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知是你》 婚败主义者 第一回 秋日忆恩怨纠葛 坐谈叙孤寂余生 尽管已是深秋时节,可是烈日依旧是灼目的光。 恍恍惚惚间,素白已经是三十余岁的年纪。她还当自己是十七八的黄毛丫头,有时也会对着父母使使小性子,和三五好友玩至通宵达旦,少不得又被父母一同臭骂:“老大不小的了,成日家就知道厮混。”她对着一些的新兴事物有一种莫名的新奇感,时兴的红黄相间的毛呢衫,边上滚了一溜儿的镶钻,在日色下熠熠生辉。带着蝴蝶结的尖底高跟鞋,穿起来“笃笃笃笃”,敲得地板有韵律的作响。偶尔也会把一些过了时的衣服试样,从珍珠色的白衣柜里层抽了出来,反复地把弄玩赏,乐不可支。 然而,岁月毕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印辙,她凑近脸去,瞅了瞅穿衣镜里暗黄的脸颊,左瞅瞅,右对对,巧施粉琢,镜子中的她已然换了另一副模样,白净光洁,眉目生姿。 如果问旁人,素白五官哪里长得最标致,多数人会说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确如此,素白的眼睛里,有一股淡淡的哀怨,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皮实欢快,自然不喜欢这种阴暗色调的眸眼。可是稍过了三十,遍历了人世的悲慨与苍凉的男子,都醉迷于她目中的波光流转,温婉多情。配合着细长的根根可见的睫毛和打着褶的略有些凹陷的眼皮,同龄的女子,艳羡之余,不免也恨得牙根痒痒,就因为素白抢尽了她们的风头,不管怎么地浓妆艳抹,都出不了素白的那股子女人味。 可是素白不这么审视自己,她倒是颇为中意自己的水葱似的玉鼻,略有些塌陷的鼻梁,薄薄的鼻翼,凹凸有致的曲线,或许不是今时今日最引人注目的高挺鼻,然而她每每呆看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其实,素白也不是一味的好赌胡来之人。她会和男同事打情骂俏,说一些诨话。年长一些的,会手里托举着一杯淡琥珀色的菊花茶,嘘了两口,慢条斯理道:“还真当自己是个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谁会兴待见她。”语气是半含酸的讥讽,然而素白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尤其是一些更年期的长辈,她们许是嫉妒,抑或是找个话茬打发光景。女人就是如此,有能够吸引男子的手腕,就是对她最高的礼赞。同性的挖苦,更是她娇艳动人的最佳佐证。 今儿个她约了好友慕慧在咖啡厅里闲谈。慕慧还未至,素白凄婉地望着天外的暮色,墨云飞卷,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打湿了窗外硕大张开的芭蕉叶,顺着叶脉一马平川地流泻到泥土里,点点如同水池里漾开的涟漪。 慕慧悄悄地走到近前,轻拍一下她的肩膀道:“又在发傻充愣呢!” 素白吱吱咯咯地笑着:“又在瞎说些什么呢?”掏着慕慧的咯吱窝,有说有笑,任时间的流逝。 “你也应当再寻个人嫁了才好。”慕慧翻检着柔滑的纤纤玉指,看上面的绛红色的甲油,低低地说道,她俩是无话不提的密友。倘若换了他人,素白会把脸子一甩,“我的事情与你何干!”掷地有声,弄得人面上无光。数次之后,也没有几个亲友敢当面向她提说此事。 婚事上的败北,给素来高傲的素白一记狠狠的耳光,从大学起,她就不乏爱慕者,情书情话自然是收了也看了不少,可是没有一个中意的。她理想的伴侣,应是一个温文儒雅而又气派十足的男子,在众人堆里,头一个拔尖的人物。 毕竟这仅是她自己的遐思,工作后,禁不起亲朋好友的叨念,没结婚的女人,提起婚事来,都羞涩的脸颊绯红。素白也不例外,在絮絮叨叨地催促下,正巧一个白净英俊的男子出现了,机缘凑巧,又很下力气的追求她。 “你就是我生命里缺少的那根肋骨。”他单膝着地,手捧着一大束艳红的玫瑰花,簇新簇新的开着,正是最娇艳的刹那,他向她求婚。她闭目享受着这万花簇拥的感觉,让她可以目空一切地放肆地惩戒。就这么着,她穿上了那袭飘飘逸逸的素白婚纱,步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婚后的时光,总是倏忽而逝,三五年,眨眼就过去了。她也稀里糊涂地生了一个儿子,虎头虎脑的,像她的丈夫。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丈夫对她却是渐渐地冷却了,他推托各种理由,夜不归宿。期初素白也忿忿地质询他,然而他只是耷拉着头,默不作声。素白也怔怔地坐在床沿上,那是团花素锦的床褥,她新近置办的,然而事业上蒸蒸日上的丈夫是看不入眼的。唯有孩子在一侧呜呜地啼哭,没有人去逗弄他。 就这么说,一年之后,她与丈夫离了婚,回到了父母的身边。丈夫不愿意要孩子,觉得是个累赘,她也没有分辨,就接手了过来。也没有要什么抚养费,别人都说她傻,太过于意气用事。而她是嫌丈夫的钱脏,她不稀罕。 夫妻是斩不断的冤家,婚虽然是离了,她心里还是有丈夫的。他的影子在她的心里来回巡弋,挥之不去。 她想着之前的幸福时光,一起在江边的长堤上慢慢地走着,她在前,他在后,淡淡的腥味的风从江面吹过,她的长发飘荡而起,是婴儿的幼稚的涂鸦。 有时会在墨绿色的公园的长廊里,嬉戏追逐,他在逗她,任她的放肆。叽叽喳喳的喜鹊在高高地树顶上叫着,“喜鹊叫,好事到。”丈夫嘻嘻地说,他笑起来脸上有一种书卷气,同寻常人的轻佻不同。 “你这指甲在哪涂来的,改天有空我也要去?”慕慧说道。 “你这会子就知道作兴我,消遣我。不还是一样的没人要。”素白回嘴道。 慕慧稍小了几岁,眼瞅着也要到三十了,还是待字闺中。也不是没有人介绍,她瞧不上眼。 “现如今,工作上这么的招人烦,哪有那个心情。再说了,我要有感觉的男子,才会嫁给他。”慕慧倔强地撅着嘴唇,瘦瘦的脖颈在立领的湖绿色呢衣里,十足一个盛气凌人的斗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婚败主义者 第二回 做牌局保媒邀友 慰母心权说良言 在凄冷的气氛中,素白的卡布奇诺也变得苦涩起来,这恰恰是她最偏心的味道。这点夹带着一丝奶油香的苦,同人生的苦相较,简直非同日而语。 今夜月挂半空,纤云弄巧,闲暇无事,素白会约集了几个好友搓麻将。江阴人喜欢打麻将,在苏锡之地可是出了名的,每每周末的光景,三五好友棋牌室里能搓得天昏地暗。而素白对于麻将则是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她不痴迷,然而她乐得搓麻将。麻将桌上,她又从温柔娴静的淑女,转眼间就是盛气凌人地咄咄之势。 “素白,今夜你的手气竟然如此之好,不是大四喜就是十三幺,我可要沾沾你的喜气。”韫文伸过手来,搭在素白白如牛奶乳的手腕上。 “我打你个不老实的家伙!”素白一脸的煞气,怒目而视,而又咯咯地笑了。 韫文只当她是无心之言,瞧见这么多人的场合,涎着脸皮说俏话。 “老不老实,还不是你说了算?”边摸着麻将牌,韫文边调情道。 素白兜脸就给了他一耳刮子:“姑奶奶的牌桌上,可不是夜总会,想风流找错了地方。” “我们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头一回来素白家打牌的骞玥,抱着好心肠忙急着救场,生怕二人会掐起架来。 哪知素白接过骞玥的牌,把手一推道:“清一色!拿钱来,拿钱来!”并未曾把刚才的事记挂在心上。骞玥乜着眼瞧着韫文,脸上红红的一个掌印,隔着老远,都能感受上呼呼的热气。 “素白,明日你可一定要宴请我们,给你供奉了这么多的脂粉钱。”韫文也不理会刚才的尴尬,一个劲儿地说。 倘若换作是骞玥,早羞臊挂不住脸,远远地离开了,竟不料他们依旧是谈笑风生。她不知道,牌桌上的话,当不得真的,这是规矩。 “明日到同庆坊吃火锅,姑奶奶我做东。”素白又胡了一手好牌。 尽管如此,骞玥竟然没有输多少,钱倒是都从穆慧和韫文的口袋里,流到了素白的口袋里。 棋牌达到三更天,各个都兴致越发的浓烈了。然而渐渐的,素白的手气似乎差了起来。 “终于回本了。”穆慧得意的眉飞色舞,左边的眉毛俊逸得像一尾画眉,喳喳在叫。 “我也回来了,看来是我的钱,谁也搂不走。”韫文脸上的红印子退却了,只有五个指甲深深地凹痕,“多亏了素白的纤纤玉指,让我沾上了福气。” 倒是言语最少的骞玥的钱愈发多了起来。她也从开始的默不作声,到偶尔插科打诨来一句。如今口袋里装得盆满锅满,盈盈的笑意挂在睫毛上,嘴角上,兜都兜不住。她的话也和她的手气一个模子,话匣子打开了,挡都挡不住。 “哎呀,骞玥,你的手气可是道伤心处,泪水满溢了出来。 素白忙递过去餐巾纸给母亲,劝说了几句宽心话,母亲转怒为喜地离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婚败主义者 第三回 堵众口新婚燕尔 入淖泥死木槁灰 天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居然一病卧床不起。 素白的家虽说是殷实,可是她也不能不把母亲的身体记挂在心上。父亲是个暴脾气,亲近不得,母亲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心灵慰藉,当然还有儿子焕之。 此后的数周,素白衣不解带地伺候母亲,她挽起了袖子,煮药做饭,一应家务全都揽到身上。 母亲却极不满意,她把素白端来的热腾腾的汤药扔在地上:“你是不是要我死都不瞑目!” “妈,你这是做啥子?”素白丢了魂似的僵着。 “妈算是求求你,你就早早的再找个人嫁了吧。”母亲把枯瘦的手探了出来,拉住素白的衣襟,素白怎么扯也扯不掉母亲的手臂,是冬日里呵了气的手,粘连着分不开。 “你到底要我怎样?”素白无奈地摊了摊手,表示缴械投降,她无意于伤害母亲的心,这个世界上唯一为她着想的人。 “左邻右舍风言风语传的很厉害,那几天刘大妈还一个劲的鼓捣,说你时常带着男子到你的房子玩至深更半夜?我们家可丢不起这个人。伤风败俗呀!”母亲声色俱厉,凄怆地堕下泪来。 “你怎么老糊涂成这个样子。我左不过是和三五个朋友搓麻将,这也有错?我都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连个来往的异性朋友都不可以有?这都是什么年代了,你那套旧社会的封建思想早就过时了。”素白斤斤计较,批驳母亲的话。 “过时了?”母亲错愕着上嘴唇,落不下来,半晌说道,“世风日下,任你是什么时代,男女的关系,总是要泾渭分明的。不是妈思想老套,你总要顾及他人的视听,人言可畏呀!” 母女俩的争辩从日上三竿起,直至午后。素白的嗓子沙哑了,母亲也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沿上,气息奄奄。 焕之听见屋里没有了声响,早耐不住腿脚,跑了进来嚷着要吃零嘴。素白抹了一把泪,拉起儿子的手,冲着屋外走出,边走边说道:“走,妈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三个月后,素白还是回到了这个鬼地方。这天是素白结婚的大喜日子,新郎是一个企业的老板,五十岁出头了,离过两次婚。矮矮胖胖的体态,活像个弥勒佛,粉头油面。两人是经多嘴的刘大妈介绍认识的,素白的心早是死了,她只抱定了一个想法,停住了街坊邻里的嚼舌根,也就是停住了母亲聒絮的嘴。 弥勒佛开着限量款的法拉利跑车,抱着一大捧艳丽绽放的红牡丹,停在了素白母亲家的门外。 素白强作欢笑地接过了花,挥动着手臂,也至亲好友道别。她晓得这时候为了满足大家的观赏兴致,她需要有几滴眼泪作装扮,于是眼泪凑趣地留了下来。母亲的病奇迹般地康复了,立在人群的前端,满意地笑着,是寒风中抖动的梅花,片片落在雪地里地笑着。 婚前,素白就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未经许可,不许进她房门半步,否则她就搬回自己的房子住,弥勒佛一口承应着。承应着尽管是承应着,弥勒佛还是故作装浑地试探着素白限定的各种红线。素白只是觉得恶心,并不搭理他。 婚后三天,照例是回娘家省亲的日子。素白穿了一件红锦缎旗袍,弥勒佛穿着西装,把腰带杀到头,肚子都喘不上起来,携着他的胳膊,素白觉得如同一个孤寡老人,她权当是做义工了。 母亲是装扮一新,特意买了几个喜庆的张贴画挂在客厅醒目的位置。刘大妈乐呵呵地张罗着,忙里忙外,似乎这家倒是她的家。素白突然有一个邪恶的念头,会不会这个弥勒佛曾经是刘大妈的姘头,她瞅了瞅这两个人,不禁嘴角微微一笑。 这一笑非同小可,母亲判定女儿是寻了个好人家,虽然弥勒佛和她年纪仿佛,然而到底是财大气粗,女儿的后半生有了着落,她可以在路头的阿飞麻将馆打牌时,再也不用受别人的指摘了。母亲也得意的笑了。 儿子焕之似乎对这个后爸不是很满意,拗着脾气没有来,他其实年岁还小,不晓得后爸是什么,只是因着他的外貌粗鄙进而厌弃这个人,小孩子的世界总是以外貌为唯一的判评标准,这和成年人倒颇有不同。 “刘大妈,这是孝敬您的茶,多亏了您做媒,我妈才觅得如此佳婿。”素白故意把“我妈”两个字在空中抖了几抖,歪带着讪笑刘大妈。 刘大妈也不是傻子,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她是个老江湖,啥风浪没见过,她玩笑地口吻道:“呦,素白,你这婚后,可是越发的富态了,阔太太的性子可不能长呀!” 弥勒佛却是傻傻的笑着,同父亲在棋盘上杀了一句,两人似乎更为投机,时而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他们的谈笑声。 整个房子,就是这么的荒谬,不可理喻。素白没有同母亲过多地话,晚饭没吃,就推托公司有事,要先行一步。 “你们经理是怎么着?连蜜月都不让度了?”刘大妈的喉咙高敞着,锋利如寒月下的利剑,刺得人耳朵作痛。 素白全然不理会,只当是狗在吠叫,拎起新买的黑色鳄鱼皮包,谁也不搭理,拐身就走了。 一年后,素白又生了个儿子,弥勒佛却没有待在医院等儿子出生的讯息,他有小半年的工夫没在家了。 “工厂事情忙,回不得家,你得多多体谅。”母亲拿着话安慰素白,背地里也在偷偷地拭泪。 毕竟是母女连心,母亲守候在素白的产床沿上,喂着素白喝红糖水,她用调羹绰起一勺,在嘴边嘘了几口,再递到素白的嘴里。 素白头上裹着红布条,刘大妈说这是讨个彩头,母子平安。她的两颗眼珠却是深深凹陷着,空洞洞的,没有半点神采。 许久没有和慕慧她们搓麻将了,她的心里空落落的,这个儿子,是她给众人的礼物,借以堵住悠悠众口,却不曾想,似一堵厚重的新砌的石墙,隔开了她与她的世界,瞅得见,却触不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爹 第一回 爹 我的老家在江阴城西十里的夏港的滩涂,按说,长江边上都是水汪汪的一片,而我老家却是一溜的山峦起伏,低低矮矮的山,为避免被涨潮所淹没,村里的人家便在这山峦荫蔽的丘陵中。对于我的老家来说,历来没有什么事可以称得上是大事。一年忙活到头儿,就是春种秋收,交付公粮,也就完了事。 听先辈说,江阴的得名就是自古而然以前叫过暨阳,到底不中听,后来改成了江阴。宋朝的兴国塔就是历史沧桑最好的明证,半坍圮的黑漆漆的兴国塔,孤寂的杵在半空中,有一半是被军阀混战是轰掉的,朝着空洞洞的天。 早早放学归来,爹总要我替他张罗着晒谷场,手举着褪光了毛的皮鞭,抽打着家里那头瘦老的毛驴,“嘚儿驾”,我总把毛驴当做马来骑。 毛驴拖着滚圆的压谷石在铺排好的谷场上碾来碾去,一年的收cd在这里。我倒是挺留恋以前没有分田的光景,一觉睡到天大亮,队长吹着哨子,挨家挨户叫着出工,我们一众小孩子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闹腾着。小孩子也有公分的,七八岁的小孩顶半个公分,半大小子顶一个成人。没曾想如今天蒙蒙亮,娘就要烧好饭菜,打水洗脸。 “你个臭婆娘,磨磨唧唧的,耽误了老子下地做活。”爹总是会这么骂骂咧咧地咒骂娘。 娘也唯唯诺诺地应和着,从来不还嘴,自从大哥参军后,家里的苦力就只剩了爹一人,我只能日落黄昏时,搭把手,把谷场照料一下,其余的我都出不了力。 “这孩子念了这多年书,够用了,现在十七八的年纪,生龙活虎的,一顿饭吃两个人的口粮,还不嫌饱,也该下田做活了。”爹眯着眼,呷了一口白酒,喷着酒气说,“他小子的个子倒是上去了,老子的腰带都勒到肚脐眼儿了。” “唉”,爹一声声的叹气,他瓮声瓮气的腔调,在破旧的土坯房里漾来漾去,斜上角露着一线天光,月色透了进来,比屋内的煤油灯还要明亮许多。 “娃子总是要读书的,如果地里活忙不完,我再起早一些就是了。”娘只有为了我的学业才会和爹较劲。 “你就是为了你那个死到台湾去的男人写信,才让娃子念这么多书!”爹摔着板凳,骂骂咧咧地说。 每当此时,躺在东厢草房里病恹恹的奶奶就会急得要下地来,然而现在她老迈得下不了床了。 煤油灯掐灭了,爹也熟睡了。内室传来爹的鼾声,震得屋子瑟瑟发抖。 月华飘飘荡荡,如叮咚的春水般澄澈,在寂寂的山村里,像一支悠长的笛声,鼓荡的人心醉。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这是我打小就知道的。村里的小伙伴都拿这个取笑我,说我是个没爹仔。 “你们才是呢,我爹是李大壮。”我捡起一块石头,朝着他们扔掷过去。 他们躲得远远地,冲着我吆喝道:“没爹仔,在台湾,跟着******坐飞船,飞船掉下摔死了,没爹仔,没爹仔。” 整个的童年,都是在这种谣言喧嚣的环境下成长,这是我的一个梦魇。 我确实是我爹的仔,我娘亲口告诉我的。 “那他们怎么叫我没爹仔?”七八岁懂事的时候,我张望着好奇的眼睛,躺在娘的怀里,娘在一旁忙着纺线。 “他们瞎说的。”娘说了一句,就没了下文。 听村里老一辈人说,我娘是个童养媳,十岁就被我奶奶收养了过来。我奶奶的儿子,也就是让我饱受争议的那个所谓的“爹”,叫传喜,十八岁到江阴县城挑着谷子买,正赶上江阴炮台缺人手,被拉了壮丁,后来就没了下文。娘和传喜没来得及成亲,没给周家留下一根香火,就杳无音讯。奶奶和娘日日以泪洗面。再后来听一个战场上逃回来的老乡说,国军败退到厦门,他是充当死尸才逃过一劫,传喜则没那么幸运,他被推推搡搡地等上了去台湾的运兵船。 家里没有男人,就顶不起天来。村里旧有的说法刺痛了奶奶的心。眨巴眼的工夫,娘也到了十八岁,该出嫁了。可是娘从十岁就到了周家,举目无亲,且这些年来,她与奶奶相依为命,二人同病相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们都盼着远在台湾的传喜能早一天归来。 这纯粹是瞎想。 又挨了两年,娘到了二十岁,奶奶也不能不替娘筹谋出路。虽说她硬是要娘待字闺中未尝不可,可这些年她一直拿她当亲闺女看待,一天天大了,她要本本份份,村里的一些单身汉可不这么想。奶奶说,每夜都有几个单身汉,在屋子外头盘旋,唱着挑逗孟浪的山歌,奶奶和娘就手里攥着剪刀,瑟缩在床头一角。 终于有一天,一个五十多岁的王老汉闯了进来,想要轻薄娘,被娘一剪刀捅进了大腿,丢了半条命。幸好那个年代大鸣大放,尊重妇女,王老汉因为调戏妇女的罪名,被判了枪毙。 公开枪决那天人山人海,公安局长在台上大声的申饬王老汉的累累罪行,颠来倒去就是有伤风化的意思,“杀一儆百。”他最后总结道。 “嘭”,一声枪响,王老汉魂飞天外。据村里人说,那时候枪毙还不兴蒙黑罩头,王老汉的眼睛一直恶狠狠地冲着娘,娘在人群里匿藏了,可怎么躲也躲不过,老觉得是在瞅着她。子弹是从太阳穴穿过,留下了碗大的疤,然而王老汉直挺挺地立着,就是不倒下。 看完行刑,娘就一病倒下来。奶奶到处去寻访医术,都救济不了。崖下村的神婆来瞅了又瞅,嘴里念叨了几句咒语,让母亲喝了一整晚的雄黄酒,还是无济于事。 “给她寻个汉子嫁了吧。”神婆无奈的摆摆手,对着奶奶说。 娘成亲那天,已是临近年关。与其说出嫁,倒不如说是迎娶,因为我爹,也就是李大壮,算是入赘周家的上门女婿。他三十岁挂零了,还是个自了汉。村里都说他壮实能干,黝黑的皮肤里,筋骨根根支楞着,力能扛鼎。可惜早死了爹娘,没人照应,在村东头的破庙里一个人过活。奶奶想,招李大壮来,算是半个儿子,为周家沿脉香火。 过了年的秋天,我哥就出生了,于是娘就给我哥取名叫秋生,还是姓周,这是奶奶和李大壮的条件。奶奶说,现在世道变了,村里的长者说话都挺不起腰来,于是特意宰了家里的一直大公鸡,请队里的党员做见证。 日子是一天天过下去了。起初娘总是提起传喜来,惹得爹心里毛躁躁的,爹也知道,娘始终对他没有多少的感情,于是就动不动摔筷子,尥蹶子。奶奶好说歹说,娘才再也没有提传喜的事情。又过了三年,我就出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爹 第二回 转机 生我的那天,漫天簌雪,湘西这地界,难得见雪景,村里人都传闻,我是天星下凡,不是个煞星,就是个佛陀。 我却是一个浑头浑脑的野小子,五岁就爬到村口老高的榆树,没有第三件重要的事情,要分出经历来做。爹的暴脾气是出了名的,他时常发酒疯,打的娘无处可遁。我默默地躲在门外,被爹捉住的话,连我都狠狠地抽上几下腰带,爹的劲儿是出了名的大。 在篾竹编的门子外,我瞅着爹那筋骨迸凸的健硕身子,走一步都是一个陷坑。见怪不怪的,然而我还是每次都要看着爹怎么摔打。倘恍之间,我也眼睛也看迷糊了。在定睛看时,爹的身子已是瘦削得肋骨条条可见,头发稀疏的索性剃了个光头,颔下却留起了一撮胡须,酒滴顺着胡须滴滴落在脚下的土坯里。 “今儿又是月儿圆,爷儿唱起了山歌。对面的姑娘听我说,你几时能见你的哥,你的哥。” 爹兴起时,已经不再那么狠命地打娘了,他喜欢哼哼唧唧地扯着嗓子唱,把书上的鸟儿惊起,扑达着翅膀高飞了。 最经不起蹉跎的就是岁月,仿佛是眨巴眼儿的工夫,一生还没来得及好好过,就已经过完了。 爹老了,娘也成了小老太婆,奶奶龟缩在了草房里,下不得地,哥哥参了军,孙老师的步子已不利索了,我也成了十七八的壮小伙子。 一次偶然去江阴县城的机会,我见和我一般大的人聚拢在一处报刊亭,大家你争我抢地读着一份报纸。 一个竹竿似的瘦高个,抑扬顿挫地念道:“教育部通告《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城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考生要具备高中毕业或与之相当的文化水平。招生办法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 这些年轻的男女们一个个欢呼雀跃,我觉得这似乎也和我有一些干系,于是骑着车子回村告诉了孙老师。 孙老师搬着板凳,坐在村头的破庙外,神闲自若地晒着太阳。他的书也不再被查没,他的眼睛也花的看不得书了。 我倒村口的当儿,他正手里握着收音机在听袁阔成的《三国》评书:“话说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 “孙老师,高考要恢复了。” 他怔望着我,放下了收音机,蹒跚着站了起来。 “什么?” “高考恢复了,我可以上大学了。”我惊喜的抱着孙老师。 “好消息,好消息。”孙老师脸上笑起来,皱纹愈发的堆叠在一起,像是他经历的千难险阻,都凝结在他的脸上,一道沟,一道坎。 参加完考试没多久,我就如愿地被大学录取了。离开村子的那一天,村里人都说,“早就知道娃子是天星下凡,打小儿就与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昨日个周家的祖坟都冒了青烟。” 娘死命地给我往兜里揣饭团,怕我饿着。 奶奶也难得被从草房中抬了出来,身上一股坐久了的褥疮味,奶奶笑道:“娃子有出息了。” 趁着爹不在,娘悄声对我说:“到了城里,打听一下传喜的音信,你奶奶还盼着呢。” “知道了,娘。”这是我们家的忌讳,我也晓得。 “冬生,爹到江阴城里去打了一壶好酒,你哥参军那年,我都没这么的招待他,你是我们家出的官老爷,以后就光耀门楣,光宗耀祖。” 爹喝的醉醺醺地,摆摆摇摇朝着家门走来。 “爹,你还喝酒。”我上去搀扶着他。 “怎么?爹喝口酒你都有意见,看不上了是咋地?你就是出了国,留了洋,也是我李大壮的儿子。”爹拿起酒壶抡了一圈,我赶忙后退了几步。 奶奶在地上狠狠地拄着拐棍:“这是我们周家的子嗣,使我们周家的。” “你们周家的?她娘姓冯,他爹姓李,怎么着就是你们周家的?别看这他叫周冬生,他就是叫赵冬生,钱冬生,他也是我李大壮的种!”爹越说越兴起,越说越没分寸,奶奶在地上,猛地撑起拐杖,立了起来,她用尽全力抡起拐杖,就朝着爹打来,刚一迈步,就栽倒在地。爹傻了眼,娘上前去搀扶奶奶,早已是晚了。 奶奶就这么死掉了。本来是我们家的大喜之日,却成了奶奶的忌日,我落寞的离开的村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爹 第三回 归来 当时台海还是剑拔弩张之势,根本无从通信。没次我回家告诉娘,娘都是应了一声,就继续埋头,在不声不响地做活。 奶奶死后,爹愈发的无法无天。村里人都忙着自家的事情,没有谁理会家长里短,地里的活早起晚睡都忙不过来,谁闲的理会。 另一边却传来了噩耗,哥哥在越战前线牺牲了,县里领导到我家里来慰问爹娘:“周秋生同志,是党的好儿子,请你们二老节哀。” 爹把碗和筷子都扔了,把领导赶了出去,村支书压服着爹,才没有闹大,不过哥哥的烈士抚恤金依旧是给了,过年过节,村里还都给我家添置点米面。 娘的泪眼哭肿地再也消褪不下去,她的眼皮高高翘着,厚厚的一大坨,我带她到县城去看病,她执意不肯:“过阵子就好了。”娘总是这么回绝我。 工作之后,忙得兜兜转。忙着结婚,忙着养孩子,忙着工作,一家三口挤在单位分的一间宿舍里,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大约有三四年的光景吧,我也没有见过爹娘。偶尔写一两封信汇到村里,从来没收到过回信。我们那个村里子,识文断字的都早早地离开了。 不过我还是会执意往那个单位门前绿色的邮筒里时不时塞一封信,算是慰藉我游子的挂牵吧。 偶尔的一天,我看报纸,上面写着:“台湾当局解除戒严令,允许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 我惊喜地攥着这份报纸,心想这就是娘等了一辈子的消息,终于等到了。 妻子只当我是发神经,谔谔地说:“看份报纸吧,也把你激动成这样子。” 我随即向领导告假,携妻带儿,回了江阴老家。 路还是泥泞的土路,然而已经通了公共汽车。车一颠一颠,行驶在崇山峻岭之中,儿子一个劲的啼哭,妻子怎么哄也不顶事,一个劲的抱怨:“回趟老家,也要孩子遭这个罪。” 我到了村口的时候,看见破庙已经被拆除,换上了宽敞亮堂的三间瓦房。 孙老师依旧倚在土坯墙根儿下,晒着太阳,听着收音机。 “孙老师。”我兴冲冲地朝着他喊道。 “谁呀!”他耳背的厉害,声音都喑哑了。 “我是冬生。”我扯着嗓子喊。 “冬生呀,你回来了,回来的好,都这么大了。”孙老师笑呵呵地。 村里人说,孙老师走资派的帽子被摘掉了,按照退休干部待遇领取养老金。然而他的妻子已经病故,所以他也没有回城。 “住习惯了。”他对前来接他的儿子说。 他用养老金给村里盖了新学堂,自己也翻了三间瓦房。然而,她依旧在南墙根下坐着,别人劝说他到水泥地面上更干净,他说:“习惯了,水泥地面冷森森的。” 娘听闻村口的热闹,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娘!”我惊喜地叫着,冲着娘打招呼。 娘半晌儿,回过神来,和我们说笑。 “叫奶奶。”我对儿子说。 然而儿子躲在妻子的怀里,噤若寒蝉,不敢作声,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奶奶,城里的奶奶,都是衣着鲜亮,他没见过这么敝衣敝服的奶奶。 娘冲着他笑,他还是一脸惊惧,妻子也是颇有娇嗔的神情。 爹还是依旧醉酒,他已经病怏怏了,待死之躯了。奶奶的死,让我始终不能释怀。 “爹,你少喝点酒,伤身子。”我劝慰他说。 “爹用得着你管,你都管不了你儿子。”爹忿忿地说。 我明白爹是埋怨我,儿子也没有叫他一声“爷爷”。 在家住了七八日,临走的时候,突然村外头轰隆隆作响。 真个村子没进过这么多的车队。 县里的领导又来了,换了一茬人。 “哪个是周传喜家?”领导问村支书。 村支书二话没说,敲完烟袋锅子里的烟灰,拉了拉背上披着的藏青色中山装,把一行人径直往我家带来。 “凤巧,你家来客人了。”村支书边走边高喊着。 娘的名字叫凤巧。 “什么事?”娘弯着身子,正在扎着野草拌猪食,她缓缓地直起腰身,敲了敲酸楚的后背。 “你家来了……来了大客人了,是……是从台湾来的,还不快点招待。”村支书也忙不迭地,说这话吞吞吐吐的。 娘似乎傻了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整了整鬓发,花白的,乱蓬蓬的罩在头上,怎么也理不齐。娘又匆忙往屋里收拾物件,差点跌将倒了,爹则在一侧若无其事地抽着烟袋。 妻子抱起孩子,站在我的身边,拉了拉我的衣襟,这阵势,在农村,就是骇人。 “凤巧!”一个笔挺西装,打着蓝布条纹的领带,戴着金边眼镜,精神矍铄的老者立在门口,冲着娘喊道。 娘回过身来,她在门框里面,正好一抹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仿佛镶嵌了金钻,闪着亮光,我想那或许是娘的泪珠,溢了出来,她身后是黑漆漆的老房子,乌压压的什么都没有。 “你是传喜!”娘惊喜万分,她等了一辈子,终于等到了传喜回来的一天,她娇羞的似未出阁的嫁娘。 爹的烟袋锅子磕地托托响。 娘深一脚浅一脚的迈出房门,走了出来。 娘站在传喜面前,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传喜伸出手要挽住娘的手,娘怯怯地拒绝了,她的手早已饱经风霜摧残,皴裂掉了。 爹死命地磕着烟袋锅子,吐了一口老痰。 娘忽然瞥见了孙子,拉过来道:“这是你孙子,你看都这么大了。” “孙子?”从传喜惊诧的表情里,我似乎读出了这两个字。 “爷爷。”儿子礼貌地叫道。 爹的烟袋锅子磕地愈发铮铮作响。 “这是你儿子冬生,他姓周。”娘又把我一把拉了过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慌张地解释道,“娘说要给周家传香火,就有了这个孩子,还有一个叫秋生,前几年打仗死掉了。快叫二爹。” “二爹。”我木木地说,怎么都听着别扭。 “哦。”传喜半天吐出了一个字。 爹在角落里死劲儿地咳嗽,快要把肺咳出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爹 第四回 尾声 “爸爸,这个就是你说的你的未婚妻?”传喜的身后闪出了一个衣着入时,上身穿着白色的泛着縠皱波的t恤衫,下着牛仔短裤,露着纤细白净的大腿,在这个荒村僻壤分外扎眼。 她显然有些不哂一笑地望着母亲,嘴里嘟囔着,“半点也不想您说的那么好看。” “你女儿都这么大了。”娘惊喜地问道。 “是呀,到了台湾后,我报考了军校。熬了二十年,见回乡无望,就结了婚。” 那个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解的表情,却并未言语。 “爸爸,这是您要带会来的东西。”另一个英俊帅气的男子,拖着一行李箱出现了。 “在台湾,我每个农历新年都给你买一个玩具,记得那时候,你喜欢我用榆树皮给你弯一个发卡儿,做一个口哨,用竹子编一个玩具,我都记得。”传喜边说边打开行李箱,“这是民国三十九年买的第一个牛娃娃,这是……” 传喜一一细细详说着。众人兀自围成了一团,还有人站在围墙上,高高地瞅着里面发生的一切奇闻。 爹不再磕烟袋锅子,他也仿佛发癔症一般,呆呆地坐着,听着,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家里人的家里事。 娘肿的老高的眼皮熠熠地闪着泪光。四十年过去了,人生的一切青春,美好的记忆,都随着这些玩具,烟消水逝了。 传喜说要去祭奠一下奶奶,我就随着他到了奶奶的坟茔地。荒草丛生,连个墓碑都没有立。 我携了孩子,与传喜,算是一家三代,来给奶奶上坟。传喜立在那里,山风鼓荡着周遭的一切,从山上,一直吹袭而来,裹着凉意,裹着风尘。 “娘!”传喜趴在奶奶的坟上放声痛哭,他抓着一掊土,死劲地垂着坟冢。 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土顺着他的哔叽西装滑了下来,他萎顿在荒草坟冢上,哭了一通又一通。 祭奠完奶奶,传喜抹干眼泪,说:“其实,我在台湾并没有结婚。” “没有结婚?那那两个人是?您为什么和我娘说您结婚了。”我惶惑地问道。 “她们是我挚友的子女,他在守金门中死于炮战,我就把他的孩子收作我的孩子。你娘既然嫁作他人,我这么说,她心里会好受一些。”传喜有气无力地说道。 儿子什么也不懂,尺来高的蓬草丛里传来蟋蟀的“吱吱”声,儿子伸手讨要,我拍了他的手,命他老实些。传喜却弯下了腰,在草丛堆里扒拉着,过了一会,捉来了一只蟋蟀,从蟋蟀草把它穿了起来,递到了儿子的手中,逗惹儿子——这个他的所谓孙子开心。 由村支书出面,把爹请进了孙老师的房子,暂住一宿。 爹骂骂咧咧地走了,头都没有回转一下。 传喜却没有再住下,他给了娘一笔钱,让她清明节替母亲添些土,便等车而去。 我们送至村口,车队绝尘而去,我分明望见,传喜时时的回眸,这个曾经生他养他长大,而他却不能长眠于斯的故土。这里还有他已嫁作人妇的未婚妻,四十余年前,他们在一起,就这这个村庄,这个庭院内,嬉戏玩耍,还有奶奶在一旁,乐呵呵地瞧着。 妻子不无喜悦地说:“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个有钱的二爹。” “和我有什么干系。”我拿话堵住了妻子的嘴。 过了没多久,娘死掉了,她没有等到第二年的清明节,给奶奶坟茔上添土。或许娘今生心愿已了,她没有什么遗憾了。 家里只剩了爹一个人,爹兴之所至,常会喝得酩酊大醉,扯着嗓子,拉着高腔,唱道:“今儿又是月儿圆,爷儿唱起了山歌。对面的姑娘听我说,你几时能见你的哥,你的哥。” 我的老家江阴城西十里的滩涂地是个小地方,并没有什么事可以称得上是大事,即使是天大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捧珍珠 第一回 起因 从万里之遥的青藏之地倾泻而下的长江在江阴的地界拐了个弯,极速的收紧了,故而风高浪急,像极了浩瀚的大海,虽说这里离海还有二百里之遥,然而江阴人也平素称江为海豁子。 在海豁子住久的渔人,都晓得这么一个道理——生死不由人。昨天还是好端端地在家里,今个一早出海打渔,潮起潮落间,人就没了踪影,兴许是喂了鱼,也可能被水泡涨了,飘到了另一处海滩。 谋生却是每家必须面临的困窘,盛夏已过,秋叶飘零,正是鱼儿膘肥肉满的当口,每次网抛撒下去,拉上来的都是满满的马鲛鱼、黄鱼、鲳鱼、秋刀鱼。换做是谁,都禁不起鲜活乱跳的海鱼在网中的挣扎,那是未揣进口袋里的钱,更何况是打渔的行家楚沣。 别看楚沣衣衫褴褛,拖着半残的左腿,胡子拉碴,天天手里握着掉了嘴儿地酒葫芦,在渔港小村,楚沣的名气抵得上族长的名气。别看族长可以一手遮天,他也有求着楚沣的时候。 就在前几年,族长嫡亲的孙子得了一种怪病,浑身奇痒,抓出道道血痕,溃烂的都不成人形了。延请了巫师来,用尽了各种咒语作法,火烧符咒、青酒捉鬼、油炸鬼魅,皆无济于事,巫师临了摆摆手,说罢了。族长执意要他救孙子一命,哪怕是用十捧珍珠,他也甘心。巫师见他铁了心,撂下一句话说:“非得有海里的魔鬼鱼的血才能就得了孩子的命。”巫师带走了一捧珍珠,作为自己的谢仪。 “魔鬼鱼?”族长瘫坐在地上。 魔鬼鱼是渔港小村的梦魇,它硕大无比,每次出现都要吞噬村里的一个壮汉,村人谈之色变。 上次出现还是三个月前,张家的阿荣晒过了鱼干,三杯烧酒下肚,蹭的一下涨红了脸,他涎着脸笑眯眯地对老婆说:“涨潮的时候,我再去下一网,挣个酒钱。”说完,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门。 日色血红,在平静的海面上漾着长长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曲曲折折蜿蜒着,如一条海蛇。阿荣摸着登上了船头,起了船锚,把红日的影子当成了鱼群,追逐着,往深海里驶去。 岸边是个顽童在拿着小铁桶敲螺蛳,几块年深日久被海水淘洗得光滑的青石上,几个妇人在敲打着浆洗衣服。太阳红艳艳地像天空张开的一张血淋淋的大口,远一点,远一点,就要沉了下去。潮水翻滚着,吞没了大青石,漫上了海堤,敲得围栏铮铮作响。 阿荣的船隔着数百米瞧去,在波浪翻滚的海面上小的如同一只蝼蚁。据吴家阿婆说,她瞅着阿荣把网撒了下去。倏地跃起了一尾大的骇人的鱼,长着八条爪子,扁平的脸,两个眼珠黑洞洞的却闪着耀眼的亮,这是魔鬼鱼的眼睛,它只要目露耀光,总是要吃人的。 “阿荣就这么着一口被吞了下去。”吴家阿婆伸着两只手比划着,一个手蜷缩着的正是阿荣,另一个张着的手就是魔鬼鱼,包的严丝合缝。“哎呀,可是把我骇死了。”吴家阿婆急急地拍着胸口,仿佛差点透不过起来。 一旁阿荣的老婆早已哭得如泪人一般,别人怎么劝解也不顶事。 吴家阿婆因为那件事神神叨叨到现在,逢人就把这个故事絮叨一遍,别人初次听,怀着猎奇的心态,围拢了一群人,吴家阿婆有模有样地表演着,久而久之,听得腻歪了,都当她精神失常,然而她还是说个不停。 阿荣是个三十岁的精壮汉子,出了名的孔武有力,被魔鬼鱼一口吞肚中,换做他人,还不够塞牙缝呢,于是村子里人都惶惶然。 族长在村口的戏台上摆了个碎花红布罩着的方桌,上面摆放了九捧珍珠,颗颗饱满,珠圆玉润,每一颗都能滴溜溜的在地上转。“谁能捉到魔鬼鱼,采到它的血,这九捧珍珠就归他所有。”族长当着全村人的面,瞅着台下的村民。男男女女,你拥我挤,好不热闹。 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命究竟要比珍珠重要。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没有谁上台应和。 “我来!”人群后一个人大吼了一声,声音浑厚有力,震撼了所有人。 刚才还挤得不可开交的一群人,一字儿在村口排开了,让出了一条道,走上前来的人正是楚沣。他穿着对襟开衫,背着个大褡裢,去城里卖鱼归来,族长捋着白胡须,凄怆地眼睛陡然也精神了起来。 “楚沣,人不可妄言。”族长向来不这么这称呼晚辈名姓,他素来叫的只有张家伢子、李家伢子,以区隔他的与众不凡,高人一等,独独今个儿是直呼了楚沣的名字,村里人都觉得族长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而楚沣这个半大小子的地位也骤然高升了许多。 “族长,我从不虚言,给我一个月的期限,我保证给你办妥。”楚沣昂着头,冲着台上的族长道。 “一月之期太长,我家伢子恐怕都撑不到那时候。”族长摇摇头,竖起了一根食指,“一个礼拜,不能再多了。” “一个礼拜就一个礼拜,不过我要先拿走一些珍珠,孝敬我娘。”楚沣也提出了他的价码。 “随你。”族长难得这么豁达,这些珍珠是他三十年来从村里挨家挨户抽税得来的,正所谓来的快,去得也快,楚沣登台挑拣了十颗。 “哎,楚沣,我可先把话挑明了,你拿了我的珍珠,我们就是立下了生死契约,倘若一个礼拜你做不到……”族长伸着他苍老的布着痦瘢的手臂,压住了楚沣的手,滴溜着眼珠,心怀鬼胎地质问道。 “做不到,我提着脑袋来见你。”楚沣道。 “你的脑袋值几个钱,我要你家的那块宅地。”楚沣家的宅子虽不大,可是在渔港小村,一寸土一寸金。 “全听您的,族长。” 当着全村的面,族长和楚沣签字画押,族长双手拈着契约,在台上从东走到西,呼拉拉台下一片静寂,没人言语了。 楚沣揣好了珍珠,还清了街坊四邻的欠款以及药铺的药钱,另外还把久已抵挡的物件都赎了回来,他好吃好喝地款待了多年来救济他家的亲朋,又把他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友邀集到一起,痛痛快快地去县城玩了三天。 族长恨得牙根儿直痒:“这楚沣分明是作弄我。”他把自己的紫檀虬龙拐杖摔倒在地,走进内宅去了。 说也奇怪,临近两天的时候,楚沣忽然没了踪迹,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许是下来了吧。”楚沣的娘对前来询问的村民说,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凑热闹。不过背地里有人议论,说在县城的窑子里见过楚沣,在那里和一个叫杏姑的**勾搭在一起,“两人早就是相好了。”也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哎呀,可是把我骇死了。”吴家阿婆也绕到了楚沣家,急急地拍着胸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捧珍珠 第二回 娶妻 两天后的正午,族长在戏台上,家丁给搬来了枣木太师椅,烈日当头,照的人头脑发昏。戏台下乌压压的一层人,闲谈的归闲谈,打盹的在打盹儿,族长已经发话了,如果届时楚沣不露面,唯楚沣的母亲是问。 楚沣的母亲也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仆人押了来,地上摆着三三股油松的绳锁,就等着族长发话了。 族长似乎也不忙,一旁的丫鬟给她巧儿给他扇着蒲扇,旁边的几案上摆放了冰镇的莲子羹,族长伸手抿了两小口:“舒坦。”他长长地喊了一嗓子。 台下的人一个个却已是汗流浃背,男子都脱下了褡裢,披在肩上,露着黝黑的膀子,渔人的黑,是黑漆透亮的黑,是盐水里泡着的芥菜,不带一丁点白的。女人们则是手搭凉棚,或者用扇子抵在头顶,遮着日头灼目的光。 “时辰已到!”村里的打更人没想到自己白天也被族长拎了出来,计算这无谓的白天时光。 “把这个娘们儿给我帮了,他伢子卷了钱跑了,她要一命抵一命。”族长发话了。 族长正要发话,蓦地有人说:“有个船从海上航来了,看样子是楚沣。” 于是,一众人又不瞧着戏台,纷纷把脖子扭了九十度的弯,拐向了海的一面。 湛蓝的海面上,湛蓝的青天,水天相接处一个渔船从黑漆漆的一点,逐渐的放大,放大到看得见整个人的轮廓,没错儿,就是楚沣。 族长从太师椅上跃了下来,也看傻了眼。 楚沣跳下船来,他满身是血迹,衣服也破损的不成样子,手里拎着一个簇新油绿的酒葫芦,身后的穿上,一个黑黑的大鱼的爪子,似乎就是吴家阿婆嘴里念叨的魔鬼鱼的一部分。 “族长,这里是魔鬼鱼的血。”楚沣跃上戏台,把油绿的酒葫芦递给了族长。 这里咿咿呀呀以前曾是演目连戏的地方,辛亥革命了后,族长挨家挨户逼迫大伙绞了辫子,说什么“维新了,革命了,汉人的江山又回来了。”其实,多数渔人倒觉得出海时有个辫子盘在头顶,挺舒服的,并不碍事,然而族长不饶人,也不是族长的事,县里的老爷发了话,他只是提线木偶奉命而已。江阴在明末清初,可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满人在这里遭遇的重创,不比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轻,就是为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如今却是渐渐地忘却了那一段血泪史。当初族长是忙活的剃头挑子一头热,可县令老爷位子还没做热,就被另一伙革命的人枪毙了,自此以后,县令老爷,也就是公文里改称的县长大人,他们说名字也要革命,县长大人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族长也心灰意冷了,他再也没去过县城,邀功讨赏。过了七八年光景,连着目连喜也被革了命。“革这伙畜生的命,先前大清朝的时候,哪有这么多的事情。”族长竟悄悄地蓄起了辫子,如今又是七八年过去了,他稀疏的辫子也留了有一尺来长,支楞的翘在脑后,像年久失修的房顶上干枯的秋草。 “哎呀,可是把我骇死了。”吴家阿婆又来吵嚷着。 族长命丫鬟把孙子小心地抬了出来,由巫师出面,作法驱邪。巫师也极卖力气,向来下仙作法事,他只在鬼画符上喷一口酒,这次他足足喷了三碗,酒顺着鬼画符淋淋地缀成一条线落了下来,戏台的地面上落了一滩酒气。然后他从葫芦里“咕嘟嘟”的把血倒进了榆木澡盆里,里面盛满了洗澡水,族长的孙子也被浸在里面,他用开过光的布条小心地揩拭着,擦得他哇哇直哭。 奇迹居然出现了,族长孙子身上的溃烂部位开始愈合,瘀斑也不见了,疼痒也去除了。 “恭喜族长,大少爷福大命大,鬼祟被除掉了。”巫师也揩了一下额头斗大的汗珠,睨了一眼楚沣,心里咒骂道:“妈的,幸亏老子福大命大,差点害老子丢了命。” 族长当即令人取来剩下的九捧珍珠,一并给了楚沣。他也破例连摆了三天酒席,以示庆贺。自此,楚沣成了渔港小村人心目中的英雄。 至于他是怎么取到魔鬼鱼的血的,没有人知道,那一尾魔鬼鱼的触须,被他晒干后,挂在了家里。 旧宅地翻建了个四合院,正北面是五间大瓦房,东西两侧一溜的回廊和抱厦,庭院里栽植了藤萝花卉,何楚沣摇身一变,成了何少爷,他也穿起了绫罗绸缎,出入都有两个轿夫抬着缀着流苏边的轿子。新屋建成的第二天,他就派人去用一乘娇子把江阴城里的杏姑接了过来,这恰恰验证了此前的传言,他果真是进城里逛窑子了。 依着楚沣的本意,他是要娶杏姑做少奶奶的,可是他娘死活不应允,吊上了两回,井也跳了数次,最后楚沣只得依着娘的意思,纳杏姑做了姨太太。 楚沣娘倒是也没闲着,她四处寻访好人家,给他儿子张罗婚事,九捧珍珠的家底可不菲,然而他家里到底是出身差,官宦人家的女儿,不愿意嫁给渔人出身的楚沣,自贬身价,楚沣娘又嫌弃普通人家的女儿上不得门面,一来二去,竟也耽搁下了。 杏姑到底在江阴县城混过的人,做了姨太太后,也懒散了骨头,大不如以前勤快了。她每日除了早晚到楚沣娘的房间中请安外,就和楚沣窝在床上抽鸦片,一径子抽的楚沣从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变得瘦骨嶙峋,脱了人形了。 楚沣娘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寻思,姨太太左不过是要败她家的财,守不住的,倒不如早早要他成亲的好,管他谁家的姑娘,只要人正派,持家有道,足够了。偏巧巫师家的独苗女儿十八岁了,此前订婚的那个,还没过门,就得肺痨死掉了,因而尚待字闺中。媒人两头一提,楚沣娘自然是没啥意见,巫师家在渔港小村也是数得着的上流人家,巫师却一拍大腿叹道:“这都是命呀!看来我当初不该取那一捧珍珠,到了还是他楚沣的。”冲着他这句话,媒人知道是应允了,这婚事就这么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捧珍珠 第三回 内斗 成亲那天,锣鼓喧嚣,巫师也就这一个女儿,视如掌上明珠,因而嫁奁丰厚,而楚沣这边,更不含糊,排场十足,在村口的戏台前的平地上,足足摆了有八十八桌。他还重金请了沪上的京剧名角来,从《龙凤呈祥》到《锁麟囊》,演了有十八场。他就是故意和县长大人唱对台戏,不是不让看目连戏嘛,京戏是文明戏总是可以的吧。可是,渔港小村的人嫌弃京戏太过拖沓,戏词又听不懂,没有多么热闹。因而夜里,楚沣还是请了一波当地早已赋闲在家的老艺人,在戏台上演出目连戏。锣声“镗镗”作响,把十里八乡的人都吸引了来,围在戏台下,是里三层外三层。这可是十年来,目连戏的首场演出,难得一见。 姨太太杏姑在西厢房里,狠命地瞅着鸦片,她因为之前在青楼里待惯了,耐不得清净。月光如水,透过纸闯,映入杏姑的床头。她挽起手巾,兀自哀哀哭了起来。 “姨太太,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杏姑抬首一看,是何府里管事的周妈,端了一碗银耳汤来与她喝。 “周妈,你哪知道我心里的苦楚?”杏姑也无心绪,只是尝了一口,就摆在了桌子上。 “姨太太,不瞒你说,我也是过来人,这男人的心呀,你得抓牢了点儿。她虽是正房太太,但也不一定就能骑在你脖子上,这个家还是老爷说了算,谁能发号施令也是老爷给的权力。”周妈的话里,透着玄机,杏姑自然是懂得。 其实杏姑最担心的是她毕竟年长楚沣四五岁,自己嫁过来这三年,已经有些人老珠黄了,亏得靠鸦片收住了楚沣的心,但也不知能留他到几时。 杏姑忙从头上摘下一个银簪子,塞到周妈的手中,说道:“以后但凡有不是的地方,还要周妈多多提点,我在这里无亲无靠,全指望周妈您了。” 周妈会心一笑,收下了银簪,道:“我只当你是我亲女儿一般对待。” 周妈也非等闲之辈,她打小在省城的抚台老爷家做个女佣,对于各方妻妾的争宠把势,她是瞧在眼里,记在心坎,当时承望着自己有朝一日嫁作商人妇,免不了也是姨太太的命,也要如是一般的牢笼住丈夫的心,她对自己的长相是有这个信心的。在她的心中,天下所有的家境,都和抚台老爷家是一路的,一个风烛残年的正房太太,其他的是各色年龄的姨太太,末了那个定是过门不上三年的,男子对于女人兴趣的专注力一向是不会超过三年的,假使他有资财的话。 可是周妈的算盘到底是打错了,她没有如愿地嫁入豪富之家,却是远嫁到了这个同省城隔了数百里之遥的渔港小村,因为她同抚台老爷的三儿子有说不清的干系,故而被远远地打发了。丈夫也不是一身罗绮、手戴翠玉扳指的商贾,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渔人阿何。 阿何是麻子脸,少时染上天花,一家人七口死了五口,单剩了他与年过七旬的祖母。祖母含辛茹苦供给他吃穿,临了撒手人寰,他那年还是十七岁的光景。族长差他往省城押送一车贡品,他各处送下来,大太阳毒毒地晒着,他黝黑的皮肤黑的进而发亮,摇着破绽帽在抚台老爷家后门口纳凉。 “嘿,小伙子。”抚台老爷的管家尖嘴猴腮地冲他喊。 乡下的人,没见过市面,照例是搭不上话的,闷声闷气地答应了声。 “娶妻了没有?”管家锐声道。 娶妻于阿何来说,是遥遥的未来之事,亦或是说他压根儿觉得自己与这无缘,怎么能够呢?自己相貌如此鄙陋,而又家无余财,因而恶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这人成心拿自己开涮。 “娶没娶妻与你何干,难不成你把女儿许配给我。”阿何如此一说,故意那话来轧管家。 “我没有女儿许配给你,倒是有一个黄花大闺女你要不要?”管家的眼眸滴溜溜转了一圈。 阿何木然地脸上顿时有了血色,他瞧见过同岁的诸多人,譬如村西头的小栋,去年爹妈给娶了个媳妇,穿着大红的团喜字嫁衣,罩着大红盖头,边上缀着金黄色的流苏。婚后小栋一月有余,合不拢嘴,他遥遥的看着小栋的媳妇,拿眼睛偷偷地觑着,红扑扑的脸蛋上,两朵胭脂红,撸起雪白的手腕,吭哧吭哧洗着衣服。“真漂亮!”他兀自喃喃道。“看你个头!”小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嗡嗡的,他至今记得那感觉。他们绝交了,他发狠要出人头地。人在气急败坏之时,是容易起下异想天开的誓言的,过后冷静下来细思,却傻得可怜。阿何大抵明白自己断无娶妻的可能,更加吊儿郎当,村里出了名的混混儿,混混里最下等的那种,人见人欺。 时运流转,否极泰来,一个贫无立锥之地的赤贫,骤然遇着了这等美差使,乐呵地一年在村子里扬眉吐气。周妈不过是中等姿色,然而她学到的那股子搔首弄姿,着实把村里的年轻人都祸害尽了。鸡上埘的时候,阿何家的垣墙上蹲坐了一排半大小子,呼三喝四,瞧着周妈在做工,没准头的,就唏嘘一番,或者是开几句诨玩笑,阿何起初以此为傲,后来到底因而恼了,扔了石头挨个赶走。没上半年,阿何得了急症死掉了。村里都说,是周妈硬生生把阿何克死了,骚气的女人到底娶不得的。周妈再醮了三次,都是寡居的命,这更是成了村民口中克夫的明证,她也就断了再嫁的念头,镇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却没一个人敢娶她,她不过也是借此谋些钱财,聊以度日。过了四十后,大概因为年岁上来了,也就没人再沾惹她,门庭冷落冷落的周妈,也换了副模样,本本分分的做起了佣人。见过世面的人究竟是不凡的,眼路活,会拿窍,不上两年工夫,成了楚沣家的管事的。 蕊珠嫁来三日,依旧例要回娘家,楚沣满载了丰丰盛盛的礼品,三尺红绸缎,两只照烧红烛,还有各色的奇珍异果、法式自鸣钟、瑞士怀表、巫师的眼神不好,他请人购置了一架西洋玳瑁眼镜。 巫师家也不含糊,百余米的红地毯一滚,直铺到戏台之下,两路围了满满的闲人,他们似乎也是不怕凑热闹,而楚沣和巫师也是心里憋着劲,生怕被比了下去。 族长也被这热闹劲儿,引诱了来。革命党来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大的动静,楚沣倒是把这动静足足闹了半个月了。族长一口痰上来,差点没被噎死,他脑勺上的小辫尾一个劲儿地撅着,随着他的咳嗽起伏地悦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剑道 剑道 江阴的南城根下,有一处高山,百丈之高,悬崖流水淙淙,翠竹掩映。隐逸着一个农夫。他伛偻着身子,步履蹒跚,荷着锄头,一径在田埂上走着,远远的水牛“哞哞”的叫着,白鹭鸶停在它的乌漆的背上。 曾经他的清霜剑在烈日的灼照下闪着嗜血的锃亮,在三十年的厮杀中,手起剑落,他斩杀了无数的宿敌,没有人能阻拦住他的剑锋。 烈风嘶嘶,马鸣萧萧。 崖上的青石,他的竹笛呜呜作响,天地间一切的百转千回,尽在这韵律的手指按合之隙。 于今白发皤然,他的剑早已弃置多年,富春江边一泓春水,他镇日在此了却残生。 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他早就置之不理。 一个青年后进,闯了出来,其剑法,快到出神入化,兔起鹘落,没有谁能看清他的剑锋。 这是个武学的奇才,惟一未曾击败的只有隐居十载的他。 “嚯,今日便要看你的剑利,还是我的剑锋!”剑直刺过来,没有任何的花哨虚招,这是最险恶的招数,没有十成的把握将其破解,只会一剑封喉。 剑锋的一点,在他看来巨如寰宇,在剑锋的映照里,映照着水绕山环的清幽和腰间呜咽的竹笛,这里埋葬了他的戾气,他的野心,他挚爱的妻。他曾剑穿春水,可春水无痕,他曾独钓江秋,可是江秋无言。 他彻悟了,万事并不曾因一己之力能抗拒。尽可以击败千万人,然而心魔却在发荣滋长,在血光的滋养下,吞噬了内心和魂灵,他痛苦的反思人世的一切,周遭的过往,他失败了,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亘长的影子,败得丢盔曳甲。 剑锋已至喉前,冷冷阴风袭来,剑气凛然,他的手只是垂在那里,未动一动。 他目中的无色转为柔和,挟风雷之势的剑气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青年的剑却是刺不动了,用尽了全力,身子移形换步,挪移了一小步,宛在目前,却又咫尺天涯。 “我的剑?”青年失惊地大吼一声,但见剑锋蜷曲似绵软的锦缎,白锦缎尾部的一点,是他的青筋横张的手,青年迅疾把剑撒手,剑已化作一团废铁。 “先生,请留步,请收我为徒。”青年双膝跪地,碎青石上喀拉一声。 “剑本无锋,有锋的是暴虐的人心,你的师傅是在你的内心,何假外求。”他背过手去,望着崖前喧腾的瀑布,和那株倒挂的青松。 一只杜宇喋喋数声,直冲云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三痴 第一回 没落 炎炎夏日,炙烤着大地,阶柳庭花都已打了蔫儿。庭院的芭蕉树下,咿咿呀呀地又响起了胡琴声,有人在那满缀有绯红石榴花的石榴树下起着高腔吊嗓子:“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不消说,沈公馆的三少爷墨珺又在摆谱唱京戏,这出是梅兰芳的《霸王别姬》,他是新近京剧界的翘楚,京城的名伶。当初沈公馆还在鼎盛之际,过寿辰、庆佳宴,哪个唱京戏的名角没请过,从谭鑫培到杨月楼,同光十三绝,沈公馆是一概兜收,当真是鲜花着锦之盛。 沈家原也是个大族,沈三叔的祖父做过道台一类的高官,到了他父亲,也还中过举人,在府衙里做着师爷,在我们这里是顶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轮到他的时候,打小儿,七八岁的年纪,他就把四书五经过了一遍,认识的人都说:“沈家这是要一路把功名传续到底,天生的读书料子。”他五岁会诗词,连教授的私塾先生都唬了一跳,啧啧称奇。十岁的光景,汉赋已经写的有模有样,一般的函件往来,俱是他替乃父捉刀,竟然一字不改易。入了南菁书院读书,这是驻跸江阴的江苏学政节署开设的书院,在苏南之地位居首位。 沈三叔打小就在江苏学政节署边过活,沈师爷指着嵯峨的石牌坊上的“天开文运”四个大字道:“将来,你若是中了状元,就真应了这句话。” 刚满了十二岁那年,沈三叔就考去了秀才,这在江阴可是一件奇事,然而发生在沈公馆则是意料之中,坊间都传闻“沈家三少爷就是出息,顶像他的祖父,便是超过他的祖父也未可知呢。”这小小的岁数,许多官宦人家便都托着媒人来撮合,沈三叔的父亲沈师爷一概回决,他推托说是“年纪尚小”,其实大家伙心里都透亮,他是指望着“大的呢”,就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才配得上他沈家,落寞的贵族到底有这口子骨气。又过了四五年,沈三叔的本事还真不是瞎闹的,他又考取了举人,未至十七而考中举人,这还是百里间的头一遭,就是沈师爷也是过了而立之年才考取的举人,这一下子,更是热闹了,渐渐也有了豪富之家走动,见沈三叔是一个挺标致的青年,额头深目,直鼻阔口,喜爱的不得了,不少的姑苏命门的小姐到了及笄的年纪,都是拿着八字名帖来拜望的。沈师爷把江阴县城最出名的赛诸葛请了来合八字。赛诸葛可不含糊,他说谁明年发财,必定是交了子时,钱就从天上掉下来,他说谁后年要遭大难,保不齐是出门遇了劫匪或者是家里遭了贼,这都是赛诸葛年轻时的事情。如今他也古稀之年,甚少给人断吉凶,但是沈家是江阴城里数得上的名门望族,他还指望着混口饭吃,硬着头皮来了。赛诸葛捏着八字一个个的对着,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清楚,他忽然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说道:“这些个小姐都不合适,三少爷的八字,是上天的文曲星下凡,必须得是上天的仙女下凡,才配得上。”沈师爷让他这么着一说,倒是横了心让儿子金榜高中。 再过两年是大比之年,哪知国运不济,偏巧传来消息,说是太后老佛爷要废了科举。“这岂不是康梁一党造的谣,前些年,维新党要废科举,结果招致了天下大乱,连紫禁城都让洋人住了小半年,如今重提此事,定是居心叵测。”沈师爷气的胡子一翘一翘,是戏台上演出的小丑,那双瞪得滚眼的眼睛,是小丑脸上的白粉底子。 科举到底是被废了,沈师爷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他昏了过去,就此他病倒了,在病榻上,他哆哆嗦嗦地念叨着:“筠睿,你可得好好等着,总有一天老佛爷会幡然悔悟,把科举又提回来的。祖宗千年的文脉不能断,这是规矩。” 科举废除了,沈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失去了考取功名的忌讳,沈三叔一下子陷入了绝望。他已经年近廿龄,却硬生生断了进阶的门路。“现如今,留洋归国的人,可以考科举了,一样拿着翰林的顶子。”渐渐这一个说法在江阴地界传扬开去。这确是实情,沈师爷也有耳闻了。风声说,周庄的一个林家傻小子就走了这狗屎运,他家里穷的叮当响,于是去了南京入了不收束脩的洋学堂,听说每月还供给银钱吃饭,这或许是洋鬼子的假把戏,把人诓骗了来,做他们的奴才。没多久义和团来的当口,沈师爷更是坚定了这一观点,他捋着颔下的胡子,可是义和团到底失败了,他的胡子又瘪了下去。沈师爷因附和义和团,落下了“永不叙用”的处分,而他的儿子是争气的,转眼沈家的气运又回来了,坊间都说。林家的后生得了翰林的顶子,又有许多贵族之家争相攀结,沈家倒成了门庭冷落。这对于沈师爷是致命的伤害,如秋雨打残荷的凄凉,一个风雨之夕,沈师爷死在了他祖传的紫檀木床榻上,临走的遗言是要沈三叔精研经书,这算是遗训了。风吹开了窗户,“哐啷哐啷”的窗子敲打着,沈家的窗子依旧是积习的繁密木格子窗户,反面贴着窗纸,一戳就破。江阴的公馆十有八九都已经换了大而敞亮的玻璃窗,落地分明。风吹着床头的煤油灯呼呼直窜地尺来高,丫鬟阿香忙去把窗户掩上,窗纸破了个洞,风到底还是灌了进来,又赶忙拿物件抵住。 沈家至此埋没了。一个大家族,倘没有功名,便断了银钱进项。沈家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再也不见紧张。十年间,田产是卖的卖,抵的抵,只剩了我家隔壁的一幢洋房。这起初也不是他家的,宣统三年,皇帝倒了,沈家摒弃了沈师爷的遗训,据赛诸葛的掐算,沈家的老宅是黑煞星挡道,要腾房挪屋,置办下一幢洋房,才能转运。其实无非是赛诸葛联合一位至亲要敲沈家的竹杠,照例是五万大洋的洋房,沈家愣是掏了七万,为的就是这个风水——“厅房敞亮、富贵吉祥,门前百竹,自有天助。”赛诸葛说他寻遍了江阴城,就这幢镇得住沈家的鬼魅。 沈三叔的霉运却并未好转,不上两年,他母亲就病逝了,亲戚也都绝交了。谁也不愿意带累他,幸好有个姐姐远嫁沪上,多少会接济一点,他好周转,然而就这么一直混了下去,他抽上了鸦片,又捧起了戏子。他对于戏的痴迷,是宁愿饿着肚皮,也要票一出的程度,别人背后给他起了个绰号——“沈三痴”。 江苏学政公署也不再富丽堂皇,改成了江苏县府的驻地,“天开文运”的石牌坊依旧在那里,只是失了光泽,孤零零的和民国的气氛不相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三痴 第二回 乱局 我就在这“依依喔喔”的环境声里长大,时常我也会溜到沈公馆去蹭点吃的,沈三叔就会拿出一点新样糕点,分给我们一众孩子吃,有贴着红萝卜条的发糕,一咬下去,是沉船倾覆了半截的酥软;有寒香暗透的桂花糕,腻腻的香气里混着米的甜香……这种种的气味混杂着,吃着吃着,沈三叔也从一个风华正茂的留着乌黑三股油松大辫的青年,留起了一撮胡须,像羊颔下的山羊胡,零零地挂在他木然地脸上,大家都说像极了沈师爷。 然而,沈三叔毕竟是失去了往日的光环。他在悠悠众口中成了一个笑谈,自沈三叔的母亲谢世后,沈三叔更是荒唐可笑。街谈巷议皆是他如何的捧戏子,逛花街柳巷,抽鸦片,打小厮。他的双目无光,寻常人遇见了,也不言语一声,虽不避着,却是睁眼瞎一般,径直地走了过去。背地里都认为他是个失心疯,“呶,这里出了问题。”立在他身后,滑稽地指了指其脑袋,拉扯他脑后拖着的辫子,然后哄堂大笑,满街的人围着起哄,沈三叔气定神闲地充耳不闻。 这于他是一种新鲜的体验。未始不是另一种惹人注意之点。已经是民国了,他仍旧是把额首刮的青光锃亮,抹上头油,拖着他引以自豪的辫子,他心里是不认同民国的,归根结底是不认同民国的教育,他这种旧式私塾出来的才子,却无半碗饭吃,可见各级官员也是睁眼瞎。 县府逼令所有人都要剪发,去除满清思想残存。每每有些官样人士路过,他就警惕地抓起一把剪刀,谁敢上前铰他的辫子,他就跟谁拼命,为此还伤了几个公差后,县长也无可奈何。 “时代是越来越坏了。”沈三叔喃喃自语。自从钱财花光后,他就寓在沈公馆门前的大青石上,时而看落英缤纷,时而看木叶尽脱。时光就如是地逝去了,他的辫子也日渐稀朗,可是那股子头油的馨香气,依旧不减,他就是有这股子硬气。 “从前的时候,凡人见了县令皆要拜首磕头的,举人却不用。如今不同了,谁也不用打千行礼了,三纲五常在哪里?人伦日用在何处?天下要大乱了。”他的目光盯视着遥遥地门前的水面,蜿蜒的河流在沈公馆外依依西去,被残阳染的上下血红。 沈三叔到底是博学多能,他预料地没错,天下是大乱了。各派势力争相角逐,江阴属于南北要冲,自然也成了刀俎鱼肉。一队队军阀来来去去,程德全去后,来了冯国璋,革命的孙逸仙和称帝的袁世凯各不相能,江阴县府的官员也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一个又一个。 “砰”,城墙外又有军队拉着大炮在轰城池,刚来的县长姓曹,一月有余的任期,位子未稳,钱财分割未均,被他人寻了个间隙,在省督军张辫帅那里告了一状。张辫帅直接命一营长拉了三门加农炮,对着江阴城一阵乱轰。 城墙坍圮了一截,这倒还没什么。一个炮弹不偏不倚,打中了十五丈高的兴国塔,“喀拉拉”,饱经千年风雨洗礼的兴国塔的顶端,就这么颓下了一截,剩下的一面残垣,就那么凄凄冷冷地矗在那,悄无声息。 一阵瓢泼大雨袭来,刮倒了孔庙前的那株大银杏树。把泥垢、碎石和血污洗刷的满城满街,处处是掺了兴国塔粉泥的污水。城里乱了套,纷纷传言是军阀惹怒了孔圣人,炮弹把兴国塔下镇压的妖孽放了出来,要作践人间了——水浒里的桥段,因为深嵌在脑海里,被很自然地移植了过来。 有钱的纷纷往内城里跑,沈公馆正是内城最繁华的青果街上,亭台楼阁失了光泽,沈三叔不无伤感道:“《桃花扇》里说得好‘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兴国塔塌了,江阴城要遭天谴了。” 曹县长的散兵游勇敌不过加农炮的狂轰滥炸,俯首系颈出城纳降。 “早不降。”侯营长骑着高头大马,朝曹县长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费了老子这么些炮弹。” 掏出手枪,一颗子弹射入了曹县长的心脏。 至此,江阴县城武夫坐起了衙门。“哪朝哪代,岂有武夫当政的道理。”朱二爷年过半百,肺痨病咳嗽得厉害,一向在深堂大院不出,剃发之时,他是摇旗呐喊的急先锋,怪就怪他考了三十年的科举,连个秀才都考不到,丢了朱家的门面。他便把满腔的怨愤发泄在了剃发令上。后来,世事乱了,他为了悔过,到城北的君山寺出了半年家,算是替自己赎罪。索性嗣后就以光头示人。“无发无烦恼。”他总是奈奈地叹气,无法并未消减他的忧郁。 沈三叔依旧是“依依喔喔”唱着他的京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时局愈乱,沈公馆的《空城计》票得愈是如火如荼。锣鼓“嘡嘡”敲着,没日没夜,一群遗老围着沈三叔,拉二胡的赵四爷,是一个前清的秀才,脑后也是撅着一尾小辫子,花白的头发,他故意挽了个髻子,悲悲切切地二胡曲,拉的人心碎神悴。这时,沈三叔又换了个调子,唱起了《让徐州》:“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沈三叔日渐发了遗老的气味了。 他们时常会吟诗作对,暖暖的太阳洒在在深堂大院,在石几上摆放了冰裂纹的几盏墨绿茶杯,壶中泡的是孙五爷捎来的普陀山新产的绿茶,在这袅袅的茶香中,沈三叔吟咏道:“春来色如新,花堕柳惭人。”赵四爷呷了一口茶,道:“翠莺啼芳落,小径弄寒晖。”朱二爷慢吞吞道:“浅水层粼曳,深闺倚敝门。”瘦高个的孙五爷道:“何来浑一梦,梦觉是离分。” 院中的石榴花红艳艳地灼烧着,蕊上的鹅黄色的粉头落满在庭院的寂寥的泥土里,和他们的诗情画意相映成趣。 四人哈哈大笑,把盏言欢,满腔幽怨,化在这杯中的乾坤里,消受这暮春的光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三痴 第三回 中兴 这一日沈三叔拉过一张报纸来,低着头,观瞧着,报纸是他发泄心中不忿的素材,无论是《申报》抑或是《北京晨报》,传至江阴,总要晚一天的时效,沈三叔却丝毫不在意,他有大把的时日,耗费在离乱的时局上。周妈正在给他梳着发辫:“三少爷,你这头发近来可是掉了不少。”沈公馆的佣人一个个的离去,只有周妈因为打小看着沈三叔长大,不忍他一人在世间过活,就留了下来,一日三餐照应着。平日里靠给人浆洗衣服度日。沈三叔的父母都过世了,他也快到而立之年,她仍习惯地唤他作“三少爷”,改不了口。周妈万事皆好,唯独嘴巴上太絮叨,拉拉杂杂没完没了。每日清早,便叮嘱这,叮嘱那,沈三叔嫌他烦,却不敢同她争辩,躲着她,话也不上心里去。 “三少爷,城东马家的二小姐可是要出阁了,我托了吴妈给你去问问,兴许有点谱子。”周妈道。 一条赫大的标题把沈三叔的目光吸引住了:“张辨帅进京护驾,清废帝宣统临朝。“ “复辟了,中兴了,国家有救了。”一向沉稳的沈三叔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蓬头跣足地冲了出去。 “三少爷,三少爷,哎呀,你辫子我还没给你辫好。”周妈拍着大腿直嗟叹。 沈三叔从青果街跑至虹桥路,一路跑一路嚷,路人都被他这披头散发的模样吓到了,孩子急急地往母亲的怀里钻。 在这盛夏时节,躲在树影下纳凉,身上都腻出了汗,更何况是一路狂奔。 沈三叔跑过了南菁书院,这里改名为南菁高等学堂后,沈三叔再也没来过,这还是头一遭。他晕倒在了孔庙前的拱桥上,嘴里还直嚷着“我要向孔圣人汇报,皇帝回了龙庭了,天下有救了,文运又要昌盛了”。 孔庙也没有了大成至圣先师的牌匾,辛亥那年被革命党砸碎了。孔庙前祭祀的空地,现如今开满了倒卖古董旧物的杂货铺。 一个店铺伙计把沈三叔搀扶起来,灌了他几口水,沈三叔渐渐回转了精神。 这时县府下达了省城里来的通告:“家家都要挂龙旗,庆贺大清中兴盛运。” 这次再也没有人敢说沈三叔没有眼光了。有人说:“沈家三少爷未卜先知,早就看透了一切了。别看他疯疯傻傻,心里跟明镜似的。” 侯县长,也就是此前炮轰了兴国塔的侯营长,在张辫帅的都督府里做过事,他一向惟张辫帅马首是瞻,这次皇帝复辟,他也忙得兴头兴脑的。 江阴城里出了名的四个遗老遗少,沈三叔、朱二爷、赵四爷、沈五爷,俱被发了拜帖延请至县府里,名曰“共商国是”。 侯县长笑脸相迎:“四位俱是江阴县城的柱石,侯某到县来半年有余,一直未能亲至拜望,失礼失礼。” 他尊称此四人为自己的商山四皓,这是效仿汉惠帝的旧例。汉高帝刘邦想撤换掉太子刘盈,改立自己心爱的戚姬之子如意,吕后得知后,求救于张良,张良已经不问世事,耐不住吕后的烦扰,只要她高车驷马把商山四皓请到即可。果然刘邦在朝堂上见商山四皓立在刘盈身后,知刘盈羽翼丰满,便搁置了废立之事。 沈三叔回忆着商山四皓的典故,却颇觉不雅。“皇帝用的商山四皓,怎么他一个县长,也配!”他越瞧侯县长越不顺眼,獐头鼠目,黑赭色的脸膛上,还有一颗黑痣,太不吉利,定是个煞星。 “面无善痣”,沈三叔心里嘀咕着,就把侯县长给冷却了。 他这愈是冷却,侯县长以为礼数不够,涎着脸皮道:“沈少爷,烦请您任县里资政,每月三百块大洋。”沈三叔只是拱了拱手,道:“承蒙抬爱。”就此别过了。 当夜,侯县长命人带了三千六百块大洋送至沈公馆,外加十匹玫瑰色的苏绣软绸缎,一副翠玉手镯,一个翡翠扳指。 礼物沈三叔是笑纳了,他用度窘迫,虽然也不为五斗米折腰,却也要五斗米过活。 次日,侯县长命人在孔庙的西面,辟出一块空地,为沈三叔造起了生祠和牌坊。 侯县长心里盘算的是,沈家三少爷是苏锡地区出了名的效忠清廷的小顽固,硬脑壳儿,哪天把他举荐到京师,皇帝一高兴,说他敦书知礼,连升三级也未为不可。 然而,此事却在全城传开了。一向目中无人的侯县长,在沈三叔的门楣下低了头。侯县长有意为之的礼贤下士的举动,却不料被坊间曲解了,成就了沈三叔的声望。有人尊他为“当代颜回”,有人说他是“陶潜复生”。赵四爷颇以文采自居,撰了一副对联,送至沈公馆“箪食瓢饮,但求文脉于千古;束发明志,唯有隐沦著令名。” 侯县长心里窝火,也不敢发作。只派人急急往北京发电报,举荐隐逸贤达。 “张相国世伯: 侄儿侯赢自开府暨阳,抚境安民。今闻大清中兴之事,喜不自禁,暨阳乃江南文萃之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更有我大清之忠贞之士沈世铨,名重一时,才高于世,辛亥变乱,誓不剃发。暨阳黎庶为立生祠、牌坊,今述其行止,以表其高行,志其节烈。 侄儿侯赢拜上” 村东头马善才家的女儿,也就是周妈口中所说的托吴妈去过问的那个,倒是忙活了起来,他家颇费周折地找到朱二爷。朱二爷命人从内室抬出他的紫檀木太师椅,他高踞其上,看着马家送来的礼品,道:“马老爷,你这不是见外了。沈家世侄的事包在我身上。” “烦请朱二爷能尽快玉成此事。”马善才就怕别人捷足先登,依他的意思,索性今个儿成亲最好。 朱二爷满面春风来向沈三叔贺喜:“可喜可贺,世侄,我可是给你寻了一头好亲事。” 朱二爷略略把马家的事情一讲,沈三叔也没有别的意见,直说:“全听二叔的安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三痴 第四回 失意 沈三叔的婚事就这么议妥了,三个月后的八月初八是黄道吉日,正是完婚。马家的陪嫁妆奁可是够丰厚的,什么金银细软,绫罗绸缎、毛呢皮筒子、一应的女方礼数,马家一概不少。民国之后,提倡新式婚礼,两个人男穿对襟马褂,外罩长袍,女穿白素的婚纱,头上垂下一绺子薄纱罩,男高女低,在照相馆的镁光灯下拍一张婚纱照。这种照片,女的似阴魂不散的野鬼,《聊斋》上跑下来的索取书生性命的鬼魂,男的则面如血色,脸如白蜡。在江阴人看来,就算是在阎王那里挂了号,分不开了。可是考虑到沈三叔的古旧脾气,马善才让了步,要求按照旧法子办理,依旧是红盖头、大红花轿,四个轿夫,抬了去。 马家二小姐是教会的新式女中出来的学生,断是不肯,宁愿悬梁自尽,也不会屈就。她悲悲戚戚地对马善才道:“你若愿意攀这门亲,你自嫁去,我本是不情愿的。江阴城里谁不知道沈世铨是老古董,旧社会的余孽,我答应成亲,已经是给了十足的面子了,不承望连仪式都做不得住,这婚我是不结了。”登时就要抹脖子上吊。 马善才面上无光,懊悔让女儿进了洋学堂,学了些教会的法子来压制自己。但若是回绝了沈家,自己拉不下脸皮。 “我们两种亲都结好不好,对外是旧式,对内是新式。”马善才好说歹说把女儿劝住了。 作为县府的资政,沈三叔的第一项议案便是要恢复四书五经的地位,各色学堂要张挂孔子像,学生朝夕瞻拜孔子,南菁高等学堂也要改回南菁书院的旧名。“天地君亲师,最是人间第一等的重要事,宣统三年来的乱象,就在于没有了礼义廉耻。”沈三叔铁青着脸色说道,“龙旗要挂绸缎布的,纸糊的不行,风雨一吹一淋就碎了。” 他自己的婚事倒是一点也不上心,他是抱定了“大丈夫何患无妻”的宗旨的。牺牲自己的时日,为天下苍生操碎了心。 自上封电文发至北京后,侯县长等得心急如焚。他已经快被沈三叔折腾得人仰马翻。侯县长是出了名的见风使舵,逢迎拍马,行伍出身的人,真是奉承起人来,比文绉绉的书生还要倒牙,同时又装出一副发于内出于外的神情,最是迷惑人。 四五日后,有人向侯县长汇报,说京城好像有开张了,段祺瑞率领十几个省的都督联名讨伐张辫帅。张辫帅撑不住,躲到东交民巷的使馆去了,连皇帝都扔了不管了。 这几日春江戏园沈三叔去的少了,一众票友们吆五喝六,摆了挺大的台面请他去票一出。他左右推不过去,票了一出《大保国》:“蛟龙正在沙滩困,忽听春雷响一声,上前抓住袍和带,金殿之上我要打谗臣!”向来人的唱功,也同人的时运一般,沈三叔本来唱起二簧来,阴柔有余,中气不足。这会子却兔起鹘落,鸢飞戾天,闭目细听,却与京城三庆戏班的谭鑫培唱得不分伯仲,听众直把春江戏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票友都道,这沈三叔的气概,倒真有点定国公徐延昭的模样。各个竖起了大拇指,暗自嘀咕:“看来沈家三少爷对于入京后的抱负,早就成竹在胸,如今也要凭借着这几年的交情,跟着得瑟一番了。” 票完京戏,沈三叔踱着方步进了县府,庭院内蝉鸣吱吱,绿荫遍地,日色在梧桐树的罅隙中露出斑斑光晕。岗哨这几日是见惯了沈三叔的架势和声望的,敬了一个军礼,唤了声“三爷”。 沈三叔自认为是劳心者,对于劳力者他是正眼瞧都不瞧一眼的。 “侯县长在吗?”他这高声一喊,倒不像是说给下人听的,而是直接召唤侯县长出来听训。 侯县长心中正自恼怒,他明目张胆地跟随张辫帅,自己的仕途也到了尽头了,沈三叔偏不巧来给他添堵儿。 “沈世铨,这可是我县府,你在此喧哗作甚?”侯县长也不出来,只在屋子里扯嚷着。 岗哨和侍应都听出了话里的蹊跷,等着看沈三叔的笑话。 沈三叔不料侯县长直呼其名,脸色从红润变为了黄蜡色,正要发怒,侯县长道:“给我把他轰出去。” 几个侍应上前,一人架着一条胳膊,把沈三叔提溜着就拉到了县府门外,沈三叔挣扎了数次,没奈何拗不过他们,就一个劲骂侯县长。县府外也渐渐聚拢了人,大都是刚在春江戏园听完沈三叔唱功的那起人。听这里闹得慌,拐个弯踅了过来。 沈三叔的发辫被扯散了,披头散服他仍旧是竖着手指骂骂咧咧地。 “给我掌嘴。”侯县长背着手,露了露头,阴阳怪气地说道,说完又进了县府里去。 侍应左右开弓,“啪啪”,给了沈三叔两个嘴巴子,沈三叔是文弱书生,哪里经得这起羞辱,愈发地撒起泼来,连侯县长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其无后乎!”沈三叔愈骂愈觉得心中憋屈,“人心不古,国将不国,历朝开国马上得天下,儒生治天下,大好的国运,被你们这些寡廉鲜耻的兵痞给败光了,败光了。“ 围观的百姓听不懂沈三叔这种腔调的骂到底是啥意思,但是凑热闹是无妨事的。 周妈灰头土脸地跑了来,也不抬首,蹲下身来要安慰沈三叔,不要同闲人质气,失了他举人的身价。周妈顺着沈三叔的脾气说下去,沈三叔方略略地住了嘴,擦得红肿的眼泪,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苦其心志也!” 他站起身来,“哈哈哈”大笑三声,扬起蓬松的辫发,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迈着阔步走了。 一应人等都怔住了,沈三叔的影子,在夕阳的照耀下,身子头颈被拉长了数倍,映照在青砖石的路基上。几个小孩子跟在沈三叔身后,踮着脚,欢实地跳着,追着他,消失在了黑沉沉的路尽头。 当夜,马善才又到朱二爷府上拜望,到底把这头亲事辞退了。 侯县长两天后被撤职收押,关进了省城的大牢。沈三叔因为是文人,无权无势,并未受什么波及。然而,侯县长送的财物,成了沈三叔的囊中之物,倒也使他过了几年安身日子。 “到底是有过功名的,总统也不能不掂量掂量。”坊间如是解释沈三叔和侯县长的不同命运。 沈三痴的绰号有传扬开了,只是大伙背地里叫沈三痴的同时,带着三分嘲谑,七分敬畏。 赵四爷闭目拉着悲悲切切的二胡,朱五爷的胡琴也咿咿呀呀的响了起来,沈三叔起了个高腔,又唱起了京戏,这回唱的是一出《定军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依稀梦里知是你 第一回 梦 现世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背负着重重困压的。在大城市的气压下,湫明变每日苦苦过活。上海虽然是一个灯火辉煌的不夜城,可是他没有片刻能够赏候。总是背着公文包,等着地铁“豁朗豁朗”的驶入,他朦胧着睡眼,行色匆匆地登上,同其他人抢座。晌午一顿便当盒就解决了所有问题,暮色中,他又踏上了回家的旅途,依旧是那号地铁,依旧是“豁朗豁朗”的进站声。 时间久了,湫明也悟出了一些窍门,譬如在地铁开门的刹那,就贴着地铁门缝的边缘,这样子同下车的人可以擦身而过,一缩腹,就混了进去。然而这毕竟是苦中作乐的傻事。一晃就是大学毕业的年岁,这座城市埋葬了他的年少时光,埋葬了他的青春岁月,他在这里长大,可是由于父母仅仅是工薪阶层,他无福消受大上海的灯红酒绿。甫一毕业,在人海茫茫中,他就陷入了无休止地择业就业的魔障之中。三年五载转瞬即逝,昨日他还是大学校园里安闲度日,做着各种偏执狂的迷梦,憧憬着未来自己会有一个白马王子的奇妙境遇,现实打破了他的一切美梦。因为今天的他,必须要做一个上班族,或者是有模有样的装作一个上班族,同一切同龄人你死我活的打交道。 湫明是疲乏的,他的心灵是困顿的。这二十八年的人生,究竟是为何而活?父母嫌他不够明事理,上司嫌他不会逢迎拍马,同事嫌他不够开通,一堆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嫌弃他不会逢场作戏。 他懒散的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迷离的世界,上海的旧街道甚为拥挤,法国梧桐掩映着路灯,斑斑驳驳地洒在玻璃上,一搭黑一搭白的,是驶过的汽车的前照灯的通明的光束。 在一场淋漓的秋雨后,湫明不幸病倒了。与其说是不幸,倒不如说是他的祈盼。如此一来,他有机会向公司请事假,向父母推脱借口不起床。他翻过身去,枕着手臂望着自己的卧室内,上周末看的书籍散落一堆在深咖色的书桌上,零食也是铺散在榻榻米里。 “湫明,饭菜给你备好了,自己过会用微波炉热一下。”母亲吩咐完就匆忙去各路阿姨家打麻将了,这是她的例行公事,退休后的生涯真是索然无味。爽快地她应承下了所有牌局。 父亲则早就是一个旅游达人,去了西藏已经有两个月了,每日发送一些澄碧如洗的雪域风光,害得湫明一迭连声叫苦。 湫明的个性就是不懒则已,一懒就懒到底。他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窗帘未被拉开,所以白天的迹象并不明显。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能想见自己苦巴巴的脸,深锁的眉头和他永远不是发出的“唉”的叹气声。 人生一世,如此过来,真是没什么尽头。在他看来,便是如此的厌世。 迷迷糊糊的,他睡着了。外边“喔喔”的鸡叫声,将他从睡梦中吵醒,什么呀。 “妈,你在干什么?非要变着法的折磨我。”母亲总是用各种方式唤他起床,然而这次他却怔住了,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纤柔曼妙,极细的声线,如裂帛般划破了静谧的卧室。他惶惶地睁开了睡眼。 “什么?这是哪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的一切,他的卧室本来是天蓝色的色调,这里确实绯红色的窗帘,奶黄色的被褥,连书桌也是紫红色的,规规矩矩的长方桌,不再是他的深咖色。“这是哪里?”他的脑海充斥着这个疑问。或许是梦中,他又揉擦着睡眼,有一粒眼屎,或许这就是障眼之物,他用手背死劲的抽擦了几下,掀开眼帘时,还是如是。 “潇筱,你睡没个睡样,都大学毕业了,还这么的邋里邋遢,一点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冲进了室内,腰间围着白底蓝点的围裙,手里那坐着炒勺,拍着她的屁股。 “怎么?我的名字叫潇筱。”湫明心中想道。 “我只是贪睡而已。”他讪讪地打着蔫儿。 “即便今日是周末,你也不能无法无天地赖在床上,去把芹菜给我择了。”这应该就是妈妈了。湫明觉得梦中换了种生活,也蛮有趣味的,索性在这里体验一下乡下时光,只是这梦做的太蹊跷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呀,芹菜都不会择了。“妈妈低头看着坐在矮凳上的女儿。 “我……”湫明接不上话来。 “要这样子择,把叶子都择掉,然后把头一掐,呶,就这样。”妈妈不耐烦地演示道。 湫明捡起一根芹菜,一掰,果然“喀巴”一声,就断了,挺简单的,湫明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笃笃”,房门突然响了。 “潇筱,快去看门。”妈妈忙不迭地吩咐。 湫明惶恐地从揩干了手上的水。 “喂,你好。”湫明觉得自己的说辞太过于拙笨。 “潇筱,你怎么了?看你眼神不对,这么无精打采的。去了一次上海的姑奶家,难不成就不认识我了?”紫桐不禁嗔怪道。 “刚才帮我妈妈做家务呢。”湫明故意甩了甩手上的芹菜,簌簌地能听到芹菜的沙沙声。 “好吧,不要忘了下午去敔山湖边散步吆。”紫桐懒洋洋地说道,似乎不甚在意此事。 草草地吃过午饭,湫明问妈妈要二十元打车钱。 “的士是什么?你今个儿是不是发癔症了,二十元?够我们一家一个月的开销了。”妈妈愁眉苦脸地说道,“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傻了。” 在午后的暖阳里,湫明和紫桐骑着脚踏车,在乡间的小路上行着,路边一支小黑狗,被太阳暖暖的晒得发亮,皇皇地冲着她们吠叫。 衣袂在风中飘摆,他登着高跟鞋,这是她特意从鞋柜里挑了最漂亮的一双黑色夹扣高跟鞋,这么时尚的鞋子,估计是潇筱上海的姑妈给买的礼物吧。他如今竟是一个女子,这是他潜意识里,或者是前世,或者,这个梦做得太真实了,真实地让他觉得一切都是太完美。不再是论秒过的日子,没有了尔虞我诈的羁绊,他不用再瞅着爸爸动态里的照片发愣,这里是最接近自然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依稀梦里知是你 第二回 “考你个问题,紫桐?”湫明告诫自己,必须记住梦里这个好朋友的名姓。 “这么客气做什么?随便问。”紫桐的脸上一片灿烂,她的笑靥如同春水涟漪。 “我们这是哪儿?” “你真是糊涂了,我们这儿是江阴呀。”紫桐不禁莞尔一笑,她的齐耳短发把半边脸掩住,更见得笑声的清脆。 “江阴,江阴。”湫明脑海中完全不知世间还有这一个城市,除了上海,他所知便是北京、深圳等几个大都市,他实在是见识浅薄,对于地域毫无概念。又痛恨自己在中学的地理课上开小差,以至于辨不清东西南北。 但是总归,这是一个梦,湫明不停地暗示自己,他要把这个梦做得完美无缺。他要做一些自己从未做过的事,因为个性的软弱、逆来顺受而导致折翼的本来的人生构想。 一个人到了二十八岁,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年纪,因为青年的朝气逐渐散去,而心灰意懒,对于所有的人事都觉索然无味;而中年沉稳的秉性尚未形成,故而又不安份,不愿意墨守成规。湫明只是恨恨地认为自己此生不应这么平淡无奇地过去,他歆羡一夜暴富的投机客,一掷千金的豪门阔少,而他却不过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上班族,普通的比白开水还要淡而无味。 许久以来,沉重的生活压服使他连做梦的空隙都不得,每日都是累得昏昏沉睡,如今的梦中,倒是颇有意味,他似乎焕发了生命的鲜活,兴兴头头地做着这个十足的美梦。 敔山湖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湖泊,百米见方,水中芦苇荡漾,湖水清澈见底,湛蓝的天空反映在湖水中,似乎鱼儿也在天空中漫游。阳光在水中斑驳的光亮,把水底的水草搅动着,飘飘悠悠地摆动着,如夏日的舞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君山寺 第一回 动荡 江阴城北有一座矮小的山丘,名曰君山,山势嵯峨,莺啼鸟啭中,有一处宝刹,始建于南唐,古称广福禅寺,现名君山寺。 1949年暮春,百万雄狮渡江,江阴要塞易主,共军如风卷残云般收拾国军残余。 作为江阴首屈一指的豪族大户的孙家大宅里,人心惶惶。 管家朱福(慌里慌张,手里拎着大小提盒,失了方寸):老爷,昨日的炮战,要塞连个炮也未打一发。共军真是手眼通天。 孙祥桐(死劲地吸着水烟袋,咕嘟咕嘟冒气水泡):慌什么,听说江北靖江的胡家也和我们一般,田连阡陌,并不曾被抄家查没。 孙太太(拍着大腿,哎呦了一声):老爷,我们家可与胡家不同,胡家在日本人时代收养过新四军的伤员,自然有通融,我们并不曾有这等交谊。 (孙家小少爷孙默笙,连同书童阿荣在抱厦檐前斗着蛐蛐。) 孙太太(一跳踢翻了蛐蛐罐):就知道玩这些顶没用的东西,眼下就是灭顶之灾了,把你拉出去游街示众。 丫鬟紫嫣(哄着坐在地上哇哇直哭的孙默笙,安慰的语气):太太,小少爷年纪才这么小,哪里能够懂的那些,您也消消气。 孙太太(横眉竖目指着阿荣):都是你们这起子小厮,把少爷带成了这种癖性,八九岁了,书没念几本,飞鹰走狗倒是学会了不好,一径地往斜路上带。 孙祥桐(不耐烦的表情):你就少说几句吧,头发长见识短,成日价瞎起哄。 孙老太太(拄着拐杖,头发皤然在风中飘散,疯疯傻傻地立在月门的中间):谁打我那宝贝孙子,我就和谁拼命。凤巧,当初我听闻你老太爷把你送到法国,我就顶不满意,女子无才便是德,外国那一套理论,连腿都不会打千儿的,天地人伦,哪有一点实行的。亲家隔着一层脸面,我也不要意思说些什么。这些年,愈发觉得,你们新式女性,确实不如旧式女性中规中距。 姨太太(那艳红的长指甲搔着脸颊,倚在高敞的棕榆木门框上):可不是嘛,出过洋的女人,心都野了,那还有心思顾全家庭,反正呀,我是以老爷为重的,(忙过去搀扶孙老太太)老太太,我虽然没进过学堂,不懂得识文断字,可我肚子里的尊卑长幼,明镜似的。饶是这么着,还是被老爷嫌弃,被太太责骂。 孙太太(杏眼含嗔,气的脸皮紫涨):净知道瞎起哄,有本事你来撑持这个家,你先生个一男半女,再来同我理论长短,歪剌货,有几个好东西。 姨太太(挣扎着要上前厮打,被紫嫣拽住):死女人,你骂谁! (孙墨笙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把手中的玩具推到一边) 门房李三(一溜烟跑至孙祥桐面前,打躬作揖):老爷,顾家大少爷来了,要见您。 (孙祥桐看着内院里七零八落杂物,和不可开交的一群人,一甩袍袖走了。) 孙祥桐(收敛怒气,摆出笑容):子潇,有失远迎。 顾子潇(一脸的狐疑惊惧):时局这么乱,哪还有心绪讲这些客套话。(把脸一沉)你可听说了,要塞的炮火都哑了,连个屁都没有放一放,可见是有内鬼。 孙祥桐(满不在乎):早晚的事,北方已经是共军的范围,南京哪个不是贪官污吏,早就失去民心了,民心不平,天下岂能定? (两人在书房落座,朱福吩咐丫鬟端茶递碟,斟毕茶水) 顾子潇(探身伏在朱漆椅臂上,悄声问):孙兄可要去台湾否?眼下里南京城内的官绅之家可十去了八九,江阴的官员早遁逃一空,上海的客轮都不够用的,要托关系才能买得到船票。 孙祥桐(拧着双眉,面色沉重):当年日本人来时,江阴这里可是热闹,天上地下水里,飞机坦克潜艇,啥没用上,城外一片火海,城内不正是清净,城西的郭家随着政府转移,一路跑到云贵去,受尽了苦头,死了三个人不说,宅邸因为住过汪政府的县长,光复后被充公了,三四年来连个立锥之地皆无,瞧着他家失魂落魄的模样儿,我就觉得随着国民政府避难没啥好果子吃。前些时日《申报》上还说太平轮遇上了运煤船,多少豪绅大族都死在了茫茫大海中。 顾子潇(嘴里半含酸):那是他们命中该有此劫,我昨日个还去君山寺烧香,妙法方丈给了我一个护身符,他开过光的,顶管用的,可保三年内无灾无恙。而且话可不能这么说,共产党的做派,我想孙兄报纸上也有所预闻,我们这种属于封建余孽,抄家、分地、批斗,惨了去了。佃户都转而成了老爷,骑在了东家的身上。我有一同窗正在上海轮船局工作,说是一张票要八两黄金兑换,可不便宜,我靠着十余年的交谊,二十两买了四张。 孙祥桐(纳罕):四张票,就你、家嫂和两位孩子? 顾子潇(撇撇嘴):贱内就算了,我在上海有个相好的,预备同她一起去避避祸,在外逍遥数载,反正早晚要打回来的。共军再强,强得过日本人吗? 孙祥桐(疑惑):剩余的两张票? 顾子潇(不由得笑了一声,牵绊着脸上僵硬的肌肉):当然是问问孙兄你的意向了。 孙祥桐(摸过水烟袋,嗒嗒抽了两下):我老了,自从长子在内战中下落不明后,唯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孙家的香火不能断,但是孙家这一大家子人,根本就走不成的。唉! 顾子潇(望着孙祥桐幽怨的神情):孙兄可以托一可靠之人带着小少爷随我到台湾,如此国共两边都押宝,到哪儿也有孙家的人在。 孙祥桐:子潇,我的内兄在军需部工作,前段时日去了台湾,犬子就全托你代为照料,将他送至内兄处。(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朱福,去账房取十五两黄金来。 朱福(忙上前打千儿):是,老爷。 孙祥桐(沉吟了片晌,啜了一口茶)紫嫣,去把夫人叫来,我有事商议。 紫嫣(正看着屋檐下的春燕归巢哺雏鸟,把怀中抱着午睡的孙默笙交给一旁的婆子):是,老爷。 (朱福托着托盘,上盖着青绿翠竹缀流苏的苏锦。) 朱福(躬身,小心翼翼地走至孙祥桐面前):老爷。 孙祥桐(揭开苏锦布罩):子潇,愚兄家资微薄,这点钱,略表敬意,还望笑纳。 顾子潇(一团和气):孙兄客气了。 (春风拂过庭院,书房里的话有一句没一句飘了出来,孙太太在庭院内也略略听明了一些眉目,眼目婆娑,她老来得子,奉若明珠,自长子失踪后,更是怜爱有加,生怕似长子一般胡打海摔,成了战场上的牺牲品) 孙太太(红肿着眼,紫嫣忙挑起帘子):老爷,顾先生。 顾子潇(起身):嫂夫人。 孙祥桐:茹玥,我想托子潇把默笙带至台湾令兄处,等时事和靖了,在阖家团聚,你意下如何? 孙太太(屈了屈身子):全听老爷做主,不知还有谁同行? 孙祥桐(蹙了蹙眉):就让紫嫣陪着去吧,默笙自幼随紫嫣照料,紫嫣家世代在我孙家为佣,我孙家待她家也不薄,他乡异地,也放心得下。(回头寻朱福)再从账房支二十块大洋,给吴氏父母,另紫嫣每月的银钱照例还是给他们,不可怠慢。 朱福:是,老爷。 吴兴魁夫妇(进入书房,趴在地上):谢老爷恩典。 孙祥桐(和孙太太商议):明日你同我带默笙到君山寺敬香,请妙法方丈给他加持一下。 孙太太:是,老爷。 姨太太(急匆匆闯了进来):老爷,明日君山寺烧香,我也同去,替老爷您祈福。 孙祥桐(怒气冲冲上去一个嘴巴):靠一边去,这种事也有你的份,也不怕外人笑话就是大清的从慈禧起,乾纲不振,让女人骑了男人头上去,才天下大乱的。 (姨太太瞧了顾子潇一眼,捻着白底绿纹海棠花的手帕冲出了房外,在隅角里呜咽拭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爱 爱 她生得很美,打小她被规束在深闺绣门,十足地按着淑媛的路子长养,她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就这么消却了多年光景。 那年大约是十五六岁的当口,桃花十里,香透芳芜。马车颠簸在青石路上,一阵春风而过,吹起杏黄帘幕的一角,飘入一瓣桃红。低首俯拾间,她瞥见迎面高头大马上,一个身着宝蓝青衫的翩跹少年,冲她微微一笑,一眨眼就不见了。 打这之后,她害了一场病,恍恍惚惚的日色里,恹恹过了半年。她遵父母之命,嫁与公侯人家。然而,没过几年少奶奶的安生日子,就赶上了改朝换代,家族败落,艰难为生。 斑驳的紫檀木摇椅上,吱吱悠悠响了几十载,暮秋的时节里迟暮的她,含饴弄孙,以过残生。一爿木叶缀在她的淡紫色旗袍上,她恍然忆起多少年前,那个春芳明媚的日子的青衫少年,或许,嫁给他会有别样的人生吧,然而,那仅仅不过是或许而已,她的皱纹横生的眼眶里贮满了怏怏的泪水。 人浮于世,昨日还在懵懂地对镜贴花黄,刹那间已垂垂老矣。唯一可以留作念想的,是最美的年华里,最不经意的一次邂逅,那个打马而过的青衫少年,或是杏黄帘幕内的豆蔻娇娥,仅此一念,便不枉此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此情可待 第一回 谁云相识易 他和梓珺认识,细算起来到有十年之久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这是他绝难料想到的,更料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和梓珺有七年未见了。曾经他们以为今生遇到后,便再也不会分开。有一次,两人在细雨蒙蒙中,沿着西湖的堤岸走着,断桥的两岸,桃红柳绿,在春雨中更显得朦胧袅娜,梓珺手里擎着白底红花的纺绸伞,偏过脸来问一梵:“你说我们会不会有一天也想许仙和白娘子一般,有命无运,各自天涯?”她眨巴着眼睛,活脱脱可爱得像个顽皮的小孩。一梵道:“如果真不能与你朝夕相伴,我宁愿被压在雷峰塔下,天天为你祈福祷告。”如今想起来,一梵不禁冷冷地一笑,在皮笑肉不笑的底下,是一个孤寂的魂灵和自嘲的愚昧。 最初,一梵是经由诺兰同梓珺相识的。一梵同诺兰打小是同学,又来到了同一座城市的学校念书,似乎天意在撮合他们,他们的父母也觉得两人既然这么有缘分,又同是江阴人,索性给他们订一头亲,省得将来找到不如意的,不得安生。 两个人抵死相抗,他们的理由也很简单,现在谈论婚事尚早。“不早了,”诺兰母亲道,“总比你以后遇人不淑强。” 诺兰也觉得一梵人不错,身量颀长,外形倜傥,可是她也羞于提及此事,单是摇摇手,作罢了。可是两人的关系却是更加进了一层。一梵对此前的诺兰,并不甚留心,诺兰总是一袭蓝白相间的校服,梳着马尾辫,不施脂粉,进入大学后,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穿着时髦,眼线眉毛一修整,再加上烫了头发,放佛从淘米洗菜的村姑变成了都市摩登新女性。 周末之时,一梵总喜欢到诺兰的宿舍楼下,诺兰在的话,他也毫不避讳,在宿舍里一坐就是半天功夫,倘若诺兰不再,他就在宿舍楼前的草坪上溜达来溜达去,消去多余的光阴。两人一来二去多了,难免会有人说闲话。 那天周六下午,天气晴好,一梵又在诺兰的宿舍楼前瞎溜达,远远地瞧见诺兰和一个女伴走了过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一梵走上前去道:“又买了这许多东西。” 他的眼睛并不观瞧诺兰的女伴。 “是呀,就要换季了,趁着得空,先把尾货扫一圈。”诺兰甩手把纸袋高高扬起,一脸灿烂的表情。 一梵趁机接过了袋子:“好重呀,买了这么多,让我看看都买了什么衣服。”一梵拿着袋子就要翻检。 “嗳,有人在呢,女生的东西,是你能随便偷看的吗?”诺兰的脸上飘过一阵红晕,“忘了给你介绍,我的新闺蜜,梓珺,昨天在实验课上认识的。梓珺,这是我的发小,一梵,一个毛头小伙。” “幸会。”一梵方才抬眼看梓珺,穿着素净的百褶裙,短头发上箍着油黄的发卡,鼻根附近还有一些雀斑。 梓珺也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她不喜欢这类咋咋呼呼的男生,一点也不稳重,她装作羡慕的样子夸赞诺兰找了个勤快的男朋友。 “可不要瞎造谣,”诺兰嘘了一声道,“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这是他们第一次碰面,说实在的,谁也对谁没有好感。然而人生的机缘便是如此,有时候碰见的人,认为绝无可能的,转来转去,居然最终凑到了一起,而看似郎才女貌的一对,偏偏成了陌路异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殇逝 第一回 合宅府迎门候望 陈沐崧雪夜归家 时至年下,陈家的府宅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管家陈三穿着一袭加厚的藏青马褂,指挥着佣人们进进出出。 “吴妈,大少爷最爱吃拔丝山药、清蒸鲈鱼、刀鱼混沌,准备的怎么样了?”陈三火急火燎地说冲着厨房里扯嚷。 “三爷,山药都去皮洗净了,糖我买的是上等的川糖,鲈鱼是今早从江里打捞上来的,刀鱼选的是上好的早刀,最合大少爷的口味了。”吴妈在厨房里隔着油烟直冒的灶台回应道。 “大太太!”陈三瞥见陈家的大太太惠芬打起帘子,在抱厦下停顿着,手里不停地转动着紫檀木念珠。 “陈三,大少爷说什么时候能到家?”惠芬的眼睛半睁半合,脸上的筋肉都已经浮肿。 “大太太,大少爷在电报里说天黑前能到家,火车从北平一路开到无锡,我已经吩咐李贵的马车在那里候着,大约还有两个时辰功夫。”陈三有条不紊地应答着。 惠芬使了个眼色,丫鬟杏儿挑起泛黄的竹帘,消失在了堂房内的黑幕中。 日已西斜,残阳如血。在寒冬的落日,分外沉没得快,倏忽间已看不分明,让人恍然无觉。 佣人在大门外的石狮子上挂起了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的烛火,扑剌剌直响。 报信的人从村口的草垛上朝外张望,一溜烟跑到陈三的身边耳语,陈三忙进屋对老爷陈伯川道:“老爷,接大少爷的车就要到村口了。” 陈伯川艰难地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浓痰,他的老病根这几年愈发严重,有几次多亏了名医曹荫甫的几剂方药,才缓过劲儿来。可今年虽然他一直服用名贵的膏方,却不见好转。 陈三忙上前搀扶,从陈伯川的身子劲儿上,陈三觉得老爷已经去日无多,兴许这次少爷回来,就要交代后事了。 陈伯川缓缓地走至前门,他的脚绵软无力,对于陈伯川来说,他的责任就是把家族的香火传下去,他有三个儿子,大太太惠芬生的是长子沐崧,二太太凤巧没有生儿子,单只有一个女儿钰茹,早就婚配给了乡宦赵家的小少爷,三太太惜若独子争气,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八岁的沐冉,一个是三岁的沐融,四太太孟悦是个新女性,从常州女高毕业,同其他人格格不入。 在陈伯川边上,是大太太惠芬,她一直耷拉着眼皮,转动着念珠,对于陈伯川半年前迎娶孟悦一事,她并未置可否,反正陈伯川也懒得待见自己,她只要他给她足够的地位,出入的人别忘了她才是一家女眷之主,正房太太,她就足够了,未来的家业,还是嫡传的儿子有资格继承。 凤巧孤零零立在人群最后,三十多岁的她,徐娘半老,早已经失去了竞争的机会,她一直就是和蔼得让人过意不去,微微点头含笑,是含笑,也是憨笑。 大太太的边上,是若惜牵着两个儿子的手。自从大少爷沐崧去北平读书,平日下,她在家里算是如日中天,两个儿子是陈伯川的掌上明珠,遗憾的是,大少爷出类拔萃,陈伯川心早有所属,她也只能暗自嗟叹,时乖运蹇。 孟悦手里抱着通神黑黝黝的波斯猫,在阴影里,只有两只眼睛炯炯放着蓝光。她很没有多少耐性,在这里等一个比她大数岁的后辈,心下一狠劲,在猫的后脊梁骨上用力一掐,“喵呜”,猫很不喜气地叫了一声,陈三瞧见陈伯川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马车渐渐近了,已经从夜幕里探出头来。家下人兴兴头头地忙活着,把门口腾挪出一大片空地来。雪却飘零了下来,把灯笼光罩住了,看得不甚分明。 “吁!”坐在马车前头的李贵扬鞭把马的辔头勒住,赶忙下马向陈伯川躬身行礼:“老爷。”然后把幕布拉开,道:“少爷,到家了。” 在陈府上下人看来,从马车里钻出了一个穿着另类的青年,一身洋鬼子的衣服,上衣和裤子截然分开,没有右衽的衣服,怎么能算的是衣服?陈沐崧被一家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镇住了,他僵硬地动了动木然的嘴唇,道:“父亲。” 陈伯川扭头就走,并不理会,在若惜看来,这是大少爷失宠的先兆。她故意高挑了喉咙,惊诧道:“呦,去过京城就是不一样,大少爷成了洋人了。” 沐冉和沐融紧紧地拉着若惜的衣襟,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吓到了。 雪花把地面薄薄地覆盖住,但还有一片空白,是陈沐崧站立的地方,雪落在他的头顶和双肩上,他也懒怠去揩拭。 一家人就这么不欢而散,怏怏地来至大厅,围坐在餐桌前。 下人们把杯盘羹碟不停地端上端下,只有杯箸相碰的声音,更显得声音的可怖。 陈伯川故意“嗯”了一声,清了清喉咙。 “你在北平过得什么日子?”他厉声质问道。 “我……我在用功读书呀。”陈沐崧期期艾艾地答道。 “读书?”陈伯川白了一眼说,“你可是风光的哩!” “可不是嘛老爷,大少爷在京城玩野了,一看就是胡吃海喝,否则怎么会大半年花费了百十块大洋,可够我买一堆首饰的了。”若惜寒酸带讽地说,扳着手指头,仿佛短了这些钱,让她过得无首饰可戴。 惠芬因为沐崧是自己的儿子,不变护短,便扬手去打,“我让你不学好。” 陈沐崧的左颊被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孟悦手里抱着波斯猫,轻抚着它柔滑的皮毛,看着这出好戏上演。她初来陈家时,就见识到了争风吃醋的厉害,为此她和若惜没少红过脸,新婚燕尔时,若惜仗着有两个儿子,踩在她的头顶上,陈伯川只是申斥了她一番。而后日子久了,陈伯川对于孟悦的兴致不如先前浓了,加之孟悦使过几次小性子,越发不受待见,连若惜的女佣霞儿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今儿个看见正房和三房在明争暗斗,她倒是心下熨帖了许多。 然而陈伯川不言一语,他转身招呼陈三,陈三忙过来搀扶着,送他进了内房,今晚陈伯川到凤巧的房里睡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殇逝 第二幕 重逢 (四十年物换星移,沧桑变迁。孙家早就搬出了以前的旧宅,在朝阳关外的一处陋室中居住,孙祥桐老病缠身,拄着拐杖坐在破敝的板凳上,一旁是新报纸,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缺了一条镜腿,用灰布绑着,耷拉在耳朵上。他瞧累了报纸,抬眼超远处望望,也不知望得是什么。) 茹玥(身子驼背得似河虾,手里操着满是油腻的黑黢黢的锅铲):祥桐,饭都做好了,快进来吃饭。 孙祥桐(手扶着拐杖,没有起身,鄙夷地瞧着玥茹):太阳还没落山,你着什么急。你说这时事呀,(弹了弹手上的报纸)人也看不清楚。搞了多少年的公私合营,转眼又要搞什么大包干,股份制,这不是和当初旧上海的十里洋场一般无二了吗?我们家的绸缎庄,怎么不见得还给我们,用一堆粮票给抵当了。 玥茹(拍了拍孙祥桐的后背,指了指他屁股下):去去,把板凳给我,进屋子吃饭去。皇上不急太监急,搞得你当国家主席一样,天天瞎操心。当时不是你家人口多,这么多嗷嗷待哺,生意又不好做,你卖给谁去,民国的苛捐杂税你还没受够呢?当年地里一年租子钱,不够他们塞牙缝的。熬到了解放,你还在这里多嘴,再多嘴,让你饭也吃不成。 孙祥桐:你别这么不招待见,其实我琢磨了这四十年,忽然想,是不是当初共军过江的时候,去君山寺祈福,除了给儿子,其他人都落下了,所以才这么曲折。(唏嘘) 玥茹(揉了揉腰,似乎想直起身子,然而徒劳):老是瞎捉摸,以为全天下救你辛苦,你比杨白劳还苦,你是卖儿卖女了吗? 孙祥桐(叹气):我就觉得祖祖辈辈的那些田产被分掉了太可惜。 玥茹(往灶台里填柴火):田产?就冲着那些田产,你的姨太太才敢把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你到如今还被她五迷三道的。她是畅快了,一转身嫁给了长工郑栓子,好似在家里苦大仇深似的,渐渐数落你的不是,把我也骂的狗血淋头,自从她当上了妇女主任,我这些年没少挨她的整。 孙祥桐(脸气的通红):你!你! 玥茹(噘着嘴):我!我什么我!我嫁到你们孙家,我可是享过一天福没有?结了婚成天家儿不着家,抽大烟,养外面的野女人。你妈就会指派人,让我做东做西,她搓着麻将,嘴里抽着大烟乐呵着。我想多年媳妇熬成婆,好歹你爹死了,你老娘也翘辫子了,你做了一家之主,能够好好对我吧,你又把野女人接了家里来当姨太太,我这一辈子那,就没消停过。 孙祥桐(拍了拍屁股,要走人):我出去溜溜。 (朱小福上台,把骑着的自行车停放好,靛蓝色中山装,时兴的大背头,手里拎着一盒马蹄酥和一提长泾烧饼,一副奸诈相) 朱小福(笑嘻嘻地):孙老爷,我给您请安了。 孙祥桐(大吃一惊):小福,哎呦,可不敢当,可不敢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朱小福(把东西放下):你照顾了我们家几辈子,我过来瞧瞧您,还不是应该的? 玥茹(听见庭院里有声响,忙出来,揩干了手上的水):小福,你这么客气做什么,来来来,快坐下,让我瞅瞅,你今年? 朱小福(爽利地):我今年四十了!四月二十一生的,当年要不是江上的炮火,我还要迟疑些时日落地呢,一颗炮弹没留神,炸在我家附近,我就落了地,您说巧不巧? 玥茹:巧,巧。呦,真快呀,你都四十了。你爹可还好? 孙祥桐(插嘴):挺好的天儿,你提他做什么?扫兴。 朱小福(一脸的尴尬):孙老爷还是生我的气,我也时常骂我爹,干嘛和自己的老东家过不去,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自己还要看祖宗吧,我们朱家世世代代在孙家做工,生是孙家的人,死是孙家的鬼。 玥茹(忙劝解):甭跟他一般见识,他是老糊涂了,就会拿你爹当年揭发他私藏的三千大洋的事。埋在老槐树地下,早晚被虫蛀了,拿出来好,炼了钢铁,支援国家建设,赶英超美嘛! 孙祥桐:哼! 玥茹:你还别不服,照理说,当年我也应该揭你老底,让政府好好地收拾你一番。 孙祥桐:哼! 朱小福(一脸木然地站在当中介,不知如何是好):老爷,太太,我这次来,是因为知道二老的家里,许久不添置家当了,我就去华西村的家具厂买了点货,给二老添置添置。一来呢,算是替我爹给老爷赔不是,二来呢,也是我的一番孝心,希望你们不要推辞。(招呼外边人进来) 孙祥桐(转过头来):就是那个家家都住着二层小楼,村子里处处是车间,不和国家一套路子的华西村? 朱小福(边搬东西边说):可不是嘛,现在他们村子贼有钱了。我都恨自己当年没娶个华西村的媳妇儿。 孙祥桐:你就没托生对地方,城西的长江村、城东的三房巷也不都错,你怎么不去呢? 玥茹:我们江阴呀,遍地是宝,是一个村比一个村富,还是国家的政策好呀,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 孙祥桐:哼!匹夫匹妇的见识,“鸟兽不可与同群。” (家具摆上,一个朱漆穿衣镜,两套高脚座椅,一张八仙桌,一个案台) 孙祥桐(高兴地合不拢嘴):我们这么小的土坯屋子,可摆不下这么大的家具,你瞧,叫我们往哪里搁呀。 朱小福(擦了擦脸上的汗):没事,老爷太太要是嫌碍事,正好外边停着平板车,孙露就把这几个破旧家具找个偏僻的地方给扔了。现在都时兴换新家具,看着敞亮。 孙祥桐:好!好! 玥茹(往屋子里让座):小福,辛苦你了,太过意不去了,快喝点水,一会儿饭就烧好了,一起吃顿饭。 朱小福:不了,太太,趁着天还没擦黑,我得把这些旧家具拾掇出去,给二老腾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狗 二狗 江阴城中的学政衙署有一排作旧的曲廊,临水而建,绿林深掩。自科举废除之日始,这里长期是县衙占据,二十几年前政府迁至新址,这里经过修葺,被辟为颇有科举意味的观光景点。然而江阴并非是一个值得一游的城市,故而学政衙署门庭冷落,一直闲置了下去。而这里很快成了江阴人搓麻将、抹牌九的绝佳位置。江阴人惯于早起喝早茶,天刚一蒙蒙亮,一碗红汤面外加两个小笼包,在米醋里浅浅地蘸上片时,酸甜的混杂口味中,江阴人的一天就开始了。 打我记事起,上了年纪的江阴人喜欢擎着鸟笼遛鸟,画眉、八哥、鹦鹉,大抵用布头罩住,怕脏了鸟的口,非得到了学政衙署才取下罩头,撮尖了嘴逗弄一番。若要论到江阴城里养鸟的行家,非得数兴国塔边上的孙二狗。 称呼孙二狗,有些大不敬,因为他年近古稀,为老者讳,本该隐去他之前的经历,然而三五个闲人聚集在一处,不消说上三五句话便扯到孙二狗。在江阴的地界,他不是名人,胜似名人。打小起我只见过孙二狗几次面,印象不深,伛偻着身子,常年一袭中山装扮相,头上是瓜皮帽,上衣口袋里卡了一只笔,谈笑风生,却并不怎么惹人喜欢。我的所有的了解也是这几年从街谈巷议中得来的,我开始发现我此前认识的孙二狗只是我的一面之缘的孙二狗。 据说,孙二狗祖上姓张,也风光过,做过前清的道台,故而家境殷实。而这都与孙二狗无关,等他降生的时刻,日本人为兵犯南京,在江阴打了一场恶战。炮弹在城区轰轰而过,怀胎八月的母亲受了惊吓,孙二狗就提前降生。江阴地界的习俗是,早产儿是大不祥,必须要给下等人养至七岁,去除邪祟,才能谋面亲生父母。襁褓中的孙二狗被寄养在佃户孙大牛家,大牛是个粗人,一米八的大个,铁塔一般,杀紧裤腰带,双手合力,能抗动三百斤的米袋。大牛也娶妻了,可是内室不济,生不出一娃半崽来。二狗七岁那年,被巫婆用灵符去掉邪祟后,才初次见到亲生父母。 那日他被大牛家的带到兴国塔周围的张府,门漆剥落,唯有插的一杆清白天日旗,是鲜艳明快的。一地的枯黄落叶没人打理,院内的荷花池残梗支楞,横斜插在秋水中。内庭走出一个小脚女人,高颧骨,衣着素净而不失威严,唯独面如槁木。 “我是你的母亲。”她说道。 二狗“嗯”了一声,躲在大牛家的身后,小心地扯着黑麻布衣襟。 “快给太太磕头。”大牛家的“咚咚”先磕了下去。 二狗的目光里是羞怯、恐惧,他分辨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母亲,一刹时中,他与这两个女人都隔得很远。 二狗被留下了,住在东厢房里,窗明几净,素白的苏锦窗帘,同母亲一样的使人乏味。仆人阿花端上一碗红汤面,他热热的夹了两口,若干年后,他只记得那碗面,吃在口里是热的,吞咽下肚里却冷冰冰的,是腊月屋檐上挂着的冰凌,没有丝毫暖意。 二狗的学名叫沐冉。他被送进了国立暨阳小学。别看二狗傻乎乎的,功课没得说。单是一本党义,别人要学半年才粗略背得出,二狗一个礼拜就滚熟于肚。甚至被选送到南京总统府参加党义吟咏比赛,得了一等奖。二狗始终未见母亲脸上展露笑容,母亲总是板着脸,小脚碎碎地挪移着,手里是念珠,前后地转动着,她的手指是鹰爪般,干瘪、像一条冷的虫,白的吓人。 “沐冉,老爷昨儿个夸你能用功读书。”母亲嘴里难得有这种赞许之辞。 二狗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他瞅着母亲手里的念珠,桃木的,据说能辟邪,是巫婆出的主意,为了防止儿子克家人,这均是二狗所不知的,他对于念珠的旋转倒是兴味盎然。 阳光透过槐树的鎼缝流满了庭院,驴在棚厩里闷闷地吐着粗气,大牛家的在米坊里舂米,二狗每逢遇到大牛家的,都倍感亲切,刚要前去抱住,大牛家的立马退避三舍,道:“少爷。”二狗恨透了张府的上下,巴不得这深堂大院早点完蛋。 二狗的父亲喜欢养鸟,家里养的鸟多达几十种,谁都知道,张老爷是见鸟眼开,他的青光眼瞅鸟是放着光。养鸟最讲究的是训鸟,只要是孙老爷的青光眼瞧上一刻钟,再野的鸟也收拢了翅膀,俯首贴耳。父亲的话不多,二狗却跟着他学会了养鸟。 “沐冉,来,跟着爹去遛鸟去。”每日清晨,沐冉都要随着父亲围着兴国塔转个来回,后面跟着大牛。 念珠还在母亲的手里转着,二狗的目光依旧瞅着念珠,只是愈发空洞洞。这样稀里糊涂的又长养了两年,张府门前的青天白日旗换成了镰刀锤头,旗子还是崭新的,荷花着实地茂盛,小脚女人的颧骨更高了。 没多久,张府被充公,阖宅上下顿时鸟兽散,二狗和父母被安置在驴厩里,风雨不避,二狗的学习生涯也暂告一段落,他成了地主羔子,时不时被拉出来做反面教材,他分明感到了与昔日的区隔,他洗刷不掉的罪名,是父母给他安上的。 文革时期驴厩也被拆掉了,罪名是地主阶级反攻倒算的大本营。寒风中颤巍巍的父母被人反剪着双臂,二狗,已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然而他身形瘦弱,如果荷花池里的败荷。这次批斗大会上,和父母划清了界限,他的错误被定性为人民内部的矛盾,“呸”,二狗朝着父母的头上啐了一口,他甚为解恨。 这天之后,二狗搬进了他朝思暮想地孙大牛家,他也不再叫张沐冉,他只允许别人叫他孙二狗。 “张沐冉。”有时别人会故意地追着叫道。 “你老子才叫张沐冉。”二狗低声愤愤地说,这话只有他听得见。他还不敢怎么和贫下中农硬来,他得赎罪,他的地主后代的原罪。 大牛家的也唤他叫二狗,有时也变称做狗子,二狗的心中愈发欢喜。大牛家的见二狗已到结婚之期,到处里给他说媒。然而地主的后代,鲜有人愿意婚配。好不容易找了个跛足的王家丫头,二狗很是不满,他心中另有所属。 二狗心中的最佳人选时大牛的女儿翠儿。翠儿比二狗小五岁,二人眉目传情已久。虽说二狗和大牛一家并无绝对血亲,然而大牛家的对二狗一直视若己出,如此悖乱之事,在当时闹得满城风雨。 “二狗,翠儿可是你妹妹。”大牛家的道。 “翠儿就是一朵花,除了她,我谁也不娶。”二狗撇着嘴道。 翠儿立在里间的布帘后,她颇为中意二狗,而她却不敢不顾及人言。 后来到底出了事,翠儿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大牛家的呼天抢地,气的吐血,她喊道:“我非拔了这王八羔子的皮,亏我整日好吃好喝地待你。”二狗抢白了几句,被四围人拳脚相加,耳朵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一气之下二狗离家出走,藏在了城外的敔山湾,翠儿受不了指摘,自己投了井。 等到文革结束,二狗才灰溜溜地进城,谁也不知道二狗啥时候回来的,他早已是孤家寡人。张家和大牛家都先后故去,二狗倒腾起古玩来,他的货,都是从一般人家里低价收购后,倒卖给北京的达官显贵,一来二去,居然赚了不少钱。 阔起来的二狗,开始被冠以“老板”或者“专家”的称呼,他说:“叫我二狗吧。”渐渐的,谁也不知道二狗姓甚名谁,有时又有人疑心他就姓狗,也叫他“狗老板”或是“狗专家”。 但凡撇着京腔的人来到江阴地面,十有三四是为了见二狗一面,听听他对于古董的见解。谁也说不透二狗究竟从哪里学到了这见识,但是北京的人都服他,谁能有不信的。 二狗看古董有一套自己的门路,他不想那些古董学家,非要穷根究底,他讲究一看、二摸、三闻。看是看成色,摸是摸材质,闻是闻气味。什么朝代的古董,他的鼻子只要凑近了一嗅,保准能嗅得准。 二狗还是住在大牛家的旧宅,但是已经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十年之后,二狗金盆洗手,再也不赏鉴古董。大门深掩,门上挂着“身体抱恙、敬谢不敏”的牌子,谁也搞不懂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大约沉积了三五年的时间,二狗又开始抛头露面,养起了鸟来,他每月初一高价收购各种珍奇异鸟,不论你拿什么鸟来,他都给一笔丰厚的谢金。哪怕是一只再也普通不过的斑鸠,二狗也给他一百块钱。别人都说二狗傻掉了。 每当晨曦微露,二狗就穿戴好衣服,架着鸟笼溜达到学政衙署,枣红木的排凳上一坐,打上三圈麻将,不多不少,消受一上午的时光。他的规矩是日近中天,不管打完没打完,二狗必定踅回家,从不违例。 江阴不少人也有模有样的学起了二狗,认为这是他新的赚钱的门道,高价收购各种稀罕鸟,鸟市的吴大趁此发了一笔横财。然而,二狗一年后便不再购鸟,鸟市也并未就此兴盛起来,众人都俨然吃了哑巴亏。据说,钱不过是从众人的口袋流进了吴大的口袋,又流进了二狗的口袋。这其中的蹊跷事,谁也说不准。吴大却大喊冤枉。这都是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可是积习相沿,久而久之,江阴上了年纪的人,都成了提笼架鸟一族。他们以为提的不是鸟,而是二狗的命根子。也有人恨得压根直痒痒,唤手里的八哥叫二狗。 又有人传言,二狗把手里的鸟全都散掉了,只留了一条土狗作伴,他唤这条狗叫沐冉。 …… 今个儿,喝过早茶,二狗溜着他的沐冉来到了学政衙署,他落座时,已有几桌麻将噼里啪啦搓了起来。鸟笼在曲廊里整整齐齐地并排着,是钢琴的黑白键,有鸟笼的地方是黑键,空的地方是白键。 二狗来到空闲的一桌,叫了几个牌搭子,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沐冉也摇着尾巴乞怜。 这几年,江阴的外地人愈发多了起来,所以打麻将的也多是本地外地人参半。二狗今日的牌搭子也是一个本地人,两个外地人。 一个苏北口音的人涎着脸皮道:“清一色,嗳,不好意思诸位,我的手气真是不错。” 其他人脸上稍有愠色。 “这倒是我难得的好手气。”苏北人说道,“自从我老婆跟着一个浙江老板跑了,我就没走过好运气。” “唔!”一个鼻音颇重的人说道,一听便是陕西人,他胡子拉碴,黄土高原上特有的粗犷,苏北人的话,似乎让他找到了一丝慰藉。 “你老婆跑了,你倒还能沉得住气?”二狗正对面的江阴人好奇地问道,他瘦长的身躯像一根竹青的长竿,五官和身形很不对称。 “那还能怎样?总不能找老板拼命吧。”苏北人摊开双手,顺势摸了一张红中。 “女人也难说,她的心不在你这里,任你留得住人也白搭。”二狗故作深沉道,“我三老婆就是瞧上了个小白脸,我连句话也没多说,给了她一笔钱,远远地打发了,只是要她再也别出现在江阴。她倒是哭哭啼啼的,我甩了袖子,男人嘛,吐一口唾沫,就是一个钉,说出去的话,我不愿意收回来。她收了泪,倒是把我的那笔钱拿走了,所以男人,永远不要指望女人对你有真心,女人只会对钱保有持久的爱情。” 苏北人瞧了一眼二狗,眼里说不上羡慕还是嫉妒。 “我老婆跟我的感情还是蛮搭的,当年在北京组乐队时相识的,那时我还是个嘻哈族,追求着梦想,其实梦想是啥,都是滚他娘的蛋。不过老婆倒底是讨对了,现在结婚十年,也没红过脸。”竹竿得意地说,“我抱定的宗旨是,凡事老婆说了算,面子事小,老婆为大。” “男人在家里是他羞愤地上吊了,有人说他搬离了江阴,也有人说他…… 二狗似乎永远是江阴人绕不开的话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梦 第一章 江阴城北是一片低矮的山丘,树木葱茏,翻过山去,便是浩浩长江。山上鹅鼻嘴是远眺长江的最佳视角,八角亭立在悬崖峭壁间,江风阵阵,千古如斯。这里曾经是清末起就构筑的一处炮台,还有防空洞,然而久已废弃。现在早已辟为旅游之地,来江阴而不到鹅鼻嘴,便不能真正领略江阴的风骨。 江阴的风骨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九十年代,政府提出一个江**神的口号——“人心齐、民性刚、敢攀登、创一流”,其他的三点,我并无确切的作证,但是民性刚这一点,是古已有之,书之在册的。明末清初满清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只在扬州遇到了一个史可法,大军渡江到了江阴便遇到了硬骨头。当初的典史阎应元带领江阴百姓抵抗满清入侵,数万人坚守八十一日,全部遇难。说来饶有趣味,这些人的死不是殉明,而是反对剃发令。更吊诡的是,褒奖他们气节的反而是清朝官员。道光年间,时任江苏学政姚文田手书“忠义之邦”四字,嵌于江阴的南城门。又有人题写挽联:“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这些都是清朝官员光明正大做的事,似乎当年的死义和清朝毫无关系,反而成了被清廷拿来标榜传统的仁义道德的工具,而江阴百姓也习以为常,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赞叹着死难者的英勇。 听老辈人说,1937年国军为了阻止日军,在江阴打了一场恶战,炮声震天,数不清的炮弹江阴城炸了个底朝天,飞机在天上“吱……呃呃”地发出恐怖的声响,日色无光,像大雨欲来的低气压下低飞的燕子,擦着屋顶就飞过了去。江阴人都说,这阵乱炸比当年侯营长炮轰兴国塔要厉害多了。古老的城墙到底抵抗不住现代炮火的冲击,南门被炸开了一个大缺口,“义”和“之”两字被轰得粉碎,只残存了“忠”、“邦”二字,在城门上孤零零地对着腾起烟雾中凄凉的江阴城。雄赳赳的日军汹涌而至,端着步枪,遇着稍有反抗者就杀,我的师傅的授业恩师,换句话说我的师祖,江阴一代名医曹颖甫先生也死于是役,当时年过花甲的曹先生不忍日军在城内的残暴之举,前去同日军军官讲理,横死街头。每当忆及此处,师傅便会冷眼滂沱。 城西有一座天主教堂,当时身怀六甲的母亲因为是教民的缘故,同父亲躲避至此,教会因涉及外交之故,日军不能私自闯入,一家人才幸免于难。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母亲生我时,滴水成冰,她已经鲜进汤水,一个人昏沉沉地躺在卧榻上,父亲急得团团转,城内缺米少粮,但凡能吃的都被日军搜刮而去,他们却把守城门甚严,稍有携带粮食者,便被拖至城外,就地枪决。而这时偏又从南京传来了日军大屠杀的消息,母亲本家便在南京的秦淮河边,听闻此事后,母亲“唉呀”一声,痛哭地昏死过去,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降生到人间。 打我记事起,教堂的教民还剩下三四户,剩下的都悄无声息地逃到大后方。父亲一来没有盘资,二来他坚信日军不敢擅闯宗教圣地,依照他的原话,“日本人敢得罪中国的孔子,却没有得罪西方的上帝的胆量。” 父亲每日戴着十字架,在丘墟遍地的江阴城里同亨利神父布道,汪精卫已经在南京成立了伪政府,宣传大东亚共荣、日华友善等理念。江阴的伪县长姓魏,魏县长违背了汪总统的意旨,他本来就有着满清遗老的臭味,头几年溥仪成立伪满洲国时,他投奔而去,三年前回来,据他说,是被封了五品顶戴,可以在尚书房行走。然而他顾念乡梓,向溥仪痛陈了三日忠孝不能两全,才得以告老还乡。离开江阴时,他还是一个环堵萧然的破落户,无甚资财,这次归来,他一面讨好日军的大队长,一面又去南京疏通关系,居然谋得了县长的职务。 一日在青果街,亨利神父同魏县长的车队迎面遇见,父亲深谙魏县长的品行,劝亨利神父退至路边,然而亨利神父不把魏县长放在眼里,驴车并未相让,魏县长的卫兵把驴车推搡到了过舜井处,亨利神父从驴上翻落而下,一个趔趄,跌倒了井口。 看着卫兵趾高气昂的姿态,亨利神父拍打掉身上的泥土,在胸前比划着十字架道:“上帝呀,愿你惩罚这些疯狂的匪徒吧!” “洋鬼子,不看在日本人的面子上,老子早冲进去把你的教堂砸了!”卫兵嘴里叼着烟,歪着头,哼哼唧唧地说。 “放肆!”魏县长把车窗摇下来,训斥了一番卫兵,又道,“呦,这不是神父大人嘛,别来无恙,我的手下不知好歹,得罪了你,你多担待,有时间,我还要多多叨扰,请教福音之事。” 亨利神父恍然想起当年他曾和魏县长有过一番孔教和耶教的争论,当时孔教式微,魏县长天天跑到教堂门前指手画脚,说这是洋人的把戏,不但骗人财物,还**民女。一气之下,亨利神父纠集了一批信徒,将孔庙里丈来高的孔子坐像拆了,我的父亲也赫然在列。 魏县长大义凛然地拿着火把,号召围观的百姓要把教堂烧了,以血还血。可是百姓围观的尽管围观着,并没有什么举动,你言我语,神情木然地像是在看春江戏院台上的京戏,却并不站出来支持魏县长。然而恼怒的魏县长却如同发疯了一般,又拿脑袋撞教堂的木门,“咚咚”,听的人心里直发颤。父亲说,幸好侯县长及时赶到,也就是后来被北洋政府枪毙的那个,把魏县长轰出了江阴城。 正如俗语说的那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魏县长再次回城,已经是一个一县之尊,日本人虽然才是真正的太上皇,可这个太上皇却是不管事的,他们只管有没有人反日,并不管理民政,魏县长这几年已经狠狠刮了一笔,他除了传扬汪精卫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地位,还修缮了孔庙,重塑了孔子金身,比当年的孔像气势还要足。 正对面的天主教堂,反而门庭冷落,亨利神父同父亲暗自嗟叹,亨利神父当初选址孔庙对面,就是为了当面锣对面鼓的打压孔教,可如今峰回路转,被新文化打得满地爪牙的孔教,在魏县长的主政下回光返照。 魏县长还气不忿地是,正是城西刘家的老大、常州书院的学政刘举人的后人——刘半农,挑起了新文化运动的大旗,他一气之下,刘家之人早已人去楼空,魏县长将此地列为“养匪之所”,所有学生均要五月四日随从老师至此声讨刘家的劣习,引以为戒。 “呦,赵铭钦,还在跟着神父大人祈求上帝呢?现如今潮流改换为日本武士道了。”魏县长瞥见神父身后的父亲,故意扬起腔调道。 说起父亲与魏县长的渊源,还得从二十年前的新文化运动说起,刘半农在北京参与《新青年》的编纂正是火热,为了扩大声势,他与钱玄同故弄玄虚,唱起对台戏。每期他还必寄给在家的胞弟刘天华,然而刘天华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在兴国塔的戏鱼池畔研习他的二胡,杂志则是在学生中传扬出去。《新青年》就此为江阴的学子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而在父亲看来,亨利神父俨然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化身,他会拿着各色糖果,递给这些十几岁的孩童吃,和蔼可亲的面容,像温暖的太阳,父亲认为民主的德先生,就是这么的让人亲近;而亨利神父又有一个实验室,里面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显微镜、望远镜等等不一而足,每逢十五月圆之夜,江阴不少人家的孩子,欢快地跑到教堂里,对着天空好奇地望着月亮,他们发现,月亮上的黑斑不是嫦娥,而就是一个个的黑斑,这不恰是科学的赛先生吗? 当时的暨阳学堂国文教师正是魏县长,魏县长正在摇头晃脑地讲解“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父亲突然站起来问道:“亨利神父的望远镜看到月亮上并没有嫦娥。”魏县长的脸气得十二分暴怒,嘴角的胡子翘着如屋檐的飞角。他勒令学生不准会魏县长站在教堂门口,我的父亲也就此被劝退学,离开了暨阳学堂,投身上亨利神父门下。 “魏老师,托您的福,我对于上帝还是充满信心。”父亲这么称呼着,并没有行魏县长当年传授的跪拜大礼。 “忘了祖宗的东西。”魏县长侮蔑地乜了一眼,车队扬尘而去。 渐渐地,教堂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少人家搬到了乡下,投亲靠友。我家暂住在教堂的东面的杂物间里,隔壁就是春妮一家。春妮的父母也是虔诚的耶教徒,在蒙亨利神父洗礼之前,她的父亲是一个劣迹昭彰的赌徒。 江阴的赌摊处于半开放状态,在城南逼仄的刘伶巷里就有几处赌摊,老板大都以茶馆的名义,行赌博之事。只消打点好官面上人物,就可以放胆地开赌摊。春妮的父亲钱老大的家产,大抵是在这里输光的,从祖宅到田畴,祖上是怎么一点点积攒下的,他是怎么大把地输出去。最后悦来茶馆的孙老板拿着账本结算,一五一十地把钱老大的钱财取走了。一家人在风雪交加中搬离了祖宅,亨利神父收留了他,春妮也同我一样,出生在教堂里。 每日教堂的圣歌,就是我们童年最好的伴奏。钱老大从此变得老实巴交,管着教堂土地的收租一事,他的一丝不苟,深得亨利神父的赞许。 “钱老大,上帝知道你是虔诚的羔羊,我在祷告上帝,他会保佑你和你的家人。”亨利神父笑眯眯的眼睛里永远有着无穷的善念。 钱老大每到此时,都会脸上笑开了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梦 第三章 从无锡下火车后,钱老大的驴车早早在此等候了。车辆缓缓地行驶在路基上,自打我上次离开江阴,虽无甚时日,我却好奇地向钱老大打听情形的变动。 “沐冉,现在全城的人都发动了起来,在城西的农田上搭起了高炉,嚯,足足有那么高!”钱老大兴奋地踮起脚尖,将一只手臂向高处比划着,“比兴国塔还要高一截。” 我心里暗自发笑,他不懂得长短,只能这么比划给我看。 “君山上的树木看了一大片,好些个一个人抱都抱不过来,呶,我这个驴车就派上用场了,但是还不够,要十匹驴子,前后排好了顺利,一起发力,才能够呢。就这么着,我的驴子都撑不住,你看,”钱老大指指驴子身上的凹陷的勒痕,“看的我有时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痛,毕竟这驴子跟了我十几年了。从日本人时代逃荒到现在,哪一件事缺了它,就是嫁春妮,我也没含糊,但到底是拿它当自己的家人看待。” “春妮嫁给谁了?”我万料不及春妮竟然出嫁了,一脸的惊异。我临行时,春妮还在识字班里学习认字,识字班就在文庙的空地上,一圈人围坐在地上,仿佛当初魏县长召集的念子曰诗云的书童。 “沐冉哥,我也要向你一般,识文断字,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老封建思想了,我要做新时代的女性。”春妮将我拉至角落里,悄悄地说。 “那等我回来,考考你。”我打趣道。 一旁的柳树,临花照水,风姿绰约,轻摆柔裙,并不理会我们的谈话。 钱老大接过话茬说:“我曾经是教民,又受过批判,故而矮人一等。哪有谁愿意娶春妮。她在识字班也不识好歹,成日里咋咋呼呼,和狗剩那些人混在一起,日暮才回家。她娘死得早,我就指望她这一个人,千万可别出了差池,索性就攀上了郑屠户家。” 钱老大取出火镰,擦着了火,吧嗒着吸旱烟,他并没有回脸,青烟升腾而上,织起了一张迷离的网。 狗剩是江阴城里出了名的偷鸡摸狗之徒,幼年就没了爹娘,跟着祖母度日。他游手好闲,混迹市井,因占卖豆腐的李瘸子老婆的便宜被抓了现行,他一怒之下,把李瘸子打得不成人形,为了赔医药费,把祖传的六亩薄田和一间茅草房赔给了李瘸子。这可倒好,没半年功夫,土改队来了,要依据土地划成分。狗剩和祖母贫不立锥之地,被划成了贫农。而李瘸子家按理说应是中农,却因为凭空多出了两亩田,成了富农之家,顿时在江阴城里成了时常被批斗整肃的一族。狗剩却神气活现地成了民兵队的小队长,依旧是揩油东家,欺负西家,我想钱老大或许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免得白吃亏,让狗剩坏了春妮的名声。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