羊皮筏子吧,我划快些,就快到了!” 乾清的声音被裹在风声里一下子消散了。他张口闭口都是凉气,索性闭起嘴巴奋力划起船来,脸冻得通红。 韩姜没有多说一句。新剥下来的羊皮味道很不好闻,散发着恶臭,但她连眉头都没皱。在她奋力吹了数下之后,却发现徒劳无功。 “有地方漏气!”韩姜检查了羊皮,脸色发白。这句几乎不含感情的话语,却道出了比湖水更加冰冷的事实。 乾清难以置信地转身,按捺不住惊恐:“怎么可能?” “别慌。整张羊皮不容易被剥下来。做羊皮筏子的时候,应该事先吹起看看。你别难过,我不是怪你不谨慎,乾清……可如今什么都晚了。” 韩姜坐在冰舟上,水已经几乎没过了她的脚面。但她很是淡然,淡然的过分了。整个人似乎与冰块融为一体一样。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乾清五味杂陈。他惊慌,自责,随后变得镇定且接受了眼前事实。他甚至来不及将这些神情放到脸上,而这些一闪而过的心思,韩姜却读懂了。 “我只要问你几句话。”韩姜的声音很冷,不像是问,更像是哀凉的陈述,“你怕死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十八章 落水 她问完,以为乾清会回答怕或不怕。 而乾清却道:“我不会死。” “万一呢?” “没有万一。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 “距离实在太远,水会漫过来……” 她的声音弱下去。乾清划水的速度更快了。自上冰舟之后,他的声音第一次显出焦虑,却也显得决绝。他音调很高,像是一定要把这些话迎着风喊出来:“这次出行是我准备不周,羊皮的事我无法弥补。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可我现在没时间后悔。划的越快,存活几率就越大。我怎么可能死在这!”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韩姜无言,点灯看图。他们现在走了行程的一半。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乾清还在奋力的划着。她突然明白夏乾清比她强在何处了,也明白易厢泉为什么总让乾清去做事。因为他不会出事。一来心宽,太过乐观;二来求生欲望太强烈,根本不会相信自己会遇难。夏乾清这种人倘若是被人推下悬崖,即便被告知悬崖太险,一旦坠落无法生还,他还是不信这套鬼话,会攀住石头一步步爬上来,可能只是为了把推他的人拽出来胖揍一顿。 这些事想来可笑,但可能是夏乾清一直幸运的原因。 但她没有这么强的信念。 湖水渐渐慢上来,她的鞋子湿透了。 她迅速脱掉棉衣,对乾清喊道:“脱掉你身上的狐裘,快!” 乾清闻言立即脱掉,甚至将棉衣也脱掉扔进水里。阴风阵阵,他觉得寒冷彻骨,却仍然速度不减地划着。韩姜开始将双手伸进冰冷的水里用最简单却最笨的办法拨水,促使行舟快些。 她和乾清不一样,乾清心思少,她心思多。 乾清看不见她的表情。他此刻才觉得雁城码头是那么遥远。来的时候只觉得转瞬即到,此时,乾清只觉得自己站在一片秋日落叶上,顺水而流,飘忽不定,似要随时被浪打翻。 “你……你会游泳吗?若是能看到对岸,换作夏天,我觉得我没准可以游过去呢。”乾清此言有点心虚。自己的狗刨技术自己都信不过。他一个大少爷,戏水,根本就是娱乐。何况家中管的严,他也很少去游呢。 “我也差不多。” 乾清背对着韩姜,只觉得韩姜此言甚是犹豫。他便安慰道:“你别着急,也许我们连水都不用沾就到啦。” “水快漫上来了,我们应该扔点什么下去,要不我们……都会死。” 韩姜的声音很尖锐。乾清听到,哭笑不得:“我没的扔了,难不成你要我要把皮扒下来?”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玩笑,也只有夏乾清做的出来。就在寒风之中,他感到头上有一丝凉意,这股凉意流遍了他的全身。 “下雪了。”韩姜的声音从他背后发出来,有些抖。 乾清奋力地划着,冻得没力气言语。 韩姜突然从后面冒了出来,将包好的骨头塞到乾清怀里,之后又缩回乾清身后去:“我的棉衣扔到水里了,怀中没地方放骨头,你先带着。快到逐鹿岛了,暗礁多,未必不能靠岸,还能游过去上岸再说。” 被突然塞了一块人骨入怀,而乾清此刻顾不得这些,大脑已经空白。 “你会怪我吗?”身后的韩姜问了他这样一句,显然是自责。她像是在自责为什么二人要上了冰舟赶回去,为什么要了乐观地认为半途不会下雪。 乾清觉得这句话简直可笑,他想都没想就喊道:“这能怪你?我今天死在这都不怪你!” 这是乾清迄今为止说的最大声的一句。在暴风雪的夜里,好像风雪、苍山和水流都听到了这句。 韩姜笑了一下。 她停止了划水,用冻得发紫的双手抱紧了双臂。大雪疯狂地打在她的身上,雪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但韩姜好像并不觉得冷,也许因为这辈子都是这么冷过来的。她的名字,她的故事,她的人,她的心,都像这夜幕、冰湖和飞雪,来得安静,来得突然。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又突然睁开来。 乾清还在拼命地划着,他觉得自己的手被冻在了桨上。却听得身后人一声惊呼—— “地图被吹走了!” “什么?”乾清赶紧扭头,却见韩姜叫喊着指着船头:“快!飞在前头的水里!你伸手应该够得到!” 乾清拎起灯就往前面的水里瞧。只见水流湍急,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他焦急地低头搜索,头都快够到水面了。 “我看不见,在哪——” 然而他的话并未说完。只觉得背后被人狠狠一推,他连惊呼一声都来不及,整个人一下子滚入了冰冷的水里! 水流如猛兽,瞬间将他吞得干净。 冷风呼啸,大雪如刀。 韩姜看着他跌下去的身影,用冻僵的手提灯放在冰舟前头。 她慢慢落下泪来。 …… …… 乾清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风雪声一下子在他的耳畔消失了,世界安静了,耳畔全是水声。 他没来得及吸气,也没来的及做任何准备。冰冷的河水如猛兽,已经将他含在巨口之中。乾清在水中闭目挣扎,就像是巨兽口中的食物残渣,不断地在利齿之下翻滚。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骨髓。乾清使劲全身的力气向水面游去,即便他的脑中已然空白一片,挣扎成了他仅剩的一种自救本能。水中无盐,他却很快而且很幸运地向上浮起,得益于他本身良好的水性,也因为他在之前也脱掉了棉衣。若不是如此,他在落水瞬间便会因为棉衣吸水变重而被水流迅速拉入湖底。 可是湖水太冷太刺骨了。 乾清全身上下的每根骨头都像是被封在冰里,血液也逐渐凝固,他已经冻僵。但他知道,若是不奋力上游,整个人就如同一块铁,片刻就会沉入水中,捞个十天半月也捞不上来。 水中的世界很安静,乾清脑子里生出了无数念头,想到易厢泉带着夏至一行人在湖边打捞,悲痛之色浮于脸上。打捞数日,捞起的却是夏乾清被泡得发胀的裸尸,引得群众纷纷侧目哀悼。 想到这里,乾清赶紧划了几下水,哪知道一下子竟如鲤鱼般就跃出水面! 他贪婪地呼吸了几口空气,整个人仰卧在水面上。漫天雪花打在他脸上,冷风如刀割,但他第一次感到暴风雪的夜空也这么的美,冰冷的空气也满是甘甜。 但是麻烦也来了。乾清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这样仰着游回雁城码头。在暴风雪天游泳回去,比登天还难,他是做不到的。没有舟,只会冻死在半路。 水淹没他的后背,拍打他的四肢。乾清觉得越发寒冷。他知道自己应该迅速靠岸,若是像秋叶一般随意浮在水面上,只会死路一条。然而他地处湖心,走了全程的一半多,黑夜漫漫,他仰在水上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若想得救,除非神仙来救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四十九章 一根红发带 可是他究竟是如何落的水? 怎么落的水,乾清此时心里清楚的很,但是他极度不愿去回想。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只是认识几日的、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两人。当两块冰舟渐渐淹没,不可能再盛下两人,若是推下一人,剩下一人倚靠两块浮冰便可存活。乾清很清楚,在生死之际,又有几人经得住这种考验。死亡的恐惧和生存的诱惑,足以让她在无人之地悄然下手。 是韩姜把他推入水里的。 她是有理由这么做的,但她太让他失望了。这一推,为己便罢,于乾清而言无异于谋杀。乾清依稀记得她在落水前说过,附近快到逐鹿岛了,虽有暗礁,未必不能游过去。 大概是良心不安,特地说给他听的? 冰冷的水拍打着乾清的后背,他的身子已然变得麻木。大雪不住地打在他脸上,覆了薄薄一层。若是再这么耗下去,待体力、热力散尽,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办? 乾清闭上双目,冷静想想,从落水到如今过了不过片刻光景,若是韩姜真的推他入水,她和冰舟定然还没走远。 风声雪声滔滔水声不绝,而乾清的身后除了黑漆漆的河水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 忽然,他看到了一盏灯。 这盏灯浮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却离他不远。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又漂浮在雪夜里。乾清抬手抹去眼前的雪花,只见那灯不在别处,正在冰舟之上。 冰舟上空无一人。 简直是如有神助。乾清连诧异的时间都没有,在水中一个翻转,以极快的速度游向冰舟,待他艰难地爬了上去,顾不上出水之寒,只觉得心中一阵狂喜。 冰舟上有一盏灯,灯下是一份地图。而地图旁边的桨老老实实地躺在舟边上。 他提灯看图,发现他仅剩下三分之一的旅途,继续向前前行,便可到达雁城码头。这冰舟,载他一人,还是可以行驶的。可是,韩姜呢?她划着冰舟,稍有不慎,落水了? 风雪不减,周遭只有风雪声,而夜晚安静得像是要死去了。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灯火在冰舟上,显得孤寂却温暖。 冬夜的湖水冷得吓人,乾清没有晕过去已属万幸。他冻得发抖,嘴唇发紫,脑子一片空白,但是生还的欣喜压根没有持续多久,心里却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种巨大悲痛,就像是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流逝了一样。也许是因为夜晚太寒冷太安静,灯火太温暖太孤独,这种对比让他心里发慌。 慌着慌着,他就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冰舟好好的在这里,也明白了为什么地图,桨,甚至于仙女骨头都在他这里。 他有万贯家财,有爹娘,有朋友,有无数美好的未来。 因为她知道她回不去了,但他是要回去的。 她根本不是劝乾清游到逐鹿岛去,而是她自己要游过去。 乾清心里一惊,根本没有犹豫,抑或说他想都没想——一个猛子就重新扎入了水里。风雪声在一次从耳畔消失了,这一次他一惊吸足了起,睁大了眼,却觉得眼下只是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乾清心里第一次感到这么惊慌,就好像将他肺里的全部空气都要被生生榨出去了。他抬头换气,另一只手拉过冰舟——他要借着这盏灯的光找到韩姜,哪怕灯光再弱,也多少有些光亮。 他游着游着,时不时地抬头换气,却越发绝望。水下除了黑暗便是黑暗,无声无人。乾清连寒冷都感受不到了,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无能,也感到极度恐惧。这种恐惧是他在以前遇险之时感到的恐惧所无法比拟的。在吴村的地下密室里,乾清的脚被卡住,怪物就在他的身后。那时,乾清的恐惧,还不及此时一分。 他不想看到她就这么消失。 突然,模模糊糊地,他看到一条红色的破布。 湖底很黑,布却透着微红,像血像火焰,从湖底慢慢飘上来,在湖水里安静地舒展它的身子,就好像在贪恋湖上的一点点灯光,非要挣脱黑暗飘上来寻着这点光,再呼吸一口空气一样。 这是韩姜的发带。 这块布飘入乾清眼底,他一把抓住了它,猛地撒开冰舟,一下子潜了下去。 湖水在他耳边拼命地向上流去,乾清越潜越深,潜到耳朵发痛手脚发麻…… …… ……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骤停。 韩姜躺在冰舟上,毫无意识,浑身发冷,额头发烫,艰难地呼吸着。腰间的衣服被划破了,隐隐有血渗出,似乎是不慎被利石划破的。 冰舟化得厉害,是两块浮冰拼凑而成。乾清整个人几乎没于水中,他抱着冰舟的尾部游在水中,靠着自己手臂的力量控制冰舟方向。下过暴风雪的湖水究竟多冷,只有浑身浸在其中的乾清知晓。 他能辨别大致的方向,却不敢再看地图了。他怕看见的是遥远的水路。从落水处到雁城码头,行舟不需要太久,然而却是他想都不敢想的距离,是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游到的距离。 他的身体浸没在水中,水下全是暗礁,剐蹭着他的血肉。 然而冰舟上的灯依旧在,它照着韩姜的脸。 乾清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什么苦痛寒冷都忘记了。眼前的这个姑娘和自己非亲非故,生死之际,竟然推乾清下水,目的是让乾清浮起回舟上之后记恨她,这样他就能愤然地平安乘舟归去。 乾清现在脑子已经木然,他只知道划水游泳,也忘记了他方才是有多幸运,也费了多大的劲才将韩姜拖上来。 刚才…… 刚才在水中,一片黑暗之际,乾清看见了韩姜飘起的红色发带,便立即潜下去,居然在几乎无光的水中看见了韩姜的影子。她一定是没有沉下去多久。乾清赶紧游近了,一把将韩姜拉在背上向上游,但在这一刹那,巨大的、不知名的拉力将他狠狠向下拽去。 韩姜身上竟然有重物。 若是换做平时,他根本不能背的动他。可是这不是平时,他肩上的是人命。韩姜这一沉,沉的稀里糊涂,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她是个好姑娘,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在危机之时愿意用这种方式牺牲自己的好姑娘。 她有些愚蠢,他有些不明所以。 乾清想找这重物在哪,可是水下太暗,他肺中的空气越发的少了。他蹬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爆发力朝着水上一点亮光游去,几下竟然就冒出了水面。乾清就这样背着她游到了水面上,什么多余的动作、多余的信念都是多余的。他想责备她,想推醒她,想问她——可如今冰天雪地,出生存之外无重要之事。 哪怕浮上水面,韩姜躺在冰舟上,呼吸也弱到不行。乾清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还有气。只是扶住冰舟拼命蹬水。而雁城码头距离落水地的距离足有全程三分之一,这样的水温,还托着一个人…… 地图在慌乱之际丢了,如今只能顺着大致方向游。究竟能否顺利到达码头,仍是未知的。 好在雪花小了些。 他就算是推,也要把她推回雁城码头。 乾清的脑子越来越空。什么信念,什么可能性,什么距离,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不停地游,根本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直到他真的看见了雁城码头微弱的光。 可是他快挺不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十章 岸边人 乾清继续划水,他没有一丝喜悦,因为他没有意识到终点就在眼前。巨大的劳累真的让人丧失所有感知,一味将动作重复。 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物品飞了过来,如同一只笨重的鸟落在乾清身旁,它很是迅猛,却令人诧异地很轻巧地落在水边,发出啪嗒一声叫喊,就好像要捕上一条大鱼。 是一只羊皮筏子。 乾清嘴唇都冻紫了,没有片刻迟疑,整个人扑了上去。这东西对他来说太过重要,他的双手已经没有知觉了,羊皮筏子可以承载他大部分身体的重量。他托着冰舟划水行进,知道雁城码头的灯光变得越来越明亮,水花四溅,却不知因为疲累抑或是被水花糊了双眼,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可是他还在拼命划着。 雁城码头的灯光越来越亮,灯下数丈以外却隐隐约约有一团黑影。 乾清划着水,直到他的双摸到了码头的破木头栅栏。这是除了冰与水之外的物体,是一件真真实实的、带着一丝温度的物体。乾清才觉得一阵狂喜。他将韩姜背起奋力的爬上码头的木质地板,在灯光的照射下,将她放下,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混着水汽的空气,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幸福。 乾清躺在地板上。他看着天空的月亮,好圆好漂亮的月亮,和刚刚在仙岛上看到的月亮一样美。若不是此刻他怀中的尸骨,他会以为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他使劲拍了拍韩姜。 她不动。 乾清这才觉得慌了。试探她的气息脉搏,只觉得微弱。慌乱之中,他明白,自己必须立即把韩姜送到医馆去。 他觉得自己没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了。 就在此时,雁城码头不远处的树林却传来沙沙声。一伙人,大约七八个的样子,正慢悠悠的朝这边走来。 接着,一个惹人生厌的声音传来。 “呵,我就知道你命大。” 这古怪腔调带着几分怨气,更多的是嘲讽和盛气凌人。乾清闻声抬头,却见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陆显仁。他正满脸喜色地看着他。 陆显仁的脸上淤青已退,容光焕发,穿着一身厚厚的棉服正在岸上看好戏呢。而他身后,则跟着八个彪形大汉。 每个人都有一把明晃晃的刀。 乾清整个人如泥一般摊在码头木板地上,抬头都很是艰难。他游了太久,浑身无力,手脚早已冻的、泡的肿胀而僵硬,额头却发烫。本以为自己上岸之后就会昏过去,可如今令他万万不曾想到,……最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 陆显仁慢慢挪动着双脚,像是欣赏最令他心旷神怡的景色。他轻蔑地朝下看去,像是看着一条狗。 “狗一样的趴着,要不要叫两声?” 陆显仁语毕,身后的家丁哈哈大笑起来。乾清浑身无力,却血气上涌,牙缝里憋出一句:“小畜生被打的鼻青脸肿,你如今爹舍得放你出圈啦?” 陆显仁气得眉头一紧。本见他夏乾清虚弱不堪,没想到他会回这么一句。他带着愠色,忍了忍,终是笑道:“你还嘴硬?你也有今日呐。我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他此番如戏文台词一般的蠢话不知从哪听来的,只让乾清听得想吐,却又不肯服这个软。本想还嘴,却陆显仁慢慢走到韩姜身边,以轻蔑之态瞅了瞅她,还没开口说什么就被乾清骂了一句:“滚开!” 陆显仁脸色先是煞白一下,顺手抄起家丁的佩刀,轻轻弹了弹。在雁城码头唯一的一盏灯的照耀下,刀闪出一阵阵的光,比冬夜里的湖水更加寒凉。 “我今日不是来找你算账的,”陆显仁苍白的脸上泛起笑容,那笑容恶心怪异至极,扭曲,又带着几分阴毒。 “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雪花渐疏,空气凝结。 陆显仁的声音很轻,说的话却很清楚。一抹怨毒从他眼中闪过,带着比冬日空气更凌冽的寒意,直接落到乾清身上。 乾清心里闪过一丝诧异,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眼前这个没脑子的陆显仁这么阴毒。而姓陆的却哈哈大笑起来,径直走到乾清边上,轻声问道:“怕了?” 他的话真的让乾清反胃,若是按照以往,乾清定然二话不说狠狠呸一声,再骂回去。可眼下人多势众,而且他身边……韩姜还在。 若是凶多吉少,至少也放了她呀。 他该怎么办?如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如何在陆显仁的眼皮底下逃脱?还有,她怎么办? 乾清第一次这么犹豫,目光下意识落在韩姜身上。 陆显仁觉察到了他的犹豫,冷笑了一下,内心却洋溢着激动和一种古怪的快乐。今日的说辞,他也反复琢磨许久了。陆显仁特地提高了嗓音,说得慢吞吞的,好像在享受这一刻的欢愉。 “要、放、她,可、以!” 这五个字他说得掷地有声,开心不已,就好像每一个字都打了乾清一个耳光。而乾清听闻实在忍不住了,用全身力气狠狠吸了一口气,翻个白眼鄙夷道:“你要干啥?让我磕头求饶投水自尽受你胯下之辱滚出汴京城脱衣裸奔挥刀自宫?” 他语速极快,带着十足十的鄙夷,但是却用尽了全身力气。陆显仁没想到乾清居然提了这么多自己没想过的惩罚措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觉得乾清是在讽刺自己,更是恼怒之极。 他带的家丁们都在起哄,要做个干净利落,打个痛痛快快。陆显仁深知,若是对骂起来自己不是乾清对手。 所以他什么话都没说,一脚狠狠踹上了乾清的胸口。 他这一脚踹的不轻,是往死里踹。 在这一瞬间,乾清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真是痛到了骨子里。可是他一声都没吭,只是不想助长陆显仁的嚣张气焰。他痛了,却清醒了。如今的情形,比落入水中更加可怕。水火无情,陆显仁却是要他死。 天子脚下,真的有人目无王法,真的。夏乾清以前从来不信,但是这一刻他信了。 如今荒山野岭,乾清本就九死一生。若是他被暴打一通丢入水中,即便尸体能被寻到,已经是十天半月之后,彻底腐烂,无人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 陆显仁不是来开玩笑的,他是计划好的。 若是真的要他死,他夏乾清今日逃不过。 可是乾清死到临头也不明白,多大的仇恨能到草菅人命的地步? 他胡思乱想,想与陆显仁说些什么,挽回一下,可是陆显仁却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乾清的鼻子一下子出了血 “其实我没有必要杀你,”陆显仁喘着气,揪住了乾清的领子,轻声咬牙道,“你也没怎么惹我,但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宰了你,就是因为看你不顺眼。 真的有这种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十一章 另一个岸边人 也不知陆显仁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舒展,一下子松开了他。乾清这时候完全趴在地上,额间鲜血流入眼眶。他视线模糊,但是觉得陆显仁起身了,这是要动刀子了。 他拼劲全力伸出手去拉住韩姜。如果陆显仁真的要用刀,他就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韩姜入湖。湖里有个羊皮筏子,若是两人在水里呆着,生还的可能性远比在陆显仁的刀子底下大。 然而陆显仁只是伸出了脚。 他想给韩姜一脚。 乾清万万没想到他是要去踢韩姜,自己立刻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裤腿。养尊处优的夏乾清在冬日充满暗礁的冰湖里游了一个时辰,活下来都是奇迹;何况还被陆显仁施加拳脚,如今却要和对方搏斗,想来也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却很巧妙地、用尽全身力气托住了他的小腿和膝盖——陆显仁一个没站稳,狠狠地跌在地上! 他的家丁们很是狗腿地速速上前来扶住自家主子。而乾清却以极快的速度,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韩姜“扑通”一声拖下了水! 乾清将韩姜甩上吹胀的羊皮,让她上半身躺稳。自己推着她就开始游。游到哪去?去逐鹿岛?可是地图呢?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不能死在陆显仁手里,若是上天真的要他今日而亡,他宁愿死无全尸地葬在百里湖水之中。 他被陆显仁打伤了,入水之后浑身格外疼痛。那是一种被火烧得灼热的感觉,也有被冰水浸透身体而产生的刺骨的寒意。 他的意识在涣散,身体在慢慢地往下沉。 他痛苦,他绝望,可是他绝不回头。 “他们要跑!给我把他们弄上来!你们这群饭桶!”陆显仁坐在地上嘶吼一声,双目泛红,指着冰湖就想让人拉他们上来。下人齐刷刷地跑到湖边,瞧了瞧湖水,似是畏惧冬日水的寒冷,皆是不愿下去。其中一人说道:“少爷,他们如今只有沉水的份儿,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滚下去把他们弄上来!” “别去了……” 陆显仁将手中的刀一扬,脸色扭曲:“你去是不去?” “少爷,”家丁有些手足无措,“若是要用刀将那二人结果了,我们倒是不好办呐。毕竟夏家不好惹。如今,这是最好的结果啦。让他们沉底,这可不是我们干的。” 陆显仁好像还是不解气。但是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他隐隐看到不远处,乾清划水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像正在慢慢下沉。 他挣扎几下,像一块沉重的铁,慢慢的沉了下去。 “他沉下去了!少爷,成了!那个女的还浮着,估计浮不了多久!咱这次可干得漂亮极啦!”家丁们在码头边上站成一排,齐刷刷地朝湖里看着。 他们为陆显仁做过不少罪恶之事,这一次,双手不沾血,自然高兴万分。 陆显仁坐在地上笑了。他笑得很冷,也很阴毒。 夏乾清必死无疑。 谁也救不了他。 “我在这,要看着他浮不起来为止。他有今日,也是作孽。”陆显仁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此等良辰美景,仿佛就差一壶酒,人生就是月圆了。 他站在湖边,大笑着,紧紧地盯着河水那一抹可怜的波纹。 在这阵笑声之中,夹杂着一声猫叫,细不可闻,却像是不远处传来的。 这些喽喽打手们都在看着湖。 可湖边有人在看着他们。 一阵风吹了过来。 这是一阵怪异的风,一阵逆着原本风雪方向的风。它吹过了陆显仁的头顶,直直地冲向湖面。雪花阵阵,陆显仁视线模糊,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贴着头皮飞过去了。他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反映过来——在下一瞬间,所有家丁都嚎叫了一声,竟然齐刷刷的落了水! 前一瞬,这些人还好好地站在岸上,此刻八人竟然同时落水,这是何等令人惊恐的事!陆显仁瞪大眼睛,浑身僵硬、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然后,陆显仁突然觉得自己的头发似乎散掉了,黑色的发丝竟然一把把地掉落在身上。 这只是……一阵大风? 大风过后,周遭一片死寂。 岸上只剩他一人了。时间仿佛停了一瞬,陆显仁突然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的头发还在唰唰的掉落,掉在他引以为傲的华贵的狐裘锦衣上。 刚才是什么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却觉得一个冰凉的物品贴上了自己的脖子。 是刀。 身后有人! 陆显仁已经被刚才诡异的场景吓怕了。他发丝散乱,颤抖着举起双手:“饶、饶命!是人还是鬼?” 身后的人没有言语。刀锋冰凉,缓慢却更加用力地戳进了陆显仁的脖子,就像是要将他脖子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殷红的血从脖子中渗了出来陆显仁觉得这股生命的热流正顺着自己的脖子流入衣襟中,心中顿时惊惧万分——来人可能要取自己性命! 他顾不得求饶,狠狠踩了身后人的脚,又反手拨开抵在脖子上的刀——这是他爹交给他的绝技,关键时刻保命的绝技。 身后的人吃痛而后退,可是那“刀”却没有被弹开,不仅没有弹开,反倒发出了金属摩擦之声,灯光照射之下,闪出一道白光。就在此时,只听陆显仁发出一声惨叫——那刀片竟然如同花朵一般绽开来,将陆显仁的右手割得血肉模糊! 陆显仁惨叫着,扑通一声跪了地。而那身后之人没有任何的犹豫,一下揪陆显仁的衣领,狠狠将他扔上了不远处一只毛驴的后背,随后将手中的刀一般的金属刺入驴的后臀! 那毛驴发出一声惨叫,驮着陆显仁飞一样地冲入不远处的密林之中。人的惨叫,驴的惨叫,竟然就这样消失在了林子里。 一切动作似是早就计划好的,太快,太完美。 此时,跌入湖中的下人纷纷爬了上来,刀具皆已掉入湖中,而他们见到眼前一幕,都傻了眼。 “少爷!” 他们只叫了这一声,便看见了毛驴绝尘而去的背影,也看到了地上斑斑血迹。雁城码头明晃晃的灯下,站着一个人。 是易厢泉。他一身白衣,手上衣上都是血迹。他站在八人面前如同鬼魅,一下子收起沾着血的扇子,面色比冬日寒冰更加寒冷。 所有的家丁都没敢说话。 “驴子受惊逃窜,那厮失血过多,若是现在不去寻人,只怕他会没命。” 这些家丁看着他,真的像是见了鬼一样。他们心底也知道,若是公子出了事,自己性命难保。他们只犹豫片刻,唾骂着跑入林子,却没人敢找易厢泉的麻烦。 而厢泉而说完这句,再无他言。待那些家丁看他所有人走干净之后,他转身,一下子跃入冰冷的湖水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十二章 孙家医馆 零星雪花飘散在汴京城街头。深夜的寒凉逐渐散去,空气里飘着一丝干冷清甜的味道。夜场散去,晨市未开,这是汴京城最寂静的时刻,只听得车轱辘的声音在巷子里回响,由远及近。 一辆手推小车进了城门,由几人推着,七拐八拐地在巷子里行驶着。车上躺了两人,浑身湿漉漉的,像是睡得很沉。 乾清闭目躺在木板车上,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他像是做了一个如空气一般清甜的梦。梦里有山,有水,有树,有仙女,有坏人,还有…… 木板车越过街上小石,“咯噔”一声,将车上的二人狠狠撞了一下。 他努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灿烂的星空和高悬的明月。乌云几乎散尽,偶有白雪洒落在他肩头。乾清怔怔地看着,觉得夜空美的不似人间所有。 他感到了一股浅浅的、温热的气息。便轻轻扭头,看见了韩姜的脸。她离他很近很近,俩人几乎鼻尖相对。她双目紧闭,面颊发红,呼吸急促。却离然而乾清的心中大石却一下落了地——她呼吸的这么平稳,已属万幸。 “哟嗬,醒了,醒了就知道看姑娘?醒了就自己下来走呗。” 乾清吓了一跳,他这才发觉推着他们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去雁城码头送冰块的一群大汉! 其中一个瘦高个见乾清醒来,立即停下,粗声粗声粗气地说着:“今日真是碰了瘟神,没钱拿,还要干苦力。“ 走在前方的大汉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呵斥了那个瘦高个,接着一言不发的继续往前走。 “都送到这了,还送么?瞅他这东张西望的样子,身子骨好的很。” 乾清真是一点劲都没了。他想还嘴,也说不出来什么。 “到了。”为首的大汉突然停下了。乾清眯眼看了一眼,车子似乎停在了医馆旁边。 汴京城的医馆比其它各地的医馆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天子脚下,这医馆里的大夫都沾点皇气儿,不是祖上几十代行医、便是哪位御医的亲戚或弟子。 然而这些行医的人收费也贵。穷人看得起病的、口碑好的医馆,汴京城仅有两家。一家是慕家医馆,即北方最大的商户慕容家所注资所建,价格便宜,穷人看得起病。 另一家,便是这家了。 乾清抬眼一看,门前灯笼上写了个大大的“孙”字。他心一紧,怎么来这看病?孙家医馆收费便宜,夜间也开着,但是据说孙家的郎中,人格外古怪。 大汉上前敲门之后,不出片刻,丫鬟模样的女子开了门。乾清赶紧偷瞄过去,他想起了庸城的曲泽。 不知道小泽还好吗? 乾清胡思乱想着,却听大汉低声道:“姑娘,这有两个病人……” 丫鬟诧异地看了看这七八个壮汉,又看了看小推车上的人,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乾清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丫头脾气挺差。 “两人是被救上来的,似乎受寒溺水……” 丫头一听“溺水”二字,便速速上前给二人号脉。片刻,她摇摇头:“姑娘体弱,抬进来;男的嘛,瞅他这样子,华衣锦靴,还偷偷乱瞄,命大的很,送回家养着呗。” 大汉看了看小推车,又看了看丫头:“只抬姑娘?”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的规矩。” 乾清心里一阵发冷。果然啊!都说这孙家医馆哪里都好,买药号脉都是一把好手,而且价格便宜,就是很少给富人看病!他心里暗暗叫苦,不由得闷哼一声,看病就看病,为什么要分贫贱! 瘦高个听闻立即踢了手推车一脚:“大哥,这小白脸公子哥真醒了!还哼哼,赖着不走呢!” 乾清听闻,怒了,瞪大眼睛想辩驳,却觉得声音喑哑。小丫鬟上前一步,轻声问道:“大半夜的,掉河里了?” “差不多掉河里了,”大汉接话道,“我们本是搬运工,这小公子要冰块,我们便运去。谁知他钱不够,我们收了他的匕首以抵工钱,哪知我回家去,在灯下一看是好货。而且它上面镶嵌的……是红宝石。” 丫头被这一番说辞惊住了:“然后呢?” 大汉摇头:“我们是粗人,也知道,这红宝石我们哥几个搬多久冰块也挣不来。但是,让我回去等的。是我娘。”大汉顿了顿,继续说,“她一听这件事,赶紧让我把东西送回来赔不是。” “我在码头站了一阵,觉得冷,就在附近的渔家歇脚喝酒,等着他们回来。哪知突然听见雁城码头聚集了一帮人,又打又踹,为首的人高声嚷嚷,要弄死谁,好像在滋事。似乎还有人落水。打架滋事我们一般是不管的,但是落水可能出人命。我们上前去,却听到一声驴叫。” “驴叫?” 大汉点了点头,瞅着夏乾清道:“之后就见一头驴跑了过来,像是背着一个受伤的人。然后又有一大群家丁一样的人冲来,我们估摸着雁城码头出了事,走过去,就发现一个白衣公子哥,拖着两个人游上了岸。” 天寒地冻,丫头故事也听够了,便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拍了拍乾清:“知道你醒了,家在哪?让他们送你回去。” “南街夏宅。”乾清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瘦高个惊呼:“你小子真是夏府的人?那白衣小哥没骗我们。” 为首的大汉顿了顿,朝乾清看了一眼,问道:“要弄死你的人,是不是陆显仁?” “对。” 大汉吸了一口气,没有做声。 乾清的头热的不行,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丫头皱了皱眉,疑惑道:“你真的名为夏乾清?” 乾清心里一喜,这丫头听过自己大名,是不是要把自己留下看病了。他硬撑着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嗯”了一声。 “你可认识易厢泉?”丫头眼睛立即瞪大了,“罢了,一定认识。你们等下,我进屋问问孙郎中。” 这叫什么事啊? 叫夏乾清怎么了? 一群大汉半夜围着小推车,乾清躺在车上,此等情形说不出有多怪异。就在乾清半梦半醒时,却听得一阵尖锐的女声,从医馆内传来:“认识易厢泉的一律不看!让他自己治去!” 乾清一下子被吓醒了。 大汉们也被吓傻了。 丫头急匆匆的跑出来:“你们还是走吧。我家郎中不肯看……” 众人稀里糊涂,大汉只得傻傻地将乾清推走,循着街灯的光,晃晃悠悠回到了夏宅附近。 “多谢!”乾清昏昏沉沉,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为首的大汉停下,认真地看着乾清:“如果你要告发陆显仁,你可以让我做人证。” 余下的人惊了。要知道,陆显仁在汴京城惹事惹惯了,根本没有人敢告发他,更无人敢作证了。 大汉顿了一顿,眼中似有火焰冒出,良久才说了一句话。 “我娘,是街口卖笋肉包子的。每次都被陆显仁欺负,每次都是你……” 在半梦半醒之际,乾清突然觉得“善恶有报”这句话是对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十三章 赢家 在经历噩梦般的一夜之后,乾清终于到家了。 香雾缭绕,锦榻绵软。他美滋滋地躺在自己的大床上,像躺在巨大的云朵之上,舒爽无比。他此时半醒不醒的,若是换做穷人家的人,定然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黄金屋般的梦。 不知睡了多久。乾清在床上滚了几下,就是不想起床。恰逢此时一阵鸡汤味传来,浓郁无比。乾清一下坐起,兴奋地掀开帷帐:“夏至!快把汤端过来!” 只见一只精致的小白瓷碗端了来,汤匙玲珑,鸡汤清澈。内有一只鸡腿,上附枸杞桂圆之类,正腾腾冒着热气。 “饿死我了!”乾清饿得两眼冒金星,激动地准备接过来,却发现给他端鸡汤的不是别人,正是易厢泉。 乾清僵住了。 厢泉笑的格外温和:“没想到你恢复的这么好。快趁热吃吧。”在鸡汤的映衬下,他的脸显得有点扭曲。这种扭曲之情是极度不常见的,带着躲闪的歉意。他好像还想夸乾清几句,但他不擅长夸人,竟然不知说些什么。 不过相比较之下,乾清的脸比他更扭曲。 乾清愣了一下,盯着厢泉,又盯着鸡汤,又盯回厢泉。猛地,像是鬼迷心窍一般丢掉手中碗筷,上前狠狠抓住厢泉的衣领。 “你还有脸来见我!我差点死掉!” 厢泉似乎早有防备,轻巧一躲,鸡汤都没洒,但衣领还是被揪住了。 “说好的没危险呢?!你这个骗子!”乾清浑身酸疼,骨头散架,饿得半死,只得抓起枕头去砸他。可这哪里砸的中?他一丢完,又想上前打架:“我再跟你混几年,我就别活了!” 素来寡言的易厢泉,如果金口一开,也很是能言善辩的。如今被乾清埋怨成这样,他却没说什么。 “我若出事,你还能赔我命来?呸,你是不是哭都不哭一下,再养只叫夏乾清的小狗来纪念我——” “使不得!少爷,你先吃点东西!有话好好说!” 夏至此时端着火盆从屏风后面窜出来,赶紧放下东西,上前硬生生拉开两人。夏至看看厢泉,叹气道:“易公子,我方才就说,少爷神魂未定,怎么可能好好交流!你一来,肯定是——” “找打!”乾清狠狠啐了一口。 厢泉很是无奈。他没有说话,将桌上的包袱一下子扔到乾清怀里。 乾清一脸怨气地接过,三下五除二的解开。 里面竟全都是黄金。 乾清双目瞪圆,他又不是没见过钱,但这突如其来的黄金让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厢泉轻轻开口道:“这是猜画的奖赏。我们赢了,乾清。” 乾清愣了片刻,他的表情出奇的夸张。先是难以置信,随后咧嘴大笑,最后是一脸的愤怒。 “这是我用命换的!” “对,都给你。” “你一点都别想要!” “对,我不要。” 乾清语无伦次的质问厢泉,手里死死的抓着金子。夏至看看二人,将乾清扶住躺好:“少爷,你快歇歇吧。你的命太大啦,真的太大啦。” 乾清这才有些忧心自己的身体:“我没落下病根?” “郎中刚走,说你年轻身子骨还不错,平时能吃能睡,不会落下病来。受点皮肉伤,冬泳不伤身,人参鸡汤燕窝虫草日日吃着,定然不会有事。” 乾清松了口气,捂着胸口揉了揉,哈哈笑道:“陆显仁那草包估计是在冬日里站得太久,踢人都没力气。” 夏至吹胡子瞪眼:“昨日你失踪,可把我们急坏了,碰到这种事,你居然敢独自去!” 乾清“呵呵”冷笑一声指着厢泉:“我失踪了,你们不知道问他?” 夏至哼道:“你俩都有责任。” 乾清和厢泉,一个干瞪眼,一个不吭声。 夏至又道:“发现你失踪,我们赶紧出去找,却看见大汉们把你抬进来了。当时你浑身都湿透,我们连夜请了郎中。整理衣物时,发现少爷你身上居然有一块骨头。我们听了易公子的指示,让他带去了梦华楼。你不知道,昨日是易公子把你从湖里捞上来的。你睡了一夜,他不食不饮,彻夜未眠。” 乾清闻声瞄了厢泉一眼,见他真的面色苍白,双眼泛红,心中怨气消了几分。 “韩姜呢?” “她应该还好。”厢泉赶紧答道。 “陆显仁呢?” “手废了。” 厢泉伸手搅了搅鸡汤,用极度平淡的语气说了这三个字。乾清万万没想到陆显仁“手废了”,他愣了片刻,补充道:“那他……那你……” “没事。” “他家势力这么大,不怕他找你麻烦?” “不怕。我出手之前就已经想好,这个姓陆的人早该得点教训,他无视王法,欺压百姓,草菅人命之事不知干过多少。他这点破事,若要被翻出来细查,兴许都能震惊当今圣上。圣上圣明,最厌恶这种狗仗人势的败类,说不定会严惩。他爹陆山海教子无方,如今只得把他的败家儿子锁屋里,吃这个哑巴亏。” “以前怎么没人管过他?” “没人敢。” 厢泉又说了三个字,说得很果决。感觉这“没人敢”三个字后面应该再跟一句“除了我”。乾清竟然觉得易厢泉身上多了一丝英雄气概,方才的怨气又消了几分。 “你废了他的手,陆家居然能放过你?” “妄图杀人者,废只手都算轻的。何况我们还有证人。乾清,你要去多买一些笋肉包子,做做好事了。” “你居然去砍人……” “什么砍人,粗俗。那是扇子划的。当时他们一伙人在码头,我从一开始就在那看着。还拴着石子,偷偷扔给你一个吹胀的羊皮怕你沉底。他们人太多,而我只有一只猫和一头驴。好在扇子藏着暗器,但若要在一瞬间发射,根本无法瞄准这么多人。只得等他们站成一排,我再射中那些家丁的膝盖。若是如此,最好让所有人聚集在湖边,队列整齐,一下就能让他们全部跌入湖中。哪知独留了陆显仁一人在岸上,我便给了他点颜色瞧瞧。” 乾清琢磨一下,不满道:“你眼瞅着我被打?” “那是为了救你们,你以为我看你被打很开心?” 夏至听了他俩的长篇大论,叹气道道:“少爷你问题真多,偏偏问不到重点。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我出狱了。”厢泉冲乾清淡淡一笑。 乾清徒然怔住:“你为什么会出狱?” “因为青衣奇盗落网了。” 厢泉淡淡答道,仿佛再说一件平常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十四章 你们为什么会沉底 厢泉的吐字一向清晰,话也讲得清楚明白。但他此句话含了太多信息,乃至于被他用如此简短的话语说出来,显得太过轻描淡写。 青衣奇盗落网了。 轻描淡写,轻描淡写。从庸城到汴京,那些阴谋与争斗,如今竟然只剩下这样的一句话。乾清无论如何都不接受这样一句话,更不能接受这件事在他毫无参与的情况下在一夜之间悄然结束。他没有质问,只是在脑中不断地思索着,又抬头盯着厢泉看。 厢泉见他平静下来,便开了窗透气。此刻,夕阳的余晖,街上小铺包子的香气,一阵阵沿街而来叫卖声统统涌入屋子。伴随着一阵微冷的空气,吹雪也探了头进来,瞅瞅四周。厢泉伸手将它抱在怀里,并没有说话。 乾清在等他开口。厢泉真的欠他一个解释。 “这个事……真的说来话长。眼下,你还是先告诉我仙岛的事。” 厢泉竟然说了这样一句。乾清“呸”了一声:“谁关心岛上的事!你快告诉我,谁是青衣奇盗!” “梦华楼的管事伯叔虽然给了金子,但要我们一天之内把岛上的事告诉他。他说,他要亲自问你。你先告诉我岛上的事。” 他这句话将乾清惹怒了。乾清的声音喑哑道:“你还腆着脸问我!这趟行程太过危险,你却低估了它的危险性,让我们坐冰舟去……好,我不怪你,不怪你。怪我自己没脑子。害死自己,拖累别人。我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以后也会这样!” 厢泉沉默不语,像是等着乾清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来出气。 可乾清这回不是愤怒,而是有些惊惧。他以前也喜欢胡闹,捉贼、捉鬼,却和在湖里被溺死不可同日而语。他坐在床上缩了缩身子,觉得有些冷;他闭上双目,就会觉得周围是冰冷的湖水。再想想韩姜,心就像被扎了一样。 碗勺子叮当响,厢泉没有做声,只是很认真地挑了一块鸡胸肉进碗,又淋了一些去油的清汤晾着。乾清抬眼,方知这碗汤是给自己的,因为自己吃鸡总爱挑三拣四,肥的不要,太油不要,可他万万没想到厢泉会知道这些癖好。 鸡汤四散着热气。俩人默契地等了一会,谁都没说话。 “对不起。” “你说什么?” “对不起,”厢泉猛然开腔,却说得很慢又很诚恳,“我本以为那个叫韩姜的姑娘跟着你,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了。更何况,你们的冰块比长青王爷的大。哪怕你们在岛上逗留得更久一些,冰都是不会融化的。你们究竟碰到了什么事?” “你是如何得知韩姜这个人的?” 厢泉将椅子拉到乾清床前,很认真地看着他:“关于韩姑娘的事,她将来自己会告诉你。我知道你不愿意回想让你几乎丧命的事,但眼下,必须要说。伯叔马上到,在他来之前你要先把一切告诉我。” 厢泉的眼睛很是诚恳,甚至是有些焦急的。就在此时,却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夏公子醒了吗?我有要事要问他。” 这是伯叔的声音。厢泉上前一把捂住乾清的嘴,做了噤声的手势。 “少爷刚醒,又睡下啦。估摸着要睡到三更半夜呢。您晚些时候再来。” 这是夏至的声音。他答的不慌不忙,很是有礼。却听伯叔道:“事情很急。我就在门外候着。易公子可在?” “不在,似乎在大理寺查卷宗。您找他有事?” 伯叔说他只是随便问问,夏至又客套几句,终于送走了他。乾清拨开厢泉的手,诧异低声道:“他怎么这么着急?” 厢泉也压低声音:“他生怕我先来一步,交代你一些事,待他再问,你的话便歪曲了事实。” 乾清并不明白厢泉此语的含义。却见厢泉一脸严肃地隔着门听了听屋外的声音,转头道:“伯叔知道我在。” 乾清翻个白眼:“知道又如何?又不是捉奸。” 但是乾清这才知道厢泉言之有理。在伯叔来到之前,自己必定要先与厢泉讲一遍仙岛的事,这么长的故事,时间定然是很紧的。 厢泉没有再催促他,只是将鸡汤递过去。乾清填饱肚子之后,终于开口,开始了漫长而冗杂的讲述。 故事讲毕,厢泉沉默不语。 “怎么了?哪里不对?” 厢泉眉头紧皱,叹气道:“哪里都不对,好乱。” “你也猜不透?我觉得整个事件都想不通。谁组织猜画、让我们去岛上的?仙女骨头是怎么回事?岛上的老人是怎么回事?长青王爷最后去哪了” “不知道。” “别骗人了,你真的不知道?” 厢泉揉着脑袋:“有些乱。整体而言,要我们调查的就是仙岛事件始末。但是我更加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厢泉喃喃:“你们为什么会沉底?” 乾清觉得他问得可笑:“韩姜将钉子插进冰里做锚使用,大风将冰块推动,使得冰舟破裂。我们坐在冰舟上回来,半途遇到风雪。后来冰舟不堪重负,几乎要沉没……” “再后来发生了何事?” “她把我推到湖里,把灯留在冰舟上。我以为她要弃我不顾,自己回去,可当我游上水面,爬上冰舟,才发觉不对劲,我又跳下去救她。若不是运气好,只怕她如今已经命丧黄泉。” 厢泉一愣,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乾清自己都不知道韩姜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明显想牺牲她来要救自己,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 他和她非亲非故。 乾清胡思乱想,厢泉也胡思乱想。二人都在想,想的东西不同,想的角度不同。但都沉默不语。 厢泉突然眼睛一亮,开口道:“你说她为什么会沉的那么快?” 乾清怎么也想不到厢泉会问这个问题,顿时愣住了:“不知道。” “她身上是不是带着什么行李?” 乾清挠了挠头:“是带着不少东西。灯呀,打火石呀,钉子呀,铲子呀……不过最后都扔掉了。” “你是男子,她是女子,按道理,你自然比她重。她的冰块比你大,她为什么先沉底?” 乾清觉得易厢泉的关注点很是奇怪,但既然他诚心诚意地问了,自己也就大发慈悲地思考一下。 “她胖?” “她胖吗?”厢泉反问。 “她身上有重物?对,好像是这么回事。” 乾清回想起自己从湖底捞起韩姜的瞬间,就断定了她身上有重物。可是那重物是什么呢?这是她下沉的原因吗? 他思考,厢泉思考,两人又不吭声了。 突然,乾清脸都绿了:“厢泉,你说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她、她怀孕了?” 厢泉瞪大眼睛,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彻底惊呆。 乾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真的吗?” 厢泉愣了片刻,随即罕见的爆发出一阵笑声。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大笑,如今却笑得喘不上来起来。乾清见状,脸都气红了:“你笑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十五章 第一次不完整推断(推理章) 厢泉止住笑声,大喘气道:“怀孕?你真有想象力。” 乾清简直要气晕,伸出手来哆哆嗦嗦的指着厢泉。然而厢泉笑着笑着,脸色徒然一变,被雷劈了一般霎时严肃起来了。 他思索片刻,一言不发。 他这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乾清挑眉道:“你想起什么了?” 厢泉眉头紧锁,将双手重叠低头沉思。他想了好一会,慢慢抬头看向乾清又看看自己,又看看乾清,这才开口道:“研墨。” 研墨? 乾清赶紧拿来纸笔,一边问道:“研墨做什么?” “不知道真相,所以我们一起想,再用笔记下来。” “现在想?” “对。” “怎么想?” “我教你。” 乾清瞪大眼睛,以为自己耳朵进水听错了。他看看厢泉,狠狠叹息一声。没想到自己落水之后,易厢泉居然变得平易近人,好似吃错药了。 厢泉轻声道:“我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便教你一些思考方式,唯有如此了。” 乾清无言,总觉得这句话有些不详。 厢泉将纸张撕成数张,对乾清道:“推断事物真相的方式有很多种,对应特殊情况,用特殊方法。目前感觉一切不清不楚,其实弄清并不困难。只是因为人物涉及三人以上,时间发生顺序有些模糊,事件人物也有所不同。先把时间、地点、人物关系弄清楚。解决佳法便是归类。” 他将纸张撕成一块一块,提笔沾墨,写上很多字,如“女人”、“男人”、“老人”、“长青王爷”、“乘冰舟”、“埋于树下”等。 乾清皱眉头:“这是找联系?同山歌那次一样?” 厢泉摇头:“事情不同,分析之法自然不一。城禁一案注重实证,证据都堆在一起,它是最好破解的;山歌一案很是罕见,破解之法不外乎找联系,意在让你产生联想,将几件小事合在一起,就会有一个大致方向。猜画一事,又很特别。整体事件并无太大谜团,但是发生的太过久远,而且很多传闻都半真半假,因此增大了识别真相的难度。破解之法大致有三,一是探听,包括查资料与走访。二,则是在众多资料里将人物、事件与时间关系弄清楚。” “三呢?” “三是实证。它是关键,却还没到时候。”厢泉将纸条写好堆在一起,“我们以排列的方式,很快就可以将事情弄通顺。首先,假设岛上仅有四人,‘被埋树下’‘女子’是同一人。‘长青’‘男子’‘乘冰舟’是同一人。‘老人’‘男子’一类,‘埋葬女子’的是‘老人’或者‘长青’。‘埋葬老人’的是‘女子’或者是‘长青’‘男子’,‘虎头鞋’是‘孩子’的,万一孩子长大会‘埋葬老人’‘埋葬女子’。” 乾清听懂,却觉得有些问题:“你怎么会知道老人不是长青?” 厢泉道:“有可能是,我们把这条加上。只是假设,现在先暂定是四个人。纸片是可以移动的,发现不对再改。你说,树上曾经刻字,字迹位置比你高?” 乾清点头:“比我高不少,但女子尸骨很小巧,老人尸骨我记得也不高。” 厢泉将纸片移动成如下: 女子埋于树下新娘埋葬老人 男子长青乘冰舟刻字人埋葬女子埋葬老人 老人男子长青埋葬女子刻字人 孩子虎头鞋埋葬老人埋葬女子刻字人 乾清眼巴巴瞅了瞅,觉得很是无趣:“我以为你能得出什么惊天结论呢。这里面有矛盾之处,几个人不可能彼此相埋,肯定不是全对的。” “对,其中肯定有东西是要被删去的。” “而且我认为‘孩子’的存在并不合理,后面还跟了这么多可能性,分明是扰乱视听。一双虎头鞋而已,未必真的有孩子存在。” 厢泉眉头紧锁:“但是,如果有孩子存在,事件就变得异常复杂,不得不考虑。” “问题的关键,还是要确定长青的情况。” 厢泉点头:“这事件奇就奇在长青王爷身上,若是按照你从老婆婆那里探听到的消息可知,他可是在仙岛逗留十七年之后回宫,然后死得稀里糊涂。当年的太后也是有趣,长青既然没有实权,又病着,既然是她亲儿子,又无政治作为,何必非要他回宫?蹲守江边十七年!整个事件稀里糊涂。” 乾清听他说完,又很是失望:“所以呢?” 厢泉想了想,觉得思绪很是混乱:“我推断不出来。” “你也推断不出来?” “但是,我可以给你编一套说法出来,给伯叔个交代。” 他絮絮叨叨和乾清讲了一通。乾清听个大概,之后叹了口气。 “总之,你先这么和伯叔说。”厢泉有点敷衍,但是他也很混乱,“还有,仙岛上面房间里的情景尽量少提,孩子的事也假定不存在。” “然后把仙岛的情形也实话实说?” “对。”厢泉点头。 乾清一脸诧异,也点点头。 两人彼此相望,皆是一头雾水。 …… …… 日色渐退,黑夜来的极快。夏家人开始点烛准备一些点心之类的宵夜。不久之后,伯叔又来问候。 乾清将盆骨交给了伯叔,慢慢地对着他讲述了自己在岛上的见闻。 一席话终了,乾清叹了口气,伯叔却满腹怀疑。 “我所言非虚,韩姜也是去了的,若是不信,可以问她。”乾清以此话做了终结。 伯叔缕着胡子,思索一会,似老狐狸一般盯着乾清道:“辛苦夏公子了。此行如此凶险,夏公子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也不知韩姜姑娘现下如何,你没去探望?只是睡觉了?” 乾清心里一紧。 下面的话,就是厢泉事先交代自己说的了。厢泉真的是料事如神,知道伯叔会提韩姜的事。 “我派人去看了她,孙家医馆说她早就走了。你们若要求证,还要在汴京城寻人。”乾清语气平和。 伯叔眯眼道:“按照规定,猜画成功者是要一起去西域的。到时候,她是否能够同行?” “估计能,她缺钱。”乾清淡淡的答了几个字。 伯叔只是和善的笑笑,意味深长的看了乾清一眼。他四五十岁的样子,但似乎保养的很好,看起来挺精神。 “夏公子所指的仙岛位置不会有错吧?” “我虽记得不甚清楚,但大致是没错的。那鬼地方,你们要去?再白送我几千两我也不去啦,韩姜也不会去的,真是可怕的很。”乾清捂住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 伯叔与乾清对视片刻,一人目光如矛,另一人如盾。乾清不知道他要从自己眼中看出来什么,但乾清说的都是实话。 乾清见他不说话,试探道:“我与韩姜此行真是莫名其妙,不知究竟为何出这种题目?” 伯叔似乎料到他这么问,很熟练地叹口气,客客气气道:“雇主出题,我也不知道。” 乾清故作吃惊:“雇主是什么样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十六章 鸳鸯大盗之鸳 乾清在家中闲着,转眼过去两日,柳三来信了。这信是文字书写的,字很是娟秀,乾清怀疑是找青楼姑娘代写的,文绉绉的。信中之言,换成柳三的话便是“夏小爷没事就好,我总是求佛祖保佑你呢”“那个韩姑娘不知道去哪了”“最近风声紧,有债主追我,不敢露面”。 而他在信中最后了一些话,大意是,据街头巷尾所传,青衣奇盗是女子。夏小爷,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还有,夏小爷如果不识字,便让下人念给你听,别画画了,画的太丑。 乾清握着信愣了许久。他决定披衣前行,打算去客房问问事情原委。 他这几日卧病在床,很少下地,却因噩梦缠身而不得安眠。如今推门而行,有些萎靡不振,而屋外干冷的空气反而使他的精神好了几分。 冬日夕阳悄然照射着夏宅院内的池塘,波光粼粼的池塘旁边立着一棵老树。乾清并不知道厢泉的住处,左顾右盼,正巧往树上看去。一只白猫懒散地卧在树上,见他来了,懒洋洋地叫唤一声,感觉它像是杨贵妃,乾清像是倒夜壶的小宫女。 乾清哼了一声,这便知道厢泉住在此屋了。推门开门,屋内的小灯给厢泉身上打上了一层浅淡的暖色光晕。他背对着乾清,好像在认真摆弄什么东西,而他身后的炭火烧得旺,正发出嘶嘶的响声。 乾清移步上前,解开披风,却见桌子上摆着稻草一类的物事,很是吃惊:“你在做些什么?” 听闻乾清的声音,厢泉这才转过身来,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能满地乱窜了? 他聚精会神地思考,竟未发觉乾清进来。乾清则上前看了看他桌上的杂物。一些破碎的纸张,一些稻草根,一些沙土。他有些不解,却听闻厢泉长叹一声:“很怪。” “什么怪?” “长青的事很怪。总这样算是行不通的,今夜要试一下。” “试什么?” 厢泉有些忧郁地看着桌上的杂物:“案子发生在几十年前,时过境迁,所有的事物已经被时间消磨的灰飞烟灭,但终究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他沉默一会,拿了厚衣:“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为青衣奇盗,对吧走吧,去街上等答案。你穿的厚些。” 乾清想问些问题,但是厢泉递给他一件更厚的棉衣,自己则率先出了房门。 夕阳矜持地渐渐远退,天空一抹浅红逐渐退去使得冬日夜晚凉得逼人。乾清轻轻的呼气,一层白雾浮在眼前随即消散不见,却将眼前厢泉的身影衬得更加真实。厢泉好像刻意走的很慢,生怕自己身后的乾清跑丢了似的。 乾清已经数日不曾出屋,经过潘楼街,瞧见金雀楼的座位空了,便知陆显仁已经在禁足养伤。而门前的擂台正在收摊,门口所挂的红色吊牌已经剩下几个了。 乾清想起自己有这么多银两尚押在此地,也不知押谁的宝。要不问问厢泉,押谁呢? 厢泉见乾清停下,自己也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便将事情猜透几分。 “又赌了?” 乾清有些恼怒:“什么叫‘又’?” “钱财乃身外之物,失去的终会回来。”厢泉只是冲着吊牌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那意思,摆明了要置身事外。二人顺着覆盖薄雪的街道行进,乾清也不知他会将自己带向哪去。待到街角,厢泉停下了,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烧饼,递给乾清一个,另一个捧在手里自己手里。 “你知道我没吃晚饭?” 厢泉在街角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当然,边吃边等。” “你为何会知道?” “我不给你做,你能有吃的?” 乾清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这几日吃的饭是你做的?我家厨子呢?” 厢泉刚要回答,却突然止言不语。 乾清顺着街道看去,不远处的街角慢慢的走来一个人。灯光昏暗,射出那人有些矮小的黑影。这抹黑影、这种昏暗之景一下唤起了乾清的记忆。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嘴唇动了动,手中的烧饼啪嗒一声落了地。 像是庸城风水客栈的黑影。 “很熟悉,是不是。”厢泉低声说了一句,缓缓起身而立,安然地拍打了衣衫上的雪,目光不曾离开那抹黑影。 原本叽叽喳喳的二人突然拉紧了弓弦,高度戒备起来。 只见阿炆慢慢从街角的阴影处挪过来。他依旧相貌丑陋,整个人蜷缩在破衣烂衫里。待近了,便看见他眼中闪着浅淡的光,有恨意,然而黑夜与白雪轻轻悄悄将这抹恨意掩盖,抑或者说,在拼命掩盖恨意。 微雪飘零,气温骤降。 白雪,灰瓦,小巷。一个算命先生,一个富家少爷,一个江洋大盗。 只是这大盗的形象和人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乾清的呼吸一下子滞住了。微弱的灯光打在三个人身上,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层暗影。 阿炆看看眼前的二人,目光很是阴暗。他瞧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看似淡然又有些疑惑的语气,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厢泉眉头一挑,没有立即回答。而乾清则心中疑惑,他没想到阿炆竟然开口先说了这句。 阿炆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厢泉,目光深沉如水:“我是粗人,不太识字,信是找人念的。易公子有话不妨直说,用如此办法,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厢泉没有接过信来,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你不肯承认,便是愿意让她受苦?” 大雪飘零,空气微冷,气氛亦冷。 “阿炆无依无靠,又不曾做错事,不知易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兴许你……只是找错了人。” 阿炆说了这句,连告别都没有。转身又走回了雪夜和暗影里。乾清隐隐感觉到他的脚步有些疲惫,所踏之处留下一串脚印,也留下一地阴霾。 厢泉目送他远去,叹息一声,将信放回怀里。 乾清依然满腹疑惑。但他方才所见阿炆走来的身影,已经猜透了几分。 夜色渐深,厢泉只是目送着阿炆的身影,直到确保他消失在街角,这才依靠着砖墙,深深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了。” 乾清看着阿炆消失之处,伸手指了指:“他就是……” “青衣奇盗。” 厢泉说完,二人皆是沉默不语。在庸城事件发生之后,清、泉二人在这样一个小巷子里与青衣奇盗会面,进行了一次短暂得不能再短暂,和平得不能再和平的对话。 寥寥数语,毫无信息量,唯有白雪疲惫的降临,好像这个事件有了一个稀里糊涂的落幕。 而事情是不会这样结束的。 厢泉将字条收入怀中,又叹了口气:“走吧。鸳鸯大盗……我们现在去牢里,去盘问那另一个青衣奇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十七章 一百二十三选一 乾清从未觉得这条路这么长。夜色低垂,二人从小巷绕过,再横穿街道。厢泉压低了声音,慢慢讲着整个故事。 “我一入狱,就开始思考出去的方法。若要脱罪,便要做到两条。一,让老百姓相信我是无罪的,于是我开始写市井说书词,让它在汴京城流传;二,抓住真正的青衣奇盗,我自然能脱罪。” 乾清摇头:“你身陷囹圄,线索全无,如何抓住青衣奇盗?” “你可还记得我初入庸城时,告诉了你什么?‘青衣奇盗,他用的迷香的残渣,绳索的材质,留下的衣服碎片,统统要查。这次之后还要辨别他的身形,他的武学套路,武器形状。这些东西集合起来才能称为线索。即便抓不住他,几次犯案累积下来,也能将他的身份地位大致定下’。”(见城禁) 乾清对于这番话是有些印象的。他隐隐觉得,厢泉说的话好像一直都是对的,不论是什么时间说的。 雪越发小了,二人转过街角,行人渐少。厢泉伸展了双臂,好像懒懒散散地要去碰触天边乌云渐退而隐现的月光。好像那月光再远,他也够触碰到。 “世间传奇的故事的落幕终究归于平凡。我当时身在狱中,仅有的线索就是身上的夜行衣。衣料、丝线,都是普通之物,并没有特殊点,这边增大了调查难度。但是,我闻到上面有一丝淡淡的香味,整件都有。它并非脂粉,若附在衣服上,必定是熏香了。用得起熏香的,并不是普通穷人家的人。” 乾清依然皱着眉头:“这也没什么用。” 厢泉点头:“直到你那日来看我,谈及阿炆一事。我才不得不去调查他。乾清,青衣奇盗的事如今有了着落,让我感觉撞了大运。你也是这‘大运’的一部分。你眼神太好,观察力也太好了。虽然机会渺茫,我还是决定让人查查他。探听之后,只是知道他独来独往,并无亲友。趁着白日无人,我便让捕快张鹏去查了他的屋子。他屋子仅供他一人独居,破烂不堪,却有一锦绣包袱藏在柜子深处,张鹏打开一看,是一件过冬新衣。比对针脚之后,断定这冬衣与夜行衣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针脚细密,向左倾斜角度基本相同,两件衣服都有淡淡的香味。” “天呐,这说明……”乾清一愣。 “说明给我做夜行衣的人也给他做过棉衣,”厢泉笑道,“他与青衣奇盗脱不了干系。阿炆的这件衣服可是与我的夜行衣不同,张鹏扯了一小块里衫和一小截丝线,问了街上最好的裁缝铺。这种丝线质地优良,而且极度轻盈,多半是卖给都月楼、湘水楼、凤花楼去了。” 乾清瞪眼道:“青楼?” “对,这是三家青楼。我只能推断,阿炆的这件衣服是青楼里的某个人做给他的。用得起熏香、有好的针线手艺,且又是阿炆这种地位不高的人可以接触到的女子,估计也只能在青楼。但是,这三家青楼同时地处东街,一字排开,常住青楼的姑娘,一共一百二十三位。” “这也太多了!” 厢泉点头:“我的任务是在短时间之内,在这一百二十三个人中找出给阿炆做衣服的人。这种概率很小,而且还不能保证那个做衣服的人至今还在青楼。” 乾清揉着脑袋:你们干脆调查一下,阿炆去过哪家青楼、认识谁!这样倒是快。” “但我们打听之后一无所获,若是大张旗鼓地调查,只怕会打草惊蛇。于是,我觉得堵上一把。用一种很快速的方式去找人,虽然不一定找的到,但应该试试。” 乾清看了看厢泉,道:“你最后还是找到了,在一百二十三个人之中找到了……” 厢泉点头:“一百二十三个人找到谁是青衣奇盗。你还记得在庸城城禁开始之时,我把什么东西带去庸城了?” “纸张和墨?” “是的。但是我就在研究墨,在城禁一事结束之后,依旧在研究。得到的结论是,他用的纸墨均有问题。这些看似没有意义的研究终究发挥了作用。青衣奇盗使用的典型纸张,沾墨后不久,字迹便会消失。那纸与普通纸张想比,会呈现明显的黄色。” 乾清皱眉,他未曾想到厢泉那时锲而不舍地研究这些没用的小玩意,如今竟然真的有用。 “我让纸坊加印了六百多张相同的纸张,并且在制作时加入一些香料、草本植物和粉末。之后派人将这些纸张散布在一百二十三个房间里。整个过程用了三天的时间。” “之、之后呢?” 厢泉看了乾清一眼,问道:“乾清,当你回到房间,发现桌上桌上铺着笔墨纸砚,而纸张略显黄色,你会怎么办?” “什么都不干!我都不会发现纸变黄。”。 “正常人是无所作为的。若是青衣奇盗发现这种东西竟然被摆在明面上,又会如何?” 乾清有点不耐烦:“肯定扔了它!这么明显的证据,被人看见起了疑心怎么办?” “若是换做冬天呢?” “扔炭火盆里——”乾清答完一滞,愣愣地看着厢泉。 厢泉点头道:“纸张中含着香料,遇到烈火,必定散发浓郁的味道,一时半会无法散去。三个青楼都临近汴河,房间都有窗户和扶栏。若是一层的,直接能让人闻出来。” 乾清摇头道:“你难道还让人每天去闻?” “人自然不比猫狗。单单加香料当然不甚可靠,纸张里加入了很多东西,还有一些粉末,燃烧后有别于普通炭火。还有木天蓼(1)之类。” 乾清一怔:“那是什么?” “一种猫很喜欢的植物。吹雪就很是喜欢,闻到会有反应。我就让吹雪去闻每个房间换出的炭火盆。这种工作费时费力,好在吹雪的速度很快。在这么多房间里,它对有三个房间的炭火盆有反应。我让人确认过,那三个炭火盆里能发出香气,而且灰烬也有所不同。有三个人烧掉了纸张,很有可能有人顺手扔了,有人则是有心扔的。” 厢泉往后说什么,乾清再也没有心思听进去了。十天!厢泉用不到十天的时间找到了青衣奇盗。 乾清一身冷汗。 转眼,二人已经走至牢狱之地。厢泉找官员打过招呼,二人便穿过迂回的走廊,入了牢狱深处。屋外虽是严冬,牢狱之内却比屋外更加阴冷。乾清缩了缩肩膀,已然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入了这等地方。 “你们将她抓住了?” 厢泉走在前头,声音淡淡:“当然。三选一,这还选不出来?” 乾清总觉得事情未完,还想问些什么,厢泉却转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原来他们越走越远,真真走到了牢房深处。然而深处却是一片寂静,似是无人一般。 真是个安静的犯人。 厢泉招呼了狱卒,便推开了几重牢门。乾清紧随其后,见到牢内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十八章 鸳鸯大盗之鸯 牢狱阴冷,灰尘满布。冬日的微光照射到牢狱之中与灰尘相融,似是一层薄雾,显得晦暗清冷。 鹅黄站在雾气中央,身着常服,依旧袅袅婷婷。她本姿色平平,奈何气质出众,在阴暗潮湿的监狱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却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见了鹅黄,乾清有些吃惊,但又不太吃惊。他无法形容这种故人相见的感觉,反倒是有些怪异。他并未做声,默默隐在厢泉身后,想等着厢泉开口问话。 厢泉却没有讲话。凭借乾清多年对这木头一般的人的了解,他此刻应当是想不出什么问罪的开场白,卡住了。 鹅黄脸色泛白,却依旧立在牢狱中央,像个无罪人,眼神中带着一丝高傲,仿佛自己才是一个探监者,眼瞅着眼前两只关在笼子里的傻猴子。 乾清和厢泉两只傻猴子都不说话。 三个人互相对望,一眼不发。 良久,鹅黄瞅着夏乾清,忽然冷笑,率先开腔道:“我被冤入狱,不知你又带夏公子来做什么?探监?” 乾清闻言,倒是真的傻了。 他记得,几日前厢泉问过自己有关于鹅黄的事,但乾清万万没想到鹅黄真的是青衣奇盗。自己与她于庸城西街初次相见,只觉得她是个聪明神秘的女子。但怎么也想不到…… “厢泉……你是不是弄错了……”乾清轻轻拉了拉厢泉的袖子,低语道。 厢泉侧身小声问道:“你在庸城见的是不是她?” “是她没错,但……” “你们弄错了,我是冤枉的!易公子如此博学智慧,也有弄错的时候。小女子一人孤身在外,不精通武艺,又怎能跟青衣奇盗沾边?”鹅黄眉毛轻挑,目中带着恨意,而语气却是绵软温和的,显得有些虚情假意。 乾清看了看鹅黄,又看了看厢泉,只觉得气氛诡异。 厢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鹅黄,面无表情道:“你还是不说?” 鹅黄掏出丝帕,很是嫌弃地擦了擦狱中的椅子,撩起裙摆缓缓坐下,翘起二郎腿来,瞪着眼前二人。 “说什么?早就听闻青衣奇盗的身高体型,分明是男子,你让我蒙冤入狱,对你有何好处?能让你建功立业、名垂千古?还是我鹅黄是欠了你的债了,想用这种方法来讨债?”鹅黄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而厢泉岿然不动,沉默不语。 鹅黄盯他半晌,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将桌子上的茶杯猛然向前砸去。杯子“咣当”一声砸到牢门上,摔得粉碎。冷掉的茶水溅到厢泉的衣襟之上。 乾清瑟缩一下,厢泉依旧沉默。 鹅黄的语气突然变了,带上了几分凶恶,怒道:“好,真是好!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就凭你易厢泉的一面之词,害我入狱!你究竟要为所欲为到何时?大宋律法岂容你一个算命先生说了算?你不怕传出去落人口实?自己也没有好下场!” 乾清见鹅黄憋得有点发狂了,紧张地看了厢泉一眼。只见厢泉沉声道:“你若是想要阿炆少受些苦头,说了便是。” 鹅黄面部微微动了一下。她这一细微表情落入乾清眼中。乾清凭借这一表情,断定了厢泉这句话对她还是有些作用的。 几乎是转瞬,鹅黄立即收敛神色,冷笑道:“不错。我是认识阿炆。不过都是泛泛之交,你为何要拿他威胁我?” “他的具体情况我不甚清楚,我只管问话,不管行刑之事。你不说,便是刑具要他来说。” 厢泉不过是说了几个字,却把乾清听得一身汗。阿炆今日还在小巷好好的呆着,怎的又被行刑了?也许是易厢泉在使诈。 但是这“诈”得不甚高级。鹅黄脸色愈发难看,狠狠瞪了厢泉一眼,笑道:“牢房安静的很,你别怪我耳朵太好用。易厢泉,我没有听到行刑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呐喊和呻吟!我不知道你为何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手段逼迫我,我根本跟他不熟——” “他在刑部,不在这里。青衣奇盗乃是朝廷重犯,怎会把你们关押于同一府衙,串通口供?阿炆自有高官审问,而我负责审问你。” 鹅黄脸色变得苍白,紧紧攥住了手中的丝帕。她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以你易厢泉的办事手段,他此时断断不会在刑部!你知道阿炆若是被送去,不过就是一死。他死了,线索也断了。” 厢泉微微一愣,似乎是不曾料到鹅黄会这么说。鹅黄见他愣住,更是得意:“怎么,被我猜中了不成?你还想用他来威胁我,让我说出背后的隐情?呵,你做梦。”她朱唇轻启,字字绝情,将人逼得无话可说。 厢泉本来就不善与人争辩,被她逼问的没办法,便道:“如此,你就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我不是青衣奇盗。为什么要承认?”鹅黄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厢泉脸色一沉:“我只想听听你们犯案原因,青衣奇盗犯案十五次,实属罕见。尔等不过鸡鸣狗盗之徒,何况所盗并非贵重之物,若是情有可原,现在为时不晚。” “我都说了我不是——” “我的意思你还听不明白?”厢泉有些生气了,“你们要是有难言之隐,跟我说,兴许可以帮你们。” “帮?”鹅黄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帮?易厢泉,你说了多么可笑的字!你口口声声的‘帮’,便是害我锒铛入狱,句句都在威胁?呵,你如今在这里装起好人了!没错,我是婊|子,可我不会像你一样立牌坊!” 易厢泉一向擅长站在至高点上教训人,那时候的厢泉简直嘴皮子赛过杀猪刀。眼下,他对于青衣奇盗之事处在一个似懂非懂的状态,这种哄诱逼供之事,他压根做不来。 厢泉气道:“今日不说,可没机会说了。” “说什么?认罪画押么?我贱命一条,要认罪也行,你们都是共犯。” “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的不是我。是你,是你易厢泉!你多管闲事,冤枉好人,会遭报应的!到了那日,你可不要后悔!” 鹅黄突然发出一阵凄凉的笑。抬起头来,高傲地看着他。 她的此番言语与其说是怨恨,更像是一种诅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五十九章 死棋 两人僵持之后,厢泉疲惫不堪,便实在沉不住气,在鹅黄凌厉的目光之下挥袖离开。二人穿过重重牢门,直奔内衙,只见万冲一人独坐案前似乎等着他们。 厢泉并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只是坐下直接说道:“再试一次。用个带血的丝帕给阿炆送去,看他说不说。” 万冲看了一眼厢泉,又看了一眼乾清,蹙眉道:“劝说失败了?” “她不招。”厢泉言简意赅,口干舌燥,开始不停饮茶。 万冲叹气道:“我就知道她不肯招。你还不用刑?” 厢泉放下茶杯,眉头紧锁道:“用刑……我估计效果不大,鹅黄太聪明,而且她是打定主意不招。如今将他们二人分开再加以挑拨,应当是最有效的。我本就不赞成用刑,严刑厉法不过是对百姓的一种无奈约束,文明盛世不应有任何暴行,哪怕是官府,哪怕是朝廷,都不应当以暴制暴。” “他们哪里是普通百姓?”语毕,万冲从案前拿起一块丝帕,对厢泉道,“我们如今不过是使诈罢了,若是此法不通,你还有什么办法逼他们招供?” “有。”厢泉竟然将目光投向乾清,冲万冲使了个眼色。而万冲只是瞥了乾清一眼,拿着刀,沉默着出了内衙。 如今,内衙中仅剩厢泉与乾清二人。乾清虽有疑惑,却也感到一阵轻松,屁股挪上案台,问道:“你怎么就抓了鹅黄?” “她就是青衣奇盗的一员,她应当曾经参与庸城之事。你还记得偷犀骨那日,城中大火。在我昏迷之时,有人看到青衣奇盗出现在我身侧,随后他跑入西街。” “那人是……鹅黄?” 厢泉点头:“这个女人在庸城、汴京两地出没,本身就可疑的很。” “你都不认识她,那你凭什么抓她?” 厢泉看着乾清,认真道:“正如她所言,我诬陷她的。” 乾清眼睛瞪得溜圆:“诬陷?什么叫诬陷?” “他们既然能诬陷我,我就能诬陷他们。抓捕她之后,我让万冲在半夜溜进她的空房间,把一颗夜明珠的赝品放到了她的抽屉盒子中,次日再光明正大派人去搜捕。” 乾清眼珠子都快蹬出来了:“你、你栽赃?” “没办法,我为了早点脱罪。” 厢泉的声音没了底气。 乾清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厢泉用这种办法抓人。 “……这十天,我原本只是期望缩小怀疑范围,却不想竟能缩小至三人身上,接下来,我便是找人调查那三人的身世行踪。事情极度顺利,我查出来鹅黄她在去年夏末于庸城逗留过。对此,我还是不甚放心,便又让人去寻了她衣柜中的衣物。其衣物的针线缝合情况与我的那件夜行衣差不多。如此,基本可以判断鹅黄与青衣奇盗之事相关。于是……抓。” “你真的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厢泉慢慢地合上了眼睛,“鹅黄说的对。我此举不妥,其实真的害怕遭报应。” 乾清宽慰道:“不会的,你是好人,不要对此怀有愧疚。” 厢泉看了看他,苦笑一下。 “没人会是一辈子好人。” “我说你是,你便是了,”乾清转移话题道,“接下来怎么办?” “死棋。” “死棋?” 厢泉叹气道:“这是一局死棋。如果他们什么都不讲,这件事就这样完了。我能做的都做了,能抓得都抓了。他们不招,事情就没办法有结局。” 乾清听他说了这番话,却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无奈,反而多了一丝期许。乾清环顾四周,思忖片刻道:“你使唤万冲出去,是有事单独托付于我?” “挺聪明嘛。不是托付你,是我们一起,”厢泉有些困倦,眼中却映着灯火的微光,“放长线,钓大鱼。若是青衣奇盗是鸳鸯大盗,我们抓一只鱼,放一只鱼。” 他只说了这句话。乾清便立即意会,阿炆并未被抓,但他只是一只活在厢泉眼皮底下的鱼。这只鱼脱离了它的伙伴,却依旧要向不知名的地方游去。 厢泉困倦,揉了揉眼睛,又喝了口茶:“猜画之后……你去西域吗?” “你去我就去。” 乾清答的不假思索,这便是应了。厢泉似是早已料定一般,起身微笑:“西域一定有大事发生,青衣奇盗一事,只得等待下文了。”他语毕,却并没有对于西域之行,再多说什么。只是和乾清转身离开后衙,准备打道回府。 乾清毫无困意:“我还想溜达溜达。” 厢泉道:“随我去查探一下五十四年前的卷宗吧,我想再查查长青王爷一事。” 街上的雪即将融化,乾清一路跟着厢泉慢慢地走,地上的青石砖慢慢变得整齐,街道愈发地宽了。走着走着,竟不想二人走到了宫门前。 新一日的太阳尚未升起,乾清踮起脚尖,草草地看了一眼这皇气鼎盛之地。东方微亮,照射在精致的角楼之上,那金砖碧瓦似乎比初起的太阳更加明亮。这高大的建筑之下,是一层又一层的宫墙,宫墙之下又是一重又一重的宫殿。因为无光,只觉得宫墙甚高,高得令人压得透不过气来,亦看不出任何颜色,只觉得黑漆漆一片。 “什么也看不清,对吧,”厢泉抬头慢慢道,“白日来便能看清了。” 乾清嘟囔一句:“没什么好看的。” “皇宫,老老百姓想来都来不了的地方,让你参观一下,倒是不乐意了?” “给我住我都不乐意。” 厢泉笑道:“宫殿一座,尸骨一群。皇城之上是荣耀,皇城之下是罪恶。要是给我住,我也不乐意。” 宫墙之下,二人叽叽喳喳。就在他俩即将吐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话之前,一个官兵一样的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二人赶紧闭了嘴,匆匆地跟着对方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小院。 官兵燃了烛火,带了二人进去。这显然是事先打过招呼的,小院的一个屋内已经秘密麻麻堆满了卷宗。厢泉进屋,点头示意一下,就牢牢关上了门。 厢泉低声道,“快查,这是我通过赵大人托了关系才进来的。我们要查六十年前至四十年前的秘事。这东西不能看太久,而且,也不得损毁。” “可是,长青王爷的事不是已经被毁掉了?” 厢泉低头快速看到:“是呀,但是会有痕迹的。” “那我们要做什么?” “我来看资料,你研墨,我看到可疑的资料你统统抄下来。” 厢泉从怀里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纸墨。乾清一个哆嗦:“这能抄?” “不能,偷偷抄。”厢泉快速地翻动着,一卷一卷,指着一段递给乾清。 “抄,关于这几位皇子的生辰年月。” “抄,所有来宋的使臣。” “抄,皇上与太后身体抱恙的时间和病症。” …… …… 乾清抄的龙飞凤舞,易厢泉竟然在很快的时间内将二十年的卷宗浏览一遍,接着,又浏览了第二遍。推给乾清的抄写任务越来越多,乾清有些忍受不了:“我手要废了,要不你找别人……” 厢泉摇头:“这种掉脑袋的事,谁来陪我做?也就你了。” 乾清快要疯了,却还是马不停蹄地抄着:“抄这些有何意义,就为了金子?金子都到手啦!” 厢泉沉默,忽然眉头一皱。 他看到了很有趣的事。庆历四年春,朝廷处置了一批违反军令的士兵,因喝酒等行为玩忽职守,造成重大过失,故而判处极刑。 喝酒,极刑? 厢泉眉头紧锁,再度查起卷宗。这批士兵是驻扎在汴京城郊的似乎就是雁城码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六十章 让长青王爷回来 他又问乾清道:“街头的老婆婆说长青王爷是何时归来的?” 乾清正抄得焦头烂额:“老婆婆说是长青王爷凌波的十七年之后。在这之后就没有兵再驻守雁城码头了。” 凌波事件的十七年之后,即距今三十七年之前,庆历四年。长青归来,雁城码头边上的士兵也被处决。厢泉眉头紧锁,燕以敖说老囚犯临死画图一事,照这么说,那老囚犯应当是卷宗中所提的被处决的士兵了。他们并非喝酒误事,而是目睹了雁城码头有人游在水面、之后才被判入狱。 如果游在水面的是长青呢? 他们仅仅是看到了长青游回来,就被处以极刑了?老囚犯千辛万苦免去一死,却在牢狱里孤独终老? 厢泉想了很多,总觉得线索不够,一切全凭猜测。却听闻敲门声传来,他赶紧道:“收纸笔!” 乾清紧张兮兮地把纸全都藏在怀里。此时守卫推开了门,道:“上面派人来,说不能看了。你们还是快些离去吧。” 厢泉叹气:“不是说可以看到下午?” 守卫摇头:“不可以了。已经是违规了,你们快快出来吧。” 厢泉朝乾清使了个眼色,二人急匆匆地走出了门。乾清胸前和袖子里都是他抄的资料,好在冬日里穿得厚,并无人发现。二人匆匆离开了府衙,便回到了乾清的大宅子中。 二人找个铁盒,将抄出来的东西埋到了假山旁的老树下。乾清一边做着苦力,一边道:“为何要埋?” “其实我都记住了,再抄一份比较好。”厢泉有些苦闷,“线索还是不够,埋了也好,日后再看。” “事件已经结束,为何日后还要再看?” “查真相。” 乾清一撇嘴:“又没死人,何来真相一说?” 厢泉只是看着泛白的天空,垂下头去。 “事情过去了几十年,真相仍然未解,当然要查。” 乾清又嘟囔道:“涉及的是皇家秘事,何必再管;危害的是无名小卒,何必再查。” 厢泉摇头叹息道:“这些事,你、我若不查,注定无人再问津了。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小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无名小卒。” 他回到屋内,和乾清闲扯几句,泡了一壶浓茶,就让乾清回去休息。 天色渐明,乾清在清晨睡去。而次日傍晚又醒。他匆匆吃了东西,整个人说不出来的疲惫,出去溜达溜达,却听闻厢泉一整日都未出屋。 然后,暮色再度降临。 夏至劝他道:“少爷,你这样昼夜颠倒而眠,身体必定吃不消啊。必须想办法调整过来!” 夜色渐浓,乾清只得回房。吹熄了灯火,安静地坐在床榻上。他总觉得这两日的易厢泉不太对劲,似是有事隐瞒。自己方才已经悄悄叮嘱门房,若是厢泉出府,前来通知自己,自己再偷偷跟出去。 如今,唯有安静等待。 周遭寂静一片。黑暗之中,失眠的乾清每每闭目而卧,耳畔皆是那阵阵水声。那种浸入水底绝望的感觉,令他感到恐惧和窒息。 乾清额间冷汗涔涔,便坐起身来推开窗换气。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摆脱这种恐惧,何时才能在夜晚安然睡去。 窗户应声而开,今夜居然有很好的月光。积雪未消,导致夜晚很是安静。然而随着窗户的打开,听到了一阵水声。 是心理作用? 不对。“扑通扑通”像是物体落水的声音,很是细微,却能入了他灵敏的耳朵。再细细听去,似有“嘎啦嘎啦”锯子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来自不远处。 乾清惊惧,却立即披衣出门。行至回廊,却远见门房匆匆赶来,见了乾清,脸色有些泛白。 “你来做什么,厢泉出府了?” “没有。反倒是刚才有人送了东西进府,易公子接收的。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妥,还是跟少爷您汇报一声为妙。” 乾清一怔:“什么东西?” “不清楚,很大的东西。我问过易公子,这大半夜的要做些什么。他只是笑了,说……” “说什么?” 门房咽了一口唾沫,磕巴道:“他说……今夜,让长青王爷回来。” “什么玩意?” “他说,今夜,让长青王爷回来。” 乾清脸色微僵,强迫自己笑了一下:“玩笑话而已。” 门房的脸也僵到不行:“但是,他拿了烛台和香。你说……” 乾清没等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若是厢泉没出府,这大半夜的水声定然是他所为。后院有一片巨大的池塘,若是乾清猜的没错,厢泉应当是在池塘附近做了什么怪事。 但是池塘冬日已经结冰了。 乾清顾不得这些,步入后院,远见池塘边上亮着灯笼数盏,而细看,还有微微闪着的亮光——那是忽明忽暗的香火。他立即在大树背后匿了身形,只见厢泉的那一身白衣在漆黑的夜里不停地晃动着。他背对着乾清,转身抱起了什么,一下子将那东西丢入水里—— 那是一块大型的浮冰,说大不大,和乾清他们那块差不多大。 乾清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池塘的冰面已经被凿开大洞。那块浮冰就浮在厢泉眼前。厢泉只是站着,面对着那块浮冰,没有任何的行动。 他像是在想事情,一身白衣在夜风中微动。 但是乾清却觉得有些惊恐。他的目光集中在那块浮冰上,屏息以待满脑子都是厢泉的那句话—— 今夜,让长青王爷回来。 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 浮冰还是那块浮冰。厢泉整个人僵直片刻,便弯腰朝水中探身去查看浮冰。片刻之后,他再行至旁边一处,将一袋一袋的东西搬运到冰上。待他放完,又将其中以一打开,倒出什么东西入了池塘;接着似乎写了什么,又将冰块从水中整个抱了出来,拿起锯子,开始拼命锯冰块。 乾清慢慢走到厢泉身后,有些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一切。地面上放满了许多大小等同的袋子,里面不知装了何物。而在袋子之外,放了纸,笔,尺等杂物。 “厢……”乾清只吐出了一个字,厢泉便闻声吃惊回望,这才发觉乾清早已站在自己身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六十一章 这要从东汉末年讲起了(推理章前奏) “你为何不睡觉?”厢泉看着乾清,有些吃惊。明明是冬日,他额间却汗如雨下,显然是干体力活干累了。 乾清摇头叹息道:“自那日落水之后,我便很难入眠。听闻水声,便来瞧瞧你做什么。你这是召鬼呢?” 厢泉迟疑一下,站起身来指了指锯子和冰块:“你来锯。” “什么?” “锯这块冰。” “怎、怎么锯?为什么锯?” 厢泉指了指冰块,只见上面有一道用小刀划过的痕迹:“尺寸已经量好,顺着这划痕,竖着锯一刀,侧面锯一刀,别歪了。” 自从乾清病倒,厢泉几乎没有对他发号施令过。今夜也不知怎么了。乾清并没有抱怨,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开始锯起来——他压根没用过锯,却毫无怨言地做了。厢泉退居一旁,面色有些焦急,在纸上写写画画,待乾清锯好之后,二人一起将冰块抬起—— “扔水里?”乾清觉得冰块并不沉。 “扔。”厢泉吐了一个字,二人便将冰块“哗啦”一声投入水中。待冰块浮稳,厢泉陆续开始将岸边的袋子往冰上搬运。 “易大仙,成了?小的做的还可以不?”乾清双手叉腰,看着眼前的怪异之景,忍不住想要嘲讽几句。 然而厢泉并没有说话。他搬运一会,痴痴看了一会,思索一阵,又在纸上写写画画。之后便倚靠一旁的大树站着。站着站着,便像是累极了一般慢慢坐到了地上。 “厢泉,厢泉?”乾清唤了他,却见他脸色微微泛白,喃喃自语,先是摇头,而后蹙眉,再是摇头。 “厢泉!”乾清又唤了他一声。 易厢泉大费周章折腾这些,定有他的目的。若是换做以往,厢泉会露出匪夷所思的微笑并故意吊着乾清胃口。 可如今,他没有。 他只是一脸颓然。 他坐了很久,乾清也等了他很久。他沉默,他也沉默。过了片刻,乾清有些疲乏却毫无倦意,他慢慢坐到了厢泉边上。俩人背对背靠着一棵大树,双手抱膝,以同样的姿势发呆。他们身后的棵树是一棵古柏,在夏家买下宅院之前便扎了根的,更苍老,更睿智。 树如此,真相亦如此。它们安静地存在,它们从不开口,却等着充满好奇的正义的人前来探寻,将一切连根拔起。这种探寻看似毫无意义,但是土中白骨,世间亡灵,都在苦苦等待着这样的人出现。他们一等就是一生,死后还在等。 古树一直在,而树下的两个年轻人于它而言就是两个傻乎乎的孩子,很傻却很执着地探寻着。 他们要让真相重见天日。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夜,直到夜色几乎要褪去。 乾清用手抠下一块树皮,将这黝黑的小物扔到远处去。它划过一道不甚优美的弧线,跃过假山,穿透夜空坠入泛着微光的池水里,发出一阵几乎耳不可闻的声响。 闻声,厢泉眨了眨眼睛,这才回过神来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你的定力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居然陪我闷声不响坐了一夜。” 厢泉突然开口,竟然是这样一句。他慢慢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远见东方泛起了一抹红色,“我竟未曾发觉东方已白。” 乾清连个哈欠也没打,也跟着站起来:“大仙,您这是思考过度。若是您哪年哪月能和我谈天直到东方发白,小的也算得道成仙啦。” 厢泉无意接受这句玩笑话。他面无表情,慢慢向屋里走去,显得很是疲惫。乾清歪头思考片刻,突然叫住了他。 “大仙,我知道你没解出来。” 厢泉驻足回头,微微讶异。 乾清笑了一下慢慢跟上前去:“世界上没有仙女,没有仙岛,有人用这些虚妄的东西来掩盖事实。你想揭露长青王爷事件的真相,你想给不明不白枉死的人一个交代,我们做了很多事,但是这次事件……你无解。无解就承认吧,没什么可哀伤的。” 厢泉哼了一声:“你这是激将法,激我说出来。” 乾清摇头:“不。你无解,我知道。你别以为我傻,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脸上挂着什么苦瓜表情我自然知道。” 厢泉讶异:“那你还静坐一夜,等我讲故事?” “那就是陪你坐着玩,我闲得慌。谁知到你会不会犯傻睡过去,梦游跳入池塘里?”乾清摆了摆手,欲先行一步回房去。清晨的空气很好,夹杂着融雪后的丝丝凉意,好像心中的不快全都扫空了。失眠的一夜过去,他缩在棉衣里慢慢往回走,就像是已经听完了一个精彩的故事一样满足。现下他才明白,自己跟着易厢泉东跑西跑,其实也不全是因为生活无聊,想寻些刺激。跟着朋友呆在一起,哪怕发呆,其实也是很有趣的。 厢泉慢慢地跟了上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乾清刚要进房间,厢泉也跟了进来。他坐到椅子上,双目泛红,倒了一杯浓茶,闭目叹了一口气。 “乾清,你困吗?” “不困。” “拿纸和笔来。” 乾清一怔:“你又要做什么?” 厢泉清了清嗓子:“你一会便知。先研磨,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乾清嗤笑一声:“你坐了三个时辰,也没有解出来真相。还有啥可讲?长青王爷的寻仙的故事,我都听腻啦——” 厢泉眨眨眼:“你说的不错,事情发生了五十四年,时过境迁,证人全死,证据全毁,传说难信,我的确无解。但是,我们拥有猜测的权利。我们求不得真相,却可以无限接近于真相。” “所以呢?” “在我开始猜测之前,你先听我讲个故事。” 不等乾清回答,易厢泉真的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故事。 “这要从东汉末年讲起了。东汉末年,有个人叫曹操……” 厢泉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但是双眼放光,讲得一本正经。乾清则听得微微皱眉,按捺不住内心的反感。 厢泉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尽皆知,听得耳朵生茧的故事—— 曹冲称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六十二章 数术(推理章) 乾清面色僵硬,嘴角抽搐道:“易大仙您稍等。这是我四岁时就能讲,被邻居孩子听去,嘲讽我傻,还说这个故事他们三岁时就不讲了——” 厢泉诚恳点头,开始研墨书写:“这个老套的故事是我们事件的关键。你看,这是我们那日得出的结论。” 女子埋于树下新娘埋葬老人 男子长青乘冰舟刻字人埋葬女子埋葬老人 老人男子长青埋葬女子刻字人 孩子虎头鞋埋葬老人埋葬女子刻字人 “乾清,你还记得我那日说过,调查陈年旧案的三个法子。一是探听,包括查资料与走访。二,则是在众多资料里将人物、事件与时间关系弄清楚。第三,则是实证,也就是我昨晚所做的工作。第一,第二点,都是为昨夜做些铺垫——即模拟事发的环境,将虚幻之物转变为现实。我们只有弄清哪些真,哪些假,事情到底怎么发生的,才能有查清真相的可能。这也是我让你乘冰舟行进的原因。事情间隔将近五十余年,很多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要抓住的,是不变之物。以不变的东西来补全变化的之物。” 乾清问道:“何物不变?” “一切几乎都变了。” 乾清有些恼怒:“那你说什么,完蛋了呗。” 厢泉笑道:“我师父晚年居于洛阳,在家中研究易理,卜算问卦更是一绝,故而足不出户,便可知晓天下之事。有人说,他通过一朵花便通晓时令,一滴水便看到大海。他是如何做到的?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数术却永远包揽了世间之物。” “数术?”乾清一怔,“长青王爷这件事,要……算?” “数术可推算天文历法,可推算天气变化。然而我们所掌握的寥寥几条线索,几乎飘渺无依据,哪些可以作为推测依据使用呢?” 乾清看着厢泉,似是有些明了:“你让我乘冰舟前行,就是模拟当年环境,来寻觅古今事发之时的相似点和不同点,从相似点做突破?” 厢泉笑道:“不错。事后,你和韩姜几乎命丧于水中……乾清,对不起。我在事后反思几夜,总觉得自己太轻视了你的安全,想着想着,突然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没带羊皮筏子?” “不。是错估了冰块大小和你们体重的关系,导致你们落水。我原本以为你们怎么都不会出事的。我之前问过工坊,也曾大致告知过你。你们的冰块长(1)六尺五寸一分(约2m),宽度也是六尺五,高度两尺八寸四分(约36cm)。而长青王爷的冰块模子至今还在,和你们等长,宽度、深度约为你们的一半,根据《九章算术》里所说,面积显然是你们的一半,但我仅仅知道这些。” 乾清有些发懵:“所以,你这就断定我们不会沉?” 厢泉有些愧疚:“(2)《墨经》有云‘荆之大,其沉浅,说在具’(荆,形体。具,相同)大意是,物体很大,在水中沉下去的部分却很浅。关于物体的大小,重量和吃水线的道理我不甚清楚,《墨经》也没有讲清楚。但这样来想,若是将冰块分成两块,你和韩姜一人一块,你们分的冰也比长青要大上许多,不会沉的。而且你们现在几乎处于最冷的冬日,冰块根本不会化得这么快。所以长青若到了,你们也到了。” 他絮絮叨叨,像是讲解更像是自言自语。乾清彻底被他说懵了。他有些吃惊于厢泉的思维,其间的道理他真的不清楚,但是厢泉其实考虑的非常详尽了。 那问题在哪? 厢泉微微闭起双眼,接着道:“你们出行的那夜,我被释放,去雁城码头接你之时却吃惊于你们的落水。但是一想也对,长青王有去无回,冰块只使用一次;而但你们是需要返程的,可能更加危险。而后如你所言,是大风将冰块碎成三块。韩姑娘身上带着重物,导致你游水救她时感到被重物拖拽,故而救人困难。我想着想着,觉得你们出意外,会不会是因为体重太重了,冰负荷不起……” 乾清叹息道:“想这些,是不是真的有用?” 厢泉闭目一笑:“当然有用,这件事成了问题的关键。你们到底有多重?你们的冰块比长青王爷大的多,可是究竟大了多少?明明应该比长青安全,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突然顿悟,五十四年前长青出逃之夜,之所以造成‘凌波’之象,不仅仅因为黑夜,也不仅仅因为冰块近乎透明——而是因为冰块几乎完全没入水中,人踩在上面几乎就像踩在水面一样。我隐隐觉得不对,便去查书,想找找吃水线和重量的关系,但所寻典籍不过是《墨经》的寥寥数语而已。但除了墨经,古时还有一个故事可以验证重量关系,就是我刚才跟你讲的那个小孩都不愿讲的故事——” 乾清一怔:“曹冲称象?” 厢泉点头:“不错。我为了弄清楚整件事,又托人弄了一块冰。并且在这几日里挖了你家后院的土,等重均分,装入同样的袋子里。方才我就在测量冰块完全浸入的重量、浸入三分之一的重量、浸入二分之一的重量,并且做记录。若使冰完全沉没,你和韩姜那块冰的负重约为二百三十余斤(150kg),而长青王爷那块的负重大概是六十斤上下(35kg-40kg)。” 乾清对体重没有概念,却也听出了其中的倍数关系:“长青的身体重量……大概是我的一半,再稍多一些?” 厢泉苦笑一声:“算术诚不欺我。” “那说明——” “乘冰舟的人很轻,他的体重轻到几乎是穿着棉衣的你的一半。为什么?他是断手断脚了吗?断手断脚都不会这么轻。” “他可以很矮啊——”乾清说了半句,突然怔住。 厢泉又用手点了点桌上的纸张: 女子埋于树下新娘埋葬老人 男子长青乘冰舟刻字人埋葬女子埋葬老人 老人男子长青埋葬女子刻字人 孩子虎头鞋埋葬老人埋葬女子刻字人 “乾清,你所言那日观看树上所刻的诗《思卿》的位置比你高。如纸上所写,按照我们的推断那男子当是长青,是刻字人,比你高但推算出的体重却只有你的一半。这说明什么?刻字的,乘冰舟的,压根不是一个人。有一个不是长青王爷,或者两个人都不是长青王爷。我们书写的第二行内容是彻底错误的。” 二人沉默了一阵。乾清听明白了。体重对不上,人就对不上。 他们遇到了一个巨大的矛盾点。 正因为这个矛盾点的存在,他们之前推理所得到的结论全被推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六十三章 高个子,矮个子,仙女(推理章) 乾清瞅了瞅纸条,思绪不清:“那怎么办?” 厢泉无言,只是走到窗前缓缓开了窗。那窗外一片冬日晨景,薄薄积雪覆盖住了夏家那有些江南味道的小院,也覆盖住了那些复杂的、混乱的味道,只留下一丝纯净的水汽。是融化的雪的气息,又像是即将到来的春雨的清甜味道。 厢泉只是平缓的呼吸,好像要把杂念排空。 乾清低头瞅了瞅纸条,知道这道题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线索太少,可能性太多。故而厢泉静坐三个时辰都无法将真相道出。他轻咳一声,安慰道:“我们可以再去一趟仙岛,什么都清楚了。” 厢泉头也不回:“我从冰贩子那里取冰,本来就是要乘舟而去的。如今全被锯毁,我只好再弄一块来。这冰可是不好得到,最早也要明日才行。”他顿了一下,问道:“你还去吗,若你带路,会好很多。” 他的声音有些低,明显的底气不足。 经历了落水事件后的乾清本想断然拒绝,但见他有些可怜,便索性没有答话。 夕阳渐落,二人整装待发,吃了点饭,便匆匆前往雁城码头。刚刚走到街口,却发现南边出现了一道烟柱。 有人家失火? 乾清不以为然,厢泉眉头却是一皱。那方向像是他们昨日去抄经卷的宫墙之内啊。 二人各怀心思慢慢走出城去,走到了雁城码头边上。 从大汉拿到冰块之后,冰块扑通一声入水。厢泉看着那幽幽寒气,没有动。他扭头看向乾清道:“来吗?” 乾清真的有些畏水,但厢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恳求。 一身白衣的易厢泉在充满水汽岸边站着,形单影只。乾清看着他,觉得他有些孤独。 易厢泉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年轻,但他是一位智者。聪明智慧,遇事冷静,博学多才,古怪温和,但实则却是孤独的。从来没有人真正理解过他,也没有任何人能一生跟随他。形形色色的朋友在他的一生之中来来往往,却终究是配角而已。他自己撑起一段戏,但一段戏之后便是散场,谁也不是他命里的主角。 但是在他最年轻的时候,有另一个无聊的人站出来作陪。两个人一起做了一些荒唐事。天才也好,庸人也罢,年轻人往往无所畏惧,就是要做荒唐事。他们敢于站出来,敢于站到别人不敢站的地方去,敢于知道别人不敢知道的事,敢于得罪别人不敢得罪的人。 乾清想到此,慢慢站到了冰舟上。 厢泉笑道:“只有你夏乾清作陪。” 乾清则认真回应道:“所以你要珍惜。” 二人相视一笑,再无对话。冰舟一晃一晃向前行驶而去。夜空中下起细细密密的雪,开春时下起的雪要更柔和一些,似是半化不化的晶莹的雨水。像是一层浅淡的雾气,将写意的山水一点点晕染开来了。 周遭静无人。 厢泉突然转头问道:“你怕死吗?” 乾清不屑道:“怎么,你也要推我下去?” 若是换做别人问这种问题,乾清心中必定警钟大作。但是厢泉这么问,乾清只觉得他要做些什么古怪事了。 厢泉只是道:“仙岛的事是秘密,可能是让人掉脑袋的秘密。既然你来都来了,想听听我推测的真相吗?” 乾清一惊:“你知道真相,之前怎么不说?” 厢泉朝周围一看,日暮苍山远,唯有冰舟位于水中央。他这才道:“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唯有在四面环水的冰舟上才能确保无人偷听。涉及皇家秘事,怕我们有危险。既然真相已经无法知晓,我便来猜猜看。” 乾清毫不犹豫道:“洗耳恭听。” “事情奇就奇在岛上的四个人物彼此对不上号。我们将人物来梳理。首先,忽略第一个人物,就是孩子。虎头鞋没做好,孩子也不会太大,于仙岛的主要事件之中他应当是没有任何推动作用的。第二,是老人。我觉得第一种解答法是有问题的,按照长青的年龄推断,他现在也才是个老人。所以老人的死亡要更早些。你们说过老人的墓上面有三点水,至此,我们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在汴京城的传说里,归隐的不止长青王爷一个,还有一位叫做梁川的前朝智者。三点水,可能是梁字的一部分。那位梁川先生的墓碑的字迹都不清楚了,真的是死了很多年。仙岛事件的重点,还是在那对有情人身上。所以事件重点终究要回归于两个人身上。” 厢泉突然从怀中掏出纸来。真是令人惊讶,他居然带着这些东西了: 女子埋于树下新娘埋葬老人 男子长青乘冰舟刻字人埋葬女子埋葬老人 乾清看着看着,思索道:“不对,按照冰块重量来推断,乘冰舟的人很轻,刻字人比我高,‘男子’后面这几各条件就矛盾了。我觉得是三个人。” 他推开纸片,变成: 女子埋于树下新娘埋葬老人 男子刻字人埋葬女子埋葬老人 长青乘冰舟 乾清拨弄之后,想了想,开口道:“‘长青’和‘乘冰舟’没有归属。只得推断出长青是老人。这又回归了第一种‘长青即是老人’解释,也就是我给伯叔的解答。而第二种解释,‘长青’和‘乘冰舟’的归属是‘孩子’。孩子的体重很轻,但是孩子太小,而长青是华服青年人。所以长青不是孩子。” 厢泉笑道:“你想得不错,确实要这样去想,但是我们还是遗漏了一种可能。我觉得,这次的事件重点是两个人。” 乾清头疼,将纸片划分回来: 女子埋于树下新娘埋葬老人 男子长青乘冰舟刻字人埋葬女子埋葬老人 乾清瞧了瞧,道:“这样是矛盾的!事件至少是三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可能是四个,加个孩子!否则说不通!” “两个。” “三个以上!” “两个。”厢泉回答的很坚定。 乾清怒道:“刻字人高,冰舟人轻。按照你的说法,易厢泉你数一数,高个子,乘冰舟的矮个子,仙女——” 厢泉突然扭头看看他,狡黠一笑,好像在说“你说对了。” 乾清在这刹那,突然明白厢泉的意思了。 高个子,乘冰舟的矮个子,仙女。 高个子,乘冰舟的矮个子仙女。 两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第六十四章 两个人(真相章) 长青睁开眼睛,咳嗽了几声。 因为溺水,长青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一片阳光洒下,那种浸没在水中的阴冷的绝望感仿佛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了。 长青掀开被子,向窗外望去。 窗外的阳光正好,而在阳光照射之下有一棵巨大的树。树的枝叶很密,微风习过,漫天的绿色变化着、波动着,一直绿到山顶,绿到天边。而阳光顺着叶子的间隙照射下来,斑斑驳驳的光影成片地撒在门口的小溪上。而小溪缓缓地流,好像要把光影悄然带到遥远而不知名的地方去。 长青痴痴呆呆地看着窗外,直到门嘎吱响了一声。 是微风吹开了门吗? 长青向门口望去。 不是微风,是一个穿着长衫的高个子年轻人。他有着很高的个子,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不像中原人,但是穿着普通而整洁的粗布衫。阳光从他的背后照射进了屋子,他端着药,笑了笑,和门外的暖风一同进门来了。分不清是微风先至,还是人先进来了。 长青有些不安。 青年人缓缓地将东西放下,笑盈盈地问道:“你醒啦?” “是你救了我吗?”长青不知说些什么,低声问道。 “是仙女救了你吧。”男子眨眨眼睛,“你不就是来找仙女的吗?” 他绝对不是中原人,但是京腔却很是标准。长青有些尬尴,不知问些什么:“这是哪里?你是谁?” “如果你是来找仙女的,我就是;如果你是来找梁川先生的,他可睡着啦。等他醒了,你要好好谢谢他。若不是他,你这小命可就捡不回来了,以后怎么嫁人啊。” 长青还是有些尴尬,毕竟从来没有人这么调侃过自己:“所以……你是梁川先生的弟子?” “算是。我比你先到几日,这里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没想到还会有人找到这里来,”年轻男子把药碗端过来,“你是谁家的姑娘?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你爹娘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长青。” 长青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便看向了窗外。窗外的那棵绿树不断在微风下摇曳着,它不在乎风吹,不在乎雨淋,也不在乎时间的流逝。它只能看到此时此刻,也很想记住此时此刻。 …… …… 一个月后。 年轻男子躺在地上,他很高,把草坪压出了一道直直的印子。 抬头望去,天空中有很美的星星。 男子看着天空,认真道:“我家那边的星星更美一些,但是我觉得这的也不错。” “星星已经比宫里的美了。”长青躺在地上,也看着星星,眼中闪着光。 “那你还想回去?你一定要回去吗?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金砖堆砌的宫里去?” 长青认真道:“我不能弃我娘亲于不顾。她一定在到处找我。” “这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孝’?”男子哼了一声,“我娘亲不爱我,我不觉得你娘亲也爱你。她们都是一个样。” 长青有些生气:“她当然爱我!她可以不要我的,她可以杀了我!她没有这么做,她当然爱我!” “她是你娘,但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爱你,她会分不清你是男是女?她爱你,她会十六年不让你回宫去?她爱你,她明明生了一个女儿,却对外宣称——” 长青一下子站起,狠狠瞪他一眼,愤怒地跑回了屋子里。 惊起鸟雀数只,穿过树梢向空中飞去。 …… …… 空中的月被乌云遮掩了,此时才微微探出头来,露出微弱的光芒。几颗星辰也因此而微亮。 冰舟不动了。 借着暗夜微光,厢泉给乾清讲了一段故事。在这段故事里,只涉及两个人。 讲述完毕之后,他躺在冰舟上看着夜空。他的目光如水,仿佛能透过乌云看到星海,看到五十四年前的夜空,看到五十四年前的两人,看到五十四年前的真相。 “你说的……都是真的?” 乾清有些错愕。他看着远处的山。包公,尉迟恭和秦叔宝三座山露出了黑黝黝的影子。他们安静地卧在远方,安静地守住了一些秘密。一些尘封了多年、绝对不能被后人挖出来的秘密。 长青王爷,是一个奇怪的王爷。他明明是长子,却不能继承大统;他从生下来就养在宫外,毫无实权;他的一生神神秘秘,留下了传说纷纷;他在史书上被抹去,只字未提;他有着很轻的体重,轻到只有成年男子的一半。 而厢泉乾清碰壁无数,就是无法解开真相。不是因为时过境迁线索过少,而是因为有一个他们一直没有弄清楚的关键点。 一切真相因为一条原因而瞬间得解。 “长青王爷是女子,从生下来就是。长青上了仙岛,爱上了仙岛上的青年。一切和汴京城的传说一样,不过性别调换了。乾清,这是整个问题的关键,也是一直困扰我们的地方,这个关键点解开之后一切都平顺了。”厢泉的声音静得像毫无波澜的河水,他推了推纸片,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女子埋于树下新娘埋葬老人长青乘冰舟 男子刻字人埋葬女子埋葬老人 这就是五十四年前的真相。 乾清怔住,没有说话。 厢泉道:“我让你抄过资料,高昌回鹘、西夏,统统派过大量使臣来宋。而梁川先生是一位很是有名的战略家,早早就归隐了。我可以做出一种假设,整理一下时间线。第一个登岛的其实是梁川先生,他在那里归隐数年。第二个登岛的是男子。相较于你而言,他个子更高一些,有可能不是中原人,也符合了长青勾结外使、叛国的传说。他欲登岛拜访老先生,留在岛上。再那之后,长青寻岛溺水,被男子所救,一个月之后长青痊愈回宫。再之后长青从宫中出逃,凌波事件发生。而之后的某年,梁川老先生去世被埋葬,而长青和男子在岛上活了十七年之久。随后男子出岛遇到了河畔的守卫们,从而被抓捕。一切都通了。如果按照这样的时间线来推断,有些结点是模糊的,比如长青为何要寻仙岛,比如男子的身份、他为何要入岛出岛,比如那个孩子究竟生没生下来,又去了哪。这些事情我们不得而知,而时过境迁,也很难水落石出……” 乾清怔然:“我觉得……这些事的始作俑者都是那位姓刘的太后。” “当年真宗几个孩子全部夭折,他膝下无子,就盼着能生出儿子来立储。恰逢其时,备受宠幸却出身卑微刘妃怀孕了。所以……” 厢泉咬了咬嘴唇,目光有些沉重,凝重的话语如叹息:“所以,如果刘妃想要坐上太后的位子,那她就必须生男孩,必须生。生下了男孩子,他就是未来的皇帝,而她刘娥就是太后。如果是女孩子呢?无妨,就当她是男孩子。只要是男孩子,就是希望;只要是男孩子,就有继承皇位的机会。因为一个男孩就可以改变命运。” 厢泉说得很是平静,但是这段话却让乾清浑身颤抖。他想了很久,终究憋出来一个词。 “……荒唐!” 厢泉躺在了冰舟上,茫然望着天空:“你我不生在宫墙之内,当然觉得荒唐。刘妃是打花鼓出身的,无权无势,倚靠圣上的宠爱是无法安然度过一生……宫中女人的命运你我是不懂的,但是一定很悲凉。可悲,荒凉,却又荒唐。刘妃最后成功了,坐稳了位子,再后来,还将年幼的仁宗帝做了自己的儿子。” 乾清躺下,看着天空。天空很美很是澄澈。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十六岁女孩子的眼睛。 乾清闷声道:“我觉得那个刘妃不爱自己的女儿。” 厢泉没有正面回答。 “这个姑娘很可怜。她的出生是至关重要的。她算是真宗第一个孩子,她是男子,这一点就足以让步履不稳的刘娥再上一个台阶了。在这之后,赶快把长青送出宫去,秘密生活。刘娥很快认了仁宗帝做儿子,长青就不重要了。长青虽然不重要……但是秘密重要。” 纵然星辰璀璨,江水之上,烟波浩渺。浓雾仿佛把小舟遮盖了个严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猜画 尾声 太阳轻轻地挪动脚步,树影似是也偏离了位置。乾清坐了片刻,将目光自雪山移向了前方的乱葬岗。白色雪地覆盖灰色的石碑与土地,显得愈发荒凉。而在皑皑白雪之上,似是有一黑色物体伏于地面,并未被白雪盖严实。 此物方才并未被发现。乾清一下子站起,眯眼打量。看了片刻,突然拉起厢泉,声音微颤:“厢泉,那边黑乎乎的……好像是个人!” 厢泉愣住,起身观望,随即纵身一跃向前跑去。 “备弓!”厢泉低声说了一句。他在前,乾清在后,二人绕过些许灰色石碑,在黑色物体之前停住。 这不是什么黑色物体,真的是一个人。他高大威猛,头发散乱且体毛很重,衣不蔽体。厢泉使劲将那人翻过身来,只见其身上中了一箭。地上有一小摊深色血迹,并未完全干涸。 乾清认识那支箭,那是他箭筒里的,故而喃喃道:“莫非他……是那狼人?死了?水云这小姑娘真是不容小觑,你说,这狼人是不是受伤后冻死在这里?” 说道这里,只见厢泉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细细的看着那人身上的伤口,又瞧了瞧周遭凌乱的脚印,语气有些沉重:“箭伤并非致命伤。” 乾清惊讶道:“不是箭伤是什么?” “刀伤。”厢泉将那人的头发扒开,颈部有一道清晰的血痕。 乾清无言。他愣愣的站在雪地上,并未贸然上前破坏脚印。见厢泉面色凝重,方知此事怪异,且非同小可。 “好快的刀,”厢泉眉头紧促,仔细地看着伤口,“验尸非我所长,但我仍可以看出其颈部已断。狼人身上的伤痕只有这一道,可见一刀毙命,刀痕极深,头颅几乎被完全割掉,用刀之人功力不浅。” 乾清脸色些苍白:“这怪物这么强壮,有人一刀就将他杀了?” 厢泉看了看地面:“天寒地冻,怪物中箭伤了元气,也未必很强壮。” 乾清看了片刻,轻松一笑:“估计哪位路过的大侠,昨夜突然想斩妖除魔。不过也真是厉害,一刀毙命,这是有多大力气!” 厢泉一脸严肃:“若是你有那样的武艺,夜里看到路边有人,你会不会赶尽杀绝?” 乾清一愣:“依你之意?” “武艺高强,出手狠辣,绝不是省油的灯,”厢泉声音很轻,上前走了几步,在一处空地蹲下,“那个‘大侠’应该是在此地遇见狼人的。” 乾清也上前,看见了清晰的脚印。一行脚印很大,似是在此地徘徊许久。而另一行脚印则来自远处的丛林,来人步伐有些乱,行至乱葬岗不远处驻足。 厢泉低头端详许久,低声道:“有趣,这个后来之人似是醉酒前行。” 乾清蹙眉:“这边的脚印倒是清晰的很,另一边就凌乱不堪了。看起来……‘大侠’和狼人在这边相遇,结果在那边打了起来。” 厢泉点头:“我方才所言有误,这个‘大侠’不是赶尽杀绝之人。狼人原本受了一箭,如惊弓之鸟,再见到旁人定会尽力攻击。这脚印前后深浅不一,重心在后,是格挡姿势。那位‘大侠’格挡之后便退后几步,应该是在与狼人交涉。” “交涉?” 厢泉点头:“看脚印,‘大侠’退后站定,不是行礼就是与狼人对话,可是那怪物不听人语,又扑了过来,‘大侠’再退。你瞧这笑笑的圆形,是兵器立在雪地上形成的。这‘大侠’的兵器也独特,头部像刀尾部像木棍,整体像是戟,又不完全像。那‘大侠’见狼人扑来,一再退让,直到那边的墓碑处,受了伤。” 乾清闻言上前,见墓碑上的确有血。厢泉倚靠在墓碑上,比划一下:“这个‘大侠’比我矮。看血迹在墓碑上留的印子,应当是肩部受伤,估计是狼人撕抓所致。地上还残存着衣物碎片,右边雪地上可见有弧形划痕,前深后浅,这是刀划的。估计当时怪物扑来,抓伤‘大侠’右肩,而‘大侠’右臂顺势向后挥刀发力,一刀下去,狼人倒地。” 厢泉描述的很是生动,站于此地,乾清仿佛看到了二人斗殴的场景。他不禁有些惊讶,根据厢泉描述,那位大侠是在右肩受伤之后才挥刀的。 受伤还能一刀毙命? 乾清不寒而栗。而厢泉又看了看远处飞溅的血迹,又看了看尸体,补充道:“这一刀是从狼人左脖子砍的,真是有趣。” “右手挥刀,砍了对方的左侧脖子?”乾清瞪眼。 厢泉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他舞动几下,终于得出了结论。 “被狼人袭击右肩,‘大侠’右手向后挥刀纯粹是下意识的动作。之后‘大侠’竟能顺势一跃而起,身体后仰,同时将长刀从背后换到左手,这才砍下去。” 雪地四周一片静谧,乾清似乎听见了刀入骨骼之声,似乎能看到飞扬的白雪,似乎能听到狼人的哀嚎。 “那位‘大侠’竟然左、左右开弓?” 厢泉点头:“看步伐,应该是喝醉了。” 乾清愣了片刻,叹息一声道:“世间竟真有这种神人……” 厢泉抬头,拍拍衣服:“‘大侠’的脚印通向官道,那是汴京的路。我见过不少武艺高强之人,可是……此人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那他这算不算是杀人?” 厢泉闻言,犹豫片刻,摇头道:“不好定论,毕竟是‘大侠’先受了攻击,而后反击。” 二人说了几句,终是草草将那狼人埋于此地。乾清叹息一声,在狼人的埋葬地拜了拜,总觉得心生愧疚。他慢慢起身,朝着远方的道路望了望。 丛林中的树木多半是松柏,冬季长青,叶不凋零,此时更是遮天蔽日,使得道路有些幽暗,地上无雪。这是一条通往汴京城的路,换言之,再行几日,便是大宋引以为傲的国都了。那里没有狼人,没有村人,可是那里有最精明的商人,最美丽的歌姬,最奢华的宫殿,最繁华的街道。 好像还会有更多的故事。 也许青衣奇盗在那里,侠客也在那里。 乾清想到此,展颜一笑,拍拍手上的土乐颠颠地跑走了。而厢泉则跟在后面,有些担心的回头看看雪地上的脚印。 他方才没有多言。那些‘大侠’的脚印,对于男子来说实在小了些。 这说明什么? 厢泉思考良久,心中仍然有疑问。大宋人杰地灵,这个武艺高强的‘大侠’会不会……是个女子? 无论如何,吴村的一切都结束了。厢泉看了一眼前方的路,快步追上了乾清。毕竟,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