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第二季》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紫色蒲公英】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闹相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九州 天穹之律 无边海洋中,有一片文明繁盛的陆地,生活着不同的种族。随着对周遭世界的探知,诸族逐渐感觉到彼此的存在,jiāo汇融合。终于有一日,一个人族皇帝统一了这片陆地,将已知的区域划分为殇、瀚、宁、中、澜、宛、越、云、雷九个州。尽管之后一场巨大的洪水改变了陆地的轮廓,在它的中央造出三个广阔的内海。但从人族皇帝分封的那一日起,这个世界便被称为“九州”。 “三陆九州”,正是这个世界地理的最好写照,被大洪水分开的东陆、西陆和北陆上,各有一些神奇的风景。云州人迹罕至,雷州dú瘴密布,中州土地肥沃,澜州山脊高耸,越州野地荒瘠,宛州山水jiāo融,殇州冰寒高原,瀚州一马平川,宁州山林繁盛。三陆之中,有潍海、涣海和滁缭海三个内海将陆地隔开,三陆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浩瀚洋。 智慧的生物在九州上分布极广,创造了无数浩瀚璀璨的文明。 人族在九州之上分布最广,凭借坚忍、耐力、无穷无尽的yù望以及强大的繁殖能力成了九州大地上的汹汹主流,人族中的一支华族占据了东陆四州的大部分地区,凭借农耕文明创造了九州中最盛大与繁华的文明;另一支居于北陆瀚州的蛮族,则过着游牧的生活,成为草原上的霸主。 羽族的外形酷似人类,却能够感受明月之力凝出羽翼飞翔,主要居住在北陆宁州的丛林之中。他们精擅shè术,善于航海。能够飞翔的他们以天空和高处为尊,不同于人类总是试图改变周围的环境以适应他们的需求,羽族对赖以生存的树木极为崇敬。 夸父是体型巨大的种族,身高力大,主要生活在条件艰苦的北陆殇州。也唯有他们能够适应那里寒冷的高原。他们因为地域的分散,文明程度不高,却对自然有着自己独特的体悟。 河络较人类短小但体型匀称可爱。河络对于创造有着狂热的追求,信仰极度虔诚,坚信创造才是他们生命的意义所在。代表创造的火对河络来说是最崇高的事物,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他们的造物总是九州最好的。 神秘的鲛人生活在水中,因此和陆上的种族接触不多。他们偶尔会将城市浮上水面与其他各族jiāo易,就成为各族口中的传说。他们的男子凶猛而女子柔媚,是九州水域中一道难得的风景线。 九州中最为神奇的种族就是魅,他们本是纯粹精神的造物,却可以通过被称为“凝聚”的过程为自己创造一副实体,将外表变得和其他各族一样,从而融入进他们的生活,凝聚的过程漫长且艰难,且极易失败,但多数的魅还是无怨无悔地为自己创造一副形体,以体验真实的生活。 智慧的繁衍带来组织和秩序,也带来对抗与冲突。种族与种族,文明与文明,个体与环境,冲突在九州的历史上未曾间断。其中最主要的矛盾,便是名为“天驱”和“辰月”这两个组织的对抗。 “天驱”之中,尽是心怀“守护”信念的武士,他们面对的,是主要由行事诡秘的秘术士组成的“辰月”。这两者各自代表了创世的主神“荒”与“墟”,因此天驱和辰月的矛盾,是物质与精神,无序和有序之间矛盾的具象化。 璀璨的星辰,瑰丽的海洋,空寂的山川河流,熙攘的喧嚣都市,珍奇的异兽,玄妙的种族……一切尽在“九州”世界。 九州 葵花之卷 待至英雄们在铁铸的摇篮中长成, 勇敢的心像从前一样, 去造访万能的神祗, 而在这之前, 我却常感到: 与其孤步跋涉,不如安然沉睡。 北岛 当古lún俄、阿堪提和古风尘站在同一片大地上,即便天空也被他们的光辉照亮。 谢墨《北瀚源流》 血葵帝君 九州历史上,人类皇帝几乎一直凌驾于其他种族的统治者之上,被看作某种意义上的“九州之主”。 可考证的历史中,人类组建的皇朝总是能以“中央政权”的身份向着诸族派出使者和索取供奉,诸族在多数情况下也谨慎地保持着对“人类”的尊重,表面上甘心以边地政权自居。 相比起来,羽人、夸父、河络、鲛人,以及那个和东陆人血缘相通文化却迥然不同的北陆蛮族,在政治上就有点不太成熟了。 整个大胤的七百多年里,羽人始终维持着古老、典雅而自由的城邦制,羽皇虽然也有收税和蓄兵的权力,但更多是一个宗教意义上的皇帝,受到各个城邦的供养和尊重。一旦这些城邦对羽皇产生怀疑,他们就会试图“和平地”推翻他然后换一个新的,如果羽皇的势力不断壮大,又拒绝“和平地”被推翻,他可能就得人头落地,新任的羽皇会优雅地走过曾经洒上前任鲜血的地面,走向自己的王座。所以羽皇的位置始终在羽族最大的三姓贵族羽、翼、风之间流动,换了一姓皇帝甚至不能看做改朝换代,因为这太常见了。而真正的权力始终掌握在各个城邦的世袭贵族们手里。 蛮族的状况比羽人还要糟糕一点,那时在北陆瀚州,蛮族人分布最广的草原上,小部落数目多得统计不过来。蛮族部落之间的分分合合非常频繁,蛮族人之间真正紧密的联系只有血缘。这些小部落几乎是连年打仗,打仗就死人,死得差不多了就休养生息,过十几年人口多起来了再打。对于东陆华族来说,理解这些蛮子的想法实在太难,所以东陆人对于蛮族素来采取了抛诸脑后的态度,在胤朝前期,外jiāo仅仅针对羽族和河络,蛮族和夸父完全没有被纳入考虑。贫瘠的瀚州草原,也实在不是东陆华族要努力去争夺的,瀚州的千里土地,在他们眼里大概还比不上淮安城里的一间好铺面。 胤朝在建国后的两百多年里,皇帝仁政,诸侯用命,国家渐渐从战争的创伤中复苏,宛州神速地成为经济之都,东陆的军事力量也增长到一个令人惊叹的高度,即便燕返湖的决战中有过一次巨大的折损,在其后不到十年就完全恢复了。 这种局面让后代皇帝都过得非常无聊,因为他们的祖先白胤太过强大,给他们留下的社稷太过安稳,乃至于他们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大概没事研究研究书画就好了吧。所以那几代皇帝的文采都不错,尤其以胤光毅帝为代表,前后几代的皇帝共称为“白氏七贤堂”,胤朝进入了全盛的顶峰,史称“煌极四十年”。 在这个烈火烹油、野花着锦的时代背后,有一个人用极低的声音说: “生的必零落,强的必毁灭。” 胤朝历史上最巨大的黑影之一,已经决定降临这片毫无防备的土地,他的名字叫做古lún俄。 国师古lún俄。 “神之窥视者”古lún俄。 “血葵帝君”古lún俄。 这无数尊号的背后,是个眼蒙黑布、沉默寡言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更没有人能真正明白他的心,他到来,是为了带来神对这世界的喻示,他是神的手、神的鞭子、神的悲哀,他惩罚一切,包括他自己。 有一群无知的人预先为这位神的使者准备了舞台,他们是当时帝都掌权的阉党。 天启城恢弘的太清宫里,一直有着数量庞大的阉人在后廷为皇帝和嫔妃们服务,他们有着一套和外臣差不多的仕官制度,其中官衔最高的是“四监”,官衔大约相当于九卿的副手。内监制度到了胤光毅帝的时候,开始畸变了。胤光毅帝年轻时候豪迈洒脱,对人也和善,并不歧视阉人,他任用女xìng的同时,也任用了相当多有一定能力的阉人。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他自己虽然能够压制这些阉人,他的儿子却没有这个能力。 胤光毅帝过世之后,太子白礼年即位,xìng格不似其父,异常懦弱。胤光毅帝的皇后是他从民间选择的,备受宠爱,为了这位皇后还挑战了几百年来皇室立后的规矩,所以生下儿子之后,宠爱有加,指派了手下最得力的几个内监看护,导致太子对于内监的依赖极大。试想一个终日只接触阉人的少年,又怎么会有坚强的意志和宏大的决心呢?又怎么会不把这些阉人当作自己的手足心腹呢。 阉人们取得了对朝党的胜利之后,立刻着手加强自己的权力。阉党领袖不再满足于自己的权力局限于内廷,他们大肆收受贿赂,买卖官爵,倒卖土地。英武的胤光毅帝在皇家内库里给他的儿子留下了多达七千万金铢的巨额资产,但这些金铢在内监的把持下,休说用于朝政,就是皇帝自己能用到的,也百中无一。 这期间共有得势的内监十人,天启城内称为“内廷十尊”,到了胤灵帝时,内监的权力已经达到惊人程度。十尊之下,还有十虎、五犬、十三太保、四十孙之类称呼,其中有一个从北陆来的少年蛮族,当时还只是十三太保之一的打手,但他却有着强大的野心和与之相符的武技,这个人叫做吕眉山。 胤光毅帝的儿子白礼年,只当了七年的皇帝,就暴卒了。后人往往认为那是阉党作乱dú杀,但事实上,对于阉党来说,让这个昏聩的皇帝当政越久,反而对他们越有利,只是作史者往往喜欢把罪愆都推给当时代的恶人。 白礼年谥号胤灵帝,这谥号表示皇帝当政不勤,在他死去的时候,当年的内廷十尊已经只剩下六人,而当年的少年吕眉山,也已经成为羽林天军的左将军,权倾朝野。 内监们并不打算让新的皇帝即位,白礼年虽然嫔妃众多,但只有两个子嗣,其中一个是个痴呆,另一个倒是有些雄才大略的苗头,可惜在白礼年刚死不久,他就在入宫路上落水死了。 白家的宗祠从光毅帝的后裔中不停挑选可堪帝任的后辈,但此刻天启内的阉党势力已经达到极点,而开始自己和自己产生矛盾,首先是掌香内监被指责对皇室子嗣不足负有责任,被御史大夫弹劾,莫名其妙死在牢中。然后余下的内廷四尊又争抢监国之位。 在他们互相争权夺利的过程中,宗祠党推出了三个根据律法有继承权利,且看上去有些人君姿态的皇子皇孙,但甚至没有经过监国们的否定,那些朝中攀附阉党的大臣就已经纷纷起来反对。 这是长达一年零三个月的无王时期,在一种奇怪的情绪下,天启的公卿们醉生梦死,事实上,不仅仅是天启,整个东陆都处于一种混乱的态势:诸侯们没有人站出来去讨伐阉党,也没有人关心太清宫的座位已经虚置,整个时代都处于浮躁和喧嚣当中。 胤史研究者有一个著名的争论,就是如果逊王能够提早统一北陆,无王时期的东陆是否就已经是蛮族的囊中之物。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主流的史观认为无王时期虽然群龙无首,但诸侯的力量并没有降低,阉党虽然专权,但东陆的力量根本还没有动摇。 而事实上,阉党们或许可以让大胤慢慢腐朽,但一个巨大的影子已经开始注视他们。 [《女论》] 胤光毅帝的主要作品是《女论》,从一个女xìng嫁入夫家后的着眼点入手,解说他心中的朝廷,说君臣应该如何相处、皇帝和诸侯之间的关系等等,循循善诱,温和雅正。这篇文论也顺带提高了女xìng的地位,从胤光毅帝开始,除了内宫官职例如“婕妤”之类,贵族女xìng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出任大臣了,贵族家中如果没有儿子继承,女儿也可以继承家业了。 神之古尔沁 当阉党们正风风火火地把东陆局势弄得一片狼藉时,远在北陆瀚州,巨变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 英雄在尝试缔造历史,这一次登上历史舞台的英雄,名叫阿堪提,后世尊称他为“逊王”。 “鹰王”阿堪提。“神之右手”阿堪提。“蛮族皇帝”阿堪提。“古尔沁的狮头雄鹰”阿堪提。 他的尊号一点不比古lún俄少,然而这所有尊号加起来,都无法描述他对于蛮族人的重要意义。他是第一个把蛮族从数百个乱战的部落合并为一个国家的人,从他开始,蛮族有了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大君”。 他的继承者直到五百多年后才出现,青阳部的主人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秉承逊王的意志,进一步把蛮族的政治制度推进到君主制,建立了蛮族历史上第一个国家“青阳国”。这是“逊王”阿堪提穷一生之努力意图实现的目标,但是在堪堪触到这个终点前,他倒下了,历史因为他的倒下延后了五百多年,蛮族人普遍认为如果逊王能够再活三十年,他就可以带领蛮族称霸九州,建立属于蛮族的国度。 可他偏偏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历史学家们说即便阿堪提在最荣华绚烂的壮年不幸薨逝,他仍旧是蛮族历史上最伟大的领袖,没有“之一”。可以说他的力量把蛮族的历史强行提前了数百年,把蛮族变成一个东陆华族的对手。 可这个缔造奇迹的人却没有姓氏,因为他卑下的出身。他是个奴隶,蛮族把这种失去牛羊和自由、生命都归属于主人的贱民称作“孛斡勒”。东陆史官有些时候把逊王称作“阿堪提古尔沁”,但这是错误的,古尔沁并非阿堪提的姓氏,是指阿堪提建立的“神王部落”,“古尔沁”在蛮语中就是“神王”的意思,是指受到神的授权管理一个世界的人。 阿堪提父母不明,他出生后,一直是个放羊的小奴隶,随着主人的马队流转,放牧的范围大约在后来称为“银羊寨”的一片北部草原,在朔方原以西大约五百里的地方。当时这种放牧的小奴隶很多,若没有因为勇武被选为战士,那么放羊到三十多岁也就冻饿而死了。 根据蛮族人代代相传的故事,阿堪提个子不高,跟女人差不多,也并不魁梧,甚至算不得勇武善战,他唯一一件爱好是酿酒,他发明了经过连续四道蒸馏精粹的烈酒“古尔沁酒”,这酒在东陆称为“青阳魂”,但其实和青阳部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逊王之后青阳酿造这种酒最为正宗。 这个本该在三十多岁悄无声息死去的奴隶崽子,却因为一个人,改变了一生。 这个人,就是“血葵帝君”古lún俄。 东陆人是直到风炎朝北征时才发现,原来祸害了东陆前后两代人的“血葵帝君”在瀚州留下了那么多的足迹。阿堪提的英雄人生中,每个关键的时刻,总有一个眼蒙纱布、沉默寡言的羽人出现在他左右,历史上只有一个人有着如此鲜明的特征,那就是古lún俄。在他堂而皇之地踏入天启城当上“国师”前,他似乎一直在瀚州游dàng,就像一个孤魂。古lún俄和逊王衬遇时,逊王还只有六岁,而那时古lún俄的年纪已经无法考证了,根据《大胤皇家镜明史》的记述,古lún俄外表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衰老不变化,仿佛妖魔。而古lún俄第一次见面就直接告诉阿堪提“你是第二个人”,那么第一个人应该是古lún俄自己,他把当时只有六岁的逊王看作了伙伴。古lún俄的授业使得这个小奴隶迅速地掌握了普通蛮族人无法想象的大量知识,传说这位辰月教宗有把知识直接烙印入他人记忆深处的能力,至于为什么古lún俄如此看重一个六岁的小奴隶,迄今未有定论,但《北瀚源流》中推测这和蛮族的圣书《石鼓卷》有关。 阿堪提是公认的蛮族历史上唯一一个能够记诵全本《石鼓卷》的人,迄今无人能解释为什么一个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小奴隶会记诵全本的圣书,蛮族人因此确信阿堪提是盘鞑天神的使者,通晓过去未来的一切秘密,他的知识只能是神赐予的。 “尊主”古lún俄也是因为《石鼓卷》而认可阿堪提的,《逊王传》中记载,在战乱的时代,尊主悲哀而孤独地行走在草原上,跟随他的只有一匹长角的母马和一支黑色的长幡,他用双眼见证了人世间的残酷之后,不忍再面对鲜血和死亡,所以用铅水淋入自己的眼睛,使自己变成瞎子,再用黑布永远覆盖起来。经过很多年后他再次返回瀚州,向着石鼓山漫步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正从石鼓山的上方平铺整片草原,这时他听到了牧人的歌声。那个唱歌的人就是六岁的逊王,他在石鼓山下牧羊,以歌声唱颂《石鼓卷》的内容,天地间至伟大的知识让尊主也在一瞬间流下泪来。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大地的时候,尊主意识到他找到了他等待百余年的人,他走上前去把刚刚入睡的阿堪提唤醒,向他展示力量和知识,以手按在阿堪提的头顶和他订盟,许他为蛮族自世界开始的第一位主人。 从那一日开始阿堪提仿佛脱胎换骨,很快他就以出众的学识被主人提拔,摆脱了放羊奴隶的身份。当时他的主人是草原上最大的部落“蔑儿乞部”的主人达罕,达罕有数以万计的奴隶和数以万计的武士,他选择了十个人,称为“十狗”,准备讨伐草原上不听命于他的部落,这十个人年轻有为,都是达罕的义子。此时,年仅十二岁的阿堪提还只是个“有才能的奴隶”,他跟随十狗之一萨剌儿向着南方讨伐小部落“真颜”,萨剌儿自己非常贪杯,又信任阿堪提的本领,每每在喝醉的时候把指挥权jiāo给阿堪提。于是在真颜部发动夜袭的时候,阿堪提平生第一次指挥迎敌。 阿堪提在黑暗中以“龙座双翼阵”御敌,在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成功地击溃了真颜部主力,战报传到真颜部主人的帐篷里,真颜部立刻投降了。 萨剌儿非常高兴地把这个消息报给达罕,达罕惊叹于这个小奴隶的智慧,破例任命他为萨剌儿的副手,这时候阿堪提刚满十三岁。阿堪提登上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高峰,也遭遇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悲伤“光母”阿甘达。 阿甘达那时候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是真颜部主人的庶出女儿,出身不高,却是真颜部里最有名的女人。那是因为她的美丽和贤淑。蔑儿乞部和真颜部最大的冲突也是阿甘达,达罕想迎娶阿甘达为他的一帐妻子,而真颜部主人舍不得这个珍宝般的女儿。开战之前,阿甘达劝说父亲夜袭,并且说如果夜袭失败,只要把她献给达罕也可以免于灭族。但是结果出现了一个致命的意外,真颜部的主人坚持要把女儿嫁给战胜真颜部的英雄,不是达罕,而是阿堪提。 那时尚且年幼的阿堪提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达罕那里留下了何等恶劣的印象,他夺走了达罕梦寐以求的女人。他很高兴,认为他第一次有了一个家,有人会伴随他一直到生命结束。但萨剌儿渐渐无法忍受达罕对阿堪提的倚重,他悄悄安chā了一个自己的人到阿堪提的手下,佯装刺杀自己,结果被认为是主使的阿堪提被抓了起来,萨剌儿的重兵在一夜之间包围了阿堪提的几百名属下。萨剌儿一面向达罕送信,一面对阿堪提施以酷刑,意图使他认罪。萨剌儿还命令阿甘达给阿堪提送饭,这样阿甘达看见丈夫的痛楚,也可能招供。《逊王传》里说正是这给了阿堪提生机,阿甘达是大雪山深处诞生的神女,她有着治疗世人苦难的力量,她以自己的rǔ汁哺育阿堪提,这rǔ汁是疗伤的圣yào。这常常被东陆史学家们耻笑,因为阿甘达那时还没有怀孕,是个十五六岁的少fù,哪里会有rǔ汁哺育自己的丈夫?但是蛮族又确实有记载说,某些血统的女xìng,rǔ汁对于治疗伤重将死的人有着神奇的效果。而且阿堪提在被捕之时就告诉阿甘达,他需要撑过十一天,如果他能活过十一天,他就将得到拯救。 强韧的生命力、运气,也许还有阿甘达的rǔ汁让阿堪提撑过了十一天,那拯救他的人如约而来。尊主在和阿堪提订盟的时候曾经许诺他,无论身处世界的哪个角落,在阿堪提需要支持的时候,尊主会在十一日内赶来。 尊主对于他所见的一切表达了暴怒,对阿堪提的敌人施以了惩罚。 萨剌儿手下的千余人被尊主一次杀戮干净,阿堪提和他的手下得到了拯救。那些被阿堪提招募来套马的贫苦牧民仰慕阿堪提的勇气和正直,表示愿意为他效死。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此时阿堪提可以宣布他成立一个新的部落了,阿堪提确实也如此做了,这个部落遵从尊主的意见,起名为“古尔沁”。阿堪提的班底是大约四百多个勇武善战的男人,这也是古尔沁部落最初的人口。这个部落太小了,随时可能被大部落夷灭,他们成立自己的部落后第一件事就是考虑如何求生。 达罕的大军已经在来讨伐阿堪提的路上了,阿堪提杀死了萨剌儿和他的部属,达罕说这是一场叛乱。以当时阿堪提的人手,完全没有胜算,而古尔沁部落的人们不愿意抛弃他,表示愿意和他一起战死。这时候阿甘达站了出来,说如果达罕讨伐的借口是为了他的义子复仇,那么阿堪提可以成为达罕的新义子。阿甘达愿意去达罕的营寨里当人质,如果阿堪提真的是叛乱,达罕随时可以杀死她。古尔沁部落的男人们因阿甘达的提议而愤怒了,他们提出即便战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能把阿甘达jiāo给达罕。 阿甘达说她愿意和阿堪提独自谈谈。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这场谈话进行了整整一日一夜,当晨光照在阿堪提的帐篷上时,阿甘达走了出来,骑上一匹白马,默默地离开了这些男人。她没有告别,也没有回头,阿堪提也没有阻拦她,只是望着她的背影,保持沉默。 阿甘达在蔑儿乞部的外jiāo很快取得了结果,达罕声称他明白了其实萨剌儿做错了事,阿堪提杀死他是迫不得已。所以阿堪提继承了萨剌儿作为达罕义子的一切地位,并拥有一个半独立的部落“古尔沁”,达罕还愿意借给阿堪提三千个骑马的男人,以充实他的军队。如果有朝一日阿堪提要赎回阿甘达的自由,他必须jiāo还三千个骑马的男人给达罕。三千个骑马的男人,在那个时代是一笔足以奠定王座基础的力量。这是古尔沁部落纵横草原的开端。 愤怒于阿甘达的舍身,古尔沁部落的男人们如同一群狂暴的狮子扫dàng了一个又一个部落,这其中尊主馈赠的甲胄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尊主馈赠的甲胄均是河络制器,一共一万具,价值高昂,和蛮族通用的牛皮罩铠相比,简直是不可摧毁的护具。 很快古尔沁部落在草原上有了赫赫威名,他们如同死神,违抗他们的人难免死亡的惩罚。达罕不断地提升阿堪提的地位,这个阶段阿堪提和达罕关系最融洽,达罕每天都在帐篷里等待斥候带来阿堪提取胜的新消息,原本强大的蔑儿乞部隐约有草原霸主的声威了。但是阿堪提狮子般的侵略,是因为他急于获得战功来赎回他的妻子。阿堪提太着急了,他清楚达罕对于阿甘达的垂涎,他不能失去他视同生命的女人,所以试图挡在他征途上的男人都被砍草一样杀死。 达罕很快意识到阿堪提对自己已经是威胁了,因为人们更敬畏的是古尔沁部落的战斗力,而非达罕的威严。达罕试图把阿堪提从蔑儿乞部落中逐出,所以他慷慨地表示可以给古尔沁部落以自由,不必再依附于蔑儿乞部,从此古尔沁部落夺取的牧场都归于他们自己,只要把新生的牛犊和羔羊作为贡品jiāo给蔑儿乞部就可以了。 阿堪提得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并非欣喜,而是要赎回阿甘达。但是达罕拒绝了,其时达罕已经五十六岁,对于生存环境恶劣的蛮族人来说,他大概已经失去了宠爱女人的能力。但他依然拒绝jiāo换阿甘达,也许是这位草原天女的美丽令他不忍割舍,也许是他认为抓住这个女人阿堪提才不会把矛头指向他。他对外放出消息说,阿甘达为了和平的时代,已经决意结束和阿堪提的婚姻,嫁作达罕的大阏氏。 可以想象阿堪提当时的暴怒,三天之内,飓风一样的古尔沁骑兵逼近达罕的大寨。此刻整个草原上的人都在期待阿堪提和达罕的大战,胜利者也许会成为草原的主人,若是两败俱伤,小部落将得到兴起的机会。 又是阿甘达站了起来,要求作为达罕的使者去和阿堪提谈判。出乎阿堪提的预料,阿甘达要求他停止对达罕的战争,阿甘达认为草原数百年来惨烈的战争太多了,如今只要达罕和阿堪提愿意把两个部落合并,就会成为草原上无人可比的大部落,从而成就平安的时代。阿堪提显然不能认同自己的妻子说出这样的话,从而怀疑自己的妻子从身体到内心已经被达罕霸占。他试图提出要阿甘达回归自己身边,阿甘达同意了,但是条件是阿堪提jiāo出全部的军队给达罕,和她一起去银羊寨过普通牧民的生活。 一切的英雄都不理解女人,阿堪提的故事再次证明了这一点,他把这看做是阿甘达背叛自己的证据。达罕狡诈地在此时放出消息说只要阿堪提愿意jiāo出所有军队,他愿意把阿甘达和阿堪提的孩子视作自己的继承者,也就是未来的草原之主。而阿堪提和阿甘达已经数年没有见面,显然阿甘达不可能怀上阿堪提的孩子,如果她是怀孕之身,那个孩子的父亲只能是达罕。此时连阿甘达都不能劝说这只发狂的鹰了,阿堪提绝望地以为自己的妻子已经是达罕的女人,这一切只是一个yīn谋,他狮子般咆哮,眼眶里流出鲜血,却不忍心把战刀对准阿甘达,所以他只能在漆黑的夜里嚎叫,围绕营寨奔跑,他如悲伤愤怒却无力的婴儿,对天空呼唤尊主来帮助他,可这一次尊主依然要十一日才能驾临。 十一日真的太长了,尊主没有来得及赶来,神女的rǔ汁也不能抚平阿堪提内心的剧痛。 第二个清晨,阿堪提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跳下了山崖,以死亡解释了自己的贞节和对丈夫的深情。 尊主在十一日之后如约赶来,为阿甘达筑造了坟茔。阿堪提终于明白了他的妻子在目睹了太多的杀戮和痛苦后,要给草原一个平安时代的心。 他失去了妻子,同时失去了一半的世界,但他不会为此和达罕合作。他如约把三千个骑马的男人jiāo还达罕,赎回了妻子的遗体,他决心独自实现妻子的愿望,即便那愿望太遥远也太缥缈,他要给这片战乱的草原以平安的时代。 《逊王传》说,从阿甘达死去的一刻起,阿堪提最终失去了作为人的心,化身为真正的盘鞑天神使者。 古尔沁部落和蔑儿乞部落正式脱离了关系,阿堪提的大军横扫整片草原。 东陆杰出的军事家们很推崇阿堪提,因为他的杀戮很讲原则,这个原则就是,“不降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斩”。阿堪提转战草原的十年间,任何部落,只要看见古尔沁部落的战旗就放下武器表示和平,那么阿堪提就会以兄弟般的热情对待,如果他们选择反抗,战败后必然被灭族。在后期阿堪提精确地把距离设定在十里,如果古尔沁军队逼近到十里内对方仍不投降,那么骑兵们会在十里的地方chā上一面血红色的大旗,四面八方都会被chā上同样颜色的红旗,这是在警告其他部落的人不要踏入这个圈子,方圆十里内的生命将被碾为灰烬。 阿堪提可怕的名声随着死亡人数的上升而渐渐在草原上响亮起来。越到后来,望风而降的部落越多。有人劝说阿堪提应当行仁政,但是阿堪提直接地拒绝了,他指着草原说:“这里已经浸过太多的血,不在乎更多的血流入土壤,如果流血能让这里从此变成甘美平静的草原,那让我来承担杀人的罪行!” 仅仅五年间,古尔沁部落成长为和蔑儿乞部落并称的大部落,虽然它依然只有区区一万人,但是这一万人在历年的战争里不断淘汰更替,已经是一支“神的军队”。 条件成熟了,阿堪提等待的日子到来了,他要对他的义父和最后的敌人达罕开战,他要扫平蔑儿乞这个部落,从此草原将进入他规划的“黄金盛世”。 他还要砍下达罕的头,献祭自己死去的妻子和悲哀的人生。 他命令他的一万族人做好战斗的准备,大军逼近驻扎在朔方原的蔑儿乞部营寨,每一名骑兵都携带一面红旗,一共一万面,结队奔驰的时候仿佛红色的潮水。毫无疑问,达罕这个草原上最大部落的主人不会甘居阿堪提之下,他虽然年老,却也不得不选择抵抗。他召唤了自己的“十狗”,汇集一共五万人的军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阿堪提依照他自己制订的铁则行事,骑兵们把红旗chā在蔑儿乞部的四面八方,组成一个红色的圈子。 这是战争史上的一次奇迹,固守的有五万人,围攻的却只有一万骑兵。当然,阿堪提也并非完全倚靠族人的斗志和精良的河络装备,他邀请了援军,多达一万七千人的九部骑兵和青阳部主人吕青阳依马德帕苏尔都是他的盟友。 但他两万多人的援军并不那么可靠,青阳部的始祖依马德那时还是个少年,但是从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显然是一个怀着狼子野心的战争狂人,而九部的主君一切决定都出于他年长而稳重的妻子,他的妻子则正在幕后cāo纵他投靠获胜的一方。换而言之,如果阿堪提不能取得优势,他的援军随时会背叛。 出人意料的,阿堪提任命了新的指挥官接替自己的职位,这个人被蛮族人称为“尊格尔台大汗王”,他的名字叫做古风尘。 [石鼓卷] 传说这本书原本刻在一只巨大的石鼓上,矗立在天地的中央,也就是后来北都城奠基的地方,高度达到惊人的九十九丈,围绕着它放马跑一圈需要整整一个对时,盛夏最热的一天,中午时分,阳光会准确的照在石鼓的中央。“石鼓”的四面八方皆有文字,只有当太阳以某个角度照shè在石鼓的某一侧的时候,那一块文字会显现大约一个对时。所以太古的时候蛮族最早的智者“巫师”便是带着几个月的粮食,几匹轮换着骑的马,赶上几个月的路,以朝觐的心情去拜石鼓,然后趁着阳光正好的时候,背诵石鼓上某一部分的文字,狂喜地认为得到了神的启示。 [古尔沁部落] 神秘而伟大的古尔沁部落在历史上人口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不到一万人。 有趣的是,整个古尔沁部落只有一个女人“光母”阿甘达,其余数千人都是凶悍的武士。古尔沁部落与其说是一个部落,不如说是一支军队,它最初的族人都是一些无法考究身世的奴隶,所以其他人都不愿意放弃家族加入奴隶阵营。当时仰慕古尔沁部落声威,脱离家族加入进去的男子,被认为是极其出格和另类的,尤其在阿堪提还未在草原上打下一片天空前。逊王死后这个如晨星般刚刚升起的部落立刻解散了,它仅仅存在了不到二十年。 [阿甘达之死] 《逊王传》说看见阿甘达坠落的瞬间,神的光辉照在阿堪提的额头,他终于从狂怒和妒忌中苏醒,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妻子。但是已经太晚了,他只能怀抱阿甘达狼一样哭嚎。他的悲伤和绝望让朔方原在初春变成枯黄色,神令悲伤的雨云遍布天空,大雨瓢泼,洗刷阿甘达的尸体。雨中阿甘达回复为处子的身体,这是神告诉阿堪提他的妻子从未背叛他,然而神却未令阿甘达死而复生,只是用这个神迹残酷地嘲笑了阿堪提的愚蠢。 星辰之侍 “星辰之侍”古风尘,皇极经天派创始人,蛮族大汗王,羽族大司祭,九州千年以来最伟大的算学家,没有“之一”。 这位伟大人物是个地地道道的羽人,但是在羽族,他被看做卑鄙的窃国者、蛮族的内jiān、yīn险的复仇者、甚至色yù膨胀的牲口,而在蛮族,他是英雄,逊王阿堪提最好的朋友,悲哀、偏执、绝顶聪慧的神使,他从不曾对这个世界有着贪yù,但是这世界对他却太过残酷。 那个时代有着太多自相矛盾的人,古风尘无疑是其中最自相矛盾的一个。 古风尘的身份也是一个奴隶,很奇怪的是那个时代一个羽人居然会在瀚州当奴隶。历史学家们猜测古风尘在羽族也是个贱民的后人,因为他从未展现过飞翔的能力。古风尘是阿堪提俘虏来的,古风尘原来的主人是屈出律部的英雄阿格阔达,这位主人把古风尘看做自己的兄弟,许诺给古风尘自由。但是古风尘表示如果他有了自由他一定会返回宁州的故乡,阿格阔达非常舍不得失去这个羽人朋友,于是便不把自由赐给他。 古风尘完全不能作为武士来用。但是他却拥有傲视九州数百年的智慧,能形容他的只有“天才”二字。他只需要在高处看一眼就能记住敌人的方位和人数,从而猜测出对方的战术,立刻调整兵力获取胜利;而且他识人也很dú,只要略略地听对方说几句话就能揣摩出其中是否有谎言和敌意,是以没有人敢在阿格阔达面前说谎。 有了阿格阔达的勇武和古风尘的智慧,屈出律部在一段时间内被看做可以和阿堪提抗衡的力量,但是阿格阔达的冲动和尊主的帮助,使阿堪提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这时候古风尘做了一件令人不齿的事,他出卖了自己的主人阿格阔达,取得了阿堪提的宽恕,这是阿堪提违背自己的原则宽恕的不多几人之一,而且古风尘还是战前强烈建议要灭绝古尔沁部的主战派。阿堪提和阿格阔达一样看重古风尘,似乎古风尘的那场背叛完全没有引发阿堪提的担忧,阿堪提也把古风尘看做兄弟。以阿堪提“盘鞑天神使者”的地位,他当然不可能看错人,更不可能任用jiān佞的小人,所以蛮族人在传说中慢慢地淡化了古风尘的这次背叛,歌者们说古风尘其实也是盘鞑天神派来帮助阿堪提的,只是“暂时”居于阿格阔达的部落里,当他遇见阿堪提,就是宿命中主人和追随者的相逢,所以古风尘毫不迟疑地投效了阿堪提。 古风尘照旧把他的智慧献给了阿堪提,从此阿堪提如虎添翼。 但是阿堪提也没有把自由赐给古风尘,因为古风尘还是原来的话:他终究有一天要回到他的故乡宁州去。阿堪提许诺如果取得对蔑儿乞部的胜利,就给古风尘自由,但是如果失败,古风尘就失去自己的头颅,古风尘答应了这个赌局。 古风尘接过指挥权的同时已经意识到他最大的敌人不是蔑儿乞部的达罕,而是盟军九部。古风尘派遣使者,要求和九部一起发动对达罕的进攻。九部此时仍旧是古尔沁部盟友的身份,很难不答允这个要求,然后他们送信给达罕,达罕回复说九部可以和古尔沁部一起进攻他,只要在关键的时候撤出战场就可以,蔑儿乞部和古尔沁部会自己解决彼此之间的恩怨,九部惶恐地同意了。 古风尘约定的那天,起了大雾,九部遵照和达罕的约定,在佯装苦战后迅速逃离战场,剩下只有三千人的古尔沁人在洼地中央死撑。河络的精良兵器铠甲帮助了古尔沁人,蔑儿乞人在占据了人数优势的情况下一时半会还是未能击溃结队防御的三千古尔沁人,达罕迅速地判断,认为大雾是自己的好机会,他命令自己埋伏下的三万人出动,混入九部的溃军,准备偷袭古风尘的本阵。 达罕作为草原上少有的英雄,这判断不能说是错的,但是在“星辰之侍”古风尘那里,他的计谋只是孩子的把戏。 当蔑儿乞人和九人一齐逼近古风尘的本阵时,他们的战马忽然哀嚎着倒下,落马的武士也惨叫着爬不起来。古风尘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命令部下们放箭shè杀。事实上古风尘的战术非常简单,在前锋冲出之后,他趁着雾气在草原上洒下了数以十万枚的刺马锥,这种三棱形的东西对于战马而言是致命的,而达罕固然提防了埋伏,却没有想到古风尘早已料到九部和他们的秘密约定。古风尘以他一贯的残酷和冷漠,准备把九部的一万骑兵和蔑儿乞人的主力一起杀死,他不惜在自己人撤退的必经之路上设置这样凶险的武器。 这一阵奠定了古尔沁人的胜利,古风尘命令五千古尔沁人下马,步行进入那片布满刺马锥的草地,一个个辨识曾在古尔沁部战斗的武士,一个个砍下他们的头颅,用以祭奠被这些人杀死的战友。古尔沁人面对昔日的战友仍旧犹豫,古风尘却以绝对领袖的身份下令,他说这是神对那些背叛者的诛杀,古尔沁人应当遵从阿堪提的一贯准则 “背叛者,必杀!” 因为这场战斗发生在蛮族的“雾月”,史称“雾月天诛”。 终于轮到阿堪提面对曾经赏识他却又夺去他至爱之人的义父了,出人意料的,阿堪提并没有嚎叫着冲上去砍下达罕的头。他令所有人都退下,自己和达罕在附近的小山上说话。《逊王传》中说,阿堪提看着年老的义父,就像一条脱毛的老狗,失去了英雄的霸气,忽然起了不忍之心,他放弃了一切仇恨,向义父许诺,这是古尔沁部最后的一战,他完成了自己的复仇,并不需要砍下达罕的头。他从此将把战刀收藏起来,废弃那些残酷的战争法则,用“仁德”感化草原上的人们,带给他们金子般的和平时代。然后他就抛下达罕自己下了山。 达罕在阿堪提的背后拔刀切断了自己的喉咙,他明白就算阿堪提履行诺言,阿堪提的部下们也不会让他活下去,“光母”阿甘达的母xìng曾在最艰苦的岁月给这些奴隶英雄以温暖,他们视那个年轻女人为母亲。失去了母亲的野兽是一定会复仇的。 过于美好的东西总被怀疑,很多人也质疑过阿堪提和阿甘达之间的爱情,但是有一点是绝对清楚的,无论阿堪提是否为了事业出卖了妻子,他一生只有一个妻子。阿甘达死之后他独自一人生活,拒绝了四方献给他的美女,没有再把“阏氏”这个称号赐予任何女人。 随后就是影响蛮族历史的大事件,“库里格大会”。 消灭了达罕的阿堪提已经是草原上第一的英雄了,其他部落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阿堪提的大军逼上门来要求他们跪下献出牛羊和女人。但是阿堪提没有,阿堪提命使者们送信给他们,请他们一起去石鼓山下开一次全蛮族的大会,他赠给每个部落的主人一面红旗,持着这面旗的人去参加大会,草原上任何人都不能攻击他们,否则便是阿堪提的敌人,阿堪提必定讨伐他。 历史上第一次,数百位部落主人汇聚在石鼓山下,心里准备好了要把阿堪提奉为蛮族的主人。而阿堪提只是送上美酒,请他们都坐下,一起讨论蛮族的未来,他带来九束白马的尾毛,手持尾毛的人就可以站起来说话,互相可以争论,但是到了时间就要把尾毛传给身边的人,这样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机会。就这样,每个人都被阿堪提折服了,他们共同推举阿堪提为草原上的第一个“大君”,因为作为战胜者的阿堪提是如此的谦虚,所以部落主人们也称他为“逊王”。阿堪提说从此之后每一位草原大君都是通过这样的讨论推举出的,不再是儿子继承父亲的地位,作为整个草原的主人,必须得到整个草原的拥戴。 部落主人们把阿堪提看做神的使者,他们把九束白色马尾扎在阿堪提的战旗上,从此这就是草原主人的标记,称为“九尾大纛”。这个大会被称作“库里格大会”,意思是“都坐下的大会”。在这个大会上人人都是平等的,都坐下说话,不再有尊卑长幼,不再讲究势力和地位,蛮族人坐在一起,讨论蛮族人的未来。 这一年逊王阿堪提二十九岁,经过漫长的征战,他以自己卓绝的力量和坚忍实现了妻子的愿望,可他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女人。这只狮子头的雄鹰被人们举过头顶,俯视莽莽草原,再一次地意识到从此之后,漫长的时间里,再不会有人和他比翼飞翔。 那个帮助逊王取得胜利的重要人物古风尘获封“尊格尔台大汗王”,万世罔替,同时获得了自由,但是此人丝毫不留恋他在蛮族的权势地位,单人匹马返回故乡。不几年后他震动了整个羽族,掀起了不亚于草原战争的血腥风暴。 [古风尘] 《逊王传》中记载他虽是男子却婉约绝丽,眼睛黑而匀净就像宝石,发长委地,亮如生漆,很少说话,像少女般沉默,但是他一旦说话很多人都会被惊吓到,因为他的嗓音沙哑,就像dú蛇吐信时的咝咝声,而且他也不擅长弓箭,还和蛮族人一样喜欢饮酒,每次不到喝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绝不入睡。显然作为羽人他是个怪胎。 月落天启 胤匡武帝圣王元年春,古lún俄初遇白崇吉。在这个季节,还没有人知道无王之政即将结束即使是那个将要入主天启的皇帝。 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古lún俄。此刻古lún俄已经做好了入局的准备,他已经在北陆布下两个棋子,但东陆的胤朝作为此刻九州最强大的文明,需要一颗更耀眼的星辰指引。 在古lún俄的理论中,北陆的蛮族虽然已经在阿堪提的强势下统一,却终究是积累不深厚,东陆虽然陷入无王状态,但诸侯势力仍在,要达到古lún俄筹划中的三族鼎足之势,还需要削弱东陆势力。和后世的很多辰月不同,古lún俄是一个深谋远虑之人,他不满足于一时一地之混乱,而是要达到天下大局的平衡。 很多人认为辰月的教义中应该把混乱摆在第一位,因而对古lún俄先指引阿堪提横扫草原再去东陆结束无王之局感到不解,事实上古lún俄追寻的是一个更大的乱局,一个并非小部落或诸侯相互攻伐的乱局,一个由大陆之间的庞大冲突构成的天下之乱。 他在楚卫国的郊外发现了白崇吉。白崇吉是胤光毅帝的侄孙,虽然他在继承顺位上并不算靠前,却有着周正的相貌和惊人的直觉。当他看到那黑布遮眼的羽人时,立即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机会。《胤史》上写:“帝乃三趋古逆,拜请为帝师,事甚恭。”即使是已经将古lún俄定xìng为逆贼,但依然不能回避白崇吉对他的倚重。 古lún俄选择白崇吉,因为这个人和宗祠党关系不深,xìng子又软弱,正适合成为一个傀儡。他并不避讳自己的想法,事实上,在辰月的教长和教司中,很少有人真的尊重皇帝,即使他是东陆名义上的共主。即使是宗祠党,也不认为这个皇室支系的白家皇子有什么值得推崇的地方。但是白崇吉的到来还是让他们感到一些快慰。无论如何,一个姓白的人总比一些阉人要更容易接受,更何况他的到来是如此的光辉夺目。 十二匹白色攸马的长车从楚卫前往天启,这趟登上王座的旅程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挠:官员被白崇吉的身份震慑,阉党的爪牙则干脆利落地被黑衣的从者杀死。当长车进入天启时,所有的官员、包括亲阉党的人都已经知道这次的皇子有着庞大而神秘的势力作为后盾。宗祠党早在之前就已经派人前往迎候,或者说试探,他们发现在白崇吉的身边有一个风度翩翩的人类,那个人用出众的口才说服了这些昏聩的贵族,也许其中有秘术的效果,不管怎么说,宗祠党已经做好了迎接一个新皇帝的准备看起来他有足够的实力去和阉党对抗。 黑色的马车一直驶到了皇城的门口,白崇吉走出长车,官员和金吾卫跪倒行礼,白崇吉并没有立即开始行使他的帝王权威,而是恭敬地转身,从车中扶出了一个眼睛被布蒙着的羽人。 帝师古lún俄于焉出现在天启。 没有人为他的羽人身份感到不安,古lún俄的气势已经超越了种族的分野,所有人都被他的绝世丰神震慑,对未来的皇帝卑下没有感到任何不妥。即使亲近阉党的臣子,也在古lún俄的荣光面前屈服。古lún俄如此高调地出现,目的是为白崇吉造势,同时也为他今后将辰月确立为国教在这些帝都的高官贵胄心中打下了一个深刻的烙印。 宗祠党感到古lún俄的强大,虽然他们在对阉党的博弈中处于下风,但终究有着世家的政治智慧,未尝没有过对前门驱虎,后门进狼的顾虑。如果这个被白崇吉接进宫中以师事之的羽人有心成为大胤的幕后黑手,那么只会比阉党更加可怕。必须承认,到这里他们的预感都是正确的,但接下来,那个之前和他们jiāo谈过的年轻人再次出现了,与高高在上的古lún俄不同,这个人如同佳公子般穿梭于庙堂之上,并和宗祠党的长老白师道会晤,白师道折服于他的气度,召开了宗祠会议,提出愿意奉白崇吉为皇帝,承认他的正统地位。 这个年轻人,就是辰月三大教长之一的原映雪。 原映雪作为“思想最接近古lún俄的人”为后人铭记,但他和古lún俄在表面上却是两个极端,古lún俄在天启的十四年中,绝大多数时刻都以无法接近的导师形象存在,原映雪却在公卿中有着良好的口碑,他俊郎的外表与难得的亲和力都是辰月教徒中十分少见的。古lún俄曾经对另外两个辰月教长说:“映雪心离凡人最远,所以最能周旋凡人间。你们都不及他。” 阉党们并没有感到威胁,他们虽然看出古lún俄具有强大的秘术,但他毕竟只有几个人,而阉党则掌握着接近一半的朝中重臣,阉党首领黄亥的义子吕眉山则统率着羽林天军。 杨拓石在羽林天军中是一个中层军官,他有着朴素的理想守护胤朝。这理想贯穿他的一生,在此刻,他发现出现了一个有希望和阉党对抗的人。同时一个以刑名闻名的世家子弟陈重找到了他,他向杨拓石介绍了一个在阉党内部的重要人物,吕眉山最宠爱的歌姬照姬。照姬此刻十六岁,国色天香,但她却是从小就被辰月收养,陈重和照姬小时候一起长大,因此得到了这个女xìng人生中少有的信任。他向杨拓石介绍了照姬,并指出她非但了解阉党的布置,更能让他们接近辰月。 陈重和杨拓石一同投向了辰月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这个组织的真正目的,也不知道这个组织的庞大,他们只是单纯地选择了皇帝白崇吉背后的力量。后来的史书中,对这些最初投奔辰月的人使用了“附逆”这样一个贬义的称呼,但在最初,杨拓石和陈重确实是为了对抗阉党。有人说他们是看出阉党的颓势而选择了更加强大的靠山,无论如何当时的政局下,能够选择这样一条路线,确实代表着他们的勇气和眼力。 杨拓石代表着天启内中层军官,他的投靠并不只是代表他一个人,如果他能够得到新皇帝的赏识,那么观望的军方将因为这个小军官的行动而动dàng起来。 然而,羽林天军的左将军吕眉山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有着北陆的凶残和东陆的狡诈,但比起古lún俄来,他的格局就太小了。他可以靠着和朝臣斗争保证自己的权力,却只用来满足自己的私yù,这使得他虽然看到了杨拓石的叛逆,却错估了古lún俄的反应。 在他看来,无论当朝的是哪个皇帝,背后是阉党还是羽人,只要他手里还有羽林天军,就只能被拉拢。这思路并不能说错,但这只是东陆华族的想法,他甚至忘记了,在自己的家乡,“政治妥协”这种事情会在勇士的弯刀下变成血淋淋的碎片。而古lún俄正是刚刚从“鹰王”阿堪提那里来到东陆的。 宗祠党的领袖白师道从原映雪那里得到的承诺是:白崇吉将整顿朝纲,以他的想法,皇帝大概会逐步裁撤阉党的势力,因此他还在慢慢思考如何让宗祠世家的人逐步上位,他认为皇帝可能会封那个叫古lún俄的羽人的亲信为官,但比起阉党来,这些毫无根基的家伙在官场上是不会斗过自己的。 在白师道为将来的朝堂筹划时,吕眉山也将阉党的领袖们请到了自己的宅邸,皇帝白崇吉还没有正式登基,内监们还来得及在宫廷中布置新的秩序或者说,是旧的秩序。他们坚信这个叫白崇吉的皇帝依然不会推翻内廷制度,只要皇帝还需要内监,他们就依然会掌握朝政。和宗祠党想法一致,他们也认为,在官场上,皇帝那些毫无根基的后台是斗不过自己的。而如果靠武力,那十几个人又怎么斗得过羽林天军? “亥以为天下大势,须以谋定,而后继之以令”,这是阉党首领黄亥对吕眉山在最后一次会议上说的话,意思是说朝堂上的斗争,靠的是权谋和政令,他古lún俄总得守这个规矩。他说完之后,阉党们纷纷点头称是,照姬当时正在给他们斟酒,然后借机走出了庭院,打开了吕眉山的府门。 然后古lún俄一个人走了进去,黑布蒙着他的眼睛。一刻钟之后,照姬看到古lún俄走出来,手中提着吕眉山的人头。在那个晚上,吕府从上到下一百三十人,宾客二十五,无一生还。 照姬回到了辰月的组织,同时投向辰月的,还有剩余的大臣们。 阉党虽然得势,但他们有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血缘构成的体系,宗祠党们不无后悔地发现,他们之前过于谨小慎微,阉党的首恶在一夜之间暴毙,之前依附阉党的大臣并不会因此反攻,而是立即倒向皇帝一边。 在同一天的晚上,辰月的另外两个教长进入了天启。至此,辰月三大教长都集中在了古lún俄的身边。 白崇吉登基最大的阻碍消除了,宗祠党在欢喜于阉党瞬间崩溃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威胁。可他们依然认为,自己和阉党是完全不同的,毕竟皇帝姓白,而且世家的深厚根基与阉党的一时之强势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开始向古lún俄释放出合作的信息,和他们接洽的依然是原映雪。 白崇吉很快在这一年的夏天登基,在经历了一年半的无王时期后,太清宫的宝座上终于有了一位皇帝。白崇吉立元“圣王”,这国号带有很浓烈的宗教色彩,而且看起来有几分嚣张,但挟剿灭阉党,廓清朝政的余威,并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相反的,很多人私下认为这表示皇帝对自己很有信心。 白崇吉即位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奉古lún俄为国师,这道旨意并没有引起什么震慑,可以说这些官员早已预料到了此点。但是古lún俄并没有停止他的步伐,在诛灭了阉党之后,他的下一个目标已经确定了。 “强大的,终将毁灭。”这不只是辰月的思想,更是古lún俄一生的目的。 在宗祠党的协助下,亲阉党的大臣被调离和免职,剩余的位置则被皇帝属意的人选和宗祠党提出的人选填充,这其中难免有一些争执,但很快都平息下去。归根结底,至少到目前,宗祠党还比较满意皇帝的行动。在他们看来,朝堂又回到了他们熟悉的政治博弈之路。 在更换官员的过程中,一个中层军官被破格提拔为羽林天军的副将军,这个人就是杨拓石。在官员更迭中,陈重进入了光禄寺,主管情报工作。这个小吏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内,就厘清了宗祠党的大量档案。 白师道还在筹划着如何从新皇帝那里得到更多的利益,他的子侄白曼青找到了他,提出宗祠党理应还政给皇帝。白曼青当年只有十七岁,但在白家的宗祠党中却已经位居长老之位。这是一个非常温和而正直的少年,他的几个支持者开始低调地回避宗祠党的活动,而白师道也感到白曼青的话有一些道理,他开始联系原映雪,表示愿意与辰月进行更好的合作,取得共同利益。在他看来,只有利益才能让政见不同的人坐到一起,理论上说,他是正确的,但那只是凡人的理论。 当杨拓石带着两千名羽林天军包围了白家宗祠党的会场时,白师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跟着御史宣读了圣旨,白师道一党以“结党乱政,行止僭越,结jiāo外吏,包庇逆党”等十条大罪被桎梏入狱,甚至没有得到任何申诉的机会。 白师道以下七人被斩首,十一人流放,白曼青却没有获罪。大臣惴惴不安,而让他们惊讶的是,皇帝对他们这些先攀附阉党,后托庇于白师道的人并没有进一步治罪。 古lún俄所要消灭的,是“强大”本身,并不是他们的立场或政见。当阉党或宗祠党已经被剿灭之后,他没有必要对已经变成弱者的大臣们下手,即使他们其实和阉党或宗祠党勾搭。古lún俄廓清了天启的朝政,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政治集团可以形成气候。 在古lún俄之前,辰月从来不曾展现在世人面前,在古lún俄之后,辰月也不曾如此直接地干政,并与世家直接对立,“血葵帝君”古lún俄是空前绝后的。但必须说,也许正是由于他过于高调的降临,才导致了之后辰月数百年的潜藏。 在帝都正有一种百废待兴的、甚至可以说是欣欣向荣的气象的时候,来自九州各地的黑色衣袍的人从四面八方进入了天启。他们打着星辰与月的旗帜,面上带着冷冽却狂热的神色,集中到了古lún俄的国师府。 白崇吉下令,为国师修建“天墟”,来容纳这些辰月教徒。这一次,再没有人敢于反对了。 [原映雪] 辰月“寂”的教长。在三个教长中,他年纪最小,从外表看上去,大概只有二十五岁左右,这也许利益于他的秘术。天启的公卿中没有人知道他是辰月的教长,他以加入辰月的贵公子身份和公卿们往来酬酢,谈吐风雅,举止高贵,深得王公贵族们的信赖。但他才是真正最接近古lún俄思想的人,在他风度翩翩的背后,那双眼睛已经将世界看透,也因此,他才能在歌舞升平中保持一颗真正辰月的心。 [吕眉山之死] 吕眉山虽然被古lún俄杀死,但古lún俄也因此受了伤,作为当时最伟大的秘术师,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此有人说吕眉山其实是后世青阳吕家的祖先,有着狂血的血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七年后吕青阳唆使九部倒反逊王,未必不是有了复仇的意思。毕竟阿堪提与古lún俄的关系如此接近。 [范雨时] 范雨时是辰月中“yīn”的教长,比起另外两个教长,他更接近人们想象中的辰月长老。他有着雪白的头发和胡须,相貌古雅,声音低沉,衣着简单。他精通印池和填阖秘术,但他最可怕的是深远的筹划能力,不为人知的“刀耕”计划就是他一手筹办的,事实证明,这个计划富有远见卓识。在天启中,范雨时有时会给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些高官讲解辰月经过修订的教义,但在他的心目中,那些人不过是蝼蚁。 [雷枯火] 辰月“阳”的教长。辰月教徒在体味到谷玄之力时,会进行一个枯萎仪式,据说最伟大的术士会将自己的身体彻底抛弃。雷枯火虽然只能达到肌ròu尽销的程度,也说明他的法力已经达到了无比强大的程度。单以法术而言,他可能是三个教长中最强大的,论破坏力,也许连古lún俄也及不上。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对于他的信徒,雷枯火却有强烈的回护之心。 星野骤暗 在白师道伏诛之后,如果还有人敢于质疑大教宗的权威,那简直是在拿自己的脑袋往刀口上撞。白氏宗祠之中,白师道一党都死了,年纪轻轻就身居长老之位的白曼青加入了辰月,至于白氏宗祠的领袖匡武帝白崇吉,根本就是靠着大教宗的支持才能安坐太清宫中。于私,大教宗是白崇吉的老师,于公,大教宗是一朝国师堂殿支柱,若不是靠着大教宗假煌煌天威以一己之力扫平阉党,朝政还不知道要乱到什么地步,就连权倾朝野的白师道,在大教宗面前也直如三岁小儿一般全无还手之力。 于是天下人都看清楚了,谁才是这个时代最有力量的人,所以当匡武帝一道诏书发到各个诸侯国国主手上,表明要立辰月为国教的时候,感到惊讶的诸侯并不太多,事实上,通过各家在天启城内的子弟传回的消息,许多诸侯早就有了投资之心。 在天启城内,此种倾向更是明显,不同于僻处远乡的诸侯,很多帝都的百姓都是见过真正的“神迹”的,别的不说,单是那个“天墟”,就不像是人间的造物。 时值胤匡武帝圣王三年,朝中的反对势力已经被消除一空,“神之窥视者”古lún俄带着他的辰月教站到了东陆权力的顶端。天启城中,自匡武帝开始,几乎无人不是辰月的信徒,星辰与月的旗帜被高高挂在朝堂之上,与白氏的蔷薇旗帜并列。 辰月教徒们被延请至各世家之中,教授他们的子弟玄妙之法,市井小民也纷纷将自己的子嗣送到天墟前,以期被高深莫测的神使们偶然看中,收做学徒,一步登天。上至公卿,下至草民,茶前饭后讨论的都是如何“戒yù长生”,夫人小姐们安心褪下首饰,将宛州运来的织锦绸缎放进箱子的最深处,换上粗麻制成的衣服,以期容颜永葆。黑色成了天启城内最流行的颜色,从天启城染坊流出的水甚至可以一路黑到莲花池才会变得稍稍浅淡一些。 然而神并不会轻易满足,古lún俄的目标是整个天下,即使是雄伟壮丽的天启城也不能让他停下脚步,这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踞地称王的诸侯们一面注视着帝都的动向,一面继续他们自宁帝以来已有数十年的兼并游戏,仿佛天启城内的变化和他们毫无关系,无论阉党也好辰月也好,主持朝政的人再怎么换也影响不到他们,没有人注意到神的屠刀已经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数月之间,几十封诏书自天启城内发出,送往胤朝的各个角落,内容无一例外地是“调停”各诸侯国间的争端。接到诏书的诸侯都大惊失色,诏书之中无一例外是责备之辞,斥责收到诏书的诸侯贪yù炽盛,不遵祖制,觊觎他人之家业,令“上下失序,君臣失所”,诏书的末尾,要求各诸侯各自安分,将封地范围限制在宁帝时期的规模,否则视为违逆处置。这是非常严厉的做法,对于大多数收到诏书的诸侯来说,意味着他们的封地需要缩水一大半。这就是胤朝史上不能避过的“匡武削封”。 这些诏书无疑不能令诸侯们信服,然而现实是可悲的,天启城中,已经没有能和辰月匹敌的对手,所有反对的声音都只存在于帝都之外。但作为一个诸侯,只有皇帝同意你进京你才能进京,否则就是杀头的大罪,可是现在是以皇帝名义发下的诏书,皇帝是决计不会允许诸侯们进京申辩的。 在责备了一群诸侯之后,第二批诏书也随后从天启发出了,发向不同的对象。这一次,皇帝的态度和之前大不相同,他在诏书之中大力褒奖了收到诏书的诸侯们,而他用以回报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们的物品就是土地之前受诏的诸侯们应该退出的土地。不需要仔细研究就可以发现,第二批收到诏书的诸侯正是第一批收到诏书的诸侯们的邻居。于是那些被勒令退出自己曾经的家园的诸侯们看起来真的不得不照做了,皇帝的旨意,申诉无门且还有虎视耽耽的邻居在窥伺,丢掉一些封地总比丢掉xìng命好,古lún俄的安排总是这样精巧又毫无破绽。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御史李盛清写了一篇万言的奏章,攻击辰月“败乱法纪,谋逆篡朝”,还说国师一职闻所未闻,“天下固无此国体”。 这是对高高在上的辰月赤luǒluǒ的宣战,辰月不能容忍这样的挑战存在,从不。李盛清很快被革职投到狱中,但他之前和燕国太子jiāo好,于是燕国很快被牵扯进来。一天之内,两封“教旨”同时从天墟发往已经归顺辰月的休国和晋北,一个月之后,这个包含三个郡的诸侯国被从胤朝的版图上彻底抹去,国土并入休国和晋北之内。 诸侯们注意到这个变化的时候才开始纷纷投效到辰月门下,冀望哪一天也能收到一封“教旨”,将封土扩张出去。从这一刻起,“天墟”的“教旨”俨然以高于圣旨的威严和数量向着全国各地颁布。 很快的,依附辰月的诸侯就发现他们显然并不了解神的使者们,这些人和他们信奉的神一样,冷酷而不近人情。胤朝治下大小数十个诸侯,个个投奔辰月,但是神的光辉并非均匀洒在每个人的头上。率先归附辰月的淳国、唐和楚卫被称为“三大强国”,三大强国获得了大教宗的青睐。其余诸国稍有违逆,立刻有教旨命令附近的大诸侯起兵出征“勤王”,往往直到强国兵临小国都城之下,小国国主呈来痛不yù生的悔过奏折,大教宗才会下旨强国休战,而已经被夺取的城池、人口和訾货都归于勤王的强国所有。这是一场胜负悬殊的较量,弱者如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他们的对手是邻近的强国和远在帝都的古lún俄。军势、国力、道义,小国不占据其中任何一项优势,只有被吞并一途而已。 不归顺者只有死路,阉党和白师道已经用他们的生命为这条道路做了注解,可是现在天下咸平,难道辰月竟要铲除掉已经归顺自己的势力了么?弱小的诸侯们无法理解,他们能够选择的只有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或是反抗到死。 平南伯将自己的金印和一封国书悬在平南城的北门之上,赍夜带着国中三千军马倾巢而出,一路径向天启城去,却被楚卫重甲击溃在殇阳关。这一阵乱袭可谓毫无章法,简直就是冲着送死去的,却坚定了弱势诸侯的反抗之志。反正不管怎样都要落得国破家亡的地步,那又何苦屈膝求饶断送祖先基业的同时还要辱没祖先的威名呢? 而匡武帝从这件事中得到的教训显然不同,古lún俄让匡武帝了解到,必须保证王域周边的安全。平南伯以死为谏,实在是一心赴死,倘若他在半道掉个头直奔清江里而去,则将为祸甚烈。于是圣旨和教旨相继发出,王域周围的三大强国愈发受到倚重。 [天墟] 从外面看去,天墟古怪的造型给人一种诡异的威压感觉,这当然或多或少混杂了辰月在朝堂中的权威,但是只从一点就可看出它和那些贵族的居所当真不同:天墟之外从无守卫。天墟虽是辰月的教门所在,却从未禁止不相干的百姓进入只要想去,谁都可以安然进入,不会受到任何阻拦,当然,能不能安然走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孤臣之血 诸侯间的争斗持续了五年时间,直到匡武帝七年。这时候,还屹立着的国家已经不多,都是通过兼并后留存的一方豪强。只是扩张过于迅速,难免有些问题,若是给各国一些时间,好好整饬一番,想必东陆又是一番气象。还存在的诸侯做的也是这样的打算,他们是上一场搏杀的生存者,是受到神使们关照的人,他们明智的选择让他们有了祖辈难以取得的成就。当幸存者们抱着自己壮大的身躯喘息的时候,他们没有想到,下一场搏杀来得如此之快和惨烈。 蛮族南下了! 逊王阿堪提带领的蛮族! 东陆人最不会想到的敌人就是蛮族,如果历史会说话,它会说,东陆人最不愿意遇到的敌人也是蛮族,上一次他们互相打jiāo道还是贲朝时期,那一次贲宁帝输得很惨,即使是面对各自为战的蛮族人。当胤朝的历史学者以嘲弄的语气评断前朝皇帝的愚行时,惨痛的记忆并不会随之沿袭。这一次,他们的敌人早已不再是一盘散沙,但东陆人还不知道他们需要面对的,是今非昔比的蛮族人。蛮族有了平等议事的库里格大会,蛮族人有了悍不畏死打起仗来如臂使指的“古尔沁”部落,蛮族人有了共主阿堪提,逊王阿堪提,“神之右手”阿堪提。 阿堪提在北都城建好之后几乎是毫无停顿地带着他的轻骑兵南渡,甚至来不及等待别的蛮族部落。海潮流向的变化使得天拓海峡这个天险变得水流平缓,阿堪提甚至获得了羽人提供的木兰长船,有人传闻这些船是从掌握了羽族命运的大祭司古风尘那里得到的。失去了天险的东陆人面对骑在矮马背上的蛮族轻骑兵,陷入了绝望,这些生活在马背上的人可以数十日不下马地征战,他们的马随处可以找到草料,而他们自己用弓箭狩猎获得食物,根本不需要辎重跟随。他们也不攻城掠地,他们迅速地绕过城市直击富饶的村镇,夺走他们的粮食和器物,杀死全部的男人,凌辱无助的女子。 淳国的铁骑兵在这些倏忽来去的蛮子面前就像会移动的靶子一般笨拙不堪,淳国的军队只能放弃城市以外的大部分地区,依托围墙和蛮族人周旋,而广大宽阔的菸河平原,则完全是北陆人的天下。 当一个孤身突进的蛮族轻骑甚至出现在天启城墙下的时候,天墟中走出了沉默的大教宗古lún俄。他隔着黑布在城墙上对那个牧人一般的蛮子凝视了一会儿之后,从黑袍下伸出了苍白的手,接过教徒为他张开弦的黄杨木弩,准确地shè死了那个蛮族人。 这是大胤王朝对于蛮族的正式宣战。 这一刻起,它不再是淳国和蛮族的战争,而是东陆华族与北陆蛮族之间的战争。匡武帝终于负起皇帝的职责,为了保护自己的子民召集了臣下“勤王”。 共有二十多位诸侯派出了军队,但是勤王军的主力,仍是三大强国的部属。值得一提的是,唐国和楚卫国首先接到的,依然不是匡武帝的诏令,而是辰月的教旨,他们迅速集合了最强的兵力越过殇阳关的屏障,直扑北方,在中州平原上与奋战了半年之久的淳国铁骑兵汇合,三国强兵力图一举歼灭入犯的蛮族轻骑。 楚国公白麓山、淳国公敖休、唐国公百里冀,这三个胤朝最强大的诸侯聚在一起,迎上了这个时代最强劲的怒潮,他们选择了进可攻退可守的晋北走廊西侧出口作为集结地点,汇合了各国的勤王军,意图击退来犯之敌。淳国铁骑兵和蛮族人缠战半年之久,自然对敌我优劣有些了解。白麓山听完敖休的分析后,意识到蛮族南下的数量虽多,但真正的核心只有一个,既是古尔沁部落,只要击溃人数不多的古尔沁部落,蛮族自会散去。按照白麓山的打算,在平原之上,蛮族的优势太过明显,东陆人不善马战,仅有的几支骑兵和蛮族骑兵相比都相去甚远,唯有依靠地形,削弱蛮族骑兵的优势。可是淳国大部分都在菸河平原上,地势平坦,只有不多靠水的林地算是可资利用的地方,因此需要在这几处之中选取一处作为决战之所,将古尔沁部落诱入其中,然后依靠东陆军队的人数优势四面围住,在此一决胜负,是最快结束战争的做法。实地考察之后,白麓山决定将决战地点放在菸河分支的长炀川,这里的林地和河流从东南西三面封住去路,留下了足够开阔的战场。白麓山是东陆赫赫有名的战术家,这一番打算本身是很合情合理的,他唯一算错的地方,就是在他的计算中,即使经过半年之久,蛮族人也应当是不熟悉东陆地形的。然而他错了,错得很离谱,蛮族人不但了解,而且十分熟悉长炀川的地形。 在决战的前一天,晋北国军中走失了一名叫做苏晋安的下级军官,十几万人的军队中走失一个人,本身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这十几万人名义上以白麓山为首,实际上都是各国的将领率领着,其中混乱可想而知。 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是,就在他们决战的前夜,蛮族轻骑从长炀川南岸浅滩处过江,准确地摸索到了设在长炀川隐秘处的中军主帐,轻而易举地歼灭了包括楚国公白麓山和淳国公敖休在内的精英将领,唯有没有入睡的唐国公百里冀以自己两个儿子的牺牲为代价,逃脱了青阳部鬼弓的长箭。第二天晨曦刚刚升起的时候,“按照计划”尾随“诱饵”而来的古尔沁部落以极其精确的时间进入了包围圈,但是没有收到命令的各国伏击部队只能各自按兵不动。当彭国军队看到古尔沁部落毫不减速冲向他们的伏击地点,身后又出现一片不明方向的箭雨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东陆十几万互不统属的军队在林地与河流间抓瞎一般行动,没了统一的号令,每一只军队单独从力量上来说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不是古尔沁部落的对手,被古尔沁的刀尖轻易地撕碎、突破。送去中军帐的战报迟迟没有回音,直到信使带回了悲惨的消息。主将的突然死亡是对东陆军队士气的致命打击,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东陆人相信他们能够活过这场战斗。 本应是蛮族坟墓的长炀川成了东陆人的梦魇,在战斗进入第三个对时的时候,遍地的哭喊声让东陆军队彻底崩溃了。一根又一根砍倒的旗帜是蛮族大胜的明证,据说蛮族人在这场战斗中收获的旗帜就有一百一十九面,上面的家徽五花八门,涵盖了胤朝超过半数的名门望族,贵族尚且如此,可以想见这一战的惨烈。 力量的消长让侥幸逃生的百里冀明白,此时唯有退守一条道路。失却阻碍的蛮族骑兵在淳国境内往复践踏纵横,唯有寥寥几个坚固的大城市能够凭借城墙死守一时,中州北部的屏障在长炀川一战中已经破碎,东陆人在这里彻底失败了。他们在这一战中丢失的,不仅是数万条军人的生命,更是对抗和赶跑蛮族人的决心与锐气。 作为仅剩的三大强国国君,百里冀是一个拥有决断的人物。他做了一个壮士断腕的决定,放弃淳国的战场,引着各国的残兵退守东陆的心脏天启。如果蛮族人狂妄到敢于在攻城战中正面硬撼,天启城高不可及的城墙会成为他们最终的坟碑。 强大而隐忍的百里冀或许没有想到过,自己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甚至连他的隐忍,也在棋手的算计当中。此时蛮族精兵的目标,已经不再是肥沃的中州北部,而是这一支退却中的残兵。几乎是一夜之间,淳国居民惊异地发现蛮族人撤走了在乡间劫掠的轻骑,移开了守着城门箭无虚发的鬼弓,可是他们渡海而来的舢板,分明还在海岸边没有离开。 当百里冀发现的时候,东陆的残兵已经被潮水般的蛮族骑兵从四面八方悄悄围住。而他请求背靠天启城墙进行防御的奏折,甚至还没送到皇帝的面前。白麓山在长炀川精心布置没能完成的事情,措手不及的百里冀自然也办不到。对蛮族人的恐惧深埋心底的东陆残兵刚一接触就开始败退,伤疲jiāo加的他们实在无力再对抗来自北陆的梦魇。百里冀带兵一路退到天启城墙下,再无路可退,只能请求开城放入已经为胤朝倾尽最后一滴血的各国士兵。 此时大教宗再次持弩出现在天启城头,他的面上蒙着黑布,却准确地连续三箭shè在百里冀的面前,一如当日对蛮族宣战一般。英伟的百里冀终于明白,他和手下的将士已经没有了退路,天启的城墙将不是蛮族人的墓碑,而是他们的。这个时候他才醒悟,自始至终,自己不过是棋盘之上众多棋子中的一个,一个棋子吃掉另一个,现在,是他被吃掉的时候了。 了解自己处境的东陆将士返身用生命和蛮族人做最后的拼斗,天启城上的大教宗隔着一层黑布冷眼旁观。血液渐渐漫过百里冀的脚面,黏稠的液体中满是未能完成的报国遗愿和不甘的愤怒。百里冀最后看了一眼城头的黑影,转过身去怒指朝天,发誓百里氏的子孙哪怕手里只剩最后一根钉子,也要钉在古lún俄的喉咙里杀死他,然后拔剑自刎。 据说百里冀死后,他的尸体仍在天启城的谷玄门下站立了一天一夜未曾倒下,蛮族人总是尊敬可怕的对手,更不敢触碰站立不倒的尸体。直到马队中走出一个小个子的男人,轻轻一手推倒了他,有人说那便是逊王。 奇怪的是,蛮族人并未趁胜扩大战事,而是在秋天将近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北陆。 半年之后,逊王死在了北陆他信任的朋友帐中。羽族的大祭司古风尘也从高高的年木上坠下。当年雄姿英发在草原上订盟的三个人,只剩下了大教宗古lún俄一人。这是一个没有胜者的惨烈棋局,奕棋的棋手也身在棋局之中,让自己承受和棋子一样的败亡危险,因为他们赌的,是整个九州的命运。 失去君主的三大强国很快迎来了来自天墟的使者,同时到来的,是三个傀儡继承人的任命。精锐尽失的三国宗室完全没有选择,那些雄才伟略的弟子很快被暗杀和监禁,一如当年阉党对白氏子弟做的一样。而楚卫白氏、唐国百里氏、淳国敖氏,堂堂胤朝开国七姓中的佼佼者,居然丝毫不能反抗,他们的力量,早已在蛮族南下中罄尽。复仇,成为奢望。 在沉闷的监禁和压抑的绞杀中出现的人物终于没有让百里冀失望,那是他最小的儿子百里恬。孱弱而稚嫩的百里恬在百里家的宗祠会议上站出来杀死了辰月的傀儡百里辽,他说我们没有了战刀,但是我们可以求助于yīn影里的钉子。 随后的事情在任何史书中都是语焉不详的记载,但是所有人都相信百里恬抛下贵族的尊严,求助于东陆最庞大的影子组织天罗山堂。这个豢养了最优秀的杀手,存在于yīn影里的权力组织破例向百里恬表示了认可,亲身介入权力的争端。于是在一个下着雨的下午,天罗刺客们打着伞进入了城墙高耸的天启城。勤王将士的鲜血犹未被冲刷干净,天启,这座威严的城市,又将迎来一场长达七年的血洗。 九州的天空中从未有过这样精彩的一幅景象:谷玄君临,众星暗淡,唯有北辰之中一颗不起眼的小星“辅”,散发出无与lún比的光芒,在笼罩整个天空的黑幕上,撕开一道致命的裂口。 黑暗中的战争,开始了…… 葵花年代纪 胤光毅帝  建隆十三年            阿堪提生于北陆银羊寨。 建隆十九年            阿堪提和古lún俄相遇于石鼓山,缔结了圣徒之约,是年阿堪提6岁。 建隆二十五年           阿堪提随萨剌儿出征真颜部,第一次崭露头角,同年秋,他和“光母”阿甘达结婚。 建隆二十七年           阿堪提遭萨剌儿陷害,古lún俄应“十一天之约”而来,解救阿堪提。 建隆二十八年           阿堪提成为达罕的义子,阿甘达作为人质前往蔑儿乞部,“古尔沁”部落成立。 胤灵帝   赤乌元年             阿甘达自杀,古尔沁部落和蔑儿乞部落脱离关系。 赤乌五年             古尔沁部落向蔑儿乞部落发起决战,古风尘在“雾月天诛”中指挥大军击溃达罕,古尔沁部落称霸草原。 赤乌六年             第一次“库里格大会”,阿堪提被选为第一任草原大君,称“逊王”。 赤乌七年             石鼓山被烧毁,北都城奠基,“古尔沁之圭”被铸造,古lún俄、阿堪提、古风尘三人再次缔结圣徒之约。 无王时代  一年               古lún俄收白氏皇族后代白崇吉为学生。 二年               白崇吉踏入帝都,获得宗祠长老群体支持,同年,白崇吉即皇帝位,年号“圣王”。 胤匡武帝  圣王元年春            古lún俄入天启。 圣王元年秋            古lún俄杀羽林左将军吕眉山,dàng平阉党势力。 圣王二年             古lún俄诛杀宗祠党。 圣王三年             辰月教成为大胤国教,天墟落成,古lún俄称国师,开始对诸侯发出“教旨”。 圣王七年夏            阿堪提率领蛮族北下,三大诸侯勤王,惨败,百里冀自尽于天启城下。 圣王七年秋            百里恬联合天罗,刺客进入帝都,杀戮开始。 葵花人物志 古lún俄 身份:辰月教宗,大胤国师         尊号:血葵帝君       年纪:不可知     爱好:冥想 范雨时 身份:辰月教yīn教长,缇卫一卫长      秘术:印池和填阖两系秘术  年纪:不可知     武器:杖无名               爱好:冥想、饮茶、古书 魏长亭 身份:天驱宗主,“墨鹰”佣兵团首领     尊号:桂城君,四大公子之一 武器:重剑玄澈    年纪:27岁(圣王七年,天罗进入帝都时)  爱好:登高远眺、午睡 苏晋安 身份:缇卫七卫长             武器:弧刀厉月       年纪:32岁      爱好:抽烟、喝酒、流连伎馆 陈 重 身份:缇卫五卫长,负责情报工作      武器:细剑青炯       年纪:29岁      爱好:写诗、午睡、研究算学 百里恬 身份:唐国诸侯,百里氏分家家主      尊号:公爵         年纪:15岁      爱好:看星星 苏秀行 身份:天罗刺客              尊号:春山君,四大公子之一 武器:丝刀龙息    年纪:14岁      爱好:发呆、翻花绳 顾西园 身份:豪商,控制宛州和帝都之间的商路   尊号:平临君,四大公子之一 年纪:27岁      爱好:甜酒、玉器、琴曲、chā花、看护妹妹 大胤圣王元年三月初七 天启 晴 辰月君临        大胤圣王七年十月十五 天启 雨 天罗拔剑 葵花白发抄 江南 圣王七年四月。 易小冉、苏晋安、白发鬼、天女葵, 这时代的男男女女, 命如飞蓬。 [历史] 大胤立国两百三十年后,葵花吸食着年轻人的血盛开在天启城外的荒野中。 胤匡武帝的继位是整个故事的序章。 胤匡武帝白崇吉,大胤开国皇帝白胤的第九代孙。这个原本绝无机会继位的年轻人获得了上天的青睐,超越尘俗的隐秘宗教“辰月教”的大教宗古lún俄把青眼抛给了白崇吉。于是白崇吉在群狼围伺的环境中脱颖而出,继承了空悬一年零三个月之久的大胤王朝帝位,宦官当政的“无王之治”就此彻底结束。 白崇吉继位的当天,古lún俄踏入天启城。这位秘密宗教的执掌者选择了从神坛上走下,足履人世间的尘土。 十二匹白得胜雪的攸马拉着长车,它们的长鬃洁白胜雪,飘洒着像是丝绸,独角上闪着水晶般的微光。天启城门口围观的人们jiāo口称赞这架马车的华贵,猜测车中主人的身份,而古lún俄却没有掀起漆黑的绣着星辰和银月的车帘。这位高贵的羽人并非为了爱与平安而来,当时围观的人还不明白这一点。 次日,古lún俄被奉为国师,十二个月后,辰月教被尊为国教。成百上千黑衣的教众从四方向着帝都天启汇聚,他们高举着辰月的黑幡,面前低垂着飘摇的兜帽,以绝对的沉默经过大街小巷,最后无一例外地去向了“天墟”。 这是皇帝为古lún俄新起的神宫,宫门永远敞开,可是没有人敢于走进去。越过围墙可以看见这座神宫用巨大的石块堆垒而成,不是东陆人所熟悉的建筑风格,雄伟的中央祭坛刺向天空,像是平地拔起的小山。 随后“天墟”的“教旨”俨然以高于圣旨的威严和数量向着全国各地颁布。诸侯们意识到帝都的变化时,已经太迟了,经过短暂的对抗之后,楚卫、淳、唐这三大强国本着对于皇室的忠诚接受了大教宗的教旨,君主们率先宣布接受辰月的教义。而剩下的诸侯国也只有一一归附。 诸侯们的退让换来了六年的表面平静,可战火却没有一刻停息。 六年中,诸侯间发生了大量的冲突,率先归附辰月的三大强国获得了大教宗的恩宠,其余诸国稍有违逆,立刻有教旨命令附近的大诸侯起兵征讨。通常直到强国兵临小国都城之下,小国国主呈来痛不yù生的悔过奏折,大教宗才会下旨休战,而已经被夺取的城池、人口和资货都归于勤王的强国所有。三大强国也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收益。 就在人们以为东陆诸侯国的格局将演化为三大诸侯国时,北陆传来惊人的消息,一直处于频繁的内战中的蛮族诸部中出现了一位绝世英雄。逊王阿堪提,这个甚至没有姓氏的奴隶崽子骑着他的骏马,带着他仅仅七千人的子弟逼迫蛮族所有部落坐下来一起说话,蛮族诸部在阿堪提的战刀下一起跪倒,表示尊奉共同的祖先盘鞑天神,从此诸部落世代为兄弟。 阿堪提整顿了自己的后方后,立刻带着轻骑兵南渡,海潮流向的变化使得天拓海峡这个天堑变得水流平缓,阿堪提甚至获得了羽人提供的木兰长船,有人传闻掌握了羽族命运的大祭司古风尘和阿堪提是亲如兄弟的敌人。 东陆人面对骑在矮马背上的蛮族轻骑兵,陷入了绝望。这些生活在马背上的人可以数十日不下马地征战,他们的马不挑草料,随处可以获得补给,而他们自己用弓箭狩猎获得食物,根本不需要辎重跟随。他们也不攻城掠地,他们迅速地绕过城市直击富饶的村镇,夺走他们的粮食和器物,杀死全部的男人,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辱无助的女子。 最后,一个孤身突进的轻骑出现在天启城墙下,这个一辈子生活在茫茫大草原上的蛮子呆呆地看着面前雄伟的都城,惊讶得合不拢嘴。而城墙上的大胤士兵也傻了,大胤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蛮族人杀到帝都的事发生过。大教宗古lún俄沉默地走出了天墟,登上城墙。他遥遥地和那个蛮子对视了一会儿之后,从黑袍下伸出苍白的手,接过教徒递来的黄杨木弩,准确地shè死了那个蛮子。 这是大胤王朝对于蛮族的正式宣战。 唐国和楚卫国迅速接到教旨,集合了最强的兵力越过殇阳关的屏障,直扑北方,在中州高原上与奋勇抵抗蛮人半年之久的淳国铁骑兵汇合,三国强兵试图一举歼灭入犯的蛮族轻骑。可谁也没有预料到,就在决战的前夜,蛮族轻骑准确地摸索到了设在长炀川隐秘处的中军主帐,一举歼灭了包括楚国公白麓山和淳国公敖休在内的精英将领,唯有没有入睡的唐国公百里冀以自己两个儿子的牺牲为代价,逃脱了青阳部鬼弓的长箭。 百里冀是隐忍而英伟的人物,清楚在这种时候不宜再图谋进攻。此时的淳国境内只有都城毕止凭借着高大的城墙尚能如故,小城池里人人都是惊弓之鸟,神出鬼没的蛮子拉着角弓躲在城外暗处,shè杀敢于踏出城门的人。百里冀决定引兵退出淳国国界,向着天启城进发,在帝都城下守住东陆的心脏。 而百里冀又一次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所有的蛮族精兵都接到了命令,正悄悄地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一张围捕他的网已经张开。就在百里冀的奏折送到皇帝座前,请求背靠天启城墙陈兵防御的时候,蛮族人的进攻开始了。措手不及的百里冀陷入了苦战,请求天启开城,放入溃败的三国军士。 古lún俄再次出现在城头,依旧接过了教徒递上的黄杨木弩,连续三箭shè在百里冀面前,断了他的退路。天启城的城门死锁不开,而忠勇将士的鲜血渐渐地漫过了百里冀的脚面。这个忠诚的诸侯和悲愤的英雄终于明白他和他所征讨的那些小国一样,不过是大教宗手中的棋子,一个棋子吃掉另外一个,而第一个棋子终究也不免被牺牲掉。 他不能救他的将士,也不能守卫他的帝都,于是愤怒地指天发誓,百里氏的子孙即使只剩最后一人,即使手里只有最后一枚钉子,也要钉在古lún俄的喉咙里杀死他。然后百里冀横剑砍下了自己的头颅,他的尸体在战场上站了一天一夜之久,最后蛮族的马队里走出了小个子的男人,轻轻一手推倒了他。有人说那便是逊王。 奇怪的是,蛮族人并未趁胜攻城,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传闻这根本是一场jiāo易,古lún俄以东陆精英军队的战死,换来了逊王的退却,也换得了辰月教的绝对权力。 这时的九州像是一局诡异的棋,对弈的是古lún俄、古风尘和逊王三人,然而对弈的人,死得却并不比他的棋子慢。半年之后,逊王死在了北陆,死在了蛮族人自己的刀下。而羽族大祭司古风尘也奇怪地失去了踪影。 仅剩的是大教宗古lún俄。他的教旨和忠于他的徒众依旧横行在东陆的土地上,失去君主的三大诸侯国同时迎来了天墟的使者。继承人已经被大教宗选好了,三国没有选择,三个傀儡被扶了起来,雄才伟略的贵族子弟被软禁起来。楚卫白氏、唐国百里氏、淳国敖氏,这些尊贵的家族甚至连自己的部队都不能轻易调动了,复仇成为奢望。 而后出现的人没有让百里冀失望,他最小的儿子百里恬,这个孱弱的年轻人在宗族的大会上站了起来。他说我的父亲说,即使最后一个百里氏的子孙拿着一根钉子,也要把古lún俄钉死在天启的城墙上,我们没有了战刀,可是我们可以求助于yīn影里的钉子! 随后的史实是模糊的,但是所有人都相信百里恬抛下贵族的尊严求助于东陆最可怖的影子组织“天罗山堂”。这个豢养了最优秀的杀手、存在于yīn影里的权力组织对百里恬表示了认可,于是近百名优秀的天罗杀手潜入帝都,几个月之间帝都变成了屠场,无数天墟的高位教徒被杀死在黑夜里。 杀手,这是百里恬唯一能找到的钉子。尽管只有一点点锋刃,但是配合着百里冀死前的怨dú和仇恨,足以要了辰月教的命。 大教宗并没有屈服,早已组建的、属于辰月教的武装“缇卫”正式出动了。双方在天启城的夜幕下进行着残酷的绞杀,缇卫们掌握了杀人的许可和人数的优势,而天罗杀手们拥有更加精巧的技术。双方的绞杀蔓延开来,很快,原本不属于天罗的流浪武士被巨额的金钱收买为杀人者,而缇卫们也把队伍扩充到了近乎军队规模的七个卫所。 一场腥风血雨的屠杀愈演愈烈,传说诸侯们正在密度联合,要推翻大教宗的统治,又有人说大教宗已经和北陆的新大君吕青阳达成协议,要一同拔起诸侯的残余势力。但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损失惨重的战争,双方手里都不掌握优势的兵力,还无力在正面战场上兴兵挑战,而要依赖残忍隐秘的“杀手战争”先行耗损对方的斗志,为自己争取时间。 这场杀手战最后席卷了几乎所有权力组织,夜幕下的天启城里,奔行着黑影和血淋淋的鬼魂。 第一幕 易小冉 一 陈重独自走在黑暗中,紧紧握着腰间刀柄。 他的刀是一柄修狭的弯刀,像是晋北人所用的窄弧刀,刀刃裹着陨铁冶炼的硬钢,足以斩断拇指粗的铁筋而不损分毫。他从五岁开始跟着父亲学习刀术,自负在帝都武官中是一流的强手。 但是现在,这些都不能令他安心。他知道危险在逼近,只是不知道从哪个方位,什么时候。 他所在的似乎是一条小街。夜色深沉,他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四周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里。可头顶又是朗月晴空,星月光辉倾泻下来,一地水银般的亮。他的身体僵硬,正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他感觉到背后有冰冷的东西刺着他的脊椎骨,可是他不能加快速度,不能转向,更不能回头。他只能看着前方,一株巨大的樟树的枝干横过整个小街,像是森严的大门,密密麻麻的枝叶在地上投shè浓重的yīn影。 “真像是一场梦魇。”他在心里低声说。 他强行压下各种骚动的念头,像是怕心底这些悄声的话被人听见。 他看着自己的脚踏进了樟树投下的yīn影中,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是缇卫六所都尉洛河山洛大人么?” 那并不是他的名字,可是压在身上的重负忽然解脱了。陈重终于能够转身,看见背后的景物,和一个站在矮墙yīn影中的人。 是他在问话。 “是我,你们终于还是来了!”陈重脱口而出。 “缇卫所的人,早该想到这样一天吧?”站在yīn影中的人声音低沉,却不苍老,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拔你的刀。” “天罗也不杀不拿武器的人么?” “不拔刀我也会杀你。” “你为什么不过来?” “我如果动手你更没有机会。” “狂妄!”陈重听见自己喉咙中挤出来的暴喝,他猛地矮身,肩膀微侧,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对方没有动,他的身体忽然凝固了,变得像是石头。 两人默默地相对,空气中只有一个叮叮当当的声音,细碎伶仃。那个声音来自陈重的佩刀,佩刀的刀锷中有个小小的空腔,里面有一粒中空的银珠,佩在身上行走的时候,银珠撞击着空腔,会发出优雅清越的声音。陈重第一次发现这个华丽的设计是何等愚蠢,叮叮当当的声音暴露了他的畏惧,他的手在抖,一阵一阵的,像是随时会失去力量。 “喝呀!”陈重吐气发声,想要强行镇住自己的手和心,“来呀!” 对方依然没有动,沉默地站在黑暗里,陈重竭力瞪大眼睛,可是看不清对手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起了细风,头顶的樟树上一叶飘落。 对手终于动了,他走出yīn影,逼近了陈重。他的步伐并不快,不带什么压力,平平淡淡的如同散步。陈重竭力想看清他容貌的一丝半点,可是对方略低着头,也不看他,于是长而散乱的头发把一切都遮了起来。 那头发在月光下亮白如银! 银珠在空腔里疯狂地跳动,声音越来越紧,像是陈重的心跳。 风势大了起来,漫天樟叶翻滚着下坠,对方的步伐仍旧不紧不慢。当一片叶子从陈重眼前斜斜滑过的瞬间,他听见了金属破风的声音。那声音锐利得像是足以贯穿脑颅。 树叶落地,陈重看见眼前有金属光芒极快地一闪。 他觉得双眼木木地痛了一下,然后眼前完全黑了下去,整个身体后仰,沉重地倒地。 他知道自己死了,他死的时候那个孩子距离他至少还有三丈,那件武器从他的两眼中间直贯进去从后颅穿出。而他的刀还在鞘中,他没有拔刀的机会。 孩子说对了,他先动手,结局根本没有悬念。 寂静。 陈重听见了清亮亮的水滴声,眼前微微亮了起来,能看见周围的景物了。他微微喘息了一下,侧头看着旁边的同伴。他的同伴和他一样跪在高台下,恭谨地按着刀柄。 陈重打量自己腰间的刀,那是一柄沉重的铁刀,刀头厚重,适合在战场上劈开甲胄,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刀锷并没有空腔和银珠。 他们所在的是一间巨大的殿堂,中央是九层高台,四周环绕着十二具灌银铸造的人像,每个均是站立,手捧银盘,大殿穹顶上落下的水滴准确地打在银盘里,发出清亮的滴答声。声音有先有后,混杂起来像是一场微微细雨。 九层高台是以纯黑色的玄武岩垒起的,像是一个巨大的尖锥突起,指向穹顶。而穹顶的高度更胜高台四五倍,上面以濯银嵌成三大主星、九大辅星和漫天的几乎所有星辰。随着时间,整个穹顶以北天极为轴心,缓慢地旋转,对应着真实的星空。 高台最顶上端坐的白衣人收回了手。他的手原先按着木匣中那颗瞪大眼睛的头颅。头颅的双眼之间有一道创痕,直贯入脑,和脑后的创痕相通。 “真是绝丽的刀术啊,天罗的刺客。”白衣人的声音高寒冷漠,“你们都看见了么?” “都看见了,只是依旧看不清他的相貌。”陈重和他们同伴齐声回答。 “教中的秘术可以复读新死头颅的记忆,天罗的刺客们知道。他们总是避讳露出面容,就算在即将被杀的人面前。他们是生活在黑暗里的鼹鼠,永远不愿意暴露在阳光下。”白衣人说。 “天罗已经对缇卫伸出了手,就得想办法。”白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白发鬼’,那个刺客,我希望能尽快看见他落网。天启城里关于白发鬼杀人的故事已经流传得太多了,无知的人把他看做妖鬼之流,说只要被他盯上,一定逃不脱,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杀死他,因为他本就是一个鬼魂。如此下去,风声鹤唳,不是办法。我们要有些行动来振作信心。” “是!”高台下的两个人齐声回答。 出了观象殿,重新走到阳光下,陈重深深吸了口气。他身边的同伴停下脚步,摸出腰间的手帕擦了擦汗。刚才他大约是强行忍汗,这时候放松下来,汗水大滴大滴地涌出。 “我以为晋安你胜过我的。”陈重笑笑。 “我在缇卫的资历比不过子仪兄,初次面见大教宗,能忍住不出丑已经满足了。”七卫长苏晋安微笑着回应。 苏晋安是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大约三十岁出头,瘦削的面颊乍看起来说不上漂亮,可是一笑起来,淡淡的一抹胡须让他看起来落拓随和。陈重和苏晋安同级,是缇卫五卫长,资历还要老一些,却并不太知道这位同僚的过去,只是隐约听他自己说来自晋北的八松城,以前是个低阶的小军官,曾经流浪过很多的地方。天启城里只有苏晋安叫他子仪兄,因为陈重闲来无事喜欢写几行小诗,偶尔也有佳句流散出去,被坊间歌伎传唱,这时候当然不便署“大胤武官缇卫五卫长陈重”的大名,就起了一个别号陈子仪。 “当时大教宗是否看了我们一眼?”陈重犹豫着,“就是有这种感觉。” “嗯!”苏晋安点头,“虽然大教宗始终用麻布蒙眼,但他按住洛都尉的头颅时,我看见他微微抬了一下头,不知道怎么就觉得他的目光穿透麻布和我对了一瞬。然后我就觉得自己走在那条小街上了,像是附在洛都尉的身上了,子仪兄也是一样的吧?” “一样,像是被梦魇压住似的,不能转身不能回头,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等着那个杀手出现。”陈重这么说着,微微哆嗦了一下,立刻强行克制住了。 “大概是密罗幻术的一种,大教宗读出了洛都尉的记忆,再以幻术施加给我们。”苏晋安叹了口气,“大教宗亲自施术读取头颅里的记忆给我们看,大概不抓住这个白发鬼,我们的回复不会令大教宗满意的。” “嗯。” 两个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天墟宏伟的门穹下,恭恭敬敬立在两侧的辰月教年轻教徒像是一排华美的木偶,披着银线织绣星辰的黑色礼服,脸上白净得没有血色,一眼看去分不出区别。 他们一起躬身表示了对两位缇卫长的送行,可是这份礼遇却并不令人觉得享受。 陈重似乎漫不经心地转身回头,看了一眼门内漫长的石甬道。这条路在浓密的树荫下一直延伸进去。他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没有多说话,拉了拉苏晋安的衣袖,一起走出了天墟。 “子仪兄也注意到了么?里面是个迷宫。”苏晋安站在尘土飞扬的街上,低声说。 “是的,我进去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以步伐衡量了距离,我的步伐不大不小,每走一步都是一尺七寸。所以尽管里面曲折幽深,可是我用步子还是可以量出地形。但是我在门口回头,才发现单是那条甬道的长度就和我估算的完全不同。看起来七十丈长的距离,我却走了六百五十三步。” “子仪兄也是第一次来?” “是啊,我是陛下登基那年出仕,一直就为大教宗收集情报,算来也有七年了,可还是第一次蒙这样的恩宠。大概大教宗召见的人还不是我,而是晋安你。缇卫一共七所,我们几个卫长都是原先手下就有一拨人马,不过换个名字,只有晋安你的七卫是凭空新设的,可在短短六个月之间已经剿灭了七名天罗杀手,这个纪录即使前三卫也望尘莫及啊。” “收集情报是子仪兄的长处,杀人这些事情,也许我们更加合适吧?”苏晋安淡淡地说。 “真是一条可怕的路。”陈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也许再走一次,又不是六百五十三步了,是一千六百五十三步,或者六千五百三十步,或者……永远走不到头。我听说有一种密罗的迷阵,可以让人在里面走一辈子,走的人似乎也不必回头。”苏晋安这么说的时候依旧笑笑,扯动他落拓而阳光的唇须。 “是个不想让人再回来的地方。”陈重低声说。 “今晚有空一起饮酒么?说说那个白发鬼的事,大教宗指明要缉捕他,这事情可不容易。如今这个杀手在帝都里是大名鼎鼎啊。” “好。” “那在酥合斋,入夜了各自去,先去的自己饮酒,后去的要结账。” 二 入夜,酥合斋。 陈重走进那间临水的小屋时,苏晋安已经坐在席子上饮酒了,不穿鞋袜,散着裤脚,只披了件宽大的土布袍,不像天启城缇卫所的武官,倒像是个微醺的乡下人。 “你结账,你结账!”苏晋安笑。 “去搜集了一下那个白发鬼的资料,来晚了,我结账。”陈重把厚厚的宗卷放在了小桌上,那里已经堆了一份宗卷,想必是苏晋安带来的。 “没有被人跟踪吧?”苏晋安低声问。 他的眼睛澄澈,完全不像是喝过酒的样子。陈重熟悉自己的这位同僚,知道这个落拓阳光的人,其实也是刀一样的冷冽。也难怪苏晋安有此一问,他们相约的酥合斋是天启城一处颇有点名气的伎馆,门面不大,蓄的好几位姑娘都有希望竞争“花魁”之位,琴曲舞蹈,样样别致,来这里消遣的人里颇藏着几个大人物。这个斋坐落的靖恭坊,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反辰月的所谓“义党”和进京来碰运气的世家子弟都在这里出没,也都是这些伎馆的常客。 陈重也在席子上坐下,脱掉了靴子:“我这辈子就靠收集情报,做我们这行的人都异常小心,不至于轻易被跟踪。不过晋安觉得天罗真的敢把矛头指向缇卫?” “不是会,是已经来了。原先天罗还会忌惮缇卫,并不直接对缇卫的武官下手,刺杀对象多半是辰月教中的高阶教徒。可这次洛都尉被杀,显然他们的杀人名单已经扩大,大概天罗已经做好准备正面迎击我们了。” 陈重犹豫了一下:“洛河山都尉的身份不同,他虽则是缇卫六所的武官,却也是辰月教徒。缇卫七所,只有前三卫的卫长是执政的辰月教徒,我们后四卫都只是军人,是出仕皇室的武官,负责保护帝都的安全。天罗如果把矛头直接对准我们,就是对付皇室,而不是辰月了。” 苏晋安摇头一笑,“子仪兄,你太善良了。天罗并没有什么政治立场,他们只为自己的生存杀人,如果对他们有利,皇帝也不是不能杀的,何况我们这些名义上效忠皇室的武官?而且缇卫这支军队的建立,原本就是教宗用来克制天罗,弹压诸侯在京势力的,在天罗刺客眼里,我们和那些辰月教徒无异。” 陈重默然。他是世家子弟,祖上封伯爵,世世代代都是大胤皇帝的下属。如今辰月是国教,帝都公卿趋之若鹜,恳求辰月教长们授予他们教义,解脱他们的困厄。可陈重坚持不入教,因为他是陈家后人,他尽忠的人是白氏皇帝,而非站在皇帝身后的那个沉默的黑影古lún俄。苏晋安简简单单地戳穿了陈重的掩饰,陈重不能否认事实上他们是在为辰月教效命,太清宫里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陈重这样一个世家后人想对他尽忠,他只认可古lún俄,相信古lún俄一手为他撑起了帝都的天穹,相信这位伟大的教宗会带领他的帝国走向辉煌。 “虽然没有攻城器械,战马粮草,可这就是战争啊。已经六个月了,从第一桩血案开始,天罗的刺客一刻不停奔忙,就算没有人被杀的夜里,也在筹备着新的刺杀计划吧?天罗山堂是个藏在yīn影里见不得光的组织,不可能像缇卫这样公开招募人手,我们若是死伤几个人,大可以从羽林天军补几个年轻军官过来,可以说是生生不息。天罗想要取胜,就得要以恐怖压倒我们,我们若是反击,他们就只能以更大的恐怖来回应。他们未必不敢得罪皇室,何况如今的皇室,除了名义上执掌国玺的陛下,还有什么人呢?”苏晋安苦笑,“这帝都,是辰月的帝都,这时代,是辰月的时代。你我这样的小人物,不过顺应潮流而动罢了。” 陈重定了定心神:“洛都尉在缇卫中算不得什么出众的人物,天罗选择他作为暗杀目标,是对我们宣战?” “可惜我们没有退路。”苏晋安用白瓷的小瓶为陈重倒上清淡的米酒。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有人大笑,有人呼喝,夹着女人嗔怪的尖叫。陈重起身从窗户往外看去,外面是一片水池,池中映着一轮明月,对面的长廊上,一群酣醉的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正从屋里出来,他们都穿着袍服,佩着剑,手不老实地伸进女人领口里摸索,女人作势拒绝,软软地打着他们的手。一个男人高兴起来,一甩腿,鞋子飞进了池塘,水波凌乱,月影破碎。 “应该是桂城君魏长亭的人吧?虽然主子已经被通缉,他们倒还在帝都活得逍遥。”苏晋安站在陈重身边,淡淡地说。 “公然佩剑夜行?”陈重皱眉,“《限铁令》已经发布三个月了,‘掌铁者,杀无赦’,他们果然大胆。” “那些都是世家子弟,就算我们现在冲出去抓了他们,也会有人为他们求情。”苏晋安拍了拍陈重的肩膀,笑笑,“算了,其实这些人里,很多就就是些废物,不过借着‘清君侧’的名头拉帮结伙,喝酒玩女人。他们还不配做我们的敌人,子仪兄,我们接着喝酒。” 陈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酒瓶空了两只,月亮已经升得很高,苏晋安卷起窗上的竹帘,目光淡淡地放出去。 这间小屋是酥合斋里最僻静的一间,陈设也简单,竹席铺地,几张藤编的坐垫,一张红豆木暗红漆的酒案,木板墙上挂了几幅大约是从旧纸店里买回来的无名水墨立轴,年代久远,纸面都发黄了,反倒多了几分韵味。小窗打开,就对着花园里的水塘,晚来抬头见月,低头也见月,此时客人大半散去了,静得能听清蝉鸣。苏晋安喜欢在这里约人喝酒,陈重就来过四次,有时候喝到七八分,推窗见水中月影朦胧,忽地就生出几分惆怅来。 “说说那个白发鬼吧。”陈重有了三分酒意,放下了杯子。 “好,先听子仪兄的情报。” 陈重把宗卷推到苏晋安的面前,并不展开,“他大约十五到二十五岁,可考的第一次杀人是暗杀辰月教‘阳’部的高阶教徒白悲梧,那是去年十月,天罗的杀手刚刚进入天启不久,他是第一批进来的人。当时白大人乘车从天墟返家,按照仪仗带有护卫十四人,其中一名是云中叶氏出色的年轻子弟,武术过人,为了学习才被叶氏从云中送到帝都来。” “白发鬼是自己独自出动的吧?”苏晋安chā了一嘴。 陈重点了点头。 “不奇怪,根据我搜集的情报,从没有一次他是和其他刺客联手出动,这是一匹独狼。”苏晋安笑笑,“真是令人激赏。” “他刺杀白大人就像刺杀洛都尉一样,只用了一刀,他藏在马车经过的道路上,藏在一棵树上,马车路过的时候他直接踩破车顶跳了进去,对着白大人的后脑纵劈一刀。随后拉着一根锁链dàng走了,自始至终护卫中没有一人来得及反应。”陈重唏嘘,“当街杀人,干净利索得像是表演一样。” “我记得白悲梧是紫陌君白曼青的堂弟?” “是,白曼青对这件事很沉默。” “怀疑为他所杀的帝都高官已经有多少人?” “至今九人,都是辰月教徒。就像晋安你说的,每次都是独自出动,从不失手。唯有今年一月,他在行刺少府副史展勃安展大人的时候被及时反应的侍卫围困了,那是在一片开阔处,他杀死展大人之后本来准备了一匹快马可以迅速逃离。可是随行一名侍卫携带了弩弓,一箭shè死了马。他不得不和十六人对敌。” “在开阔地方和十六人对敌,应该是必败无疑的……但是我想,他把十六个人全部都杀了?” 陈重摇摇头,“不全也差不多。杀七人,伤九人,有一个侍卫拼死伤到了他,可还是让他发动了预先埋伏下的弩阵。不过被杀的七人中,有五人都是被他直接以刀劈死,身手是不容置疑的。这次jiāo手留下了一个线索,就是他使用的武器是一柄有弧度的二尺刀,刀尾连着很长的锁链,刀头带钩可以充当勾索使用。是一件很古怪的武器。” “这就对了!”苏晋安一拳击在掌心。 “对了?” “子仪兄是否记得教宗帮我们回忆洛都尉被杀死的一幕时,白发鬼远在三丈之外就动了手。我一直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现在清楚了,他用的就是那种带铁链的二尺刀。这和洛都尉额心留下的伤口也符合。” “这个我大致也想到了,不过这件武器如此重要么?”陈重皱着眉。 “重要。一件带着超过三丈链子的武器,无疑是很难cāo纵的。这个孩子杀人却有一个习惯,就是总在头上用刀,似乎是希望尽快杀死对方,免得反扑。所以他杀白悲梧的时候是刀劈后脑,杀洛都尉是刀刺眉心,这个在三丈的距离上要做到,非要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不可。我们剿灭的天罗刺客中,似乎也只有他使用这种武器。我担心的是如果天罗山堂已经掌握了训练孩子使用这种武器的方式,我们想要应对就不容易了。一件可以狙杀敌人在三丈之外的武器,又可以用于近战,没有弩机和其他机括所需的瞄准,实在是难以防御的。总不能让帝都的大人们都罩着铁面吧?”苏晋安摊了摊手。 “嗯,晋安你的担心有道理。”陈重也摊了摊手,“也就是在那一次,被人发觉他的头发是白色的,之后保密做得不好,在帝都里传开了,人人都叫他‘白发鬼’。”陈重拍了拍卷宗,“收集到的情报都在这里了,实在很有限。此外从他所刺杀的人来看,天罗应该非常看重他。他平均一个多月出动一次,被安排得很有规律。他的刺杀方式不拘一格,通常非常迅速直接,逃离现场的速度极快,xìng情应该非常冷血,从不慌张,甚至能在受伤的情况下冷静地分析形势,这么年轻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能够养成这样的老辣。” “也许并不是老辣。”苏晋安摇摇头,“天罗培养人的方式,是让他只知道杀人吧?” “晋安你连续剿灭了七个刺客,一般都是用什么办法?”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天罗总是分为两组行动。一组只负责杀人,另外一组负责断后、取头颅和制造混乱,必要的情况下杀死被困的同伴,避免他们落入敌人手中。负责处理后事的一组人往往比杀人者还要精干,但是他们却往往会在刺杀完成后还长时间伪装成路人留在现场周围观察。我的几次行动都是抓住了处理后事的人,进而找出了刺客的所在。但是这个方式对于这个孩子恐怕完全没有意义。” “为什么?” “因为他独自行动。他是不受控制的,自己杀人,自己料理后事,没有人知道他的联系办法。如果我没有猜错,天罗内部应该也只有一个人向他下达杀人的命令。”苏晋安端起一杯酒,眯起眼睛品着,“独狼是草原人所说的最难捕获的猎物之一,因为它们独自往来,没有牵挂,而且已经经历过最残酷的考验。” “要猎杀独狼……再多的猎人只怕也不够用。”陈重低声说,“因为我们根本找不到他。” “猎人当然找不到,可是,谁能比狼更善于寻找狼的足迹?如果我们要找一条独狼,何不试着……放出另一条狼去?”苏晋安微微睁眼,一瞬间陈重愣住了,他看见寒冷的光从苏晋安细细的眼缝里溢出来。 “另一条狼?”陈重沉吟了一下,“晋安你的意思是……” “子仪兄出身斥候世家,应该完全清楚帝都的乱党们是如何组织的。这些人自称勤王义士,都是各诸侯国流亡来的没落世家子弟。他们的精神领袖是春山、平临、紫陌、桂城四大公子,都是数一数二的大世家子弟,这四个人都广蓄门客,家世没落的年轻人无不以投奔在他们门下为豪。但是四大公子择人也是出奇的严格,紫陌君白曼青是皇室贵胄,挑的是家世,平临君顾西园是宛州豪商,喜欢能言善道长袖善舞之徒,春山君苏秀行来自唐国,府中好蓄不惜命的死士,而桂城君魏长亭那里,军武世家的后人最受器重。这四大家就算门客数千,却只是乱党中的一成,另有九成都找不到人效忠,在这卮酒百金的帝王城里,不过是虚掷光yīn的流浪人。” 陈重微微颔首:“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这局面的造成多半是因为平临君顾西园,此人在自家府邸旁开‘信诺园’,只要是世家后人,去信诺园说一声我是来勤王的,验明身份之后就可得五个金铢的安家费。多少乡下来的孩子都是仗着自己有些世家血统,梦想到了帝都就有人接待,走上勤王救国的路,将来出将入相重振家族声威,所以不惜跋涉千里。”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梦碎了,没有过人的本领,他们在帝都得到的,也只是平临君的五个金铢而已,花完了这五个金铢,无处可去的年轻人就只能流落在城里,像是流氓。就是这些人,给了那些刺客掩护,令我们在追缉中一再地失手,刺客杀人之后只要混入流浪人聚集的几个坊,就像鱼游进海里那样失去踪影。平临君这一手不但漂亮,且让我们全然抓不住他的把柄,真是令人敬佩。”苏晋安轻声说。 “根据我的情报,这些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中身手好的会被天罗相中,雇佣他们为临时杀手,以弥补本堂人手的不足。我猜测,这一年来帝都里一多半的案子都不是天罗的手笔,而是这些世家子弟。天罗是个巨富的组织,他们很懂如何用钱办事。”陈重说。 “正是,但这时候他们的组织就不再是天衣无缝的了。”苏晋安说。 “晋安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如收买几个世家子弟,等着他们被天罗选中,这时候我们就会收到情报?”陈重忽然明白了。 苏晋安笑笑,接着品酒:“但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天罗这个组织,能把暗杀武术推到极致,当然看不上普通人。能被天罗看中的,不但要履历清白,还要有足以媲美天罗刺客的身手。这样的人,在帝都可太难找了。” 陈重一愣,仿佛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想了一会儿,全无头绪,一转头,看见苏晋安唇边一缕悠悠然的笑意。 “晋安你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吧?”陈重脱口而出。 苏晋安伸出手来,陈重也伸手,两人击掌,呵呵地笑出声来。 “他叫易冉,也有人叫他易小冉,像是个女孩的名字,长得也像个女孩。不过我看过他的身手,以他的资质若被天罗发现,应该不会放过。他祖上凭军功封过男爵,后来举家回乡,是个乡下贵族,家道已经没落了。他自己是听了同乡说起进京勤王,热血沸腾,就跟着来了,履历上天罗绝看不出破绽。”苏晋安说。 陈重挑了挑眉:“晋安我真服了你,万事你都提前想到。不过真很少听到晋安你那么激赏一个人。七卫那么多好手,包括你那个得力的下属原子澈,你一个都看不上,却看中一个来帝都讨取功名的乡下孩子?” 苏晋安点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材料,他是晋北八松人,跟我一个地方出来的。他大概三岁开始练刀,刀术是现在很少有人知道的‘古蝮手’,在蔷薇朝却极有名气,晋北出身的武士学上两手就可以横行东陆了,要是‘古蝮手’的大师,到哪里都有人供起来。这个孩子还不知道他学的刀术有多可怕,大概教他的人也只想他把刀术传下去,却并不想他用来上战场吧?但是我以为,他可以说和白发鬼不相上下!” “会是白发鬼的对手么?”陈重有些怀疑,“从我们的情报看,即使在天罗刺客里,白发鬼也是罕见的好手。” “‘古蝮手’是种刺杀武术,面对十个人,一点威力都没有,可是面对一个人,却是强绝。即使在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手里……” 陈重沉默了一刻:“晋安,有时候真的觉得我们是罪人啊……当孩子也被押上了角斗场去搏杀,大人们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喝酒么?” “这个世上,还有几个人不是罪人呢?”苏晋安淡淡地说,“今天是圣王八年四月十八,如果今年的十二月三十我们还不能擒获白发鬼,大教宗面前,也许我们就该替他去死了。” “事不宜迟,什么时候行动?”陈重说着就想起身,陈家从小的教育就是如此,该当行动的时候,容不得片刻迟缓。 “子仪兄,让我好好地喝完这顿酒吧。月明星稀的好天气真是不多,每当这时候总觉得人生短暂。”苏晋安手把酒盏,拍栏看月,“明天,明天我去找易小冉,在那之前我要去取一双鞋子。” “鞋子?”陈重愣了一下。 门无声地开了,一缕檀香、一缕酒香、一缕女人香混在一起扑面而来,陈重一惊,随即觉得一阵清爽。门边站着一个女人,披着一件绣有白色云纹和粉色桃花的长袍,大袖滑到肘间,露出象牙般的小臂和纤细圆润的手腕,兰花般的手中是一壶温好的酒。女人笑吟吟的,歪着头,冲陈重打了个招呼,陈重立刻起身还礼。陈重也是个温雅洒脱的男子,可每次他见到这个女人,都觉得自己被她的容光照亮,不由自主地觉得拘谨起来。 “阿葵,你来晚了。”苏晋安这么说着,依旧看向窗外。 “没办法,客人很烦人的。真对不起。”女人带着歉意地说,盈盈走到屋里把酒壶放下。后面跟进来一个穿白衣的少年,低头捧着七尺的长琴。他把琴架好就无声地退了出去,女人跪坐于席上,一抖长袍遮住那双笔直修长的腿,轻轻调弦,叮咚如春雨打在石板上。 “今天想听什么呀?”她问,一挑眉,眉色淡如远山。 三 圣王八年四月十九日。 易小冉蹲在原家牌楼前的台阶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叼着根草,龇着牙,草尖骄傲地指着天空。 中午的太阳照在易小冉的身上,暖洋洋的,正是一天里难得的好时候。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夹袄,棉布面上开了好几处口,露出灰色的棉花,腋下破了一个大洞,冬天刮风的时候冷气呼呼地往里灌,所以他总得把胳膊夹紧了,现在这个天气穿着它却有点热得让人不能忍,下身是条只到脚踝的单裤,倒还没破。这些衣服都是易小冉从家乡带来的,他是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去捡衣服穿的,毕竟祖上凭着军功封过男爵,是有家世的人,可没料到十五岁的人长个子奇快,小半年的时间,裤子就短了一截。 易小冉低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蹲在那里看了一上午了。有家酒肆就是因为易小冉这个坏习惯而拒绝雇他的,他看人总是从脚看起,顺着往上看,最后才看对方的脸,让人觉得有点yīnyīn的,心里就不太痛快。其实仔细看易小冉的眼睛会发现他的眼神一点也不yīn,瞳仁黑而且大,有几分野,有几分傲气,却难得的干净。易小冉这个习惯是他母亲教他的,说看一个人的身份,从穿的鞋子最能分辨。很多乍富或者好夸耀的人把钱都花在衣服腰带或者佩刀上,不惜装金嵌玉来标榜身份,但是鞋会暴露他的本质。世家子弟一定很讲究鞋,因为比起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双不合脚的鞋更加让人难受,此外,好做工的鞋子也很贵,贵得很含蓄,主要是手工和式样,用料倒未必很特别,所以那些有点钱又喜欢装模作样的人往往不会在鞋子上花太多心思,最后,一个人的鞋子越是干净,他的生活就越优渥,在易小冉的家乡,有些人靠着租大车给来往的行商发了点财,也处处学世家子弟的派头:佩剑、熏香、说话文绉绉的,可是他们鞋底不可避免地沾着马粪。 易小冉的母亲总带着一点点怀念说起她嫁入易家的时候家族里还有几百亩土地和一片庄园,进进出出都有下人伺候。她新婚第一日下厨做了一碗汤,连细葱都有厨子帮她切好,她只要亲手扇扇火,把葱和盐洒进熬好的鱼汤里,就算是她的厨艺了,公婆在几个下人伺候下喝了,都夸她贤惠,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碰过锅,只需画好精致的妆,安安静静地等待她的丈夫,鞋子踩不到一点灰尘。 不过易小冉从别人那里知道,母亲嫁入易家的时候,这个乡间大族已经是在死撑最后的光鲜场面了。易小冉的父亲好赌,私底下把田契地契都输给别人了,不两年,人家找上门来,易小冉的爷爷气死了,nǎinǎi伤了心,很快也病死了。父亲怒火中烧,说那些赌友骗他,拿了刀出去要跟人拼命,就再也没回来。从易小冉有记忆开始,他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每天都去集市上买一些嚼不烂的菜叶,切碎了和小米一起熬成粥,她漂亮光滑的脸儿很快就失去了光泽,常年cāo持着铁锅陶碗,曾经白嫩的手上沟沟壑壑,里面填满了黑灰。 易小冉讨厌总是想起这些,蹲得腿也麻了,于是站起来跺了跺脚,他的脚上穿着一双藤编的鞋子,没有袜子,露出脚趾,趾甲里漆黑。 “跺什么脚?触人霉头啊?”旁边经过的一人吼了一声。 有些地方乡下有个习俗,路过服丧的人家门口要跺跺脚,表示把晦气踩在脚下了,把游dàng的死魂也吓走。所以在一般人面前,跺脚很不礼貌。易小冉从下往上一扫,打量了那个呵斥他的人,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胖子,脚下一双棕色的熟牛皮靴子,身上一件皂色的布袍,里面似乎还套着软甲,腰间配着一把近三尺长的剑,剑柄上张扬的挂着一块佩玉。这显然是个淳国世家子弟,但不是来自毕止那种大城,应该和易小冉一样,在乡下长大。这些日子天启城里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 “世兄别跟这种小鬼生气,他没见过世面,懂得什么?”胖子的同伴来劝。他们一共有五个人,风尘仆仆。 “看人的眼神真贱!”胖子被易小冉的目光刺了一下,心里一颤,怒气更甚,也不听劝,举起鞭柄照着易小冉头上敲打。 易小冉没犹豫,两只胳膊锁住胖子的手腕,往他怀里一扑,手肘猛击他的喉咙。这一击易小冉用了五成力,但他身高差了胖子不少,没有正中喉骨,打在胸骨上方。胖子一时间无法呼吸,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几个同伴大怒,二话不说,一齐扑了上来。易小冉双手护头,却被人一脚踢在膝盖下方,立刻跪了下去。他痛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只能拼命地抱着头,强忍着。那些人一边大声地咒骂,一边抬脚往他背上踩,灰尘呛到了易小冉的鼻腔里,他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给我一把刀……给我一把刀……”这个念头把他的脑海里烧得一片火烫。 原家牌楼的对面,一条小巷的出口处,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男人靠着墙,默默地看着易小冉和那五个人在灰尘里扑打。他笑笑,嘴唇上的胡须轻轻一动。 那些外地初来乍到的世家子弟直打到手腕酸痛,骂骂咧咧地走了。那个胖子最后冲地下的易小冉狠狠吐了口口水,用家乡话骂了一句什么。周围的行人自顾自走过,就像什么都没看见,易小冉在地下趴了一会儿,费力地抬起头摇了摇。他的脑袋里嗡嗡地叫着,眼角痛得厉害,大概是裂开了,身上更是无处不痛。他爬了起来,转头看时那几个人已经走得没影儿了,只能拍拍头发上的灰尘,再拍拍裤子。那条原本还没有破口的裤子如今从后臀到膝弯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大概是不可能补好了。易小冉捂着那个裂口,默默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那个黑衣男人站在一棵桂树下,靠着小巷的墙,对他缓缓招手。 易小冉心里一喜,然而还是克制住了,拖着脚步穿过小街,跟着男人一起走进巷子里。 “你说你上午会来找我。”易小冉看着男人的背影。 “抱歉,我晚了。因为我有个东西送给你,约好了早晨去拿,到了那里伙计说要让客人试穿之后再改改,我说不必,伙计却坚持说店里百来年一直是这规矩,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男人转过身,伸出手,手里是一双鞋。 易小冉心头一跳,那真是一双好鞋,就像他妈妈说的那种世家大族穿的鞋子。一双黑色的便鞋裹在一张青灰色的毛边纸里,绒布面,厚实的白布鞋底,针脚细密,形状端正,透着股让人觉得舒服慵懒的贵气。最难得的是,易小冉一眼就看出那双鞋子正合他的脚,大小宽窄厚薄都正好,就像这双鞋子是随着他的脚长大的。 “‘顺意作坊’的鞋子,选料不是最好的,手工和式样却一定是。帝都里诸位重臣的鞋子也都是在那里订制的,而且只要在那里订过一双鞋,他们一辈子都记得你。等你长大了,脚定型了,再去踩个脚印子,留下鞋样。以后你只要派个人告诉他们你要新鞋,几天工夫你就会收到一双绝对合你脚的鞋子。”男人淡淡地笑。 “你的鞋子可不是在顺意作坊订制的。”易小冉说。 他看着男人黑袍下的脚,那双脚上套着黑色的牛皮靴子,鞋帮磨得很旧了,皮面也久不上油,一道道裂纹。 “我是个行伍出身的人,祖上是个渔民,用不着穿那么好的鞋。”男人淡淡地说。 “无功不受禄,‘顺意作坊’的鞋子不便宜吧?我不能收你的礼。”易小冉拒绝了这个让他心动的诱惑。 “只是见面礼,我想请你帮忙,”男人笑笑,“为什么那么在乎鞋?” 易小冉昂起头,斜眼看着男人,“一个人穿什么鞋,是他的身份。” “可你穿的只是双藤鞋,还是你自己编的,想必很不舒服。” 易小冉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不捡别人穿过的东西;”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易家的人,不会光着脚跑来跑去,光着脚走路的,是贩夫走卒,易家的人,是堂堂正正的男爵之后。” 男人点点头:“我倒也听说过,公卿人家,不浴、不冠、不履,是不见客的。” 易小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来帝都,就是要勤王,就是要建功,要让这颗脑袋扣上冠子。说吧,你要我做什么,只要不违世家之道。我能做的事情,可比你想的多。” “我要雇一个世家子弟,身手要好,胆子要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我本来以为你很合适,但是你今天让我有些失望,我也许看错了你。”男人说。 “失望?有什么失望?我身手好,胆子也大,祖上封的男爵,你不信?”易小冉的目光忽的凶猛起来,直直地看着男人。但是男人始终没有揭开斗笠,易小冉没有一次能看到他的眼睛。 “世家的规矩,不仅仅是不浴、不冠、不履就不见客那么简单吧?我虽是平民出身,但我知道世家子弟最不能屈的就是气节。气节是世家子弟的精气神,是不是这样?”男人又笑,上唇一抹胡须一动一动的,仿佛嘲弄,让易小冉看了就怒。 “是!是又怎么样?我易小冉堂堂正正,没屈过气节!”易小冉大声说。 “可是刚才那些人不分青红皂白打你,你却只是忍着,等他们走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就像条没家的野狗。易家的后人可以被这么折辱么?你连这种事都能忍,不怕你祖先有灵,冥冥中骂子孙不争气?你没有反抗,因为你身手不够好,胆量不够大,最重要的,你还缺了一个世家子弟的气节。”男人说着说着,还叹了一口气。 “你胡说!”易小冉心底刚刚熄灭下去的火苗猛地燎了起来,他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泛起血丝,想要扑过去给这个男人一拳。 “我怎么胡说了?刚才我看见的。”男人摊了摊手。 “那是……他们五个人!我手里若是有把刀……若是有把刀……我就让他们几个一辈子后悔,后悔把脚踩在了不该踩的人头上!”易小冉像头发怒的牛犊那样咧着嘴,重重地喘息,握紧拳头挥舞。 “让我看看,男人重要不是敢说什么,而是敢做什么。”男人抓住易小冉的手。 易小冉挣扎了一下,居然没有挣脱,对手的手劲奇大。男人扳开易小冉的手指,从后腰抽出了一柄黑鞘的短刀,放进他的手心里。那是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刀,鞘上一朵黄金的花,刀柄上缀着红绳,抽出来看,刃口有着细密的地肌纹理,是柄极精良的折铁刀。易小冉有些吃惊,单这样一把刀,市面上便宜也要卖到几十个金铢。 “送给你的。”男人说,“现在你有刀了,让我看看你的勇气。” 他指着巷子外面高大的原家牌楼:“那些人就在里面喝酒,你不难找到他们。” 易小冉一脚踏进酒楼,抬眼四顾,看见角落里那五个人正攒头在一起喝酒说话。 他径直走到那桌旁边一桌坐下,把套着藤鞋的脚大大咧咧的翘在另一张椅子上,歪斜着坐着,目光斜斜地飞向屋顶。 伙计看他一身褴褛,觉得有点棘手,上来带着几分不悦:“吃饭?” “喝酒!”易小冉翻着白眼,冷冷地扫了伙计,“小爷有钱!拿你们最好的酒来!” 伙计倒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摸不清他的来头,帝都里最近有些流浪汉的手里也很有钱,听说都是帮人杀人赚的。这样的人酒楼不敢惹。那边筛酒的掌柜使了个眼色,伙计的笑容立刻浮上眼角嘴角,一哈腰:“没问题,最好的白稠酒,立刻就来。” 酒上来了,易小冉也不要菜,端着个白瓷杯子小口小口地抿,听那五个人说话。 “世兄这次来是准备投效哪位公子门下?”一个蓄着短须的年轻人问那个胖子。 “心里话,还是紫陌君白曼青公子为上了,又是皇室之胄,又谦和平易。”胖子摸摸头,又有点懊恼,“不过紫陌君眼界很高,不是大家族的后人难得他接见,不是才具过人,更不会收纳门下。我虽然也有几分自负,不过前次托一位世jiāo介绍,具贴拜见,只得紫陌君赠了二十枚金铢,面都没见上。” 易小冉心里冷冷地一笑。 “我也是觉得紫陌君对我们这种外地来的人有些看不上,我们也犯不着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树上,去哪里不能勤王讨逆做一番事业?我觉得平临君慷慨洒脱,也是不错的。”又一个人说。 “平临君顾西园那里,以我家的身份,要拜入门下倒是不难,”胖子又是一叹,“可是平临君毕竟是豪商出身,收人鱼龙混杂,我倒不是看不上他,只是他手下有些人我有些看不上,怕辱没家声。” “那桂城、春山两君呢?”说到这两个名字,那边顿时压低了声音。 “这两位都不敢在帝都露脸,我也就没多考虑。桂城君……有点山野气,听说又和‘天驱’瓜葛不清;春山君……年纪虽轻,xìng子却冷厉凶悍得很,据说手下蓄养的都是些刺客!”胖子一边说着眼睛一边转圈,“有人说春山君和那些天罗是共谋!” 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了隔壁桌上的易小冉,易小冉冲着他微微举杯,嘿嘿一笑。 “这小子!”胖子怒火上涌,“想跟我们几个玩?” 他的几个同伴也注意到易小冉了,扭头看了一眼,按住胖子的肩膀:“师兄别理这种混混,这毕竟是在酒楼里面,我们真的伤了他,没准还得陪他yào钱,他可能就是来骗yào钱的,这种人,贱得很。” 易小冉还是不说话,只是喝酒,嘿嘿地笑。 酒楼里正是人多的时候,易小冉一桌桌看过去,思考着逃离的路线。他的口袋里一点钱都没有,好在他也根本没准备付钱。他大概想好了,决定走东侧的门,因为西侧靠窗坐着个精悍的年轻人,一个人坐着,一口军队制式的利剑放在桌上,易小冉本能地感觉到那个人不好惹。 他转回头来,看着对面的胖子,再次缓缓绽开笑容。 “这小子是来找死的!”那个胖子忍不住了。 “世兄喝杯酒,息怒息怒。”那个蓄须的年轻人一边劝胖子,一边回头鄙夷地看了易小冉一眼。 易小冉对他也笑,缓缓地舔了舔牙齿。 蓄须的年轻人觉得心头一股火往上冲,脸色一变,按住腰间剑柄。胖子终于没人劝他了,一压朋友的肩膀自己站了起来,“你们喝酒,等等我。” 他冷冷地看着易小冉,步步逼近,双臂里面蓄满力量,想忽然把这小子举起来,用力掼在地上,死不得,也要碎掉几根骨头。 易小冉笑吟吟地看他。 “小子……”胖子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易小冉忽然起身,前扑,直撞上胖子的胸口。胖子说一声“来得好”,双臂正要发动,忽然感觉到肩上一痛,仿佛被烙铁烙中了。他愣了一下,惨叫出声。易小冉慢慢地从胖子的肩胛骨里,把短刀拔了出来,他故意拔得很慢,让刀身擦着胖子的伤口,十倍百倍地痛。 “世兄!”几个世家子弟惊得一起拔出武器,踢开桌子,大吼着扑向易小冉。 易小冉一脚踢开胖子,转身想要逃走。可他迎面被什么东西砸中,眼前一黑倒地。那是给他添酒的伙计正站在他背后,急起来一托盘砸了出去。易小冉的刀术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只会致命的刀术,只会一击必杀,而且只能面对一个对手。他从未被训练分神对付两个敌人。胖子的几个朋友追上了他,最先的那个挥刀想砍,犹豫了一下,一刀柄砸在易小冉的侧脸,易小冉的嘴里顿时涌出一股血的甜腥味,另一个人踩住了他的手腕,用刀背斩下去,易小冉觉得自己的手筋像断了似的,不由得松手丢掉了刀。几个人围上来猛踩易小冉的脸,踢他的腰间和胯间,那股狠劲是恨不得把他踩成一团血ròu模糊。 其中一个觉得不够解气,把刀回鞘,转身拎起一把椅子高高举起,要对着易小冉砸下。 椅子在空中忽然碎裂了,碎片飞出几丈远。举着两条椅子腿的世家子弟傻了,看见一个精悍的年轻人忽然就站到了他身边,手中利剑上流动着寒光。世家子弟们不敢动了,他们从那个年轻人持剑的姿势上隐约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军人才那么持剑,那动作里带着森然的杀意,不容半点违抗。 “缇卫七所原子澈!”精悍的年轻人转头四顾,眼睛里闪烁豹子般的光,“公然持械,街头斗殴,不知道违反了《限铁令》么?” 无人说话,酒客们正从四面八方的椅子上起身,缓慢却整齐地从衣下拔出随身短刀。那些竟然都是原子澈的同伴。 这一刻易小冉和那些世家子弟都在心里叫一声完了,他们这些怀着勤王目的来帝都的人,最棘手的敌人就是辰月教设立的缇卫七所,如今他们尚未开始建功立业,已经被缇卫们当街抓捕了,证据确凿,无可狡辩。 “全都带回去收押!”原子澈发令。 易小冉被缇卫们锁住双臂推出原家牌楼前门的时候,用尽力气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巷子的入口。只有一树桂叶正浓,树荫下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 四 易小冉躺在冷湿的稻草上,仰面对着牢房顶的一块天窗,看着夜空里明星闪耀,月光柔软。但外面的春夜被两根铁栏隔开了,以他瘦削的身子也没法从那唯一的洞口爬出去。他觉得身上每一寸都痛,也没力气,整个人就像一只被人扔掉的破口袋。 这里大概就是缇卫所的大牢,他被人蒙了眼睛,走了很长的路,然后一脚踢进这间单人牢房,再也没人管他。左左右右都是石墙,很少能听得见人声,隐隐约约地有几声惨叫,可立刻消散了,大概惨叫的人刚刚张嘴,就被人卡死了喉咙。易小冉开始还想逃走,可是拍了拍墙壁,就像拍在山石上,那种拍击寻常墙壁的“砰砰”声完全没有,也不知这里的墙有多厚,铁栏杆很密,有他的手腕那么粗,上面还铸有锋利的铁刺。甚至没有人给他送牢饭,让他觉得自己大概完全被遗忘了。 易小冉不由自主地想也许他直到饿死都不会被记起来,缇卫所的武官过些日子想要使用这间牢房的时候,一推门会看见他饿死的干枯尸体,然后拎出去直接扔在城外的乱葬岗。八松易家最后一个男人的血就要在这里干掉了,不是轰轰烈烈地战死,也没有静穆悲伤地出殡,不过是因为打了一场无谓的架,恰好被一帮缇卫撞上了。 他想起他的母亲来。几个远房亲戚都劝易小冉别上京,都说帝都那是大人物们的地盘,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作为?白白送掉自己的命而已。但是母亲听了易小冉的话,什么都没说,熬夜为他做了一件夹衣、一条裤子和一双舒服的鞋,易小冉早晨醒来,看见衣服鞋子整整齐齐地躺在自己的枕头边。母亲唤他吃菜粥,易小冉看着桌子对面的母亲,看着她满是针眼的手,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滴到粥碗里。母亲直视他的眼睛,说儿子你是我们易家的男人,应该像一个世家子弟那样。世家就是世家,虽然我们穷了,可你的志气不能亏。你可以死,但是不能认命,如果你在帝都死了,娘就算饿着肚子,也会去收你的尸体,告诉天下人你是易家的男人,你是为了清君侧振朝纲去的帝都,你死是为了大胤皇帝而死! 就是这么个固执的女人,等到易小冉临走的时候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号啕大哭像个伤心的村fù。直到大车开动,她还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了几步。 易小冉感觉到鼻腔里强烈的辛酸,眼泪不由自主地就要涌出来。他发过誓再不哭的,可总还是忍不住。 “你饿么?”有人轻声说。 易小冉一惊,心头巨跳,他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在黑暗里逼近了他。他背一弹,跃起,如一只预备捕猎的野兽那样,蜷在一起贴着地。就着天窗里透进来的一点月光,他看见铁门外一个孤零零的黑影,那是个戴着斗笠的男人,靠在铁门外的墙上抽烟,烟锅里一闪一闪地亮。 “是你……”易小冉慢慢直起身子。 他的心里满是警觉,不知这个人为何能到这里。他被抓之后一直想自己是上了这个黑衣男人的当,却又不知他是为了什么骗自己,心里恨不得杀了他。 男人伸手把一枚钥匙拍进铁锁里,铁门弹开,男人冲易小冉招手。 易小冉跟着他,沿着漆黑的走道往外,走不了几十步,转入一间小屋。四下看去,格局和关押易小冉的牢房没什么区别,三面石墙围着,顶上一方天窗。但这里地下铺着竹席,陈设着几件简单的家具,还透着一股馥郁的花香,屋子正中一张小桌,桌上是一盏温酒,几个精致的小菜。站在这间清雅的小屋里,易小冉精神微微一振。 男人自己先在桌边盘腿坐下,伸手招呼易小冉:“来,弄了几个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易小冉坐到他对面。他们两人一桌,被头顶洒下的月光笼罩着,桌上的青瓷酒瓶上流动着动人的光。 “雪羽瓷?”易小冉打量那个酒瓶,略略有些吃惊,这种名贵的青瓷是他家乡晋北的特产,母亲一直念叨的世家大族的器皿。 “好酒要用好瓶装。”男人微笑着说,第一次在易小冉面前摘下了斗笠。他的相貌并不令人吃惊,消瘦的面颊,浓重斜飞的眉宇,眉间有一道带着煞气的川字纹,可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唇上的一抹胡须给他增添了一些温和。 他给易小冉和自己倒上酒,举怀:“这一杯是致歉,当时有一件急事,我走开了,没能履约等你。” 易小冉冷冷地看着他,举杯和他一碰,一口饮尽。 “吃点菜,都是家乡特产的鱼馔,在帝都,不容易吃到那么地道的晋北菜。”男人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你是谁?”易小冉不动。 “我的名字叫苏晋安,缇卫七卫长,官封骑都尉。”男人淡淡地说。 “你!”易小冉眉头一跳,脸上骤然多了几分狠意,“你果然是一条辰月走狗!” 易小冉是为了清君侧、振朝纲进京的,他心目中的敌人就是辰月教。东陆四州,每个诸侯国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消息,皇帝被国师古lún俄迷惑了,辰月是个邪恶的宗教,意图把白氏皇族变成他们的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儡,从而一统东陆。甚至有人说那些术士的秘法要靠吸食人的灵魂,所以他们总是不断的挑起诸侯之间的战争,战死的人越多他们越高兴,这样就可以吸取死人的灵魂了。世家子弟无不愤怒,自从大胤立朝之初,这些贵族一直自负血统的高贵,如今却有人要把最高贵的皇室血统用作傀儡,挑起战争,这是对所有东陆世家的侮辱。他们纷纷在祠堂前立誓,把祖传的佩剑取出来磨好,策马去向天启城。 “我不是辰月的人,我是大胤武官,缇卫七所中只有前三所才是辰月教徒担任卫长,我不曾入教,只效忠皇室。”苏晋安出人意料地平静。 易小冉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我找你的时候你以为我是个天罗吧?在帝都流浪没事干的世家子弟,不少人都等着天罗来雇他们,以清君侧的名义杀人,这样就有故事去伎馆里跟女人吹嘘,还有钱赚。”苏晋安笑笑:“这样的人多了也真是麻烦,我们这些缇卫夜夜不得休息,轮班带着人在城里巡视。” “辰月要乱国政,就有人跟他们对着干!”易小冉说。 “国政?”苏晋安还是笑笑,摇头。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走道上传来,苏晋安眉间川字一紧,脸色沉肃。 一个敏捷的黑影忽地闪现,单膝下跪:“苏大人,一卫长范雨时大人急请苏大人出动,在安邑坊发现几十个带刀的人聚集,他们大概想伏击从那里经过的大鸿胪卿的车驾。” 苏晋安起身:“以范雨时大人的力量,尚且压服不了几十个人么?” “今夜是怀月明节,有百多位公卿一起约了在安邑坊的伎馆里饮酒作乐,范雨时大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用雷霆手段,目前只在外面布防。” 苏晋安微微点头:“让原子澈点齐所有人。” 他转向易小冉,一笑:“够胆子的话就来看看。” 易小冉被他这句话激起了怒气,猛地起身:“有什么怕的?” 苏晋安伸手,从腰后摸出那柄一尺七寸长的刀,连着一块手巾一起递给易小冉:“蒙上脸,这是我唯一一个要求。此外还有一个忠告,握紧你的刀,别再松开了,一会儿是真正的杀人场,不比你在原家酒楼里面打架。” 易小冉一把抓过刀,握紧刀柄,指节间发出一阵清脆的bào响。 “我看得很准,你这种人,握住武器的时候就满怀信心。”苏晋安伸手,很自然地在易小冉肩上拍了拍。 等到他收回手去,易小冉才猛地醒悟自己没有试图避开。他面对的是一个缇卫长,危险之极的人物,他却没有想到要避开。 五 易小冉混在几十人的队伍中,急速地穿街走巷。安邑坊在偌大的帝都里也算是地形最复杂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以前这里最多的就是妓院、人口贩子和黑道人物,大部分生意都见不得光,义党们也喜欢在这里出入,因为最隐蔽。缇卫们对于这个坊蛛网般的道路了若指掌,不必火把也清楚在何处转弯,就像一群夜行狩猎的猛兽。 眼前忽的有火光一闪。 “停!”有人低低地号令,是那个精悍的校尉原子澈。 几十人的队伍说停就停,同时一个黑色戎装的人从一侧的窄巷里闪身出来,就是他打着火把,照亮了自己衣领上的银质心剑葵和原子澈手中旗帜上的蛇尾菊。缇卫七所皆以不同的花为徽记,一卫是心剑葵,七卫是蛇尾菊,每当这些华丽又狰狞的花朵盛开在帝都街头时,人们都会警觉地避开,以免被缇卫和义党的战斗殃及。 缇卫七所的兄弟们闪开一条路,苏晋安走到那个一卫武官面前,按着左胸行了个军礼。 “苏卫长行动如此之快,不枉教长如此看重您。”一卫武官对于地位高于自己的苏晋安并不十分礼敬。他称呼苏晋安为“卫长”,却称呼范雨时为“教长”,显然是教中的人物。 “范大人亲自出动了么?”苏晋安并不介意,非常谦恭。 “大鸿胪卿这样重要的人物,如果被杀,势必震动朝堂,让天罗得意。教长确实亲自出动了。很快车驾就要来了,现在还不清楚对方会有多少人。” “能够预先做好准备,对方得手的机会很小,何况是一卫的范雨时大人亲自出动。”苏晋安说,“七卫全体听范大人的号令行事。” 一卫武官回头,指向自己身后的小街出口:“我在这里就是给苏卫长传教长的令,这条小街出去,就是露华大街,大鸿胪卿的车驾按照计划会从那里经过。我们一卫的人一部分会跟随车驾护卫,其他的都隐藏在旁边的街巷里,逆党一旦动手,我们随时出击。苏卫长请把你的人埋伏在这附近,以应付紧急状况。” “紧急状况?”苏晋安问,“我们预先得到了情报,人手占优,且以范大人如此完善的准备,会有什么紧急状况?” 一卫武官摇头:“苏卫长,天罗总是出人意料,这你最清楚才是。” 他把火把jiāo给苏晋安,也不告别,转身隐入窄巷中,消失了。 易小冉走到距离苏晋安不远,冷冷地一哼:“在这些辰月教徒面前,你这个卫长也被呼来喝去嘛。” “我不是效忠辰月,我是大胤皇室的武官。”苏晋安淡淡地说,就着火把点燃了烟锅,深深抽了一口,“不知道这次辰月会给我们什么惊喜……也许白发鬼?” “白发鬼?”易小冉心头猛跳。他听说过这个传奇刺客,世家子弟们有些把他看做英雄,对他的杀人故事侃侃而谈,但是更多的人提到他就觉得心底沁出凉气来,这刺客的冷静残酷和惊人的杀人纪录让人觉得他也许真的是一个复仇的鬼,随着凄冷的月光就降到天启城里。 “是啊,我在找他。”苏晋安抽着烟,望着夜空,竟然笑了笑。 原子澈举手示意,七所的缇卫就像水银泻地般散入四面的小巷里,苏晋安拍了拍易小冉的肩膀,“你和我,在这里待机。” 周围那些人的呼吸声消失,夜风在街巷里流动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风里携着琴声和女人的清唱,还有某种夜花蒙着露水开放的气息。这暗夜之香慢慢地散溢开,夜色如一杯香醇的稠酒,易小冉忽然意识到他所在的正是帝都最繁华最奢靡也最吸引男人的地方之一,安邑坊的露华大街,此刻和他一墙之隔,左左右右的大宅里面,想必男人和女人的眼波都在琴声里无声地流动。 外面街上传来了车轮碾地的声音,易小冉竖着耳朵,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声音,他相信那是一辆四匹马的大车,后面还跟着两匹马拉着的副车。 从黑漆漆的巷子尽头传来一声猫叫,苏晋安压低了声音,“是大鸿胪卿的车驾,已经到了。” 猫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在窄巷里快速传播开来,藏身在不同地方的缇卫按住刀柄剑柄,苏晋安也掀起长衣,露出了他的武器,那是一柄晋北弧刀。易小冉摸了摸自己后腰那柄短刀的刀柄,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这场战斗干他什么事? 男人女人的笑声忽然大了起来,在夜色里遥遥地传出去。苏晋安脸色微微一变,疾步走到巷子口,对外面扫了一眼。刚才还空dàngdàng的露华大街上忽然多出了百多人,那是一大群酒醉的男人被女人搀扶着从一个牌楼下出来,牌楼上挂着一盏圆形的红灯笼,上面写着“缔”字,那是“缔情阁”,这一片有名的伎馆,专门服务于达官贵人。 苏晋安嘟哝了一声“糟糕”。那群男人都是公卿身份,正是那群相约来招妓饮酒、过怀月明节的大人物。此时小厮和侍卫们也急着围了上来,一个穿红挂绿的老鸨殷勤地挥着手绢高喊:“去叫车!去叫车!没看见大人们都喝好出来了?让那帮赶车的懒骨头快起来!别让大人们被风吹了。”而男人们却不着急,捏着怀里女人的脸儿,彼此之间大声告别。 挂着鸿胪寺标志的马车已经经过了缔情阁的牌楼,这些人完全挡住了道路。 苏晋安眉一挑,放声大喝:“原子澈!” 就在他发声的同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一棵横过街面的老槐树上慢慢垂下,就像是丝线吊着的蜘蛛。易小冉从未见过那么诡异的场景,浑身一哆嗦,后面冲上来的原子澈推开他,举起手弩对准黑影发shè。黑影轻轻巧巧地翻身,弩箭shè空,黑影落在车轼上,三尺长的刀光划出凄冷如月的弧,正面斩开了车厢。车厢一破,竟然有一股浓郁的白色水汽冲出,好像那车厢是个蒸笼。 刺客毫不停息,纵劈之后横斩,十字刀光相连,这是要在一击之内确保杀死车里的人。他落下之前摒了一口气,预备这二连杀,即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也已无法停止。 横斩的刀光只出了一半,再也无法推进。刺客终于有机会回了一口气,放弃了刀,立即后撤。挡住他刀的不是铠甲或者武器,他斩进去的时候感觉到刀被胶水粘住了似的,每往前推一寸都格外艰难。刺客如黑色的枭鸟扑入夜色,他的背后车厢整个崩溃,车厢里看不清人影,只有浓密的白色水汽凝成浑圆的球,那柄锋利的长刀居然被水汽粘住,悬在半空,震动着发出蜂鸣声! 猫叫声骤然凄厉起来,四面八方都有一身黑衣的人从黑暗里现身,他们身上闪光的只有领口的心剑葵银徽和手里的两尺短刀。 “缇卫!”醉醺醺的公卿们中有人惊恐地喊了起来,随即上百名公卿大臣就像被猎人端了窝的獾子似的,慌慌张张地想找地方躲避。 他们并不怕缇卫,但他们明白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势必有天罗的刺客隐藏在周围。混乱的人群挡住了缇卫们的道路,他们急切地要从人群中穿过去支援大车,但是面对尊贵的公卿们,他们不敢推搡。公卿们的侍从用身体组chéng rén墙护卫自家的主人,那个满面涂着bái fěn的老鸨哆哆嗦嗦地站在路中央,就像一只要被霜风冻死的鸟儿。 刺客瞬间离开大车已经两丈,那个水汽凝成的圆球忽地zhà开,袅袅地四散开去。 车里的人现身了,只有一人,高冠枯瘦的老人,一身黑色的长袍,领口上闪烁着“星辰与月”的银色徽记。他端坐如雕塑,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刺客的背影,左手虚空勾画出复杂的花纹,右手竖起,枯瘦的手指上缓缓长出了银色尖刺。 “范大人。”苏晋安带着赞叹,低声说。 范雨时目光微微一闪,右手微震,那些银刺脱离指尖弹出。易小冉看清了,那些都是冰棱,在夜空里不是直shè,而是走了一个妖异的弧线,就像猎鹰捕杀野兔那样,shè向刺客的背心。 刺客正前方的空气里传来尖利的鸣响,刺客低头,几枚乌黑色的短矢从他头顶掠过,和一卫长范雨时的冰棱在空中相撞,冰屑四溅。 刺客死里逃生,刚刚换了一口气,感觉到背后传来了轻微的痛楚,冷得沁骨。那是碎裂之后的冰屑依然刺中了他,好在不深,只是皮外伤。 他还想狂奔,却有种异常的感觉,那是伤口处的寒气仿佛蛇一样扭动,正在往他的心脏里扎,那些狂暴的冰蛇在扭动、咬噬、摆尾狂舞。他恐惧得想张嘴吼叫,伸手要去背后把那些看不见的冰蛇抓出来,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力量,他的舌头渐渐僵硬,皮肤变得青紫,白色的霜毛快速的生长出来。他跌跌撞撞的往前扑了几尺,捂着心口倒地。 空气中再次传来短矢的鸣响,这一次目标直取刺客的头颅,从顶心chā入,瞬间了结了他的xìng命。 易小冉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听说过一些关于天罗的事,那个刺客是这次行动的“刀”,藏在远处的是“守望人”,“守望人”已经明白他无法救走“刀”的时候,就会转而杀掉他。 黑袍高冠的范雨时起身,挥手向前,低声发令:“七卫,出击!” 七卫的缇卫们埋伏的位置没有被公卿们阻挡,他们立刻从巷子里涌出,扑向了前方的黑暗,那里藏着比“刀”的身份更高,也更难缠的天罗“守望人”。 黑暗中的守望人击掌,掌声清亮。 局面忽然变了,那些围护着公卿们的侍卫里,忽然有几十个人拔出了刀,一些jì nǚ也从衣袖里抽出了银亮如水的短刀。那个哆哆嗦嗦的老鸨忽然踢掉脚上的绣鞋,赤脚站在地面上,撩起裙脚系在腰间,露出一双修长而紧绷的腿。她整个人的气质在瞬间变化了,不再是那个谄媚的老女人,而是一头妩媚凶猛的母豹。铁青色的直剑从她的袖子里滑出,她死死盯着范雨时的背影。 范雨时感觉到后心彻寒,他不敢轻易挪动,施术的左手悬在空中。 “保护范大人!”苏晋安喝令,“掌铁者,杀无赦!” 他一伸手,拔出了弧刀,笔直冲前,站在鸿胪寺大车后,挡在老鸨和范雨时之间。 “你姓苏?”苏晋安低声说,“我也姓苏。” “龙。”母豹般的女人咬着银亮的牙齿,吐出这个字。 她微微下蹲,如箭矢般shè出,直剑划出凄厉的弧线,那双华丽矫健的长腿赤luǒ着,飞奔起来有种令人窒息的美。她身边那些拔刀的人也一齐扑上,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苏晋安站住不动,弧刀撩起,刀和剑之间擦出明亮的火花,两个人都是双手握住武器,倾尽全力往前压,涂满bái fěn的女人脸和冷漠的男人脸相距不过几寸,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身边,七所的缇卫和女人的同党也对上了,上百人挥舞兵器砍杀,浓腥的血花盛开在黑暗里。 守望人依然在鼓掌,在露华大街尽头看不见的黑暗里,掌声一下下计数着时间。 埋伏在后面的一所缇卫们终于穿过了人群,几个刺客藏在人群里,杀伤了几名缇卫,但是很快就被乱刀砍死了。 守望人的掌声忽然停止,同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瞬间,杀手们放弃了和缇卫的厮杀,飞奔着向守望人的方向撤退。领头的女人燕子般在空中翻身,掠到了苏晋安的背后,苏晋安的弧刀在背后一架,格住了她几乎必杀的一记偷袭。 “本堂已经记住了你的名字,苏卫长,你活不了太久。”女人用至平淡的声音,说出了这句yīn寒的诅咒。 随后,她和同党一起全速撤向露华大街的东侧。 范雨时踩着车轼下到地面上,双手袖在背后,看着刺客们逃离的背影。 “范大人可安好?”苏晋安行礼。 范雨时不答,前行一步,慢慢地从袖中伸出手来,蹲下身。那只惨白如霜的手在地面上轻轻一拍,溅起细碎的冰花。 易小冉一愣,随即看见整条露华大街的地面反shè月光,明亮得刺眼,轻微细琐的声音从街面石板的缝隙中传出来。那是冰层,正从地面上生长出来!它很快就追上了撤退中的刺客,光滑如镜的地面根本站不住,刺客们倒下了几个,立刻绊倒了同伴们。 “留下那个女人,只有她是天罗本堂的刺客。”范雨时一挥手。 缇卫们动作整齐,从腰间抽出布带捆在鞋子上,踩着冰面杀了上去。短刀对准刺客们喉咙和胸腹的要害毫不迟疑地刺下,刺客们站不稳,只能在地下滚动着躲闪,用刀横扫缇卫的腿,哀嚎声听得人心里发毛。易小冉站着不敢动,只是哆嗦,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刀起刀落,血涌起就像是漆黑的喷泉,泼洒在冰面上升起腾腾白雾。 “这就是杀人场。”苏晋安淡淡地说,“是不是现在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 易小冉紧紧咬着唇,不回答。 “这蒙面的孩子是?”一卫长范雨时扭头扫了一眼易小冉。 “是将协助我们扫平天罗的有志之士。”苏晋安回答。 “继续做吧晋安,多亏有你。”范雨时微微点头,转身离去,随手一指副车,“一切完成后把那个人安全送回鸿胪寺,不要惊吓到他。” 易小冉和苏晋安往那边看去,副车的车帘掀开了一线,露出一张肥白却惨淡的脸,上唇的小胡子因为恐惧不住颤抖。易小冉没见过那人,苏晋安却有印象,他曾在很远的距离上看见这位朝廷大员在鸿胪寺护卫武官们的围绕下入朝,气势直逼三公。苏晋安整整衣衫,来到副车边行礼。大鸿胪卿惊得走下车来,恭恭敬敬地还礼。 “有劳范教长和苏卫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大鸿胪卿的客气有点出人意料。 “保护天启城的平安和朝中要员的安全,是我们缇卫的责任。”苏晋安淡淡地回答。他是官场里的人,并非不想在高官面前留下好印象,可他也不愿意露出谄媚的颜色。 不远处传来了原子澈的咆哮,苏晋安和易小冉扭头看去,那个女刺客忽然从冰面上跃了起来。原子澈举刀过顶,封住了她的一记劈砍,而那个女人居然借着武器格挡时候一弹的力量,翻身越过了原子澈的头顶,稳稳地落在冰面上。她那双赤luǒ的脚上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牛皮带子,皮带上大约带着铁刺一类的东西,帮助她牢牢地站在冰面上。 “保护大人!”原子澈大吼。 他觉察了女刺客的用意,人手全部集中在小街的另一侧,这边只有苏晋安、易小冉和大鸿胪卿三个人,女刺客和大鸿胪卿之间再没有任何障碍。女刺客其实早就可以从冰上起身,但她没有,她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女刺客嘶声吼叫,猛地蹬踏冰面,溅起大片的冰屑,裙裾飞扬。她急速逼近大鸿胪卿,苏晋安脸色微变,一手把易小冉推向一边,一手拔刀。 “守在大鸿胪卿身边!”苏晋安对易小冉下令。 易小冉不由自主地服从了他的命令,死死攥着短刀靠近大鸿胪卿,此刻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只能扶着副车瑟瑟发抖。苏晋安沉重地喘息几声,拖步向前,女刺客和他之间只剩下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原子澈他们已经放弃了杀戮回来救援,但是他们在冰面上一样跑不快,他们已经帮不上苏晋安了。能保护大鸿胪卿和苏晋安自己的,只剩下他手里这柄弧刀。 苏晋安的喘息声越发地大,像是铁匠炉上破旧的风箱被全力拉动,易小冉几乎怀疑他的肺要裂开了。与此同时,苏晋安仿佛不胜重负,手里那柄刀都举不起来了,刀尖无力地拖在地下,步履艰难。 只有正面对着他的女刺客能看见苏晋安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眯起,之后竟然阖上了。 苏晋安完成了呼吸,睁开眼睛。他睁眼的瞬间就像是铁刀在阳光下猛地被抽了出来,狰狞的光直刺人眼。女刺客藏剑在腋下,苏晋安看不见她的剑锋,无法判断她出手的角度,这会是绝杀的一剑。苏晋安猛地踏上一步……就是这一步他在冰上一滑,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扑倒,平贴在冰面上对着女刺客滑去。 易小冉的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 女刺客的腋下闪过一道弧光,她和苏晋安擦过,铁剑对准苏晋安的后心刺下。那一瞬极快,人眼难以分辨,易小冉只看见人影一晃,女刺客以铁剑chā地,半跪在苏晋安背后。苏晋安慢慢地爬了起来,他的脚下是一摊黏稠的血,血里有两条……小腿! 易小冉这才醒悟到那个女刺客并非半跪,她那双妩媚而矫健的长腿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齐膝断掉了。她很快支持不住,坐倒在冰面上,裙下汩汩的鲜血流淌,没人能想象一个女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苏晋安佝偻着背,低声喘息,他和女刺客无声地对视。 “很好。”这是女刺客最后一句话,她举起铁剑直刺自己的喉咙。 苏晋安没有时间阻止她,剑洞穿咽喉,血涌向天空,仿佛开在地狱里的、绝丽的花。 苏晋安擦拭着佩刀,缓步走向易小冉,他的背后,原子澈他们又转身回去解决那些试图趁机逃走的刺客。易小冉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影闪动,让他想到地狱里的妖魔们撕扯着人的灵魂争相吞噬。哀嚎声渐渐低落下去,毫无疑问地,缇卫取得了这一晚战斗的胜利。 苏晋安和易小冉并肩而立:“可惜没能按照范大人的要求留住那个女刺客,这些人中只有她是天罗本堂的好手,其他人都是雇来的,一些可怜又无谓的人,想赚钱,又想摊上勤王的好名声,都在这里送掉了命。” 易小冉看着那个女刺客的尸体出神。 “小冉,你心中的帝都是怎样的?”苏晋安问。 “帝都?”易小冉想了想,“楼阁连云,公卿云集;九州主宰,天下所望。” “可如今的帝都不是那样了,每当夜深人静,刺客们就出来活动,他们以勤王之名刺杀大臣,在他们的尸体上留下字条,说某某某效忠辰月,祸国乱政,义党诛杀以儆效尤。早晨醒来,人们走出家门,也许就看见门前路上大摊大摊的血。”苏晋安说,“这里不再是什么九州主宰天下所望,这里是恐惧之都,惊悚之城,阳光退去的时候,大街小巷里游dàng着新死的鬼魂。” “你想说什么?”易小冉问。 苏晋安转身,以刀柄指着远处的黑暗:“只隔一个坊,那里有座大屋叫做太清宫,坐在那座宫殿里掌管世界的人,我们叫他皇帝。其实皇帝是谁,推行什么样的政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听从,奉他为皇帝。如果这世上人心变动,谁也不信皇帝,就会互相攻杀,一盘散沙,会死很多很多人。而有了皇帝,就有法律,能让所有人都记住什么是他们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才能有安居乐业的平安时代。” “即使皇帝做错了,我们也得原谅他?即使他被jiān佞迷惑住了,我们也不能怀疑?”易小冉这么说着,意识到自己在顽抗。 “没人能不让你怀疑,可是你现在回头看看你背后的血,看看是不是已经漫到了你脚下。” 易小冉回头,黎明前的黑暗里,浓腥的鲜血正在冰面上缓缓地流淌,向他逼近。远处的尸骸jiāo叠着,裂开的胸口里露出惨白的肋骨,这场面让他有种恶心得要吐的感觉。 “那边也有座大屋,叫做天墟。天墟里住着另外一个人,也在掌管世界,也可以叫做皇帝,黑暗里的皇帝,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苏晋安又指向另一个方向。 “古lún俄。”易小冉说。 “是,但是你不了解他,这个世上没有人了解他,我也一样。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真实的辰月教宗古lún俄,和市井里的传闻不同。他很沉默,永远都只是孤单地坐在祭殿深处,像是在想什么。只有一个孩子侍奉他起居。他没有妻子,没有子女,也没有朋友;不爱音乐,不爱美食,不接近女人,还是个盲人。有时候我也很诧异一个人怎么能那么孤独地活在这世上,但我知道这样一个人肯定不是因为对王权有着什么样的贪yù而踏入帝都的。也许他是个祸国的妖孽,也许他想拯救这个堕落的时代。至少对我而言,”苏晋安轻轻地叹了一口,“他比天罗更可信些。” “我不信辰月,也不信天罗。我是八松易家的后人,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易小冉摇头。 “那么作为旁观者,你觉得天罗能够战胜辰月么?你刚才看见的,是缇卫一卫长,也是辰月yīn教长范雨时。你看见了他的力量,据说阳教长雷枯火的力量还在他之上,辰月教徒在秘术上可以逼近他们的人也不少。无论义党高喊什么口号,他们永远只是些见不得光的鼹鼠,他们在妓院里聚集讨论勤王大业,趁着天黑杀人。可他们至今没有找出任何办法来堂堂正正地迎击辰月,是不是?” 易小冉想起那个被冰棱碎片击中的刺客,身上一阵阵发凉,觉得那些霜毛正从他骨髓里慢慢往外生长。 “有些人只是要抗拒,抗拒辰月,抗拒皇帝,抗拒自己的权力被夺走,但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取得胜利,他们的敌人太强大,他们只是在顽抗。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抗争,死的人越多,积累的仇恨就越深,仇恨驱使人去做疯狂的事。唐国百里氏的主人百里恬和天罗山堂过从甚密,你以前能想象一个高贵的世家子弟屈尊去求助刺客的力量么?这场斗争将继续下去,所谓的义党把越来越多的人命送到我们的刀口上来,损耗掉,再送一批新的人来。我们每杀死一批就要重新磨刀,我们的刀锋也损伤得厉害,我们的同伴也有倒下的。”苏晋安顿了顿,“你上过战场么?” 易小冉摇摇头。 “我上过,在成为缇卫前,我原本是个军人。”苏晋安轻声说,“上过战场的人,对这天下的看法会改变的。我曾亲眼看着两军jiāo战,双方一波一波地投入生力军,那些年轻人就在锋线上砍杀,拿自己的命往前推,后面的人冲上来,踩着前面人的尸体,血积在洼地里,能漫到小腿。死几百个人,才能勉强把战线往前推几十步,但是下一刻,敌人又会投入几百人进来,再把战线推回来。那时候用来战斗的根本不是刀剑,是人的血ròu,那条对峙的锋线就像妖魔的嘴,把一个个年轻人生吞活剥。”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帝都现在是不是就像一张妖魔的嘴?” 易小冉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信任何人,就相信你自己吧。用你自己的判断……”苏晋安缓缓地问,“要拯救万民于水火,是不是该终结这乱世?谁能终结乱世?是那些持刀在黑暗里杀人的天罗?还是我们这些缇卫?” “大人?”苏晋安猛地一惊。 易小冉也大惊。他们两个都疏忽了,这时候忽然惊觉大鸿胪卿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两人急忙转身,看见了大鸿胪卿胖大的身体就在他们背后不远处,正倒着往后走,距离他们越来越远。易小冉举高火把,照亮了大鸿胪卿的脸,那张肥白的脸上所有ròu都在颤抖,眼泪哗哗地往外涌出,眼睛里透出绝望的死灰色。大鸿胪卿的背后,火把照不到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他手中一条手指粗的锁链连着一柄带钩的利器,准确地勾在大鸿胪卿的喉管上。他每收回一寸锁链,大鸿胪卿就要回退一寸,否则那枚钩子的刃口就会割断大鸿胪卿的喉管。 易小冉猛地伸手去抓刀柄,却被苏晋安一掌打开了手。 苏晋安把佩刀扔在地上,“放了大鸿胪卿,我们可以谈条件。” 没有人回答,大鸿胪卿仍在一步步地后退,尽管他知道越是后退距离死亡就越近,但他不能停下。他的鼻涕眼泪糊满了脸,考究的裤子被尿水湿透了,整个人随时会瘫倒在地,可他甚至不能呼救,那枚钩子的利刃已经深入他的皮肤,血流下来湿透了前襟。 大鸿胪卿终于退到了那个黑影正前方,黑影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压着他跪在地上。 “本堂可以谈条件,刺客从不。”黑影低声说。 那枚带钩的利器旋转着脱离了大鸿胪卿的脖子,随之脱离的是大鸿胪卿的头颅,血在黑暗里呼啦啦地冲起,无头的身躯缓缓倒下,刺客抓着头颅转身扑入黑暗。苏晋安抓过易小冉手里的火把猛地投掷出去,火把即将击中那名刺客的后背时,被他返身挥刀,把火把劈作了两段。火光熄灭前的瞬间,易小冉看见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在黑暗里一闪而逝。 “白发鬼!”易小冉喘不过气来。 露华大街另一头的黑暗里,有人轻笑着鼓了鼓掌。 一切归于沉寂。原子澈已经尽数诛杀了所有刺客,远处缇卫们提着刀默立,刀上还热着的血点点滴滴打在冰面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大鸿胪卿那具无头的尸体上,所有人都久久地沉默。他们失败了,诛杀了数十名刺客,可是要保护的人却死了。于是一切的努力都归无用。如果早些知道这个结果,是否根本不用有那么多人死去?让白发鬼从黑暗里走出来,带着大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胪卿的人头悄然离去…… 原子澈默默地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 “哥哥……”一名缇卫用沾着血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的怀里,同是缇卫的长兄正在慢慢地冷下去。 易小冉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里的所有人其实都在一个送葬的队伍里,一边送葬,一边自己倒在血泊里。 苏晋安解下自己的外袍,覆盖了大鸿胪卿的尸体,幽幽然长叹一声:“布局真是精巧,一环连着一环,一个人杀人的时候,永远有另外一个人在背后看着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取得最后的胜利。有的时候想想,人会为了杀死另一个人花那么多的心思,把杀人做得像是雕刻那般精致,是什么样的心驱使着他们呢?”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易小冉觉得眼前忽然微微发亮,才发觉是天将黎明,光明驱逐了黑暗。街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路两侧树枝上凝结的露水连同花瓣一起,点点滴滴落到地面上,地上的冰层迅速地消融,化作水顺着路两侧的排水渠迅速地流走,水涡卷动水花跳溅,发出悦耳地哗哗声。 易小冉的精神微微一振。 苏晋安也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是帝都啊,只有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这里才是煌煌的帝王居所。” 他指向远处晨雾里,一座辉煌雄伟的宫殿渐渐显露来,隐隐约约有一座百尺高阁直冲天空。 “太清宫?”易小冉认得出那座高阁是太清宫的标志太清阁。他没有料到自己所在和那帝王之家如此接近,就在相距几千尺的地方,屠戮场仿佛地狱,血流成河。 “是的,太清宫!易小冉,你是男爵之后,志向远大。你可以不惜身死,但是要重振你易家的声威,”苏晋安忽然提高了声音,“现在看着太清宫,你找到你应该效忠的人了么?” 钟声忽然来自太清宫的方向。黄钟大吕,沉雄如巨人的呼喊,把一层厚重的音幕笼罩在天启城的上空,那是赫赫帝王威严,宣告黎明,驱逐一切yīn暗不得见光的东西,瞬间让人有种要俯身膜拜的冲动。易小冉上前一步,沉默良久,手按胸口低下头去。 “好!”苏晋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今天开始,你的代号是‘藤鞋’。事成之后,你就是缇卫七所的一名都尉,此外在顺意作坊,会留有你的鞋样子,每年春夏秋冬四季,他们都会把合脚的鞋子送到你的家里。” 六 圣王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夜,月上中天。 安邑坊,露华大街。 苏晋安站在巷子口,一袭褐色长衣,叼着烟斗,摇着白色的纸扇。易小冉站在他身旁,一身白色条纹棉布的衣裳,束腰是根佩玉的丝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下是那双新鞋,看起来和城里公卿世家的那些小公子差不多。 几天前的夜里这里死了几十个人,此刻青石板地面上却连血迹都看不出来,反而人声鼎沸,火树银花,像是什么盛大的节日。这条大街两边都是伎馆,每一间都大门敞开,挂起了写有各自名号的红灯笼,小厮们在街面上洒水,女人们穿着纱衣锦裙,luǒ露着大片大片的玉质肌肤,有的靠在门边笑盈盈地说话,有的在伎馆里的楼上伸长了脖子眺望,更多的是些游手好闲的男人,抄着手,缩着脖子,嘻嘻哈哈地在路边寒暄,几乎每个人都满是期待的神情,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抱着各色鲜花。 苏晋安看易小冉探头四顾,笑笑:“耐心点,一会儿有新鲜的看。” 笛声忽的响起,吹笛人功力精深,吹得清澈婉约,仿佛飞鸟投林时的鸣叫。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笛声的方向,同时让开了道路。易小冉先是看见了一个白衣白冠的男子,吹着笛子,缓步而来,脚上一双白绢的方口鞋,没有半点尘埃。易小冉一辈子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男人,纤细如葱的十指从大袖中露出半截,在笛子上飞动,目光低垂看着地面,眼中雾蒙蒙,眼角却有一丝刻骨的妩媚,像是有一滴嫣红色的泪水在那里凝结,随时会滴落下来。白衣男人的身后,是一个只到他肩头高的锦衣少女,为他举伞遮在头顶,面前也有一个锦衣少女,抱着一张素琴,作为先导,另有一个白衣少年走在他侧面,捧着一柄黑鞘长剑,背着一个和身子等高的大背篓。 有人鼓掌叫好,带着所有人一齐欢呼,人们把手里的花枝投向白衣小童身后的背篓,很快就积了一整篓,甚至堆出了尖儿来,有些花枝被从人群后面投出来,打在伞上,花朵粉碎,偏偏红色粉色的花瓣从伞缘四散飘落,仿佛一场细雪,衬着那个白衣白冠的男人像是神仙。 男人黛色的睫毛微微一挑,眼神向着易小冉这边飞来,半是明媚半是婉约,易小冉一时间觉得呼吸接不上来,男人就缓缓地过去了。 “天女葵,她的花名。她是这帝都里数一数二的琴伎,也是酥合斋的头牌,和你我一样,是八松出来的。”苏晋安说,“今天是花魁游街的日子,她就是今夏的花魁,客人们公认的最美的女人。” “jì nǚ!”易小冉醒悟过来。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他的口气冷冷的。 苏晋安轻声笑笑:“是啊,是jì nǚ,却是最红的jì nǚ,有些达官贵人求见她一面尚不可得。酥合斋花了大价钱买了她去挂头牌,过节时候游花街,每每把别的妓院都比了下去。她在帝都公卿眼里,可比我们这样的人值钱。这几年帝都贵族们流行玩晋北女人,温顺又妖媚,兼了宛州女人和南蛮女人的长处,把男人的心、钱袋和身子都一起掏空,可他们心甘情愿。” “那些人也配称公卿?”易小冉满是鄙夷。 “我知道你这样世家出身的孩子听到这些都觉得是脏的,不过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习妓院里的事。” 易小冉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很快就是侍奉天女葵的小厮了,你当然得懂。” “我?侍奉jì nǚ?”易小冉一挑眉,怒得脸血红,“凭什么要我侍奉那种脏……” 苏晋安盯着他的眼睛,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是你的任务。天女葵的真实身份,是缇卫七所的暗探,我们花了很大的价钱才说动她,但是值得,她给我们送来的情报帮我们抓到了三个天罗本堂的杀手。表面上酥合斋是个达官贵人出没的妓院,事实上所谓的‘义党’和天罗刺客也在其中出没,很多暗地里的事情是我们这些缇卫监视不到的,那些贵人又保着酥合斋,我们轻易没法搜查。” 易小冉一震,瞪大眼睛:“白发鬼会在里面?” “白发鬼未必,不过在天罗中地位更高的人也会在那里出没。如果他们发现你,以你的优秀,一定会被赏识。你又出身名门,为了勤王而来帝都,他们会信任你,给你钱,让你加入他们,为他们杀人。” “那样我就能打入天罗内部?” “是,那样你就会有机会找到白发鬼,你甚至能帮助我们消灭天罗在帝都的整队杀手,切掉这个dú瘤。” “那是……很大的功勋吧?” “是很大的功勋,足够你光耀门楣,不……不只,那样的功勋足够让八松易家成为名震东陆的大世家!” 易小冉愣了一会儿,用力点头。 “今后我不会轻易联络你,天罗狡猾就像蛇,一旦我们被发现接触,他们立刻会缩回洞里,你也会有危险。不过记着,我始终在距离你并不远的地方,你有危险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苏晋安在易小冉的肩膀上拍了拍,“去吧,天女葵在等你。” 易小冉一愣,觉得手里多了一件东西,他低头看时,发现是一块白木牌,上面用飘逸的书法写着一个字“剑”。 易小冉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看着渐行渐远的苏晋安,那个背着手的影子离开人群渐渐没入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在这个春风暖软的夜晚,透着一丝萧索寂寞。 七 圣王八年四月三十日,入夜时分,酥合斋。 易小冉一身白衣小厮的打扮,被妈妈引着进屋。那个婉约妖娆的女人正在里屋梳妆,两个小女孩伺候着她,易小冉只看见她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阿葵的侍童了,想当阿葵侍童的人可不少,你得了这个机会,要好好用心。”妈妈转身出去了。 “小霜儿啊,你就是他的师姐了,去教教他规矩。”天女葵慵懒地说。 一个白衣女孩儿转身出来了,从旁边拿过一支小竹鞭来,看着易小冉:“趴下。” “趴下?”易小冉眉一挑,“你叫我趴下?” 那个名叫小霜儿的女孩圆圆润润的脸儿,长长的睫毛,皮肤晶莹得能掐出水来,是让人看了心里会喜欢的那种,却没料到如此的不讲理,拿起竹鞭就照易小冉头上打。易小冉不想跟这样的小姑娘计较太多,手挡在头顶,手背用力要卸去这一击。 竹鞭打在他手上,却根本是柔柔的没力气,丝毫不痛。小霜儿只是没头没脸的往下乱打,易小冉只得伸手遮着脑袋。 “小菊儿,你也去帮忙,我自己来弄头发。”屋里的天女葵说。 另一个女孩儿也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拿着一根小竹鞭,和小霜儿一起把易小冉围在角落里敲敲打打。易小冉被打得烦了,肩膀猛地一震,把两个女孩儿顶了出去,刚要发作,旁边跳出来一个人抱住了他的腰。这个人显然不同于小霜儿和小菊儿,力气极大,易小冉连续两次发力都没挣脱。 “她们只是和你闹着玩的。”那个人说。 易小冉却没心思管他说什么,在妓院里有这样的人物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发力,两个人一起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可那个人还是紧紧地抱住易小冉,易小冉无从挣扎。 “唉,教一个新来的都教不好。”里屋的天女葵埋怨了一声,起身走了出来。 这是易小冉第一次看见她女装,那是一袭绣着桃花和云雾的白色长袍,第一眼看见的是她赤luǒ的脚,踩在微凉的席子上向他走来,易小冉失去了判断这个人的依据,因为她没有穿鞋。可那是易小冉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脚,他实在觉得这样一双脚的主人大概就是不需要鞋子的,轻盈盈的像是踩在云端。易小冉的心里忽然有些乱。 易小冉一咬牙,警惕起来。他想这就是妓院里面下贱女人的媚术,果然让人不能集中精神。 天女葵在易小冉面前蹲了下来,她没有上妆,眼角也就没了那勾人的嫣红,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瞳仁又大又黑,上下打量他,似乎有点好奇,易小冉倒是没有想到一个花魁素颜的时候会是这样。 天女葵伸手在易小冉脑门上一拍:“小铁、小霜儿、小菊儿,你们都先出去,我来收拾这个新来的。” “葵姐……你没问题吧?”那个抱住易小冉的男孩站起身来说。易小冉认得出他,他就是那天游街时候捧着剑背着花篓的侍童,一脸老实的样子。 “没问题,你们先出去。”天女葵说。 侍女和侍童都退了出去,易小冉坐起来整了整衣领,靠在板壁上,两腿肆无忌惮地打开,斜眼看着天女葵。天女葵也狠狠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抓了刚才侍女用的小竹鞭,用力打在易小冉的腿上。她的手劲不同于那些小女孩,又是真的用力,痛得易小冉一哆嗦。 “干什么?”他瞪着眼睛。 “我这里的侍童没有坐姿像你这么粗俗的!”天女葵的目光和他对顶,毫不相让。 “我易冉世家子弟,你说谁粗俗?”易小冉怒了,他最讨厌有人非议他这个。 天女葵伸手在他脑门上一拍,咬着亮晶晶的牙齿:“世家子弟?你在八松住在哪里啊?” “九尺沟,怎么了?” “住在九尺沟啊?穷地方,家道败落了吧?要不你会来帝都混日子?” 易小冉觉得这女人真是糟糕,有一双极聪明的眼睛,说出话来又是辛辣又是刻薄,一刀捅在他的痛处上。可他也没办法,苏晋安的吩咐是他要和这个女人合作,他需要这个女人给他几个机会混入那些义党里面找出天罗的刺客,他只能忍这一口气。 “我来是勤王的!”易小冉说。 “勤王了就可以振兴门楣不用低头做人了?”天女葵不依不饶的。 “说话别那么尖酸,不然会死啊?”易小冉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他本想说你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人,可这句话在一个jì nǚ面前说终是太伤人,他不喜欢这个女人,却也不必对她那样刻薄。 “我们这里的女人说话都很尖酸的。”天女葵居然坐在了席子上。 易小冉深深吸了口气:“你想怎么样?我跟你老实说,不是为了进卫所,打死我也不来这样的地方,我也犯不着对你低三下四,你别指望着就能收服我。我们可以合作,这件事做成了,我有好处你也有,从此我们一拍两散,再也不见,你看怎么样?” 天女葵冷冷地一笑:“说得那么硬气?我们合作?可我跟你不一样的,我没有贵族家世要振兴,我就是个女人,在这个乱世里找苏大人做个依靠。这件事没做成对我没什么啊,对你,可是永远就没机会光大门楣了。” 易小冉的心往下一沉。 “我就是告诉你,在这里,你和我是同党,你要听我的,”天女葵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有求于我,你明白?” 易小冉沉默了许久,他又一次被这个女人的话扎中了要害。是的,他有求于天女葵,这是他唯一一个振兴家门的机会。 他终于点了点头,心里有种气焰被人打了下去的沮丧。 “这样才是乖孩子,否则,我们都很危险。”天女葵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外面喊,“你们都进来。” 一个男孩两个女孩都进来了,天女葵一一指点,“这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小霜儿,是你的师姐,这是小菊儿,也是你的师姐,这是小铁,是你的师兄。” “我叫苏铁惜,”那个男孩说,“你叫我小铁就好了。” 易小冉脑袋里像有无数的蜂子在飞,他居然就被列入了什么门下。 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师姐,师姐,师兄。” “哎!”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回答。 两个女孩儿笑着拍手:“葵姐果然驯服了这个小子,刚来的时候我还担心是个麻烦的刺头儿呢。” 天女葵指着不远处剑架上的一柄八方古剑,“从今天起你就是剑侍,负责保护我,是我的人了。” “是你的人?”易小冉在心里嘟哝,抬头看着天女葵,“那我该干点什么?” “现在等我梳妆。”天女葵轻轻一笑,走向里屋,“然后捧着柄剑,在我弹琴的时候站在我后面装装样子喽。” 苏晋安双手拢着一个白瓷杯,双肘撑在窗台上,目光从池塘上越过,看着对面廓下四个少女举着灯,天女葵拢着一袭白云桃花纹的白色长袍,低垂着头,脚步轻得仿佛踩在清波上。她的背后,两个白衣的少年,一个捧着长琴,一个捧着古剑,捧着剑的那个少年正抬头环顾,清澈的眼睛里有股凶凶的气,也有股沮丧。 苏晋安无声地笑了。 “你的计划已经启动了?有没有给它起个名字?你总喜欢给计划起名字。”陈重走到他背后说。 “我叫它‘风筝’。” “风筝?”陈重愣了一下,失笑,“这可不像你的风格,我还以为你会叫它‘猎狼’什么的。” “子仪,放风筝是什么感觉?” 陈重伸手凭空扯扯,假想自己扯着一根风筝线:“很懒散,很闲暇,让人容易走神……飘悠悠的。” “风筝就是个飘悠悠的东西啊。在我的家乡,每年春天人们结伴去放风筝,风筝飞到最高了,就把线从线轴上解开,看着风筝被卷走,就说坏运气走了。有时候风太大,还没来得及解线,线自己就断了。”苏晋安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对这个计划没有十足的信心,如果‘藤鞋’能够打入天罗刺客里,是因为他距离我们很远,但是距离远了,总会有什么变故,在我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发生。这个人就是我们手里飘悠悠的一个风筝,放心不下。” “你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仍旧不能相信他?” 苏晋安摇头苦笑:“我没花多少心思,一个人如果能在几天里被我说服,他也能在几天里被别人说服。” “说得也对,晋安你善猜人心,天罗未必不善这个。要不怎么有那么多世家子弟受了天罗的雇佣,自以为是救国勤王,死都不怕了呢?‘藤鞋’毕竟还是个孩子。”陈重摇头,“风筝未必能留在手里,你这计划就有致命的缺陷,怎么办?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苏晋安沉默了很久:“我想要一根不会断的风筝线……但我还没找到。” 陈重忽然想了起来:“对了,昨天几个世jiāo朋友来我家串门,说起上朝的时候鸿胪寺的大人物对你很有意见,对皇帝说你没有保住他的替身,长得那么像的替身可不好找。” “当晚负责行动的可不是我,是身兼一卫长和‘yīn’教长的范雨时大人,怎么能怪到我头上?而且天罗出动了白发鬼作为最后一击,只杀掉一个替身,想必白发鬼也会很不满意吧。” “因为大鸿胪卿不敢惹范大人,只好拿你撒气,他也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范大人看重你的能力,在朝上力保你呢。” “因为我不是教众,也不是世家后人,我这样的人,在他眼里跟条狗差不多,心里有气,对狗踢两脚,犯不着真的把狗宰了炖一锅吧。”苏晋安悠悠地笑。 “晋安你也别这么作贱自己,你的能力,不说在范大人他们之上,至少是超过我这个世家子弟的,朝堂上那些庸人的话,别放在心上。大胤,毕竟是个世家大族的大胤,立朝几百年来的规矩,一时改不掉,终究会变的。”陈重宽慰他,“不过我倒是好奇,我手下的斥候是最大的情报来源,可这一次范大人显然对于天罗的计划掌握了八九成之多,范大人秘术无双,却不知道他对情报也有研究。” “教中能人众多,我们终究不过是教宗手里的两颗棋子,应该还有很多棋子捏在他手里,我们都不知道。”苏晋安摊摊手,“我们这些当棋子的,猜透了下棋人的手段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也未必能猜得透。” 陈重沉吟片刻:“晋安,你这样心里高傲的人,明知道来帝都只是当人手里的棋子,为什么还会来呢?” “因为我不想默默死去吧,心里有yù望,自己克制不了。”苏晋安淡淡一笑,“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也知道我终究会被这个弱点害了……可我还是来帝都这个杀人场了,就这么来了……这个时代,在帝都这个地方,谁都不知道能否保住自己吧?”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陈重愣了一会儿,悠悠地叹了口气。 苏晋安沉吟了一下,“子仪兄你用词很雅啊,这八个字也对我的心意。”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文学大豪曹建一首诗里的句子,这些日子在帝都里很有名,连歌女都且喝且叹,说这个年代,人人身不由己,就像秋霜里离根的飞蓬,空自飞旋,随风而走,无从挣扎。”陈重说着,拿起一根筷子敲击桌上的酒碗,低哼着唱,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 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 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连。” 一曲歌罢,屋子里静得萧索,陈重看着他那个一贯洒脱的同僚正仰头默默看着屋顶,眼里竟有一丝哀婉。 八 “起来了!起来了!你们两个懒骨头!” 易小冉被这好听的女孩儿声音吵醒了,刚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身上已经痛了好几下。他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来,伸手就想去被子下摸那柄短刀。却看见站在面前的是瞪着眼睛的小菊儿,她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竹鞭,在苏铁惜和易小冉的身上轮流抽打。苏铁惜显然比易小冉更有经验,抱过枕头挡住,眼睛里睡意朦胧,嘴里就应付着:“起来了!起来了!” “打什么?打什么?”易小冉一伸手把小菊儿手里的鞭子摘了下来,扬眉怒目,“哭丧呢?不让人睡了?” 小菊儿冲他一吐舌头,做了个凶凶的鬼脸儿:“新来的,跟着小铁先学规矩,干得不好,赶你出去!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么?” 易小冉看了一眼窗外暖暖的阳光:“好日子。怎么了?我最喜欢在好日子睡觉。” 小菊儿气得拿拳头去打易小冉:“今天是大人来赏花的日子!” 易小冉这次不在乎了,小菊儿软软的拳头打在他身上舒舒服服的。他伸了一个懒腰,“赏花就赏花,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边苏铁惜已经忙忙碌碌地洗漱了,抽空只说了一句话,“是赏葵姐。” “就说你不懂规矩了,”小菊儿抓着易小冉的衣领要把他拖下床,“花钱选花魁的是平临君顾西园,选完了花当然要赏了,葵姐就是那花!还不快去打水伺候葵姐洗澡!” 平临君顾西园。易小冉心里一颤,那是世家四大公子之一,教宗的对头,义党的领袖。他也曾在平临君的信诺园里拿过五个金铢。 易小冉和苏铁惜两个人提着二十斤的木桶,气喘吁吁地冲进天女葵的屋里时,卧室中已经蒸腾着浓浓的白色水汽了。小霜儿愤怒的声音从水汽里面传出来,“你们两个臭男人,不长眼么?睡懒觉不打水本来就不该,还在葵姐洗澡的时候进来?” 苏铁惜吓得立刻趴在地上不敢出声,易小冉心里发火儿,也不敢嚣张,只能跟苏铁惜一起趴在那里低头下去。目光垂下之前,他望向白色的蒸汽,隐隐约约看得见女人修长柔软的双腿曲线和一头乌黑的长发,肌肤牛nǎi似的嫩而香浓。他心里一震,砰砰地快跳了几下。 酥合斋里面的人都知道天女葵喜欢沐浴,在自己卧室里有一个用整块青石凿出来的浴池,中间是一尾活灵活现的石鱼,灌满了热水,石鱼就会吐泡泡。有人说晋北女人都是一身好皮肤,就是无论冬夏都用冷热水轮换着沐浴的结果。易小冉却知道不是,他自己就是晋北人。晋北人确实喜欢洗热水澡,却不像天女葵洗得那么频繁,天女葵那身傲人的肌肤在晋北女人里也是惊人的,纯是天生,她只是格外喜欢洗澡而已。 “小霜儿,别管小冉和小铁了,他们是男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很容易睡过去。”天女葵懒懒的声音从蒸汽里传来。 “还不快出去!”小霜儿从蒸汽里闪出来,跺着脚。 “把门带上,在外面等我,我还要洗一阵子。”天女葵淡淡地说。 这一次小霜儿愣住了,“葵姐,那边平临君都等了好久……” “管他是平临君还是贩夫走卒,都是男人啊,男人等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天女葵笑笑,“他真等得烦了,就让他走……小冉小铁,你们两个帮我去‘晴和斋’那边看看,等得心焦的平临君如果要喝点茶什么的,就帮个忙。” 易小冉和苏铁惜从天女葵屋里退了出来,易小冉撇撇嘴:“装模作样的女人!” “葵姐是花魁,花魁总是故意让客人等很长时间,这是规矩。”苏铁惜说。 “除了妓院里的规矩,你还懂什么?”易小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苏铁惜愣住了,低下头去不说话。 “走了!”易小冉在他背后一拍,“去晴和斋,晴和斋在哪里?” 这是易小冉在酥合斋的第十二天,十二天里他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天女葵打洗澡水,捧着古剑坐在天女葵身后,小霜儿小菊儿像两个刻薄的监工,差遣他不停地跑腿,比如去厨房帮天女葵拿点垫肚子的点心,再比如去外面的yào店临时给天女葵买几两香木屑来焚烧,他看起来比较闲的时候老鸨也会过来指使,什么擦地、上菜、扶酒醉的客人出门这类事情也会落在他身上,忙忙碌碌不得停歇。 他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却一次也没有见到可疑的目标。他等待的是来自天罗山堂的雇主,但这不简单,他觉得他应该展露锋芒,天罗才会对他产生兴趣。但他越来越觉得没这种机会,酥合斋里当红的jì nǚ都有两个女孩子和两个男孩子侍奉,捧琴捧剑只是装样子,多半都是选择脸蛋好看的男孩,根本就是跑腿干杂活的。易小冉是八松易家的后人,祖上封过男爵,可是在这里,他只是个力气还算比较大的男孩子,被人驱使着来来去去,这里没人在乎他的家世,甚至没人在乎他。 每当夜幕降临酥合斋就要热闹起来的时候,易小冉听着嗤嗤的娇笑,和那些散发着脂粉香的女人擦肩而过,低头看着池塘里倒映的明月,就觉得这所大宅子就像是一池胭脂色的温水,渐渐要把他给淹没在里面了。 这原本就是个消磨男人志气的地方。 苏铁惜带着他穿过花园,过了浮桥,接近池塘中央那座水阁时,易小冉才明白这就是晴和斋。 水阁朝南挂着一面檀木匾,上面飘逸的“晴和”二字。 水阁的屋檐下几个青衣的年轻人按着腰间剑柄,步伐不徐不疾,来往巡视。易小冉和苏铁惜经过的时候,他们并未上来阻拦,但是递来了审视的目光。易小冉看得出这些年轻人的身手都相当不错,只是被一袭宽袍遮住了浑身精悍的肌ròu。 水阁里已经开了几十桌筵席,每桌一人,两行相对排开。顶头中间是一张花梨木的大案,微醺的贵族公子席地而坐,一手扶着桌子仿佛玉山将崩,一手高举酒杯劝酒。他的服饰说不得奢华,气势也说不得凌厉,散开袍带,赤着双脚,随随便便,如果放在人群中本该是并不亮眼的,但是进入水阁的人第一眼一定会看他。因为水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如果在座那些或清秀或儒雅或英挺的世家子弟仿佛漫天星辰,那么花梨木大案边的公子就是一片夜幕下的大海,所有星辰的光都在他那里映shè,光芒溢满海面。 平临君,顾西园。 这是易小冉第一次看见这个名满帝都的贵公子,此时池塘上的风浩浩dàngdàng地吹过水面,顾西园举杯劝酒,满座衣冠胜雪,袍袖翩翩,如千万白鹤yù举。 这就是世家了吧?易小冉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说不清是赞叹、倾慕、艳羡还是妒忌的情绪在他心里无声地流淌。 但他不能坐下,不能和这些白衣高冠的公子们宴饮,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伎馆小厮,或者一个缇卫暗探。他低着头,和苏铁惜一起悄悄走到角落里站着。 “护花人在前,花开于何处?”顾西园放下酒杯,目光飘向易小冉。 易小冉被他的洒脱淡然震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花正浴露开,露褪蝶衣轻。”苏铁惜恭恭敬敬地回答。 顾西园含笑点头,转向门客们:“花魁正在沐浴,还要些时候才到,我们且继续饮酒,今天阳光正好,人生中几回惬意如此?” 易小冉正茫然,苏铁惜凑近他耳边说:“这里的套话,跟黑道人物的切口差不多。” “要你多嘴?我听得出来!”易小冉有点不耐烦苏铁惜总把他当新人看,处处照拂他似的,苏铁惜自己还不就是个天然呆的少年么? 他半低着头,打量满座的门客。细打量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来,这些公子倒也未必个个清雅脱俗,只不过衣冠素洁而已,显然他们也都很在意这次“赏花”,每个人都挺胸端坐,一手举杯一手揽着大袖,以示世家子弟的风度。每个门客皆佩长剑,背后还都站着一两个随从,也都配着武器,这水阁里的百多人看起来都是身手不俗之辈,而顾西园家中号称门客上千人,那么看起来他简直是蓄养着一支小小的军队。 “原琪,可以弹琵琶让我们共赏么?”顾西园看着左首第一人,“花魁精擅笛子和琴曲,你却是琵琶的行家,女人之乐和男人之乐,能否给我们分辨一下的机会?” 易小冉也早注意到了左首第一的那个年轻男人。满座门客,他的容貌最俊秀,坐姿最高傲,眼中的锋芒也最锋利,满座的人都注意着顾西园的一举一动,他却始终凝神在池塘的水面上,看着阳光中一只白色的水鸟游来游去,最后踏着水波飞走了。但这些都不是最令易小冉关心的,他最关心的是那个男人腰间的长刀,黑鞘嵌金,有着修长美妙的弧线,透着孤寒的杀气,刀锷的空腔里还有一枚纯银的珠子,偶尔震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是一柄晋北产的弧刀,三尺四寸的名刀,易小冉起了羡慕之心,却也有了一丝警惕,他看得出那个年轻人恐怕是在座身手最好的人。在晋北,三尺四寸的长刀只有罕见的好手才能使用。 被称作“原琪”的年轻人还未回答,身后的随从已经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着顾西园行礼,“平临君,我家公子cāo的是雅乐,只怕不能和伎馆里的靡靡之音相比,一者如飞天之白鹤,一者如泥泞中的艳花而已。” 满座门客都是神色一变,显然在贵为四大公子之一的顾西园面前说这话,还是需要相当勇气的。刚才还是欢声笑语的水阁里,忽然令人不安地静了下来。 “呵呵,”顾西园却不以为意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醉了,我真是有些醉了,晋北李家公子的琵琶拿去和花魁的音乐相比,确有些折辱了。我疏忽了,原琪你不要介怀。” 他举杯敬酒,自己一饮而尽,又转向易小冉和苏铁惜:“可我这话,切不可告诉葵姐。葵姐若在这里,我要跟她说她的琴曲和笛子独步帝都,便是太清宫里的黄钟大吕,也比不上她一曲《陌上莺》啊。”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顾西园先大笑起来,再次举杯敬酒:“其实我顾西园,毕竟只是个生意人,虽然有个世家的名头,总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各位在我面前也不必拘礼,我看你们每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看我,不像是来赏花魁的,倒像是来赏我的了。” 门客们一愣,而后都开怀大笑起来,纷纷举杯。水阁里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倒是那个出来说话的随从脸上有些挂不住,站在那里发愣。 “葵姐学的也都是雅乐。”苏铁惜忽然说,“不是靡靡之音。” 易小冉觉得这男孩简直是个傻子,平临君和他的门客们闲谈,一个伎馆里的小厮chā进去说话确实不合情理。可他又觉得心里透着一股舒畅,刚才那个随从出来说他家公子奏的是雅乐,而把天女葵的琴声比作泥泞中的艳花时,易小冉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憋屈的怒气来,觉得那随从鄙夷的目光是看在了他的身上。 他听过天女葵的笛子,还记得那笛声起的时候千万人的欢呼仿佛都淡去,耳朵里一声空山鹤唳,眼前一个白衣白冠的男人眸子蒙蒙如春雨绵绵,缓步向他走来。又是华艳又是清寂,确实不是什么靡靡之音。 满座门客又静了片刻,直到一个孤零零的掌声响了起来。 顾西园含笑击掌:“这话说得也有几分胆气,如果说这帝都里有几个风尘里的女子奏的不是靡靡之音,怎么能忘了天女葵?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苏铁惜。” “好,名字也好。”顾西园赞一声,“打赏。” “平临君这么说,是看低我家公子么?”那名随从怒了,显然这个水阁里其他门客也有意借着顾西园这句话压压那位原琪公子的傲气,他们几个在众人的笑声里被孤立了。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出来赏花,是难得的闲暇,总不必太拘谨于一些细枝末节。”顾西园摆手笑笑。 “是不是靡靡之音,要听了才知道,没听过的人怎么能信口胡说?”易小冉说。 他说不上喜欢天女葵,但是在这个水阁里他站着伺候,那些世家公子坐着饮酒,显然和他一起站着的苏铁惜才是盟友。 “哪里来的这么多多嘴的小厮?若在晋北有这样不知礼的小厮,就该拖出去掌嘴!”那名随从怒气更盛,而他的身边,作为主人的原琪公子却不动声色地饮酒。 “晋北八松来的,没有听说晋北那边有这样的规矩。”易小冉心里也生了怒气。那个随从大概也是个小世家的子弟,地位还未必比得上易家败落之前,却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小厮那样呵斥。 “混账!”那个随从大喝。 “子焕。”原琪公子伸手劝阻自己的随从:“不必和下人多费唇舌,你们身份有别。” 那名随从立刻屈膝半跪:“子焕在公子面前失礼了,不该和这些卑贱之人纠缠。” “卑贱”二字火一样烙了易小冉的心一下,他猛地一挑眉毛:“我家祖上也是有封爵的人,你说谁卑贱?” 随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声音里透着鄙夷:“家道败落了?要来伎馆里做工?一个cāo贱业的人,还把祖上的封爵拿出来说,不怕祖宗在天之灵无地自容?” 易小冉昂起头,冷冷地看回去,声音里透着加倍的鄙夷,“如果这是cāo贱业的人的地方,你这样的世家子弟为什么跑来?你家里没人教你声色是世家后人的大忌么?世家子弟在伎馆里走动,不是丢脸的事情么?” 那个随从的脸色变了,原琪公子的脸色也变了,满座门客的脸色都变了。 易小冉愣了一下,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一心想要跟那个随从斗嘴为难,可是这句话把在场所有公子和顾西园都骂在了里面。要说大胤朝开国的时候,世家豪门对于娼妓之流确实是忌讳的,觉得不能自污身份,可是这些年下来,帝都的伎馆越来越多,女乐们漂亮得胜过了公卿大人家里的贵fù,又有几个公卿还真的把进伎馆当做丢脸的事情?表面上还是要遮掩一下,暗地里还会为跟某个绝色娼女共度良宵而向人夸耀。 “放肆!” “无礼!” 顾西园身后两个青衣年轻人同时踏步而上。 “即来温柔乡,来之则安之,何不屈尊随俗?”一个清澈的声音让水阁里每个人耳边一亮。 一个白袍的人影站在外面的日光下,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叫人看不清楚,只觉得那是一袭透明的白衣幻化成一团若真若幻的光晕。 “温柔乡的规矩是什么?”顾西园一笑。 “规矩就是,这里本来就是无礼放肆之地,容的就是无礼放肆之人。”光晕里的人掩口轻轻一笑,婉转如莺啼。 “葵姐,一年不见,你说话又刻薄了。”顾西园似乎和天女葵极其熟稔,已经认出了那是男装的天女葵,“那么我们这些人也都是些无礼放肆的人?你叫我们这些公卿之后下不来台了。” “我听人说,跟女人莫讲理,我们这里多的就是女人。”天女葵步履轻盈踏入水阁。 在座的大概除了顾西园都不曾见过天女葵,很多人原本还在诧异这个名妓何以对平临君说话如此无礼放肆的时候,忽地见到了她的容光,忽然就呆住了。男装的丽人盈盈浅笑,目光流盼,容光如冬日暖阳,照亮了周围一片。整个水阁里静悄悄的,风吹着水阁外悬挂的白色轻纱,天女葵的宽袍大袖也在风中漫漫舒展。 “无理不是无礼,同意异字。”一个门客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收回目光,讪讪地说了一句为自己开解。 “这位公子,你现在就在跟我一个女人讲理了。”天女葵还是笑吟吟的。 “好好好,”顾西园拍掌大笑,“葵姐说的是,既来温柔乡,就听温柔乡的规矩。”他向身后两个年轻人挥手,“退下去,今天我们来赏花,不是什么宗祠会议,在这里比世家身份没用处,我们要比的是谁能喝酒,能说笑话,能得女人的欢心,做不到的,就是这花之战场上的败军之将。” “我倒会一个晋北笑话,说来不知那边晋北来的公子是否知道。”天女葵目光流盼,向着顾西园左手第一桌看过去。 “这位是晋北李家的长公子李原琪,晋北的刀术名家,初来帝都,是为了勤王报国。”顾西园说,“那边的,就是这靖恭坊第一的花魁了。” 李原琪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慢慢地抬眼看了天女葵一眼,眼中满是居高临下的冷漠。而天女葵一直笑着,光看她的笑容,倒像是心无城府的小女孩。李原琪瞥见她的容颜,微微吃了一惊,眼睛一下子睁大,霜雪般冷漠的眼神也消融了。 “我这个故事,是说有位少年将军,丰神俊郎,武艺高强。他初上战场就立了大功,可惜一时不慎,归途上迷失了道路,陷在一片沙漠里,只有一匹母马跟随,他喝着母马的nǎi找路,可是渐渐的支撑不住了。”天女葵的声音传遍整个水阁,“他想啊,我年轻英武,本想勤王报国才来参军,谁想到大功告成,却死在这里。可惜我还未结婚,连女人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真是可惜。” 她眼睛一转,忽的透出狡黠的神色来:“将军就想,面前只有一匹母马,不如就和母马试试?” 门客里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些年轻气盛的男人,听一个艳绝的男装丽人讲一个床第故事,心里都是又悸动又好奇。 “他便把那母马推倒,照着以前看过的春宫画儿想成事。可是母马总是挣扎,将军总不得手,急得满头大汗。这时候将军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呼救,他吃了一惊,急忙跳上母马去救人。赶到那里才发现是一个绝艳的女子被埋在沙里,还是赤身luǒ体,就要被晒死了。将军急忙把女子挖了出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女子说她是个jì nǚ,被沙漠里的盗匪俘获,却得罪了匪首,把她埋在这里晒死,多亏将军听到她的呼救才得以逃生。” 天女葵顿了顿,环顾周围那些眼睛不由自主睁大的男人们:“女子看将军也年少英俊,心里又感激他,于是说,‘我和将军也算有缘,在这茫茫沙漠不知活不活得下去,如果有什么我能为将军做的,就请将军直言吧。’将军看她妩媚多姿,心旌摇曳,握着她的手感激地说,‘承蒙姑娘看得起,那请姑娘帮我按住这匹母马可好,我便可和它成事。’” 水阁里bào出一片哄堂大笑。公子们多半没听过这个笑话,本以为是个荤段子,却没料到最后这层转折,捂着肚子大笑,互相扶持,平临君自己也拍着那张梨花大案,笑得直不起腰来。 “还没完呐。”天女葵看着李原琪那一桌,睫毛闪动,“jì nǚ就问了,说将军你就看不得我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就在你面前么?将军叹口气说,我也想啊,可惜我是世家子弟,和你身份有别,我们要和母马成事,也是雅事,不是你们娼家的那种靡靡之事啊!” 水阁里静了片刻,之后笑声如潮水般,几乎掀翻了顶上的瓦片。每个人都听出来天女葵是取笑李原琪和他的随从,可是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说出这么一个促狭的笑话来,嘲笑的又是他们最敢怒不敢言的晋北李家的公子,实在是让人心花怒放。他们不是不知道此时大笑会彻彻底底得罪李原琪,可是他们都忍不住了,若是不笑出声来,他们就给憋zhà了。 “给你们解气吧?”天女葵凑在易小冉和苏铁惜耳边,一边说一边吐吐舌头,目光灵动得像个少女。 易小冉这才完全明白了这个女人的鬼心思,不由得也笑出声来。 “小冉,你以后可记得不要欺负小铁,小铁嘴笨心可不笨,他是好心要帮你。你欺负他,他心里记恨你。”天女葵笑着伸出一根白玉似的指头,在易小冉胸口一捅。 易小冉只觉得自己心口那块地方微微酥了一下,鼻尖闻到她身上的rǔ香,对这个尖酸女人的那些讨厌,忽的都烟消云散了。 李原琪那个随从的脸色涨得血红,不住地哆嗦,李原琪面色泛白,冷冷地按住了随从。 距离水阁不远,也是一间临水的静室里,苏晋安和陈重并肩站在床边,遥望水阁方向,听着那里人声喧闹。 “平临君带着几十个门客,大张旗鼓的来酥合斋赏花?”陈重说。 “一个生意人,时间很宝贵,不会轻易浪费,我看他来这里是要招待那个李原琪,这个人是晋北李家的长公子,李家在晋北的声势仅次于晋侯秋氏。李原琪来帝都投靠顾西园门下,即便对于四大公子之一的顾西园,也是件风光的事情吧?他加倍礼遇李原琪,也就可以理解了。”苏晋安说。 “不过看起来顾西园也不是很给李原琪面子。” “如果我是顾西园,也不会给他面子。”苏晋安笑,“李原琪自负家世,极度高傲,摆明了想做顾西园之下的第二人。顾西园门下所有的门客都对他有芥蒂,顾西园如果放任李原琪继续,岂不是为了晋北李家这棵大树,失去了他手下树林般的大群门客?顾西园是生意人,这笔账不会算不过来。” “葵姐是不是有点过了,真要得罪了李原琪,就算顾西园在场,怕也不好收拾。难道那时候要晋安你亲自出手?” 苏晋安微微摇头:“我这种平民出身的武官,就算站出来,又能挡得住李原琪?不过你也别担心,阿葵非常聪明,从不会把自己陷在危险里的。我们得对她有信心。” 水阁里,天女葵弹着一曲《白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平临君和他的门客们遥遥地互相敬酒,喝得神采飞动。李原琪那件事实在令门客们痛快,酒也不由自主地喝得多了一些,满脸都是红晕。他们对天女葵的辛辣甚至有了几分敬意,琴声到精妙处,不时有人站起来遥遥地向天女葵拱手,而后饮尽杯中的酒,其余门客也都鼓掌助兴,唯独冷落了左首第一的李原琪。倒是顾西园还特别尊重他,不时地俯身和他对谈,频频举杯。一直喝到顾西园自己也如玉山将颓,渐渐的要躺在席子上睡去了。 易小冉一直在注意李原琪,李原琪的目光则始终在天女葵脸上。易小冉看不太懂他那种眼神,说不出是yīn森或者猥亵,让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多了一层邪气,这邪气随着酒一瓶瓶喝光越来越盛了。易小冉本能地不安起来,虽然在这水阁里大约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事。 一曲终了,天女葵悄悄回头在易小冉和苏铁惜耳边说:“我们走吧,这些人喝多了,一会儿就不好应付了。” 苏铁惜一愣:“怎么走?他们都是来看葵姐你的,怕他们不让。” 天女葵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对着顾西园那边一瞥:“主人已经喝晕了。我们现在只要堂而皇之的起身往外走,一定要神情高洁坦然自若。门客们未必知道主人什么意思,不敢出来说话的。” 她一转头,神色变得秋霜般凛然,手指在琴弦上一扫,转身走向外面,易小冉和苏铁惜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门客们中有人立刻注意到花魁要走,伸手想要挽留,目光却看向顾西园的方向,顾西园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们不好出言,只得叹了一口气,觉得兴致低落下来。天女葵瞟了易小冉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微的得意。 他们已经走出水阁,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那么花魁,后会当有期。” 易小冉回头,看见李原琪从座上站起来,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捻着大袖,眼睛里精光一跳,把酒喝干了,随后自顾自地坐下。 “帝都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李公子多逛逛啊。”天女葵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显然不希望再和他后会。 三个人走在去天女葵所居的“馥舍”的路上,易小冉看见天女葵微微皱着眉。 “怎么?”他关切地问。 “那个李公子的眼睛,跟条蛇的眼睛似的,看了叫人讨厌。”天女葵心情似乎不好。 馥舍门外,居然站着酥合斋的妈妈,旁边还有一个人,易小冉看了忽地一愣,那是李原琪那个被称作“子焕”的随从,妈妈赔着笑脸,神色却尴尬。看见天女葵他们过来,子焕转过身去,背着手不说了,妈妈上来拉住天女葵的手,暗里对子焕指了指,“阿葵啊,让我进屋聊聊吧。” 他们几个进了屋,门合上,妈妈才对外啐了一口,低声说:“晋北来的土财主,当这帝都是他家的地头么?” 这句话把易小冉和天女葵的老家都给一起骂了,天女葵却没心思管这些,“怎么了?” “刚才这个家伙找我,说问姑娘今夜有没有入幕之宾,他们家公子愿意出随便什么价钱,求和姑娘尽欢什么的。” “葵姐是艺妓,不过夜的。”苏铁惜说。 “我说了啊,”妈妈苦着脸,“可是他非纠缠着不放,说规矩他们也懂,要我随便出价……听说他家在晋北可着实是势力很大……” 易小冉看妈妈话里闪烁的意思,心里涌起一丝恶心,忍着没有说话。 “随便出价?”天女葵目光一闪,提高了声音,“好!先让李公子取一千金铢进门好了,其他价钱我随后再出!” 妈妈吃了一惊,刚要阻拦,门外传来子焕冷冷的声音,“好,就一千金铢!” 屋里四个人都愣住了,看着一张薄薄的纸从门缝里塞了进来。苏铁惜上去拿来打开一看,是一张金票,宛州商会开具的,票面是整整一千金铢。妈妈和天女葵都不是没有见过大钱的人,可随身带着这样巨额的金票,还是第一次看见。易小冉也却确实知道妈妈那句“在晋北可着实是势力很大”不是虚言,也明白为何顾西园要在门客中特别地照拂李原琪。 “哎呀,你若不想,就别说这话嘛。”妈妈也埋怨起天女葵来。 天女葵的脸色有点难看,明白自己倔强的xìng子是惹了麻烦,咳嗽了一声说,“那等等吧,等我的心情好些了。” 话音没落,门直接被人推开了,带着酒气的李原琪就站在那里,眼睛里闪着一丝邪气,直视天女葵,“进门的钱已经jiāo给姑娘了,姑娘又反悔了么?” 易小冉忽地明白了李原琪那句“后会当有期”的意思。 “公子去买一枚果子,也要等果子成熟了,想买一个人,却破门而入等不得一刻么?”天女葵冷笑,脸色却已经不对,“我说过的,这里有这里的规矩,这规矩就是我自己乐意不乐意。”她抓过那张金票来,随手撕了,直接扔在桌上。 李原琪上下打量天女葵,最后目光落在她丰满的胸口,”贵为花魁,难道姑娘还未成熟?“ “李公子这话可说得过了!”妈妈也怒气上脸。 李原琪逼上一步,忽的伸手抓住了天女葵的袍领,声音里又是猥亵又是气焰凌人,“别对我说帝都妓院里的规矩和晋北就不同,做什么的便要像做什么的,把事情做得客人满意才对。花魁来妓院里不是卖身,而是弹琴的么?” 苏铁惜上前想把他和天女葵隔开。 “哪来的小子?滚!”李原琪一瞪眼,手往下用力,袍领被扯开,露出了天女葵白皙的肩头。 门外一个人进来急忙抓住李原琪的手,那是顾西园手下另一个门客,刚才在水阁里的,“李公子,花魁是平临君也很欣赏的,请公子还是留一个面子吧。” “这是顾公子的女人么?”李原琪问。 那个门客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这件事和顾西园公子又有什么关系?”李原琪目光咄咄逼人。 他把袖子里一叠金票放在桌上,环顾四周:“我今天是想买这个女人,不是买一晚上,是买这个人!有人要和我竞价么?” 又有几个顾西园的门客匆匆赶来,大概是得到了消息,看着这场面也只能在门外搓着手叹气。 距离馥舍不远的竹林后,两个人默默地看着那边的动静。 陈重皱了皱眉:“这些义党当真嚣张得可以,晋安如果你再不想点办法,只怕是葵姐这个台阶就不好下了。她在水阁里给了李原琪好看,李原琪是故意跟她为难吧?”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看李原琪大概是被她迷上了,你不知道,她那个女人,有时候尖刻起来反而会显得妩媚。” “李原琪真要买葵姐?以他的xìng格是不得到不罢休的吧……得想点办法才好。”陈重心里也有些焦急。 他看着苏晋安的脸,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上漠无表情。 “我猜顾西园的门客里有些人跟天罗关系密切,你说呢?”苏晋安忽然说。 “当然的。” “那么这对于‘藤鞋’,岂不是个很好的机会么?”苏晋安目光冷冷地一闪。 灼热的阳光照在馥舍外的池塘上,门外已经有十几个顾西园的门客赶到了。可没人能劝阻喝醉的李原琪,只有人说该赶快把顾西园给唤醒,于是一个门客急忙赶去了。 李原琪看着天女葵的眼睛,一步步进逼。他的脸略微有些扭曲,一半是至极的yù望,一半是野兽捕猎到猎物的得意,jiāo织起来,yīn森又猥亵。易小冉想了起来,他在水阁里看到李原琪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天女葵在微微地颤抖。她的辛辣和尖酸此时已经没有用了,李原琪把她一直逼得靠在板壁上,因为酒而发烫的身体越来越逼近她,语言已经不能击退这个抛开一切掩饰的男人了。易小冉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雨蒙蒙的眼睛此刻显得黑白分明,透着十二分的惊恐,她咬着艳如桃花的嘴唇,像是再用力一点就会咬出血来。而周围没有人能chā进去分开她和李原琪,不可一世的花魁此刻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或者女孩。 易小冉眼角一跳,一股凶狠之气冲上头顶,他一步踏出,一手按在李原琪的肩膀上把他直推了出去。李原琪还未来得及反应,易小冉伸开双臂,拦在天女葵面前。 “放肆!”李原琪怒喝。 “公子才放肆!”易小冉冷冷地说,“要用强的话,就先过了我们这里男人这道关,过了之后再跟姑娘亲热。” “男人?你?”李原琪怒极而笑。 “我,怎么了?我家祖上封的男爵,是堂堂正正的世家,李公子也是世家,我们用世家子弟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不是很好么?”易小冉丝毫不让。 “世家子弟的办法?” “我们这些世家之名,不都是祖上征战得来的么?就用刀,我跟你比刀!” 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一瞬间气温都降低了,他们看向李原琪腰间的长刀,那柄森严的刀在鞘中,依然透着凝重的杀气。这个孩子居然挑战李原琪。 李原琪舔了舔嘴唇,上下打量易小冉,良久,冷冷地笑了,转身退出门外:“来,这里宽敞。” 易小冉摆摆手,示意不要有人阻拦他,跟着出门。天女葵伸手想拉他的袖子,被他一把甩开了。 屋外,李原琪猛地翻腕,弧刀反shè日光照在易小冉脸上。易小冉垂下眼帘,挡住了那道光,却也看清了近刀柄处的铭文“月镜中”,那是一柄罕见的名刃,随着挥动,刀锷里的银珠震动着,声音惊心动魄。 “小家伙,你用什么武器?”门客中有人问。 馥舍里的苏铁惜愣了一下,急急忙忙去旁边拔了那柄八方古剑,抱着往外跑。易小冉摆手制止了他,那柄八方古剑只是用来装饰的玩意儿,真正用起来会被李原琪那柄“月镜中”轻易地扫成两截。 “我也是晋北人,我用弧刀。”易小冉环顾那些门客,“谁能借给我弧刀?” 一个门客犹豫了一刻,摘下腰间的弧刀抛给易小冉,“小子,你不是我们晋北的世家子弟么?那就像个世家子弟那样打一场来看!” “我当然是世家子弟,不会做出辱没门楣的事。”易小冉坦然接收了这份鼓励。 他缓缓拔刀,刀光横在他胸前如圆月的一弧,凄冷的光色照得人几乎不敢用眼睛去看。 他看着李原琪的眼睛,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八松易家,易冉,请教了!” 九 天女葵用一块浸了酒的棉布按在易小冉额头上。酒渗入伤口深处,易小冉痛得龇牙咧嘴,几乎要跳起来。天女葵毫不客气的伸手打他的腿,“坐下!坐下!” 易小冉没奈何,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天女葵依旧按着不松手,周围一圈的女人们看着易小冉吊着脸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都掩嘴偷笑。天女葵看起来柔柔弱弱,手上用的力气可不小,易小冉觉得伤口渐渐麻木起来,也就不那么痛了。过了一会儿,天女葵才把棉布拿开,检视伤口,对着那里轻轻吹气。易小冉觉得凉凉的,有点儿舒服,天女葵的气息里带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暖香,叫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好了,没事了。”天女葵摸摸他的额头,“看你刀术不错,怎么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 易小冉无言以对。他其实赢了李原琪,可一刀得手,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一块石头,一头栽在地上,磕破了脑袋。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哭笑不得,没人料到一个乡下少年赢了李原琪,更没人料到这场试手的结果是李原琪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呆,少年却撞得满头血。 “小冉饿不饿啊?”以往总是看易小冉不顺眼的厨娘阿纱殷切地上来慰问。 “还是躺下歇歇吧,这一撞,可别撞坏了脑壳子。”小霜儿说话素来不中听,不过亮晶晶的眼睛里也满是关心。 “你们呐,就别在这里瞎cāo心了,等妈妈回来吧,这次可是伤了平临君下面的红人,虽说那个李原琪自己不是个东西,小冉是帮葵姐出头,可平临君怎么想,难说得很。”年纪长一点的宋妈忧心忡忡的,“听说我们这酥合斋明里是妈妈在经营,其实背后的老板就是顾西园公子……小冉这次可是伤了老板的人。” 女人们的脸色都暗了下去,她们能明白这次的麻烦是真的大了,就算传闻不可信,顾西园不是酥合斋的幕后老板,以他富可敌国的家世,真要怪罪下来,别说把天女葵一个花魁扫地出门,就是拆了酥合斋也未必不能。她们把易小冉看做保护这片地方的英雄,兴冲冲地过来嘘寒问暖,可是一冷静下来,就知道她们这些出卖色相的女人和易小冉一个流浪来帝都的孩子,终究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蚂蚁。 蚂蚁能逞什么英雄? 屋子里忽的寂静下来,屋外的蝉鸣声声忽然就显得分外的烦人。 天女葵低低的哼了一声,“平临君要怪罪,就怪罪在我一个人身上,没有这里其他人的事,你们怕什么?大不了把我扫地出门,他还能砍了我的手指,不让我再弹琴?” 易小冉略略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媚惑如狐的女人也有这股犟气,倒像是个不省事的少女,生气起来眸子透亮。周围的女人们哼哼两声,也不再说话。天女葵在酥合斋里的人缘算不得好,毕竟是花魁,哪个漂亮的女人都看花魁不顺眼,凭什么她矜持着不卖身,却赚得比其他女人都多呢?何况天女葵对人素来是懒洋洋的,话里话外带着刺儿。 帘子一掀,妈妈进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扑到桌边,不管谁的茶水,拿起来一口喝干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平临君那边怎么说?”女人们立刻围了上去。 妈妈拍拍胸口,露出老怀大慰的笑来,“结了!没事儿了!我刚去的时候揣着十二个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心,生怕人家话也不让我说就把我赶出来。可谁料到,平临君对我是以礼相待啊,反倒对我说了很多道歉的话。这时候就看得出了,世家子弟也是不一样的,顾西园顾公子,那是富可敌国的贵公子啊,风姿气度都是一等一的。” “妈妈快说说,平临君原话怎么说的。”小霜儿xìng急。 妈妈清了清嗓子,一捋头发,摆了个架势,模仿顾西园的口气:“我们愿赌服输,李公子被那位少年伤了,不怪少年下手不容情,要怪李公子自己狂妄。那位少年给了他一个教训,依我看李公子还得谢谢人家。照顾李公子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请妈妈安心,诸位姑娘也安心。刚才见了血,只怕惊吓到葵姑娘,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就让下人包一百个金铢和一盒好沉香,给葵姑娘压惊。这件事从今而后有人再敢追究,我顾西园必当出面跟他说清这个道理!” 妈妈说完,得意洋洋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木盒,一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就这块沉香,比那一百个金铢还值钱呢!” 女人们尖声惊叫起来,围上去看那块乌沉沉的香,眼里又是惊羡,又是妒忌。 “我又不喜欢沉香,”天女葵在人群外冷冷地说,“大家分了吧。”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女人们看看彼此,眼里都流露出几分不悦,可是那块沉香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一会儿,她们一个个又都换上笑吟吟的脸,同声说:“那就谢谢葵姐了。” 天女葵不理她们,走到易小冉身边拍拍他脑袋:“好了,你这个英雄算是当得了,保护了女人,出了风头,还不必掉脑袋。” 女人们哄笑起来,上去围着易小冉纷纷拍他的头。易小冉哭笑不得,只能捂着脑袋,在那股浓郁的脂粉香里,听见女人们叫着笑着,感觉到那些软软的手在他头上拍着摸着。 天女葵又转向旁边端着水盆的苏铁惜,笑笑:“小铁,你们是同年同月生,但是小冉比你勇敢,你就叫小冉哥哥吧!有这一个哥哥,我们小铁也会出人头地的哦!” 苏铁惜呆呆地看着易小冉,易小冉也有点尴尬。他想起那时候苏铁惜拔出那柄八方古剑急急忙忙要往外面送,眼里满是关切,心里忽的一软,伸手在这个没用的家伙肩上拍了拍,以示鼓励。 “哥哥。”苏铁惜说。 易小冉一愣,知道苏铁惜误会了他拍肩膀的用意,不过这也不是大事了,他伸出手去,跟一个大哥那样紧紧揽住苏铁惜的肩膀,嘿嘿地笑。女人们越发的开心起来,连平时对他们动不动吆喝来去的小霜儿也眯着大大的眼睛,凑得离易小冉很近。 “好了好了,闹完了,散了吧。”天女葵忽然变了脸,伸手把人们往外赶,“闹哄哄的,不让人休息了?” 女人们得了她那块沉香,也就心满意足地往外走去,易小冉也站起身来跟着她们。 “小冉你留下,”天女葵说,“你在我这里休息,那个李原琪,看起来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平临君说算了,他未必能忍,没准对你下黑手。你在我这里休息好了,没人敢闯进这里来。” 易小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哦。” 外面走廊上人声渐渐远去了,天女葵扣上门,转过身来,神色已经变了,不再是懒洋洋的,眉锋里有一缕锐气。 “你找我有事说?”易小冉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借着这个机会出头露脸显示身手?”天女葵淡淡地说,“太张扬了吧?就算你想引起天罗的注意,也还有别的办法。如果今天不是平临君顾西园,而换作桂城君魏长亭的手下,只怕我们就没那么好收场了。” “紫陌寂静春山冷,平临从容桂城凶。这个我知道的,我猜平临君就不会因为这个发怒,他是商人出身,凡事不做绝。”易小冉一仰头。 “你倒是把四大公子的秉xìng都摸清了啊,难怪苏大人那么看重你。”天女葵笑笑。 易小冉拍拍自己的脖子:“提着脑袋来搏出人头地,当然要十二分的用心!” 天女葵忽地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易小冉也愣了一下,只觉得她是在看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雾蒙蒙的眼睛里像是有云飘过,让他想起八松的冬天。 “您惹没有其他指派,我就出去了。”易小冉犟着说。 天女葵收回目光,淡淡地说:“我不是要问你什么话,苏大人和你的事情,我也懒得掺和。我就是让你在我这儿休息一下,免得那个李原琪又来生事。” 易小冉觉得自己那句重话一下子落空了,只得点点头,他看天女葵自顾自走到窗边拿起剪刀修剪兰叶,自觉站在那里很多余,转身走向卧房。 “可没叫你在我房里睡,你都十五岁的男孩子了,还睡女人房?”天女葵手上不停,嘴上淡淡地说。 易小冉一皱眉,心里堵着口气,从一旁抓过一个木枕垫着,直接躺在了地上。天女葵的外屋地上铺着竹席,这个天气睡着倒也不冷。他转过去把背对着天女葵。 “谢谢。”天女葵轻声说。 “什么?”易小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谢你帮我出头啊。”天女葵说,“真心的,不是作弄你。” “我还得谢你呢……葵姐……”易小冉坐起来,低着头,有点手足无措,“你要不帮我出头,我在晴和斋里就下不来台了。” “你真是个孩子,”天女葵捂着嘴轻轻的笑,“这点小事就下不来台?” “就算下不来台又怎么样?日子还不是得悠悠地过?”顿了顿,她幽幽地说。 易小冉一愣。 “其实我也不是为了你,苏大人托我照顾你,我焉敢不从?你是苏大人看重的人,你若是真有什么不妥,他会怪我的。”天女葵神色一变,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在这里啊,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知道你的身份,我们是同党,我怎么会不帮你?帮了你我也有好处嘛。” 易小冉觉得这女人真是可恶,一时间倔强得像小孩,一时间狡黠得像狐狸,一时间又真诚得像好朋友,变来变去的,让人心里烦闷。他决定不再跟她说话,又躺了下去,还是把背对着她。 “你看我这个人,嘴就是碎。”天女葵轻轻走到他身后,伸手轻轻摸他的头,“其实啊,就算我们不是同党,我也会帮你的忙啊。因为你是我的侍童啊。” “因为我是你的侍童?”易小冉皱着眉,扭头看她。 “是啊是啊,我们这样的女人,只有身边的人可以相信了……”天女葵轻声说,“人总是得相信什么人的,对不对?” 没等易小冉回答,天女葵已经起身走向门口了,“我去给你要一碗红豆汤来喝。” 易小冉听着她的脚步在外面走廊上渐渐远去,慢慢地在席子上放松了身体。 他忽然闻到这个屋子里的气息,满满当当的,都是天女葵身上的rǔ香和沉香味,暖暖的,很适合闻着闻着睡过去。 外面的蝉鸣不断,他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这是他来帝都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安安静静的,睡醒还会有一碗红豆汤喝。 十 “你们这两个懒鬼!热水还不来啊?冻着葵姐可要你们好看!”小霜儿在走廊尽头大声地喊。 易小冉和苏铁惜两个一人一只大水桶,桶里雾气腾腾,两人喘着粗气。天女葵一早起来就想沐浴,小霜儿小菊儿服侍,他们两个照旧是扛拎水的活儿。一转眼易小冉来酥合斋已经三个多月了,如今是七月末,天气渐渐凉了起来,沐浴就需要更多的热水,都要在厨下大锅里烧好,让他们两个腾腾拎上天女葵屋里。这个活儿可不好做,热气蒸上来,手上皮肤烫得又红又痛,走路还得防着热水溅到脚面上。易小冉和苏铁惜都还是练过武,有身手的人,可是刀剑上的修为在这个力气活儿上完全没用处。 “别喊啦!就来!”易小冉吆喝了一声,把水桶放下,龇牙咧嘴,使劲甩手,只觉得手面一层皮都要被烫脱了。 苏铁惜就停下来等他。一个洗衣房的女侍捧着叠好的衣服从苏铁惜身边小步跑过,还念了一句说:“小铁,一会儿得空来帮我晾床单啊。” “嗯,我给葵姐打完洗澡水就去。”苏铁惜点点头。 “小铁最好了,我留了果子给你吃,等你去找我啊。”女侍清脆地笑着远去了。 “女人倒是都喜欢你,”易小冉瞥了他一眼,“你不怕烫?” 苏铁惜摇摇头,把手伸到易小冉面前给他看,易小冉才发现他手上缠了一层棉布。 “在凉水里浸过的。”苏铁惜说。 “你还有这份聪明!”易小冉惊叹地看了他一眼,“你给葵姐打了多久的洗澡水了?” “从冬天开始。”苏铁惜从腰间抽出一根布带给易小冉,“在水塘里浸一下,缠上,就不烫了。” 易小冉没有接,他的眼睛忽地睁大了,越过苏铁惜的头顶,看向他背后。苏铁惜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慢慢地转过头去,看见走廊对面一个人缓步而来。那是个男人,出奇的高瘦,穿着一身贴身的白袍,腰间系着一根黑色的带子,头上的白色斗笠把整张脸都遮住了,脚下一双黑色的布靴。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竹子,走起来步伐摇曳,腰间那柄黑鞘的长刀打在他自己的腿上,发出木木的响声。 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让人觉得心里发冷,就像看见了鬼魂似的。 男人从苏铁惜身边走过,停下脚步,站在袅袅的白汽里,看着易小冉:“八松易家,易冉?” “是我。”易小冉轻声说,他竭力克制着声音里的丝丝颤抖。 男人点点头,擦着易小冉的身边走过,缓步离去。易小冉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水桶把手:“小铁,帮我把水提到葵姐房里去,告诉葵姐,我有点事。” 说完他转身跟着男人离开。 男人穿过一片竹林,进入酥合斋的后院。这片园子分为前后两块,jì nǚ们都住在前院围绕水塘的屋舍里,后院年久失修,只是用来堆东西,小厮都不乐意住在那个冷清的地方,夜里风吹竹林沙沙作响,让人疑神疑鬼的。 男人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易小冉跟了进去。 屋子里漆黑的,只有屋顶一处破口里照进阳光,碗口粗的光柱里,灰尘飞舞,那个白衣白斗笠的男人坐在光柱下方,默默地抽着烟,烟锅一闪一闪。易小冉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我们关注你很久了,平临君门下的李原琪师从晋北剑术大师西越峰,西越峰是晋侯秋氏的剑术教师,李原琪是他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在秋叶城里敢于拔剑挑战李原琪的人屈指可数,所以他才敢在平临君面前骄狂。但是他居然就败在一柄晋北的弧刀下,这本该是他最熟悉的武器之一。而且,你只用了一刀……” “一刀已经多了,”易小冉截断了他,“李原琪那种上战场的剑术,一对一的时候没有一点胜算。我还留了一手,怕伤得他重了平临君面子上难看,毕竟我还拿过平临君的五个金铢。” “古蝮手的传人,果然有过人的自信。”男人笑了,黑暗里他的牙齿反shè微光。 “你是天罗的人?”易小冉问。 “可以这么说,进入这个屋子前你心里也该清楚了。我们已经查过你的家世,八松易家,祖上随蔷薇皇帝白胤征战,封男爵,封邑八百户。易家的男人一直出仕晋侯,官职最高的曾到达晋北国骑兵都护,世代都是忠良。你的爷爷却只得了一个闲职,你的父亲好赌,还没有出仕,就死了。你是为了振兴易家的家声,反辰月,清君侧,和远房亲戚一起进京的,本来在帝都有你一个表哥,但你找不到他,一直流落街头。因为斗殴被缇卫抓过又放了出来,后来在选花魁的时候夺了刀术的花牌,当了天女葵的侍童。是不是?” “是。”易小冉的手藏在袖子里微微一颤。就像苏晋安曾经担心的那样,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天罗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情报。哪怕有一丝破绽露出,也许这个天罗刺客就不会安安静静地和他说话,而是直接把一柄利刃刺入他心口了。他又有些安慰,苏晋安的谨慎构筑了一道无形的防御,保护着他。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问周围的人,是否有可以赚钱的工作可接。外地来京的世家子弟问这话,多半都是在找我们。因为我们出得起钱,我们的工作也很简单。” “杀人。”易小冉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 “那么你也是在找我们?” 易小冉冷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年纪不大,读书不多,能做的除了打打洗澡水,就是杀人。” “古蝮手的大师,确实有资格这么说。”男人低声笑笑,“有件重要的工作,我想雇你,但我还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非常重要的问题。” “什么?” “那些愿意来当杀手的世家子弟,往往都是花光了钱活不下去的,要么就是急于求名的热血汉。可你不是,你在这里有份安稳的生活,你来帝都的前半年似乎从未想过要当个杀手赚钱,是什么让你这么着急找我们?为什么你需要赚钱?你的目的只是赚钱?”男人幽幽地问,接连不断的问题里藏着丝丝冷意。 易小冉的手在袖子里猛地握紧,汗一下子涌出毛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是个破绽,绝大的破绽。天女葵说得对,也许他寻找天罗的举动太张扬了,恨不得跟每个熟悉的人说自己有身手,想接点活儿赚点钱。他太急躁了,在天罗这种组织面前,他不过是一只田鼠,面对着一条藏在黑暗里的、吐信的蛇。 “为什么?为什么?”他脑袋里飞快地转着。 男人在那里慢悠悠地抽烟,但是易小冉绝不怀疑只要他下一句话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他会立刻变成一具尸体! “真蠢!”他在心里骂自己,“完全被这个天罗牵着鼻子走了,应该先去给葵姐送完热水,路上把要应对的话都想好。” 他脑海里忽地一亮。 “我……喜欢上了花魁……我若是有钱了,就可以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只有你们才出得起那钱!”易小冉目光漂移,用颤抖的声音说。他竭力伪装出被人看穿了心事的羞怯模样,他想到浓郁的白色蒸汽里,天女葵曼妙的腿和漆黑的长发,身上无端的燥热,脸也涨得血红。 男人理解地叹了口气:“难怪是你为她出头。天女葵那样绝色的女人,纵然是孩子都恨不得为她去死啊。” 他把一只小小的钱袋扔在了易小冉的面前:“这是预付,事成之后付清。” 易小冉抓起那只沉甸甸的纸袋,一边解开绳子往里摸,一边问:“工作是什么?” “我们要你守望一个人,你大概听说过他,”男人说,“你们都叫他,白发鬼。” 易小冉穿过竹林,飘落的竹叶在他脚下沙沙作响,他低着头,脚步匆匆,觉得背后那间小屋的方向,一个鬼魂正冷冷地看着他的后背。 走出竹林他才回头,看见密密的竹子把那间小屋完全遮挡起来,他心里一下子松懈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扭头回来,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海边。那白色像波涛的是新洗的床单,鼓着风扬起,因为是热水洗的,床单上还蒸出腾腾的热气。踮着脚尖高举双手晾床单的,是苏铁惜,那边蹲在盆边的女人每拧好一条床单就大声地喊他,他就在晾衣绳和水盆间跑来跑去,额头上包着块白色的毛巾,倒像是个模样憨憨的女孩。 “小铁你饿了吃果子啊,不要等我喂你。”女人咯咯地笑。 苏铁惜摇摇头说:“我不饿。” 易小冉正在那些波涛起伏的床单旁,看着苏铁惜吃力地干活儿,不时擦一把额上的汗。他心里一动,忽然觉得那么的安静祥和,他很讨厌这个男人挥金如土女人婉转相就的地方,可这一瞬间,他觉得有些留恋。 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很多事情没理由,比如为什么要拼上命去振兴易家的声威。其实他自己并没有真正过过世家子弟的日子,他和那些乡民的孩子一起长大,每年元日的时候,那些孩子的母亲洗床单,孩子们把床单晾起来,女人用些果子作为奖励。其实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呢?一天天过去,他会长大,娶一个女人,也许那女人不像天女葵那样有着妖娆的身段和漆黑的长发,可是会给他生下一男半女。这样想起来也不错。 可现在他不能回头了,他的机会已经来了,他要么成功,要么死去。易小冉看着天空想。 “小冉?”苏铁惜注意到了他,用手巾擦擦手向他走来。 易小冉回过神来,那些犹犹豫豫立刻消散了,他冲着苏铁惜歪嘴一笑:“小铁,我请你喝酒去,今天晚上!” 十一 圣王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夜,“白鹭行舍”。 这是间价格不菲的酒肆,门面不大,里面却宽敞,一掀帘子进去就是长宽各几十步的大厅堂,都铺着竹席,按照公卿家里的风格摆设一尺半高的小桌,客人们散坐饮酒,酒是八年陈的“冻石春”,伺候的都是眉尖眼角含着春色的妙龄女孩儿。后面的雅间里,偶尔传来男人的笑和女人的娇嗔,只不过去里面的花费更高。 “这里很贵的吧?”苏铁惜坐在桌边,双手老老实实的按在膝盖上,仿佛天女葵就坐在主位上,他还是捧着琴的侍童。 “别那么老土!”易小冉伸脚去踢他的膝盖,“放松,像我这么坐,这才是来这里玩的人该有的气派。” 易小冉的坐姿是“箕坐”,双腿摊在席子上张开,像一口簸箕,腰后面靠个丝绒枕头。易小冉下巴磕儿朝周围一摆,苏铁惜看过去,周围的酒客都是各式各样随便的坐姿,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放开腿,眼睛往四处瞟。 “看你就像个女孩似的,你又没穿裙子,怕人看见你的裤裆啊?”易小冉粗俗地笑,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小冉,你哪来那么多钱?”苏铁惜犹豫着问。 “吃你的,你不是叫我哥哥的么?算我招待弟弟的头一顿,应该的!”易小冉使劲拍他的肩膀。 “哥哥。”苏铁惜老老实实地又喊了一次。 易小冉嘿嘿笑笑,放声吆喝:“伙计呢?还要酒!添新的菜!” 伺候的少女们看他一个大孩子,有几分醉意,穿得也不十分体面,怕是来惹事的,对了对眼神,最后始终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人缓步走近,带着笑,话里有话的说,“两位客人也喝得不少了,别醉得深了,我们这店里酒好酒也贵,掌柜的说,就是让客人们浅尝辄止,喝得太多,怕伤身体。” 易小冉对他冷冷的翻了个白眼,把一个小小的钱袋重重地拍在桌上:“狗才,上酒,小爷付得起钱!” 年轻男人有点尴尬,只得拾起那个钱袋,入手沉甸甸的,知道里面颇有几个金铢。既然是愿意付钱买醉的客人,他也无话可说,挥挥手,几个少女就款款扭着腰肢过来,陈设新的酒具,摆出纤柔的姿态筛酒,赤luǒ的肩膀不时蹭一下苏铁惜和易小冉的胳膊,也不知是有意无意。 易小冉喝得兴起,一把搂住一个少女的肩膀,使劲捏了一下她的胳膊,一把把另外一个少女推到苏铁惜怀里。少女觉得痛了,嗔怒地挥拳打在易小冉肩上,易小冉呵呵地笑。 苏铁惜连手都不敢往少女身上放,易小冉又踢他:“你看看周围,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害羞什么?” 苏铁惜往四周看去,酒香纱影里,无处不是搂着少女的男人醉醺醺的笑,女人们的肌肤在烛光下仿佛光泽流淌的玉。 又是半斤醇酒下去,易小冉已经不太行了,他酒量其实有限,此时几乎是半偎在那个少女的怀里,少女不住地给他斟酒,想要这个年轻的客人再多花点钱。 “你往哪里看呢?”易小冉冲苏铁惜说,“你身边坐着美貌的女人,眼神却老往外面溜。” “小冉,我在看坐在那边的那个,弹琴的那个,你说她像不像葵姐?”苏铁惜指着不远处。 易小冉顺着他所指看过去,隔着一重帘子,确实那个陪酒的女人眉眼间很有几分像天女葵,只是更年轻一些,也生涩一些。她的客人显然很难缠,两个客人差不多半醉了,前后夹着她,伸手在她身上胡乱的摩挲,女人的袍子领口被扯开了,露出半边白皙的肩膀。她竭力想要逃避,可却敌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她所在的又是角落,外面的伙计轻易看不到,她也不敢呼叫惊吓了其他客人。 两个男人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手则紧紧地抓着她的袍领,想把那袭袍子整个从她身上剥下来似的,女人也死死抓着袍领抗拒,大大的眼睛盈盈发亮,大概满是泪水。一方扭动一方推搡着角力,为了女人胸口暴露出的每一寸肌肤征战,互不相让。 易小冉想起那天李原琪要买天女葵一夜时,他在天女葵眼睛里看到的一瞬间惊恐,像是一只被猎犬围捕却找不到家的兔子。大概那时候他再不出刀,李原琪就会抓着天女葵的袍领要把那袭袍子从她身上硬扯下来。就像眼前这样。 也许是因为酒气上涌,易小冉的心里一团燥热,又有一丝yīnyīn的狠意。 他拍拍膝盖站了起来,吸了口气,忽然直奔那边的竹帘。隔着竹帘他抬脚猛地踹出去,那两个男人的视线都在女人胸口一寸寸暴露出来的肌肤上,根本没有提防这忽如其来的踹击。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抱在一起倒下,男人手里捏着的几枚金铢四处乱滚。男人和女人战战兢兢地靠在一起,看着一个侍从打扮的小子掀开竹帘,满嘴喷着酒气,眼睛里也满是血丝,一时间倒像他们是一伙儿,路上遇见了打劫的。 “客人,有话好说,好说,是我们怠慢了么?”不远处的伙计终于发现这里不对,急忙凑过来拉易小冉的袖子。 “哪儿来的不懂事的小子?”那两个男人酒也醒了,对女人也没兴趣了,“我们喝酒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易小冉斜眼看着伙计和两个男人,又看看那个女人,这才忽然发现女人眼里不是泪,就是天生水盈盈的一双媚眼儿,勾魂摄魄的。 他舔了舔牙齿,想找点茬,“我看这边陪酒的,都把衣襟拉到这里,”易小冉一比腰间,“你看看我们那边陪酒的两个娘儿,一本正经地跟世家小姐似的,你们这里陪酒,是有荤着陪素着陪的区别么?” 女人看周围几个男人的目光都落到她丰盈的rǔ胸上,略有些不好意思,扭动着身子慢慢把袍子拉了起来。 伙计愣了一下,失笑,悄悄凑在易小冉耳边:“我们这小店主要是喝酒的地方,陪酒的娘儿概不接客的,不过有些客人喝多了想亲热些,我们也不能拦着。客人你看地下那金铢,我们这里一个小规矩,一个金铢赌娘儿往下拉一寸衣服,连胜几把娘儿就自己把衣襟拉到腰间了,若是输了,也不算多少钱,图个乐子。您那边的两个娘儿,我看比这个还水灵得多呢。” 易小冉觉得一股酒劲涌上来,脑子里燥热得痛。他看看那两个男人,又去看那个眼睛水盈盈的女人,那女人正悄悄把手边两个金铢塞进袖子里。易小冉愣了许久,鼻子里哼了一声,疲倦地笑笑,他忽然发现其实那个女人根本不像天女葵,那漂亮的眼睛只是媚,一点也不刁钻辛辣。他左右看着,一卷卷竹帘后面,烛影摇红,尽是男人和女人偎抱着摇摇yù倒,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体上下摩挲,女人假意嗔怪着推搡。 他的头真痛。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露华大街,看着缇卫们在黑暗中刀起刀落,鲜血喷涌起来,将死的人一个劲地哀嚎,仿佛地狱里恶鬼撕扯人的灵魂吞食。他觉得眼前的场面有点像,那些男的女的恶鬼,他们猥亵地抱在一起,围在他身边舞蹈。 群魔舞蹈里,世界摇摇yù坠。 “给你给你,玩得好好的,兴致被扫光了。”一个男人用脚把地下的金铢都扫向女人。女人笑盈盈地道谢,一股脑儿的都收到袖子里去了。 “你喝多了?哪里来的小厮就敢来白鹭行舍喝酒?你今天不道歉,就休想这件事了结!”另一个男人怒气冲冲的,却还保持着帝都世家子弟的文质彬彬。 “谁是小厮?别看不起人!”易小冉一瞪眼睛,冲他一龇牙,透着一股青皮的凶劲,“我告诉你,在这个天启城里,没有人是好惹的!你看不上的人,你知道他后面有什么人?你知道他明天不会一朝登殿就当上大臣?那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两个男人一下子愣住了,上下打量易小冉,不敢再说什么。他们大概是猜想没什么靠山的小厮,大概是没钱来这里喝酒的。易小冉那副嘴脸虽然上不得台面,却真正吓到了他们。 易小冉抖抖袖子,转回到苏铁惜这边坐下,那边伙计好言道歉,正给那两个男人重新布置酒席,那个女人得了赏钱,还在男人身边黏着不去,男人们大概也厌烦她了,推着她要她走开,却终于没推开,只得又让她软绵绵地靠在了身上。 “客人好赌不好赌?”易小冉身边的少女也想赚点钱,眉尖写满笑意地凑上来。 易小冉打量着她那张满是bái fěn的脸,只觉得她像是伎馆里的老鸨那样让人反胃,于是一把推开她,猛地灌下一杯酒:“脑子发热逗他们玩玩,没事。” 苏铁惜刚才大概也被他吓了一跳,现在只得点了点头,看那副样子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小冉看着桌上蜡烛:“小铁,我不知道这次我有没有机会活命。” “小冉你怎么这么说?”苏铁惜的眼睛瞪大了。 “我接了一个工作,今天喝酒的钱是预付的工钱。我要是这次活下来,我就出人头地,死了,一切都玩儿完!”易小冉咬着牙说。 苏铁惜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眼神慢慢灰了下去。天启城里如今说接了一个工作,谁都知道是什么工作,唯有这活儿必须隐秘,赚钱又多。 “这事情我不想跟别人说,但我跟你说,是有几件事要托付你。”易小冉看着苏铁惜的眼睛。 苏铁惜点点头:“小冉你说。” “叫哥哥!”易小冉说。 “哥哥……你说。” “葵姐是个不错的人,就是嘴巴dú一点……可对我们都蛮好。我知道在酥合斋里很多女人讨厌她,她很孤独的。”易小冉说着,觉得心里有一点发苦,鼻腔里酸酸的,“你也是男人,要保护她。我知道上次那件事,那个叫李原琪的家伙可不死心,上次他在路上遇见葵姐,眼神跟dú蛇一样往葵姐领口开气里钻。我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心,这是我惹下的祸,你帮我平了这件事。” 苏铁惜用力点头。 “还有我觉得小霜儿蛮喜欢你,老是在私下里问我关于你的事……小霜儿长得挺好看,听说还没有卖过身,将来也是要跟葵姐学琴,卖艺不卖身的,你要是对人家也有点意思,就留点心。”易小冉吸了吸鼻子,“宋妈其实对我们不错,就是好唠叨,我欠她一个人情……前次厨房失火是我晚上去拿了点东西吃,结果大家都怪在宋妈头上……” 易小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下子说出这么多来,活像个唠叨的老婆子。其实他在酥合斋也只待了三个月,等他说出这些事情来,才发觉这三个月居然这么漫长,他居然认识了那么多人,经过了那么些事。 苏铁惜忽然伸手抓住易小冉的手腕,易小冉吃了一惊,停下了。 “小冉,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的。”苏铁惜冲他用力点头。 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小冉呆呆地看着他,两人都沉默着。 易小冉忽的抓起酒瓶,大口大口地把酒喝干,一仰头:“小铁!你说得对!我不会死!我是你哥哥不是么?我要是死了,不是扔下兄弟不管的笨蛋了么?我不像那些个蠢人,来之前我就知道帝都不是享福的地方,我知道这里正在杀人,杀很多的人!可我不会任自己被人杀死在这里,我不是那些蝼蚁一样的人,我八松易家的后人,要凭这双手,在帝都打我的天下!” 苏铁惜还是用力点头,他也实在是嘴巴太笨了。 “小铁,等我们长大了,我带你一起去打天下!”易小冉搂着苏铁惜的肩膀,“告诉天下人,世上有个易冉,还有个苏铁惜!你看我们的名字,多亮堂,本就该是扬名四海的人!” 两个人添上酒,又对饮了一杯。易小冉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小铁你等等我,我出门,有一点事……很快就回来。” “有工作。”他在门边回头,冲苏铁惜眨了眨眼睛。 易小冉站在白鹭行舍的门口,忽然发现外面下雨了,雨点打在深夜寂静的街头,溅起点点水花。对面是一座大宅,贴着老石墙,一树木槿开得正盛,随着雨打,紫红两色的花微微地飘落,浮在小街上浅浅的一层水中。 一泼雨洒在他脸上,他略微清醒了一点,深深吸了一口气,举目四顾。周围空寂寂的,没有半个人影。 “没有带伞?”有个声音在他背后淡淡地说。 易小冉心里抽紧,猛一回头,看见白衣黑带的人戴着一顶白色的斗笠,打着一柄枯黄色的大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看样子,他也是从白鹭行舍里出来的。易小冉比他矮了两头,可是从下往上,依然看不到他的脸。那个男人的脸上缠着白布条,只露出一双没有锋芒的眼睛。 “别吓人行不行?说在门口见的。”易小冉装作满不在乎地抖抖肩膀。 “我又没说一定要从外面来,我也是碰巧来这里喝点酒,看到了你和你的朋友。”男人淡淡地说。 “你可别对小铁动什么心思,他什么都不懂!”易小冉急切地说。 “怎么?那么关心他?”男人笑,“可我们不关心,我们只关心对我们有用的人。走吧。” 易小冉走在他的伞下,沿着白鹭行舍前的小街一路往前,这一带周围都是大宅,石墙高耸,夹道yīn森,活了几百年的老树从石墙里撑起黑沉沉的树冠,在这个雨夜里看去仿佛巨大的鬼影。 男人站住了,前方是两条夹道的jiāo叉口,他们身边是一株虬曲的老樟树。 “六日之后这里会有一场刺杀。”男人指着不远处的jiāo叉口。 “这里?刺杀谁?” “叶赫辉,羽林天军骑都尉,云中叶氏的优秀子弟,他上个月刚刚加入辰月教,如今是‘阳’教长雷枯火面前的红人。” “这样的jiān贼,确实该杀!”易小冉咬牙切齿的。 “你不是为了钱才来杀人的么?”男人笑笑。 易小冉一愣,装作无赖的样子甩甩头:“拿天罗的钱,杀辰月的狗,赚个忠君勤王的好名声,不是更好?” “有道理。”男人说,“但是动手的不是你,是白发鬼。叶赫辉号称拥有云中叶氏的‘名将之血’,顶尖的好手,绝不是李原琪那种角色。你也许杀得了他,但是需要用点时间。这里距离缇卫七所的驻地不远,你如果被拖住,就被赶来的缇卫包围,古蝮手不是可以同时和多人对敌的武术。所以我们安排最精锐的白发鬼动手,他会偷袭,杀叶赫辉,只需要一刀。” “那你们要我做什么?” “你还不懂天罗的规矩,每次杀人,需要一队人。动手的那个代号是‘刀’,‘刀’的背后是‘守望人’,如果‘刀’失败,‘守望人’要掩护他逃走,如果‘刀’已经不可能逃脱,‘守望人’就得杀了他,不能允许他落在敌人手里。此外还有‘收尸人’和‘锷’,那些就不解释了。我要你当白发鬼的‘守望人’,你的任务是藏在这里。”男人指着身边的樟树。 易小冉看了一眼,樟树和墙的夹角很适合藏身,身量像他这么大的人缩进去正合适。 “白发鬼动手的地方距离你只有五十步远,如果他一击得手,就会迅速向着这边撤离,如果失败了,也一样。他得到的消息就是这里有人会接应他。你观察,如果他可以逃脱,就协助他杀掉追上来的护卫,如果不幸他逃不掉,你就得杀了他。”男人说。 易小冉一皱眉:“如果他逃不掉,我杀了他,我也逃不掉。” “我们会为你准备特制的吹箭,这东西很好用,你可以在三十步上轻易地狙杀他。如果没有发shè的机会,你就得直接用刀。如果你被擒,就告诉缇卫,你是个来帝都勤王的世家子弟,路过杀了个刺客,是立功。” “缇卫那么傻?会相信这种谎言?”易小冉冷笑。 “不相信的话,他们就会在牢里折磨你,逼你招供。当然我们也有些朋友,也许能帮着救你出来,但是那要看你的运气了。” “你们就不怕我顶不住刑讯说出真相?” 男人摇头:“反正你也不知道我们的内情,就算缇卫把你打死,你也说不出什么来。” 易小冉恍然:“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要安排一个人,在危险的时候杀死白发鬼的原因,他知道真相,知道得太多!” “你是聪明人,我们喜欢和聪明人合作。”男人问,“就这件事,成jiāo么?” “成jiāo!”易小冉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们这些天罗,也真是自己拼命,也拼别人命的混蛋!” 男人笑笑,把伞递给易小冉:“雨很大,这伞送你了。” 易小冉接过伞,觉得眼前影子一闪。他再次看清的时候,男人枯瘦的白影已经站在高高的石墙顶了,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上去的。在这个风雨如狂的夜里,他的白衣一下子湿了,整个人微微摇曳,像一根古怪的白色竹子生长在那里。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这时代,想保住自己都不容易,你还想去争一个绝色的女人,那不拼命怎么行?”男人沿着墙头缓步离去,硕大的雨点打在他的斗笠上,啪啪作响。 十二 醉醺醺的易小冉和苏铁惜搭着肩膀回到酥合斋的时候,远远地就吃了一惊。 门口红色的灯笼下,站着几个挎刀的人,看衣着都是世家子弟,手按刀柄,冷冷地四顾,而原本应该在那里迎候客人的小厮抱着头,缩在角落的yīn影里不敢说话。门上了锁。为首的世家子弟不断地抽出刀来用衣角擦拭刀刃,就像一头嗜血的狼在舔自己的牙齿。 “出事了!”易小冉心里转过这个念头,一种不祥的感觉跳了跳,被他压了下去。 他躲在围墙边,偷偷瞥了一眼,觉得以自己的身手要把那几个世家子弟放平有点难,于是拍了拍苏铁惜:“给我垫一脚。” 易小冉无声息地攀上围墙,摸了摸后腰的短刀,猫一样前行,直到逼近天女葵住的“馥舍”,才无声地跃进院子里。他一落地,隐约听见女人的叫唤和哭声,男人们大声喝骂。 他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强行克制住心头狂跳,贴着墙壁向馥舍前进,长廊上悬挂的灯笼把暧昧的红光投在他肩上。走得越近,那些嘈杂的声音越清晰,真乱,听得他手心里微微出汗。他贴着拐角一转,正对上宋妈一张被眼泪沾花的脸,抹着bái fěn的老脸因为哭泣而扭曲。易小冉曾经嘲笑说一个厨娘涂脂抹粉,难道她在这个美女如云的酥合斋里还指望有恩客光顾么?此时那张煞白的脸正正地印着一个鞋印儿,又是诡异又是可笑。 “小冉?”宋妈看见他愣了一瞬,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你们去哪儿了?快走!快走!别过去!上次那个李公子带着一大群随从又来了,说是要买葵姐,还要跟你再试手呢!他们带的都是真刀,这是要人命啊!” 易小冉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怕李原琪,李原琪何曾带过不开刃的刀?上一次若是他刀术不如李原琪,也许已经被卸下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了。他酒劲往上一顶,生出一股霸气来,他是缇卫的暗探,如今又找到了天罗,他易小冉就要在帝都做一番事业,带着他的兄弟苏铁惜去打天下,他怕什么李原琪? “放开我!放开我!”女人的喊声穿透墙壁穿进他的耳朵,夹杂着哭腔和男人的喘息。 “葵姐……”易小冉呆住了。 他委实不怕,可是李原琪带着的那些人守住的是“馥舍”正门,那里面只有一个嘴巴刻薄却无助的天女葵。 宋妈一抹脸:“李公子喝多了酒,一定要见葵姐,我们都拦着,他就硬闯了进去,留人在外面守着……” 易小冉感觉到周身的血管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他的头又开始痛了,痛得像是要裂开。他隐隐约约听见李原琪的笑声,天女葵的哭泣,衣服被撕裂的声音,滚动扭打的声音。他眼前浮现出一幅画,水雾蒸腾,赤luǒ曼妙的身体被一个古铜色的男人紧紧地搂抱着,仿佛要勒断那纤纤的腰。他不敢看,闭上了眼睛,听着自己全身的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天地……真乱,群魔……乱舞。 “是这个小子!找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的响起在易小冉面前。 易小冉的双眼猛地睁开,像是眼皮上装了簧片。那是个蓝衣的世家子弟,大概是李原琪的随从,刚巧走过来,看见了角落里的易小冉,一手伸到腰间拔剑,一手指着易小冉的鼻子。 宋妈只看见眼前人影一闪,易小冉和那个蓝衣公子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她再一看,几乎要晕过去,易小冉一手按紧蓝衣公子的后背,一手握着一尺多长的刀,半截刀身没入了蓝衣公子的小腹里。 守在馥舍门口的那些年轻人看不清楚,一下子都愣住了。 易小冉缓缓地把刀从那个男人的小腹里抽出来,听着他杀猪一样哀嚎。易小冉感觉到一泼血洒在他的腿上,散发着甜腥的气息,湿湿的,暖暖的。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很喜欢这种感觉的,教他刀术的老师曾经带着诡秘的笑容说,血溅出来的时候,就像森罗地狱里开出了花,那是很美的。 “那小子……那小子……”年轻人们愣住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孩子居然真的敢动刀,居然伤人了。 他们纷纷拔出武器,狂吼着扑了上来。几乎就在同时,苏铁惜也从走廊另一边跑过来,听到馥舍里传出的声音,这个孩子也呆住了,脸色煞白,微微颤抖。年轻人们围了上来,武器上闪着凄冷的光。 “小铁!”易小冉嘶哑地吼叫,拾起对手的剑扔向苏铁惜。 苏铁惜接过铁剑,双手握于胸前,缓慢下蹲,正是平时他和易小冉试手时的剑术,只是此刻他手里已经是一柄真正的凶器了。 天女葵的房间里传来了踢打、哭泣和男人的喘息声,易小冉眼睛红得像是滴血,四顾中透着刻骨的凶煞,如同一匹被逼入绝地的狼。他脚下缓慢地移动,最后和苏铁惜背靠着背。 为首的赫然是那天被称为“子焕”的那名随从,他看着易小冉,目光yīn冷,“兔子急了?真的敢咬人!你够狠!不过已经晚了,我们公子已经得手了,一个贱女人,原本不用费那么大劲的……我看你们很关心那个女人?”他转着眼睛,和那天在水阁里判若两人,目光里带出一股yín邪,“我听说帝都里成名的jì nǚ都养几个年轻男孩来玩玩,是不是真的?难怪你们那么关心她。有客人的时候客人玩她,没客人的时候她玩你们?你们两个,谁大谁小?还是一起被收的?别着急,我们公子玩完了,应该会还给你们吧?要来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我……杀了你们这些畜生!”易小冉把短刀背在身后,蛇一样的力量扭曲着进入他的胳膊,短刀是它的dú牙。 “子焕”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笑,他要的就是易小冉和苏铁惜暴怒,他那天看过易小冉击败李原琪的一刀,确实是罕见的强手,不好对付。他招了招手,那些世家子弟紧握各自的武器,肩并着肩移动,从前后左右围了过来,不留任何缺口。易小冉左左右右地看,无处不是凄冷的刀锋剑刃,无处不是狼一样的目光。 “把那个老女人撵走,去个人守住拐角,别让人往里面看一眼!”“子焕”咬着牙,眼睛里透着狠劲。 “他们……想杀掉我们。”苏铁惜急促地呼吸着,低声说。 易小冉不说话,他知道那些人想干什么,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来说,杀几个伎馆里的小厮不算什么,何况还是易小冉先伤了人,何况这些所谓的义党,本来就是赌上了xìng命要在帝都里混出头,是些亡命徒。对方只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下手有多狠,也许他和苏铁惜会被卸成几块,也许会被砍成ròu泥。但是易小冉不怕这些,比这些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心里那股怨dú和仇恨,鬼一般咬着他的心。 一个皂衣的年轻人离开了同伴,站在走廊拐弯处的灯下。 易小冉盯着“子焕”,他的刀术只能对付一个敌人,但是他并不担心,他和苏铁惜加在一起也未必能冲出这个包围,那么剩下的不过是他们倒下前杀伤对方几人而已。杀人嘛,其实不难,在那些刀砍在他背后之前,“子焕”大概已经死了。 “子焕”心里一寒,易小冉鬼魅一样闪过两名世家子弟的刀锋,短刀从下往上撩起。 古蝮手蛇脊。 “子焕”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被一刀从下而上开膛破腹。他的同伴急忙转过剑锋刺向易小冉的后背,试图逼着他回救,但是易小冉不,他继续挥刀,他比速度,是他的刀先切开“子焕”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腹部,还是对方的剑先扎穿他。苏铁惜忽然发动,这个少年长剑平挥,铁光跳闪,他学习的刀术不像易小冉的那样凌厉肃杀,但是显然在一对多的时候更加有效,周围几个世家公子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砸开了他们的刀剑,就像是一柄铁锤砸了上来,叮叮当当的呜响里,几柄武器飞上天空,苏铁惜长剑直刺背袭易小冉的两人。 易小冉手上一震,短刀被弹了回来。 他失手了,“子焕”的刀术和李原琪比起来还差得很远,可是他是个谨慎的人,在衣服下穿了全套鱼鳞细铠。 苏铁惜逼得易小冉背后的两人回撤武器,自己却被一个人猛地抬起一脚踢在后心里。易小冉几乎是在同时也挨了一记背踢,但他扛住了那记背踢,再次扑前,以刀柄砸在“子焕”的嘴上,在他倒下之前,几颗血淋淋的牙齿随着哀嚎一起从“子焕”嘴里喷了出来。易小冉和苏铁惜一起倒地,两个人都死死握着武器没有让他脱手,挥舞刀剑贴着地面横扫,逼退了上来围攻的世家子弟们。一个世家子弟来不及后退,被苏铁惜的剑扫中了踝骨,刚刚跪倒,又被易小冉的刀扫中了膝盖,断口处露出雪白的骨茬,被同伴拖着才退了出去捡回了命。 “杀!杀了他们!”“子焕”咆哮的声音像是风在一个裂开的埙里转动,也难怪,他失去了全部的门牙。 “滚开!想死么?”拐角里放风的皂衣年轻人忽然大吼了一声。 “子焕”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看了一眼。他只看到走廊的转角处铁光一闪而没。 皂衣的年轻人忽的惨叫一声,抛下了手中的佩刀,捂着脸侧,血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他的另一只手里,是一只耳朵。一柄晋北式样的弧刀从转角处伸出来,一直探到年轻人的嘴里。握刀的人一步步前逼,皂衣年轻人一步步后退,他甚至不敢放声哀嚎,因为刀锋就在他嘴里,他稍微动动,那刀就会切下他的舌头来。 握刀的是个消瘦的黑影,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冷冷的眸子里跳动着精光。 “谁?”为首的年轻人退一步问。 “缇卫七所,苏晋安!”那个人影上前一步,站到灯光下,“掌铁者,杀无赦!” “缇卫五所,陈重。”另一个人也从拐角走出。 刚才还大声叫嚣的世家子弟们忽的都安静了,对方报上的两个名字仿佛雷霆zhà在他们头顶,把他们zhà懵了。 “我重复一次,尊皇帝陛下发布的《限铁令》,如今是入夜时分,掌铁者,杀无赦!”苏晋安猛地挥刀直指前方。 叮叮当当的,几十柄武器一起落地,易小冉跳起来,冲向馥舍的门。 易小冉一脚踹开房门,月光照进屋里,双手遮着xià tǐ的李原琪刚刚从地下爬起来,惊恐得一步步退后,这个倨傲俊朗的公子此时跟一个被捉jiān在床的姘夫无异。他的脚下,是天女葵赤luǒ的身体,她低低地抽泣,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那些妖冶曼妙的身体线条此时都收拢起来,在易小冉的眼里,她白白的,小小的,就像个孩子。 易小冉不敢看她的眼睛,扑上去,掐住李原琪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如果此刻他手里有把刀,大概就一刀扎进李原琪的脖子里了。可他空着两手,只能用拳头对准李原琪的脸猛砸,他手上大概是裂开了,一阵阵的痛,可是他的手不停,这样打起来他更有快意。 如今这个翩翩贵公子被他骑在地上,赤luǒ着身体,肮脏又丑陋。易小冉一拳复一拳,砸在李原琪左脸上同一个位置,就像厨娘揉面的时候用力挤压面团。易小冉的心里就是这种冲动,他要把李原琪挤成一摊ròu泥,把他肮脏的血全部挤出来! 血从李原琪的嘴和鼻子往外涌出,呛得他不能呼吸,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也不知刚才酒醉中那场冲动是不是值得。 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易小冉,易小冉猛力摇晃双肩挣扎,把那个人挣脱出去。那个人又扑上来抱住了易小冉,对着李原琪喊:“别愣着!快走快走!” 那是宋妈的声音。易小冉愣了一下,死里逃生的李原琪已经扯过一件袍子遮着xià tǐ夺门而出。 “放开!”易小冉大吼。 “小冉啊!你真要打死他啊?打死他也没用了,去守着葵姐,别再惹麻烦了!”宋妈凑在易小冉耳边低声说,“苏大人叫我进来跟你说的,苏大人说,不要为这个坏了大事!” 易小冉呆呆地看着宋妈那张涂满bái fěn的脸。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难道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是…… 宋妈偷偷瞥了一眼那边的天女葵,对着易小冉微微点头。 易小冉脑袋里的那股子热血慢慢的冷了下去。他觉得浑身脱力,不想再说什么做什么,慢慢地坐在席子上。他面前是一片月光,月光那一面的黑暗里天女葵倚在墙上,抓着自己的长袍遮掩身体。 李原琪和他的随从们没能逃很远,因为他们面前挡着苏晋安和陈重。苏晋安没有说任何话,低头看着自己按住刀柄的手,没有为李原琪让路的意思。李原琪惊疑不定,苏晋安在帝都的名声并不那么好,凶戾、嗜杀而又不合群,剿灭刺客不择手段,李原琪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人从走廊上疾步而来,站在苏晋安背后,敞着袍襟,大口喘气,似乎是一路奔来的。 平临君,顾西园。 苏晋安默默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顾西园忽的上前一步,按住苏晋安的刀柄,压低声音:“请苏大人留一点情面。” 苏晋安不说话,目光冷冷的。 “苏大人,我知道李原琪公子做这种事,不但有违他世家的身份,也为人不齿,纵使贩夫走卒也可以一刀杀之。不过他是晋北西越峰先生委托我照料的,如果不是接受庭审,而是在这里处决了他,只怕不但我没法jiāo待,你也jiāo待不过去。”顾西园低声说。 “我jiāo待不过去么?” “李原琪强暴jì nǚ,按律是什么处罚,苏大人放任他被人杀死,按律是什么处罚?”顾西园看着苏晋安的眼睛,“我听说苏大人在缇卫任职之后功勋卓著,是教宗手下新锐红人,可手段凌厉,朝中很多人对你不满,比如……大鸿胪卿。” “平临君该明白我们处心积虑想找你们犯上作乱的证据,可是你藏得很深,在朝中又有人护持。我们没办法。可是李公子运气很不好,做这件事被我撞上,如果我借《限铁令》杀了他,我想教宗应该不会怪我。大鸿胪卿又怎么能奈何我呢?”苏晋安说。 “苏大人果然够坦白,”顾西园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不过,苏大人想要的是把我连根拔起,赶我顾西园出帝都。我也不妨直言,李原琪公子不过新入我门下,对我没什么用,我是顾虑他的家世和西越峰先生的嘱托才赶来求情。苏大人借机杀了他,不过杀杀我的锐气,并不能伤我的根骨。苏大人有鸿浩之志,不会看不清这一点吧?” 苏晋安沉默起来,抬头看着雨后的夜空,陈重看着苏晋安,只觉得好友的脸像是粗糙的岩石,木然没有表情。 良久,苏晋安按刀闪在一旁。 顾西园松了一口气,解下自己的袍子搭在李原琪肩上,对那几个随从低喝:“带李公子回去!” “谢谢苏大人留情。”他转身对苏晋安说。 “我不是给你留情面,”两人擦肩而过,苏晋安以极低的声音说,“平临君,我们是敌人,终有一日会刀锋相对。那时候,我不敢指望卖过这个情面给你,你就会饶了我的命。” “哦。”顾西园愣了一下,倒是无言以对。 “你说得对,假设有朝一日我们真的正面开战,”苏晋安缓缓地说,“我会把你们连根拔起!” 顾西园点了点头,拱手告别而去。苏晋安仍旧站在那里,还是仰头,默默看着夜空。 “晋安!”陈重使劲拍了拍同僚的肩膀,“你脸色不好。” 他不愿意说明,但他一直猜苏晋安和天女葵之间有些暧昧,否则苏晋安也不会那么喜欢来酥合斋喝酒,不会那么熟悉天女葵的琴曲,不会贸然把一个jì nǚ用作密探。虽说只是个jì nǚ,可是一个男人看到跟自己亲密的女人被这么凌辱,心里想必很复杂。 “我没事,”苏晋安淡淡地说,“我只是刚才真的有点……想杀人。” 这么说的时候他看了陈重一眼,细长的眼睛里闪过狼一样凶狠的光,按着刀柄的手微微一动,指节啪啪作响。 馥舍里,易小冉和天女葵默默地相对,宋妈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退了出去,屋里的灯灭了,只有月光照在天女葵的脸上。 许久,她用手背擦了擦泪。 “小冉,我想洗个澡。”她用带点恳求的语气,轻轻地说。 易小冉点了点头:“我去给你打水。” 他出门来看的时候,外面的人差不多已经走空了,只剩苏铁惜在那里站着,妈妈在旁边搓着手叹气,大约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进去。 “葵姐想洗澡。”易小冉说。 “哦哦,叫他们烧水!快烧水!叫小霜儿小菊儿过来服侍!”妈妈急忙说。 易小冉没说什么,拍拍苏铁惜的肩膀,和他一起往烧水房去。 热水一桶一桶的拎进馥舍里,倒进天女葵卧房里的青石浴盆中,苏铁惜和易小冉始终没说一句话。小霜儿小菊儿脚步轻轻地来来去去,赶着为天女葵新换的袍子熏香,两个小女孩眼睛通红,也都低着头不说话,和平时那付张扬讨厌的样子全然不同。天女葵就缩在那个角落里,咬着嘴唇,一个人发呆。 易小冉提着水桶,走到门边,忽然感觉一阵乏力,觉得天女葵就在他背后幽幽地看着他。他猛地扔下水桶,狠狠地一拳砸在门框上。苏铁惜已经先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和天女葵,静悄悄的。 “其实没什么了,我只是心里有点难过,过几天就好。”天女葵轻声说。 “怎么可能过几天就好?你是想安慰我么?”易小冉转身大喊,“是我今晚不该拉着小铁出去喝酒!是我的错!要是我们都在……” 天女葵似乎有点吃惊,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一动,居然笑了笑:“我说你还不信么?其实这样的事情,对于我们这样的女人,真不算是大事啊。” “这要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你是个卖艺不卖身的琴伎,这酥合斋里最骄傲的女人,你现在被人欺负了,却跟我们说没事?”易小冉大声说,“你就当我们是小孩,觉得我们好哄是么?” 天女葵愣了一会儿,忽然问:“小冉,你知道我的年纪么?” 易小冉摇了摇头。他不敢多说话,不敢回头看天女葵的眼睛,怕是看一看那眼里的悲伤,他自己就会碎掉。 “我二十六岁了,算是个很老的女人了。”天女葵幽幽地说,“我十三岁就出道了,那时候我的琴弹得还不好,是卖身的。” 易小冉心里一震,随之隐隐地痛。他虽然没成年,大概也猜得到,只是以前总不肯信。不信那个又漂亮又骄傲,蛮横其实如少女的天女葵,其实也跟这里其他女人一样。 “卖艺不卖身?小冉你真傻,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要还是处子之身,我怎么敢隔着一层水汽就在你们面前沐浴?”天女葵叹了口气,“我们这种人,琴再好,歌再好,都不过是一些引男人着火的伎俩,最终还不是用身体伺候人……只是老鸨为了作态,一般不是极贵的贵客,也沾不起我的身子……” “别说了!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小铁就是该保护你的,我们没做到,你不骂我们我们就该庆幸了。”易小冉说。 “可你们都走来走去的,没有人陪我说话,我觉得很孤独。”天女葵抱着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低声说,“你是保护我的,现在陪我说说话行么?” 易小冉觉得心里更痛了,但是他不能拒绝,他转过身来。 “其实刚才李原琪扑在我身上,我忽然想起我的第一个恩客来,”天女葵咬着嘴唇,说得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想,“我的第一个晚上卖了十个金铢,不算是很多的……那时候我大概比小霜儿和小菊儿还小一点吧,虽然知道总有那么一天,可那天真来的时候还真是害怕。比我大的女人都安慰我,说只有一点点痛,忍忍,以后就好了,都会很开心……妈妈说伺候好了给我钱买一只镯子……我心里就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每个jì nǚ都有这么一天嘛,我还能得一枚镯子,也许我的第一个客人还是一个漂亮的公子也说不定……我就这么胡思乱想……”她无声的笑笑,“可那天晚上我还是哭得很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觉得那晚上过去,我的一生就都不一样了,有些事再也不能做了,不能回头……我也想过要像外面的女孩那样穿着嫁衣出嫁啊……不过我的恩客却很高兴,他要了我之后,坐在我身边,摸着我的背,不断的安慰我。后来我才知道,他觉得我那么哭,就真的还是第一夜,所以特别开心。” “其实李原琪也是傻子,”她笑笑,“他想得到的东西,很多人已经得了去,他如果多有些耐心,多去跟妈妈说说,也能得着,何苦差点把命都送了。我看他那么急,像头熊扑在蜂蜜上似的,就觉得他其实特别蠢……特别蠢……” 她扁了扁嘴,忽然像是要哭出来,终究还是抹了抹脸儿,又笑了。 “我想……杀了他!”易小冉的脸色狰狞。 “小冉,你能杀了他,可是你改不了的是,葵姐是个卖身的女人。”天女葵看着他,摇摇头。 易小冉能感觉到那柄短刀就在他后腰里,可是那柄刀确实没用,改变不了什么,天女葵第一次被人欺负的时候,他易小冉大概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小冉,你只是一个孩子,你眼里看到的我可不是真正的我。你不知道我是个多虚荣、下贱又肮脏的女人,晚上卸妆之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自己很难看。”天女葵说,“你知道我曾经陷害过一个女人么?她是我老师,我叫她姐姐,她教我一切一切勾引男人的办法,可她也打我,让我伺候她讨厌的那些男人,一个个又凶又蠢,把所有钱都拿走,自己穿着绫罗的内衣,却让我冬天穿着单衣帮她打洗澡水。我渐渐地长大,越来越漂亮,有些原来喜欢她的男人开始有意无意地跟我搭话,她就越发的恼怒,越来越狠地打我。我心想她老了,该死了,这些男人其实愿意花钱在我身上了,我们一对姐妹里,其实我才是最漂亮的女人……那是我的第一个敌人,我那么想她死。因为她死了我就是花魁。” “她死了么?”易小冉声音颤抖。 “我发现她跟一个男人的私情,他们想私奔,那个男人是个厨子。我告诉了妈妈,他们在出逃的那个晚上被抓了回来。那时候我们还在晋北,一个冬夜,事情闹得很大,把所有人都吵醒了。那个男人也是妓院里的,原本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发来做工还钱,如果这事被抖出去,债主没准要了他的命。他狗一样求妈妈,说再也不跟姑娘们有私情了,以后只一心做厨房的事情。使劲地在磕头,把头都磕破了。妈妈好心,答应了。罚姐姐跪在雪里反省,其实也就是冻冻她,惩戒一下。妈妈还能从她身上赚钱,不会跟她太为难。”天女葵轻声说,“但是天明的时候我们发现她死了,被冻死了,她原本不会被冻死的,可她把身上的所有衣服都脱了下来,站在雪地里冻死了。” “不是你的错。”易小冉说。 “反正后来我就是那里的花魁了。不知怎么的,我越来越讨厌那个当厨子的男人,每次我想起以前他来找我姐姐,姐姐不在,他就伸手到我身上摸索,我就觉得全身都难过。我是花魁了,谁都怕我,我总找那个厨子的麻烦,害他做错了很多事。他没赚到钱还债,被债主打碎了两只手的骨头,做不了厨子了,就走了。”天女葵说,“你看我是不是很坏?简简单单的,把两个人都害了。” “不是你的错。”易小冉又一次说。 “什么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们只不过聊聊天嘛,”天女葵歪着头,把脸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易小冉的眼睛,“你还小啊,总是把自己爱什么人看得很重要。可你长大了就会明白那根本不算什么,当你爱过不只一个人的时候,你回头看我,就会为自己小时候爱上一个下贱的老女人觉得羞愧。” 这话说得极轻,在易小冉心里却不啻一声惊雷。他要拼命隐藏的yù望和情感,那些被他自己深深埋在心里的东西,让这个女人一句话就翻了出来。这些天他总梦见天女葵,梦见她站在一树桂花下吹笛,梦见她和自己并肩走在水边,梦见她赤luǒ的身体在水汽里若隐若现。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天女葵,但他知道自己不该爱天女葵。 他的心里极乱。 “哦,你看我都说些什么呢,”天女葵疲倦地摇摇头,“我们这种女人,就是觉得男人都会爱自己,男人要对自己好,一定是看中了自己,只是给他点颜色勾勾手指,他就会过来。” 易小冉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以前很爱一个男人,每天都等着见他一面,不分昼夜的想念……我那时候真是喜欢他的眼睛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睛那么亮,那么深,怎么都看不透,又是可怕,又是可怜,让人想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摸摸他的头。”天女葵说,“可是当他说要跟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把他推开了。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要去做大事的人,他想要出人头地,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举足轻重的人,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当娼妓的妻子呢?我很怕很怕,却忍不住夜深人静的时候踩着雪去找他,在烧着炭盆的屋子里脱光了和他抱在一起,死死地抱着,整夜都不分开。” 她伸手轻轻抚摸易小冉的面颊,唇边带笑,眉上忧愁:“小冉,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像他。你是男孩子,有家世,身手好,又勇敢……你也应该是建功立业的人啊,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姐姐相信你会有那一天的,那时候姐姐要是还能看见,会为你骄傲。” 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屋里,那件绣着桃花和云海的长袍从她的肩上滑下,她赤身luǒ体步入洒满花瓣的浴室,扶着石鱼躺下,默默地看着屋顶,眼角无声地流下泪来。 易小冉和小霜儿小菊儿擦肩而过,门在他背后合上。他大步狂奔起来,穿过走廊,穿过花园,越过步道,跳进了水塘。 他从浅水处站了起来,浑身湿透,仰头默默地看着天空。 十三 圣王八年八月四日,夜深,天空里一勾狼牙月,露水正无声地降下。 苏晋安站在一所小院子里,背靠着门,不发出一点声音。他周围都是缇卫七所的精锐,全身一色黑,随时能溶进夜色里。 原子澈就站在他背后,把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时间快到了。” “嗯,”苏晋安抬头看了看月亮的高度,“快了,‘藤鞋’已经准备好了吧?” “一切就绪,我们只需要等叶赫辉和白发鬼。”原子澈说,“属下只是有些担心‘藤鞋’,最近他似乎神不守舍。” “因为酥合斋那件事吧?年轻人看到这世上如此肮脏,总会这样,”苏晋安淡淡地说,“可世上就是这么肮脏,看着恶心,却没有办法。” “听说李原琪被释放了。” “晋北李家的长公子,有顾西园为他求情,听说朝中一些大员也是他家的世jiāo,被放出去是迟早的事情,强暴一个jì nǚ在大胤的律法里不算重罪。”苏晋安说,“有些人对这个结果会很不开心。” 原子澈点点头:“属下担心的只是‘藤鞋’精神不集中而失手,我们和他之间隔了两条巷子,出了事情也无法援救他。” “没事,他的身手很好,和白发鬼对上,只看谁的运气好,”苏晋安微微眯起眼睛,“今夜,只能有一个的运气好。” 易小冉用牙齿咬着布条,薄薄地在手上缠了一层。古蝮手是种暴烈的刀术,讲究静止中发力,威力强绝,很容易磨伤手,可厚的护手又会让手丧失敏锐。他伸手缓缓握紧刀柄,试着拔刀,刀身摩擦着鞘的内壁,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在地上摊开雇主给他准备的器械,那些小东西都chā在一块两尺长小牛皮上,卷起来就像是一轴画,包括了一管墨绿色的yào膏、一根一尺长的吹箭筒、极细的金属丝线、单手可以投掷的铁梭、在硬物上一擦就燃的焰筒……还有好些小东西,易小冉都不知道用途。他留意到其中有一柄一尺多长的刀,像是女人的眉毛一样纤细而弯,可是刀背上却有倒钩,刀尾则连着不到小指粗的铁链。他记得这种武器,那晚大鸿胪卿的替身就是被这东西锁住了咽喉,悄无声息地拖到后面杀死的,当时他和苏晋安都没能觉察。 那是白发鬼惯用的武器。 易小冉抽出来试了试手感,没有把握能在三丈的距离上准确地掷出去杀人。他把这柄异样的刀收好,抽出那管yào膏,仔细地涂抹在短刀刀刃上,刀刃的颜色略略有些泛绿,雇主说这是dúyào,见血封喉。他又试了试那根吹筒,简单却精致,用起来非常方便,只是得小心别把那根淬dú的利刺吸进自己嘴里。 他抬起头,看见天空里漆黑的云流淌而过,月光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黑手从地上挥去了。 隔着两条巷子传来了有力的脚步声,听起来大约有几十个人。和估算的时间差不多,那一行人是羽林天军骑都尉叶赫辉为首的羽林天军幕府参谋,他们应该是刚从天墟出来,回返军营。这些人也都是世家子弟,不过他们的选择和义党不同,根据雇主所说,他们中有十三个人都堪称近身武术的强手,而叶赫辉,拥有云中叶氏不可思议的“名将之血”,他的武器是一柄三尺四寸长的古剑,是少见的长剑,这柄剑在他的手中和手指一样灵活。 两条巷子以外的两所民宅里,苏晋安埋伏了缇卫七所的强手。一旦白发鬼动手,他们会倾巢而出,立刻把左右的路封锁起来。能逃生的只有这条巷子两头,但是一边有羽林天军幕府的各位参谋,一边是易小冉,如果易小冉失手,那么白发鬼会直面苏晋安本人。 没人告诉叶赫辉会有这场刺杀,担心他露出破绽,只是伺候他的小厮今天早晨会特意提醒他穿上软甲,并把他的剑磨得雪亮。 一切都很妥当,这张网撒开了,只等那个鬼影踏入。 易小冉抓起吹箭筒,完全隐入樟树和墙的夹缝里。 脚步声接近了,火把的光照亮了周围,参谋们还低声讨论着什么。易小冉含着吹箭筒,屏住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 “叶大人很久没回家了罢?”有人说。 “算起来也有两年了,有时候很想抽空回去看看,手边却总有事情搁不下。”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年轻却沉稳。 “父母很想念吧?” “父母倒是鼓励我在帝都做一番事业,不过妹妹写了几封信都说要我回去住些日子,挺想她的,走的时候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现在也十八岁了,怕是就要出阁了。” “听说叶大人的妹妹是云中出名的美女,要是还没有找到夫家,何不带我们这些人去碰碰运气?”有人笑着说。 “嗨,”叶赫辉带着笑意叹口气,“人家都说是美女,我看只是个犟得像牛做事不顾后果的小妹妹而已。” 除了参谋们说笑的声音,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和隐隐的一声猫叫,也不知道是一只猫在很远的地方窜过,还是缇卫们的暗号。 “羽林天军幕府参谋首座叶赫辉?”一个低低的声音忽的响起,在窄巷中仿佛带着回声。 易小冉心头一震,心跳仿佛瞬间停止了。 参谋们猛地回头,看见背后不远处,一个黑影双腿分立,手中武器上垂下细长的铁链。 “刺客!”有人惊呼。 叶赫辉清秀的脸上表情忽然冰凝,他伸手拦住惊惶失措的同僚,一步踏前,按住长剑“紫都”的剑柄,一言不发。 “你看起来不是束手等死的人。”刺客低声说,“拔剑。” “天罗刺客不杀手无寸铁的人么?”叶赫辉问。 “也杀。”刺客缓步前进,铁链拖在他脚边,带出令人牙齿发冷的声音。 “大人退后!”一名剑术好手双手握剑,意图趋前。 叶赫辉一把拦住他:“太暗了,小心刀丝。” 刺客依然前进,风吹动他头顶的树叶,哗哗地飘落,就像一场枯黄色的雪。 叶赫辉剑锋点地,忽的上撩,随着这一剑,他整个人扑出。“紫都”的薄刃在黑暗中触到了什么,发出仿佛琴弦崩断的声音。那名剑术好手立刻出了一身冷汗,那是刀丝在断裂,天罗善用这些诡异的细丝布阵,不防备的人冲上去,会发现身上的什么东西忽然掉了下来,比如鼻子,那瞬间却感觉不到疼痛。 “火把!”叶赫辉高呼。 参谋们立刻把火把对着空中掷出,叶赫辉一抬头,看见已经跃起到他头顶的刺客正隼一般下扑。火光照亮了他的头发,灿然如银。 “白发鬼!”又有人惊呼。 叶赫辉长剑和白发鬼的短刀格挡,刀刃摩擦,发出可怕的声音,一连串耀眼的火星洒落,参谋中的几个好手同时发动,从两侧包围过去,落地的白发鬼立刻挥舞铁链,暂时逼退了围攻。 叶赫辉和白发鬼间距一丈,再次进入沉默。这是白发鬼那柄带锁链的刀的攻击范围,但是一柄修长的剑立在叶赫辉的面前,防住了额头到心口一线。叶氏家传的名剑“紫都”,易小冉听说过这柄剑,持这柄剑的人是将来的叶氏主人。叶赫辉也没有进攻,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剑锋,参谋们在他身边化为两翼展开,这是对白发鬼的半个包围。 风吹落叶,哗哗地在地上滚动,白发鬼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也没人能看清他的脸,他似乎自负到了不介意“紫都”的地步。 易小冉觉得他在这场行动中似乎没有必要了。白发鬼惹上的是羽林天军的参谋们,以及号称拥有“名将之血”的叶赫辉,如今他一击不成,已经陷入了参谋们组成的包围里,易小冉没有学过阵法,但是他猜测参谋们列出的是一个极小的阵形,完全牵制住了白发鬼,他一旦向叶赫辉发动进攻,自己就会被攻击。白发鬼如果这时候放弃,转身逃走,还有机会。 但是易小冉觉得他不会。这是一种直觉,从那个刺客的站姿里,他能看出凌厉的杀意和绝对的偏执。 吹箭筒没有用了,参谋们挡在了易小冉和白发鬼之间,易小冉伸手握住刀柄。 “大人。”原子澈听着两条巷子外的动静,看着苏晋安的脸。 “不动。”苏晋安压低了声音,“白发鬼如果回撤,仍有退路,我要他进这个圈套进得再深一点,他的前面有‘藤鞋’,两侧有我们,只有他背后那条路才是生路。但我想他不会轻易走生路。” “为什么?” “因为他还有自信,他敢于孤身来杀叶赫辉,如果只是这么一点准备,未免太自大了。他还有筹码没有放出来。” 叶赫辉把剑锋对准白发鬼,由守势转为攻势:“没有想到我也在天罗的暗杀名单上。” “你是云中叶氏最优秀的年轻子弟,但你来到帝都不是为了勤王,而是为辰月服务,是辰月把你安chā进羽林天军。”白发鬼的声音低而沙哑,“你难道没有料想过这一天?” “我只是觉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这个帝都里,比我该杀的人还有很多,还轮不到我。”叶赫辉声音沉稳,“我是为辰月服务,因为我不能看着你们这些杀人者肆无忌惮,用杀人的刀可以拯救这时代么?辰月已经控制了东陆,为了更多人能活过这个乱世,我们只能和他们合作,我们能把希望放在你们这些不能见光的杀人者身上么?”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明白,”白发鬼的声音平静,毫无起伏,“你得死在这里,很抱歉。” 他忽的翻身后跃,叶赫辉未能理解那个举动的目的,愣了一瞬,疾步退后。但是易小冉看见了那道在黑暗里掠过的乌铁色的弧线,利刃在空气里尖啸着向叶赫辉眉心而去,白发鬼在跃起的同时掷出了刀,他掷刀的手法不是走直线,而是不可思议的弧线,那条铁链连着他和短刀,短刀脱手仍然受他的控制。 叶赫辉的反应速度远远超过了常人,他横剑挡住了自下而上的刀,但是刀尾的链子在剑和他的小臂上卷了几下,缠住了。 叶赫辉和白发鬼同时往回拉扯武器,两个人的力量堪堪对敌,谁也不能把对方扯过去。 “杀了他!”参谋中一人看到了机会,举剑大吼。 参谋们一齐扑了上去。叶赫辉愣了一瞬,忽然咆哮:“退后!还有刀丝!” 他的警告来得已经晚了,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参谋忽的低吼了一声,身体生生的僵在那里。他的小腿溅出了血花,一道看不见的丝割进去一直割到胫骨上,他强忍着腿上的剧痛,举着剑,不敢动。他能够感觉到一根丝悄无声息的贴着他的后背了,如果他有丝毫的异动,失去了平衡,他的身体就会被这些细丝截断。 叶赫辉说得对,白发鬼早已在这里设下了复杂的刀丝陷阱,最初这些丝都是松弛的,贴着地面,他们得以安全的通过,但是此刻白发鬼已经把那些反复缠绕的刀丝收紧了,于是在黑暗里迅速的张开了一张死亡的大网。他们犯了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为了围攻白发鬼而扔掉了所有火把,如果有火光,借助反光还是可以分辨那些杀人的细丝的。 所有参谋都不敢动了,谁也不知道黑暗里还有多少刀丝。他们一旦发力移动,就可能杀掉自己。巷子里忽然像是个木偶戏的戏台。 白发鬼嘴边隐隐约约有个长型的东西,他把那东西对准了受伤的参谋。 吹箭筒!易小冉明白过来,白发鬼和他使用的装备完全一样。 叶赫辉也反应过来,但他提醒也已经没用了,那个参谋根本不敢挪动分毫。叶赫辉忽的低吼一声,放开了紫都的剑柄,他猛地转身解开了自己的外袍,把整件外袍抖了出去。他的外袍袖口是鱼鳞钢的护腕,这样便也解脱了那条缠着他小臂的锁链。他外袍下居然什么都没有穿,一身筋ròu虬结如铁,这么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衣服下却是熊虎般壮硕。他双手伸向左右,接过了左右两名参谋手里的刀剑,一手掷出刀,直取白发鬼的头颅,一边以剑从下往上一挑,准备扫开刀丝去援救自己的同僚。 他觉得剑触到了刀丝,却吃了一惊。剑未能切开刀丝,那丝的坚韧不可思议,他的前进被阻挡了。 叶赫辉这才意识到他手中的不再是紫都了,不是那柄家传的魂印兵器,如今手里这柄剑只是个装饰罢了。 黑暗里,白发鬼握拳的左手一挥。 最后一根刀丝被扯紧了,不带丝毫风声从叶赫辉的身下弹起。叶赫辉觉得自己的膝盖仿佛被蚊虫咬了一口,随即就像被灼烧那样痛了起来,他的半个膝盖骨被切去了。他单膝跪在地下,以剑点地撑住身体。 白发鬼一步步向他逼近,叶赫辉咆哮着挥剑,想要截击,但是他的一条腿废掉了,动作明显慢了一拍,白发鬼随意的挥舞短刀,击飞了他的剑,站定在他面前。 叶赫辉剧烈地喘息着,对着周围的参谋大喝:“不要乱动!没用了……小心刀丝!” “我们的情报说,你是个很好的人,总是照顾属下,所以你会死。”白发鬼抓起他的头发,低声说,“其实你们只是太害怕刀丝了,我一共只布置下五根刀丝而已,一根被你切断了,两根限制住你的一个同伴,两根用在你身上。‘紫都’是柄麻烦的剑,我必须让你放开剑柄。” 他环顾周围那些参谋:“他们本来可以救你的,并没有刀丝阻挡他们。” 他挥刀对着叶赫辉的眉心chā下:“你们会失败,因为你们畏惧我们。” 刀贯穿了叶赫辉的头颅,参谋们发出狂怒的吼叫。他们敬爱这个上司,叶赫辉是羽林天军里的一个奇迹,出身军武世家,心思缜密,勇敢过人,最重要的,他不贪图官爵,也不以官位标榜自己,他对所有人都像朋友,一再地说他来帝都只是要在这个乱世里做他该做的,如果帝都平安了,他许诺过回去参加他妹妹的婚礼,那一日他就会辞官。参谋们怒于他们本有机会救叶赫辉,但他们畏惧了,在白发鬼走到叶赫辉身边这段时间,他们害怕刀丝而不敢冒险移动,这才让白发鬼在数十人包围下轻易得手。 白发鬼抛去了手指上一枚粗大的指环,正是这个东西控制着那些刀丝。此刻他自由了,刀丝陷阱也失去了作用。他向着巷子的一侧急速撤离。参谋们已经不再畏惧什么了,愤怒烧红了他们的头脑,他们都嚎叫着扑向白发鬼的背影。月亮此时在一层云后,但是隐约的月光足够让他们锁定那个奔逃的黑色人影。 易小冉的心跳快到了极点。叶赫辉死了,这个在计划之外,本来这个青年给教宗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苏晋安是要求保住他的。但是对易小冉,这结果却不太糟,因为白发鬼径直向他奔来了,和那个天罗雇主说得一样。白发鬼应该也知道这里藏着一个支援他的人,会帮助他阻挡后面大群的敌人。这是最好的机会,易小冉可以亲手杀死他,这是绝大的功勋,远比让白发鬼死在苏晋安的埋伏下要好。 那个黑影距离易小冉只剩下不到两丈了。 易小冉最后看了一眼短刀上碧色的光,闭上眼睛,把一切的精神集中在耳朵上。和许多武术不同,古蝮手更多地依靠听力,因为杀手武术总是避免让敌人看清楚自己出刀的位置和角度,杀手对杀手的时候,听觉更有用些,捕捉到对方刀刃划破空气的锐响,下意识地出刀。 他捕捉到了白发鬼那条铁链在空气里的震动声!最好的机会! 古蝮手鹘落! 易小冉的身体如蛇一般扭曲,短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曲折的线。那条线是必杀的,封住了对手所有的机会。鹘是晋北一种凶猛的鸟儿,它们在空中扑击猎物,闪电般突然,扑击之前已经算好了猎物的死角。 可易小冉没有刺中敌人的手感,他的刀只是划破了空气。他出刀的瞬间,铁链震动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白发鬼仿佛融化在黑暗里。 易小冉不敢相信这一切,呆呆站在小巷中央。他失手了,握着最好的机会,他居然失手了! 有人扑了过来,大吼,“杀了你们这些天罗的恶鬼!” 易小冉下意识地举刀在头顶一磕,震开了黑暗里袭来的短刀,那是个黑衣的人,退了几步,又一次扑上。更多的人跟着扑了上来。 易小冉知道自己被误解为白发鬼了。白发鬼就在他面前忽然消失了,而他取代了白发鬼站在这条寂静无人的小巷中央,扑上来的参谋们自然地把他看做了敌人。 “我不是……”易小冉这句话没能说完,对面那个参谋手中的刀带着尖利的啸声,刺向易小冉的眼睛。 跟着而来的是一柄软剑,一团铁光搅动,让人看不清楚。 易小冉再次挥刀,隔开了那柄刀。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闪避软剑了,那团铁光在他肩膀上一跳,他肩膀上的衣服和皮肤一起裂开,多亏他沉了一下肩,否则他的胳膊已经被卸了下来。 “我不是……”他这句话再次被憋死在喉咙里。那个用软剑的参谋这一次是进步直刺,易小冉想要往一侧躲闪,但是侧面有人一刀斜劈。两柄武器破风的声音同时逼近他,他必须抉择,他没有学过同时应对两名对手的刀术。他咬牙闪过了侧面的一刀,小腹一凉,随即火辣辣的痛,痛得他低喝出声。他被软剑刺中了小腹。 易小冉知道自己已经无从解释,他穿着黑色的箭衣,带着一柄短刀,带着全套天罗刺客的器械,没有人会相信他是个缇卫所的密探,何况,天罗确实是他这次行动的雇主。 他不能对参谋们动手,只能捂住伤口转身逃离,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被他避开的长刀再次袭来,在他的背后留了一道一尺长半寸深的伤口,这剧痛几乎让他晕厥过去。但这还不是全部,他往前奔出两步,一枚短矢命中了他的后腰。 他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了。他的脑海里窜出这个念头。 求生的意念压过了一切,他捂着后腰向前拼命奔逃。 苏晋安和原子澈带着几十名缇卫精锐从院子里闪了出来,他们已经发现两条巷子外的声音不对。 “叶大人凶多吉少!”原子澈说。 “一半人堵住路口!四个出口我们守住两个,还有一边有‘藤鞋’,白发鬼没有多少机会!”苏晋安喝令,“一半人跟我来!” 他刚刚往前奔出两步,忽然看见背后刺眼的灯光shè来。一直潜伏在黑暗里,他的眼睛瞬间根本睁不开。 “埋伏!”苏晋安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他紧握刀柄闪身,后背贴着巷子的墙壁,以防有人偷袭。很快,他的眼睛适应了光亮,就在他们背后的一条巷子,灯光是从那里来了。一瞬之间似乎有几十个上百个灯笼被点了起来,还不只,这片地方周围忽然都亮了起来,如果是每个人都举着灯笼,那至少也有上百人。苏晋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后悔自己的大意,为了隐秘,他只带了几十个人,如果陷入上百人的埋伏里,他的机会就不多了。 他记得那个伪装成老鸨的女人说的话,天罗本堂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 “怎么办?”原子澈的声音里也透着惊慌。 “先冲出去!”苏晋安做了决定,“全部人集中在一起!不要散开!” 缇卫们刀剑向外,两人一队,背靠着背,苏晋安夹在他们之中往外撤离。他们前方就是灯光耀眼的另一条巷子,谁也不知道那条巷子里埋伏了多少人等着他们。苏晋安握刀的手上骨节啪啪作响。 快到巷子口了,原子澈忽的闪身拦在苏晋安面前,“大人,我先!” 他没有等待苏晋安的许可,带着几名缇卫,闪了出去,结成一个圈子防御。他鹰一样的眼睛环顾一圈,忽地愣住了。 “怎么?”苏晋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是……是飘灯!” 苏晋安近前几步,果然看到了飘灯。那些薄纸糊的灯笼正鼓着热气冉冉地上升到一个人的高度,还在继续往高处升去,这是孩子的玩具,点燃了飞在夜空里看着就像星星。而巷子里空无一人。苏晋安默默地看着满满一巷子的飘灯正缓缓地升上天空,他伸手抓住一个,看见黄色的灯笼纸上用红色的颜料绘着一只蜘蛛。 那是天罗的标志,谁做了这一切毫无疑问,他们的行动被看穿了。 苏晋安的脸色铁青,默默的捏碎了灯笼。 他忽的一惊:“‘藤鞋’!” 易小冉正在漆黑的小巷里狂奔,他的血从三处伤口不断地涌出,外面那层黑色的靠衣似乎是防水的,里衣已经被血渗透了。如果不是天罗的那层柔韧的外衣他可能已经倒下了,失血太快了,三处都算不得致命伤,但是三处都伤到了大的血脉。他的意识渐渐地有点模糊。背后仿佛无数的脚步声,不知道多少人在追他,也许整个世界上的人都在追他。 他跑不出去,这错综复杂的巷子在他面前就像一张蛛网,他是被这张蛛网捕获的猎物。 蜘蛛,巨大的蜘蛛,不止一只,脚步沉重,正在后面追他,要把他撕碎了吃掉。 他转过一个巷口,背贴着墙壁急促的呼吸,那些参谋也被夜幕阻挡,似乎分成几队正在四处搜索他的踪迹。他们迟早会找到他,然后杀死他,除非苏晋安赶来解释这一切。但是苏晋安在哪里?他根本早就该出现的。 他想自己要死了,真的要死了。他拼命地大口呼吸,可是气息已经接不上来。他想他死在这里,也许他的妈妈不会知道,依旧在遥远的晋北,白色的天空下烧着菜粥,等他回去。而这时他的尸体已经在帝都的深巷里变得冰凉,明天早晨他会被仵作验尸,然后抛到城外的乱葬岗去。他死得不像个世家子弟,而像个卑贱的小贼。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脑海里却有如此多的东西不断地往外涌,浮现出那些人的脸,那一幕幕场景,那些是回忆或者只是失血造成的幻觉,他已经分不清楚。他记得那天在白鹭行舍,似乎是向苏铁惜许诺要带他打天下,可如今他就要死了,他的事业和天下在还未开幕之前就已坠落,那个木讷的孩子苏铁惜也仍旧只是个伎馆里伺候的孩子,一个人寡言少语地在帝都里漂流。这么想来,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真傻,真的是喝多了。 他又想起天女葵来,不知道天女葵现在在做什么,也许已经睡着了,等她醒来会发现再也找不到自己,然后每天继续迎来送往,偶尔想起他的不告而别来,略略有些惆怅,而那些记忆终究要慢慢地淡去。他犹豫过很多次要不要把这次行动告诉天女葵,但是他没有,他想这个女人作为他的同党终究是太虚弱了,她若是知道,只会没来由地担心。 脚步声渐渐地近了,红了眼的参谋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他就要死了,而苏晋安还没有来。 他想他其实心里是爱天女葵的,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许从他第一次看到天女葵就已经开始了,他至今仍旧记得第一次看天女葵的眼睛时,他觉得那个女人的眼睛里似乎永远下着一场蒙蒙细雨。他从未觉得天女葵低贱,那一天她踩着花瓣来的时候,就是女神,身边有一层朦胧的光影在火树银花的夜幕下虚幻不真。而他这个世家子弟其实是个乡下孩子而已,一生里第一次看见那么美的女人,心里的自己越来越小,仰视着她,慢慢地低入尘埃中。他所以对她那么傲气,不过是回避,一个小小的孩子,撑着一个世家子弟的巨大外壳,挺立在那里,和一个盈盈巧笑的女人相对。 可还是被那个女人看穿了,那天晚上天女葵说出“爱”这个字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伪装脆薄如纸。而他的爱又算什么,爱天女葵的男人在帝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他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个会用刀的孩子。他在天女葵桃花盛放般的人生里留不下什么印记,他死之后桃花盛开的时候,天女葵默默地调琴,而他的灵魂则已经如花瓣一样落去了,还留恋地挂在天女葵的大袖上。 他的鼻腔里有一股酸涩的气,眼角慢慢的湿润了,血哒哒往下流。 右侧的巷子里忽然有灯光找来,晃得他眼前一亮,左侧的巷子里则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是那些要杀死他的蜘蛛。 他不知道那灯光是什么,只是和左侧的蜘蛛们比起来,温暖得让他无法抗拒。他捂住伤口,拖着脚步向着右侧奔去。 “那边!那边!”有人大喊。 脚步声已经暴露了他的位置,他不顾一切的向前狂奔,一出巷子口,正对着一辆黑篷的马车,那灯光来自马车前的一盏风灯,灯罩外一个婉约的墨字“酥”。 马车的帘子揭开,车里的女人眼睛明丽又迷蒙,仿佛眼瞳深处总在下雨。 她惊得声音都颤抖了:“小冉你……你受伤了!” 天女葵,易小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这里看见了天女葵,他用手遮着不让灯光直刺眼睛,恍惚地想是否这一切都是幻觉,他就要死了,临死前会看到最想见的那个人,而后这辆马车会载着他的魂离开。 “快!快!”有人在呼喝。 那些蜘蛛,它们已经高举了镰刀一样锋利的腿就要来杀死他。 “小铁!快把小冉拉上来!谁?谁在追他?”天女葵在惊叫,那声音离易小冉的耳边越来越远。 一个人从天女葵身边跳了下来,那是苏铁惜。他伸手一把拉住易小冉,往马车上推去,一把抽出那柄用来装样子的铁剑,站在马车前护卫。易小冉感觉到苏铁惜手上的温度了,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幻觉。苏晋安没来,天女葵来了。 这世上还是会有人来救他的。 大量失血让他的灵魂仿佛被抽出身体,眼前暗下去的最后一瞬,他看见惊慌的天女葵向着他张开了双臂,织锦的大袖上白云如海、桃花盛开。他仿佛从极高的山巅上坠落下去,落在云里。他闻见了那熟悉的沉香气息,安心地昏死过去。 十四 易小冉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光。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光里是一个青玉色的花瓶,花瓶里chā着几支白色的兰花。 “醒了?”天女葵的声音就在他不远处。 易小冉扭头,看见天女葵一身白色的裙子,蜷缩着腿,靠在一张小桌上,正用一根红色的绳子玩打结。 “这是……馥舍?”易小冉分辨着周围的景物。 天女葵提起裙子走到他身边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睡了两天了,这是馥舍,你别去睡佣人的房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会暴露你的身份。你伤得不轻,在这里养些日子。花魁的屋子,能进来的人很少,除非他们花很多很多的钱,苏大人都有安排,不会泄露的。” 易小冉心里一动:“苏大人让你去接应我么?” 天女葵愣了一下,柔柔地笑了:“当然啦,要不我怎么刚好在那里找到你?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躲都来不及呢,还往里面掺和?可惜有苏大人呗,他非说他很担心小冉,又不便自己出面,怕让天罗起疑,赶着我去。” “是这样啊。”易小冉轻声说,眼帘慢慢低垂下去。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于是这一切变成了一场安排缜密的公事,缜密得让人失落。 天女葵不再回答,把一块白色的棉布在温水里浸了,在手上摊开,拿起一只瓷瓶子往上面洒了点东西,屋子里顿时弥漫了一股清凉的花草精油香气。她轻轻地把棉布按在易小冉脑袋上,精油的凉意慢慢渗入易小冉的脑海里,让他觉得异常的平静。 “舒服了?”天女葵问。 易小冉点点头,天女葵忽然伸手,一巴掌拍在易小冉肩上的伤口处。 “哎呦。”易小冉痛得咧嘴。 天女葵又隔着棉布,在易小冉脑门上一拍,口气里透着嗔怪:“你还不算个男人呢,就那么多心眼儿。” “我怎么了?”易小冉瞪大眼睛。 “苏大人怎么会安排我去做这件事?他觉得我就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罢了,做这种事他可信不过我,他自己那时候可不就在旁边等着?我刚刚救了你,他就冲过来,把那些什么羽林天军参谋府的人挡住了。我看那些人凶煞煞的样子,怕是连我也要一起杀掉呢。”天女葵说,“我是路过,那晚上平临君请我去他家里弹琴,那地方正好在信诺园到酥合斋的路上啊。” 易小冉想了想:“可你的马车那时候停在那里没走。” 天女葵点点头:“那天晚上小铁说到处都找不到你,我猜你是参加天罗的刺杀了,心里七上八下的,路上小铁说动手的地方可能在白鹭行舍旁边的巷子里,我们就去找你。小铁去找了你很久,两手空空的回来,我一个人就在马车里等,等得心里一阵阵地抽着痛,这时候,我觉得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了……” “听见我的声音?” “嗯,朦朦胧胧的,不远处好像有打斗的声音,我忽然觉得里面还有个人的声音,好像就是你,我的心吓得都快跳出来了,后来过不多久就听见脚步声,看见你了。” 易小冉竭力回忆,那夜其实他只说过两句话,都是一样的。 “我不是……” 他不敢相信那两句话能传得那么远,恰好被天女葵听见,可心里却有一股悄悄地悸动。他其实愿意相信的,这一切根本都是宿命里的,那晚天上的神祗们可怜他,把他最想见到的人带到了他的面前,把他的那句话用风送到了天女葵耳边。 “你不怕么?那些地方,本来不该是你们女人去的。”易小冉看着天女葵的眼睛轻声说。 “怕啊。”天女葵坐直了身体,看着屋顶,“我很怕死的……可是死在前面往往都是你们这些心里怀着天下的男人,你若是有女人,你死了,你的女人就会很难过。你还没有女人,只好我这样的姐姐为你们担惊受怕。” “葵姐,为什么要对我们好?”易小冉看着她明媚而忧伤的眼睛,“你不是说,我们这些男人,长大了,一个个都会变得粗蠢,一个个都会离开你,就像那些客人一样么?” “是啊,你们会的。我可不指望我救了你一次,你就能一辈子安安心心的跟在我身边当一个小厮。我将来年老色衰了,会嫁给一个上了年纪的有钱人,那时候老妈子很多很多,要你这样的男孩子在身边也没用,我的丈夫还会疑神疑鬼的。”天女葵笑,“可那天晚上我就是很担心你啊,我就算回到酥合斋来也睡不着,不能不去找你。” “一个小厮嘛,担心什么,死了就死了,想争着给你当小厮的人不少吧?”易小冉说。 “我是个心里有很多事的女人,一直不太相信人,所以我只有过两个小厮,一个是你,一个是小铁,我也只教过两个女孩儿,就是小菊儿和小霜儿。其实雇一个小厮不难,可要相信他很难,有些人是有缘分的,所以会走到一起,我觉得我是个缘分不多的人,差不多就要用完了。我不想失去你们里哪一个,”天女葵轻轻地说,“在这个乱世里,我们这样卑微的人谁都保不住自己,只能抱着团取暖,希望过了这个冬天一切都好。我们就像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在下雪的天气里,紧紧抱在一起……” 她垂下眼帘,慢慢地用手捂住脸,忽然哭了起来:“我当时看见你浑身都是血,忽然好怕啊!我想你就要死了,我们所有人都会一个个的死掉,一起取暖的人会越来越少,最后我一个人在冰冷的屋子。你不知道你的眼睛多像我爱过的那个男人,那时候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想有一天他会死的,那时候只剩我一个人,被子都捂不暖。我怕你也要死了,我想起我姐姐来,我觉得我是个不详的女人,跟我一起的人都要死。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啊!”她呜咽着说。 易小冉觉得心口一阵阵的抽紧,一阵阵的疼痛,他坐直身体,把天女葵抱在怀里,心口和她的心口相贴,这样那里的疼痛都能缓和些。他感觉到那个女人的身体在他怀里轻轻的颤动,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孩子,他闻着女人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别怕,我不会死的,”他说,“不会让你一个人。” 天女葵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 “葵姐你猜得对,我是爱你的。”他用最平静的声音说,“我以前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现在我觉得我知道了。你勾勾手指,刀山火海我都会去,只要你告诉我。你会不会说我是个很贱的男人?你说了我也无所谓。我经常梦见你,我快死的时候心里不停地想你。因为我也很怕冷,在帝都里我没什么朋友,我想要一个人在身边,这样就算外面的天都塌了,我可以抱着她,就不会怕。” 天女葵拧动肩膀想要挣扎,可是易小冉使了极大的力气。他的伤口裂开了,正在无声的渗血,可他依旧死死地抱紧天女葵。 窗外风吹着,无边落叶萧萧而下。周围没有一丝人声,落叶一层层积累的声音都听得见。像是晋北的严冬,雪片一层层堆叠的声音清清楚楚。 易小冉不想再回避了,他不想下一次他就要死的时候会为这件事后悔。 他用面颊贴着天女葵的面颊,良久,颤抖着去吻她的嘴唇,天女葵的身体如同过电那样一阵战栗,加倍的用力想要拒绝。但是她没能挣扎得过,易小冉吻上了她的唇,仿佛饮酒。天女葵就是这么一个酒一样的女人,令人想要啜饮,即使在酣睡中死去。 “我也很怕死啊,怕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他轻声说,“人死了,会很冷的吧?” 天女葵的身子安静下来,许久,她伸出双臂搂住了易小冉的脖子,两只大袖滑到她的肩膀,修长的手臂在阳光里温润如玉。 十五 圣王八年八月六日,缇卫七所驻地,苏晋安和陈重绕着院子转圈,一边看缇卫们练武,一边说话。这院子里种着几十株枫树,此时叶子红了一半,另一半是灿灿的金黄色,拼在一起绚丽得让人恍惚。 “我真是蛮喜欢这里,尤其是枫树半黄半红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晋北的杂色锦。”苏晋安淡淡地说。 “你倒轻松,”陈重苦笑,“叶赫辉被杀,直接惊动了陛下,据说教中高层人物也震怒了,责备我们无能。” “相比天罗给我们设的圈套,我们这次的伎俩太拙劣,确实无能。” 陈重犹豫了一下:“是‘藤鞋’泄露了消息么?缇卫所的人之外,只有他知道当晚的布置。” “应该不是,他差点就被羽林天军幕府的参谋们杀死。”苏晋安说,“我想天罗雇他,其实已经想到他会被误会为白发鬼,这就给白发鬼以逃走的机会。他不过是个替死鬼。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天罗为什么雇他,很多人都可以当替死鬼,用不着雇一个古蝮手的传人。” “总之消息是泄露了,必然有人泄露。” “jiān细应该就在我们身边。”苏晋安眯起眼睛,看着那些练武的缇卫们,他们整齐地呼喝、挥刀,赤luǒ上身,汗如雨下。 “你觉得卫所里有内jiān?”陈重压低了声音。 “不是怀疑,是一定有。只是,我从未把‘藤鞋’的事告诉其他人,包括原子澈,他们没有泄密的机会。” “为什么晋安你从不怀疑我?”陈重忽然问。 “子仪兄你是忽然觉得我其实是个不信任任何人的人,是么?”苏晋安笑笑。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会细密一些,眼里的孤独也会深刻一些。 “你不是么?” “我是,但是我从不怀疑子仪兄,”苏晋安看了陈重一眼,“因为我的朋友并不多。”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漫步而行,干枯的落叶在他们脚下破碎,如同行走在一场枫叶色的大雪中。 “‘藤鞋’这枚棋子是失效了,至少暂时,”陈重打破沉默,“我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下面如何找到白发鬼?” “我还不知道,秋天了,寒意越来越重……我们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苏晋安说。 “是你派天女葵去接应易小冉的?” 苏晋安摇头:“不,我没有安排,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会被那些参谋误会。现在想起来,这或许是天罗计划的一部分,那样白发鬼才能趁乱逃走……即使我预先知道,我也不会派阿葵去接应他……”他犹豫了片刻,“阿葵去又有什么用呢?你们都不知道,她表面上刻薄,其实不过是个敏感又好哭的女人罢了。” 陈重忽地停下脚步:“晋安,有个情报,也许并不重要,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你的情报每一条都很重要。” 陈重沉默了很久:“我在酥合斋里也有一条眼线,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来的消息说……‘藤鞋’恋上了天女葵,昨天夜里,他们睡在一起。” 苏晋安忽地愣住了,低着头,垂着手,背微微地佝偻起来,默默地站在秋风落叶里。陈重看着他空蒙蒙的眼睛,看着一枚杂色的枫叶娓娓地飘落,落在他的肩上。对于苏晋安的反应,陈重并不意外。苏晋安没有妻子,每晚都在风月场中流连,他能说服天女葵冒险当他的暗探,两个人之间什么都不曾有过,听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毕竟面对那样绝丽却柔软如水的女人,很少有男人不会心里悸动…… 可在这个帝都里,谁又能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欢好的东西终不会永恒……也许转头就一片片破碎掉了。 陈重从袖子里取出一条软巾,裹在脖子上,去抵御风里的秋寒。 苏晋安抬抬手,从肩上扫落了那片枫叶:“‘藤鞋’只有十六岁……阿葵没有拒绝?” “没有,早晨起来她还亲手做了早饭给‘藤鞋’吃。” “若是她的恩客,得在这样的待遇上花很多钱吧?”苏晋安看着远处,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不是什么好事。靖恭坊的局势非常复杂,你我都在酥合斋里有眼线,天罗的眼线更是无处不在,而天女葵是个耀眼的女人,跟她有关系的所有人都会被关注,一个暗探,是不能太出挑的。而且,那样一个女人的身子会很消磨男人的意志……他如果把心思都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也许会坏了你的大事。” “不,我觉得挺好。”苏晋安说。 “挺好?”陈重觉得不可思议。 “你记得么?我说过的,‘藤鞋’是只风筝,我想要找到一根足够结实的风筝线。现在我找到了,阿葵就是风筝线,他爱上阿葵,就绝不会背叛我们。对于阿葵,我有绝对的信心……其实我想,很早以前,阿葵就是我和‘藤鞋’之间的风筝线了,他爱阿葵吧?从那次和李原琪试手开始。我第一次见到阿葵的时候就想,这个女人一定会在我没有想到的时候对我有绝大的帮助……你看,我猜中了。” “这个时候拴住‘藤鞋’对我们还有什么用么?”陈重问。 “子仪兄,别说这些让人烦闷的事了……良辰美景,我只想去喝点酒。”苏晋安转过头来,轻轻的一笑。 陈重一愣,“酥合斋么?” “不,去别的地方吧,不要打搅别人的郎情妾意。”苏晋安轻声说,“阿葵现在不会有兴趣招呼我们的,人最初相爱的时候,都恨不得腻在一起,恨不得天下只有他们两人。” 十六 将近傍晚,易小冉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着窗边那瓶新chā的兰花出神。 馥舍里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天女葵的床上。想必又有什么客人来,天女葵不得不去应酬。这些天没有客人的时候她都守在易小冉身边,易小冉有时候梦里都觉得有羽毛般的触感轻轻拂过他的脸,醒来的时候他猜那是天女葵柔软的手指。 窗外格外的安静,女人们现在大约都在梳妆打扮,等着入夜时分成群结队的客人上门。易小冉听见微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院子里泉水流进池中“哗哗”的声音,窗口竹帘起落“哗哗”的声音,一切都平安美好,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闻见了淡淡的烟草味,微微一惊,坐了起来。烟草味是从窗口飘来的,易小冉看见那里一道缭乱的淡蓝色烟雾冉冉上升。 “是你。”易小冉的声音颤抖。 “你的伤势如何?”天罗雇主淡淡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一点皮外伤,养得差不多了。”易小冉无声地伸手,按住床边那柄短刀,竭力保持声音平稳,“我以为你们不会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不?”雇主笑笑,“刺杀叶赫辉的行动完成得很好,你也尽了你的力,虽然没当好一个守望人……不过既然白发鬼也成功地撤离了,你就算完成了工作,我来是把剩下的钱付给你。” “白发鬼如何撤离的?” “他不相信你,自己选择了撤离的路,他是一枚很难用的棋子,不相信任何人,我们也很头痛。” “我听说那晚缇卫七所在附近设了埋伏,你们不怀疑是我泄密?” “如果你真的是缇卫的暗探,就不会差点被羽林天军幕府的参谋们杀死吧?这一次缇卫七所的埋伏也很不成功,我们的密探及时送出的消息,我们提前做好了准备。”雇主顿了顿,“不过,七卫长苏晋安确实成了我们棘手的敌人。” 易小冉心头一跳:“你们想……杀了他?” “想,但是还不会行动,苏晋安太狡诈,没有完全的把握,我们不会动手。而且现在对缇卫长动手,可能会激怒大教宗,我们还不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雇主慢悠悠地说,“我们想再雇你一次。” “杀谁?多少酬劳?” “绝对符合你的世家之道……目标是,大鸿胪卿。你还是当守望人,白发鬼是‘刀’,会解决其余的事情。酬劳是一百五十个金铢,大鸿胪卿人头落地,如果你还活着,我们就一次付清,如果你死了,钱会付给天女葵……她是你的女人了,是不是?” “两百金铢,预付一百。” “两百可以,没有预付。”雇主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上次都有预付。” “因为你会带着钱和你的女人逃走,如果我是你这样一个男人,有了天女葵这样的尤物在怀里,我也会想带她去很远的地方……没有纷争的地方。” 易小冉沉默着,雇主也沉默着,院子里泉水“哗哗”地响,风吹树叶“哗哗”地响,竹帘起落“哗哗”地响。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易小冉终于吐出了两个字:“成jiāo!” 他感觉到格外的疲惫,不禁靠在了枕头上。他想其实平安美好的生活果真对他只是一个幻梦了,从他踏进酥合斋的第一天起,他注定要在一场血腥里求活命,过去几天的幸福只不过是他躲在天女葵怀里逃避的结果,他们在被子里赤luǒ着拥抱,用尽一切力量缠绵,也许不是因为情感浓烈如酒,只是因为害怕。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底仍旧很怕。天女葵也害怕么?即使紧紧地拥抱着……可依然怕着什么? 窗外的烟雾依旧冉冉上浮,可是没有人说话。 “你还在么?”易小冉试探着问。 “还在。”雇主说。 “还有什么没jiāo待的?” “只是看着太阳落山,很久没时间看落日了,自从来了帝都,总是忙忙碌碌。这风,这夕阳,真好啊。”雇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十七 天女葵对着银镜,最后一次整了整妆容,然后合上镜匣,拎着裙裾起身。 今夜又是平临君顾西园的酒宴,大概又得让她弹琴歌唱到后半夜,她心里有些倦,却不能不去。她回来的时候是傍晚,易小冉已经不在床上了,床单上残留着他睡过的痕迹,于是她趴在那里轻轻地闻着他的气息,很久才起来,弄乱了小霜儿花了一早上梳好的长发。 她吹熄了灯,走到门边,扣着门扉,站在黑暗里。走出了这扇门,她又得戴上如花的笑颜,然而那张青春美丽让男人蠢蠢yù动的面孔正在悄无声息地老去,她心里清楚的,每一次卸妆时扫落脂粉,她都心惊胆战的,害怕看见镜子里的人忽然变得鸡皮鹤发。 门“砰”的一声大开,一个黑影撞了进来,一把在背后把门合上。天女葵想要惊叫,却被人紧紧地捂住了嘴。她被直推到墙上去,一双男人的手死死的搂着她的腰,燥热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胸脯,叫她丝毫不得动弹。她的嘴唇被封上了,男人疯狂地咬着她的嘴唇,吮吸她的舌头。 天女葵想要挣扎,竭力伸手出去想要摸索什么武器,却闻见了熟悉的体味。她愣了一下,心里软了,身体也软了。她不再咬紧牙关阻止男人伸进来的舌头,反而伸手拽住了他的腰,身体一下子软如绵,身上也隐隐地烫了起来。 仿佛死里逃生的吻持续了很久,男人松开了天女葵,窗里透进来的月光照亮他一张尚显稚嫩的脸。他剧烈地喘息着。 “小冉,怎么了?”天女葵爱怜地为他擦汗,眼里透着惊慌。 “没事,我只是刚刚想清楚了一件事,”易小冉抱着她的双腿,慢慢地坐在地下,“我等不及,想找你,就冲了进来。” 天女葵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别担心,你想找我的时候,我总是在的,哪一次我不在呢?” 易小冉闻着她身上诱人的rǔ香混合着衣服上熏的沉香,心里渐渐平静。他把面颊贴在天女葵的心口:“葵姐……我听着你的心跳呢,你告诉我,你喜欢我的,是不是?” 天女葵的手停住了。静了很久,她轻声说:“我喜欢小冉的。” 易小冉觉得自己真的听见那颗柔软的心脏在天女葵的怀中咚咚急跳了几下,他微微闭上眼,露出略带傻气的笑容。 “葵姐,我也喜欢你。”他从自己的后腰里摸出那柄苏晋安赠的短刀来,不由分说塞进天女葵手里,让她握紧,“我是八松易家的子弟,祖上是皇帝封的男爵,我说话是算数的,我要娶你!如果有一天我辜负你,你就用这把刀把我的头砍下来。” 天女葵按住他的嘴,蹙着眉摇头:“别说这个,我信你的。” “你也不会辜负我的,对不对?葵姐你告诉我。”易小冉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叫我阿葵……”天女葵说,“我不会辜负你。” 易小冉看着她那双有时妩媚撩人有时雾蒙蒙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面颊紧贴她的面颊:“我想找个好女人,跟她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个人一起平平安安地生活。”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总说要出人头地,要重振你们八松易家的威严。”天女葵猫儿一样蜷缩在他怀里。 “那时候我是个傻子,那时候我还没有你。” “我给你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天女葵轻声说。她的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被她偷偷用袖子擦去了,很多年前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她只有十六岁。 “我们逃走吧!”易小冉双臂用力。 “嗯!”天女葵紧紧咬着嘴唇。 易小冉抚摸着她锦缎般柔滑的长发:“我有了全盘的计划……今天下午,天罗的人又来找我,刚才,我去找了苏大人!” 天女葵身子一震,猛地坐直了:“天罗的人……又来找你了?” “他们要再雇我一次,刺杀大鸿胪卿,他们会给我两百金铢的酬劳,动手的人还是白发鬼。苏大人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用大鸿胪卿为诱饵,猎杀白发鬼。行动的地点,就在酥合斋!” “这里?”天女葵的脸色发白。 易小冉点头:“动手的那一晚,大鸿胪卿约了一个人在酥合斋饮酒密谈。他随身有多达十八个护卫,但是大鸿胪卿是个多疑的人,他不太信任护卫,除了一个淳国人,名叫李啸溪,是个刀术好手。他只会带李啸溪进屋,其余的人都在外面布防。对于白发鬼来说,只要踏进大鸿胪卿饮酒的屋子,就必然得手。李啸溪刀术再精,可是对付天罗的刺杀武术大概撑不了多久。” “你们要在屋子周围设埋伏?”天女葵听懂了。 “对,苏大人的计划是,我们把大鸿胪卿安排在‘白鹤清舍’饮酒。” “白鹤清舍?” 易小冉点点头,“那是酥合斋里最好的房间,位置又深又隐蔽,白鹤精舍分内外两间,外间可以喝酒,内间就是卧房,大鸿胪卿应该会很满意。天罗的人说,大鸿胪卿在我们这里有个相好,是谁他们没说……但是,白鹤清舍通往外面只有一条出路,一旦白发鬼踏进去,他就没有退路了。七卫会派出最精锐的七个人,由原子澈带队,三个人是女人,扮作侍酒的,四个是男人,分为两队,一队封住入口,一队躲在卧房的板壁后面,这样即便白发鬼想要破墙而出也没机会。白鹤清舍前后临水,附近没有高树,白发鬼的一切退路都被断掉了。” “可是这样……大鸿胪卿也许会丧命,白发鬼杀人那么快,也许还没来得及捕获他,他已经得手了。” “苏大人根本没在乎过那个大官的命,他说即使牺牲大鸿胪卿杀了白发鬼,大教宗也会满意的。”易小冉从怀里掏出一张白麻布,摊开在席子上,上面是墨笔勾勒的酥合斋地图,其中用青红二色做了特殊的记号。 “这是?” “当晚缇卫七所的布防图。”易小冉低声说。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这些我不该知道的……你也不应该!你不了解苏晋安,他绝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计划,你……”天女葵忽地瞪大眼睛,瞳子里满是恐惧,“你这张图是偷来的!” “阿葵,你听我说完。”易小冉握着她的手,感觉那双柔软的小手手心里满是冷汗,“整个缇卫中,知道你身份的只有苏晋安和我。只要苏晋安死了,你就自由了,再不会有人像鬼一样追着你不放。而那天晚上,苏晋安自己也会出动,他会埋伏在附近等待消息,他的精锐都被安排去埋伏白发鬼了,他距离白鹤清舍很近,却没有人保护……” “你……要杀苏晋安?”天女葵的声音颤抖,像是疾风里的一片落叶。 他加倍用力地抱紧她,“别怕!别怕!不是我,是天罗。对于天罗来说,杀死大鸿胪卿没有杀死苏晋安重要。如果他们发觉苏晋安也在附近,一定不会放过。” “你要向天罗告密?” “告密”这两个字从天女葵的嘴里出来,像针似的扎了易小冉一下,他忽地记起了苏晋安眼睛里的落寞,仿佛千千万万年都无法化解。那个孤单如晋北雪原的男人,曾把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么多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知他死在白发鬼的刀下时,眼里的神情是否依旧寂寞孤单? 但是易小冉已经长大,他有了心爱的女人,不能再有孩子的软弱。 他俯下身,轻轻抚摩天女葵的脸儿:“其实苏大人对我很好,这辈子他是第一个赏识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但我知道缇卫所的规矩,没有密探能带着秘密离开他们的视线。你和我,都已经知道得太多了,苏晋安不会让我们逃脱他的控制,我们只能一天一天地继续当他的棋子。他一天不死,你就一天没有自由,他把你看作他最隐秘的武器,他太依赖你,靠着你的情报一个个杀死天罗的刺客,可天罗是什么人?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所有的线索都汇集到你身上……你会死得比任何人都痛苦。阿葵,苏大人这是在吸你的血去攀他的官位……我不能允许,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冒险下去!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他借着月光看天女葵的脸儿,那张脸上迷惘又恐惧,悲伤又依恋,易小冉从未想过如此多的情绪会在同一时刻同一张脸上变幻,而那张脸依然美得就像一个甜香的梦。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去吻天女葵的唇,感觉到有冰冷的泪沾到了脸上。 “也许……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如果你们能够杀掉白发鬼,你就立了大功不是么?那时候你就是堂堂正正的缇卫了,你会有一份军饷,你可以把我接出去,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可以给自己赎身,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天女葵把头贴在他胸前,“小冉,别冒险,你会死的。” 易小冉默默的摇头,眼前浮现出月色下那头如银的头发和淋漓的鲜血:“他们杀不死白发鬼的。” “我见过他的刀……没人能杀死鬼的……”他轻轻的哆嗦了一下,“能杀死鬼的,只有鬼!” “你也没法杀死苏晋安的……你不了解那个人,那个人有时候比鬼都可怕!”天女葵固执地摇着头。 “可是让我这样对着你,在你的身边,在你的心上,却永远可能在下一刻失掉你……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当个鬼魂!” “小冉,你还小啊,你不懂的。小时候爱一个人,就以为是一生一世,恨不得千千万万年都跟她在一起。可是那是假的,只要是活生生的人,总有一天会让你厌倦。就像以前那些倾慕我的男人,得到我之前,不惜一切,可总有一天,他们会厌倦我的笑、我的琴、我的身体。他们眼里,我越来越丑陋。”天女葵低声的哭了,“小冉,我抱着你的时候,心里很害怕。我很害怕啊,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那样,从我的床上爬起来,一声不吭,穿上衣服就走,就算我赤luǒ身体求你留下来再陪我说说话,你都不会动动颜色。” 她的声音空洞苍白,瞳子也空洞苍白:“那眼神……就像铁一样。” 易小冉从未觉得这个女人这么虚弱,就像是琴上最细的那根丝弦,鸣出最清锐的高音,却随时会崩断,在一次次颤抖的歌吟中,越来越逼近死亡。他亲吻天女葵的唇,令她不要说话,用身体贴紧她,希望自己的体温能让她放松。 他拔出了那柄短刀,塞到天女葵手心里,把刀锋指着自己的心口,微笑:“阿葵,我给了你我的刀啊。如果有一天,我辜负了你,就像这样来刺死我。” 他猛地往前逼了一寸,刀锋刺入心口半寸,血染红了白衣。 他依然微笑:“原来还是有点疼……我有时候真的想,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是你杀的,我都不会觉得疼。” 他再要往前逼,天女葵已经放开了刀柄,她号啕大哭起来,扑上来死死搂着易小冉的脖子,像是个受惊的孩子。易小冉微微地笑了,一手按着胸前的创口,一手紧紧地怀抱他的女人。 “我们离开这里!我给你生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我不怕艰苦,不怕要去做工赚钱,不怕蓬头垢面隐姓埋名,只要每天晚上有个怀抱等我。”天女葵呜咽着说,“就足够!” 易小冉抬起她的下颌,看她的脸儿,那张婴儿般柔润的脸蛋上沾了他心口的血,在月光下凄美得像一个女鬼。 但他不怕,这是他的女鬼,他将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苏铁惜在外面走廊上轻声说,“葵姐,平临君那边等得着急了,让我过来催催。” 天女葵愣了一下,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泪,摆脱易小冉的怀抱站了起来,竭力用平淡的口气说:“让平临君等等,我一会儿就到。” 苏铁惜的脚步声远去了,天女葵从腰间摸出梳子,匆匆地梳理几下头发,低头检视自己的长袍上有没有什么痕迹。 她贴到易小冉身边抚摩他的脸儿:“我会尽快回来,等我!” 她刚转身要出门,却被易小冉从后面猛地抱住了,她能听见易小冉的心跳快得像是击鼓。 “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不要你去陪那些男人!”易小冉抓着天女葵的两只手腕,把她扑倒在地上,咬着她的嘴唇,撕扯她的袍子,全身烫得像是着火,“阿葵我喜欢你的,我要搂着你,你是我的……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她想要挣脱,却又迷乱,她不能拒绝易小冉的气息和力量。她的袍子被远远地扔了出去,秋天的寒意像是薄薄的刀锋那样轻轻刮着她的身体。冰冷月光中,两个赤luǒ的人体纠结起来像是两条蛇,古铜和白色的,天女葵的长发缠在易小冉的脖子上,他们牙齿抵着牙齿亲吻。 天女葵恍惚间觉得她回到了晋北的小屋里,冬天,小屋里燃着炭盆,炭盆上坐着热水,外面寒风暴雪,他们抵死缠绵……如果没有明天。 谁知道有没有明天?也许有,可是不属于他们。 那么今天为什么要拒绝? 她觉得一切都想明白了,心里如有一朵花绽放,浓郁且倦倦的春情涌上脑海,吞没了她。她吻着易小冉,喘息着:“动手时间是在哪天?” 易小冉一愣:“八月十五。” “还有七天,”天女葵紧紧地抱着他,和他一起在席子上翻滚,“这些天我们哪里也不去,就这样,在一起,好不好?” 她以为自己是快乐的,一切都已经明了,一切都已经放下,她的心里也不觉得难过,可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过了脸庞。 十八 易小冉踏出馥舍,苏铁惜正端着一只大木盆从门前经过,木盆里叠放着洗好的床单。两个人乍地相对,苏铁惜呆了呆,没说出话来。易小冉忽然想起他也有好些天没见到苏铁惜了,这些天他都赖在天女葵柔软的床上。易小冉想这件事瞒得过别人,大概是瞒不过天女葵身边的人,也不知苏铁惜是个什么心情,几天前他们两个都是花魁的小厮,现在花魁已经成为他们中一个人的女人了。 想到这个,易小冉又有些自豪,他的女人是花魁,酥合斋里最美的女人天女葵。 他抓了抓头,笑了笑,一拍苏铁惜的肩膀:“你又被抓去做苦力了?” 苏铁惜点点头。 “来,我帮你。”易小冉在盆上搭了一把手,“你这个样子啊,就是容易被女人欺负。” 两个人也不说话,抬着木盆走在走廊里,夜深人静,走廊里没有其他人,易小冉看着苏铁惜的脸侧一道道汗迹,想必是干了许久的活儿。他们把木盆抬到竹林边的空地上,苏铁惜就开始晾床单,易小冉这一次没有帮手,在背后默默地看着。 “小铁,我许诺过要带你去打天下。”易小冉忽地说。 苏铁惜转头回来:“我记得的。” “对不起,我不会去打天下了,很快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苏铁惜愣住了:“小冉,你要走么?” “我要走,和葵姐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们会去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租一个小屋,隐姓埋名。我打点短工就够养活我们两个了,这个乱世迟早会结束的,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苏铁惜沉默了一会儿,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难过。 “我其实也想到了,”苏铁惜用脚尖滚着地下的一块石头,“那样很好啊,我觉得那样很好的。” 易小冉舔舔嘴唇,从腰里摸出一个白纸包塞到苏铁惜手里:“这是我在这里攒的工钱,有三个金铢,还有几个银毫,送给你。帝都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带着这些钱回老家吧。其实我觉得我也不该来的……可是我在这里遇见了葵姐,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小冉……”苏铁惜看着他的朋友。 “早知道那次不去白鹭行舍喝酒了,还能多出几个金铢。”易小冉抓抓头,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苏铁惜把那个白纸包抓在手心里,又从自己腰带里摸出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白纸包,两个叠在一起,又塞还给易小冉。 “这是什么?” “是我的工钱,我只有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可你要钱,你说要租一个屋子和葵姐一起住。”苏铁惜说,“其实我猜到你和葵姐大概要走了,这些天总把钱带在身边,可是没机会见到你。” 易小冉觉得胸口略略有些痛,没来得及反应,苏铁惜已经把两个纸包都塞到他腰里了。两个人相对无话,愣了一会儿,苏铁惜又转头去晾床单。 “小铁……为什么要来帝都呢?”易小冉问。 “我家乡那边很偏僻,看不到什么人,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听说帝都有很多人,所以想来找几个朋友。” 苏铁惜费力地拧着床单,易小冉上去接了床单的另一头。 “你家在哪里?我还从来没问过。” “晋北,八松。”苏铁惜说。 “原来你也是八松人,我们是同乡啊,可是你说话很少,我都没有听出你的口音。”易小冉歪嘴笑笑。 “我小时候都不太会说话,出来前才跟人练了练。”苏铁惜揽着一床拧干的床单站在那里。 “找到朋友了么?”易小冉问。 苏铁惜愣了一会儿,“来了才知道,帝都这里,不会说话的人不容易找到朋友的。” “别找了,我就是你的朋友。”易小冉伸出手来。 苏铁惜呆住了,赶紧把床单放回盆里,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也伸出去,“我也是你的朋友。” 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苏铁惜睁大眼睛,用力点点头,易小冉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他忍住了眼泪,摔掉苏铁惜的手,转头走进走廊的yīn影里。 十九 圣王八年八月十五,傍晚。 白衣枯瘦的人站在小巷里,靠着酥合斋的外墙,压得很低的白色斗笠遮住了他的脸。易小冉低着头,双手袖在袖笼里,踢着满地落叶慢慢地走近他。一阵风扫过,满地落叶哗啦啦的滚动,易小冉停下脚步,距离他的雇主四五步的距离。 “你不肯走得更近一点……是对我有敌意?还是你怕了,想临阵脱逃?”天罗雇主说。 “都不是,”易小冉斜眼看他,“我想跟你谈一笔生意。” “两百个金铢的大生意就在今晚,你现在应该集中精力想想,别在大鸿胪卿的护卫们面前露出破绽。”雇主淡淡地说,“做完了这一票你就该远走高飞,还谈什么生意?” “我有个情报,卖两百个金铢,现在付清,你们买么?” “情报?”雇主似乎起了点兴致,“这么贵的情报我还很少买,不过我们喜欢买贵的东西,只要有价格。” “我今天下午听酥合斋里的人说,上次大鸿胪卿被刺,险些丧命,保护特别严密。负责保护他的人是缇卫七卫长苏晋安,今天夜里他也会来酥合斋,但是不会公开露面。” 雇主沉默了片刻:“苏晋安?” “苏晋安!”易小冉一字一顿。 “苏晋安论军衔不过是个骑都尉,品级比大鸿胪卿差得太远,大鸿胪卿的命在我们这里也只卖两百金铢。你这消息怎么值一样的价钱?” “别骗我,大家都是聪明人,玩花样就没意思了。你上次不是说么,苏晋安已经成为你们棘手的敌人,你们会不想杀掉他?”易小冉舔了舔嘴唇,“今天晚上可是难得的机会。我在酥合斋里门路熟,又是个孩子,里面的人都不防着我。如果我探听到苏晋安的位置,告诉你们,你们就可以一刀杀了他。这情报,值不值两百金铢?” “值,”雇主低声说,“甚至值更多,大鸿胪卿在我们眼里不过是头猪,任何时候都可以下手,苏晋安,却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那么成jiāo?”易小冉问。 “你见过苏晋安的身手么?”雇主问。 “见过。”易小冉想起露华大街那一夜苏晋安拔刀的瞬间,弧刀在手他整个人的气宇一下子就变了,像是亮出爪牙的野兽。 “他是罕见的好手,一把弧刀上的功夫不亚于最优秀的本堂刺客,而且他比一条狐狸还要狡猾,一点点风吹草动甚至脚步声都会让他警觉,如果我们失手,他会以十倍的凶狠反扑,这时候他又会像一条狼那样嗜血。所以要杀他,我们必须有绝对准确的情报,绝对准确!” “有差错,你们还不要了我的命?”易小冉哼了一声,“我敢做这个,就知道代价!但是我有个条件,我要预付,全部!包括杀大鸿胪卿的钱!” “用一个还未到手的消息换四百个金铢?”雇主失笑,“你的胆子很大,敢这么跟我们开价的人不多。” “我有理由担心我的报酬,一旦你们杀掉苏晋安,肯定会急于逃走。这件事情牵连很大,我也不得不赶快逃走,那时候我怎么找你们兑现报酬?”易小冉说得振振有词,“人人都说落袋为安,空口许诺的钱,我不信的。” 雇主低低地笑,从腰带里摸出个东西,向易小冉抛了过去。易小冉入手一沉,被黄金的光扎了一下眼睛。那是一块足色金铤,怕有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四两重,没有任何标记。易小冉用牙齿轻轻一咬,确定是真货,点了点头。 “天罗的黄金?”他冲雇主晃了晃那金铤。 “是,本堂铸造的,没有人能追查到它的来历,你可以随便在东陆任何一个地方花。”雇主说,“看你咬黄金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贪财的宛州商人。不过也是,你这样拼命的人,心里一定贪婪,对钱、对名誉、对女人……情报何时能送到我们手里?” 易小冉伸出握拳的手,缓缓摊开,手心里是两盘线香,“这种晋北产的线香,一盘烧完正好是一刻钟。今晚大鸿胪卿指名要听葵姐弹琴,我是剑侍,不能随便走动,但我会在大鸿胪卿和苏晋安的屋子前的灯笼里各挂上一盘这样的线香,一边点燃,一边chā在油芯里。酥合斋里有个规矩,可以待客的屋子,前面的灯笼是点亮的,若是姑娘服侍客人睡下了,灯笼就是熄灭的,不能打搅。但是贵客来的时候为了隐秘,从不点灯。你们就要留心那些没点的灯笼,如果有灯笼自己亮了,那么先点燃的那个灯笼,在大鸿胪卿的门前,后点燃的那个,在苏晋安的门前。你们可以按照原计划,先刺杀大鸿胪卿,埋伏人手在苏晋安的屋子附近,大鸿胪卿那边出事,苏晋安一定惊慌,会冲出来观察,那时候他不会防备自己的背后,你们的人轻轻松松就能要他的命。” “一石二鸟?”雇主沉思了一会儿,笑了,“听起来很好,这样我们动手的时候,你还在屋子里捧着柄剑呆坐着,他们也不会怀疑你。那么,我们只要等着灯笼亮起来喽?” “不必不会怀疑,你们的人动手的时候,我就准备要逃亡了。做了这样的大案,不得不亡命天涯。这钱不好赚,我知道。” “带着一个花魁亡命天涯?太难了。”雇主摇头。 “这用不着你管。” “也许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吧?”雇主说,“那我预祝你香车美人,浪迹天涯。” “好!谢谢你吉言。”易小冉把那块黄金塞进腰带里,拍了拍,“金子落袋,人也胆大。” 他转身离去。 “人总以为钱要落袋为安,不过收钱并不是结束,”雇主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还得有机会花出去。” 二十 入夜,酥合斋里处处点起红灯,女人们的欢笑声渐渐大了起来,白天懒洋洋的小厮们也手脚勤快地跑来跑去,早来的客人们喊着相熟女人的名字,池塘中一轮明月随着鱼儿跃起而破碎。 易小冉手把一盏灯笼,守候在长廊拐角处,目光四下转动。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易小冉全身抽紧,心瞬间仿佛停跳,就想去拔他藏在裤筒里的短刀。他自信已经绝对的警惕了,还是被人悄无声息地逼近到背后。 “是我。”低沉的男声。 “苏大人……”易小冉松了一口气,扭头看见苏晋安含笑的脸。 他忽的觉得苏晋安看起来有几分憔悴。苏晋安换了一身做工考究的袍子,一条嵌玉的软皮腰带,脚下一双黑色便鞋,头发唇须打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和一个来喝酒找女人的公子无异,比他平时随意的衣着强出不少。可是易小冉仍旧觉得他憔悴,似乎过去的一个月里他瘦了不少,两颊凹陷下去,眼睛也凹陷下去,一双瞳子也染上了秋天的寒气。 “跟我来,兰凝小舍二号房。”苏晋安低声说。 易小冉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那个房间,这间小屋距离大鸿胪卿预订的白鹤清舍不远,隔着池塘相对。易小冉熟悉兰凝小舍那边的地形,非常隐蔽幽静,可出入不便,和白鹤清舍差不多,用兵家的话说,是死地。 长廊上静静的一个人没有,易小冉前前后后看了几眼,压低声音问:“苏大人,我们的人都布置好了么?” “原子澈已经布置完毕,一切按照原先的计划,还有半个对时,大鸿胪卿才会驾临。”苏晋安说。 “那我就放心了。”易小冉心里有些不安,这话说得太言不由衷了,他担心声音里微小的变化出卖了自己。 然而苏晋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反而拍了拍易小冉的肩膀:“别紧张,你只要保持镇静,让白发鬼放心地进入罗网,其他的,我们会解决。阿葵怎么样?今天没见到她。” “在屋里休息,听小霜儿说是女人的日子到了。”易小冉说。他想这个时候天女葵应该正在收拾东西,从馥舍到后院有一条近路,从那条路出去,外面会有一辆黑色的马车等着,门口守着的小厮已经被花钱遣开了。 “女人的日子?”苏晋安挑了挑眉,停下脚步,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兰凝小舍二号房的门口。 “苏卫长,你和葵姐是怎么认识的?”易小冉趁着苏晋安摸索钥匙,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是同乡啊,她也是晋北八松人,跟你我一样。”苏晋安淡淡地说,“我们这些从晋北来帝都的人,往往被人瞧不起,所以往往自己抱团取暖,心腹的人,我总是相信从晋北来的,比如你和阿葵。” 易小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扬头:“可是男人的战场,把女人扯进来是不是有点残忍?” 苏晋安只觉得他那双瞳子在黑暗里亮得烁目,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是啊……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后悔,后悔把有些人推到这个战场里来,比如你,比如阿葵。” 他笑了笑,笑里带着一丝丝的寂寥:“大概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了,所以想找些人来陪自己吧?” 易小冉忽地想起那天在演武的高台上,他在人群里搜寻苏晋安,却只看见一袭长袍的背影萧索寂寞地穿过垂柳,慢慢远离了人群。 那么寂寞么? 晋北的故事说人如果被白色的老虎吃了,就会变成怅鬼,会引更多的人去给老虎当食物。因为伥鬼的灵魂永远不得消散,他们太害怕几千几万年的寂寞,永远只能无声地倘佯在林子深处,看着日落月升,听几万年都不会改变的松风和虎啸。 便是这种寂寞么? 苏晋安打开了锁,可是扣着房门没有推开:“小冉,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是么?” 易小冉沉默了很久,他借着灯火看着苏晋安消瘦的侧脸,略略有些不忍,然而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他对天女葵说过,为了她,可以做一切事。 他清了清嗓子:“我很感谢你的赏识,原本想跟你在帝都做一番事业,可是我家里还有母亲……我想回八松去,如果这次我们成功的杀掉了白发鬼,苏卫长能否给我一点路费,让我回家。校尉军衔什么的,就当我们两个从没讲过。” 苏晋安久久地没说话。 易小冉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大意了,无论面前这个男人是否憔悴,始终都是缇卫七卫长苏晋安,天罗本堂都要警惕的人。在他面前只要有一句话说错,也许就是杀身之祸。 他想把话头往回拉,装作犹豫的样子说:“我就是这么说说,其实缇卫所的官职和校尉的军衔对我也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我心里还是很想重振我们易家的声威。只是我母亲年纪也不小了,我想再看看她……不过我心里明白的,经过这次的事情,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如果你们怕我泄密,就当我刚才那些话没说过。我还是愿意跟你在帝都里做一番事业……只是希望我母亲能够活着等我回家,为我高兴。” 苏晋安推开门,里面一张小桌,桌上有酒菜和一盏红色的灯笼,苏晋安比了个手势,示意易小冉坐下。 苏晋安默默看着桌上的灯笼出神,许久,他用轻得易小冉都听不清的声音说:“小冉,回家吧。” “什么?”易小冉一惊。 苏晋安扭头看着他:“回家去看你母亲吧,不要再踏进帝都半步。缇卫七所里,知道你、我、天女葵之间关系的,只有我们三人,只要我不说出去,没有人会知道你曾为缇卫工作过。圣王八年从四月到九月这段时间,你在帝都所做过的事,就当它从来没发生过。” “这……算你对我的慷慨?我要对你感恩么?”易小冉觉得自己声音干涩。 “用不着,就算代替我回晋北吧,我已经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了。”苏晋安拔出酒瓶口的木塞,斟上两杯酒,“如果可能,告诉阿葵说,让她也回家去吧。我总不好对她说这话,好像用完了一枚棋子,就把她丢掉似的。她二十六岁了吧?该嫁人了,她那么美,一定有好人家不在乎她的身份的。” “请。”苏晋安举杯,也不和易小冉碰,自己一饮而尽。 易小冉捧着酒杯,看苏晋安从桌上拾起一根筷子,敲打着空空的酒杯浅吟低唱: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 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 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连。” 苏晋安放下筷子,看着易小冉的眼睛,“这是我一位好友唱给我听的,说离了根的飞蓬在风里身不由己。流转无恒处……你说像不像我们这种人?”他轻轻地笑了,“其实表面上装得再怎么镇定自若,运筹帷幄,都还是会在夜深的时候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吧?希望听到一点人声,于是总是出没在伎馆和酒肆里。” “天下哀霜,人若飞蓬,”他低声说,“小冉,阿葵,我想你们去过你们自己的生活,而我,已经逃不出去了。” “我只是一个伥鬼。”他最后说,冲易小冉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易小冉看着他在灯下自斟自饮,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一句话。他想这大概就是他和苏晋安之间的永诀了,诀别的时候他们两人想到了同一个晋北的传说,关于伥鬼,诀别的时候苏晋安在灯下饮酒,大概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诀别的时候苏晋安给他念了一首诗,他不懂,只隐约听出那诗里的丧乱悲伤。 他最终喝下了那杯酒,转身出门。 原子澈站在门外,对着他微微点头:“行动从现在就开始了。” 二十一 月上中天,白鹤清舍。 易小冉奉剑,天女葵奏琴,苏铁惜默默地侍立在她身后。曲子是晋北的《流光片羽》,据说是琴师遥望大海之上一个羽人御风而舞,而后坠入波涛而死,以下感伤,写下了这首曲子。 三个花枝摇曳的女人为大鸿胪卿侍酒,那是个肥白的男人,大约五十岁,虽然是便衣,但精致考究,符合他公卿的身份,脚下那双黑色的便鞋,和苏晋安在顺意作坊订给易小冉的一模一样。易小冉认得出他的脸,和那个月夜在缔情阁前被杀的替身像得很,只不过眉宇之间多了一股逼人的气焰。 三个侍酒的女人都是高梳云髻,露出细腻如凝脂的后颈,上身以金丝织锦裹胸,露出肤光致致的肩膀和一半胸口,下身则是薄薄的纱裙,在灯前走过的时候隐约可以看见修长的双腿。易小冉对这三个女人充满了好奇,他没有想到缇卫七所里还有这样的人存在,柔媚的风情,挑逗的眼神,以及斟酒时用肩膀磨蹭客人的小动作,都像极了酥合斋里的jì nǚ,此外,他还想知道这些女人把武器藏在了哪里。 唯一获准进屋的侍卫是个健硕的年轻人,按着一口直刃的腰刀,静静地站在门口。易小冉注意到他满是茧子的右手,枯瘦有力,像鹰的爪子。易小冉知道他的名字是李啸溪,军人出身,战场上是个可怕的角色。一对一面对白发鬼的时候,他未必有拔刀的机会。 白鹤清舍外的走廊上有十七人巡逻,都是便装,但是他们腰间所佩的制式长刀会很轻易地暴露身份。他们都是大鸿胪卿的侍卫,会盘查试图靠近白鹤清舍的可疑人物,附近几间屋子里的客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喧哗。 而唯一的通道出口处,一间小阁子里,原子澈和一名缇卫正在那里饮酒,易小冉背后的板壁对面,也有两名缇卫伪装成客人在饮酒。这些人都在等待一个号令,这个号令要由易小冉来发,当刺客现身时,易小冉会说 “鬼!” 苏晋安给这次行动起名为“鬼恸”,落入他们罗网的鬼只有恸哭。 易小冉低下头,唇边闪过一丝冷冷的笑意。在这个行动里,只有一个鬼,不是白发鬼,而是他易小冉。但是他不会恸哭,午夜之后他就会永远的逃离安邑坊,不是冒险出城,而是悄悄地隐藏在偌大的帝都里,和他的女人一起,幸福地苟且偷生,直到乱世结束的一天。 易小冉偷眼从窗户看了一眼月色,月亮正经过飞檐的第三根。易小冉用了三天的时间练习在这间屋子里用月亮来确定时间,时间非常重要,丝毫都不能有差错。当月亮经过第七根飞檐的时候,他必须得完成一切,时间看来还充裕。 李啸溪忽然咳嗽了一声,天女葵的琴声停息。 “大人,客人已经到了。”李啸溪说。 “请。”大鸿胪卿松开了怀里的女人,端正了坐姿。 门被推开了,紫衣的世家公子摇着一柄白纸扇,遥遥地向着大鸿胪卿鞠躬行礼。 易小冉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一股浓烈至极、逼着人要拔刀的煞气充斥了他的头脑,他的面孔痉挛,捧剑的手不住颤抖。 李原琪。 大鸿胪卿在这里约见的秘密客人居然是李原琪! 苏铁惜挪动身体靠近易小冉,一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一手牵着天女葵的衣角。大鸿胪卿和在桌边坐下的李原琪对她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天女葵脸色苍白,漠无表情。易小冉像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一只剧烈奔跑过的野兽那样喘息,李原琪和大鸿胪卿呵呵对笑,李啸溪按住刀柄,无声地站到易小冉的背后。 很久,天女葵打破了沉默,她拉动嘴角微微地笑了笑:“李公子,又看见你了,最近可还好?” “我很好,希望你也好。”李原琪彬彬有礼地回答。 “我没什么不好,我们这样的女人,还不是每天都迎来送往?”天女葵调理琴弦,眉毛一挑,眉色淡如远山,“今天听什么曲子?” 二十二 兰凝小舍二号房。 苏晋安一个人独坐,默默地饮酒。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原子澈推门而入,压低了声音:“出了点意外,我刚才看见李原琪进了白鹤清舍。” 苏晋安眼角微微一跳,烛光下他细长的眉眼拉出一道冷厉的光:“李原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个可能,第一,李原琪本身就是大鸿胪卿安chā到顾西园身边的人,上次出了葵姐的事,李原琪觉得在顾西园身边呆不下去了,这时候只能带着情报回归到大鸿胪卿身边;第二,李原琪就是天罗的刺客。” “他够资格么?” “从表面上很难分辨真实身份。” 苏晋安沉吟片刻:“对于第二个可能,我并不担心,如果李原琪是今晚的刺客,就绝没有机会逃走。但是如果是前者,我担心‘藤鞋’会忍不住。他若有异动,会惊走白发鬼。” “李原琪出现,‘藤鞋’为什么会有异动?”原子澈不解。 苏晋安闭目沉思良久,终于睁开眼睛:“不必多问了,通知‘霜衣’准备好,如果‘藤鞋’失去控制,她必须想办法稳住局面。我要大鸿胪卿和李原琪在那间屋子里好好饮酒,一直到白发鬼现身!” “‘霜衣’能做好么?”原子澈问。 苏晋安斟满一杯酒,慢慢饮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白鹤清舍。 天女葵琴声脉脉,是一曲《思君》。同是晋北琴曲,这一曲是说一个少女隔山思慕对面山上牧羊的白衣少年,最后憔悴而亡,化作石头。李原琪点的这首曲子。 李原琪今天居然收敛了狂傲,举手投足都雍容平和。他点这首曲子让天女葵弹,隐隐有捉弄的意味,却并不像那日在晴和斋里,满眼都是赤luǒluǒ的情yù。他在大鸿胪卿面前极其恭谨,表现得像个循规蹈矩的后辈。两个人安坐饮酒,桌前挂了一张竹帘,以免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谈,侍酒的三个女人以及天女葵他们都在竹帘的另一侧,在李啸溪冷冽的目光下。 “顾西园就没有在你面前说过任何不利于大教宗的话?” “平临君藏得极深,他从不说任何悖逆的话,可每个门客都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并不关心顾西园在想什么,他无疑是个逆党头目,我关心的是他的盟友,他必然和某些诸侯有瓜葛,否则以他一个豪商,为什么要卷入政治?” “没有人知道。我曾猜测他的靠山是唐国百里氏,毕竟唐国和宛州商人间的合作密切,但是也没有任何证据标明顾西园和春山君苏秀行有联系。” “那么,大概顾西园从未相信过你?” “我自信自己在家世背景绝无破绽,言行上也很小心了,顾西园绝不至于看出我受大人的嘱托前去依凭的。不过,顾西园确实不相信我……这个人不相信任何人。” 大鸿胪卿低低地叹了口气,饮酒沉思。易小冉集中耳力也听不到更多的内容了。他曾花费很长的时间练习耳力,试图通过捕捉对手的心跳速度来判断对手是否紧张,以及通过刀刃破风的声音猜测背后而来的刀锋指向何处。但是大鸿胪卿和李原琪确实也很谨慎,始终低低地压着声音。 易小冉的目光在屋子里悄悄转动,心思也飞快地转动。他几乎可以确定李原琪是大鸿胪卿派到顾西园那里的密探了,这样李原琪就不是今晚的杀手,只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局势还依然在他易小冉的掌控之中。这屋子里如今有九个人,大鸿胪卿、李原琪、李啸溪、三个缇卫女人,还有就是天女葵、苏铁惜和他。屋外还有四名缇卫和十七个侍卫知道大鸿胪卿在这间屋子里饮酒,再加一个苏晋安和一个酥合斋主事的妈妈,扣掉大鸿胪卿本人,至少三十一个人可能泄密,怀疑到他身上的可能xìng也就小了很多。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月亮已经移动到第五根飞檐,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如果太晚,天罗会认为情况有变,后院小门那里值夜的人会轮换。现在的值夜人意外地得了一笔酒钱出去消遣了,那是这个天罗地网里小小的一个缺口,天罗的人会通过那个缺口进入酥合斋,天女葵也可以悄悄出去,那个缺口打开的时间不会太长。 可最关键的那件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做,他必须把情报送出去。他的袖子里藏着两盘晋北产的线香,他还没有机会把它们点燃。 从计划开始,他已经被原子澈彻彻底底地监视起来,这是缇卫所行事的规则,即使是自己人,也永远是一个监视着另一个。 易小冉的编组是原子澈那一组,一组三人。 李原琪点了那首《思君》,是首长曲,耽误了他的时间,易小冉甚至没有机会以添酒为名走出这个屋子。他的心跳略略加速,贴着皮肤的里衣有点汗湿了。 《思君》……太长了,真是太长了……他在心里低声说,长得就像思念本身一样…… 他扭过头,看着天女葵,一张无暇的侧脸,耳朵边卷曲细碎的新头发,眼瞳雾蒙蒙的就像春山雨后。他很想伸手轻轻摸她的脸在她耳边说话,但他现在还不能,他们还在囚笼里。如果月亮再经过两根飞檐,而他又能按照计划做完一切,他以后一辈子都可以轻轻蹭着她的脸蛋和她说悄悄话。 所以他必须成功! 他的心里不再慌乱,眼皮一抬,瞟了一眼帘子那侧的李原琪,眼里一道寒光闪过。 有人轻轻地敲门,“大人要的人带过来了。” 易小冉立刻知道那是酥合斋里主事的妈妈,那个慈眉善目的女人是酥合斋里最让他感觉不安的一个。妈妈对姑娘们都还不错,调和姑娘们和客人们的冲突也有一套手段,要说缺点,只是对下人吆来喝去的有点刻薄。但是易小冉发现整个酥合斋没有一个人知道妈妈的姓名,所有人都叫她“妈妈”,而她一个女人,居然在这鱼龙混杂的安邑坊维护住了那么大的一片伎馆,这样的人不会是普通人。易小冉向苏晋安问过妈妈的身份,苏晋安也只是微微摇头。 李啸溪打开门,妈妈在门外深深的行礼,背后带着锦绣妆成的两个少女。 易小冉抬眼看了那两个少女,心突地一抖,一股难言的酸楚泛了上来,天女葵的琴声忽地一涩,苏铁惜的目光也呆滞了。 少女们穿着白色的长袍,晕染着云雾和桃花,脸上敷着bái fěn和胭脂,云髻高梳,乌发里点缀着黄金的桃花,下面赤luǒ着一双白玉般的脚,踩在微凉的竹席上,就像两个年纪小小的天女葵。 那是小霜儿和小菊儿,她们终于脱掉了侍女的小白袍,梳起了女人出嫁的发式。 易小冉已经连续几天没有见到小霜儿和小菊儿了,他的所有时间分为两半,一半和天女葵缠绵,一半则用于不断地揣摩他的计划。他疏忽了这两个讨厌多嘴的小女孩,却忽然发现到了她们一生里的大日子。她们确实都不小了,都十三岁了,是最好的年华,她们第一次接的客人会给妈妈带来丰厚的礼金。以后她们也许还会成为新的花魁,就像天女葵那样缓步从人群里走过,收获整个天启城的赞美和无数花枝。 然而从今以后,她们也不再是小霜儿和小菊儿了。 “梓棠和筠庭都来了,等您很久了。”妈妈一手挽着小霜儿,一手挽着小菊儿。 易小冉甚至分不出哪个是谁的新名字,其实这些也不重要,很快她们也会在天启城里扬名,她们的客人会向朋友夸耀和酥合斋的梓棠或者筠庭千金一夜,这两个名字于是被人记住,再不是小霜儿小菊儿那样简单草率的称呼。 小霜儿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目光在苏铁惜脸上扫过。易小冉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觉得自己心里酸涩。他想着没事的时候小霜儿找他说话,三句五句话就岔回来问,小铁干什么呢?最近你和小铁出去了么?小铁总是傻乎乎的,你知道他每天发呆都想什么么…… 这些话在他耳边海潮般地涨上来落回去。 他知道天罗雇主所说的,大鸿胪卿在酥合斋有个相好是谁了,这让他有拔刀在那个肥白胖子身上狠狠一剜的冲动。 可他没有刀,进入这间屋的人不能带刀,他手里所捧的长剑只是个样子货,一根没有开刃的退火铁条。 妈妈卷起竹帘,小霜儿和小菊儿在大鸿胪卿面前盈盈下拜。 大鸿胪卿微微笑着,转向李原琪:“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两个礼物,等她们长大等得我很辛苦,却也有农人等待庄稼成熟的快意。男人年纪大了,就要对自己好点,给自己准备些礼物,才能老得慢一些。” 天女葵的琴声停了,她低着头,眼神木然。易小冉知道她心里难过,想上去拥抱她,一抬头触到的却是李啸溪冷冷扫过的目光。易小冉也低下头,他想现在天女葵的心里,大概想到了第一次接客的夜晚自己那场号啕痛哭吧?有些事就是这样,过了很多年你已经可以微笑着不去想,可是真的想起来,还是如针一样扎得人生痛。 “真是很好的礼物,那,我向大人所求的事情……”李原琪忽然起身长拜。 大鸿胪卿捏了捏自己的两撇细须,摇摇头,手指天女葵:“人,我不是都已经请到这里了么?可是你再想想,你对面的虽然是如今的花魁,可是她也会慢慢地老去,鸡皮鹤发,让人看了再提不起兴致。而你是个男人,你既然入我门下,就要有飞鸿之志,等你到了像我这样的年纪,你的位置已经很高了,一言一行可以定人生死,唯一遗憾的就是渐渐地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你也就该向我学学,为自己准备几个年轻的礼物。那时候,你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自己年轻时候为这么一个女人差点拼上xìng命其实是件可笑的事情?” 易小冉心头猛跳,转头看向门口,可是李啸溪已经提前踏上一步,当中封住了出门的路。 他身体绷紧,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却不知道该把力量向哪里bào发。苏铁惜闪到他身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妈妈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三个,连着对面的小霜儿小菊儿,俨然已经是yù望之下的猎物了。 “我的看法和大人略有些不同。”李原琪恭恭敬敬地回答,“男人从年轻到年老,一路上坎坷颇多,如大人这样家世显赫、胆识过人又得贵人相助,听说在朝堂上也曾经历过几次波折。我年轻,说话耿直,大人见谅……如果男人不经常给自己准备些礼物,那么遇到坎坷,何以振奋斗志,继续向前呢?” 大鸿胪卿肥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原琪,你这个年轻人有意思,说下去。” “男人的成功,需要一个个目标,有的目标是一个女人,有的目标是一件珍宝,有的目标是一个官位。”李原琪用力攥拳,眼中露出狼一样的光,“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扎扎实实,拿下一个目标。那就是男人给自己准备的礼物,享受礼物的时候,心里才会欢畅,力量才会恢复。如果心里拼命地想一个女人却不用尽手段得到她,委屈了自己,也折了自己的斗志。没有斗志的人,飞不上青天。” “好!”大鸿胪卿鼓掌,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起来,年轻时候我喜欢一个女人,可是忌惮名声,不敢用强。如今我要什么女人都唾手可得,可是只要想到那个女人,心里还如火烧似的。可她已经化成灰了吧?” “妈妈。”他递了一个眼色。 妈妈那张看不出年纪的粉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缓步走近天女葵,跪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阿葵,你们一直都猜平临君是我们这酥合斋的东家。其实你们都错了,真正的东家,就坐在你们对面。” 天女葵点了点头,低头看着地面。 “大人是个很好的东家,托他在朝中的声望,我们这里才能平平安安。平临君对姑娘好,大人对姑娘也好,暗中是大人几次托我照顾姑娘,说姑娘生得很美,只是眉间有一道逆纹,看面相,是任xìng好强的人,不要过分苛责了。”妈妈细声细气地说,“李公子做得诸般不对,大人也都很体谅姑娘的委屈。不过大人昨日特意找我说,李公子是他最赏识的年轻人,李公子的父亲和他是世jiāo,李公子对于姑娘的心意也是放在那里的。姑娘今年二十六岁了,该是退藉嫁人的年纪了,为什么不考虑李公子呢?” “小冉,你不要chā话。”妈妈转向易小冉,她的声调忽地就变了,冷得像冰,“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你闭嘴,那么你做过的一切大人和李公子都开恩不跟你计较,该不说的事情,我也不会说出去,这酥合斋的门你进来出去都随你自由。” 她压低声音,冷冷一笑:“你太年轻了,你这样的孩子,就像一只小耗子,戴着一朵盛开的花儿,太显眼,一准儿就给猫吃了!” 易小冉拧着脖子,瞪着妈妈,牙死死的咬着,感觉浑身的血热得想要沸腾起来。 妈妈不再看他:“阿葵,你好好想想……” “妈妈,让我跟花魁说两句,”大鸿胪卿发话,他上下打量着天女葵,如同打量一件精美的瓷器,微微点头,“你很美,又聪明任xìng,是那种带刺的花儿,难怪男人喜欢,为你神魂颠倒。可你也要想清楚,几个男人想女人,不是想她的身体?这样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好么?” 他的目光微微一变,左右搂紧了小霜儿和小菊儿。两个女孩儿在他粗壮的臂弯里无从挣扎,带着勉强的笑意收拢肩膀。大鸿胪卿的手在她们纤细的腰间摩挲,扯掉了腰带,袍襟口散开,露出女孩儿白皙的胸口。小霜儿和小菊儿刚要惊呼,大鸿胪卿已经粗暴把手伸了进去。他仍旧和天女葵对视,眼里带着赤luǒluǒ的狠意,像是只老迈的虎。 易小冉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看着小霜儿和小菊儿两张不得不保持微笑却又痛得要滴泪的脸儿,他什么都不想管了,猛地长身而起,死死抓住剑柄。 这时候他听见了细细的箫声从窗外而来,仿佛一缕银线从黑暗的天空中垂下,切开了酥合斋上空喧闹的空气。 “箫?”饮酒的苏晋安一愣,起身到窗边眺望。 那是池塘中央的水阁里,一个白衣的年轻客人正背对着他吹箫,旁边几个漂亮的女人脸色酡红,围着他打拍子。 男人极消瘦,背影如一根风里的竹子。 苏晋安也轻轻地在手心里打起拍子来,这是他家乡晋北的调子。他想那个白衣的客人大概也是故乡来的人。 易小冉的热血忽地冷却。 他清楚那箫声的来源。那是他和雇主约好的信号,雇主会以箫声催促他,天罗的刺客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开始行动了,可他的情报还没有送出去。他看向窗外,月亮正在经过第六根飞檐,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后院门口换班的值夜人就要来了,再没有行动,天罗就会悄无声息地撤退。明天他会同时变成天罗和缇卫的弃子。 李原琪也猛地起身,手按刀柄。他的刀鞘里是柄开刃的名刀,绝非易小冉手里那件样子货。 “原琪,坐下,花魁是知理的人。”大鸿胪卿从小菊儿怀里收回手,拍了拍李原琪的肩膀,之后把手凑到鼻子边嗅着,露出一丝yín靡的笑,“真是处女胸口的香,妈妈养得她们很好。” 易小冉僵在那里。他没办法保护他的女人了,无论是不是拔出这把剑来。他如今站在高处,前后都是悬崖。他全身的汗都涌了出来,死咬着牙,颤抖。 剑“噌”的一声离鞘! 易小冉一愣,苏铁惜提剑上前一步,横剑挡在天女葵面前,把妈妈隔开在外。这个孩子静静地看着大鸿胪卿和李原琪,嘴倔强地噘着,此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举剑的样子不带杀气,显然这件过长的武器对他根本不顺手,反倒像是一根烧火棍子,但他握得很紧,手臂和剑像是铸在一起的两块铁,没有丝毫颤动。 “小铁你……”妈妈也受惊了。她从未看过苏铁惜这付死硬的模样,以前这个男孩是酥合斋里最乖巧好指使的一个。 “我们是保护葵姐的,葵姐要愿意就好,葵姐不愿意,我也不愿意。”苏铁惜说。 屋子里静得只有心跳声。苏铁惜回头,看了看天女葵,又看了看易小冉,冲他们点了点头。他们走到绝路了,这柄剑拔出来容易,放下来却难,尽管是件没开刃的样子货,可苏铁惜毕竟当着高官的面拔了武器。大鸿胪卿手里转着杯酒,脸上的神色让人揣摩不定。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什么人?”李啸溪低喝。 “缇卫夜巡,说听到里面有异响,要查房。属下不让他们进来,他们非说要亲眼看看,怕是刺客密谋。” “混账!缇卫所是什么品级?鸿胪寺是什么品级?他们有资格管这里的事?”李啸溪怒喝,“给他们看铭牌,要问什么事,明天天亮去鸿胪寺官邸问!” “是是!”门外的人急忙退去了。 片刻,外面传来他的呵斥和另一人的低声回答。易小冉记得起那个人的声音,那是和他同组的、原子澈的手下。他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是原子澈在设法为他解围,毕竟知道了有缇卫夜巡,大鸿胪卿也不至于在伎馆里闹出死伤来。 天女葵起身,她的脸色苍白,声音平静,盈盈地向着李原琪下拜:“李公子,一个男人用强得到过一个女人,下一次,是不是该想要这个女人的心呢?” “那样的礼物当然会更好。”李原琪显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十三岁出师,靠着一点美貌和琴艺活了半生,也曾经不顾一切地喜欢上明知绝不可能有结果的男人,也曾抛下原来的恩客从晋北来到帝都……我知道男女之情不会久长,也想找地方寄托我的后半生。”她惨然地笑,“但是我一生里有过不知多少男人,从未有过一个男人以家族的名誉为保要娶我,也从未有一个男人对我说娶我是要和我生一男半女。我虽然是个娼女,却也希望在我真正归于某个男人的时候有这样的对待,李原琪公子能给我么?” 她转身看了看苏铁惜,又看了看易小冉,挥手令他们不要说话。她的目光落在易小冉脸上的时候,笑容悲伤又甜美。 李原琪愣住了,以折扇轻轻打着手心,转而去看大鸿胪卿。大鸿胪卿笑笑,并不说话。 良久,李原琪终于点了点头:“我在晋北已经娶妻,不过我可以给你妾室的身份,供给待遇,都不亚于正室。” 天女葵笑:“对于我们这种娼家出身的女人,能够有这样的待遇,高攀世家子弟,能不知足么?那么,就请李原琪公子以正式的礼数,明天早晨来酥合斋为我赎身,告诉帝都的所有人,您要纳这里的花魁天女葵为您的妾室!” 大鸿胪卿忽然鼓起掌来,大笑:“好!很好!妈妈,你在这间妓院里为我培养出了好些令人惊叹的人。少年们勇敢如狮,小女人娇嫩如水,大女人久经风月,还有寒梅的颜色,很好!我很喜欢。原琪,这样的女人是极品,不亏了。那就明天一早。” “好。那容我暂时告退,今天逢着一月一度我们女人的日子,抱歉我不能以色事君,身体也不适。”天女葵说。 大鸿胪卿看向妈妈,妈妈微微地点头,老鸨对于姑娘们的日子先后总是清楚的。 “送花魁吧。”大鸿胪卿挥挥手。 易小冉心头一跳,月亮已经走到了第六根和第七根飞檐中间,他终于等到了绝好的机会。他可以借送天女葵出去的机会送出情报。他此时再次感到天女葵这个女人的可爱和可贵,她居然还那么聪明。他放下剑鞘,站起身来。 “小冉,不必你去送,小铁去送,送完回来。”妈妈忽然说。 易小冉心里一沉,妈妈知道他和天女葵之间的关系,所以才要留住他。他在袖子里摸到那两盘线香,心里彷徨无计。那边苏铁惜放下铁剑,整了整衣服。 易小冉心头忽然一亮:“那我送葵姐到门口。” 妈妈以极低的声音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去吧,就到门口。” 二十三 三个人站在门口的走廊上,一排排红色的灯笼沿着走廊,一直点到远处的池塘心。后面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大鸿胪卿和李原琪的欢声笑语。那间屋子的门打开着,李啸溪背靠门边,远远地看着他们。周围不远处,黑衣佩刀的人漫步穿行。 秋风从走廊上扫过,天女葵像是觉得冷,轻轻打了一个哆嗦,以大袖盖在易小冉的手上。 “照原定的路线走。南侧门外有一辆黑色的马车,那是我雇的。你坐在车里,不要露头不要说话,等到有一个人跳上,那就是我了。我会赶着车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易小冉看着她的眼睛,微笑,低低地压着声音。 天女葵在大袖里死死抓着易小冉的手:“小冉,别回去了,我们一起逃走!” “阿葵,我们不能逃。以缇卫和天罗,如果他们真的想找我们,我们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我们要过平静的生活,你要给我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有了孩子就不能再亡命天涯。”易小冉翻过手,和她jiāo握。 “你……你想怎么办?你别走……我害怕!”天女葵声音颤抖,眼眶里滚着晶莹的泪珠。 “想要平安的离开,两个人必须死,一个是苏晋安,一个是白发鬼。杀了苏晋安,就没有人知道你身份,别人眼里只是酥合斋的花魁和人私奔了。杀了白发鬼,苏晋安的手下就不会怀疑我的身份,那时候缇卫七所势必乱成一团,不会再有人管我的去留。而对于天罗来说,牺牲一个刺客杀死了苏晋安,他们同样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易小冉看着天女葵的眼睛,微笑着说。 “那两个人……都是杀不死的啊。”天女葵哽咽着说,“小冉,不要冒险了,我们一起走。就算是一天也好啊,我们两个在一起。” “我很贪婪的,想要一辈子。”易小冉松开了她的手。 他看着天女葵那桃花色的唇,不顾在一旁的苏铁惜,用最低沉却也炽烈的声音说,“我很想抱着你,就现在,亲你的嘴唇,闻你身上的香味……但是我还不能,我有最后一件事要去做。我要去冒险,因为我要你幸福,生生世世跟你在一起。男人,不就该是如此的么?很快,我就是你的丈夫了,很快!” “小铁,你帮我送葵姐走。”他挥开了天女葵的袖子。 苏铁惜默默地点头。 易小冉深深地呼吸,仰天吐出。 他看着苏铁惜搀着天女葵,搀着他的女人缓步远去。这样就太好了,让他心软让他动摇的东西都暂时地离开了他,现在他的心里,只有刀一般冷冽的气,当那气喷薄而出的时候,就要有人浴血倒下! “小铁!”他忽地喊。 苏铁惜奔了回来。易小冉用袖子遮着手和他相握,低声密语:“不要告诉葵姐。两盘线香,一盘等你回来的时候,一端挂在这间屋子门口的灯笼的油盘里,另一端点燃,另一盘挂在兰凝小舍二号房门口的灯笼里,也是一端点燃,不要被人发觉。” 他直视苏铁惜的眼睛:“兄弟,记住了?” 苏铁惜略略沉默:“记住了。” “我只有靠你。”易小冉放开了他的手。 苏铁惜转身离去,易小冉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不希望苏铁惜卷进这件事,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为了他和天女葵的将来,苏铁惜、小霜儿和小菊儿都不免背上痛苦,这让他心里很难受。他腰带里还揣着苏铁惜给他的白纸包,那是苏铁惜在这里工作了大半年的薪水。而这个总是呆呆的却又会在关键时刻拔剑而起的男孩大概直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被卷入了怎样的一场杀戮。 “飘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他忽地想起这句诗来,在脑海里仿佛有个人低吟浅唱,吟哦不去。 每个人都像离根的飞篷……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去路……每个人都在风里飘……飘……飘…… 箫声犹然在耳,幽幽地盘旋,仿佛女子的叹息,仿佛万千青丝凌乱,让人有种泪涌上来的感觉。 在这个欢场里,大概也只有那个天罗的雇主会吹出这样孤独的曲子。 也许还有兰凝小舍二号房里那个叫做苏晋安的男人,他正独自在灯下饮酒,等着他的消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那是苏晋安为他订做的便鞋,真是舒服的好鞋。 “小冉,阿葵,我想你们去过你们自己的生活,而我,已经逃不出去了。”那个自命为伥鬼的男人在他的脑海里低声说。 他心里的坚硬忽地坍塌了,他上前几步在苏铁惜耳边说:“兰凝小舍的那一盘,不要点了!” “没准你离开!”李啸溪喝了一声。 易小冉没有等待苏铁惜的回答,掉头走向白鹤清舍。 李啸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要懂规矩。” 二十四 一个侍酒的女人取代了天女葵的位置,弹着阮,另两个女人侍酒,大鸿胪卿搂着小霜儿和小菊儿,妈妈已经去里屋殷勤的铺设被褥。 易小冉不愿意去看小霜儿和小菊儿的脸,偷眼看了窗外。很快了,月亮就要到达第七根飞檐,时间就要到来。他看着半酣的李原琪,眼角不自觉地跳了跳。 苏铁惜捧着一坛新酒回到了屋里,李啸溪仔细地检查了,才呈了上去,看动作他还是个验dú的行家。苏铁惜回到易小冉的身边跪坐。 “葵姐走了么?”易小冉蚊虫般低语。 “都照你说的做了。” “好,”易小冉轻轻呼出一口气,“女人已经安全了,剩下的……大戏就要开场。” 屋外的箫声断绝,男女欢笑声和柔靡的阮乐控制了整间屋子的气氛。易小冉抬起头,目光冷冷,视线里小霜儿和小菊儿在大鸿胪卿的大手里被揉搓得像是两个小小白白的面人,白皙的肩膀上印下了一道道红痕,勉强的笑脸和大鸿胪卿醉中的欢笑对比鲜明。 “原琪,离了贼窝得了美人,怎么有点郁郁寡欢的样子?”大鸿胪卿问李原琪。 “心里有点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李原琪皱了皱眉,“我不该扫大人的兴,也许是最近几日太劳累了。” “我可以把准备给自己的礼物送给你一个。”大鸿胪卿笑。 “怎么敢掠世伯之美?”李原琪受宠若惊,称呼上亲密了许多。 大鸿胪卿大笑:“男人横行天下,不缺礼物,我和你父亲有兄弟之谊,你不惜冒险为我刺探顾西园的虚实,我应该给你奖励。” 他捻起小霜儿和小菊儿的脸儿各看了看,把小霜儿推到了李原琪怀里:“这个看起来更像你明天要迎娶的妾室。” 两个人相对而笑,大鸿胪卿兴起,双手拉开小菊儿的袍襟,忽地把她上身的衣服完全褪到了腰间。小菊儿惊得双手护胸,肤光致致的身体却已经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目中,她的黑发散落下来,搭在楚楚可怜的双肩上。男人和女人都更大声地笑了起来。 易小冉眉峰猛地一跳。在小菊儿袍子被扯开的瞬间,他看到了不该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东西,不是小菊儿的胸口,而是一道金属的寒光! 那道铁光隐藏在什么地方他没有来得及看清,但是显然在小菊儿身上某个地方,恰好在他的位置,那件铁器反shè了桌上的灯光,分外的刺眼。他迅速打量小菊儿赤luǒ的背影,但是没有找到那件铁器,但他毫不怀疑那是一件武器,刃口大约只有一掌长,但是已经足够杀死一个成年男人。小菊儿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躲避着大鸿胪卿的拥抱,李原琪的眼神也变得yù火中烧,易小冉的背脊却有一道冷汗滑下。 他无法判断这个局面了,小菊儿显然怀着别的身份,或许她就是今夜的刺客。那么她在易小冉还未送出情报之前就进入了这间屋子,是迫于妈妈的威压不得已,或者早已知道了大鸿胪卿要来的消息而做好的一切准备?如果是后者,那么小菊儿是“刀”,他就是这柄“刀”的“守望人”。而这柄刀在他身边已经半年,他却从未察觉?如果天罗觉察了他的身份,无数次小菊儿都可以用刀刺穿他的心脏而不是用竹鞭把他打醒。 他的脑子里一团混乱,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月亮即将到达第七根飞檐! 阿葵已经上车了吧?他想。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刻安静下来。这时候他必须做出最准确的判断,每一步错判他都可能身死当场,只有步步成功,才能通向他和天女葵的美好结局!他不能失去控制! “我给大人跳个舞吧。”小菊儿慌慌张张的从大鸿胪卿身边逃开,重新拉起袍子遮蔽了上身。 “跳舞?好!我喜欢看人跳舞。”大鸿胪卿已经醉了。 小菊儿在屋子中间默立,弹阮的女人换了悠扬的调子,仿佛风吹过竹林。小菊儿随着音乐慢慢踮起脚尖,仰望屋顶,像是天鹅对着低垂的天空舒展脖子。她开始了舞蹈,就以那件宽大的白袍为舞衣,一头漆黑的长发为飘带,跳一支晋北地方的舞蹈,婉转起伏。 易小冉从不知道她会跳舞,也从未意识到她那么美。小菊儿的稚嫩中逼出了一股撩人的艳丽,她的眉宇飞扬,长发也飞扬,赤luǒ的双足在席子上起落,白白小小的足踝曼妙地转动,长袍起落中暴露出修长挺直的小腿,让易小冉想起第一次他被竹鞭打得低下头,天女葵向他走来的那一刻。他一瞬间很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如果小菊儿真的是刺客,那么他应该按照天罗雇主的计划扑上去对大鸿胪卿补刀么?或者,他应该厉声尖啸说: “鬼!” 这样原子澈他们会在瞬间扑进来,就在他的眼前制服小菊儿。 他记得天女葵那句仿佛叹息的话,“你、我、小铁、小霜儿和小菊儿,我们就像是姐姐、弟弟和妹妹,冬天冷了,家里却没钱买炭,会抱在一起取暖的兄弟姐妹。” 如果小菊儿真的是他的妹妹,他会像保护天女葵那样暴怒的拔出刀来么?如果他手中还有刀的话。 他的头很痛,心里乱极了,音乐也乱极了,小菊儿的舞蹈也乱极了。她呼吸急促,香汗淋漓,白皙的脖子上泛起美好的嫣红,汗水从那里流淌到圆润的肩上。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妖媚得胜过了天女葵,眼角的浓妆妖红胜血。 易小冉看见小菊儿在旋舞中看向他,可他看不明白小菊儿的眼神,只觉得那眼神浓烈却又悲哀,绝望而冷厉。 这是一个刺客该有的眼神么? 侍酒的两个女人也随着阮乐一起扭摆腰肢,她们款款而舞,靠近了小菊儿。她们中的一人,手里赫然拿着一截金色的链子,那是刚刚从她自己腰带上拆下来的。阮乐忽的止住,拿着链子的女人一把抓着小菊儿的双手用链子扣住!两个女人像是喝醉了似的吃吃笑着贴在小菊儿身上,让她分毫不得动弹。 “不要只是跳舞啊,小雏儿怕大人么?金链子拴住了带回去给大人好好摸摸你的小身段儿。”扣着小菊儿双手的女人笑着,眼睛亮得逼人。 “好!好!”大鸿胪卿和李原琪都在醉意中笑了起来。 小菊儿败露了,天罗会如何?缇卫会如何?局面正在滑脱易小冉的掌控。 他猛地扭头看向窗外!月亮掠过第七根飞檐!门口那盏没有点着的灯笼中忽然bào起耀眼的火光! 小菊儿扭头,长发飞扬而起! 二十五 兰凝小舍二号房,苏晋安在灯下饮酒。他喝得很快,因为没有人和他说话。 酒瓶里已经空了很久了,以往他在这里喝酒,总有人会在他的酒瓶空掉之前换上新的。 他低头笑了笑,觉得这不像他自己。这是紧要的时候,今晚如果白发鬼落网,他的功绩就足以震动朝野,他会是帝都里前途不可限量的一只飞鸿,而如果他失败,或许会被大教宗看作个没用的人而放弃。他从晋北来帝都,走路就上千里,期待的是这样改变自己一生的机会。可在这个机会就要到来的时候,他却不能控制自己去想一个空掉的酒瓶和为它添酒的人。 外面响起了低低的敲门声。 苏晋安一怔,警觉的按住自己腰间刀柄,“什么人?” “添酒的。”一个模样讨喜的小厮探进头来,捧上一个托盘,里面是满满的一瓶酒。 苏晋安默默地看了那个酒瓶许久,从腰带里摸出两个铜钿,“赏给你的,出去吧。” 小厮出去了,苏晋安依旧看着那瓶酒。青玉色的酒瓶,颈上挂着一根红绳,红绳上挂着一片佩玉,玉质一般,刻的是含苞的虞美人。 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那片佩玉,就像是抚摸一朵即将绽放的花,很久很久都不打开瓶盖。 二十六 箭啸声穿透了一切,笔直地扎入脑海。 小菊儿如扑火之蛾冲着大鸿胪卿而去的瞬间,每个人都惊得站了起来。那个女孩儿的长发飞扬,双手被缚,嘴里咬着的刀刃上,巴掌长的寒光流转。易小冉明白那柄刀藏在哪里了,那是一柄漆黑的刀,和头发一样的颜色,就藏在小菊儿高梳的云髻中,只有开刃的一线会反光发亮。在她的头发披散下来的瞬间,她把自己同时暴露给易小冉和缇卫了。 李原琪立刻拔刀,但是小菊儿仿佛一条鱼似的翻身在他的刀刃边闪过,李啸溪也拔刀,但是他的距离太远了。 箭来自窗外,漆黑的箭,凌厉地拦截在小菊儿和大鸿胪卿之间。那是埋伏在池塘对面屋顶的长击弩,是苏晋安用来确保不失的利器。 小菊儿无法靠近大鸿胪卿身边。 她猛地旋身,嘴边的薄刃割开了桌上灯笼,切断了其中的油芯,火焰燎着了小菊儿的额发,一闪而灭,屋里陷入了黑暗。 “刺客!”李原琪惊呼。 “保护大人!”李啸溪暴喝。 “鬼啊!”易小冉嘶声尖叫。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箭啸再一次穿入耳中,易小冉背后的板壁发出裂响,外面的缇卫正在全力突入。 易小冉站了起来,他听见黑暗里衣带当风的声音,刀刃破风的声音,妈妈惊恐的喊叫,突进的沉重脚步声。这黑暗里所有人都在行动,为了各自的目标,灯再亮起来的时候不知谁能实现目的。 易小冉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心里狂喜,想要感激小菊儿,最后一瞬间,小菊儿超出了他的预料,也超出了缇卫的控制,让这屋里陷入了黑暗,让局面一下子回到了易小冉的掌握中。 帮他完成最后一步! 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抓着易小冉,易小冉凭感觉知道那是苏铁惜。他把苏铁惜推向角落,从鞋底缓缓拔出了一枚黑色的、巴掌长的短刃,和小菊儿咬在牙齿间的短刀一模一样。他从天罗的装备里得到了这件武器,一直珍藏在身边,终于要派上用场。 他为自己的计划增加了最后一步,让自己在最后一步里变成一个杀手。 杀李原琪! 这是藏在他心底的最后一个目标,他甚至没有告诉天女葵。他知道这很危险,但是他不能克制自己。当他看见李原琪白扇紫衣踏入这间屋子的瞬间,他想起那片凄冷的月光下,这个赤luǒ的男人从天女葵白白小小的身体上爬起来。他想自己的人生其实还差一步才圆满,他要和自己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他还要把曾经那个错误弥补掉。 如果错误本身不能消除,那就杀掉犯错误的人! 他闭上眼睛,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耳朵上,他要在这片嘈杂混乱里寻找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如银质的铃铛,清脆悦耳,那是李原琪刀柄上那枚银珠在空腔里震动!这柄晋北产的名刀将把它的主人引入地狱! 他猛地睁开眼睛,无声地突前。他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个人,和他胸膛抵着胸膛,夹在手指间的短刃狠狠的送了进去。 古蝮手龙形! 仿佛银质铃铛的声音依然那么清脆,随之而来的是铁刀落地“铛”的声音。这些在易小冉的耳边,仿佛天籁。他一手压住对方的伤口,以手指夹着那柄短刃往下慢慢拉动,这会把对面胸膛里的那颗心完完全全地剖开,而这柄短刃薄得就像柳叶,所以血不会立刻喷出,让他回去的时候仍然有一身干净的白衣,而死在这柄刀下的李原琪,无论如何看都是死于天罗刺客之手。 他充满了快意地想象在李原琪的胸膛里,鲜血从还在搏动的心脏里被挤压出来,流入这个人污秽的脏腑里。 那些血也滋润了易小冉的心,慢慢地填补了那里的一个缺口,让他觉得温暖快乐。 他猛地把李原琪的尸体往前推出,在鲜血尚未shè出之前回退,把短刃也留在了那里。做完了这一切,甚至他的手都是干燥的,没有沾上一滴血。他从没有像此刻那么感激那个教他古蝮手的人,虽然他一度深恨老师的冷酷。 他再次感觉到苏铁惜伸手拉他,这次他没有拒绝,和苏铁惜紧紧jiāo握。 屋里忽然恢复了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 “谁带着火种?点灯!”李啸溪暴喝。 “我……”妈妈战战兢兢地说。 “点灯!”李啸溪再次咆哮,“灯亮之前!外面的人不准进来!如果有其他刺客,必然在我们之中!” “其他刺客?”易小冉心里猛跳。难道李啸溪在黑暗里也能察觉他的行动?作为古蝮手的传人他很难相信,这门武术最讲究的就是潜行和速度。或者李啸溪远比他们想得更强,也是精通暗杀武术的好手?他再度紧张起来,心跳加剧。 灯亮了起来,火苗慢慢飘高,整个屋子都被照亮了。 易小冉看清楚周围的第一瞬间,心里猛地一痛,仿佛被人在那里刺了一刀。小菊儿整个人被穿在李啸溪的长刀上,她的双手抓着刀身,血染红了白袍,染红了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她就要死了,易小冉看得出来。 李啸溪冷冷地四顾:“大人怎么样?” “我们是七所的缇卫,奉命保护大人,大人一切安好。”三个侍酒的女人组chéng rén墙,把大鸿胪卿胖大的身体遮挡在屋子角落里。 李啸溪转头看着小菊儿苍白的脸,脸色狰狞,缓缓地把刀往外拔。血浆喷涌出来染红了他的手,他却不断地拧动刀柄让刀身在小菊儿的身体里搅动。易小冉和身边的苏铁惜双手扣住,苏铁惜的手劲大得吓人,易小冉的眼里慢慢涌出泪来,苏铁惜默默地低下头去。 李啸溪猛地撤出了刀,垂死的小菊儿在这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快走!”浑身是血的女孩儿站在屋子中间,对着易小冉喊出了最后的话。 她以袍袖扫过刚刚点燃的灯,大袖立刻被火焰包裹了。那绝不是普通衣料点燃的效果,火焰一腾起来,立刻蔓延,小菊儿笼罩在一团火焰里,逼退了李啸溪。 “她要放火!还大人走!”李啸溪对着那三个女人大吼。 三个女人试图搀起背后软瘫成烂泥的男人时,忽然一齐发出惊呼。声威赫赫的大鸿胪卿已经是一个半死的人了,一截漆黑的刀刃从他背后显露出来,chā在颈椎的侧面,那一刀的创痕是平的,彻底地截断了大鸿胪卿的颈椎。大鸿胪卿还有呼吸,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死亡,再高妙的医生也无法接回被切断的椎骨。大鸿胪卿胖大的身体正往外不断涌出鲜血,身体已经积了漆黑的一摊。 “不……不可能!灯一灭我们就围住了大人。”女人中有一个脸色惨白。 她们的前途已经完了。 就在大鸿胪卿的尸体对面,心口被纵剖开来的李原琪瞪大无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二十七 “那……那是?”屋外聚在一起的护卫们和缇卫们一齐惊呼。 原子澈推开他们,奔到屋檐下,看见周围一片房舍的屋顶上都闪出了漆黑的人影。他们全身裹在黑衣中,手中利器闪着冷冷的寒光。 “六个人……六柄刀!”原子澈低声惊呼。 他是缇卫七所屈指可数的精英,从习剑开始就从无数的典籍中汲取关于天罗的知识,把那个yīn影中的组织设想为他的敌人。但是他所知的案例中没有任何一个,天罗出动了六柄“刀”!他意识到屋顶上的六个人都是来自天罗本堂的精锐,都是第一线的杀人者,这支力量如果善加使用甚至比一支军队更强,而天罗把这样的力量集中在了一起。 刺客们都把手中黑色的皮囊扔在屋顶上,一刀割破皮囊后,里面漆黑的油流淌出来。 “火油!”原子澈大吼。 火星落下,大火升腾。六名刺客同时以手弩shè出了绳箭,那些力道强劲的弩箭后面连着黑色的丝索,所有箭的目标都是一处兰凝小舍二号房的入口。六个黑影悬挂在丝索上,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那些丝索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笼罩了这片屋舍,得手的蜘蛛急不可待地扑向猎物。 “圈套……苏大人!”原子澈知道自己已经赶不及了,他们所有人都被吸引在白鹤清舍这边,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晋安那里的防御是 空白! 易小冉知道这是他一生里最后一次看见小菊儿了。 最后一瞬间,这个总拿竹鞭抽打他们的女孩儿对他喊了一声“快跑”,她心里大概还以为易小冉是她的同党。 现在她在火焰里旋转起舞,她把着火的白袍抖开,赤luǒ着身体,染了鲜血的地方是红的,没有染血的地方是白的,对比鲜明刺眼。燃烧的白袍点燃了周围墙上的字画,点燃了脚下的席子,点燃了帷幔和竹帘,火势已经不可阻挡。易小冉知道自己该走了,可是脚下挪不开步子。他的视线模糊了,他面对着小菊儿舞蹈的、赤luǒ的身体,觉得那一切美得让人无法呼吸,却又悲伤得让人想要号啕大哭。 “飘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他脑海里再次回想起这句诗来,他想所有人都是飞篷……都是飞篷,没有人有办法逃离这个杀人的乱世。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走啊!”苏铁惜拉他。 “都是飞篷。”他低声说。 一支漆黑的羽箭从窗外shè来,洞穿了小菊儿的心脏,终结了她的舞蹈。她倒在自己点燃的大火里,很快被火焰吞噬了。 易小冉用袖子掩住脸,转头往外冲。 最先落地的刺客以手弩对准二号房shè击,三枚弩箭穿透窗户,第二个立刻从窗户上的破口向里面投掷了散发dú雾的焰筒。六柄刀汇齐,两个人在门口,两个人在屋顶,两个人在窗外。屋顶的人发起进攻,他们中一人猛地一刀切断了屋梁。整个屋顶下陷,两名刺客向着屋里坠落。就在同时,控制了窗户和屋门的刺客也涌入。 屋里没有人,桌上有一瓶还未打开盖子的酒。 “情报错误!”刺客们立刻背靠着展开戒备。 “他没有走远!找出他来!”为首的下令。 六柄“刀”立刻向着不同的方向散去。 此刻隔着一片池塘,缇卫七所的精锐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酥合斋已经被熊熊火焰笼罩了,欢好中的男男女女赤luǒ着身子从不同的屋里跑出来,惊叫着,像是没头的苍蝇那样瞎撞。 易小冉冲出白鹤清舍,抬头对上了原子澈冷冷的目光。原子澈肩膀微动,剑架在了易小冉的脖子上。 “怎么?刺客已经死了!我完成了任务。”易小冉大惊。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得在值夜人换班之前赶去和天女葵汇合。 “刚才刺客偷袭了兰凝小舍二号房,那是苏大人所在。”原子澈的瞳子里映着火光。 “怎……怎么会?”易小冉无需伪装惊慌,心跳快得如击鼓。 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错了。他叮嘱过苏铁惜不要点燃兰凝小舍那边的线香,难道苏铁惜弄错了? 苏晋安被杀了?那样也许更好吧,这样再没有人知道天女葵的身份……可是那个孤独又深不可测的人真的被杀了? “但他们失手了,苏大人早已怀疑你的忠诚,更换了屋子!”原子澈说,“你果然出卖了我们……参与行动的人里只有你和我知道苏大人的确切位置,那么,我们中必然有一个是内jiān,会是我么?” “不是我……”易小冉说。 他嘴唇发干,手心出汗,在原子澈的剑下步步后退。他以眼角的余光四顾,背后是李啸溪,周围是全副武装的缇卫,还有鸿胪寺的十几个护卫,他已经陷入了天罗地网。 苏晋安那个狡猾如狐狸的男人早已觉察了他的异心么?是什么错误暴露了他的心思?也许他不该和苏晋安说那些要回晋北老家的话,他的心还不够狠,不够稳,不该轻信那个男人的孤独和承诺。这让他无比的后悔。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猛地下蹲,原子澈的剑锋从他头顶掠过,切下了几茎头发。他以肩膀撞在原子澈的胸口,顺手抢过他腰间的佩刀,借着冲劲往前几步,鱼跃而出。 落入池塘水面的瞬间,他听见原子澈冷冷的声音,“你这才真正暴露了。” 一股冷气从易小冉的头顶心一直滑下,笼罩了全身。他这一步才真正错了,断送了他一直以来的筹划。他没有时间犹豫,鱼一样转动身体潜入深水,头顶传来了弩箭穿入水面的“扑扑”声。 二十八 易小冉浮出水面,猛地甩去头上的水。凫水的本事救了他一命,他以前在家乡的深潭里摸鱼,一口气可以坚持比别人长一倍的时间。 无处不是大火,燎天的火焰正在毁去这片精美绝lún的屋舍和藏在其中的男女春情。朱漆的立柱仿佛巨大的火炬,斗拱飞檐在耀眼的金色火焰中逐一坍塌,杏黄色、晏紫色、水红色、湖绿色的帷幕在风和火焰里飘摇,池塘的水色红如血。 他仰头看着夜空,觉得这世界仿佛都要崩溃。 他想到了天女葵,他急切地想去找她,想拥抱她亲吻她,在她的怀抱里低声说出热烈的情话。那样就算天地崩溃又如何呢?就算缇卫的追杀如影随形又如何呢?就算下一刻他们两个都要横尸街头又如何呢?他忽然想他的女人真是聪明,是啊,别管一生一世,两个人在一起,一天也好。 他很冷,他想要紧紧抱着他的女人。 “小冉!”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小铁?”易小冉四顾。 苏铁惜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快走!缇卫们到处在找你!” 易小冉自下而上打量这个朋友。苏铁惜满脸都是烟熏火燎的黑,一身精致的白袍也烧得像件短衫,头发乱糟糟的,狼狈到了极点。这个朋友大概在火场里找了他很久。他无声地笑笑,拍拍苏铁惜的肩膀。 “快走!这边往后院,那里的门我过来时候还没塌。”苏铁惜跑了几步,指着前面的路。 易小冉看着他的背影,脚下没动。 “白发鬼。”他慢慢地拔出了从原子澈那里夺来的佩刀,一字一顿地说。 苏铁惜的背影微微一震,停下了脚步。距离他们不远,一根被火焰吞噬的柱子发出咯咯的裂响,轰然倒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苏铁惜转身面对易小冉。 “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除了我,你也知道兰凝小舍二号房,因为是我告诉你不要去点燃那里的灯。”易小冉的声音彻寒,“还有,为什么刺杀叶赫辉的那天晚上,不早不迟的葵姐的车就找到了那里?是你,都是因为你。表面上看你救了我,其实那是你完美的撤退。你告诉葵姐我有危险,驾车到那附近,说出去查探,其实那短短的间隙足够你杀掉叶赫辉。你所以能在黑暗里消失,因为你混入了追杀我的参谋中,第一个攻击我的人其实不是参谋,而是你。所以你,白发鬼,就这样从被追杀的人,堂而皇之变成了追兵。在我被参谋们追杀的时候,你悄悄离开,回到了车旁,说没有找到我。而你的同伙这时候只用了几十个灯笼就把苏大人埋伏的人逗得团团转。” 苏铁惜默默地点头。 “但是我太相信你,仅仅这些还不够让我怀疑你。你最大的错误是,来找我之前没有换一双鞋!”易小冉说。 “换鞋?”苏铁惜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屋子里黑灯的瞬间,你本应在我的身边,距离大鸿胪卿中刀的地方有一丈之远,为什么你的整个鞋底都被血浸透了?” 苏铁惜默默抬起脚,露出血红色的鞋底。 他点了点头:“要趁屋里黑灯的一瞬间动手,而且不留痕迹,就不能用‘短铁’,短铁发出的时候,锁链会有很明显的声音。所以我其实是近身用‘竹叶’刺中了大鸿胪卿的后背,黑灯之前我已经算准了位置。我在大鸿胪卿血溅出来之前就后撤了,但是我踩到了另一个人的血上。” “那是李原琪的血,我杀的李原琪。小菊儿在你们的计划里充当什么角色呢?你的替死鬼?” “不,这场刺杀小菊儿才是‘刀’,我是‘守望人’。我出刀,只是因为小菊儿已经失去机会,缇卫已经察觉了她的身份,她被窗外的长击弩瞄准了,只要她有一点异动,缇卫和长击弩都会要了她的命。她当时起来跳舞,其实是给我暗号,让我代替她动手。” “你们装得真像。”易小冉呵呵低笑。 “不是装的,在这次行动之前,我和她互相不认识。” “贵为天罗杀手中的精英,你居然会隐身在一个妓院里。你们很早就觉察了葵姐的身份,你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是不是?” “不是,”苏铁惜摇了摇头,“我藏身在这里,是因为有点喜欢这里……因为白天黑夜都能听见人声,我不喜欢一切静悄悄的。” “说,往下说,你什么时候觉察我的身份?你们如何利用我?你们设下的到底是什么圈套?” “你试手赢了李原琪的那天,本堂的密探就开始调查你的身份,你不如葵姐隐秘,知道你身份的人在缇卫里不只一个,有人出卖了你。” “有人出卖了我?不是你?”易小冉冷笑。 “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过,我只是杀人的刀,不需要有想法。”苏铁惜低声说。 “你们为什么要雇我?” “他们要你死。” “要我死?” “叶赫辉是云中叶氏的精英,杀他很难。我有把握杀死他,但是没把握平安脱离。所以本堂找了你,是要把你当作我的替身。你和我身高体形相似,黑暗里分不出来,他们还给你准备了本堂刺客的装备。他们要通过这件事情解决叶赫辉,同时挖掉苏晋安埋下的钉子,向他示威。” “那么你是出于好心救了我?是因为你可怜一只钻进猎人圈套的白兔?”易小冉舔着牙齿,笑容扭曲。 “我不想你死,你的名字不在我的名单上。” “名单以外的人……你嘲笑我,白发鬼,你嘲笑我!”易小冉眼角跳动,挥刀指向苏铁惜,刀锋微微颤抖,“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一个蠢得把你看做朋友的乡下小子?甚至没资格上你的名单?你是天罗本堂的刺客,你只杀那些大人物!”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把你当朋友,但是你相信我,这让我觉得有点开心。没什么人相信我们……相信我们确实就是错的。”苏铁惜仰头看着天空。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灼热的火风在他们身边掠过,火焰如同即将挣脱锁链飞天的凤凰,在夜空里摇摆。 “从前面那条路走,尽头有扇门。从门里走出去,她就在外面等你。”苏铁惜说。 “你会让自己的女人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么?” 苏铁惜默默地看着易小冉的眼睛。 “我失败了,我已经逃不走了,缇卫现在明白我是内jiān了,可苏晋安还活着。现在我能带阿葵去哪里?逃到天涯海角?让她和我过颠沛流离狗一样的日子?不可能的,我要娶一个女人,就要对她好,我要她一直开开心心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们已经很谨慎,苏晋安应该不会察觉……”苏铁惜说,“小冉,走吧,还来得及。” “还有另外一个办法。”易小冉说。 “什么?” “杀了你。杀了你我就能解释一切的事,你是白发鬼,我不小心对你泄露了情报,所以你们偷袭了苏大人的屋子。我还杀了白发鬼,是有功的人,我会加入缇卫,变成一个有官衔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怀疑我们易家是堂堂正正的世家。杀了你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还可以和葵姐在帝都生活下去,我们离开安邑坊,去城西边或者南边租一个小屋子,一起住……我会和她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爹爹说,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生下孩子来,都是好女人。”易小冉的声音平静,脸色狰狞。 “辰月不会给你你要的东西,信它的人都不能再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辰月信徒眼里只有神,没有人。”苏铁惜说。 “那么天罗眼里这世上有什么?天罗是为了救世才来帝都的么?还是为了你们肮脏的jiāo易?”易小冉冷笑。 苏铁惜沉默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我心里希望……这些事情过去后,这里的人能重新过平平安安的日子。不过这只是我自己想的,本堂那些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执行任务的人。” “白发鬼!靠着挥刀你就能救人么?这个时事是你们这些刺客可以改变的么?”易小冉咆哮,“你们只是杀人!杀更多的人!是你们把天启变成了地狱!如果不是你们,阿葵就不必吃那么多的苦,就不用怕得要死,就不会被那些男人欺负!” “其实我不知道,”苏铁惜低声说,“救人什么的,我都不知道。” 易小冉缓缓举起了佩刀:“拔刀吧!” “你说你是我的朋……” 易小冉咆哮着打断了他:“拔刀!否则切下你的头!给我!” “我们不是朋友了么?”苏铁惜低声说。他看着易小冉,谁都能看出他眼睛里的难过。 “别用那副表情来耍弄我,你们一直在耍弄我,一直……一直!” 苏铁惜解开了上衣,把衣袖缠在腰间,露出肌ròu精悍的上身,不到手指粗的铁链贴ròu缠着,贴着他心口正中,是一柄如女人的眉宇的刀,裹在黑色的皮鞘中。 “就是那件武器!”易小冉在心里说,那件不必近身就可以杀人的利器,苏晋安告诉过他。 苏铁惜轻轻一扯一枚链扣,那些铁链自然地从他的身上卸脱,刀落入了他的掌心,映着火光,流淌着灿烂又冷厉的微光。 “不要存第一次试手的侥幸,我要杀了你,不会留情。”易小冉说。 “我知道,面对古蝮手,我没有把握。”苏铁惜点了点头。 两个人不再说话。 易小冉闭上了眼睛,把一切的精神集中在两耳,耳边是风声、燃烧声、远处人们的哭号声、近处池塘里的水波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还有风掠过刀锋带出的“咝咝”声。当他第一次从自然的千万种声音里分辨出风吹刀锋的声音时,老师说,是不是像dú蛇吐信? 他对面的就是dú蛇了,隐藏在yīn暗处的dú蛇。白发鬼,他的杀人宗卷在缇卫所里是最厚的,他从不给对手留任何的机会,他杀人永远一刀毙命。这半年来他和dú蛇睡在一张床上,dú蛇把它的牙贴ròu藏在心口,在他酣睡的时候,这条蛇就在悄悄地磨砺牙齿。 他觉得刀很重,周遭的空气仿佛变得黏稠。 古蝮手断水。 这是古老杀人武术里最终的禁手,学习这一击必须在瀑布中,学生承受着瀑布水流的巨大压力,控制住刀身,静如磐石,一击发动,刀切开水流,敏锐的听力会让握刀的人听见仿佛裁剪丝绸的声音。离开了水,在空气中使用这一刀,会快上数倍。这是禁手,因为它快得神秘,令人着迷,很多古蝮手的传人为了不断地演练这一刀,获得臻于极致的刺杀武术而不断杀人。 它是刀术中的鬼术。 易小冉从刀锋上看过去,看着苏铁惜的脸。他从未那么仔细地打量苏铁惜的脸,苏铁惜的瞳仁大而黑,白色白净,有着宽阔的天庭、尖尖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其实是付聪明俊郎的相貌,可是所有人都会本能地觉得他憨憨的……也许是因为他微微下垂的眼角,总显得有些孩子气的孤单。他真实的内心和眼神被遮盖在那个平静的躯壳里了,他听话,乖巧,含着女人们留给他的果子,勤快地洗着被单,提着热水,而在黑夜降临的时候,他行走在寂静的深巷里,杀人。 这就是杀手么?这就是最终出卖了他,把他逼到绝路的男人?如果不是事实摆在他面前,易小冉无法相信。 他心里隐隐地还有一丝乱,有些事还在纠缠他。他现在想起了苏铁惜说的那句话:“我家乡那边很偏僻,看不到什么人,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听说帝都有很多人,所以想来找几个朋友。” 他记得苏铁惜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瞳在月光下明亮真诚,透着淡淡的悲伤。 那个白纸包还塞在他的腰带里,里面是苏铁惜在这里工作了大半年的薪水。 一个人做戏真的会做得那么彻底么?那么逼真,又那么感人。而如果那些不是做戏,他真的能杀掉苏铁惜? 他的头隐隐的痛,刀越发的沉重。他的老师说过他最大的问题是总想为杀人找一个理由,可绝大多数时候一个人杀另一个人只是迫不得已,譬如现在,如果不杀死苏铁惜他的人生就毁掉了。 “不能犹豫。”他在心底对自己说。 如果应该有两个人开心地活下去,那是他和天女葵,他们会在雪夜里拥抱着,互相温暖。 那么,就让这个杀手去死好了,反正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就这样!他猛地踏上一步,刀走过曲折的路线,刀刃反shè的火光跳闪!他听见了空气被划破的声音,仿佛千万dú蛇吐信!与此同时对面的苏铁惜变作了一团朦胧的影子,那团影子里利刃破空而出,走笔直的路线,带着尖利的呼啸。 一根燃烧的柱子倾倒在火场里,火星飞溅,灼热的空气里金属撞击声闪逝。 苏铁惜在池塘里慢慢站起身,看着易小冉捂着胸前的伤口,转身背向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倒在了花园小径上,身下的血斑慢慢地扩大。苏铁惜默默地收回短铁的链子缠在自己手臂上,涉水走上岸来。颜色发乌的水顺着他发梢滴落,洗出来的头发在火光中泛出耀眼的银白。 一袭白衣消瘦如竹竿的男人无声地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女葵听见车外急促的脚步声,她的心里欢喜,揭开车帘,“小冉。” 她看见的是一张线条冷硬的脸。 苏晋安。 天女葵的脸色煞白,起身想要跳下车。苏晋安一步踏上车轼,拦住了她的去路,一手抓起缰绳,一手抓着天女葵的胸口把她扔回车里。 “不必等他了,他不会有机会走出来。我们得离开这里,这是个圈套,杀我的圈套!”苏晋安冷冷地说着,猛地抖开缰绳打在四匹健马背上。 健马长嘶着撕开四蹄,车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马车在深夜的天启街道上飞驰起来。马车后几十步的地方,几个融在夜色里几乎无法分辨的黑影正疾速逼近,快得不可思议,月光照在他们手里的弧剑上,泛出寒冷刺骨的青色。他们跟着马车狂奔,却无奈地看着目标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黑暗里。 二十九 圣王八年八月二十五,缇卫七所,苏晋安坐在窗前抽烟,仰头看着秋风高起,风里一卷黄叶。 门吱呀一声,陈重走了进来,把一卷文书放在桌上。 “子仪兄,今天早啊。”苏晋安回头一笑。 陈重点点头:“有些事情,我们已经有眉目了,来告诉你知道。首先是我手下的斥候仔细勘察了火后的现场,一致结论是这毫无疑问是一次针对你的刺杀。天罗刺客并不在意大鸿胪卿,他们出动的人一共七个,其中只有白发鬼的目标是大鸿胪卿,另外六个都是为你准备的,他们当时分布在酥合斋的不同出口处,如果起火的时候你在酥合斋里面就绝没有机会逃走。另有一条线报,负责这次任务的人是荆六离。如果你还想知道得详细一点,宗卷里都有。” 苏晋安点了点头:“荆六离?天罗很看得起我啊,这是他不多的失手吧?” “你的运气太好了,或者,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你当时没有留在酥合斋里?”陈重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 陈重曾经以为自己和苏晋安已经很熟了,他们是亲密的朋友,无话不可以谈。可现在他注视苏晋安的眼睛,却觉得那双眼睛很深,很远,就像晋北密不透风的森林,浓郁的黑绿色,连天都能遮住。他想自己大概从未真正看透苏晋安的眼睛。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喷出一口烟:“我是出去找葵姐的,我忽然发现她不见了。” “她很伤心。” “哦?”苏晋安挑了挑眉。 “因为我带她去看了‘藤鞋’的尸体,我本不想这么做,但她很坚持。那具尸体给烧焦了,但有个不可思议的事,他胸口中刀是在花园里的水池旁,之后没有立刻死去,他坚持着爬了几百步,一直爬到后门口。可是后门的梁木塌了,被堵死了,他没能爬出去。你知道我还是个不错的仵作,可是我从未见过一个胸口中刀的人能爬那么远,看现场,他所有的血都在路上流尽了。” 苏晋安沉默了很久:“人心里怀着什么很强的念头,就能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 陈重微微点头:“我听说本来该有辆马车在后门等他。” 苏晋安默默的抽烟,没有再说什么。 “就这样吧,‘风筝’只得宣告失败了。”陈重说。 他转过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回头来:“晋安,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们这些大人连孩子都能推上战场……难道不会愧疚么?”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一个为女人能拼命的人,你怎么能说他是孩子呢?”苏晋安在靴子上磕了磕烟灰,站了起来,“子仪兄,晚上一起去喝酒吧,安邑坊的月栖湖,是个很雅致的地方,有点像酥合斋。” “听说过,葵姐去那里挂了牌,现在是那里的花魁了。” “是啊,我忽然想见她。”苏晋安淡淡地说。 三十 白瓷杯里是溢着清香的暖酒,耳边是丝丝缕缕仿佛诉说的琴声,苏晋安和陈重席地而坐,各据一张小桌,喝得半醉了。窗外一轮半月挂在树梢上,明媚温软的月光投在地下,笼罩着抚琴的天女葵。 这是奇怪的一晚,他们三个没有说一句话,从进入这间小屋起,天女葵就在弹琴,苏晋安坐下了就看她,陈重沉默地喝酒。 “是《雪浓》吧?我在晋北听过这首曲子,有点哀伤。”曲终,陈重一个人鼓掌。 “是《雪浓》,其实是首挽歌,没有败陈大人的兴致吧?”天女葵微笑。 陈重看着她的脸,觉得她忽然老了,那是再多脂粉也遮掩不住的。 “不仅是挽歌,还是妻子哀悼死去丈夫的曲子,是说严冬里樵夫入山砍柴,却遇到了暴风雪,妻子知道丈夫再不会回来,但是雪太深,面对大山甚至不能去寻找他的尸身,所以用锯子拉扯柴火,奏了这曲哀歌。”苏晋安的语调波澜不惊,“阿葵,你想用这首曲子对我说什么呢?我才是你的丈夫,我还没死,就在你身边。” 陈重浑身一颤,仿佛顶门开了一条缝隙,一泼冰水从那里灌入。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子仪兄你也没看出来么?她是我的妻子啊。”苏晋安看着天女葵说。 “你……让自己的妻子在妓院里为你当斥候?”陈重的声音颤抖。 “她原本就是一个娼妓啊。”苏晋安说。 “陈大人,这不是玩笑,我夫君说的都是真的。”天女葵用脆薄如冰的声音轻轻说。 “在我还不是一名缇卫的时候,我在晋北的八松住了很多年。”苏晋安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啜饮,“我有过一个女人,可是没钱给她赎身,我们私下里结了婚,她仍旧在青楼里接客,我仍旧是个小军官。” “你怎么能这么做?”陈重想要大喝,却没有力量,“她就算以前是娼妓,却是你的……妻子啊!” “子仪,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跟你是不一样的。你是世家子弟,伯爵之后,不会了解我们这样的人。”苏晋安摇头,“没有她,我怎么能在几个月连续捕获天罗刺客,在帝都建立名声呢?缇卫七所七个卫长,只有我是个不名一文的人……我来帝都的时候,只有一匹马、一口刀和我的妻子,我要靠这些在帝都得到一片立身的土地。当你只有这些筹码,你的心却大得连这个帝都都装不下的时候,你就会把每个筹码都用上。” “你……你疯了!” “不,陈大人,他没疯。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心里的yīn暗,也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所以就认了。他这样的男人,要么出人头地,要么就让他死了也罢。”天女葵说,“其实他这样的男人,也会让人喜欢得发疯。女人有时候看着男人咬牙切齿的样子,会觉得他们可怜得就像孩子。” 天女葵这么说的时候,目光也和苏晋安相接。陈重看不清那两个人眼里的是柔情蜜意或者刻骨的悲伤,或者只有一片空白。他想自己在这场对话里其实是个多余的人,面前的两个人都能凭着一个简单的眼神明白彼此,他们亲密得就像缠在一起的藤树。而陈重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两棵藤树无声地绞紧……再绞紧…… “你瘦了。”苏晋安起身走到天女葵身边,伸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儿。 “我这些天晚上总在做梦,梦见小冉趴在一片大火里,前面是一截烧毁的梁木把他的路堵上了,他没路可走了,四处都是火……我心里急死了,想要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可是我动不了,我就使劲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大哭。然后我就醒了,浑身都是冷汗。” “你该吃点安神的yào。” “你不知道的啊,他是那种孩子,一生没有喜欢过人,喜欢了一个,就以为是一辈子。” “你和他睡觉了?” “你会在意么?在这里我也不是没有被人欺负过,你会在意么?” “会啊,”苏晋安低声说,“因为其他人,你都讨厌他们。” 天女葵轻轻地笑了,伸手摸摸苏晋安的额发:“你这样的男人啊,就怕别人把属于你的心偷走,你是个孤独得要死的人,喜欢藏着别人的心,觉得那些心属于自己,就不会孤独。可是怎么办呢?你自己的心是冷的啊,你暖不了被你抢来的心,它们迟早都会走的。”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你既然决定要跟那个孩子走,为什么把那枚玉佩送进来给我?你是想提醒我?” “我不想你死。我坐在马车里,摸到那个玉佩,忽然想起那时候你在八松街上买了它送给我,你当时跟我说玉能辟邪,我身体虚弱,容易染邪气,配上这块玉就没事了。我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雪,我们两个并肩走在雪地里,你在我头上打着伞,我偷偷地回头看我们留下的两行脚印,我想真好啊,这两行脚印将来会变得很长很长,我们两个一直一起走……一起走……”天女葵轻轻地笑着,眼泪一滴滴打在她的衣襟上。 “你可没说这些,我只记得你说晋安最好了……”苏晋安的声音有些嘶哑,“你难道不知道放走我你们两个是逃不远的么?” “逃到哪里算哪里吧,我小的时候,你说我就是任xìng。我现在是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了,还是任xìng,想像小时候想的那样,跟一个爱我的人一起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我这么说过么,我都忘记了。” “苏大人,多谢你这些年来的关爱,可是哀鸿时事,我们都把握不了自己。那天晚上你应该驾着马车走,把我踢下去的。”天女葵收回了手,按在琴弦上,琴声一起,又是那首悲伤而寒冷的《雪浓》。苏晋安默默地看着天女葵的脸,可是天女葵只是抚琴,再不看他。 “是这样的么……我知道了……”苏晋安默默地后退,忽地起身,走了出去。 “在我们相遇的时候,苏大人你也是个孩子啊。”天女葵抚着琴,在他背后轻声说。 陈重看着门把苏晋安的背影隔在了外面,觉得一瞬间那个男人也老去了。他用一股劲儿撑着他的脊梁,却快要撑不住他自己的重量。 这是缇卫五所掌兵都尉陈重一生中最漫长的夜晚,他想要跟着苏晋安出去,可是他的腿已经虚软,他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不起来,他的眼默默地垂下,可视野无比清明。他不能扭头,看着那个艳丽如海棠花的女人。烛火里bào起明亮的花火,女人手指上垫着布,指间缠着琴弦,以一种绝代的风华和超越人类本能的冷静勒死了自己。 她死得就像一首被利刃斩断的小诗,哀哀地飘落。 那份死亡的美丽和绝望令他赞叹又悲伤,天明的时候他在墙上题下了一首诗,末尾写着辞官的信。他没有再走进天墟天穹般宏伟的大门,而是带着一点点东西向着越州的故乡出奔,一个月后他被杀死在九原城的小酒肆里,下手的是缇卫七所的一个年轻人。 幕终 “白玉忘风尘,离人弦上语; 何当弦绝日,便是玉碎时。” 圣王八年初冬,十月初四,苏晋安拿着一小卷桑皮纸,低吟上面那首小诗,拍着栏杆,外面是这一冬的第一场雪。 他沉默了很久,撕碎了那张纸,随手让那些碎屑混入细雪间。 “大人……”廊下,戴着斗笠的人站在苏晋安背后。 “是陈都尉的诗啊,真是好诗,读起来像是一个人走在园子深处的浅吟低唱,安安静静的不悲伤,又像是已经悲伤了千百年。他本不该是一名缇卫吧?若是诗人,本可以活过这个年代呢。”苏晋安叹了口气。 “他死前问人要了笔墨,把这首诗写在板壁上,属下不知他的意思,就抄回来给大人看。”戴斗笠的人恭恭敬敬地说。 “何当弦绝日,便是玉碎时……其实没什么意思,他就是想让我再读读这首诗罢了。”苏晋安笑笑,“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话留下么?” “没有,属下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那里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喝酒,看见属下只是笑了笑,题了一首诗,把最后一杯酒喝完,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 苏晋安点点头,“他不会反抗的。他是缇卫五所卫长陈重,对于我们的规矩,他再熟悉不过,也知道这个结果。他逃了一个月,已经很幸福了,不是么?人一生能有多少时间是安安静静地靠着窗子喝酒的呢?说起来我在八松的时候,也曾有这样的幸福,只是太贪婪,把一生的福分都在那两年用尽了。” 他从袖子里抽出烟袋,默默地填上一袋烟,戴斗笠的人上前一步,为他点燃烟草。苏晋安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微点头,拍着栏杆,沿着走廊,缓步走远了。 “染青,带上陈重的人头,和我一起去觐见大教宗。你这次做得很好,大教宗现在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再多几个这样的人,何愁那些鼹鼠一样藏在黑暗里的天罗不灭?”苏晋安幽幽地说。 “属下是为白发鬼来帝都的。”戴斗笠的人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顿地说。 “我明白你是为了报仇,我听说叶赫辉是个很好的哥哥。没有问题,我会给你亲手杀死白发鬼的机会。只是,我们先得找到他。” “谢大人!”叶染青提起血迹干涸的包袱,迎风摘下斗笠。四尺青丝在风雪中如名家笔下的一泼浓墨,她的眉如青翠的刀,鲜而怒,像是要割开雪风和……这个时代。 魂兮 唐缺 这世上最锋利的刀,藏在人心深处。 独白(一) 1 那个男人还没被推进来,我就听到了他急促的喘息声。我抬起头,正看到他那双充满惊惧的眼睛。他的嘴被牢牢堵住,只能从喉咙里拼命发出绝望的呜咽声,捆得紧紧的四肢徒劳地挣扎着,从绳索间可以看到他饱绽的肌ròu。 “先饿三天。”老师简短地吩咐说。 我点点头,把他推进了休息室,用铁链锁住。男人的双目简直要喷出火来,像野狗打架一样粗鲁地呼呼着。如果嘴没被堵上的话,他大概会用天下最恶dú的语言来骂我和老师。 “没关系,刚来时都这样,”我宽容地拍拍他的肩膀,“三天之后,等你没劲了,就好了。” 关上石室,我顺着楼梯回到地面,老师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毕竟上了年纪,而这个男人又格外的强壮,抓住他想必费了不少劲。我给老师倒了一杯热茶,伺候他服了点yào,他的脸色才慢慢好起来。 “老了,”老师轻轻叹口气,“最近一两年来,越来越费事了。但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加快速度,这样在我老到动不了之前,能够给你足够的对象来练手。” “也许下次您可以带上我,”我说,“虽然我没有您那样的眼力,至少还能帮您捉人。” “那家里的摊子谁看着呢?”老师坚决地摇摇头,“别忘了,我们这一行,一旦被外人发现,就是凌迟之祸。” 不只是凌迟,还会株连九族呢,我想。不过如果真有一天事情败露,我会很高兴地看着我的族人陪我一起上路。我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对他们的仇恨。 2 男人的面颊明显瘦下去了,两眼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当我推门进去时,他连看我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我还是很小心,没有解开他手脚的束缚,把他押出休息室,送进了培育房。老师的面前摆满了各种工具,还有一些草yào,他微潮的裤管和靴底的泥说明这些草yào是刚刚冒雨出去摘的。 我把男人嘴里的布扯出来,喂了他一点水。男人贪婪地吮吸完最后一滴生命的汁液,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说吧,你们抓我来究竟为了什么?报仇?还是金钱?我想,也许报仇的可能xìng更大吧?” 老师讥讽地一笑:“听起来,你的仇人不少。” 男人也得意地笑笑:“光是上月沁阳城那一晚的买卖,老子手里就犯下了十二条人命。官府在抓我,道上的人也想找我,没想到最后落到你手里。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我只是一直在寻找一个满手血债的人而已。”老师答非所问,“其实我还嫌你杀的人不够多,真的是不够多,但要找到另一个人也不大容易,所以还是将就了吧。” 男人一愣,还想再问,我已经上前重新把他的嘴塞住。我开始准备yào材,切、剪、磨、捣,然后统统放进已经烧了很久的yào池。我剪碎男人的衣服,把赤luǒ的他推向yào池,他终于惊慌起来,玩命地反抗,但体力严重不支,终于还是被我推了进去。 yào池里的水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滚烫,某种程度上还很舒服,男人被捆绑了三天,此刻享受到这样温暖的yào水,不禁发出了满足的呻吟声。但紧接着,我按动了机关,池底的铁钩伸出,瞬间把他的手脚钩住。在男人回撞于喉间的压抑惨呼声中,一缕缕血丝浮出水面,盛开出妖异的血的花朵。 老师背着手,来到了yào池前,看着这个在铁钩间痛苦挣扎的男人:“好好体会这种痛苦吧,不久之后,你就能感受到死者的仇恨了。” 3 雨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真是让人烦心。不过对于酒店来说,下雨天的生意总是不错。旅人们无可奈何地滞留在大堂内,大碗大碗喝着酒,等待着天气放晴。我手忙脚乱地在桌椅间奔来跑去,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藏在地下暗室里的秘密。 这些焦躁地盼望天晴的客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们的脚下会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罪恶。否则的话,他们恐怕宁肯在雨中变成落汤鸡,也不会踏进酒店半步的。 老师坐在柜台后,悠闲地抽着烟斗,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普通的酒店掌柜。酒客们无聊时也会和他谈天打趣。 “老板,你为什么不干脆开一间客栈啊!”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说,“我们吃饱喝足,正好再在你这里要个房间睡觉,你不就能多赚一笔了嘛!” 老师微笑着摆摆手:“荒村野店,平时顶多有人歇歇脚打尖,哪儿会住下来啊?要将就一晚的,随便哪个村民家给点钱就能住;想住好地方的,赶一个对时的路,就能回到镇上。我总不能天天盼望着老天爷下大雨,好把大家都留下来吧?” 客人们友善地哄笑起来。老师就是这样,虽然长相很凶,乍一看有点吓人,却总能和酒客们打成一片,让人完全猜不到他的真实身份。不止如此,在外人面前,他还总喜欢呵斥我,不让人看出我和他的关系。 “小兔崽子,又偷懒!”他把眼一瞪,“没看到又来客人了吗?快去帮着牵马!” 我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雨水的刷刷声中,隐约听到客人们在谈论我:“这个小伙计一声不吭的,就像个闷葫芦。”“可不是,我看他稍微有点空闲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好像很怕生人。” 他们都不明白我。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早就养成了习惯。连父母和兄弟姐妹都能给我白眼,何况其他人?我不躲着他们,难道还巴巴地上去自讨没趣? 其实那并不是我的错,要算起来,应该怪我的父母。我这一生所承受的屈辱,都是拜他们所赐。我也不想做一个侏儒的,我真的不想。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是梦见自己长得很高很高,和我的父母兄弟们一样高,然后醒来时却怅然若失,看着自己比正常人小了一半的躯干,恨不能拿起刀,把自己的整个身体砍成碎片。 进行时(一) 越州真是个该死的鬼地方,徐宁很久以前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已经在那潮湿得足以拧出水的空气中呆得忍无可忍,总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在一点点地发霉,却又别无去路。捕快毕竟是官家的铁饭碗,每个月的俸禄比不得有钱人,却也足以让寻常百姓眼红一下了。 其实徐宁早就该得到升迁的机会,他是公认的全县最好的捕快,却由于办案时错手打死了犯人,被强压了五年不得出头。但最近出现了转机,由于他两个月内连破三起案子,已经引起了上头的重视。有小道消息说,如果能再破几件要案,他就有希望升任捕头,被调到中州或是宛州去,甚至可能去天启、南淮那样的大城市,从此远离这片靠近大雷泽的、兴许是全九州人族聚居区最贫困的穷乡僻壤。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里的天空飘浮着的云朵大概都是大雷泽的沼泽湿气凝聚成的。 所以徐宁很卖命。当这桩一望而知很难应付的人口失踪案被提上议事日程后,他毫不犹豫地揽了下来,让同僚们对他的敬业精神佩服不已。 徐宁在心里冷笑着:你们以为我图的是什么?律法、正义?关我屁事。我只是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已。 徐宁这一夜翻开厚厚的卷宗,挑灯夜读。人口失踪是九州大地上最常见的罪案,有无数种原因都可能导致一个活生生的人无缘无故在世上消失。比如许多专业的杀手,最擅长毁尸灭迹。被杀死的对象或被yào物化掉,或被大湖吞没,或被埋入深深的地下,总之完全不留痕迹,就像是用脚擦去画在沙滩上的图画一样。而越州又是一个民风彪悍的地方,两个人一言不合,约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决斗,最后败者埋骨于斯,也都是有可能的。更不必说越州境内令人谈虎色变的大雷泽了,这座沼泽就像常年张开着巨嘴的怪兽,把那些误入其中的人毫不留情地吞食掉,连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然而一切的失踪案总会有个度,太过频繁的话,就不能不引起衙门的关注了。最近半年来,仅仅在大雷泽附近的几个县就有二十人无故失踪,再不出手干预,未免说不过去。现在,这个烫手山芋被徐宁主动接了过来。 他一页纸一页纸地细细阅读,发现这些失踪者之间基本找不到什么共同点。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已经八十二岁了,是个风烛残年的老河络,失踪时正在清余县找人类的大夫求医;年龄最小的却只有七岁,是个正准备过生日的富家千金。这些失踪者包括了华族、蛮族、羽族、河络族四个种族的人,而夸父庞大的躯体令他们天然地不适合成为偷袭者与绑架者所以这并不像是种族仇杀。所有失踪者的家人都没有收到任何索要赎金的勒索信,绑票的可能xìng也被排除了。 但这一定是同一个人干的,徐宁有这种强烈的直觉。所有的罪案现场都太干净,几乎不留任何痕迹,绝对是一个犯罪老手。可他把这些人掳去干什么呢?单纯是为了发泄变态的杀戮yù望吗? 不像,徐宁想。如果这是一个完全以杀人为乐趣的疯子,他不应该干得那么不着痕迹。因为喜欢杀人取乐的人,会隐藏不住某种炫耀与挑战的心态,他们会在现场留下点标记,来展示自己的存在。而这个罪犯……什么都不留。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徐宁陷入了沉思。 独白(二) 1 虽然还是yīn天,但雨终于停了,滞留了一天的客商们都趁着清早赶路去了,临别前一再对老师说:“改个客栈吧,越州多雨,生意坏不了。” 老师笑眯眯地送走了他们。他当然不会改客栈,如果夜间这个店里还留着客人,他所要进行的事就不大方便了。 这一天生意清淡,有新路过的人也没有停步,也许是担心这一停再遇到大雨。到了晚间,估计着不会再有人来了,我chā上门板,下到了地下密室。 培育房里很安静,那个男人已经陷入昏迷的状态,yào物在一点点破坏他的脑子,让他慢慢变得神志恍惚。但这一池yào水中含有某种特殊的物质,专门针对他头脑里的某种记忆。 那就是关于血腥气味的记忆。这部分记忆会不断被唤醒,不断受到强化,大约十多天之后,效果就会逐渐显现出来吧。我相信老师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这么多年来,他找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来的人,每一个都很好用。 所以我相信日后我也能成为一个行家,因为老师看中了我。只有跟随在老师身边工作的时候,我才会短暂地忘记自己的自卑,忘记矮小的身材给我带来的无限痛苦。 我还记得自己十二岁的时候,看着身边的年轻男女们一对对地走在一起,心里是多么的嫉妒和悲哀啊。我的哥哥那一年十四岁,不过比我大两岁,我却只能够到他的腰。他是村里最英俊魁梧的小伙子,漂亮的姑娘们总是围着他转。当她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我时,则会饱含着鄙夷与嘲弄。 “那就是你的弟弟?”她们悄声问哥哥,“差得也太远了吧?” 哥哥脸上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容:“大概是制造的时候出了点偏差,好的都到了我身上。” 他们一同哈哈大笑起来。我只能装作没有听到,缩在角落里,脑子里嗡嗡乱响,就像被人砸了一锤子。 后来我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离开家,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我走过了无数的城市、村庄、山脉、河流,靠乞讨度日,直到老师收留了我。 老师的眼睛很亮,就像一把尖刀,能直接刺到人的心里去。他上下端详了一番蓬头垢面的我,忽然间就对我说:“以后跟着我吧。” 我嗫嚅着:“可是我……我这个样子……我只是个……” “不必在乎相貌,”老师说,“虽然你……你和常人不大一样,但我能看到你的灵魂。” 2 今天村子里又路过了不少客商,看来到了大雷泽里某些货品jiāo易的旺季。他们行色匆匆,连停下打尖都顾不上,只是在上路前采买了许多干粮物品,我早上蒸的包子馒头被他们一扫而空。 “这两年买刀鲽的客人是越来越多啊,”老师和他们聊着天,“我都眼红想去做渔夫了,可惜这把老骨头经不起那折腾。” 他看了我一眼,知道我不明白,于是解释说:“刀鲽是大雷泽特产的珍贵yào用鱼,鳞片入yào,可以让女人的皮肤变得光滑,是贵fù人们的闺中必备。所以很多人专门到沼泽中去捕捉刀鲽,卖给这些远道而来收购的客商,商人做成yào,再卖到宛州、中州、宁州去,生意好得不得了。” “没想到你明白的还真不少。”和他聊天的客商夸他说。 “还不都是开酒店的便利,从客人们那里长的见识,”老师很谦虚,“所以您要是知道点什么外间的新鲜事,也不妨告诉我。” “说到新鲜事,还真有一桩,”客人压低了声音,做神秘状,“现在民间到处都在流传,天启城的皇上病体沉重,快要驾崩啦!几个皇子都在争夺皇位,不知道谁能赢呢。” 老师点点头:“那可真是大事了。不过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草民,谁当皇帝其实都影响不大,日子还得照样过。” 客人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又想起了点什么:“这件事大概和普通百姓都有点关系:最近附近的几个县好像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听说官府正在严密调查呢。” 老师一怔:“失踪案?是指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吗?” “是啊,”客人说,“有的在家里,有的在客栈里,有的在出去游玩的路上……现场半点痕迹都没留下,一定是很熟练的罪犯干的。” 老师身子微微一抖:“那他……都抓些什么人?我们不会有危险吧?” “那可说不准,官府都还没查出来呢。”客人叹口气,“总之多加小心没什么坏处。唉,如今的世道啊……” 客商们离开后,我不由为老师的演技所折服。他不动声色间就打探出了一个重要讯息:有人在查我们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过去老师的行动总是很谨慎,尽力避免出手过于频繁,但现在他年纪大了,总是生怕自己来不及,经常在上一个人还在pào制的过程中就去搜寻下一个目标。我很羞愧,那都是因为我没用呀。我不具备老师那样精准的眼光,没办法替他选人;而我在pào制目标的过程中手艺也很不熟练,老师不得不尽量多给我制造机会进行训练。 “你的进步已经非常快了,”老师总是这么说,“你已经可以单独完成除了选择目标之外的每一个步骤,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还做不到呢。” 可这第一个步骤却是关乎成败的大事。老师是那样一个慈父一般的好人,总让我的心里像是压了块巨石一样的难受。我过去是个侏儒,现在是个拖累老师的累赘侏儒,这种滋味不好受。 进行时(二) 民间对诸如捕快、游侠这样的职业总是存在着过多超越实际的演绎,在很多故事里,捕快或者游侠简直成了无所不能的正义化身。他们机智、博学、敏锐、缜密,通常还有一身高强的武功,在一段段传奇故事里对抗着穷凶极恶的罪犯,让少男们崇拜不已,让少女们春心dàng漾。 每次听到这样的故事,徐宁都想骂一句扯淡,让那些愚民们自己来尝试尝试,就知道捕快的苦楚了。 徐宁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捕快的第二年。那一年他第一次独立经手了一桩杀人案,结果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查到了县太爷的侄子身上。他那时候还满怀着一腔热血,想要把该侄子绳之以法,却遇上了以往从未想象过的阻力。从同僚到顶头上司再到县太爷本人,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劝诫他教育他开导他贿赂他警告他恐吓他,想要他放弃这次调查,放过那个罪犯,安稳地拿一笔钱。徐宁尝试着坚持过,但很快发现,在这样一个庞大而黑暗的体系中,自己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浮萍,根本不可能与之对抗。 最终他妥协了,收了县太爷托人转jiāo的一百个金铢,让自己生平第一桩案子变成无疾而终的悬案。从此以后,所谓律法,在他的心目中变得一文不值。他不再去坚持什么正义和公理,一心只追求自己的利益。毕竟自己的人生才是可以实实在在把握的东西假如你足够聪明的话。他也从此不再关心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因为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消息就是无用的消息。 最近同事们都在神神秘秘地谈论着皇帝即将驾崩的流言,那种煞有介事的严肃嘴脸实在让徐宁忍不住想笑。皇帝死不死关你们屁事,皇帝的哪个儿子能即位同样关你们屁事。今年是圣德三十一年,也就是说,这位以圣德为年号的皇帝已经在龙椅上坐了三十一个年头了,徐宁虽然对历史不熟,也知道当皇帝能当到超过二十年的都不多,三十一年已经是个很大很大的数字了。 这样的老梆子,该死了吧,他事不关己地想,早点死了,那帮傻子就不会成天唠叨了。 徐宁花了一夜时间看完了卷宗,但光从纸上的文字很难看出端倪,他决定亲自去质询一下失踪者的家属。仍然是那个强烈的直觉,他不相信这个高明的罪犯干下这一系列熟练精巧的罪案是没有目的的。 这些人一定对他有什么用处,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他们全部串联起来的。 他先探访了那个七岁富家千金的家人,理由很简单:这是记录在案的最近的一起失踪。她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据说年轻时在雷眼山跑过马帮,所以身上还带着马帮汉子特有的粗豪之气。徐宁刚刚跨进堂屋,就被这位父亲指着鼻子开始臭骂。 “你们这些人办的都是什么案子?”商人怒骂道,“我女儿已经失踪十五天了!整整十五天了!你们居然连半点线索都找不出来。国家花钱养你们还不如养一群猪!” 徐宁耐心地等着他骂完,慢吞吞地回答:“如果你再骂上十五天,你女儿的失踪时间就会变成一个月了。” 商人捏起拳头想要揍他,最终强忍住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虽然难以控制激愤的语调,他仍然把女儿的情况详细说了说。 基本上这是一个标准的富豪千金:骄纵、任xìng、冷酷、自私,以为自己是全九州的中心。但徐宁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细节,那就是这位年仅七岁的小姐对于府中的下人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恶劣态度。她会动辄处罚他们,挑剔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无中生有地捏造罪名诬陷他们。此外,这个富贵的宅院里没有养任何猫狗或者观赏鸟类、鱼类,因为这些活物都逃不脱小姐的dú手。 “我前后辞退过三个她的贴身女婢后,才意识到她们其实什么都没做错。”富商叹息着,“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那样做,以至于所有的仆人见到她都会远远避开。其实,如果不是仆人们不敢接近她,她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带走而没人知道。” 这话算是说对了,徐宁想,如果换成是我,看到她被抓了也不会说出来,没准还得点鞭pào庆祝一下。 离开这里后,他又去往了县城里的一家小诊所。这家诊所向来以最低的收费、最廉价的yào物和最糟糕的医术而闻名。失踪者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八十二岁的老河络,就总在此地求医。这是个非常古怪的河络,虽然越州是河络的老巢,但像他这样完全脱离自己的部落,常年在人类的聚居地单独生活的河络,实在是少之又少。无论时代怎么变化,河络永远是喜欢以部落为单位群居的种族,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并非什么亲情、血缘、家族观念,而是万世不竭的对真神的无限崇拜。 “但是任何种群都会有怪胎出现,”干干瘦瘦姓施的大夫说,“崔平就是这么一个怪胎。” “崔平?”徐宁重复了一遍,“这不大像是一个河络的姓名。他们不是一般都叫做‘白痴阿布’之类的名字吗?” “因为他的河络姓名已经被永久禁止使用了。”施大夫把玩着手里一支陈旧的笔,“他遭受到了河络族最耻辱的刑罚‘弃’,并不是ròu体上受到什么折磨,而是被永远地逐出部落,被真神放弃,从此不许以河络自居,连名字都不能再用了。” “那一定是犯了什么特别的大罪吧?”徐宁若有所思。 施大夫嘿嘿一笑:“可不是,对于那些一提起真神就想跪在地上的河络来说,这样的刑罚比死刑更难受。只有犯下亵渎真神或者背叛种族的重大恶行,才会有这种待遇。崔平犯的就是这种事,他在年轻时公开宣称自己不信真神,宣称河络族传了千万年的信仰全都是谎言。” 徐宁也笑了起来:“这可真不容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河络不信他们的神的。这个河络想必是个怪胎。” “绝对是。”施大夫摇头晃脑,“他们河络的身体构造和人类不大一样,人类的yào物对他们并不特别好用。但他始终固执地留在人类的地盘,绝不回去求同族人,哪怕这场怪病耗光了他多年来做工匠攒下的全部积蓄,只能到我这儿来弄点垃圾yào苟延残喘。” “我明白了。”徐宁点点头,告辞出去。这一个女童一个老河络表面上看起来毫无联系,但徐宁却找到了一点他们的共同点。 他们都有着很恶劣的xìng格,都干过一些让旁人厌恶乃至于仇恨的事情。这种事情按照朝廷的律法来说,根本就不够判罪,却能给他人带来极大的困扰。被千金小姐羞辱的下人会饱受心灵的创伤,甚至于想不开寻短见;而对于一个河络而言,光是听到有人宣称“真神不存在”,大概就会气得七窍生烟。 徐宁想起了以往存在过的某些案例。一些狂热分子以神的代言人自居,去惩罚那些渎神者。这些精神失常的杀手总会站在神的角度找出他心目中的罪犯,然后在律法的范畴之外施展私刑。 这些失踪案也会是这样吗?徐宁想,又一个自以为是的惩罚者?这可真是个大俗套,过往的案例数不胜数,坊间小说里把此类题材都编烂了,没想到居然能在现实里亲身碰到一回。 独白(三) 老师出去了一整天,留下我一个人看着这间小小的乡村酒店。去往大雷泽买刀鲽的客商们嫌我口舌笨拙,都不来和我说话,我也乐得清静,给他们备好饭菜后,一个人搬张凳子坐到门口,看着门外细密的雨帘。 越州是个湿热多雨的地方,冬天也很难见到雪,和我的家乡大不一样,但家乡只有人们的白眼,越州却有老师的温暖。所以我不喜欢家乡,而喜欢越州。 今天的雨不算大,客商们歇过脚后就继续赶路去了。据老师说,刀鲽这东西是近些年才兴起的,在我来到之前,从来没有商人提到过刀鲽。所以那时候大雷泽附近极少有人光顾,酒店的生意无比冷清,一年到头就是那么寂寞地坐在屋檐下,看着无穷无尽的雨丝从天空中落下,在地上溅出晶亮的水花。 “那样多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没有人打扰。”老师说,“你的头脑会很澄明,可以不受打扰地思考许多问题。雨声也是一种富于韵律的音乐,而且总能和我们的头脑合拍。那种时候,许多过去你的意识无法达到的角落都会被照得很明亮,思想的死角一点点被去除。而尘世的喧嚣,只会让我们的心灵一点点陷入盲目和混乱。” 老师的话多么令人感动啊,虽然我完全无法体会那种境界,但只是在心里想想,也能感受到那种美好。现在我也在听着雨声,身边却不断地有一拨接一拨的客商经过,他们鱼贯而入,叫嚷着食物;他们鱼贯而出,谈论着今日的商机,谈论着离奇的失踪案和快死的皇帝。当他们离开后,那些言语似乎还停留在空气中未曾消散,如刀鲽一般游动。 何况我还在惦记着脚下的培育房,惦记着那个浸泡在yào池里的目标。他已经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忘却了无聊的琐事,偶尔张开口我已经把那块布拿走了嘴里会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我要杀了你……我要你的命……我要你死……” 很好,很正确的方向。 晚间的时候,老师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次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带回什么人。 “我只是去打探一下风声。”老师说,“还好,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规模行动,只是派了一个专门的捕快调查这件事。一两个人不大可能成什么气候,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这些天注意着点过往的客人,”他说,“虽然我一直很小心地不留痕迹,但万一遇到一个聪明的捕快,也许能跟踪到这儿来。我们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 老师总是那么的慎重而小心,所以我才那么尊敬他。虽然我仍然无法抛弃掉浓重的自卑感,但我希望能成为老师这样的人。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不要太在意相貌上的事情,那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皮毛。”老师总这么安慰我,“你不会成为我这样的人,因为你会超越我。” 进行时(三) 第一天的调查看上去很顺利。徐宁在那一天下午继续寻访着失踪者,又找到了好几个能符合他猜测的案例。比如有一个失踪者是街坊四邻里出了名的恶dú婆娘,自从三年前被丈夫抛弃后就xìng情大变,变得充满怨dú,睚眦必报,一丁点小事就能报复一两个月,往他人门口倒垃圾,往别人晾晒的衣物上泼脏水,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谁都不敢稍微接近她。所以她的具体失踪日期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只能大致地进行推测。 这样的dúfù加怨fù,大概也符合惩罚的标准吧?徐宁想。 还有一个屡教不改的惯偷,在县衙里也挂过好多次号了。此人偷的未必是值钱的东西,有些根本就是鸡零狗碎的垃圾,但他却改变不了那种顺手牵羊的恶习。他似乎有一种yù望,想要把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收归到他的家门里,至于这些东西是否能派上用场,他就不关心了。与他相仿的是一个总往酒里渗水,米里渗沙子的jiān商。 极度的贪婪,疯狂的占有yù,对于惩罚者而言,这些应该也都是必须登记在案的吧。 这一天晚上徐宁心情很愉快。他觉得自己已经摸清楚了罪犯的动机,剩下的事情就有了方向了。他在心里圈定了几个可能符合“惩罚”标准的角色,决定对他们进行监视。罪犯不会始终按兵不动的,他还会继续出手,按他自己的标准去惩治罪恶,只要动手,就会露出破绽,有可能被自己捕捉到。徐宁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擒住了这名狡猾的罪犯,在同僚们羡慕的眼光中升职加官,告别越州,坐在另一座令人身心舒适的大城市里。 他完全没有料到,第二天的调查情况会急转直下,彻底推翻他的假设,并把他推入更深的困惑中。 “他确定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徐宁追问。 “我已经说过七八遍了,你还要我怎么说?”骨瘦如柴的老fù人泣不成声,“我儿子从来只有受人欺负的。他一个瞎子,又聋了耳朵,怎么可能去干坏事?” “就算是聋哑盲都占齐了,也总会有可能xìng。”徐宁不为所动。但失踪者的母亲却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了,他只能找街坊以及街道的治安官打听。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年轻男xìng的确从未干过任何出格的事情。他只是每天待在家里制作一些手工艺品,然后由年迈的母亲出门去贩卖。 徐宁拿起一只失踪者用藤条手工编制的小鸟,实在难以相信这只精致的小鸟出自一个盲人之手。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用空竹管削制的小竹笛,虽然不能和正经乐坊所用的器具相提并论,但发出的五音居然非常标准,几乎没有偏差。 “他是一个感觉很敏锐的人,”治安官说,“也许眼睛和耳朵的残疾反而令他其他的感官更加专注了。” 徐宁摇晃着脑袋,他已经不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了,重要的在于,他的方向似乎错了。但这只是一个反例,也许此人的失踪只是巧合,而与连环失踪案没有太大关系? 下午的时候他又调查到了另外一个反例,一个与世无争的长门僧也失踪了。这位苦修者从来粗茶淡饭、粗布蔽体,如果有人打他的左脸,他就会把右脸也伸过去。对于这种苦修者来说,ròu体的痛苦反而是他们欢迎的,因为只有超越了这种痛苦,才能够达到精神的纯净与飞跃。 当然了,此类理论在徐宁看来纯属荒谬。他也是个非常能够忍受痛苦与折磨的人,但这样的痛苦不是白受的,只是为了日后的飞黄腾达所做的铺垫与牺牲。他又想,为了这一点,他也一定要破了这一系列的案子。 然而这两个明摆着的反例已经足以推翻他前一天所做出的推断了,这一点让他心情很烦躁,却还没有完全死心。彻底让他认识到自己失败的例证出现在傍晚,这也是他当天打算调查的最后一家人。 他刚刚跨进这片羽人聚居的区域,就被羽人们围了起来,这让他略微有点紧张,但羽人们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大人,您可一定要把阿雪找回来呀!”他们眼泪汪汪地说着,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对人族的戒备,“我们离不得阿雪呀。” 徐宁耐心地等着他们乱七八糟地哭诉完,并迅速理清了要点:这位名叫阿雪的失踪女xìng羽人,是一个对一切事物都充满爱心的人。她几乎是这一带的羽人们最喜爱的人,因为她总是无私地帮助他们,有时候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别人吃上饭。 太感人了,徐宁想,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傻娘们总是让我有想吐的感觉。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圣人吗?天神吗?凭你那一点微薄的力量就能改变世界的黑暗吗? 但这番话没法说出口,否则他可能当场被羽人们撕成碎片,成为日后人们谈论人羽矛盾时的一个小话题。所以他只能摆出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认真,安抚了羽人们,一回头走出这片街区就恶狠狠地一掌劈断了一根树枝。 错了,全错了,他心里简直火透了,昨天还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推理,现在被证明绝对是错误的。这个叫阿雪的该死的羽人娘们,绝对是没有半点理由受到审判与惩戒的,虽然老子恨不能掐死她,这是一条死路,我不得不绕回去,重新寻找新的方向。 独白(四) 男人的皮肤皱皱巴巴,完全失去了光泽,那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在yào水里的缘故。被钩子钩破的手足都在慢慢腐烂,但那无关紧要,这具躯体最终是要被丢弃的。他的双眼忽开忽闭,但睁开时里面也毫无神采。当我盯着他的眼睛时,他的目光正在无意识地四处游移,白色的泡沫顺着嘴角流下。 在老师的指导下,我早已掌握了pào制目标的方法,而对于最后一步,我只是从理论上懂得如何cāo作,却还从来没有亲身实践过一次。 “不必着急,”老师温和地告诉我,“那一步的技艺太复杂,勉强上手很可能失败,反而会打击你的自信心。其实你的进度已经比我当年快很多了,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老师一直都是这样,注意着保护我的自尊心。虽然我从来没有向他提及过我以前所受到过的伤害,但我总是在想象中觉得,老师是在为我可怕的童年做着一些补偿。 有一批我们认识的客人已经从大雷泽转回来了。他们一个个看来又瘦又黑,显然那可怕的沼泽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但是从商人们掩饰不住的笑意中可以看出,此行收获颇丰,当然从他们慷慨出手的打赏中更能确认这一点了。 “看来各位要发大财了,恭喜啊!”老师看着他们的马匹身上捆绑着的水桶,满面堆笑地拱着手。 “大财是发不了的,不过总还是能有点小赚头。”商人们的领队很圆滑地说,“收购刀鲽的商人越来越多了,渔民们都在不断地涨价。而在宛州等地的市场上,因为货源充足,成品yào物都在不断降价。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收购价和成品价还会随着供需而不断变化……” 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笑笑住了口,把话题转到了老师身上:“一直在这地方开着小酒店,也不想去多赚点?” 老师摸了摸脸上的皱纹:“都这么老了啦,还赚什么钱?能有口饭吃,有点自己喜欢的事做,就足够啦。” 商人们齐夸他知足常乐,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老师所说的“有点自己喜欢的事做”意味着什么。我听了这句话却有点茫然。 这件事是不是我喜欢做的呢?我究竟是喜欢这个行当本身呢,还是仅仅是以做老师的弟子为荣呢?那一刹那我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老师选择目标的眼光总是精准dú辣,而我却不行。我还没有爱上这一行。我只是爱老师而已。 进行时(四) 徐宁讨厌越州,但他最恨的其实并不是细雨连绵或者大雨瓢泼,而是yīn天的那种沉郁。每当yīn天的时候,他就觉得空气中飘散着无所不在的腐烂的气息,天空中灰色的乌云仿佛就悬在头顶,随时准备压下来。他还记得有一次到一个荒僻的小村落去办案,马蹄的敲击声中,脚下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烂,到最后几乎无路可走。他一早出发,黄昏时才终于找到了那个村子。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几头瘦而肮脏的猪,正在村口的泥地里用长嘴拱着寻找食物。他绕过这几头旁若无人的猪,走进村子,只看到一些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倒塌的破烂茅草房。潮湿的柴草点燃产生的呛人浓烟让人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徐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小道,来到他要找的那一家。那是一名在县城里务工的花匠,谋害了主人一家后,逃回到老家藏匿,却被同乡供出了行踪。徐宁毫不费力地就认出了他:在这个贫困到居民们几个月也尝不到ròu味、一碗白米饭都是奢侈品的山村里,这位逃亡的花匠正和他黄皮寡瘦的妻子与满面污垢的两个孩子坐在桌旁大嚼,地上扔满了鸡骨头、猪蹄、空酒瓶以及其他一些可以想象的物品。花匠见到徐宁到来也并不慌乱,一面对付着一块肥得流油的肘花,一面含糊不清地喊着:“等会儿!等我吃完了就跟你走!” 这一幕对徐宁的冲击极大,以至于后来押着犯人回去的路上都有点神思恍惚,差一点让犯人偷空逃走。如果换一个其他人,也许会发出一些世道艰难、民生艰辛之类的无谓感叹,徐宁却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一个人的人生,就这样确定了吗? 他从眼前这个为了几枚金铢就能下手杀人全家的山民,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自己。那一天也是一个yīn天,天色像死人的眼睛一样灰暗,让他的胸腔里充满了极度的压抑。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毫无希望。 同事们从徐宁的脸色里看出他办案遇上了困境,所以没有人敢去招惹他,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幸灾乐祸。但徐宁相信他们是幸灾乐祸的。他们都安于待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安于在驱赶违章商贩和捉拿扰乱治安的酒鬼中消耗自己的生命。对于徐宁向上爬的yù望,他们都在心里很看不起。 你们只管取笑我吧,在这片沼泽里烂掉吧,徐宁想。他烦躁地反复翻看着手里的卷宗,仍然理不出头绪。失踪者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又似乎毫无联系。这个隐藏于暗处的绑架者究竟想要干什么呢?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是单纯地杀人取乐? 徐宁仍然不肯相信。他一定要把作案动机找出来,否则这个案子破不了,他的升迁之梦也就只是一片碎裂的泡沫。 同事们仍然在办着一些无聊的案子:背着父母私奔的男女,打伤了老板的学徒,踢死邻居家爱犬的恶汉,私盐贩子……他们满足于从这样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小事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以此欺骗自己说我没有白食国家俸禄,我在为民办事。 那个踢死了邻居爱犬的恶汉虽然被捆住双手,却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简直把县衙当成了自己家,而其他人拿他好像没有太多办法。 徐宁把身前的卷宗一推,起身上前,意似悠闲地站到了该恶汉的面前。 “你能怎么样?”恶汉冷笑着看他一眼,“老子今天只是踢死了他的臭狗,明天出去了再把他的脖子拧……” 他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徐宁已经狠狠用膝盖顶到了他的裆部。那一下的疼痛让他连叫都叫不出,身子就已经软软地瘫在了地上。徐宁不慌不忙地、有条不紊地用坚硬的靴底踹着对方的身体,动作频率并不快,但每一下都很有力,而且全部避开了容易致命的要害部位。同事们瞠目结舌,看着徐宁的打击,一时间居然没有人敢上前阻止。 最后当完全昏迷不醒的恶汉被拖走后,徐宁慢慢回到了坐椅前坐下。这一通发泄让他的心情好了很多。顶头上司严捕头叹着气来到他跟前:“原则上,对犯人动粗应该尽量避免,我们这里不是监牢,进来的人都还没定罪……你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被压得出不了头的。” “我只是要让自己没有退路,”徐宁轻松地说,“我一定要把失踪案办好,以便调离这里。” 严捕头继续叹气:“我知道这种地方是留不住你的。你的xìng子就是那么极端,认准了的事情,就一路干到头不肯放手。把你放在这里发霉,也是在给国家浪费人才。” 徐宁摇摇头:“我可不是什么国家的人才。我再怎么辛苦努力地向上走,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已。” “人们向上爬的动力,本身也是构成国家的一部分。”严捕头说,“国家的命运是由个人的命运组成的,虽然个人沉浸在其中,很难有清楚的认知,但他们的命运却和整个九州的运转息息相关。” 严捕头是个星相学的狂热信徒,平时开口闭口就喜欢谈论星相,谈论那些玄之又玄的星命啦,天机啦,而且动辄把草民的小破事和天下大势生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硬扯地胡联系在一起。通常徐宁听到这样的话题就会皱眉头。但这一次,严捕头所说的话忽然让他的心里有点触动。不是因为他终于开始认真思考严捕头的理论,而是他的用词好像让他受到了一点启发。 “请你再说一遍,”徐宁说,“你刚才说的什么没有清楚的认知,却又怎么样怎么样?” “人处在天地之间,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力量有多大,”严捕头以为徐宁终于对他的理论开始感兴趣,一时间有点欣慰,“但对于天地的运行而言,每一个细微的个人命运,都会对其产生微妙的影响……” “再往前呢?”徐宁急急地问,“你说我的xìng子怎么样?” 严捕头犹豫了一下:“我说你很极端。这并不一定就是个坏词儿,极端的勇敢也是极端,极端的正义感同样是极端,却能够……” 徐宁啪的一拳头砸在桌上,吓了严捕头一跳。我有点明白了,徐宁兴奋地想,那些失踪者的共同点,其实就是严捕头刚才说的:都很极端。自己一直执著于是否犯罪、是否作恶这样的标准,但极端并不一定非要是坏事。 像苦修者那样尽力忍受着痛苦,也是一种极端;像阿雪那样不顾一切地关爱他人,同样是一种极端。他们并不明白自己的xìng格有什么用处,但是有人知道…… 那个罪犯知道!他把这些五花八门毫无关联的人捉走,就是为了他们的极端xìng格!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呢?徐宁咬牙切齿地想。 独白(五) 天终于难得地放晴了,似乎连草木都在贪婪地吸收着阳光的温暖。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实在不宜谈论血腥的话题。但是我却不得不提,因为今天有一个买主上门了。 那是一个秃顶的高个子男人,虽然头顶不那么繁茂,看上去却很有风度。当时我把他当成了普通客人,还迎上前去招呼,他很有礼貌地对我一笑,伸手指了指在柜台后算账的老师:“我找他。” 他径直走向老师,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我注意到老师的神情立马就变了。他严肃地点点头,然后来到我面前,低声说:“今天店里jiāo给你负责。” 于是我就明白了。 老师领着买主走进后堂,从那里进入地下。我在外面招呼着往来的客人,心里却充满好奇地揣测着,这位买主究竟会挑选谁呢? 会不会是那个据说七八年没有洗过澡,十多年没有吃过饱饭的老流浪汉?当年师父把他抓回来时,那股熏天的恶臭让我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但这个老流浪汉的确有过人之能,当他的手脚被钩子钩破时,竟然一声都没有吭,似乎一切的痛苦都能忍耐。 还是那个碎嘴而尖刻的混蛋?即便在yào池里完全失去意识后,他的嘴巴还在喃喃不休地翕动着,挖苦着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 或者是那个脾气暴躁得不像话,天天都把丈夫揍得半死的胖fù人?她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疯狂的嫉妒心,做丈夫的走在街上甚至不敢稍微扭头,因为他的目光随便扫过某个女xìng都会被老婆判定为“盯着别家的女人看”。真是可怕,幸好我是个侏儒,理论上一辈子也不会有女人看上我,不然摊上这样的老婆不如自尽算了。 我一个一个地回想着前一段时间所pào制的目标,兴致勃勃地猜测着买主可能选谁,拿回去之后又能有什么用途。看起来,这个挑选并不轻松,因为这位买主在地下一待就是半天,直到接近打烊的时候才出来。我看着他锃亮的秃头从门帘里钻出来,笑容可掬地和老师握手作别,想来是选到了满意的。 “他究竟选了谁的?”当最后一名酒客离开后,我忍不住问老师。 老师随口回答:“你最喜欢的那个小姑娘。” 是她!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怅然。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听说心肠也非常好,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向我哀求时那双含泪的眼睛。老师看出了我的情绪,强令我独立完成所有的步骤,而他只是在旁边看着。 “同情、怜悯、软弱,这样的感情是绝不能有的,”老师对我说,“对于我们而言,绝对的冷酷才能不犯错误。” 老师说的当然有道理。但我后来做梦的时候,梦见过那个女孩好几次。每一次在梦里我都回到了童年时代,变成了那个无人搭理的小侏儒,而那个女孩会牵着我的手,陪我玩耍,让我在梦醒时都感到一丝暖意留在心里。 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我当年真的遇到这样一个女孩,会不会我的人生轨迹就从此不同了呢? 进行时(五) 档案室已经完全被徐宁霸占了。他啃着干冷的馒头,喝着凉水,不眠不休地翻看着以往的历史卷宗。这是一项非常庞大的工作,什么时候能找到他所想要的东西或者压根就根本找不到完全不可预期。但徐宁发了狠,就算累死在这里,也要把它找出来。 档案室里积满了灰尘,因为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这里翻看那些陈年旧案看它们干什么呢?徐宁虽然粗略给自己清理出了可以坐下翻阅和躺下小睡的空间,几天的翻找后,纸张上的积尘还是令他的脸看上去像个唱戏的花旦。 以往也会有这样的罪案吗?也会有和我一样的倒霉蛋苦苦追寻着答案吗?徐宁迷迷糊糊地想着,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实在太累了,虽然一再命令自己“不许睡觉”,还是禁不住眯了一阵眼睛。醒来的烦躁让他很有一种把眼前的纸页全部撕成碎片的冲动。 幸好他没有撕。眼前有一本很古老的档案,连纸页都已经发黄了,但上面所记录的那桩案子,却有这么一行关键的词句落入了徐宁朦胧的睡眼中。 “事后在屋后挖出了大量尸骨,包含各个种族。” 这起案件,严格说来也不算是案件,只是一具尸体的发现记录而已。记录上涉及年代的字迹已经很模糊,难于辨认,但从纸张的陈旧程度可以判断出,它的年纪不会小于一百岁。 根据这份记录,当时的大雷泽还是个人迹罕至的危险之地(徐宁在心里评点着:废话,那会儿的人们还没有发现刀鲽的价值,没有商机,怎么会有钱呢?),除了极少数居住在沼泽深处的近乎野蛮人的原住民,只有寻求刺激的探险家们会钻进去。 尸体的发现者就是这么一位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做的探险家。他在大雷泽内艰难跋涉了数日,摔伤了腿,扭伤了腰,半边脸被dú蚊叮过后肿的像包子,手臂上钻进了一只怎么也不肯离开的温柔多情的水蛭,实在抵受不住了,开始沿着原路往回走。就在这条几天前刚刚走过的路上,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小屋。这座小屋在他来时还没有看到,也不可能无缘无故从沼泽的腐泥里长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该小屋之前被障眼秘术隐藏着,现在不知怎的秘术失效很有可能是施术者死了,于是露了出来。 探险家的好奇心被这座沼泽中的小屋勾了起来,于是悄悄靠近,小心翼翼地打探一番。那是一座结构古怪的小屋,里面的种种yào池、锁链、火炉令它看来像是炼yào房。探险家从门前转到门后,没有发现活人,却被地上的一具小小的尸体吓了一大跳。那是一个老年河络的尸身,干枯的身体瘦得不像样,不过脸型还勉强可以辨认。 那张脸最终被闻讯赶来的公门中人认了出来。原来这个河络竟然就是一直被官府通缉的大名鼎鼎的铸剑师炼火佐赤,一向以铸造魂印兵器中的禁忌之术:邪灵兵器而著称。由于他邪恶的铸造过程大违天理,所以先被自己的族人赶出部落,再被人类通缉,实在有点人神共愤的味道。而他之所以死在那里,也是因为不知何故,被某件邪灵兵器吸取了全部的生命力,导致精力枯竭而亡。人言作法自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徐宁对这个河络是怎么死的毫不关心。他的目光反复游移在那两个跳动的名词上:魂印兵器。邪灵兵器。那一刻他对整理这份档案的几百年前的前辈充满了感激,因为该前辈居然在档案里附上了这两个词的相关资料,省去了他很多麻烦。 所谓的魂印兵器和邪灵兵器,在现实的世界中几乎找不到痕迹了,很多时候只被当做传说。据说在古代,存在着一种叫做“星焚术”的冶炼方法,通过这种方法,可以把死去英雄的魂魄封入兵器之中,从而打造出蕴藏着巨大精神力量的恐怖兵器,那就是魂印兵器了。 然而这种铸造方法有个问题,那就是英雄们的灵魂很难收集(一向不信鬼神的徐宁读到这里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放屁!”),所以能够成型的魂印兵器少之又少。然而人们的天xìng永远是不断追逐更加强大的力量,而不管这样的追逐会付出什么代价,所以邪灵兵器应运而生。 邪灵兵器仍然运用了星焚术,然而铸造师封入兵刃中的并非战死英雄的灵魂,而是活人的灵魂!他们抓来素质合适的活人,用秘术和yào物进行折磨,最终培养出邪灵。这样的兵器在铸造过程中就充满了血腥之气,兵器出炉后更是煞气冲天,威力惊人。这样的铸造术理所当然地受到禁止,但仍然会有很多铸造师无法抵御炼制出神兵利器的诱惑,成为了邪灵铸造师。炼火佐赤就是其中水平最高、名气最大、心肠最dú辣的。 这份档案还提到了一些邪灵兵器铸造的选材标准,这个“材”指的就是用来培育邪恶魂魄的活人了。根据该标准,这些活人必须要具备某种极端的xìng格,这样在炼造过程中,此类xìng格才会被无限放大,最终形成惊人的效果。 档案里有一个附表,简要介绍了几种类型的邪魂,徐宁仔细看着这张表,从中找出了一些他很熟悉的东西: 喜欢虐待他人、疯狂施暴者,所成兵器蕴含dú质,并能随着精神力的运用在空气中散发; 最坚定的渎神者,所成兵器可以抵抗诅咒,解除dú蛊; 内心充满怨恨、怀有强烈报复心者,所成兵器可以反shè敌人的攻击; 占有yù极强的贪婪者,所成兵器可以吸收对方的精神力,是对付秘术师的好武器; 具有极度忍耐力者,所成兵器能够减弱敌人的武力; 对身边事物过度敏感者,所成兵器能预知凶险; 心地过分仁善,关爱他人胜于自己者,所成兵器可以侵袭对方意志; …… 全都对上号了!徐宁握紧了拳头,几乎想要跳起来高声呐喊,把肺里的浊气全都喊出来。这些天的辛苦劳累没有白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这些失踪案总算有了确凿无疑的解释,那个罪犯并不是疯子,并不是杀人狂,也并不是自恋的代神罚罪者。他只有唯一的、清晰的目的:铸造邪灵兵器。 独白(六) 进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快,可能是因为这家伙杀人杀得太多的缘故。老师告诉我,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灵魂正在发出痛苦的尖啸,那些死者的鲜血缠绕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他永远也不得安宁。 “再过三四天就可以动手了。”老师说。 我点点头,手指开始微微颤抖。虽然已经帮助老师制造了不少魂印兵器,但一直以来,我对于这样的制作过程还是感到有些畏惧。那可是灵魂啊,一个活人的灵魂啊,就那样在烈火中受尽人世间最大的痛苦,然后被永世封禁在一块冰冷的金属中饱受煎熬,那样的怨气只怕是再多的时间也无法消除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魂印兵器才会成为世人梦寐以求的至宝。”老师对我说,“杀人者是从来不会在意自己的灵魂是否会痛苦的,他们只是不断追求着最好用的杀人方法,也许只有到了自己的灵魂也被封入魂印兵器之后,他们才有余暇去为自己满手的鲜血而后悔。” 我忧郁地看着那个身体整整小了一圈的男人,不大确定现在他是否还有意识去后悔。他完全成为了一个白痴,但灵魂却已经被从意识中剥离出来,饥渴地等待着熔炉。 赶紧完成一把魂印兵器吧,那对你是一种解脱,我在心里想着。 从昨天夜里开始就暴雨如注,而且狂风大作,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人敢出门赶路。所以今天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看着墙角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发呆。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和老师就像是这样的蜘蛛,结起密密的网罗,把猎物缠绕其中,再用带dú的尖牙吸吮对方的灵魂。 可转念一想,我算什么猎手啊,除了干一些杂活打打下手,从来不能替老师分忧,还累得他不得不经常行动,以至于被官府注意。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全靠自己完成一件魂印兵器,让老师不再为我担心呢? “你在想什么?”老师看出我的脸色不对。我犹豫了一下,照实说了,老师哑然失笑:“不必着急的。” “您每次都告诉我不必着急,”我喃喃地说,“可我距离一个真正的魂印兵器师还差得太远,我担心也许我永远也不能像您那样……” 而且我还是个可怜的侏儒,我想着。 老师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头顶:“我年轻的时候,也存在着你这样的忧虑,甚至于比你更担心,因为你现在的进展已经比我当年快多了。我那时候才真是干什么都不行,连下钩锁都毛手毛脚,有一次活生生把一个目标弄到失血过多而死。但是等到我真正第一次独立动手,炼出了生平第一把魂印兵器之后,一切都改变了。我对人类的灵魂有了前所未有的敏感,动手时也再也不紧张犯怵了。” “那就像是从瓶子里往外倒ròu酱,”老师说,“刚开始的时候,可能怎么也倒不出来,可一旦你倒出来了,后面就再也不会有什么阻碍。你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一个机会,等待着遇上第一个你可以辨识的灵魂,捉住他,把他炼成兵器,跨过这一关,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合格的魂印兵器师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这就是老师,永远如慈父般谆谆教诲。如果我的父亲也像老师一样,我何至于离开他? 进行时(六) 失踪者的分布范围是有限的,说明罪犯并不是流窜作案,而是就在这附近有一个巢穴。这会使调查减少许多麻烦。对于办案者来说,最讨厌的就是那种打一qiāng换一个地方的流窜犯,那会让办案几乎无法进行。 但这个罪犯必然会有个稳定的藏身之处,徐宁得意地想,从炼火佐赤的木屋布局可以看出来,冶炼魂印兵器是件挺麻烦的事,得有场地与不少必备的工具。 在找到了罪犯的真实目的后,徐宁就像一根终于松开的弓弦,倒在档案室的地面开始呼呼大睡。梦里他和罪犯打了很多次照面,可惜该罪犯的脸始终模糊不清。但这无关紧要,他奋力擒获了罪犯,把他押回衙门,一路上想象着自己在天启城的惬意新生活。 但一跨进衙门的大门,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徐宁悚然回头,看见自己所押解的罪犯的脸终于变得清晰了。那正是他自己的脸。 从这个令人很不愉快的梦里醒来后,徐宁发现自己沉睡了足足大半天。下午的阳光明晃晃地从窗外shè进来。他摇摇摆摆地走出去,满身尘埃,让旁人止不住地发笑。 你们笑吧,徐宁想,等最后轮到我笑的时候,你们会是什么表情呢? 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后,徐宁画了一幅草图,上面粗略地标明了所有已记录在案的失踪者的居住地,从这些地点,应该能够大致分析出一些作案者的行动特点,尤其是他的巢穴的大致所在。徐宁以前也见识过一两个杀人狂,他们都会很聪明地安排自己的杀人轨迹,以便令藏身之所不那么容易被看清,但这位罪犯不只是杀人,关键是得绑架并且将受害者带到固定地点,所以他的行为会受到严重的限制。活人不是一块石头,不是一个钱袋,不是一只鸡,此人作案无数却没有被发现,一定有一个很隐蔽的方法。 徐宁先想到的是,罪犯备有一辆马车,每一次只需要把受害人藏进马车就能运走。但这当中有两个受害者解释不通。他们失踪的时候,正好都处于该县城封闭出入、围捕某名钦犯的时候。在那段时间里,任何马车都不能进出城门。 那么水路呢?他皱着眉头想。水路其实和马车相仿,每逢突发事件,所有的客船也都会被搜检,而且比马车的检验更加严格。因为船更大,空间更多,更有可能藏人藏物。 也许那是个羽人,带着自己的猎物飞了出去?徐宁冒出这个念头,又很快否定了。多年来的战争经验令人类非常注意城市上空羽族的飞翔,即便到了如今的和平年代,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设置的望塔仍然在运作。封城时期,没有任何羽人可以飞出去。 这两个时间是一个死结,如果要牵强解释的话,当然也能有一些说法,但徐宁并不认为这样一个多次作案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老手,会在非常时期选择一些冒险的、碰运气的、侥幸的方法去完成运输,那不符合他的作风。他一定有一种很安全的方式,可以保证他在不同时段没有风险地作案。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县城内炊烟袅袅,那股令人压抑的饭菜气息又开始在空气中流窜。每次闻到这种混合着稻米、鸡ròu、辣椒、茄子那是当地人最常见的食谱的气味徐宁就忍不住想吐。这气味总让他产生一些悲观的联想,并在脑海中浮现出年迈的自己孤苦地坐在低矮的房顶下、给自己做着气味呛人的晚餐的可怕画面。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到外面去走走。 如果我是罪犯,我怎么样稳妥地把失踪者们运回去呢?他一路踱着步慢走一路思索着。身边走过庸碌的芸芸众生,谁也不知道自己随时处在突然消失的危险中,而徐宁也并没有心思去保护他们,他只需要踩着他们上路就行了。 县城并不大,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河运码头。码头上仍然不减繁忙,在徐宁眼中,这或许是这片土地上唯一还带点儿活气的地方。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么多的外地人跑到越州来,可不是为了欣赏此地的风土人情。自打战争结束后,越州过往的闭塞状态就被打破。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们在这块穷乡僻壤上找啊找啊,还真的找出了不少商机。那些大雷泽内稀奇古怪的花草虫蛇不知怎么的都变得值钱起来,所以顺河而下的商家也越来越多。 他站在河边,鼻端闻到河中微微的腐臭味,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寻声望去,那是一个巡捕正在与一艘商船上的船夫争执。 巡捕年纪很轻,看样子应该是新入行的,徐宁对这张脸毫无印象。他正在梗着脖子对船夫喊道:“我没听说过这些!我说了要上船检查,就一定要查!” 船夫却并不动怒,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冷笑:“你说查就查,你以为你是谁啊?告诉你,小子,宛州黎氏的商船,在这儿从来不被检查,直接放行。你要是不服,去找县太爷说理去。” 两人接下来吵了些什么,那个初生牛犊的小巡捕有没有真的上船,徐宁都没有注意了。他一下子想明白了罪犯的靠山:那些来自富庶地带的大富商们的商船。是的,大多数商船都会经受检查,但地方官一般不会得罪类似宛州黎氏这样的大财神。那些有钱的主通常会毫不吝惜地拍出大把的贿赂,以便为自己行个方便。如果罪犯每次把自己的绑架对象藏在了那些特殊的船上,那就十分稳妥安全了。 徐宁眉头紧锁,脑子里冒出了无数的念头。在那么多个码头都会定期停靠的商户毕竟是少数,查清楚它们在附近的共同目的地,再顺藤摸瓜地找到罪犯,是一件技术上繁琐、但并不太困难的事情。问题在于,此事竟然与宛州的富商有关,那就得重新审视一下了。有极大的可能xìng,这些富商就是魂印兵器的买主,所以他们才会冒着风险替他掩护,那是一桩互惠互利的jiāo易。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独白(七) 雨势稍小了些,但泥泞的道路仍然难行,一上午都没有外乡人到来。我本以为又可以清静一天了,没想到中午时分,店里居然来了一位客人。当时我刚刚下好一碗面条给老师送去,客人砰的一声撞开门,差点把我手里的面碗吓掉。 他回身关上门,在桌旁坐定,摘下斗笠后,一张yīn沉冷酷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再往下看,看到了一双官靴。 “这位小哥,眼睛挺会找地方瞧的嘛。”他的脸上微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说实话,他笑起来的样子更可怕。我讪讪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已经啪的一声往桌上扔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捕快的腰牌。 老师赶忙走过来,赔着笑脸:“这位官爷来到我们这破村子,是有什么公干吗?” 捕快斜了他一眼:“没有。我扔出这块腰牌只是为了吓唬你一下,免得你往酒里掺水。” 老师连连摆手:“您真会开玩笑。实话告诉您,乡野小店,酒质本劣,根本没有掺水的必要。” 两个人一同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似乎稍微缓和了一点点。他让我随便弄几个能下口的菜,却要了整整两斤酒。此后的整个下午,他就坐在店里,慢慢把酒喝了个精光。他并不像常见的酒鬼们那样大碗大碗地干,而是一小杯一小杯地酌,缓慢却并不停息。这中间,雨势进一步减小,断续来了几个零零散散的过客,但当他们都走了之后,捕快仍然没有离开。他就像是这间酒店的成员一样,同我和老师一起默契地消磨掉了下午的时光,直到傍晚时分。那时候他的酒刚刚喝完。 “老板,什么时候打烊?”他忽然问老师,“我需要知趣地滚蛋么?” 老师笑了笑:“我们没有固定的打烊时间,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就打烊。” “那我要是不走,你就始终不打烊?”捕快来了兴趣。 “就是这样。”老师回答。 “那好,再给我来两斤。” 我太迟钝了。直到这时候,我才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位突然出现的捕快,其实是在和老师暗中较劲。捕快在展示着他的耐心,并且挑战老师的耐心,但老师沉着地接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输。 他为什么要向老师挑战?我忽然想到了那一天那位路过的客商告诉我们的话:“最近附近的几个县好像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听说官府正在严密调查呢。”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个捕快就是前来调查此事的吗?可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老师告诉过我,他每次都是利用和他有往来的宛州买家的商船运送目标,那样被发现的可能xìng很小。 “但如果是一个足够精明的调查者,还是有可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的。”老师说,“世上不存在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迹的事件。就算是蜻蜓点水,水面也会有一丝波动。” 现在这个捕快就看到了水纹的波动了吗?我心里越来越不安,不断地偷偷瞟他。他却始终旁若无人,眼睛看着窗外的雨雾,一杯一杯地喝酒。我们酿的酒品质不高,口感很一般,后劲却不小,但他喝完了第二个两斤,除了脸色微红之外,并无异状。 “好酒量!”老师不动声色地夸奖说。 “听说过一个寓言故事吗?”捕快说,“一头牛和一只鸡比赛谁的胃口大。牛大口大口地吃下了很多草,然后去睡觉,但每当它醒来时,那只鸡始终站在一堆米旁边,不紧不慢地啄啊啄。知道这个故事中最后的胜利者是谁吗?” 老师摇摇头:“没有胜利者。讲故事的人是胜利者。” 我完全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可以判断出,这也是另一种层面的jiāo锋。在这样一个凄凄惶惶的雨夜,我听到危险在慢慢靠近。 捕快向老师打听了最近的可以借住的人家,步履稳健地离去。等到他消失在视线之外后,老师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个捕快,很危险。”老师说着,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这才明白,老师其实也很紧张,也许比我还紧张。 进行时(七) 这个村庄乍一看和其他越州西南部的小村落没有太大区别,但徐宁一眼就看出了最大的不同:道路。这里的路是经过专门整葺的,和其他那些乡民们光着脚板踩过的烂泥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对于本土的贫困乡民们来说,有没有一条好路原本无关紧要,但外地来的大爷们却需要它。谁叫这座村子距离大雷泽最近呢?谁叫大雷泽盛产刀鲽一类值钱的土产呢?所以小村虽小,作为一处重要的驿站,仍然有了许多不同。比如人工加宽了的河道,比如一条像样的石板路。 这一点继续证实了我的推测,徐宁想。旁人都会被这个村子偏僻的地理位置所蒙蔽,却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实质上的便利jiāo通。我如果是罪犯,这个村子绝对是最理想的藏身之所。 他并没有多犹豫,径直走入了村里唯一的酒店。来的时间正好,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使他可以安静地观察店主和伙计。店主是个身材相当魁梧的老人,脸破过相,一道斜向贯穿整张脸的刀疤让他的脸显得怪异而凶狠。伙计则是个小矮子,看起来不会超过五尺,手小脚小,胸窄肚圆,额头宽大,皮肤细腻却微带皱纹,明显带有先天发育不全的侏儒的特质,徐宁只能大概地判断此人年纪不大,说不定还是个童工呢。 这真是一对古怪的搭配,徐宁想。他注意到,从他进店开始,这一老一少也在悄悄观察他。双方从点菜到上酒,说着些不咸不淡的对话,心照不宣地彼此敌对着,那种渐渐蔓延开来的奇妙的默契感竟然让徐宁有一种享受的快感。 来吧,看你们能在我面前坚持多久吧,徐宁慢慢喝着酒,我已经等了三十多年,不在乎多等几天。你们的狐狸尾巴迟早会露出来的。 他不想打草惊蛇地强行搜店,因为能干出这种大案子的人,必然有非常巧妙的方法来隐蔽作案场所,绝不会是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简单的地窖。更何况,整座酒楼说不定就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机关,贸然动手的话,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徐宁一言不发地喝着酒,以这种方式向对手施展无形的压力,但那个面相凶悍的店主从容应对,没有给他乘虚而入的机会。最后双方几句火花四溅却又很快收敛的言语碰撞后,徐宁结账出去,脚步稳定而有力,直到拐过一个弯,来到对方看不见的死角时,他才弯下腰,哇的一声呕吐起来。作为一个很少碰杯盏的人,用酒作为武器来向对方施压,实在是对身体极限的严酷挑战。 我不能输,徐宁想,绝不能输。 他找到一户人家,要求借宿几天。对方虽然对于一位捕快的到来略感诧异,但一枚金铢足以打消掉这样的诧异。他得到了一张干净的床,一套房主特意用火烘干湿气的被褥。 徐宁礼貌地致谢,告诉房主自己是在此处等待一个可能以收购刀鲽为名来此藏匿的逃犯,“和你们本地的村民没关系”,让对方一下子放了心。两人喝着当地特有的砖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当地风土人情。 “那个开酒店的老板不像本地人哪,”徐宁说,“越州人一般身材没那么高大。” 房主笑了:“我知道他长得不像个好人,不过您大可不必怀疑他,他是个很好心很和善的家伙,从年轻时候就一直在村里,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就是安心地守着他的酒店。” 从没干过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事?安心地守着一个荒村酒店?徐宁差点笑出声来。他又想到,如果这家伙从年轻时就一直在制作着邪灵兵器,那么…… 在他手底下死掉的人,数目一定相当可观了。说不定这又是一个炼火佐赤。 独白(八) 酒店里坐着一个捕快的感觉实在是非常奇怪。捕快是律法的象征,但当他们出现在某地时,代表的却绝不是律法的正面意义,而是在变相地告诉旁人:这里有人犯事了。 所以虽然今天天气晴好,路过的客商也不少,进店来喝酒的却寥寥无几。不少人从马上跳下来,刚刚跨进店门,看到捕快那双威严的官靴,就赶快退出去了。虽然捕快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但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卷进一场与己无关的麻烦。更何况,这年头作商人的,又有哪一个没有一丁点不光彩的履历呢?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 捕快还是老样子,要了两斤酒不紧不慢地喝,很像他讲的故事里那只永远都在啄米的公鸡。中午刚过,老师就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地说:“官爷,我们是小本经营,来一个客人赚一份钱。您老在这里坐着,虽然让小店很有面子,但是……” 我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说这个,我们怎么可能靠开酒店赚钱?但我立刻醒悟过来,老师说的这话,是一个靠酒店赚钱的老板的正常反应。他要是不上前抱怨两句,那倒反而是奇怪了。 捕快笑了起来:“我要是你,也许根本就不在这里开酒店。我听你的谈吐,也不像是个寻常的乡下人,为什么要困居在这里呢?” 老师叹了口气:“在官爷面前我不敢说瞎话。这里并非我的故乡,但我年轻时在老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得不躲到这里藏身。后来日子慢慢过去,虽然想来那件事已经没人记得了,却也习惯了这里,不想动了。” 这当然是他信口编的瞎话,但我却微微有点触动。我算不算是“得罪”了家乡的人,才被迫来到这里的呢? 这么一愣神,接下来的两句话没有听见。不过看得出来老师选择了让步,他微微摇着头回到了柜台后,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其实我知道根本没什么账值得算。每售出一把魂印兵器换回的钱,就可以买下一座南淮城的高档酒楼,这小酒店里那些以铜锱、银毫为单位的收入有什么值得算的。只不过老师把这些钱全都用到了从河络手里购买极度昂贵的珍稀矿石,有了这些矿石才能打造下一把。按照老师的说法,我们铸造魂印兵器,只是为了兵器本身,是为了一种创造的荣耀,而不是为了金钱。 但我连荣耀都不需要,每天能听到老师的教诲,我就很知足了。 捕快又待到很晚才离开。和昨天一样,我和老师都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他离开很久,确认没有人还停留在酒店附近,才敢闭好门窗,进入地下。由于捕快的存在,一整天我们都没能找到时机下来给泡在yào池里的男人换yào。现在池子里散发出阵阵腐臭味,铁钩咬合处的伤口颜色发黑。 老师很担忧:“他的身体状况在恶化,再不动手的话,就会死掉。那样灵魂也没法提炼了。” “可是……灵魂还没有培育成熟啊。”我说。 “那也是没办法,再等一天,明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动手。否则这具身体真的要死了。” 我看着这个老师花了好大力气才抓回来的目标,心里充满了对捕快的怨恨。这是在浪费老师的心血啊。如果明天他还不走呢?如果后天他还不走呢?是不是每一天我们都得陪着他做那无聊的游戏,而听任这个目标烂掉? 老师倒是很理智:“实在不行的话,宁肯废掉这个灵魂,也绝不能暴露。新的目标好找,要再建一个冶炼室,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他要是再步步进逼呢?”我问,“他显然是盯上了我们,不会轻易放手的。除非我们……除非我们……” 我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些什么。一直以来,我都担心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机会打造属于我的第一把魂印兵器,但眼下,这个捕快的到来似乎给了我机会。 老师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他看着我,若有所思:“这个捕快……你能看出点什么来吗?” “我看出他有强烈的yù望,”我回答,“攫取一切、占有一切、不断向上爬的永不满足的yù望。您觉得这是一种可以用的灵魂吗?” “这个由你自己判断。”老师高深莫测地回答,“我觉得,你的ròu酱很快可以从瓶子里倒出来了。” 我一阵热血沸腾。用老师的话来说,我成为“超越老师的人”的机会终于来了吗? 进行时(八) 差不多了,徐宁想,可以准备摊牌了,双方打了这几天哑谜之后,都有些疲累。是时候打破这样沉闷的平衡、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走进酒店时,店主正在厉声呵斥他的侏儒伙计,伙计唯唯诺诺,半句嘴也不敢回。这真是温馨的一幕,但完全可能是两人刻意的表演。徐宁那么多年的捕快生涯可不是白吃饭的,从第一次跨入这家酒店,他就能看出,那个侏儒伙计对自己的老板有一种特殊的依恋,他们的关系绝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糟糕。 “你要当心,”徐宁说,“我小时候第一次做学徒时,老板也那么横,许多年后我当了捕快,找茬把他的铺子封了。” “我这个伙计只怕没那么好命,”店主嘿嘿一笑,“许多年后也得继续在这儿做伙计,直到我死了,他就可以继承这家店。” 徐宁淡淡地说:“也继承你邪灵兵器的生意。对吗?” 气氛在这一瞬间骤然变化。徐宁感到一阵森森然的杀气一点点从空气中升起。他不禁伸手握住了腰刀,提防着对方的突袭。这两天在这家酒店喝那么多酒可不仅仅是为了施加精神上的压力,他现在所坐的位置,是他经过反复观察、确认无法安置机关陷阱的地方。 “去把大门关上。”店主神色不变,从容地指挥着伙计。门关上后,他命令伙计坐在门边留意外间动向,自己来到徐宁身边:“你这话说得很奇怪。能解释一下吗?” 徐宁用手指捏着酒杯:“大家心知肚明,何必再伪装呢?” 店主叹口气:“我倒并不奇怪你能从那些失踪者的特征来推断出有人在冶炼邪灵兵器。但你是怎么准确地找出我来的?” 徐宁面带微笑:“从你下手捉人的干净利落,就可以推知你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所以一定会有最稳妥、风险最小的方式来运送那些失踪者。我想来想去,觉得宛州商会的那些早就塞好了贿赂、不会被检查的商船是最佳选择。有邪灵兵器的诱惑,那些富商会乐于给你提供方便的,反正即便事发,越州官方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可商船会经过很多地方,”店主说,“你如何能判断出这个村子呢?” “因为这里最接近大雷泽,有刀鲽。不同的商船,未必都会停靠在同一个地方,唯独你所在的这个村子,是所有商船都会定期接近的所在,那是由于刀鲽的利润最高。选择这个地方,一来从地图上看很偏僻,对常人而言是一个思维上的盲点;二来能保证在任何你需要的时间都能赶上船。据我所知,寻找到一个适合打造邪灵兵器的对象并不是容易的事,你很难确定什么时候能抓到人,所以必须把上船时间安排得很宽裕,方便选择。” 店主沉默了一会儿。侏儒伙计坐在远处不安地看着两人,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徐宁不知道伙计是否听清了他们的对话,但却可以看得分明,强烈的关切之情流露在那张畸形的脸庞上。 “看来虽然你对你的伙计很坏,他却对你关心得很啊!”徐宁嘲弄地说。 “那么,即便你确定了这个村子,村里的人也不少啊,你为什么独独怀疑我呢?”店主把话题岔开。 “因为你做出了邪灵兵器,总不会放在自己手里慢慢欣赏吧?兵器是用来杀人的,需要jiāo到杀人者手里去。”徐宁冷酷地说,“做一个酒店老板,就能随时随地接待买主,而不会引人怀疑。因为每天都会有很多陌生人出入你的小店。如果选择开客栈,则会带来另一个问题:客栈里一天十二对时都有外人,难保不会无意间发现你的秘密。” “事实上,这个村里只有酒店,没有客栈。”店主说,“你打算怎么样,把我抓回衙门去?几十年了,我没有遇到过你这么聪明的捕快,你一定升迁很快吧。” 徐宁摇摇头:“升迁?那是我最初的打算,但自从发现你和宛州的富商们有来往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把你抓回去论功行赏,我也最多不过被升为捕头,调到大城市里去,每个月多收入十来个金铢。” “但是只要稍微从我身上敲出一笔,就比你一辈子能在官家拿到的薪俸还要多了,对吗?”店主平静地说,好像早就预料到了徐宁的企图,又好像一直在等待着徐宁的这个要求。 徐宁也并不感到意外:“看来你很懂得识人,我可以省下很多口舌了。” “人们总以为自己的灵魂藏得很深,但事实上,灵魂总是写在脸上的,”店主回答,“所以你要的其实也根本不是钱。” 徐宁哈哈大笑起来:“我本来以为你会猜测我是来找你要钱的,那样的话,我还能小小地挖苦你一下。现在我真是不得不服,你的确能看穿他人的灵魂。” 店主凝视着徐宁的脸:“无休止的贪yù,永不满足地攫取掠夺。我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灵魂。”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答应这笔jiāo易。你放过我,我送给你一件邪灵兵器。就我对你灵魂的观察,这件兵器不会让你失望的。” 独白(九) 老师和那个捕快谈了一下午,口气都很友好,简直就像是两个老朋友在谈心。但到了最后,捕快还是提出了他的要求。他并不想把我们捉拿归案,也并不想敲诈我们钱财,他想要一把魂印兵器。 这真是个贪心不足的人啊,一把厉害的魂印兵器配上他的头脑,不知道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灾难。但那与我无关,看来也和老师无关,所以老师痛快地答应了。 我点上蜡烛,在前面引路,捕快用刀押着老师跟在我后面。我们下到地窖里,我扳动了墙角的机关,暗门开了,露出第一个密室。 密室里面堆放了一些金铢,黄灿灿的很是醒目。我移开那些金铢,将其中一枚chā进下方的暗孔,转了三圈,真正的地下石室的大门打开了。 “一般人即便能找到第一个暗室,看到那些金铢,只怕也立马花了眼,不会再想到还有第二层密室了。”捕快夸赞说,“而且他们多半会把金铢全部卷走,更难想到开启密室需要金铢。你们的设计还真是周密。” “再周密的设计,只要把刀抵在设计者的后心上,就都能破解。”老师回答,也不知道是在嘲讽捕快还是在自嘲。老师的声音很镇定,也给了我一些信心。无论何时,老师就是照亮我脚下道路的灯火。有老师在,我不会慌乱。 这是第一次有除了我俩之外的第三个人进入到铸剑室,捕快显得很好奇。他手里的尖刀毫不放松地顶着老师,眼珠子四下乱转,打量着铸剑室的结构,同时也观察着是否藏有机关。 “放心吧,这里没有任何陷阱,”老师说,“这只是一间普通的铸剑室而已。” “我这辈子听过太多让我放心的话了,事实证明,只有自己的眼睛最能让我放心。”捕快一边说,一边仔细检查着,步伐放得很慢。我很生气他这样不信任老师所说的真话,但我也没办法。这个捕快刚才在店里一拔刀,我根本就没看清楚刀的样子,只看到寒光一闪,两张桌子竟然同时被劈成了两半。他的身手太厉害,老师也不是他的对手。 走进培育房后,他的目光定在了yào池里的男人身上。男人已经皮包骨头,头发掉得精光,惨白的皮肤上浮现出纵横jiāo错的斑纹,双目似乎永远也不会再睁开,那副糟糕的状况令捕快忍不住问:“死人吗?” “还有一口气,死了就不能用了,”老师回答,“本来没有那么糟糕,前几天你一直待在店里,我们都不敢下地窖去查看,怕发动机关的声音被你听到。” 捕快微微一怔,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后悔之意,但很快恢复正常。“那现在这个状况……不会影响到成品的效果吗?”他问。 “如果你愿意多等两个对时,就不会。”老师说,“再有两个对时,这个邪魂就完全成熟了。那时候提取灵魂加以冶炼,才能发挥出这件兵器最大的威力。” 捕快默算了一下时间:“也就是说,临近天黑才能开始冶炼,什么时候可以成型?只许你的徒弟动手,我不放心你去接触那兵器。” “四天四夜,或者更长。”老师说。 “少睡点觉呢?”捕快问。 “三天三夜,不能再短了。兵器是铁打的,人不是。” “那就三天三夜吧,我可以等。” 捕快用绳子把我和老师捆了起来,我们没有反抗。他蹲在池边,仔细观察着即将孕育成邪灵的男人:“在我所收到的失踪者资料中,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因为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行踪,谈何失踪?”老师回答,“不过我替你们抓住了他,你们简直应该敲锣打鼓地给我送块匾才对。” 捕快一愣,再仔细分辨男人已经变形的五官,忽然笑了起来:“我有两次都差点抓住他,仍然是让他跑了,光我知道的就有三个捕快被他杀死了,没想到最后落到了你手里。还是你厉害。看到他,我才彻底相信了你之前告诉我的话,用他的灵魂炼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的兵器,一定会相当相当厉害。” “当你得到这把兵器,完成了你想要做的事情后,你又打算找到些什么新目标呢?”老师问,“你的人生总有无穷无尽的山峰等着去攀登,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 “为什么要停呢?”捕快反问,“我本来就不喜欢停下来。要我像你这样在穷乡僻壤开一辈子酒店,不如直接把我埋进大雷泽。” 老师不说话了。我也没有说话,我们静默地度过了漫长的两个对时,除了yào水中的男人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搅动起水花之外,铸剑室并没有其他声音。就这样一直等到了傍晚,男人突然仰起头,高喊了起来。 他几乎要把自己的上下颚撕裂,被钩锁固定住的四肢拼命地舞动着,简直要把那粗长的锁链生生扯断。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喊声里带着痛苦,也带着狂暴和饥渴,带着压抑不住的冲动。那叫喊声越来越尖利,在铸剑室的墙壁中来回激dàng,恰似一个疯狂的灵魂在可触及的物质世界里冲撞不休。 “这是什么意思?可以了吗?”在男人高亢的呼啸声中,捕快面色苍白地问。 “把我们的绳子解开吧,”老师说,“再耽误时间,这个刚刚培育成的邪灵就会挣脱ròu体的桎梏,我们的辛苦就白费了。” 捕快犹豫了一下,割开了绳索,但腰刀还是没有离开老师的后背。我也不去管他,赶紧把男人把yào池里扯了出来。他还在不断地挣扎,但脆弱的ròu体毕竟无法摆脱钩锁,他的身体与钩锁一起,顺着滑轮被悬空送到了冶炼房,然后被更多的铁链死死捆住,再也不能动弹。在那里,我点燃了炉火。 热力一下子充斥了整个炼yào房。在火光的照耀下,连男人毫无血色的脸都略添了一点红润,那双由于灵魂的bào发而终于圆睁的怒目中,火焰在勃勃跳动。我打开工具箱,取出一枚空的魂印石,用铁钳夹住放入火炉中。一把魂印兵器最高昂的成本就来自于这枚石头,它是脱离开河络族早已失传的魂印咒、将灵魂缚入兵器中的关键。 进行时(九) 徐宁等待着。三天三夜并不很长,但对于等待来说,一分钟也嫌太多。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看着铁水融化,听着震耳yù聋的锻打声。这时候他才发现,那个侏儒虽然个头矮小,却气力悠长,他每天只睡极短的时间,吃得也很少,手中只是不断挥舞着锤子。 店主看来倒满悠闲的,睡觉时甚至会发出比锤击声还响的呼噜,只有徐宁不敢入睡。他强撑着保持头脑清醒,甚至偷偷用刀尖在自己的胳臂上刺出伤口,以防这师徒两人耍什么花招。看谁能拼得过谁吧,他发狠地想着。 徐宁心知肚明,自己绝不可能容许他们俩继续活下去,他们也一定能猜到自己的心思。所以当他们向自己索要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之后,一定也在心里拼命地想着对付自己的主意。但我不会给你们机会。 徐宁现在很怀念睡觉的滋味。一张软和的床,一个合适的枕头,紧闭门窗睡它个天昏地暗,不管外面是河络造反还是皇帝驾崩。这一觉,得等到此间事了之后了。 独白(十) “快成了。”我转过头对捕快说。这好像是从他亮出自己的身份后我和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我很累,这样没日没夜地挥动铁锤,几乎耗尽了我的精力。但我知道捕快更累,我至少还能稍微睡一小会儿,捕快却绝对不敢闭眼。他的神经始终绷得比硬弓的弓弦还要紧。 捕快本来看起来已经快要挺不住了,听了这话精神大振,从地上一跃而起。炉火高炽,吞吐着温度极高的烈焰,炉内的兵器已经成型,按照捕快的要求,打成了一把蛇钩。这倒满符合这个捕快dú蛇一样yīn冷狠dú,咬住了就不松口的xìng格。 “下一个步骤是什么?”捕快问。 “离魂咒,”我说,“一种把人的灵魂从身上剥离出来的秘术。” 他很警惕:“那你就要小心了。如果你施术的时候我稍微感觉到有那么一丁点不对劲,尊师身上就会多出两个很好看的洞。” “离魂咒不是攻击xìng的秘术,”我回答,“只有对这样和白痴一样的人才能起效。” 他不再多话,示意我动手,手中的刀却没有半点松弛。我微微摇头,把男人推到了距离炉口很近的地方,他的皮肤立即在高温下燎起水泡,渐渐发出滋滋的声响。我凝神静气,开始念咒。 男人的身体颤抖起来,开始是轻微的,随即发展到剧烈的大抖。他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双目血红,喉咙里响起了野兽一样的咆哮声。 那咆哮声越来越大,慢慢已经不像人声,而仿佛是狂风卷过旷野发出的巨大尖啸。灵魂,那是他的灵魂在随着我的离魂咒发生震颤。有若虎啸,有若龙吟,灵魂发出的声音永远是那样别具气势,让人心生敬畏,连炉火都在那声音中微微发颤。 捕快虽然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但我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无比紧张。他忍受着那能将隔膜震破的尖啸,一面继续挟持着老师,一面全神注意着我的动向。 男人的七窍流出了鲜血,那是身体内脏已经经受不住灵魂的颤动。他的皮肤正在被烧焦的部分和还未烧焦的部分都在一寸寸皲裂开,就像烈日下干旱的土地。血液从各处创口奔涌而出,将他的整个身体染成了红色。 我铡着耳,一面念咒,一面努力捕捉着啸声的细微变化,这是整个程序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我在以往的cāo作中不只一次出现错误的步骤。还好,这一次我没有犯错,当啸声中掺杂进了一声轻轻的bào裂声时,我听到了。 就是这个时候了。我猛地一拉锁链,男人的身体落入了铸剑炉,一股黑烟立刻升腾而起。炉火轰的一声窜上去老高,火焰中发出响亮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啸叫声,一道白光从炉中shè出。但白光仅仅出现了一瞬间,就被吸了回去,翻腾的烈焰中忽然闪耀出某种异样的光华。 “成了!”我大喊一声,把那依然通红的兵器从炉中钳出,扔进冷水。一阵嗤嗤作响的白色蒸汽之后,我手里的钳子上已经夹起了那根亮闪闪的魂印兵器。那一枚魂印石,已经把死去的男人的邪灵永久封入了这根蛇钩里。 “你做得很好!”老师很欣慰。捕快脸上的肌ròu抽动了一下,可见内心十分激动,但他毕竟是个谨慎多疑的人,往前跨了一步又立即退回去。他不做声地看着我做最后的修饰,为这柄蛇钩加上护手。 “你把它举起来,舞一会儿。别耍花招,不然这老头就没命了。”他十分小心,生怕中了圈套。我也不辩解什么,举起蛇钩,按照他的要求,在空地上做了几个削刺的动作。我特意用这根钩轻巧地划过一张木椅,木椅应声而断,证明了它的锋利。 捕快押着老师,一步步地走过来,忽然飞起一脚踢在我的手腕上,当我手里的蛇钩脱手时,他的脚尖前伸,又踢在我胸口。这连环两脚快若闪电,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踢得横飞出去,撞在石壁上。我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胸腹间闷闷地疼。 而他已经在蛇钩脱手的一瞬间还刀入鞘,用右手将这件兵器抄了过去。他推开老师,手握着蛇钩,不可遏止的胜利的表情终于出现在了脸上。 “真漂亮啊,”他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这柄蛇钩,“用它来为你们送行,真是再好不过。” 我勉强挪到老师身边,扶起了他。老师咳嗽着,看着得意忘形的捕快:“你果然不肯放过我们。” “那是显而易见的,”捕快笑得十分狰狞,“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这点,但你没有机会对付我,那种痛苦的煎熬,一定很难受吧。” “最难受的是yù望无法达成,”老师说,“灵魂的苦痛都是因为yù望。就像你一样,终究会被yù望所伤。” 捕快狂笑一声:“我毫不怀疑这一点,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被自己的yù望所杀死,遗憾的是,你和你的高徒看不到了。” 他高举起蛇钩,跨上一步,脸上杀气毕露。就在他劲贯小臂准备出手时,手上传来一声轻微的碎裂声,他低头一看,护手柄已经被他捏碎了,锋锐的钩身在他的掌缘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看来我不应该用高徒这个词,”他叹息着,“你的手工真不怎么样。” “是你用力太大了,”我轻声回答,“那些凝胶在一个对时之后就会彻底凝固,令这个护手坚硬无比,你本可以带着它安全离去。但你不只是想得到魂印兵器,还想杀了我们,所以你过早地动了杀心。一个人动了杀心时,手掌的握力会变得很大,比我刚才试演时大得多。所以我没有捏碎它,你却捏碎了。” “那又怎么样?”他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对,却不知道究竟陷阱在哪里。 “看看你的手掌吧。”我说。 他悚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里刚刚被割破了一道很浅的伤口,按理无关紧要,但他却惊恐地发现,鲜血正在从伤口里汩汩流出,怎么也无法止住。他顾不上提防我和老师可能的袭击,用左手连续点了右臂上的几个凝血点,又赶忙掏出伤yào往伤口上敷。 但没有用,什么方法都没有用,血仍在流出,越流越快,越流越多。他想要把蛇钩扔下,寻找止血的方法,却更为绝望地发现,蛇钩仿佛是黏在了他手上,怎么也扔不掉。而那些不断流出的,如同快活的溪流一般的红色血液,没有一滴掉在了地上。 它们全都被这把新铸造的邪灵兵器吸取了。血液触及钩身,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 捕快bào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在一脚踏入死神的领地时,他也像一个凡人那样软弱无助,惊慌失措:“快救我!我不能死!” 老师摇摇头:“人都会死,没有什么是不能死的。” 捕快拼命挣扎,但蛇钩就像一条多情的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右手,贪婪地吮吸着他体内的热血。捕快的脸色越来越白,双目渐渐黯淡下去,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皮肤变得像一层败絮,裹着凸出的骨骼。 终于,一声轻响,蛇钩从他的右手上脱离开来,掉到地上。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都已经被吸干。 “这个人……用他的灵魂做出来的魂印兵器,会有什么长处呢?”几天前,当那个男人被抓回来时,我这样问老师。 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泡在yào池中的男人扭曲的脸:“他是个残忍好杀、嗜血成xìng的人,灵魂深处都浸透了这种不可化解的凶戾之气。当一把兵器拥有了他的灵魂后,也会不可遏制地产生对鲜血的渴求。被这把兵器伤害的人……伤口将永远也无法愈合。伤者会流干体内的每一滴血,直至死亡。而这把兵器会吸干伤者的每一滴血,半点也不剩下。” 我打了个寒战。可千万不能不小心被它在手上划出一道口子什么的,不然就死得太冤枉了。 进行时(十) “他死了。”侏儒小心翼翼地检验了一番后,对店主说。 店主对这个结果半点也不感到意外:“他当然会死的。他低估了邪灵兵器师,就没有办法活命。” 在两人的面前,徐宁的尸体倒在地上,呈“大”字形俯卧着。他一定很不甘心,因为他熊熊燃烧的贪婪yù望还没能得到满足,但他终于没能改变命运。徐宁死了,而荒村酒店的魁梧老板与侏儒伙计活了下来。 “可惜还是让他死了,”伙计很遗憾,“我还是第一次如此透彻地看穿一个人的灵魂。我本来以为,他能够成为我的第一件作品。” “充满贪yù、不断攫取的灵魂……”店主沉思着,“的确很不赖。好好培养的话,炼出来的兵器会异常强大,能够使它的使用者充满强大的bào发力,对手愈强,自身实力的提升也会愈强。那会是武士们梦寐以求的好兵器。” “可惜这个人太厉害了,我只能杀死他,却想不到办法活捉他。”伙计沮丧地说。 店主笑了起来。他伸出宽大粗糙的巴掌,在伙计的背上轻轻拍了几拍:“年轻人不必泄气,机会多的是。” “机会多的是,机会多的是……”伙计嘟哝着,“您总是这么说,可什么时候我才能遇到机会啊。这可是我好不容易第一次把握到的灵魂……” 店主笑得更欢畅:“你越来越像我年轻时候了。那时候我比你还焦急,生怕自己没有出头之日,天长日久变成一个废物。但幸运的是,我有一个好老师,他很多时候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总是给我宽慰和勉励。所以我耐心地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第一次机会,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老师的那句话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就像是从瓶子里往外倒ròu酱,开始的时候怎么也倒不出来,只要倒出第一次,就不再有任何困难了。” 伙计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那您能说一说,您的第一把魂印兵器是怎么做出来的吗?这些事儿您还从来没和我讲过呢。” 店主向身前的尸体看了一眼:“说起来,当时的情形,和今天还真是很像呢。回想起来,许多细节都惊人的一致。我和老师的行踪被人发现了,一个和这家伙一样贪婪而聪明的捕快找上了门,我们最终战胜了他。” “然后你就用那个捕快炼出了第一把兵器,是吗?”伙计兴奋地问。 店主的一颗大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和你一样,我杀死了那个捕快。但是我是故意杀死他的,原本就没有想过要用他来炼兵器。” “为什么?这样的机会多难得呀。”伙计那张畸形的脸上,一双大得不正常的眼睛疑惑地眨巴着。 “因为那时候,我手里有一个更好的目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远远地好过那个捕快。”店主闭着眼睛,沉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你手里握有一座金山时,地上丢下的一枚铜锱,你还会去在意吗?” 伙计咽了口唾沫:“到底是什么目标啊那么厉害?那是怎么样的一个灵魂,打造出了怎么样的一把兵器呢?” 店主睁开眼,诡秘地一笑:“抱歉,这个,只能留到我临死前才能告诉你。我可绝不想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 “您彻底把我弄糊涂了!”伙计抱怨说。 独白(十一) “他死了。”我小心翼翼地检验了一番后,对老师说。 老师对这个结果半点也不感到意外:“他当然会死的。他低估了邪灵兵器师,就没有办法活命。” 在我们的面前,捕快的尸体倒在地上,呈“大”字形俯卧着。他一定很不甘心,因为他熊熊燃烧的贪婪yù望没能得到满足,但他终于没能改变命运。捕快死了,而荒村酒店的老板与伙计活了下来。 我用衣服包住手,把蛇钩推到一边,在捕快身上掏摸着。他的怀里有一些金铢银毫,一块汗巾,一块腰牌,还有…… 我大叫一声,痛苦不堪地趴在那具已经被洗得枯干的尸体上,chā在他的怀里的右手剧烈抽搐着。老师慌忙赶上来,俯身察看我的右手究竟怎样了。就在这时候,他的双手一紧,已经被捕快专配的软绳套绑了起来。 “怎么回事?”老师叫道。话音刚落,他的双足也被捆了起来。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你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回过身去找到了刚才锻打用的铁锤,把老师的手足关节全部砸断,以免他挣脱。然后我扛起他,带着他来到了培育房,把他推进yào池。锋利的铁钩立即把老师钩住了。 “你疯了吗?”老师疼得满头大汗,愤怒地对我吼道。我凝视着老师熟悉而亲切的面容,把yào水倒入了池子里。老师挣扎的身躯慢慢不动了,陷入了昏迷中。 “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下定决心,”我对昏迷不醒的老师说,“我这一生所完成的第一件作品,一定也要是最伟大的作品,那就是您,老师。您不只是我的老师,还像一个父亲那样地爱护我,只有把您铸造成完美的魂印兵器,才能永远留住您的灵魂,让您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监督我,鞭策我,教诲我。” “我一直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但是这间酒店里一直只有你我二人。您如果突然失踪,我肯定难逃嫌疑。这个捕快的到来才给了我机会。他在村里逗留了好几天,每天在酒店里坐着,村人们肯定都知道他是来找您的了。如今你们两人一起销声匿迹,我只要告诉旁人,您被捕快带走了,就能不露破绽地解决这个难题了。老师,这些都是您教给我的智慧,您所说过的话,我没有一句会忘记。” 老师没有回答。他一定也在心里为我的忠诚而感动吧。而用一个邪灵兵器师的灵魂来打造邪灵兵器,恐怕是老师这丰富多彩的一生都没能做到的事情。眼下老师无法开口说话,我只能凭日常经验进行猜测:把夺取他人灵魂的灵魂封入兵器中,将可以打造出能在瞬间吞噬掉敌人魂魄的最恐怖的魂印兵器。上一把具有这样能力的魂印兵器,曾在九州大地上掀起腥风血雨,那就是辰月教主手中的法杖:苍银之月。 我将打造出第二把苍银之月,超越苍银之月的铸造者炼火佐赤,唯有这样,才能不辜负老师的殷切希望。 “还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您,老师,但今天我什么都对您坦白,”我的视线因为涌出的热泪而变得模糊,“一直以来,您都以为我是一个因为生病而过度发育,以至于身材比一般人高的畸形儿,但是您错了。我并不是一个特别高大的人类,而是一个侏儒的夸父,比起正常的夸父,我的身材简直矮得可怜。在我的家乡,在遥远的殇州雪原,在大雪山的夸父部落里,我受尽了家人的歧视和族人的侮辱,这才逃了出来,逃到越州。是您不嫌我长相怪异,收留了我,在我的心目中……您就是我的父亲!” 老师依然沉默着。自己的灵魂能永远看着儿子成长,他的心里会有多么的喜悦和满足呵。 我离开老师,开动机关回到了地面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在透过墙缝照shè进来。我左看右看,发现忘了把捕快的刀带上来,只能在厨房里抄起最大的那把菜刀,对着自己的脸用力划了下去。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家酒店新的老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躲着人,虽然身躯矮小,这张脸上属于夸父族的特征还是迟早会被看出来。殇州大雪山里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那样黑暗而沉重,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宁可被人当做一个破了相的丑八怪,也绝不愿被认出是个夸父,而让人有嘲笑我侏儒的机会。 我小心地处理好伤口,正打算回到地下去陪老师说话,敲门声却突然响起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已经是一店之主,需要在白天照料这家酒店了。 我开了门,敲门的客商被我的脸吓了一跳,我含糊地告诉他夜间遇盗,被砍了一刀。客商不由嗟叹连连,说如今这个世道,在什么地方待着都难求平安。 “连天启城里的皇上都死啦!”客商摇晃着脑袋,“说是病死的,鬼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唉,这个世道哟……三皇子杀死了和他争夺的兄弟,做了新皇上,刚刚颁布了年号。以后咱们的年号就是圣德啦!” 菊与刀 白北五 圣王七年七月。 百里恬、范雨时、苏秀行、古lún俄。 南淮夜幕。 金盏菊家族与杀人刀的初相会。 1、 当百里冀战死的消息传到南淮时,百里恬正在房顶上看星星。 象征战争的北辰晦暗无光,听管家七公说,这是那颗看不见的,叫做谷玄的星星吞噬了北辰的光芒。百里恬努力分辨着北辰七星的形状,当他的父亲,唐国国主百里冀远征北陆时,它们分明是明亮的,可是眼下,就是那颗叫“辅”的伴星,都散发出比北辰主星更加耀眼的光芒。 就在这个时候,百里征的黄马奔进了院子。 家丁涌上去,将百里征搀下马,这个三十八岁的勇将已经头发散乱,浑身血迹。他并未发现在房顶的百里恬,但百里恬却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三叔。 “我的父亲呢?”问题在百里恬的心里盘旋,但终于没有问出来,他呆立在冷意渐起的房顶上,看着百里征被抬下马,家将和仆役好似无头苍蝇般乱撞,似乎在高喊着什么,有人在门槛上绊倒,有人点起灯笼,还有人奔出门去。 百里恬的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知道此刻院中已经一片嘈杂,但他就是听不到那些从急速开合的口中叫出的声音,也听不到快速的脚步声,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移动。 直到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公子,下去吧。” 百里恬仿佛被抽空了力量,身子一斜,几乎滑下房顶,那只手稳稳托住他的肘,将这个呆滞的少年搀下房顶。百里恬侧过脸,看到了七公那张熟悉的脸,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小声问:“七公,是不是父亲……” 七公眯缝着眼,半晌才回话道:“公子,我们进屋再说。” 这话完全不能让百里恬安心。 七公是随着百里恬的母亲苏氏来到百里家的,虽然只有四十岁,但论及辈分,还是百里恬的舅公,本来是百里恬母亲的娘家亲戚,但在百里家的上一任管家平伯病死后,就继任了总管的职务,几年下来竟然整顿得有声有色,就是百里家的大fù胡氏亦对他信赖有加。 此刻,家丁纷纷为他和百里恬闪开道路,他们就一路走到了正堂。 胡氏和苏氏已经坐在了大堂的正中,边上还空着几个位子,百里恬看到自己的三叔百里征正瘫坐在一个软榻上,几个仆fù在给他解开衣甲,端着不知什么朝他口中送。百里恬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却立即被七公按住肩膀,强转到下首的椅子上,低声说:“莫乱动。”百里恬没有挣开肩膀上的大手,但仍叫了一声:“三叔!” 百里征似乎没有反应。但苏氏却立即把脸转了过来,面色十分不豫,似乎要站起来责备这个没规矩的孩子,胡氏伸手拉了拉她,她方才把半起的身子坐回椅子。但百里恬已经看到自己母亲和大母的脸色,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凝重。 大堂内外一片混乱,此刻府中人本应已经睡下,但仆人们在把纯素的灯笼挂起来,七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百里恬,在大厅外开始指挥。 百里恬犹豫了一下,正要站起来,又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他回头看时,发现是自己的兄长百里恒。百里恒脸上毫无血色,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将百里恬也带着坐下,这个一向照顾他的大哥此刻的声音有些颤抖:“小恬,别乱走,别乱走……”他一连说了好几次,百里恬感到他的手非常凉,而且湿。 “到底怎么了……”百里恬看着他的哥哥,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捏疼了,但百里恒没有说话。 大门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百里恬寻声望去,是二叔百里辽和四叔百里驰,他们并不住在主宅,想来是刚刚赶到,百里驰甚至还穿着不同款式的靴子。百里辽进门先朝两位主fù施礼,百里驰已经叫出声:“三哥!大哥他……” 此刻百里征正在被一个仆fù按摩心口,闻言便要推开那fù人,却竟没有推动,只是痛叫道:“全完了!大哥,五弟,八千子弟,全被害死了!” 百里恬霍地站起,但此刻没有人关注他,大堂之中一片骚乱。胡氏朝后一仰,竟昏了过去。苏氏急忙搀住她,百里恒也跑上去,摩胸口掐上唇,又有丫鬟递上嗅剂。下面的百里辽和百里驰已经冲到百里征的身边,百里辽拉住他的手,百里驰想伸手拔剑却发现根本没带,只能挥臂怒喝:“这些贼蛮子!” “不是蛮子……”这句虚弱的话却让厅堂安静下来。 “探子说三国联军在天启下力战惨败……但终究只是道听途说。”百里辽缓缓道:“老三,到底出了什么事。” 百里征猛地挺身大呼:“是辰月!是古lún俄那妖人!” 百里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却听得大厅门咣当一声关上,七公靠在门口,脸色铁青,低头道:“二爷,这事儿不能传出去。” 百里辽微微颔首,略提高声音说:“你们都听着了,谁敢多嘴,休怪我剑下无情。”那些仆fù都唯唯瑟缩。 百里征开始讲述那惨烈的战斗与最无耻的背叛,百里恬捏紧白净的拳头,几个叔叔在大厅的另一端挥舞着手臂,这让他回想起出征勤王时百里家的争论场景,但其中已经没有父亲的身影。 他知道,在屋顶上看星星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回了。 在他神思恍惚中,只听到百里征嘶哑地叫出百里冀在砍下自己头颅前的诅咒:“百里家的子孙即使只剩下一人,也要用钉子钉入古lún俄的咽喉!” “在那之前,百里家就已经不会有子孙了。” 薛旭将兜帽朝下拉了拉,对陶慕玄说:“百里冀现在有两个儿子,百里辽只有一个私生子,百里驰虽然是个粗人,却有三儿两女,百里湛妻子都死在安南,自己也死在蛮族手里,这支就算绝了。” 陶慕玄远远看着黑暗中的南淮城,轻轻地说:“薛将军,我知道你喜欢当面作战,但百里家现在就好似一只刺猬,你去踢他时,会弄痛你的脚,但如果只是用根dú针扎进去,他就会露出柔软的肚皮……”他举起一只拳头,缓缓张开手指,如同一朵妖异的白花开在黑沉沉的夜中。 薛旭嘴角牵动了一下,带动右脸上那道可怕的疤痕,他把手也举起来,轻握成拳,在耳边快速而小幅度地摆动了一下,树林中那幢幢的黑影就一起动了起来,那些外罩黑色披风的骑士策着包了蹄子的骏马,如黑色的河水流过薛旭和陶慕玄,无声地向南淮流去,夜色中,黑色披风外银色的星星和弯月标记如同水面的波光。 百里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拉回房间睡觉的了。 事实上父亲战败的消息已经传进南淮数日,但确切消息的到来还是令他产生了巨大的不真实感。七公的妻子音夫人亲手把他扶上床,掖好被子,方才带上门出去。“明天你的哥哥会出发去扶灵回来,你也要多准备一下,家里的担子从此要有一半落在你头上了。” 这些话打在他头上,让这个十五岁的小孩子无法接受。他不能理解担子是什么东西,但他从这些后果中非常不情愿地导出了一个前提 唐国百里家的国君,他的父亲,死了。 是啊,百里征已经说过了,他的母亲在离开大堂前也说过了,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这已经无可逃避,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窗外的北辰依旧无光,而此刻,就连辅星都湮没在沉沉夜色中。 音夫人把耳朵从门边移开,屋里的少年并没有发出哭声,她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的丈夫也站到了身后:“大少爷睡下了,明天要跟四爷去天启,小少爷呢?” “刚刚睡下,他很坚强,不愧是将门虎子。”她叹了口气,“老爷这下可把咱们推到风口浪尖儿了。” 七公抚了抚妻子的头发,“无暇,古lún俄天下奇才,这是早晚的事儿,我看这才是刚开始呢。” 音夫人摆了摆头道:“今天夫人的情绪也不太好,我去陪她一下,你早些休息吧。” “休息……”七公抬起头看着星空,“是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休息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但即使睿智如七公,也不会想到辰月的动作是如此的迅速。 胡阿祥从唐国军队退役已经有二十三年,他在南淮有一个打更的工作,每月可以得到四个银毫,虽然并不很多,但住所和衣物都由军营供给,对这个跛脚的老家伙来说,已经足够了。 十多年的从军生涯,让胡阿祥感到今日的南淮暗潮涌动,西门的守军似乎号坎有些不同,百里家所在的坊更已经被兵丁守得严实。还有一些快马在几个百里家的大宅之间奔行,有一次几乎把他挂倒。胡阿祥不敢在路面上行走,只是贴着墙根,巡行着自己打更的路线:从南门到西南角楼。 就在胡阿祥走到南门西侧的时候,他感到有黏湿的东西瞬间弥漫在四周,灯笼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他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周围都是一片湿淋淋的雾气,近在咫尺的城墙竟完全在目力范围内消失。 怎么会有这么大、这么快的雾?而且还是在夜里? 一阵透骨的寒意让他从尾椎一直冷了上去,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战场,蛮族的骑兵搜索着倒下的尸体,他在尸堆中强忍了两天两夜,然后爬出生天,死亡的感觉如今再次出现在他的周围,令这个老兵身上起了一粒料的鸡皮疙瘩。 他举起梆子,他想要敲响它,他还记得紧急的军事节奏,但如同巨蛇般盘绕的雾气以及芒刺在背的寒意,清晰地告诉他,此刻绝对不能发出声音。 他的手颤抖着,更槌几乎拿捏不住。他听到雾气中有奇怪的声音,在分辨出那些模糊的声音是什么之前,他听到了城门打开的声音,这是他所熟悉的声音,他几乎耗尽全部力气转过身,迎面从雾中冲出的,是一匹无声的黑色的骏马,他最后看到的,是一道无比凌厉的刀光。 百里恬走在血染的土地上,远处矗立着巨大的城墙,那似乎是天启。在他小时候,父亲曾经带他去天启游玩过,但当他想看清城门的匾额时,却完全无法凝聚目力。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好似血沼的地面上,血腥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周围,他四下张望,只看到残肢断臂和散落的兵刃旗纛,以及,在远方一个挺立的人形,没有头颅的人形。百里恬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百里冀,他狂奔过去,却怎么也无法接近,只听到父亲的吼声:“即使只有一个人,也要把钉子钉进古lún俄的喉咙!” 他骤然惊醒。 冷汗湿透了百里恬的床铺,他翻身坐起,窗外已经一片大亮,丫鬟阿惜为他披上纯白的外衣,百里恬一把抓住她的手:“昨天……是不是三叔回来了。”阿惜吓了一跳,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少爷莫不是……”百里恬留意到她已经换了一身素衣,心不由得绞了一下:“果然……是真的……” 就在他们都有些呆滞的时候,百里恬的表弟苏秀行突然跑了进来:“表哥!姑姑叫你起来就去大堂。”百里恬看到这个表弟也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装,不由得眼眶一热,快步走出门去,却听到苏秀行叫道:“哥哥留神!” 百里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把青钢剑已经逼近了眼前,百里恬退了一步,正看到一个大汉穿着自己不认识的甲胄,一脸凶相地喝道:“小鬼,不要乱走!” 苏秀行赶紧从后边钻出来,用小手指着那兵丁说:“放下你的刀子!这是我们百里家的公子!” 那兵丁深深看了百里恬一眼,缓缓将剑放低,却并没入鞘,也不行礼便转身继续站着。 “无礼!”百里恬有些恼怒,“这是哪里来的野兵?” 苏秀行和阿惜几乎同时把他拉到身后,推着他朝大堂走:“不要作声,昨天辰月进城了,现在要开宗祠会呢。” “辰月!”百里恬猛地震了一下,他扭过身子,看到在院落中站了很多从没有见过的士兵,个个身材彪悍,穿着鱼鳞铁甲,黑色的披风上闪烁着银丝的图案,看上去好似弯刀和剑的jiāo叉,百里恬未来得及细看,已经被拉出了跨院。 “放开我。”百里恬挣了几下,却发现自己这个表弟的手实在紧,虽然比自己还矮半个头,但完全挣脱不开,只好改为劝说:“小行,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会让这些混蛋进来的!他们是凶手啊!” 苏秀行脚步稍微慢了一些,压低声音说:“二爷今天召开宗祠会议,你什么都不要说。” “可是他们是辰月的人!” “……嘘。”苏秀行没有回应,带着百里恬走出步廊,来到百里家的大厅,却见有几个黑袍的人在院中无声地站立,面目隐藏在兜帽中,显得格外刺眼。百里恬只听得上面已经吵做一团,一个沉稳的声音正在说:“老四,别急。”听声音却是百里家宗祠的领袖,百里冀的二弟百里辽。 一声怒喝从里面传出:“二哥!三哥说的什么,你当放屁吗!” 百里恬精神一振,他听出是百里驰的声音,这个四叔平时总被父亲说什么“有勇无谋”、“眼高手低”,但此刻他的声音听来竟是如此可靠,百里恬探头看时,正看到百里驰怒气冲冲闯出大堂,和他打了个照面,话也不说就擦肩而过。跟在他后边的是满眼通红的百里恒,这个长兄看了百里恬一眼,疾速地说了一句:“我去扶灵,你小心。”就匆匆地跟在百里驰后边小跑着走了。 那些院子里的黑袍人并没有拦阻这两个朝外走的家伙,让出了一条路。百里恬没有来得及奇怪,就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在叫他:“恬儿。”这声音有些沙哑,但却出人意表的镇定,以至于百里恬竟从这两个字中平静下来,整了整衣领,走进百里家宗祠的大堂。 正在对峙的百里辽和薛旭同时转头看向这个走进来的孩子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岁上下,眼圈红肿,眉目间依稀有百里冀的风采一定是百里家的次子了。薛旭这样想着,看了看刚才呼唤他的女人,那应该是百里冀的妾室苏氏,比起那个哭哭啼啼的正室胡氏,这个苏氏看上去要镇定得多,薛旭看着百里恬从自己的身边走过,这个孩子似乎故意没有去看他,只是梗着脖子直直地走上去。 但他的步伐很僵硬。薛旭的嘴角又稍稍牵动了一下:毕竟只是个小鬼啊。 百里恬没有看那个将军,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抽出小刀去刺他,他的脖子僵得有些发痛,从那个黑披风的将军身边走过,坐到了自己母亲的边上。苏氏立即把手紧紧地攥在他的手腕上,冰凉,但却有力。 薛旭扫了一眼大堂,百里征据说在后宅中养伤,再除去刚刚闯出去的百里驰和百里恒,几乎所有的百里家成员都在这里了。身为一个折冲将军,能够在这一方强豪的诸侯本家颐指气使,也实在令他有些飘然。 百里辽咳嗽了一声,微微欠身,对那鱼鳞钢甲上镂刻着星月符记的将军道:“如您所见,百里家对皇帝一片赤诚,我将协同将军,整饬唐国的政务,还请将军在大教宗与皇上面前美言。” 薛旭颔首道:“常言道马无头不行,百里冀已经捐躯,还请百里先生尽快代理百里家的家主之位,免生枝节。” 胡氏突然抬起头,正要说话,百里家的长老百里洛却已经开口:“薛将军,南淮百里家家主之位,要经宗祠会议审定,还需天启派宗正寺卿观礼,方可定夺。将军虽有雷霆之威,但对我世家之礼,只怕还有所未知。” 百里恬此刻已坐定,看到大厅正中那个凶神恶煞般的武将走向白须飘飘的百里洛,将脸凑在他枯瘦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大教宗明见万里,又怎会不知这些礼数。” 他向后一退,让出了原本站在他边上的一个人。 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个穿素袍的文士,当薛旭朝后一退时,这个人向前踏了一步,仿佛一下子将光都吸到了他的身上,他将目光环视了一周,特别在七公的脸上停了一下,然后优雅地施礼:“大胤宗正寺丞,陶慕玄,奉旨观礼唐百里家家主继位。” 百里驰愤怒地策马出城,城门的兵丁已经换成了二哥百里辽的私兵,当中还掺杂着几个黑袍的陌生兵丁,从甲胄看似乎是来自皇城的羽林天军。百里驰扬起马鞭,他们就退缩了,任由他带着百里恒和十几个亲兵闯出城门。 “四叔,他们怎么来的?”百里恒终于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问题。他一醒来,就发现整个南淮的要冲都被陌生的士兵和黑袍人掌控,而二叔百里辽则一直要他们隐忍配合,还派出自己的私兵去协助那些辰月的家伙维持秩序。 “有内鬼!”百里驰回过头:“我看老二就不是个好东西,否则他怎么会这么快就配合起那帮混蛋!”他一路策马走上小丘,一个亲兵过来行礼道:“将军,夫人和公子的车队被挡在城门了。” 百里驰怒道:“我的令箭难道不管用吗!” 百里恒有些错愕,他原本以为四叔是带他去扶灵的,但听起来,竟然是要合家逃难了。“我的母亲和弟弟……”他嗫嚅着。百里驰瞥了他一眼:“你是大哥留下的后,能保一个是一个。” 才说到这里,百里驰突然大喝一声,朝后一仰,百里恒一惊,只见一道乌光从百里驰的胸前擦过,消失在眼角余光中。百里恒下意识扭头时,就见到了扑面而来的道道黑光。跟着好似一柄大锤敲在自己的肩头,将他从马上打飞,重重摔在地上。 当他在空中的时候,听到了那锐烈的风声与亲兵们的惨叫。 当他落地的时候,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亲兵队长,在他的头上,一支黑色的弩箭从他的左额shè入,右额穿出,死鱼般的眼珠看着百里恒的方向。 百里恒努力抬头,腥咸的液体涌入他的口腔,他呛咳起来,模糊中他见到自己的四叔从马后跳起来,抽出刀大呼着冲向百里恒的身后,然后响起了刀锋破空与金属的相碰声。 百里恒想扭转身体,却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完全无法动弹,尖锐的痛楚开始迸发出来,他看到在地上挣扎的马匹和亲兵,血雾和灰尘慢慢地扬起来又落下,那些呻吟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而身后金属与ròu体切割的声音却无比的近与真实。 骤然间,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有脚步声接近他,然后一个冷冰而灼热的东西从他的后颈chā了进去。 百里恒至死也没有看到凶手。 百里恬突然打了个寒战。 他的心突然慌乱起来。 此刻已经是下午时分,百里辽已经将陶慕玄和其他百里家的长老请进长屋,他则留在外面。他的母亲坐在他的边上,手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腕。百里冀的正室胡氏也已经作为百里冀的遗孀列席宗祠会议,但身为侧室和庶子,他们就只能坐在外厅等候。 在他们的对面坐着的,是那面上有狰狞刀疤的将军薛旭,他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苏氏的身躯,与其说是猥亵,倒更接近凶残。 苏氏低垂眼帘,将那目光全部挡在外面,白净的面上没有露出一点不悦之色。薛旭叉着双腿,终于有些耐不住地说:“夫人,该吃中饭了吧。” 旁边立着的七公上前一步道:“将军,宗祠会开不完,我们这里是不能开伙的,您虽有雷霆之威,但对我们世家之礼,只怕还有所未知。” 薛旭面皮有些紧,一按桌子,倏地站起,身上甲叶子整齐地唰了一声,人已经立在厅心,百里恬吓了一跳,但苏氏的手在案下紧紧抓着他,让他依然稳稳跪坐在案后,动也未动。薛旭看了看这两母子,转身朝外走去,低声喝道:“备餐。”两个来自京城的兵丁跟着他走了出去。 眼看他走出厅去,百里恬方才稍稍把挺直的腰松了一松,正要问话,苏氏却先开口对七公说:“七公,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徒逞口舌之利,没有什么好处。”七公低着头,低声说:“夫人,现下服软,也不见得就有好事。” 苏氏抬起眼,看了看这个忠心耿耿跟随她二十年的管家,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2、 “既然陶慕玄已经下手了,那小的也不能留。”薛旭大口吞下茶泡的饼,用脖子上系的深红汗巾揩了揩嘴角,脸上的刀疤都在放着汗光:“做利索些,别让人看咱们京尉的笑话。” 在对面的暗影中,一个穿皮软甲的人单膝跪地,俯了下身,就倒退着进了走廊,再一眨眼,就已经看不见了。 他是天启羽林天军骑都尉杨拓石手下最为得力的斥候孟鹊,十年前被称为快腿小孟,现在则被称为快腿,不需要姓氏作为区分,他就是天启最快的腿。此次被调给薛旭做助手,他刚刚从城外回来,给薛旭带来了百里驰和百里恒被诛杀的消息,而现在他要去取下百里恬的xìng命。 孟鹊快速地闪过走廊和垂花门,百里家虽然很大,但比起天启的贵族公卿来,也不过伯仲之间,他有信心不让那个百里家的小儿子见到第二天的阳光。 他摸了摸袖子里的短刃,这是从河络那里购买的弯刀,拿在人族的手中正好作为匕首,无论是弧度还是宽窄,都适合从背后割断别人的脖颈或刺入肝脏,宛州的丝细密地缠在匕首的柄上,抚摸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快感。孟鹊的双手缩在袖筒里,虽然这百里家的主宅已经进驻了八十名京尉和羽林天军,但他还是本能地掩藏起自己的身形,如同幽灵般在下午的宅邸中穿梭。 就在他快要摸清百里恬的跨院时,听到云板的连续敲击声,三下,然后又是三下。孟鹊心中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团烟气从宗祠方向升起,紧跟着,有篥的声音响起,也是三下一顿。“果然是已经选出了新的家主么?”孟鹊这样想着,突然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fù人从那院中走出,身形袅娜,颇具风韵,一双妙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瞟到他的身上。 孟鹊心中一凛,在十多年的斥候生涯中,他最为自豪的并非一双飞檐走壁的快腿,而是对周遭形式的判断,能在敌人发现他之前就事先趋避,但这个fù人倏忽出现,竟让他就那么直接地出现在视野中,让他仿佛在洗澡时被人看光了一般,说不出的别扭。“因为这个fù人没有杀气,而且我刚才又在注意云板传讯吧”,他这样开解自己,一边站直了身体,哑着嗓子问:“大姐,这儿是百里征将军的卧房么?” fù人上下看了看孟鹊,答道:“军爷,三将军的院子不在这儿,您往别处找吧。”随手朝西指了指。这声音却非常年轻,孟鹊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看上去又好似二十多岁的少fù,孟鹊咪了下眼,努力将眼神从她的曲线上移开,转身快步离开。 直到绕过了墙角,孟鹊才突然醒觉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他猛地回头,那小院的门已经紧闭了。孟鹊仔细回想了一下百里家的草图,那院子应该就是百里恬的住所,但那女人是谁呢?从衣着和首饰上看,应该不是苏氏本人,倒像是个地位颇高的嬷嬷。但她却几次让自己的反应失措,孟鹊抚摸着自己的短刀,“也许不得不多刺杀一个人……”他这样想着。 就在他继续探路的时候,一个穿白衣的家丁敲着梆子在过道中快速穿行,口中低声嘟嚷着:“宗祠承祧,百里长青。宗祠承祧,百里长青。”孟鹊知道,这些人在百里祖居中穿行之后,就会继续走出大门,到全城公布这一消息。而晚上,将不会有什么活动,那时就是他动手刺杀百里恬的时候了。 孟鹊在南淮的街道中穿行,他已经对薛旭汇报了结果,此刻他需要休息。这个城市充满着敌意,虽然新的家主百里辽一脸真诚,薛将军也说可以信任他,但孟鹊并不这样想,他还是要按照自己的习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入夜。 街道上的行人十分稀少,虽然南淮是著名的繁华都市,但接连发生的事件已经令整座城市感到了山雨yù来之势,街面上除了百里辽的私兵稀稀拉拉地走过,就是张贴安民告示的家丁。 孟鹊转进一条暗巷,低头看了看巷口的灰尘,朝前走了几步,爬上一棵大槐树,拿出水囊喝了一口水。这是他早已看好的三处藏身地之一,他望着远处暮霭中的百里主家府邸,心中不期然又浮现起那个美貌的少fù。 心中一凛,巷口的灰尘似乎浮动了一下,孟鹊缓缓将手按在刀柄上,看到一个人从巷子里走出去。 是的,不是走进来,而是走出去。 孟鹊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完全没有看到这个人如何从自己的下方经过,甚至在他出现在巷口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难道是秘术?”他知道这次一同前来的陶慕玄有着这种能力,但这个人显然不太像陶慕玄,这个人已经回过头,对树上潜藏得很好的孟鹊笑了一下,孟鹊认出了他。 苏藻,四十岁,被称为七公,百里主家管家,百里冀侧室苏氏娘家堂舅。 孟鹊闪电般想起这名字时,手中的匕首已经投了出去。 就在他挥出小臂的时候,突然胳膊一轻,半截前臂脱离了他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下坠,那匕首也已经脱了他的控制,无力地坠在地上,他瞪大眼睛,朝后一跃,伸左手去掏哨子,但就在他起跳的时候,他的左脚脱离了身体,在他掏出哨子的瞬间,他的左手脱离了身体,在他要发出惨叫的时候,他的头也脱离了身体。 苏藻微微转动了一下手腕,半空中响起一些细微的嗡嗡声,一些雾一般的血气在空中划出一些蛛网般的痕迹,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收到了苏藻的袖子中,他转过身,用手在脸上抹了抹,身形佝偻下去,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普通老者,一步三晃地离开,在他的身后,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人将孟鹊的尸块收入一个皮口袋,另一个好像更夫的人开始擦地。 天启,天墟。 “谷玄当空的时候,那些辅星也会动起来。”范雨时缓缓睁开眼。 他面前放着十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报告,分别来自他的得力干将陶慕玄、军方的薛旭以及他在南淮的眼线。百里辽接受了辰月的招安,百里征被软禁,百里宗祠党选举了百里辽为新一代家主,百里驰和百里恒都被杀死在城外,百里征的妻儿在城外被安排失踪。虽然其中有一些小小的争功导致的行为急躁,但整体上都是好消息,然则有一件事,却让他的心有些放不下。 薛旭派去刺杀百里恬的孟鹊失踪了。即使他安排在城内的眼线也没有找出任何痕迹,这个人如同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说明他下落的线索。但没有线索,本身就是线索。 身为辰月“yīn”的教长,范雨时掌握着辰月敌人或可能的敌人们的种种情报,在他的脑中,记录着九州各种可怕的秘密。他拿起两份报告,再次对照了一遍,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几分。“没有任何痕迹……”范雨时的手指轻轻弹着桌面:“难道要启动‘刀耕’了吗?” 他站起身,颀长身形外的黑丝长袍如流水般拂动,走出粗石砥砺的长廊,穿过黑曜石的大门,一路上的执守和思玄们都向他恭敬施礼。范雨时一双凤目并不顾盼,面色十分凝重,二十年前,他还是“yīn”的教司时,参与制定了“刀耕”计划,向一个同样在黑暗中的庞大力量埋下了渗透的种子,现在辰月已经成为国教,站立在天下的目光中,但那个黑暗的势力却依然在九州的缝隙中蔓延。 蛮族不足畏,宗祠不足惧,就是天驱这个辰月的夙敌,在这个时代也黯淡了光芒,然而范雨时敏锐地感到,在千里之外的南淮城中,有一股可怕的黑暗力量已经被辰月搅动,就要浮出水面了。 他走上高耸入云的天梯,向石制高座上的古lún俄行礼。 古lún俄没有问他,只是抬起手轻轻地说:“你去吧。” 百里恬发现南淮的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辰月的军队似乎没有更多行动,但他的哥哥和四叔一家都不见了,有仆人说他们被辰月的人杀死了,但是二叔百里辽怒斥了这种说法。 三叔百里征说这叫“忍辱负重”,但母亲似乎不这么认为。大娘胡氏每天以泪洗面,管家七公很少出现,但七公的夫人音无暇倒是经常来看望他,她本来是苏氏的丫鬟,后来嫁给了七公,七公不在的时候,她就担起了不少家务,其中很多是处理原来的仆人与百里辽家丁的矛盾。 是的,百里辽已经搬进了百里家的主宅,还多了不少不知从哪里来的私兵,他们似乎对百里恬很不满意,眼神里总有一些怪异的神色。 但就在这天,百里辽却来到了百里恬的院子。 他坐在椅子上,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他突然说:“你想报仇吗?” 百里恬骤然屏住了呼吸,只听这个二叔非常缓慢地说:“只有一种人能帮到你,他们叫做天罗。” “只有天罗可以对抗辰月,而你必须找出他们。”百里辽这样说着,却注意到百里恬的眼神有些变化。 百里恬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但他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听过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好似专犁又或虎蛟一样,给他以洪荒怪兽的感觉,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因何有这种印象。这感觉让百里恬有些恍惚,以至于没有留意到百里辽又在叫他的名字。 百里辽发现百里恬的目光有些迷惘,咳嗽了一声:“小恬,你在听我说话吗?” 百里恬定了下神:“叔叔,天罗是什么人?”百里辽仔细看着这个少年的眼睛,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似乎已经在半年中长大了很多,他不再对那些穿着黑袍的人怒目而视,对那些百里辽带来的家丁也虚礼以待,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南淮默默地生存下去,对短短几个月前天启城下的那血的宣言,他仿佛已经忘得精光。 百里辽并没有相信,这个少年的眼神与半年前完全不同,他更像现在的自己,在面具之下,掩藏着一些深不见底的东西。因此他只是道:“天罗是九州最厉害和最隐蔽的杀手组织,过去他们潜藏在民间,从来不和我们这些朝堂之人及辰月冲突,但是现在不同了。”他看了看房门,仿佛在等待谁接一句话,但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的枝杈照耀在院子里,泛起一片白光,令得这突然之间的安静显得有些莫名的嘈杂。百里辽转回头,对百里恬说:“天罗已经在这个城市里了。” “是吗。”百里恬很平静地回答:“叔叔是百里家的家主,叔叔怎么说,侄儿便如何做。” 这回答四平八稳,反让百里辽顿了一下,在突然的静谧中,院子里的树影轻轻晃动,却毫无声息。百里辽注意到自己侄子的袖子在微微地抖动着。“毕竟还是年轻啊……”他这样想。 音夫人也看到了这一点,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捏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她站在那棵槐树的主枝上,但院子里和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她。阳光没有投shè出她的影子,那些巡行的家丁们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发现她即使他们经常把目光投向树荫。 音夫人听到百里辽压低声音说:“天罗无处不在,即使在我们南淮,也有他们的势力。”虽然这声音非常微弱,但在密罗法术的采纳下,却如同响在耳边,令她心中一惊。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母亲的身边就有天罗的人在保护她以及你。”百里辽的目光再次扫过庭院,音夫人没有动,她知道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虽然无法看透幻术,但也不可小窥。 天罗从不小窥任何人。 百里辽的语气很肯定,这让音夫人有一些吃惊,以她的情报,百里辽本不应知道这些,这就是说,另有高人指点了他。音夫人很快想到了那个叫陶慕玄的人,他的身上充满着谷玄特有的气息,比起一看就是军旅出身的薛旭来,这个人更像辰月的核心人物。 但接下来百里辽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几乎从树上滑落:“……所以,你必须离开南淮,去找到天罗的宗家。” “教长,百里辽会说动那个小孩子么?”陶慕玄恭敬地问。 在他的对面,端坐着范雨时,辰月yīn阳寂三部中“yīn”之教长,古lún俄最信任的心腹,同时,也是“刀耕”计划的创立者。 辰月立教,无虑千年,多掩藏于暗中cāo弄天下大势,似古lún俄这般公然立于庙堂之上的,可谓旷古未有。然则如此从暗到明,难免为天下之敌。身为曾潜藏在九州最深处的秘密教派,辰月知道最具威胁的敌人并非来自光天化日,而是那些在下水道和腐烂叶片下游弋的dú蛇。 因此在十八年前,一项名为“刀耕”的计划开始进行。其时范雨时还是一个教司,而如今权倾天下的古lún俄也还是只是乘坐墨幡长车奔行在九州原野之上。 此刻,这项计划或许可以收成了。范雨时并不知道古lún俄怎么想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范雨时自己却宁愿刀耕永远沉睡下去,因为它的启动,就代表着辰月开始对九州另一个庞大的地下王朝的战争开始了。 他这样思考着,没有回答陶慕玄的问题,直到陶慕玄又问了一次。 范雨时张开凤目,看着这个修习有成的弟子:“百里辽老jiān巨猾,虽然领兵打仗不行,但搞起yīn谋来比他哥哥强得多了。” “那就是说他说动那小孩子很轻松了?”陶慕玄松了口气,却看到范雨时微微把头探向自己,缓缓说:“不,我是说他不会按照我们教他说的去说。” 陶慕玄身子微微一动,但终究没有站起来,他看到范雨时浑浊的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这表示一切都在这个老人的掌握中。 范雨时伸出一根手指:“百里辽向我们投诚也好、想挖出天罗也好,都是为了稳固他在唐国的地位,不是因为他相信辰月。记着这一点,便知道他的变化底线。”陶慕玄正了正身,只听那老人继续说:“我们让百里辽告诉他侄子,去求助天罗的人来对付我们,但现在我们的目的不是找到这个城市中的天罗,而是天罗山堂。” 陶慕玄悚然一惊,他一直以为这四个字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说,但从教长口中说出,无疑就肯定了它的存在,范雨时自己也顿了一下,不由得回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雨中的村落那真的是天罗山堂么? 在范雨时的左边胳膊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那是在那个村落留下的,道道刀丝,重重人影,当时已经是教司的范雨时连续bào发使用印池法术,借着雨势的掩护,折损了三个得力教众,方才逃出那个村庄。但当辰月掌握了天下大势后,范雨时却发现那个村庄已经空无一人,成了一座死村。 天罗山堂,每十年出现一次,每次都在你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方。当它出现时,各地的天罗首领收到召唤,从九州集结到山堂所在,将自己十年的收入所得献上,然后回到暗处,等待下一个十年的召唤。 范雨时不知道这个情报的真实姓有多少,这已经是他所掌握的最接近事实的推断。 “从这里能找到天罗山堂?”陶慕玄问。 “你不要忘了,现在百里恬的母亲姓苏。”范雨时道:“苏这个姓,是我们所知道的天罗三姓之一。这无论如何不能忽视。” 陶慕玄小心地道:“在教长到达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探察过,苏氏是南淮yào商苏定昭的女儿,身家很清白。” “姓苏的可不止她一个……天罗不是那些腐朽的世家贵族,摆在表面上最光鲜的,未必就是他们最重要的。”范雨时的目光穿过陶慕玄,一直看到不知名的所在:“所以我叫百里辽去让苏管家随行了。” “七公?”百里恬一惊:“他是……天罗?” 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里辽急忙地将手摆了一摆,回头看向外面,蝉鸣依旧,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的声音压了下去:“小恬……事实上,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人能帮你找到天罗,那恐怕只有他了。” “为什么?” 百里辽迟疑了一下,突然抬起眼:“是辰月的人说的。” 他看到百里恬的身躯突然僵硬了一下,于是放慢了语速:“小恬,叔叔确实和辰月的人有来往,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他们已经下手害了你的叔叔和哥哥,我不能让他们再害百里家的其他人。不是我说大哥,他把百里家的精锐子弟都……消磨在了打蛮族上,若是飞虎骑或者镇冲七营还在,我又怎会对辰月的那几个狗贼低声下气!” 百里恬把眼神低了下去,他知道这个叔父试图阻止父亲把所有精锐带去征伐北陆,现在听起来,竟似乎有着先见之明。但他固执地不肯认为自己的父亲犯下了错误。 百里辽早已知道这个侄子的脾气,本也不指望他就此放开心怀,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现在他们说苏七是天罗的人,让我把他抓起来。我借口不能打草惊蛇,把这事压了三天,但现在辰月一个教长就要到南淮,我却找不到苏管家了。辰月虽然很多事都很yīn险,但我相信这次他们说得对,苏管家可能真的是一个天罗。” 百里恬想了想:“那么,我应该去问他么?” “不止如此,你应该让他介绍天罗给你。”百里辽的嘴角上翘了一下:“能阻止辰月的,只有天罗了。” 白色的纱帐依旧挂在主宅的大堂前,虽然已经开始晚飨,但气氛仍十分沉闷。胡氏因为失去了儿子,一直卧床不起,只有暂代家主之位的百里辽有时会去探视一下。在主席用膳的只有苏氏一人,而正值丧期,她也只能进食素碟盛放的一些冷粥和冻齑,虽然制作可称精良,但终究只是素菜,她的面色也明显地苍白了很多。 百里恬在下首望着母亲明显消瘦的面颊,不知该如何开口提出下午叔叔给他的建议,手中的木匙在碗中打转,将粳米碾得粉碎。 苏氏显然已经注意到自己孩子的反常,叹了口气,将箸放在一边的瓷架上,立即有仆fù上来收拾了碗碟。苏氏轻声道:“小恬,一会来后堂说话。”就站起身,在一边的银盆里随意洗了洗手指,转到后面去了。 即使现在百里辽的私兵已经控制了整个百里家的主宅,但也不敢拦阻母子对谈。百里恬迅速吃完饭,转入后堂,却见到在自己母亲的身边,站着那个两天来都不知去向的管家,百里辽口中的天罗,苏七公。 百里恬心中一惊,向母亲行过礼,又对苏七公点了点头,苏七对他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百里恬的心静了下来,无论他是否天罗,他都是曾经抱着自己玩耍的人,但此刻他依然不知道是否要当着母亲的面说出苏七的身份。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苏氏却先开了口:“小恬,跪下。” 百里恬一惊,将袍子一提,跪在地上,只听母亲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严肃语调道:“百里家遭逢大变,主家后裔,只你一人,现在天启朝政昏暴,辰月弄权,南淮已经不再安稳。我现在委托管家苏藻带你去他的老家避祸,直到天下安定,方可回转,若天下就此沉沦……”她犹豫了一下:“你就不要回来了,为百里家留个后吧。” 百里恬猛然抬头:“母亲!” 苏氏把眼光转开,平静地道:“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早上就动身,不要让别人知道了,特别是你二叔。” 苏七上前一步,对百里恬说:“公子,若没有什么事,就早早歇息吧,我们要凌晨赶路。” 百里恬脑子一时有些混乱,站起身来方才想起正题:“啊……母亲,我……有些话要和您私下说。”他看了看苏七公,苏七扬声说:“夫人,公子,我先告退。”便退出房门随手将门掩上。 百里恬上前一步,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栀子香气,自从他行弱冠之礼后,已经很少有机会和母亲如此接近,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苏氏走到百里恬的侧面,伸出手,像过去一样开始整理他的头发。百里恬终于忍不住,抬起袖子迅速地擦了一下眼睛。咳嗽了一下,开口道:“母亲,二叔下午找过我。” 苏氏的手顿了顿:“他说了什么?” 百里恬斟酌了一下:“他说,他是假意投靠辰月,还说……嗯……七公是一个天罗。” 苏氏的手平顺地将他的簪子重新别在发髻里,平静地说:“我知道啊。” “天罗不是一个黑道组织吗?七公他已经说过了,他以前在天罗里还是个小头目,所以我让他带你去避一避,就是看重他的本事。”苏氏从袖子里拿起梳子,把百里恬的头发用力梳了几下:“仗义每多屠狗辈,你不要小看这些市井的强徒,可惜你过去没有多和他们接触,这次去避难,难免不能适应,要多听七公的话……” “可天罗不是普通的黑道组织啊!”百里恬略微提高了嗓音:“那是九州最厉害、最神秘的杀手组织!” 苏氏哦了一声:“谁告诉你的?你二叔?” 这让百里恬瞬间有些哑口无言,他想起所有这些对天罗的概念,都来自自己的二叔,但直到今天上午之前,自己明明还认为他是百里家的叛徒,为何就已经开始相信他的话了呢。 百里恬走出大堂,等在外面的除了他的丫鬟阿惜,还有表弟苏秀行,他们手里各提了一个灯笼,一见百里恬出屋,就迎上来。苏秀行看了看百里恬的脸:“表哥?你哭了?” 百里恬吸了一下鼻子,但并没有否认。母亲拒绝了他一起离开南淮的提议,这说明他将很长很长时间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这个长度。 苏秀行提着灯笼在前面,天色已经晚了,很多房间都已经熄灯,还有很多房间的主人,在这几天中已经离开了主宅,游廊有些空dàng,比起一年前的灯火辉煌,百里家似乎真的没落了。两个一前一后的灯笼把百里恬的影子照得游弋不定,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他们来到百里恬的小院。苏秀行过去也曾和百里恬一起晚上玩一回双陆,但这些天来,他都没有在晚上到这个院子来,今天他却径直地去推门。 但就在他伸手快要触到门的时候,三个人都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苏秀行像兔子一样朝后跳回来,抓着百里恬的肩膀,向后带去,却见那门吱呀一声打开,苏七公从里面走出来:“不用担心,没事了。” 苏秀行放开百里恬的衣服,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啊,七公……” 但苏七公的表情却很严肃:“快进来。” 三个人一进门,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阿惜“啊”的一声叫起来,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哔哔剥剥地烧了起来。苏秀行伸手扶住了她,她的手捂住嘴,一双眼睛盯着那两具尸体,既不敢看又不敢移开。 百里恬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两具尸体的样子实在过于惊悚,他们散开在地上,每个人都散成至少十块以上,但却还保持着整齐的构架,看起来好似被拆骨后装盘的羊羔,这涌上脑海的比喻让百里恬有些恶心,他将头抬起来不去看它们,却正对上了七公的眼神。 苏七公看着百里恬的眼中带了一些奇怪的神情,和之前的和善并不相同,更类似于好奇,当百里恬注意到他的时候,他立即回复了一贯的平和,对百里恬说:“这两个人,是天启的杀手。” 百里恬注意到他并没有说这是辰月的杀手。 但跟着,苏七公就从身后拿出了两个包裹:“这是你们的行李,去换衣服,我们立即离开南淮。” “什么?”百里恬睁大了眼:“现在?” 阿惜突然叫起来:“你们要去哪里?你们要干什么!”她向前冲了一步,好似要去扑苏七公,但是横在他们之间的,是满地殷红的血迹。她猛地转身,朝院门跑去,苏秀行伸了一下手,但没有拉到她,院门没有关,她却撞在了一个人怀里。 是音夫人。 她兀然地出现在门口,好似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阿惜被她抱在怀里,只微微挣动了一下,就悄无声息地瘫软在音夫人的臂弯中。这连串的变故让百里恬有些慌乱,他指着音夫人,声音有些变调:“你……你要干什么!你把她怎么了……放开她!” 音夫人本来很媚人的脸上罩了一层悲悯之色:“她没事,只是睡着了。等明天她醒过来,我会告诉她你们已经离开了。”话音很柔和,却格外令人信服,百里恬仔细看去,阿惜小小的身躯似乎确实还在微微起伏,他松了一口气,但更大的疑惑旋即浮上心头。 他转过身,苏七公已经把包裹挂在苏秀行的肩膀上,正在为他整理领口。百里恬吸了一口气:“七公,不是明天才走吗?” “有人来下手,说明咱们已经败露了,何况……”他看了看地上这两个人:“我本来就想立即动身的。” 百里恬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衣箱打开着,看起来已经有一些衣服被拿了出去,床上放着一身出门游猎才穿的劲装,上面的金线和珠子已经被拆了去。 他开始脱掉长衫,在平日,这都是阿惜会帮他做的,但听音夫人的意思,这个自幼服侍他的丫鬟会继续留在这个风波诡谲的南淮,面对着自己失踪之后的狂风骤雨。 他想起了母亲的话:“如果我也走掉,百里家就彻底不在了。难道你相信二叔么?”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二叔的话。“天罗可以用像刀一样的细丝把人切碎,他们比辰月更加危险,否则我不会想到借助他们的力量。”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验证着百里辽的话,但是……如果这些话都是真的,那么还有一句他没有告诉母亲的话,会否也是真的呢? “你的母亲也是一个天罗。” 母亲对天罗似乎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黑道组织,说出话来也全无破绽,如果天罗真的那么神通广大,会否自己的母亲已经知道了他和百里辽的谈话内容呢?刚才音夫人的神出鬼没,足以瞒过最厉害的斥候。百里辽是否也估计到了这一点呢?那么他们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百里恬的脑子已经有些混乱,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发现自己将要怀疑自己的母亲,这让他无法有条理地分析下去。 在这个大宅中,究竟有多少潜藏在黑暗下的秘密? 他打了个冷战,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快换上衣服吧。”音夫人绵软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我们要分别一段时间了。” 百里恬的身体僵硬了。 这是一只熟悉的手,在他小的时候就已经像这样为他披上斗篷,但这只手就在半刻之前让一个小女孩在瞬间睡着了如果按她的说法。 音夫人似乎并没有留意他的反应,像过去一样,双手伸过他的脖颈,把防水的鲛绡斗篷小心地系在他的喉咙那里,动作十分轻柔。百里恬注意到斗篷原本华美的金红丝缎带子已经被换成毫不起眼的灰色丝带。“看起来已经准备了很久……”他这样想着,身子被音夫人扳了过来,开始给他系衣扣。 这也是很久以前就有的记忆,那时他才五六岁,音夫人也刚刚嫁给苏七公,作为母亲的陪嫁丫鬟,她和管家的婚事办得虽然简朴,却很温馨。 那天她为自己系上衣扣:“小恬,今后我就不再照顾你了……”那是他印象中最后一次被音夫人服侍,那之后,“小音”变成了“音夫人”。今天这温柔的手再次唤起了他的回忆,两个音夫人的形象重叠起来,但他的思绪转瞬又跳跃到了自己的母亲身上如果远房亲戚和随嫁的丫鬟身份都可疑,那自己的母亲又掩藏着什么身份? 百里恬走出屋子,他看到阿惜被放在外间的床上,这让他快要崩断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下,然后发现院子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尸块都已经不见。苏秀行的表情有些兴奋,背着一个包裹,身上穿着轻便暖和的衣服百里恬突然意识到,他一开始就穿着这身衣服。 “秀行也要和我一起走?” “当然了,你路上总要有个小伴当吧。”苏七公的语气十分顺理成章,好似在说一次春游,但他的动作却不像春游。他把包裹背在百里恬的肩膀上,包裹并不轻,却很柔软,重量分布也非常合理,背起来并不吃力。百里恬刚一背上包,苏七公就揽着他的肩膀,朝外快步走去,被他一带,百里恬的步子不自主地快了起来。 3、 “没有动静。” 张简把手从眼前撤下来,回头对薛旭说。 薛旭坐在南淮七丈三尺的北城楼上,一张折叠几摆在面前,上面放着一碗汤饼,他皱了皱眉头,抹了一把油光光的胡髭,把手中的白铁壶顿在桌子上:“张简,你去南门。” 张简“啪”地双脚一并,快步走下城楼,两个黑斗篷的兵丁牵过马,张简轻盈地一翻身上了鞍,朝yīn影中随意点了几点,策马就朝街上驰去。就在他的后边,那被点过的黑影仿佛突然有了生命,静谧地流动起来,青寒的铁光从黑暗中现出,两列身着鳞甲的士兵从黑暗中步出,跟着他的马快步朝城南跑去。 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薛旭带来的羽林天军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地驻扎在城郊,辰月虽然令人恐惧,然而在这半个月间,他们却没有在南淮掀起什么波澜,更夫慌忙地躲到路边,为这些黑色斗篷的恶魔让开大路。 百里家的大宅并不在这条路上,张简不知道为何薛旭没有下令包围百里家,而仅仅是封锁四门,他注意到薛旭的刀疤都发着油光,那表示事实上他很想大杀一场。这或许是因为传说中已经进城的辰月大人物吧…… 张简这样想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辰月的家伙总是畏首畏尾,明明已经大局抵定,还不肯痛下杀手,在这南淮,不是已经没有人能拦阻辰月的脚步了么?就是百里家现在的当家百里辽,不也只能像个傀儡一样唯命是从么?但薛将军还是把军队驻扎在城外,对那些孤儿寡fù动也不动,这让张简实在有些诧异。 马蹄在空旷的大街上“”作响,后面的士兵没有发出任何话音,只有甲片相互撞击摩擦,发出金属的危险节奏,张简的神经绷得很紧,十五年来的军旅生涯告诉他,今天的南淮有一股奇怪的气息,这并不是至少不仅仅是由于薛旭把羽林天军调派到各城门驻守,而是有什么更加怪异的事情要发生了。 就在他神思不属之际,突然一声凄厉惨叫从西南传来,张简在马上一挺身子,站在镫上,“果然出事了。” 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中,几道火光从敦远坊、酒街和南大街的方向升腾起来,紧跟着,仿似开锅的沸水,细密嘈杂的声音开始还一点点地冒出来,转瞬化作声浪,从南城漫出,梆子声、喊叫声、脚步声,开始还由于距离听不真切,但张简的军队还没前进半条街,已经看到了迎面跑来的几个百里家的私兵,衣甲不整。他们几乎撞在了张简的马上,眼中闪出惊惶之色,一个人叫道:“我们没看到什么……”跟着被另一个年长的兵拽到一边,闪到街边的暗处去了。 张简皱了下眉,把手搭在额头,他是薛旭手下眼力最超群的将佐,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远处树林中的埋伏,以至于有人传说他是一个凝结chéng rén形的魅,当然魅显然是不可能有他这样强悍的体魄的。 透过重重夜幕,张简看到在火头处有人影从房子中奔出,有人跑向街口的公井去提水,有人在发出呼救,但却似乎没看到不应该出现的人,若非这些火头同时燃起,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正常不过的火灾。 张简策马向南,其中一处火头恰在他要前往南门的路上,那是一家绸缎店,有两个里保正在指挥人救火,一个只穿了条窦鼻裤的胖子坐在地上哭号,身上黑了好几块,腿似乎也被砸伤了。张简并没有管他,带马径直从乱糟糟的街心撞了过去,那些羽林军将长戈提在身侧,寒光逼人,民众纷纷走避,将水桶都碰翻了几个。在低声的咒骂中,这队精兵毫不停留地开赴南门。 张简突然伸手抽出狰角弓,稳稳站住马镫,抬手就是一箭,身后的羽林军还没看清动作,箭已经消失在黑暗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手段。”他一扬眉毛:“突击!”羽林军虽然不曾看到敌人,但却和张简配合已久,当即左右一分,从街侧贴着冲了过去。这次薛旭带来的是羽林天军中精擅街巷作战的掠城营。 此刻,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 张简看到那几个正在朝城门疾行的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其中一个人刚刚扬手接住了自己的箭,而南城的城楼上竟然灯火全无,城门也无力地虚掩着。他正要搭弓放出第二箭,就听到右手边发出一声闷叫,余光中只见自己的伍长老何滚到地上,队形一散。 “有埋伏。”张简一悚,手上一紧,弓又多拉开几分,啪的一声,飞矢直扑那队人末尾,他顾不得看结果,便翻身下马,朝四下一张。 没有看到任何埋伏。 张简快步冲到街右,老何已经被拖到路边坐着,他的脚被一根钉子chā穿,那钉子似乎还有倒刺,但钉尾甚小,怎么也看不出是如何能立住的。张简半蹲在地上,抬头向前扫去,到城门还有二百多步,但身后的火场把影子杂乱晃动地投向前方,即使以他的眼力,也不敢说地上还有没有这种精巧凶残的机括。 但那队高矮不同的可疑人物,却已经就要到门洞了。 张简呼哨了一声,那黑马碎步前行,他以一个不甚好看的姿势窜上了马鞍,两腿一夹,那马就泼风般冲了出去,左右两边的兵卒也快步跑去,张简收了弓,从鞍侧摘下马槊,二百步距离一晃就在眼前,那几个人已经看得真切,正在从开了缝的城门中蹭出去,有老有少,却似平时踏青的住户。 张简大喝一声:“留下!”一提马,那宛州良驹再快三分,却见队尾那个中年男子将手一扬,张简锐目间只见有微细的银光在夜色中闪了一闪,心中一惊,但马快人急,已经冲入门洞,张简瞬间吐气,将胸中气息全数喷出,硬将槊转了个向,直槊向半空的光泽。 老何斜坐在墙角,他的脚已经肿了起来,但他的头脑还很清楚,他看到自己的头领策马冲向门洞,那本该有值守灯火的城门如今一片漆黑,若非有火场的光,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借着火光,他看到张简突然将身子怪异地挺了一下,跟着,仿似有一块布刷地扬起,有几块东西飞舞起来,自己的队友发出喊叫,而张简却仰天倒下马去。 那一篷扬起来的血砸在张简的脸上,他刚才已经尽力地后跃,但戳出去的马槊根本没有借到任何力,而是从杆部正中被切开,跟着是马的头颅,然后到了他的手,当他倒在地上,被自己和马的血洒满全身时,他才发现,在悄无声息中,自己的右手大拇指、食指连同半个右前臂都已经消失,骨头的断面发出白森森的光泽。他发出一声低嘶,这时那失去了头颅的马方才踉跄着撞在巨大的城门上,抽搐着倒在地上,轰隆声在门洞中回dàng。 那些人已经消失在了门缝的另一端。 “叫支援!追上去!”张简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疼痛和恐慌。后面抢上来的士兵有的去推开城门,有的来搀扶张简,还有的上城楼敲鼓。 “王牙将的人都晕过去了!”有人在城楼上探头朝下喊,跟着连串的鼓声响起。 鼓声传到百里恬的耳中,他很熟悉这面南门的夔鼓,每当父亲出城点兵,这面鼓就会振奋人心地响起,而此刻它的声音却如同巨兽的脚步,震得他心中慌乱。虽然已经离开很远,鼓点依然让他的心跳得发慌。 南淮的南面有一片丘陵,百里恬和苏秀行也常去这里打鸟,就在他们经常下马的地方,有一个人和六匹马在等着。 “聋子!”百里恬吃了一惊,这个形容猥琐的人,是在厨房打杂的一个聋子,但如今他的背却没有像平时一样驼着。他却先朝苏七行礼:“六匹都是青石马。船在玉子湾。” 这是百里恬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他看看身边的苏秀行,发现他也有些吃惊,这让百里恬略微有些安心,至少他的反应和自己一样,说明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突然变得完全陌生起来。比如和七公一起出来的马夫小黄,在今晚之前,百里恬绝想不到这个腼腆的小伙子可以一窜就上了房顶;还有那个从火场里窜出来的老头子,百里恬本以为他是个逃难的住户,没想到他理所当然地就chā进了自己一队人跟着跑起来,还jiāo给七公一个黑铁筒子。 眼下这些人就和他们一路跑出了南淮,那个老头子虽然看起来有些枯干,腿脚比他们这些十五六的小孩子还要灵便,在队伍前头领着路,聋子牵来马之后,这老头绕着马走起来,拍拍这里,捏捏那里,不时点点头,倒比小黄还要像个马夫。原本管马的小黄此刻正站在一棵树上,把那个黑铁筒子凑在眼睛上,朝南淮城的方向眺望。 南淮城楼上逐渐亮起灯球火把,小黄朝下打了几个手势,苏七一把将百里恬拎上马背,又去拎苏秀行,百里恬只觉得被拎的后领子上有些湿,伸手一摸,沾了一手黏乎乎的东西。“血?”他回头去看苏七公,但苏七已经上了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一瞬间显得十分遥远。 六匹马缓缓跑动起来,然后越来越快,平时的这个时候,百里恬已经在自家的床上入睡,此刻虽然已经相当疲累,但他的精神却正处于十六年来最亢奋的边缘,紧张和不安让他感不到一丝困意,而苏秀行似乎更是如此,而且比百里恬更多了一分兴奋,不停东张西望。 若非苏七公曾回头嘘了一声,他一定会问出很多问题吧……百里恬这样想着,回头看了看渐渐远去的南淮,在那随风传来的鼓点中,似乎还有别的声音。 范雨时微微闭着眼,瘦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侧,他跪坐在席上,面前有一个黑色的盆,里面dàng漾着黑色的液体,却奇诡地放出银白的微光。有一些银白的点,在黑的混沌中起伏不定。 范雨时吐出一口气,那些银色的光点晃动了一下,就熄灭了,盆中的液体却慢慢褪了黑色,变成了普通的清水。 “真了不起啊……”他喃喃道:“你说他究竟有没有看出这是我们布置的呢?” 在他的对面,陶慕玄依然是那套士人打扮,正在铺开一张南淮的地图,闻言抬头道:“教长,他们只是比我们预想得早一些,动作并没有脱离我们的猜测吧。” 范雨时伸过手,一滴水从他的手指上滴落,却没有洇开在地图上,而是好似一粒水晶的珠子,立在地图上,却并不滚动。他将手指缓缓移动了几下,又有几滴水从无所有处滴落,映着烛火闪烁在地图上。 “这三个地方,是刚才火起的地方,从百里家大宅到南门和西南角门,有十七条路,其中十条上,都会有百里辽的私兵巡逻,但只要这三个点起火,至少会引开他们中的八队,而声音则恰好能非常完美的掩盖住这一片地区。”他伸手画了一个圈。 “这确实很精妙,但这只能说明他们早有预谋……”陶慕玄斟酌着词句。而范雨时已经把自己的拇指捺在一个点上:“这里是我们的位置。”他的中指伸出,以拇指为轴划了一个弧。“这是我水镜精确最高的范围。” 陶慕玄也是秘术大师,立即领悟到那三个点的位置恰好卡住了这条弧线的外围,水镜是印池术中非常深奥的技能,和查变化、占吉凶的寰化秘术不同,水镜术是摄水汽变化映于方寸,虽然需要更高深的控制力和解读力,然则一旦成型,却比寰化系还要精确。 而火能扰乱大气中的水汽,令印池之力波动,这三处火场一旦形成,水镜的精确范围立即被压缩到一个很小的圈。但最关键的是,这表示范雨时的位置,已经被发现了。这个屋子,是范雨时在南淮的眼线,一个信奉辰月已经二十年的听义的家,无论是百里辽还是薛旭,都不知道他驻跸在此,只有陶慕玄和这听义知道这个所在,但这两个人是不会泄露的。 无论是什么方式,放火的人,无疑已经知道了范雨时的位置。 他们却没有来动范雨时。 范雨时秘密来到南淮,只有陶慕玄知道他的行踪,就连薛旭都只知道有一个辰月的高层会到,然而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来到,辰月一向神神秘秘,他倒也已经习惯了,陶慕玄要他今夜严防四门,他也就如期照做,并不在意这是否来自更高一层的指令。 作为曾经真刀真qiāng打过蛮子,剿过反贼的军人世家子弟,薛旭虽然听从辰月的调遣,却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事实上,除了杨拓石这种辰月当政之后才一步登天的将领,那些旧军官都多少有些不卖辰月账,在发生了三国精兵牺牲于天启之下后,军官们更有唇亡齿寒之感。这次薛旭被派来南淮,名义上是主管打击百里的余孽,但却要完全听从陶慕玄的调遣,这让他感到束手束脚,不由得有了一些惫懒。 正因为如此,从他那里是不可能知道范雨时的位置的,而百里辽……范雨时摇摇头百里辽还没有这个资格。虽然他也有着一些自己的盘算,但终究格局太小。范雨时宁可相信是天罗自己用某种方式查到了这个房子。 “明天我会堂堂正正入城,以你的副手身份接管南淮防务。”范雨时把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腿:“薛旭这个人既然不肯下心,就让他去追百里家的小孩子吧。” 陶慕玄犹豫了一下:“薛将军的部下也是百战强兵,如果他们真的把百里家的人追上杀了……” “如果是那样,那就说明这些人完全不值得期待,那倒也算得一个结局。” 百里辽从睡梦中被惊醒,他的总管常贵用力拍打着他的门。“老爷老爷,不好了!” 百里辽掀开被子,把陪寝的妾室踢到一边,luǒ着上身打开门,正看到闪烁红光的夜空以及那个气喘吁吁的常总管,他同样只披了一件袍子,眉眼都挤到一起:“大事了,苏七公带着百里恬跑了!还烧了好几处房子!杀了天启的人!” 这实在让百里辽吃了一惊,他万没有想到百里恬走得如此快而高调,他迅速地想着这是否还在陶慕玄的计划之内。那个家伙曾经对他说过,他只要告诉百里恬天罗的存在,百里恬必定会把天罗挖出来。他也想过最好能让天罗真的干掉南淮城里的这些家伙,最好拼个两败俱伤。然后,他有信心把薛旭摆平,事实上,薛旭确实收了他的金铢,把城里的治安jiāo给了百里辽的私兵,自己出城去驻扎了。 再然后,他就是实至名归的百里家主。 但在那之前,他自己要走好这条钢丝。 他听到外面混乱的声音,以及急骤的马蹄声,心中却起了一丝不安。 薛旭打马冲出南门,丝毫不停。城头的鼓声仍在敲打,一匹马从侧面跟上来,是张简的副尉徐遵良。“将军,张大人手断了,他说有目标五个人,三大两小。” “回去。”薛旭冷冷地道:“带上二队和三队箭要带足。” 徐遵良大声答应,拨转马头,冲回南淮。这次薛旭带了掠城营的一千一百人到南淮,分了四队,此刻把三队人都带出去,想是紧要之极的大事。 薛旭心中有些恼怒,从官职来说,陶慕玄虽然管不到他,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名列宗正寺丞,位阶高了他数档,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他从皇帝那里得到了旨意,节制薛旭等诸将,他说什么,薛旭就得干什么。这天陶慕玄要了他指挥城外的令箭,又把他支出去追人,他也只能认了,不过他至少可以多带一些人走,给那个辰月的家伙只留下四分之一的人。 “就把城里的烂摊子留给这些王八蛋吧。” 尽管薛旭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但在带兵上却很有一手,折冲将军的职位绝非依靠祖荫得来。转眼间,两队骑兵如两条流淌着河灯的黑色溪流,从南淮左右合向薛旭的本队。 只是一刻时分,他就已经赶到了百里恬上马的地方。 吴炭虽然在速度上没有孟鹊过人,但作为斥候,他的追踪能力却数一数二,他把手指在嘴里吮了吮:“青石马,他们要赶长路。”他翻身上马,身子倾在左侧,几乎与地面平行,左手持了一根火把,延着地上的蹄印跑去。薛旭带兵紧随其后,但他却听到前面的另一种声音。 那是流水的声音。 建河为西江支流,自南淮西南西去,入滁潦海,宽数十丈。初夏时分,雨水丰沛,建河水面旷阔,上映繁星,是著名的景观,但对追兵来说,这却是一道坎。薛旭很清楚,如果不能在河岸前堵住这些逃人,过河肯定是一大变数。 眼看马蹄痕迹出了丘陵,眼前一马平川,吴炭直起身子,将火把熄了。明月当空,映出远方的一队人影,在他们的身前,如同银练一般的建水如同镶在地平线的勾边,将天地界开。 薛旭呼哨一声,身后的骑兵齐齐将角弓摘下,俯在马背,开始加速。 建水在他们的眼中逐渐宽阔起来,那队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却不是张简说的五人,而是六人。 “有接应的人……百里家果然死而不僵。”薛旭这样想着,一挺身,伸出大手,拇指和食指分开,放在眼前,单起一只眼,撇着嘴看了一番,大声喊道:“左三前七!第一波!” 他身边的骑士齐齐举弓搭箭,先是平举,然后朝左转了半肩,微微仰身,右手一松,几十支黑色箭杆的利箭就消失在夜空之中。 就在这一刻,那队人就好似听到了薛旭的号令,突然一折,沿着河岸朝上游奔去,两下里竟似打好了招呼一般,羽箭如同落雨般打在他们原本的路径上。 薛旭眉头一皱,指节在眼前屈伸了几下:“左七前七,第三波!” 右翼的骑兵划过一个巨大的弧度,抄向更靠近河岸的地方,羽箭追着那队人的马尾落下,青石马耐得长路,但短距冲刺、进退转向并非所长,然而这些人却似乎总能估计到薛旭的命令,躲开下一步的箭雨。不过在这几个转折中,他们的距离已经又拉近了,薛旭甚至能看到那回过头的家伙。 “自由散shè!” 就在骑士们散开半月阵线的时候,那六骑已经钻进了河滩的苇dàng,明月之下,苇dàng散起银白的碎光,如星河坠地,成群水鸟被惊起,掠过河滩,但突然间其中一篷水鸟发出凄厉叫声,凌空坠下,却是被夜空中落下的羽箭贯穿。 薛旭下令保持shè击,但却不知效力如何,自己已经带了锋队冲入芦苇中,马蹄将河水踏得飞溅,他抽出环首刀,将芦苇拨开。薛旭本就比常人身材壮硕,又骑了北陆瀚州的骏马,正是人高马大,此刻居高临下,从芦苇顶上看去,却正看到三条船摇出芦苇,dàng开几条银线,朝对岸去了。 他急忙拨动马头,挥刀叫道:“去码头!”众骑士轰然一喏,后队人打马朝岸上奔去。 就在这时,他身周的芦苇纷纷折断,无声飘落,好似有一柄看不见的利刃正在旋转接近,薛旭眼角一动,正看到右边的芦苇齐刷刷矮去半截,大喝一声,恰似打了个霹雷,脱手将环首刀飞出,如利电般没入苇dàng。 没有惨叫,却传来一声血ròu飞溅的熟悉响动。 薛旭端坐鞍上,用手摸了一下马颈,一道细微光滑的切口正在渗出血液,也许他再晚出手一毫,这道切口就会切断马的头颅……并延伸到他自己的身体。他面色不变,却有一滴冷汗从他的脖颈后渗出。 “这里有个人!”训练有素的精兵已经冲到刀飞去的方向,并喊道。 薛旭小心地带马走进苇dàng,看到一个半身浸泡在水里的青年,肩头嵌着那把刀,但更重的伤势并不在那里:三只黑羽箭穿透了他的后背与大腿,显然那几轮散shè起到了作用。 他看到薛旭,咳着血微笑道:“要不是先中了箭,你躲不开我。” 薛旭垂下眼皮哼了一声。 徐遵良用长矛指着那个男人:“胆敢抗拒天兵,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他发出喘息般的笑声,有血沫从嘴中溢出。 薛旭摆一下手,将头低下:“你们要去哪里?说出来,我救你。” 那个年轻人想了想:“哎……自家事自家知……我要是还有救,一定多拖你一会儿。”他抬起左手,露出一个很漂亮的笑容,这时的光彩,是他在百里家做马夫的六年里从来没有展现过的。 他捏碎了手中的一个小瓶子。 十丈方圆的苇dàng突然腾起火光,将建河映得通红。 百里恬的头被苏七按低在船舱里,并没有看到那冲天的火光,但却听到一片人喊马嘶,苏秀行却没有被按住,他看着河岸张大嘴:“黄哥……” “那是河络的火油,无色无味,不知道能留下多少追兵。”苏七语气平淡地解释:“如果小黄下手快,也许还能留下个头目。” 百里恬挣扎着把脸扭到侧面:“小黄自己呢?” 苏七公低头看着这个少年:“他已经受了不治的重伤。” 百里恬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愤怒:“小黄自己呢!” 苏七耐心地说:“我们必须精确地阻挡他们的军官。” “小黄自己呢!” “他是天罗。” 百里恬停住了扭动。 远处的喊叫声渐渐停住,哔哔剥剥的火焰燃烧声也渐渐远去,水流的声音逐渐放缓,百里恬却没有再问任何话。 他不了解苏七,但苏七却很了解他,他知道这个少年现在又陷入了用沉默代替反抗的阶段,每当他想要反抗却无法对抗时,就会陷入这种沉默。 苏七看了看北岸,一队骑兵的火把隐约可见,但并没有羽箭朝这三条船飞来。 “公子。”他放百里恬坐起身,拍了拍百里恬的肩膀,“你有仁心,但仁心打不过辰月。想为老爷报仇,fù人之仁是成不了事的。” 百里恬抬起头,想了想问道:“我们去哪里?” “等到了,就知道了。”苏七看向南岸,摇橹的是个麻布短衫的汉子,身上披着蓑衣,但在参差的蒲条间却有金属的光泽。他用力摇了几下橹,将船靠在岸边,开始牵马。 对岸的骑兵也顿了一顿,有零散的箭飞来,甚至不及船就坠在河里,一部分火把朝着码头玉子渡的方向去了。苏七把苏秀行和百里恬拉出船舱,另外两条船上,那老人和聋子也帮着蓑衣的船夫把马拉下船,那三个船夫朝苏七行个礼,转进船舱,立即传出了凿船的声音。 六匹青石马很快没入了南岸的夜色中,水声消失在他们身后,建河南岸草木繁盛,百里恬回头看的时候,已连水光也见不到了。 “天罗的人真不少啊。”苏秀行的语气中有些兴奋,但苏七却侧头严肃地说:“他们不是天罗。” 4、 魏长亭打了个唿哨,两个伴当凑过来:“大哥,怎么的?” 他看着缓缓沉入水里的船,从怀里掏出一袋金铢:“你俩等老六老七回来,分了这些,到淮安或者衡玉快活些日子,别让人家知道咱们帮了唐国的小子,等过三十天再去老地方等消息。” 其中一个人把蓑衣的搭袢松了松:“那边追兵不少,老六他们来得及把船都毁了么?” 魏长亭眯缝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对岸:“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咱们宛州的佣兵,本就是靠卖命过的。” 那两个伴当互相看了一眼:“大哥,咱兄弟不说虚的,你从楚卫的军队出来后,带着兄弟们做过不少生意,大家都服你,可是这和辰月的人对着干,也太凶险了吧,而且……咱楚卫之前还和唐国争过安南……” 魏长亭看了看这人道:“老三,你知道咱们楚卫的兵马,有多少折在安南,有多少折在天启吗?” 那老三低了嗓子:“总有一两万吧……” “一万七千。”魏长亭的嗓音也沉静下来:“三年前我出来和你们做,所以我没死在天启,没死在安南,但这不表示辰月不是我魏某的仇人。实话说吧,就是没有主顾,我也会一个人做这单生意。” 老三跺了下脚:“大哥,你说一句话,有哪个兄弟不跟着你的!你让二哥去找平国的灰手团,也是为了这事吧?” “……对。”魏长亭承认道:“下面路程凶险,你们几个擅长水上买卖,陆上埋伏不行,所以我找灰手他们帮忙在路上阻截,也算是替主顾代雇的佣兵。” 另一个伴当急道:“魏哥,俺也是云中的猎户出身……” “你才十六岁。”魏长亭摆摆手:“老三,你等老六老七过来,就带他们走。” 他这样说着,却想起了船上的那两个少年,他们也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在船舱里的那个大概就是百里家的少主,看起来有些别扭,但另一个却精神不错,若能逃过此劫,将来只怕也会是一把好手。 魏长亭伸手止住想跟上自己的老三,一个人钻进了树林,朝与灰手约定的地方前进。 自从七年前辰月在天启夺权,魏长亭就离开了军营,按照楚卫的律法,军户亡匿是重罪,魏家也算楚卫的军旅世家,甚至还世袭信卫君的爵位,或许是照顾贵族的面子,将军叶就签了一张手令,稀里糊涂地不追究了。叶远征安南,魏长亭却召集旧友,组建了一支佣兵团。宛州重商,佣兵本也是传统行业,魏长亭弓马娴熟,又通兵法,不到一年,俨然已经成为佣兵界的后起之秀,可与灰手、通平张等大佣兵团一别苗头。 但现在,他终于走上了正面对抗辰月的路。 “你付了他多少钱?” “五百金铢。”音夫人柔声说:“这个价格并不高,魏公子似乎很好说话。” 在她的对面,是形容憔悴的苏氏,她望着初升的太阳叹了口气:“希望他们都平安吧……” 音夫人把柔荑搭在苏氏的手上:“过了建河,他们就不好追了。” 苏氏看着这个当年陪自己到百里家的丫鬟,把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 但她的心里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南淮城里的风云变幻。 这凶险不下自己的儿子面对的追杀,暗潮汹涌、敌我不明犹有过之。 音夫人突然侧了一下头,似乎听到什么:“有人来了,还真不少呢。” 苏氏很平淡地说:“应该是二叔吧,辰月还不至于这么早。” 音夫人站起身,走到门前,此刻脚步声已经渐渐传入院中,她猛地拉开木门,就正和百里辽打了个对面。这个百里家的当代家主眼袋有些微微浮肿,大概是没有睡好,他看到站在门前的音夫人,脚步缓了一下,他之前很少直接和这个女人面对,她散发出奇特的气质,充满诱惑,但又明确地表现出敌意。百里辽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微微的栀子香,他开口道:“我要见苏夫人。” 虽然已经是百里家的主人,但他还是依足了礼数,音夫人却丝毫没有给他面子,一步不让地说:“夫人正在更衣,请稍候。” 百里辽毫不避讳地看着她,提高声音道:“大哥的遗孤昨晚被绑架,不知夫人可知道这事么?” 音夫人冷冷地说:“城中不安,外子带公子外出暂避,何谈绑架?” 百里辽牵动嘴角,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苏藻夤夜出逃,杀伤守城的卫士,还四处纵火,如果是暂避,会搞成这个样子么?” “我想那是个误会。”苏氏略带疲惫的话语从音夫人身后传来,音夫人立即转身,搀着走出来的苏氏胳膊,只听苏氏说:“苏七是我家多年的管家,一向忠心耿耿,行为得体,如果他真的伤到了卫士,那也一定是卫士无礼在先。不过我想百里家的卫士应该不会对我儿无礼,想来是个误会吧。” 她朝百里辽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进入房间,百里辽朝身后摆了摆手,八个跟随他的亲卫就散站在了院子中。 屋子里有微微的花香,白色的素纱在柱子和窗棂之间回环盘绕,好似蜘蛛网一般飘拂,百里辽低头从门框的白纱垂帘下钻过,随手将木门掩上。 “咱们开诚布公地说吧。”百里辽毫不客气地坐在席子上,丝毫不把对面的人当作死去兄长的遗孀,倒像是一个黑道大豪对着两个小捕快:“现在我是百里家的主人,百里家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他顿了顿,却发现苏氏并没有回答,只得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苏夫人家和天罗颇有干系,也有心让侄儿去联络他们,我听说他们对自家的血缘一向照拂,因此自作主张给小侄出了主意,还请夫人见谅。只是……小侄去得未免太也高调了。” 苏氏的面庞被窗棂透进的阳光隔得有些yīn暗不定,看不出表情,却听音夫人的声音传来:“公爷,您说什么?” 百里辽哼了一声:“夫人,现在辰月已经有更高层的人从天启来了南淮,到时若要追查起来,天罗虽然了得,只怕还要靠我百里家百年的根基护持。” 苏氏幽幽叹口气道:“老爷尸骨未寒,我们孤儿寡母,自然是只能靠公爷照拂。” 百里辽听她不yīn不阳,心下有些不爽快,站起来道:“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在百里家元气大伤,辰月从天启派来大员,只怕比那宗正寺的人还要来头大,若我们不能开诚布公商讨对策,百里家的基业危矣!” 苏氏突然提高了声音:“现在是我的儿子被天启的兵追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二叔却还在这里说什么天罗。若是天罗能保住我家骨血,便是百里家的功臣!” 百里辽仔细看了看苏氏的表情,那是一张很坚毅的脸,毫不避让地看着他,仿佛一张钢铁的面具,将所有沸腾的情绪都掩盖在后面。 “既然这样,那我就告辞了。” 脚步声渐渐离了院子。 音夫人将门关上:“夫人,您看二叔说的是真的么?” 苏氏伸手掸了掸百里辽坐过的坐席:“现在的局势真是有趣啊……辰月和我们都知道二叔有自己的小算盘,辰月和二叔都知道我们是天罗,我们和二叔也都知道辰月在干什么……但起码在这南淮城里,大家都客客气气的。你看他们究竟想怎么着?” 音夫人坐到那里:“百里辽应该是想让我们和辰月拼个两败俱伤,辰月虽然知道这点,但他们的主力都去追公子和我家那位了,他们也动不了咱们家。辰月新来的那个老家伙被我们摆了一道,看起来也并没有告诉百里辽,可见也并不信任二叔,不过也说明这个老头心胸不够宽大。” 苏氏摇了摇头:“小音,辰月来的那人很不简单,精通印池术到这个程度的人,至少是教司,甚至有可能是教长之一。” 音夫人却轻笑了一声:“他一进城,就被我的人看出来了,纵然秘术厉害,能搞得事情也有限。” “是么?”苏氏蹙着眉毛:“小音,辰月毕竟不是以隐匿潜藏见长的啊……而且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被看出来……” 就在此时,院子外又传来了家丁的吆喝:“大胤宗正丞陶大人求见” 百里恬猛地蹬了一下腿,从梦中惊醒。树影斑驳,他感到有些微微的晕眩,连续的赶路之后,他们终于在一个树林中下马休息,他不太清楚自己睡了多久,甚至一时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 周围有鸟叫声,似乎还有虫鸣,他坐起来四下看了看,苏七公和那几个伴当不知在哪里,但苏秀行却在旁边趴在一个大斗篷上睡得很香,间或吧唧一下嘴巴,百里恬紧蹙的眉毛渐渐舒展开,伸手去给他拉了一下盖着的薄毯。苏秀行突然睁开眼,见是百里恬,方才笑了一下:“啊,哥。”将眼睛转了一转,爬起来:“几时了?七公他们呢?” 百里恬站起来:“我也不知道……”他四下看看,包裹都堆在一棵大概是橡树的树根边,但那几匹青石马却不知去了哪里。或许他们是去探路了?百里恬这样想着,就听苏秀行说:“哥,我渴了。”百里恬歪头看看,他记得那青色的包裹里有一些皮袋,里面似乎是装的水,但就在他伸手的瞬间,头顶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小心,有机关。” 一条人影倏地跳下来,轻盈地立在他面前,却正是那个聋子,此刻他把衣襟扎在裤带里,显得十分利落,而当他不再佝偻着身体的时候,百里恬才发现他身材竟然非常高大健壮,几乎与自己父亲的开路擎旗官相当。 他听到苏秀行在身后问:“你姓什么?” “龙。”聋子很快地答道,“少爷叫我龙十四就可以了。”他弯下腰,用粗大的手指灵巧地从包裹里拈出一根蓝盈盈的针,随手在腰间一抹,就不知收到哪里去了。紧跟着他从包裹中拿出水袋,递给苏秀行。 百里恬看着这个之前在厨房里劈柴担水的驼背,平时猥琐的表情此刻舒展开来,却莫名地显得很可靠。他发现百里恬正在看他,俯下身:“公子,七公去探路,很快就回来,这里有小人在,不用担心。” 苏秀行擦擦嘴,chā口说:“安啦安啦,哥哥不用担心,聋……十四很厉害的,咱们出城时候他一伸手就接了飞箭来的。”龙十四挑了一下眉毛,呵呵笑道:“少爷眼神真不错,不愧……干!” 他的脸色突然地变了,一伸手将百里恬按倒,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嘴。 “嘘”苏秀行乖巧地闭上嘴,身子一动不动,一时四下俱都静寂下来,只有风吹林间、树叶摇曳……以及隐隐传来的另一种杂音。龙十四缓缓松开百里恬,身子一缩一弹,手在树上一搭,就消失在树影中,高大的身躯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在他们栖身的山丘后,建河蜿蜒远去,三条大船正在顺流而下,从形制看,是唐国的战船,而站在船头的,除了唐国的士兵,竟还有三成是青甲的天启精兵。龙十四眯缝着眼,估算着船只的吃水。这应该是昨天追出来的那些骑兵的后援吧……他这样想着,就正看到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将领,坐在船头的jiāo椅上,断臂被布带吊在胸口,却正是昨天被苏七用天罗丝切断一只手的张简。 龙十四知道这个人的眼力过人,缓缓地缩入树荫中,只听整齐的桨叶划动声渐渐远去。 建河下游,是宛州的砚平城,他们本来计划向南,倒是不会路过砚平,但砚平的城守沈暮帧却是辰月的信徒,如果他派兵出来协助封锁,那么南下路途只怕困难重重。 龙十四背肌收缩,如同一只尺蠖,面朝外贴着树干直滑下来,没发出半点声音,百里恬和苏秀行只觉得树影一晃,龙十四已经站在眼前,面色严峻地低声道:“咱们对头的动作可不算慢,等不得了,跟我去迎七公。”抓起包裹,将百里恬扶起来,轻轻掸了身上的草屑土坷,推着就朝反方向走。 张简的手被亚麻细细包扎起来,但即使有天启百yào斋的上好伤yào,也不可能让这种重伤一夜痊愈,现在他的断手正在一跳一跳地钝痛,他感到似乎有液体正在缓缓渗出来。切断他手的东西,据说就是天罗最可怕的天罗丝,如蛛网般无形,如钢刀般锋锐,如果不是他身经百战,又眼力过人,那天丢在城门的,绝不仅仅是一只手而已。 薛旭昨天晚上灰头土脸地回到南淮,据说他们被一把大火烧得丢盔弃甲,他点了剩余的掠城营继续追踪,却让张简带人走水路去砚平调人。张简的手虽然没了,但他依然是薛旭手下眼力最好的副官。兵船在建河上起伏,他知道这潮气会给自己的胳膊造成很大损伤,但此刻已经顾不得了,横竖这胳膊已经不能用,大不了回天启后整只截去吧。他把左手搭在眉前,目光扫过河岸。 初夏的河岸草木葱郁,树影参差,红山雀扇动翅膀,有花栗鼠在树根之间探头,远处似乎有炊烟升起,一切显得十分正常。张简把手放下,似乎总觉得有什么忽略了。他将这归咎于右臂的隐痛带来的心慌,“反正到了砚平,自然有援军会协助封锁。”这样想着,船已经离开了那段河道。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铁甲的反光,那是薛旭的陷城营。 “转左!”薛旭大声呼号着,他的额头上缠着纱布,那是昨天晚上被火燎过的痕迹。骑兵们拨马转向,离开建河南岸,向着楚唐平原的南部散去。 河络的火油甚至能在水上燃烧,天罗一定先在芦苇dàng里洒了很多,随着水波dàng漾,渗入那些士兵的腿甲缝隙,当火焰燃起,火舌从兵士的甲片中直燎上去,顺着裤管上爬,士兵们摔倒在河滩,在水中哭号翻滚,被水面的火焰吞噬…… 薛旭的马扬蹄悲鸣,但他毕竟是沙场宿将,硬是在坠落中抽脚出镫,身子一缩,蹬在马鞍上,瀚州的高头大马竟被他一脚踢翻,借了这大力,薛旭横掠出去,吴炭长身而起,用力向上一托,但火光中方位不清,薛旭凌空出脚,却踏在吴炭肩膀,喀喇一声锁骨碎裂,吴炭痛哼倒退,但薛旭却已经离了火势最烈的圈子,得保xìng命。 他抚了一把所剩无几的胡子,微微侧头,虽然眉骨也被灼伤,但他依然能瞟到自己的精兵队形不乱,跟着他在田垄和水道间奔驰。第一次追丢了那几个逃匿者,想要立即赶上显然不太可能,这次调出的兵丁就已经换了轻甲,要进行一场漫长追逐。 薛旭打个手势,锋长张孟凯提马赶上,原本的锋长徐遵良被火油烧成重伤,运回南淮,还不知能否有救,这个张孟凯是临时提升的,虽然不及徐遵良默契,倒也是积年的老兵,将马与薛旭并行,恭敬道:“将军有何吩咐。” “叫个兄弟去砚平,给张简打个招呼,在到青石之前兜住反贼。”薛旭侧头看着地上的马蹄印:“这些人真是明目张胆,欺负我们的马跑不得长路么?” 苏七公把手放在百里恬的肩头:“现在辰月的骑兵已经赶到咱们前头去了,你说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做?” 百里恬抬手挠了挠眉毛,还未说话,却听苏秀行先开口道:“那咱们就慢慢走,宛州这么大,随便找条路,他们还能找到咱们么?” “不见得啊。”百里恬指着远处:“十四说下游的砚平,城主沈……什么是辰月的人,抗北陆蛮军的时候没损失什么军力,如果他们出人来搜索,就成了前后夹击,前面那薛将军又会沿途征调宛州的军兵,我们越拖延,网就越密。” 苏秀行眼珠一转说:“可是砚平是咱唐国的城,咱们马上就进平国的国界了,砚平的人能这么大胆地进平国吗?” 百里恬伸手指着南边道:“平国主君罗紫麒懦弱无能,唯辰月之命是从,只怕连商会的西园公子都比他硬气。这种人根本不敢对辰月调遣有意见,只怕还会派人协助……”他这样侃侃而谈,仿似回到南淮城,应着晚钟与百里恒共谈天下局势,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苏七公微微颔首:“公子说得没错,秀行你还得多思考才是。” 龙十四从茅屋的后边拉出五头骡子,打断了苏秀行的争辩:“七公,骡子来了。” 之前的青石马被那个叫尹老的老人拉走,据说是去引追兵到青石的方向,苏七公带他们兜兜转转,溯着建水朝南去,沿路换过一次驴车,从唱着歌的农夫中走过,也曾隐匿在青纱帐中看着打青色蔷薇旗号的马队奔驰而过。他们绕过路上的简陋关卡,在一片高粱地边找到了一家农户。苏七公熟门熟路地进去转了一圈,就拿了一些袍子和食物出来,那家里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现在龙十四又从后头拉了一些骡子出来,百里恬心中更有些狐疑,正要说话,苏秀行悄悄在他耳边说:“这家一定也是天罗的人,他们人真多。” 百里恬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秀行翻翻眼睛:“普通人家养这么多骡子做什么啦,肯定是临时准备的嘛。” “这次你倒有点儿脑子。”苏七走过来,拍拍苏秀行的头,伸手从腰间取出一张薄绢地图,指点道:“事实上,宛州虽大,但能给咱们走的路并不多。即使是我,也必须按顺序走到每个引路点,才能到今年的天罗山堂。” 百里恬的面颊突然地烫起来,这是苏七第一次正式说出这个目的地。 吃惊的显然不仅是他,苏秀行的眼睛如同星星一样闪亮起来,连那个看起来体内有着无穷力量的龙十四的脸上也现出激动的神色。苏七似乎没有注意他们的反应,手指划向地图上的一篇墨绿。 那是一片巨大的沼泽。 苏氏把目光从宛州的沙盘上抬起来,那是精通兵法的百里冀亲手制作的,她轻轻问:“小音,你说今天来的那个陶慕玄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音夫人yīn无暇轻轻地一笑:“夫人,我看他已经看出我是个秘术师了,他们现在只是不知道是留在南淮的天罗更厉害,还是护送公子的天罗更厉害。” 苏氏的眼光在地图上游移:“那他们现在知道了吗?” 音夫人咬了一下嘴唇:“我用了感心和传情,但恐怕都被他的谷玄星力化掉了。” “未必不是好事啊。”苏氏微微笑了一下:“如果他们觉得南淮城里的天罗不过如此,就会分更多力量去找恬儿,南淮不就安稳了?” “那公子不是就危险了吗!”音夫人几乎叫起来。 苏氏转过身,拿起蜡烛朝外走去:“辰月对天罗害怕,可不是因为天罗的秘术厉害啊……” 5、 李季存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把斧子高高举起,对着树墩上的干枝劈下,富有油脂的水杉在斧头下断裂滚动,被他顺脚拨拉到柴堆里。 在梦沼边结庐而居已经四年,他的手上已经生满老茧,身上还有因为潮气而起的癣子,可是与四年前最大的不同是他已经爱上了这种打猎隐居的生活。因此当他听到一长两短的灰颈鸭叫声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抄捕网而不是去用三声短促的哨音回应。 直到尹老从香蒲中钻出来,李季存才醒悟过来,咳嗽一声:“老先生从哪里来?” “越州大雷泽,离此三千里。”尹老随手摘掉斗笠上的芦叶:“你在这里多久了?” 李季存使劲地想着多年不用的切口,虎口的茧子都在一跳一跳地发热:“三年又三年,家山久不相见。”他把手里的斧子丢在地上,向面前的老人行礼。 尹老点点头,干瘪的嘴唇发出一声呼哨,一匹垂头丧气的驽马从他身后趟出来,他顺着马背抚了一抚,在马耳朵边说了些什么,那马就晃着脑袋跑掉了。 “事情很紧。”这个干瘪的老人说:“我要进沁阳。三五日之内,会有拿苏家蜘蛛记的人来,你把他们要的准备好。” “蜘蛛记!”李季存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尹老径直走进李季存的屋子,张望一圈,敲了敲墙上的钉子那钉子顶端有一个小小的洞孔,他满意地回过头,却发现李季存没有跟进来。尹老走出门,看到李季存正呆呆地把斧头斫在树桩子上,不由得失笑道:“怎么,舒服日子过习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 李季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先生您讲笑了。”跑到屋子边,摘下一把铁锨,开始在一个树桩边挖掘,一边随口说:“这些东西,早jiāo出去早好,总放在这里,每天都担心丢……”尹老看着这个年轻人碎嘴唠叨,轻轻皱了下眉毛,虽然常年不和人jiāo流,难免会希望多说会子话,但如果那些人追来了……他能守口如瓶么? 尹老的右手悄悄掐了个印诀,寰化的力量向指尖流去。 李季存突然地肩膀一缩,回头看向尹老:“老先生?” 尹老松了口气:他毕竟还是一个优异的天罗,他依然有着狼一般的眼神和感应。他微笑着问:“你姓苏?” 李季存也放松下来,点了点头:“我现在叫李季存。” 铁锨下发出叮的一声,他随手一翻,一个半尺大小的罐子应手而出:“老先生需要多少?” 在那罐子里,黄澄澄的满是金铢。 尹老伸手到罐子里,抓出两把金铢塞到褡裢里:“有辰月的人追着我,我把他们引到青石方向去了,不过估计耽搁不了太久。” 李季存看着这个老人拿了一些金铢,又要了些干粮,就消失在沼泽的雾气里,到最后也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大概是yīn家的人吧。”李季存想着,把那罐子细细地埋回去,又把脚印都抹了,就坐在树桩上点燃了烟斗。一明一灭的红亮火焰在傍晚沼泽的雾气中燃着,直至夜深。 第二天,李季存没有出去打猎。 第三天,李季存还是没有出去打猎。 第四天的下午,李季存正在把免脯穿起来吊在房檐上,就听到红山雀的啁啾声,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竹笛,吹了几声,就听得门外一阵悉索,打从窗口探进一个脑袋:“哟,老九,真是你呀。” “……十四!”李季存眉毛扬了起来,“小心别动。我给你开门。”他把挂兔脯的钩子扭了扭,屋子就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嗡嗡声,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空气中抽打。声音停止时,李季存打开了门,就看到满脸都是笑的龙十四:“嗯,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李季存把身子侧开,看着外面:“西边七百步,是你带来的人?” 龙十四朝那个方向扬扬手:“没错,是主家的小伙子。”然后小声快速地说:“这次事情大了,我们是出来去山堂的。” 李季存的下眼皮跳了一下:“是今年么?” “你真是日子过糊涂了啊……”龙十四打着哈哈,一个中年人带着两个看起来还是孩子的人从暮霭中走出来。 李季存知道,自己的隐居生活到此结束了。 他四年前接到密令,在这里看守着一份秘术封印的地图,直到有天罗的高级负责人要求他打开那东西,那就表示天罗山堂又开始十年一度的集结了。 天罗山堂会安排一些被称为“路点”的人在各地,他们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路点,也不允许在十年之期到来前打开那秘术封着的地图,每个人指向下一个路点,每隔十年,各地的天罗负责人将顺着不同的路点一步一步走到山堂的所在,并上缴十年来的收入。 李季存就是在梦沼的路点,但他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丝疑虑:如果是手持印记的主家人,无疑有资格知道下一个路点的位置,但他们就是决定天罗山堂位置的人,为何需要通过路点来找到天罗山堂呢?龙十四在当年集训时是龙家新一代里少有的ròu搏好手,据说被选去做了苏家大佬的保镖,他又为何会来到这里? 李季存满心狐疑,但当那个自称苏七的人出示了苏家的银蜘蛛时,他还是只有从床下的地板里取出那一块冰冷的玉。当苏七对着油灯仔细研究那块玉的时候,李季存把龙十四叫到了边上:“十四,你们是不是惹了辰月了?” 龙十四开始装聋子。李季存也豁出去了,“你别瞒我,我想了两天,这次要是辰月跟上了你们,山堂的地方就暴露了,辰月现在势力这么大……我得通知族长……” 百里恬没有注意他们的争执,他的目光被那个玉吸引了,它在苏七的手中发出温和的光,照在木桌上,粗糙的桌面似乎凹凸起来,显现出山水景象,虽然只是灰色,却纤毫毕现,百里冀精擅军事,百里恬也曾多次看家中的沙盘,一眼认出正是宛州的地形,一道曲曲弯弯的亮线,穿过雾蒙蒙的沼泽,一直通往东北方那绵延高耸的山中。 苏秀行的眼睛亮了起来,苏七公却一把将玉捏在手中,桌面上的地图霎时消失。 百里恬正要提问,却听苏七公叹了口气,对那边互相板着脸的龙十四和李季存说:“你们不要争了,这个路点已经留不住了,辰月的人来了。” 李季存一惊,冲到窗前,远远看到有宿鸦飞起,他猛地回过头,眼中俱是火气,旋即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问:“他们怎么跟上来的?” 苏七微微歪了下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薛旭的马踏破了梦沼的雾气,他的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先是河边受阻,然后又被人用空马引到了青石,沈暮帧号称忠信辰月,却只借给了张简五百老弱,路上还被山贼莫名其妙地打掉了不少。但是他还没有丧气,因为他身边的马上坐着一个不着甲的人,虽然他并不太看得起这个家伙,但他却不敢看不起辰月的秘术。 如果天启的贵族看到他们的宗正寺卿跟着一群军卒策马狂奔,一定心中大惊,但此刻陶慕玄却已经顾不得许多,连嘴唇干裂bào皮也顾不得喝水。 如果和他在南淮互相试探过的那个女子真的是yīn家的秘术师,那么教长范雨时的话就成真了:带走百里恬的人,是知道天罗山堂位置的高层天罗,只要找到他们,就能挖出天罗山堂的位置。他不知道范雨时对这个位置为何如此执著,但他相信教长的话就是神启。 那日的南淮,密云渐起,范雨时看着乌沉沉的天色,手指在膝盖上不断敲打:“慕玄,我要走了。” 陶慕玄吃了一惊:“教长要去哪里?” 范雨时看向南方,没有回答:“我已经下令把杨拓石的人都调出去了,你也立即去找薛旭,把天罗山堂挖出来,雨停之前,你就出发。” 似乎为了迎合他的话,窗外扯过一道闪电,秋季的第一场雨落到了南淮。 范雨时推开门,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就消失不见,既没有流淌下去,也没有润湿衣服,却如同被他吸收了一般。街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老人就如同走在干燥的夏日中。 范雨时的脚步微微加快,雨势便渐大了起来,将他的身影渐渐遮挡,陶慕玄感到强大的秘术力如同海潮退去,随着范雨时的移动滚滚流向城中百里家的方向,他抬起头,云影重叠,天光返明,这雨却要长起来了。 范雨时推开百里家大宅厚重的黑漆木门,从门房奔出的家丁抹着脸上的雨水,正要呵斥,却突然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范雨时并不停顿,径直向一进的大堂走去。百里辽的亲兵只认识陶慕玄,却完全不认识范雨时,他们刚从廓子里恶狠狠走出来,就感到头上的雨点突然变成了大锤一般的东西,重重砸在自己头盖上,发出铿然巨响。范雨时的手指轻轻敲着手杖的顶端,缓步走进百里家的大堂,四个头盔凹陷的亲兵倒在院子里,雨水灌进他们的衣甲。 百里辽正在用膳,心却突然激烈地跳起来,他用力捏紧筷子,却听到外面雨势一止,一个黑袍峨冠的老人突然出现在门口,身上毫无湿迹,黑色长袍底上,银丝勾勒出星月之痕,正是那个号称陶慕玄副手的人。 百里辽心中一悸,敛衣起身,那老人却将目光越过他,远远投向后宅:“百里冀的遗孀,在那个方向吧。” 自从百里辽继任家主后,正妻胡氏被请到东跨院深居,但这个老人目光所投向的方向,却是妾室苏氏所在的西跨院,百里辽顺着老人的目光扭过头,迟疑了一下:“呃……那是……”在他回过头的时候,范雨时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外面的雨声,又大了起来。 范雨时漫步走在夹道中,雨从两边房檐流下,顺着瓦沟与他一同向前,木杖敲打地面,却与绵密的雨声融合为一,虽然行于空巷,却如帝王行走在俯首的万民间。 渐近道端,范雨时突然停了脚步,那道边沟沿的流水竟也似乎一顿,他看着尽头的角门:“只是密罗术还不够。” 雨势骤紧,落地有声,就在范雨时的面前,雨帘突然分开,有一道白亮的线在空中转折,如同鞭子般抽向范雨时的面门,却被雨点裹住,在半空中颤动着嗡嗡作响,终于颓然落在范雨时脚前。范雨时抬起寿眉,手指轻轻在木杖上磕了一下,木杖下的积水猛地向外扩去,如石落深潭,地上雨迹骤然起了波纹,千万同心圆从他的脚下撞出,气势有如巨浪,声震全宅。 那夹道尽头的角门慢慢淡去,终而消失,却显出了一个女人的姣好身形。 “天罗yīn无暇,拜见辰月教长。” 这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但范雨时的眉毛却又垂了下去:“你的明月术比密罗要好,以一个魅来说,能把两系秘术兼修成这样也已经很不易了。只是你的天罗丝造诣实在有限,带百里恬出去的人,应该比你要高明得多。” yīn无暇吸了一口气:“贱妾不敢无礼,斗胆请教长放过百里家孤儿寡母,天罗不愿与教长为敌,请教长三思。” 范雨时轻轻敲打着木杖,然后轻轻地说:“不行。” 雨丝拂乱。 yīn无暇身形一转,她的脚微微踉跄了一下,推开一个似乎之前从不存在的角门,撞了进去,如同实体的雨点打在她站立的地方,青砖地面竟都起了裂纹。范雨时低垂眉毛,缓步向前,突然挥起手杖,重重打在墙上,以这样一个枯瘦的老人,如此不协调地大幅度动作,甚至会让人担心他会否因此骨折倒下。可这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却有一道裂纹,从他打击的那一点爬了上去,轰然一声,房顶坍塌,雨水飞溅入内。 范雨时缓步走进那厢房,虽然房顶只是斗笠大小的洞,但屋中的积水转瞬之间竟已经有半尺上下,yīn无暇就倒在水里,一身衣服着水湿了,却有很多地方汩汩地渗出血来。范雨时低头看着她,目光深邃,不带半分怜悯,但yīn无暇却知道,那水流如同铁锥,打断了她的臂骨、左肩胛、左肋、尾椎和踝骨,而更可怕的是,自己的血液流速正随着范雨时的脚步波动,让她的心脏快速鼓动,眼前闪过阵阵红潮,被雨丝穿透的小腹、右腿和右胸正在大量地流出鲜血。 更让她绝望的是,屋子里的刀阵被刚才的一下古怪震动带动,竟然自行地弹动起来,从十七个铁环中滑脱松弛,松垮垮地挂在墙间。虽然她比较专精于秘术,对刀阵比较生疏,但这辰月的教长,却似乎更对刀阵有着特别的认知。她努力睁开眼:“藻……” 范雨时的右手手指在左手背上轻轻敲打了一下。 那屋子骤然塌了下去,范雨时以印池术撕裂那个女魅身体的同时,那屋子里的刀丝兀地弹动起来,yīn无暇凝聚最后的明月法力,模拟了丈夫的记忆印记,以残存凌乱的刀丝发动了天罗阵。本已经被范雨时以裂章术动摇了基础的厢房再也经受不住,轰然倒塌。 范雨时默默站在土石中,雨水将他身上的血迹冲得干净,流入他脚下的断壁残垣。百里家的兵丁远远逡巡指点,却没有一个敢过来,秋雨却已经渐渐小去。他知道,自己来不及找到苏氏了。 他信步走出百里家,一顶黑色小轿蓦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两个沉默的从者把他接上了轿子,出了南淮的南门。 而此时,陶慕玄已经在雨中离开了南淮,只带了一个从人,取道万宜关直向沁阳而去。 6、 陶慕玄不知道范雨时在南淮被阻挡的事,但他在沁阳也遇到了几乎一样的事情:当他试图去城主陶冉那里借调人马的时候,一个老人以寰化秘术向他舍命攻击,当他击退那个老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从人已被杀死,印鉴也被夺走,这让他几乎被陶冉抓起来。 但是他还是找到了正在楚唐平原兜圈子的薛旭,也找到了那条通向梦沼的路。 陶慕玄把手中的苇秆丢到地上,对薛旭说:“就在前面了,四个人。” 薛旭点点头,包覆在铁甲里的手指微微挥动了一下,张简带着一队掠城营的好手策马上前,砚平城的军侯张子彪呼和一声,带了一群懒散的步卒,在稀疏的树林间散了开去。这里是梦沼的边缘,地势却有些高,柳树和桦树掩映,那些步卒散在林子间,转眼就看不真切了。 陶慕玄闭上眼,在马上前后微微晃动,跟着薛旭的马向前,却听到前面一匹马奔回来:“将军,前面有个屋子。” 薛旭应了一声:“陶大人请。”先自提马上前,陶慕玄便也跟上,却见林木渐疏,左首是苇dàng,右首却有一个木屋,边上还搭着棚子,看上去是个独居的猎户。张简带着一队人已经将那屋子团团围住,左手搭了眉梢,正在向内张望。虽然张简的右手已经失了,但论眼力,却依然是这些人中最好的,一见薛旭,便高声道:“将军,里面没动静。” 薛旭缓辔上前,大声喊道:“少公子,出来吧!老实回去,不伤你xìng命!” 陶慕玄将手伸入怀中,摘下胸口的谷玄法戒器,身体微微晃动,沛然的岁正之力涌出,他虽然给自己起名慕玄,但除了胸口这个古lún俄亲赐的谷玄力吊坠,本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岁正术士,此时与植物jiāo感,感官瞬时不同起来:“屋子里,没人。” 薛旭动了动嘴唇,陶慕玄这一路都用奇怪的秘术引路,从来没有错过,他冷冷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7 章 :“拆了。” 十几个掠城营的健卒从马鞍上摘下挠钩,扬手甩出,夺夺几声,尖锐的钩刺已经挂在房顶和窗棂上,他们将绳索扣在马鞍上,发一声喊,带马四散,一瞬间,那小屋似乎变成了巨大的被揭去伞面的伞骨,十几条绳索紧绷着拉向四周,可只是一顿,绳索便带了木板和窗框飞舞起来,那屋子在碎裂声中飞向四面八方,屋顶的原木坠下,将里面的桌椅砸得粉碎。 砚平来的步兵拿着一丈二尺的长戈在碎木板中扒拉,马上的张简锐目扫视着地板:“确实已经走了。”虽然他的头上还裹着纱布,但他的话却分量十足。 “我早跟你说了,屋子里放刀丝只能对付想进屋子的人。”龙十四悄悄在李季存的耳边说:“还是得靠野战还是我做刀,你来守望。” 这熟悉的名词让李季存的心稍微波动了一下,四年来的猎户生活,已经让他几乎忘记了刀和守望者这种天罗刺杀的搭配战术,他搓着手上的茧子,哼了一声,慢慢滑进红柳根部的浅水中,连气泡也没冒出一个。即使以陶慕玄的秘术,也没有听到区区二十丈外的动静。 但是他却能知道有人曾去过那个方向。陶慕玄揉了揉额头,把那黑而深邃的吊坠重新戴上,疲倦地朝东边的鹿蹄柳指了一下,薛旭点点头,张简的锋队便拔出长刀,开始进入那荒芜的丛林。 沼泽的潮气让张简的右手残肢有些发痒,他扭动了一下,却在余光中看到树影微微颤动,他猛地抬头,一个高大的黑影扑了下来。他已经没有用来拔刀的右手,张简大喝一声,挥起左拳,硬碰硬地迎了上去,他身后是天启杨拓石训练的精兵,只要能阻那黑暗一瞬,身后的伙计们就能将那刺客分尸。可那身影在半空中一扭,两手搭在张简的腕子上,双腿顺着张简的胳膊盘了上来,小腿的靴筒上弹出两片利刃,毫无阻碍地划开了张简的咽喉。 那人嘻嘻一笑,在马背上一弹,就窜到了树后。 在张简喉咙喷出鲜血的瞬间,身后两个掠城营的硬手已经挥刀砍去,两把长刀一上一下,是战阵磨炼出的合击技巧。但那条黑影虽然体型不小,却灵活异常,只是一瞬已经消失在树丛中。薛旭催马赶上:“妈了巴子!是哪里来的混蛋!”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左边轧轧作响,半棵大树撞将出来,正对着那两个硬手,碰的一声,将左首那人撞得口喷鲜血飞起半空,右边那人猛一提马,伏低身子窜了出去,正想出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马一声惨嘶,萎顿下去,他一撑马背,朝边上跳去,却在半空发出一声呼叫在他的脚下,分明闪耀着一些黑色的竹钉。 李季存的机关已经准备了很久,但龙十四却必须先拔掉眼力第一的张简。当年在训练的谷池中,他们就是一对搭档,现在龙十四的血又在体内燃了起来。这次来的人比想象得多,而且不少都是硬手,若是正面对抗,肯定是打不过的,但他们是天罗。 黑色的羽箭从龙十四的头顶飞过,他伸展身体,如同一只猿猴在树影中闪动,在百里家的十年中,他始终装作一个打杂的聋子,佝偻着身体,只在每天的深夜才会在阁楼上将身体伸直,把自己的双手盘绕在脑后,让骨节伸展扭曲,也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畸形的动作下,是一直仅用双足的大拇指着地行走。 但现在,他开始解放自己身体中满溢的bào发力。 在天罗还是一个黑夜中朦胧传说的年代,它的主要构成还是魅族,由于它们的天生限制,使用秘术的yīn氏和使用机关计谋的苏氏占据了天罗的主流,但龙氏的先祖却依靠独创的体术在这个暗杀组织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虽然更利于独行暗杀而不是以一对多,但配合着四年来李季存在梦沼存下的重重机关,龙十四有信心延误那些军人一个对时直到苏七公带着百里恬找到并进入那块玉中标识的道路。 只要抢先进了这片如同梦幻的沼泽,即使千军万马,也无法奈何他们了。 薛旭显然也有这样的顾虑,他的右脸上的疤痕滚烫地发红,砚平来的步兵不停地踩中陷阱、竹钉、绊索和捕兽夹,此刻已经远远落在后边,能跟在他身边的只有脸色越来越白的陶慕玄和掠城营的骑兵。眼前的树渐渐低矮下去,茅草和苇子却开始出现在视野中,脚下也开始发软,时不时还会出现冒着泡的泥潭,虽然那神出鬼没的刺客不容易藏身,但他们也不得不下马步行,而最让他忧虑的是,带着潮湿气息的夜雾已经弥散起来了。 一声红脚隼的叫声从左边响起,三五支箭凌乱地飞去,惊起一阵鼓翅声,薛旭皱着眉,招呼锋长张孟凯道:“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把火把点起来。” 一条零落的火龙在沼泽边缘亮起,雾气中看不见头尾,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成群的水鸟被惊起盘旋,却又不敢下落。李季存缩在一个苇子坑中,默默计算着他们的数量和距离:兵书云夜行军三人一明火,眼下的火把总有二百枚以上,迤逦不断,远处还有看起来并非精锐的步卒…… “真是……麻烦啊……”李季存这样想着,极其凝重地转动了手里的黑铁扳指,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着颤动起来。 一些泥浆的点子轻轻溅了出来,有一片毛赤杨的叶子无风自落,在半空中分成了两片。 空气中响起一阵如同夏夜蚊子振翅的声音,细微而悠长。 跟着就是巨大的哀嚎声。整队的士兵喷shè出血雾,火把还不及落地就被浇熄,他们为了快速追赶换上了轻质的皮甲,这令他们无法抵挡那锐利的切割,残肢在惊恐的叫声中坠落,一根刀丝停顿在薛旭煞白的脸前,后面还带了细细的血雾,但一团黑黯的力场把它停顿在半空,然后飘然落下,如花瓣轻盈柔美。黑色的气圈一闪即逝,陶慕玄缓缓地将手张开,那项坠已经被他捏碎,他的脸愈发青白,身子软绵绵地跪坐下去,但眼却闪耀着狂热的光:“我感到了,死亡。” 饶是沙场宿将,薛旭亦不由得一寒,转目看去,在他和陶慕玄的周围,血和飞溅的内脏断体被一个无形的圆阻隔在外面,满地都是滚动的人体,还能惨叫的已算幸运者。这时,几棵曾作了刀阵转折枢纽的树终于经受不起这猛烈的发动,吱呀呀地倒了下去,但在这满地的哀号中,却的确算不上什么动静了。 不同于yīn无暇的粗浅阵法,也不是苏七公的临时挥舞,这是天罗路点看守人用了三年时间布置的陷阱,虽然没有九重天罗那万人集市只取一人xìng命的精妙准确,也够不上隐蔽,但论及范围,却已几乎是刀阵极限。 李季存深深吸了口气,这个陷阱终究已经设置太久,在这种沼泽中,即使是天罗刀丝,也有一些蚀损,有几个角度转动失误,还有几个背盾的士兵只是受了轻伤。而最让他惊诧的是他的主要目标,那个带兵的将军,竟然被一种秘术营救了下来。 他看到后队的士兵慌乱地大声呼喝着从雾中奔上来,铁弓和硬弩四下乱指,还有人举起盾牌,掩到了那将军的周围。 薛旭感到自己的旧伤疤再次燃烧起来,他拔出环首刀:“刺客不会在远处,只要有动静,就给我shè!” “好嘞。”一个沙哑懒散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来。跟着,一把薄而锐利的短刀准确地从他鱼鳞甲的缝隙刺进了他的后腰,薛旭瞬间一扭身子,甲叶磕在刀锋上,但那人也在这个瞬间用力一推,在刀被甲叶别断前又送入半寸,将两寸的刀锋留在了薛旭的体内。 薛旭发出一声怒吼,大刀反轮,只听“铛”的一声,那人用半截刀格了一下,断刃落地。似乎那人力量比薛旭还要略逊,但借了这一格,他却顺势一扭薛旭手腕,薛旭只觉手腕酥麻,环首刀脱手落地,而身后那人一只手从薛旭的右腋下探出,绞上了他的咽喉。这人穿的是砚平的步兵甲,小臂镶的铜扣不知何时被掀起一半,直割向薛旭的颈侧,薛旭用力低头,那裂开的扣子割在他的头盔侧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人一翻手,去反扳薛旭的后颈,薛旭是战场悍将,却不曾与人如此贴身ròu搏,扎手扎脚反打,左肩又被那人左手扣住,把他的颈骨扳得咔咔作响,但他终究力大过人,用力一扬头,头盔的后沿重重砸在身后刺客的手上。那刺客双手一松,胳膊瞬时下滑到了薛旭腰间一扣,借了薛旭后仰的力道,用力拔起。这几下兔起鹘落,周围的士兵还不及反应,就见一个砚平步卒打扮的人窜到将军身后,晃了几下,就将薛旭高高抱起,自己朝后仰去,身子如一道拱桥,将薛旭的脑袋重重砸在满是血污的地上。 陶慕玄被谷玄的力量反冲,浑身酥软,张孟凯却还没有失去反应能力,当刀阵发动时,他恰好在三十步之外,此刻冲回来,却正赶上乔装的龙十四把薛旭摔在地上,张孟凯大喝一声,手中长刀疾刺龙十四,两边的士兵也丢了弓弩,拔出腰刀冲上来。 沼池本就湿滑,如今更凝了厚厚一层血渍,饶是那些士兵勇悍,但脚下随时可能踩到之前同袍整齐的半截身子,落步也不由得有些迟疑。 却见龙十四背部着地脚下一蹬,带着晕头转向的薛旭在血泥的地上滑开数尺,张孟凯的长刀只是在他小腿上划了个口子,他手中却不知什么时候捡了一把腰刀,朝薛旭脖子就抹。 薛旭被他重重撞了头部,却还勉强看得见刀光,用力抬起胳膊,腰刀切开臂甲深深嵌进ròu中。龙十四却没追砍,就势扭着薛旭半跪起来,迫得张孟凯和三个士兵把刀朝边上一dàng。此时周围的兵丁也都反应过来,用长刀和硬弩围了个圈子。龙十四把高大的身子一蜷,两指捏着薛旭的喉咙,整个身子都藏在他的身后。 “干掉他,继续追。”陶慕玄慢慢坐直身子,虽然满地血污,他却依然如端坐朝堂之上,尽管脸色煞白,声音却平静冷冽:“不要在意薛将军。” 薛旭本也是悍勇之将,若陶慕玄不出言,他也要命令手下硬上,陶慕玄抢先说了这话,他反而心中大怒,哼了一声。张孟凯和掠城营的兵士不由得犹豫起来,陶慕玄虽然官位高过薛旭,但毕竟只是文官,纵然是国教辰月中人,也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道理,何况还是这等命令。 龙十四的声音从薛旭的身后传出来:“薛将军,所谓富贵险中求,可也得有命去拿,将军前程似锦,换咱这条烂命,只怕不太值得……” 陶慕玄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私纵反贼,与反贼同罪!”声音激越,中气似乎已经恢复了几分,却听得“嗖”的一声,一个兵士手里一颤,一支铁矢离弦而去,擦着薛旭歪倒的盔缨飞过。 薛旭暗叫声不好,果然周围战士已经冲了上来。龙十四嗤了一声,手上一紧,薛旭发力梗住脖颈,依然被他的指甲抠破了咽喉,鲜血喷出。龙十四将薛旭尸身朝前一丢,就地滚去,七八把长刀铁qiāng追砍上来。那些士兵的精神本都已经绷至极限,薛旭喷血倒下,反令他们的心一下空dàngdàng,只是狂奔着面前那个好似狐狸一般在地上滑蹿的刺客杀去。 张孟凯一把揽住薛旭,他喉咙被撕了个大口子,血沫涌将出来,染得张孟凯肩甲通红。他嘶声叫:“放箭!放箭!”但那刺客四肢着地,在苇dàng中奔窜,眼看就没入雾中,几个兵士紧追不舍,让弓箭手们不知该shè哪里。 但李季存却知道。 他平端着一柄黑色的弩,却不是军队里的形制,却更加精巧和恶dú。他无声无息地把准具从龙十四身上移到了张孟凯的后颈。在当年的模拟训练中,他就是龙十四的守望人,为他补刀或者杀死可能被捉住的龙十四。 他看到那个术士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但他始终在一匹马的残尸后边,周围虽然有火把,但他却整个隐藏在影子中,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真切。张孟凯却站在火光中大声怒斥,他们大概以为龙十四就是cāo纵机关和刀阵的人,却没有料到在苇子坑里的李季存。 李季存缓缓扣下弩机,余光见那影子中的术士兀然立起,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方向,双眼闪烁着碧绿的光芒。 他身边的芦苇突然摇动起来,如同钢铁的刀丛,将李季存压住、纠缠、砍成了碎片。 “终究还是不能就这样一直做猎户……”他的思维也就这样碎裂下去。 芦苇丛中血雾bào开,陶慕玄跟着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将发冠扯下,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脸颊也消瘦下去,带了幽暗的绿意,哪里还有半分公卿的高雅。苇dàng中夜风骤起,火把猎猎作响,将他的影子狂乱地投向各个方向。 这个以慕玄为号的术士,自加入辰月后,一心向往谷玄,古lún俄因此赐予他谷玄法器,他贴身携带,以压制自己天赋的岁正法术,但他心中知道,这几日来用岁正法术从植物的记忆中挖掘天罗的逃走路线,已经让他的谷玄之路产生了倒退,今次为了抵挡刀阵的杀力,法器彻底粉碎,那一直被压制的岁正之力却沛沛然充盈起来,竟比他最接近星辰之力时还要强大。 “那么,就索xìng放开吧。”这个宗正寺丞的心中,涌现起疯狂的念头。 7、 百里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沼中,夜色已经深了,远远的后方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喊叫声,又像是风吹过苇塘的声响。他突然脚下一滑,小腿一直陷到泥塘里,搭在他肩头的手立即拽住他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他及时地咬住舌尖,没有叫出来,那只手安抚地拍拍他,继续推动着他前进。 他知道那是苏七公的手。 苏秀行的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灯笼,照亮他们脚下的一圈地面,不时能看到呆呆的蛤蟆从光圈里跳出去,虽然这两兄弟的脚已经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8 章 痛,身后渐渐显明的声音却告诉他们,龙十四和那个叫李季存的猎户并没有能阻挡他们太久。 苏七知道,龙十四和李季存已经完了,但只要能赶到梦沼之路的入口,就还有希望。 他看了看平稳赶路的百里恬,当龙十四和李季存提出留下阻挡时,他并没有再挣扎反对,而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然而他的眼里却依然存着愤怒,呼吸也急促起来。苏七心里知道,这个公子的心还需要更多的磨练。 突然破风声响,苏七将胳膊扬了一扬,几支断箭落在他们身边,而更多的箭支打在他们身边和身后的芦苇与泥塘中。 “我拦他们……”苏秀行跃跃yù试地说,旋即被苏七公兜后脑打了一记:“快走,就到了。” 三个人尽力地跑起来,后边的喊声逐渐明显,一道火线渐渐出现在雾中。 脚下的泥泞更加显著,渐渐变为浅水,淤泥如章鱼的吸盘吮着他们的靴子,每一次拔脚都要费很大力气,百里恬突然身子一歪,一篷血喷到苏七公的手上:一支黑羽箭从他的左上臂对穿而过,这少年痛得脚下一软,跪在水中。苏七公心中一惊,就要把百里恬背起来,百里恬已把手搭在苏秀行的肩膀上,一边咬着牙关,一边从牙缝里吸着冷气道:“七公,继续走,不要耽误,我……还行。” 苏七略一点头,心中飞快思忖:自己的行踪被跟上,这些箭雨也准确得离奇,这绝不是一般的兵法能做到的,只可能是秘术师,莫非是南淮城中那个使用印池术的老人?即使自己的妻子也只能用一些放火的技术来限制他的印池术法,若是那个人追出来,只怕麻烦就大了。 这样想着,他的手却没有停顿,腕子一翻,亮出一把小刀,只一挥,就把百里恬臂上的箭首削去:“忍着。” 他回身,将一个弹丸远远投出,轰然一声,火光再起。 那是小黄曾用过的河络火油,此刻再次在梦沼燃起。后边的箭雨停顿了下来,苏七本来想用它来阻止印池的探知秘术,却歪打正着地打断了陶慕玄问道草木的岁正术。当箭雨再次开始散shè的时候,他们脚下的水已经没到了膝盖。 “是这边了。”苏七公指着一块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巨石,“水道就从那镇海石开始。”苏秀行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深夜的沼泽找到这块石头的,就看苏七公在石头边一阵鼓捣,竟拽出了一条皮筏子。 就在三个人爬上筏子的时候,芦苇猛地摇曳起来,没有风,但那些叶子却发出了金铁jiāo鸣的声音,一个披头散发的长袍人排开苇dàng,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余孽!受死!” 他抬起手,苇子都在应和着他的手势抬起,苏七把百里恬和苏秀行按在筏子上,身体猛地低下,好似一只蓄势待发的豹。 一条人影猛地从侧面扑了上去,那是一个穿着砚平步兵甲的人,他的身上chā着四五根箭:“走!” 苏七公认出了那熟悉的动作。 陶慕玄被龙十四扑倒在水里,冷水呛入他的气管,他慌乱地挣扎起来。论ròu搏,陶慕玄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士兵,但龙十四曾被他的秘术割伤多处,又中了掠城营的箭,拼死搏杀几个追兵,再狂奔数里兜圈赶上,已经是强弩之末,拼着用全身体重将陶慕玄压入水中,却已经抬不起手来。 苏七没有去支援他,只是用力用长浆将筏子撑开,苏秀行叫着:“十四!”抬起头来,却被百里恬重重按了回去,那左臂的伤口溅出血来,但百里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苏秀行感到自己表哥的手在微微颤抖,也许是受伤导致的疼痛吧?他这样想着,却发现百里恬直起了身子。 他看着翻腾的水面,苏七静静地说:“从这镇海石开始,只有一条能行船的水路通往梦沼中心,其他的地方虽然看上去也是水面,但至多只有几尺深,下面是几万年沉积的淤泥,没有植物能生长在上面,即使是木头也会被它吸下去。这片水面在河络语中叫做‘缭嘉杰黛斯托麻’,意思是‘多触海兽的胃囊’。” 他这样沉静地说着,将筏子愈划愈远,远处的火光渐渐熄灭,有黑色的人影开始从苇dàng中钻出来,那是残余的兵丁。而在水边,龙十四和陶慕玄落下的地方已经渐渐不再有波纹。 突然水波涌起,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缓缓从泛着泥泡的水面冒出,似乎有什么正托着他的脚将他抬起,他的浑身都是泥浆,两只手臂都不自然地垂在胸前,脸上还血糊一片,形貌狼狈之极。那人一张嘴,噗地喷出一大口泥水,直盯着筏子。虽然面貌看不真切,但苏七和百里恬都能感到那人如同实质的目光。 百里恬深深吸了口气,伸出右手,指着浑身是泥水的陶慕玄朗声说:“百里宗祠在上,我今必入天罗山堂,灭汝辰月。”苏七叹了口气,将皮筏向更深的水中曲曲弯弯地撑去。 陶慕玄和赶来的兵丁渐渐被夜色笼罩,百里恬缓缓坐在筏子边,浑身都在颤抖。苏七把手捏在他的胳膊上,慢慢拉直,“嘭”地一下,将半截羽箭拔了出来,百里恬一激灵,苏秀行赶紧用手按住了他的伤口。 苏七褪下百里恬的衣服,用布缠着他瘦弱的胳膊,这个月来风餐露宿,这个贵公子已经羸弱下去,但他的腰却依然挺直着。 “公子,你刚才说了那些话,不会让辰月的人对百里家还有夫人不利吗?”苏七一边给他包扎,一边似是随口地问着。 百里恬抬起头,夜雾已去,明月在天,北辰之侧似有辅星闪烁,他的嘴角微微地扬起:“七公啊,我说不说那些话,会有什么区别吗?”他抬起右手,轻轻抹了一下眼角:“辰月和我百里家,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我现在只有相信天罗。”他看着苏七公,问道:“可是天罗会帮忙吗?” “天罗会帮忙。”苏秀行捏紧拳头,“一定会。” 皮筏无声地dàng开银辉,滑入梦沼深处,发出豪言的少年终于沉沉睡去。 他梦到了南淮。 “我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女儿。” 苏氏点点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她对面的老人眉心有一点邪异的红痕,如同火光跳跃着:“如果我能早一点到……” 苏氏望向窗外,从这阁楼可以看到远处的百里家大宅,一群工匠在修补着坍倒的房屋,音夫人想要一试范雨时的力量,但却没有想到一个照面就惨死雨中,天罗终究不是掌控一切的神。 “婉娘。”那老人叫着苏氏的名字:“我要问你一件事。” 苏氏低下素净的颈:“yīn老请讲。” 那个墨蓝衣衫的老人站起身,缓缓走到窗边,将朝阳的光遮住,手扣在窗台上:“你是为了让天罗陷得更深,才故意叫无瑕去试探辰月教长吗?”他扭头看着苏氏,眉心的红痕愈发鲜艳。 苏氏抬头直视这个老人:“无暇如我的姐妹一般。” “但百里冀是你的丈夫。” 苏氏感到自己的皮肤表面也在微微跳动,白皙的面上有一道红晕闪过,她轻轻咬着牙说:“对。而且百里恬是我的儿子。” 桌子上的茶杯突然颤动了一下,轮廓有些扭曲,那是充盈的白衣派密罗术心关波动的表征。 yīn姓老人没有动,屋子里的气氛却骤然凝重,苏氏的脸回复了平静,看着这个老人的眉心:“自从蔷薇皇帝以来,山堂已经蝉生二百年,现在到了动起来的时候了。乱世刺客,不值钱啊。” 老人的肩头突然沉了下去,声音也低沉下去:“这是苏家老爷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他没有等苏氏回答,自己摇了摇头:“那就看你的儿子是否真的和山堂有缘吧。”他从苏氏的身边走过,出现在一个鸽子笼边,高大的身形如同一缕烟尘,骤散忽凝,让人看不清动作。 他伸出白皙如青年的手,掏出一只双目血红的鸽子,随着他手的拂过,一些细微而似乎在摇曳的繁复纹路出现在它的黄木脚环上。老人流水般回身,将手扬出窗子,那纯白的鸽子微微一坠,倏地展开双翼,在秋阳里打了一个旋,摩云而去。 它先掠过正在修葺的百里家主宅,几天前的大雨已经将鏖战的痕迹冲刷干净,它张开翅膀,舒展羽翼,从南淮的城墙上越过,建河的水映着阳光,照到它的眼中,下面的芦苇却奇怪地倒伏了一大片,但它没有足够的智力去思考这件事,只是快速地越过了建河,借着阳光确认了一下方位,它向东南飞去。 有一队步兵正在快步奔走,似乎也在向着同样的方向前进,灰尘扬起来,遮挡了他们的旗号,但是管它呢,反正鸽子也认不出来,虽然它比其他同类要聪明得多。而且,它比其他同类也要快得多,如同一阵疾风,越过了这些步兵。 楚唐平原从它的身下飞速后移,它看到秋收的农夫散落在这几百里的田地中。它降落下去,啄了些谷粒,当它低空飞行时,有小孩蹦跳着朝他挥舞栓了布条的竹竿,大概是把它当成了麻雀,它不屑地攀升起来,却看到一队衣甲驳杂的马队,正在朝北行进。它无法数清有多少人,但打头的那个背巨剑的络腮胡子青年却抬头看了它一眼,伸手拦住了旁边一个摘弹弓的家伙。它惊吓了一下,急急地转向一边,当它从云层里找到正确的方位时,那些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莫合山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出来,它略微降低了自己的高度,太阳已经渐渐沉下,它感到北辰已开始旋出天际,再次修正了一下方向,斜斜地落向莫合山的主峰。但就在它想要借助傍晚的暖风进行一次爬升的时候,却感到yīn冷的气息,如同被鹞鹰盯上,它猛力鼓动翅膀,向侧面翻转,那广域的视野却已经看到两个黑色的身影抬着黑色的轿子,在没有路的荒野上疾走如风。 它本能地绕过这怪异的行人,从还没有开始落叶的杨树和桦树顶端飞过,转过山坳和断崖,一个小村出现在它的脚下。它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地,盘旋一周,正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唿哨,它欣喜地落下去,停在一根伸出的木条上,一只苍老的手从它的脚上摘下脚环,随手在地上撒了一些玉米粒,它“咕咕”叫着去啄食起来,却听到身边的那个人发出一声叹息,它转了一下脖子,毫不在意地继续吃。 苏秀行禁不住说:“咱们这不是走回头路么?” 他们曾经换过骡子、驴、马车和徒步,曾经用灰土和女人的衣服伪装自己,像乞丐一样从沁阳的城边溜过去,千辛万苦来到梦沼的南侧,却又花了好几天时间穿越梦沼,来到北方。苏七没有说话,只是脱下百里恬的鞋,把他的脚泡进热水里,“秀行,自己搓脚。”苏秀行扭了一下,把鞋袜扯下来,将脚浸到木盆里,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要是能多住几天就好了。” 百里恬摇摇头:“那个术士还没有死,他会追上来的。” 夜深雾重,陶慕玄和他们对面的时候又已经披头散发,百里恬和苏秀行都没有看出那个浑身湿漉漉的长袍人就是天启派来观礼的宗正寺丞,苏七却认了出来,音夫人曾经说那个人散发出谷玄之气,想来是用了什么秘术一直追摄在身后。 在这个山边小驿站的傍晚,苏七公不由自主地开始思念起yīn无暇。 8、 徐遵良带着浑身的纱布,坐在一辆大车里。 这次可算是倾巢而出了吧。他自嘲地想着,薛将军带了千人来到南淮,先走了一多半,那辰月的老头子又说什么“全体去沁阳支援”,这不是等于把南淮jiāo回给百里家了吗?他自问不太懂什么政治,但那百里辽,嘿,怎么看也不是个老实人。 牙将王鑫策马走到车边,徐遵良起身行礼,却见这个金吾卫出身的王牙将脸色很是凝重。徐遵良是跟着薛旭的老兵,虽然军衔比王鑫低,但对这个从人称“走马金吾卫,shè雁羽林军”出身的将领心中很是不服,特别他还在百里恬出奔之夜丢了城门,更是让徐遵良一肚子的腹诽。然而面子总要过得去,徐遵良拱手问:“王将军,有什么吩咐?” “真晒啊……”王鑫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俯下身子,低声说:“我觉得,咱们这次是填陷的了。” “谁?你说谁?”徐遵良想瞪眼,但脸上全是烧伤的痂,一抻就疼,就看王鑫说:“我是跟着杨将军出身的,去过两次天墟。”他年轻的脸上突然显出了夹杂着恐惧和向往的神色:“……我见过那个老人,他是辰月教的教长。” 徐遵良打了个冷战:“教长?!” 辰月自从成为国教,权倾朝野,教长更是传说中古lún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号称有移山填海之能,这样的一个人,理应出则风雷动,止则云龙息,为了一个小小的南淮逆子,竟然微服简行,却是为了什么?徐遵良并非一个思绪慎密的人,但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王鑫从他满头的纱布里也看不出表情,自顾自说道:“所以这个事大不简单,我派出去的斥候一直没有回来,别看平国国主没本事,但这宛州的水可深得很呐,要不然,一个教长会亲自跑来这里,还下命令给咱们这些……小兵?” 徐遵良听斥候没有回来,心中有些着急:“那将军的意思是?” 王鑫瞟了瞟四周:“咱们不要走得太快,以保存实力为上。” 徐遵良面色一变:“王将军,我敬你是杨大人的手下,就当没有听过这话。不管那辰月的教长存了什么心,薛将军需要支援总是不假。不救友军,不听调令,不要说军法要处斩,让军里的兄弟听了,也要骂禽兽的!”说得急了,面上痂都破了,渗出些黄的脓水来。 王鑫朝后错了错身子,他自认脑筋灵活,但杨拓石却总认为他难当大任,此次派下来在薛旭手下历练,发现这掠城营的兵果然不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9 章 卖他的账,如今这队人只有徐遵良一个副尉指挥,军阶低他一等,他自以为可以说动,却被抢白一通,很是尴尬,只得干笑道:“徐副尉多心了,我也只是为稳重起见……”一边说,一边悻悻地打马去了队首。 徐遵良有些忐忑,虽然这个牙将胆小怕事,但斥候没回来却不像是骗人,在这楚唐平原,难道还有反贼么? 徐遵良看看身边的兵,大多是些步卒,还有十几个是在百里恬出逃之夜时受伤的残兵,这次那辰月的教长把他们全数调出南淮,城里只留下那百里辽的私兵,让他心里有些奇怪。 就在这时,路面突然振动起来,他听到队首的王鑫大喊:“起qiāng!起qiāng!”掠城营的兵士们大喝一声,将肩上的过丈长qiāng举起,qiāng杆搭在前面人的肩甲上,发出整齐地磕碰声。薛旭为了追击,带走了几乎全部的马,但却因为要轻装追逐,剩下了足够的重甲,现在这些步兵身上都是坚实的鳞甲,虽然行军很慢,但好在秋已渐深,倒也不算热。 徐遵良勉力远眺,只见道上烟尘滚滚,总有百十骑人马,发着一些胡乱呼喝,他哼了一声,“草寇。”用力挥动手臂,随着他的手势,两个小队的人抽出角弓,斜斜推弓,只等徐遵良发令,但他眼角被烧得伤了,看不真切,刚一迟疑,却听到对面烟中一阵呼哨,十七八根劣箭胡乱飞来。 王鑫首当其冲,大喝一声,格开一支羽箭,叫道:“还击!”两排黑羽箭shè还回去。徐遵良看那来箭凌乱无力,被掠阵营的士兵用皮盾俱都挡下了,心中有些安稳:这些蟊贼纵然有马,但也未必是正规军的对手,若抢了他们的马,说不定还能更快些去支援薛将军。正自想着得胜之后的战利品,突然对面霹雷也似发了一声吼,冲出一骑。 王鑫只看对面冲出一匹白马,马上那人没戴头盔,却扛了一把半尺宽的巨剑,看起来只是个蛮人,心中存了轻视,叫道:“来者何……”,“人”字还未出口,那马已经过了一半路程。王鑫大惊,拨马朝qiāng阵里退,两翼掠城营的兵士举qiāng掩上,王鑫身后蹄声骤紧,就在他策马退进阵中的短短六步中,那白马已经冲到了他的身后。 王鑫没有来得及回头,但掠城营的qiāng兵却看得真切,那白马上的虬髯青年眼睛如太阳般明亮锐利,巨剑随着马势dàng出,白马跃起,剑光如明月在天,白马从王鑫的肩头越过,落入队中,七八杆长qiāng被一挥而断。王鑫从肩头裂开,分成两片,倒在马的两侧。 对面的草寇们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呐喊,顶着羽箭冲杀上来。 那青年并不停顿,纵马直冲徐遵良的大车,徐遵良将心一横,伸手抽出佩刀,那青年却没举剑,一挥手,就摘了那青蔷薇的大旗,横扫出去,将两边弓箭手俱都打散,打马冲出了这百十兵卒。 那神俊的白马在他们阵后兜转,青年将右手切在左拳上,对这些重甲的兵丁做了一个奇怪的礼节:“墨鹰团,魏长亭。” 张子彪感到自己真是倒霉到了极点。他被点名带了一些三流的兵丁去帮羽林天军的大佬,结果在路上被叫墨鹰团的佣兵,啊不,是反贼,打得七零八落;然后又来了一个死人脸的大官,比自己的将军还要大上十七二十八级,一路上闻着草叶子啊树皮啊,带着大家走进一片沼泽;这沼泽里到处都是陷阱,他亲眼看到一个亲兵走着走着就陷到一团草里,连个泥泡都没冒就看不见影了,不过还好他们的人走得慢,前头走得快的羽林军据说被蜘蛛丝割死了好几十,连带兵的薛大将军都死了,乖乖,那得是什么蜘蛛啊;现在那死人脸的陶大人他现在脸色更可怕了带着他们横穿沼泽朝北去,带兵的就剩下他和张孟凯两个,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情况,但看陶大人的意思,遇到危险,恐怕还是要他们砚平步兵先上去填没法子,谁叫那刺客是换了砚平的衣服刺杀了薛将军呢,比如在梦沼正中那个河络风格城市的遗迹,突然爬出无数指头大小的红蚂蚁,就是砚平的兵跑在后头,死了十好几人。 张子彪嘴里哼唧着,把裤子放下来,他们从梦沼走出来,除了那个陶大人,每人身上都是干掉的泥巴壳子和蚊虫咬的包,但比起那些去探路陷死在泥塘里的弟兄,能活下来已经谢天谢地,哪怕屁股上还挂着巴掌大的蚂蟥,出来了就是幸运儿。 他看了看周围精神萎靡的同伴,再次哀叹起来:那逃进梦沼的小船上,分明只有两三个人,怎么就能把大军害得这么狼狈呢?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 张子彪哀叹的时候,那两三个人里的两个少年正在对峙。 “哥,如果那秘术师真的回去南淮,对姑姑下手怎么办!”苏秀行瞪着百里恬,“你真觉得天罗什么都能干吗?” 百里恬没有回答他,脸色愈发yīn沉,事实上,从他对陶慕玄口出豪言之后,他一直都没怎么开过玩笑,即使对这个从小长大的表弟。苏秀行却没有把他的沉默看作认错,追问道:“如果天罗怕了辰月怎么办?” “你不也是天罗吗!”百里恬终于bào发出来:“你告诉我,你怕他们吗?你会缩手吗?”他伸手抓了苏秀行的衣服领子,苏秀行没有避让地看着他:“我不怕他们。但我不是天罗,现在还不是。” 百里恬的眼角跳动着,慢慢松开手,顺便拉了拉苏秀行的衣领:“对不起……” 只听苏秀行继续说:“哥,现在七公不在,我实话对你说吧,我知道七公是天罗,音夫人也是,我父亲如果没有死,是他们的上司。” 百里恬的脸色白了一下,苏秀行的父亲苏怀纯,就是自己母亲的长兄,yào材商人苏定昭的长子,在时疫中广施yào材,活人无数,受封紫陌君,但这个人在五年前往宁州采yào时沉船遇难,不想竟也是天罗。 那么,我的母亲,就果然是天罗了……百里恬这样想着,心里却奇怪地安定下来,张口似乎对苏秀行,又似乎又自己说:“那么,她不会有事。” 苏秀行显然是猜出了他说的是谁,迟疑了一下:“可是辰月也厉害得很,何况还有二叔给他们帮忙。” 百里恬僵硬地挥了挥手:“你等等,我想一想。”他抬起头,木板的房顶上有一些蜘蛛网,亮晶晶的蛛丝映了窗外的斜阳,让他稍微恍惚了一下。 在莫合山下的这个小驿站里,百里恬突然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在记忆的渊壑中,他是幼儿时便听过天罗这个名字的。 苏秀行本觉得自己的表哥一路走来,心肠越来越硬,和之前的温和沉稳大不相同,趁着苏七说出去探路,想要和他好好说说,却发现百里恬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双眼有泪流下。 “妈……”苏秀行甚至没有听清楚这个字,百里恬已经把嘴闭上,猛地甩了一下头,突然伸出双臂,将苏秀行紧紧抱住,苏秀行呆住了,迟疑着拍拍他的后背,却听到百里恬在他的耳边说:“我相信天罗。”他稍微离开苏秀行,再次重复:“我相信天罗。” 苏秀行虽然聪明,却还毕竟只有十五六岁,吓了一跳,竟忘了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面伙计招呼的声音:“七爷,回来啦!” 百里恬快速地抹了一下脸,打开房门。 直到很久以后,当苏秀行名列四大公子时,才知道自己的表兄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心。但此刻,他被七公的表情吓到了。 忠心耿耿的管家苏七公已经不见了,出现在这里的是yīn无暇的丈夫苏藻,天罗山堂最出色的守望人之一。 百里征拄着拐杖,正在庭院里练习走路,却听到一个姨娘来说,苏氏过来了,他心中一惊:百里辽曾经说这个苏氏勾结盗匪,已经被赶出家门,但他自己心里却觉得,苏氏为了保大哥的血脉,不惜请托野盗之流把儿子送出去,比起大哥的正妻胡氏死了儿子只知哭哭啼啼来,实在可称女中豪杰。想到这几个字,他突然打了个寒噤,赶紧朝外迎去。 百里征走到客厅,果然见自己的妻子息氏正陪着苏氏在堂上坐着,边上跟的似乎是之前伺候百里恬的小丫鬟阿惜。苏氏见了百里征,起身行礼,百里征连忙道:“大嫂快坐。”之后却不知该问什么了。息氏站起来,拉着阿惜朝出走:“可怜见的,我带你去吃些果子。”路过百里征的时候,快速地小声说:“嫂子这些天可是受苦了,你要是敢跟着二叔跟她过不去,看我不拧掉你的耳朵。” 百里征赶忙道:“哪能呢,哪能呢。”打躬作揖把妻子送出门去,方直起腰板,咳嗽了一声:“大嫂,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苏氏低眉道:“小音叫辰月的人杀了,我到皇月坊找了先父的老嬷嬷家借住,这些日家主在城里搜查得紧,想来想去,三叔是和先夫共过患难的,只有来投奔三叔了。” 百里征的面皮都涨红了:“什么家主!二哥只会听辰月的吩咐,大嫂你只管住下,我叫下人收拾个院子出来……”他突然犹豫了一下:“现在辰月的人都走了,是不是把小恬也接回来?” “家主在城里抓我,辰月教在城外追我的儿子。”苏氏低下头轻轻摇着:“偌大的唐国百里家,竟落到这种境地……” 百里征一拍桌子,将靠在边上的拐杖都震得滚在地上:“什么家主!等我能出门了,就再召宗祠会,长老们也不会容二哥这么胡来!大哥被辰……” “喊什么,就你嗓子大。”息氏推门进来:“嫂子不要怕,大不了我带你去鹭城住,他们百里家怕辰月,我们息国可不怕。” 百里征喉结转了转,将“那是你们偏僻”几个字硬吞回去,只是说:“贤妻哪里话来,二哥那也是……忍辱负重。” 息氏嗤了一声,在苏氏边上坐了,“嫂子,我家爷说得也没错,现在辰月的人都不在,宗祠会换家主也不是没有先例,你就安心住这里,下人们不会说出去的,我们帮你出去打点就是。” 苏氏站起身,深深一礼道:“如此就托庇二位了。” 9、 张子彪把外面的布甲脱了,里面是一身土布的短衫,虽然有些不lún不类,但挽起袖子也勉强像个农人。 “可是这儿哪儿有农人啊……”他嘟囔着,看着手下的人也把衣服都换成粗陋的土布农装,这倒不是什么问题,砚平来的这批步卒本来就多是出身农户,哪像那些天启什么掠城营的军爷,一看就是满脸精悍,压都压不住的杀气。 现在那些人的首领张孟凯正在检查他们的弩弓,从梦沼走出来,不少弓都受了潮,挂了水锈,见张子彪扎手扎脚走过来,拱手道:“辛苦张大人了。” 张子彪知道这人虽跟自己有同姓之谊,只怕心里并看不上自己,但礼数总是要到的,忙还礼道:“张大人客气。只是这安南亡国之后,荒了不少年,一路上看不见什么农田,我们装农民,只怕不大合理吧……” 张孟凯打个哈哈,揽着张子彪的肩膀道:“张大人,陶大人的意思,砚平的弟兄只要转一圈,把反贼引出来就好,到时我们万箭齐发,哪里有他们的活路?” 张子彪回头看了看这些士兵,能用的硬弩大概还有几十把,虽然离万箭有些距离,但区区三五个反贼,是绝无可能幸免的,便也点点头:“全凭张大人吩咐。”心中却依然有些狐疑:既然人数这么有优势,一拥而入拿下反贼,岂非更加直接? 他们已经在那小驿站安平的外面,将驿站团团围了,整个东陆叫安平的驿站没有几百也有几十,这个小驿站也没能免俗,桐油刷过的招牌在秋风里吱呀地dàng着。这里本是安南国去平国的要道,只是三年前安南在诸侯兼并中被楚卫屠城灭国,这条路也就荒废下去,只有从云中去宛西的商人还有时在这里歇脚,只是此刻驿站里一片安静,连灯都没有,若非那个陶大人坚称反贼就在驿站里,张孟凯早就认为他们已经跑了。 张子彪叹口气,这驿站里连伙计都没出来一个,显然反贼已经早有准备,只怕自己这些手下扮成农夫也早被他们识破,这计策之拙劣只怕连砚平的捕快都要嘲笑,现下也只好行步看步。他把珍爱的腰刀掖在后背,搞得背后突起一条,不过反正也不会有人看后背,张子彪又把路边削的扁担扛在肩膀上,叫了一个伍长上去叩门。 那驿站的院门虚虚掩着,伍长李拙拍了两下,见无反应,便伸手一推,然后就朝后倒飞出去一支黑黝黝的短矢只有尾巴露在他咽喉下面一截,空心的杆中喷出如泉的鲜血。张子彪吓得朝后跳去,李拙的尸身倒在门前,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砚平的步卒大声叫起来:“有埋伏!”朝树后和草丛里就躲,张子彪心里暗骂,这下所谓的伪装全无用处了,不过看那些天启的兵本来也没指望他们的伪装,随着一声撞击,黄土夯的院墙被刚刚砍下的巨大木桩撞破碎裂,土块还没有落到地面,两个套着布甲的掠城营士兵就已经跳了进去。 张子彪骂了一声原来自己的人换下的衣服被他们套在外头了。跟着,那两个人就发出惨叫和倒地的声音:“钉子!脚下有钉子!”但更多的掠城营士兵已经跟着跳了进去,那惨叫突然变成“老白你个王八蛋踩我!”然后迅速变成了哼唧。紧跟着,一队兵踢开正门,这次没有飞出短矢,他们猛地涌了进去。 张子彪听到箭矢破风的声音,然后是刀剑挥舞的声音,嗡嗡声,更多的惨叫声。 然后安静了。 张子彪咽了口唾沫,四周看了看,身后是七八个手里拿着柴刀木杆,不知该不该进去的砚平农夫。 “若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薛大人领兵,应该不会这么乱糟糟吧……”张子彪窝在门口懊恼地想,但显然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这些人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0 章 快速追踪,没有带鳞甲,但梦沼的那次刀阵说明天罗的刀丝也不是完全无坚不摧,有几个士兵靠了盾牌和兵器隔了一道,只是受伤,没有被切碎,因此这次掠城营的兵多套了一层砚平的布甲,也算是不无小补。 只是张子彪的身上,就只有麻布短衫了。他叹口气,把头巾摘了挂在扁担上,在门口一晃,一支矢“嗖”地飞来,却准头甚差,钉到门上去了。他估算一下方位,朝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张孟凯小声道:“东边楼上。” 张孟凯将手一挥,十几个弩手涌到门口,噼里啪啦朝里面shè了一气,倒没人反击,可听起来也没shè中人。张孟凯脸上有些挂不住,大喝一声:“点火!” 张子彪吓了一跳:“大人,里面还有驿卒啊!”张孟凯吞了口唾沫:“反贼如此凶残,里面的人定然都已经遭了dú手,我等忠君为国,正当杀敌报仇!” 他说得慷慨,却听到一声冷笑,陶慕玄从他身后走来,将他正要发的火压回肚子里。 “好重的煞气啊……”这个披头散发的宗正寺丞喃喃道,似乎是沼泽的水汽吧,张孟凯闻到他的身上散发出青苔和水藻的气味,心中有些莫名的害怕,退到一边,就看到陶慕玄大步走进了门。那些本已经开始在箭头上裹油布的弓弩手面面相觑,张孟凯着恼地大力挥手,让他们先不要放火。 但院子却自己烧了起来。陶慕玄微微闭着眼,火气缭绕在他周围又是那种无色无味的燃油。他面对的对手似乎是一个善于用火的人,南淮城中一次、建水边一次、梦沼水道又是一次,虽然在建水边的那次陶慕玄并没有在,但薛旭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样子他却记得很清楚。 他并不擅长格斗,更不擅长刺杀或反刺杀,但他依然走进了这危机四伏的驿站,因为天已经暗下去,代表植物生发之力的星辰岁正已经遥遥出现在西方天际那是他的本命星力,即使火焰中那些木板在发出呻吟和断裂的声音,那绵绵的星力还是一点一滴地在他的心中积聚。 “嘣”的一声,一道刀丝从无可知处破土弹出,却是已经没了力道,在半空就萎顿下去,却是叫地里的草根扳松了机括,陶慕玄自从谷玄坠饰碎裂之后,岁正之力飞速提升,单以强度而言,已经不在几个教司之下。但他依然感到冷浸浸的寒意从面前那小楼传出。 院子外张子彪正要退到后边,让张孟凯的精兵上前,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尖锐的嘶叫:“小的从后头跑了!”正是陶大人的声音,心中一惊,就听张孟凯大吼道:“快追!”率先带了掠城营的人就朝后跑,张子彪叹了口气,看看手下那些面露疲色的兄弟:“走呗。” 驿站的院墙是泥巴混合着稻草夯的,按理说并不应该容易燃烧,可此刻却热度逼人,时不时有火苗从缝隙中朝外一舔一舔,可以想见朝里那面已经烧得很是剧烈,张子彪和砚平的残部远远避开墙面,等绕到驿站后边时,却看到张孟凯手捂着肩膀,有殷红的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几个掠城营的兵丁倒在地上,却看不出是什么伤,正是那几个持弓弩的神箭手。 在驿站后门朝北是一片山岳密林,张孟凯本在那里派下的守军也已经倒在地上,边上站着两个少年和一个瘦得好似竹竿一样的人。“这人好像不是我们追的那个大人……”张子彪依稀记得在他们眼前撑船走掉的那个人没有如此瘦高,但他的目光立即被那个少年吸引了:“这……这不是公子吗!?” 在梦沼他只是远远看到三个人在雾气中撑船远去,不曾看清脸面,但此刻秋色霁净,距离又近,面目却看得真切了,那个稍微高一点的少年眉眼清秀,面色沉静,却不正是百里家的少主百里恬么。 张子彪张口结舌,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驿站,火还在毕毕剥剥地燃烧,那天启来的陶大人不知在做些什么,而张孟凯大人却正在咆哮着:“围起来!围起来!”张子彪抹了一下眼角的汗,仔细看去,那少年也似乎正看到了他,但大概没认出来,将眼睛转了过去,但那一转眼的神态,就似足了百里冀的影子。 “不行啊!”张子彪朝前跑了几步,冲到张孟凯的身边:“张大人,这不是反贼,是百里家的少公子!”张孟凯瞪了他一眼:“百里一家都要做反!快去捉了他!” 张子彪脑袋嗡了一下,后退一步:“这……不行啊。” 砚平虽然离南淮颇有距离,城主也一直和辰月走得近,但终究算是唐国的属地,奉百里家为国主,百里冀父子也曾经去砚平视察,张子彪当时是金qiāng营的领队,还被百里冀亲自赐过一口腰刀。 他摸了摸后背藏着的那口腰刀,那并非什么传世宝刀、魂印神兵,只是比较精工打造,但吞口上面的金菊花纹,却是百里家内库的铭记。张子彪瞥了一眼那些跟上来的弟兄,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大人。” 口气十分强硬,就连张孟凯也听出有些不对,面目一肃,回头道:“将军有何见教?”张子彪虽然军衔略高他半分,但毕竟只是地方兵长,和他天启杨拓石嫡系地位相差何啻天壤,此刻叫将军,显然是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 张子彪又看了看那少年,他们似乎并不着急逃走,倒像是更关注那燃烧的驿站。他并不是一个口齿便给之人,斟酌了一下,却只是说:“大人,那真的是百里家的少公子,看在百里家主为国捐躯的分上,能否高抬贵手,放他们去了吧。” 张孟凯不由得失笑道:“大人,咱们做军人的,军令如山,就是上面叫咱抓自己的父母师长,也得照做,张大人不要因私废公。”说着将手一举,那掠城营的劲卒都纷纷挪动脚步,竟是要扑击了。 张子彪头上汗如雨下,手在背后摸着的刀柄,似乎也热得烫手:“大人,这不过是小孩子……” 张孟凯没有理睬他,眼中神色凌厉,盯着那个瘦高的男子,口唇翕动,就要下令。 “大人!”张子彪涨红了脸,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诧,那刀似乎是出于本能地拔出来,架在了张孟凯的脖子上,他喘着粗气,用力将自己的一丝悔意吐出去:“这,这是做反啊……” “你才是做反!”张孟凯万没料到这个逆来顺受的地方小将竟敢如此嚣张,自己肩膀又刚刚被什么东西打中,酥麻不能行动,竟被人用刀架了脖子:“你莫不是反贼的同党!” 掠城营的兵卒纷纷将刀锋向了这边,砚平的步卒却还没反应过来,而且又多是农夫打扮,有的把扁担胡乱摆了个架势,有的目瞪口呆看着张子彪发难,还有的左右乱转,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两三个张子彪的亲信还算反应快,从柴担里抽出刀护住张子彪的背门,但也心中忐忑,不知长官是吃错了什么yào。 张子彪用力握住刀柄,免得自己的手先抖起来,这一用力,刀锋沉了一下,倒让张孟凯把后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看张子彪眼睛通红,显是精神绷到了极点。就听张子彪哑声道:“大人,我自从军,就听说‘乱命不从’,这追杀国主的遗孤,你说,算不算乱命?” 虽然刀上的力度小了些,口气却益发不善,张孟凯只得道:“张将军,把刀放下,大家都是听命行事,有话慢慢商量。”这摆明是托词,但张子彪此刻脑子乱得很,听到话风松动,就如同溺水者捞到一根稻草,心里先松了半截,身子略微直起来,按着张孟凯的左手也有些松动。 百里恬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突生的变动,一丝笑意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嘴角,这是多日来从来没有过的:“唐国没有死。唐国还在。”苏秀行擦了擦眼角:“商哥,帮他吗?”那被称为商哥的瘦高青年缓缓摇摇头:“这些都是小节,我们能不能走得,得看七公。” 苏七之前把百里恬和苏秀行安置在驿站,就循着暗记找到了在莫合山南做远探出哨的商野衫,也就知道了这天罗山堂真的在莫合山中,但商野衫却还带给了苏七一个消息:百里家的女管家yīn家家长的义女yīn无暇他的妻子音夫人,被辰月的教长杀死了。 杀手的要义是隐蔽,而隐蔽最需要的是冷静,作为苏家的天才,苏藻对情绪的掌控一向精深,即使为世人所看到的惊慌或紧张,也多半是他扮演出来的,但那一刻,商野衫感到他真的bào发了。这也是他为何会让商野衫带百里恬和苏秀行离开,而自己留下面对那个辰月的信徒。这并不是一个最好的策略,但没有人敢异议,即使苏秀行也没有见过七公那么铁青的面容。 商野衫把手搭在苏秀行的肩膀上,远远看着驿站,火势渐大,掠城营的兵还有一些在外围把风,更多的已经集中过来,但他们的头子现在却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让他们不敢再向前。 现在那把刀微微颤抖着,刀的主人正在喘着粗气:“张大人,你让他们撤了包围吧,我愿意去沈城守那里说个明白。”张孟凯连忙道:“这个容易,张兄放下刀便是。”却听张子彪的亲兵叫道:“大人放了刀,须防他反悔!” 张子彪一瞪眼,将刀又握紧三分,心中却清醒了一些:眼下已经骑虎难下,自己的人本就没有掠城营的人多,装备训练更是远远不及,若放手,只怕当场就被格杀,但若不放手,只怕他们一围上来,自己还是要束手就擒,好在这个张孟凯没有之前的薛大人勇武,否则只怕已经下令强行动手了。 想到此,心中却有些狠意,大声道:“天启的军爷,你们把兵器都放下!”那些掠城营的如何肯听,反又逼了一步,此刻砚平的军卒终于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举了扁担里的短矛朴刀,勉强成个对峙之势。 张子彪把刀一压,张孟凯的脖子顿时流出鲜血:“快叫他们放下兵刃!” 张孟凯虽然只是临时提拔的锋长,终究也是杨拓石手下的老兵,看张子彪眼神不善,心知不可妥协,大声道:“张子彪!你是唐国的将领还是大胤的将领!”张子彪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瞬即坚定起来:“你是大胤的将领,还是辰月的?” 就在这时,驿站的外墙突然崩塌了。 “轰”的一声,火焰卷了出来,即使是掠城营的官兵也都将目光集中过去,虽然他们对那越来越怪异的陶大人有些看不惯,但他们还是感觉到,那个人才是自己这一行的主力。 然后他们果然就看到了陶慕玄。 一阵压抑的欢呼从他们当中传了出来,陶慕玄从火场中缓步走出,背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向这剑拔弩张的一群人,如晃动的巨兽,将砚平军卒的反抗心全都吞噬殆尽有人已经快要拿不住手中的兵器了。 但那影子突然就出现了一条缝,陶慕玄低了一下头,似乎有些诧异:他的一条腿脱离了身体,然后是手,腰,胸和头。大胤宗正寺丞,辰月教长范雨时的高第陶慕玄,就在莫合山南麓,安南旧地突然地碎了。 兀然出现的黑色影子吞噬了他的身体,迅速地化为虚无,在生命结束的时刻,他终于还是回到了最向往的谷玄星力。 即使精锐的的掠城营将士也不由瑟缩了一下,张孟凯虽然被刀架在脖子上,但角度却恰好看到这一幕,虽然形式和刚才其实没什么变化,但陶慕玄的死,就让他本能地感到自己的势力骤然消逝。他吼叫了一声,用力一挣,张子彪的刀就切开了他的咽喉。 热血溅在张子彪的脸上,他顾不上抹,举手大喊:“动手吧!” 黑色的羽箭穿透了他的胸口,他大叫着扑向一个掠城营的兵士,一刀隔开刺来的长矛,顺手将其砍翻,但另一支箭shè中了他的腿,跟着肋下一热,从血污的眼角看到似乎是一柄砍刀。 张子彪听到周围乱哄哄的喊杀声,亲兵的惨叫声,他缓缓跪下,用刀支着身体。他将目光投向山路,百里家的公子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这冲动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的脑子已经想不清其中的利害,一个亲兵倒在他的眼前,嘴唇翕动,但张子彪已经听不清他要说什么。 “对不起。”张子彪说。 然后他倒下了,腰刀立在他的尸体边,吞口上的金色菊花已经被血勾得通红艳丽。 “为什么不帮他们!”苏秀行刚一停下就接着问:“七公呢!” 商野衫沉着脸:“他们求仁得仁,我们留下,也打不过那么多兵的。” 百里恬在这奔跑中一直沉默,但突然抬起头:“七公是不是……不能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商野衫低头看了看他:“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出来。辰月教杀死了他的妻子。” “什么!”“那我的母亲呢!”那个少年同时叫了起来。 商野衫飞快地皱了一下眉毛:“苏夫人没有事,她现在很安全。” 百里恬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但商野衫立即把目光投向了山路,他的个子实在太高,百里恬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神。 “我是山堂派出来接你们的。但是我不能把你们带到山堂,你们必须自己走到山堂的地方。”他对苏秀行说:“七哥是不是把玉给你了?” 苏秀行从怀里掏出那玉,那是苏七从李季存的路点拿的法器,里面用奇特的密罗术灌注了地图,就在不到半个对时前,苏七把它jiāo给了苏秀行。苏秀行紧紧握着那块玉:“七公真的已经……他不是把那个人杀死了吗?” 商野衫没有接玉,伸手握住苏秀行微微发抖的手,把它按回怀里:“你们把玉jiāo给村口姓苏的看门老人,他就知道你们是谁了。”苏秀行感到那个人的手很冷。 三个人默默在山路上前进,背后并没有追兵的声音,看起来即使是掠城营,没有指挥者的情况下,也没法继续追击了。苏秀行几次想问苏七公的情形,都被这个沉默的人堵了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1 章 天色很快黑了下去,商野衫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轻巧却结实的灯笼,点着了jiāo给少年们,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用,迈开步子走在前面。他的腿很长,若非百里恬和苏秀行在这旅途中已经磨练过行长路的技巧,几乎跟不上他。到后来,就开始在没有路的地方前行,不时有虫子啪啪地撞在灯笼纸上,苏秀行既困且饿,又不愿向这个不通人情的商哥求休息,闷了头跟着磕磕绊绊地走,百里恬还试图记一下路,但很快就发现根本不可能。 当明月已经升至半空时,商野衫突然朝边上一转,百里恬才发觉,那里的一团黑影竟然是一个窝棚。 “你们在这里睡到天明,我会叫醒你们,然后你们自己走到山下,那就是天罗山堂了。”商野衫指着黑夜中一个方位道。 百里恬努力眺望,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小山包的山顶,而在商野衫手指的方向上,朦胧的似乎有光,仔细看时,却又已经不见了。 商野衫把他们推进窝棚,从墙上摘下一个皮口袋丢给他们:“赶紧睡。”将灯笼接过去,脚步声渐渐远去,那窝棚内就被黑暗笼罩了。 百里恬打开口袋,一股膻气窜出,大概是羊nǎi一类的东西,他递给苏秀行,摸索着摘下背后的包裹,倒在草垫子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苏秀行似乎回了他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 他梦到了母亲。 当百里恬被叫醒的时候,眼眶还湿润着。他麻木着爬起来,苏七公已经不在身边,现在能够让他想起自己是来自南淮百里家的,就只有身边看起来已经黑瘦了许多的表弟苏秀行。百里恬伸手拍了拍苏秀行身上的草梗,却听商野衫说:“下面的路不很好走,但我不能送你们,看着水光的方向,就不会错。” 百里恬淡淡地说:“谢谢。”走出窝棚。 天还没有大亮,但仍然可以看到山脚下有一条小溪,昨夜隐约的光大约就是它反shè的月光,在溪边有一片屋宇,却看不到什么人迹。 苏秀行也从窝棚里爬出来,他的眼窝还有些发红,看起来也不是睡得很踏实。商野衫把一个皮口袋塞到他怀里:“水。”苏秀行僵硬着点点头,看着山下薄雾中的村庄:“那就是天罗山堂?” 商野衫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快上路吧。” 当两个少年再回头时,这个高瘦的青年已经消失在林中。 苏秀行捏着怀中的玉,看了百里恬一眼,百里恬背起包裹,率先走了下去。 百里恬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一路艰辛。终于找到了目的,但只凭他们两个人,真的能说动天罗山堂吗? 当他们走到村口时,这村中竟毫无生气,只有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人坐在村口的树桩上。 苏秀行疑惑地探头看看村中,虽然已经近午,却既无炊烟,又无人声,竟如同死村一般,他伸手掏出玉,上前一步:“苏老?” “这里已经不是天罗山堂了。”苏老人睁开浑浊的眼,“从路点暴露的时候,天罗山堂就不在这里了。” 苏秀行睁大了眼:“不,不会的。路点刚刚才没,天罗山堂怎会这么快就走了。” 苏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天罗山堂就会这么快。” “那天罗山堂现在在哪里?”百里恬禁不住问,心里还存了一丝希望。 苏老人前后摇动着佝偻的身躯,好似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都要倒下:“我不知道,也许到下一个十年的时候,它才会重新出现吧……” 百里恬心中一空,一路上的奔波、苦难和死亡,最终却什么都没有找到,这让他的心都几乎要zhà裂开:“可是商哥说让我们来这里……” 苏老摇摇头:“他只是一个外围的哨探,和我一样,老爷子们的想法,我们都不知道。” 百里恬想要大叫,但终于没有喊出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苏老,我的母亲,也是天罗,请您看在同宗的分上……” 苏老人抬起手,指了一下远处的山崖,在正午的阳光掩映下,一个枯瘦的身影俯瞰着这个小小的山村。他伸出手,缓缓翻动,阳光在他的手中明灭,将巨大的影子和无穷的杀意投向下面的两个少年和一个老人。这是百里恬第一次见到范雨时,也是最后一次。 苏老冷冷地说:“那是辰月的大师,但他即使会秘术,也不能chā翅飞过来,我们走吧。” “走?”百里恬带了期冀道:“去找天罗山堂?” “不,回你们的南淮。”苏老皱着眉毛,“天罗为了你们这盲目的行为已经损失了六个内部的人员,我们是杀手,不是可以随便招揽的佣兵,死一个便少一个。看在你母亲的分上,我会带你们躲开哨卡进南淮,这是天罗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了。” 百里恬的脸瞬间白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百里家可以让天罗不再这样没有根基。” 苏老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百里恬的心跳得飞快,脚趾用力抓着地:“我是百里家的继承人,我愿意让天罗成为唐国的贵族,甚至宗祠世家。” “孩子话。”他看到老人的肩膀松了一下,“天罗不需要这个。” 百里恬猛地跪下,脸都涨得红了:“苏老,家慈是天罗中的主家,为何要嫁到百里家?” 他在一路上都在思考为何母亲会让七公带自己找天罗,而在那梦沼北方的驿站中,他终于想起了小时候的往事,也想起了他为何似乎听过天罗这个词,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对母亲讲过这个词父亲是知道母亲身份的。 苏老抬头看了看天:“那人会追上来,先跟我走吧。” 10、 当百里恬进入南淮时,他发现辰月的人已经不见,街上有些百里家的私兵,但查得似乎相当松懈。已经是晚膳时分,街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似乎南淮已经不再戒严。他和苏秀行朝主宅的后门走去,却发现墙塌陷了一块,有些工人正在往上垒瓦。一个面目普通的瓦工突然转过身,将角门打开,苏老略一点头,就走了进去。 百里恬吃了一惊,这是通向苏氏居住的西跨院的角门,他走进去,突然一阵香风,一个熟悉的身影扑到他的怀里:“公子!” 是阿惜。 在他的眼角余光中,几个家丁都欢呼着跑过来:“真的是公子!” 那一瞬间,百里恬甚至忘记了天罗。 苏秀行挠着耳朵,正看见苏氏从屋子里快步走出,裙裾几乎将她绊倒。百里恬显然也看到了,连忙抢上去跪倒:“母亲……孩儿无能……”声音沙哑起来。苏氏紧紧搂着他的肩膀:“没关系,没关系,你人没事就好。” 百里恬心神激dàng,低声道:“我没有找到他们……被送回来了。” 但当他回头时,发现苏老已经不见了。 苏氏打断了他的话,抬手招呼苏秀行也过来,将他们两个都抱在怀里,抚摸着他们的头发:“先去休息吧,过了今天,就没事了。” 百里恬沐浴之后,天色已经黑下去,他在思考如何对母亲诉说这一路的行程,却听到小院的门口响起了叩门声。 百里恬本能地去摸匕首,却听到阿惜答应的声音,方才松了一口气:这里已经是南淮了。但当他出门时,却感到了熟悉的声息,仿佛又回到了宛州一路追逃的行程,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味道,好似浓稠的血,让他的呼吸沉重起来。 看到母亲苏氏搀扶着苏老走进来院门,百里恬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当他们走在一起时,百里恬才发现这个人的眉目依稀有些和母亲相像。而他此刻散发出沉静的气息,和当初的苍老截然不同。 “这是你的舅公,我的兄长。” 百里恬急忙下拜:“舅公,小甥不知……” 那老人伸出手,似乎有一阵风托住了百里恬的胳膊。“你做得很好,很好。” 百里恬看向自己的母亲,“我没有找到天罗山堂……但舅公让我回来。” 苏氏笑了笑,那老人抬起手,“不。你找到了。” 随着这只手的抬起,从走廊到屋檐,依次亮起了十七盏灯笼。在灯笼后的暗影中,有人形晃动,百里恬努力去看,却发现他们的面貌在晃动的火光下朦胧不清,但无论是在屋檐上的瘦小身影还是从偏屋内走出的高大巨汉,身上都散发出浓烈的死寂气息。 苏氏缓缓走到廊下,不知从哪里接过一个同样材质的灯笼,一起朝老人和百里恬的方向拜了下去。 “你得到了我们。”老人站到了百里恬的身边,“天罗山堂,现在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天罗山堂。” 百里恬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们。” “你得到了我们的承认,天罗对辰月的战争现在开始了。”老人的声音如同滚滚沉雷,在南淮的夜空中回dàng,“不计代价,不死不休。” 文庙的镇国钟响起,午夜已至。 百里辽觉得有些不安,陶慕玄走了,范雨时走了,自己的私兵被一票据说楚卫来的佣兵打得七零八落,如今百里恬竟然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南淮,他用力揉着自己的脑门:也许应该开个宗祠会,和这个小子摆明了谈谈。 但当他第二天早上被召集宗祠会议的云板惊醒时,却见到两个陌生人穿着百里家的军衣站在门口:“公爷,人都在大堂等着呢。” 陈旧的大门再次打开,百里辽眯缝起眼睛,那些尸位素餐的长老们把目光投向他,他哼了一声,看向大厅正中,猛地后退一步:“大哥……”那穿白袍的人转过身,百里辽才发现这沉稳的背影并非百里冀,而是他的儿子,自己的侄子,据说刚刚回到南淮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百里恬。他有些尴尬,这个孩子的身材明明比百里冀要小上一大圈,他咳嗽了一声走上前,却发现这个孩子的脸已成熟了不少,虽然只离开数月,却如同长大了数年。百里恬冷冽地看着百里辽,踏步上前,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侄子突然高大起来。 他看到百里恬走到自己的跟前,抽出了自己的佩剑,他想要反抗,却如同被魇住一般,无法移动,甚至连嘴都张不开,他努力转动自己的眼珠,从那些坐在椅子上的长老们脸上掠过,却只看到一片木然的表情,却听到百里恬在自己的耳边说:“二叔,这是为了父亲。”他感到了脖颈上的一阵快意。 百里恬转过身,扫视整个大堂,大半年之前,辰月的陶慕玄在这里看着百里辽被选为百里家新主,这些长老们想来也是这样的表情吧…… “百里辽勾结辰月,谮夺家主之位,现已伏诛。”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已与天罗达成生死协议,诛灭辰月,以清君侧。” 百里征率先从椅子上爬起来,拖着残腿走到百里恬的面前,摘下了自己的佩剑,低下头。随着衣袂声起,那些长老也都一个个随之站起,低下苍苍白头。 胤匡武帝七年九月二十,百里恬继任唐国国主。 胤匡武帝七年十月十五。雨。天罗们撑着伞进入了大胤的都城。 更多更新TXT好书请访问炫.浪小说社区,欢迎光临ncs.xvna.com 更多更新TXT好书请访问炫.浪小说社区,欢迎光临ncs.xvna.com 九州 天穹之律 无边海洋中,有一片文明繁盛的陆地,生活着不同的种族。随着对周遭世界的探知,诸族逐渐感觉到彼此的存在,jiāo汇融合。终于有一日,一个人族皇帝统一了这片陆地,将已知的区域划分为殇、瀚、宁、中、澜、宛、越、云、雷九个州。尽管之后一场巨大的洪水改变了陆地的轮廓,在它的中央造出三个广阔的内海。但从人族皇帝分封的那一日起,这个世界便被称为“九州”。 “三陆九州”,正是这个世界地理的最好写照,被大洪水分开的东陆、西陆和北陆上,各有一些神奇的风景。云州人迹罕至,雷州dú瘴密布,中州土地肥沃,澜州山脊高耸,越州野地荒瘠,宛州山水jiāo融,殇州冰寒高原,瀚州一马平川,宁州山林繁盛。三陆之中,有潍海、涣海和滁缭海三个内海将陆地隔开,三陆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浩瀚洋。 智慧的生物在九州上分布极广,创造了无数浩瀚璀璨的文明。 人族在九州之上分布最广,凭借坚忍、耐力、无穷无尽的yù望以及强大的繁殖能力成了九州大地上的汹汹主流,人族中的一支华族占据了东陆四州的大部分地区,凭借农耕文明创造了九州中最盛大与繁华的文明;另一支居于北陆瀚州的蛮族,则过着游牧的生活,成为草原上的霸主。 羽族的外形酷似人类,却能够感受明月之力凝出羽翼飞翔,主要居住在北陆宁州的丛林之中。他们精擅shè术,善于航海。能够飞翔的他们以天空和高处为尊,不同于人类总是试图改变周围的环境以适应他们的需求,羽族对赖以生存的树木极为崇敬。 夸父是体型巨大的种族,身高力大,主要生活在条件艰苦的北陆殇州。也唯有他们能够适应那里寒冷的高原。他们因为地域的分散,文明程度不高,却对自然有着自己独特的体悟。 河络较人类短小但体型匀称可爱。河络对于创造有着狂热的追求,信仰极度虔诚,坚信创造才是他们生命的意义所在。代表创造的火对河络来说是最崇高的事物,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他们的造物总是九州最好的。 神秘的鲛人生活在水中,因此和陆上的种族接触不多。他们偶尔会将城市浮上水面与其他各族jiāo易,就成为各族口中的传说。他们的男子凶猛而女子柔媚,是九州水域中一道难得的风景线。 九州中最为神奇的种族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2 章 魅,他们本是纯粹精神的造物,却可以通过被称为“凝聚”的过程为自己创造一副实体,将外表变得和其他各族一样,从而融入进他们的生活,凝聚的过程漫长且艰难,且极易失败,但多数的魅还是无怨无悔地为自己创造一副形体,以体验真实的生活。 智慧的繁衍带来组织和秩序,也带来对抗与冲突。种族与种族,文明与文明,个体与环境,冲突在九州的历史上未曾间断。其中最主要的矛盾,便是名为“天驱”和“辰月”这两个组织的对抗。 “天驱”之中,尽是心怀“守护”信念的武士,他们面对的,是主要由行事诡秘的秘术士组成的“辰月”。这两者各自代表了创世的主神“荒”与“墟”,因此天驱和辰月的矛盾,是物质与精神,无序和有序之间矛盾的具象化。 璀璨的星辰,瑰丽的海洋,空寂的山川河流,熙攘的喧嚣都市,珍奇的异兽,玄妙的种族……一切尽在“九州”世界。 葵花义士传 原文:(胤)白闲 今译:罗四维 我记录葵花朝代的义士,目的是为当代的人做榜样。葵花时代中,辰月的势力如同天上的太阳,可是依然有不畏惧他们的人站出来反抗,所以大史学家说,时代中有邪恶的人,才能产生英雄。 苏飞衣 苏飞衣是天罗的杀手,在北陆的时候曾经用过很多化名。苏飞衣很小的时候就擅长写作和歌唱,有人认为他是魅所凝聚的羽人,这也未必没有道理。 苏飞衣在圣王七年的时候动身去了北陆,他本来是要去刺杀逊王阿堪提,但是当他到北陆的时候,逊王已经死去,所以就留在了那里。 苏飞衣因为善于歌咏,与当时的北陆贵族关系很好,他自称是从东陆来的走唱人和商人,很多人都请他去自己家里讲述东陆的传说。苏飞衣也要求他们讲述北陆的历史和传说作为报答,并不要钱财。 当时青阳部有一个叫郭熙的合萨,合萨,就是北陆的部落中有声望和智慧的长老。郭熙已经有六十岁,他见到苏飞衣的时候,就把手放在额头上说:“这是人中的大风呀,不是一般的商人。”和苏飞衣谈笑风生,准许他随意出入自己的帐篷,但是并不问他的来历。 苏飞衣在郭熙那里住了很久,每天都出去和牧民聊天,晚上就把那些东西都写下来,找人传递回东陆。苏飞衣每次都送回很多字,几年下来,纸张堆积了整个屋子。天罗的苏家家长当时说“如果我们的杀手都是苏飞衣这样的人,我与龙渊阁、天然居又有什么区别呢。”但是最终也没有把苏飞衣召回来。 圣王十三年的时候,青阳部的吕青阳借口为逊王报仇,杀死了当时的大君。他召集了当时北都的走唱人,要他们歌唱自己的忠义。苏飞衣也在其中。 郭熙知道吕青阳过去的所作所为,就对苏飞衣说:“大君并不是一个宽厚的人啊,你知道的事情太多,恐怕他会对你不利。”苏飞衣说:“我只是一个诗人。”就去了北都,他的诗歌比其他人都要出色,吕青阳很满意,赏赐给他骏马和美酒。 后来郭熙因为劝阻吕青阳和自己的姐妹结合,被吕青阳派人追杀。苏飞衣听说了这件事,就从彤云山骑马赶回北都,一路上累死了三匹骏马,到北都之后,听说郭熙已经向南逃走了,就继续向南追。 和苏飞衣一起追赶郭熙的还有吕青阳冲出的人,他们虽然在草原上就像雄鹰一样敏锐,但是苏飞衣比他们还要快,最终在南望峡那里追上了郭熙。 郭熙见到苏飞衣,大声说:“我现在是一个逃犯,你却正被大君喜爱,难道你是来把我抓回去的?” 苏飞衣把手放在胸口说:“你曾经用对待国士的态度对待我,现在我自然也报答你,难道我会是忘恩负义的人吗。”郭熙立即道歉说:“我说错了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于是他们和睦如初。 苏飞衣就找了一艘船,带着郭熙连夜开过海峡,然后把船上的人都杀了,把船凿沉。郭熙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苏飞衣说:“我在北陆将近十年,也积累了很多人脉,这次如果走得不干净,只怕要连累他们。” 苏飞衣就带着郭熙去了南淮,天罗的主人认为郭熙是北陆的合萨,一定知道很多北陆的事情,就命令苏飞衣带郭熙去谈话,事实上是要把郭熙软禁起来。苏飞衣就袒露了衣服去抗辩,说:“我为了朋友的义气带他回到东陆,怎么能再让他失去自由呢。如果一定要关押他,我就算死在这里,也要让他逃出去。” 天罗的主人笑着说:“你说话的方式,已经是像北陆的蛮族了呀。”最终没有把郭熙软禁起来。 张行简 张行简,圣王时代在天启担任御史的职务,和白曼青jiāo好。张行简有一个好友叫范枢,是紫陌文社中最有学问的几个学子之一。他们经常在一起探讨圣人的道理,相互鼓励。 有一次天罗的杀手龙衡落难,逃到了张行简的府邸,抓住了张行简的侍女作为人质。张行简大声叱喝他,用剑斩伤了龙衡。龙衡本来的武艺是超越张行简很多倍的,但是因为受伤,所以反而被伤害,因此被缇卫抓走处死。天罗的龙家要为龙衡报仇,春山君苏秀行阻止了他们,他说:“以弱小的女子作为人质,本来就已经是耻辱,如果因此杀死一个有声望的人,天启中有清廉声望的人就会把我们当作敌人了。 张行简很多次在朝廷上为当时的义党说话,辰月的雷枯火对他很不满。曾经说过要处置他,这话传到张行简的耳中,张行简却一点也不惧怕,反而说:”这正是我希望的结果呀,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雷枯火最终也没有侵犯他。 匡武帝去世的第二年,范枢因为宣扬白渝行才是正统,被缇卫缉捕,抓进了监狱。张行简正在大理寺,听到这个消息,大声说:”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把帽子摘掉丢在地下,没有告辞就出了门。 张行简靠自己的身份进到监狱里,见到了范枢,两个人先是哭了一阵,然后又笑了一阵,范枢让张行简找来笔,在墙上写了两句诗,说”今天虽然死去但也没有什么遗憾,北邙山上或许可以找到我忠贞的灵魂。“张行简就朝范枢行隆重的礼节,如同对待老师。 御史台的曹肃是张行简的上级,以前对张行简很看重,听说张行简去监狱之后很惊慌,说:”皇位的更替,不是一件小事,这样贸然参与进去,即使我也无法保护他呀。“就叫人赶快去监狱把张行简带出来。张行简端正地坐在草垫上,如同坐在大堂上,叫来的人回去报告曹肃,说自己坐在这里,只是为了成全朋友之间的义气罢了。来的人没有办法,只好回去了。 张行简在牢房里坐了两天,看守牢房的人敬仰他的义气,每天给他送来美酒和好面食,他和范枢就分给其他被捉拿的学生吃。过了三天,范枢说:”如今天下的形势变化莫测,您陪伴我这么多天,义气如同天上高洁的云朵,可是志向高贵的人又怎能只顾及朋友之间的私jiāo呢。”张行简再次行礼说:“受到了教训啊。”于是离开了监狱。 当时为学生奔走的最为努力的,是紫陌君白曼青。张行简和白曼青原本就有jiāo情,因此前往投奔他。张行简又写信给另一个御史商略雨,请他一同上书援救这些学子。商略雨是天启七御史中的一个,名望很大,但是在匡武帝死后一直说自己病了,隐居在乡下。张行简在信中语言诚恳,感情充沛,商略雨看后深深被打动,就回信给张行简说:“我已经老朽,怎么敢顾惜自己衰老的xìng命呢”,动身前往天启,要帮助白曼青营救学子。 五月,张行简与白曼青一同前往内城时,遇到缇骑,白曼青拔剑死于节义,张行简和随行的士子们也都拔剑,但是没有敌过这些虎狼一样的兵士。 后来的人称他们为紫陌三十四友,为他们立碑做传,张行简本来并非紫陌文社的成员,因为义气,也一直被白曼青的学生后辈们立祀纪念。 云雀 楚卫国清江里有一个读书人,叫郑秋泉,圣王年间的时候,因为批评当时势力很大的辰月派,被人迫害,不得已离开家乡,带了一个书僮到处游dàng。郑秋泉家里很有钱,是当地的名门,他走了很多地方,游山玩水。但是到了晚上的时候就会叹息,仆人惊奇所以去问他,他就说:“我虽然看起来把情感寄托在山水中,但是心里没有忘记为国家忧愁呀。”书僮也很感慨佩服。 有一天,郑秋泉走到过去安南国的地方,突然听到树林中有女子歌唱的声音,如同山谷中的黄莺,就顺着声音去看。见到一个留着辫子的少女,相貌非常美丽,身边落着很多鸣禽。她见到郑秋泉,笑着说:“这是哪里来的粗鲁人在偷听呀。”郑秋泉被她的美丽打动,走上去施礼说:“我是楚卫来的读书人,惊扰了你的歌声,真是罪该万死呀。”那个少女也很喜欢郑秋泉的风度,就邀请他说:“我的名字是云雀,既然你来到这里,就是有缘分,晚上可以一起来参加一个宴会。”郑秋泉心里非常高兴,以为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就约定了时间会面。 郑秋泉的书僮叫路衣,听说后阻止说:“这里是过去的战场,荒凉偏僻,怎么会有宴会呢?也许是害人的魅,也不能知道啊。”郑秋泉嗤笑并不相信。 到了晚上碰面的时候,郑秋泉和路衣来到约定的地点,有一辆马车来接,说是云雀女派来的。郑秋泉和路衣上了车,车门就关上了,连一点缝隙都没有,车里有鲛人的珠子照明,看起来价值千万金铢。郑秋泉心中也有些怀疑,但是也已经来不及了。车子走得很快,好像风一样,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很大的宅院里,座上的人都相貌不凡,穿着不知道质地的衣服。云雀从里面迎出来,笑着说,“啊,读书人来了。” 他们就一同喝酒饮食,器皿和食物都不是常人所能见到的。喝得欢畅的时候,云雀就把手拍了三下,说:“各人可以把今年做的事说一下。”那些相貌不凡的人就都站起来,有的说自己杀了三个大官,有的说自己杀了十几个信奉辰月的教徒,一边说一边饮酒,好像在说很平常的事。路衣两腿打战,汗把后背都打湿了。郑秋泉也坐立不安,云雀看到了,就说:“读书人是清江里郑家的公子,也是有见识的人啊,何妨说一下看法呢。”郑秋泉就站起来,朝上面行礼说:“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可是和你们这些义士相比,还是太小气了呀。辰月,是国家动乱的根源,虽然今天与诸位见面只是偶然,但已经让我的行程增添了光彩。”就吟诵了一首诗来赞扬这些义士。大家都很高兴,云雀左右看着说:“这不是只有外表的酒囊饭袋呀。”亲自过来给他倒酒,于是那些人都过来与郑秋泉与路衣喝酒,很快郑秋泉就醉倒了。 到郑秋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安南旧都城的旅店里,回想起来,好像是个梦境,但是枕头边有一个玉石雕的云雀,两只眼睛是红宝石镶嵌的,神态好像活的一样。郑秋泉失魂落魄,很小心地把它收藏在贴身的地方。 到了晚上的时候,旅店外面有很大的喊声,然后有盔甲和铁器碰撞的声音,有穿着黑色盔甲的人冲进来说:“得到了!”将郑秋泉抓了出去,掷到一辆车上,车上有一个辰月的目垂在那里。目垂,就是辰月教里懂得高级秘术的人。那个人说:“你和天罗的鬼云雀jiāo情很好,快说出她在哪里,免得遭受皮ròu上的痛苦。”郑秋泉才知道,原来云雀果然是天罗当中的人。就说:“我与那女子只见过一面,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她在哪里呢。”目垂认为他没有说实话,就使用残忍的秘术,让郑秋泉心中产生恐怖的景象,好像掉进火海一样,郑秋泉俯在车里,手里握着那个玉石的云雀,就觉得心里有清凉的感觉。 这时车就被人拦了下来,跳进来一个卷曲胡子的男人,一刀就将辰月的目垂杀死了。郑秋泉仔细辨认,竟然就是宴会上自称杀了三个大官的人啊。 那个人把手放在额头上说:“幸好没有辱没命令。”把郑秋泉提起来跳了出去,像猿猴一样在房子间跳动,没有人能追上。 卷曲胡子的男人把郑秋泉带到树林中,说:“为了救你,大姐要被家里的家长惩罚了。”郑秋泉很吃惊,急忙问原因。卷曲胡子的人说:“我们是杀手啊,本来到这里有秘密的行动,但是因为你被捉起来,大姐认为是她的过错,就先让我们营救你,我们要刺杀的人就离开了。” 郑秋泉很惊慌,嘴唇抖动不能开口。这时树枝分开,云雀走进来,神情有些萎靡,似乎受过伤。郑秋泉就跪下求云雀说:“我只是一个读书的人,无意中看到了你们的事,只希望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云雀于是投掷一个包裹在郑秋泉面前,里面是路衣的头。她说:“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有气节和才华的读书人,现在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庸俗的人。这个人去出卖了你和我,已经被我杀了,今后也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就和卷曲胡子的人一起走了。 郑秋泉又恐惧又失落,就辗转回到了家里,没过多久就生病死了。 这件事被记载在《都庠野获》里,写书的人感慨说,云雀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3 章 惜放弃自己的大事,也不连累无辜,谁说杀手就没有原则呢。 葵花白发抄苏铁惜 江南 孤注一掷的绝境, 由“势”的赌博开始。 [一] 红色漆金花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扇金黄色的排翅,云姐撕了一根放在嘴里咀嚼,品味良久,点了点头,“可以,用了。” 送排翅过来的海味坊掌柜立刻眉开眼笑,夸张地行个礼,“能用得上鄙号的食材,是云姐给我们面子。” 云姐也夸张地叹口气,“唉,贵号的东西那么贵,不是招待那些一手遮天的贵客,我这小地方也买不起啊!阿月,带陈老板下去算钱。” 海味坊老板屁颠屁颠地跟着账房姑娘下去了,云姐转身向一旁含笑的俊秀男人,“森公子,整个天启城,这也算得上最好的鱼翅了,不知道入不入得了莲公子的口。” 龙森环顾周围,此刻月栖湖的大厅好像厨房,各种昂贵的食材都盛在红色的木盒里,围绕着他,海味从瑶柱到鲍鱼,河鲜从河豚到秋刀白,山货从豹胎到果子狸,应有尽有,有些玩意儿以他的见识也说不清是什么。他抽了抽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茹毛饮血般的鲜腥之气。 “云姐辛苦了,这些东西都很好。”龙森笑笑,“不知道菜单拟好没有?” “单子厨下早就拟好了,原本怕的就是食材买不着,现在基本算是凑齐了。帝都世家吃饭的规矩,是论‘盏’,一盏就是一轮,两道菜,我们为莲公子拟的单子共计十五盏,”云姐屈着手指如数家珍,“第一盏是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第二盏是nǎi房签、三脆羹;第三盏是羊舌签、萌芽肚;第四盏是肫掌签、鹌子羹;第五盏是血肚脍、鸳鸯zhà肚;第六盏是鲨鱼脍、炒鲨鱼衬汤;第七盏是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第八盏是螃蟹酿橙、nǎi房玉蕊羹;第九盏是鲜虾蹄子脍、南炒鳝;第十盏是洗手蟹、鳜鱼蛤蜊;第十一盏是五珍脍、螃蟹清羹;第十二盏是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珧;第十三盏是虾橙脍、虾鱼汤齑;第十四盏是水母脍、二色茧儿羹;第十五盏是蛤蜊生、血粉羹。此外还有chā食八品,劝酒十道,切食果八盘和蜜饯十二种。这十五盏是宫里御膳的规矩,不好僭越,所以对外说是十四盏。” “很好,就让我们这些外乡人见识见识帝都的公卿气派。”龙森点头。 “我看了来客的名单,都是天启城里顶尖的大掌柜,没有镇得住场面的菜式,我这月栖湖也丢人。”云姐叹口气,“不过这一轮招待,真要累得我折寿了。” “如今整个天启城里人人都知道今晚的宴会了吧?” “茶肆酒楼里,没有人不说这件事,就连受邀各家的仆役都争驾车的活儿,想跟来见见世面呐。”云姐笑着说,“莲公子这气派,这手笔,在这煌煌帝都也是第一流的啊!” “我们公子说了,陪酒的姑娘们每人再送五两黄金装身。”龙森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大额的金票来。 “感谢的话说得都太多了,”云姐接过金票,眉峰微微一挑,“承莲公子的情……重得让人有些不安呐。” “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为难云姐,也请云姐不要和我们为难,我们之间,就是一群客人和一家店的关系,很简单,不必多想。”龙森微微躬身行礼,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我们来之前曾经托云姐找一个相貌端好的处子,我们莲公子有用到她的地方,不知道云姐找到没有?” “找到了,她是新来的,名叫叶染青。” “棠棣”屋,龙莲斜倚在榻上扶着个小几子看书,下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格外地舒服,可是窗外叮叮咚咚的声音害得她总是走神。 她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推开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安静?” 窗外是苏铁惜,用一根棕缆拴着腰从屋顶坠下来,一手握着一把长钉,一手握着一柄木槌。他四顾无人,“姐姐,不是你跟云姐说要把窗户都封起来,外面还要钉上铁条的么?云姐把活儿jiāo给我一个人了,这么大的工程,一下午都完不了呢。” “就你一个人?”龙莲说,“难道这里就你一个能使唤的小厮?还是你太笨了所以被欺负?” “哪有被欺负?”苏铁惜嘟哝,“其实她们都对我挺好的。” “可我总觉得我能欺负你,其他人也一样能。”龙莲就趴在窗口和他说话。 “姐姐,再过些时候就要落日了,客人们也都要来了,你不该准备准备么?还看书?”苏铁惜说。 “因为我很紧张啊,反正有些事我紧张也没用,而且这本书很好看。”龙莲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她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就不束发,满头青丝垂落,衬着一张无妆的面孔姣好清丽。 “讲什么的?”苏铁惜只好问。他对龙莲喜欢看的那些坊间小说从无兴趣,无非是些浊世佳公子和美人们的情缘,但是他知道龙莲把话头转到这件事上,就是要他问这个问题。他太熟龙莲说话的习惯了。 龙莲眯眯眼,露出笑来,“这本书是说一个女孩和她的母亲一起生活,她家是前朝的大贵族,可是衰败了。有一次一个破落贵族家的年轻人在她家借宿,她虽然没有陪客,可是她把自己读的诗集落在桌子的抽屉中了,年轻人拿到这本诗集,读到页边的小注,倾慕不已,晚上一个人临窗夜读,击节赞叹说,这是仙人的手笔啊。”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伸手在苏铁惜的额头上用力一推,苏铁惜只吊着一根棕缆,两手又都占满了,无处借力,就在龙莲面前dàng秋千似的悠来悠去。 “怎么了?”苏铁惜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他倒是不怕,他都记不得从几岁开始了,他踏着山中的老藤猿猴一样地越过深涧,最后攀上最高的松枝眺望群山。 “你也不用心听,你听人说故事就该有眼色地问一句‘然后呢’,老让我在这里说书似的,我就没有兴头了。”龙莲没好气地说。 “哦哦,然后呢?”苏铁惜急忙问。他确实没有仔细听龙莲的故事,满心都是晚上的宴会。这会是场轩然大波,可诡异的是诸方都没有一点动静,龙莲已经到达帝都三天了,月栖湖的平静像是一根拉紧的琴弦。 “一副敷衍的样子,专心点儿!”龙莲说,“女孩的侍婢就去告诉女孩,女孩就从园子围墙的缺口眺望那个年轻人,为他读书的风姿打动。” “然后呢?”苏铁惜又问。 “我才刚说了一句!也不要chā话chā得那么频繁!” 苏铁惜无奈地抓抓头,他这次学聪明了,把木槌和钉子都塞进腰间的袋子里,腾出两手来,一手抓着窗子免得龙莲再推他,一手可以挠头。 “侍婢出了一个主意,她去跟那个年轻人说,这是家中一本老书,相传是一位仙人的手迹,仙人是个绝美的少女,有人说只要心念这本诗集,仙人就会亲自来和他论道。年轻人就日夜诵读那本诗集,神思恍惚,最后奄奄一息。其中几次女孩都不忍心想去看他,可是侍婢说,只有在他想你想得要死的时候,他对你的爱也才是最深的啊。世上那么多男男女女的爱情,多少都随着时间磨蚀,如果开始的时候不够深厚,不够痴狂,到最后就会淡得如水一样了啊,何况私情呢?” 秋风吹着苏铁惜在窗前晃晃悠悠,龙莲那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瞳子倒映着外面飘落的榆叶,在他的面前闪来、闪去。苏铁惜心里动了动,自然而然地问,“那然后呢?” “嗯,这样就对了嘛。然后在年轻人病重将死的时候,女孩身穿白色的轻纱,踩着塞满香木屑的鞋子,踏着落叶出现在他的门前……” “就像是仙人,对吧?” “对啊,小铁你开窍了。”龙莲伸手摸摸他的头,“年轻人以为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仙人,激动地从病床上爬起来,他们当夜谈论诗歌和趣事,夜深的时候睡在一起……你脸红什么?你是个妓院的小厮,看了那么多风月场中的女人,也满了十八岁,杀过上百人……” 苏铁惜一个劲儿地挠头,龙莲咯咯咯咯地笑了。 龙莲说得对,确实苏铁惜不该脸红。无论在酥合斋或者月栖湖,每天晚上都是红烛高烧,每间屋子里都是女孩的娇声浪语,而他木然地进出,客人们眼里没有他,他的眼里也没有客人们。他看到的都是酒醉后的痴迷,挥霍时光的快意。 “那然后呢?”他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然后年轻人走了,他是要去帝都出仕皇家的,带着一封世jiāo的荐书。他在帝都里各处求告,每每碰壁,困厄潦倒,却从不气馁,直到最后他的文章被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惊叹于他的文笔和思想,拜他为上卿,感慨地说,你怀着经国伟略经过那么多挫折而能坚持到如今,真是我期待的臣子啊,年轻人就给皇帝说了自己的故事,说每次我最低迷的时候,都相信那个仙人会再来到我身边,我越是快要死了,我越是渴望着她的到来,所以我从不绝望。皇帝说这是你在垂死时的幻觉吧?那我就赠你路费,让你回去看看那个仙人曾经徘徊的地方吧!” “他后来见到那个女孩了么?”苏铁惜问。 “没有啊,这种坊间小说啊,分两种,一种结局叫大团圆,就是什么都好,让你开开心心的,一种结局叫伤别离,就是让你最难过最难过的,这部书的结局就是伤别离。”龙莲耐心地给他解释,“年轻人回到故园,女孩已经病死了,侍婢把她葬在家族的坟地里。侍婢没有告诉年轻人说其实他曾经遭遇的是一个真实的女孩,而是说仙人一生遇见一次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如何还能期待再见呢?年轻人很难过,却又很庆幸说,那我的一生终没有虚度啊!他就娶了侍婢,返回帝都,每日听侍婢给他讲仙人的故事,直到老死。” 风吹着屋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夕阳渐渐落下,苏铁惜的目光中,龙莲的脸上晕上了一层昏黄,她讲完了这个故事,靠在窗边出神,忽如其来的寂静让苏铁惜不敢去打破,他吊在窗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想着那个坟茔中的女孩如果还有意识,而过去的美好一切都在善意的谎言中黯淡成灰,忽然就明白了“伤别离”的意思。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其实是给女孩看的故事了,你是男孩,要坚强一些,那么心有所感的样子干什么?”龙莲皱了皱眉。 “我……”苏铁惜对于自己这个姐姐的善变也有点不知怎么应对。 “既然心有所感,那你说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龙莲又说。 这下子苏铁惜真地傻了,这些事他不懂,他只知道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却又不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难过,那是他从易小冉和天女葵那里懂得的。他其实从未对易小冉撒谎,他从小就很少有朋友,他又不是多么聪明的孩子,总有人说他傻,所以他很想知道别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感触,总想知道那些情感都是为什么,所以苏徽叫他来帝都的时候,他答应了。帝都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他想去认识几个人,了解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我真对牛弹琴,这种女孩的故事你怎么懂?我跟你说这个,真是闲得发慌。”龙莲说。 “是啊,”苏铁惜松了口气,“我又不是女孩,又没有被女孩喜欢过。” 龙莲想了想,“对哦……小铁你手心怎么发黑了?” 苏铁惜松开窗户把双手举到自己面前。龙莲忽然在他脑门儿上使劲一推,再一推窗,那扇硬木雕花窗响亮地合上,苏铁惜dàng出去又dàng回来,一头撞在窗户上。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他所有的苦练都没有用武之地。 他又接连撞了几下,才扶着墙壁停住了,双手抱着有点疼的脑门儿,对着那扇雕花窗发呆。 他忽然感觉到背后而来的、刺骨的寒意,于是猛地回头。他无法解释这种本能的反应,但他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可没有什么陌生人出没,只是一帮吊着棕缆的小厮,四散在整整一面墙上敲钉子,像是些爬墙的小蚂蚁。 “小铁,你惹莲公子发火了?”上面传来云姐的声音。 苏铁惜惊得一愣,急忙仰头上看,云姐正在楼顶挥着手绢喊他。他意识到这样和龙莲说话太不谨慎了,龙莲是个已经站在明处的人,而他还站在暗处。“白发鬼”在帝都里的身价,未必比龙莲低多少。可从他认识龙莲的那一天开始,他俩面对面的时候说话都这么随随便便,真像是姐弟在拉家常。 一个膂力过人的小厮把苏铁惜拉了上来,云姐带着一群莺莺燕燕在屋顶的阁楼里等着。修窗的小厮们也都被拉了上来,集中在一起。这么多绝色的女人凑在一起,楼顶的脂香简直能化作一场浩dàng的风,放眼无处不是绫罗轻纱,没有一张脸儿不妍丽,没有一截手臂不温润,女人们穿上了最华美的裙子,画上了最细致的妆容,发梢指尖耳底,是从箱底里选出来的最精致的首饰。如果是一般男人,看到这场面大概会有晕倒的感觉,不过小厮们毕竟看过了太多盛装的漂亮女人,看到这场面,只觉得黑云压城般的沉重。 云姐拍了拍手,“姑娘小伙子们,都知道今晚是个什么事儿了吧?别的也不用我多说了,伺候好今夜来的诸位爷,今晚的宴会办砸了,我们月栖湖在这天启城里的面子可也就折掉大半了。” 一阵秋风来,吹在她只披了绿色鲛绡的肩背上,那些没钉好的木板铁条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噤,“这鬼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4 章 ,吹得叫我觉着这破楼要倒……” 一个小厮上去,凑在云姐的耳边说了几句,云姐脸色微微变了,想了想,对苏铁惜挥挥手,“小铁啊,有位缇卫的军爷说想问你几句话,你出去老老实实地回答,只要你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他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是,云姐。”苏铁惜心里一凛。 月栖湖门口,站着一个脸上缠着纱布的黑衣缇卫,想必是新受了伤,他的同伴都隔着门前一块空地站在百步之外,遥遥地看着这边。小厮把苏铁惜领到缇卫面前,躬腰行个礼闪了回去,只剩下苏铁惜和缇卫两个人相对,缇卫森冷的目光在苏铁惜脸上扫过,像是刀子般锋利,久久地不说话。苏铁惜低着头,看着地面。 “军爷要不要进去坐?”苏铁惜终于想到了句能说的话。 “不必了,杨大人有令,我们不得踏入月栖湖。我只问你一句话,想好了回答!”缇卫问得森严冷漠,“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是跟我讲了个故事……”苏铁惜说。他忽然觉得有点开心,因为他听出了那个缇卫的声音,正是被龙莲从窗口推下去的缇卫。缇卫未曾看见过苏铁惜,那时候龙莲巧妙地用花窗把苏铁惜给挡住了。 来帝都之后很久没有这种开心的感觉了,大概是因为龙莲来了吧?像是又回到了他们小的时候,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百无聊赖地玩那些促狭的游戏。 棠棣屋里,龙森无声地站在屏风后的黑暗里,如果是忽然闯入这屋的人,绝不会注意到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大家姐,我多嘴一句,我知道小铁是你最看重的人,但他毕竟是本堂的人,如今和我们不是一心的了。”龙森说。 “我知道,我只是给他讲了个故事,我肩上扛着我们十二个人的命,我不会在这种事上犯错误。其实他很呆的,眼睛里藏不住心事,他想要杀我的时候,我自然知道。”龙莲淡淡地说着,解开了自己的领口,“你下楼去招呼客人吧,我要更衣了。” “是,大家姐。”龙森双手抄在宽袖里,微微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带门的时候他才微微抬眼,目光在龙莲背影上停留了一刻,龙莲抛掉外袍,双手拢起一把漆黑的长发,清秀的后肩luǒ露出来,肌肤如同渗出微光。 [二] 夜幕降临,月栖湖前的地面上chā着几百上千根修竹,每一根竹子上都挂着一盏红灯,每两盏灯之间可停一辆马车,东边一半已经停满了,几十个小厮正引着新来客人的马车紧挨着停下,车太多了,简直是车山车海,不这样只怕早把路给堵上了。沉默的黑衣暗探们贴着墙壁而立,控制着通往月栖湖的所有路口,但他们没有阻挡任何一辆车,只是用鹰枭般冷厉的眼睛扫过每辆车上前灯笼上的标志,默默地记在本子上。 苏晋安下车,打赏了小厮一枚银毫。他一身没有浆洗过的灰布袍,配着一柄长弧刀,周围一扫,就淡淡地笑了。不远处也有一辆车慢慢停下,车头灯笼上一朵绽开的篱天剑,下车的是一个戎装的男人,束身甲配上黑氅,背后随从捧着一杆长qiāng,不像是来赴宴的,倒像是来杀人的。 “杨大人,穿着军服来赴宴?”苏晋安迎了上去。 “苏大人这一身很懒散啊。”杨拓石看了他一眼。 苏晋安摊摊手,“来这里的都是豪门巨贾,我那点薪俸,也没什么像样的衣服,就随意了。反正谁都知道苏晋安是个小角色。” “我想的和苏大人一样,龙莲邀请你我过府,大概也不是要看两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吧?她缺男人么?她身边足足有十一个可以为她死的男人。”杨拓石面无表情。 两个人在小厮的指引下,沿着两排灯笼夹成的路走向月栖湖的正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听说杨大人三日来都没有回驻所,手上有什么新消息么?”苏晋安说。 “没有,她这三天里老实得让人生疑,让人去坊间买了很多的书,整日看书喝茶。” “书?她看什么书?”苏晋安有了兴趣。 “《欢醉姻缘》、《堂花记》、《紫苏澜叶》、《金秋小明堂》……每一本我都翻了,都是些小儿小女的故事。她读了这些书,就拉着月栖湖的jì nǚ小厮跟他们每个人讲故事,听得认真的就派发金铤,不专心的就得吃瘪。今儿下午一个小厮为她修窗,被叫去听故事,因为听着走神,说是惹了她很大的怒气,被推了一巴掌,撞得不轻。”杨拓石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说到这里嘴角还是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这是修窗么?她简直把这里修成了城防。”苏晋安仰头看着月栖湖的屋宇,一面对外的墙,几天前还都是惹人遐思的木窗,雕满了合欢花,此刻却被木条和铁条紧紧地封锁起来,只留下手指阔的缝隙,连琉璃瓦的飞檐都被拆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屋顶。 “就算这里是天启城的城墙,就没人能攻进去?”杨拓石冷冷地说,“龙莲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不小心还是会露底。” “杨大人的意思是?” “她要在窗外装那么些铁条,是因为她心里害怕,她在强撑,但是已经疲倦了。人疲倦的时候会犯错误。” “杨大人真是攻心有术。”苏晋安的赞美总是平淡而坚定,“不过我只想她快点犯错误,教中派来跟她谈判的人快些来,不然我们可先要累死了……” 一辆金装的大车被八匹枣红色的骏马拉着,从他们身边平稳地驶过,那是一辆绝好的车,平稳安静,不发出一丝声音,八匹仿佛孪生的枣红马像是宫里依仗用的白马那样典雅雍容。车直到月栖湖正门的台阶前才停住,一个婢女跳下车,手里捧着一个雕花勾金线的木屉子,抽开来是两级的一个台阶,放在车下,这才恭恭敬敬地伸出手去,车帘里也伸出一只手来,白净修长,手腕纤细伶仃,搭在婢女的手上。这时一枚嵌了一圈碧玺的错金镯子从袖子里滑了出来,碧玺石上流动着粉色到幽蓝的光,每一枚都不相同。 “南淮苏禄坊天启大掌柜,苏稚君。”杨拓石淡淡地说,“据说她那枚镯子经过几位秘术精深的大师加持,寻常的秘术若是施加在她身上会反噬施术的人。一枚镯子就值半条街。” 车里那个三十出头面容消瘦的女人一下地,就转身冷冷地扫视四周,看得出她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现在还留着当初的风韵,但那目光之冷锐,叫人从旁边看了也会心底一寒。 “苏先生你来啦!”一个娇俏的声音从月栖湖里面直透出来,带着十二分的喜悦,一个穿红色裙衫的女人从里面一溜小跑出来,身后跟着四五个随从,抓着苏稚君的手娇笑。她大概二十多岁,一张干净可人的小脸,比苏稚君年轻,也没有苏稚君的美艳,苏稚君看起来是个世家大族的中年美fù,这个女人看起来却像是小家小户没有出阁的丫头。 苏稚君却似乎很喜欢她,眼睛一亮,握着她的手,目光转而温和起来,“妹妹,你看起来瘦了。” “因为我不吃饭,我把我家里做菜最好的几个厨子都辞了,苏先生你知道的,我又最喜欢吃好吃的,别的厨子做的东西我吃不下去,就只能吃个半饱,这就瘦下去了,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漂亮了?”女人抓住苏稚君的手摇晃,像是妹妹跟姐姐撒娇。 “你也真有本事,你要真饿了,不会把那些厨子请回来啊?请几个厨子以你的财力不是太容易了?”苏稚君笑着理那个女人的鬓发,“我看你是生意越做越大,累得瘦了吧?” “才不是,生意上那点小事,怎么能叫我费神费到瘦下去?”女人一仰头。 苏稚君笑,轻轻摸她的头,“你这姑娘鬼心思大。” “沁阳储玉坊天启大掌柜储袖,一个女孩,不过是储家这一代最被看重的年轻人,年纪轻轻就接掌了储玉坊在天启的生意,值得注意的人物。”杨拓石在苏晋安耳边轻声说。 “看起来疯疯傻傻的。” “扮猪吃虎这句话苏大人听说过么?我听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比谁都聪明。她每亲热地拍你一巴掌,送你个小东西,跟你说几句贴心的话,都是想着要从你这里赚走什么。她有时候还会故意犯些错误,让自己出点丑,这样就越发有人相信跟她合伙是件轻松的事了,不会被骗。”杨拓石说,“沁阳储玉坊在天启的声势不下于南淮苏禄坊,储袖爬到这个位置,比苏稚君还早了五年。人不可貌相,你看她们两个的样子,大概不会想到苏稚君还是独身未嫁,储袖连孩子都生下两个了吧?” “杨大人在情报搜集上,几乎可以比得上当年的子仪兄了。”苏晋安轻声说。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捧着本签名册子请到场的宾客留名,眉毛淡而修长,瞳仁清澈,是个翩翩美男子。连苏稚君留名的时候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年轻人微笑着躬身行礼。 “月栖湖的人说,他叫龙森,是龙莲身边最信任的人,只有他最多地出入龙莲所住的‘棠棣’屋。”杨拓石说,“是个出谋划策的人,但是天罗刺客,大概身手也不会差。” 两名缇卫长并肩踏上台阶,在龙森手中的名册上题名。龙森看了看那两个远说不上漂亮的签名,眸子里清光一闪,似乎满是惊喜。 “可没料到两位卫长大人也会亲临,两位是我们公子特意叮嘱要请的贵客。”龙森说。 “多谢你们公子的盛情。如果你们公子手段漂亮,没准还能获封什么官爵,大家都是皇室的臣子。”杨拓石淡淡地说。 “那要看大家的出价和谈判的结果了,”龙森笑,“不过这些是公子和诸位大人烦心的事,我这种跟班,看到两位大人到场就倍感荣幸了。” “不能佩戴武器?”苏晋安瞥了一眼旁边的一排刀架,每只架子上都横置着一柄名剑或者名刀,刀鞘不是鲨鱼皮就镶嵌金玉,宝光流动,柄上都栓着一张红签,写着主人的名字。 “别人不能,两位大人可以。”龙森说,“两位大人在外面留了几百柄刀,我们又何必在乎两位大人随身的武器呢?” “多谢,我这柄刀,放在名刀名剑中怕是有点自惭形秽。”苏晋安的手指扫过自己腰间黑漆鞘的弧刀。 “名刀‘月厉’,叶泓藏当年的藏器,握此刀者,仿佛武神重生。”龙森深深地鞠躬。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也深深地鞠躬回礼。他抬起头来看着龙森的眼睛,“你那么懂刀,希望看到你握刀的样子。” 龙森微笑着从袖子中伸出手来,他的右手拇指从根处被截断了,这只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握刀的。 月栖湖最大的楼“月斋”中是没有大厅的,只有一间间花样别致的小屋,小厮们提着红灯笼带领贵客们穿过幽深的走道,进入后院,后院中间是一条挖出来的水渠,蜿蜒流淌,四面是女孩们居住的“栖斋”和小厮杂役们居住的“湖苑”,三栋小楼围出了一片避风的院子。天气有些冷了,院子里架起了几十个铁镬,里面燃着无烟的赤炭,铁镬边都围着几张楠木长几,小厮们托着盘子上来把盛在青铜盘里的菜肴摆上,而筛酒的少女则在水渠的上游,把烈酒、米酒、女宾饮用的玫瑰露斟在琉璃质地的酒盏里,放在一片木荷叶上,顺水流下,流水弯处都有把裙子系在腰间赤luǒ双腿的少女,手持长杆把木荷叶扫到岸边,方便客人自己取用。到场的客人已经不下百人,都捧着一杯喝的聚在水榭亭子里jiāo谈,累了的则可以在亭子里丰厚的皮毯上小坐,还有舒适的木躺椅摆在水边。 “真有点别开生面。”杨拓石说。 “这叫‘割羊宴’,据说是蛮族贵族摆宴的办法,族人都聚在一起,把羊架起来在周围烤,饿的人自己去切一片吃,回来接着喝酒。”苏晋安说,“帝都贵族们图个新鲜,也玩这一套,但是后来觉得光吃羊ròu还是简陋了,就改上宫样的菜肴。龙莲大概是请的客人太多了,找不到那么大的地方吧。” “而且方便她私下找人说话,这样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她请的那么多人里,究竟谁是她真正要找的人。” “杨大人一针见血。”苏晋安说,“听说杨大人新买了一个宅子?” “是啊,就在城北,想从越州把母亲接来一起住。”杨拓石瞥了苏晋安一眼,“苏大人怎么会忽然关心这件事?” “因为我还没买宅子,就想问问同僚是否在帝都置业,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帝都的房子还是那么贵。”苏晋安笑笑说,“以前我在晋北八松城的时候,一个人租一栋小屋住,那时候真想有个自己的房子,里面住着自己的女人,回去了有一碗热汤喝。不知道杨大人花了多少钱买的?” “六百金铢,除了攒下的钱,还问兄弟借了些。苏大人俸禄和我相当,也可以买个宅子自己住。” “我不想买啦。”苏晋安淡淡地笑,“买了谁住在里面呢?宅子大了,很空又很安静,夜深的时候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而且六百个金铢对我来说也不算小钱。”他眸子里仿佛有一层雾气涌了起来,遮去了所有眼神,只剩下空茫茫的一片。 杨拓石一时不知怎么接下去,静了片刻,苏晋安压低了声音,“刚才有人在我们的背后偷听。”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杨拓石看见一个捧着托盘的小厮背影,像一条游鱼似的,无声地消失在人群里。他冷冷地扫视全场,还有几条这样的小鱼在场中游动,拖着托盘却不上菜,只是游来游去,在不同的宾客身后驻足。 “女人真是狐xìng多疑。”杨拓石冷冷地说。 “安公子新娶的三夫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一睹芳容啊?哈哈哈哈,把佳人养在深闺中独自欣赏,不如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5 章 出来让好友赞叹。明珠藏于室,宝光不外泄,有什么意思?”有人在他们身后说话,声调很高。 “怎么会独乐?我新在城北买了一栋小宅子,花了四万金铢,待我修缮一新,花木家具整治好,就请诸位朋友一起去看。三夫人在那里独住,免得我家里两位夫人欺负她。”被称为安公子的人爽朗地大笑。 两名缇卫长愣了一下,脸色都略微有些变化。 “在这里我们是不是最穷的人?”苏晋安讪笑,“不,我是最穷的,杨大人倒数第二。” “帝朝两百年来,宛州商人把持着一半的商业,帝朝的财富足有七成汇聚在宛州,今天到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声名赫赫,做的都是宛州和帝都之间的生意,他们中最穷的人也有十几万金铢的身家,最富的,打开钱库足以让诸侯汗颜,我们又算得了什么?”杨拓石去水边取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苏晋安,“我们手握杀人的权力,但是轻易动不了这些人,他们每个人都会用钱在背后支持些显贵人物,这些显贵人物又在朝堂上为他们说话,这就是权钱的jiāo易。宛州商人靠这个在帝都立足,他们有时候甚至借钱给皇室的内库,所以陛下也对他们另眼相看。看那边那个人。” 一个青袍的公子正进入后院,有人看见他,发出了惊呼,大群的人向他涌了过去,一瞬间那里人头攒动,青袍公子握着纸扇四下鞠躬。 “平临君顾西园,他也赏脸了。”苏晋安说。 “他就是宛州商人的表率,豪商中的贵公子。正和他握手的,是平临船业天启城的大掌柜赵德云。”杨拓石说,“赵德云在私下是个那么张扬的人,在顾西园面前却谦卑得像个学生似的。不过也难怪,顾西园就是他的大老板。正是因为顾西园这类豪商的势力太大,皇室都要倚重他们,所以纵然知道他私下里勾结乱党,我们却不敢轻易动手。” “他看见我们了。”苏晋安微微眯起眼睛。 越过重重人群,顾西园正看向他们,微微地点头致意,然后被人群簇拥着去往水渠中央的凉亭里。 “淮安昌荣号天启大掌柜朱慎,青石海静阁天启大掌柜田松,白水城‘飞琼绎’天启大掌柜叶子服,和镇木业天启大掌柜虎云岩……”杨拓石数着全场商人中那些雷霆贯耳般的名字,“这里集中了东陆几乎大半大商号在天启城中的管事人,如果此时此刻这里着一把大火,东陆商业二十年内不能复兴。可主人还没出现,她在等谁?” “公子等你等了很久了,染青你这丫头真是不懂事,”云姐皱着眉头,但还是上来爱惜地摸摸叶染青的鬓角,帮她理平了,“叫你穿得好些,如果没有衣服早点儿叫裁缝给你选料子裁一身,你怎么就不上心呢?” 叶染青也皱眉,受不得她的唠叨。她觉得自己的衣裳没有什么不好,月白色的亵衣,紫云纱的罩裙,黛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耳边坠着两枚绿松石的坠子,扫了脂粉描了眉,透过紫云纱连锁骨都看得见。这身衣服还是进月栖湖之前苏晋安命令她连夜请裁缝缝制的,已经是她有生以来露得最多的衣服了,老鸨还想她怎样? “算了,这样也好,你长得虽然漂亮,就有几分男孩子气,简单点也许客人反而喜欢。”云姐又说。 叶染青头都疼,从小就有人说她一身男孩气,直到如今她腰细腿长胸部丰隆了,从云中千里迢迢跑到帝都,居然还有人说这话…… 老鸨转身敲了敲“棠棣”屋的门,放轻了声音,“莲公子,你要见的姑娘来啦。” “进来吧。”里面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老鸨推开门的一瞬,叶染青就从缝隙里看见一个白色轻袍的公子,懒洋洋地靠着一张小桌,坐在奢华的花梨木卧榻上,一头漆黑的长发用红绳结起。叶染青一瞬间心里有点堵,那个穿男装的人,在一倚一歪头蹙眉一飞眼中,居然就有那么多风情,委实比她女人得多了。 看叶染青的第一眼,龙莲注意到了她的手,那双大半藏在紫纱薄袖中,只露出纤纤十指的手,手指jiāo错,优雅地按在小腹上。龙莲自己都有点讶异,为什么自己会注意这个jì nǚ的手。她一半时间都男装,时不时在妓馆里流连,看女人总是像个老道的色棍那样从腿看起,她也会把全部精力放在看对方的手上……在她对敌的时候,敌人手里握着刀。 教她刀术的那个老人教诲说,手是“两星”,肩胸是“远山”,手肘是“峰谷”,面对持械的对手,只需注意这三处,这三处的细微动作隐藏了几乎所有的杀机。 第二眼龙莲看的是叶染青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深瞳,飞扬的眼角,单眼皮儿。叶染青微微侧头,从眼角看龙莲,倔强的眼神很是烦人。龙莲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才眯起眼睛,从头到脚看了下去。 “这就是染青,我们这里最年轻漂亮的姑娘。”云姐说,“我把花儿留在这里,莲公子你慢慢赏,客人到了大半了,我去前面忙活忙活。” 云姐悄没声地带门出去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龙莲和叶染青。隔着十几步远被龙莲的目光上下扫视,叫叶染青从心里不舒服。她知道这叫“赏花”,是妓馆贵客的“雅好”,漂亮姑娘被带到客人面前,客人先要“赏”,仿佛远观莲花,品评其筋骨、皮肤和精神,然后拍案说出一句“判词”来,譬如“好一树梨花向水开”!要是看见漂亮姑娘就凑过来上下其手抽着鼻子猛嗅,就落了下乘了。 可她委实不喜欢龙莲看她的眼神,满是挑剔满是砸摸的感觉,从胸到腰到腿,一寸寸地看,有时候眼神还打着转儿似的,在什么地方一个劲儿地流连,又像是把小刀子,在一件还不完美的雕塑上这里刮刮那里刮刮,要把曲线修得完美无瑕。虽然明知道对方是个女人,叶染青还是有种被猥亵了的感觉,她在云中的时候,谁敢用这种眼神看她,她一挥手小弟们便冲过去围住了暴打。可这不是在云中,这是在帝都,她现在是个缇卫的暗探,对面是她要保护的人。叶染青只能把一腔怒气往下咽,憋得她丰盈的胸口一个劲儿地起伏。 龙莲猛地一拍案,“脱光衣服给爷瞧瞧!” 这是判词么?这就是自己的判词?这就是这个可恶女人对自己的判词? 叶染青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脑,刚才咽下去的那些气一股脑都窜了出来,“你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有的你都有,还看什么?” 她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可是她手指都伸出去了,遥遥地指着龙莲的鼻子,往回收是来不及了。 龙莲并不愤怒,长长地叹了口气,靠在扶手上,捂住脸摇头,“果然是个缇卫的暗探……你这样xìng格的暗探,不是太容易露怯了么?” 叶染青愣住了。 “唉!”龙莲无可奈何地摆摆手,“你的手虽然很好看,可是练过很长时间的刀剑之术,你可能用一些柔肤的yào把茧子去了,但是握剑的手上总有股子戾气,怎么也褪不掉的。还有你那个眼神,戾气比手上的还重,你如果不是本堂派来杀我的人,自然是缇卫派来监视我的人。可我想不明白,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在月栖湖下榻的?” “我怎么知道你要来月栖湖?我来这里本来是要查清一群常在这里密会的男人!”叶染青明白到了这一步无需再隐瞒什么了,“谁想保护你?我不过是受了上司的命令,迫不得已!” “他们不能派个更沉稳的人来么?”龙莲说。 叶染青冷冷地哼了一声,“有人保护你就该感恩了!还挑三拣四?你以为帝都是什么地方?你家么?如果你来不是投诚,我现在就出手杀了你!” “我就是知道帝都不是我家,所以才希望缇卫们派个得力的人过来。”龙莲摊摊手,像个男人似的耸耸肩,“要是人手不得力,犯不着你杀我,要杀我的人,排队能够排到太清宫去。”她忽然又上下打量叶染青,眼睛闪亮,“对了,你会跳舞么?” 叶染青一愣,“我会剑舞。” 龙莲摆摆手,“不要剑舞,要那种袅娜多姿曲线毕露可以勾引男人的。” 叶染青咬着牙,“不会!” “你们缇卫从来不搞点色诱什么的?”龙莲追问,“比如出卖色相换点情报啦,或者仗着自己是女人讨好讨好上司?” “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那柄长剑“紫都”在旁,叶染青可能会把它拔出来。 “我本来是想要一个绝色的美女,还是处子之身,今夜在贵客们面前献舞。看起来你也出身不俗,也该明白这种聚会的规矩,主人总得找个能撑得住场面的女人,叫客人们看了都赞不绝口,我才有面子。否则徒有美酒佳肴,没有够风情的女人,还是显得我待客不够心诚。” 叶染青几乎想要大笑,在她眼里这个叫龙莲的女人简直是疯了,“待客心诚?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给我们惹了多大的麻烦?你猜猜有多少人藏在今天的客人里想杀了你?” “那你知不知道今晚来的都是什么人?”龙莲无奈地摇摇头,居然笑了。 “都是帝都的豪商。我们已经查过每个宾客的身份。” “不那么简单,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今晚的客人中,一半人都和天罗做jiāo易。但他们不是刺客,也不关心什么朝政,他们就是生意人,他们心里知道自己在和谁做生意,但是不说。这听起来很冒险,但是商人的本xìng就是趋利,只要给他们几倍的利钱,他们敢冒掉脑袋的风险。”龙莲翘起腿,慢悠悠地说,“我以前是他们的座上宾,现在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可是我请他们,他们还是不敢不来,只要我公布他们的名单,缇卫就会找他们的麻烦。” 叶染青一愣,“你想怎么样?” “我要向教宗投诚,又不希望我孤身一个女人和几个弟弟被欺负死,我就得带点见面礼。我想劝这些人和天罗本堂断了关系,这就等于断了本堂的财路,这不是正对你们的胃口么?我可以把这些人当初和本堂做的生意都转给皇室,我知道一切的jiāo易细节,哪里的黄金便宜,哪里的木材优惠,哪里的水运便利,我也知道做这些生意的人哪些靠得住,哪些有弱点。有我在,原本被天罗赚去的利润都会落进国库里,跟每年国库的税赋相比也不是小数,你说这份见面礼大不大?”龙莲挑着眉,看着叶染青。 叶染青吸了一口冷气,她委实没有猜到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一次宴会里面藏着这些玄机,“你用心好深!” 龙莲叹了口气,“可你也知道,这些人未必要听我的,我如今已经不是天罗的人了,没了本堂的支持,我拿什么取信这些豪商呢?但我还有信用,我当初接手本堂的生意,被称作百年来天罗最好的生意人。我现在来了帝都,外面有缇卫保护,大把洒着黄金,我的旗还没倒。这些人总要给我几分面子。我要好好地招待他们一次,让他们舒舒服服,相信我龙莲在帝都还是玩得转,他们才会跟我一起投效皇室。这里又有个关键人物,淮安江金衡在天启城的大掌柜江自承,他是个老色棍,很喜欢年轻女人,尤其喜欢处女。他是这些商人的领袖,他的立场会影响很多人。”龙莲眨了眨眼,眸子闪亮,“我看你是个聪明人,我对你长相和气质都很满意,我想江自承也会喜欢你。怎么样?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今晚江自承如果看上你,你就陪他。这笔生意你不亏,如果我散出去招人,不知道多少女人会来和你抢。” “你再说一次!”叶染青瞪大眼睛。她竭力克制,但是声音嘶哑。 两人之间的沉默冷硬如冰,龙莲死死地盯着叶染青的双手,那是“两星”,“两星”在微微颤抖。 “你那么在乎自己,是因为喜欢什么人么?”龙莲轻声问。 叶染青一愣。两个人之间的杀气随着那句话消散了,龙莲的目光忽然转柔,瞳子里带着朦朦的雾色,像是美人春睡初醒,叶染青眼睁睁看着这个男装女人身上刀qiāng般锐利的“艳”四下消散,倦倦的,温婉如玉。 “真是个善变的女人。”叶染青心里想。 “没有,我来帝都就没抱着儿女情长的心。”她说。这是句实话,她来帝都的一路上骑着马,迎着风,咬着牙。 “那你留给谁?”龙莲满脸的好奇。 “你管我!”叶染青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龙莲把自己的一缕头发缠在手指上玩弄着,眼睛骨碌碌地转,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真好玩。” “你才好玩!你们全家都好玩!”叶染青觉得被这个女人看低了,心里那股危险的怒气又跳啊跳的。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即门开了一线,龙森的声音透了进来,“大家姐,客人们差不多都到齐了,两位卫长也都到了,该来的贵客中只剩下淮安江金衡的天启大掌柜江自承还未到。菜已经过了五盏,客人们等得有点急了。” “知道了,”龙莲挥挥手,低头叹了口气,看着叶染青,“我真给你气糊涂了,现在外面的客人都快到齐了,我手里有个绝色的女人,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她懊恼起来,“可我在干什么?我在这里跟你聊大天!” “干我什么事?”叶染青冷笑,“又不是我要你陪我聊天!” “你出去吧,我养养神,一会儿要应付的人可不少呢。”龙莲冲她也挥挥手。 叶染青看不得她这种居高临下的派头,却也没什么理由再发火,转身就走。龙莲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一缕头发搭在叶染青胜雪的肩上,宛如黛墨刷出来且笔意流畅,发梢轻轻地颤着……那是因为叶染青满心怒气,走起路来格外地用力。 “喂。”龙莲又说。 “又怎么了?”叶染青回头,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6 章 狠地皱着眉。 “你的头发比我好看。”龙莲说。 叶染青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眨了眨眼睛,看龙莲点了点头,只好说,“你是说真的?” “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青黛色的头发,不是染的吧?”龙莲说。 “不是,生来就是这样,所以才被起了这个名字。”叶染青说,不知怎么地,忽然她又觉得这个天罗女人没有那么可恶了。 [三] “下雪了!”忽然有人说。 苏晋安诧异地仰天看天,果真,后院里下起了雪,漆黑的天幕中忽然多了无数的白色雪花,冉冉地飘落,还带着幽远的芬芳。虽然是深秋,却还没有到万物成冰的时节,这时候下雪,简直是个奇迹。没有风,漫天细雪无声地下落,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原本热闹得像是烈火烹油的后院,此刻静得像是许多年前那个晋北小镇的早晨……苏晋安觉得自己心口有一小块微微跳动了一下,像是抽搐。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这才发现不对,他指尖上的不是冰晶,而是一片洁白细小的花瓣。 “花?”他低声说。 漫天的雪都是花瓣,极轻极薄,仿佛美人的华衣,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氛从天而降。后院里的宾客都明白了,万籁俱寂中,一个清丽的女声惊喜地喊,“是花!都是花!”围着后院的三栋小楼的楼顶,青铜的机关打开了,密集的花瓣和风一起从里面涌出,强有力的风把花瓣在空中吹散,最终造就了就场深秋花雪的奇迹。那个女人的声音寂静下去之后,仍旧没有人说话,满场都是呼吸声,宾客们仰头呼吸,每一次都能感觉那涤dàng心胸的香气进入自己的胸口,盘旋着扫去尘埃。这些见惯大世面的人也被震住了,不仅是奢华,而且美得幽远清淡,让人恍惚间有魂魄出世的感觉,真实虚幻,一时间分不清楚。 很快花瓣就在地下堆了一指厚的一层,没过了宾客们的脚面,那些被这美景震慑住的年轻女人捧着花瓣深深地嗅,再抛洒在周围人的身上。这个举动很快被更多的人所效仿,宾客们的衣褶里头发里都是白色的细花,那些姿色过人的女宾在白花的掩映下平添清丽,男宾们也个个如花间漫步吟诗的公子,露出温雅的笑来。 水榭中的顾西园忽然以白扇击掌,曼声长吟,声闻全场,“散作掖庭今夜雪,送教春色一时来。” 他是商界领袖,不以辞章闻名,但是这两句诗本来就清雅,他又音色朗朗,别有动人。满场沉默之后,宾客们都含笑鼓掌。他们也不光是为了恭维这位富可敌国的贵公子,而是主人的这个安排在一瞬间赢得了每个人的心。帝都变成杀人场太久了,这些年来每个人都活得很累,就算是豪奢的聚会上也总有种片刻贪欢的局促感,这个深秋也太萧瑟,而这场花雪落下,人不由自主地就沉静下来,放松了很多。 “莲公子真是心思妙绝。”云姐对自己身边的龙森说。 “听说如果在落花的季节去拜访宁州的羽人,他们就会扫起落花用这样的方式款待客人。不过这套东西却是公子花了大价钱问河络定制的。”龙森笑笑,“那么重的东西,我们也就不带走了,送给云姐,以后就算是月栖湖的一件奇景吧。” “唉哟唉哟,这么厚的礼物可真叫人过意不去,不过就算留下,又有几个人舍得花那么大的价钱收集那么多的花瓣来搞这么一场花雪?”云姐感叹。 “我倒是愿意花这笔钱的,可惜我不够富有。”有人在旁边淡淡地说。 云姐和龙森一起扭头,龙森的手猛地缩回了袖子里。那个人的声音清淡慵懒,不带一丝一毫的杀气,但是龙森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战栗沿着后背刺入脑颅中!他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么一个人就站在他身边,而他是一个能够在黑暗中觉察到蛇游近身边的顶尖刺客。 说话的是一个白衣的年轻人,一个极“好看”的男人,披着一身细花,仿佛踏雪而来。他向龙森点头微笑,悠悠然打着扇,“辰月教长原映雪,我是个没请柬的,不过因为是这里的熟客,也没人拦我。” “原公子啊。”云姐赶紧招呼,“您这样的贵客愿意光临,对谁都是莫大的荣幸,谁敢拦您的大驾啊?” “我在教中任职,有的人是怕我,有的人是要巴结我,其实真的愿意和我多聊聊的人也不多。”原映雪笑,又转向龙森,“我感觉到你有杀气。” “面对辰月教长,我们这种人能克制住杀气的不多。”龙森明白他在这个男人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索xìng也笑笑,“可能是我在本堂太久了,原公子的名字也太如雷贯耳了,听到这个名字就有杀人的yù望。” 原映雪笑着摆手,“真的不用杀我,我今天来,只是来看热闹的。果真有热闹可看。” “原公子喜欢就好。” “不,其实我不喜欢这场雪。”原映雪淡淡地说,“美是很美,但现在是秋天,花和雪都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天地间,有些规律,比如春去秋来,比如花开花谢,是凭着人力改变不了的。美好的东西,出现在错误的时候,总就让人有不祥的感觉。正如你们现在本来进退维谷,莲公子要做的是带着你们这群人在绝境中闯出一条生路。你们越是故作洒脱,越可能暴露出心里的不安。”原映雪看着龙森的眼睛,“你们都很累了吧?” 龙森一怔,沉默片刻以后,躬身行大礼,“原公子有什么可以教导我的?” 原映雪瞥了龙森一眼,“我只是个来看热闹的人。”他忽然鼓起掌来,“不过这热闹真大得超过了我的预料。” 后院里的人都鼓起掌来,所有人的目光汇聚之处,是袅袅飘落的白花中,一支如青粽叶那样翻卷的小舟沿着水渠缓缓地飘来,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叶小舟什么时候出现的。伴着小舟而来的,是数百盏红纸折成的河灯,像是无数红色的萤火虫围绕着船头的年轻人飞翔。年轻人白袍黑发,用一根简简单单的红绳束发,赤着一双脚。撑船的也是个年轻人,一身黑衣,深深的斗笠把他整张脸都遮住了,腰间挂着形如曲尺的武器,细长的铁链将他的全身扎紧。 也不知何处传来漫漫的歌声,像是几十几百个采莲的少女踩着水波合唱: “玉溆花红发,金塘水碧流。 相逢畏相失,并着采莲舟。” 年轻的主人在码头处登岸,早有漂亮的女孩们涉水下去搀扶他,年轻人趟着浮满花瓣的水而来,随手拾起一盏飘在水中饮干,欢快地笑了起来,“诸位都是老朋友,今天在花香酒海里重逢,喝得都还好么?”他的声音介乎男女之间,婉转之余有股威压全场的气宇,妩媚和英朗两种不同的气质也在他一个人身上融合起来,华丽得仿佛妖精。 掌声加倍地震耳,相熟的朋友都围聚上去,握着年轻人的手寒暄,一波波的人浪,几乎要把这个纤弱文质的少年推倒,那些伴着他的姑娘只能用身体为他遮挡,可如今这些裹着轻纱的曼妙身体完全引不起宾客们的兴趣了,他们的眼里就只有“公子”一人。而公子似乎也对这种场面见惯不惊,脸上始终挂着随意的笑容。 “龙莲,天罗山堂的内部代号是‘旗’,旗帜的旗。”人群之外,杨拓石低声说,“终于相见了。” “可她是群星捧月,我们则在灯火阑珊处。”苏晋安说。 “也有人没有过去捧她,譬如那边的储袖和苏稚君,还有赵德云。”杨拓石的目光挪向角落里。 站在角落里的几个人都是宛州大商家在天启城里的大掌柜,这场宴会中最有身份的贵客。可在主人于千呼万唤之后终于登场之际,他们都选择了退避。他们彼此间也并不说话,只默默地传递着眼神。 “是,那边的顾西园也没上去凑热闹。”苏晋安指了指水榭中。 “商会领袖自然是有些架子的,无须去俯就一个年轻人,他在等龙莲来拜会他。不过这些大掌柜不去凑龙莲的热闹,是心里有鬼。”杨拓石说。 “他们清楚龙莲的身份?” “嗯,根据我掌握的情报,‘龙公子’以前在宛州商人中很有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缺钱周转的商家只要诚心求上龙公子,十有八九能获得慷慨的资助,只是照着规矩,事后还钱要加上为数不少的利息,有时候这个龙公子会帮生意上为敌的两家说合,有时候他又会支持某一家商铺灭掉对手,他行事的风格叫人猜不透,不过结jiāo他总没有错。他很豪爽,做事有诚信,讨人喜欢,很多商人私下里叫他‘海龙王’,因为据说龙族喜欢聚财。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更无从查找他的居所,他来时是一辆八匹黑马的长车,去时如一阵烟消散。今天他忽然驾临帝都,发了那么多帖子,有些商人蠢,以为好事儿找上了自己,乐得来凑热闹看看豪奢的大场面和月栖湖里娇媚的女人,聪明人则早已猜到了这个龙公子的身份,他们受过这个人的恩惠,知道这是他们该要报答的时候了。” “‘黄金之渠’里可真游着几条大鱼啊。”苏晋安点了点头。 “在天罗的黄金渠里游泳自然开心,赚钱轻松,只要装傻就可以。但是,受人恩惠,总有还债的一天。”杨拓石冷冷地说,“现在龙莲找他们来还债了!” 顾西园在水榭中和顾襄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他的宾客们也想上去跟那位神秘而显贵的“龙公子”卖好,却苦于顾西园一付眼中根本没有这个人的神色,而他们总不能为了龙公子而把宛州商会所共仰的领袖平临君顾西园扔在这里,他们彼此也比着眼色,脸上却都带着谦卑的笑。 “你猜江自承会不会来?我猜龙莲在等他。”顾西园问。 “会来的,江自承那个人,从不会躲避什么事,他有股子狠劲,这是我不如他的地方。”顾襄笑,“但是算学上他不如我,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的。” “要是论说话的分量,在天启城的商人里除了我就是江自承了吧?” “是,”顾襄点头,“江自承要论财富比不上公子一根小指,不过他做的是钱庄生意,代表的是宛州江氏,几个商人没问他借过钱?江自承又是算学上不世出的天才,深得主子的器重,他算是一言九鼎的人啊。不像我,只是个账房。” “你是在抱怨么?我手下有个算学超过江自承的大家,却只用来作账房,那边资质不如你的,都是大掌柜了。” “我不如他,只是账房的材料。他不仅能算账,而且够狠。我不够狠。”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想当我们顾家的天启大掌柜,要涨薪俸呢。”顾西园哈哈大笑,他原本靠在栏杆上,此刻忽然直起身,“走吧!” “走?”顾襄一愣,望向顾西园身后,“公子,那位龙公子可整理好了袍子和头发,正向这边过来,是来拜见你的。距离大概不够二十步了。” “所以才要走。”在背后越来越近的嘈杂人声中,顾西园转身走上一条步道,快步离去。 龙莲的脸色变了。此时此刻谁都能看得出她是要去见谁。平临君顾西园,这是商界的皇帝,她出道不过六七年,顾西园可以算她的长辈,平临君光顾她的宴会是她的面子。她带着几十个殷勤的宾客,一边向着这个男人缓步而去,一边整理衣袖头发,显然是要去行大礼拜见。可在距离二十步的时候,平临君仿佛一只听见箭响的兔子,闪电般就要溜走。 顾西园这是故意要避开她,这会叫她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跟在龙莲身后的撑船人忽然挺直了身体,手无声地理过胸前缠着的铁链。龙莲不假思索地按住了撑船人的手,淡淡地说,“诸位稍候,我和平临君有要事要谈。” 几乎没有人看清她的动作,她已经追到了顾西园背后,可顾西园走在一条狭窄的步道上,龙莲没法超过去。顾襄没来得及跟上,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再有几十步顾西园就要离开后院了。 “平临君愿意费这个周折来赴宴,看见我就走,为了什么?”龙莲压低了声音。 顾西园脚下不停,“我是要这些宾客明白,我跟你之间没什么可谈。如果你觉得我是刻意要损你的面子,倒也没错。” “你不是刻意要损我,我知道你的立场,本堂的人找过你了。” “知道就好,”顾西园也压低了声音,“你也许能获得一些商人的支持,可是不包括我。” “那你何不干脆闭门不出,非要来这里费这个周章?” “因为我想见见名闻四方的龙公子,”顾西园淡淡地说,“而且我来了之后才真的明白了你的用意,你很聪明,可能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生意人,你把这些人都邀请到这里,给人一种商界都会支持你的错觉,借助商人的势力,你就多了和辰月教讲价的筹码……但是我也奉劝你,那些不如你聪明的人都死了,何况你呢?” 他这句话似乎前后颠倒,龙莲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如她聪明的人都死了……聪明的人会死得更快么?她来不及思索,只能追着顾西园跑,此刻在后面的众目睽睽之下,顾西园一路疾走根本不屑于回头,龙莲却追在后面苦于求个见面的机会而不得。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旁人无从听见,人群里传来了低低的嘘声,大概是感慨这个神秘的龙公子在平临君面前还是个小人物而已。 顾西园忽然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了什么,他微微一愣的时间听见背后龙莲的一声惊呼,“你踩着我袍带了!” 顾西园一惊,急忙抬脚。他记得龙莲那身装束,一身薄薄的丝绸亵衣,一件宽大的白袍,衣襟口露出冰雕般的锁骨,一般人看了都会明白她是个女人,都会被她的男装下的艳色所惊,所以她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7 章 的时候才有那么多的掌声和惊叹。如果他真的踩着袍带扯开了,龙莲岂不是会只穿一身亵衣站在所有人的目光里? 他停步抬脚的瞬间被从背后轻轻一推,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子,面对着龙莲。 在这一刻龙莲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这并非一男一女间的拥抱,而是好友道别时的依依不舍,如同将军远征十里相送。顾西园鼻端萦绕着龙莲身上淡淡的冷香,怀里的身体却是娇弱柔软的,带着微微的暖意。他的两手空着,也不知是该推开龙莲还是顺势抱住她的背。顾西园发现这个小小的抉择居然很难很难。 “我们都只是些求命的人。不求财不求色不求闻达诸侯。天下哀霜人若转蓬,这时代人人身不由己,也许我们所求的已经太多了。”龙莲把侧脸轻轻贴在顾西园胸口,“可我们求一求,难道也不可以?总不能叫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人来杀我们……这一点心,平临君能明白么?” 龙莲满头白花的长发拂着面颊,顾西园觉得心里微微一软。是啊,就算活不下去,难道“求活”也不行么?可是这些人“求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原本清清楚楚的事情忽然模糊起来,让人不知道怎么办,心底深处一丝无力感慢慢地游动。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天启商人们的目光之下,只要他流露出一点点的合作,就会被看作对龙莲的支持。他急忙伸手按住龙莲的双肩,想把她推开。可龙莲已经松开了他,兔子似的往后小跳了一步,歪头看着顾西园,一笑露出了牙齿。 龙莲整理衣袖,以一个世家公子的仪态长揖,朗声说,“尊兄,相送终有别,一路走好。” “你在玩什么?”顾西园讶然。 “平临君,你看看那边,”龙莲一边起身,一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压低了声音,“那些人大概都能猜出我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追一个男人,男人不理她,可是相别的时候又拥抱,你说是个怎么回事?”她笑,“当然是闹了点别扭咯。你还按我肩膀,他们可都看见了……” 顾西园苦笑,“龙公子,你何苦告诉我呢?我可以现在就戳穿你的骗局。” 龙莲脸上恢复了正色,“可以,平临君要做的事,我当然拦不住,你可以现在就大声说‘龙公子我和你素不相识,不敢有什么肌肤之亲’,可我真正恳求你的话,刚才已经恳求过了。” “什么?”顾西园一愣。 “天罗是张蜘蛛网,我们原来是网上的蜘蛛,现在我们自己反过来被网住了,已经成了猎物。被蛛网捕住的猎物很难活的,你看着蜘蛛慢慢地……慢慢地向你爬过来,你怎么样挣扎也没有用……可你难道就不会挣扎么?”龙莲淡淡地笑,“我们不敢问谁要个能‘活下去’的保证,只是要‘求活’,‘求一求’都不行么?”她的声音凄然,“平临君你在蛛网之外,这件事和你无关,能否借一条路走?” 顾西园没有回答,龙莲已经转身沿着那条水上步道离去了。顾西园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融入了人群中。人群又包围了龙莲,龙莲转过身来,脸上的凄然都没有了,透明肌肤下一抹血色的嫣红,在火光之下十倍地华艳,她没怎么喝酒,却像是已经醉了,扶着那些女宾的肩膀拍打,不知道和她们说些什么笑话。一阵阵的哄笑。 顾襄凑到顾西园身边,“公子,你好像是输了……输在好奇心太大了,其实原本你压根不来,就没这事。” “唉,可我现在好意思号称我只是被那个女人强抱了么?”顾西园叹息。 “就算不好意思承认这个事实,我们也赶快走吧!公子你这样愣愣地遥看人家……明早整个帝都都知道你好女扮男装这一口,而且和新来的阔绰女人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顾襄无奈地说。 “也是!我在干什么?”顾西园丢下这句话,掉头消失在步道尽头的黑暗里。他的背后,龙莲高举一杯酒倒入自己的嘴里,引发阵阵喝彩。 十道劝酒上完,正式的大菜一盏接着一盏呈了上来。从天启城各处采买的珍贵食材,驼峰、rǔ鸽、海参、鱼翅、猩唇、熊掌、鹿胎、狸尾……有些东西连见多识广的商人们也叫不出来,这些东西配以荔枝、鲜nǎi、羊肚菌、芫荽、黄芪、党参熬制,都盛在青铜釜里,食器古老典雅,釜盖上盘栖着一条巨龙喷吐蒸汽。厨子们把整釜的东西端上来,已经烧到八成,就着炭炉接着烧,直到那些青铜龙的嘴里吐出的蒸汽吹动里面的机关,发出龙吼般的低鸣,这才在宾客们眼前揭开盖子。各色食材半浸在rǔ白色的汤汁里,红色的枸杞在汤中跳跃,香气浓烈得醉人,厨子们现把磨成粉末的山椒洒在汤里,盛在青瓷的盏子里奉给宾客们,直到头道的鲜汤盛完,就开始用银质的刀分ròu,洒上深褐色的醇厚酱汁。 “我倒是喜欢这个女人对于汤菜的品位。”苏晋安嚼着一块鹿胎ròu,对着深秋的寒风吹气,只觉得浑身都暖,吹出的气中都带着一股辛烈的热。 杨拓石点了点头,“如果美酒佳肴连苏大人和我都能讨好,那么想必剩下的客人心里如今已经乐开花了。” 遥遥望去,龙莲一袭白衣在人群里穿梭,有时和人长揖作礼,有时和宾客们拍着肩膀大笑,更多的时候是举起一杯杯烈酒一饮而尽,随手把杯子放在旁边小厮手中的托盘里,小厮就再斟满,跟着龙莲向着下一位宾客而去。苏晋安看着那个小厮有点眼熟,想了一刻才想起几年前天女葵身边那个叫苏铁惜的男孩,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已经不深了,陡然再见,才发觉他长大了很多。这么想着,苏晋安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了白发。 他想起“贫贱夫妻百事衰”这句诗来,可是很多年前恰恰是他亲手送自己的女人上了一片隐秘的战场……他愣了许久,竟然无声地笑了。 [四] “你在想什么?”廊下站着两个仆役打扮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问另一个。 他们都戴着斗笠,捧着主子的衣袍,低下头默不作声许久了。园子里烧炭烧得暖洋洋的,主子们都把织锦长袍和裘衣脱下来扔给了仆役,男宾皆是轻袍缓带,女宾luǒ露着如玉的肩胸,衣香鬓影酒香缥缈,酒意上头之后浑然想不到回家,随行仆役便只有干等,大家的仆役就是这样子,不用你的时候你最好就是个死人,用你的时候你就得跑得比兔子还快。 “饿。”另一个仆役缓缓地吐出这个字。 “要是在冰晴驿我们已经可以出去吃宵夜了吧?”苏徽低低地叹了口气,“可我们现在饿着肚子看人家吃十五盏的大餐,公子你的好奇心是不是也太盛了一点?” “是有点,”苏秀行说,“不过倒也不算白跑一趟,至少我能看出龙莲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什么样的人?” “烧包的人……” “公子你说起‘烧包’二字的时候,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么?”苏徽若有所思。 “宵夜。”苏秀行说。 “诚如君言。”苏徽苦笑。 一个月栖湖小厮装扮的年轻人快步走到他们的身边,手捧一个木盘,盘上是热腾腾的两盏鲨鱼翅烩面,两杯热酒。苏秀行一惊,手背上筋节一跳,抬起头看见苏铁惜一张诚恳得有些过分的脸。 “你来干什么?我们饿归饿,可饿不死,你是想要泄露我们的行踪么?”苏秀行急了起来。 “才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姐姐说要我给春山君和师范送两碗面……怕你们饿着……”苏铁惜低声说。 苏秀行望向远处,那边龙莲正在一群女宾的围绕之下手捧铜爵畅饮,女宾们多半也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心仪她的风度,坦然地让她借醉靠在自己身上,龙莲脸色生春,谈笑风生,又把酒杯高举起来,引来一片掌声。苏秀行知道她在对谁敬酒,无可奈何地举杯回应,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干了。 “公子我们该怎么办?”苏徽说着已经伸手去端面了。 “吃面咯,难不成进去坦然说我是春山君苏秀行,帝朝堂堂的世家后人,我也该吃那十五盏的大菜?”苏秀行耸耸肩,捧了面蹲在角落里像个真正的仆役那样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说,“被人看穿了行踪,还有得吃,不错了。” 龙莲轻轻拢着一个妩媚女宾的肩膀,手指捻着她柔软的长鬓,“妹妹的头发可真是漂亮啊!” 这一刻她若真的是个男人,只怕那个女宾已经瘫软在她的怀抱里,不过这种假凤虚凰的游戏倒也很引人遐思,那个女宾脸也红了,吃吃地笑着,任龙莲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蹭了一口。龙莲等着那些女人再一次尖叫起来,她就是要这场面热闹癫狂,她的左边是储袖,右边是苏稚君,这两位堂堂的天启大掌柜开始还对她冷脸,此刻已经没法不跟着女宾们一起笑了,龙莲要唱今晚的主角,只有这样她的气势才能压住全场。 她必须控制局势,不然她就会死。 但是没有笑声,周遭意外地静了下来。龙莲微微吃惊,四顾的时候发现女宾们的目光都不在她身上,而是看向了另一侧。龙莲跟着她们看过去,一个年轻公子穿过了人群,分花拂柳般接近了这群女宾,那件华贵的白袍挂在他消瘦的身躯上,敞着衣领,露出清秀的锁骨来,一头黑发用一根红绳扎着,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带着一抹笑。谁都能看得出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可是那种妩媚的风姿却比一个女人还甚,他的笑容里几分懒散几分邪气,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摇着一柄白纸扇子。 扇面上一行娟秀的墨书,“别来无恙乎?” 龙莲微微一愣,忽然觉得扇面上那五个字是特意写给她看的,可她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那么一个人。 “我叫雷颂秋,皇室的私臣,官职是文澜阁学士,实际干的事和这月栖湖的老鸨一样。”来人走到龙莲面前,合上纸扇,灿然一笑,自我介绍的言辞令人发指,仪表风度却无丝毫可以指摘的地方。女宾们都在看他,他的眼里只有一个龙莲。 “哦?”龙莲惊叹,眼睛里光彩流溢,“想不到皇室大臣能为至此!” “嗯,我的工作就是为陛下选女人,上到贵妃德妃,下到采女,我都得一一看过,调查她们的出身家世,品德cāo守,然后选择好的送进宫里去。陛下喜欢了,就多赏我一点花销,陛下不喜欢,就要斥责我。我日日都得陪着笑脸。我为陛下写起居注,主要就是记某年某月某日陛下临幸了哪个女人,算算产期准不准,以免有什么野种混进去,丢了我大胤皇朝的体面。如果哪位妃子不讨陛下喜欢,堕胎什么的也都要经我造册。”雷颂秋摊摊手,“你看我这不是老鸨是什么?只是我的客人就只有一位罢了。” “何苦辛苦!”龙莲赞叹,“不知道cāo持此业是否也要舍身忘我啊?” 雷颂秋立刻明白龙莲的意思,不慌不忙不羞不臊,挑了挑漂亮的眉,“托蔷薇皇帝的福,按规矩我们这些内臣还不用净身,名义上毕竟是皇室的私家史官。” “雷大人体态妖娆风流倜傥,放在宫里陛下不担心么?”龙莲掩口而笑。 “入宫必有四个内监紧盯着我,看一眼陛下的女人要离着二十尺开外,纵有贼心也难得手!”雷颂秋四顾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一时间周围的女人心跳都快了几分。 龙莲还没有弄清来人的身份,眼珠转了转,伸手去端酒。可她伸出的手被雷颂秋握住了,龙莲不是没有本事避开雷颂秋的一握,但是雷颂秋的动作太自然了,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拒绝。 “龙公子是我童年的好友,今天终于在帝都重逢,我们有几句知心的话说,一会儿陪诸位姐姐们聊天。”雷颂秋拉着龙莲的手走向一旁的水榭里,水榭四周挂满了纱帘,站在门口的是龙森,一切宾客都被他巧妙地阻止在外。这是龙莲留下和最重要的客人说话的地方。 女宾们眼里这对白玉般的公子携手远去,这时候人们才惊讶地发现从身形、衣袍到头顶束发的红绳,两个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龙莲略矮了几分。 “我们是不是很配?”雷颂秋微笑,“我猜后面那些女人正在看我们。” “一个男装的女人,一个比女人还妩媚的男人,怎么不配?”龙莲吃吃地笑。 此刻她已经无可挣脱了,雷颂秋的手白净修长,看起来赏心悦目,却在轻握中带着隐隐的威压,他随时可以发力,龙莲心里异常地清楚。不过雷颂秋也并不敢怎么样,龙莲那双柔软的手静静地任他握着,他却觉得是握着一条沉睡的蛇! 龙森没有阻拦他们,因为龙莲的眼神暗示。纱帘放了下来,格挡了内外的声音。雷颂秋这才放开了手。 “皇室私臣?”龙莲打量雷颂秋的全身,“我不认识你,你这样抢眼的人,见过一次我不会忘记。” “不,我们见过,”雷颂秋笑笑,他忽然不笑了,抬起眼帘直视龙莲的双眸,“很多年以前在‘月流夕照阁’……我曾经以为我是唯一一个能活着离开那里的人,现在看来要有第二个了。” 月流夕照阁,这五个字仿佛一柄利刃擦过龙莲耳际。她仿佛被雷亟了,微微打了个哆嗦,所有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沉默了许久,她坐在了一张酸枝木靠椅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想起你是谁了,是的,我们是故人,别来无恙。” “以龙公子这样的贵人,那么快就想起我是谁了?”雷颂秋笑,“我不由得有些得意。” “在我们那群孩子里,你是最可恶的一个,我怎么记不得?” “我也记得你,因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孩。” “你代表谁来?本堂?皇室?还是辰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8 章 龙莲盯着他的眼睛,“你已经活着离开了本堂,其实不要卷进这件事里不是更好么?” 雷颂秋苦笑着摇摇头,“感谢你提醒,但有时候,有的人,身不由己……我对你没有任何敌意,我只是个中间人,有人委托我来和你谈谈,大概是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有些相似之处。” “我可看不出我们相似,除了衣裳。” 雷颂秋并未理会这个女人的尖锐,“我的运气不好,不只一个人要我来和你谈谈,我不能告诉你他们都是谁,但是我有个好消息,他们现在还都不希望你死。所以我就代表他们来跟你谈谈条件。” “可我开心不起来,我知道有些人下一道杀人的命令很快的,”龙莲笑笑,“但是龙雷,你不觉得你的胆子太大了么?这附近有我的十一个人,每一人可能都不弱于你,谈条件谈崩了怎么办?你不怕走不出去?你这种的中间人,太不要命了吧?” “我跟你是一心的,你不会杀我。”雷颂秋淡淡地说。 “你跟我一心?”龙莲眉峰一扬,雷颂秋这句话居然说得十二分真诚。 “本堂、诸侯、皇室或者辰月,都有利益在其中,但我是没有的,我是生生被扯进来的。我离开本堂已经很久了,刚刚娶了亲,不久就要生孩子。我根本不想当这个中间人。如果你们谈崩了,我可能就不是中间人,而是‘刀’,我不想当‘刀’,如果我再杀人,我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我还是人家手中的一柄刀……所以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至少平平安安地离开我的身边,我可以继续回去过我的生活。”雷颂秋摊了摊手,“我这么说,算不算得坦诚?” 龙莲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 “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同病相怜。”雷颂秋轻声说,“很多年没人敢想或者离开那里了,我们不正是两个异类么?” “异类么?”龙莲沉默了片刻,“好,你希望从我这里问到什么?你总要对那些委托你的人jiāo差,看在故人面上,我问无不答。” 雷颂秋纸扇一挥,“我真喜欢你这种干脆利落的女人,你现在手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黄金之渠,只有你才知道所有的账目和联络人。大家最感兴趣的也都在于此,可你显然也不会把一切和盘托出。你要的条件是什么?说出来听听,看看那些人谁能开得起价码。” 龙莲笑笑,“我是个女人,没有你们男人的志气和野心,我只要安安稳稳地活着,过好日子,结婚,嫁个好男人,生孩子。” “谁敢娶你?”雷颂秋笑。 “这是后话,”龙莲也还是笑,“如今我身中辰月的诅咒,在辰月和本堂,两头不是人。若是jiāo出黄金之渠的账目和联络人,我就没用了,任谁都能杀了我。我要的很简单,谁能给我一个许诺,让我相信在我全盘托出之后,我和我的十一个弟弟都能过上安生的日子,我就投那一方。本堂、辰月、皇室、诸侯,对我都一样。” “单是口头上的许诺大概没有用吧?” “当然,我是个女人呐,女人都是很多疑的,告诉你的雇主,给我看实实在在的东西,我等着。如果你的雇主不是一拨,最好让他们竞价,我是个生意人,价高者得。” “我们怎么能相信你呢?” “一个男人若是不相信女人,总觉得女人会骗他,那是找不着女人的。”龙莲悠悠然地说。 雷颂秋拿纸扇打着手心大笑起来,“好!对了,你在等江自承么?” 龙莲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压住了脸色的神色,“你真聪明,是,我在等淮安江金衡天启大掌柜江自承,江先生是我的好朋友。” “也是你的盟友吧,江自承从来都是最不怕冒险的人,私下里和本堂做了很多生意,本堂赚的黑钱到他手里洗白了,变成金铤,他也能坐享厚利。这个生死关头,你希望江自承代表江氏支持你?” “当然咯,很多人都会支持我,因为和本堂做生意虽然有利却太危险。本堂的刀始终架在他们脖子上,现在这个秘密就要暴露了,他们得想着自保。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如果他们想要跟我为敌,我就会把他们的秘密捅出去。”龙莲耸耸肩,目光流溢着一丝婉约,“龙雷你来晚了,刚才平临君顾西园还抱着我,悄悄跟我说别把他的秘密说出去,很多人都看到了的。” 雷颂秋的回应完全出乎龙莲的意料……雷颂秋吐了吐舌头,“我在门口遇见老板了,他满脸晦气的样子,说被你强抱了……” 龙莲愣了一下,忽然也觉得自己的小伎俩满是可爱,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公子,淮安江金衡天启大掌柜江自承到。”龙森的声音从纱帘外传来。 龙莲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好,请几位大掌柜都来这里说话……还有,请叶姑娘奉酒。” “那我出去陪姐姐们说话了,”雷颂秋摇着纸扇转身离去,“不要说我没提醒你,江自承不会再是你的朋友,江自承这个人没有朋友。” 叶染青提着一袭紫纱裙踏入水榭,迎面撞上笑吟吟的龙莲。 “奉酒的事情我可以让你一步,敢提陪床什么的,不要怪我翻脸。”叶染青脸色难看。 “晓得晓得,”龙莲笑着按她的肩膀,“云中叶氏的小姐,缇卫七所的悍将,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见了必然是得敬重几分的,哪里就敢唐突了?何况叶小姐你身子还未许人,折在老色棍江自承身上,我也觉得可惜啊。” “你话锋转得真快。”叶染青冷冷地一瞥龙莲。 “生意人就喜欢顺水推舟嘛,何况……如果江自承知道你是缇卫七所苏晋安大人的手下,纵然叶小姐你眉目如画,只怕他也不敢亲近吧?”龙莲眼珠子溜溜地转。 叶染青见了这个女人没几面,可是每次龙莲眼珠子一转都有些鬼心思冒出来,多半没有好事。叶染青呆了呆,忽然一拍脑门,“你是想要我站在你背后,当你的跟班,这样商人们便以为你和苏大人已经谈妥了,穿了一条裤子!” “谁要和那种老男人穿一条裤子?”龙莲正色说,忽然又笑眯眯的,“不过叶小姐你真是十二分的水润十二分的伶俐啊,我们行内把你这种捧场叫做‘桩脚’,说书的请个同行的名家坐在台边一角叫作‘站台’,这样才显得有面子,很多事情就好谈了嘛。” 叶染青低头叹了口气,就被龙莲扶着肩膀推到了椅子后面站着,两只手也被她捉着放在椅背上。龙莲歪着头打量她,“嗯,身子还要稍微斜一点儿,多点儿体态妖娆小鸟依人的架势。”叶染青冷冷地白了她一眼,柔若无骨地半趴在椅背上。龙莲满意地坐在主座上。 纱帘被揭开了,龙森一比手势,一行人鱼贯而入。每个人的位置都已经准备好,黄花梨木的靠椅,一张不多,一张不少。进来的人并不客套寒暄,各自挑了一张靠椅坐下,都看着龙莲。叶染青的目光在那些豪商的脸上扫过,在左首那个脸如冰封、上身挺得如长qiāng般笔直的年轻男子身上多留了一会儿,她没有料到商人里还有这样的人,不单单是俊俏,还有着一股军士的煞气,叫人不由自主地警惕。 “那就是淮安江金衡的天启大掌柜江自承,”龙莲回头压低了声音,“本来准备把你献给他的。” “他不是个老色棍么?”叶染青忍不住问。 “他委实是一个色棍,而且当色棍的资历很老,所以是‘老色棍’。”龙莲淡淡地说。 “他看起来倒是很合辰月教‘灭yù长生’的说法。” “人不可貌相啊。”龙莲比了个鬼脸,转头扫视四周,“诸位好朋友,很久都不见了,我很想念诸位,”她浅浅地一笑,“不过我猜诸位并不想念我。” 客人们彼此对了对眼神,平临船业的赵德云低头苦笑,“龙公子,你为什么来帝都,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要我们怎么欢迎你呢?” “我来做点生意咯。”龙莲摊摊手,“前些年,我在宛州赚了些钱,想来帝都碰碰运气。以前我跟诸位都是好朋友,却还没大家一起聚过,所以就想借个机会请诸位过来一起聊聊。” 苏稚君轻轻地一哼,“龙公子,你想把所有人都害死么?我们跟你们之间的生意,原本是一对一,你这么一聚,我们都知道谁在跟天罗做生意。如果赵大掌柜出卖了我,我们苏禄坊的损失岂不惨重?” “苏姐姐你过虑了,以苏禄坊在帝都多年的经营,树大根深,如果仅仅是有些人传点流言,没有证据,谁敢来碰苏姐姐你?一有风声自然就有人来你这里报信,你只要使点小钱就能把事情压下去,我说得对不对?”龙莲笑得亲切。 “事情一旦公开,就会有麻烦。我们都是生意人,不想卷入你们的事里……”储袖说。 “你们已经卷得很深了,我可以告诉你们,还不止你们几个,外面的人里有很多和你们一样心知肚明自己在和谁做生意,只不过,他们没有资格踏进这水榭来和我谈条件罢了。”龙莲还在笑,声音却已经转冷。 “谈条件?”赵德云摇头,“你能开出什么条件?我不知道平临君跟你说了些什么,不过他是我的东家,他吩咐我说我们可以跟天罗继续做生意,却没有必要跟一个单qiāng匹马的女人做生意……龙公子,你现在单qiāng匹马了。” “是,你不再代表天罗山堂,你带的黄金再多都会用尽,你的人再强也不过十二个,你想跟我们谈什么条件?”储袖开始咄咄逼人。 “储姐姐,为什么在宛州的时候你对我那么好,说我就像你的……好弟弟……如今却对我那么凶?”龙莲笑吟吟地,“你是又怀了孩子心情不畅么?有人说女人年纪大了就会抑郁,看起来不假啊。” 储袖脸色铁青,几乎想站起来拂袖离去。她常常撒娇卖嗲,把自己扮作一个没心机的孩子,以此在这个你争我夺的商场中多一点机会。她以前确实跟龙莲说过很多很甜蜜的话,那是她有求于这个女人的时候,她丝毫不喜欢龙莲,一个把自己扮作小女孩的fù人绝不会喜欢一个远比自己美艳张扬又被年轻男人们环绕的女人。而龙莲每次听她甜甜蜜蜜地说话,似乎都露出惬意的表情和信任的神色,储袖心里嘲笑她蠢,如今这层面纱撕开,龙莲笑得开心,倒不知是龙莲蠢还是储袖蠢了。也许她们都不蠢,逢场作戏一个愿意演,一个愿意捧场罢了。储袖感觉到自己的气势完全被龙莲压住了,在龙莲面前,小花招全然无用。她强迫自己坐好,她不能在这群人里首先乱了阵脚,储玉坊在天启的生意还要看今天会面的结果,她不能不听着。 “你手中握着历年我们jiāo易的账本,你有证据,可以去告我们。你更懂行,我们库房、水道、价钱、人手,你都清楚,你能毁了我们赚钱的路。你可以以此要挟我们,但是条件太苛刻,我们也是会反抗的。”苏稚君说。 “苏大掌柜,我喜欢你的直率,像个男人。”龙莲一拍掌,“我不会告你们,更不会毁了你们的财路,我只想劝大家和我一起换个旗号。” “旗号?”苏稚君皱眉。 “你们原来和天罗做生意,天罗山堂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组织,如果你们把以前的生意续上,但是把赚来的利润jiāo给皇家。那你们就是皇商,当皇商和赚黑钱,哪个好?” “我们已经是皇商了。”赵德云说。 “皇室如果知道你们这些有特权的皇商在和天罗做生意……他们还会把你们看作皇商么?”龙莲一一看过去,“你们原来两头赚钱,现在得选一边了。我不远千里来帝都,是要洗白自己……我已经厌倦了天罗杀人的日子,夜夜不把窗户封死都睡不着,枕头下永远藏着一把刀,床下洒满豆子……”龙莲起身在水榭里漫步,“诸位想必也有过担心吧?本堂是会给你们帮助,在你们周转不灵的时候,在你们蒸蒸日上的时候,都会对你们施恩。但是,这些恩情都是要偿还的,你们偿还不起,也许就要死……所以你们必须不断地赚钱,来还欠本堂的情,本堂很喜欢去帮助商人中出类拔萃的人,因为这些人会为我们赚更多的钱。可一旦你们没这份本事了,你们就是废物,本堂不再关注你们,甚至……可能抹掉你们。苏姐姐,储姐姐,累不累?” 储袖沉默良久,“累。”她已经不想再掩饰了,眉宇之间多了几分英气,凛然是一个运筹帷幄的纵横之才。 “我知道黄金之渠所有的秘密,只要有我,以前那些生意我们照旧可以做,赌场、妓馆、驿站、码头、矿山……我都知道。我以前为天罗赚钱,现在我想为皇室赚钱。皇室很贪,但是至少,世家贵族们没有天罗那么危险。如果我们把原本jiāo给天罗的利润jiāo给皇室,所有的罪过都能一笔勾销,这样大家岂不是都洗白了?”龙莲抖了抖自己一身胜雪的白袍,“白得一尘不染。” “一旦你走出这一步,天罗的刀就会落在你脖子上。”赵德云叹了口气。 “一旦我们走出这一步,可能就再没有天罗了,”龙莲幽幽地说,“几百年来,天罗秉承一个原则,就是从不暴露在世人面前。虽然我们有最强的杀人术,最精锐的刺客,但是这些人损失一个就少一个,再培养一个精英需要机缘巧合。可如今呢?天下人都在说天罗,我们在天启城里打下了名声,也损失了几代人的积累。我们上三家的刺客凋零如落花,再也不复十年前的盛况。此刻如果黄金之渠出事,就动摇了天罗的根本,失去了最精锐的刺客和收钱的渠道,天罗就什么都不是。” “你……”赵德云一寒,“你这是要毁掉天罗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9 章 弹指成雪 尾指银戒 世无长生, 唯有速朽。 [一]杀鱼宴 胤朝圣王十一年夏,七月十四日。 木兰长船载着两位神秘的旅人跨越天拓海峡,来到了东陆最北方的毕止港。 此时距离逊王南下的侵略之战已经过去了四年,淳国国主依然心有余悸。市舶司勒令木兰长船停泊在港口外,船主乘着水军的小舟登岸,验查各式关防。 夕阳被巨大的船帆遮挡住了,前甲板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青衣的男人坐在yīn影里垂钓,他看上去三十岁上下,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鬓角却早早地染上了一层白霜。 另一位披头散发的男人也是满脸风尘,背负着一口大水缸,缸口封了熟牛皮,沉甸甸的瞧上去有百十斤,他也懒得放下,就那么背着坐在青衣男人身边发呆。 水面平整如镜。 散发男人坐得无聊了,指着同伴的脸问:“披着这层皮,难受不难受啊。” “总比被人认出来强。” “难受。”散发男人摸出酒壶,喉结咕嘟咕嘟地鼓动,不一会儿就喝下去大半壶烈酒。 “草原的风不比东陆热?不管怎么说,回来了。” “我爹去年就走了,这片土地,也没什么值得留恋。” “说起来,没有道理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这艘船在港口补给七日就会回去,你还当你的马贼,日子要惬意得多。” “干!”散发男人瞪圆了眼,并不废话。 “咬钩了。”青衣男人略一提竿,眉头皱了起来:“这么沉?” 散发男人抓住渔竿猛地提起。他这种做法换了寻常人,鱼早跑了,但是这人出手太快,生生将鱼拽出了海面。 “是条海鲈啊,有个三四斤。”青衣男人将熟牛皮揭开一半,松开了抓鱼的手。 几丝阳光调皮地滑过船帆shè在水缸里,平静的水面乌沉沉的看不到底。那么黝黑,像是倒了一桶墨汁进去。海鲈还在下落,水中陡然蹿出一道白影,随即消失得没有踪迹,海鲈也不见了。 主桅上眼尖的望手却看了个依稀仿佛。那道白影是条长相凶残的怪鱼,下唇上有两枚长牙,透过上颚的圆洞顶出去好几寸,透明的闪着鳞光。怪鱼就是将鲈鱼刺在两枚长牙上扎到了水里。望手半个月前就见过就条怪鱼,听跑船几十年的乔老爹讲,这是生活在千丈以下深海里的魔豹鱼,以生鱼为食,饥饿的时候就猎杀同类。没有人知道这两个旅人是怎么捕到它的。胆大的水手去问,散发男人就盯着水手发笑,瞧得人毛骨悚然。乔老爹看到了,叮嘱水手们千万别再问。夜里熄了灯,水手们吵着让乔老爹解释,平时嗓门比打鼓还响的乔老爹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讲:“看那个人的眼神,一定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很多人!” 青衣男人把熟牛皮封死,从袖口里抽出帕子擦手:“小曲,别嫌我嗦,上岸了可就不能回头了。” 散发男人盯着同伴看了半晌,一字一字地说:“你心里有个人,肯为她舍命,我难道不可以?” “你看”,青衣男人指着港口方向:“船主回来了。大概没有问题,可以登岸了吧。” “两位。”船上的大副小步跑了过来:“客人们都在梳洗了。小人让手下烧了两大盆热水,是不是也净净身?” “不必了吧。”青衣男人说。 “现下港口里查得紧,身上有马粪味的都觉得有蛮族细作的嫌疑。况且走了长路,洗一洗活络活络精血,上岸找个楼子,让姑娘们给松松骨,舒服赛神仙哪。” 散发男人又用残酷的眼神盯住了大副:“你当水手之前是干什么的?” “回客人,小人以前是个猎户。跟着寨子里的弟兄,骑马打些豹子和狼。后来草原荒了,人总要活下去,这才上船干的营生。” “哦,猎户。”散发男人指着大副的罗圈腿:“你以为洗洗,人家就不知道你是蛮子了?” “这个……”大副赔笑不语。 “我们这样的人,身上的味道恐怕一辈子也洗不掉了吧。”青衣男人凝视着北方出神,过了片刻取出个沉甸甸的锦袋扔给大副:“一路上承蒙关照,一点心意,不要推辞。” 这趟航程,别人都躲着这两个怪人,只有大副趋之若鹜,图的是怪人们出手阔绰。眼看船要靠岸,巴巴儿跑上来献殷勤,就是想捞最后一笔。现在重赏到手,他讪笑着走了。 “蛮子里,软骨头也不少。”散发男人不屑地说。 “走吧。”青衣男人讲。 “去哪?洗澡啊?” “上岸。” “上岸洗澡啊?”散发男人笑得有些暧昧。 “洗你个头。我们去找一个人,一个有很多金子的人。” 八月初三,白河峡谷。 青色的龙胆花开遍了西岸的高地。流水将暑气都带走了,剩下远方清清爽爽一座圆形广场横亘在天地之间。 广场依南淮盛行的角斗场形制建造,只不过将建筑用的石料换作了木方。从外侧纠缠的脚手架来看,恐怕是临时搭建,供给什么人方便之用。四个方向的大门都有刀盾手与弩队拱卫,更远的地方,百人规模的黑衣骑兵正按刀巡行。 大胤一朝,天潢贵胄也未必有这样的排场。 虎山居每年举办一次的地下拍卖,就在这广场中进行得如火如荼。大争之世,掮客横行,虎山居虽然不是皇商,却号称东陆黑市第一把jiāo椅。说天下奇珍尽出于此,也不算很过分。 顾西园坐在位置最好的雅间里品茶,神色淡漠,眉如远山。 世袭平临君爵位的顾氏其实是商贾世家,自前代家主死于海难后,顾西园以弱冠之龄出掌家族财权,数年前单qiāng匹马进京,将家族在南方的生意一举做到了帝都天启城。如今已与紫陌君白曼青、春山君苏秀行、桂城君魏长亭并称为天启四公子。虎山居拍卖的物件自然珍稀,对于富可敌国的顾西园来说,却是司空见惯了。他真正属意的东西,并不在这些拍品里。 中央高台上悬挂的虎钮于被槌官连敲六响,表示今日的拍卖已经结束。各地赶来的巨商纷纷涌向出口,有人称心如意,有人垂头丧气。在虎山居从者的疏导下,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散尽。 武士们逐个将雅间查验过一轮后,槌官喝了口水,朗声说:“仍然在座的各位,都是我虎山居的老主顾,缴纳了三十万金铢的保金。拍品清单上一百五十四件宝贝,各位所购不足一成。足见对今年的‘秘拍’志在必得。” 槌官顿了顿,这才扬手将背后的丝缎一把揭开,露出一面竖立起来的硕大水镜。高台能容纳二十人站立,水镜占去了一多半面积。高台下玄衣的秘术师完成了冥想,四道匹练似的力量注入镜面里,顿时起了层层叠叠的波纹。旁观者看来,像是水镜所在的空间骤然被鬼神之力扭曲了。 “今年秘拍的拍品仅有三件,件件价值连城,独一无二。” “第一件宝贝,乃是蛮族的龙血宝马‘绝影’。起价十万金铢,每次竞价不得少于五千。” 波动着的水镜中,出现了一匹四肢颀长、通体血红的骏马在草原上奔驰的画面。 槌官话音落地,竞价声已经此起彼伏。 “顾襄。”顾西园淡淡地喊管家的名字。 “‘绝影’是战马。通常神骏的战马深通主人心意,虽然不能日行千里,bào发力却极强。临阵不畏缩,可以在刀箭丛中救主人的xìng命。我们东陆的战马以夜北马居多,腿短粗壮,善负重,可持久,bào发力与蛮族的龙血种。薛灵哥种相比却大有不如。北蛮的名马都是从野马群里千中选一,xìng烈如火,凶猛如狼。”有顾襄这种万事通的管家,顾西园大大省心,他的生意遍及东陆,实在没有闲工夫去研究马经。 “十万金铢不算小数了。这‘绝影’好在哪里?” “名马大都讲究血统。血统越高贵,品质就越出众。这匹绝影的母亲是龙骊。” “龙骊?名字倒是雅致。” “主人,龙骊只诞过两胎。绝影是幼子,长子名雷兽。” 顾西园放下了青瓷碗,多看了两眼水镜:“雷兽是逊王阿堪提的坐骑吧?” “正是。” 片刻的功夫,场中绝影的价格已经达到了二十二万金铢。乱世中三枚金铢可以支持寻常人家一月的用度,豪富们却挥金如土,几十万出入面不改色。 顾西园从顾襄手中接过一杯新茶:“花二十多万买匹战马,那是魏长亭干的事。” “主人,好的战马可以在战场上替骑士赴死。世上哪有比人命更贵的东西,所以才值钱。”顾襄有条不紊地解释:“况且绝影养在北陆。虎山居能弄到手也算是本事。四年前逊王阿堪提南下,屠戮无算,挥师天启之战大胜而还,骑马轻轻松松在东陆走了个来回,许多人心里是不服气的。论打自然打不过,可是比钱有些人手里多得很。将绝影买来杀了,出心中一口恶气,也不是没有可能。蛮子爱马如命,知道绝影被东陆人轻易杀了,就好比杀了他们的王子一样,恐怕得气得跳脚。这才是绝影真正值钱的由头。” “分析得在理。”顾西园叹了口气:“如此名马,杀了终归有些可惜。” “公子何不买来,送给桂城君。咱们的生意根基始终在宛州,桂城君与唐国主君百里家向来jiāo好,得到他的大力支持,生意也好做许多。” “顾襄,你刚从家乡赶来不久,是不是那边的生意难做了?” “乱世里尽是刀口上打算盘,哪家都很艰难。不过顾氏根基牢固,公子入京这步棋又走得切中要害,我们暂时没有这方面的隐忧。” “别净说我的好话。”顾西园理了理袖口:“辰月干政,你心里怎么想我很清楚。jiāo好魏长亭,就是jiāo好义党。我是支持义党没有错,可也仅仅是支持。”他望着自己的管家,语重心长地讲:“说到底,我们还是商人。” “主人教训得是,顾襄僭越了。” “阿襄你这么说我不高兴了,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有什么僭越不僭越。我也没说此事就万不可为,只是魏长亭,他在我这里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一主一仆都安静下来,雅间里悄无声息。绝影被一位八松来的木材商人以二十六万金铢拍去了。 “第二件宝贝,是胤初号称‘书画双绝’的大师诸高阳遗世之作《梅雪松风图》。起价五十万金铢,每次竞价不得少于五万。”相比于绝影,槌官说起这件拍品来也有些兴奋之情。大胤朝自开国以来承平日久,尚文轻武的风俗深入人心。槌官是读书人出身,诸高阳这种高山仰止的大家遗作,平日里别说见一面,听到的都少。 水镜又是一阵波澜,现出栩栩如生的松梅临雪图。虽然是盛夏,座中观众无不感觉到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来。 “这个不用介绍。”顾西园打哈哈的当口,场中响起一个人声:“八十万。” 满座哗然!五十万已是天价,这买家上来就将价格抬高了三十万,志在必得的决心昭然若揭。八十万,可以支撑东陆一国月余的军费,足够养活六万人的小城一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发出那个声音的雅间,一片竹帘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那个雅间里坐的是谁?”顾西园也有些好奇。 “主人,今日参与秘拍的十四方买家里,有两拨人查不出来历。那座雅间里的正是其中之一。”顾襄并不慌张,继续回禀:“我们的人仔细查过,这买家是孤身一人赴会。前日午后蒙面从正德门出的天启城,夜里宿在山yīn驿,拍卖开始前一刻堪堪抵达,分毫不差。” “帝都的贵客啊,那么我知道是谁了。”顾西园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们跟价吗?”顾襄这点最好,不该问的一句也不问。 “不了。”顾西园捋开折扇,轻轻摇晃:“另外一拨人,是什么情况?” “这拨客人到得最早,有两人,像是主从。都是三十上下的年纪,一人着青衣,双鬓斑白,老成得很。另一人披发掩面,背着一口大缸。属下派人一直盯着,这拨客人到现在为止,没有出手竞过价。” “有意思,有意思。”顾西园哈哈大笑起来:“这趟离京,是来对了。” 他摇扇而笑,倜傥不群。这座雅间并没有设置竹帘,又是全场最好的位置,有些客商带着的侍姬眼尖瞧见了,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dàng漾。 “恐怕是冲着最后一件拍品来的。”顾襄低头说。 “他们如果不出手,我反而会比较失望。” “有时候觉得主人行事,不像胤人,倒像北陆的蛮子。好事儿!没事儿发生,觉都睡不沉。” “可惜这世上能让我顾西园激动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顾襄低头心算,不接这个话茬。 “阿襄,那边有个姑娘好像在看我啊……” 主仆二人打趣的时候,《梅雪松风图》果然被最早叫出五十万金铢的买家拍得。中间有人加过一次价,叫到八十五万,那买家又抬高了三十万,这下再也没有人敢和他斗富。 “第三件,也是本场最后一件拍品,起价一百万金铢。每次竞价不得少于十万!” 饶是见多识广的豪富们也屏息静气,当图像出现在水镜中时,广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那是一张白河峡谷方圆三百里的精绘地图。 白河峡谷位于帝都西面两百里,背靠黯岚山,面朝兰缀江的支流长洛川,有龙虎之象,是地气所在。山中有银脉,虽然由于地气的缘故不能挖掘,却也是国命所系。 更要命的是,这一带正是蔷薇皇帝御封“冠军侯”姬岸的封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0 章 蔷薇皇帝白胤克复东陆建立胤朝后,以姬岸所部的五千士卒屯垦于白河峡谷,名为封地,实则是替白氏皇族守着帝都西面的要害。这五千军户历年来繁衍生息,人数发展到不下数万。虽然逊王南下时军户出征,死伤多半,也仍然有一万之众。虎山居居然敢将这一带的土地出售,不论他们用了什么手段,单只这个举动,已经不是胆大包天可以形容了,简直是胆大包银河,包寰宇了。 乔迁军户,强占国土,即使当今是乱世,皇帝白崇吉又据说命若游丝,也是一旦知悉,可以灭九族的死罪。商人们别说不敢动竞拍的念头,听到都是嫌命长。 可是有人就真的不怕。 “一百五十万!” 听到报价的人,都觉得喊价的人疯了。再看人,心里又开始犯嘀咕。 喊价者是京城三大皇商之一,专营盐铁的杨氏家主,杨亿之。 杨氏不仅有盐铁这两项全国税收大头的经营权,而且替宫里掌管着织造局。杨氏分支开枝散叶,势力遍布各国。天启城中的实际掌权者是辰月教,而辰月在天启的权利机关是缇卫。缇卫权利有多大?单看他们对紫印以下官员有先斩后奏之权就能管中窥豹了。杨亿之与缇卫七大卫长中的两个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四卫长杨拓石,据说就是杨氏支系的实权人物。而七卫长苏晋安,则被杨亿之奉为座上宾。杨亿之敢喊价,究竟是摆平了京里的关系,还是宫中默许,谁也弄不清楚。至少商人们知道,这块地可以买,但不是谁都能买了。 “老杨果然出手了啊。”顾西园不再摇扇,却在把玩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手里始终不闲,神色却不似方才那样轻松:“顾襄。” “一百八十万。”顾襄竞了价。 “两百万!” “两百五十万。” “三百万!”杨氏每次唱价都底气十足。 “又跟我杠上了。”顾西园转动着白玉扳指:“顾襄,这块地你算的标的是多少钱?” “四百万。再多的话,咱们做什么生意利润都有限了。关节在每年还得为了这块地,向朝廷另外纳税一百五十万金铢,以供军户们的饷银。” “你认为,杨亿之这头犟驴会叫到多少?” “五百万。” “三年之内,没有赚头了。” “他争的不是地,似乎是一口气。” 顾西园皱了皱眉。数年前他入京时曾经就淮香道、朔望桥附近的多处房产与杨亿之起过争夺。那时为了打开局面,可说是不计投入,明里暗里用了许多法子,终于拿到了这些房契,却彻底得罪了杨亿之。从此之后,但凡顾西园出手的生意,杨亿之必定会横chā一杠子。顾西园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xìng格,遇上杨亿之这头犟驴,恰好是他盘中那道菜,两个人斗得天昏地暗,各有胜负,可算是这些年来天启城中闻名遐迩的一对冤家。依顾西园的xìng格,今日是绝不能输掉面子的。可问题在于顾氏的生意多半与河运海运相关,天下大乱,虽然商机大增,开销也大了不少。顾氏船队在各国间穿行,重重关卡厘税,处事精熟的好手去cāo办,路上耽误的功夫也是从前的一倍。许多货商遇到战乱生意惨淡,应付的费用延期不少时日;顾氏生意越做越大,手里能调度的头寸却不像从前那般充裕了。要赢杨亿之,这一仗不算后续的花费,光是买地就得六百万之巨,可以说是倾家dàng产,全力一搏。顾西园出手前算过杨氏的账面,能拿出来的也仅仅是五百万的活钱。杨亿之为争一口气,居然敢付出资金链断裂的凶险,这做的就不是生意了。 顾襄精通演算,说杨亿之是在怄气,又加了个似乎,就表示他也不清楚杨氏在白河峡谷是不是有新的打算。顾西园通盘一算,知道如果他继续出手和杨亿之去争,这块地多半是拿不下来了。但是让他就这样放弃心中那个关于白河峡谷的宏伟计划,却实在不甘心。想来想去,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四百万。”顾杨之外,居然出现了第三个竞价的人。 “是那个披发男人唱的价。”顾襄放眼望过去,如果目光有热度,那披发男人所在的雅间恐怕已经被商人们点着了。雅间也没有用竹帘压住,披发男人侍立在青衣男人身边,而青衣男人正陷在靠椅里打瞌睡。 “顾襄,你去找虎山居在这里的主事人。拿一份买家的名单。”顾西园眯缝起眼睛。 杨氏的人显然也没有料到,白河峡谷这块地居然有第三个人敢于出价。杨亿之的手下与顾襄在做同一件事。好在这样大的盘口,竞价没有时限,顾襄将名单拿回来的时候,价位仍然停留在四百万上。 名单上显示,披发男人叫曲临江。而青衣的男人叫白远京。 “顾襄,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名字?” “似乎听过。那白远京是九原人氏,我们的商队在离国做生意时,听那边的商人讲,白远京在山中发现了一条金矿的矿脉。一年不到的功夫,已经大发了一笔横财。” “倒不像是编造的名字和来历。他们是盯上了白河峡谷里的银矿吗?” “方才找主事人拿名单的时候,有人塞给我一张纸条。”顾襄将纸条承上,墨迹还未干透。 纸条上写着一行挺拔的小楷:白河峡谷,我帮你买。 顾西园从字条上收回目光,看了看对面的雅间。青衣的男人白远京睡得正香甜,但顾西园总觉得,白远京低下去的头曾经在某个时刻抬起来看过自己一眼。 “顾襄,你认为这是杨亿之布置的圈套吗?” “不像。那两个人的气度不像杨氏的人。何况杨亿之要出气的话,哪有用旁人的道理。” “气度两个字用得很好。那个白远京,我总觉得像是……” “像狼。” “对!像是一头在满天风雪里行走的独狼。” 三年之后那个萧煞的大火之夜,桂城君魏长亭在燕子园外上千甲士的拱卫中,得出了与顾西园相同的结论。如果他早一点听到今日平临君在白河峡谷所说的话,必定会承认,论起眼光来还是商贾出身的顾西园最为dú辣。 “四百五十万!”杨氏再次唱价。 这就彻底断绝了设置圈套的可能。没有人会拿五十万金铢布置个圈套,就为了出口恶气。 “加价吗?”顾襄做不了主。 “等一等。”顾西园沉吟之后说。 “五百五十万。”曲临江说得气定神闲。这就与顾襄的消息对得上了。如果不是本就日进斗金的金矿主,开出这种天价,说话都得打个哆嗦。一加就是一百万,其他客商都感觉这拨人玩的不是钱,而是心跳了。 杨氏的雅间里一阵骚动,杨亿之终于坐不住,站起来走到阳台边盯着白远京看了许久。 由于涉及的宝贝价值高昂,虎山居对每位参与秘拍的商人都计算过身价。虎山居能接纳出价,唱价者必然出得起价钱。当下的情形已经很清楚了,杨亿之无论喊出什么价,对方都会接盘。毕竟是天启城的皇商,杨亿之再动怒心里也有计较。他怒视着白远京拂袖而去。 宝贝拍完,客商们被虎山居的从者们请入了广场外设好的凉棚。 从天启城请来的厨子早已预备好山珍海味,侍席的少女个个是国色天香,商人们刚刚经历了如此刺激的一场竞拍,都在兴头上。打听白远京来历的,嘲笑杨亿之出丑的各有人在,凉棚里好不热闹。 顾西园却没有到场。 离开雅间的时候,平临君主仆被曲临江请到了十里外的煮雪亭。 石阶两旁遍chā碧竹,山涧沿着西边的山势飞溅下来。 煮雪亭中一张石桌,青衣的男人正往火锅里添炭。 “白公子,西园来晚了,抱歉抱歉。”顾西园拾阶而上,衣袂翻飞。 “平临君能慨然赴会,是我的荣幸。快请。”白远京将顾西园让到座中。 曲临江与顾襄走得慢些,站在了两边主人的身后。 “白公子今天狠狠煞了一把杨亿之那犟驴的威风,实在过瘾。” “越俎代庖,平临君不会怪罪吧?” “哪里话,能认识白公子这样的人才,西园高兴还来不及。”顾西园说的不是客套话。 此刻的白远京,惺忪睡态dàng然无存,双眼熠熠生辉,在八月的阳光里亮得有些刺目。与这双活力四shè的眼睛搭配起来的轮廓,却沧桑得写满了故事,让人心里微微有些感慨。世上就是有些人,见一面就让人想要倾心结jiāo。 “一顿便饭,没有什么讲究。”白远京指了指石案。 对于动辄挥洒百万金铢的豪富而言,这顿饭实在是很不讲究。一只陈旧的铜锅,两坛老酒,几盘切好的生蔬鲜ròu。只有酒碗特别,不是东陆盛行的白瓷细口杯,而是粗瓷的大碗,碗口还有些磕破了。 “有意思。”顾西园拎起酒坛,倒满两碗,与白远京相碰,一口饮尽。 “不过下酒的菜还不错。”白远京对曲临江点点头。 天太热,虽然竹林遮挡了不少暑气,曲临江仍然满头大汗。他将袍子半解,三两下盘在腰间,露出好一条筋ròu遒劲,黝黑发亮的胳膊来。单臂提着一口大水缸走到石桌边,揭开熟牛皮,探手在乌黑的水面下摸索,片刻的功夫从水里捞出一条相貌狰狞的怪鱼来。那鱼下唇上的两颗长牙刺穿了上颚的圆洞,顶出去足有几寸,荧荧地闪着磷光。 “魔豹鱼。”顾襄一惊之下话音有些提高。 “好见识。”曲临江跷起了大拇指。 “这种鱼生长在瀚海下一千丈的深渊,以生鱼为食,xìng子最为凶猛。饥饿的时候就猎杀同类。《睢阳杂谈》里讲,这种鱼拿来熬汤,鲜美赛过河豚百倍。以利刀片ròu,就滚汤涮煮,吃完唇齿留香,三日不去。”顾西园搓着掌心说:“我早年跟随家里的船队四海行商,不算没有见识,这种鱼听是听过,却没有这个口福。只因潜在千丈海底,无法捕捞。白公子是怎么获得的?” “曲大厨,介绍介绍吧。”白远京给顾西园倒满酒,示意顾襄坐下,平临君的管家却恪守职责,在主人身后jiāo握着两手侍立。 “临江兄弟还深通烹饪?” “曲家在九原城中是同业公论的厨艺前三。” “打祖上起就开了家小店,熟能生巧罢了。”曲临江边说话边走到备好的木桶前。那条魔豹早被注入水缸中的烈酒醉倒,任他握在掌心。曲临江反手从皮鞘里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上下翻飞,白银似的鳞片纷纷落入桶中:“其实魔豹最喜欢吃一种叫长须的小鱼。这种鱼喜欢群居,常常在深海与浅海之间嬉戏。长须的头上有触角,最爱在深海中寻找光源,而魔豹的牙齿就是发光的。长须见到魔豹的时候,会像飞蛾扑火一样竞相游到这头魔鬼的肚子里。要捕捉魔豹,就得准备一颗夜明珠,与极西之地的寒铁捆绑在一起沉入海下。传说地心足有千万兆斤,都是由寒铁组成。寒铁一旦沉入海中,就会一直下沉,直至深不见底的海渊,从那里回到地心。而我们则不断的撒出长须,使它们跟随着夜明珠下潜,用触角发出讯号召唤更多同伴。这样,当夜明珠沉入千丈以下时,胃口极大的魔豹就会遁着长须鱼群一路捕食,浮上浅海。因为魔豹怕光,所以必须在没有月光的深夜,才能捉到。” 曲临江话说完,鱼鳞也已经剃尽,一条成年人胳膊长短的魔豹,ròu质不伤分毫,刀功拿捏得炉火纯青。 锅里的汤煮沸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白远京将一碗色泽鲜艳的作料推到顾西园面前:“魔豹ròu过于鲜美,虽然过了一道酒,不用曲家特制的作料蘸食,吃了还是要吐的。” 刀光几闪,薄薄的鱼片落入锅中,遇上滚汤就浮了上来。 “这ròu落锅就得捞起来。动筷子吧。”白远京说。 顾西园也不客气,夹了块鱼ròu蘸酱送到嘴里,入口即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天下间所有奇异的味道此刻都在唇齿之间传递。他平生吃尽美食,遇到魔豹,却像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 “顾管家,你也来吧。托你们的福,我才能吃到这条魔豹。换了平日,临江可不肯费这功夫。”白远京指了指空着的石凳。 顾襄笑而不答,脚落在青石地上纹丝不动。 “他这个人认死理,我说了也不听的。”顾西园品尽这一筷鱼ròu的感觉,施施然说。 “不便强求。不过魔豹全身都是宝,这条鱼足足十指长,有百岁的年纪。两枚长牙凝聚了海渊的精华,夜里盈盈发光,可以驱邪避祸,不是寻常夜明珠能够媲美。当成一点小意思,送给顾管家了。” “谢谢。”顾襄也不推辞。 “不管他,一天到晚像个死书呆。我们吃我们的,别暴殄了天物。” 顾西园吃几口鱼ròu,就喝一碗烈酒,片刻的功夫一条七八斤的魔豹已被分食干净。 酒足饭饱,顾西园拿毛巾擦了擦脸:“实在吃得舒服。” 曲临江把石桌上的餐具撤了,擦净桌面,摆上来一只精致的楠木盒子。 “我与临江都是游商,天下偌大,哪里有生意做就去哪里发财。”白远京敞开双臂,将长袖抖开来,熨帖地压在膝上:“天启是帝朝天京,商机甲东陆,白某很看好。” 顾西园一推手:“客套话不用讲,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说。” 白远京启开盒盖,露出一卷捆扎的地契:“以白河峡谷方圆三百里相赠,希望与平临君携手,在天启城做一番事业。” “这么大的礼,我怎么敢收。”顾西园拿毛巾擦拭着修长的双手。 “当然不是白送。”白远京不以为忤,洒脱一笑:“平临君在白河峡谷要做的事情,算上我和临江一份,这些地契全当入股,该算多少便算多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1 章 “白河峡谷能做什么?” “白河峡谷的商机,难道不是只在星渊吗?” 平临君顾西园对白远京彻底地另眼相看了。 轻掷百万的豪富世间少有,不是没有;能烹魔豹的能人得之不易,也并非曲临江一人。但可以在浩如烟海的商机中察微知著,肯倾家dàng产誓死一搏的人,在已经富有四海的商人中太少了。人对于未知的事物往往心存敬畏,得到越多,越怕失去。这也是顾西园看不起杨亿之的原因。 “远京兄,请说下去。”顾西园的态度终于不再戏谑。 “蛮族骑兵的战法向来是以战养战。四年前逊王阿堪提南侵,死伤无算,朝廷已经元气大伤。辰月专国,匪患四起,这些年的税收都是入不敷出。所以才愿意拿出白河峡谷的土地换取军饷。但是仅仅靠着开挖矿脉,只能得失相抵。然而三个月前有异人在白河峡谷的密林中发现了星渊所在,那是修习秘术者梦寐以求的福地。辰月教典里讲,星渊是九州最靠近墟神的地方。在那里冥想静思,可收事半功倍的效果。” “商机何在?”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做教育,是能发大财的。只要联系辰月的教长,在白河峡谷开业授课,来报名的学子必定挤破门槛。每人每年收取一千金铢的学费,只要能做到数千人的规模,便是最大的生意。” 和自己的构想完全一致!顾西园仍不放心:“星渊只是器,学生们能不能成才,关键还得靠自己。” “东陆这么多年的经营,民间所藏财富不知凡几。学生们修术的心诚不诚并不重要,出得起钱的大有人在便是了。” “远京兄,此举一旦成功,辰月壮大,我俩可就是最大的战争贩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民怨如刀,刀刀夺命啊。” “不是什么无解的题目。”白远京好整以暇:“况且我是游商,夸父冰原,河络地宫都去过。游历到宁州丛林中的时候听猎人们讲,丛林有丛林的法则。兔子没有资格咆哮,老虎才能够布施怜悯的。” “好!”顾西园忽地站立起来,一手抓住地契,一手抓住白远京的手臂:“明日就回天启。有远京兄相助,西园大志可筹!” “轻些,轻些。”顾西园将白远京的手都捏白了,他呵呵笑道:“我愿助平临君一臂之力。” “到了帝都,介绍几个朋友你认识。”顾西园哈哈笑着松开手。 “但听吩咐。” “住的地方可选好了?” “还没有。” “我在京中有几处房产,旧是旧了些,住起来倒是舒服。”顾西园仔细想了想:“要配得上远京兄的身份,就是燕子园了。不过与安邑坊离得有些近,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 燕子园是前朝信德侯的宅邸,信德侯深受先帝恩宠,园林规模一扩再扩,当中奇石美景有如天人胜境。民间传闻比皇家的飞鹄园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顾西园自己住的信诺园与燕子园比就更加不值一提了。白远京待人如此,顾西园也做得足够漂亮。 白远京一拱手,并不言谢。 “近些年来,世上之事,能让西园激动的不多了。世上之人,西园觉得可以深jiāo的更是寥若晨星。上天把远京兄引到了白河峡谷,足见待我顾西园不薄。” 白远京微笑负手,长袖及地:“其实西园兄和我一样,是这乱世中最大的赌徒啊。” [二]义党 盛夏时节的天启忽然落了一场豪雨。 燕子园在yīn霾中沉睡不醒。 淅沥的雨帘打在井石上,溅起一片一片惊心动魄的水花。 已经是入京的第四天。精力充沛如兽的顾西园拉着白远京见了一拨又一拨商贾,开了一场又一场会议。两人殚精竭虑,终于将峡谷银矿与白河教坊的事情商议出了一套方案。好容易歇息下来,白远京沾上枕头已经沉沉睡去。 “阿淳,阿淳。” 窗外雨声不绝。半梦半醒之间,白远京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睁不开眼,浑身暖洋洋的仿佛在水中,透过水面他见到了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姑娘的长发从额头中间梳到了脑后,小麦一样的皮肤,笑起来有口洁白的牙齿:“懒鬼阿淳,起来,快起来。” “格桑梅朵,是你吗?” “阿淳,阿淳。”姑娘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是对着水面呼唤他的名字。 白远京想爬起来,身体却像被千斤巨石压着无法动弹。透过水波,他看到姑娘缓缓站起身,满脸的失落。 “不要走,格桑梅朵,我在这里啊”,白远京努力挣扎,可是眼前的景象让他睚眦yù裂。 一匹毛色斑驳的野马走了过来,带着雷鬼面具的男人将格桑梅朵一把提上了马背。那个男人赤luǒ着上半身,肌ròu像是一整块的黑钢。格桑梅朵没有挣扎,她被平放在马背上,眼神寂静而绝望。领口有些敞开,露出凝脂一样雪白的脖子,尖尖的下巴吹弹得破。她只是一直在呢喃:“阿淳,阿淳。” 野马驼着格桑梅朵走得很慢,白远京在水底望着她远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了,剧烈起伏的胸廓将所有的血液全部推到了脑子里,眼眶像是要zhà裂开来。 岸边不知何时站了个黑袍的男人,他蹲下身对白远京说:“都是假的,是假的。记住你要做的事,那才是真的。这只是个梦,会醒的,格桑梅朵在等你。” 然后白远京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觉得自己一直在下沉,下沉。 他最后只记得,全部的水和整个世界,都是青铜色的。 “白远京,快起来,干!” 白远京从梦境中艰难的睁开眼,就见到了曲临江。 “你怎么回事?又发癔症了?”曲临江双眉紧锁。 “还好,只是头疼得厉害。”他按住额头,摸到满手的冷汗。 “不只是头疼吧。你睡了足足有二十四个对时,两天两夜!” “这么久了?” “请个大夫瞧瞧吧。” “不必了,喝口水就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白远京摇摇头,走到铜盆边洗了把脸,努力挥去梦境的影子。自从来到东陆后,他常常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什么都自己扛着,你不是神。这世界那么大,总有你扛不动的事情啊。”曲临江的愤怒来得没有征兆。 白远京一愣之后握住了曲临江的肩膀,等到他平息了怒气才说:“临江,我们是兄弟吗?” “这还用问?” “好。这次来东陆,我们是要救她。你知道这点,难道还不够?” “临江,我现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怎么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真遇到危险,还得你来保护我啊。”白远京继续说。 曲临江想到了什么,终于压下话头:“顾西园在客厅等你一阵子了。” “这个顾平临,认起真来确实让人有些头疼。” “他说今天不谈公事,约咱们去安邑坊听听曲,喝喝酒。” “那你还不赶紧去换身衣服。穿成这么皱巴巴的,怎么喝花酒?别忘了,咱们的身份是游商。” “我穿得很差吗?” “唔……”白远京叉着下巴看他。 “干!”曲临江这声干字里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大清早的那么大火气,没有睡好吧?”白远京这才说。 “燕子园太奢侈。以前在北陆风餐露宿,哪歇过这么好的园子。实在是不习惯。” “所以说你就是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 “你才小姐呢,你全家都是小姐。” 笑骂声中,曲临江回房换衣服去了。 等候在客厅里的顾西园强压着怨气。换做旁人让他这样虚掷光yīn,早将那人家的房门踹了个稀巴烂。对白远京,顾西园却不得不耐着xìng子等。一来确实是倾心结jiāo,二来这几日也将他累得够呛。平临君自己对认准的事情雷厉风行,精力过人,也还愿意顾及常人的感受。他几乎将客厅的点心用个精光,才将白远京盼了出来。一见之下,怨气却去了大半。 九原来的游商仍是一袭青衣,只不过多了枚白釉玉环束发。无瑕美玉与白远京含而不露的英勃之气相得益彰,整个人在雨中的庭院里光芒四shè。 “不得了不得了,帝都第一美男子。”几日相处下来,顾西园与白远京在生意之外,多了几分熟络,言行不再过分拘泥:“远京啊,将你带到安邑坊,我太有面子了。” “煮雪亭之后,早等着西园这顿酒了。”白远京望望天色:“就是天公不作美,不能乘兴游览一番。” “去的地方,绝不会让你失望。”顾西园并不明说,将白、曲二人让到白家的马车里。车夫长鞭一挥,驶离了燕子园。 几日相处下来,顾西园对白远京的待人接物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从白河峡谷回天启的路上,白远京告诉顾西园,此行还有个目的,是想寻找失散多年的弟弟。顾西园当即表示要帮忙,却被白远京推辞了,说是自己的私事,不好叨扰。顾西园又举荐顾襄张罗燕子园仆从的聘用事宜,白远京沉吟良久,提了几点要求。 “我的人一定要精干,要求嘛不多也不少。做人要有担当,讲义气;办事情要肯动脑子,够扎实。照这几条去找,宁缺毋滥。” 一句话将做人做事说得清清楚楚,落门落槛,单这份见识就让人钦佩。 回到天启,顾西园照着自己的xìng子张罗cāo办白河峡谷的事情,白远京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因此,顾西园早就打算好了,今日这顿酒一定要让白远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更何况他早已洞察到白远京的天启之行,白河峡谷之外恐怕有更大的动作。那会是怎样的惊天之举?这么刺激的事情,如果没有顾氏参与其中,顾西园肠子都要悔青。所以他想借着酒宴,探一探白远京的口风。 身为天下名利场的中心,天启城怎会不热闹? 号称帝朝第一的烟花圣地,安邑坊又怎能不销魂? 巷陌勾连的安邑坊中青楼林立,是各地进京勤王的公卿子弟们必去的场所。这些仕宦之家的纨绔子孙挥金如土,横行跋扈。乱世中的浪dàng子也多了几分血勇。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为争个女人就可以血溅五步。而缇卫忌惮于世家的名望,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直接与辰月对垒的杀手组织天罗山堂而言,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藏身之处。天罗的训练极其严格,人数稀少,经受不起损失。于是派遣外围成员在安邑坊出没,以重金收买可堪一用的武士,替他们刺杀帝都权贵,搅乱局势。而世家子弟们都听说了举旗勤王的下唐国百里家已与天罗结盟,借助杀手的力量对抗辰月这件事。纷纷将被天罗雇佣看做勤王的义举。没有受雇者游dàng于安邑坊,寻找天罗的踪迹。受雇者自知九死一生,又反将获得的重酬在安邑坊彻夜买醉。这些世家子弟,被时人称为义党。义党,天罗,缇卫,各方势力云集安邑坊,这座销金窟在因缘际会下成了帝都最传奇的地方。 平临君的马车抵达安邑坊,早就在浪dàng子中间传开了。众人的瞩目中,马车并没有驶向月栖湖,反而停在了一座两层的小楼前。 小楼白灰的墙壁已经在岁月中斑驳不堪,只有大门上三个秀气的篆字被风雨洗刷得鲜亮。 “沐风楼。”顾西园率先下车:“喝花酒要去月栖湖,听弹词就一定得来沐风楼了。” “原来不是喝花酒吗?”白远京望着曲临江,一脸无辜的表情,好像在说不是我的错,要扁你去扁他。 顾西园愣神的功夫,曲临江快步跑进了沐风楼:“谁要喝花酒了?” 白远京下车,自有妙龄的女子撑伞相迎。顾西园早就打好了招呼,侍女们眼尖得紧,一眼瞧出了今日的贵宾。 白远京回首顾盼,将烟雨之中的安邑坊尽收眼底,心中不由感慨。朝局不稳,强敌环侍,可帝都的重重楼宇,红男绿女们似乎置若罔闻,整个安邑坊在黄昏的雨幕中缤纷灿烂,好一个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九原来的游商收购白河峡谷一事早被好事者广为传颂,天启城中人人争相一睹这豪富的风采。可惜他一进京就入住了燕子园,无缘得见。所以白远京虽只在沐风楼下略做回头就闪身进门,那一转身的风采却已深深烙印在闻讯赶来的公子佳人们心中。有人自惭形秽,有人拍掌称好,有人忿忿不平,但白远京心里清楚,在平临君顾西园的衬托下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天启城的所有人,我白远京来了。 “来了就来了,起什么哄啊。”一位风姿绰约的姑娘粉拳频出,将围着顾西园讨赏的小厮们打发走,这才笑吟吟地冲豪富们行了礼。她打得有技巧,拿到金铢的小厮才软绵绵地挨上一下,挨打者莫不满心欢喜地离开。 顾西园是这里的熟客了,指点着问:“远京,你看可还满意?” 沐风楼的大堂干净明朗,两侧用屏风隔成了雅座,每间里简单的摆着檀木圆桌与软凳。云石的地板延伸到尽头,有一座戏台,乐班子正在弹奏《蔷薇醉酒》。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浅吟低唱,歌声流淌出来,融汇了前院里百合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与燕子园雕金砌玉的豪奢不同,沐风楼是清新淡雅的。 “小径通幽,料不到安邑坊有这样的好去处。”白远京也不头疼了,心情大好:“西园你可真会挑地方。” “这位就是近日来名动京师的白公子了?”小醉久居天启,阅人无数,看到白远京仍然眼前一亮:“好人才。” “你看,不只我这样说吧。”顾西园呵呵笑了。 “小醉老板过奖了。” “我可不是什么老板,这里的老板是阿欢。” “哦?” “哦什么哦,我们能言善辩的白公子,原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2 章 见着美人也是个话都不会说的主儿。”顾西园憋了白远京一句,不等他还击赶紧将话头引向了曲临江。曲大厨倒是比白远京放得开,与小醉有说有笑。 “沐风楼好就好在清净,寻常人是进不来的。”几日相处下来,顾西园有心之下已将白远京的喜好知道得七七八八。 嗅着雨中的芬芳,白远京也不想去问老板是谁,他只觉如释重负,静静地闭着眼,略微点头。 “顾襄派人通知了没有,今日我把沐风楼包下了。”顾西园实在好精力,几日劳顿在他脸上丝毫看不出痕迹。 “信诺园是来人了,谢客的牌子也挂出去了,只不过……”小醉面有难色,“有拨客人来得早,请了几次也请不动。说起来还是平临君的熟人。” “谁?”顾西园脸色有些难看。 小醉抓着他的掌心写了个字。 “这个小混蛋!”顾西园低骂一句,却不再提赶人的事,将白远京、曲临江引到熟悉的雅间。 顾西园富可敌国,在天启城又是有名的义党中人,门下蓄士三千,愿为他赴死者不知凡几,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这桌客人能让骄傲惯了的平临君有所忌惮,引起了白远京的注意。好在沐风楼是间宽敞的大屋,放眼一望已经看得仔细。方才在前庭被屏风遮挡了视线,原来客人就坐在对面的雅间里。 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一个二十来岁的锦衣人,四个精干的从人,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那胖子手指上带满了金银铜铁的戒指,闪得人眼花。 “那些人是?”曲临江也留意到了。 “不必管他们。”顾西园没好气地讲。白、曲二人都听出来了他想要掩饰什么,也不便细问。 台上一声颤抖的高音陡地拔向半空,在云端几进几出,仿佛潜龙出海。待到充分腾挪开躯体,这才徐徐下落。与屋外的雨声相撞,清脆纷呈。乐班子都撤了,只剩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腿上那柄单弦的胡琴被他拉得婉转动听。 “阿欢出场了。”顾西园丢下一把瓜子壳,握杯凝视着戏台。 这沐风楼的主人好大的气派,居然坐在椅上背对着众人唱曲。到她开口,琴声渐低,只有一个寂寞成雪的声音一唱三叹,每个音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直入人心,像要把那些最深处的疤痕都咬开一道口子;音节jiāo融成曲却又温婉动人,像午后的阳光一般如诗如画。 城上斜阳画角哀, 天启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疑是惊鸿照影来。 一曲歌罢,满堂喝彩。阿欢接过一杯茶,轻轻地喝着。 对座上锦衣青年猛地起身,握着一壶酒踉踉跄跄走了过来。 “平临君,请你饮一杯。”锦衣青年端着杯子站在桌前,满嘴的酒气。平心而论,他也算一表人才,只可惜现在满脸通红,有失仪表。 “高健,你喝多了。”顾西园有些后悔没把顾襄带在身边。 锦衣青年将酒杯顿在案上,酒醉之下用力没有轻重,酒液都洒出来许多:“平临君看不起我吗?” 顾西园额头青筋暴跳,他强忍住怒气喝下一杯酒:“可以了吧。” 高健又倒一杯:“白远京……哈哈哈,白公子的名声在天启可是闻名遐迩。来,我与你饮上一杯。” 顾西园已经很不高兴:“别捣乱了,回去吧。” “敢问府上是?”这种人白远京在北陆见得太多了,他依然彬彬有礼。 “府上?什么府上?我没有府上。我就是个孤家寡人!”他最后的话说得极重,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好!高兄弟这杯酒,我喝。”白远京也是一口饮尽。 “高公子,欢姐请你回座。”小醉快步跑了过来,也不管高健乐不乐意,搀着他就走。 弦声如诉,第二曲响得恰到好处。 山一程, 水一程, 身向殇阳关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 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这位高公子和此间的主人是?”白远京看明白了些。 “土狗一条。成天在沐风楼外转来转去。阿欢不让他进,还非得死皮赖脸的跟着这个公子那个侯爵往里挤。真不嫌丢人。”顾西园本想让白远京尽兴,高健偏偏上赶着搅局,他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看他主人的面子,今天非撕了他不可。什么东西!” “说得痛快!”曲临江早看不惯那锦衣青年,只是初入天启,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来历,一直没骂出声来。 “魏长亭怎么就养了这么条狗。”顾西园唯恐天下不乱的xìng子又上来了,有曲临江给他搭台,就开始唱戏。 “原来是桂城君的人。” “魏长亭手下有军队,放在从前就是一家反王,缇卫所点名要拿的人。自己不敢在天启露面,让这么个东西支撑局面。他也不想想,这狗东西支撑得住吗?”  “何必动气,主人家唱得那样好,别扰了兴致。”白远京听完一曲,鼓掌相合。 顾西园骂爽利了,见白远京兴致高涨,也就不再追究。其实高健并没有他说的那样不堪,同是四公子之一,桂城君魏长亭的眼光不会差得离谱。 “干,不至于吧。”曲临江瞪大了眼睛,白远京顺着目光瞧过去,阿欢那一曲歌罢,高健居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旁边的胖子商人终于说话了:“顾西园,瞧你办的这事,把高健弄得这么伤心,至于吗?” 胖子说话不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尖刻而锐利,像把没完全变声的童音。 顾西园知道,这帮人是专门来找茬的了。 “公子,我真没将他怎样。”胖子直呼其名,顾西园还佯作委屈地辩解。 “你办的这叫人事吗?”胖子加重了语气。 这下连曲临江都听得勃然变色,简直是无理取闹。 白远京依然冷冰冰的没有表情:“西园兄好脾气。” “能忍就忍了。这个小混蛋,不好轻易招惹。”顾西园低声说。 “什么来路?”曲临江怒气冲冲。 顾西园本想隐瞒,转念一想,有了另一番打算:“春山君,苏秀行。” 春山君苏秀行,天罗山堂在天启实际的主事人。 这位不满二十岁的少年,来到帝都后已经连续制造了数起耸人听闻的血案。 他手下的刺客每一个手里都有几十条人命。 难怪那么嚣张。 “坐着那两个人,这里没有你们的地方,滚出去。”苏秀行乔装的胖子冲白远京尖叫。 果然是借题发挥,顾西园心里千百个念头转来转去。白远京豪购白河峡谷的举动,早已名动京师。这样一个之前毫不知名的商人,在辰月与天罗斗得你死我活的当口来到了天启,他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经商那么简单?京里的几方势力都在暗中揣摩。就是顾西园自己也心存怀疑。桂城君魏长亭打起旗帜明目张胆的与辰月对着干,春山君苏秀行则在暗影里挥刀,两个都是义党的首领,与顾西园过从甚密。事先完全不打招呼,就来这么一手,是什么意思?想到这层,顾西园不再冲动,他要看看局势如何发展。 “叫春啊?” “天启你最横啊?” “喊着像女人叫床你还得瑟啊?” 乱发披肩的曲临江端着凳子走到大堂里,走一步问一句,气势要多土匪有多土匪。 苏秀行没有料到,两个商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yīn刻地笑起来。看那个披发浪子走路,也是个行家,他摆摆手,四名手下里年纪最大的男人走了过去。 “这是干什么!”顾西园本想瞧瞧白远京怎样化险为夷。几天来发生的事让他对九原游商的手段信心十足。可曲临江这么鲁莽行事,白远京居然不加制止。立场和利益摆在一起,不用想顾西园也要尽力维护白远京。他还想阻止,却被白远京一把按住了手臂。白远京只是淡淡地说:“临江能摆平。” 顾西园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苏秀行手下的刺客站在堂前,双手抱胸打量着曲临江。 双方目光相接,彼此都不敢大意了。手里有人命的好手,如果让杀气散发出去,明白人从人堆里一眼就能挑出来。他们是真正的凶器,而寻常人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这个层次的好手之间过招,胜负只是眨眼间事。 “看鸡毛?爱上我了啊?” 曲临江骂粗口的时候,刺客鬼魅一样近身,右手一翻露出绑在腕子上的匕首。刀光惨绿,淬了剧dú。 天罗山堂的刺客从不修胜负之术,他们学的是生死。 顾西园一掌拍翻了桌上的酒壶。 虽然高健醉得不成体统,苏秀行却滴酒不沾,他只喝茶,手扶着茶碗纹丝不动。 “太差了。”白远京说完这句话,打了个哈欠。 堂前胜负已分。 刺客绑匕首的腕子被曲临江左手叼住,而披发男人的右手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一尺半的刀子扎透了刺客的大腿,鲜血一滴一滴溅落在云石上。这次他用的刀比煮雪亭片鱼那柄薄刃更长,也更锋利。 顾西园没有料到善烹海鱼的厨子居然是个绝顶高手。 在苏秀行看来,曲临江的武术全在一个快字上。那柄一尺半的刀子藏在他的靴管里,几乎在刺客的手被曲临江叼住的同时,刀子已经扎进了刺客的腿里。天罗上三家龙、苏、yīn,精研武术的龙氏高手中,恐怕也只有老头子亲自带出来的龙莲出手速度能够和曲临江比一比。 “呆在那干吗?还不滚回来?”苏秀行的声音罕见地低沉下去,手也松开了茶碗。 曲临江先是一分分地拔刀,将长刀搁在腿上,才松开了刺客的手。 刺客也是个狠角色,知道没有机会,转身就走,留下地上猩红的一行血迹。奇怪的是,刺客刚刚回到雅间,曲临江就站了起来。在堂前不断地行走,每次都在一个点上停留片刻。 顾西园看不懂了,要说挑衅也没有这种挑衅法。曲临江脸色凝重地在堂前走来走去,看起来很滑稽。 白远京提醒他:“看春山君刚才那只握杯的手。” 顾西园仔细盯住看了半晌,才发现苏秀行的手指在微微颤动。他的手指一动,曲临江就移动步子,手指一停,曲临江就站在某个点上不动作。瞧着像个牵线木偶。 “西园,听说过天罗有一种残忍的秘法叫做刀丝吗?”白远京问。 “好像是种透明的丝线,像蛛网一样展开来围住要捕杀的对象,对方却浑然不觉。可是牵线的人一旦收紧罗网,目标会在一个瞬间被肢解得四分五裂。尸体里所有的血同时喷涌出来,像是一朵妖艳的花瓣。天启曾经有过这样被刺杀的人,连收尸的仵作都说惨不忍睹。” 白远京点头:“苏秀行是cāo纵刀丝的高手。这个小孩确实不简单。” 苏秀行的指头越动越快,曲临江也抽出了那柄片鱼的薄刃疾走,堂前的气氛死一样凝重,谁都知道已经是生死关头。 曲临江陡然停步,两柄刀jiāo错着压在某个点上,像是被许多ròu眼看不到的丝线托在半空。他大口地喘息,左脸被割开了一道窄细的口子,往外渗着血。耳边的几缕头发也被透明的丝线切断了,悠悠地飘在半空。 苏秀行不得不停手。 他的刀丝有许多节点,最关键的那个点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是这个点,被曲临江找到了。 “你到过天罗山堂?”苏秀行冷冷地盯着曲临江,所有见识过刀丝之秘的人都死了。除非这个人曾经去过天罗本堂所在的那个荒僻山村。 曲临江的喘息没有减轻,而是在不断加重,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整个背脊已经完全地湿透了。 原本喝得烂醉的高健,也被浓郁的杀气逼得清醒过来。 “你们有完没完?”清脆果敢的女声。 沐风楼主柳欢始终背对着众人。直到此刻,才徐徐起身,走到堂前:“骂也骂过了,楼子里也见了血,是不是非得缇卫把我这里关了门,你们才肯罢休?” 她转向苏秀行:“说了平临君今日包场,你非要坐。也算熟客了,担着干系让你坐,高健也是你带来的,我拦了吗?”她是个绝色美人,可惜冷若冰霜,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你就是这样对我?” 苏秀行连顾西园的面子都可以不给,对柳欢却客气得多。这个冷血的少年杀手居然可以笑得双目含羞:“姐姐不要怪我,是秀行错了好不?我们这就走。” 他手一挥,越过曲临江的时候连看都不看,负手走到顾、白二人面前还是笑容可掬的样子,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个误会:“欢姐都赶人了,我就不厚着脸皮请白大哥喝酒了。” 顾西园知道他的脾气已过,斥责道:“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苏秀行脸色又是一变:“白河峡谷的教坊,听说辰月也有参股。顾大公子,你越来越可以了。” 依托星渊成立教坊,延请辰月的秘道大师教习一事,顾西园一直在暗中cāo作。他原想教坊建起来总需要一两年,中间辰月会不会倒台,天罗有没有凶险都是未知之数。没想到,居然被苏秀行察觉了。那今天这一闹,警示的重头恐怕还不是白远京,而是他自己。然而顾西园八面玲珑的人,对于瞒着义党联合辰月这件事,早就准备了几套说辞。可惜苏秀行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yīn狠狠地问出一句话已经扬长而去。 这行人匆匆离去的时候,高健在雨幕中回头深深地望了沐风楼主一眼,柳欢却装作没有看见。 cāo琴老人拉起了一曲独奏,是悠扬的北陆牧歌。留在沐风楼中的人们,个个都有着自己的心事。白远京抬头仰望,夜幕已经降临。黑漆漆的夜空里一丝星光也没有,忽然刮起的大风将雨点吹得斜飞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3 章 刃。 [三]舍,得 胤朝圣王十一年的大雪来得特别早,纷纷扬扬落满了燕子园的荷塘。 曲临江支起下巴坐在院子里,裹了一床厚实的棉被。他那么魁梧一个人,巴掌大的方凳还不及半个屁股大,偶尔经过的侍女看到了没有不掩嘴偷笑的。可曲临江并不在意,手里的蒲扇不时动两下,其实yào罐中汤汤水水早沸了好几道。褐色的汁液流出来,又被寒冷冻在罐子上。 “曲老板,我这就回去了。”房门推开,走出个郎中打扮的老人。 “远京的病情如何?”曲临江站起来抖落了一身积雪。 “还是老样子。有时候身子虚,经脉里几股寒气冲决,有病入膏肓的征兆。有时候又龙精虎猛,脉气强健得像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老朽看了这么多年病,从没遇到过如此怪症。实在是无能为力。”这老郎中是宫里御医的首席,解决过无数疑难杂症,却对白远京的病束手无策,也觉得汗颜:“好在没有xìng命之忧,就是偶尔会昏睡些时日。还是照方子抓yào吃着,看开春见不见好吧。” 曲临江将郎中送走,端了碗yào跑进卧室。 “把门关上。”白远京只穿件白色的长袍靠在床沿。他满脸的汗水,神态间却有股无法言说的惬意。 曲临江抽搭鼻子一嗅,手里捏紧了辛苦熬好的中yào,狠狠地掼在地上:“你又用荼靡膏了?” 白远京神色缥缈,有气无力地说:“这些日子下雪啦,老是做梦。梦到北陆,梦到……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头疼得厉害。” “我早就告诉过你,这种yào不能用!用了就戒不掉,你整个人就毁了!” “没事……我有分寸。”白远京渐渐从迷离的状态里苏醒过来,说话有了生气。 “你到底要不要命了?”曲临江一脚踹飞了yào碗的碎片。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白远京抬起头,荼靡膏的效力渐渐消退,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两颊瘦得露出刀锋一样的线条。他盯着曲临江看,过了片刻才躺回床沿,半年的功夫,前额的头发也灰白了许多。 “唉……”曲临江狠狠地一拍大腿。换作是自己,心爱的人被囚禁在北陆,而且是在那样一个禽兽的帐篷里,恐怕早就崩溃了。可是白远京没有,他甚至对着自己的兄弟也不会诉苦。只是用黑色的yào膏摧残身体。 “这半年来,咱们一直在散财,散财。钱都快花光了,为什么你还不启动‘速朽’计划?你究竟在等什么?” “还不是时候。” “我们帮了天启城那么多的王公贵族,这么强大的势力撑腰,怎么就不是时候?难道要辰月的大教宗古lún俄跪在面前求你才是时候吗?” “谁会真心帮我们?” “别人不会,顾西园也会。” 白远京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拉一床被子盖住了身体:“临江,这些年我说过那么多次,本以为你听进去了,记住了,原来还是没有。”他摇摇头:“那我就再说一次,这个世上除了你的父母,谁都是靠不住的。人一定要靠自己!” “喔。”见白远京那么疲惫,曲临江不想再刺激他,可有些话到了嘴边,实在忍耐不住:“你是说顾西园也靠不住。” “利益面前,他当然靠得住。但要让他帮我们联系名单上这些人,只有利益是不够的。”白远京想着什么,却守口如瓶:“只有绑定。牢牢的绑定在一起。” “说得也是。这些日子顾西园来燕子园的次数少了,他自己都被天罗和义党弄得焦头烂额。” “所以我们要继续帮他,只有帮他理清楚白河峡谷的事,他才会帮我们完成‘速朽’计划。” “说得好像胸有成竹,既然有心帮忙,怎么不早点告诉他。” “事非经过不知难。”白远京说:“顾西园是条汉子,他不开口,我不会主动帮忙。” “我们八月进京,现在到快过年了,他要是行早就理清楚了。” “平临君聪慧过人,手段也是一时之选。没能够摆平,是因为天罗出了变故。” “这个我知道,天启城里现在辰月的势头完全压过了天罗。范雨时虽然死了,刀耕的结果却让天罗无法承受。” “这还在其次。天罗山堂的老爷子姓龙,苏秀行却是苏家子弟。他们中间有的事情,不是我们外人可以了解。近来顾西园都找不到苏秀行,可见天罗内部的事情并没有得到解决。” “看来,苏秀行也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了。天启这么复杂的局势,让个小孩在漩涡里挣扎,也够难为他的。” “春山君差点要了你的命,你好像并不记恨他。” “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我恨得过来吗?” “其实不出顾西园这个岔子,我们也需要这段时间的等待。” “我知道,会捉老鼠的猫不叫。刚来就搞那么大动静,也太扎眼了。”曲临江拿起扫帚打扫地上的碎片。 “你能够悟到这一层,就不容易。”白远京掐指算了算:“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我一直在等个人。算日子,他该回来了。” “那顾西园的事就一直放着?”曲临江又绕了回来。 “用不了多久,他会来找我。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一招虽然有效,他却未必能下得了决心。” “就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了。” “这世上的事谁又敢说必成呢?不说这些了,喝酒去。” “喝酒?你行吗?”曲临江被点到了痒处。 “人废了,胆子还在。” 白远京把被子掀开,从床上一跃而起。片刻的功夫,他又成了那个光芒四shè的九原游商。 城中大雪纷披,这样寒冷的天气,安邑坊与平日相较也少了几分喧嚣。 几乎从来到天启的第一日起,白、曲二人就只能在沐风楼喝酒了。 白远京豪购白河峡谷,曲临江血战沐风楼,都是被编到了市井说词中的传奇。后来白、曲二人又热心投资于帝都各行各业,搞得商贾老板们把他们当成了散财童子,燕子园里每日车水马龙,不胜其烦。柳欢在天启公卿中很吃得开,寻常老板来访,根本不给面子,所以沐风楼简直成了白、曲二人的避难所。 年关将近,又是白天,今日沐风楼里也仅有几桌客人。 曲大厨被小醉强拉到厨下当老师去了;自从有一次醉酒后露了手宫保鸡丁的绝活,曲临江就再也没个安生。小醉每每拉着他请教厨艺,躲都躲不过。曲临江有时候也不乐意,可是架不住小醉那张利嘴。小醉往往上来就夸:蛐蛐儿别看人糙,活是真好。白远京兴致好的时候就调笑着问:哪方面的活好啊?小醉大大方方地说:哪方面都好。把个曲临江成了红烧猪头,一个劲地解释:别说了别说了,我教你还不行吗?姑nǎinǎi。可是这招使多了威力也会变小,曲临江的脸皮厚度在小醉地督导下飞速增长,后来也不脸红了,可还是说不过。说不过怎么办?曲大厨有办法,他提着大坛的烈酒往桌上一扔:“喝!”可是曲临江想错了。小醉之所以叫小醉,就因为她喝酒脸红得极快,可之后无论喝多少烈酒,依然是小醉。曲临江连酒量都不是对手,常常醉得抱着桌子腿喊妈。再后来曲临江终于老实了,每每看到小醉笑吟吟地拿着铁勺走过来,也不用吩咐,抬腿就往厨房走。白远京不明白,这样一个糙汉,小醉为何对他那么好。小醉喝多的时候,两只眼睛放光,就会说:“蛐蛐儿那天在沐风楼里和天罗打架,实在是打得太帅了!太爷们了!”这个时候,白远京就会很惆怅。 今天两个冤家又拉扯着走了,白远京难得地透口气,听须发皆白的安老爷拉单弦胡琴,听柳欢唱儿女情长。每天的这个时辰,无论刮风下雨,柳欢都会登台。白远京看柳欢的时间长了,总觉得这样一个绝美女子,若在和平的时代,大概会开一家戏场,而且必定是头牌。高兴的时候就乘着软轿来唱几曲,懒散了便躺在湖畔的小屋里吃几口茶,就着午后的阳光看看书,练练嗓子。日子过得由着自己的xìng子来。很少人能掌控命运,但柳欢可以。可惜这是乱世,物价飞涨,柳欢是傲岸不屈的xìng子,没有人可以让她下嫁。熬着熬着也慢慢的老了。若几日不登台,沐风楼里里外外的用度就要捉襟见肘。何苦这样支撑?白远京也不太懂。高健家里就是天启的大户,据说和柳欢家曾经结过娃娃亲。后来柳家败落了,高健对柳欢还是一样的爱慕。其实这样的女子,有几个男人会不爱呢?这半年里在生意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白远京和高健又打了几次jiāo道,觉得这年轻人老练能干,是把好手。可是好几回在沐风楼外见着他远远地徘徊,就是不敢进去。那样子,像条没了窝的小狗。有时候实在托不到人带他进去,就会落下面子苦苦哀求白远京。白远京被他烦得不行,偶尔也会通融。高健在沐风楼里从来是自己捡个没人的座位坐下,也不麻烦别人,也不骚扰柳欢,就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听完柳欢唱歌就走。毕竟是魏长亭的得力手下,刚开始还有人端茶倒水,后来也渐渐无人理会了,大家仿佛有了默契似的,将这人当成了空气。 白远京朝那个座看去,高健今天没有来,他心里反而空dàngdàng地有些失落,又莫名地觉得少了份压力。柳欢里外都是把好手,又守规矩,和谁相处都是点到为止,这样的女人谁不想娶到家里呢?白远京是个正常男人,他也想过。可是每每动了这个念头,就会记起那个梦,梦里隔着水面眺望的蛮族姑娘格桑梅朵。格桑梅朵每呢喃一句阿淳,白远京就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一口极细的针猛地刺入。阿淳这个名字他再也不愿提起。可那些过往却总挥之不去的翻涌上来。这些影像到了最后,都是那个黑袍男人的声音,有种残忍的平静。白远京听到那个声音,就会想到此行的九死一生。何必拖累别人?于是把脑海里最后一丝yù念切断得干干净净。 这么大的雪。去年这个时候,北陆也是雪年啊。格桑梅朵还与他一起骑着马跑了七天七夜,到人迹罕至的望夫山里采摘雪莲。白远京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开始喝酒,一碗一碗地喝。 这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可能对于孤独的人来说,最害怕的不是寂寞,而是心里那一点点的温暖,都开始结冰了吧。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柳欢不知何时站在了身边。她的话向来不多。只是将裙摆提起来纳在腰带里,坐下给自己倒满了酒:“来。” 白远京不知道说什么,和柳欢干了一碗。 “我喜欢雪。”柳欢不看白远京,盯着前庭里飘落的雪花出神。 “干净吗?” “嗯。” 他们就这样喝酒,谁也不再说话。 台上的安老爷拉着那首北陆的牧歌,除了唱曲的谱子,安老爷似乎只会拉这首歌。任谁这样百回千回地拉都已经炉火纯青了,悠扬的调子在冬雪里飘转。 “我这辈子活过来的这些年,没有什么骄傲。就是去过不少地方。”白远京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游历到草原上,有时候会遇到卖酒的贩子。他们的店就在驮马上。其实卖不了几个钱,都是真正好酒的牧民,酿了酒四处地走,遇到有缘的人就停下来一起痛饮。那是真正的好酒,据说是逊王发明的,四蒸四酿,香醇得和草原的天空一样彻底。那种酒喝多了,人的心像是透明的,跟素不相识的人也可以坐在火堆边一起骂娘,喝醉了抱头痛哭,哭完了又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边跑边数头上的星星。常常两个人数得对不上,都讲自己没有错,就开始争执,三句话不对抡起拳头就揍人。从马上打到马下,直打到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酒醒了一看,卖酒的人已经牵着驮马走了。” 柳欢小口地抿着酒,静静地听。堂下铺了火龙,可她的鼻子还是被冻得通红通红的,像只慵懒的猫。 屋帘被人掀开,客人们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大声唤着老板娘。 “我去了。”柳欢说。 “嗯。”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白远京上午在沐风楼喝酒听曲,下午回燕子园处理事务,晚上做着同一个噩梦。每周里他会失踪几个时辰,连曲临江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年二十九的深夜,失踪了几个时辰的白远京把曲临江叫到了密室。 “天罗山堂的老爷子已经与苏家取得了一致,苏秀行要逼平临君表态了。顾西园明天清早准定会来燕子园,你替我去办件事。” 只要白远京jiāo代,从不多问一句的曲临江听完那件事后沉思了良久,才说:“真的要这样吗?” “要立竿见影,只能这样。” “你决定了?” “是。” 曲临江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年三十清晨,街上还空空dàngdàng的没有一个行人,燕子园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顾西园闯入客厅时满脸的倦容,看上去一夜没睡。 白远京正在用早点,轻声说:“坐下吃两口。”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吃和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粟米粥。 “不用了。”顾西园长眉紧锁:“谈正事吧。” “好。”白远京拿起热毛巾擦了擦嘴,端起一杯新泡的乌龙茶。 “白河峡谷的事情一直进展不顺利,苏秀行又总是躲着我。魏长亭在天启的生意原本一直托付给顾家,昨天忽然来了封急信,说要jiāo给淮安的江氏。我手下那些门客,平日里吃饱喝足了就聚众闹事,官府那头都是我尽量兜着。昨晚上有几个敲了一夜的门说要走。盘缠不要,荐书不要,什么都不要,就是要走。都说瑞雪兆丰年,怎么就属我净触霉头?” “喔,喝茶。” “都什么时候了?远京我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4 章 诉你,白河峡谷可是咱们俩一起挑的头。我过不好这个年,就赖在你家不走了。你也别想睡觉。” “事赶事都凑到一块了,你就真不知道原因?”白远京淡淡地笑。 “足智多谋的白公子,现在跟我谈什么原因?有何良策,赶紧拿出来。” “你憋了这么久都不来燕子园,还以为顾公子自己能处置呢。” “屁话。我能处置妥当还找你?大过年的家里一摊子事夜里有得忙活,我大清早的不睡觉上赶着找你贫嘴来了是不?” “平临君都解决不了,我就更束手无策了。” “白远京!”顾西园有些生气了。 “说这些不是逗你玩,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当真就想不清楚?”白远京将茶碗摆在桌上:“你下不了的是决心。” “唉。”顾西园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说吧。” 白远京盯着平临君的眼睛看了很久,将一枚龙血玉环推到他的面前。 “这不是头一次去沐风楼时,见你带的那个白釉玉环有些寒酸,送给你的小物件吗?” “是。” “什么意思?” “还给你。”白远京的手在龙血玉上停了片刻,一分分收回来:“我的主意你如果听了,就再也做不成朋友。” 顾西园瞳孔收缩,看看龙血玉,又看看白远京。 “临江,把东西拿出来吧。”白远京低呵。 曲临江一袭黑衣,扛着麻袋从侧厅走了出来。他走到顾西园面前,将麻袋往地上随手一扔,解开袋口。袋子里是一个人,穿着上千金铢的紫狐裘,嘴里塞了团麻布。不知道曲临江用了什么手段,他香甜的睡相如同婴儿。 “杨亿之?!”顾西园大叫出来。 “给我。”白远京摊开手,曲临江把那柄片鱼的薄刃连鞘放在他掌心。 白远京缓缓地抽出薄刃,雪光反shè得刀锋上寒泓一闪:“我的办法很简单,杀了他。” 顾西园像不认识这个人似的瞪大了眼睛,良久才低沉地说:“你疯了。”声音在他喉咙里滚动,有些微微地颤抖。 “皇帝病危,朝局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口。辰月与天罗的决战一触即发。这种时候,你还想脚踩两船,谁都不得罪,可能吗?”白远京将刀刃递近了几分。 “要表明态度,也不用杀了杨亿之!他的族弟是杨拓石,缇卫的卫长,手里有整个的羽林天军。” “事到如今,不会将筹码都压在辰月身上吧?”白远京问:“希望我没有看错你,平临君。”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别的办法也许有,可我的办法只有这个。杀了他,把头jiāo给苏秀行。门客是你的,魏长亭的生意是你的,白河峡谷还是你的。我们做不成朋友,可以做兄弟。” 顾西园这个才智过人的天下豪富额头上开始冒汗。他平生不是没有杀过人,可手下三千门客,亡命徒招之即来,根本不用他亲自动手。可今天,他却被逼到了这个份上。此时顾西园才注意到,整个燕子园里安安静静,一个下人都看不到,只有落雪簌簌的声音。 顾西园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白远京只有三十岁,却已经满头白发。 时间在这一刻走得很慢。顾西园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那盆暗红色的粟米粥上,一阵反胃,他低下头呕吐起来。 腥臭的气味里,一只带着白玉扳指的手陡然抓住了龙血玉,死死地抠在掌心。 年三十的安邑坊热闹非凡,每家青楼都张灯结彩。jì nǚ们好些人早已经无家可归,还有些想趁着春节多赚几个赎身钱,对她们而言开心的事情已经很少了,过节就成了最大的日子。只有沐风楼有些不合时宜,大门上挂着谢客的牌子。 沐风楼不是窑子,雇的都是天启的穷苦人家。年三十谁不想吃口团圆饭?所以柳欢根本没打算开张。下人们走之前把屏风都撤了,偌大的中堂里就摆着一张长条桌。小醉到燕子园生拉硬拽,把曲临江连带着白远京拖到了沐风楼。除了他们三个人,柳欢在无聊地剥着花生,安老爷架着腿,给那架很有些年头的胡琴上油。 “你们都死了兄嫂是怎么的?”没有外人,小醉说话全不顾礼数。 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都是无家可归的人,难得凑在一起过个年,自己还不图个热闹,真不拿自己当活人了是不?”小醉见还是没人搭理他,一把揪住了曲临江的耳朵:“蛐蛐儿,平日里就属你闹腾,今天怎么回事?” “别闹。”曲临江用了几分力气,把小醉的手打开。 “你!”小醉天天在大门口迎客,手上本就长了冻疮,被他这一打疼得不行,泪珠子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好了好了,老朽说两句。古人讲得好,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大过年的想家,有心事都正常。”安老爷天启官腔实在讲得差,也不晓得是随哪个夫子读的圣贤书,动不动还喜欢吊书袋。但凡完整讲完一句话,不把在场的人笑翻誓不罢休。这些人里小醉笑得最开心。安老爷无儿无女,流浪到天启,柳欢看他拉得一手好琴,就聘在楼里,这一呆就是五年。小醉虽然有时候没心没肺,心肠是顶好的。常常从厨下偷些安老爷最爱吃的五香牛ròu,拿牛皮纸包好塞在他怀里。客人们打赏几个钱,换季的时候就给安老爷添置几件新衣裳。安老爷嘴上不说,心里拿她当女儿疼。本想开解下气氛,结果又吊错了书袋,眼看着小醉破涕为笑,也算没白说一场,于是见好就收:“算了,老朽还是别说了。” 他这个收场实在经典,把不苟言笑的柳欢都乐得锤了锤桌子。 白远京满腹心事,实在不想讲话。可他看到众人恳求似的目光,知道自己再垮着脸,这个年就不要过了。既来之,则安之。白远京打定了主意,声音也洪亮起来:“咱们包饺子吧。” “今天不包饺子。”柳欢说。 “没买菜吗?”白远京一说话,曲临江也放开了:“我来cāo办。” “厨下都备好了。今天我下厨,炒几个菜。既然是新年,就好好喝一次。”柳欢难得一次讲这么多话。 “我要吃宫保鸡丁。”小醉举手。 “你能不能有点追求?”曲临江挤兑她。 “我就这点追求。怎么了?你不服气?嗯?嗯?”小醉那双大眼睛差些没瞪到曲临江脸上。 安老爷哈哈大笑:“老朽!”他看到众人鄙夷的目光,声音降了几个调:“老朽……老朽吃便好,吃便好。” 外面不知谁家的姑娘点燃了bào竹,噼噼啪啪的响声里沐风楼终于有了些年味。 酒菜摆上桌,才知道柳欢的手艺实在精湛,大家吃得好不欢喜,连平素不喝酒的安老爷也破例饮了几杯。正吃喝得高兴,柳欢拿手背将唇边的几滴酒碰掉,轻轻说:“你们等我。” 她从厨房出来时,手里捧了只漆木盘,盘子里好大一盆晶莹的米饭。 小醉才扒了一口,忙不迭地喊香:“欢姐,刚才炒菜的时候没见着,你还藏了一手啊。” “去,没大没小。”柳欢笑斥她。 白远京只动了一筷子,就停了手。 “怎么?”小醉瞧出了不对。她再看,曲临江咀嚼着饭粒,那么魁梧的一个汉子,眼里居然冒出了泪花。 “这是怎么了?”好容易把气氛调动起来,小醉急得跳脚。 “是九原的和酥米啊。”白远京说完,无声地一口接一口吃着。 曲临江转过身一抹眼泪,三两下把饭扒个干净,又去盆里装来吃。 “欢姐。”中午闹着去燕子园叫九原游商的时候,小醉见柳欢不置可否,原来连米都买好了。这个平素冷漠的姐姐,心里也有所期待吧。 饭里是什么滋味,白远京和曲临江最吃得出来。多少年没有回去过那个荒僻的故乡了。年少的时候想,要闯出一番名头再衣锦还乡。如今回首,故乡的山水都已经记忆模糊了。曾经最希望获得亲口赞许的亲人,成了一黄土,再想见面已经天人永隔。 “何必呢?”小醉放下了筷子。 “这碗饭,是个心意。”柳欢说:“都是四海飘零的游子,吃了它就算到家了吧。” 白远京吃完了一碗饭,举杯凝视着柳欢,什么也不说,仰头将酒喝完了。 酒饭吃到这个时候,大家都有些感伤。 还是小醉挑头:“不吃了不吃了,放烟火去。” 她不由分说,拉着曲临江就往外跑。原本只在门外放,被几个相好的姐妹看到了,硬拉着小醉去月栖湖:“晋北那些姑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新鲜货,一放到天上有九条龙冲出来,红红绿绿的喜庆得很。” 小醉图新鲜,非要过去看。曲临江原本还有些感怀,烟火在眼前zhà响,好多年没弄过的玩意儿了,他也觉得有趣。小醉纤手一拉,姐妹们都是羡慕的眼光瞧着他,看得心里火一样热,吆喝一声看我的,早冲到了烟花阵里。 安老爷见机得很,提着胡琴走到院子里,拉起新春庙会必唱的《龙凤合鸣》。 偌大的中堂,只剩下白远京和柳欢两个人。 “我来收拾吧。”白远京坐着有些尴尬。 “放那儿一会收吧。”柳欢给他和自己倒了杯酒:“聊聊天。” “嗯。” 胡琴的曲子在夜雪中应和着满天的烟火,他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坐着不动。 隔着晶石窗子,天上的烟火映红了柳欢的侧脸。她微微的笑,像只慵懒的猫。有某个瞬间,白远京忽然生出许多冲动来,想要冲上去把这个冰凉的女人抱在怀里,用自己的温暖将她融化。什么北陆,什么九原,一切都忘了。 “雪真干净。”柳欢把腿放在凳子上,抱住了膝盖。 白远京看着窗外飘转的雪花,忽然想到了早间顾西园的脸。那么白净如玉,却陡然溅了一泼鲜血,狰狞得像只凶兽。 “没有人是干净的。”柳欢悠悠地说。她只在说那句话时有过柔情的瞬间,此刻脚已经放了下去,端起酒杯来:“能醉一次也是福分。” 白远京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叮的一声碎了。 “大过年的对影成双,好深的情义。”门帘撩起来,露出一张脸。 透过门帘的缝隙,白远京看到安老爷被几个剽悍的男人按在雪地里。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高健闪身进屋。他显然喝了许多酒,却还算清醒。 柳欢冷冷地直视他,一点都不回避。换作平时,高健一定会畏缩地收回目光,走到一边去。可是酒精在他身体里发酵,他盯着柳欢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又变得满含yù望。 这一次,柳欢收回了目光。 “哈哈哈。”高健带着胜利者的狂喜走到长条桌前坐了下来。他不时打一个嗝,吐出浓重得化不开的酒气。 “高健,你走。”柳欢回复了镇静:“明天我去高家,看你。” 不知道为什么,白远京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阵酸楚。 “为什么要明天?”高健的声音越来越高:“为什么要明天?” “明天我去高家,看你。”柳欢重复。 “我问你为什么要明天!”高健吼了起来。 柳欢没有回答。 “我每天像狗一样蹲在你门前,就为了看你一眼。你去问一问院子里那些人!在天启,我高健什么时候向谁低过头?为了你我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做了!我连脸我都不要了,你还想我怎么样?” “我没有让你来,是你自愿的。”柳欢努力不去看高健。 “你不敢看我了是吗?你不是一直很嚣张吗?”高健疯狂地嘶吼:“你嚣张给我看啊!你是阿欢,天启城公卿背地里说你媚功第一的阿欢!你睡在他们床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那种人说的话,你也相信?”柳欢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 “别说了阿欢。”白远京深知高健因为醉酒失去了理智。曲临江去了月栖湖放烟花,自己对付不了这些如狼似虎的男人。他不想柳欢激怒高健,让这个疯子做出什么失常的举动。只要由着他咆哮一段时间,曲临江就会回来。 “你闭嘴!”高健指着白远京的鼻子骂:“阿欢是你叫的吗!” 白远京沉默,他的手捏成拳,又无力地张开。 “这么个狗东西也能当你的姘头,他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我也有!”高健从袖口里掏出钱袋,将一把把的金铢,银毫扔在半空。 “你走不走?”柳欢怒目而视,她动起气来的样子有种女人所特有的威严。久经沙场的将军,坐在沐风楼里,也未必有柳欢发怒时的煞气。 “老子不走!”酒精上头,高健瘫坐在地上。他发泄了一通,能说的话都说完了,胸膛剧烈的起伏。像个孩子一样抓着地上的金铢乱掷。到后来他忽然撕心裂肺地一声嘶号,痛哭起来。边哭边狠狠地说:“你这个婊子。你这个婊子。” 过了很久,高健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站起身,颤抖着指向柳欢:“你说明天去家里跟我说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我们高家和你们柳家的夫人都怀孕了,他们指腹为婚。说如果双方生下来的是一儿一女,长大后就在新年这天结为夫fù!” “夫fù啊。”高健忽而哭泣,忽而大吼:“你还记得吗?”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干嘛。” 也许是柳欢软下来的声音打动了高健,他不再纠缠,做了个决定:“好,你说不提,那就不提。不是明天去我家吗?不用了。我就在这里。你现在就跟我走,到家里去说个清楚。” “绝不可能。” “你再说一次?” “绝不可能!”柳欢愤怒地呵斥夹着冰雪之威撞上了高健,让他刚刚清醒的理智再次变得疯狂。他三两步走到柳欢面前,像夹一只无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5 章 的猫那样夹住了柳欢。大步地朝堂外走去。 柳欢打他,咬他,都像是撞上了一截朽木。被身怀武艺的高健夹在腋下。 高健朦胧的醉眼看到门口站着个人,他用空出来的手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是那个九原的游商白远京。 “外面的人呢,给我进来!”高健夹着柳欢,无法动手。他一声呼喝,虎狼一样扑进来两个男人。 “给我打死他!”怒吼声中,两条人影一左一右扑向白远京。 白远京站在门口,心念电转。他知道高健的话未必不是出自真心。把柳欢掳回去,高健或许真的只是想和她聊天。可是对于一个醉酒的男人来说,最后是不是仅仅聊天,没有人可以断言。脑子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话,不能让他就这样带着柳欢走。如果高健带着柳欢离开了沐风楼的大门,你白远京之前在天启所做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那事关你的名誉,事关天启四公子对你的看法!白远京努力想把这个残酷的声音抹去,可是他无能为力。 “打死他!”高健的怒吼将白远京带回了现实。他一直在下意识的躲避。高健的两个随从也喝了不少酒,动作虚浮。白远京看准当口,两脚踢在了男人们的脚腕子上,使他们失去了平衡。心里一阵暗喜,原来我还可以打。喜悦只是瞬间,背心忽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白远京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高健旁观的时候,看清楚了白远京的破绽。他一脚将这个男人踹翻在地,再没有给他站起来的机会。高健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白远京身上,他的脚疯狂地跺着白远京的胸口,肋骨,五官。柳欢叫得越凶,他就跺得越兴奋。 那个夜晚曾经发生的一切,再次回到白远京眼前。赤luǒ上身的男人手里提着滴血的弯刀,把格桑梅朵扛在肩上。而他自己倒在血泊中,无助地看着爱人远去。草原上炽烈的风吹动长草,刀剑一样切开他的脸颊。他连动都无法动弹,下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得血ròu模糊。 白远京用双手护住脸,身体在每一次狠击中抽搐着。他一声不吭,只是用眼睛盯住高健。后来血完全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再睁开眼时,白远京躺在柳欢的床上。 “醒了醒了!”是小醉的声音。 “临江呢?”白远京一眼看到了柳欢,小醉和安老爷。 “你被打得不行了,我原本以为你要死了。高健夹着我往外走,你死死地抓着他的脚脖子。一直被拖到外面的雪地里。这个时候临江、小醉他们赶回来了。高健的几个随从都被临江杀了。可是高健……”柳欢说。 “那头疯狗看到蛐蛐儿杀红了眼,吓得跑到后院翻院墙跑掉了。我今儿算知道什么叫狗急跳墙了。”小醉忿忿不平地说:“蛐蛐儿说杀了几个人,得找顾公子处理。还在顾家没回来。” “大夫说白公子需要休息。你们也累了,回去睡觉吧。”柳欢说。 小醉被安老爷硬扯着走了出去。 柳欢与白远京两人对望着,什么话都不说。 “你这个傻子。别人那样踢你,为什么不躲?”柳欢语带关切。 白远京却什么也听不到。他耳朵里始终回响着格桑梅朵的声音:阿淳,阿淳。这个声音不再像梦境那样苍白,清晰得如同铁锤一次又一次敲打着心尖,疼得白远京再次昏厥过去。 恍惚中白远京感觉手里被塞入了冰凉的一件东西,听到柳欢的声音在说话:“这把钥匙可以开启沐风楼里的密室,它和我的闺房是相通的。不知道你来天启要做什么,我想一定是大事吧。你这样的男人。从现在起,你可以随时使用它。只要有我柳欢在,皇帝来了你也不需要开门。呆在里面,那里是安全的。” 随后白远京完全的昏迷了。 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青铜色,黑袍的男人越走越近,残酷得平静的声音说:“恭喜你,东陆人。你终于知道怎么利用别人的同情了,就像是这样!” [四]神侍 “高健怎么处置?”曲临江削好一只雪梨,递了过来。 “算了。”白远京挪动身子想去接,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腰上钻心的疼。 “你说什么?”曲临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白远京拍了拍腰上缠着的绷带。 看过白远京的伤势后御医不无感慨地说,白老板简直是铁打的身子,挨了那么多下重击,居然连根肋骨都没断。 “如果再回得晚些,你就是一具死尸了。” “临江,你说是他惨还是我惨?” “谁身上的淤青比斑马都多了?这个问题真是弱幼。” “不对,还是高健惨些。明黄纸勾了红呢。”白远京哀嚎一声,终于拿到了那只雪梨。 白远京似笑非笑,看得曲临江直摇头:“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去cāo些闲心。” 大胤一朝白氏当国,为了避讳,官造的纸张不能用白色。廷卫府颁发的通缉文书用的是明黄纸。辰月诛灭阉党后掌握了司礼监。大凡司礼监秉笔太监在廷卫府的通缉文书上勾红,就表示各藩国巡捕有先斩后奏之权。曲临江杀人之后立即找到了顾西园。两人仔细研究,发现年三十这天高健一直在城外的酒肆里喝闷酒,证人除了那几个已死的随从,就是酒肆老板。于是买通老板,索xìng将杀死杨亿之的罪名栽赃到高健头上。制造了高健先杀杨亿之,然后杀人灭口,畏罪潜逃的假象。高健的主人桂城君魏长亭与辰月是死对头,杨亿之向来为富不仁,又与缇卫卫长杨拓石、苏晋安过从甚密,是亲辰月的典型。杀人的理由足够充分。桂城君又与柳欢素来jiāo好,知道高健这样胡作非为,也没有偏袒他的道理。反正高健回不了天启了必定去投奔魏长亭,在他手下,担不担杀死杨亿之的罪名都没有关系。曲临江办妥一切,轻轻松松地回了燕子园,没料到因伤足不出户的白远京知道得一清二楚。 “曲老爷,沐风楼的小醉姑娘差人来送信,说是请您去楼里听戏。”屋外侍女通禀:“另外柳老板也送了些补品过来给白老爷补身子。” “听毛啊。”曲临江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糙,挠着头笑了:“你告诉小醉,老子今天没空,以后有没有空以后再说。” 等到侍女走了,白远京才问:“沐风楼的下人们都回来了吗?今儿初几了?” “正月初七。”曲临江没好气地说:“高健的事你就知道,今儿初几你就不知道,消遣我呢?” 白远京莞尔一笑:“其实顾襄有一点最像我,该知道的全知道,不该知道的绝不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曲临江叹了口气。他这种五大三粗的男人,叹气的时候实在不多。这悠悠的一声里居然有几分委屈:“小醉她会错意了。那晚去放烟花我是很开心,可那种开心,不是那种开心。” “哪种啊?”白远京故意装听不懂:“囫囵话都不会讲了,还说不开心。” “干!”曲临江怒吼起来:“那种就是那种。懂就懂,不懂拉倒。跟个娘们似的,还哪种。” “呵呵,谈正事吧。算日子,那个人该回京了。” “半年不着家,你就知道他不会去北陆放个风筝,跑河络们的沼泽里钓钓泥鳅了。” “八松城最后一场雪下完了。”白远京说:“他会在正月十五之前回京,赶上元节的灯会。” “都是人,怎么就那么不同?” “你讲得对。有些人就是天生不同。” “不行,气不顺。我得去喝点酒。” “精神头不错啊。” “别夸我,”曲临江未卜先知:“你一夸我准没好事。” “你这个人,怎么不能接受赞扬呢?” “说吧,又差遣我干啥。”曲临江又叹了口气。 “天启四公子中现在能明确阵营的只有平临君。白曼青和魏长亭一个窝在宗祠,一个行踪飘忽,都不好搭上关系。不过我已经有了办法。可对于苏秀行的资料掌握得实在太少。天罗最善于隐藏自己的影子。春山君这方面,得劳动曲大厨了。你能把春山君说服,我就有足够的信心启动‘速朽’计划。” “让我去和那个小孩打jiāo道?”曲临江一个头两个大:“不如杀了我。”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能说服春山君的,除了你曲临江不做第二人想。”白远京说。 “况且,与那位不辞长路前往八松城看雪的男人相比,如果说服个苏秀行就能让你自杀,那我恐怕要死上一百回了。” 羽林天军西校场旁的一座武库里,曲临江找到了正在睡觉的苏秀行。 武库最深的地方,春山君整个身子横躺在一口木箱上,二郎腿翘得老高。 脚步声在武库里回响,魁梧的影子从一排排刀qiāng上掠过。距离春山君还有二十步,曲临江停了下来。 一束光线投shè在苏秀行身边。他没有化妆,脸畔还看得到几丝绒毛。 “你一定与天罗山堂有关系。”苏秀行睁开眼睛。 “不要扯淡。”曲临江声音太大,在库房里回响,他下意识地一瞪眼睛,咳嗽了两声。 “这里不是沐风楼,我不需要时间布置。你再往前走一寸,就会被刀丝切割成一摊ròu泥。”苏秀行翻身坐起,面露好奇:“睡觉的时候,本堂的刺客都不敢靠近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曲临江嘿嘿笑着从背后掏出来一只晶石瓶子,这是他从沐风楼里顺出来的,里面装着葡萄酿的鲜红色美酒:“用这个。” 苏秀行鼓起掌来:“找我干什么。” “嗯,找你扯扯淡。”曲临江说得很严肃。 “过来吧。”苏秀行招手。 “你过来。”曲临江深知刀丝的厉害。 “你过来。” “还是你过来吧。” “你过来先,我再过去。” “你是主人,应该出来迎接我。” 两人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的当口,兴化坊原府门外来了位浑身裹在雪篷里的男人。 正月初七的原府门外人山人海,车马不绝。送礼的人群一直排到了巷口。 原府的管家无论谁来一律挡驾,礼物一概不收。披雪篷的男人好容易挤到了门前,出了一身热汗,腰部的伤势又隐隐作痛起来。 “主人不在府中,尊客请回。” “这是在下的名刺,原教长回府时烦劳管家递上。” “是九原白公子?”管家压低了声音:“主人有吩咐。如果白公子来访,可以告知去向。” “哦?”白远京一愣。 “主人现下在胜业坊廷尉府。” 白远京略作沉吟,拱手称谢,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西校场武库中,曲临江与苏秀行一直僵持不下。 “你再不过来,我就要用手段了。”曲临江威胁春山君。 “用就用,老子吓大的啊。” 曲临江手伸到背后饬饬,摸出一把质地怪异的巨大剪刀,把苏秀行吓了一跳。他眼睁睁看着披发的男人左手一瓶葡萄美酒,右手一把剪刀。将自己辛苦布下的刀丝一条一条全给剪断了。 “停!”苏秀行怒吼,戟指曲临江:“你作弊。” “作毛弊,这叫创意。”曲临江洋洋得意:“我剪,我剪,我剪剪剪。” “干!”苏秀行布下了刀丝,自己也收不回来。曲临江专挑节点下手,一刀下去,几条刀丝就不再受春山君的控制。天罗山堂是东陆第一的杀手组织,发的就是乱世财。虽说财力雄厚,可一来关系到天罗财源的黄金之渠掌握在老爷子手中,苏秀行是苏家高层的干员,而老爷子姓龙。二来天罗在京城中存放金锭的几处秘址接连被缇卫查抄,苏秀行又管着天启一城的行动花销,虽贵为天罗主事人,有时也不得不斤斤计较。况且刀丝炼制不易,非寻常钢铁可以截断,也因此而造价高昂。曲临江不知从哪里弄了把能截断刀丝的剪刀,把个苏秀行恨得牙痒,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在失去控制的刀丝面前,布丝者也不敢轻越雷池。只能把怒气发泄在嘴上:“曲临江,你还是人吗!你简直比畜生都不如!土匪也没你这么心黑手狠!别剪了,我要破产了……” 白远京说得没错。没有人比曲临江更适合去对付这个暴戾乖张的少年杀手。 “好,你剪我的丝,老子shè死你。”苏秀行从背篼里掏出一架精巧的弩机,抬手就shè。 天罗上三家,苏氏精研机括,苏秀行的弩箭比河络造更厉害,曲临江仓促之下再也没了轻松写意,美酒和剪刀随手一扔,双手撑地几个后空翻,为了躲避yīndú的弩箭,翻在半空还不得不拼了老命扭出侧身、转体等等高难度动作。 苏秀行在天罗山堂时为搏出头强作老成。来到天启之后,为了服众又不得不尽显刻薄冷厉的xìng子。能将天罗的长老们都骗过,足见苏秀行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装酷奇才,可他毕竟是十多岁的小孩。单独遇上个奇招频出的粗直男人曲临江,装酷那套又拿他不住,索xìng不再装下去,露出顽童心xìng来。何况这曲临江身手高强,怎么蹂躏都不伤不残,堪称世上最好的玩具。于是从背篼里一样一样把那些巧夺天工的刺杀器械拿出来,轮番考验这个人ròu玩具。 于曲临江而言,被十多岁的小孩这样戏弄,多少血泪只有自己清楚。他咬紧牙关,坚持坚持再坚持,就是想等苏秀行暗器告罄,冲上去将对方踢倒在地,一通胖揍。这个念头如此强烈,支撑着曲临江使出了诸如童子功,缩骨功,双修术等等失传多年的绝学。 白远京眺望高岗上怒放的梅花,在飘雪中有铮铮傲骨。 民众往往以为西市口狗脊岭是处决重犯的刑场,这种说法并没有错,可那是对朝廷想公之于众的人而言。处斩不能公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6 章 的重犯,廷尉府东院里专辟了一块刑场。 正月初七,不是杀人的日子。可东院的雪地里却跪着两名囚徒。他们只穿了件破碎的囚服,双手用铁链反剪起来,被监斩的军士半压半扶地跪在地上。这两个男人经受过了酷刑,浑身上下没有几块完好的皮肤。 “大过年的,劳动白公子跑到廷尉府里来看杀人,实在过意不去。”原映雪一身雪白的皮裘,斜靠在椅上,专心致志地剥花生。 “有幸得见辰月教‘寂’部教长,是我白远京的福分。” “在我这里不用虚礼。”原映雪丢了颗花生在嘴中:“也是迫不得已。雷枯火说他有事走不开,又怕其他乱党来劫死囚,非让我监斩这两个天驱。六百里加急的快递送到八松,信上全是说范雨时死了他肩膀上担子怎么重。我没办法,紧巴巴地赶回来。斩了这二位,我还得去向教宗复命,两三天内恐怕也没有时间和白公子深谈。反正时辰还没到,借廷尉府的宝地,就这里聊一聊吧。想让我办什么?” “如今皇帝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国诸侯又厉兵秣马,有所异动。内忧外患,辰月支撑得艰难。白某不才,想为国家出一份力,义捐金铢一百万,充作军饷。” “哦,这是好事情,我替教宗和皇帝谢谢白公子。”一百万金铢的数目,原映雪眼睛都不抬就收下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了。” “听说白公子和平临君走得颇近。西园公子豪迈洒脱,我见过几次,是条好汉。” “都是商人,彼此有些合作,仅此而已。” 原映雪吃完了花生,拍拍修长的手指:“那两个天驱,白公子可认识?” “不认识。” “据说从前是九原项岳的属下。项岳没死前领着天驱七宗里长溟宗的宗主,与魏长亭的老师韩森是把兄弟。这个人还是不错的。逊王南下一战,他带着离国那些破衣烂衫的乡下武士,正面遇上了逊王本部的古尔沁骑兵。鏖战至死,一步不退。两个儿子一死一伤,满门英烈。我很敬佩,白公子也是九原人,对项氏不会没有耳闻吧?” “在下双亲早亡,自幼离家游历经商,项氏的名声在离国如雷贯耳,自然听过。也仅仅是听过。”白远京低头敛首,守着见大臣的仪礼。 “不必过分拘谨,抬起头讲话。” 白远京抬起头,正对上了原映雪瞧过来的目光。两人心里都是暗暗一惊。 原映雪眼中光芒闪烁,那是压都压不住的智慧之光。除了逊王,梦中那个披着黑斗篷的男人,再没有人用目光就能够传递如此剧烈如海的压力。可是这三个人目光中蕴含的东西又有所不同。逊王眼里是睥睨一切的镇定;那个披斗篷的男人是逆天叛道的疯狂;而原映雪目光里蕴含的是神xìng。温和得一如秋后的暖阳,充满了仁慈、悲悯。这股目光并不苍白,有一种勘破世事的巨大力量。让人觉得从里到外已被看透,迫不及待地希望将内心深处的罪恶向这位仁慈的辰月教长坦白,从而求得神的宽恕。 “这两个天驱跟随项岳的儿子项恬一同来到天启。据说那个在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孩子,练成了他们家传的归墟剑法,被承认有资格继承长溟宗宗主的位置。这次雷枯火那一队的缇卫倾巢出动,居然没拿到人。倒真有几分实力。”原映雪剥完了花生,吹落下摆上的几片雪花:“既然白公子不认识,那请在此稍候。” 原映雪来到囚徒们面前,两只手分别抚住了男人的额头:“神把光辉赐予九州,用他自己的骨头支撑天地,以血ròu换来我们凡人的生命。陈重和范雨时死后,我本以为辰月在对待敌人的手段上会有所缓和,没料到雷枯火教长变本加厉。你们身体发肤所遭受的痛苦,就是神的痛苦。作为神的侍者,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生命jiāo给星辰,换取那沛然的力量,赎回你们的身体和我同伴的罪。”温暖的光束在飞雪中降临在原映雪身上,草芽穿过冻土,迅速地生长,片刻后这位翩翩公子身边方圆一丈的土地都已翠绿如春。而那道光束透过原映雪的双手接触到了犯人们。伤痕累累的皮肤奇迹般地愈合在一起,失去的鲜血被重新强劲跳动着的心脏再生,犯人们渐渐从两具被冻僵的躯体变成了活人。 “原映雪,我们不需要你的假慈悲。要杀就杀!”有了力气的天驱吼道。 “神给你们生命,不是让你们寻死的。生命是那么美好的东西,yù望却让人眼盲。放下了,才能获得。”原映雪完成施术,光芒渐渐消隐,可他的声音依然温暖一如大地。 原本吼叫着的天驱呆望着原映雪,忘记了要说什么。脸上的杀气一点点减弱,被天真的笑意取而代之。 原映雪转过身,开始向回走,他说:“可这世间终究是恶的多,善的少。你们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不要感觉孤独和寒冷,因为你心中有神的光辉,就会生长出温暖和幸福。在那里等着,我随后就到。” 寂部教长的话音未落,刽子手挥刀抹斩,两蓬鲜血冲天而起。 白远京知道,他已经通过了原映雪的考验,表明了自己与辰月的死敌之间毫无瓜葛。可是一股胆汁涌上了喉管,被他生生咬在嘴里,硬吞了回去。白远京回忆起来,在很遥远的过去,他自己也曾是一名天驱。当他在鹰旗下完成加入仪式时,也说过为兄弟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誓言。 有个刽子手落刀稍慢了些,刀光下那个面露微笑的男人轻声呢喃着:“铁甲依然在!” 原映雪对他们施展了魅惑术,天驱们的意志力根本无法与强大的法术抗衡,他们抵挡不住身体的背叛,却守住了心中的信仰。 那个时候白远京很想在心里回应:“依然在。” 可是他不能。 许久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成为天驱的资格。 原映雪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擦了擦脸。他看着白远京,洒然一笑:“人真是这世上最复杂的生灵。有时候我觉得人心像天空那样辽远,可天空是纯净的,人心却充斥着雷霆闪电。白公子看我好像很嗦,其实原某更喜欢去八松看看雪,到庙会赏赏灯。请直说来意吧,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白远京要在天启做生意,希望原教长助一臂之力。事成之后,辰月可以获得足够的报酬。” “谈生意,雷枯火,杨拓石,苏晋安都可以谈。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换句话说,是个没用之人。白公子何必找我呢?” “因为原教长是最接近教宗的人。” “呵呵,白公子好大的野心。” “我是被世俗yù望驱动的商人,并不高尚。” “我可以答应白公子的要求,但白公子必须替我做一件事。可以吗?” “但听吩咐,不知是何事?” “现在还不到说出来的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白公子。” 原映雪也不告辞,缓缓向院门走去。 “原教长请留步,白某今日亲见过原府门前车水马龙。不知道教长为何肯帮我?” “道理很简单。”原映雪停住步子,并不回头:“白公子是难得的人才,应该可以在天启壮大。天启已经很乱了,对我们而言,要么杀你,要么助你。而看着白公子的眼睛,我的心告诉原某,帮助你是我要做的抉择。” “就是这么简单?” “能够杀死杨亿之的商人,天启城又有几个呢?”原映雪拂落了肩上的几片雪花,消失在院门之后。 “不打了不打了。”曲临江手脚抽筋,瘫倒在地上。周围数丈的砖石被各种暗器扎成了刺猬。 苏秀行使用的机括太多,也累得够呛。一屁股坐下来,拿出手帕擦汗:“让你不服。” “干!”曲临江最受不得激:“再来三百回合。” “算了,手下败将,懒得跟你计较。”苏秀行将天罗主事人的大度展现得淋漓尽致,绰绰有余。 “我干!”曲临江郁闷得很,不打了确实是他说的,自己都变相认输了,人家说得又不是没有道理。 “你这种人,大雪天满城的找我,是白远京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吧?” “需要你帮jī bā忙……”曲临江过了句嘴瘾,心里知道还是正事要紧:“好像他是这么说过。” “我可以帮你们。商人的游戏规则嘛,有获取就得有回报。”苏秀行擦净了汗,露出一幅标准的jiān诈笑容:“范雨时那个狗奴才虽然死了,但是刀耕把我们在天启的好手折损殆尽。我现在手下缺人,你的武功又不错,帮我去杀一个人。天罗就支持你们。” “杀人?那人有什么罪过?” “我原以为在天启,我已经是最酷的人了。但和他一比才发现,他才是天字第一号装酷犯。简直到了不装酷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无耻地步。我已经不能忍受他了,必须干掉他。” “哈哈哈。”曲临江听得开怀大笑:“这个人是谁?” “辰月教,寂部教长,原映雪。” [五]瞬间万变 正月十五,上元节。 整整一个月,除了几起醉酒滋事和盗贼行窃的案子,天启城中歌舞升平。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下了一冬的大雪从天空里消失得没有了踪迹。早起的孩子不肯错过机会,争相在地上抓起积雪,互相追打。不少小孩都带了雪白的抓绒小帽,耳边悬挂的两只大绒球和咯咯的笑声一同在空气里蹦跳。制灯的匠人担着连夜做好的灯笼挑子去赶庙会,经过封冻的河渠上方时,抬头望了望明净的天空,笑着雪后的空气里有股香甜的味道。义党与辰月已经在天启城缠斗了整整四年。随着义党一派的顶梁柱天罗山堂日渐式微,辰月逐渐占据了优势。那个号称“百鬼夜行”的流血时代似乎已经过去。憧憬中的繁华,会在上元节的夜晚被千万只灯笼点亮帝都的天空吗? 廷尉府东院,高杆上挑着两颗被冻成冰疙瘩的人头,正是正月初七被秘密刑决的死囚。记忆好的廷尉不会忘记,那两名天驱武士虽然被砍了头,眼睛却始终死死地圆瞪着。晨曦掠过廷尉府的时候,两颗人头俯视着天启城,而他们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按合上了。人头的唇角冻得微微上翘,像一个诡异的微笑。 一声利哭撕破了宁静。玩闹中的小孩滑倒在地,被雪下的石块磕破了额头,一滴滴血珠子落在积雪里,艳得狰狞。 燕子园。 曲临江在磨一口弯刀,双手冻得通红,还不时去舀刺骨的井水淋在刀口上。他许久不曾如此神色凝重了,磨的不是那两柄薄刃,而是一把淳国制式的马刀。这种刀刀脊厚而刃口薄,血槽深陷,挥砍的速度极快;一旦切入皮ròu,可以大量的放血,使对手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战斗力。若不及时医治,必死无疑。天启城中的义党,若不是执行极为凶险的刺杀,也不轻易使用这种动辄取人xìng命的武器。 房门打开,白远京握着两只铜烟杆走了出来。 “我看看。”他随手拾起一把凳子坐在曲临江身边。 曲临江用一块软布将马刀上的水渍擦干净,雪亮的刀面能映出人影来。他将刀反手递给白远京,白远京却没有去接:“那么沉,我哪里拿得动,看一眼就足够了。从前在草原上杀马贼,你的刀也没这么利。” 曲临江笑笑,将刀收回鞘里,接过烟杆,狠狠地吸了两口。 “听你的,我把荼靡膏戒了。”白远京给烟杆点上火:“难受的时候拿这个顶着。” “阿淳。”到天启那么久,曲临江头一回叫白远京的真名。 “嗯。” “咱们在海眼泉的囚牢里遇上之前,我去过很多地方。这手刀法也是半路遇到个受伤的老头,发善心救下他,老头传给我的。老头说我骨子里是头狼,开始我不信,后来学着杀人,才知道是真的。很多人杀了人以后害怕,会做噩梦,我不会。”曲临江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抽烟。 白远京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火折子。 “可是昨天夜里,我没睡着。”曲临江转眼抽完了一锅烟,又续上烟草,才接着说:“苏秀行说出原映雪三个字的时候,我听出来他的心跳比沐风楼那次要快得多。” “说下去。” “从海眼泉跑出来,两年的时间,吕元舜那条狗崽子带着青阳全部的虎豹骑撵着屁股后头追我们。有几个弟兄落单被追上,怎么死的你也清楚。把人埋到地里,在露出的脑袋上开个洞,灌进去水银,最后人受不了挣扎出来,人皮却还在地下,一摊ròu在青阳那群畜生中间爬,那是杀人吗?”曲临江闭上眼,许久后才继续:“后来很多弟兄夜里不敢睡觉,听到狼叫就神神叨叨地从草地里弹起来,不出两个月,眼睛都是血红的。可我什么时候发过怵?” “古lún俄指导逊王修北都城,用地底的火焰把整个石鼓山烧成了一堆碎石。这些年里,原映雪是最接近古lún俄的男人。他确实不好对付。” 曲临江皱起眉来:“我不是怕死。” “我知道。我的兄弟,什么时候怕过死?”白远京从身上解下一张银光闪闪的甲衣:“鬼怒川河络打造的软甲,拿去防身。” “你身子虚,没了软甲,遇上危险怎么办?” “我还有授岳呢。”白远京拍了拍腰际,一条银带束在腰间,是口软剑。 “好。” “我……”曲临江终于鼓足了勇气,却始终无法开口。 “小醉是个好姑娘。”白远京拍了拍曲临江。 “柳欢也是。”曲临江弹一弹眉。 两个男人对视着,无声地笑了出来。他们再找不到话头,彼此沉默地望着天上漂浮的雪云,心里想着同一个女人。那个姑娘有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最后一袋烟抽完,曲临江拿起了马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7 章 斟酌着说了三句话。 “我这人xìng子刁钻,喜欢的东西和人都不多。”“你算一个。”“够本了。” “我也是。”白远京站起身来,与他击掌。 安邑坊一家彻夜经营的娼馆内,姑娘与年青的客人们还在强打着精神行酒令。 暗室中跳动着一点烛火,火光只能照亮苏秀行的半张脸:“我们多久没有联手了?” “四年零八个月”,端坐在yīn影中的男人说。 “这么久啊。”苏秀行眯缝起眼睛盯着烛火:“上次合作好像流了很多血。” “你不记事。胆子越来越大。” “天罗快死绝了。再过四年,我也不知道山堂还能不能存在。” “老爷子在,上三家也在,天罗的自愈能力比你的想象要强。” “如果问题出在老爷子自己呢?” “听说了。我最精于计算的手下说,老爷子会跟你们家长谈和。天罗经受不起内耗。谁打第一下,就是整个天罗的罪人。” “刺杀原映雪的计划,是老爷子亲手布置的。” “你认为是陷阱?” “苏家经受不起损失。所以我找来了你。” “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恐怕也不好对付原映雪。这次我带了个兄弟过来。” 端坐着的男人背后,走出来一个英挺的青年。腰畔悬挂的古剑在烛火映照下,显露出奇怪的花纹来。仔细一看,会发觉是一幅精雕过的上古图腾。赤luǒ身体的男人们攥着骨剑和石矛,将成群的野兽在乱石滩上杀死。 “是口好剑。”苏秀行说。 “我最能干的兄弟。”端坐的男人讲。 “要杀的是原映雪,你怕不怕?”苏秀行望着比自己大了不少年纪的青年,反而像看一个晚辈。 “他必须死。”青年微笑着回答。只是灯火映照在鼻翼展开的纹路上,像极了展牙的dú蛇。 “死得好可惜。”原映雪坐在暖阁里,放下晶石镜片:“诸高阳的境界、笔力都已臻化境。这幅《梅雪松风图》是他以八十三岁高龄所作。依然顿笔如刀,笔走龙蛇。如果能活到葵花朝,这样晴朗的冬天,就一壶香茗坐而论道,好不惬意?” 暖阁内,白袍的女子低眉敛首。 “今儿文庙的灯会必然热闹。听说紫陌君把白水、青石制灯世家的大师也请来了,做了传闻中的九龙布雨灯。说是皇帝身子有微恙,借着上元灯会冲冲喜。真是有心人。”原映雪将画纸小心卷起来,收在木匣里:“颜三,咱们也去瞧瞧。” “教长,上元灯会热闹是热闹的,可人流繁杂,恐怕不安全。”白袍女子说。 “有你们几个护卫着,我有什么不安全的。” “颜大,颜二都被杨卫长临时调去了城卫司衙门当差,颜五陪着苏卫长在查北陆细作的事情。我们人手不够。” “喔?”原映雪笑了笑:“都是同僚,同舟共济是应该的。我这样闲散的人,也用不到她们。再说,谁又会打我的主意呢?” “教长,杨卫长和苏卫长他们没有权利调动寂部的人。” “我明白。”原映雪目光澄澈:“你想说,杨拓石和苏晋安的背后是雷教长嘛。” “教宗自入驻天墟之日起就不再管理教中事务。范雨时教长被刺后,雷教长权柄日增。寻常刺客属下们可以防卫。”白袍女子没有把话说完。 “你还是不能忘记当年啊。” “属下们是为教长担忧。” “有教宗在,雷教长还是有所顾忌的。”原映雪挑开窗户,凝望窗外的寒梅。 “属下僭越。” “没关系,说吧。” “若是教宗……不在了呢?” 原映雪愕然又笑:“我本是天xìng懒散的人。若教宗不在了,或许去做个长门僧吧。”窗棂上的冰珠子被暖风一熏化成了水。原映雪沾了几滴在手指上,放到嘴里去尝:“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我在晋北的八松第一次见到苏卫长,那时候他还是个长门僧。苏卫长心里要的东西和我恰恰相反,可归宿却未必不同的。” “谈这些沉重的东西做什么?”原映雪转身走回书桌前:“颜三,我去八松之前让你做的功课,拿来我看。” 白袍女子从袖口里取出一叠杏瓣纸呈到案上。她抬头时可以看到,这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奇丑无比。 那叠杏瓣纸摊开,全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杀字。 原映雪拾起几张,端详片刻,微微点头:“不错,字里的戾气少了许多。颜三,你没有枉费我的栽培。” 白袍女子忽地单腿跪了下来:“属下愚钝。跟随教长七年,心中仍然有杀气。” 原映雪轻扶了她一把:“傻姑娘,还是在怨雷教长。”他见白袍女子不肯起身,轻轻一声叹息:“也不是什么隐秘,就告诉你吧。当年雷教长将你们姐妹几人从阳部除名,名义上是修为不够,实际是你们的心和雷教长修的不是一门法道。” “教长是说,我们并不差吗?” “颜三,你们姐妹几个都是顶好顶好的姑娘。我从阳部接收你们,一点都不委屈,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原映雪摊开墨盒,颜三适时上前倒了些清水,将墨石磨匀开来:“其实这世上,谁都不能免俗。雷教长信奉绝对的力量是yù念,我莳花弄草也是yù念。我心里那些东西,说出来恐怕要被天启城的公卿们笑话。这些年都照着这个法子教导你们,其实是满足自己内心的一些奢望。” “教长的教诲是浊世清流。颜三和姐妹们一死也不能报答教长。” “你就是太节烈。”原映雪摊开来一卷雪白的宣纸,并不避讳皇室:“我的理想在这时代是无法实现了。不能席卷天下,但求自扫门庭而已吧。要说感谢的人其实是我。” 他说得诚恳,颜三听在耳里,像暖风在心头绕了又绕。 “诸先生遗作每次看来都获益良多。离上元灯会还有些时辰,再画一幅梅雪图吧。”原映雪从笔架上挑了一支青毫。 晚牌时分,沐风楼歇业,楼子里也不卖晚饭,听客们都散了。 小醉边嗑瓜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远京闲聊:“蛐蛐儿怎么没来?” “他有点事。”白远京伤好了以后,来沐风楼里,偶尔会找安老爷学学单弦胡琴。他把胡琴架在腿上试着音。 “还是杀了高健随从那个破事啊?” “呵呵。”白远京心里压着担心,来沐风楼就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事先和曲临江商量过了,就算事情败露,他在沐风楼听曲也能摆脱掉嫌疑。杀高健几个随从,再小没有的事情,小醉一再拿出来讲,知道她是关心曲临江,白远京也提不上什么兴致搭理。 “没劲,真没劲。”小醉多聪明一个人,瞧出来这位白爷今儿心情不好。知道除了欢姐,没人能归置他。索xìng不去摸老虎屁股,哼着曲儿找别人搭讪去了。 白远京心里思绪起伏,手上也生,一个调子拉得胡乱不堪,他自己倒是没听出来。 “冬天拉什么琴?歇歇手吧。”白远京替柳欢解围之后,她的话时多时少。今天似乎情绪不错:“自己在楼里还是开伙的,怎么你还带了食盒?” “西园那边过年热闹,请了青都羽人的厨子做素席。让顾襄送了几盒过来。我一个人吃不完,带来你尝尝。” “有心了。”柳欢款身坐下:“喝两杯吗?” “好。”白远京放了胡琴。 大多数时候,白远京和柳欢在沐风楼里喝酒,喝上半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几杯酒在肚子里打转,全是上元灯会的事。必须联合天启四公子才能推动速朽计划,所以刺杀原映雪这个决定不需要考虑,只是怎么把事情做圆满而已。沐风楼外有个可靠的听差一直候着,原映雪到文庙看灯的当口,白远京就会让听差过去报信,通知原教长有杀手打算行刺。时间上把握得好,原映雪来不及布置。以他的机谋手段,自保没有问题。苏秀行和曲临江都没有决死的打算,一击不成,从灯会那么混乱的现场脱身也不是问题。 “这些天你和平临君来沐风楼都没有结伴,还以为彼此有了龃龉呢。”柳欢说。 “我们两个人能有什么龃龉。”白远京把话岔开。 “没有就好。”柳欢话里有话。 “听到什么风声了?” “杨家的大老板,外面传是高健杀的。”柳欢拈着杯子:“他这个人我知道,打人的胆子有,杀人的胆子没有。” “我们这种人,你害不害怕?”白远京没有正面回答。 “怕有什么用?乱世逼人,哪种活法都不算错。我们这样的女人,有个能暖心窝子说话的男人就很满足了。” “有时候想起来,自己害怕。”白远京想着总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总得把话点透些:“觉得自己像个贼。” 他手指牵起胡琴弦,轻轻松开,琴弦嘣的发出一个音来:“其实生活这东西,多半是别人开了一扇门,自己走进去,看到一个世界。有些人沉溺在里面,有些人老想着开门。后来没人替你开了,就自己一门心思去开。不断的开门,你说不是贼是什么?” “你是个心里不容易满足的人。” “你不是?” “不是。” “我不懂的,女人的心思我真是不懂。”白远京有些尴尬。 “女人善变。”柳欢平静地说:“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呀。” 白远京不知该怎么说。他能通盘谋划,在天启这样的乱局中坐大,对女人却少有办法。 “你来天启之前,是不是有女人。”柳欢替他说出了心里话。柳欢总能够看穿白远京的一些心思。 “是。” “一定是很可爱的姑娘吧。” “是。” “现在呢?” “现在?不知道怎么讲,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来。即使有将来,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她。”白远京一想到格桑梅朵被囚禁在吕元舜的帐篷里,心就针扎一样疼。 “女人再怎么善变,一旦把心掏给男人,就逃不出这个男人的世界了。” “你有过吗?”明明知道不该问,白远京还是问了。 “我吗?”柳欢低头看着酒杯,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眼睛:“可能经历得太多了吧,不敢。” 陡地三声锣响,沐风楼中堂的沙漏走空了。已是上元灯会开始的时辰。 “柳姑娘不去看灯?” “我们是些苦命人。这位老爷那个公子但凡吩咐下来,深更半夜不能歇着,寒冬腊月的堂会也得去唱。” “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 “紫陌君白曼青。” “白氏宗祠最年轻的长老啊,我都没有见过。” “是设宴为一位远来的朋友洗尘。紫陌君将整座沐风楼都包下了,你现在看到那些客人,都是白府的食客。” “真是令人好奇。请的是谁?” “休国一位白氏分家的家主。其实真正的宾客还不是他,而是桂城君魏长亭。” “什么?”白远京一声低喝。这一天里他在战场上养成的直觉一直忐忑不安,却找不出问题症结。原来当年与苏秀行一同护送百里家主前往天罗山堂求援的魏长亭秘密抵达了天启。来得这么巧,怎么会与苏秀行的刺杀计划无关?魏长亭假如真的参与了刺杀,合苏秀行、曲临江、魏长亭,以及尚未可知的魏长亭的手下们之力,原映雪即使预知了刺杀行动的发生,也未必能够逃出生天。而原映雪一旦横死,速朽计划将功亏一篑。白远京绝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可是三声锣响后,原映雪应该已经抵达了文庙。 二十四人抬的夔鼓连响六声,九百九十九只葵花灯点亮了文庙上方的夜空。 今年的上元灯会,为了替重病的皇帝冲喜,由太庙主祭念诵祷文,搬出了宗祠的夔鼓。无数市民涌向庙会,争睹空前盛况。随着金吾卫军校推开鹿砦,民众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入了文庙前的广场。缤纷的灯笼争奇斗艳,小贩们高声贩卖着镜糕,热气腾腾的羊杂汤满街飘香。 原映雪在颜三、颜五两姐妹的护卫下,兴致勃勃地观赏一路的花灯。他抬头时看到半月掩映着文庙最高处的钟楼,鼓手正有力的敲响夔鼓。不到庙会结束,鼓声不会止息。绵绵不绝的鼓点隔着漫长的夜空为皇帝祈祷,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太清阁中的那个男人已经奄奄一息。手握天下权柄,他原是生杀予夺的帝王,却被辰月牢牢钳制,如同愤怒的龙王被囚禁在方寸之间。别说是皇帝,即使普通人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深宫中几千个昼夜,离死也不远了。 “教长,看那边。”面貌奇丑的颜三指了指北面,青石方家的九龙布雨灯正在冉冉升起。 “走,过去瞧瞧。”原映雪负手漫步,周遭的市民有感于这贵公子出众的气质,不自觉中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道路。 “原映雪和你有什么过节?非得置他于死地。”屋宇的yīn影中有人说话。 “辰月杀了我那么多手足,再不反击义党恐怕支撑不到你的大军破城之日。”第二个人说。 “怎么不是雷枯火?与那个修行到身子都要枯萎的怪物相比,原映雪算是大好人了。” “老家伙谨慎得很,出入都有一大堆保镖拱卫,不好下手。” “专挑软柿子捏,这可不像春山君的做派。” “什么做派?我首先是个刺客。原映雪是辰月的教长,他自己选的立场,就要承受结果。” “这天启城真是被你们当作了战场啊。” “我们的记录里,没有原映雪出手的记载。魏长亭,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寂部的教长是个废物吧?” “原映雪当然不是废物,可我是个好人。” “一会下手如果留力的话,你给老子滚出天启。以后就别对人说你和我是兄弟了。” “放心吧。”yīn影中的第一个人长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8 章 “正月初七原映雪在廷尉府东院监斩了两名天驱武士。乱世的铁流中间,我们都没有选择。辰月是我们命定的夙敌,这里既然已经是战场,敌人还去分什么好坏?” 此时九龙布雨灯完全升上了半空。大风将蝉丝织就的龙身吹得首尾相接,竹篾支撑起来的龙身里灯火闪耀,半个天空都被点亮了。九条龙在空中翻转腾挪,却决不纠缠在一起,真是妙到毫巅的技艺。龙嘴在匠人的cāo控下张开来,这就到了最好看的时候。龙嘴中将喷出采自白河峡谷的甘泉,古老的传说里,能在上元灯会上沐浴到这片泉水的人,一年里都会有好运气。 “公子,咱们也去淋一淋啊。”颜五有些兴奋。 “这么冷的天。”原映雪笑着微皱起眉头。 “走嘛。”颜三和颜五拉着原映雪来到了场地中央。 娇俏的姑娘们见到原映雪的容貌,纷纷捂住了嘴,有些胆子大的更是尖叫出来。 “落下来了。”不知谁大喝一声。 龙嘴里喷落的甘泉纷纷扬扬地泼洒下来。 被浇灌到的市民没有人不露出幸福的微笑。 “这是什么味道?不像泉水。” “是……是……是火油啊!”人群里有人大喊。 “着火啦!快跑。”又有人喊叫。东面的方向浓烟滚滚。 被火油浇透的人群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着火的恐惧在心里迅速的传递,场面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控制。人们四散奔逃,好些娇弱的女子踩到火油滑倒在地,被后面涌过来的人群踏翻。 “教长!”颜三撑起一把伞,护住了原映雪:“我和颜五护着你走。” “不能走。”原映雪挥手:“现在局面失控,夹杂在人群中,一旦出现意外,我们无法控制。” “如果是针对教长的,留在这里会有危险。”颜五抽出长刀,护在原映雪身前。 “地上全是火油,这里才最安全。”原映雪看着四周纷纷落下的油雨,他们被围困在了一个由火油组成的巨大圆圈中:“一旦踩到里面,着起火来我也束手无策。” 仿佛是在验证原映雪的判断,无数只火箭从四面八方投入了火油圈中。烈焰在瞬间就将他们包围了,巨大的热浪翻滚着舔舐过来。火光完全遮挡住视线之前,可以见到那些原本贩卖镜糕和羊杂汤的小贩纷纷从扁担里抽出了兵器,与赶来救火的缇卫缠斗在一起。 “你们护住后方。”原映雪双肩一振,将雪貂披肩抖落。长袖张开,两个姑娘被他完全遮挡在身后。原映雪五指连弹,箭矢一样的寒气脱离指间,在空中迅速凝聚成冰箭,chā在周围的油地里。随着原映雪握指成拳,所有的冰箭bào裂开来,一层青气迅速地扩散,将一丈范围内的燃油凝固成了整块的寒冰。 有人在不断往火焰中投掷木柴,浓烟越来越重。外围的喊杀声混杂着血腥味流淌进来。这块场地被火烧得如同炼狱。 “怎么还有鼓声?”颜三掩住嘴,已经被呛出了眼泪。 原映雪凝神静听:“是马蹄声。” 闻如夔鼓的巨大鼓点在火圈四周传递,分不清楚方向。每一下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原映雪缓缓地转动身体,倾听着这个声音。 “小心。”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停止了转动,凝视前方。 烈火中冲出一匹巨大的黑马。 那是只有北陆才有的薛灵哥种。一千多斤的庞大身躯在奔跑中完全舒展开,肌ròu潮水一样起伏。马上的骑士身材魁梧,腰杆铁qiāng般挺直在马背上。他披着整张黑熊皮制成的大氅,银色的厉鬼面罩遮挡住了脸,看不到表情。常人举过头顶都艰难的重剑被他单手挥转,割裂开空气发出轰鸣。 一个人发起的冲锋,却带着不能匹敌的威严,敌人在他面前仿佛是等待收割的庄稼。 秘术师迎战马快的武士,必须先发制人。原映雪弹指shè出了一枚冰箭。 骑士在奔跑中挥剑,冰箭被轻易地磕飞了。他任由剑势向斜上方挥动,划出一个巨大的圆。黑马已经跑到了原映雪面前。暴涨开的剑芒带着风雷之势劈斩。没有任何华丽的技巧,战场上最常见的劈杀,带着战马巨大的冲力,却能够斩开钢铁。 武士与秘术师最大的不同,在于施展招式的时候无需冥想。骑士借助战马的速度,在原映雪施术之前获得了一次杀死他的机会。 重剑被一柄弯刀阻挡了片刻,颜五从原映雪的长袖下钻出来,双手握死刀脊向上方推出,硬挡住了这记劈杀。长刀龟裂开来,却没有彻底破碎,在骑士加力下压的时候,原映雪大喝出手,坚冰完全封冻住了他的右拳,与重剑狠狠地撞在一起。雷霆一样凶猛的金属撞击声里,原映雪被劲风吹得长发飘卷,而重剑与冰拳相撞走偏了。骑士并不减速,带着马继续前冲。他看到颜三从侧面飞了过来,双掌红如烧烫的烙铁,被这两拳印在胸口,恐怕要刺穿身体。可是骑士更快,左手曲肘弹击出去,足足比颜三的手臂长了一倍还多。一拳将颜三轰回地面。 噗,颜三吐出一口血雾。骑士带着马消失在火圈中。 原映雪按住颜三额头,迅速完成了返生咒的念诵。血色从他脸上消退,洁净的光芒注入颜三头顶,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小心。”颜五单腿跪在地上,以弯刀支撑住身体。一点艳红在她胸口绽开,将雪白的衣襟整个染透了:“马下有人!”说完这句话,颜五仰天倒地。 “颜五!”颜三与颜五情同姐妹,又不敢离开原映雪身边,看得睚眦yù裂。 “照顾好她。”原映雪完成了施术,松开颜三的额头。朝着骑士消失的方向凝视。 黑马再次从火圈中冲了出来,它完全跑发了xìng子,发出滚雷一样低沉的咆哮。 “这样还不行。”原映雪骄傲地微笑。抬起右手对着疾冲上来的黑马隔空挥掌。青色的寒气从掌心奔涌出去,接触到的每一寸空气都被巨大的寒冷凝固,恍如一条狂躁的冰龙。冰龙的躯体还在不断延长,速度越来越快,掀起了满地的雪尘。 骑士那样庞大的身躯,居然灵巧地翻在马鞍的一侧,避过了冰龙。他蜷曲着身体伏在马镫上,握住重剑斜递出去,剑尖直指原映雪的眉心。一条鬼魅般的影子从战马奔跑的四蹄中滚落出来,弹身而起,贴着地面挺剑直刺原映雪的脚踝。剑身长而细,电闪一样的速度带落了剑锋上的几滴鲜血,飞溅在杀手的厉鬼面罩上,让那个狰狞的微笑更为恐怖。 颜三横挡在握剑的杀手前方。她疯狂地挥舞袍袖,面颊红艳如血。几股烈焰脱离火圈,在半空凝聚成舞翅的燕子,被颜三一扯就带着高亢的燕鸣狂飙突进,从各个方向抄截杀手。这是郁非系秘术中的禁咒“燕击”。施术者用咒语控制心跳加速,使血液的温度提升,从而增强身体对星辰的感召力,触发威力强横的攻击。所以成为禁咒,是由于施术者的血温在法术施行中将不断提升,如果无法将对手一击毙命,一旦转入消耗战,身体将无法负荷血液升温所带来的可怕后果。在燕子做出最凌厉攻击的那个刹那,施术者所有的血液会被完全气化,成为一具干尸。 握刺剑的杀手显然深知燕击的厉害,全速冲刺的时候单掌按地,强行向后拧身翻转回去,躲避了燕子的第一次掠击。他身上的夜行衣被火焰燎开了几处,皮ròu烧得焦黑。但鬼面罩遮挡了表情,杀手挺剑封在胸前,雕塑一样凝立在冰雪中。被火焰灼伤,对他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黑马避开冰龙的撞击,迅速接近了原映雪。骑士颀长的手臂再一次发挥了奇效,他的臂长加上重剑的长度完全能够比拟步战的长qiāng,随着黑马全力突进,一次呼吸就跨越了十几丈的距离。 薛灵哥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原映雪根本来不及躲避。在这匹巨大的野兽面前,寂部教长显得如此渺小。骑士连人带马狠狠地与原映雪撞在一起。 黑马冲出去数丈,人立而起,发出欢快的嘶鸣。骑士翻身骑上马背,诧异地回望。 原映雪被完全的撞碎了,却没有倒下,仿佛一面破裂成千百面的镜子凝在半空。不能计数的雪粒从破碎的镜片中溢散出来,迅速jiāo缠在一起,将镜面重组。拼接起来的面孔上,原映雪的眼神寂静而辽远。 “水镜?”骑士醒悟过来。这是印池独有的秘术!辰月最接近教宗的原映雪在自己身上加持了抵挡一切攻击的秘术铠甲。 最后一块镜面拼合完成,蒸蔚的水气中原映雪重生了。他呼出一口亢长的热气,凝视着黑马和骑士。这个时刻薛灵哥马刹住了冲锋,无法奔跑,是反击的绝佳时机。原映雪踏前一步,双手jiāo替上扬,青紫色的冰龙再次咆哮着从掌心蹿出。寂部教长这次是全力施术,两条冰龙追逐着向骑士扑杀过去,几乎是瞬间身形已经暴长到数丈的长度。这种骤烈的力量反过来也将原映雪向后推开,他连退了五步,双脚顿在先前凝集的冰地里,冰雪组成的藤蔓从地底生长出来,柔软地托住了他的后背。 骑士跃下马背,迎着绞击过来的两条冰龙,双手捏紧了剑柄。重剑随着手腕缓缓移动,以双脚为轴,骑士的身体有一个略微的旋转,最后剑与人同时停止动作,仿佛一杆劲竹被强行弯曲出巨大的弧度。 熊皮大氅上厚厚的绒毛被风掠起,呼吸声均匀得一如初生婴儿。 冰龙的躯干仍然在不断增长,它们已经冲到了距离骑士两个马身的距离,却不急于捕杀猎物,而是停在半空,躯体伸展开,比文庙的钟楼还要高。寒冷的龙息驱散热风,冻得骑士的鬼面上结了一层冰。 巨大的秘术之龙与骑士形成了对峙,高寒与杀气对撞,压力让双方都承受得极为艰难。 一声亢长的剑鸣,骑士率先发动了进击。他保持握剑的姿势,向前冲出几步,猛地跳在空中。重剑上的云纹开始流动,一道又一道光束迸发出来,像是shè穿了云层的阳光。 冰龙沿着骑士跳起的方向挥爪,完全割裂了空气,发出布帛被撕碎的声音。这一击的力道太大,扬起了满地的雪尘。骑士跃至最高点的身影,完全被雪尘遮盖了。 两条龙彼此搜索着猎物,发出无奈的咆哮,那个小不点在哪里? 一头冰龙忽然低下了头,冲力之大仿佛要将头扎入地下。骑士出现在两只铜鼎一样的龙眼中间。他的重剑chā在冰龙的眉心,剑身上云纹流动,剧烈的闪光摄人心魄。 原来冰龙即将抓到骑士的时候,他的手甲里弹出了勾爪,精钢锻造的爪子刺入冰龙的指甲。骑士借力翻上冰龙的爪面,并不停留,在两条巨龙间不断地回dàng,以惊险到极致的方式攀上了龙首。 被重剑穿过眉心的冰龙哀嚎连连,无论它怎么翻滚,骑士死死抓住剑柄,剑身shè出的光芒,将整个龙首都笼罩其中。 另一头巨龙徒劳地看着同伴吃痛惨叫,却无从下手。 受伤的冰龙忽然静止,陡地昂首发力,离弦之箭般shè向远远的夜空。重剑的光芒渐渐变弱,最后只剩下一个亮点。骑士发动了魂印之剑最后的诅咒,那点亮光陡然十倍百倍的增强,最后完全bào开,一片光海在文庙的火场上弥漫开来。 另一头冰龙呆望着夜空,它毕竟只是秘术制造的野兽,没有太多智慧。它的眼睛被那片光给灼伤了,隐约中见到一点黑影疾速坠落,看清楚正是那个披着黑熊大氅的男人时,已经无法躲避凌空劈斩的剑光。骑士的重剑夹着风雪之势将龙头整个的劈裂开,直斩到牙齿才停滞下来。骑士鼓起余力,双手下压,重剑又切入龙嘴几分,自己则借力跳上龙首,顺着冰塑的脊背滑落回地面。面罩上结了厚厚一层雪壳,熊皮大氅与龙鳞摩擦而四分五裂,整个人被寒冷冻成一片霜白。从那样高的天空下落,虽然凭借砍入龙首的阻力延缓了坠落的速度,双臂还是被震伤了。他双脚前后岔开,勉强支撑住身体,急剧地喘息着。 “好,很好。”原映雪鼓掌,他没有在这个空当施展秘术:“将刺杀进行得如此轰烈,没有辜负玄澈之剑传人的声名。” 原映雪停手:“桂城凶,春山冷。长亭兄,多年不见,就是这样与故人叙旧的吗?” 啪一声响,银鬼面罩终于奈不住高寒,碎裂开来。露出一张陌生的脸,眉毛上冻着层冰渣。魏长亭仍在大口喘息,无法说话。只是用眼睛深深的盯着原映雪,像在暴风雪中守候了整夜的猎狼人。 冰龙被那记凌空的怒斩彻底击溃了,斜斜倾倒下去,头部碎成大块的冰雪坠落,嵌在齿缝里的玄澈古剑松动起来,打着旋重重地chā在魏长亭面前的雪地里。 桂城君完成一次完整的呼吸后,徐徐向前,单手握住了剑柄:“老原,你的废话太多。” 他用力一提,将玄澈重剑从雪地里拔出,开始大步行走。僵硬的脚踝在运动中渐渐回复知觉,魏长亭提着剑奔跑起来。左手搭上了剑柄,古剑随着手腕旋转,身体在奔跑中微侧向握剑的一方,拧腰发力,向着原映雪挥出了一记全力的平斩。一片扇形的光弧脱离开玄澈古剑,切向原映雪。 原映雪长袖挥卷,整片光弧被坚硬如铁的长袖击溃,修长的手指从袖子里伸出,宛如探手拈花一般夹住了玄澈古剑。魏长亭奋力平切,却无法再进一寸。源源不断的寒气从原映雪的指尖涌出,沿着剑刃前进。若被这寒气接触到皮肤,一只手恐怕就废了。魏长亭大喝一声,左手疾拍剑身的云纹,那些透明的光束再次从剑纹背后shè出,牢牢抵挡住寒气的侵袭。只是与第一次屠龙时那样夺人心魄的光彩相比,要微弱了许多。 “教长小心!”颜三被握刺剑的杀手牢牢缠住,只能出声示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9 章 原映雪夹住剑锋回顾,一丝ròu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律动正沿着雪地逼近自己。若不是颜三细心,察觉到这个状况,自己恐怕要着了对方的道。 “是天罗的土伏!”颜三警示的当口疏于防范,被连刺了两剑。血泉汩汩而出,她却置若罔闻。 “小心自己,”原映雪点头。他背后那些冰雪凝聚成的藤蔓舒卷开来,当律动到达原映雪身边时,闪电般直chā入土层,将对手完全扎透了拔出地面。这才看清楚,那不过是一件黑色的夜行衣。夜行衣里不知沾了什么液体,顺着冰藤流淌,所有的藤蔓都在同一时间zhà开。纷纷扬扬的雪片中,真正的刺客从地下闪身而出,长刀追斩原映雪左肋。他的出手太快,刀光映亮了寂部教长略显苍白的面孔。 虽然有“水镜”护身,依然不能抵挡刀刃上的剧dú。原映雪故技重施,那柄寒刀被左手的两只手指牢牢夹死。魏长亭与握刀刺客都在全力催刀,原映雪即便是天之骄子,也只能全力施为,靠着超出常人的心智与星辰形成感应,来对付危局。当世的秘道家如果有幸能旁观到这场激战,以刺客们如此缜密周详的计划,依然不能将原映雪格杀当场,必将尊称这位看来懒散的年轻人为秘道大师。 “这样只怕不行。”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像在模仿原映雪说话,空灵灵的在夜空里回dàng。 “是谁?”不断的流血与危险激发了被原映雪压制下去的戾气,颜三拼命召唤星辰,以超出负荷的力量驱动燕击,暂时逼退了握剑的刺客。她环顾四周:“谁在说话!” “你这个小姑娘真是没有礼貌。” 原本重伤倒地的颜五忽然站了起来,转身面对原映雪与颜三。他抹掉脸上的油彩,露出一张森冷桀骜的脸来:“这个刺杀计划的最后执行者,是我。” [六]天启四公子 正月二十一,惊蛰。 白远京站在燕子园楼头,眺望细雪纷飞中的天启城。 天刚蒙蒙亮,钦天监博士预言的最后一场雪如期而至。白远京披着紫羔皮的大氅,略蓄了些胡须,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可眉间那股淡淡的愁云始终逐之不散。大半年来的精心筹备,耗尽心血才经营出这样一个局面,速朽计划会在今日全面展开。许多年后回想,这或许会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可三更的时候就惊醒了,再也睡不着。炉火再旺都赶不走心里陡然升起的一股凉意,四肢百骸像是浸在冰水里。索xìng披了衣服走到露台上。 燕子园中,仆从们提着灯笼四处巡查。那一点点晕黄的烛火,在夜幕中摇摇晃晃。 园外的空场上架起了六人合抱的篝火,柴薪燃烧的噼啪声在静夜里透着一股凄凉。篝火边是一颗又一颗耷拉下去的干瘪人头,上千的难民背靠背挤在一起取暖。地上太寒,不能不弄些枯草垫着砖石,抱住膝盖防止自己冻僵。这些难民几乎是一夜之间涌入了天启城。聚集在诸如信诺园,燕子园等大户人家的宅子外面,等待舍粥。 北陆四年,见惯了水草丰美的景致,白远京都有些忘记,东陆已经连年灾荒,水旱不绝。今年的大雪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季,不少地方去年歉收,年头上又遭了雪灾,官府课税却日益沉重,日子早支撑不下去了。天启周围是帝都盆地,风雪都被山脉阻挡在身后,是东陆数得着的沃土。现在难民都涌入了天启,其余诸藩国的情况可想而知,若不是贪官敛财,对百姓敲骨吸髓,纵然天灾不断,也绝不至弄到如此田地。人祸才是最大的灾难。那些攀附在帝都的躯体上吸取民脂民膏的水蛭们,下令守城的羽林天军严禁难民入城,违者格杀。这样的数九寒天,将整整几万贫病jiāo加的百姓扔在城外,稍有良心的人都做不出来。不知哪个城守看不下去,冒着杀头的风险率先下令开城,其余各门争相仿效,一时间帝都的大街上遍地饿殍。京官们质问职司守城的羽林天军与缇卫所,居然无人理睬。恼羞成怒的官员们联名上疏,又被辰月控制的少府寺将雪片般的奏折统统压下。辰月专国,以暴力碾碎一切阻挡的力量,但在对待百姓的问题上,至少比那些贪婪的官员们多些仁慈。 外墙的守卫忽然掷出了一只火把,黑压压一群灾民涌向那点火光。白远京仔细看,才发觉地上散落着一块破布,守卫在掷出火把的时候,扔下去了一个装满ròu饼子的包袱。那群蓬头垢面的饥民就像恶鼠分食般为了几个ròu饼大打出手。人群很快的聚集又分散。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抢到了半个饼,兴高采烈地跑开。他还没来得及把食物吃掉,就被一只大手揪住了头发,饿得两眼发绿的男人将饼一把夺过来送到嘴里,顺脚将小孩蹬翻在地。孩子痛饿jiāo加,在火光中静坐着,忽然发出凄厉的哀嚎。那声音不像人发出的,像只失去了父母的小野兽。 白远京怒吼:“来人!” “在,”巡查的健仆提着灯笼在楼下静候。 “告诉所有人,不准再私自向园外递送衣服食物!一经发现,逐出燕子园。” “是!”仆人干脆地回答。 “怎么这么大火气?”暖阁的门被人推开,曲临江带着刀走了出来。 “那些人。”白远京指着园外空场上满满当当的饥民,说不出话。 “同情他们了?” 白远京手指饥民,脸色yīn晴不定,狠狠一掌拍在木栏上。 “速朽计划一旦展开,北陆就是下一个天启。”曲临江望着饥民。 “对孩子动手算什么本事?”白远京一挑眉:“什么时候天下大同过?哪里没有饥荒灾难?人世本就是炼狱,物竞天择!你不争,我不争,我们就会坐在那里,坐在他们中间。” “你争的是什么?” 白远京一愣:“你说呢?” “本以为是为了格桑梅朵。可后来……觉得你更像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一股邪火猛地冲上胸腔,白远京狠狠望着曲临江,一言不发。 “好几晚没有睡着了,怕天罗的人来害你。”曲临江拍拍刀鞘:“在沐风楼,高健差点把你踢死,你都没有用授岳。可是为了救原映雪,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甘心被授岳里那些鬼魂吞吃你的灵魂,变成武器的奴隶。”曲临江看着这个被自己奉为兄长的男人暴怒,顿了顿还是坚持说下去:“其实这句话,我早就想问。” “你认为我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白远京怒极而笑,按着额头沉默不语,用脚扫开露台上的积雪。脚下完全空出一块干净的砖石地,白远京才放下了手,他的脸色居然变得平静如水:“一切都进展顺利,为什么到了计划即将展开的关口,咱们反而要起争执?” “也许我们要的东西,并不相同。”曲临江低头。 白远京感觉脑袋被重重地踢了一下,果然没有那么顺利就能办成的事情:“那又如何?” “不如何。能救格桑梅朵,我认了。” “临江,你究竟想说什么。既然开了头,别只说一半。”白远京眼睛眯缝起来。 “你知道的,我说不过你。” “临江,小醉那样心有七窍的人你都能收服,柳欢也说顶佩服你。大事小事上你都不糊涂。难道跟我,咱们兄弟之间,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要能救格桑梅朵,我都认了。”曲临江硬起来:“你有你的野心,我也有我的打算。谁都不碍着谁,都是这么活的,你究竟想让我说什么。” 白远京yù言又止。上元节那天,在沐风楼听柳欢说魏长亭来了天启,白远京就知道刺杀行动生了变故。抢在乔装成颜五的苏秀行shè出那致命的一箭前,白远京赶到了文庙。他冒着丧命的危险与魂印器‘授岳’完成了融合,救下原映雪。可在救助辰月教长的时候,白远京发觉了两件令他惊奇的事情。可这两件事,他都没有证据。没有铁证就只能是留在心里的猜疑。白远京一念及此,口气和缓下来。 “这么多年的兄弟,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现在速朽计划尚未解开,我们这样争吵真是莫名其妙。” “好,既然说了兄弟两个字,你记住海眼泉囚牢里发生的一切。我的命是你救的,就给你了。说起来好像很俗,但是没有如果。” 曲临江熬了几夜,两只眼睛红得怕人,白远京看在眼里,也不是毫无感觉:“说这些做什么。忙完了今日,你在燕子园好好歇几天。”他走到暖阁里拿了茶几上那只青花瓷碗,递给曲临江:“喝口茶提提神。瀚州雪岭上的老山参,原映雪送我补身子的。” 曲临江还是不看他,接过茶碗一口饮尽,语气却缓和不少:“你为他搭条命,就送这么一只参,真是划得来得很。” 白远京率先笑了:“不在贵贱。原映雪什么时候送过礼?” “这么看,上元节这步棋是走对了。” “未见得。寂部教长上面还有古lún俄,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请原映雪转jiāo。能不能说服辰月教宗,很快就可以见分晓。” 马蹄声敲碎了燕子园外的凄清。 一骑青骢马衔枚急进,在人群里穿花蝴蝶一样地避行,不伤饥民们分毫,转眼来到了园门前。缇卫打扮的武士背负着一只信筒,对阻拦的仆人撩开外袍。腰带上悬挂着一枚烫金的令牌,上书“南镇抚司”四字。这是辰月教宗古lún俄的专差,仆人们不敢阻拦,武士一拉马缰,策骑闯入园内,直达暖阁之下。 远去的马蹄声中,曲临江拿着火漆密函回到暖阁内。 白远京打开信封,信纸上只写了一个字:“诺。”眉间的愁云,顿时舒展开来。 “临江,送给四公子的礼物都备齐了吗?” “昨天已经备齐。”曲临江仍有疑问:“可四公子禀xìng各异,天启的公卿想见他们,都要看机缘。咱们要同时请动这四个人,恐怕不易。” “是啊,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白远京从容地收好信封:“整个天启,也只有一个人能办到。” “谁?” “你亲自将礼物送到沐风楼。告诉柳欢,今夜我在燕子园设宴款待天启四公子,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少。办完这件事,她再不欠我什么。” 曲临江走了以后,白远京合上通向露台的房门,解衣睡下。 这会是漫长的一天。 鸡刚打过一道鸣,信诺园的大门就被小醉敲开了。 顾襄披衣出迎,手还捂在嘴上打哈欠,就被小醉一把拽住腕子,生拉硬拽地走到顾西园屋前。小醉是踢门进的屋子,罗帐里一阵,她在外面喊:“平临君,快快醒来。” 好半天罗帐中才钻出一个绝色美人的脑袋:“公子昨个一直在宴请宾客,下半夜刚刚睡下。再急的事,小醉姑娘能不能下午再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的。平临君,今儿不是我请你,是燕子园里的那位白大爷请你。你要不起来,我这就走了。”说完抬腿就走。 顾襄守着规矩候在门外,见小醉的样子知道她在佯装,好一阵劝。 “三儿,替我更衣。”一把懒洋洋地声音,顾西园好歹醒来了:“小醉,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先去前堂吃些点心,我随后就来。” “欢姐jiāo待,就在你卧房里把事情讲清楚,东西带到。”小醉答得不卑不亢。 屋子里静了片刻,顾西园说:“行了,你进来吧。” 小醉闯回去,南淮贵公子穿着一件贴身的长衣,正拿热毛巾擦脸。看架势,昨天夜里没少喝酒。 “这位姑娘,你请先出去。”小醉傲然望着绝色的侍妾。 论身份,小醉再有柳欢撑腰,也只是沐风楼里一个下人。这么吆喝顾西园宠信的女人。不和她翻脸才怪。偏偏三儿好脾气,只笑笑,理了理发髻,就提着袖子走到了屋外的大雪里。 “顾襄,赶紧送送。”平临君发话了。 “诶。”早有下人为三姑娘披好裘袍,递上手炉。顾襄在后面伺候着,一行人浩浩dàngdàng离了内院。 顾西园宛州豪富,卧室虽然装饰得简单净雅,陈设却样样都价值千金。地下铺的火龙热力四shè,小醉刚关上门,便觉得里外是两个世界。一股暖意包围了身子,脸上红得发烫。她刚转过身来,就看到顾西园斜欠着身子,摘了瓣蜜橘放在嘴里咀嚼,两只慵懒的眼睛望着她,似笑非笑。 平临君倜傥儒雅,是天启闻名的翩翩公子。被他这样看着,想起自己鲁莽的举动,小醉脸更红了,低骂一句:“坏胚子!比我们家蛐蛐儿一半也比不上。” 曲临江什么时候成了小醉家的,顾西园并不知道。可他之前与柳欢就极有jiāo情,加上白远京这层关系,对小醉亲切得很。不仅不以为忤,还引以为趣,举起橘子问这可爱的姑娘:“你吃不吃。” “吃,吃,吃死你啦,吃货。”小醉忆起急匆匆来的原因,也不想孤男寡女在这卧室里呆太长时间,从怀里取出一只锦袋摆在桌上:“这是白爷的礼物,请你夜里去燕子园赴宴。欢姐也有话jiāo待,让平临君去不去的给个准信。如果我小醉请不动你,欢姐亲自来。” “这么大阵仗?”顾西园耍够了,笑吟吟地起身拿了锦袋,打开袋口一瞧,脸色陡然变得凝重如铁。 “啥东西啊这是?我瞧瞧。”柳欢有吩咐,小醉不敢拆开来看。见顾西园前后判若两人,明白袋子里的玄机不小,生出许多兴趣来,凑过去瞧,却被顾西园一手封紧了袋口。 “这么小气。”小醉嘟起嘴来。 顾西园见多识广,哪里管她这套,沉吟片刻,说:“转告阿欢和远京,燕子园我一定去。” 小醉知道问不出结果,门外又有簌簌的脚步声,得了回信,抢过那只橘子走了。 顾襄闪身进来,低头不语。 “白远京动手了。”顾西园将锦袋扔在桌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0 章 “自己看吧。” 顾襄启开锦袋,露出一把柄上雕龙的黄铜钥匙。他不明就里:“这是?” “白远京和我说过,他在天启附近有五处藏金的秘窖。这些秘窖里的金铢,粗略估计有上千之数。而开启地窖的是一把龙头钥匙。” “这把钥匙就是?” “看看龙纹里的细字。” 顾襄带上河络造的镜片一看,从龙纹中找出米粒大小的五行小字:“这是……白河峡谷的五处庄子。” “我一直奇怪,白远京与曲临江孤身赴会,是从哪里弄来的那笔巨资盘下白河峡谷的地契。原来他们的金子就埋在白河峡谷地下,由军户们看管着。” “白大爷将全部身家都jiāo到主人手里,是想要一个承诺吧。” “做生意像下棋,一步失,步步失。把生意做到干系天下的程度,这盘棋能下成和局,我们也算不输当赢了。” “说得这样苦。”顾襄恭敬着讲:“顾襄倒是觉得,主人心里未必不快。” “你又知道?”顾西园长眉一剔。 顾襄笑而不语,一步步退出了卧房。 苏秀行坐在沐风楼的密室里,手心冰凉。 线香燃起的一股轻烟在半空氤氲,被天窗上的光线照亮。光线照亮的,还有春山君额头细密的汗珠。 半个对时前,一名义党找到了他,转告沐风楼欢姐的邀约。柳欢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苏秀行。苏秀行来了,柳欢却不在。密室里只有个战战兢兢的通平盐商。 “白大爷让小人在此间等候春山君,说四个字。”盐商神情委顿。 苏秀行刀子一样的眼神将盐商刮了几个来回,冷冷地说:“讲。” “黄金之渠。”盐商在这个冷血的少年杀手面前不住战栗,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掩饰不住本xìng,闪烁着贪婪和激越的光泽。 天罗上三家,龙、苏、yīn,这一代本堂的老爷子姓龙。龙莲带着整组人叛逃一事,揭开了老爷子与苏、yīn两家的矛盾。虽然最后以本堂下一任老爷子绝不是龙家人为条件谈和,苏秀行也因此而坐稳天启主事人的位置,芥蒂却已经存在。老爷子手里有刀。掌握着天罗所有财源进项的黄金之渠的秘密,他的手腕就永远是最强硬而有力的。苏家一直在暗中搜索黄金之渠的线索,却始终不得要领。这个商人,不知被白远京用什么方式找到,又使了什么手段令他不顾天罗的威胁,开口讲出了所知道的一切。 两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通平盐商先后三次收到本堂秘密送抵的金子。 第一次,有人领着他前往下唐的南淮,以收购古董为名,用远超实际价值的金子拍下数件浔窑瓷器。 第二次,他被指使在宁州的青都豪赌三昼夜,看似输尽财资,实则所出钱财不及携来黄金的十中之二。其余筹码,被专人要求兑换成宁州通行的金桉叶,存入了当地某个大财东的金窖中。 第三次,驾轻就熟的盐商前往真、商等国,开设大量分号,实际获利赢薄,却以做假账方式虚构大量利润,从而大大方方从各国运回大量钱财,实则这些钱就是天罗杀手们不能见人的黑钱。 三次经过通平盐商之手洗白的金子数量为四百五十六万八千金铢。盐商可从中获得一厘的回馈,可谓暴利。而这个商人,不过是黄金之渠巨大网络中的一个节点。类似他这样身份的人究竟有多少无人知晓。而那一笔笔数目巨大的财富在经过这些网络的层层清洗后,成为被各国认同的钱财,存储在与本堂有密切关系的商人手中。老爷子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只需动用这笔财富中的九牛一毛,就能够将苏家轻易地连根拔起。一想到此,苏秀行只觉惊心动魄。他从未想过,原来天罗积累下的财富如此巨大!虽然洗钱的人员经常变化,但只要掌握这些手法,追查黄金之渠将会变得更为容易。白远京送了一份如此贵重的礼物,燕子园之邀他已经无法推脱。 琴声清越,托起了紫陌君府里纷飞的落雪。 白氏皇族的后人白曼青博带广袖,盘腿端坐在空dàng的大殿中,腿上横置一张古琴。身后十八扇漆木屏风大开,乐班藏身屏风之后,击鼓相合。鼓声如雷,却丝毫不影响高山流水般婉转的琴音。 一曲奏罢,白曼青抚琴抬头,白氏数百年沉淀下来的贵胄之气在那一笑里流露出来。大殿中静立着冰玉般一个女子,正是沐风楼主柳欢。在白曼青的微笑中她开始歌唱。 昨日青丝, 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 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 是人间白发, 剑胆成灰; 琴木萧萧也, 弦尽时秋风悲回, 莫问从头; 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这是白胤当年回忆蔷薇公主所作的名曲。柳欢与白曼青的合奏中,悲怆之气淡了,多出几分惆怅来。 “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白曼青似笑非笑:“真是愁绪jiāo缠。” “好些日子不见,紫陌君风采依旧。”柳欢对白曼青的话要多些:“听史官讲,二十七友以紫陌君为首,每日在宫里翻看卷帙,为辰月查漏补缺。还以为眼睛都瞧大一号了的。” “阿欢,你的嘴巴还是那么不饶人。” “我是贫贱之人,任xìng不过嘴皮子罢了。” “惹美人生气,实为幸事,也该掌嘴。”白曼青悠悠一挥长袖:“大雪登门,曼青不敢做此奢望。叨扰沐风楼主同奏一曲,已是无上福分。你有所求,但讲无妨。” “我是替白远京白大爷给紫陌君送礼来了。” “什么样的礼,能劳动沐风楼主大架亲临。” “白大爷让我带三句话。” 白曼青沉吟不语,望着殿外的落雪。 “白大爷问,宫里老皇上的身子可还康健?” 白曼青不动声色,嘴角微微一牵。笑容依旧,多了几丝苦涩:“二十七友这种头衔,嘲讽多过赞誉。我白氏一脉,宗祠党非斩既徙,曼青不过是个替国教修书治史的落魄王孙。皇帝的康健,几时又能传到我的耳朵里。” 柳欢凝望了白曼青一眼,轻轻一叹:“这么久了,不敢来紫陌君府,你也不去沐风楼。还是在怪我吧。” 白曼青整饬面容:“哪里话。既然是白远京的信差,咱们谈的就是正经事,扯远了。” “我看错了。”柳欢说:“原来翻看卷帙还是有用。紫陌君在自己府里,也不敢说真心话了啊。” 见白曼青沉默不语,柳欢继续说:“白大爷让我带的第二句话还是个问题。若朝局有变,东宫太子可否接掌大权?” 大殿里陡地响起一声刺耳颤音。白曼青脸色铁青,重重地讲:“阿欢,这种事情,怎可私议!让缇卫听到,就是诛族的重罪。” “原来与别人议得,与我却议不得。”柳欢与紫陌君针锋相对。 白曼青手捏成拳,牙关紧咬,僵持了片刻,千百个念头转过,却又松动下来:“那九原游商,真是个人物。这样杀头的话,挑你来讲。”他忽地站起,将古琴掷在地上:“可是挑你来讲,就不失进退吗?” “进退不进退我不晓得,白大爷请紫陌君夜里去燕子园赴宴。带的话是礼是祸,我受了人家的恩惠,总是要还。” 白曼青看着柳欢冰雪般的一张脸,有火发不出来:“他不怕死,我岂肯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柳欢故意设问:“老国君身子是否康健,太子爷能否支撑朝局,国家百姓哪一个不忧心忡忡?怎么就是与虎谋皮了?原来紫陌君还是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讲啊。” 天启四公子中,紫陌君白曼青在帝都公卿里少负盛名,才情冠天启,舌辩之道登峰造极,柳欢几句话怎么噎得住他?却偏偏噎住了。 “既然你做不得决断,就找个做得决断的人来。” “我自己的事情,倒是看看谁能替我决断了。”白曼青冷冷地讲。 柳欢对着那十八扇漆木屏风讲:“方才唱蔷薇词,听得靡靡之音里鼓声振武,不是凡俗之人的气概。桂城君既然在这里,却不肯现身与阿欢一见,我这个老朋友有那样吓人吗?” 哈哈的笑声洋溢在大殿中,屏风后走出两个人来。 魏长亭毫不避嫌,两手握住柳欢的肩膀,大笑着讲:“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这个机灵鬼。” 柳欢见怪不怪,任他握着双肩,眼神却停在桂城君身后那人脸上。 魏长亭身量极高,双肩开阔,却遮挡不住那个年轻人。他相貌英挺,抱着柄古鞘长剑。鞘身蚀刻着荒滩野兽的上古图腾。一见之下,柳欢咦出声来。 “我来介绍。”魏长亭将年轻人拉到身边:“九原项氏的后人,项恬。当年在天启城下力拒阿堪提的骑兵军。现在是我的左膀右臂,顷刻不能离开啊。” “原来是名门之后。”柳欢欠身行了一礼。 叫项恬的年轻人似乎不爱讲话,只笑着略略点头。与刺杀行动时dú蛇一样的神情不同,他的笑容充满了温暖。 “你们认识?”柳欢稍纵即逝的表情没有逃过白曼青的眼睛。 “这样俊俏的公子,在天启也不多见。桂城君藏私,怎不早些引荐给我。”柳欢讲。眼前这个青年完全陌生,但她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引荐给你又如何?”魏长亭久居行伍,沾染了兵士们的习气,说话并不拘束。 “你这个人,三句话就没个正行。”柳欢笑着打了桂城君一拳:“白大爷的第三句话,却是讲给你听的。” “原来我也有份。”魏长亭洋洋得意地看了白曼青一眼。 “白大爷问桂城君缺不缺钱?” “哈哈哈。”魏长亭贵为天启四公子,不知名的身份乃是天驱宗主韩森的嫡传弟子,居然有人问他缺不缺钱。 “白大爷还说,桂城君现下或许不缺钱。但半年一年之后,或有急需。” 魏长亭笑得真切,但那大笑的表情,却可以做无数种解读。 “话已带到,去不去在你们。”柳欢心里有数,说完就告辞出去。临走对项恬说:“项公子若没有别的事情,有空来沐风楼,我请你喝酒。” “这个白远京,是否已经知道我们拥护太子了?”柳欢走后,项恬少了些拘束。 “不会。老皇上病入膏肓,太子继位顺理成章。”紫陌君说:“长亭久不在京,咱们的计划只在极少数可信的人中间传递。他的立场,白远京不会知晓。” “辰月并没有加害太子的打算。最后一句话问得蹊跷。”魏长亭说。 “所以白远京厉害。从蛛丝马迹里他已经察觉出你想做什么了。”白曼青不愧为这群人中的智囊。 “我的心思?自己都不知道啊。” “真的不知?” “真的不知。” 白曼青将古琴拾起来,调整着紊乱的琴弦:“你的十二家将,除了项恬,都在出使诸国。瞒着我做这些事情,还在装样。” 魏长亭露出标志xìng的笑容:“这还用隐瞒?辰月专国,实力庞大。无论哪个皇子继位,都是傀儡。要清洗掉辰月,没有军队,靠你那些迂腐得一塌糊涂的儒生,有个鸟用?这层意思我早就表达了,多余的话不说难道就到不了你耳朵里了?” “调动军队,生灵涂炭,是下下之策。”白曼青苦口婆心地说。 “fù人之见。”魏长亭因为此事与紫陌君有过多次争执,明白一时间难以转变他的想法,问道:“白远京能想到我缺少军费这层,殊为不易。这个人我一定要见见,你去是不去?” “去。”白曼青并不犹豫。 “哦?”魏长亭出乎意料:“你平生最怕喝酒应酬。居然不避一个商人的邀约。” “白远京。”紫陌君调好了琴弦,弹出一个音节:“从北陆浮舟而来,不出一年,已经施展手腕在帝都打开了局面。这个人来历不明,若是与蛮子之间有什么牵连,对大胤就是祸害。既然请了你我,春山君、平临君也当列席,我想看一看,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yào。” “我倒觉得不是这个理由。” 白曼青知道他又要抬杠,忙摆手道:“你这人嘴贱,不说也罢。” “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偏偏对阿欢从不生气。刚才在屏风后面,我就听出来不对了。你还一味在遮掩。究竟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故事?” 白曼青有心遮掩,在好朋友面前又不能讲假话,只能说:“这个秘密,直到我死也不会讲出来。你今后也不要再问了。” “无论如何。”魏长亭不是斤斤计较的人:“那个白远京的飞醋,吃着倒不算丢人。” “明年这个时节,不知道天启城里是什么颜色。”久不说话的项恬看着殿外的落雪。 紫陌君府中一片飞白,天地俱静。 老皇帝的死已经迫在眉睫,一场夺嫡之争在所难免。 义党与辰月之间的决战即将展开。而此刻被大雪银装素裹的帝都,会不会被血火席卷其中呢? [七]速朽计划 这天夜里,燕子园。 酒过三巡,宴席被撤去,偌大的偏厅登时空旷起来。 曲临江从外面将中堂的大门牢牢合上。今日连素来克制的紫陌君白曼青都喝了几杯,滴酒不沾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春山君苏秀行,一个就是嗜酒如命的他。长短两柄薄刃被拴在腰带上,脚下有只烧得火红的炭盆。会是个漫长的夜晚啊,曲临江搓了搓手,掩饰不住兴奋之情。 春山君苏秀行独坐在偏厅一角,手里花样百出地编着红绳。铁、莫、关三姓伴当立在身后,像三只精悍的豹子。这个天启城里最危险的刺客首领今夜也不敢托大,做足了防备。 平临君顾西园没有尽兴,手握一壶酒自斟自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露出一丝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1 章 ,将酒都倒入嘴中,把空壶扔给那个勤劳的管家顾襄。 桂城君魏长亭大马金刀地坐在圆凳上,两手搭住的重剑支住地面。细看过去,发现他的眼睛完全眯缝起来,像是睡着了。间或还传来几个呼噜声。项恬抱剑立在身旁,不时要去扶一把他略略倾斜的身子。 紫陌君白曼青喝得面露红润,这让他看来更为生动,白氏皇族的血脉,使得紫陌君在其余三大公子的辉映中不仅毫不逊色,甚至拔了头筹。他正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对弈,尊称他为衍老。 四大公子齐聚于此,偏厅里可谓众星云集。若是一场大火将此间付之一炬,以他们在帝都军、政、财各界的影响力,三五年内天启恐怕都无法恢复元气。 “烦劳诸位久候。”白远京终于从侧室里走了出来。他去到大门正对的石墙边,锦幕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不知道石墙上有什么蹊跷。先前酒宴中八面玲珑的九原游商不见了,白远京脸上有罕见的凝重。 “今日请动四大公子来燕子园一聚,是想谈一桩生意。”白远京双眼顾盼生辉,举止潇洒自如,在四大公子散发的凌厉气势中,那股舍我其谁的霸气依然压住了全场:“这桩生意的由头,得从圣王七年蛮族南下的侵略之战说起。” “当年逊王阿堪提举兵南侵,兵锋所指,势如破竹。我泱泱大胤四州一十六国,居然找不出可战之兵。诸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举凡一国军力,重头多在两点:修戎,治富。东陆诸藩,自蔷薇帝后百年争端不息,尚武者不知凡几。近年来帝都流血,锦衣夜行。多少世家子弟以武犯禁?那么缺少的无非是财。军械陈旧,兵饷断绝,粮草不济,舟车颓腐。钱都到哪里去了?” “连年灾荒,民不聊生。贪官横行,藩国征敛。论赋税,北陆蛮族加上羽人都不及帝国十五,贪腐重税哪里没有?我们为何还是穷?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国家!四州一十六藩各行其是,自立为王,帝国这台机器早已分崩离析,何谈赋税?哪里有钱?各家君侯变着方的从国库里伸手拿钱,国家早已经是个空架子了!” “怎么办?难道要学蔷薇帝统一东陆吗?在座的谁能办到?我收到消息,蛮族九部的主君行刺,杀了逊王,草原各部不再统一。所以这些年里我们得以偏安。可是若蛮族再次联合,东陆能够抵抗吗?九,沙池,朔北,还有青阳!这些强大部族的骑兵一旦联合起来,我们就是案板上的鱼ròu” “因为这些,我才想出了这个计划。这是一桩生意,也是强大东陆,保全国民的战争。”白远京环顾四座,一字一顿地说:“既然我们东陆无法联合,就让蛮族也从内部彻底崩塌。” “那个北方草原的马上民族,将会在这个计划中摧枯拉朽一般的崩颓,所以我把这个计划,叫做速朽。”白远京回身走到锦幕前,奋力一扯,将整块大幕完全地拉垮下来,露出石墙上巨大的精绘地图。 “我们的商队,将会带着足够买下整个草原的黄金前往北陆。”白远京来到顾西园身边:“这一点,要借助平临君的家资与长才,说动宛州江氏的豪富。合我们三家之力,便可以筹集足够的筹码。” “这只商队在抵达北陆后,会分散到八个最大的贸易区。同时启动毛皮收购。不论价格地买断牧民们手中所有的毛皮。时间绝不超过一周。”白远京看着白曼青说:“紫陌君手下能人毕集。据我所知,以苏飞衣为首的许多人正在北陆游历,没有人比他们更擅长与蛮族人打jiāo道。” “之后,由桂城君手下擅于混迹市井的墨鹰团护送,满载毛皮的大车将从蛮族和羽族之间的灭云关暗道抵达宁州。若出现追兵,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墨鹰都必须完成使命。”白远京走到魏长亭面前点点头:“不过,追兵出现的可能几乎可以忽略。” “因为能够猜透速朽计划的人,必须精通财赋的门道,而这种人才蛮族最少,绝不超过五人。”白远京对着苏秀行有力地握拳:“九州之大,能够让五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而不引起任何注意,没有人比天罗更精于此道。” 在偏厅里走了一圈,白远京回到地图前:“一旦我们的商队抵达宁州,将会在蛮羽边境的六个榷场同时开始大量出售毛皮,导致毛皮价格巨幅回落,直至一文不值。蛮族边贸,采用的是毛皮定价法。毛皮价格的贬值,将造成蛮族巨大的贸易逆差,国力遭受沉重打击,最终入不敷出,经济完全崩溃。可是蛮族人没有办法,要获得各种生活必需品,他们必须从部族的库存中取出更多的毛皮,以无法想象的低价换取过冬所需。因为蛮族什么都不缺,但那么辽阔的疆域里,金、银矿藏却少得可怜。大宗毛皮的出售不可避免,直至库存告罄,开始宰杀没有成年的幼畜。至此,蛮族根基彻底崩坏,元气大伤,非三十年不可恢复。”白远京伸出手掌,狠狠的切断空气,停在半空。强硬得有如岩石。 偏厅里死一样寂静。谁也没有想到,看似儒雅的九原游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将四大公子全数囊括其中,从蛮族最薄弱的环节入手,定下了这个巨大而缜密的yīn谋。 “你的胃口,简直以天地为食,要鲸吞北陆啊。”顾西园眼里闪烁着光芒:“说动江氏,总不能做无本生意。大量钱财购买皮货,又低价抛售,本金dàng然无存,我们赚的只是名声吗?” “当然不是!”白远京断然回答。他走到偏厅中央的圆桌前,桌上摆着两只细小的檀木方盒。打开其中一只,盒中漂浮出来的奇异味道,片刻间就将偌大的厅堂变作了淡香之海。白远京从盒中取出一枚色质黝黑,坚如硬石的木块,异香就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四大公子都是博闻广识之人,对这种入水既沉的香木自然有所耳闻。它产自宁州最北的森林,成材期不短于三百年。最好的沉香木,都是朽木细干,数量极少。在东陆的黑市中以厘计较,是制作文房四宝的无上珍品。据说青都的宫殿中曾藏有一座雕有九十九条飞龙的沉香木床,在战乱中流落民间。被卖出了一千万金铢的天价。”白远京将沉香木块丢给顾西园,拍拍手说:“我们出售皮毛所得,将会通过白某的关系,全部用于转购沉香木,运回东陆贩卖。那些家资千万的豪富将会把我们失去的钱财全数补回。” 平临君的管家迅速完成了心算,抬头说:“如此数来,我们所获也不过两成。与承担的风险相较,仍不算巨大回报。” “顾客家心里好一把算盘,有本细账却不曾算到。”白远京好整以暇:“钱在我们手里,怎么花哪由他们作数。这么大的资本,我们才是庄家。商队在市场上大量出售毛皮,多数会被自己人乔装成的商贩购得。钱财不过是左手倒右手,价格却已经天差地别。” “好机谋。”顾襄算完,不由自主地翘起拇指。 “白爷是不是忘记了,阿堪提那狗杂种南下,从东陆掳走了亿万的金银。蛮子没有毛皮,还可以用钱。”魏长亭从睡梦中醒来,磕了磕牙。 “怎么会忘记。”白远京从容地微笑:“市场由我们控制,毛皮根本用不到那样多。半数的毛皮在运抵宁州后,会被悄无声息地沉入瀚海之下。到皮毛价格完全崩溃,蛮族库存告罄的时候,我们在宁州的伙伴将会驾着木兰长船前往草原。将毛皮以百十倍的价格反卖回给蛮人。市场崩溃的压力尤如大军催城,再多的金银也填补不了这个无底洞。况且蛮子矿藏稀少,他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维持毛皮定价。再大的价格,也不能不买。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获取到这次计划中全部的收益。而那个数字,相信各位在过往的日子里,不可能见过!” “说得像朵花似的,金子怎么运出去,沉香木怎么运进来,这么多动作不经过辰月可能吗?”苏秀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侍读于唐国主百里恬,对民生国计有着如同刺客般一针见血的看法。 白远京终于没能第一时间回答,他沉思片刻,徐徐说道:“所以原映雪不能死。” 白远京敞开紫羔皮的大氅,将腰带抽在手里一抖,亮出寒泓般一道弧光,场中人都看清了,那是柄稀有的软剑。 苏秀行与魏长亭同时站起身来。他们太熟悉那柄剑了。 在文庙的刺杀行动即将成功的时候,正是这柄软剑弹开了春山君那致命的一击。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必然成功。颜三扑向原映雪,要挡苏秀行shè出的那一箭,却被暗布的刀丝切得四分五裂。是这柄剑的主人破解了刀丝阵,他浑身被软剑里扑出的亡魂撕咬,像是鬼火笼罩的骷髅,最终那一箭没能shè中僵持中的寂部教长。又是他拼力抵挡住了魏长亭,曲临江,项恬,苏秀行四人的合击,为终于发怒的原映雪启动霜年大阵赢得了时间。漫天狂舞的暴风雪中,苏秀行知道刺杀计划已告失败,最终发出了撤离的指令。他恨入骨髓的人,居然就站在自己面前。而且一点都没有惧意。 “如果整个辰月教还有一个人能明辨是非,助我们做成此事,那么非原映雪莫属。”白远京将长剑掷在地上,绵软的剑锋居然直chā入砖石里:“事关两陆兴亡,春山君难道要一意孤行?速朽计划成功之后,你再有所动作,我绝不阻拦。我这条命,也任由春山君予取予得。” 苏秀行身子不住地颤抖,魏长亭抢过去,一把握住了他,摇摇头。 良久之后,苏秀行终于一脚跺碎了面前的砖石,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你说的话,死了也要记得!” “当然。” “看看燕子园外面的灾民,你真的要将北陆也变成天启吗?”白曼青拂乱了棋子:“商人获利,苦的终究是百姓!” “北陆的蛮子,下马百姓,上马cāo弓。圣王七年屠我族人的有几个不是牧民?不是百姓?”白远京冷笑:“农夫和蛇的故事紫陌君定然听过。速朽要将大寒降临在草原,那些食ròu饮血的蛮子就是dú蛇,冻僵他们才能保全自己。紫陌君难道要用你那一丁点的温暖去拯救敌人,反过来砍自己同胞的脑袋吗?” 被白远京占了颠扑不破的道理,白曼青只能从别处找缘由:“蛮族吃那样的亏,结果坏的不是我国臣民,是宁州的羽人。他们会发兵东进,放火焚林。将千千万万羽人活活烧死,把失去的皮毛再夺回来!” 白远京当然清楚,他有一百条理由去反驳,却反驳不了自己的良心。脑袋没来由的一阵剧痛,许久不曾出现的那个声音又在说话了。黑袍男人的声音有种魔力,像是钢针在脑子里扎进扎出:“羽人活不成算什么?格桑梅朵就要死了,你难道还去管别人的死活吗?她就要死了!你不执行计划,她就会死!” “羽人占了那样大的便宜,没理由不防范。蛮人想攻下灭云关,那是几百年没有做到的事情。况且,蛮羽争夺,对内忧外患中的我国难道不是喘息的良机吗?”顾西园站了出来。 “什么良机?”白曼青愤然掷子:“把自己的生建立在别人死的基础上,就是这样的良机吗?” “圣人说修齐治平。”白远京平静地讲:“一屋不扫,何以戡乱定策,匡扶天下?紫陌君违心侍奉辰月,难道不是想有朝一日洗刷朝纲,靖乱复国?大义不避怨,大善不避嫌。乱世之中不用雷霆手段,就是待宰羔羊。逼到这个份上,我们都没有选择。” 白曼青还要再辨,却被衍老制止了。老人讲:“兹事体大,还需要从长计议。” “我府中食宿齐备,各位可以留此长考。”白远京斩钉截铁:“可是今夜必须做出决断。” 他打开另一只木盒,盒里静静地趴着一只通体乌黑的小虫:“这个计划在场之人都听在耳里,就难保不走漏风声。这是我从雷州异人处获得的连心蛊,刚才的谈话它都听到了。今后若有人节外生枝,蛊虫会咬穿他的心。”说完,白远京将黑虫扔在木碗中捣碎成粉,洒在一坛启开的烈酒中。 他将手搭在了软剑的剑柄上:“速朽计划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和盘托出,也不管各位愿不愿意。说起来不无愧疚。”随后坚定地抬头。 “无赖也就无赖一回了。不喝酒,不应诺之人,过此剑者,我拼了xìng命不要,也让他血溅五步!” 燕子园上空浓重的雪雾里,划过一道闪电。 “教尊。”原映雪长身侍立。 “映雪来了。”天墟观象殿的深处,有个苍老的声音说话。 “映雪亘夜来访,打扰教尊的清修,实在有一事不明。” “我这老头子也没什么好教的了。你难得来一趟,我是高兴的。” “听闻南镇抚司的信差去了趟燕子园,映雪猜测教尊是答应了白远京,支持他的速朽计划。” “这是映雪你三日里二度登门。前次说了那白姓商人的请托,还说此人对你有救命之恩。怎么今次好像有所为难?” “映雪没料到,教尊会同意。” “这样复振大胤的计划,为何不允?” “映雪有几件事,想再讲一讲。” “午时尚有一次冥想,中间还有些时间,讲吧。” “上元节,白远京在文庙救下映雪,用的是与魂印兵器授岳融合的法子。但普通魂印器的融合,断然阻挡不住四个杀手的攻击。而他的体魄,也不足以支撑授岳中那样多亡魂的侵蚀。是以在刺客们退走后,便昏厥过去。映雪用明月系的秘法救助,才帮他克制住了身体里的死魂灵,却无法再将之驱散。” “如此说来,白姓商人倒真是为映雪舍命了。” “这个人的野心,真是可怕。不过在施术救治他的时候,映雪发现了两个疑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2 章 。一个是这商人两手的手筋都曾被人挑断,虽然续接起来,却早已手无缚鸡之力。二个是以他的体魄,居然可以承受寄居在魂印器中亡魂攻击的缘由。因为他的体内,流淌着青铜之血。” “讲下去。” “青铜之血,是青阳人的不传之秘,号称狂血。继承者拥有远超常人的体魄,是一具不折不扣的杀戮机器。可是,白远京身体里只有一滴。” “这个情况,倒是与范雨时当时在北陆的见闻相符。” “是的。范雨时教长生前曾经在北陆游历,亲见过狂血传人与奴隶定下血盟。从此之后,继承了一滴青铜之血的奴隶也变得异常骁勇,却不得不受制于狂血的真正传人。据说,吕青阳身上就有狂血。他亲手建立的虎豹骑,是现在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而范雨时教长,正是受到血盟的启发,才酝酿出了刀耕计划。只是刀耕对于目标的控制,与血盟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看来映雪已经掌握了证据。” “映雪当时仍然无法断言,便连夜去信我们在北陆的细作。今夜终于得到回报。这白远京很有可能与吕青阳定下了血盟。因为吕青阳手下虎豹骑的首领吕元舜帐篷里拘押着一个绝色女子,名唤格桑梅朵。曾经有人看到此女与白远京一同在草原上出没。那个时候,白远京的身份是一个马贼。” “是一个复杂的男人啊。” “所以映雪做了个大胆的推测。白远京所启动的速朽计划,真正受益者将是吕青阳和他的部族。” “要在北陆施行这样庞大的计划,没有内应,却是件头疼的事情。” “原来教尊早已洞若观火。” “以整个蛮族元气大伤作为代价,削弱敌人,强大自己,这样疯狂的事情,确实只有吕青阳能做得出来。” “这正是映雪所不懂之处。” “映雪,你是我教中最接近神的侍者,惜乎在修炼入世之法门。被俗世的情感蒙蔽了眼睛。不过心里的话,总要找个人讲。说出来吧。” “三圣王时代,我辰月君临天下,教尊的设想几乎成为现实。那是千百年来辰月教徒终极的梦想。可是逊王死了。死于九部主君的反叛。在逊王穿越灭云关暗道时,是吕青阳唆使九部主君做出了决断。整个古尔沁骑兵葬身山腹,血流盈野。若逊王成功抵达宁州,尊格尔台大汗王将会成为羽族的君主。到那时,掌握两陆三族强权之人皆出于辰月。逊王之死,间接造成了尊格尔台大汗王去世。若本教的终极理想得以彰显,尊格尔台大汗王也不至于为了一位女子算死自己。这样看来,吕青阳害死了我教两大宗师,双手沾满辰月的血。映雪找不到帮助他的理由。” “其实你是知道的。” “请教尊教诲映雪。” “阿堪提,古风尘已经死了。在那个光辉的时代,我以与他们曾为挚友而感到无上荣光。但是历史从不回顾。逊王死了,草原诸部分崩离析,九部的主君掌控不了局面。要让蛮族重新统一起来,只有吕青阳能够办到。天命延缓了我们辰月实现理想的时间,给予我们那样多折磨内心的考验,是在砺剑啊。失之吕青阳,得之吕青阳。使命面前,友情算不得什么。映雪,看透了,才能得悟大道。” 长久的沉默之后,有个声音说:“映雪明白了。” “那个叫白远京的商人,去帮助他。” “是。” “古风尘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提到,他找到了辰月教典中所说的天授之人。这个人,我怀疑就是指那白姓的商人。” 原映雪早已做到超然世外,但听到这个消息仍是一惊,抬起头,却看到古lún俄苍老的身子正在远去。 “映雪,冥想的时候到了,我会等待你下次的到来。” “是。” 一阵雪风吹来,大殿中漆黑得看不到人影。 天顶上描绘的星辰,向着谷玄的方向无声推动。 第二日清晨,大雪初晴。 魏长亭与项恬并骑走在天启城外的旷野中。 文庙之战的伤痕还隐隐作痛,新的暴风又已经在悄然酝酿。 “圣王七年,我随父兄带着九原的三千轻骑入京勤王。在天启城下,对上了逊王阿堪提本部的古尔沁骑兵。那一战,三千人里只有四十五个活了下来。我的父亲和兄长都死了,马蹄踩过的战场上,尸体都找不到。”项恬望着躲藏了一个冬天,终于露面的日头说。 “是啊,那时候你这个小子怕得要死。整日躲在乡下不肯见人。后来师父登门找到了你。否则咱们也就素不相识了。” “其实我父亲的锦城君位,天驱长溟宗的继承人原本都不是我啊。”项恬收回目光,平静地看着魏长亭:“我总觉得,那个叫白远京的男人很像我死去的哥哥,项淳。” 魇传说拂晓 路鸣泽 过去, 是一种不能遗忘的痛。 在血腥的纠缠中, 终于迎来新时代的黎明。 [楔子] 大胤圣王十四年夏,南淮百里家,天罗山堂卷宗令。 木制的书架一排排矗立在昏暗的密室里,上面摆满了布满灰尘的卷轴和纸簿,这里是整个山堂最私密的所在,只有极少的人有权利进入它。这间屋子几乎掩藏着这个几百年来最强大的刺客组织的一切,每一代的记录员安静地抄写着所有的历史细节,从本堂最精锐的刺客,到下三家最不起眼的一个扫地的伙计,他们的生平、籍贯,甚至惯用的武器,都被详细地记录下来,这是所有想要致天罗于死地的人梦寐以求的珍宝。 而现在,这些珍贵的纸卷被一个穿着白色轻袍的女人随意地丢在一边,她皱着眉头,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膀,手里那本破旧的卷宗已经被她来回翻阅了很多遍。 “果然在这里。”另一个声音响起,一个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女人出现在她的身后,一头紫红色的长发垂到腰际,成熟xìng感的身体被一件红色的紧身长袍包裹着,高高的开衩下是白皙诱人的曲线。 “又是替老头子传话么?”白衣的女人头也不回,“你和他说,等我找到我想要找的东西,自然会出来。” “随便你吧。”红衣的女人耸耸肩,“老爷子最近脾气好,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凡事还是注意一个度为好。” “我知道,但是这件事我一定要查清楚。”白衣的女人幽幽地说,“她可是我唯一的姐姐。” “杀手不需要任何情感,亲情也一样。”红衣的女人冷冷地说。 白衣的女子没有说话,嘴唇却默默动。红衣的女子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好了好了,我错了。你不要在这里闹,别把整个卷宗令烧个一干二净,到时候我们都会死得很难看。” “苏姐,如果你死得不明不白,你希望有人帮你查清真相么?”白衣的女人突然转头问。 “没有必要。”红衣的女人淡淡地说,“没有人会为我做什么。”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白衣的女人呆了半晌,默默叹了一口气,继续翻阅那些昏黄枯涩的纸卷。 一刻钟后,不远处的一间厢房。 “‘素衣’还在卷宗令里?”黑袍的老人背着手,微微佝偻着背脊。 “老爷子你太娇惯她了。”红衣的女人懒懒地靠在屋子里的躺椅上,“管理卷宗的老李整天苦着一张脸,她要再往那边跑,老李估计会找个时间上吊的。” 黑袍的老人咧嘴一笑,走到躺椅边上:“有些事情,我也一直还有疑惑。不过现在的时局,不是计较小节的时候。‘素衣’的调查虽然不是很必要,但是也没有什么坏处,就由她去吧。” “恩恩,你们都宠着她。”红衣的女人撅了撅嘴,像一个小孩。 黑袍的老人微笑,把粗糙干枯的手放在女人白玉般的脖颈,缓缓摩挲:“三公子快要回来了。” 红衣的女人身体微微一僵,继而开口:“最后的日子快来了么?” “几大诸侯国已经开始屯兵月余,天启局势瞬息万变,最后的jiāo锋,快了。”老人深陷的眼窝里光芒暴涨,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一丝坚决。 “希望一切顺利。”红衣的女人若有所思地说。 “三公子已经去了天启,只要有他在,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老人自信地笑。 “恩,他是春山走后,你最得意的下属了。”红衣的女人点了点头,光滑的手掌轻抚老人枯瘦的手背。 老人轻轻解开他的红色外衣,颤巍着把嘴唇贴近。 “老爷子,我这几日月事在身,改日可好。”红衣的女人没有闪避,声音却有一丝颤抖。 老人停止了动作,然后双肩微微下垂,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谢首座。”红衣的女子拉上衣襟,倒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红衣的女子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沾满了冷汗。 这几日,她必须独处,掩藏最深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她褪去自己的外衣,躺倒在冰冷的被褥上。 她不敢闭眼,但知道自己终将陷入深深的噩梦之境。 噩梦的内容她早已熟悉,她将被悬挂骷髅塔上,白骨城中。这将是漫长寂寞的一夜,充满了撕心裂肺、可绝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痛楚。 是的,她是辰月的种子,在最靠近天罗核心的地方,独自承受着每一次的折磨而无法解脱。 刀耕已经结束,而剩下的种子已经被魇一个个拔出。 最后一个,我还能隐瞒多久?红衣的女人在黑夜里圆睁着双眼,酒红色的瞳孔里充满了恐惧。 楚卫,清江里。 一个白衣的男子坐在山冈高处,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几处大营,眉头轻蹙。 他的身旁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穿着一身粗布长衫,懒散地仰面躺在草地上,嘴里还叼着一根草叶。 “六镇都到齐了,看来楚卫也要开始动作了呢。”白衣的男子淡淡地说,一缕黑色的刘海垂下,挡在淡金色的眸子前面。 “你们真不像一类人啊。”那个汉子一骨碌坐起,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你要回天启了?” “恩,本堂的命令。”白衣的男子转头一笑,“不然我肯定要再和你多喝几天酒。” “得了吧,你那种斯斯文文的喝法,实在太没有意思了。”那个汉子转了转脖子,发出一阵轻微的喀啦声,他转身走到自己的白马前,翻身上马。 “我们很快会再碰面的。”白衣的男子笑了笑,也转身上了自己的马,“到时候希望还有命一起喝口酒。” “楚卫里还有一堆麻烦事要处理,到时候再说吧。”那个汉子大咧咧地拍了拍自己马侧的那柄骇人的巨剑,“少主身边那些该死的乌鸦老头,也是时候送他们上路了。” “桂城君,你自己小心。”白衣的男子点了点头,拨马回身。 “你叫做什么来着?啊对了,舒夜。”那个汉子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你们这些刺客,名字总是那么绕口。” 他想起了什么,眼睛黯了一下,背对着白衣男子开口:“要活下来啊。” 白衣的男子嘴角上扬,朝后挥了挥手,双足一夹马腹,缓缓远去,黑鞘的双刀不安分地跳动着。他按着衣袖里那一封简短的书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七月十三,天启,三公子。 简短的语句,代表着天罗现今最强大的一群人将要聚集在天启。 山巅上两人两马背道而驰,翻飞的马蹄带起一阵乱世yù来的疾风。 晋北,秋叶山城。 山城外一派兵马喧闹声,自从唐国出逃的前太子白渝行在年前高调宣布登基以来,整座山城就没有安静过。 晋北现任国主,二十岁的秋文力排众议,让骑都尉雷烈调集了晋北出云骑shè和一万晋北轻骑,屯兵城外,准备勤王。 七年血战,天下大乱,大胤在星辰与月的旗下摇摇yù坠,秋文隐忍了七年,始终没有忘记父亲的死。 六个月前,盖着天宝皇帝秘印的手谕被秘密传到他手里,一直谣传的故事被验证,七年前的那场可怕的城下一战,自己的父亲被辰月送到了蛮族的刀下。 秋文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七年前,随着父亲和千万晋北男儿尸首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穿着黑袍的老人。 他们cāo纵着晋北秋家宗祠,暗中除掉了反抗最为激烈勇武的二哥和三哥,只剩下没有说话的自己活了下来,被推上了这个名存实亡的晋北国主之位。 七年来,他只是一个只需要盖下王玺的傀儡,完全不能做任何事。可怕的压力时时刻刻从他身后那几个黑袍老人的兜帽下传来,让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要妄图逾越。 “如果国主真的有心,我可以帮助你。”传来手谕的那个男人看着秋文愤怒地推翻面前的桌案,露出一口白牙。 “你能做什么?”秋文重新开始审视这个貌不出众的男人。 “杀人。”跪着的男人脸色惨白,yīn冷地吐字。 五个月后,辰月的一个墟藏和四个执首被接连暗杀在秋叶的闹市的屋邸,身上的创口仿佛被好几把不同的刀砍过。 秋文除去了这些可怕的阻力后,一反七年来的积弱之气,雷厉风行地调动国内各路部队,只用了短短一个月,晋北的各处精锐就聚集秋叶山城,军容严整,准备向七年前残酷的败亡之地天启,复仇。 几乎在军队准备进发的同一天,那位神秘的刺客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秋叶山城。 他接到了本堂的加急密令,这是三年以来,这个被称为“寸牙”的顶尖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3 章 客第二次被征召入组。而负责征召的人,他的名字在山堂里更是如雷贯耳三公子。 我来了,弟弟。寸牙在黑夜的山道上奔行,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浅笑。 树影斑驳,一轮孤月挂在天边一角。 三个月后,一场肆虐人间的大火将在天启血腥绽放,而最初的四个燎原火种,即将相遇。 [一] 七月十三,天启,缇卫第七卫所。 苏晋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屋子里没有点灯,烟锅里的火苗一闪一灭,一片漆黑里只能在闪烁中依稀看见一些缥缈的烟。 许久以后,他的拇指覆上烟锅的紫金镏口,在黑暗中默默起身,大踏步地推开房门。 门外是第七卫所宽敞的内院,然而现在却少有地显得有些拥挤。 内院里坐着一个黑色的整齐方阵,一排十人,一共十排。每个人都是黑衣黑甲,腰侧挂着黑鞘的制式长刀。每隔两人的左手边都放着一个灯笼,昏黄的光照在这一百个男人的脸上,每个人的双眼都冷冽如刀。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苏晋安走出房门,整个院子里一片寂静。 苏晋安微微点了点头,走到台阶边上,磕了磕烟锅里已经燃尽的烟丝。然后把细长的紫木烟杆别在腰侧。 他直起身,身上黑色的披肩在夜风中微微起伏,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牛皮轻甲。他轻轻拍了拍手,掌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出动。”苏晋安简短干脆地说。 坐在地上的黑甲缇卫们迅速整齐地起身,身上的长刀微微磕碰在铁甲上,发出一阵轻响。这些声音很快被低沉迅疾的脚步声取代,百人的方阵变成了一条闪光的黑色长蛇,迅速有力地从七卫所的大门滑出,没入天启沉沉的夜里。 苏晋安默默地注视着这些强壮坚毅的男人带着灯笼和长刀从自己的身边鱼贯而出,灯笼的光走马似的在他冷毅的脸上闪过,照亮了他领口上银色的蛇尾菊,那些锐利的刺在黑夜里闪烁了一下,然后随着七卫森严的队伍消失了。 大胤圣王十四年七月,是天启最炎热的季节,也是这座城市的夜晚最热闹的时候。 在天启流水坊里,明淮楼可谓是附近的富家子弟最喜欢的地方,楼里那些有名的歌姬甚至会吸引很多外坊的公子到此一聚,只要一入夜,整座明淮楼就开始挤满熙熙攘攘的人流。 舒夜一袭白衣,慢慢地踏上明淮楼的木楼梯,腰侧的刀鞘随着他的迈步轻敲着他的腿侧。他抬头看见一个喝醉的男人懒散地倚靠在楼梯口的雕花木栏杆上,身上原本华贵的绸缎被酒渍和油污弄花了,软趴趴地贴在他满是肥油的身体上。舒夜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上,眼睛却几乎没有从那个醉汉的脸上移开。那醉汉仿佛没有注意,自顾自地哼着宛州的小调,还不时对着楼下大堂里的几个歌姬吹着口哨。直到舒夜几乎要走到二楼的时候,醉汉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那双原本酒意朦胧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光。 暗哨比平时还要谨慎。舒夜几乎不为人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右手捻了捻耳垂,然后目不斜视地和那个酒客擦身而过。身后的宛州小调再次响起,透着一丝慵懒。 明淮楼的二楼一侧是鎏金的红木栅栏,另一侧则摆放了几个天启常见的彩釉瓷器,曲折狭长的过道的最远端,隐隐传来喧笑声。舒夜走到门边,轻轻叩了叩那扇樘木门。三长两短。 然后他听到里面的声响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就有人在里面轻轻地挪动门闩,厚重的樘木门微微开了一条缝。 “是舒夜。”门后的人说了一声,声音浑厚低沉。 龙冲来了啊。舒夜笑了笑,然后看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开门的龙冲一头短发,比舒夜高出几个头的魁梧身形堵住了整扇门。他低着头避免撞到屋顶,憨厚的脸上带笑,侧身让舒夜通过,附身在舒夜耳边低说:“三公子已经等你很久了。” “路上有些耽搁了。”舒夜抱歉地回应。 原本挺大的雅间因为复杂的装饰显得有些狭小,里面坐着一群服饰各异的男人,此刻正端坐在一起喝酒听琴。 弹琴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跪坐在一方紫色的织花流苏厚毯上,墨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和她宽大的锦锻绣袍一起铺在膝下米色的厚毯上。她的双目晶亮,看起来像一个小孩,只是脸上画了浓妆,脸色白皙如雪,唇色鲜红得像血。 “这是楚卫的《后清》吧,想不到三公子也喜欢听琴。”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浅笑。 “偶尔放松一下也不错,而且小昭的琴弹得很好。”被唤做三公子的那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色轻袍坐在正首,脸庞俊美却透着些冷峻。他说话时候对着弹琴的女人点了点头,对方羞涩地笑了笑,琴声转了个调,愈加地轻柔缠绵起来。 三公子转过头,示意舒夜坐在他的左手边预留的空位上:“一路还顺利么?” “劳烦三公子挂心了,”舒夜对着三公子抱了抱拳,坐到了为他预留的空位上,整了整白袍,“最近那些缇卫似乎要有大动作。各路的调动有些频繁,四卫的人马更是和羽林天军日日cāo演,估计是各诸侯国开始给帝都施加压力了。” “嗯,这些消息各路的线报也有所耳闻,最后的对决也许很快就要到了。”三公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次召集你们前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三公子,有些事情,让外人听到不太好吧。”三公子右手边一个一袭墨绿色短衣的男人抿了口手里的酒,他的脸色惨白,双眉短而凌厉。现在面无表情,反而显得有些萧索。 “寸牙”也到了。舒夜看着这个面色惨白的男人,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有些孱弱的男人,是龙家最强的杀手之一。 骆鸿业,这个被称为“寸牙”的男人,随身永远带着六柄不同的刀,当被杀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至少有二十种不同的技法能够采用。 而现在他只是在腰侧挎着一柄常见的熟铁长刀,熟牛皮的刀鞘因为长时间的磨损,已经开始有一些泛白。 他说话的声音和舒夜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一样,低冷而不带一丝感情。舒夜一直觉得他和三公子是一类人,心都是铁做的。唯一不同的是三公子还穿着一身人世的皮囊假面,而骆鸿业整个人就是一块冰冷坚硬的铁。 三公子招了招手,示意小昭坐在他身边,小昭略略错愕,低头羞涩地浅笑了一下,把琴搁在一旁,款款起身,坐到这个精瘦的男人身边。 “她昨晚和我在一起,鸿业你不用避讳什么。”三公子温和地笑了笑,手掌覆盖在小昭的柔荑上。小昭耳根飞红,手却没有抽开。 骆鸿业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那么公子继续吧。” “七年,整整七年的死斗,辰月和我们现在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三公子盯着众人的双眼,“这七年我们损失的好手的数目,几乎是前七十年的三倍之多,老爷子那边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当初他同意我们入局,也不是没有考虑到现在这个局面,但是这次形势严峻,因为诸侯那边也开始有了动作。” 三公子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卷在面前的酒桌摊开,上面墨迹精细,竟然是一张东陆四州的详细地图。 “前太子白渝行避祸唐国,召集诸侯勤王,已经空喊了大半年无人响应。然而这段时间,我接到我们在淳国和晋北的人发来的密报,淳国和晋北都开始调集军队,看来诸侯已经看出了辰月的颓势,想要来天启分一杯羹了。” 他用食指蘸了些酒,在褐色的羊皮卷上画出了几道清晰的线条,淳国和晋北已经有几处明显的红点,上面还有一些具体的兵力部署数字。 “而楚卫甚至召回了已经退役的老将白休起,将楚卫重步卫重新补足了六镇的编制。整个东陆都在观望和等待,他们希望看见辰月的黑幡从天启城头坠落,也同样希望看见你我的人头和百里家一起,被悬挂在城门之上。” “而他们在意的事情只有一个利益。” “他们不介意最终这场战斗的成败,他们只会站在最终的胜利者那一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勤胜者巢败者,诸侯们的勤王之战只胜不败。” 三公子的食指重重的点在地图上那个叫做天启的地方。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成为这个帝都的绞杀局中,最终的胜利者。” [二] 屋子里静默了下来,只有小昭在微微颤抖,她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握着她手的男人突然散发出陌生的气息。她明白已经太迟了,除非死,她已无法脱身而去。 舒夜淡金色的眼睛盯着三公子漆黑的双瞳:“那么三公子这次的计划是?” 三公子把羊皮地图收入怀中:“这是一次决战,也是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舒夜问。 “驱逐和歼灭了辰月,我们就是白氏皇族和百里家最大的恩人,这是我们天罗最好的一次机会,我们将可以走上朝堂,成为东陆,乃至整个九州最可怕和庞大的一股力量。” 这句话说完,屋里的人除了骆鸿业以外,俱都神色一变。 天罗数百年的立足根本,就是隐秘。而现在三公子竟然想让天罗走到光天化日之下,这几乎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和想法。 “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三公子淡淡地说,“规矩并不是条框,任何东西都需要改变,而这一次,是到了天罗改变的时候了。” “三公子的想法,老爷子同意了么?”舒夜用两根手指拈起面前那个精致的青瓷酒杯,轻轻摇晃着。 三公子的眼里闪过一丝冷意:“老爷子墨守成规,才造成了我们这几年的惨重伤亡,如果不好好利用这次时机,天罗就再难翻身了。” “辰月原本也是藏身黑暗之中的组织,而现在他们站到了世人的面前,黑色的星月旗帜飘过九州大陆,就算这样又能如何呢?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根本,他们违逆了自己原本的方向,他们已经不再是辰月了,现在那些身着星月黑袍的贵族和平民,都只是一群追逐权益的疯狗。”舒夜冷冷地说,“难道三公子也想让我们天罗变成这样?权倾天下,睥睨苍生?我们当初帮助百里家,可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们的目的,也仅仅是利益二字而已。”三公子冷笑道,“老爷子让我们踏入这个局,可不是为了什么天下安宁。我们是天罗,而不是那些只懂得死守教条的天驱。” “三公子说得不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骆鸿业开口了,声音不徐不疾,“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天罗也是应该让世人知道存在的时候了,难道你们都希望一辈子活在黑暗之中么?永远的做一只只能生活在黑夜里的蜘蛛?到最后老去的时候,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老人?” 骆鸿业的话重重地砸在屋里这些年轻男人们的心口上,他们看过太多优秀的同僚死在一瞬之间。几十年辛苦的磨炼,也只是在最后惊鸿一现,然后这些美丽动人的生命和灵魂就如泡沫一般消散了。 没有人愿意活在黑暗里。 “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三公子嘿嘿一笑,“天罗也一样。” “这些道理我听不明白,不过既然三公子要做,我龙冲肯定是冲在第一个的。”龙冲拍了拍胸脯,仰头灌下一杯酒去。 屋子里剩下的几个人哈哈一笑,也举杯互碰,随声附和了起来。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在一瞬间就消失了。众人互相起身敬酒,一片欢声笑语。 看着脸色惨白的骆鸿业笑着抿了口酒,舒夜有些颓然地往后一靠,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一条街外,明淮街口。 昏暗的街口里远远地多了一盏灯笼,忽地密密麻麻的灯笼涌入长街,随之而来的是一群步伐整齐的黑衣黑甲的缇卫。 街道上原本闲逛的几个酒客连忙远远地低着头躲在一边,避开这些弥漫着死亡血腥气味的缇卫们,目送着黑色的牛皮重靴在湿冷的街道上踩过。灯笼忽明忽暗地闪烁,黑色的铁甲反shè出森冷的寒光。 队首的苏晋安举起了左手,整个队伍在几步之内就完全停止了下来。 “杜绝一切杂音,第二、第四、第六和第八小队抄后,层层包围。反抗者格杀勿论,一只苍蝇都不准给我放出去。”苏晋安拔出了自己的那把晋北长刀。 身后一阵连贯的拔刀声,百柄长刀的反光照亮了这群缇卫的脸,那是嗜血的狼群亮出了自己的獠牙,它们的猎物在劫难逃。 苏晋安挥了挥手,身后魁梧强壮的缇卫们放轻了脚步,整队人井然有序地一分为二,向着街尾那栋灯火辉煌的酒楼包抄而去。 等到门口的小厮看见缇卫手里冰冷的长刀时,这些黑衣黑甲的野兽已经近在眼前,迎面而来的刀光瞬间将挡在门口的他一分为二,鲜血飞溅到喧闹的大厅里,人群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尖叫。 苏晋安一脚踢开了半掩的侧门,带着身后的几十名黑甲缇卫闯进了酒楼。 “缇卫七卫苏晋安,捉拿逆党,掌铁者杀无赦。” [三] 楼下传来尖叫声的时候,小昭正在给三公子斟酒。 三公子皱了皱眉头,那是暗哨发出的警告。周围坐着的几个人迅速地站了起来,舒夜第一个靠近了门边,微微拉开了一道缝向外看去。 黑色的狼群。 “缇卫的人。”舒夜低声说,合上了房门,“从后门走吧。” 三公子长身而起,黑色的轻袍拂过桌面。身边侍立的小昭突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这一扯之间打翻了刚斟的酒。青瓷酒杯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公子,能带小昭一起走么?”小昭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4 章 眼里朦胧得好像罩着一层雾,曾整齐的云鬓凌乱着。她觉得这个人和那些恩客不一样,但是要是就这样让他走了,他也和他们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只是去找一个朋友,很快就会回来的,在这里等我。”三公子微微一笑,轻轻掰开了小昭紧拉着的手,“很快。” 小昭默默瞧着众人簇拥着他从屋后暗红色幕布下的暗门离开了,整个人止不住开始颤抖。虽然她已经听到了太多,但是她知道自己还是留不住这个男人。 他走了,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她不是因为害怕而颤抖,她只是难过,这个男人走的时候竟然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回过一次头。 舒夜走在队尾,慢慢合上暗门,他看着那个女孩站在屋子中间,怔怔地盯着这个方向,刚才打翻的酒浸湿了她及地的锦缎宽袍。她大大的眼睛盯着渐渐合上的暗门,大颗的泪珠终于一滴滴滚落下来,模糊了她脸上的浓妆。 舒夜没有一丝停顿,把这个默默哭泣的女人关在了门后,随着队伍快速地穿过狭窄的木楼梯。不远处,隐隐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片刻后,蜂拥而至的缇卫们撞开了雅间的屋门,小昭转过头,锐利的刀光在她眼里划过,血雾飞起,然后樱花般落下。 她仰面倒了下去,鲜红的血喷溅在那方紫色的流苏厚毯上,墨黑的长发浸润在自己温热的血里,缓缓凝结。 明淮楼后院,与楼里的喧闹相比,整个后院显得僻静幽暗。 一队紧张的人快步走过院子里那段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一盏破旧的灯笼在不远处散发着昏黄的光。 拿着灯笼的是一个穿着灰色短袍的老人,岁月的沧桑留给他的似乎只有一具干瘦佝偻的躯壳。 “哑巴张,后面还安全么?”骆鸿业走在一行人的队首,对那个老人问道。 哑巴张点了点头,身子错开一步,露出了一扇布满苔藓的破旧木门。这门现在半开着,外面是一片寂静的黑,他空着的左手迅速地比了几个姿势,然后指了指那扇门。 安全,快走。 三公子挥了挥手,十余个人迅速地穿过木门,哑巴张以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敏捷迅速地合上木门,然后背靠在潮湿的木门上,浑浊的双目盯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影。 突如其来的一抹冰凉穿透了哑巴张的前胸,他低着头看着胸口透出的锋锐刀尖,一柄短刀穿透了木门和他的前胸,只是露出了一小截刀尖。然后和刺出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地拔了回去。 血从他胸口的创口里涌出,蜘蛛终究不会留下一丝破绽呢,他苦笑了一下,右手的灯笼掉在yīn凉的草地上,干瘦的身体贴着门缓缓坐倒。 灯笼在地上翻滚了一下,哔哔剥剥地烧了起来。 “没有后患了。”骆鸿业抹去了短刀上的污血,低声说道。他的手轻轻一转,那柄精致的短刀就消失在他墨绿色的衣袖里。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三公子眯了眯眼,“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 仿佛回应他的话一般,狭窄yīn暗的街道前后隐隐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缇卫们目的明确,他们要包围整座明淮楼,这条小道也定然不会被漏过。 “原定的撤离路线已经失效了,”和我料想的一样,三公子嘿嘿一笑,“跟我来。” 逃亡的队伍跟着他黑衣的身影在追兵逼近的街道上奔跑起来,然后拐进了一个几乎只容一人通过的窄巷,窄巷的两边是高大的石墙,单块整齐的石板构成了窄巷全部的路面,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听见缇卫们的呼喊声。 舒夜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些黑甲士兵的呼吸声,他按捺住拔刀的冲动,直到听见三公子在队首冷冷地开口:“你们来得太晚了。” “缇卫包抄了前面的路口,我们的情报泄露了。”答话的是不知何时从巷口出现的三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恩,那么走第二条路吧。”三公子颔首,“你们三人殿后。” 那三人点了点头,和队伍在窄巷里擦身而过。 然后队首的两个人瞬间跪倒了下去,狭窄的伤口准确而致命,第四和第五根肋骨之间,一个照面就能取人xìng命。 那三人手里寒光一转,三道寒光在瞬刹之间就抵到了三公子的胸口。 [四] 等到舒夜拔出长刀来的时候,那两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已经瘫倒在窄巷的石板上,和他们刚刚杀死的人几乎jiāo叠在一起,有一些讽刺。 只不过半个瞬刹的时间,三公子一个后仰,双足顺势斜斜飞起,踢在其中两个偷袭者的手腕上。然后他双手撑地,高高反跃而起,在空中伸手抄住了那两把刀。舒夜仿佛看见了他在空中微微一笑,双手同时挥刀。被踢走武器的两个偷袭者满脸惊恐,被自己的刀迎面砍中,鲜血飞溅在三公子黑色的轻袍上,也变成了深黑色,似乎瞬间就被吸收了一般。 三公子落地后把两把长刀丢到一边,好整以暇地瞧着唯一剩下的那个人:“我早就知道我们内部出现了叛徒,不过想不到连你们也叛变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供出情报,或者死。” 最后的那个人不甘心地嘶吼了一声,双目圆睁,双手持刀过顶对着三公子迎头砍下。 三公子看着凌厉的刀锋一动不动,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舒夜踏上一步,已经拔出的长刀轻而易举地架住了这貌似凶猛的一击,他左手不停,短刀如水般出鞘,刀尖从腹部进入,毫无停滞地割开了对手的肚子。 那个人惨呼一声,不甘地盯着舒夜,嘴里冒出一股血沫,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没有了声音。 舒夜把双刀入鞘,举起双手转头说:“诸位,可以撤下你们的刀了吧?” 骆鸿业和龙冲的两柄匕首从舒夜拔刀开始,就抵在了他的背心,龙冲咧嘴一笑,匕首收回了手中。骆鸿业惨白的脸上依旧不带表情,翻了翻手,匕首就消失不见了。 三公子不再微笑,盯着舒夜的眼里却露出一丝锋锐:“出手很及时,我本想留一个活口的。” 舒夜觉得对面这个男人的眼神里透着死亡,那是能让人窒息的威压。 不过他只是低下头,双手一拱:“属下只是担心三公子的安危而已,不意打乱了您原本的计划,实在抱歉。” “没事。”三公子咧了咧嘴,转过身去,“继续前进吧,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股威压仿佛随着他的视线转移消失了,舒夜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跟上了三公子的脚步。 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搭上了舒夜的肩膀,舒夜转过头,看见的是龙冲对他憨憨一笑。 “我跟着三公子吧。”龙冲有些抱歉地说,“非常时期,我在他后面才比较放心。” 你不放心我,还是你有其他的事要做?舒夜没有把不满表露在脸上,微微侧身,让龙冲魁梧的身形通过。龙冲大踏步跟上三公子远去的背影,和三公子小声嘀咕了一句,三公子没有回首,只是点了点头,不曾慢下脚步。 “你先走吧,我不习惯把后背留给别人。”骆鸿业yīn恻恻地低笑了一下,惨白枯瘦的右手拍了拍舒夜的肩膀。 “我也不太习惯,不过总比留给那些黑衣的家伙要好一些。”舒夜展颜一笑,转身前行。 最可怕的刀从来就不是来自敌人。骆鸿业看了看身后空无一人的巷子,跟随着逃亡的队伍没入黑暗之中。 “苏大人,似乎走空了。”回禀的人声音低沉,黑色的重盔下是一张年轻精干的脸。说话的人叫雷隐,大胤圣王十一年,他接替了原子澈的职位,成为第七卫所的副卫长。 雷家在晋北也是一个大族,然而雷隐本身只是一个私生子,虽然顶着这个姓氏,却一直受到族系的排挤。十六岁的时候他只身来到天启,隔年就加入了缇卫。和那些落魄的贵族子弟一样,他挥刀的理由并不是为了天下。功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大动力。 苏晋安安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仿佛又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他挥了挥手,雷隐直起腰身,无声地退到一边。 “苏大人,包抄的几个小队也没有发现有人逃窜。”说话的人刚刚疾奔过来,有一些喘息。 苏晋安点了点头,把自己那把晋北弧刀chā入刀鞘之中,掏出了他的细木烟杆,噼啪地擦着火石。 原本喧闹的街道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噼啪几声,几点火星飞进烟斗里,然后烟丝被点燃了,苏晋安满足地吸了一下,吐出一口淡淡的烟。 “情报有误,把楼里的还活着的人都带回卫所,让他们把知道的都吐出来。”苏晋安声音很慢,“至于这栋楼……烧了吧。” 雷隐从身旁的人手里接过火把,在灯笼里点燃了。周围十数个缇卫纷纷掏出火把依次点燃,雷隐第一个投出了火把,在漆黑的夜空里划过一道高高的弧线,掉落在怀月楼那扇不久前被砍得支离破碎的木门上,散落的酒渍和油成了最好的燃料,瞬间扬起的火苗吞噬了整个木门,在冷风里肆意地燃烧。 剩下的十几个火把凌乱地划过夜空,然后是更多的火把,这栋原本富丽堂皇的酒楼瞬间就被熊熊大火吞噬了。 苏晋安背过身去,脸色yīn沉得像暴风雨将至的天空,他身后冲天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斜斜地投shè在冰冷的路面上。 “收队。”苏晋安冷冷地说。 黑衣黑甲的人流从烈焰四周出现,再一次汇集在他的身后,消失在天启厚重的夜里。 [五] 与此同时,东城流水坊。 明月被暗月遮掩了大半,只剩下一抹孤凉的下弦月悬挂在夜空里。 庆丰河在寂静的夜里汩汩流淌着,月光在上面反shè出淡淡的粼光。远端幽黑的上游里,一艘乌艄小船悄无声息地从夜雾里出现了,这艘小船上没有常见的渔灯,遍体漆着羽人渔船特有的黑漆,要不是走到近处,它几乎就和黑夜本身融为了一体。 乌艄小船顺着流水轻轻滑到了岸边,一根细长的竹竿从船舱里伸了出来,在岸边布满苔藓的青石上轻轻一点,整艘船很快地静止了下来,然后稳稳地停在了岸边。 一个瘦长的人从船舱里慢慢走了出来,他披着黑色的蓑衣,戴着一顶黑色斗笠,手里握着那根细长的竹竿。他抬了抬斗笠,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庞,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远远望着前方的一个巷口。 巷子里传来一阵低而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一队人从巷口里鱼贯而出,为首的正是穿着黑色轻袍的三公子。 小船上的人微微一笑,用空着的右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对面那队人已经走到近前,三公子摆了摆手:“不用暗语了,鹰犬们还在身后,走。” 小船上的人点了点头,侧过身去,三公子第一个踏上了小船,龙冲紧跟在他的身后也走进了船舱。 舒夜是最后一个踏上小船的人,他和那个撑船的人擦身而过,看见斗笠下淡蓝色的眸子一闪而逝。 羽族的人么?这个念头只在舒夜的脑海里转了转就消失了,因为他看见了三公子那张脸,在漆黑的船舱里,微弱的月光照在那张脸上,森冷得像一柄出鞘的刀。 撑船的人把细长的竹竿探到河里,乌艄小船缓缓地飘向河中央,竹竿起落,小船的速度越来越快,如飞一般投入庆丰河的下游。 一点火光在黑暗中亮起,三公子点亮了船舱里的一盏油灯,特制的灯芯把亮光降到最低,每个人脸上都只有一抹隐约的光。 三公子吹灭了手里的火折子,yīn郁地环视了一周:“好了,现在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出卖我?” 船舱里一片静默,没有人搭话。 “如果是我们出卖三公子的话,三公子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骆鸿业咧嘴一笑,没有血色的脸在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可怖。 “你们现在都已经是死人了。”三公子冷冷地说,“这次聚会的地点,只有我们组的人才知道,回到本堂后你们都将被隔离审问,不要妄想能够藏下去。” 龙冲咳嗽了一声:“三公子不用这么着急,说不定内鬼是那些刚才已经牺牲的兄弟们。”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xìng,”三公子淡淡地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回到本堂后,你们就没有机会了。” “现在这个时刻,我们还是先安全撤出包围再说吧。”舒夜摸了摸鼻翼,“一切回到本堂自有分晓。” 三公子缓缓环视了一圈,双瞳里看不出表情:“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出卖我,你们要付出的可不仅仅是生命而已。” 而我们能够得到的,也比生命多得多。骆鸿业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一抹冰凉滑到他的手里,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柄匕首。 乌艄的小船在这个时候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完全停了下来。三公子转过身,走出船舱。 “我们安全了。”三公子平静地说。 舒夜跟着众人走了出去,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庆丰河尽头的靖安坊。十步开外就是著名的靖安桥。再过两个转角,这条不大的河道就将扎入冰冷高耸的城墙下,从下水道口汇进环绕着天启的护城河里。 三公子对着撑船的人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 那个瘦长的艄公点了点头,细长的竹竿再次伸出,乌艄的小船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消失在远处的夜雾里。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龙冲轻声问。 “本堂的马车就要来了。”三公子笼着袖口,“这是最后一步。”也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远远的黑暗里,渐渐传来了马蹄声,不久后影影绰绰的一辆马车出现在长街的尽头,三公子瞅着那辆黑色厚绸的马车越来越近,身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他全部的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5 章 意力都集中在身边的几个人身上,如果内鬼在他们之间,刚才那番话肯定能促使他们猝然发难,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三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身边的几个人:舒夜冷静地抄着手,望着马车来的方向;龙冲的右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刀把上;骆鸿业咧着嘴,惨白的脸上挂着微笑。 然后他看着这三个手下同时拔出长刀,整齐的拔刀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刺耳,三公子眉毛一跳,脸上愀然变色。 [六] “我们中伏了。”舒夜冷冷地说。 三公子猛然抬头,赫然发现对面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上面走下来的人他很熟悉。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重甲身材魁梧的男人。一缕灰发飘在额前,两抹浓眉下双目冷硬如铁,黑色的大麾被夜风扬起,猎猎作响。 他的身后,马车上跟着走下了六个黑衣黑甲的缇卫。 “缇卫四卫杨拓石,捉拿逆党,掌铁者杀无赦。”杨拓石举起手里的玄铁重qiāng,声音低冷,大麾领口上那朵银色的篱天剑淡淡地反着银光。 想不到他连最后一步都算到了。三公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论是谁,这个叛徒都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 “七对五,你们占不到什么便宜。”龙冲嘿嘿一笑,缓缓拔出自己的长刀,他长刀横封,向前踏出一步,魁梧的身形在桥头显得分外高大,刀刃几乎贴着他的面颊。 “我知道阁下们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杨拓石用手里的长qiāng敲了敲马车的车轮,有节奏的响声在安静的长街里越传越远。 四周民宅的小巷里突然涌出了一群黑衣黑甲的缇卫,仿佛从夜里悄然现身的死神,森冷的长刀敲击着铁甲,远远地围在了桥的两端。 舒夜双刀出鞘,一侧身把三公子挡在身后。右手的长刀和左手的短刀静静地垂在两侧,刺杀或者对决时所必需的起手式已经不重要了,人数上悬殊的差异决定了这将是一次宛如战场般最原始的厮杀。 “三公子,你常说的一句话,这一次看来要实现了呢。”龙冲嘿嘿一笑,握刀的双手冷硬如铁。 “是那句吧,我想起来了。”三公子笑笑,“这句话想来还是我来说比较应景。” 骆鸿业惨白的脸上带着yīn恻恻的笑,右手从腰侧缓缓拔出一柄长刀,左手一转,锋锐的匕首转到了指尖:“真是,听得我耳朵都会生茧的一句话呢。” 三公子仰天大笑,双手分开,黑色的轻袍被晚风吹起。 他微微一顿,脸上敛起凝重的杀意:“要做我的手下,你们需要以一敌百!” “我们这里没有五百人,祝诸位顺利。”杨拓石淡淡一笑,右手的玄铁重qiāng缓慢而有力地挥下,qiāng尖遥遥地直指三公子的眉心。 “杀!” 潮水般的黑甲缇卫涌上桥面,和石桥上孤绝料峭的五个人影重重地撞击在一起。 人数太多了。龙冲觉得自己的双臂开始变得越来越沉,而不停涌上的黑色人潮却没有丝毫消减。若不是仗着桥面狭窄,能够近身的缇卫不是很多,现在自己早就已是一个死人了。 不过也快了,不知哪个人给他的左手留下了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创口,血还在流,他觉得自己的左手已经开始渐渐麻木。 龙冲再次格开迎面劈下的两柄长刀,冷不防一道灰影直点胸口,他来不及格挡,只好就地一滚,堪堪避过原本致命的一击。 “好身手。”说话的人微微赞许,一缕灰发飘在额前。杨拓石顺势回qiāng,本已刺出力竭的玄铁重qiāng竟然在空中一个上扬,重重向着地上的龙冲砸去。 避无可避的龙冲徒劳地双手举刀,在接触到杨拓石重qiāng的一刹那,他觉得胸口一滞,锋利的长刀在这一击下轻易地折断了,刀刃斜斜飞起,沉重的qiāng身在下一个瞬刹就会砸碎龙冲的胸腔。 一声沉闷有力的撞击声响起后,龙冲发现自己没有死。 三公子脸上带血,手里握着一把缇卫的制式长刀,现在隔在杨拓石的qiāng和龙冲之间。 “有意思。”杨拓石笑了笑,手上发力,三公子脸色有些苍白,握刀的双手却不动如铁铸。 “救部下的心,我很佩服。”杨拓石没有收qiāng,依旧和三公子手里的长刀死死纠缠在一起。三公子的身后,两个身形较为消瘦的缇卫挤进了缺口,两柄长刀向着他已经无法防御的后背砍下。 “你要佩服的话,就慢慢佩服个够吧。”三公子嘿嘿一笑,血迹混合着汗滴滑下脸颊,身后偷袭他的那两个缇卫仰天跪倒,舒夜从他们背脊拔出自己的长短刀,鲜血喷溅在他的白衣上。 “自己多小心一点,不然几条命都不够你花。”舒夜把那两人的尸首踢到一边,转身迎上身后锋锐的刀锋。 龙冲抬起右脚直踹杨拓石的小腹,杨拓石收qiāng摆尾,长qiāng打了个半圆,qiāng柄末端和龙冲有力的一脚撞击在一起,龙冲借着反冲之力向后一个翻身,敏捷地站起。 杨拓石皱了皱眉头,旋身再进,一柄重qiāng大开大合,生生把三公子和龙冲逼退了好几步,几乎和舒夜他们背脊相贴。 “你们撑不了多久了。”杨拓石缓缓地说,手里长qiāng回收,周围的缇卫高喊着冲了上去。 还能撑多久?骆鸿业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长刀,左手贴着来人的手臂递出,翻转而出的匕首透过头盔和铁甲的空隙,准确地chā进了对方的颈子里。 锋锐的匕首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拔了出来,骆鸿业右手的长刀反手跟上,月光在长刀上幽幽流转,后头跟进的另一个缇卫被割开了咽喉,但是他临死前的一刀还是擦过了骆鸿业的左襟,在他胸前留下一道可怖的伤口。 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脚下堆叠的尸体让骆鸿业可以回旋的地方越来越窄,源源不断的生力军涌上桥头,黑色的铁甲几乎占满了骆鸿业所有的视野,他双目圆睁,耳边却传来熟悉的惨叫。 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第一个人的倒下还是给这群孤命搏杀的人带来巨大的动摇,乱刀轻而易举地斩断了那具精壮的身躯,缇卫如疯狗一般将这个让他们折损了十数人的天罗撕得粉碎,鲜血飞溅在黑色的甲胄上。然后他们掉转头,张着嗜血的獠牙扑向桥头和他们一样满身带血的四个人。 骆鸿业不甘地挥舞着长刀,每一次金属的撞击都让他觉得自己的双臂愈加沉重,我不能死在这里! 然后他看见舒夜被一个缇卫压到了桥栏的一侧,那个缇卫的刀很沉,舒夜的双刀被死死地压在一边,而那个缇卫的身后,另一个缇卫已经跟了上去,手里的长刀寒光一闪,劈在舒夜的肩胛,灼热的血液飞溅开来,染红了舒夜的侧脸。 舒夜冷哼一声,双刀往边上一卸,双手同时撤刀,一边一个勒住了还在得意的两个缇卫。他们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错愕,舒夜双手发力,一阵令人发麻的骨骼碎裂声,两个缇卫手里一软,两把长刀掉在了地上。 砍中舒夜的那个缇卫却没有立刻断气,他不甘心地瞪圆双眼,口里低吼,全身往前重重压倒,舒夜只来得及短短地喊了一声,三个人就一起翻过靖安桥那低矮的石质桥栏,坠入了水流湍急的庆丰河里,最后留下的只有一阵不大的水花声。 还剩三人。骆鸿业心头苦笑了一下,身后突如其来的一柄长刀从他的腋下刺了出来,他感到那块钢铁穿过身体时候的彻骨寒冷。长刀没有停留多久就被它的主人迅速地拔了出来,骆鸿业觉得自己的力量开始从创口迅速地消失。 骆鸿业的身躯晃了一晃,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冰冷的桥面上。周围的缇卫们看出了他已经被重创,开始隐隐地围了上来,冷酷的长刀反shè着幽凉的光,黑衣黑甲的猎手们舔舐着带血的獠牙,要给这个将死的猎物最后一击。 还剩两人。骆鸿业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他咧咧嘴,用最后的力气一个翻身,翻过了桥栏,感觉自己迎面重重撞在水面上,然后整个人被冰冷河水吞没。 龙冲只来得及见骆鸿业坠桥前那一抹墨绿色的背影,桥上只剩下他和三公子两个人了,这一次,看来是逃不出去了。 不过杨拓石似乎下过留三公子一口气的命令,所以到现在为止,三公子黑色的身影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却还没有受到致命伤。而自己这边就没有那么乐观了,自己的身上已经有了十几个创口,有一些甚至深可见骨,然而自己手里挥出的刀依旧沉稳有力,不停有惨呼从面前这些包围着他的缇卫群里传来。不过龙冲明白自己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迟早最后的两人,也将倒在这群黑色鹰犬的刀下。 必须让三公子逃出去。龙冲圆睁双眼,大喝了一声,奋力向前挥刀。面前正和他对峙的缇卫是一个年轻人,黑色的铁盔下,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紧张和被满地鲜血带起的兴奋。龙冲的第一刀轻易地dàng开了这个年轻缇卫的长刀,接着的第二刀将轻易地向对方已经无法抵挡的胸前追近,轻易地了结他的xìng命。 “”的一声脆响,想象中切入对手血ròu之躯的一刀却砍在一柄坚硬的长刀上,龙冲手臂微麻,惯用的第二柄冷钢锻造的晋北长刀在今夜经受了过多次劈砍,终于在这强劲的一击中也折断了。 挡下龙冲救命一刀的是年轻缇卫身后一名稍微年长的缇卫,他一张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冰凉如水,他双手持刀缓缓护住自己的前胸,把那个年轻的缇卫挡在身后。 “缇卫四卫叶彬,请指教。”年长的缇卫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领口银色的篱天剑淡淡地反shè出微光。 龙冲嘿嘿一笑,丢掉手里的断刀,捡起了地上缇卫尸体上的制式长刀。他单手持刀,左手对着叶彬勾了勾手指:“天罗龙家,龙冲,指教了。” 叶彬对着龙冲手里的武器眯了眯眼,身体却一动不动。龙冲也没有动,两个人在桥上默默地对峙着,叶彬身后的缇卫被这个氛围震慑,也没有再上前。 最终打破沉默的并不是这一对对峙着的刺客和武士,三公子低声惨呼了一声,龙冲扭过头去,正看见杨拓石的玄铁长qiāng刺穿了三公子瘦弱的身躯。 龙冲怒吼了一声,在扑向三公子之前,被身后的冰冷的长刀贯穿了胸膛。 与此同时,天启西城的一个偏僻的小屋里,一个穿着黑袍的老者坐在一边,手里噼啪有声,捏碎的花生撒了一地。 屋子简陋的木门上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敲击声,黑袍的老者没有动作,他背后侍立的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却迅速踏步向前,一把拉开了木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人,脸上有着细碎的胡茬,脸色有一些发白,不过开口的时候声音依旧沉稳如常,根本看不出他其实已经在黑夜里急速奔跑了很久。 “龙老,三公子的组可能遇到了大麻烦。” “慢慢说,哪里得来的情报,准确么?”龙家的家主伸出左手,再次剥开一枚花生。 “是‘白虎’那里来的密报,情报的信息不多,只知道这次似乎是一次大规模的行动,为首的是杨拓石的第四卫所。而苏晋安的第七卫所也有所行动,不知道是不是也和三公子那边有关。” “他们怎么会知道三公子的位置?” “属下还不清楚,总之两个卫所的行动很迅速,看来是得到了准确的情报。” “这件事回头再仔细追查,”龙家家主皱了皱眉头,把手里的花生丢到一旁,“我和‘白貂’先赶去那里,你去通知天启城内现在短时间能发动的所有弟兄,让他们在第一时间行动起来,速度要快!行动代号‘三’,一定要把他们给接回来!” [七] 大胤赤乌三年,晋北擎梁山密林,龙冲七岁。 七岁的龙冲身形已经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般魁梧,然而由于天生愚钝,体术的修习一直跟不上其他龙家的孩子,反而成为其他同级孩子嘲笑欺负的对象。 “大个子,你怎么这么没有啊?”说话的孩子身形瘦小,却把龙冲的脸踩在脚下,还往龙冲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就是个傻子,白长这么大的块头,连我们都打不过。”身边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纷纷起哄,龙冲天生高大的身材一直让这群心高气盛的孩子们看不顺眼,而且有一个这么大的沙包可以用来练习师范教导的体术,真是再好不过了。 龙冲咬着牙,双手撑地,却被身边的孩子闪电般踢在关节上,他的双肘一麻,两条手臂完全无法使出力气。 “大个子,刺客可不是用力气决胜负的,你以为我们是街头打架的混混么?”踩在龙冲脸上的孩子鄙夷地瞟着脚下妄图挣扎的龙冲。 脖颈突然而至的冰冷让这个孩子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一柄冷冽的匕首悄无声息的贴在了孩子的稚嫩的脖子上,匕首的主人比四周的孩子还矮一个头,眼里却完全不带一点稚气。 “要不要我教教你,刺客靠什么来决胜负?”拿着匕首的孩子冷冷地说,手上微微发力,被他的匕首紧贴的白皙脖子沁出一丝血来。 那个原来还趾高气扬的孩子王现在几乎要尿出裤子,他发抖着跟着匕首退后了几步,龙冲终于能够坐起来,揉一揉酸麻的四肢。 “滚!”拿着匕首的孩子撤下了武器,冷冷地瞪了那群围在龙冲身边的孩子一眼。为首的孩子王心有不甘地按着受伤的脖颈,看了一眼对方手里锋锐的匕首,脸色铁青地跟着朋友跑开了。 “谢谢你。”龙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低头跟解围的小孩挤出这句话来。 “我们天罗,就算死也不能被敌人踩着脸啊。”拿着匕首的小孩撇了撇嘴,把匕首塞进小小的靴筒里。 被人欺负就算了,连帮忙的人也要对自己说教。龙冲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6 章 得心里一阵委屈,哇的一声竟然哭了出来。 看着比自己高好几个头的龙冲坐在面前大哭,那个小孩一时有一些手足无措,觉得自己似乎说得有些过了。他有些抱歉地走近一步,回忆着师范的动作,踮着脚拍了拍龙冲乱糟糟的脑袋:“好啦好啦,对不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们jiāo个朋友吧?这样以后保证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了。” 龙冲愣了愣,甚至忘记了继续用哭泣来表达自己的难过:“朋友?” “就是那种可以为了彼此两肋chā刀的人嘛!”小孩大人样地拍了拍胸脯,转念才觉得为这个刚见过一面的人chā上几刀有些不值得,于是又象征xìng地补充了一句:“反正也没人能chā中我,你自己也小心点就是了。” 龙冲咧嘴笑了笑,泪珠还噙在乌溜溜的眼睛里,他伸出自己满是泥土的大手:“我是龙冲,今年七岁。” 那个小孩伸出小小的手掌,和龙冲的大手握在一起:“哥哥们都叫我老三,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索xìng你就叫我龙三吧,今年四岁。” “哈哈,龙三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傻。”龙冲扑哧一下笑了,眼泪被这大动作弄出了眼眶,在脏兮兮的脸上划出几道小河。 “你以为龙冲有多响亮啊?”龙三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就给了这个不识相的大个子一个bào栗,结果弄得自己的右手疼得不行。 “不过刚才被你赶走的龙泽可不是安分的家伙,他肯定找帮手去了,你要小心。”龙冲抹了抹脸,正色道。 “怕什么,不是有你可以帮我两肋chā刀么!”龙三满不在乎地拍了拍龙冲宽厚的肩膀。 “喂,大个子,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永远藏在这个只有鸟拉屎的深山老林里呢?听说九州很大很大,连浩瀚海洋里都有人居住,他们哭起来眼泪都会变成价值千万的珍珠!彤云山的北边甚至还有一个指头就比你还高的夸父呢……真想去九州大地都看一看啊。”龙三躺在树梢上,嘴里叼着一片树叶。 “只要我们通过了试炼,就可以出去执行任务了吧。”龙冲背靠着大树,眯着眼睛瞅着从树叶间隙透过的阳光。 “该死的任务,我可不喜欢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着。”龙三叹了一口气,“你想想啊,你走了几个月,还差几步就能走到海边,看一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了,结果被一个任务召了回去,该有多郁闷啊。” 龙冲挠了挠头:“但是我们是天罗啊,天罗总要做天罗该做的事情的。” “切,谁说天罗就应该是这样的嘛,为什么天罗不能是我希望的那样的呢?事总是人做的,你看着吧,我总有一天要把天罗变成我想的那样。”龙三信心满满地说。 “好呀,到时候我一定会帮你的。”龙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笨蛋能帮我做什么?”龙三撇了撇嘴,却发现远方多出来的一群人影。龙三一个翻身跳下,不偏不倚地骑在龙冲的背上,一口吐出嘴里的树叶:“大个子,龙泽那群人又来了,这次好像每个人都揣着两把以上的长刀哟,赶紧跑!” 龙冲吓得腾的一下站起来,伸手按着龙三瘦小的身子,迈开大步以与身形不称的敏捷在树林里飞跑。 “哈哈,快点,再快点,我都看见那些家伙的鼻毛了!”龙三骑在龙冲背上放声大笑,树林里飞鸟被惊起,哗啦啦飞走一片。 快点,再快一点。龙冲在黑夜里喘着粗气,四肢百骸似乎都已经裂开了,胸口的伤口已经痛得麻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力气挣脱穿透胸口的那柄长刀,他一把从杨拓石的qiāng上抢下了几近昏迷的三公子,然后纵身跳入冰冷的庆丰河里。 背着三公子在河里喝了几口水以后,龙冲有些虚浮的双脚终于踩到了河岸,然后开始头也不回地在天启的黑夜里狂奔。 不知道被那些缇卫追了多久,龙冲只知道他需要再跑快一点,每一个转角都是机会,他努力回忆起天启的所有小巷和暗道,不停地狂奔。 三公子在龙冲的背上几乎没有了意识,只有依稀可辨的一些下意识的句子,弱不可闻:“快逃……快逃啊龙冲……” 龙冲眼睛阵阵发黑,喉头泛起甜意。他啐出一口鲜血,脚下不停。不够,还不够,还要再快一点。龙冲觉得自己的双眼渐渐模糊,身后的追击声似乎也渐渐小了下去。 然后他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整个人终于脱力地倒在路边。 被撞的那个人反而一动不动,伸手一把抓住了龙冲身后的三公子。 龙冲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然而他还是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拽住了三公子的手臂。不行,我一定不会让你死。龙冲的双眼已经失去了视力,手指却仿佛钢钳一般,纹丝不动。 “白貂。”拉走三公子的人在龙冲耳边冷冷道,三个手指依次滑过龙冲的左眼。 本堂的人。龙冲在无尽的黑暗里松开了最后的牵挂,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白貂背起三公子,听着越来越近的喧闹声,冷静地把食指按在龙冲的脖颈上。几个瞬刹后,仿佛确定了什么事情,他干净利落地一刀砍下了龙冲的头颅,提着它和背上的三公子一起消失在天启的夜雾里。 半个对时以后,崇业坊,庆丰河边。 静静流淌的河水里突然出现了几圈涟漪。 一个人从河里突然冒了出来,淌着水走上河滩。他挣扎着走了几步,然后仰面躺倒在布满卵石的河滩上。 浸透全身的河水让他全身发冷,他颤抖的手指摸上刀鞘翻身坐起,想抽出自己的佩刀,却发现湿冷的刀鞘里空无一物。 河水里慢慢站起另一个人,身形疲惫但是腰依旧挺直如qiāng,腰侧一对无刀的黑鞘轻轻撞击着大腿。 “是我。”舒夜对着地上那个脸色惨白的人苦笑了一下,然后一屁股坐在他的身边。 “真是全军覆没。”骆鸿业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再次躺倒在河滩上。 舒夜的长发被水浸湿了,贴在后背上让他觉得有些冰冷,他摇了摇头说:“这次把三公子落下,本堂那边是没法jiāo代了。” “当时的情景,根本没有可能突围,我们俩这次也只是侥幸逃脱,老爷子想来也会理解的。”骆鸿业咳嗽了一下,按着腋下的伤口,那里被河水浸泡了太久,已经接近麻木。 “这一次缇卫的行动这么精确,肯定是组里有人出卖了我们。”舒夜突然开口,声音低冷,“如果这个判徒还活着,不是你就是我了。” 骆鸿业咧了咧嘴,惨白脸上满是苦笑之色:“那我是真的很佩服你了,你一个人就成功做到了缇卫们朝思暮想的事情消灭魇组。” “不敢不敢,我也很佩服骆兄呢,隐藏得这么好,连三公子都没有发现。”舒夜虚弱地拱了拱手,淡金色的双眸盯着对方漆黑的双眼。 “反正现在三公子已经死了,我们再争执也没有用了。”骆鸿业仿佛若无其事地摊了摊手,“就算三公子发现了什么,也被他带到坟墓里去了。” “以他那个臭脾气,估计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对我们破口大骂吧。”舒夜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调侃了一句,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对视了一眼,躺在河滩上大笑起来。 “你们两个。”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舒夜翻身站起,发现原本只有他们两人的河滩上平白无故的多了两个人。 两个人都戴着相同的黑色斗笠,穿着相同的黑色蓑衣,但是一个又矮又胖,一个却高瘦得像一竿竹子。 “三公子被安全带回本堂了,他急召你们两人回去。”那个胖子翕动着肥厚的嘴唇,声音却是从高瘦的那个人那里传来。 舒夜看了骆鸿业一眼,对方的眼里闪过一抹惊慌。 “走吧,天快要亮了。”胖子再次开口。 [八] 黑袍的老人推开一间木屋的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满是浓烈的草yào味道。屋子里除了一张不大的床外几乎空无一物,床上躺了一个人,被绷带缠满了全身,只露出了一只眼睛,绷带上四处是斑驳的yào痕和暗褐色的血迹。 似乎听到了屋里的响动,床上躺着的人睁开了眼,黑褐色的眸子明亮而锋锐。他努力起身想要行礼,老人伸出右手制止住他的动作:“不必多礼,你好好躺下就是。” “不好意思,竟然惊动了老爷子。”床上的人眼睛看着屋顶,语气里有一丝落寞。 “你不要自责,这一次你们面对的是缇卫第四卫所的四百人。在正面被围的情况下,你还能逃出来,已经是难得的功绩了。”老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在意。 “这可是用部下的鲜血铺就出来的路,最后如丧家之犬般在黑夜里仓皇而逃,还有什么脸说这功绩二字。”三公子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他被龙冲背负着在天启的黑夜里奔跑,身后不远处就是那些紧追猎物的黑色犬牙。他整个人因为失血渐渐散失了意识,只记得自己在龙冲的背上不停地逃跑,逃跑,直到世界的终结。 “龙冲他……还活着么?”三公子缓缓睁眼,淡淡的哀伤少见地浮现在眼里。 “他本来早就应该死了,竟然还背着你跑了整整两个坊。”老人微微叹了口气,“龙老说‘白貂’找到你们的时候,他还有最后一口气,直到‘白貂’说出了山堂的暗语,他才把你jiāo了出来。他不愧是我们最好的刀,也是你最好的下属。” “是么……”三公子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失去了我唯一的朋友。” “我们失去的已经太多,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而你要做的,只是去取得胜利。” “胜利?”三公子自嘲地嗤了一声,“获胜后我们是否依旧再退回到yīn影里?那这样的胜利,真的有什么意义么?” “我们本来就属于黑暗,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只会让整个山堂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老人声音有一些低沉,背脊也难得的佝偻了一些,“事到如今,你还要坚持你的理念么?” “老爷子,我是你选中的,你不会不清楚我的脾气,”三公子低声笑了一下,身上的伤痛让他咧了咧嘴,“我决定的事情,从来就不会更改。” “好吧,我知道多说无用,你好好休息吧,”老人缓缓说道,“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老爷子,还有一件事,”三公子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我的组里有人出卖了我,虽然是一场全灭的结局,但是死去的几个人希望您能彻查一下,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有些事情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老人转过身,笑容有一些扭曲,“你们组还有幸存的人,有两个。” “谁?”三公子霍然瞪大了眼睛。 “‘寸牙’和‘玄鞘’。”老人竖起两根干瘦的手指。 “很好,那么你打算怎么做?”三公子紧盯着老人浑浊的眼睛。 “这些不是现在的重点,你现在身负重伤,你的组也几乎损失殆尽,如果你还要坚持你的计划,我只好对你使用家规了。”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睛突地精芒毕露,厚重的杀气浮上那张干枯的脸。 “不求变革,山堂迟早毁在你们这些老头子的手里。”三公子狠狠地咬了咬牙,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我放手让你放肆了这么久,并不是要让你毁掉山堂的根本,你太让我失望了。”老人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老爷子,你也让我失望了。”身后传来三公子yīn冷的低语,仿佛一条潮湿的dú蛇黏在老人的背脊。 老人没有停步,几步走出了木屋,合上了木门。 再见了,我的孩子。老人低低叹了一声,缓步离去了。 [九] 三日后,南淮百里家,一间不大的屋子里。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不大的方桌,边上有两张古旧的太师椅。 一个穿着黑袍的老人端坐在其中一把太师椅上,幽幽抿了一口茶。 老人的对面跪着两个年轻人,一个脸色惨白,另一个一袭白衣。舒夜和骆鸿业已经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刻钟,老人却一直没有开口,只是到现在才喝了一口茶。整间屋子的气氛过于压抑厚重,舒夜已经觉得自己的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敢抬眼,只是默默盯着面前龟裂的石板。 仿佛过去了一个对时那么久,老人轻轻咳嗽了一声,终于开口,声音低冷:“我找你们来,想来你们也知道原因了。” 屋子里短暂的沉默了一下,没有人接腔。 “你们组可以说是本堂最强的精锐,这一次一个照面就几乎全军尽没,损失不可谓不大。”老人缓了缓,“但是这一次缇卫的行动这么准确而致命,一定是收到了完整精确的情报。” “老爷子的意思就是,我们组里有内鬼么?”骆鸿业冷笑了一下。 “是的。”老人似乎没有因为骆鸿业的chā嘴有所不悦,“三公子也告诉我,这一次的行动肯定是组里面有辰月的内应。” “合理的推断。”舒夜微微一笑,“只是不知道三公子有没有线索,或者说,需要我们提供什么?” “你们组的那些人我都会彻查,包括你们。”老人说起来仿佛轻描淡写,“但是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么事?”骆鸿业微微抬头,眯着眼盯着对面那个波澜不惊的老人。 “昨天刚收到本堂的消息,三公子伤势过重,死了。”老人表情不变,晶亮的双眼转向下首的两个人,“也就是说,第四十七代魇已经死了,你们是魇组最后的两个人。” 这句话犹如重锤,舒夜和骆鸿业脸上都露出无法掩饰的惊诧。两人都本已做好和那个冷厉的上司对质的局面,没想到三公子竟然已经死了。 “‘寸牙’你先留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7 章 ,‘玄鞘’你先出去吧。在堂外偏厅待命,我一会还要找你。”老人挥了挥手。 舒夜喏了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的泥尘,转身走了出去。 木门在骆鸿业的身后缓缓关上,门口撒进的阳光只持续了一瞬就又被关在外面,屋内回到那片压抑的昏暗之中。 “鸿业,你有什么看法?”老人再开口的时候,声调却已经和刚才判若两人,柔和得仿佛一个慈父。 “你难道在怀疑我么?”骆鸿业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 “三儿已经死了,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老人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丝悲伤划过。 “弟弟死了我也很难过,但是这不代表我会同情你。”骆鸿业注视着老人,惨白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你还在怨恨我么?”老人苦笑了一下,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仿佛又加深了一些。 “你让弟弟成为第四十七代魇,我没有异议,他确实是天罗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如果不是他让自己藏进黑暗里,我们天罗里完全可以再出一个春山君。”骆鸿业耸了耸肩,“但是我不会原谅你这二十几年来对我们兄弟俩的疏远,不要再以父亲的身份自居了。从我们出生开始,我们就不是你的孩子。” “我们天罗的杀手,是不会存在亲情这种东西,整个山堂的刺客都是我的孩子,我不会给你们任何特殊的照顾。”老人缓缓道。 “不,你特殊了,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弟弟,你始终对待我们和别人不同。我们要做别人能做到的两倍的事,而获得的褒奖却连别人的一半都达不到。”骆鸿业重重砸了一下木桌,桌上的茶碗被这一击弄得跳了起来,发出一阵脆响,“你知道为什么我最终甘心投身于魇组,跟着弟弟一起藏匿起来么?” “为什么?” “这样,我们才能得到所有人的承认,而不是你那些苛求的认可。我们要凭着自己的实力,让整个山堂知道,我们有多么强大。” “你和三儿一样,都太渴求名望了,这是你们最大的缺陷。”老人摇了摇头,“天罗最好的杀手需要拥有很多能力,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出名。” “那是你们的规矩,不是我们的。”骆鸿业冷冷地说。 “我知道你和三儿都是这样想的,你们都想改变天罗。这些事是急不来的,百年的根基,你们难道想说动摇就动摇么?” “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的。” 老人叹了口气,知道在这件事情上,骆鸿业和他的弟弟一样固执。他决定暂时不深谈这个话题,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的面前。 “你觉得‘玄鞘’有没有可能是内鬼?” “有可能。任何人都有可能,包括我。”骆鸿业盯着老人的眼睛,“不要绕弯子了,我知道你也会怀疑我的,可惜现在魇组只剩下我们两人,你要靠谁来除掉这个还不明朗的钉子呢?” “不,现在我对你们两人都必须保持信任,因为有一件大事需要你们去完成。”老人摆了摆手,“你去叫‘玄鞘’进来吧,这件事我要对你们一起说。” 骆鸿业没有抱拳,直接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停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头:“你是老了,以前的你,从来不会以父亲自居。” 阳光照在这个年轻男人的身上,在老人的眼前勾勒出一个刺目的背影。 “他们走了。”说话的女人穿着红色长袍,双臂从老人的身后伸出,轻搭在他的肩膀。紫红色的头发垂下,姣好的脸庞上带着妩媚的笑。 “这一次真是损失惨重。”老人咳嗽了一下,沙哑的声音透着凉意,“你把‘素衣’叫来,我有事情要你们去做。” “老李终于可以笑了。”红衣的女人吐了吐舌头,转身离去。 不过一刻后,两个美丽的女人都跪在了老人的面前。老人轻轻揉捏着自己枯瘦的指节,缓缓开口:“这一次魇组的损失惨重,但是时间紧迫,‘天火’行动已经箭在弦上。没有时间彻查,我需要这两个幸存的候选者。” 老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两个人都有出卖三公子的嫌疑,我需要你们分别和他们分组,做他们的守望人。同时代替我,对他们的行动进行监视。” “苏宜姬。”老人望着红衣的女人,后者抬起头,酒红色的眼睛看着这个威严的老人。她明白首座这个时候喊她的本名,说明了这件事的重要xìng。 “你负责和‘寸牙’联络,听我的命令行事。”老人递给苏宜姬一封盖着封泥的信笺,“这封信你带给天启的龙老,他会协助你们行事。” “明白。”苏宜姬将柔若无骨的右手搭在左肩,微微一拜,接过了那封信,放入怀里。 “而你。”老人转过头,看了看安静地跪在另一边穿着白衣的女人,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这是你梦寐以求的机会,你负责和‘玄鞘’一组。” 穿着白衣的女人猛地抬起头,原本冷漠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惊诧。 “是的,你将和舒夜一组,负责监视他在天启的所有行动。”老人慢慢地说,语句里带着些许期待,“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你姐姐的事情么,安然?” 被唤作安然的白衣女人点头,右手放在左肩:“谢首座。”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一些疲惫,他对两个下属挥了挥手:“去吧,天启在等着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十] 雷枯火接到密报的时候,正坐在太卜监的暗室里冥想。 很少人敢于打扰这个接近枯萎的老人的冥想,虽然雷枯火没有达到完全的枯萎,但是他仍旧是辰月乃至整个九州里最强大的秘术士之一。 雷枯火斜着头,缓缓张开眼睛,幽暗的屋子里只有角落里一支特制烛火的一点微光,如豆的光让雷枯火枯萎的脸几乎整个掩藏在黑暗之中,微微张开的双瞳是淡淡的暗红色,仿佛一个嗜血的骷髅。 敲门的是雷枯火四个从者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现在正跪在门边。穿着一袭黑衣黑甲,身为魅族的陆攸,虽然只是三十多岁的样貌,但是跟随雷枯火已经有五十多年了。 “什么事?”雷枯火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金属在摩擦,还隐隐有一些嘶嘶的尾音。 “根据确切的消息,我们的几个卫长里,似乎出现了通敌的判徒。”陆攸抱了抱拳。 “哦?这可是很严重的指控。”雷枯火的眼睛睁大了一些,“情报的来源可靠么?” “是很早前混进去的眼线,这次的情报来源应该比较可靠,因为在传出这条信息之前,我们的这个眼线就已经死了。” “恩,你们用了‘回溯’么?”雷枯火赞许地点了点头,“具体的发现是什么?” “我们在第一时间得到了他的尸首,那时候他刚断气不过两刻钟。然后调用了我们第二卫所擅长此术的几个密罗术士彻夜‘回溯’,只发现了这一点情报。他似乎是在一次行动中偷听到了半句本不该听到的话,所以他死了。” “什么话?” “‘缇卫的最高层里有人能给我们提供帮助……’,说这句话的是年轻人,但是我们的人还没有看见他的样子,就被身后的人杀死了。” “很好,这件事我会考虑的。”雷枯火站起身来,他本不是很高,整个人身形也很枯瘦,站起来时却有一股莫名的威压。 “兹事体大,要不要通知一下大教宗?”陆攸抬起头递给雷枯火一个询问的眼神。 “不必了。”雷枯火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把兜帽戴上,可怖的脸隐藏在兜帽深处,“这种小事,jiāo给二卫直接处理就行了。” 缇卫的第二卫所卫长、辰月“阳”教长大步走出了暗室,身后那一点如豆的微光随之啪的一声轻响,就这样熄灭了,整间屋子回到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铁甲相撞声,那是陆攸直起身来,在努力跟上自己老师的步伐。 三日后,天启怀德坊。 怀德坊最出名的就是女人,而女人最多的地方就是东四十条里的柳风斋。偌大的酒楼院落里,一片莺歌燕舞之声。然而后院深处一间毫不起眼的屋子里,却一个女人都没有。 苏晋安坐在圆桌的一端,微笑着举了举杯:“柳风斋除了女人好以外,酒也是上品,你不来一杯么?” 桌子另一端坐着一个黑衣人,他脸上也是黑巾覆面,连手掌上也缠着密密的黑褐色布条,整个人只露出一双年轻锐利的眼睛。 黑衣人嘿嘿一笑,声音是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苏卫长真是好兴致,我可不敢喝苏卫长的酒,不然怎么送命的都不知道。” “呵呵,我看起来像那么yīndú的人么?”苏晋安笑了笑,抿了口酒。 “我这几十年阅人无数,像苏卫长这个年纪我却完全没法看透的人,你还是第一个。”黑衣人yīn郁地说,“苏卫长这次找我,可不是仅仅为了喝酒谈天这么简单吧?” “喝酒怎么能说是小事呢,没有酒的话人生岂不是会很寂寞。”苏晋安缓缓说话,一仰脖喝完了杯中的残酒。 他从腰际掏出那柄从不离身的细木烟杆,慢悠悠地点上了火,半晌,吐出了一口烟气。 “上个月那件事,是怎么回事?”苏晋安微微眯眼,盯着在眼前渐渐消散的白烟。 “我没有想到魇竟然临时改变了聚会地点,不过结果一样,他遇见了杨拓石的第四卫所,死了。”黑衣人淡淡地说。 “哦?想不到传言竟然是真的。魇真的死了么?”苏晋安挑了挑眉。 “是的,死得很彻底。” “那么恭喜你,下一任魇就是你了吧?”苏晋安笑着说。 “没有那么简单。”黑衣人的眼睛里看不出表情,“杨拓石的人下手不干净,我们组里还活下了一个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 “我和你合作,帮我除掉他。”黑衣人盯着苏晋安的眼睛。 苏晋安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又吸了一口烟。 “诸侯国的联军已经逼近了天启,虽然各自心怀鬼胎,却是你们辰月面对的最大危机。”黑衣人顿了一下,“苏卫长再不给自己找一条退路,恐怕就来不及了。” 苏晋安慢慢的吐出了这口烟,脸色如常:“和你们天罗合作,我这条退路看起来充满了陷阱啊。” “是和我合作,不是和天罗合作。”黑衣人加重了语气,“我给过你很多情报,如果我当上了魇,我还能够给你更多。” “说得好,成jiāo。”苏晋安伸出右手。 “成jiāo。”黑衣人伸出黑布缠绕的右手,和苏晋安的右手重重拍击了一下。然后他站起身,推开了木窗。 “你为什么要出卖自己人?”苏晋安在黑衣人的身后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要在这个乱世爬到最顶端。我们连自己都出卖了,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黑衣人冷漠地回答,纵身跳入窗外的黑暗中。 木窗失去依托后来回摆动了一阵,没有了声音。 苏晋安又给自己的青瓷杯里倒了一杯酒,却一直没有喝。 [十一] “这一次你们的任务内容是绝对机密,天启城里有你们各自的接头人,‘玄鞘’和‘寸牙’,你们两人分开行动,和各自的接头人直接联系。”这是舒夜从老爷子那里听到的全部。 接头人的信息已经被舒夜背得滚瓜烂熟,因为本来就没有几个字。 “‘素衣’,六月二十三,正午,风仪楼。” 然而舒夜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北辰’过后,自己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魇的监视之下,他还没有完全自由。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魇组只剩下两个人,再也不会有一双时刻盯着我的眼睛。舒夜笑了笑,他需要找一个地方消磨入夜前几个对时的时光。 等到他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的所在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装饰繁复奢华的酒楼上,一面黑木雕成的盘云木牌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散香楼。 三年了。舒夜在门口怔了一会,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三年前的那一天,凄厉的响箭划破了天启静谧的天空,在散香楼的上空划过一道碧绿的莹光,同一时刻,安乐的鲜血飞溅在湿冷的地面上。 舒夜回过神来,转身yù走,却感到有冰冷的水滴打在自己的脸上,他抬起头,原本无云的天空竟然莫名地开始落下雨点。 雨越来越大,直到变成瓢泼的暴雨,舒夜静静站在长街口,任凭雨水将自己打得湿透。他黑色的长发紧贴在背脊上,让他觉得沉重冰凉。 “客官,进来避一避雨吧。”散香楼的一个小二看着这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店口,好心招呼道。 舒夜微微抬了抬头,眼神冰冷得几乎像一个死人,然而在小二被吓走之前,他突然展颜一笑:“给我烧一壶上好的清酒,我想和我一个朋友喝一杯。” 这个倒霉的小二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就走,他被这个古怪的年轻人吓得不轻,一路上一边不住地在心中埋怨自己又多管闲事嫌命长,一边高喊着舒夜点的酒一溜小跑的进了门帘后的厨房。 舒夜走到了二楼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大雨连成了线从屋檐淌下,宛如一片水幕。 是你么?舒夜仿佛在雨幕里看见了一双总是带笑的大眼睛,扑闪了几下又消失了,只有无尽的大雨和看不见尽头的天启皇城。 小二的酒上得很快,还好心地端来了几碟小菜和花生米,舒夜感激地笑了笑,打赏了小二几枚铜锱,然后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 三年前的她也是在这里喝酒的吧。舒夜轻啜瓷杯,很多个夜晚里他从噩梦中惊醒,看见最多的就是浑身是血的安乐。那个总是带笑的女孩依旧在鲜血淋漓的情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8 章 下对着他浅笑,舒夜在梦中无数次伸长手臂,她却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渐行渐远。 舒夜猛灌了一口酒,酒杯在放下的时候重重的砸在了木桌上。我没有做错,我必须活下去。舒夜觉得自己几乎想要吼出这句话,然而他终究没有这么做,只是继续倒满了酒,仰脖喝了下去。 舒夜坚信自己当初的每一步都没有走错,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每个晚上撕心裂肺的梦魇,他甚至有些怀念起辰月给予他的噩梦,那样的梦魇后只有痛苦和仇恨,现在的梦,每一次醒来却是失落和撕心裂肺般的伤痛。 仿佛要停止自己再去回忆起安乐,舒夜喝得越来越快,只是淡淡的清酒,他却觉得自己很快就醉了。 他最后记得的事,是窗外哗哗的雨声,仿佛下了很久很久,从过去一直到现在。 与此同时,天启城西,龙老所在的大宅里。 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的长衫,站在门边看着大雨,一头紫红色的长发垂到腰际。 “‘赤服’,是上峰让你来天启的么?”龙老从内堂缓缓走出,声音低沉。 被称作赤服的女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成熟美艳的脸庞,她轻轻地笑了一笑,走到龙老的身边,走动让她高高开衩的长衫摆动,雪白颀长的大腿若隐若现,当真烟视媚行。 “龙老您叫我宜姬就行了。”她整个人夸张的往龙老身上靠去,却被对方身后窜出的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伸手拦住。 “请自重。”年轻人冷冷地说,手臂刚硬如铁。 龙老脸上没有表情:“苏宜姬,我知道你是上峰直属的人,不过你也注意下自己的身份,‘白貂’可没有我那么好说话。” 苏宜姬满不在乎地撅了撅嘴,转身走到屋内的一张红木长椅上,整个人像猫一样蜷了进去:“龙老您老是这个冷冰冰的样子的话,会得不到属下的爱戴的哟。” 原本绷着脸的龙老被这句话逗得笑了笑:“要是我的属下都像你这样来爱戴我,我这一把年纪的,可吃不消。” 苏宜姬扑哧一笑,从怀里拿出了一封带封泥的信笺。 那个年轻人上前一步接过了信,转身jiāo给了龙老。龙老瞅见封泥上的火印符号,皱了皱眉,撕开了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纸。 龙老的眉头随着阅读越皱越深,最后叹了一口气,对着高个子的年轻人挥了挥手:“‘白貂’,你出去一下。” 被称作白貂的年轻人躬了躬身,毫不拖沓地走出了屋子,离开时仔细地带上了屋门。 龙老看着自己的得力下属走出了屋子,转头对着苏宜姬说:“上峰已经决定了‘天火’行动的时间了么?” “还没有,因为天驱那帮不成器的家伙还没有给我们具体的情报。不过应该就在这几个月了,诸侯的联军已经到了,万事俱备。我们只需要除掉最后的障碍,这场漫长的战争就要结束了。”苏宜姬轻声道。 “这一次除了你,连‘素衣’也来了么?是因为魇组的变故么?” “是的,上一任的魇已经死了,而新一任的魇还没有遴选出来。这是从几百年前第一任魇开始,第一次出现了空缺的情况。这一次的对手可真是让我们吃够了苦头,魇组竟然几乎全灭,这可是本堂迄今为止最惨重的一次损失。” “我早就和上峰说过,三公子他太自负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龙老叹了一口气,转而眉间一挑,“不过当时白貂把三公子救回本堂的时候,他还有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是首座的意思。”苏宜姬冷冷地说,脸上的慵懒的笑意一扫而空。 趁机翦除么?龙老眯了眯眼,还是和当年一般狠辣呀。 “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这一次的行动关系到我们最后一击的成败,我需要你们的人全力配合。而且最重要的是,整个行动的全部步骤一定要严格保密。”苏宜姬再次开口。 “这个我明白的,首座信里的意思,这次的行动也是魇的继任者的试炼了?” “是的,不过没有这么简单。这次魇组几近覆灭,缇卫的情报准确得有些过分。三公子虽然自负,但是绝不是会大意的人。” “我也很奇怪这一点。要不是白虎给我捎来了口信,我甚至不能把三公子接回本堂。这件事情其实只有一个解释”龙老冷漠地说。 “龙老你说得不错,魇组里一定有内贼。”苏宜姬接口道。 “不过不知道这个内贼是死是活。” “死也罢,活也罢,现在还能产生威胁的其实也只有两个人。” “‘寸牙’和‘玄鞘’?” “是的,他们是最后的候选人,也有着内贼的嫌疑。魇组里出现了内贼,可真是有些嘲讽。”苏宜姬耸了耸肩。 龙老咳嗽了一下:“那么说,这一次首座派你和‘素衣’前来,并不只是协助那么简单了?” “我们的目标很简单,盯紧这两个家伙,如果他们是幸存的内贼,那么就地格杀。” “首座也真是敢赌,万一这一次失手走漏了消息,我们可就万劫不复了。”龙老yīn沉地说。 “龙老,你可不要小看了我们。而且在没有找到内贼之前,最关键的一步行动并不会开始,我们不会冒这个险。”苏宜姬盯着龙老的眼睛。 “那我就放心了。”龙老微微一笑,“那么你要我帮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帮我盯着‘寸牙’。”苏宜姬冷冷地说。 “你已经排除了‘玄鞘’的嫌疑了么?” “‘玄鞘’被‘素衣’要求单独处理了,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那家伙可比我可怕多了。”苏宜姬笑了笑,眼里却闪过一丝畏惧。 [十二] 舒夜是被小二推醒,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他几乎条件反shè地要拔出自己的双刀。 边上好心的小二被客人凶悍的表情吓了一跳,声音也有些打颤:“客官,已经入夜了,要不要添些酒菜?” 舒夜抱歉似地笑了一笑:“多谢了,给我上一碟酱肘子,再给我来几壶酒吧。” 小二忙不迭地转身离开了,舒夜看了看窗外的黑夜,雨竟然下了整整三个对时,现在已是漆黑一片的晚上,雨势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 没想到我竟然能这样睡着。舒夜有些自嘲的感叹了一下,多年的黑暗生涯,从来不敢放心酣睡的他,竟然会在大庭广众的酒楼里醉了那么久。舒夜看了看杯里冰凉的残酒,缓缓伸出右臂,将它从窗外合着雨水洒下。 舒夜落寞的眼神被隔壁酒桌的喧闹声打乱,他扭过头,看见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大汉满脸酒色在滔滔不绝。刀疤大汉的身边坐着四个穿着贵族服饰的年轻人,一脸崇拜之色。 “老子和你们说,那些该死的天罗在我们缇卫面前根本讨不到什么便宜。”刀疤大汉大声地拍着胸脯,“他们只能藏在黑夜里缩头缩脑,遇见我们的时候就是丧家之犬。” 原来是换岗休息的缇卫么?舒夜心里冷笑了一下,继续倒了一杯酒望着窗外,耳朵却悄悄注意着那个缇卫的话语。 “刘廷尉果然好胆色,但不是传闻天罗那些顶尖的杀手杀人如鬼魅,都拥有奇怪的秘术,能杀人于无形之中么?”一个年轻的贵族少年说。 脸上的刀疤亮了一亮,刘廷尉一掌拍在桌子上:“放屁!都是天罗故意制造的谣言!你们竟然会相信这些!那些刺客也是人,喏,就是这里,几年前我们七卫所还在这里包抄了一个天罗的顶尖刺客呢,乖乖的虽然杀了我们不少人,但是最后还不是被我们shè了一个万箭穿心!” “缇卫果然都是一群好汉,我们的引荐就靠刘大哥了!”另一个年轻人激动地站起身来,对着刘廷尉敬酒。 刘廷尉哈哈一声,一口饮下杯中酒,却没有感到身后有一个人弥漫出yīn冷的杀气。 转眼间就喝了半个对时,刘五常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了。 宵禁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得赶紧回到卫所报道,这次一身酒气地回去,不知道会不会被该死的雷副卫长撞见。 娘的这个雷家的年轻人不知道靠了什么关系,竟然一路高升,进队几个月就升到了副卫长的位置。自己和几个跟着苏大人几年的廷尉,在原子澈那个家伙殉职后争得头破血流,结果没想到被这个晋北来的野小子后来居上。每次想到这一点,刘五常心里就愤愤不平,他实在厌恶那个年轻人冷厉的眼神。 对着前辈,不是应该像现在这些后辈一样,好好的奉承一番么?!刘五常又灌了一口酒,大声喊道:“结账!大爷该回去保护你们这些蚁民了!” 小二心里厌烦这个酒品差得一塌糊涂的老客人,脸上却不敢表达出来,满脸赔笑地接过对方手里的铜锱,然后目送一群年轻人簇拥着这个醉醺醺的大汉出去了。 “小二,结账。”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声音,小二转过头,发现原来是自己中午招揽进来的白衣的客人。 “多余的就是你的了,不用找。”对方笑了笑,递给了小二几枚还附着淡淡体温的银毫。 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少爷啊!小二觉得自己几乎要激动得落下泪来,举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抬起头却发现那个白衣的客人已经不见了。 大雨,黑夜。 刘五常大大咧咧地骂了一句,对身边打伞的年轻人脑门拍了一巴掌:“注意着点!老子肩膀都淋湿了!” 打伞的年轻人赔笑地捂着头,手里的油纸伞更加倾斜了过去,自己整个人却几乎被淋了个全湿。 刘五常满意地笑了笑,转过头却发现前面几乎一片漆黑的长街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黑色的长发垂了下来,让人看不清脸,腰畔两柄黑鞘的刀透着一股萧杀之气。 “大胆的家伙,竟敢违反缇卫的‘禁铁令’!你可知罪!”刘五常虽然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但是酒气上涌,一把就拔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缇卫长刀。他要让身边这些年轻人看一看,什么叫做缇卫。 然而预料中身边会响起的附和声竟然消失了,刘五常这才从朦胧的酒意里发现自己早已整个人淋在雨中。他转过头,看见原来帮自己打伞的年轻人已经躺在地上,手里的油纸伞早就和离开身体的头颅滚在一边。剩下的跟随者也都倒在雨夜湿冷的地面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刘五常觉得自己脖子几乎僵硬了,身上的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他费力地扭过头,看着对面的打伞的白衣人,觉得自己的双腿竟然开始不争气地抖了起来。 “你……你是谁……胆……胆敢袭击缇卫……”刘五常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多年的厮杀让他明白,他面对的是什么角色。他只是不敢相信。 撑伞的白衣人缓缓踏出一步,右手轻轻覆上长刀刀柄,然后冷冷地说:“丧家之犬而已。” [十三] 只一招,战斗就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虐杀。 可怜的刘廷尉在死去之前,被一点一点砍去了四肢,终于说出了第七卫所今夜的巡逻暗语和路线,然后得到了他哀求的痛快死亡。 舒夜冷静地在刘五常湿透的长衫上擦去长刀上的血迹,长街的尽头却远远飘来一个人影,舒夜心里一惊,握紧手里冰凉的刀柄,直到看清来者的面孔的时候,他几乎从不离手的长刀却跌在地上。 安乐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袍远远地站在雨雾里,原本白皙带笑的脸上只有冰冷的表情。长长的黑发垂下来,却仿佛淡淡的轻雾,没有受到任何雨水的影响。 “安……安乐?”舒夜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个把感情藏在最深处的男人第一次失去了所有控制力,双腿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 舒夜难以置信地伸出右臂,几乎嘶吼着喊出了安乐的名字。 然而安乐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又退回了雨幕之中。 “不!”舒夜疯狂地大喊了一声,整个人箭一般飞窜向前,想阻止安乐的离去。然而快若闪电的他冲进的只是无尽的雨夜,追逐的人影瞬间就消失不见了,他徒劳地狂奔,直到脱力跪倒在雨地里。 雨水浸透了舒夜的身体,他跪在地上无声的低吼,直到最后仰头狂笑。 是你吧,你不想见我,是不能宽恕我的罪孽么?舒夜垂下头来,然后缓缓站起,他慢慢抬起头来,淡金色的眸子隐隐泛红:“我会帮你复仇的,就算你是来向我索命也好,让我再见你一次吧。” 他转过身,向着第七卫所的方向走去,今夜将是复仇之夜。冷静不再,心机不再,他今夜只是一只嗜杀的野兽。 “你就是‘赤服’?”骆鸿业冷冷地瞟着面前躺在凉席上的苏宜姬。 “初次见面,多多指教。”苏宜姬款款伸出白玉般的手臂,脸上浮起一抹妖媚的笑。 “老爷子这次派你来,到底有什么事情?”骆鸿业没有理睬对方,一屁股坐在边上的软垫上,惨白的脸上不带一点表情。 “诸侯联军已经分头在城外驻扎多时,除了唐国百里家是站在我们这边以外,其他人都是未知数。他们在等待我们和辰月的最终一战,这一战的结果,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苏宜姬没有因为骆鸿业的不解风情而生气,手指若有若无地靠在骆鸿业的肩膀上。 骆鸿业一动不动,继续道:“那么我们这一次,是要进行一场盛大的对决了么?详细的细节是什么?” “详细的事情连我都不是很清楚,估计只有老爷子一个人知道。老爷子需要我们在城里做一些准备工作,而且,要我好好地盯着你。三公子的死是否与你有关,你是否能接任魇,我可是很重要的证明人哟。”苏宜姬掩口笑了笑,“不过,如果你考虑好好服侍我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9 章 我也许能给你加加分也说不定。” “那个老家伙不够你吃是么?”骆鸿业突然转过头yīn恻恻一笑。 “你……你胡说些什么?!”苏宜姬脸色大变,整个人仿佛受惊的猫。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不但是老爷子直属的部队,还是他床上的常客。你以为老爷子是信任你么?他只是把你当一条狗而已!你这种身份还想来威胁我,要不要我把你做的事情告诉其他三个家长,让他们直接联名剔除不属于你能力的职位?”骆鸿业yīn冷地说,惨白的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虽然我不承认那个老家伙是我的父亲,但是我知道的事情可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苏宜姬这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不是她可以驱使的下属,他拥有最恶dú的力量。她的地位和权力,只要对方一句话就可以灰飞烟灭。 “放心,我还需要你帮我很多忙。你的事情我暂时不会说,只要你能帮我在那个老家伙面前说一些我想让他知道的事情。”骆鸿业看着已经惊惶失措的苏宜姬,一把撕掉她身上的红色长衫,露出一片雪白。 “好好做事,我也许能考虑给你加加分。”骆鸿业咧嘴一笑,张口狠狠咬在苏宜姬白皙高耸的胸脯上,留下血红的牙印。 雷隐现在觉得自己的头很疼。 刚刚接到通报,有金吾卫发现了第七卫所的一支巡夜队遭到了袭击。 十五人,无一生还。 雷隐现在站在这十五具尸首面前,觉得心中一片冰凉。 十五具尸首身上都被疯狂地割了无数刀,仿佛受到了野兽的袭击。内脏和脑浆在冰冷的地上四溅,让见惯生死的雷隐都有些反胃。这根本就不是刺杀,而是高调地宣告战争。连绵了一天的暴雨刚停了没多久,地上的血迹已经被积雪泅开,变成淡淡的红色。 这不像是天罗那群蜘蛛的行事风格,难道有新的棘手人物进入了天启?雷隐想得头疼,决定还是先把这件事报告给卫长处理。 “你们几个,把这些弟兄的尸首带回七卫所。”雷隐不带感情地挥了挥手,身边几个黑甲的缇卫有效而迅速地开始整理这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雷隐带领的缇卫队伍身后,黑暗的街角突然踉踉跄跄地冲出来一个人,队尾几个训练有素的缇卫们迅速拔刀,直到看清对方穿的也是缇卫的黑甲,衣领上是银色的蛇尾菊。 “切口。”缇卫们的长刀没有入鞘。 “第……第七卫所,倪子桑,动若雷霆。”那个缇卫喘着粗气说完了这句话,头发被汗水沾湿黏贴在头盔下,一张年轻的脸上毫无血色。 “怎么回事?”雷隐皱了皱眉头。 “我们小队在怀德坊遭到了突袭,对方只有一个人,但是我们抵挡不住。我被队长要求逃出来送信,请副卫长赶紧前去支援。”倪子桑顾不上擦汗,连珠pào地说出这些话。 “带路。”雷隐屈起拇指,其他四指如剑指向前方。 倪子桑转过身,领着队伍准备奔跑起来。身后却突然传来整齐的拔刀声,雷隐的长刀出鞘,和队首的四个缇卫一起,锋利的刀尖紧顶着倪子桑毫无防备的后背和脖颈。 “你看不懂我的手势么?你不是倪子桑,你到底是谁?”雷隐冰冷的声音在倪子桑身后响起。 “倪子桑”露出一口白牙:“你们这些家伙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十四] “这里的事是不是也是你做的?说出你的名字,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雷隐手上加了加力道,身边的四个缇卫走到冒名者身前,让他转过身来。 冒名者转过身,在脸上抹了一抹,露出一张清俊的脸,淡金色的眸子泛着微笑。 “不好意思,好像是我干的。”舒夜笑了笑,双手伸向怀中。 “高举双手!”雷隐厉声喝道,差点把刀尖直接送进对方的咽喉,“剩下的人塞住他的嘴巴,别让这条鱼在网里自杀了!” 舒夜依言乖乖高举起双手,然后在快步拿来布条的缇卫面前,双手突地由掌变拳! 雷隐的眼角撇见一抹光,他脚跟发力的同时惊恐地大喊了一声:“退!” 只有雷隐自己侥幸后撤成功,他手里的长刀和包围舒夜的一个缇卫的身体一起折断。 舒夜左手一转,手里多出一柄短刀,右手同时拔出了左侧的长刀。 四周飞溅起的血滴在空中落成一阵短暂的血雨,舒夜在血雨里jiāo叉双臂,双刀停在诡异的角度。 “天罗,玄鞘鬼,送诸位启程。” 半刻钟后的天启城西。 龙老大步走进一间小屋,把一张纸丢在单膝跪在屋里的三个人面前。 “还有三个对时,你们看完后去和本堂的其他人汇合。”龙老盯着下首三人。 他们都是自己手里最精锐的弟子,几乎是天启里龙家体术最强的几个人。龙砜,龙禹,龙舜,三个人是本堂里真正的三兄弟。他们从小就一起练习,天分惊人的三人以高分通过了龙家的各种测验,最后龙老把久已无人练成的三人使用的“龙裂轮槿”的威力,就算一支有准备的几十人的小型军队,三个人也能靠着这个阵法面对面完全突破。 然而这次的刺杀,出动的可不只这三把刀。 yīn家资历丰富的yīn九和年轻的yīn宇,苏家年轻一辈的好手苏璃,也已经于几日前抵达了天启。 六个人,六把刀,要杀一个人。 有谁需要六把刀才能有把握杀死? 龙舜面前那张纸上,第一行用小楷清晰地写着这次行动的木偶的名字。 “辰月阳教长,缇卫第二卫所卫长,雷枯火。” 龙家三兄弟默默看完了全部详细的计划,老大龙砜从怀里掏出火石,吧嗒一声,昏暗的屋子里亮起一团火。那张纸很快化为了灰烬,火光只照亮了三张冷毅的脸一瞬间,又消失了。 雷枯火的行踪不定,只有潜入第二卫所的本部刺杀最可能成功。没有了路人的掩护,这六把刀要做的只有杀! 他们面对的可能会是整个第二卫所多达八十人的可怕数字,但是他们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成功。天罗从来就不是正面战场的主力,他们只需要藏在黑暗里,在最短的时间给出最致命的一击。 在这最重要的几个瞬刹里,他们要面对的人可能只有木偶一个。 六对一,万无一失。 龙老满意地看着三个得意弟子走出了大宅,融入天启浓墨般的夜色里。 两个对时后,天启城北,缇卫第二卫所。 灯火通明的卫所门口,是四个两两成组缇卫互为犄角,他们都穿着缇卫的制式铁甲,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每一寸黑暗,小心注意着各种可能突然来袭的危险。 然而他们没有看见身后冰冷幽暗的石墙里一阵无声的波动。粗粝的墙面上突然鬼魅般伸出了几双手。这些强壮的手臂在下一个瞬间就拧断了这四个缇卫的脖子,被掩着口鼻的他们连惨叫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死去了。四具尸体倒下的时候还被人稳稳托住,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然后这面湿冷的石壁里隐隐发出一阵淡淡的荧光,一个复杂的圆形图案在粗糙的墙壁上轻轻一闪,无声的波动更加剧烈,六个人悄无声息地从石墙里走了出来。 其中三个精壮的男人快速而安静地褪去了还存着残温的黑色铁甲,把它们穿在了自己身上,领口上那朵银色的虎刺梅蒙上了淡淡的灰色。 这支队伍走出一个年长的灰袍老者,这是yīn家填阖系秘术前几位的yīn九。他在空中快速地虚画了几个花纹,亮红色的尾迹在黑夜的空气里闪了一下就熄灭了。 “再往里面有寰化的秘术加持,‘填阖凛移’会触发另一层暗哨。”yīn九低声说。 “那就直接杀进去吧。”年轻的龙禹咧嘴一笑,缇卫的黑色铁盔戴在头上,长长的刘海下是一双锐利的黑眸。 “那样我们就要杀光整个第二卫所,才能走到木偶的面前了。”年长的龙砜拔出缇卫的制式长刀,在手里掂了掂,摇摇头又chā回了刀鞘里。太轻了。 一身黑色短衣的苏璃把白皙的脸藏在黑布下,只露出一双淡紫色的大眼睛。黑色的长发被她束在脑后,她摸着手腕上缠着刀丝的几个铁环,黑布下的嘴唇隐隐动,毫不在意地说:“那就全部杀光吧。” “那样太麻烦了,也太危险。”清瘦的yīn宇上前一步,灰袍突地微微鼓起,仿佛有一阵风从他瘦弱的躯干里吹起,他双臂张开,然后在身边画了一个大圆,把身边的六个人都隐隐划在圆里。yīn宇低声吟诵了一阵,然后六个人站着的地方突然变得漆黑一片。 “我们现在是绝对的黑暗,小心里面的太阳秘术士。”yīn宇在黑暗里悄声说,然后六个人在黑夜里瞬间消失了。 [十五] 第二卫所内院深处的一个宽敞深邃的内室里,长而空旷的屋子里是两排纹饰复杂的立柱,立柱上挂着重重的黑色纱幔,上面有浅色的虎刺梅花纹。内室的最里端有十几阶矮矮的石阶,石阶上是一张宽大的软榻。 雷枯火正和自己的两个学生,修习亘白秘术的郑冗和修习郁非秘术的薛诚,端坐在软榻上冥想。三个人的身后是一匹垂下的黑色绸布,上面是银色的星辰与月徽记。 突地,这个老人从黑暗中睁开暗红的双眼。 身边两个辰月的学生也几乎在同一时刻睁开眼,其中年纪看起来较小的薛诚询问地望着自己的老师。 “我们有客人到了。”雷枯火低哑的嗓音在内室里低声划过,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一般,门外突地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两个辰月的学生对视了一眼,迅速地站在雷枯火的两侧,盯着密室唯一的入口。 巨大沉重的石门上一阵嘎嘎怪响,一个魁梧的男人推开了内室的石门,另外两个精壮的男人随着开门的人鱼贯而入。来的正是龙家三兄弟,他们都穿着缇卫的制式铁甲,只是身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 最年轻的龙舜提着一个头颅,那是守在内室入口的陆攸的首级。陆攸圆睁着双眼,似乎不相信自己在一个照面就丢掉了xìng命。 龙舜把手里的脑袋向着雷枯火遥遥丢去,另一只手里的长刀直指对方:“你的学生似乎不够优秀呢。” 雷枯火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笑声,骷髅般的脸咧开一条缝:“蝼蚁。” 他伸出右手,掌心血色的花纹亮了一下,一条巨大的火龙从他的干瘦的右掌里向着龙家三兄弟飞出,火龙在飞行的途中越变越大,带起低沉的呼啸声,灼热的空气吹动立柱上层层的纱幔,顷刻间就来到了三个刺客面前,巨大的火龙咆哮着直立起来,然后猛地扎向自己的猎物。 一阵低沉的吟唱声响起,龙砜面前突然喀啦啦竖起一道高大坚实的土墙,巨大的火龙的一声撞在火墙上,然后消散了,只在墙面上留下一块巨大的黑色焦痕。 灰袍的yīn九缓缓从站在最后的龙禹身后走出,双手在空中左右各画了几道复杂的符号,碧绿色的荧光在他双掌中飞速汇集,最后几乎变成一团碧绿色的火焰。yīn九双臂一振,将这团碧绿色的烈焰凶猛地拍击在面前这堵自己制造的土墙上。 这堵能够挡下火龙的坚实土墙突然从中间迸裂开,裂纹像蛛网一般辐shè开去,然后整堵土墙轰然坍塌。但泥土碎块没有落在地上,反而悬在空中幽幽旋转。碧绿色的火焰像dú蛇一般在碎块上缠绕翻转,直到这些泥块变成了黑褐色的坚硬岩石。碧绿的火焰啪的一声bàozhà开来,黑褐色的岩石呼啸着掠过内室里的一对对立柱,有一些甚至直接砸在高大的立柱上,被击中的柱子顷刻间碎裂开来,裹着上面黑色的纱幔碎片一起飞向雷枯火一行人。 站在雷枯火左边的郑冗在同时低声吟唱了起来,黑色的袖袍被飓风鼓起,他在面前举起右掌,掌心的花纹放出刺目的紫色光芒。 碎裂的岩块仿佛撞上了一堵隐形的气墙,在台阶下嘭嘭嘭几声连续的闷响,反弹后散落在深红色的走道毡毯上。 “还不错。”雷枯火笑了笑,暗红色的双目竟然隐隐发出光来。他右手在空中缓缓画着,枯瘦的身体随着吟唱在地上踏出诡异的步伐,致命的法术在他的吟唱里发动,他开始画出自己记忆里的图案。 龙砜和两个弟弟对看了眼,三个人脚下发力,跃向了第一对已经被击碎的立柱,他们在一排排立柱上借力前进,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身形仿佛模糊成了三道影子,标qiāng一般投向高台上的雷枯火。 雷枯火右侧的薛诚站前一步,挡在还在吟唱的老师身前,开始高声吟唱,额上赤红色的莲花图案开始发亮。 一朵火焰的莲花在昏暗的内室正中毫无征兆地直接绽放开来,飞溅的花瓣划着火红色的尾迹追击着在立柱间加速的三个刺客。这是只要接触就能直接杀死人的秘术焚莲。刺客们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比不上秘术追击的速度,火红色的花瓣越来越快,最后简直变成了几道带着烈焰的火红色的闪电,直追龙家三兄弟毫无防备的背脊。三个龙家的刺客分别扯下手边的黑色纱幔,对着追击的花瓣撒去。黑色的纱幔在空中迎风展开,这些轻柔的纱幔和那一点致命的花瓣甫一接触就直接变成了飞灰。眼看这三人就要殒命于此,薛诚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 然后他的笑容就不见了。 门口的yīn九的吟唱比这个年轻的郁非秘术师要快得多,三个龙家刺客的脚下升起屏障般的岩石高台,花瓣无力地砸在他们脚下的石台上,石台滋滋作响,却纹丝不动。龙砜、龙禹和龙舜在空中同时高高跃起,他们已经冲到一击的距离内,三道锋锐的刀光对着雷枯火斩下。 左侧的郑冗双手猛地高举,口中沉着地低吟出连贯的音节,跃在空中的龙家三个刺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0 章 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锋芒,连忙把长刀在面前连绵的挥舞。当当当一阵阵脆响,无形的风刃和刀刃撞击在一起,三个刺客被震得翻落在一边。反应差了半个瞬刹的龙舜脸上被漏过的一道风刃划过,几乎丢掉了他的整个左耳,脸上鲜血淋漓。 然而三个人落地后却没有丝毫停留,分别窜向三个方向,他们跃入立柱上黑色的纱幔里,然后仿佛消失不见了一般,不再有任何声响。郑冗这才发现石门附近的yīn九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了,偌大的内室突然只剩下老师的吟唱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黑色的纱幔缓缓飘dàng,每一层后的黑暗里似乎都隐藏着致命的蜘蛛。 郑冗皱了皱眉头,举起左手,开始快速地吟唱下一个秘术。 雷枯火的秘术比他先一步完成了,他脚步踏出的痕迹在软榻上深如石刻,他把双手放在图案的正中,一阵能量的波动在整个地面上震动。 “灭。”雷枯火低声说,整个内室的几十根立柱突然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柱,黑色的纱幔在火焰里卷起一朵朵妖异的焰花,几个人影浑身带火,从空中跌落。 “杀!”横梁的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埋伏已久的yīn宇和苏璃在空中一跃而下,苏璃手里的短剑闪着寒光,离雷枯火的头顶只有十尺! 郑冗条件反shè地抬头,举起双手的同时,yīn宇突然对他张开左手,一点白光从他的掌心飞溅开来,然后郑冗的整个世界变成了无法视物的白色。 糟糕!郑冗没有想到屋顶上竟然埋伏着太阳系的术士,大意之下自己的双眼短暂地失去了视力。他凭着记忆在空中画了熟悉的图案,在老师的头顶迅速制造了一堵坚固气墙,希望能为老师挡下接下来的突袭。 然而当他恢复视力的时候,整颗心沉了下去。 薛诚双目无神地跪坐在地上,身边丢落了两柄残刀。虽然这两把刀在袭击之前就被高温溶化了,但是第三柄完整地从薛诚的头顶chā了进去,只剩下刀柄还留在他的天灵盖上,刺穿了那朵血红色的莲花,恐怖的血浆从伤口处嘶嘶喷溅开来,莲花变成了妖异的粉色。 而雷枯火左胸的心脏处,一段幽冷的剑尖穿了出来。 剑的主人站在老人的背后,黑巾覆面,淡紫色的眼睛里没有过多的喜悦。 “不堪一击。”苏璃缓缓抽出自己的短剑。 短剑没有带出任何血迹,光亮如新,闪烁着妖异yīn冷的光芒。 苏璃猛地抬头,正对上雷枯火猩红色的双眼,她看见这个骷髅模样的老人低声哼了一声,然后把几乎只剩骨架的冰冷右掌按在自己的头顶。 熊熊烈焰瞬间吞没了苏璃的身躯,原本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块焦炭,焦黑的短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它的主人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堆灰烬。 雷枯火转过身,胸口那本该致命的创口看不见一点痕迹。这个黑色的骷髅举起右手,暗红色的双眼扫过面前面色惨白的几个刺客。 “数目再多,依旧是蝼蚁。” [十六]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雷隐愤怒地看着自己的袍泽不断地摔倒在地上,身边只有不曾停息的惨叫,还有那个野兽般四处冲杀的刺客。 第一个小队就是一个勾引他们前来的陷阱。这里附近已经被这个刺客提前布下了刀丝,自己所带的十几人的小队被这些隐藏在黑夜里的刀丝先弄翻了几个,剩下的人不敢妄动,结果瞬间成为了这个双刀刺客的刀下亡魂。 身边的兄弟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雷隐却突然开始渐渐冷静下来,他闭上双眼,听着充满双耳的惨叫声,刀锋撞击声,尸体倒下撞击地面的声音,脚踩在积水上的声音……雷隐缓缓举刀,向右边快速迈出了几步,然后向着右侧一记沉稳的重劈,几声轻微的金属脆响,他知道自己达到了目的。 刀丝阵的关键节点已经被他砍断了,失去了这个节点,这个刺客不能再发动原先布好的陷阱。 剩下的,就是刀对刀的搏杀了。 舒夜有些诧异地发现手腕一轻,刀丝连接的另一端被切断了,这些ròu眼几乎不可见的致命刀刃,因为无法紧绷,现在已经变成了无害的丝线。 舒夜挥手从刚倒下的一个缇卫的小腹抽出自己的短刀,然后抬头望着这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缇卫站在他的对面,右手紧握在刀锷下方,左手搭在刀柄的末端。 “缇卫第七卫所,晋北绯刀流,雷隐。”雷隐的长刀缓缓挥平,刀尖正对着舒夜。 “天罗苏家,舒夜。”舒夜收起戏谑的笑容,双刀隐隐对拢,双足前后分立。 “你能破坏我的陷阱,我很佩服,不过你动手太晚了,你们只剩下一个人。”舒夜双刀不动,淡金色的眸子里反shè着危险的光芒。 “没办法,他们太吵了,我听不见。”雷隐有些抱歉地耸了耸肩膀,“所以我要替他们的份,杀掉你。” 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整个人已经发动,手里的长刀带起一道几乎无法识别的光。 绯刀十三式流云。 这是雷隐的老师教给他最强的一招。这一招不但快,而且就和晋北蓝天上流动的云彩一般,变化多端。在击中任何东西的第一个瞬刹里,就能变幻出十几种招数,不管你击中的是敌人的武器,还是身体。 然而雷隐发现流云的每一种变化他都没办法使出来。 这快若流星的一刀只砍中了舒夜的残影,舒夜冰冷的双刀轻易地从背后切入了头盔和背甲的jiāo界处,jiāo叉地架在雷隐的脖子上。 “技不如人,杀了我。”雷隐额角流下一滴冷汗,他明白自己和对方差得太多。 “有人和我说过,你还有用。”舒夜低声在雷隐耳边悄声说,仿佛恶魔的低语。 脖颈上冰冷的刀刃就这样消失了,雷隐僵在那里,直到舒夜离开了很久,都没敢回首。 [十七] 十日后,安邑坊风仪楼。 舒夜一走进酒楼就看见了“素衣”。她毫无顾忌地背对着风仪楼的大门,坐在酒楼的一角喝酒。 从背后看过去,舒夜能看见有不少白瓷酒瓶堆在本就不大的木桌上。而这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依旧没有停顿地喝着酒,曲线优美的背脊看不出一丝醉酒的迹象。 白衣,酒。 这是纸条上“素衣”留给舒夜的暗号。真是简洁明了。舒夜微微一笑,对这个尚未接触的搭档有了一些好感。他轻轻咳嗽一声,走到桌边。 “久等了。”舒夜对着她笑了笑,然后整个人就那样僵在那里。 午后的阳光从风仪楼半开的木窗外照shè进来,柔柔地打在“素衣”的脸上。那是一张舒夜再熟悉不过的脸。六年前的楚卫都城清江里郊外,舒夜第一次遇见那个苏家的小女孩,阳光也是这样打在她的脸上,脸上淡淡的绒毛在阳光里变成了一抹金色。六年了,这张脸仿佛没有变化,就这样再一次出现在舒夜的面前。 “安乐?”舒夜的嘴巴张了张,半晌才说出这句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的话来。 他明明早就知道,安乐已经在三年前死在了天启,然而面前这张和安乐一模一样的脸,让舒夜一贯的镇定和冷静全部变成了手足无措。 “那是家姐的名字。”对面那个女子和安乐一样美丽的脸庞上却是一片淡漠,话语如冰,“初次见面,安然。” “想不到安乐还有妹妹。”舒夜有些尴尬地说了一句。 “家姐和我自幼分开,我们的感情本来也并不深厚,说不定她自己也不太记得我这个妹妹。”安然继续喝了一口酒,白皙的脸上却不带一丝酒意。 舒夜从小二那里要了一个酒杯,自己也加了一坛宛州清酒。 “你姐姐可是一个比你开朗得多的姑娘呢。”舒夜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着安然举了举杯。 “所以她死了。”安然冷冷地说。 “你……”舒夜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头,却被安然从木桌上轻轻推过来的一封信给打断了。 “这一次的任务很重要,老爷子也很关注。”安然只是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只有舒夜可以听见。 舒夜不再多说,低头用细长的手指飞快地打开了信封。他这时候却没有注意到,他右手的伤痕落在安然黑褐色的眸子里的时候,这个冰冷的眼睛有一丝微光流过。 信封里面是一张不大的信笺,上面只写着一个刚劲有力的“五”字。 这是天罗在天启常用的代号,这个字代表的只有一个意思。 五城治防司。 七日后,夜,天启城胜武坊,五城治防司的司所驻地。 京尉王铤现在正在屋子里坐卧不安。自从圣王七年那些该死的义党和刺客们开始在天启闹事以来,他在治防司的日子就没有安稳过。 先是他的顶头上司接二连三地丢掉了脑袋,其中一半是刺客做的,而另一半,则是被上峰给问罪处斩了。 所以自己一个东城治防司的副指挥,三年里一路平步青云升上京尉,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缇卫的第四卫所收去了五城治防司的大半权力,落到王铤头上的事情依旧多得让他想要抓破头。 是乱世了啊。王铤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天启最近局势愈发紧张,诸侯的军队黑压压地在王域驻扎下来。整座城市里流言四起,很多人说诸侯可能要结成联军攻打帝都,也有人说诸侯要一起在天启城下和唐国百里家打上一仗。缇卫加强了巡夜和宵禁,治防司反倒轻松了不少。王铤觉得今天也许能继续睡个好觉,不用再被手下半夜的敲门声吵醒。 王铤转过身,准备起身去卧房休息。他背后没有被屋内灯笼照亮的一抹yīn影里,突然无声无息地垂下一只手。 有力的手上握着一柄泛着森冷寒光的短刀,另一只手迅速勒住了王铤的脖子,短刀跟着紧贴在王铤脆弱的脖颈上。 “王大人,晚上好。”说话的人倒吊在横梁上,整个人几乎全部隐藏在黑暗里,漆黑里淡金色的眸子反shè着微光。 “你……你是谁?”王铤觉得自己马上要步前几个上司的后尘而去,连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有一些事情想要和王大人商量商量。”舒夜压低了声线,“也希望王大人能好好听着,不要乱动。小的手从小就不是很稳,胆子也很小,要是有点动作,很容易就吓得手抖的。” 王铤觉得自己脖子上的利刃紧了紧,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声音细若蚊蝇:“英雄请讲,在下有什么能够帮忙的一定照办。” “小的希望王大人能找个理由,回家养老一下。”舒夜几乎是贴在王铤的耳边说,声音不大却冷冽得没有一丝感情。 “……无故告退,想来四卫杨大人那里不会同意呀……”王铤其实还真的不是很在乎头上这个官衔,见惯了生死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好。只是五城治防司上面的直属管辖机构,缇卫四卫的卫长杨拓石可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糊弄的主。 “这就是王大人你要考虑的事情了。丁忧如何?”舒夜突然嘿嘿一笑,“要不要我帮王大人一个忙,帮忙杀你全家?” 王铤被这句话弄得遍体生寒,而舒夜接下来的那句话更让他如坠冰窖。 “天启,永昌坊,平安西街拐角第四座宅子;越州,阳穆,南阳屯;一共八十一口。”舒夜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句话。 这是王铤在天启的住宅和在越州的老家所在,南阳屯王家一共八十一人,他是唯一一个出仕天启的。王铤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抽干,整个人几乎要立刻瘫软下去。 “王大人好自为之,我给你两天时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舒夜留下这句话以后,就和来的时候一样,消失在黑暗之中。 两日后,五城治防司京尉王铤因家中祖母重病,告退回乡侍奉。获批后他携妻儿家小一起低调地离开了天启城。 另一边,南城治防司指挥刘镇愚被提拔至五城治防司京尉,新官上任后不久,五城治防司里就有了一些小规模的人事调动。 [十八] 天启里一共有四十七家粮铺,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开了近百年的老店,泰德记米铺。 泰德记米铺光天启就有一百一十个分铺之多,分布在天启大小七十多个坊里,每月账面上流动的资金就有十数万之巨。 而泰德记九十三年前在天启开的第一家店,就是东市口这家,也是泰德记现在天启脸面最大的一个分铺。 泰德记现任的大掌柜现在就待在东市口这家分铺。他是宛州源家最能干的几个人之一,十八岁就开始在泰德记里做一个伙夫的源方,今年四十九岁的他却没有商人常见的富态,长得也异乎寻常地年轻,看起来好像只有三十多岁。虽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生意人惯有的微笑,但是源方在天启里还是一个颇有魅力的男人,作为泰德记的大掌柜,他现在已经很少在店里接待普通的顾客,只有一些高官显贵来的时候,他才会谈笑风生地拉着这些贵人们去名妓酒楼里宴请一番,源方的言谈举止间都透着世家风范,又出手阔绰,被一些人尊称为源公子。 而现在这个源公子却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他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脸色惨白的男人,正是已经在天启城里已经消失了几天的骆鸿业。 苏宜姬斜靠在椅背一侧,她依旧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紧身长袍,袍腿的开衩里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大腿,一脸娇媚地盯着源方。源方却仿佛没有看见这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诱惑气息的美人一般,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上首端坐的骆鸿业。 骆鸿业的右手手指轻敲着椅子扶手,半晌后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本堂要的东西,你们都准备好了么?” “一共三千六百五十袋的‘货物’已经伪造成泰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1 章 记的大米,完整地运到了各个分铺。”源方低声说。 “不会被不知情的伙计卖给普通客户吧?” “这次的统筹是我统一安排的,每家分铺都有下三家的人在盯着,而且每袋‘货物’都有我们的暗记,放的地方也和普通的大米分开了,不可能会出错。” “你做得很好。”骆鸿业赞许地点了点头。 “本堂的吩咐,我们下三家自然要全力协助。”源方没有因为夸赞而露出得意之色,“不过这一次的计划层层加密,想来也是一个很大的行动吧?” “这就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了。”骆鸿业冷冷地说。 “属下明白。”源方明白自己知道得越多,反而越是危险。 “严加看管货物,然后你去找手下的几个好手,跟我去一趟安邑坊,我要找‘泥腿子’。”骆鸿业轻拍了扶手一下,站了起来。 甚至要动员到整个黑街的力量么?源方微微扬了扬眉,然后低头答应了一声,弓着身子退出了屋子。 “你这么快就要开始行动了么?”苏宜姬看着源方离开了屋子,转头笑着对骆鸿业说。 “老爷子既然要我和‘玄鞘’之间分出个高下来才肯告诉我下一步的计划,”骆鸿业嘴角微扬,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那我就如他所愿,给他一个惊喜。”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玄鞘’也是苏家的人吧?”骆鸿业说这句话的时候坐在床边,用一把银色的小刀在轻轻磨着指甲,惨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恩,好像是的。”苏宜姬在紫色的锦被下露出大半个白玉般的背脊,懒洋洋的答道。 “你们年龄相仿,以前在苏家的训练里也算旧识吧?”骆鸿业搁下小刀,吹了一口桌上的碎屑。 “我从小就被老爷子带在身边,哪里还算得上是苏家的人。”苏宜姬撇了撇嘴,翻过身来,紫红色的长发散落在胸口。 “总之,我要你去接近‘玄鞘’他们组,我需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骆鸿业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你不是很擅长么?用你的身体。” 苏宜姬盯着骆鸿业消瘦的背脊,手指在锦被下缓缓滑行。 “想杀了我么?”骆鸿业突然开口,眼睛却没有睁开,“相信我,你永远做不到。” “那可不一定。”苏宜姬微微一笑,整个人突然从锦被里窜出,右手的刀丝在空中一转,兜头往骆鸿业的瘦弱的脖颈缠去。 然而无坚不摧的刀丝却无法更进一步,骆鸿业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黝黑得完全没有光泽的短刀,他把短刀竖立在咽喉前,上面缠绕着寻常人ròu眼难以辨别的几根刀丝,这些锋锐的刀丝被这柄短刀挡住,却无法斩断它。 “把衣服穿上吧,着凉了就不好了。”骆鸿业右手在苏宜姬的重拉之下不动如铁铸,左手却已经贴上了苏宜姬如丝般的小腹。 苏宜姬皱了皱眉,然后若无其事地撤去了手里致命的武器:“老爷子有吩咐过我们,让我们这两个组不要接触的。” “老爷子在天启的眼线,除了魇组就是你们了,魇组现在只剩下我和‘玄鞘’,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骆鸿业淡淡地说。 “他们组如果告诉了老爷子,对我们也是不利啊。”苏宜姬用白玉般的牙齿咬着长袍的前襟,一边穿一边从嘴里挤出这句话。 “你可以告诉‘玄鞘’,你能帮他一个大忙。”骆鸿业笑了笑,“比如说,除掉我。” [十九] “你说你能帮我除掉‘寸牙’?”舒夜用三根手指轻轻捏着手里的青瓷酒杯,淡金色的眸子饶有兴致地瞅着面前这个紫红色头发的女人。 “是的,‘寸牙’是龙家的人。龙家的人自从老爷子上任以来,有一些事做得很过分。这一次的任务关系到下一任魇的传承,我们苏家希望扶持一个自己人。”苏宜姬语气淡漠。 “对自己人动手,那可是连家主都保不住我的重罪。”舒夜盯着苏宜姬的眼睛,希望从这个美丽的女人眼里看出什么来。 苏宜姬晶亮明艳的酒红色双眸里,仿佛有一匹流光若火的锦缎,光滑如丝,却让人琢磨不清这诱人视线的后面是否藏着致命的陷阱。 苏宜姬最后笑了笑,伸出纤纤玉手,她的十指如葱,指甲上涂了一层酒红色。她替舒夜倒了一杯酒,缓缓地递了过去。 “苏夜,苏宜什么时候骗过你?”苏宜姬搁下酒杯,手指轻轻绕着细软的发梢,眼睛看向窗外的远处,明眸里好似突然起了薄薄的一层雾。 “那么久的两个名字,你不提我都快忘记了。”舒夜淡淡地说,接过酒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酒杯。 “那时候,你曾经说以后要娶我的,有没有忘?”苏宜姬转头微笑,眼神里流转着一丝妩媚。 “这句话似乎好多人和我说过,记不清了。”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有捉摸不清的微笑。 “那时候我记得你就喜欢一个人蹲在一边,也不和其他人说话,大家都不喜欢你。”苏宜姬说话的时候仿佛又看到了一个短发的小孩,他抱着膝盖蹲在大院的角落,含有敌意地瞪着来往的人群。 “我那时候刚被人从擎梁山带到苏家的大院,原本的玩伴都不见了,我总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被原来的师范嫌弃了。”舒夜喝了一口酒,沉浸在回忆里。 “我过了很久以后才从别人那里听说,原来你当时是在龙家闯了祸,你的师范为了保护你,才托了以前的关系把你转到苏家的。” “那时候年纪小,哪里明白练习时候手里的轻重,一个错手就重伤了同辈。当时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所以一直以为苏家大院是责罚我的地方。” “你这个傻小子,”苏宜姬扑哧一声,掩口笑了一阵,“你可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都进不来那个苏家大院。” “是啊,但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啊。所以只是整天坐在角落,苏家的新师范也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一个傻子。” “但是我不觉得啊,我总觉得你有很漂亮的眼睛,你和我一样都是寂寞的人,所以我们才能互相接纳。”苏宜姬喃喃地说。 “杀手不能拥有感情,这是从小就被教导的事。”舒夜还记得每一次被人背叛的痛苦,“师范让我们竭尽所能去欺骗所有人,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而我们,从不互相欺骗。”苏宜姬盯着舒夜淡金色的眸子,声音温柔如水。 那要看代价是什么了。舒夜看着面前那双熟悉又陌生的酒红色眼睛,展颜一笑:“是的,我们从不欺骗对方。” 昏暗的房间里,苏宜姬白皙的手在舒夜的肩胛骨上摸索,然后缓缓滑向他结实的胸膛。 舒夜有力的右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声音温柔但是语气里的强硬不容更改:“就像以前一样就好了。” 真是个孩子。苏宜姬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抽出,然后把头靠在舒夜的胸口。 “看不见星星了呢。”舒夜淡淡地说,苏宜姬的睫毛眨了眨,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撞了一下,隐隐的有一点惆怅。 十五年前,她也是这样躺在这个人的怀里,天空里满是闪烁的繁星。 苏宜姬听着耳边传来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不知不觉缓缓闭上了眼睛,就这样睡了过去。 她被悬挂在空无一人的陌生地方,骷髅塔上,白骨城中,放眼过去是白茫茫的雪野,那里是整个世界的尽头,存在和死亡的碑记。她赤luǒ身体,被死人的骨骼洞穿胸膛、手臂和双腿,整个人如同献祭给神的祭品,身体如被生生撕开般剧痛,却不能醒来。 她对着雪野咆哮,她的声音在天地间回dàng,没有人回答她。整个世界的活人都离她而去,她将在孤独和痛苦中渐渐麻木,身体在寒风中被慢慢剥蚀成尘埃,直至天地毁灭时,一同消亡。 苏宜姬从噩梦里猛地惊醒的时候,背脊布满了冷汗,她惊惶地半坐起来,却发现入睡前身边躺着的人已经不在了。 舒夜披着白色轻袍坐在窗边,露出结实的胸膛,他的长发披散下来,月光从半开的木窗外穿进来,洒在他线条柔和的脸庞上。 “做了噩梦?”舒夜转过头,温柔地问。 “是啊,梦见了一些往事。”苏宜姬不自然地笑了一笑。 “白骨城,骷髅塔。”舒夜依旧微微笑着,淡金色的眼睛里却透着锋锐的寒意。 “你……你说什么?”苏宜姬仿佛被巨锤迎面击中,整个人都涣散了,这是她掩藏最深的秘密,也是她最可怕的梦魇。 “你是辰月的种子。”舒夜一字一顿地说,脸上温柔的笑容裉去了,只剩下萧瑟的杀气。 [二十] 天启城北,缇卫第二卫所驻所,内院主殿。 “进展?”雷枯火坐在大殿上,对面前下跪着的几个黑袍人问道。 “四卫长杨拓石,七卫长苏晋安。这两个卫长最近的行动都非常准确有效,杨拓石甚至几乎剿灭了天罗本堂的一个组。”其中一个瘦高的黑袍人答道。 “继续。”雷枯火微微扬了扬下巴,骷髅般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我按照您的命令,以大教宗的名义偷偷接触了他们几个副卫长和廷尉。”另一较矮的黑袍人低声说。 “如何?” “第四卫所的宁奇没说什么,不过杨拓石待属下如兄弟,说谎也不足为奇。”那个较矮的黑袍人顿了一顿,“不过第七卫所的副卫长雷隐告诉了我们一些有趣的事情。” “说。”雷枯火暗红色的眼睛望着属下。 “十日前,第七卫所有一个巡队遭到袭击,几乎全军尽没。只有雷隐一个人幸存下来,他当时报告的情报里,凶手是天罗本堂的刺客,就是赫赫有名的‘玄鞘鬼’。” “玄鞘鬼……”雷枯火若有所思地回忆了一下,记起了这个在很多刺杀案卷里经常闪现的名字。杀死范雨时的男人呐。雷枯火的手指紧了紧。 “对方和情报里说得一样是一个年轻人,武器是一对黑鞘的长短刀。雷隐提到了一件事情,说那个刺客临走前给他留下了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话?” “‘有人说,留着你还有用。’”较矮的黑袍人说完这句后,昏暗的大殿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有点意思。”雷枯火沉默了一会,枯哑地笑了笑,暗红色的双眼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不排除是故布疑阵,不过总是一条线索。”雷枯火再次开口,“痕迹,消除了么?” “这几个人都被消除了被审讯的记忆,除非是思玄以上的秘术士刻意追溯,不然是不会被发现的。”队伍最右边一个声音低沉的黑袍人回答道。 “很好。”雷枯火满意地点点头,“继续盯着四卫和七卫的行动,特别是两个卫长的行踪,随时禀报。” “明白。”几个黑袍人整齐地回答道。 “还有,小心点,不要被发现了,我不想惊动教宗和其他人。”雷枯火加重了语气。 几个黑袍人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其中一人吟唱了几句。片刻后,这几人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从来没有在大殿里出现过。 雷枯火十指jiāo叠,再次进入冥想。 “我不明白。”苏宜姬避开舒夜淡金色的眼睛,仿佛被一只觅食的苍鹰紧盯着的猎物一般,微微地颤抖。 “你几乎嘶喊了整个晚上,你第一次在别人身边这么熟睡吧?”舒夜惯用的长刀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握在手里,“你太大意了。” 我太大意了。苏宜姬脸上又戴上那种慵懒的笑,索xìng躺倒在床上,紫红色的长发披散在雪白褶皱的床单上。 “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你何必如此大惊小怪。你在魇组待的时间太长了,是不是觉得山堂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信任?”苏宜姬伸手拨开自己长长的刘海,酒红色的眼睛瞟着舒夜。 “白骨城,骷髅塔。”舒夜没有回应苏宜姬的问话,只是自顾自地说话,“无尽的痛苦,无尽的黑夜。刀耕虽然结束,种子的痛苦却不会结束,直到死去。这是比荼靡膏更可怕的dúyào,是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的恐惧。每一天你都必须提心吊胆,这不知何时会发作的蛊,能毁掉你的一切。” 苏宜姬的脸色随着舒夜的话语越来越黯淡,最后整个人好像突然衰老了,娇艳的容颜变得苍白而苦涩,她抬起头望着舒夜,眼睛里满是绝望。 “你打算怎么做?把我jiāo给老爷子?” 舒夜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定定地盯着面前这个女人,良久,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瓶,丢在苏宜姬的脚边。 “真是可悲的命运。”舒夜苦笑了一下,“我们为什么一直都是同一类人。” 苏宜姬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直到舒夜缓缓说出一句她完全无法相信的话。 “我也是种子。”舒夜淡金色的眸子看着苏宜姬,月光照在他料峭的肩峰上。 [二十一] “白骨城,骷髅塔,那也是纠缠了我很久的梦魇。”舒夜平静地再次开口,“我在云州找到了一种叫做蛇麻散的yào物,本来是西陆一些行商用来镇痛和麻醉的,这东西对付辰月的蛊术很有效。” 苏宜姬拔开青瓷瓶的软布塞子,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小小的yào瓶里只有一颗细小暗红色的yào丸,安静地躺在瓶底。 “放心,dú死你对我没有什么好处。”舒夜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整天提心吊胆还是赌一赌我们这十五年的jiāo情,这不是很难的抉择吧?” 苏宜姬没有接话,一仰脖吞下了这颗yào丸,清香的yào在嘴里却泛起一阵涩涩的苦。 一杯清酒不知什么时候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和着服下,效果更好。”舒夜微微一笑,将手里的酒杯递给了苏宜姬。 苏宜姬感觉这杯冰凉的清酒从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2 章 喉一直冰彻到肺腑,而后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回暖。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怕我回去揭穿你的身份么?”苏宜姬盯着对面这个男人淡金色的双眼,却只看到一层朦胧的微笑。 “你认为我若是被本堂带回去审讯,会做一个不出卖你的大善人么?”舒夜的声音冰冷,不再带有感情。 “苏夜,那时候的你也是这样的,精明得可怕。”苏宜姬缓缓地说,“你们都是这样的人,对周围的人用尽心机,利用所有人,抛弃所有人。” 舒夜没有搭话,只是转过头望着窗外。 苏宜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人,真的不会寂寞么?” 舒夜没有转头,声音却低了下去:“苏宜,你真的觉得我也是为了利用你么?” 苏宜姬惨然地笑了笑:“你现在握着能轻易杀死我的秘密,你到底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我只是希望可以拯救你,让你把握自己的命运。”,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微微闪烁了一下,“我们这些悲哀的种子,并不是只能听任别人掌控的棋子,我们有自己的命运,我给了你可以改变的力量,你并不需要为我做什么事。” 他顿了一下,“去好好的,为你自己做些什么吧。” 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苏宜姬看见雪白的月光洒在舒夜侧脸,突然发现这张总是微笑的年轻面孔上,有着淡淡的萧索。 仿佛回到十五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舒夜还是那个抱着双膝坐在屋檐下的男孩,从来都不说话。 苏宜姬心底突地变得柔软起来,伸出手抚摸着舒夜的面颊:“我明白了。” 舒夜没有动,只是静静地任由苏宜姬白皙的手指在脸颊游走:“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成为新一任的魇,把我种子的身份和过去从此彻底的掩藏起来,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苏宜姬咬了咬嘴唇,站起来贴着舒夜的耳朵轻轻说:“是我们要做的事,我们都是种子,我们都需要把握自己的命运。” 舒夜侧过脸,淡金色的眼睛里浮起狡黠的笑意,他知道自己赌赢了这场赌局,这个女人将是自己最好的棋子。 “是的,为了我们。”舒夜轻声说,为了我。 苏宜姬站起身,款款而去,诱人的红色背影消失在木门之外。一只墨黑色的鸽子不知何时落在窗外,正歪着脖子好奇地瞅着木窗里的人。 舒夜打开木窗,鸽子乖巧地飞到他的手心,他爱惜地捋了捋鸽子柔软的羽毛,从它的脚踝里取下一卷羊皮纸。 然后那只墨黑色的鸽子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只有那卷羊皮纸依旧静静地躺在舒夜的手心。 还有一个麻烦的家伙。舒夜抓起床头的一对黑鞘长短刀,走进夜色中。 [二十二] 安邑坊,风仪楼。 舒夜推开雅间的木门,却几乎和站在门口的安然撞了个满怀。 “陪我去一个地方”。安然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嘴里满是酒气,眼睛却晶亮如洗。 “你喝多了。”舒夜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想扶住她的肩膀。 “散香楼。”安然微微侧肩,避开了舒夜的手,语气变得冰冷,“你一定很熟悉吧,陪我去一次吧。” 舒夜沉默了良久,只是静静地望着安然,面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女孩,和当初那个爱笑的女孩一样,有着倔强不屈的脾xìng。他最终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夜已深,心怀各异的两个人走在天启的街头,没有人说话。 “姐姐给我提起过你。”安然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哦?”舒夜寂寞地笑了笑,“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欠你一条命。” 舒夜没有搭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前行,冷清的街道上只有两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他最终还是抬起了头,斜斜瞟着安然,略带戏谑地说:“她已经还清了。” 安然本能地伸出手,却没有把那巴掌扇下去。舒夜的脸上挂着凉薄的笑意,眼睛里却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你真的是在为她难过么?安然有些悲哀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你总是在演戏,姐姐看不清你,我也不能。 舒夜看见安然脸上浮起哀伤的表情,又仿佛看见四年前的那个女孩,坐在远去的黑骊上,也是这样哀伤地看着自己。 “到了。”安然淡淡地说。 舒夜猛然抬起头,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散香楼前。夜已深,热闹的酒楼早已沉寂下来,只剩下楼上几点若隐若现的灯火,那是深夜里无法安睡的旅客。 “你能不能告诉我,”安然转过头盯着舒夜,黑色的眸子里有东西晶莹如珠,“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她为了掩护我们,牺牲了。”舒夜抬头望着散香楼在夜色里影影绰绰的屋檐飞角,轻轻道。 “我调查过北辰组的卷宗,整件事情一直有一个奇怪地方我想不能。”安然转过头,声音里透着隐隐的冷冽。 “什么?”淡金色的眸子里没有表情。 “当时你和龙泽为什么没有按时前来?” “这件事卷宗里想必记录得很清楚了,我在魇组面前回答了很多次。我和龙泽都怀疑荆六离是种子,所以想推迟时间,避开他的埋伏。” “为什么没有通知姐姐?” “……”舒夜沉默了一下,“我们来不及。” “不。”安然盯着对方淡金色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已经打算让我姐姐牺牲。”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也许,是为了找一个替死鬼来踩这个陷阱;也许……”安然顿了一下,身上开始弥漫起一层薄薄的黑雾,“是因为,荆六离根本就不是种子,有人另有所图。” 舒夜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我当时没有想到龙泽也是种子,所以没有考虑周全,这是我的失误。” “北辰的卷宗虽然最终封存了,但是魇组一直找不到荆六离是种子的原因和证据,但是由于你成功刺杀了范雨时,他成为唯一可能的人选。” “是的。” “但是魇漏掉了一个可能。”安然淡淡地说,“就是有一个种子,也许已经叛变了辰月,他要杀掉范雨时,只是为了灭口。” 安然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身上突然闪烁起斑驳的亮光,一团黑色的火焰从她的眉心燃起,笼罩在她的全身。 “你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爷子了么?”舒夜冷冷地说。 “还没有,我不想再一次毫无意义的审判让你逃脱,我没有证据,我需要的,只是复仇。”安然右手一挥,黑色的火焰盘绕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变成一条嘶嘶作响的黑蛇。 “那么,我只需要将你灭口就好了。”舒夜随意地说,双手放在腰侧双刀的刀柄上。 “‘玄鞘’上钩了么?”骆鸿业听见身后的木门开启的声音,没有回头。 一双冰凉圆润的手臂从他的脖颈后环绕到面前,苏宜姬轻轻咬了咬骆鸿业的耳垂,紫红色的长发垂到他瘦削的肩膀上,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已经完全信任我了。”苏宜姬微微一笑,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我们可以好好的掌控他,下一任的魇非你莫属。” 骆鸿业一动不动,声音却冰冷如铁:“是我,不是我们。只要你乖乖听话,你和老爷子的事情,没有人会知道。” 苏宜姬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怀里微凉坚硬的瓷瓶却让她感到一丝温暖。 “好的。”苏宜姬顺从地回答,再次被骆鸿业按倒在床上。 为了我们,为了自由。熟悉的粗暴再一次侵袭而来,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二十三] “你一定以为我会这样说吧。”舒夜对着安然惨笑了一下,双手从刀柄上移开。 “你做什么?”安然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安全放弃抵抗的仇人,原本强烈的复仇之意仿佛一记重拳落在棉絮上,完全没了着落。 “就这样吧,我不想再错一次。”舒夜看着安然,淡金色的眸子却有一些迷离,又仿佛看的不是她。他看见了那个在楚卫遇见的安乐,黑色的长发飞舞,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演戏!”安然愤怒地大吼了一声,双臂一振,右手黑色的火焰之蛇飞速投向舒夜的面门。 “以后要多笑,那样才漂亮。”舒夜嘴角微翘,然后整个人被黑色的烈焰吞噬了。 “要多笑,这样才像我。” “要多笑,这样才像我。” 突如其来的话语重重地从安然的脑海深处迸发出来,她惨呼一声,感觉身上的星辰之力逆流倒转,反过来要将她吞噬。 “姐姐……”安然呢喃出这句话,黑色的火焰从舒夜的身上褪去了,包围她的黑色烈焰也消失不见了,她整个人掉进了黑暗之中。 “妹妹,要跟紧我哟。” 安然看见自己和姐姐待在一起,她们还是刚刚凝聚成的样子,只有五六岁的模样,待在只有她们两人的密林里。 安乐独自走在安然的前面,两人的赤足踩在地上凌乱的落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脆响。 开始用身体行走还没有多久的安然,还不能好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她一路上走得磕磕绊绊的,只好死命地拽着姐姐的胳膊。 茂密的树林里阵阵虫鸣,星星点点的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艰难地透进来,白天的树林里也仿佛罩着一层灰暗的雾。安然总觉得这陌生的树林里,影影绰绰地潜藏着可怕的怪兽。 “姐姐,树林这么大,你不会把我弄丢吧?”安然怯生生地问着安乐,仿佛怕听见答案一般,小小的手里抓得更紧了。 安乐停下脚步,温柔地拂起安然额前薄薄的刘海,将自己小小的额头贴在安然几乎完全一样的额头上。 “妹妹,我们是从一个精神里凝聚出来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安然感觉姐姐的额头贴着自己,感到一片微微的冰凉。 姐姐的温度让她觉得很安心,她开心的点了点头,牵着姐姐的手,紧跟着继续往前走。 第一枚尖刺扎进安然稚嫩的脚心的时候,她还是不争气的哭了,豆大的泪珠一滴滴从大大的眼睛里滚落了出来,然后变成了一阵哭泣。 安乐小心地弯下身子,替妹妹拔掉了那根闯祸的尖刺。那是一根枯木的一个细小分叉,折断的缺口划破了安然粉色的脚踝,一点殷红的血沁了出来。 “妹妹不可以哭哟,我能感觉到你的痛。”感到姐姐的额头再一次和自己轻轻的抵在一起,安危就突然觉得自己脚上那刚被划破的口子不那么疼了。她瞧着姐姐转身折下路边的嫩叶,然后轻轻擦拭自己的伤口,麻酥酥的温暖从脚踝爬到安然的心里,她看着姐姐明亮的眼睛,第一次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妹妹你要笑起来才和我一样。”安乐开心地笑笑,捏了捏和她身材相仿的妹妹的脸颊。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惊动姐妹俩,她们看见一群人从密林的另一头冒了出来。为首的一人穿着白色的长袍,看起来三十多岁,俊郎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 “这次看来是好苗子。”他扬了扬眉,眉心一点红痣异常醒目。 三个月后,yīn家大院。 数十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坐在一间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偌大的房间里,除了地上铺着的竹席没有任何陈设。 所有的孩子都闭着眼睛,稚嫩的脸上显露出不同程度的焦灼之色,小小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连续不断近三周的冥想过后,已经有很多孩子因为支持不住而倒下了。那些昏厥的人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大院里,剩下的孩子都隐隐地明白,只要在这里倒下了,就不能再重来。 “扑。”又一个瘦小的身子倒了下去,不过这次伴随着的是一声低低的惊叫。 “姐姐!”安然在安乐倒下的那一瞬间就感应到了什么,但是伸手的时候还是慢了片刻。 安乐的身子重重地撞在冰凉的竹席上,她的脸上不带血色,却还是对着一直在担心她的妹妹挤出一丝笑:“我没事。” 四角看管的师范皱了皱眉,踏上前来,抓住安乐细小的胳膊,要把这个失败者搬离房间。 “不要!”安危看着姐姐被一把抱起,不顾连日端坐的酸麻,努力想要站起来。 “回到队伍里去。”屋子上首说话的男人声音不愠不怒,眼神却露出一丝凌厉。他是yīn家的新一任家长yīn殇,也是带着两姐妹来到大院的人。 然而安然终于开始艰难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着带走安乐的师范追去。 “放肆!”yīn殇挥了挥手,嘴唇轻轻吐出两个音节,空气中的水汽迅速凝结成团,包裹住了安然的脚踝。 安然面朝下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地上,抬起头来的时候鼻子里淌下鲜红的血。她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觉得自己的双脚仿佛踩在一团流沙里,完全使不上一点力气。她无助地望着背着姐姐的师范越走越远,几乎就要消失不见。 “姐姐!”她凄厉地哭喊,却无法再前进分毫,泪水从她的眸子里奔涌而出,最终她扭过头,对着yīn殇咬了咬牙,幼小的脸上浮现出最深的憎恨,“把我的姐姐还给我!” 杀手不可以有任何感情。yīn殇摇了摇头,明白这两个女孩都失去了资格,他挥了挥手,示意屋子角落的另一个师范带走安然。 “把我的姐姐还给我。”安然一字一顿地挤出这句话,眼睛里满是彻骨的寒意。 yīn殇突然感到屋子里出现可怕的能量波动,他伸右手飞快地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复杂的符文,然而空中的法阵只是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一瞬间,可怖的黑暗从那个被他困缚着的小女孩身下迅速蔓延开来,仿佛黑色的火焰吞噬了地上的竹席,然后又是一阵能量的波动,安然的身上腾起纯黑的火焰,整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3 章 包裹住了她,然后在空中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巨兽。 “把我的姐姐……还给我!”安然现在只是一个纯黑的人型,她挣脱了脚上的束缚,在黑色的火焰里号叫,与此同时,被竹席上的黑色所触碰到的其他孩子也发出了惊恐的惨叫。 安然身后的黑色巨兽仰头狂啸了一声,睁开一双赤红的眼睛,狰狞地向着yīn殇扑了过去。 “很不错。”yīn殇的脸上难得地带了一缕微笑,嘴唇翕动,一连串奇特的音节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他咬破左手的拇指,在白袍宽带的袖摆上画了一个血红图案,仿佛一只巨大的蜘蛛。 这一串的动作在一个瞬刹之间就完成了,他“嗤啦”一声撕下袍摆,对着扑面而来的巨兽兜头一卷,黑色的火焰没有吞没画着图案的白布,却反而像被四周的空气阻住了,四处挣扎了一下,最后被白布紧紧包裹,在空中颤抖了一阵,白布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开始收缩,最终被包裹的黑色巨兽的挣扎越来越弱,白布簌地缩紧,掉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布团。 安然也被赶来的师范用秘术制服了,亘白术的空气牢笼将已经脱力昏迷的小女孩牢牢枷锁。 “这么小就被束缚了郁非和太阳的命星……”yīn殇盯着安然白皙的面颊,擦了擦额角的几滴汗。 “把这个女孩带下去,她的那个姐姐先别急着处理。把她姐姐带到苏家去,我留着她还有用,请苏家替我好好看管着。” yīn家大院,密室囚牢。 yīn殇站在身上画满血纹的安然面前,笑眯眯地袖着手,眼角有一些不易察觉的鱼尾纹。 “只要你能被首座选中,你就有机会成为下一任的首座,那样你就能和你姐姐团聚了。” “还有其他方法么?”安然冷冷地说,抱着自己的膝盖,头发乱如杂草。 “杀了我,杀了我们山堂所有人。” “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那就好好表现,首座三个月后就到了。” “等我成为下一任首座,我第一个命令就是杀了你。” “到时候,我一定遵循首座您的命令,将我这一条小命乖乖送到您面前。”yīn殇拍着安然小小的脑袋说完这句话,哈哈一笑,转身离去。 安然忿然地瞪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眼底升起一抹浓浓的黑色。 妹妹。在囚室里昏睡的安然突然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 “姐姐?”安然猛地坐起身,睁大了双眼,眼前还是那间破陋的囚室,只是在夜晚显得更加昏暗可怖。 妹妹。若有若无的声音再次响起,安然把耳朵贴在墙上,然后突如其来的,莫名地想法传入她的脑海,她转过脸,将额头贴在囚室冰冷的石墙上。 仿佛姐姐微凉的额头贴在自己额前,安然清晰地听到了姐姐的声音。 妹妹。安乐的声音直接传进了安然的脑海,那是她们与生俱来的精神维系,什么也斩不断。 “姐姐。”安然抚摸着冰冷的墙壁,温热的泪珠一滴一滴从眼角滑落。 妹妹,不要哭,要多笑,这样才像我。安乐的声音有一些哽咽,她强笑了一声,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姐姐,我一定会找到你。”安然无助地贴着石壁跪下,最终还是在狭小囚室里大哭起来。 “姐姐,我要离开yīn家了。” 去哪里?最近两人的联系好像开始慢慢减弱了,也许是因为分开太久的缘故,安乐的声音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清晰。 “首座要带我们去本堂。”安然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激动,“我很快就可以见到姐姐了。” 太好了,姐姐在这里等你。 妹妹。安乐的声音缥缈,安然轻轻地把一面铜镜贴在额前,一抹凉意沁入额角,姐姐的声音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我马上要出第一次任务了。 安然的心没来由跳了一下:“姐姐,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这次有苏家的前辈带着我呢,别担心。 “姐姐,第一次任务怎么样了?” 活下来了。不过欠了一条命。 安然愣了一下,然后注意到姐姐声音里没有一贯的轻松,她迟疑地开口:“谁的?” 一个男人,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安乐的声音缥缈,淡淡地说。 “那么,有机会的话,让我看看吧。”安然很久没有笑,这次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带来我看看,哪个人可以迷倒我的姐姐。” 哈哈,一定。安乐终于被逗笑了,声音里满是憧憬和愉悦。 越来越多的对话和回忆涌向安然的脑海,直到最后定格在一个冰冷的雨天。 安然能够清晰得感觉到无数锋利的箭镞刺穿了姐姐的身体,看着鲜血和大雨浸湿了她最重要的亲人。 “姐姐,我一定会为你报仇!”安然咬牙切齿,眼眶仿佛要挤出血来。 替我,保护他,还有你自己。安乐在血水中对着自己的妹妹,脸上残留着美丽的微笑,还有,多笑笑。 安乐的眼睛闭上了,倾盆的大雨就这样浇在安然的头上,冰凉刺骨。 “不!”安然颓然倒地,仰天大吼,黑色的火焰从身上喷薄而出,融进天启浓墨般的夜色里。冰冷的雨滴不为所动,瓢泼地倒在她的身上。 安然悲恸不已,最终脱力昏倒在姐姐的尸体边。 [二十四] “你醒了么?” 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一线温柔的声音远远传来。 微微的一线光照了进来,面前的图像从模糊到清晰,安然一睁眼,就看见舒夜几乎贴着自己,她挥了挥手,一贯冰冷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慌乱。 “别乱动,你烧还没退干净呢。”舒夜轻轻地按着安然的肩膀,然后把一碗冒着热气的yào推到她面前,“一口气喝下去,保证你睡一觉就好了。” 安然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温柔的金色双眸,差不多是被喂着喝下了这碗yào,肚子里仿佛抱了一个小火炉,身上多了一阵暖意。 舒夜小心地替安然掖好了被角,然后满意地拍了拍手,然后凑过去,额头贴着安然滚烫的前额:“还好烫,你这次得好好躺一整天了。” “你竟然没有死。”安然别过头去,想忘记刚才额上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凉意。 “多亏您高抬贵手。不过如果你还是坚持要杀我,最好等身体好起来吧。我就算反绑着双手让你砍,你现在也动不了我一根毫毛。”舒夜笑嘻嘻地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然后递上滚热的yào碗,“所以现在,乖乖地喝掉第二碗。” 安然瞪着那双微笑的淡金色眸子,半是赌气地一口喝下了第二碗汤yào,结果差点没有把自己的舌头烫掉。 她咳嗽得双目含泪,然后再次板起脸:“老爷子知道你是内鬼的话,不会放过你的。” “内鬼?你在说什么?”舒夜夸张地大惊失色,淡金色的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神色。 “你刚刚不还承认了么。”安然冷冷地说,“在我姐姐离去的地方。” “首先,不是刚刚,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舒夜竖起一根手指,然后是第二根,“其次,我确实对你的姐姐感到愧疚,但是至于内鬼,这件事情山堂的卷宗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 安然被这句话堵了一下,默然了半晌,抬起头直视着舒夜:“不要让我找到证据,我一定会杀了你。” 舒夜整个人往后放松地一靠,随意地说:“我说过很多次了,你如果要杀我,我不会反抗。” “咔嗒”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两人对峙的谈话,舒夜转过身,看见一只熟悉的墨黑色鸽子敲打着木窗,他轻巧地推开木窗,让那个黑色的小家伙飞了进来。 墨黑色的鸽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落在安然纤细如葱的手上,歪着脖子打量着安然,发出咕咕的啾声。 “老爷子那边给的新指令。”安然抚摸着鸽子的背脊,然后嘴里低声念了几句,那只墨黑色的鸽子四周腾地冒起一阵黑烟,然后消失了,只在她手上留下一个灰褐色的纸卷。 “又是yīn家的墨鸽么?”舒夜饶有兴致地瞅着安然打开纸卷,“什么事?” “正事。”安然淡淡地说,把纸卷回,扬手丢给了他。 舒夜在空中一把接过,展开后脸上浮起苦笑:“老爷子不是认真的吧?” “自然是,这次‘寸牙’那组应该也接到了指令,应该是老爷子给你们最后的考验吧。” “可是我并不想赢啊。”舒夜挠了挠头,“不赢就会死么?” “会的。”安然认真地说。 “真是麻烦,这次的行动,只有我一把刀么?”舒夜喃喃自语道,“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手里的纸卷上,黑色的墨笔写着一个名字,那是下一个需要刺杀的人偶名字: 杨拓石。 安然接口道:“没那么严重,这次我是你的守望人。” 舒夜哀号了一声:“看来我要么是死在杨大人qiāng下,要么就是死在你手里。” 安然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你说得没错。” [二十五] 骆鸿业瞟着苏宜姬递给他的一个信封,扬了扬冷硬的眉梢。 “什么东西?” “龙老帮忙捎来的,老爷子的亲笔指令。”苏宜姬笑着挥了挥。 骆鸿业接过信封,看了一眼封口那块蜘蛛图案的封泥,然后嘴角不为人察地咧了一下,撕开了牛皮信封。黑褐色的封泥在他粗暴的动作下瞬间崩裂了,碎屑散落在干裂的木桌上。 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指令刺杀的人偶名字: 苏晋安。 老相识了。骆鸿业怔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把薄纸送到灯罩前,从上面的通风孔丢了进去,火焰在瞬间蹿高了一下,把那张薄纸给吞噬了。 “有什么问题么?”苏宜姬轻声问道。 “没有。”骆鸿业冷冷地说,“老爷子希望我什么时候动手?” “越快越好。”苏宜姬顿了一下,“最好比‘玄鞘’快。” 骆鸿业眯起了眼睛,这是最后的考验么? 苏宜姬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接着说道:“老爷子让我转告你:成功了,你就是下一任的魇。” 骆鸿业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诡笑,缓缓地说:“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这一次的行动,你……” “是的,我是你的守望人。” “你是说,‘寸牙’的人偶是苏晋安?”虽然大致揣测到老爷子的意图,不过真的从苏宜姬嘴里知道这个事实,舒夜还是有一些惊讶。 “是的,老爷子这次看来是下了狠心。” “未必,这几乎是必死之局。老爷子更想看到的,也许是我和‘寸牙’都在这次行动中丧命,这样魇组就真的消失了。”舒夜冷冷地说。 “老爷子真的想这样做么?”苏宜姬虽然也有过一些类似的大胆猜测,但是根本不敢确定。 “三公子的死我一直就觉得蹊跷,‘白虎’告诉过我,三公子是被龙家救下来的,没道理在到达本堂以后反而无法救治。” “这件事情,应该知道的人不会很多。”苏宜姬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当时是老爷子亲自下的命令。” “那个老家伙果然心狠手辣。这一次所谓的考验,看来也只是做给其他几个家主看的,老爷子并不在乎我们的死活,只要我和‘寸牙’死了,就需要组建新的魇组,他自己的魇组。”舒夜的脸上没有表情,眼里透出可怕的寒意。 “他真的需要么?” “需要。四年前龙莲领着整个绘影组背叛,是对老爷子最大的打击,苏家和yīn家已经开始不满,如果魇组再质疑他,他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天罗山堂的历史上,被弹劾的首座,下场是多么凄惨,你不会不知道。”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 “老爷子曾经想让北辰组的人全部赴死,我也依旧活了下来,这次也一样。”舒夜眼神闪烁,“而且这一次,我能借此机会除掉‘寸牙’,他想不到你真的会帮助我。” “是的,他告诉了身为守望人的我他的计划。” “他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下一个怀月明节,凤栖楼。”苏宜姬顿了一下,“那是苏晋安每到那个时候必去的地方。” “那间月栖湖的旧址上新建的花楼么?”舒夜眉毛一抖,“很好。” 苏宜姬转身离开后,一袭白衣的身影从舒夜身后的门扉里款款转出。 “你会不会和‘赤服’jiāo往过密了?”安然望着苏宜姬远去的背影,冷漠地说。 “我需要掌握‘寸牙’的动向,‘寸牙’也一样,所以他才会让‘赤服’接近我。”舒夜继续喝了一口杯中的残酒,“只是他不知道,‘赤服’从我这里得到的,全部都是假的情报。” “小心玩火自焚。‘寸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角色。”安然盯着面前这个总是充满自信的男人。 “我明白,不过那就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了。”舒夜转开了话头,“这次的行动,你有什么想法?” “杨拓石,原越州籍军人,善用玄铁长qiāng,指挥羽林天军和缇卫第四卫所,是一个棘手的男人。他是上过战阵的人,对面搏杀,你未必能占到优势。” “长qiāng么……”舒夜低吟了一下,“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过这也表明,只要没有这柄qiāng,他就没有什么威胁了。” 安然眼睛一亮:“怎么做?” 舒夜笑而不语,只是又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下。 [二十六] 三日后,怀德坊,柳风斋。 二楼的“葵槿”,是柳风斋最偏僻狭小的一间雅间,生意却不比其他几间堂皇的大间差,总有一些行踪隐秘的人花重金预约这间屋子,他们只是在里面点一桌酒菜,从来不叫柳风斋里有名的花魁们作陪。 现在“葵槿”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4 章 大的房间里坐着一个穿着黑色轻甲的男人,一缕散落的长发垂在额前,领口一朵银色的蛇尾菊徽记和腰际的一柄晋北弧刀表明了他的身份。 “苏卫长真是准时。”一个黑巾覆面的黑衣人从横梁的yīn影里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先生想必来得比我早。”苏晋安抿了一口酒,“这么长时间了,先生还不信任我么?” “苏卫长倒是很放心,真的一个随从也不带。”黑衣人刻意变换了声线,嘶哑着说。 “先生需要我,我自然不用担心什么。”苏晋安笑了笑,“再说,先生想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 “是啊,七卫的人现在几乎要把柳风斋围成一个铁桶,我要杀了苏卫长,那可是chā翅也飞不出去。”黑衣人低低地笑了一下。 “好了,寒暄的时间也够长了,这次有什么事。”苏晋安搁下了酒杯,定定地盯着对面的黑衣男人。 “我接到了新的指令,同样的,我的对手也接到了。” “哦?是什么?” “我的你不必了解,但是我的对手,他的目标是你。”黑衣人低声说。 “有趣。”苏晋安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么你想做什么?” “他不知道他的身边有我的眼线,我知道他的全部计划。”黑衣人嘶哑地笑了一下,“你将会比他提前一步知道一切,他一出现,就会死。” 苏晋安淡淡一笑:“他会在哪里动手?” “五日后,怀月明节,凤栖楼。” “行动?”雷枯火低低询问,双目紧闭,身后的线香在暗室里燃起一缕淡淡的青烟。 “七卫和四卫的驻所都安chā了人手,他们那边的秘术士不多,应该察觉不到我们的行动。”说话的人穿着黑袍,一朵银色的虎刺梅绣在领口。 “结果?”雷枯火一向不喜欢多说话,每个字都吐得很慢。 “两个卫长似乎都没有什么疑点,特别是四卫长,听手下的亲兵描述,行事都很小心。只是……”黑袍的下属yù言又止,迟疑地抬头看了看面前沉默的卫长。 “说。”雷枯火加重了声音,指节轻响。 “苏卫长最近常去柳风斋会客,属下询问过柳风斋的李妈妈,她说苏卫长总是单点一间空屋,不准别人打搅。” “很好。”雷枯火咧了咧嘴,暗红色的眼睛微微张开,“带上人手。” 黑袍的下属看着面前这个骷髅般的长者正在起身,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搀扶。雷枯火咳嗽了一下,骷髅般的头颅微微摆了摆,制止了对方的动作。 雷枯火缓缓走下台阶,黑色的长袍拖在地上,星辰与月的银色花纹缀饰在袍摆四周,波浪般起伏。 “我们去四卫。”雷枯火低声说,仿佛解释一般,他又加了一句,“堂堂一个卫长,还需要处处行事小心么?” 黑袍的下属点了点头,跟着卫长走过长长的甬道,消失在厚重的门外。 [二十七] 天启,怀德坊,缇卫第四卫驻所。 一个壮实的男人光着肌ròu虬结的上身正挥汗如雨,他大力挥舞着右手的巨锤,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赤红的砧板上,左手铁钳夹持的一块铁胎正在慢慢成形,那是一柄长剑的形状。 男人满意地停下来端详了一下,用脖颈上的毛巾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一缕灰色的额发随着擦拭滑落了下来,他不在意地将它拨到一边,准备继续完成这柄雏剑。 缇卫第四卫长,杨拓石,在战场上是令人生畏的战神。然而在缇卫所这间小小的铁匠铺里,他仿佛只是一个劳作多年的铁匠,火星在他的头发和身体上留下淡淡的焦痕,他坚毅的脸被高温的烟气薰得发黑。 第四卫所的缇卫们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个长官严肃得有些可怕,闲暇之余也从来不和下属去喝花酒,只是埋头扎进卫所里那间小小的铁匠铺里打铁。 所以后来很多属下都知道,只要在驻所里找不到自己的卫长的时候,烟雾缭绕的铁匠铺里一定能看到自己长官魁梧的身影。 今天四卫例行的巡检已经结束了,薄薄的晨曦已经开始在天边偷偷弥漫了开来,杨拓石一结束巡检就脱去了黑色的战甲,独自一人钻进了铁匠铺里,想要完成自己昨夜就已经打好粗坯的一柄钢剑。 一个对时的时间没有白费,这柄钢剑的剑刃终于全部完成了。杨拓石小心地夹着火红的剑身,缓慢地丢进淬火的水槽里。锻造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淬火,很多手艺不精的学徒忙活了一整天,结果淬火的阶段一时粗心,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正所谓“清水其烽”,上好的刀剑锻造师就靠这一步的时间和角度的计算拉开了与常人的差距,更不用说那些热衷于锻造的河络们。甚至有传闻,魂印兵器的产生,最关键的一步就在于淬魂。 一个瞬刹的延迟就能改变手里这件兵器的命运,杨拓石的手依旧稳定如铁,他精确地计算着这件兵器入水的时间,还有三个瞬刹,这又将是更加完美的一柄剑,杨拓石嘴角浮起淡淡地笑。 在全神贯注的杨拓石身后,无声无息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热气升腾的屋顶悄悄滑落,一柄锋锐的短刃缓缓地刺向杨拓石的头顶,几乎没有带起一点声响。 火炉里突然窜高的一阵火苗拯救了处于必死之局的四卫长,火光反shè在水槽上,照亮了短刀的刀锋,也照亮了杨拓石的双眼。 那个黑影突地由静到动,和刚才一直缓慢凝重的招数不同,这一击快若闪电。然而终究是太晚了,杨拓石在瞬间矮身,手里正在淬火的长剑带起水滴从水槽斜斜飞起,准确而又沉猛地斩向这个鬼魅般的刺客。 “当”的一声闷响,刺客的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刀,和杨拓石的长剑重重磕在重重一起。他左手的短刀翻转了一下,削断了吊着的绳索,轻松地落在地面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杨拓石,淡金色的眸子里透着浅笑。 “杨大人好身手。”舒夜淡淡地点了点头,挺直的身形被铺子里白色的雾气所萦绕,黑色的长发紧贴着背脊。 杨拓石右手持剑,水滴顺着剑脊流向剑柄,然后冰凉了他的手掌。他丢掉左手的铁钳,深邃的眼睛里浮起一丝惋惜:“可惜了这柄好剑。” 他手里的长剑因为淬火的时间错误,反而变得更加脆弱,刚才那一下重击,新打的剑身上竟然开始出现一丝裂痕。 “杨大人现在要可惜的东西还很多,”舒夜笑了笑,“比如,你这条命。” 他手里的双刀行云流水般挥舞起来,杨拓石举起长剑左支右绌,一阵敲击过后,剑身的裂痕延展成了可怕的网状。 “断!”舒夜一声低吼,右手的长刀随着身子的旋转,一记准确的半圆平挥砍在长剑的裂痕上,咔的一声脆响,杨拓石手里的长剑终于不堪重负地断成了两截,舒夜身子不停,左手的短刀跟进,砍向杨拓石已经毫无防备的脖颈。 杨拓石向后一仰,避过了舒夜的短刀,但是舒夜在空中手腕一翻,短刀直chā向杨拓石的小腹。 杨拓石旋身一个侧翻,锋锐的短刀还是划过了他的左腿,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他低头看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嘿嘿一笑,随手从炉子里抄出一把烧得赤红的铁钳,斜斜挡在身前。 “天罗的人?还是逆党?”杨拓石深邃的目光被赤红的铁钳映得发光,灰色的额发飘扬在双眉之间。 “杀你的人。”舒夜反转双刀,刀脊紧贴着双臂,刀刃上一泻银光。黑色的长发下,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弥漫着浓烈的杀气。 杨拓石眯起双眼,左手长臂伸展,直指舒夜眉心,他的右臂屈肘回撤,铁钳被他拉到了身后,变成了一个侧身的出qiāng的姿势。 “杨大人好qiāng法。”舒夜冷冷地说,身子一拧整个人几乎贴着地开始旋转,锐利的双刀被舞成了一个圆,这不是苏家的技巧,却是龙家最有难度的几种招数之一“蝶儿旋”。 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技巧,擅于此道的天罗刺客甚至可以用这招在人群的围杀连续搏杀数人,而在铁匠铺这种狭小的空间里,这种高密度的攻击技巧,是一个可怕的杀戮机器。 杨拓石没有动,他盯着那个可怖的杀戮之圆在向他高速接近,舒夜的武器和铁匠铺里的挂件不停撞击,响起一阵悦耳而妖异的叮当声响。 杨拓石突地圆睁双眼,右手发力将手里的铁钳推出,那柄普通的铁钳竟然发出一阵低沉的蜂鸣声。杨拓石的身体跟着右手往前,整个人的力量凝聚在这dú龙般的一击上,铁钳和舒夜的刀阵重重撞击在一起,斗室里猛地迸发出一声震耳yù聋的巨响。 一道黑影从撞击之中倒退着飞了出去,砸倒了一面挂着武器的木墙。舒夜嘴角带血,费劲地从满地残骸中爬起,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抹苦笑。 “可惜不是趁手的好qiāng。”杨拓石淡淡一笑,丢下手里只剩半截的铁钳。刚才的那一击,铁钳在最后的一刻经受不住这种强力的撞击,断成了两截,原本应该刺穿舒夜胸口的一击,只是留下一片乌青而已。 杨拓石的眉骨上,一个深可见骨的创口正在汩汩冒血,鲜血流过他的眼睑,顺着他冷毅的脸庞滴落在地上。那是舒夜的“蝶儿旋”在最后一刻产生的变化,短刀击断了那柄危险的铁钳,长刀则在杨拓石的眉骨上划下几近致命的一击。 舒夜在满室的灰尘里咳嗽了一下,胸口的撞击估计重伤了几根肋骨,他嘿嘿一笑,朝地上啐了一口带着鲜血的唾沫。 “杨卫长真是不容小觑,不过结果都是一样……”舒夜双肩微微耸起,双刀互相敲击了一下,发出颤抖的蜂鸣声,他舒展双臂,血色的刀尖向外,“你已经是死人了。” “话不要说得太满才好。”杨拓石冷冷地接口,从边上的铁架上取下一柄已经打造完毕的长剑。他双手持剑,长剑斜斜挡在面前,“四卫的人一会就到,你出不去的。” “你活不到那个时候。”舒夜双足发力,在狭小的斗室里高高跃起,双刀jiāo叉着向杨拓石猛力斩下。杨拓石手里的长剑斜斜向上迎击,却还是无法抵抗舒夜夹着体重下压的力量,长剑被压在胸前,微微发抖。 舒夜突地收刀回撤,杨拓石感到剑上压力一松,长剑不自觉地向外dàng了一下。半个瞬刹的时间,半个瞬刹的机会。 舒夜在这半个瞬刹的时间里穿过了杨拓石的防守,轻松把短刀送进了杨拓石的胸膛。 “走好。”舒夜探过头去,俯身在杨拓石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二十八] 舒夜手里想要继续发力,却感觉左手上传来一阵可怕的炙热。他低下头,一股赤红色的火焰从杨拓石的伤口缠绕出来,蜿蜒地爬上冰冷短刀,舔舐着舒夜毫无防备的左手。 杨拓石身后的火炉里,一双暗红色的眼睛从火红的烈焰里缓缓睁开,一只骷髅般的手掌伸出,火焰爬上杨拓石的胸口,封住了那本该致命的伤口。 “退下。”火焰里的暗红色的眼睛圆睁,一声嘶哑的低吼从火焰里传出,赤红的火焰从火炉里喷薄而出,向着舒夜席卷而去。 光影缭绕的斗室里,地面上突然有复杂的花纹闪烁起来,一阵黑色的火焰突然从地面蔓延开来,然后包裹住了喷涌而出的赤色火焰,舒夜丢下破损的短刀,整个人向后一个翻滚,右手攀上横梁,消失在屋顶的黑暗里。 赤色的火焰没有被包裹住太久,很快就从内部吞噬了黑色的火焰,暗红色的眼睛再次睁开,一个骷髅般的身影从火焰里缓缓走出。 雷枯火望着远远的一抹白衣,手掌重重地一拍,斗室里张牙舞爪的赤炎收敛了火舌,又回到了灼热的火炉里。 他背过手,转头看着脸色惨白的杨拓石。 “来迟一步,见谅。” 舒夜和安然在薄暖的街道飞奔,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喧闹灯火。 等到他们确定已经摆脱了追兵的时候,舒夜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多谢。”舒夜满头冷汗,惨然地对着身边的安然苦笑了一下,“你没有选择对我灭口。” “我有把握拖延几个瞬刹。”安然淡淡地说,“如果你没有及时回撤的话,下一次秘术法阵发动的时候,吞噬的将会是你的身体。” 舒夜感到背后一阵微微的刺痛,那是出阵前安然给他画上的花纹。舒夜咧了咧嘴:“这么说,这个并不是为了替我保命的招数喽。” “当然是,你难道认为被活捉比被我杀死快乐么?”安然的语气依旧冰冷,听不出一丝戏谑的成分。 舒夜微微耸肩,望着晨曦渐起的远方。 帝都的飞檐重阁慢慢清晰,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灰色的天边一角,舒夜看见一只灰色的鸽子无人察觉地从预定的地方飞起。 舒夜唇边浮起浅笑,一切还没有结束。 苏晋安坐在暗室里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旱烟,眼睛却没有从面前破旧的榆木桌上移开。桌子上只有一张细小泛黄的纸卷。 上面只写着四个小字。 “凤栖大难。” 苏晋安幽幽吐出一口烟,眼睛在烟雾里亮得惊人。然后他缓慢地把那张纸卷放在烟锅上,暗红的烟丝随着他的呼吸一亮,纸卷的边缘发黑翻卷起来,然后迅速地燃烧起来,又迅速地熄灭了,只剩下难以察觉的一些灰烬。 苏晋安站起身,推开暗室的木门,门口站着一个干练的黑甲武士,黑褐色的眸子探询地望着自己的长官。 “时候到了,雷隐。”苏晋安拍了拍下属的肩膀,接触到一层冰凉的霜露,“去凤栖楼吧。” “是。”雷隐低头抱了抱拳,转身向着屋外的回廊后奔跑了几步。 回廊后,是一整支森严的队伍,每一个男人都穿着森冷的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5 章 甲,眼睛里都冒着恶狼般的杀气。七卫的蛇尾菊整齐地缀饰在这些男人的领口上,边缘的尖刺利齿般伸展,泛着血腥的光芒。 为什么还没有来?骆鸿业已经在檐角下蛰伏了整整两个对时了。喧闹的怀明月节已经喧嚣了很久,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凤栖楼里觥筹jiāo错,漫天的酒气和吵闹声让暗处潜藏的骆鸿业觉得心里一阵阵焦躁,而行动的目标人偶却一直没有出现。 他微微转头,想在人群里寻找苏宜姬的身影,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行迹。守望人,只会出现在你的背后,拯救你,或者杀死你。骆鸿业舔了舔微微干裂的嘴唇,无声低笑。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吵闹的酒客开始莫名的低声了下来。 来了。 骆鸿业咧了咧嘴,右手握紧手里的长刀,熟悉的触感让他感到一阵安心。人偶到达,必死之局。 “缇卫捕捉逆党,掌铁者,杀无赦。” yīn冷的低吼传来,骆鸿业的微笑僵硬在脸上。 大街上喧闹的人群被黑衣黑甲的缇卫驱散了,原本热闹非凡的大街上顿时被压抑得寂静无声,只剩下精壮的缇卫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和森冷的刀光。 “先生还是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苏晋安从黑甲的护卫人群中走了出来,微笑地拍了拍手。 雷隐yīn沉着脸挡在苏晋安身侧,强壮有力的手按在刀柄上,锐利如鹰的双目打量着四周漆黑的屋檐飞瓦。 被看穿了。骆鸿业嘴里泛苦,整条大街都已经被层层封锁,苏晋安真是一个棘手的家伙。 苏晋安平静地看了看沉寂的夜,四周的民居里,惊惶的民众都关上了街窗,大街上只剩下绘着蛇尾菊花纹的灯笼照亮着缇卫们冷毅的脸。 突地民居的一隅嘶嘶作响,冒出一大股橘黄色的烟雾,接二连三地,四周响应般地冒出了十几股颜色各异的烟雾。 七卫这些训练有素的甲士有条不紊地三个一组,背靠背在漫天的烟雾中防御,苏晋安的身后,缇弩簌簌作响,密集而准确地投shè进烟雾的中心。 “小心有dú,捂住口鼻!”雷隐一声高喊,然后举起手臂掩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在烟雾缭绕的街道里巡视。 “笃笃笃”一连串箭入木墙声,没有听到一声惨叫。 苏晋安皱起眉头,拔出腰侧的晋北长刀:“故布疑阵,大家小心。”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个黑影从房顶上一跃而起,竟然直接往远处逃去。 “追!”苏晋安长刀一挥,眼尖的几个缇卫已经紧紧跟上,整队的黑甲剑士流动起来,迅捷有力地在黑夜里追逐他们的猎物。 “多谢。”骆鸿业藏身在一间破旧的柴间里,大队的追兵举着火把和灯笼离去了很久,他才敢开始喘气。 “你不应该自己擅自改变计划。”苏宜姬冷冷地说,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紧身短衣,丰满的身材勾勒得分外诱人,脸上有着难掩的怒气。 “我不习惯把xìng命放在另一个人手里。”骆鸿业平息了呼吸,脸上又变成那种可怕的惨白。 “所以你才容易失败。”苏宜姬盯着这个男人,刀丝紧紧贴着她的十指。 “这次的任务,只要能活下来就是胜利。”骆鸿业不以为意地说,“老爷子让我们去送一个死局,没有人可以成功。” 只可惜功亏一篑。骆鸿业在心里恨恨地说,但是他没有说出这句话。 他不可以也不需要相信任何人。 半个对时后,天启城北,缇卫第二卫所。 雷枯火看着跪在阶下的黑衣侍者,低哑的声音在宽敞的大殿里沉沉回响:“杨拓石那边我已经亲自去过了,没有什么问题。你们那边呢?” “苏卫长今夜在凤栖楼附近遇袭,不过似乎提前收到了线报,差点抓住了那个刺客。”黑衣的侍者声音明晰。 “很好。”雷枯火点了一下头,骷髅状的指节轻轻摩挲着坐椅的扶手。 “不要放松对七卫长的监视。”雷枯火微微扬了扬下巴,暗红色的瞳孔发出淡淡的光芒,“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手段,内线或者内鬼,这件事情很蹊跷。” “属下明白。”黑衣的侍者抱了抱拳,然后仿佛想起什么,犹豫地张了张口,“还有一件事,属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雷枯火暗红的瞳孔缓缓转动,骷髅般的脸上没有表情。 “传闻‘寂’的教长,原教长似乎和天罗过从甚密。”黑衣的侍者声音有些发抖,他也明白这是多么可怕的指控。 雷枯火沉默了一会,最终才缓缓开口:“这个传言你们暂时不要理会,那边不是你们能染指的地方,看好自己当下的目标吧。” “是。”黑色的侍者感到上首之人言语中的压力,背上不禁冷汗淋淋。 雷枯火有些疲惫的挥挥手,黑色的侍者如释重负地拜了拜,倒退着离开了大殿。 沉重的殿门在黑衣侍者匆忙的身影后缓缓关闭,大殿深处,那个骷髅般的老人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二十九] 十日后,南淮,百里家后院。 黑袍的老人端坐在屋子的一角,把手里的茶碗搁在木桌上,缓缓开口:“苏老,你对于这件事怎么看?” “首座,这件事老朽恐怕不适合置喙吧。”对面一个老人穿着青灰色的宽袍,对着手里的茶碗轻轻吹了一口气。 “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你我就当作朋友间的聊天,放心地说吧。”黑袍的老人正是当今的天罗家主。最近天启局面瞬息万变,他手下直属的魇组又一直空缺,这个庞大而精密的组织从各处传来的压力,让这个老人显得更加苍老。 “呵呵,老朽哪里敢这样自称朋友。”苏老干笑了一下,抿了一口茶,“这次‘天火’行动,关键的事情只是落在两个人身上么?” “是的。” “一个苏家的,一个龙家的。”苏老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这可真是一个难题啊,首座,你的想法呢?” “两个人的刺杀都失败了,不过‘玄鞘’那边是已经把杨拓石刺成重伤,而‘赤服’那边的情报显示,‘寸牙’是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首座的意思是……”苏老眯了眯眼睛,顿了一下,“‘玄鞘’比起‘寸牙’更合适喽?” “目前看来是这样。”黑袍的老人淡淡地说,“不过两个人的任务似乎都有情报泄露的情况发生。” “你是说……这两个人里有人出卖对方的情报给缇卫么?这可是很可怕的指控呐。”苏老微微一笑,像一只老狐狸。 “三公子那件事还没处理清楚,他们并不是没有嫌疑。”黑袍的老人冷冷地说,“我已经安排龙老注意和‘素衣’还有‘赤服’保持联络了,必要的时候……” “两个都除掉。”苏老低声说。 “这件事情我总觉得有蹊跷,雷枯火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恰好赶到四卫所?”安然看着正在给自己左手敷yào的舒夜,皱了皱眉头。 “可能只是巧合吧。”舒夜用牙齿叼着包扎用的白布一头,狠心拉扯了一下,疼得头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你不会愚蠢到在‘赤服’面前泄露口风吧?”安然的表情有些奇怪。 “当然没有,我给她的都是假消息。”舒夜耸了耸肩膀。 “你不要小看了他们。”安然想了想,“老爷子那边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新的指令,想来‘寸牙’那边也遇到了麻烦。” “要是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我才会觉得奇怪呢……这本不是简单的任务,苏晋安这个独狼一样的男人,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死,就算是‘寸牙’也不行。” “老爷子这次到底是怎么想的?”安然皱紧了眉头,“难道……” “你最好想都不要这样想。”舒夜的食指不知不觉地按在了安然的唇上一瞬,然后迅速地分开了,制止了她的进一步揣测,“我去会一会‘赤服’,我需要知道更多的情报。” 安然愣了一下神,那一瞬间嘴唇上传来温暖的触感仿佛还没有来得及消失,她最后慢慢说了一句:“那你小心。” “遵命。”舒夜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然后微笑着离去了。 姐姐,我应该怎么做?安然望着那个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门边。 她心里其实明白,舒夜那不肯诉说的眼神里暗藏着什么。那是深深的愧疚,和一丝难以诉说的摇摆。 你到底是不是种子,这已经不重要了。安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右手有光芒闪烁了一下,一股黑色的火焰从她的指尖迸出,在空中缠绕了几圈,落在了她面前的木桌上。黑色的火焰并没有引燃脆弱的木桌,反而在木桌上飞快地缠绕和分叉,变成越来越多细细的黑线,这团黑线越来越繁复和膨胀,最后变成了一个实体。 随着轻微的一声噼啪声,黑线四周萦绕的黑色火焰消失了,那团原本飞速变幻的黑色线团变成了一只墨黑色的鸽子,它走近几步,微微侧了侧脖颈,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睛瞅着安然。 安然柔软的手指轻抚墨鸽的背脊,然后从墨鸽的脚环上解下一张纸卷。她缓缓打开,纸卷上空无一物,她皱起眉头,开始轻声地吟唱。 复杂的黑色纹路开始在淡黄色的纸卷上爬行,然后变成了一个个清晰有力的字句,安然吟唱的声音越来越急,狭窄的纸卷很快就写满了。 她满意地微笑了一下,把纸卷绑在墨鸽的脚环上。 突然传来的木门开启声让她在第一时间转过头,她看见一头紫红色的长发下一张微笑的侧脸。 “真是稀客啊。”安然的脸上神色不变,站起身子挡在墨鸽身前,她的右手背在身后,拇指和食指轻轻jiāo叠,墨鸽仿佛精通人xìng地点了点头,就这样消失了。 “是啊,有一些事我想要告诉你。”苏宜姬笑了笑,酒红色的眼睛里有一丝光芒闪过,“我得到了一个很可怕的情报。” “什么?”安然突然觉得有一丝没来由地紧张。 “‘玄鞘’这个人,曾经是辰月的种子。”苏宜姬的眼神闪烁,嘴里吐出这句冰冷的话语。 选择的时候,来得比想象得还要快啊。安然微笑了一下,对着苏宜姬伸出手。 黑色的火焰,隐隐缠绕指尖。 [三十] 半个对时后,天启城西的一间小酒楼。 舒夜坐在二楼喝酒,警惕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从屋檐处投shè下的烈日阳光,心里有一些忐忑。苏宜姬比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很久,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还是说……舒夜仔细地观察四周形色各异的酒客,还有楼下车水马龙的人流。她出卖了我? 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隔壁几张桌上,几个落拓的浪客各自坐在一边喝着劣酒,另一边的一张桌则坐了四五个皮肤黝黑的脚夫,脖子上围着被汗渍得发黄的毛巾,正在大碗地饮酒呼喝。 楼下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的烧饼师傅……舒夜的眼光在他们身上一一停留,没有可疑的人。 “久候了。”身后突然一声笑语,把舒夜吓了一跳。 苏宜姬依旧笑得风情万种,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绸服,紫红色的头发垂到肩膀。 “没事。”舒夜装作随意地笑笑,“被什么拖延了?‘寸牙’那边出现了新情况?” “本堂的一些小麻烦,不过已经解决了。”苏宜姬语调轻松,眼神似笑非笑。 “你们这些女人,总喜欢装神秘。”舒夜抿了一口杯里的酒,“老爷子他们在帝都四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得力的眼线了,我们的机会很大。只要这次除掉‘寸牙’,我们就可以自由了。” “除掉?”苏宜姬的声音压低了,“怎么做?‘寸牙’根本就不是能轻易除掉的人,而且本堂那边不可能蒙混得过去。” “第一条很简单,没有人是杀不死的,就算是‘寸牙’也一样。至于第二点……”舒夜眨了眨眼睛,“老爷子肯定和龙老那边通过气,让他负责协助你和‘素衣’对我们的监视吧?” “是的。” “你给龙老留一封信,说经过你最终的调查,‘寸牙’是出卖了三公子的那个人。”舒夜几乎一字一顿地低语道。 “龙老可不是老糊涂,我们需要能扳倒‘寸牙’的证据才行,而且一旦审讯起来,太容易露馅了。” “证据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伪造的么。”舒夜无谓地扬了扬眉,淡金色的眸子里一道光一闪而过,“而审讯的话,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计划是什么?”苏宜姬沉默了一会才接口,盯着这个总是无所畏惧,充满自信的男人。 “五日后还是老地方碰面,到时候给你全部的行动细节。我还需要完成最后一个环节,我们就可以完成我们的愿望了,我和你。”舒夜淡淡地笑。 “那么,祝我们顺利。”苏宜姬微笑了一下,喝下面前的残酒,起身离去。 “还有,‘素衣’那边,你尽量少和她接触,她是一个很不稳定的棋子。”舒夜想起什么似的加了一句。 “不用担心。”苏宜姬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红色的身影妖娆地远去了。 “神神秘秘的女人。”舒夜笑着嘀咕了一句,继续喝酒。 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坦白还是欺瞒? 舒夜晃了晃杯子里清冽的酒,脑子里浮现起安然那张美丽冷艳的面孔,苦笑地摇摇头。 她如果知道了真相,第一件事会杀了我吧?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仰头喝下了这杯酒。但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死在我面前了。 如果你真的要杀了我,那么我不会反抗。 舒夜猛地站起身,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我需要你,需要你站在我这边。 或者,杀了我。 舒夜推开门的时候,看见安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6 章 静静地坐在桌边。 “怎么?又在喝酒么?”舒夜笑了笑,“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安然没有转身,依旧沉默。 舒夜觉得有些头疼,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半晌才试探地出声:“如果,我要告诉你,你以前的怀疑都是真的,你会怎么做?” 预想中的黑色火焰没有出现,安然还是坐在那里,没有搭腔。 不对!舒夜突然想起了什么,踏前一步,扳过了安然纤瘦的肩膀。 血。 已经干涸的鲜血凝固在安然的胸口。 舒夜脸色惨白,脑子里轰的一声,觉得整个人都站立不稳。 他一贯稳定的手不敢接触安然已经僵硬的脉搏,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虚弱。 埋伏?还是暗算?舒夜抬头,顶梁上空空如也。 “被什么拖延了?‘寸牙’那边出现了新情况?” “本堂的一些小麻烦,不过已经解决了。” “还有,‘素衣’那边,你尽量少和她接触,她是一个很不稳定的棋子。” “不用担心。” “是你么?”舒夜冷冷地开口,怀抱里安然的尸体早已冰冷。 “我们的身份暴露了。”苏宜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舒夜的身后,语气漠然,“我没有办法,只能先下手了。” 舒夜半晌没有回话,嘴巴几乎无意识地张开:“你做得很好。” 他转过身,抱着安然的尸体走过苏宜姬的身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你的身边,只要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苏宜姬在心里默念,望着舒夜离去。 [三十一] 入夜,安邑坊,照月斋。 一杯接一杯的酒。 舒夜丢掉倒空的一个酒坛,拍开另一坛的封泥。他醉醺醺地举杯,遥遥对着夜空比量了一下,仰脖饮尽杯中酒。 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只有浓浓的惆怅和寂寞。 对不起,我又把你弄丢了。舒夜趴在酒桌上,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 他背着手站在清江里外芦苇翻飞的清江边上,看见一个穿着紫色短衣的少女有一些腼腆的走来,淡青色的丝巾系在发辫上。 “你就是苏家的新人么?”舒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紫衣少女,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让他不免有一些恍惚。 紫衣的少女点了点头,伸出手递给舒夜一封盖着秘印的信笺,语气忐忑:“您是这次行动的守望人‘玄鞘’吧?” “叫我舒夜吧。”舒夜微笑地伸出手,“不用那么紧张,这次的行动很简单。” “谢谢。”紫衣少女终于绽放笑容,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我叫安乐,多多指教。” “我们还会见面么?”紫衣的少女在身后探询地问。 “我要去雷州了,好好保重。”舒夜避开了那个问题,夹了夹黑骊的马腹,枯黄的芦苇扫过他的小腿。 漆黑的雨夜,青色的响箭。 那个美丽的女人就此香销玉殒,锋锐的箭镞chā满了她柔软的身体。 舒夜握着伞柄的手没有一点颤抖,眼睛却在沉默的街道失去了焦点。 白衣的少女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酒,转过身,一模一样的脸庞,只是冷若冰霜。 少女缓缓开口,话语如冰,“初次见面,安然。” “你害死了我的姐姐。”黑色的火焰从白衣的安然指尖腾起,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流包裹住了他的身体。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有杀死他。 她俯身望着舒夜,伸出右手抚摸着他的脸颊。 锋利的刀尖从她的胸口穿出,滚烫的血液飞溅在舒夜的脸上。舒夜失魂落魄地扶住安然倒下的身体,看见身后持刀行凶的人。 那个人有着黑色的长发,穿着一件纯白的长袍,鲜红的血在他脸上画出了一朵妖异的花。 凶手yīn戾地笑了笑,舔了舔脸上的温血,手里的双刀回鞘。 黑色的刀鞘。 淡金色的眸子对着舒夜微笑:“我帮你解决了。”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舒夜厉声高喊,却发现自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柄带血的短刀,刀锋深深没入安然的心脏。 他手一松,整个人跪倒在冰冷的地上。 他从梦里惊醒,看到的是一双酒红色的眼睛。 “做噩梦了?”苏宜姬担心地问,手里拿着温水浸泡过的毛巾。 舒夜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第一次和苏宜姬密会的小屋里,屋子里有淡淡的香味。 “我怎么会在这里?”舒夜最终开口。 “你在明月斋喝醉了,我把你带回来了,这阵子缇卫夜巡得很频繁,我怕你出事。”苏宜姬温柔地说。 “多谢。”舒夜回答得有些僵硬。 “你已经昏睡了一整天,没事吧?” “没事,我忘记吃yào了。”舒夜平静地说谎,从床头的衣物里找到一个小瓷瓶,服下一粒幽香的yào丸。 “这样的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们还要过多久?”苏宜姬忧心地问。 “很快了。”舒夜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穿上苏宜姬准备好的干净长袍,“最后的计划,我已经想到了。” 苏宜姬眼睛一亮,眼神里满是期盼。 我已经想好,如何除掉你们。舒夜看着苏宜姬,脸上带笑:“五日后亘时,你约上‘寸牙’,在靖恭坊榆花巷尾碰头,告诉他你会把我带到那里,说服他一起埋伏我。” “然后呢?” “那边没有酒肆和夜市,住着的都是一些安静的老街坊。一到亘时就漆黑一片,几乎没有行人。我会在亘时一刻赶到,‘寸牙’一动手,你就转身夹击他,小心他的六把刀。” “‘寸牙’没有那么容易死。”苏宜姬皱眉。 “他从不信任任何人,但他不会对已经掌控的人设防,他转身出击的时候,就是你的机会。”舒夜冷静地说,“我已经没有大碍了,你赶紧回去吧,免得他起疑心。” “好,那么五日后见。”苏宜姬点了点头,“保重。” “保重。”舒夜淡金色的眸子在微笑,“祝你好运。” 到时候,我将送你一起上路。舒夜盯着苏宜姬转身,微笑变得残酷而冷戾。 [三十二] 五日后,印时末,榆花巷尾。 安静的巷子里,苏宜姬一袭红衣,默默地站在一堵矮墙之下。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半刻钟,苏宜姬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紧张。她开始反复回忆和骆鸿业说起这件事情的每一步,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没有,一点都没有,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没有出卖她。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欺骗。 和被欺骗。 她还记得骆鸿业当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最好不要太相信‘玄鞘’说的话,他可是一个能从背后杀人而不眨眼的家伙,和我一样。” 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他是唯一一个不会利用我的人,苏宜姬默默地说,冰冷的刀丝缠在她的指尖。 亘时到了。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巷子仿佛已经入睡了一般,寂静得诡异。 不对劲。苏宜姬的眼睛突然睁大,然后听见身后远远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她转头,看见一匹赤红色的马如梦魇一般从黑夜里冲了出来,马上的人眼神如刀,惨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骆鸿业伸出手,没有给苏宜姬任何质疑的时间,在一人一马jiāo错的瞬间,一把把她抱到了马上。 苏宜姬没有挣扎,她只是在不停地发抖,她看见身后黑暗的夜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锋锐的刀光从四周追出,但只能徒劳地呼喊。 追兵们黑色的铁甲上,银色的篱天剑反shè着刺目的光。 “你被他骗了。”骆鸿业在苏宜姬耳边冷冷地说。 眼泪流下,划过苏宜姬的脸庞。 “可恶!”看着两人一马遥遥远去,带队的宁奇恨得咬牙。 情报原本准确无误,伏击的目标之一,很早就进入了包围圈,所有人屏住气息,等的就是另一个人出现。 一出现就动手,四卫大半的人手都包围了这条巷子,这两个天罗本堂的刺客本来根本逃不过这恐怖的一击。 然而他们等到的是一匹完全料想之外的烈马,这一人一马冲进包围圈,直接带走了另一个伏击目标。 “巷口的兄弟呢?就这样放着他冲进来么?”宁奇生气地质问。 “副卫长,巷口的小队遭到了突袭,他们没有想到身后会有人杀进来,损失惨重。”回报的一个人戴着铁盔,因为长途的奔跑而有些喘气。 宁奇正想开口斥责,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杨拓石骑在马上,手里拿着玄铁重qiāng。 “多说无用,是我们的情报失误,追击。”杨拓石淡淡地说,他的身后,四卫的轻骑兵鱼贯而出,追向目标离去的方向。 宁奇连忙接过副手递上的马匹,翻身上马,拔出身侧的长刀。 “你们分成三队,包抄目标。”杨拓石低头看了看地上纷乱的马蹄印迹,皱了皱眉,“我殿后。” “了解。”宁奇转过身,领着大队的人迅速地远去了。黑色的铁流整齐地分成三股,没入漆黑的天启。 杨拓石的身后,一个穿着白袍的人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缓缓踱出,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黑鞘的双刀微微敲击着腿侧。 “‘玄鞘鬼’看来他们比你想象中聪明一些呐。”杨拓石没有回头。 “有趣。”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闪了闪,“这次他们要是成功逃脱,估计我们的计划就要彻底失败了。” “有我在,什么人都逃不掉。”杨拓石用qiāng尖挑起地上的泥土,拇指捻过,放在鼻翼下仔细地闻了闻,“不过我可不想动手,这毕竟是你们内部的事。” “有我在,什么人都杀得掉。”舒夜嘴角上扬,双刀出鞘。 “你被他利用了。”骆鸿业惨白的脸上带笑,显得更加可怖。 他们转过第三个街角,就跳下了马,现在那群缇卫一定被那匹马牵着团团转。 “一开始,他就在欺骗我么……”苏宜姬小声地说,双目淡淡泛红。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相信你,你真的以为我让你接触他,是为了得到他的情报么?”骆鸿业没有看她,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绑腿上藏着的几把短刀。 “不过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给龙老去信,这件事搞得很大,龙家那边对我的意见很大,所以我们可以做一个jiāo易。”骆鸿业转过头,冷笑。 “什么jiāo易?”苏宜姬抬头望着这个半个对时前她还想要杀死的男人。 “联手杀了欺骗你的‘玄鞘’,我有办法让龙家的人接受你的解释,毕竟我也是龙家的人。”骆鸿业伸出手,“我能够让老爷子相信,出卖三公子的人是他。” “你为什么要出卖三公子?” “他压着我太久了,老爷子那个家伙,从十年前开始就不肯相信我。老三死了,他所能依靠的人只剩下我。”骆鸿业yīn戾地笑了笑,“而我也将取代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开创属于我的时代,我的天罗。” “你一开始就和缇卫勾结了?” 骆鸿业冷哼了一下:“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罢了,我需要除掉三公子,苏晋安需要杀掉魇,仅此而已。虽然三公子临时改变了地点,不过还是没能逃过一死。” 他也想不到,回到本堂才是他真正的死期。苏宜姬没有说出这句话,眼神闪烁:“那么那一次你对刺杀苏晋安那么自信,想来是早就计划要给他错误的情报埋伏他。” “可惜这头独狼关键的时候还是那么谨慎,让我功亏一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骆鸿业咧了咧嘴,“今夜只要除掉‘玄鞘’,他和缇卫勾结的罪名确凿,加上你我的证词,他会替我背上所有的罪,成为我的踏脚石。” 苏宜姬看着这个狂傲的男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无法掌控,她将成为永远的棋子,为人所用。 苏宜姬伸出手,骆鸿业满意的握紧,然后转过身。 “他一定会回去榆花巷,他一定要来确定我们是否真的死去。”骆鸿业拔出腰侧的长刀,“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反过来给他一次伏击。” “他从不信任任何人,但他不会对已经掌控的人设防,他转身出击的时候,就是你的机会。” 苏宜姬盯着骆鸿业的背脊,闪电出手。 “……”骆鸿业茫然地看着胸前的创口,满脸的疑惑。 “我答应过苏夜,会帮助他除掉你。他一定早就算到了你会不相信我,所以没有告诉我计划的全部,一定是这样。”苏宜姬握着短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再次高高举起。 “蠢女人!”骆鸿业低低咒骂了一声,双手一翻,袖口的短刀亮出雪白的刀锋。 然后跌落。 苏宜姬的刀丝利落地切掉了骆鸿业的双手,然后是双臂。 骆鸿业惨白着脸,五官因为剧痛而扭曲。 “妈的,你这个蠢女人!”骆鸿业厉声痛骂,张开嘴的瞬间,一抹乌光飞出。 乌黑的寸刀没入苏宜姬的胸膛之间,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肺被穿透的声音,剧烈的疼痛从伤口蔓延开来,一股腥甜的血水从咽喉反涌,她吐出一口血沫。 “蠢女人……”骆鸿业不甘心地吐出这句话,头一歪,死了。 苏夜,你说过不会骗我的,对不对?苏宜姬笑了笑,更多的血从她鼻孔和嘴里涌出。 她的眼睛渐渐模糊,然后感觉到一个温暖的人抱住了她。 “苏夜,你吩咐我的事,我做到了。”苏宜姬又吐出更多的血,她努力地睁眼,想看清面前苍白的熟悉脸庞。 虽然早就打算让苏宜姬死去,但是等到看见她躺在血泊里,舒夜却打消了告诉她这件冷酷事实的念头。 这个女人由始至终,始终是相信着他的啊。一如十六年前在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7 章 个偌大冰冷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一直都相信着他。 舒夜抱着苏宜姬,手徒劳地按在她致命的创口上:“你做得很好。我们成功了,我们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出手的机会。”苏宜姬费劲地说出这句话,整个脸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染红,“只是我不小心,没躲过他最后的一把刀。”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最后抬眼望着舒夜,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缇卫的埋伏,并不是为了杀掉我,只是为了完成计划,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苏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舒夜微笑。 苏宜姬满足地闭上眼,停止了呼吸。 “你很悲伤。”说话的人声音低沉,一缕灰发飘dàng在额前。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不是真的正确。”舒夜低头看着死去的苏宜姬,“为了终结这个乱世,我也许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我们都是一样的。”杨拓石淡淡地说,“我们无法分辨对错,只能贯彻自己最初的信念。” “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就这样走下去了。”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淡漠如水,“事情还没有结束。” “如果时间流转,你还会再一次重复自己的路么?”杨拓石盯着舒夜。 “我不知道。”舒夜苦笑了一下,“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杨拓石看了看在漆黑的天启里远远矗立的天墟,低声地叹了一口气:“不能回头的话,就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舒夜拍了拍杨拓石的肩膀:“那么就按照原来的计划吧。上次听说,雷枯火那边也在怀疑你?” 杨拓石严肃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多亏了你那一刀,二卫所放松了对我的监视,我终于能放开手脚做事了。前几日苏晋安的伏击,也是你搞的鬼吧?” “我哪有那么能耐?”舒夜眨了眨眼睛,“我不过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不要对他那个线人过于轻信了。他要是不小心被寸牙挂掉了,我可需要杀了你才能追上寸牙的成绩。” “你本可以趁机杀了我,那样也能直接完成任务,受到本堂的青睐,何必还那么麻烦多此一举?”杨拓石盯着舒夜,灰发下一双眼睛锐利逼人。 “我难得碰见一个可以一起喝酒的人,再说,我们有一致的目的,不是么?”舒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你不像一个刺客,更像一个谋士。”杨拓石皱了皱眉。 “别想太多,最后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我还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舒夜看了一眼杨拓石手里的长qiāng。 “什么事?” “给我这里来一qiāng。”舒夜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就算是上次给你造成伤害的补偿吧,你要靠我那一刀封住雷枯火的口,我要靠你的qiāng封住老头子们的眼睛。” 杨拓石一愣,瞅着冷静如水的舒夜,最终点了点头,屈肘沉qiāng:“有借有还,真是划算的买卖。” 舒夜张开双臂,眼睛盯着森冷锋锐的qiāng尖,嘴角却还浮起戏谑的笑容:“把握好分寸,上次我可没有失手。” “放心。”杨拓石吐字出qiāng,长qiāng利落地刺穿了舒夜的肩膀,鲜血飞溅。 “避开了所有要害和骨头。”杨拓石抽出qiāng,丢给舒夜一块黑色的绸布,“及时止血的话,十天后你就又可以挥刀了。” 舒夜不在意地微笑,脸色灰白如纸,把绸布按在骇人的创口上:“那么剩下的事情就jiāo给你了。” “恩。”杨拓石转过身,脸色不变,手里的玄铁重qiāng对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扎了下去,“赶紧走吧,我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舒夜原本站着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地上滴落的暗红色的血。 [三十三] 天启城北,龙老所在的宅院。 “这就是‘玄鞘’的说法了?”龙老一手拿着一张白纸,一手悠闲地吃着花生,壳丢在地上。 “恩,属下去查看过了,四卫确实把‘寸牙’和‘赤服’的首级挂了起来,声称他们昨夜擒获并击杀了两个刺客。” “尸首找到了么?”龙老又丢出两片花生壳。 “属下们秘密找到了乱葬的尸体,上面有本堂的暗记,应该是他们俩本人没错。尸首果然如‘玄鞘’所说,两人的致命伤都是对方出的手,看来是起了争执后同归于尽,然后被缇卫捡了便宜。” “早就和首座说过,骆鸿业那小子有问题。”龙老脸上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头,“当初收到‘赤服’的密函就应该将他捆回来了。” 不是您说的‘寸牙’是龙家的人,所以要多考证一下……跪在下面的人看见又一片花生壳吐在他的面前,觉得这句话还是不说为妙。 龙老啧了一声,把手里白纸叠了叠,然后拿出怀里另一封信,也一起封了起来,在印泥上用右手的戒指按了一下:“把这件事上报给首座。” “是。”跪在下首的精干男子接过信封,倒退着离开了。 “‘玄鞘’现在在哪里?”龙老望着那个下属离去后,缓缓开口,脸上不再带着胡闹的笑。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他身后的暗室走出,正是龙老不离左右的“白貂”。 “正在我们的yào堂昏迷,命是捡回来了。”“白貂”低声说。 “这件事你怎么看?”龙老开口。 “属下没有什么看法。” “干,叫你说就说!”龙老破口大骂。 “老爷子,您是相信一个龙家人的话,还是两个苏家人的话?”“白貂”咧了咧嘴角,“这件事证据确凿,不如借机抹去苏家人的怨念才是,不然回到本堂那边不好jiāo代呀。” “我还要怕那几个老头子么?!”龙老不屑地从鼻孔里喷了一口气,“也是‘寸牙’太不争气,本来我还很看好他能接任下一任魇的。” “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发展成这样,我觉得首座那边也不敢拂了另外两家的意思,这一次苏家和yīn家负责直系监察的人都损失了,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就顺了他们的意思,把这个大难不死的家伙推上魇的位置吧。这次的‘天火’行动,首座需要他,我们也正好卖一个人情给另外两家。”“白貂”微笑。 “龙莲反了,三公子也没能活下来,现在‘寸牙’也走了,我们龙家真是实力大损啊。”龙老的声音有一些苦闷。 “您不要忘了,‘玄鞘’本来是我们龙家的人呀。”“白貂”突然俯身在龙老耳边耳语了几句。 “原来是他。”龙老恍然,“很好,很好,哈哈。好,帮我拟一封信,说魇的继任人我们也已经接受了。” “是。”“白貂”眼神闪烁,躬身离去。 十日后,唐国,南淮百里家后院。 黑袍的老人坐在桌首,左右各坐着一个青袍的老人和白袍的老人。 大厅的正中,舒夜已经跪在那里很久了,觉得膝盖有一些酸麻。 “龙老的信我们都看了。”黑袍的老人缓缓开口,“三公子是被‘寸牙’出卖的无疑,他还杀害了本堂派去监视的‘赤服’和‘素衣’,着实罪不可恕。” 舒夜没有接口,也没有抬头。 “故剥夺‘寸牙’继任天罗山堂第四十八代魇的资格。我宣布,从今日起,苏家,‘玄鞘’,正式成为天罗山堂第四十八代魇。”黑袍的老人高声说,“其他三家可有异议?” “没有。”青袍的苏老微笑,他很满意这个结果。 “我有一件事前几日刚知道,想要现在提出来说。”白袍的老人淡淡地开口,眉间是一点红痣,“‘素衣’死之前,有传过最后一只墨鸽给我。” 舒夜在堂下一惊,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这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一环,他右手暗暗紧握,指节泛白。 “墨鸽里,‘素衣’确定了内鬼的身份”yīn老的语调依旧低沉,眼睛却盯着舒夜。 舒夜抬起头,虽然背上已被冷汗湿透,但是淡金色的眸子里看不见一丝慌乱。 “是‘寸牙’。她说她掌握了‘寸牙’反判的证据,还需要用时间取证,然后她就死了。看来是被‘寸牙’灭了口。证据确凿,我没有异议。”yīn老慢腾腾地把话说完,坐回了位置。 舒夜身在大堂却恍如隔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白衣冰冷的女子。原来你早就做出了你的选择,可惜我知道得太晚。 “那么既然三家都没有异议,‘玄鞘’,你起来吧。”黑袍的老人语调有一丝疲惫,递上了一碗颜色浑浊的酒。 舒夜站起身,仰头喝下了那碗腥浑的酒。 “很好,时间紧迫,这些程序就化繁为简吧。”黑袍的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灰青花纹的卷轴,“这是‘天火’行动最后的几步,我们这场历尽七年的血战,就要划上句点了。” 舒夜神色恭谨地接过卷轴,淡金色的双眼里满是自信:“定不负所托。” [三十四] 同日,南淮,紫寰宫。 东陆度过了炎炎夏日,迎来薄凉清秋。满院的紫海棠已经渐渐开败,连枝梢上的绿叶也开始慢慢泛黄。 一个穿着深青色长袍的年轻人站在院子里最大的那棵紫棠树下,仰头看着阳光从泛黄的树叶间隙洒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来到唐国已经一年多了,辰月那星辰与月的黑幡依旧飘在天启城头。白渝行狠狠地一拳砸在树身上,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 “陛下还在心烦么?”一个清朗的声音在白渝行身后响起,白渝行不用转身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百里卿来得正好,朕有些事情正打算问你。”白渝行转过身,面对着从树丛中走出来的人。 年轻的唐国国主百里恬一袭白衣,脸上带笑,眼睛里却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yīn郁。多年和辰月之间的对决和抗衡,让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起来有一些疲惫,眼角甚至有淡淡的鱼尾纹。但是他的笑容总是充满自信,瘦小的身子里似乎蕴藏着永远都用不完的精力。 “不知陛下所问何事?”百里恬对着白渝行躬了躬身,准备跪下行礼。 “免礼,朕说过很多次了,非常时期这些繁文缛节就收起来吧。”白渝行摆了摆手,“朕上次听百里卿说,诸侯的联军两个月前就已经陆续进入王域了?” “是的,唐国的八万戴着金盏菊家徽的骑兵也已经在王域驻扎下来了。”百里恬不徐不疾地回答道。 “除了唐国以外,其他几个诸侯国的态度如何?” “楚卫国因为忠心皇室,看起来是最偏向我们的,但是碍于辰月之威,也没有公然站在我们这边。至于其他的几个大小诸侯国,看起来都在观望。” “这样拖下去,等到辰月喘过气来,紫陌君的牺牲就要白费了。”白渝行叹了一口气。 “陛下请放心,天罗不日将有行动,我们和他们里应外合,辰月这些逆党必将伏诛。”百里恬自信地说。 “百里卿,自从朕年前来到这个紫寰宫,朕除了发一些空洞的旨意以外,就再也不用做任何事了。”白渝行挥手制止了百里恬想要说的话,“你不必多言,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皇曾经告诉过我,皇帝不能只是坐在高高的殿堂之上,那样会看不见民间的疾苦,手下的兵将也不会效死。” 百里恬张了张口,终究没敢打断这个年轻的皇帝。 白渝行转过身,缓缓而行,几片刚刚落下的树叶被他有力的步伐踏过:“父亲其实原本只是想借助辰月之力重振朝纲,他没有想到自己根本无法掌控那些强大的力量,至死他都是在后悔的吧。” 白渝行转过身,眼睛死死盯着百里恬:“朕问你,朕现在走上先皇的旧路,要用你们百里家和天罗的力量复我大胤,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是不是也会落得和先皇一个下场?” 百里恬没有被这个逼问所压制,反而站直了一直微躬的身躯:“我的父亲,三个叔叔,大哥,二哥,他们都死了。死在那些黑袍的乌鸦手里,他们都是忠君报国的勇士,最后死的时候却要背上逆臣的罪名!陛下,我们百里家和你一样,和辰月不共戴天!我不奢望陛下君临天下后给我们百里家的荣华富贵,我只希望亲手将古lún俄那个妖人钉死在天启的城墙上,焚毁那些遮天蔽日的黑幡,让天启上继续飘扬着我大胤的蔷薇皇旗!” 百里恬踏上一步,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决绝的光芒:“百里家就算死至最后一人,临死前就算只剩下牙齿,也要将它们咬在辰月的咽喉上。” 白渝行感到了面前这个一贯冷静的年轻人身上bào发的蓬勃杀气,知道自己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微笑地拍了拍掌,朗声道:“百里卿,朕果然没有看错你。传朕旨意,朕要亲赴前线领军,和诸侯大军一起夺回天启!” 百里恬大惊失色,顾不得君臣礼节,直接跪伏在白渝行身前:“万万不可!陛下万金之身,天启城外逆党众多,恐难保周全。” “百里卿,你难道忘了西江边上令弟流下的血么?”白渝行清俊的脸上隐隐现出悲痛之色,“现在紫陌君也牺牲了,朕还要继续躲在这个安全的紫寰宫里发号施令么?诸侯摇摆不定,朕必须在那里!” 百里恬心里其实明白,现在白渝行若是出现在天启城外,势必造成诸侯的震慑和臣服,这将是打破这个僵局的最好方法。但是这样的赌注太危险,万一白渝行被辰月的杀手行刺,这几年百里恬苦心孤诣筹划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白渝行低头看着不肯起身的百里恬,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把他的脸整个贴在面前:“我们也不用什么君臣相称了,我们只有这一战可以赌,那就压上全部的赌注。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复仇?!” 百里恬盯着盛怒的皇帝,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8 章 又浮起自信的微笑:“恭请陛下和臣一起赴死。” “春山君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天下间赴死的义士千万,而比起我欠他们的东西,死算什么?”白渝行仰天大笑,放下百里恬,“若我战死,就算举着替我复仇的旗号,你也要给我站在天启的城头上!” “臣领命。” 天启城外,楚卫大营。 白休起正在主帐门口磨剑,他戴着熟铜打制的虎纹钢盔,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须发皆白,身上的肌ròu却虬结有力,一点也看不出苍老的迹象。他掬起一瓢水,洒在自己的长剑上。剑身因为磨砺存着一些短暂的余温,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响过后,白休起手臂一振,长剑挥出一道光,然后猛地静止下来。剑身的水滴被这干净利落的挥击全部甩脱出去,锋锐的剑刃在阳光下反shè出耀眼的白光,剑刃和剑锷的jiāo接处,一朵精美的箭破蔷薇刻在上面。 这柄“神阙”是临行前女少主亲手赐给白休起的。圣王七年,已经不再带兵的白休起在家中收到了三个儿子在天启城下战死的噩耗,他独自站在家里的祠堂里大半日,然后让家人送已经到达服役年龄的两个孙子去了楚卫军队。 圣王八年,七十五岁的楚卫国主白桂平病逝,一场大乱后,十一岁的女少主白颜初即位。这纷乱的六年里,亲辰月的大臣虽然势力大减,但是依旧牢牢占据着楚卫国的大半局势。而楚卫的重步兵在圣王七年的惨痛溃败之后,又重新恢复了六镇的建制,箭破蔷薇的旗帜依旧威武如昔。 出征前,白颜初斋戒十日,亲自在清江里举行了拜师仪式,将祖传名剑“神阙”送给了这位驰骋东陆数十年的老将。 临行前,女少主轻声说的那句话,清晰的留在白休起耳朵里。 “望白将军用此剑,助我大胤。” 白休起望着女少主身后不远处那几个黑袍的身影,默默地接过了“神阙”。 虽然楚卫是打着勤王的名号,白休起揣着楚卫六镇的兵符,心里却莫名的有一丝苦涩。 双帝并立,哪个才是真正的王? 一声高昂的马嘶响起,白休起站起身,看见大营门口一匹白色的骏马立身长嘶,马上一个穿着皮甲的魁梧男人一个翻身下了马。 “原楚卫国第六镇骑都尉魏长亭求见。”那个男人拱了拱手,眼睛看也不看拦下他的白休起的两个亲兵,只是对着大营里朗声喊道,声音浑厚有力,清晰地传进大营腹地。 白休起皱了皱眉头,刷的一声把神阙归鞘,提着剑大步走了过去。 “一别多年,白老将军别来无恙。”魏长亭看见了白休起,扬了扬眉。 “桂城君的名号最近很盛啊,不过你怎么也算是吾国的逃兵,叶那个小子虽然不肯管你,但是不代表老夫会对你不追究。”白休起瞧着面前这个爽朗的年轻人,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白老将军真爱说笑,我这次前来可不是为了和老将军斗嘴的。”魏长亭说完这句话,神色一变,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带来了圣上的手谕。” 白休起眯了眯眼,却只是咧了咧嘴,揶揄地笑了笑:“圣上?哪一个?” “当今圣上,自然只有大胤天宝皇帝一人。”魏长亭冷着脸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澄黄色的卷轴,递给了白休起。 白休起没有接,只是对着魏长亭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去:“我们楚卫只为皇室而战,这一次局势未明,我们楚卫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魏长亭踏前一步,楚卫大营门前的两个亲兵同时抽出军刀,横在他的面前。 “辰月乱国,大胤将倾,白老将军就这样忠君为国么?”魏长亭浑厚的声音在白休起的身后响起。 白休起停下脚步,声音低冷:“我们白家百年忠义,老夫的三个儿子也死在这天启城下,而我这次也没打算把这把老骨头带回去。天启几十万民众,这一战只要开始,必将血流成河。桂城君,忠义并不仅仅是靠着战争来诠释的。老夫代表着是整个楚卫,几百万人的xìng命可能就因为老夫一个抉择而改变生死。救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白老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除了圣上的手谕,还带了其他的东西。” 白休起没有答话,转身盯着魏长亭漆黑色的双眼。 魏长亭笑了笑:“我就知道白老将军没有这么好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制腰牌,上面刻着清晰的花纹。 箭破蔷薇。 “楚卫国主亲手给我的传令腰牌,白老将军您不会不认识吧?”魏长亭完全不在乎横在面前的长刀,“现在,白老将军是否可以让我进去了?” “国主的腰牌,怎么会在你这里?” 中军大帐里,只有白休起和魏长亭两个人,白休起的虎纹头盔丢在一边,语气急切。 “清江里的那些辰月的爪牙,已经被我的人全部清理干净了。”魏长亭一屁股坐在大帐里的一张大椅上,把自己的重剑搁在一旁,“国主已经不再受制于人,白老将军,她嘱咐我给你传一句话。” “什么话?”白休起看着面前这个桀骜的年轻人。 “从现在开始,楚卫的六镇归我管辖。”魏长亭丢出了这句话。 “你好大的胆子!”白休起一把抽出腰侧的神阙,冰冷的剑尖抵在魏长亭的咽喉上。 “白将军,你难道打算抗命不成?”魏长亭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盯着涨红着脸的老人。 白休起盯着这个沉静如水的男人,手里锋锐的神阙微微颤抖了一下,对峙良久,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半跪了下去,把长剑反转过来,捏着剑尖递给了魏长亭。 魏长亭接过这把象征着兵符的名剑,伸出手掌贴着剑身轻轻抚摸了一下,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手里渗上来。 “是柄好剑,不过太轻了。”魏长亭把神阙递回给了白休起,“我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楚卫六镇依旧由白老将军率领,不过,请务必在我需要你的时候,站在我这边。” 白休起一愣,不明白这个大费周章要去了自己兵符的人,为何又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兵权丢还给自己。 “白老将军,你的儿子们,我们四万楚卫的男儿不是死在蛮族人手里,而是死在了那个天启城里的妖人古lún俄手里。”魏长亭漆黑的双瞳里满是狠戾的光,“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忠君卫国,我们要把这群黑衣的逆贼彻底杀尽,我们要为大胤复仇!” 白休起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把神阙chā回腰侧的剑鞘里,苍老的脸上满是敬意:“谨遵君命。” [三十五] 魏长亭回到“墨鹰团”营地的时候,“桂城十二将”中的罗四和小黑正在擦拭着各自的甲胄,而身材矮小的白苟正猫着腰,打算将一只不知从哪里抓来的臭虫塞进叶行的包袱里。 一柄短刀不偏不倚飞过,将白苟手里的臭虫钉死在地上,白苟一扭头,看见羽人叶行正坐在树梢上冷冷地摸出第二柄飞刀,眯起左眼瞄着白苟的眉间。 “想不到‘神龙’你不但箭术好,飞刀也这么厉害啊。”白苟讪笑地摸着手指,吞了吞口水,却被背后突如其来的一个bào栗打在头上。 “别闹了,要你们做的事都做完了么?”魏长亭收回右手,一脸严肃。 “休国和晋北我和罗四分别去走了一道,一共二百六十人,能调动兵的大概有四十人,情况不是很乐观。”小黑放下甲胄,随手将手里的脏油布丢在罗四刚擦干净的头盔上。 “比我预想的少。”魏长亭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叶行,你那边呢?” “那个老家伙估计会带十五个人过来,三周后能到。”叶行轻盈地从树梢上一跃而下,“好像都是老家伙的徒弟。” “苍溟之鹰肯动手的话,很多事情就好办了。”魏长亭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四顾了一下,“其他人呢?” “厉家两兄弟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淳国那边虽然最近查得不严了,天拓峡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过得来的。”叶行冷静地分析道。 “我担心他们是否还能找到青君之鹰,传闻他们那支当年被古尔沁的人追杀了很久,东陆已经十几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魏长亭苦笑了一下,“这一次最后的大战,也是我们天驱该拼净全力的时候了。” “老大,淳国有好消息。”说话的是黑月四狗中的月炳,他满头大汗的从外面跑进来,圆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 “慢慢说,怎么一回事?”魏长亭笑着按住自己的部将。 “淳国骑兵统领敖谨求见桂城君。”营地外传来隐隐马嘶,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 “老大,这就是我说的好消息。”月炳指着营地外发出声音的地方嘿嘿一笑。 他所指的方向上,是几十骑穿着全身黑色鱼鳞甲的骑兵,为首的一人面容清俊,双目湛然如洗,只是脸上有一道黥痕。 “淳国敖七公子,真是稀客。”魏长亭爽朗一笑,踏步相迎,“不知所为何事?” “我和我身后一万风虎三万重骑来求桂城君一句话,”敖谨不卑不亢,挺直的身躯在马上仿佛一杆长qiāng,“楚卫六镇勤王,勤的是哪个王?” 魏长亭仰首看着阳光打在这些煞气逼人的骑兵背上,粗犷的脸上笑容不变,“普天之下,大胤境内,圣上自然只有大胤天宝皇帝一人。” “好。”敖谨嘴角上扬,“淳国骑兵统领敖谨,率四万淳国铁骑,悉听桂城君差遣。” “公子言重了。”魏长亭伸出粗壮有力的大手,“只希望到时候,公子能和我一起打头阵,攻破城门。” “一定。”马上的人伸手,和魏长亭一个击掌,而后双双仰天长笑。 [尾声一] 半个月后,“天火”行动当夜。 亘时一刻,天启城北,缇卫第二卫所。 雷枯火背着手站在内院的大殿深处,盯着面前星辰与月的黑幡。 诸侯的军队在城外驻扎了很久了,老师却一直待在天墟里,不再给他更多的指示。神啊,你是否还在看着自己的孩子?雷枯火突然觉得有一些疲惫,他挥了挥手,暗红色的双瞳眨了眨,原本佝偻的身躯稍微挺直了一些。 大殿的门外传来隐隐的叩门声,雷枯火转过身,伸出骷髅般的右手,然后慢慢回拉。 喀啦啦一阵低沉的响声,大殿那扇巨大的铁门缓缓开启,一个黑袍的身影跪在地上。 “原教长那里,有了新情况。”跪在下首的人低着头说话,声音却浑厚有力。 雷枯火眯了眯眼,双目在黑暗中变成了两条暗红色的线:“说。” “二卫的人看见他和那个女刺客前几日又待在一起,我去求证了亘白门的城门司,城卫们坚持说没有见到原教长出入,属下没有能够发现他们身上是否被施与过秘术的痕迹。” “原教长的秘术,不是你们能窥伺的。”雷枯火不以为然地说。 “教长说得是,但是属下城外的眼线有其他的情报。” “说。” “城外有人见到她今晚出了城,看方向肯定是从亘白门混出去的。” “就算是这样,也无法证明什么。”雷枯火漠然地说。 “是的,但是这个女刺客昨晚待在原教长的府邸,碧遥镇。而现在她还和原教长在一起,他们刚离开碧遥镇,现在在镇外原教长的别院里。” 雷枯火霍然睁开眼,双目隐隐放出红光,骷髅状的脸上裂开一条缝:“你确定?” “二卫有十几个人在远远地监控着,原教长秘术精深,我们的人不敢欺近。”跪着的黑袍人顿了顿,“不过我们确定她和原教长进去后,就再也没有人走出来过。” “结果想不到竟然是‘寂’的教长违逆了教义,这真是让人惊讶啊。”雷枯火低声说,声音里却没有知晓真相后的欣喜,“带上二卫的所有人,我们去别院。” “是。”跪着的黑袍人迅速地退了出去,消失在大殿外的黑夜里。 雷枯火站起身,闭上眼睛,然后仰天张开双臂,感受星辰在夜空中的轨迹,进行最后一次冥想,让力量游走过自己的全身。 这是雷枯火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即将到来的战斗没有任何信心。 亘时三刻,天启东市坊。 源方站在泰德记米铺东市坊的粮仓里,望着面前这个白衣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转过头,淡金色的眸子盯着源方:“源掌柜,本堂的手令,你确定过了吧?” “是的。”源方躬身行了一个礼,“属下将完全配合山堂的所有行动。” “‘泥腿子’那边也让他们动手吧,”舒夜淡淡地说,“‘寸牙’已经因为叛逆被本堂除掉了,从现在开始,他们所有人都必须听命于我。” “属下明白。”源方跪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泰德记米铺的一百一十个分铺,现在都已经由下三家的人执掌了,他们已经收到了我们的密信,会在同一时刻动手。” “很好。”舒夜满意地点了点头,踏上一步,撕开了面前一袋写着“泰德记”的粮袋。 里面露出的是一个褐色的牛皮水袋,舒夜掀开水袋上的软木塞,一股呛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三千六百五十袋河络火油,源掌柜知道我们今晚要做什么了吧?”舒夜转过身,把黏稠黝黑的火油洒在粮仓另一边的米袋上,那里面早已装满了易燃的稻梗木材。 “看来山堂要放一把大火,可惜了我们这一百一十间分铺了。”源方心疼地咧了咧嘴。 “你们的损失,本堂会弥补的。”舒夜微微一笑,把已经倒空的牛皮袋丢在一边,“叫你的手下把这些东西带到天启各坊的各个角落去,这场火,烧得越大越好。” 源方点点头,转头走了出去。 不一会,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走了进来,依次搬走了那堆火油,另一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9 章 则把火油均匀地洒满了整个粮仓。 舒夜走出了粮仓,仰头看了看天启的夜空。 谷玄的身影隐藏在黑夜之中,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它的轨迹。 舒夜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啪”的一声点燃了。他定睛盯着那簇摇曳的火焰。 无数张熟悉的面孔一一闪过,或微笑,或切齿。 一切都结束了。 舒夜面色冰冷,远远丢出手里的火折子,一点火光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穿过大门,然后砸落在粮仓的最深处。 “嘭”的一声巨响,整个盛德记的粮仓仿佛突然被一个巨大的火球砸中,轰然燃烧起来,炙热的空气吹拂在舒夜的脸上。 几乎与此同时,四周响起了惊恐的尖叫和哭喊,东市坊的各处燃起了大火。 天启的其他七十多个街坊里,火焰开始在黑夜里吞噬它们所经过的一切。 他转过身,打量着身后干练整齐的九个人,这是他用半个月时间挑选的,新的一批魇组。 每一个人都是千锤百炼的本堂精锐,也是今晚天启城里最可怕的一股力量。 “你们第一次的任务很简单。”舒夜微微耸肩,“跟着我,杀了古lún俄。” 亘时七刻,天启郁非门。 站在森冷坚固的城墙上,廷尉宋锡能清晰地眺望见不远处连绵的营火。郁非门外正对的就是唐国军营,十二城门司一丝一毫都不敢大意,在这里布置了近二分之一的人手,城墙上紧张地走动着一队队的巡逻城卫,宋锡看见自己的手下高举着火把走过身边,稍微松了一口气。 诸侯各国的军队打着勤王的名号,在城外驻扎了已经近四个月了,和城外的羽林天军僵持着,双方都不敢在这个敏感之地先有什么动作。 宋锡已经很久没能好好休息了,最近几天甚至几乎都睡不着觉,总觉得哪个夜晚这城下的十几万人就会突然厮杀起来,自己要是来不及冲上城头,搞不好就会在梦里丢掉脑袋。 城里也不安稳。宋锡看着城里漆黑寂静的夜,远远能看见东市坊的一些灯火,靠近城门的地方却几乎没有亮光。他睁大眼睛,总觉得这样就能看见那些传闻的刺客在屋檐上飞来跳去。 宋锡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神经得有些过分了,刚稍稍安慰自己要放松一些的时候,就听见城里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什么人?”宋锡警觉地大喝一声,城楼下的几队护城卫也纷纷高举火把,拔出了身上的长刀。 漆黑的夜里一开始仿佛什么也没有出现,然后突然鬼魅般地冒出了一整列穿着黑色甲胄的士兵。为首的几个士兵手里点着灯笼,上面用粗粝的笔画勾出一个大大的四字,灯笼的火光照在他们的冷漠坚毅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表情,只有领口一朵银色的篱天剑隐隐反shè着光。 一匹黑色的骏马从这支散发着慑人气息的队伍里冲了出来,马上坐着的男人披着一个黑色的披风,披风下是一身冷锻钢甲,一缕灰发飘在额前。 “缇卫四卫,杨拓石。”马上的人对着宋锡遥遥行了一个礼。 “原来是杨大人。”宋锡不敢怠慢,连忙走下城楼。杨拓石的第四卫所兼管着羽林天军和五城治防司,十二城门司的统领也和对方差着好几个品秩,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廷尉。 “冒犯了大人还请恕罪。”宋锡走到杨拓石面前,行了一个下级的军礼。 “宋大人不用自责,十二城门司事关重大,小心一些总是好的。”杨拓石笑了笑。 “不知道杨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雷教长托人转告我说今晚城外联军可能会有所动作,让我们四卫来协助十二城门司进行城守。” “有杨大人在,郁非门当可无忧了。”宋锡心下大喜,缇卫第四卫所是七个卫所里编制最大的一支,缇卫本身又个个都是军中精锐,这次协助自然如虎添翼。 “你说城上的兄弟都下来集合一下,我们商讨一下换防事宜。”杨拓石挥了挥手。 “是。”宋锡对着身边的副官点了点头,后者一溜小跑的跑上了城楼。 不到一刻钟,郁非门上的城卫都已经集合在杨拓石的面前,杨拓石下了马,慢慢地巡视了这几百人一圈。 十二城门司虽然也是军营里挑出来的好手,但是在缇卫面前比起来不论是气势还是实力都逊色了许多。城卫们被这个长官看得有些发毛,有一些年轻的新兵甚至觉得自己的双腿比站哨的时候还要紧张上几分,开始隐隐地有些抽筋的感觉。 杨拓石最终满意地点了点头:“很不错,军仪整齐。你们留下来守在城楼下,城上就jiāo给我们了。” 宋锡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忙不迭给后面蜂拥而至的缇卫们让开一条路来。 黑盔黑甲的大队伍穿过了几百人的城卫小方阵,整齐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一声清晰浑厚的命令在宋锡头顶zhà响。 “破。” 所有黑甲的缇卫们同时拔出了身上锋锐的制式长刀,然后把刀刃轻松地chā进了身边那些毫无防备的城卫的胸膛。 事情的发展实在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这些训练有素的城卫在几个瞬刹之内就几乎全部倒在自己人的刀下。 宋锡看见第一个缇卫拔出长刀的时候,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抹冰冷的寒意就从背脊刺穿了他的胸口。 谷时一刻,郁非门外十五里,唐国大营。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年轻人正背着手站在中军大帐外,遥望着天启皇城。 他的眼睛透着一种狠戾的光芒,眼角因为过度的劳累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 唐公爵百里恬,年纪轻轻就继任公爵,更成为第一个高举反辰月大旗的诸侯国主。胤清帝白渝行一年前被唐国春山君领着死士护送到了唐国,并于当月在南淮紫寰宫称帝,唐国声威一时达到鼎盛。 而如今这个年轻人终于率领着唐国的军队,站在了这个他朝思暮想要来到的城池面前。 父兄,我来了。百里恬盯着远处冰冷高耸的城墙,缓缓吐出一口气。 圣王七年,蛮族南下,自己的父亲带着哥哥,还有唐国的五万男儿奔赴天启勤王。 古lún俄和蛮族的逊王勾结,出卖了联军的情报,诸侯联军主帐被轻骑趁夜偷袭,一夜之间,联军主帅丧生十之七八,自己的父亲,当时的唐公爵百里冀带领残兵退到天启城外,却被古lún俄一箭shè在脚边。 这个忠勇的男人明白了自己效忠的大胤已经被邪道所柄持,所有的忠义也变成了一场毫无价值的葬礼。 亲兵的鲜血漫过了他的脚背,他望着天启城墙上那个高高在上,黑布覆面的大教宗,心里只剩下绝望和深深的诅咒。 “就算我们百里家只剩下最后一个子孙,也会把钉子钉在古lún俄的咽喉上。”说完这句话以后他拔剑自刎,就这样死在了天启城下。 父亲,我今夜将完成你的誓言。百里恬对着夜空,暗暗握紧了拳头。 百里恬的身后走出一个穿着淡蓝色轻袍的年轻人,他的一头长发被仔细的束了起来,俊美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身上没有带任何表示身份的贵重饰物,一步一动却隐隐透出一股贵族气息。 “陛下,长夜漫漫,辰月的耳目众多,陛下还是不要离开主帐的比较好。”百里恬转过身对着这个年轻人微微一笑。 “百里卿你多虑了,有yīn老师在身边,我还没有那么弱不禁风。”这个穿着蓝衫的年轻人正是当今天宝皇帝,就算是最接近神的古lún俄估计也料想不到,这个辰月yù除之而后快的所谓“伪王”,前太子白渝行,竟敢出现在天启城外。 白渝行的身后走出一个白发的老人,眉间是一个红色的圆点。他对着百里恬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周全。 百里恬心里苦笑了一下,虽然有天罗山堂的yīn家家主在,年轻的皇帝在离天启这么近的地方出现,也实在是一个巨大的冒险。 不过年轻的皇帝的坚持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和天启发起战争,军营中皇帝振臂一呼,蔷薇大旗余威犹烈,摇摆不定的诸侯自然会前来归附。 “百里卿确定是今晚么?”白渝行望着远方一年前仓皇出逃的巨大城市,黑暗里这座他熟悉的城市好像是一只在安静沉睡的巨兽。 “是的,今晚就是最后一战,一切按计划进行中。”百里恬信誓旦旦地说,心里却有一丝忐忑。 战场上瞬息万变,这次的“天火”计划若是有一个环节的差池,自己七年的苦心经营可能就会付诸东流。 不过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只有相信城里一切顺利。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在既定的时刻,和唐国的军队一起里应外合。 “报!楚卫国桂城君魏长亭,带楚卫国五万楚卫重步勤王!” “报!淳国三军指挥使敖谨,带淳国四万骑兵勤王!” “报!晋北国骑都尉雷烈,带晋北国三万轻骑勤王!” 百里恬扬了扬眉,转头对着白渝行笑了笑:“陛下,万事俱备。” 白渝行对着黑幕下的天启城,湛然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一种锋锐的光芒:“百里卿,你等的人到了。” 天启城郁非门的城楼上,一道紫色的火箭在黑夜里冉冉升起。 “传令,各国联军,攻城!”百里恬大喊一声,早已整装待发的唐国骑兵开始向着天启城门冲锋,chā在骑兵背上的百里家金盏菊的旗帜潮水般前行,而中军里豁然升起的一面大旗在夜空中猎猎飘扬。 时隔十四年,大胤白氏的蔷薇旗帜第一次站在了星辰与月的黑幡的对面,发起决然的反抗。 唐国骑兵的身后,晋北白甲的出云骑shè,淳国黑甲的风虎骑兵和楚卫长qiāng林立的重步,黑压压汇成一道巨龙,铁甲的兵士们发出震天怒吼,手中qiāng剑直指天启。 诸侯联军的正前方,郁非门缓缓洞开,天启皇城里,火凤燎原。 [尾声二] 大胤圣王十四年,天宝元年,九月十八日,天启大火。 星辰与月的黑色大旗终于在悬挂了整整十四年后,在这燃烧了三天三夜的熊熊烈焰里坠落。 胤清帝白渝行在这个惨烈的夜晚,亲率十万大军冲进天启,在太清宫重新登基称帝。 大胤七百年历史上最黑暗血腥的十四年,缓缓落下了帷幕。历史铭记的这一个夜晚,有太多的人埋葬在不为人知的烈焰中。而活下来的人终于可以抬起头,迎接他们所希冀的新时代。 杨拓石因为当夜投诚有功,被赦免了一切罪行,官居原职。然而一年之后,他还是被调离了羽林天军,做了太仆寺卿。这是个清贵的闲职,从官衔上说并没有下降,从职位上说却是远离军权。杨拓石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购买了一处院落,开始种花养鸟。当年叱咤风云的左将军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直到天宝四年。有一个御史上书说陈重家眷私自祭奠反逆,应处流徙,杨拓石一反往常的低调处事,上朝咆哮,被羁押入狱。跟着又有御史弹劾杨拓石私藏兵甲,勾结辰月残党。天宝四年秋,杨拓石被流放越州,途中病故。 当夜,已经是天罗家主的舒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屏退了从人,独自一人喝了一夜的酒。 更多更新TXT好书请访问炫.浪小说社区,欢迎光临ncs.xvna.com 更多更新TXT好书请访问炫.浪小说社区,欢迎光临ncs.xvna.com 九州 天穹之律 无边海洋中,有一片文明繁盛的陆地,生活着不同的种族。随着对周遭世界的探知,诸族逐渐感觉到彼此的存在,jiāo汇融合。终于有一日,一个人族皇帝统一了这片陆地,将已知的区域划分为殇、瀚、宁、中、澜、宛、越、云、雷九个州。尽管之后一场巨大的洪水改变了陆地的轮廓,在它的中央造出三个广阔的内海。但从人族皇帝分封的那一日起,这个世界便被称为“九州”。 “三陆九州”,正是这个世界地理的最好写照,被大洪水分开的东陆、西陆和北陆上,各有一些神奇的风景。云州人迹罕至,雷州dú瘴密布,中州土地肥沃,澜州山脊高耸,越州野地荒瘠,宛州山水jiāo融,殇州冰寒高原,瀚州一马平川,宁州山林繁盛。三陆之中,有潍海、涣海和滁缭海三个内海将陆地隔开,三陆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浩瀚洋。 智慧的生物在九州上分布极广,创造了无数浩瀚璀璨的文明。 人族在九州之上分布最广,凭借坚忍、耐力、无穷无尽的yù望以及强大的繁殖能力成了九州大地上的汹汹主流,人族中的一支华族占据了东陆四州的大部分地区,凭借农耕文明创造了九州中最盛大与繁华的文明;另一支居于北陆瀚州的蛮族,则过着游牧的生活,成为草原上的霸主。 羽族的外形酷似人类,却能够感受明月之力凝出羽翼飞翔,主要居住在北陆宁州的丛林之中。他们精擅shè术,善于航海。能够飞翔的他们以天空和高处为尊,不同于人类总是试图改变周围的环境以适应他们的需求,羽族对赖以生存的树木极为崇敬。 夸父是体型巨大的种族,身高力大,主要生活在条件艰苦的北陆殇州。也唯有他们能够适应那里寒冷的高原。他们因为地域的分散,文明程度不高,却对自然有着自己独特的体悟。 河络较人类短小但体型匀称可爱。河络对于创造有着狂热的追求,信仰极度虔诚,坚信创造才是他们生命的意义所在。代表创造的火对河络来说是最崇高的事物,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他们的造物总是九州最好的。 神秘的鲛人生活在水中,因此和陆上的种族接触不多。他们偶尔会将城市浮上水面与其他各族jiāo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0 章 ,就成为各族口中的传说。他们的男子凶猛而女子柔媚,是九州水域中一道难得的风景线。 九州中最为神奇的种族就是魅,他们本是纯粹精神的造物,却可以通过被称为“凝聚”的过程为自己创造一副实体,将外表变得和其他各族一样,从而融入进他们的生活,凝聚的过程漫长且艰难,且极易失败,但多数的魅还是无怨无悔地为自己创造一副形体,以体验真实的生活。 智慧的繁衍带来组织和秩序,也带来对抗与冲突。种族与种族,文明与文明,个体与环境,冲突在九州的历史上未曾间断。其中最主要的矛盾,便是名为“天驱”和“辰月”这两个组织的对抗。 “天驱”之中,尽是心怀“守护”信念的武士,他们面对的,是主要由行事诡秘的秘术士组成的“辰月”。这两者各自代表了创世的主神“荒”与“墟”,因此天驱和辰月的矛盾,是物质与精神,无序和有序之间矛盾的具象化。 璀璨的星辰,瑰丽的海洋,空寂的山川河流,熙攘的喧嚣都市,珍奇的异兽,玄妙的种族……一切尽在“九州”世界。 九州志 葵花之卷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 每一个不朽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北岛 星归宁州 东陆人在逊王阿堪提给了他们最惨痛的教训之后,方才将注意力转到那片大陆,他们发现在苦寒的北陆,那些喝羊nǎi吃生ròu的蛮子已经有了公认的领袖大君,也有了坐下来一起开会的政治思想。 库里格大会召开时,之前曾经背叛的九部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反而平等地和其他部落的领袖坐下来开会。从前古尔沁部落对叛变者的惩罚非常血腥而残酷,可是这次九部的主君石斛烈阔台粘八葛却竟然可以坐下来发言,甚至成为了古尔沁部落之下的第二大部落,逊王允许他继续培养强大的战士,给他权力和土地,人们说逊王阿堪提已经不再是神罚之人,他已经放下了长弓和剑,现在他的手中只有放牧的鞭子与装满美酒的木碗。 有人说,库里格大会是古lún俄教导的结果:所有人都坐下来说话,就是没有阶级之分,也就是没有秩序,这正暗合了辰月所追求的分裂与平衡。这并非没有道理:阿堪提虽然具有出众的军事才能,可库里格大会这种前所未有的制度,只能出自一颗更可怕的智慧之心。无疑尊主古lún俄就是这样的人选。 此刻的北陆进入了最强大的时代,在阿堪提的身边有强大的青阳部主人吕青阳依马德帕苏尔,虽然此刻他还只是一个少年,但他却有着狮子般的勇敢和狐狸般的狡诈;更可怕的是被称为星辰之侍的古风尘,在立下了汗马功劳之后,阿堪提在库里格大会上宣布这个羽人是尊格尔台大汗王,世袭罔替,没有人对这个决定感到惊讶。即使九部的人也不敢对这个既非族类、又身怀血债的美男子有任何怨言。 在很多人看来,古风尘是一个优雅的诗人,日后他在东陆有位推崇者,就是下唐国的文睿国主,文睿国主xìng格淡泊慈柔,治国一般,却是东陆一流的诗人,和“白氏七贤堂”的七位皇帝比肩。他曾经称赞古风尘的诗歌为“清香白莲”,对于爱莲花如命的文睿国主来说,这是极高的评价, 世传古风尘的一首小诗: “我不是自己的主人,我只是命运的一扇门。 当诸神在星空里吟唱生命,我如大地上飘落的尘。 我唱着属于我的歌走向东方,水畔的你朝西眺望。 如果星辰曾给我一刻自由的存在,我会为你采摘那朵白莲花。” 但也是这个诗意寂寥空旷的羽人,《逊王传》记录了他向阿堪提的进言,也是一首诗: “王啊,你必须对你国土的敌人怀着仇恨, 同时你必须向太阳学习这条规则, 因为他从他的王座上, 凯旋地挥舞他的宝刀时, 这世界才被他的阳光照亮。” 这次进言发生在阿堪提还没有击败蔑儿乞部时,当时阿堪提击败了强大的敌人罗纳部落,他第一次犹豫是否应该违背自己的原则宽恕这个部落,原因很简单,罗纳部落是蔑儿乞部落的夙敌,它的首领苦法又是草原上闻名的英雄,是阿堪提认为可以和他比肩的人,阿堪提如果可以借助他的力量,扫平蔑儿乞部的困难就会小很多。而且阿堪提虽然对于杀戮从不犹豫,但是对于英雄还是有着十二分的敬重。 但是古风尘以这首诗坚定地劝说阿堪提下达灭族的命令,因为他认为帝王是不需要仁慈的,也绝不行宽恕,弱者如羊群,需要狮子的统治,王是狮子,不会和羊做朋友,古风尘是个羽人,当然比蛮族出身的阿堪提更明白“王”这个字的含义。就古风尘的这番话而言,他应该很认同辰月教残酷悲观的哲学。 如果古风尘继续辅佐阿堪提,而古lún俄没有存在过,那么逊王也许会成为真正的九州共主,但就在库里格大会刚刚结束的时候,蛮族的“尊格尔台大汗王”就辞去了官位,单人匹马回去了他的羽族故乡。 没有人知道这个匹马独行的人是如何穿越彤云大山返乡的,那时候羽人和蛮族的关系异常紧张,羽人牢牢保卫着瀚州和宁州间唯一的通道大山隘口的灭云关,对于任何可疑的人都毫不犹豫地一箭shè死。 古风尘来到蛮族的土地,是以羽族流亡者的身份。 在羽族千年的历史中,不能凝羽飞翔的人被称为“无翼民”,地位低下。而后来身为羽族大司祭的古风尘却从没有展示过飞翔的能力,很多人怀疑他的身份,但却没有人敢于公开质疑。毕竟古风尘从外表上看,实在是贵公子中的贵公子,高贵得不容直视。 古风尘来到瀚州的时候,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返回宁州的时候,也只不过多了一匹马,但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无力改变自己命运的流亡者了,他心里怀着武器,那是无与lún比的星象学智慧和他在血与剑的草原学来的残酷。这样一个人在羽族无法不脱颖而出,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古风尘名扬羽族的都城青都,成为新星般令人仰慕的人物,贵族们人人乐意结jiāo的贵公子,他甚至进入了羽族的宗教机构元极道担任辅祭。元极道本就是一种发源于星象学的宗教,而古风尘创立的皇极经天派则是未来五百年间最大的星象学派,具有深邃的理论和强劲的算学基础。这使得古风尘在羽族的地位不断提升。 但此刻没有人知道,这个如同太阳般放出无限光芒的星象大师是怀着怎样的心回到宁州的。 他不放过一切机会推广自己的皇极经天派,从而提高自己的地位,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但他的俊美和智慧却让贵族们折服,让少女们魂牵梦萦,他待人和善且刚正不阿,年轻人们于是以他为偶像。他终于登上了羽族司祭的高位,在他面前现在只剩下大司祭了。 古风尘一直在等待,忍受着内心dú火的煎熬,等待得很辛苦。 这时逊王的信使远道而来,带来了郑重的邀请。 [七式联算和皇极点] 古风尘曾说自己的母亲对星象学很有研究,有家学的底子,而古风尘自己则更加具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在只有十三岁的时候,就演算出了后来被称为“皇极经天派”基础的谷玄七式联算。与其说这是一种星象学的结晶,倒不如说是算学的极点。古风尘大胆地在算式里引用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星空之轴,“皇极点”,从而彻底改变了多元联算求解的思路。“皇极点”在星空里其实是找不到的,它由一组数字组成,按照古风尘的说法,“皇极点”是个“悖数”,无法真正定位,但是它却能导出正确的结论。羽族的算学家们在听到了古风尘的理论后,惊叹说他的算学已经进入了“神的疆域”。也许正是这种可怕的天分,让古lún俄看中了这个羽人。 古尔沁之圭 早在白崇吉登基之前,逊王就在库里格大会上提出要建设一座大城,位置就在石鼓山下。在此之前草原上没有城市,只有一个个部落,逊王觉得必须让蛮族人有对家的依赖,有避风的地方,他们才能获得安宁和幸福,所以他要带头建设城市,给他的古尔沁部落居住。这座城市就是“北都”,直到五百多年后的胤末,这都是瀚州草原上唯一的城市。 他不愿为了建设城市而奴役其他的部落,而显然古尔沁部落当时的区区一万人是无法建起北都那座接天之城的。 还是尊主,他应逊王的请求再次驾临了,他围绕石鼓山走了一日一夜,建议逊王铲掉石鼓山,在其上建设北都城。这个建议不能不说是非常惊悚的,要铲平蛮族人视为圣地的石鼓山,先不说蛮族人会如何想,单是工程的浩大就惊世骇俗了,石鼓山虽然不是大山,但是根据《逊王传》的记载,也着实不小,而且被称做神的遗迹,要动它可不容易。但是尊主提出了解释,他说刻在岩石中的“预言之书”《石鼓卷》原本就是用以启示盘鞑天神的选民的,现在这个选民逊王阿堪提已经领略到了世界开始和终结的秘密,那么这本书就应该被毁去,以免被错误的人利用。阿堪提经过思考,同意了尊主的意见。此刻草原上一切人都把阿堪提奉为英雄、救主和神使,他们相信阿堪提足以领导他们走向辉煌的未来,所以对于铲平神山的事表示了接受。 尊主于是召唤了地底的火焰,炽烈如太阳的白色火焰从地底升起,煅烧着石鼓,整整三天三夜。白色火焰如圣光一样照亮天空,石鼓被烧得通红,一切的文字都反shè着金光,之后,忽然冰雨暴降,寒冷的雨水淋在赤红的石鼓山上,这座神迹在bào裂的巨响中化为碎石,被用作北都城的奠基。草原上有数万人目睹了这一神迹,就都下跪膜拜。 北都城奠基之际,离开古尔沁部落两年的尊格尔台大汗王从宁州归来,此时他位居羽族司祭,地位崇高,在算学上独步整个羽族。他那已经踏上“神的疆土”的算学在一门在人世间无从施展的技艺,只能用来计算天上的星辰。古风尘受逊王之邀而来,目的是计算北都城的星命。 他向逊王索取了一千个少年,训练他们,以他们为算筹,在空地上列出大阵,计算北都城的未来。这场庞大的计算据称包括了整个天空的一切星辰,计算的时间从之前的五百年到其后的五百年。计算连续进行了一个月,除了短暂的休息,从不停息。古风尘得到了结论,却是糟糕的坏消息北都城的位置对应的星辰是“谷玄”。 在天空里属于北都城的那块“星野”上,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从未有任何发光的星辰从那里经过,唯有空虚黑暗的“谷玄”是那片星野的主宰。 “谷玄”,象征死亡和终结的星辰,吞噬一切,归于虚无! 这个结果是可怕的,象征着北都这座蛮族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大城还未建设,就被命运注定为“灭亡之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羽人把北都称做“悖都”“悖妄之都”一方面表示对蛮族人的鄙夷,一方面是说这座城市从建立之初就是错的,注定带着悲哀的宿命。这个计算结果震惊了逊王,甚至尊主,他们无法核实古风尘的计算,因为“星野”并非天空中固定的区域,是由一组不断变化的算式框定的,他们虽然都是绝对出类拔萃的人,但是无法在算学上质疑古风尘得出的结果。 经过长久的思考,逊王依然决定建设北都城,他要继承阿甘达的遗志给蛮族人带来“黄金时代”,那么就要让蛮族人有遮风避雨的家,让他们不再逐水草而居,受风霜剥蚀,从此平安富足。他自信地认为只要他依然站在草原上,就无人能够把北都城的城墙推倒。 次年春,北都城开建,尊主召唤了殇州的夸父来协助建设,夸父和蛮族原本是敌人,可是在尊主的召唤下,他们为这座蛮族人的圣城不分昼夜地工作。 在此同时,古lún俄、逊王和古风尘三人也没有闲下,他们联手铸造了大概是历史上最神秘的法器“古尔沁之圭”。 《北瀚源流》中详细地描述了这件法器的外形和质地,它用河络精炼的珊瑚金铸造,动用星焚术,封入了十二个人的灵魂,外形如同东陆祭天用的玉圭,外圆直径大约十二尺,内圆直径大约四尺,厚度是六寸,重量大约是两千斤,有可能是中空的。它的表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使用了神使文、华族文字和蛮族文字,以及一些神秘的符号。它被平均切割成三个部分,每个部分是小半个圆,古lún俄取走了华族文字的那一块,古风尘取走了神使文的那一块,最后蛮族文字的一块留在逊王手里。但是那些文字在圭上是螺旋排布的,没有得到完整的三块,并同时精通三族语言,是不可能读出其中的秘密的,这个秘密是从辰月教的经典、逊王记忆的《石鼓卷》以及古风尘所传“巫女”一族的预言书中精炼出来的,它预言着从北都城奠基往后一千年的历史,它是天命的镇石,只要有它存在,世界便不会轻易崩溃。 但这依然不是“古尔沁之圭”最神秘的地方。据传,它的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1 章 力量是,如果一千年内,不幸地世界偏离了当初这三人的预言,进入了崩坏的轨道,古尔沁之圭有能力让时间发生逆流,使世界回到这件法器被铸造的一瞬间。 这仅仅是传说。 古尔沁之圭的三个部分里,华族文字的一块被古lún俄带到东陆,后来一直藏在太清宫的地窖中,但是因为能阅读的学者太少,它被看做是古lún俄用于欺骗大胤皇室的道具;羽族的一块在古风尘死后就失其所在了;而蛮族的一块最后的继承人是青阳部的始祖吕青阳,有人说这个人把这件神器用于铸造一把重剑。 按照《北瀚源流》的记述,“尊主”古lún俄完成了这一切的时候是大胤匡武帝在位的“圣王二年”,他认为准备已经完成,他即将开始他以整个世界为棋盘的一场赌博,他动身回到东陆大胤的帝都“天启城”。这个拥有神之力的贤者也许做了他人生里唯一的一次错误判断,这导致他在天启中埋葬了自己。 许多年以后,又一位辰月教士雷碧城担任大胤的国师,他曾说古lún俄、阿堪提和古风尘在辰月秘密的记录中被称为“三圣徒”。他们从诞生就是要为世界的存续而牺牲的,他们也尽了自己的一切努力。 [解读预言] 古尔沁之圭的内容显得神秘莫测,某些文字包含着对世界未来的预测,譬如其中一段东陆文字是: “群蛇从云中游下,喷吐dú液,咬噬垂死的龙和它的侍从们。” 研究风炎朝历史的学者们惊呼这条预言如此的精确,恰恰好说明了风炎皇帝北征蛮族归来,被淳国君臣设计擒拿的事。“龙”无疑象征着风炎皇帝白清羽,而“蛇”象征淳国君臣,淳国敖氏的家徽恰恰是盘绕的“静思之蛇”。 但是也有人指出这只是后人的附会而已,原本古尔沁之圭的文字就很难解,可以阅读的部分又极其隐晦,有无数种解读办法。 雄鹰折翅 北陆的蛮子们在北都城下跳舞歌唱,他们有了自己的城市,虽然石鼓山已经消失,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现在他们的大君就是石鼓书的化身,他有一万个能征善战的勇士,更有北陆人想也想不出的智慧,甚至还会酿酒! 尊格尔台大汗王古风尘又回到了宁州,但蛮族人知道,只要有一封信,他就会带着星辰的轨迹来帮助大君,同样的,逊王的刀也会为大汗王挥舞。 很快,对于古风尘不利的传闻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羽人相信,新的司祭和前任羽皇的翼妃,现任羽皇的母亲,云容蒂法夏特勒有暧昧甚至不洁的关系。他甚至公然在羽皇的宫殿中过夜。尽管当时这位尊贵的皇太妃还只有二十四岁,正是女人一生最灿烂的时光,她和当时不到三十的古风尘也算品貌相当,但是固守礼仪的羽人不像蛮族人那样,不能接受前任羽皇的妃子有什么新的爱情。但是这段见不得光的爱情进一步提升了古风尘的地位,年幼的羽皇在母亲的授意下重用古风尘,古风尘终于爬上了羽族最高的宗教位置大司祭。而能够凌驾在大司祭之上的,只有传说中的姬武神,但是姬武神不掌握俗世的权力。 此时,古lún俄的信送到了逊王和古风尘的手中。 后人相信古lún俄这个宗教狂热者要求逊王和古风尘联手进攻东陆,并得到了他这两个盟友的一致支持。 古风尘提供了精良的羽族长船,古lún俄提供了东陆诸侯大军的准确情报,逊王的大军渡过海峡之后,扫dàng东陆,长炀川一战,东陆最强大的诸侯联军土崩瓦解。但逊王并没有打下天启,他只是和城头的尊主遥遥相望,就带兵退却了,似乎这千里奔袭就只是为了杀掉东陆最强的诸侯,既不是为了土地,也不是为了金钱。 当时的东陆将这场进攻归结为蛮族的炫耀武力,而北陆的人们则根本不介意自己得到了什么:大君说要作战,那么就作战,就是这样简单。 只有一个人从中看到了阿堪提的弱点,那就是吕青阳,青阳部的始祖,曾是阿堪提最可靠的盟友之一。 阿堪提在光母死后,草原上已经没有什么让阿堪提挥戈的动力,他的作战更多的是为了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利益。一个没有野心的大君,就如同凶猛的狮子只有绵羊的心,纵然爪子再尖利,也会被有着凶心的狼取代。但吕青阳没有动手,他在继续观察,毕竟这只狮子的爪子实在是太锐利了,即使只是随手一划,也能毁灭他的部落。 他等待的时机很快就到来了。 古风尘的信使来到了北都城,带来了大汗王的求助。 在信中,古风尘依然使用了诗歌般的文法,讲述了他是如何像追逐水草的鹿一般追寻着他的爱侣,但是尽管做到了大司祭,这个爱侣依然触碰不到。这个爱侣是否就是皇太妃云容,古风尘并没有明说,不过显然古风尘渐渐焦躁起来,他希望逊王支持他登上羽皇的宝座,那时候他将掌握羽族一切权力,没有人能阻挡他和他的爱侣在一起。他也表示相当多的羽人贵族私下里反对他,筹划要颠覆他的权力,他呼唤阿堪提的支援。作为一个高贵的羽人,在他感觉到存亡危机的关头,他相信的居然是个蛮子。 为了一个女人要造反称王,这听起来好似人病入膏肓时的胡言乱语,但阿堪提听人读完信后却流下了泪水,他能理解古风尘的追求,毕竟阿堪提是“情深三王殿”之一,在他看来古风尘若是为了爱一个人而在宁州做下种种不义之事,则那就是合乎情理的。他决定发兵去帮助自己的兄弟,同时也是完成自己的宿命。在这个时候,那个素未谋面的羽族皇太妃云容,已经和他的阿甘达重合起来,而那纤弱而坚忍的古风尘,就是当年的自己。 阿堪提召集了古尔沁部落的一万名勇士,库里格大会之后,他们都得到了北都城周围丰美肥沃的牧场,但逊王一声令下,他们就离开了自己的妻子和牛羊,跨上骏马,举起长刀和红旗集结到大君的身边。和平的生活并没有让这些天生的勇士消磨掉锐气,他们随时准备跟着阿堪提的箭冲向任何地方。 这次,阿堪提要他们通过彤云山腹中的秘道去打败那些高高在上的羽人贵族,让大汗王古风尘成为宁州的羽皇。古尔沁部落的勇士们高呼着,挥舞红旗,向彤云山奔驰而去。 阿堪提虽然对自己的古尔沁有强烈的信心,但他也知道,羽人的弓箭并非浪得虚名,当年他也曾从尊主古lún俄那里学过羽族的弓阵,并靠它击败了强大的敌人,深知羽人弓箭战术的可怕。更何况羽族还有传说中的鹤雪团,那是弓箭达致神技的军队。 好在古风尘给了他一份地图,那是他当年穿越山腹逃到瀚州的秘道,那条秘道可以穿越彤云大山,绕过灭云关。但仅仅是突袭还不够,他需要更多的兵力,阿堪提召集了九主君石斛的三万骑兵和他最信赖的盟友吕青阳,他知道青阳部有一支被称为鬼弓的机动部队,是少有的能够在箭术上和羽人对抗的力量。 东陆纪年大胤圣王八年三月初八,逊王阿堪提与石斛、吕青阳勒兵虎皮峪南,一万古尔沁精兵和五万蛮族最精锐的劲旅陈兵山口,九部的蛮族工匠用巨大的铁锤将山石轰碎搬开,露出可容三马并入的洞口,这条秘道在山腹中蜿蜒曲折,虽然是巨大的溶洞,但大军行动还是会很困难,古尔沁的骑兵牵着马打着火把进入洞穴,从凌晨走到深夜,队伍的尾巴还在山口外。 阿堪提忧虑羽族会否发现他们的行动,但吕青阳却安抚他说:“大汗王身为羽族大司祭,会想办法调离羽族的军队,你尽可以在这里饮酒休息,三天之后,我们就可以进入宁州。” 事实上吕青阳的前半句没有说错,古风尘确实以皇极经天派需要测量星野为借口,将维玉山北划为禁地,而且古风尘在羽族成为权臣的这些年中,还在主动地削弱羽族的军力,但阿堪提却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喝他自己发明的四蒸四酿的烈酒,在这之后,这种酒将以青阳魂之名传遍九州。 在这个晚上,吕青阳找到了石斛,他揭开了石斛心中最沉痛的伤疤:当年在逊王统一北陆之战中被古风尘设计杀死的九部骑兵中,有石斛的三个亲兄弟。《逊王传》中说吕青阳只是对石斛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复仇时机,逊王和他的古尔沁部落已经分开,如同狮子失去了利爪。而吕青阳则保证自己的军队不进行任何行动。 在那个夜里,北陆大君,逊王阿堪提被他宽恕过背叛的石斛再次背叛,他喝下了dú酒,又被利刃穿透,但他也只是对石斛说:“你会让我的人去帮大汗王吗?” 石斛摇头,斩下了逊王的头颅。 他没有能够去救援他的兄弟古风尘,也没有能挽救他的古尔沁骑兵。 一起在营帐中饮酒的古尔沁勇士们被从背后卑劣地杀死,正要进入秘道的古尔沁骑兵被从天而降的黑色羽箭夺取了生命,那些之前打开山洞口的工匠撬动铁钎,巨大的山石轰然落下,将洞口封住。洞外的古尔沁部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遭到了骑兵的屠杀,为了快速穿越山道,他们都卸鞍轻装,在铁甲骑兵的冲击下,失去了领袖的百战勇士不甘地倒下。 洞内的古尔沁听到了洞外的杀戮,他们转过头,开始冲击巨大的山石。庞大的岩石在勇士们的愤怒下摇动崩碎。 石斛来到洞口,他将逊王的头颅用长矛chā在石缝处,洞内的古尔沁部勇士们疯狂了,他们挥舞着手臂和长刀,发出狼一般的哭号,去抢夺逊王尊贵的头颅。但迎接他们的是烈火、dú烟和羽箭。 如果他们此刻向洞内后退,也许可以从另一端真的来到宁州,然后再回师报仇,但石斛知道他们的灵魂已经和阿堪提连在一起,他们绝不会离开这里。古尔沁的勇士们前仆后继,倒在洞口,和他们的王一同死去。尸体在洞内堆积得几乎如洞口一般高,吼叫和呼号持续了一天一夜方才止息。传说中这些勇士化作北方勾戈山的雄鹰,世代守护着逊王的灵魂。 《逊王传》上说此刻阿堪提的头颅流下了血泪,周围的人都吓得拜倒在地上。这应该只是传说,但吕青阳确实将他的头颅和尸身一起带回了北都。而青阳部的工匠们则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用灰泥和铸铁彻底封死了这个洞口。 在历史上,这个夜晚被称为“绯红之夜”。 石斛一夜之间将阿堪提和古尔沁都抹去,回到了北都城,立即召集了库里格大会。逊王虽然被人尊重,但并没有子嗣和亲信,他把草原上的部落都看做兄弟,也就是没有更亲近的部落。古尔沁部勇士们的妻子和孩子被打散,分拆到各个部落中,其中青阳部占据了多数。 吕青阳率先向石斛称臣,其他的部落看到逊王最信赖的部落尚且如此,也俯首在石斛的大纛之下。九部一跃成为北陆第一强大的部落。 但也只是部落,逊王所梦想的一个强大的北陆整体,终究还是破灭了。 [吕青阳的狂血] 吕青阳依马德帕苏尔,青阳部的祖先,在阿堪提纵横瀚州的时候,这个少年打败了北部的朔北部,吞并了铁末部等三个小部落,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并以自己的名字为部族名。有人认为如果不是尊主古lún俄,北陆的霸主本来应该是青阳部。单纯以武力论,阿堪提并不是吕青阳的对手,因为帕苏尔家族有一种可怕的血统狂血,当吕青阳狂血bào发的时候,可以一个人打倒一百个蛮族战士,这已经超出了武技所能达到的极限,但此刻他无法分辨敌我,往往会杀死自己的同伴,因此狂血被认为是天神的诅咒。有关狂血,还有一个传言:古lún俄在亲手清剿阉党之后,没有继续亲自去对付宗祠党,这是因为他受了伤。而能将神一般强大的古lún俄击伤的,就是羽林天军左将军吕眉山bào发的狂血这个人其实是吕青阳流落到东陆的兄长。这个传言的由来可能是因为吕眉山确实姓吕,又是蛮族出身,很容易会联想到青阳部的吕青阳,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吕青阳会一力致阿堪提于死地,可能正是为了向逊王的尊主古lún俄报复。 [情深不寿] 在光母死后,阿堪提曾如同行尸走ròu,《逊王传》中说: “从此王的眼睛里只剩下死灰的颜色, 他的身躯还活着,心不再跳动; 他策马行走在草原上,不知方向, 就像失去阳光指引的鹰。” 东陆演艺小说家有诗曰:“情深三王殿,杯酒祭红颜。”三王是指蔷薇皇帝、逊王和燮羽烈王,这三个人前后隔了七百多年,却都是情深不寿的君主,活得最长的蔷薇皇帝死时也只有四十一岁。他们都是演艺小说家喜爱的题材,跟他们相关的女人分别是蔷薇公主、阿甘达和羽然。但就算在这三王里,逊王也是最情深的一个,蔷薇皇帝后宫人数不少,太子就不是蔷薇公主生的,燮羽烈王也有个完整的后宫,他的王后其实是晋北国公主雷心月,而逊王则真正做到了一生只有一个女人,只爱一个女人,失去了这个女人,他宁可过得像长门僧一样。 [彤云秘道] 在彤云山的山腹中有很多错综复杂的秘道,古风尘指点给阿堪提的只是其中最适合行军的一条,此外还有很多狭小仅供一人行走的道路。有人说古尔沁部落中还有一些人在奔回洞口的时候迷路,从此就一直生活在山腹中,寻找着逊王的踪迹。这个说法比较荒诞不经。还有一种说法是当时古尔沁队伍中有一个合萨,诅咒yīn谋者的后代也会被封死在这地道中,因为古尔沁部落都是能征善战的勇士,不太可能有合萨,所以也不可信。不过吕青阳的后人中,倒确实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2 章 人被关在了山腹里,就是后来蛮族的英雄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 羽落凡尘 古风尘没有等来他的兄弟。 他虽然是九州历史上最伟大的算学家,但却没有算出阿堪提之死,这让古风尘更加确定了那条让他绝望的星象学原则:星象学家不可自算。虽然这条原则在他死后才真正确立,但无疑他已经感到了这原则的拨弄。 在他的一生中,他无数次地推测自己的未来,但在其他事情上清晰如同树木枝干的星象轨迹,在有关他自己的事上便模糊得好似在云雾中。为了验证这个道理,他收了很多弟子,传授皇极经天派的算法,并让他们来测算古风尘自己的未来,虽然这些弟子中没有一个有他的资质,但算起他的运道,却比他自己要清晰准确得多。 可是古风尘不敢告诉弟子自己真正的目标。 古风尘只能一个人推测,从其他各个侧面,试图得到未来的启示,但是没有用,只要这个侧面可能推理出自己的未来,他就完全得不到确定的结果。 他在皇极经天派的第一本也是最著名的典籍《天野分皇卷》中写道:“星象学家是独立在计算体系之外的。”这是一句非常无奈的话,古风尘为了自己的心愿努力研究星象学,但这却让他越发地远离了能被测算的范畴。 从瀚州归来后,他凭借着同时代没有人能媲美的星象学造诣迅速得到了羽族宗教元极道的认同,然后他一路攀升,从辅祭、司祭一直到大司祭,仅仅用了三年时间,这不仅是空前,也是绝后的。 古风尘在羽族的宗教地位不断提升,这不仅是由于他无与lún比的数学天才,更是因为他有执著的心,他不惜用最dú辣的手段去陷害或杀死他的敌人从侍童到司祭。很多人无法理解古风尘身为羽族的大司祭,究竟为何要如此削弱羽族自己的力量,在他担任大司祭的那年中,他成为最可怕的权臣,也是公认的jiān臣。 古风尘在任大司祭的一年中,就裁减了将近一半的军费,《北宁纪典》中写“一营之中,箭不及万,弓不满百,镂蚀锈瀣,所在多有。”在剩下的军力中,古风尘还派出相当一部分去骚扰晋北,使得晋北无暇南顾,变相增强了古lún俄对诸侯的控制。 作为皇极经天派的创始人,古风尘更下令在全国各地修建测量星野的皇极经天仪,这本来无可厚非,后世也将它们视为重要的星象学装置,但是这些仪器非但占地巨大,更多在军事要冲,为了修筑这些仪器,羽族的一些哨卡被迫迁移,有些甚至整编制地撤除。 这一切都指向唯一的目的:为阿堪提肃清进攻羽族的道路。 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羽族历史上空前也绝后的叛国者,古风尘是名副其实的。 曾是古风尘支持者的羽族城邦领主们很快就发觉了此人的狼子野心,但是古风尘出色的政治手腕使得他和羽族皇室保持了相当好的关系,皇室依然支持古风尘,城邦领主和大贵族们也不敢公然跳出来反对,但是一股反对古风尘的势力已经悄悄地凝结起来。古风尘知道这件事,但是他无法阻止。他的回应是变本加厉地推行暴政,试图在反对他的力量没有完全bào发前,把羽族的军事系统彻底废掉。 他在期待着他的兄弟,逊王阿堪提,但他还不知道他兄弟的头颅已经挂在了北都城的城门上。 让古风尘望眼yù穿的蛮族骑兵没有来,被贵族们煽动的平民暴乱却已经发生,贵族们以“民意”为依托要把古风尘这个大司祭罢免,甚至将他治罪,连羽族皇室的皇太妃也因此受到波及,激动的平民们认为古风尘之所以嚣张跋扈,是得到了皇太妃的纵容,两人有着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 bào dòng的平民们成群结队地冲入青都,古风尘望着逼近的人山人海,知道自己长达十余年的图谋化为泡影了。 圣王八年秋,九州最伟大的算学家、皇极经天派创始人、羽族大司祭、罪人、叛国者古风尘站在高大的神木顶端,看着下面如同蝼蚁般的民众。他发下dú誓令命运惩罚所有阻挠他的人,之后微笑着点燃了神木,巨大的火焰吞没了树屋和旋梯,他纵身一跃,消失在火焰之中。 古风尘不是秘术师,他甚至无法飞行,他无疑是死去了,但没有人能从巨大的火场中找到他的尸骨。 从辰月的立场来看,古lún俄希望的是蛮羽和东陆都具有强大的实力,从而达到一个巨大的平衡,但古风尘削弱羽族的想法无疑偏离了古lún俄的原意。他可以看到天地运行的轨迹,但他却没有看到爱可以让一个最强大的星象学家盲目到什么程度。 大胤圣王八年,神使古lún俄在北陆选择的两个同路人,先后殒命。 而在那之前,古lún俄自己也遇到了黑夜中潜藏的敌手。 [元极道] 元极道是羽人的宗教,同时也是一个重要的星象流派。在元极道的星象理论中,十二颗主星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它们组成循环转动的巨轮,大地上的万物都受这个巨轮的影响表现出循环的变化。天启城的十二城门就是按照十二主星的顺序建立,秘术的十二类型也和这十二主星一一对应。元极道虽然只是羽人的宗教,但对十二星的阐释却影响了九州各族。 [皇太妃] 古风尘对皇太妃有着非分之想,这件事并未记录在羽族的历史里,但是街谈巷议很多。这虽然能解释他的一些荒悖之举,但终究过于耸人听闻,皇太妃云容与古风尘年龄接近,在她婚后不久,羽皇病逝,年幼的新羽皇是她的亲生儿子,登基时只有七岁,她就担负起监国重任。她开朗果敢,纤手铁腕,在羽皇年幼时强有力地弹压诸城邦,维护自己家族的尊严,她又深爱自己的儿子,对权力并不恋栈,在儿子成年后,立刻就在新的大司祭主持下,把军政大权jiāo还给儿子,从此再也不过问国政。这样一位贤明的太妃会和宗教领袖大司祭有不洁的暧昧,确实令人难以理解。但是无法否认的一点是,最初给予古风尘大力支持,乃至令他登上大司祭宝座的,确实也是这位云容皇太妃。 天启夜行 胤匡武帝圣王七年十月十五。雨。天罗刺客们撑着伞进入了大胤的都城,拉开了猩红的大幕。天罗,这个潜伏在黑暗中的庞大组织,上一次的公开露面还是大胤建国的时候。 此时巨大的天启城如巨兽一般静静地蹲伏在帝都盆地之上,依旧张开它的城门迎送过往的客人。北面谷玄门的将士血迹尚未被冲刷干净,一场更大的风雨已经近在眼前。在随之而来的七年之中,静默的天启城吞下的是血,吐出的,也是血。 白天的天启是一座庄严的帝都,夜晚的天启,则变成巨大的坟场,无数夜鬼游魂的围猎之所。清冷的灯烛之下,往往就隐藏着致命的刀刃。百姓的口中,流传着在夜晚倏忽来去的鬼影,随着时间的推移,“青衣鬼”、“白发鬼”等传说不胫而走。 随着死者的增多,“辰月教徒才是刺杀目标”这个事实逐渐为人所接受,略有分辨能力的公卿贵族已经不再怀疑辰月教是当今东陆危机的罪魁祸首。古lún俄对于这种怀疑完全不加辩解。发动战争的另一方天罗也保持了冷静,并不公开宣布什么政治纲领或者诉求,而是始终隐藏在黑暗之中,无声地拔刀出鞘,让他们的猎物在不知不觉中身首异处。 街市不复太平,当街拔刀,血溅五岁,成了家常便饭一般可以被轻易对待的事情。天启的世家大族之中,一面是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振作精神,另一面,由于生死分界不再明朗,子弟们纵饮狂歌,寄情伶乐,也是一种常态。七年之中,受到召集来到帝都的外地世家子弟数以万计,他们多是怀着一颗乱世报国之心到来,怀着出人头地或更上一层楼的梦想,等待他们的事业,却是杀人,或被杀。 士族公卿尚且如此,何况普通百姓。心怀忧念的他们如同浮萍一般,完全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在刺杀与反刺杀的jiāo锋之中,最多损耗的,却是普通百姓的xìng命。刺客们总是拥有铁石铸成的心,不吝惜多造杀伤,也要刺死既定目标;这一点上,之后出动的辰月直属武装“缇卫”和他们的对手有着惊人的相似,为了杀死一个来自天罗山堂本堂的刺客,他们不惜用数百个普通百姓的xìng命做陪葬,而一个百姓茶余饭后随意的一句话,也可能成为他们拔刀的理由。 这是一场比拼谁更凶戾的黑暗中的战争,对杀的双方比拼的不仅仅是杀人的技巧,更是心xìng的坚韧程度,最终获胜的,也许是更加不像人的一方。即使知道最终的胜利或许仅仅是一场惨胜,双方也堆上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作为砝码。 血腥的开始,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 这场刺杀专业,残忍,迅速,不留活口。 当连绵的秋雨骤停,驿站的马夫清早驾车到羽林天军大将军白固府上的时候,等候他的,是一幅惨绝人寰的场面。一夜之间,全府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连带丫鬟奴仆甚至看门的门房,尽数被杀。大将军府内院躺满了尸体,一进一进的院子看过去,即使刚刚收敛完和蛮族作战的东陆士兵尸体的仵作,也忍不住皱眉。仅仅一夜过去,多数尸体就已经被泡得有些浮肿。 来自治防司的仵作们经验丰富,稍作检验之后,就得出了结论:尸体上有弩伤、刀剑伤,甚至还有锯齿状的伤口,可见凶手不止一人;多数尸体上真正致命的伤口只有一处,极见精准,但是除了致命伤之外的伤口还有许多,凶手们可能在这些人死后又摧残了尸体,不知是为了掩饰致命的伤口还是有别的理由。然而这还是不能解释,是什么人做下了这件案子,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白固是大教宗亲点的羽林上将军,明眼的人一看便知,他除了皇室宗亲的身份之外,最大的长处便是还有些自知之明,乐得挂个虚衔,不干政事,在朝堂之上也没什么敌人。何以全家闹至这样凄惨的地步呢? 这一事件,史书中有着不同的称呼。因为白固的府邸在太清宫东侧的兴化坊,《通史》将之称为“兴化惨案”,以正史的角度来说,羽林上将军一门横死,这个叫法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百里家的私史上,却将之称为“兴化之变”,列在《豹变》一篇中,好似说这是一场变革的开始,无疑对它有着积极的评价。值得玩味的是,在皇室白氏家史《大胤皇家镜明史》中,采用的居然是后一种称呼,仿佛死得不是白氏的宗亲,而是一个外人一样,这就让人不得不猜测其中的意味了。 非人的手段,决绝的作风,将恐怖迅速散播到天启的公卿之中。蛮族的骑兵刚刚退去,靠着勤王军队的牺牲,战事没有波及城内。但是兴化坊的一场血案,让他们知道,死亡一直就在他们身边,从未远去。 谣言渐渐在茶馆和街巷间流传,传说率兵勤王的百里冀在怨愤与绝望之中自刎,临死之前,他指着忠勇将士的血发下怨dú的誓言,诅咒背弃他们的大教宗和辰月教。将死之人的怨怒是诅咒最好的肥料,将大教宗钉死在天启城墙之上的誓言终将实现,而大将军白固,就是这个誓言的第一个牺牲品。 还有人说,百里冀临死之前用勤王的将士和自己的一切和天上那看不见的邪异星辰做了一笔jiāo易,jiāo易天平的另一端,就是大教宗的人头。在惩戒算清之前,百里冀将带着他的士兵在生与死之间的地域往来隳突,唯有一个生者的全部生命力,能够平息一位死者的愤怒。天启城下战死的士兵数以万计,因此白固一家的惨死,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街巷之议自然入不了智者的耳目,但是这件血案之后的真实的东西一经分析,依然让投入辰月门下的累世公卿们恐惧不已:首先,凶手们都技艺超绝,于杀人一道上有着超人的造诣;其次,凶手们冷酷无情,连府中的下人都不放过,这一点殊为可怕,如果说杀人的技巧还是能够短期培养出来的,杀人的心态则必定需要生死考验才能磨砺出来。 这一次死的是白固,谁知道下一次是不是自己呢,毕竟天启城下一战,真正做出决断的人是大教宗,白固只是忠于职守没有打开城门放百里冀入城而已。说到这一点,在朝堂之上迫于辰月yín威没有出言劝阻的,大有人在,谁也不知道这群凶手们的目标什么时候会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一时间,天启公卿人人自危。 在公卿们的背后,辰月的教长们感受到的是更大的压力。他们更清楚这件事情背后的意义天罗向辰月的正式宣战。兴化之变,这是复仇的宣告。天罗的首次登场,是以这样一种不留余地的方式出现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虽然有着“残忍”和“冷血”的名声,但天罗的刺客并非暴虐嗜杀之辈。恰恰相反,他们头脑冷静,目标明确,刺杀之前总会有明确的目标和计划,虽然不忌惮目标外的死伤,但是真正的误伤很少出现。事实上,在天罗刺客的刺杀中,若是出现目标之外的死伤,往往不是吸引注意力的计策,就是死伤者会阻碍刺杀计划的实现。本质上,天罗本堂的刺客和辰月的狂热信徒是同一种人:他们对自己的目标有着超乎常人的坚持,视天下人为羔羊而自己是虎狼,虎狼反正随时可以夺取羔羊的xìng命,因此反倒没必要横生枝节、多此一举。 因此,兴化坊的惨案只是一个孤例,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这样灭人一门的事情。所以天罗刺客们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3 章 样做的目的便也很容易猜到宣战,示威,以及震慑。不得不说,这一场刺杀达到了它的目标。凭借灭阉党、杀白师道和暗害三大诸侯国,辰月在东陆建立了不可动摇的地位,但是这以威势和恐惧建立的钢铁大幕上,被一场残忍的刺杀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这些以神的代言人自居的人,并不能保护他们的信徒。以神之代言人的身份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辰月,不再是不可反抗不可伤害的。 它在所有人的心中种下这样一个念头,反抗辰月,不再是没有希望的事情。再严密的大坝,只要裂开一道缝隙,随之而来的,便将是滚滚洪流。 辰月的信徒和支持者们不得不将目光放到大教宗古lún俄的身上,等待着血葵帝君的反应,无论军事政治还是人心,大教宗在任何战场上都是永远的胜利者。然而这时候,古lún俄却非常暧昧地选择了沉默,好似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发生,又好似知晓了,却对蝼蚁一般的对手不屑一顾。准确地说,自他在天启城头shè完阻止百里冀入城的三箭之后,再也不曾公开露面。传说大教宗端坐在天墟观象殿中央,除了三教长等少数亲信外,再没有任何人能够见到他,直到那烧尽一切的大火来临。 古lún俄的沉默,让迟疑的观望者也行动起来。无论在辰月的敌人还是盟友的认知中,古lún俄都是不可战胜的存在,没有人敢于用自己的血ròu之躯去对抗拥有大教宗的辰月教。而若将大教宗排除在计算之外,辰月教纵使依然强大得恐怖,却是在人类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了。 随之逐渐浮出水面的,是“义党”。无可置疑的一点是,这是一支反抗辰月的力量。或者说,这是所有反抗辰月力量的统称。至于“义党”成员的来源和他们的主张,则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上至皇室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都有可能是义党成员,他们对抗辰月的手段,从最极端的暗杀到毫无用处的清谈也都存在。 用恐怖对抗恐怖,打破辰月教令人窒息的强大形象,兴化之变,这是天启城的暗夜中进行的战争的第一役。天罗对抗沉默的辰月教,天罗胜。 天罗的第二次出手同样迅猛且致命。 在兴化之变后的第八天,也就是胤匡武帝圣王七年十月二十二日,即将迈入“思玄”行列的胤宗正寺丞谢鸣飞和他的导师辰月执守山道生,被发现死在谢鸣飞府中进行“秘仪之阵”仪式的房间里。 命案发生的房间四面封闭,窗户全部被内外封死,不透一丝光线,只留一扇小门进出。房间中心的地面十分凌乱,外围却有规有矩地放着许多蜡烛,还有倒扣着的颅骨碗,这些都充分说明这是一间用来举行“秘仪之阵”仪式的房间。 房屋的墙壁上有弩箭深深chā入,更有整齐的切割痕迹。房间正中的景象是触目惊心的,谢鸣飞和山道生的尸体甚至不能用残缺不全来形容,那根本就是一整团皮ròu与骨血的混合物。这两个人被彻底地绞碎了!地面上到处可见的一滴一滴连成线状的血迹似乎说明了这点,虽然有弩箭留在墙壁上,但是致他们于死地的原因,是人体被极其锋锐的利刃整个地切开。这种武器锋利到这样一种程度,它切割人体骨骼时,甚至留下整齐的断面而毫不受损。 无疑,这又是刺杀白固一家的刺客所为。这一次虽然死的人少,但论到刺杀技巧,级别绝对高上许多。 相比前一次刺杀白固全家的示威,这一次的刺杀才是真正触到了辰月的逆鳞。秘仪之阵,是辰月教“执守”以上的导师开示学徒迈入“思玄”境界的仪式,一旦完成,即意味着辰月教中,又多了一位秘术士。因此,秘仪之阵被视为辰月教统相继的仪式,在信徒心中拥有崇高的地位。对秘仪之阵的破坏行为,就是对辰月最直接最赤luǒluǒ的挑衅。面对任何对手都从没有吃过亏的辰月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侮辱? 目空一切的辰月教徒们愤怒了。辰月的秘道大师们对着自己的本星发誓要为教友复仇,凶手们将遭受他们能够想象的最恶dú的惩罚,在发现死亡是一种解脱之前,他们将在精神和ròu体上受到整个九州最精深的秘术的pào制,绝对死去活来。 很快,秘术士们发现最严肃的誓词在实现上遇到了挑战,他们不知具体的复仇对象是谁,这让所有的誓言成了空话。辰月教内部自然有很多推演过去的秘术,强大如大教宗者不但可以直接阅读死者生前的记忆,甚至可以让处在同屋的第三者直接“感受”到死者体验到的一切事物。 问题是,这样的手段,一般不会对辰月内部的同僚和教友使用。拥有权力这样做的,只有在辰月内也最诡秘的“寂”部。技术上的难题同样存在,死者碎裂成好几瓣的脑袋,给施术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即便如此,辰月“寂”的教长,神秘堪比大教宗本人的原映雪,还是部分还原了两人死时的情形。 结论不容乐观。 有三名刺客参与了这场刺杀,他们在秘仪之阵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也就是作为导师的山道生引导作为学徒的谢鸣飞感悟本星的时候,发动了刺杀。在秘仪之阵中,外在的空寂环境使得担任导师角色的秘术士可以和他的本星高度共鸣,因此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本系秘术的威力。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被杀,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示威方式。 三名刺客中,一个擅长武技,用以干扰死者秘术的施展,墙上的那支箭就是他shè出的,那一箭本是冲着谢鸣飞去的,却被山道生施术击偏钉在墙上。第二名擅长秘术,他压制了山道生当作反击的第二道秘术,将它削弱并转移,墙上那一道切割的痕迹就是这样产生的。至于第三名刺客,才是下杀手的人,在他收束双手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刀丝将山道生师徒切得不chéng rén样。 三名刺客,分别来自三个家族。龙、yīn、苏,天罗“上三家”的高手齐聚。 这再次确认了“yīn”的教长范雨时早先带回的情报天罗山堂内部达成了一致,发动了对辰月的袭击。这意味着辰月的情报部门对于兴化之变中,天罗刺客出现仅仅是单个家族或杀手自作主张的决定的微小冀望彻底破灭。 辰月和天罗,这两个常年隐藏在黑暗中的妖魔,终将毫无保留地碰撞在一起,没有回避的余地了。 明白了正面jiāo锋不可回避之后,仅仅流传在辰月高层的、关于天罗的机密被迅速地传播开来,甚至连胤朝的军官也能有所耳闻。如果说隐蔽是天罗最大的优势所在,那么处在明处的辰月能够运用的最大的优势,就是他们在朝野之间无可匹敌的控制力。天罗被唐国拖下水,搅乱了局面,那么现在,辰月就要将整个大胤皇朝绑在它的战车之上。 然而懂得借势的,并不仅仅是辰月。天罗通过它下属的庞杂网络,在入京的“义党”中找寻代理。天罗高层们也深知,鱼只有混在水中才会安全,而进入天启的本堂刺客,是绝对不容损失的精英分子,是天罗立身的根本所在。 于是,透过大量的金钱jiāo易,天罗从安邑、靖恭和怀德三个坊中收买了众多对辰月心怀不满又浪dàng落魄的下层世家子弟,让他们执行一些次要的暗杀行动,甚至根本就是喝酒闹事这样的事情,以达到将水搅混的目的。 金钱的刺激加上出人头地的愿望,为天启城增加了许多“义士”。一壶酒,一把刀,再加上五个金铢的报酬,就足以让年轻的落魄世家子弟们铤而走险,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和穷困而死相比,拿着金铢,带着义士的名号,刺杀权jiān误国的辰月信徒不成受戮,实在是太好的死法了。 匡武帝圣王七年。 十一月初八 御史袁凤仪车驾被大锤砸成粉,当街横死; 十一月十三 舍人郎马季略起夜时被刺死在窄巷中; 十一月十五 羽林天军军事参议管见的尸体被人从莲花池中捞起; 十一月十六 天墟思玄弟子叶铭中dú身亡; …… 短短一个月内,发生十数起针对天墟的高位人物和投入辰月的朝中高官的刺杀,其中只有不到一半是天罗杀人的手段。 骨干被抽调的金吾卫和治防司士卒完全不能应付四处出现的命案,天启城的治安在三个月内败坏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在诸侯兼并的时候,辰月欠下太多的血债。在辰月绝顶强盛的时候,没有人敢于反抗,但是现在,被压抑的仇恨一同bào发出来,势头迅猛,无可匹敌。 强大的辰月难道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吗?不,潜藏已久的辰月爪牙,到了出动的时候了! [天罗结构] 上三家 上三家无疑是天罗这样的组织能够一直传续的基础所在。 外界的认知中,上三家就是天罗的全部。这个认知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 被合称为天罗上三家的“龙、yīn、苏”三家中,龙氏一族擅长对身体的锤炼,yīn氏一族精于秘术,而苏氏则工于暗杀工具的制造和使用。这三家都掌握了绝对的力量,然而,他们并不是天罗的实际首脑,只能算是天罗的核心武装力量。真正的天罗全貌,是远比上三家庞大深邃得多的网络。 正是有了上三家的存在,才使得天罗这张大网能够一直维持下去。当天罗内部出现不稳定的因素之时,上三家就是切割dú瘤,保证整体健康的刀具。 因此,上三家在天罗内部有着独特的超然地位,他们总是随着天罗山堂本堂移动,这是一种信任的体现,也是利用三家互相牵制的手段。上三家的成员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天罗山堂本堂那与世隔绝的小村里,日常的生活就是不断锤炼他们的刺杀之术,将自己锻炼成最致命的利刃和dúyào,随时准备完成自己的使命。 首座 虽然长期cāo控天罗走向的是所谓的“上三家”,但是上三家的家主并不能直接决定天罗的所有事务,他们只能通过自己的家族巧妙地施加影响。在他们之上,还有一位“首座”的存在,这才是天罗真正的决策者。在天罗严密的隔绝体系下,即使是“上三家”这样重要家族的家主,也仅仅能知道自己“家族”内部的事务,而将天罗的各个部分串联贯通的,就是这位天罗的最高决策者首座。只有他能够知晓所有的秘密,也只有他能够调用天罗所有的资源,这才是天罗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将天罗绞在一起的绳索,没有首座,天罗将只是一盘散沙,即使“上三家”也不过是没有权势的暴民。对天罗的任何一个成员来说,首座的话都具有绝对的效力,虽然这种效力并不一定通过直接的途径实现。从理论上来说,首座需要直接控制的,只是各个家族的家主,之后他的意志就通过这些家主传播,然而实际上这个过程要复杂得多。首座必须在每个家族中都具有一定的筹码,并且对家族内部的运行了如指掌,才能够使得大部分即使不是全部家主听从他的指示。在多年的演化当中,天罗显然创造了一套完整的体系,使得这样的目标能够实现。 培养制度 首座在坐上他的位子以后,会从天罗的各家中选出最多六名他看中的年轻弟子,作为他的继承人。这些弟子在被选中时一般都不超过八岁,被称做“学徒”,是下一代首座的有力继承者。 直接掌管“上三家”的,是他们各自的家主,他们牢牢控制住了天罗组织的暴力机构,这是他们得以生存并且享受优越生活的基础,因此首座本人,虽然游离于上三家之外,但是也必须和上三家建立紧密的联系。这种联系的建立是从小就开始的,当首座们还是学徒的时候,他们会被送到各个家族中去学习成为一个首座所必需的各项技能。而“上三家”,是他所必须熟悉与了解的。虽然首座本身并不需要成为一个刺客,但是他必须熟悉“上三家”的结构、行事流程与做事风格,在学习的期间,还需要为自己拉拢到足够多的盟友,以便在最终的竞争中获得胜利。 家法处置 在天罗之中,家长对于自己的后辈都极为爱护,除非大过,否则不会予以惩罚。然而天罗的家法并非闲置,一旦触犯家法,处罚都极为严厉。像“三刀六洞”这样的惩罚在天罗之中远算不上是最残酷的手段,且不说上三家的杀手们都是经过辛苦锻炼的,就是其他各家的成员也多是黑街出身,从打打杀杀中成长起来,对这样的伤害还是颇能承受;至于浸猪笼一类,简直是山堂杀手的必修课程,任何一个能够外出单独执行任务的山堂杀手都会经过这种折磨。当然这并不代表天罗就缺乏惩罚的手段,天罗的家长们从长久实践中得来的经验是,在各种伤害之中,烫伤是最难以忍受的,因此用炽热的铁钳撕扯身上的皮ròu或是将胳膊放入一锅沸水之中都算是家法之中比较厉害的。至于强行灌下几升水或是用绳索绑牢双手吊离地面,然后从一定的高度抛掷下去,使其上半身肢体脱臼,相对来说都算比较容易忍受的。 [秘仪之阵] 只有很少的真正开始接触到辰月教核心信仰的信徒才能有资格进行星辰选择的仪式,这个仪式意味着被选择进行仪式的对象开始进入秘术的学习领域,并且有着日后成为一名秘道家的潜质。在这之前,这名辰月教徒需要首先接受最基础的训练,并且有过“降玄”的经历,当这名学徒正式决定他将属于哪颗星时,就可以进行秘仪之阵。 进行秘仪之阵时,新晋的“思玄”须得先行沐浴斋戒。然后,进入天墟内一个封闭的房间,房间内空旷无物,只在地上点数根蜡烛用以模拟星图(在身为羽人的古lún俄执掌辰月后,辰月教逐渐采用元极道的十二星的星轮代替了漫天星图)。根据学徒所选的星辰不同,会指定不同的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4 章 师。导师会指导学徒从蜡烛模拟的星图中挑出自己所属的星辰,然后熄灭其他的蜡烛,让学徒在所属的星辰前立誓。立誓完成后,导师会取出一只装水的颅骨碗,向学徒顶上洒少许水,然后将骨碗置于蜡烛之前,让烛光映入碗中的水面。导师会借着屋中微弱的光线,根据学徒的xìng格、领悟等特点,传授如何修持本星的秘术,以及种种仪轨,直到烛光完全熄灭。 秘仪之阵的真正意义并不在于对着蜡烛立誓,而是导师通过一句话、一种指引、一种显现,令学徒开悟与星辰的共鸣之法。在这个过程中,导师就如同高悬天际的一扇窗户,为学徒拨开云雾,得见本星,导师作为媒介,引导学徒与本星的沟通与共鸣。 [刀之结] 刺杀,可以用刀,用dú,甚至用秘术,只要能够达到杀死目标人物的目的,手段可以多种多样。 天罗内部的“上三家”,是精研刺杀之术的家族。数百年中,他们研究出无数种杀人的手段,留下无数的传承。然而只有一种手段,被冠以“天罗”之名,成为他们最骇人的杀伤手段“丝罗”。 “丝罗”之所以成为仅有天罗能够精通的刺杀手段,首先靠的是唯有天罗苏氏一门掌握的独特造物刀丝。天罗使用的刀丝是柔韧而细致的造物,粗细不过和丝线一般,透明且不反光,天生具有隐蔽的优势,在暗夜之中更难防备。仅仅隐蔽,还不足以令刀丝成为天罗最足以自傲的传承,和隐蔽相比,锋锐才是刀丝最大的特点。纤细的刀丝凭借惊人的韧xìng,配合适当的力道,甚至可以劈开铁木制的大盾。 这是世上最纤细的刀,也是最险dú的刀,天罗委婉地赞叹它是“刀之结”,因为这样的利刃竟然可以如织女所用的蚕丝那样打成结子。 刀丝终究是死物,“丝罗”则是刀丝使用技巧的统称。刀丝能否发挥足够的威力,还是在于cāo控的人。“丝罗刀阵”的发动,一定要预先在合适的位置埋伏下刀丝。刀丝的埋设并没有一定之规,全看当时的地形和环境而定。从刀丝埋设下到发动之前,刀丝都应该处于松散的状态,防止误伤目标之外的人,打草惊蛇。 刀阵发动之时,刀丝瞬间紧绷,凭借其轻细与锋锐,切开一切阻挡之物。以至于用刀丝的高手可以造成这样的效果:布下的刀阵在闹市中容每一个人穿过而不被触动,但又可能在一瞬间收拢捕获人群中的小小目标。单独的刀丝虽然锐利,并不一定能造成杀伤。对于身怀绝技的目标,天罗刀阵都是呈网状jiāo错布设,计算好每一根刀丝的位置和目标可能的应对,数根刀丝依次发动,最终将陷入其中的猎物撕成两半。 天罗刀阵最可怕之处在于,它不只可以供单个刺客使用,更可以成为多人联手使用的合击之术。最多之时,可以九人同使,此时这种极致的“丝罗刀阵”被称为“天罗九寰”。 “天罗九寰”是一张网,一张笼罩天地的大网。天罗九寰是一个传说,网中之人就犹如蜘蛛丝上的猎物,绝无逃脱的可能。复杂到极致的网阵极难控制,每一个布点都需要极精心的运筹与丝毫不差的配合,非得经过十数年联手苦练的高手一齐使用,所以几十年间能出现一次已是难得。 天罗九寰收紧时,动手,手就离开身体,动脚,脚就离开身体,千万细得微不可见的刀丝满满裹住整个空间,等待着困于其中猎物的,就是绝对的死地。 对于被暗杀的目标而言,幸运的是刀丝使用的特殊金属非常难以获得,即便天罗自己也需要从河络那里以重金采购,刀丝的制作也是很考校功力的,往往训练五个天才只有一人能够掌握上乘的工艺,所以苏家代代都在担心刀丝制作的技术失传。此外,刀丝极不耐使用,绝大部分刀丝会在使用中快速磨损和崩断,所以不是必要的场合,刀丝是很少被拿出来使用的。最后,“丝罗”对于用力非常考究,刀丝也非常危险,不小心就会割到自身,所以只有少数的天罗本堂刺客使用这种杀人武器。 缇骑七卫 在大胤的历史上,曾经有不少个维持国内安全的机构,从公开的“京尉”到不为人知的“影司”,而在这个血染刀锋、影移暗巷的葵花时代,血葵帝君古lún俄用来对抗九州最强大的杀手组织的,就是缇卫。 圣王八年一月,怀德坊中发生了斗殴事件,殴斗的一方是所谓的“义士”,另一方是几个穿辰月黑袍的公子哥,这几个公子本非辰月内部教徒,甚至说不上是趋炎附势,只是几个附庸风雅的妄人,但就被义士们看到,当街冲突起来。天启中这种事本不少见,特别是在发生了几起暗杀事件之后,辰月已经从高高在上的神之使徒变成了也会被复仇者杀死的凡人,平时对他们有罅隙的人便都活动起来。 但是这次不同。当几个“义士”把那几个穿辰月袍子的公子打得鼻青脸肿,正在洋洋自得的时候,两队外罩黑色厚绸袍,内衬锁甲的兵士突然从巷口两端堵住了他们,手中的弩闪着黑铁的光辉。这种打扮和天启的任何士兵都不同,义士中有大胆的想要斥问,刚刚朝前站了一步,就被shè穿大腿滚在地上,这下再没人敢顽抗,都被带走收押了。 这是缇卫的第一次露面。那黑色绸袍也成了缇卫的制式服装。 这支队伍是杨拓石在古lún俄授意下组建的。杨拓石因协助打击宗祠党有功,此刻已经官至羽林天军左将军,正是当年吕眉山的官职。而他虽然武力不及吕眉山,论及带兵能力却是当代少有的将才,特别是针对巷战组建的掠城、破城二营,更让古lún俄欣赏。 于是,皇帝下旨,让杨拓石组建了缇骑卫所,简称缇卫,主管天启安全,诛杀乱党,匡扶国教。 杨拓石不孚众望,以羽林天军中的两个精于街市作战的行营为基础,甄选出武艺精湛、忠心可靠的五百名军士,组成了第一批缇卫。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缇卫出动十五次,平均两天就会平定一次骚乱。这些黑色罩袍的精兵在义士们眼中犹如恶魔,就连天罗刺客也在给上级的汇报中提到“京中新设黑衣缇骑,凶悍精炼,日夜巡行”,可见他们确实在初期产生了很大的威慑力。 天罗和义士们很快开始了反击。杨拓石是一个军官,虽然他的部下战斗力很强,但声势浩大却是他们最大的弱点,只要化整为零隐秘行动,就总能在杨拓石的缇卫赶到前离开。杨拓石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开始训练更加快速的反应,包括配置快马和安排便衣,而古lún俄再次地作出了雷厉风行的对应。 大教宗上书皇帝,将缇卫扩充为七个卫所。杨拓石只需要专注于训练可以打硬仗的部分即可,渗透、埋伏以至于反间,都自有专门的卫所行事。 这是一个很高调的举措,帝都突然成立了如此庞大的安全机构,似乎确实地说明天启的乱局已经到了一个不可遮掩的程度。从这时起,穿着黑绸罩袍的缇卫成为义党们心中的梦魇,也成为天启普通民众避之不及的凶神,因为他们在的地方,往往就会发生与杀手的激烈冲突,而无论是天罗还是缇卫,都不会介意旁边那些平民的伤亡。 缇卫的成立,并非仅仅是针对天罗,在圣王七年末开始,宛州巨商贵族顾西园开始以大量金钱蓄养门客,名义上是资助来天启的贵族子弟,事实上却造成了大量的破落子弟以“勤王义党”为名涌到帝都,虽然其中确实有人带着匡扶王室的正义感,更多的却是贪图顾西园允诺的五个金铢“立身资”。这些乱民非但搅乱了天启秩序,更给天罗以藏木于林的掩护。缇卫的成立,在初期有效地遏制了这些“义党”的嚣张。 缇骑卫所朴实地以从“第一卫所”到“第七卫所”命名,杨拓石以最强大的军事实力而位列第四卫所卫长,但他并没有意见,因为在他上面的三个卫长,是古lún俄真正的心腹,也是辰月最强大的三个教长。 第一卫所,卫长是辰月教“yīn”的教长范雨时。范雨时可能是辰月中对天罗的秘密掌握最多的人,他曾经提出过对抗天罗的“刀耕”计划,因此他成为第一卫的卫长顺理成章。第一卫有三十到四十人,大多数都是辰月的秘术师,也有少数虽然不懂秘术,但善于谋略的教徒。他们主要负责筹划对天罗的行动。 第二卫所,卫长是辰月教“阳”的教长雷枯火。雷枯火是一个信奉行动的强者,作为谷玄已经大成的术士,雷枯火有着强大的破坏力,他和他的十八个弟子构成了第二卫的核心班底。但坦率地说,在对抗杀手的过程中,第二卫更多作为威慑力量存在,很少有杀手或义士敢于去有雷枯火坐镇的地方行刺,而雷枯火也不善于追踪或掩藏自己,因此在血葵花年代中,第二卫几乎没有和天罗发生过正面冲突。 第三卫所,卫长是辰月教“寂”的教长原映雪。原映雪是一个孤寂而清冷的年轻人至少看上去是个年轻人。正如作为“寂”部的领袖,原映雪在辰月中会调和“yīn”“阳”两部的矛盾;作为第三卫的卫长,原映雪也担负起仲裁卫所之间矛盾的大任。他几乎没有固定的手下,但他可以任意调用辰月教的教徒。他游走在天启,对缇卫之间进行制衡,却几乎没有对天罗有过行动。 第四卫所,卫长就是羽林天军左将军杨拓石,杨拓石是追踪方面的行家,而且掌握着缇卫中最强大的军事力量,这还不是他的全部实力,当他需要出城对成股的义党进行清剿的时候,他甚至会动用自己的羽林天军。就是说虽然名义上第四卫只有五百人,却可以随时调集数千兵马。即使是最强大的天罗杀手,也不愿意和杨拓石的第四卫硬碰硬。然则,这也产生了一个缺陷,那就是杀手们会特意地避开第四卫的势力范围,这导致杨拓石后来只能做一些保护、包围方面的工作,和杀手在暗中的较量,更多由第七卫去担当了。 第五卫所,卫长是在对抗阉党中与杨拓石一同投靠辰月的陈重。陈重是刑讯世家的子弟,又对情报收集工作有着出众天赋,古lún俄安排他作为第五卫,统领收集情报事项,可谓物尽其用。但陈重xìng格偏于懦弱,虽然精于刑讯,却在刑字上多为纸上谈兵。第五卫有七十多名成员,多是仵作、捕快、斥侯等专业人士,还有一些精于算学的士人,人称影斋七十二客,他们并非在第一线与天罗作战,却起到了精兵也无法替代的作用。在陈重死后,他们被并入第六、七卫所。 第六卫所,卫长是辰月早早在天启布下的棋子,也是七卫长中唯一的女xìng照姬。有人传说第六卫所中的成员都是女xìng,这显然是一个谣言,但第六卫中的女xìng成员确实是最多的,这是一个以渗透和反间为任务的卫所,美人计也确是他们精于使用的。照姬曾经在吕眉山的身边侍奉,她对这种生活理应深恶痛绝,但她却并没有因此对手下的女孩子们表示出同情,反而十分坦然地去驱使她们从男人那里得到情报。 第七卫所,卫长是来自晋北的苏晋安。他很早就为辰月工作,早在无王时期之前,他就协助范雨时进行“刀耕”计划。圣王七年,他传递了三国诸侯联军的位置给逊王,使得他们命丧长炀川。从此苏晋安一路爬升,以骑都尉之职掌缇卫卫所之一。苏晋安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与信奉正面出击的杨拓石、xìng情温和的陈重与脾气古怪的照姬不同,他有着不择手段的狠dú和坚忍迂回的狡诈。和其他几个卫长都有自己的班底不同,他的第七卫是从头组建,却取得了最辉煌的成绩。来自辰月高层的重用,使得他可以以自己的方式组建一支对抗杀手的杀手队伍。第七卫的成员同样精于潜藏、跟踪和暗杀,他更大量征召外围成员,与天罗进行私密却激烈的jiāo锋。在天罗看来,他才是七个卫长中威胁最大的。 当皇帝宣布缇骑扩充为七个卫所时,朝野震动,从朝政来说,这样一个部门的扩张其实算不得什么,这七个人中没有一个是公卿贵族,官职最高的羽林天军左将军,也不过是一个没有爵位的武将。从职官制度来说,成立缇卫甚至没有罢免一个寺卿更重要,但所有人都意识到这其中的严重xìng:缇卫的前三个卫长是辰月的三大教长。如果说古lún俄是无可逼视的神,那么三教长至少也是神之使徒,他们之前不受官爵,不领俸禄,王公大臣yù求一见而不可得,就是皇帝见到他们也侍之如师,这样三个很多人甚至只是知道存在的教长,竟然会去屈尊做一个品轶尚在指挥之下的卫长,令官员们心中产生了很多揣测。 他们所想到的最接近事实的,就是辰月终于遇到了最可怕的敌人,也就是说,在天启发生的那些杀戮,真的可以动摇到辰月的根基了。缇卫的成立,反而坐实了这个猜想,人们虽然虽然表面上收敛了一些诸如“辰月终于遇到对头了”这样兴高采烈的谈资,但内心中却知道,如临大敌的辰月真的是有麻烦了。 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亲辰月的人拍手称快,还有一些投机者,他们认为辰月这棵大树如今又多出了一片可以乘凉的树荫,他们开始寻找加入缇卫的机会。而缇卫也确实给了他们这种机会:一个月间有多达一百七十人成为缇卫的候补或外围成员,他们大多数被分配在第四和第七卫。在皇帝发布限铁令之后,成为缇卫是那些好斗子弟佩刀的唯一选择。《胤史纪事本末》中对那段荒唐的历史评述是:“帝都无赖,半趋义党,半趋缇卫,间有反复者,行为拂乱不堪。” 但无论如何,天罗在葵花朝最强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5 章 和直接的敌人就此诞生了。 大胤圣王八年二月,在天墟前,近千名黑色罩袍的人集合起来,和辰月教徒星月图案的黑袍不同,他们的袍子上绣了不同的花或草藤。辰月大教宗依然没有现身,他的声音却传到了这些战士的耳中,他们感觉自己听到了星辰的轰鸣。 古lún俄对他们下达了对天罗和义党的诛杀令。 辰月的声音传递到了教徒和非教徒的耳中,他们整齐地跪下,黑色的绸袍鼓动生风,在之后的七年中,这些黑色的罩袍将在天启的大街小巷卷动,展开血与火的杀戮。 辰月与天罗公然对决的时代来临了。 [缇骑沿革] 缇的意思,是厚的绸子,缇骑就是“穿厚绸子外袍的骑兵”,在胤朝这个机构曾经设立和裁撤过数次,都是负责皇城治安的精锐,一般以“缇骑”或“缇骑郎”之名归属光禄卿指挥。不过后来,这也只是成为了一个代号,缇骑们不一定会穿绸,也不一定会骑马。 [限铁令] 在天罗进入天启,并进行了第一次杀戮之后,皇帝就颁布了后来被称为《限铁令》的《帝都限禁掌铁诏》,诏书中明确规定,除当值军士、京尉、公卿、伯以上爵外,不得携带武器上街。在光禄寺后续的说明中,又对保镖的短兵,贵族佩戴的饰剑、女人的怀刃等的尺寸和规制进行了详细的规定,但是在实际的执行中,缇卫们最常说的就是:“掌铁者,杀无赦”。 葵花年代纪 胤匡武帝  圣王七年         十月十五  天罗进入天启,杀戮开始。 十月十五  羽林天军大将军白固全家被灭门。 十月二十二 辰月高级教士和宗正寺丞在秘仪之阵中被杀死。 十一月初一 匡武帝颁布《帝都限禁掌铁诏》,俗称《限铁令》。 十二月   顾西园开始收留流浪义士,以五个金铢的立身资吸引游民前往天启。 圣王八年         一月    怀德坊殴斗事件,缇骑卫所现身于公众。 二月    缇卫成立大会,古lún俄慰勉缇卫。 三月初八  阿堪提在穿越彤云山时被九部偷袭,古尔沁部覆没,阿堪提遇难。 五月    库里格大会召开,九部主君成为新大君。 秋     古风尘被羽人群众围攻,自焚而死。 葵花人物志 古lún俄 身份:辰月教宗,大胤国师       尊号:血葵帝君       年纪:不可知   爱好:冥想 范雨时 身份:辰月教yīn教长,缇卫一卫长    秘术:印池和填盍两系秘术  年纪:不可知    武器:杖无名 爱好:冥想、饮茶、古书 阿堪提 身份:北陆大君            尊号:逊王、神之右手    年纪:39岁    爱好:酿酒、磨刀、唱歌 苏晋安 身份:缇卫七卫长           武器:弧刀月厉       年纪:32岁    爱好:抽烟、喝酒、流连伎馆 舒 夜 身份:天罗刺客            武器:黑鞘双刀       年纪:22岁    爱好:制yào、喝酒、抛弃女人 百里恬 身份:唐国诸侯,百里氏分家家主    尊号:公爵         年纪:15岁    爱好:看星星 苏秀行 身份:天罗刺客            尊号:春山君,四大公子之一 年纪:14岁    爱好:发呆、翻花绳 古风尘 身份:蛮族尊格尔台大汗王、羽族大司祭 尊号:星辰之侍       年纪:40岁    爱好:算学、星象 晚雪浓情抄 江南 无王的时代中。 晋北八松。 苏晋安、天女葵、辰月。 那时,他们刚刚相识,听细雪飘落。 初雪 初冬,晋北,九条镇。 清晨飘雪,绵密如帘,整个镇子在雪下沉睡。 这是一个被遗忘了很长时间的、远离世界的角落。 琴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中途被霏霏的细雪扭曲了几下,断续,却没有聆听的人。 刚刚十月初,这个镇子就迎来了初雪,接下来会是漫长的冬天。晋北的冬天很冷,人们冬天不劳作,家家生起炉子或者火盆,烤着火,安闲舒适地等待开春。这场雪预示着一冬安逸的开始,连杂货店勤劳的老板都破了例,没有按时打开店门,别人也都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 阿葵盘腿坐在“檀香廷”的屋檐下弹琴,独自一人。 姐姐妹妹们都在酣睡,只有她醒得出奇地早。她猜自己是太兴奋了,所以紧张。今天是她一生的好日子。今天中午,叶泓藏将军就会派人来迎娶她,她就会由“檀香廷”里一个小小的琴妓一跃成为有侍女和使唤人的夫人“叶夫人”中的一员。 叶将军出身自东陆顶尖的大家族“云中叶氏”,追随过世的老晋侯三十七年,出生入死,堪称东陆兵家中的巅峰人物。他有神一样的威势,鬼一样的悍勇,是九条小镇上无人不敬畏无人不骄傲的大人物。这个镇子原来籍籍无名,地近大城“八松”,但是道路不便,因为镇子东面有九条深沟,就叫“九条沟”,镇子上的人都很穷。叶将军十几年前就选择九条镇作为居所,在这里购置店铺,兴建宅邸,整个晋北国来这里向他请教和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这个穷地方才得以百业兴旺。如今叶将军已经向年轻的新晋侯请辞回乡,可他的门生依然遍及东陆,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威望和势力不可小觑。今天是他的六十岁寿辰,小镇上的每一个大一点的店铺都掏空心思准备像样些的礼物,“檀香廷”是这里最大的娼馆,当然不能例外,老鸨“妩媚娘”特意挑选了一个“干净”的女孩送给叶将军作为礼物,以感谢这么多年来他对檀香廷的照顾。 阿葵就是那个礼物。 阿葵不是大家公认的那种美人,她的眼睛并不明眸善睐,而是有些细长,有些凌厉,还亮得出奇,看上去不像柔顺的好女人,在婉转承欢的时候会不够勾魂。她的脸型也不讨巧,下巴太尖削了点,本地男人都喜欢女人有丰润些的面颊。不少人说阿葵的脸相看起来聪明过头了,尤其是作为一个琴妓。她的xìng格更靠不住,高兴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拍着巴掌,一点没有礼节,妩媚娘怎么训叱也还是改不了。更糟糕的是对那些她不喜欢的客人,她一边弹琴,一边就会忍不住用眼睛瞟人家,似乎别人来妓馆里光顾,是惹到了她似的。客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年纪大,宽宏些,喜欢她弹的一手好琴,然后像父亲一样摸摸她脑袋,一种则见了她就皱眉头。她十三岁就出道,早该有了第一个恩主,妩媚娘也觉得以阿葵的资质,第一晚该卖个不错的价钱,可是牌子挂了出去,却没有人竞价。妩媚娘苦口婆心地向年轻的主顾们说阿葵的好,男人们嘲笑她,说我们有什么理由出钱和一个小野猫似的女娃睡觉?她凶起来的时候,没准会偷偷藏一把剪子,在床上对你狠狠地来那么一下。 所以,阿葵是檀香廷里唯一干净的女孩,妩媚娘就准备了这样一件礼物给叶将军。 阿葵很小就被卖到了檀香廷,在jì nǚ里长大,看着周围那些姐姐夜夜换不同的男人,卖弄风骚,争风吃醋,整天挖空心思地就想怎么能多拢几个男人在自己的裙底,让他们乖乖地为自己奉上钱来,在风头上压过其他的姐妹。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样的将来,于是有点凶巴巴的,对每个来檀香廷的男人都怀着戒备。她这样的xìng格,要是在别家妓馆早被拖出去照死里打了,不过老鸨妩媚娘很喜欢她,说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妩媚娘年轻的时候在九条小镇上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因为陪了太多的男人,赚了太多的钱,再也不能生育。妩媚娘有点孤独,一直想要一个女儿陪自己。 前些天一个晚上,妩媚娘把阿葵唤到自己的房间里,问她愿不愿意嫁人。妩媚娘说叶泓藏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已经娶了一个正妻五个妾室,但他对女人很好,妩媚娘年轻的时候陪过叶泓藏,那时候叶泓藏刚从云中出来,出仕晋侯,立志做一番事业。他是个战场上神鬼一样的男人,在卧室里对女人却格外地温柔,也许因为他的敌人都是些持刀的男人,所以对女人他更信得过一些。妩媚娘说自己知道叶泓藏喜欢阿葵,上了年纪的男人有点想要个小姑娘,很常见,妩媚娘又说阿葵长得很像她自己年轻时候,叶泓藏总来听阿葵弹琴,也许是想到了年轻时的妩媚娘。说着说着妩媚娘就抱着阿葵抽泣起来,说她后悔年轻时不该那么贪的,该嫁给叶泓藏,可那时的叶泓藏是个心比天高却身无余钱的小校尉,怎么也不像能托付终身的样子。 阿葵有点儿感伤又有点儿高兴,答应了。能嫁给叶将军这样的贵族,是女人们想都不敢想的福气。这消息传出来,“檀香廷”里妒忌着阿葵的女人们眼里都要冒出火了,原本妩媚娘偏心也就算了,可阿葵还是个处女,居然就得了从良的机会。阿葵从那些女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骄傲和幸福,连着好些天都傲气地昂着头,直到今天早上。她从一个已经忘记了的梦里醒过来,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很烦,就像一整天不停地弹琴却又不停地断弦,又似乎是韵调拔得极高却不知怎么收束,一团乱麻。 十四岁的阿葵忽然间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是乱,乱,乱。难道就要这样嫁到叶将军的大宅里去么?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和几个侍女天天煮茶chā花,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夜里等待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七个妻子里选择自己? 她躺在被窝里,看着屋顶,愣了很久,悄悄爬了起来,头也不梳,散着一头黑亮的长发,披上淡青色鹅羽纹的白色长衣,拉开了门,在宽宽大大的屋檐下搓了搓冻得麻木了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动琴弦。 琴声游逸开去,在满天满地的雪花里,清清亮亮,微微寂寂。 整个小镇里只有琴声,安静得让人觉得寒冷,阿葵打了个冷颤,伸手到长衣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她停了手,准备收拾琴回屋了。 琴声黯淡的刹那间,阿葵吃了一惊。三个声音同时拂动她的鬓角,呜咽的箫声、雪地上的脚步声和积雪在屋顶上偶尔滑动的簌簌声。极朦胧的三种声音,在阿葵弹琴时被掩盖了,此时却汇合起来,如烟雾一样蒸腾变幻,无孔不入地覆盖了整个小镇。 阿葵很费力才看清了那个身影,他走在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由远而近,曲曲折折,行云流水。那人穿了一身白麻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用白色麻绳束得很干练,戴了一顶白色的斗笠,全身雪一样的白。一瞬间阿葵有个奇怪的想法,那人是个妖魅或者鬼魂,在小路尽头的绵绵雪幕里由雪花凝成,又是孤独又是萧索,一如他的箫管里回dàng的曲子。 折折叠叠的箫声一直伴着他走到檀香廷的门口,他站住了,面对阿葵,远远地隔着十多尺,自顾自地吹箫。现在阿葵看清了,那是个男人,高挑、修长、白麻衣、白麻鞋、白麻斗笠,全身整整齐齐。他没有什么行李,背后斜背着一卷粗草席,胸前挂着一块铁牌,正面是“云水”两个字,背面铸着他的行牒。 他不发一言,只是吹箫,声如一团渐渐散开的烟雾,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笼罩了他自己和阿葵,仿佛贴着耳际的诉说,仿佛有无形的手在脸上抚摸。阿葵脸上不由得有点泛红,而她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 这样一个男人,衣着寒酸,风尘仆仆,只靠一管箫向jì nǚ乞食,却又执拧得不肯靠近,偏让人觉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孤独和尊贵。阿葵略略一惊,知道这第一眼自己就落了下风,面对这个僧侣,她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长门僧。 那男人是个长门僧。东陆很多地方都有长门僧,有些地方的人恭恭敬敬地把他们叫夫子,向他们请教一些知识,长门僧懂得总是比一般人多很多,他们就用这些知识换钱糊口来继续他们的修行。不过晋北这些年出了些不一样的长门僧,都是这样穿一身白麻,戴着一顶斗笠,背着一卷草席,吹着从不离身的箫,在人群中来来去去。他们在任何可能弄到食物的地方吹箫乞讨,而他们最容易成功的地方,就是妓馆。他们遵从着长门僧不乞讨这个古老的原则,从不直接张口,只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吹箫,你不给他们食物,他们就会这样安静地离去,你给他们食物,他们也不会道谢,只是再吹一曲那种飘忽不定的曲子作为感谢,之后就继续上路。他们有一张很精致的行牒,是晋侯府特别为他们颁发的,铸在铁牌上,风吹雨打不会损毁,持着这张行牒,晋北国里各处都不得留难他们。据说年轻的晋侯很信长门教关于“赎罪”的说法,特意方便这些僧侣的修行。可这些长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6 章 僧不被其他地方的长门僧承认,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传授经义,教导学生。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他们悄无声息地在人群背后驻足,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有人说他们是受了神的旨意,在这个世间行使他们主宰的权力,在纷乱和有罪孽的地方,用他们的眼睛代表神来观察。所以没有人敢接近他们,他们是不详的,更没有人奢望看到他们斗笠下的脸,据说那就如同窥视了神的面孔,只会带来不幸。只有琴妓们喜欢他们,因为他们都会吹那些幽咽的曲子,和着jì nǚ们的琴声,仿佛互相怜悯着什么。 阿葵本想回去拿些食物和水给这个长门僧,她还小,一付好心肠,对乞食的人,无论是一般乞丐还是长门僧,都不错。但是她的脚步被箫声绊住了。她听过许多长门僧吹箫,却从没有像这个早晨一样,觉得自己能够随着那箫声,一点一点进入这些天命的主子们的世界。她渐渐分不清箫声的远近,近的像是在抚摸她的耳垂,远的又像是天边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在空空凝望。她的记忆在天籁般的箫声中延展,可以回溯到儿时在家乡的野地里打滚,可以追溯到母亲用糯米给她做青团吃,也可以追溯到她被卖到檀香廷的那一夜她自己的号啕哭声,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曾经那么喜欢自己的父亲母亲,居然拿她换了些钱就走了,她哭着向他们伸出手去,他们都不回头看她。她觉得泫然yù泣,她觉得箫管里藏着这个年轻男人的怒气和悲伤,化作冰冷的结晶,像雪花随风四散,可每一片到了她心里就化作了水,总是捉不牢。当她想再深一点看进他心里的世界时,却给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她忽然间极想看一看他的脸,哪怕一眼也好。 她终于回过神来,小步跑回屋里,拿来了青团、糍粑、米酒和一盆洗脸的热水,放在她和长门僧中间的雪地里。长门僧没有动,继续吹箫,直到吹完了那首曲子,才走到食物的边上,跪在雪地里合十默念之后,就着米酒嚼着昨夜剩下的青团和糍粑。阿葵默默地坐在屋檐下,晃着修长的双腿,把琴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拨弦,学弹长门僧们吹的那个调子。长门僧很快就吃完了,他显然已经习惯了干冷的食物,然后用盆里的水在斗笠下抹了抹脸,用袖子擦干。 长门僧起身,并不致谢,一步步缓缓退了出去。这时阿葵鬼使神差地拨错了弦,那个高得令人不安的声音让阿葵和长门僧都是一愣,长门僧居然站住了。 多年以后,阿葵想那就是宿命,那个瞬间她的手本不该颤抖,却颤抖了一下,于是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他的脸倒映在他和阿葵之间的水盆中,那盆水做的镜子在最巧妙的一刻让阿葵绕过了壁垒森严的防御,阿葵找不到别的解释,只能是神的意思,叫他们在这里相遇。 那是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人,有着一张清秀却坚硬的面孔,他的眉宇漆黑,像是弧刀的形状,眼瞳寒冷,嘴唇薄而锋利。他并不丑陋,却也说不上绝美,如果是在檀香廷的客人中见到这样一张脸,阿葵大概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但这一次仿佛天无意中开了个口子,允许她去看这张脸,她的心头狂跳,血涌上脸。 长门僧微微皱眉,他皱眉的时候眼神冷漠而孤独,阿葵心里微微一痛,仿佛有一片极薄的小刀在那里划过。 短暂的沉默后,长门僧坐了下来,阿葵失去了唯一的角度,再看不见他的脸。长门僧又开始吹他的箫,仍是刚才的曲子,只是吹得慢了不少,似乎要让阿葵有机会记下每一个音的高低长短,这曲子慢下来之后,就越发像是雪风的呜咽。可阿葵完全没有记下来,她心里像是一团绞着的丝线那样慌乱,只是想着长门僧会不会从斗笠的缝隙中看自己,她想那个孤独的男人就要走了,心里不由得有些难过。 吹完了曲子,长门僧飘然而去。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雪幕里,阿葵不由自主地伸手拨弦。 “嘣”的一声裂响,弦断了。 晚间,叶家大宅,“漆金水阁”。 这座水阁修建在池塘中间,只有一座浮桥和岸上相连,屋顶的瓦片都是鎏金的,夏天坐在这里,四周围上纱幕,金瓦把灼热的日光反shè走了,水上轻风幽幽,分外的惬意,冬天则可以看满池的冰雪,欣赏冰上的枯荷,叶将军很得意于这座水阁,总是乐意在这里和朋友们饮酒,也略带炫耀的意思。 此时,这位昔日名将正和晋北各地赶来祝寿的宾客们畅饮。这些人都是他原来的部下、门生和好友,靠着这样枝蔓纵横的关系,已经离开晋侯宫廷的叶泓藏才能依旧保持着昔日的地位。六十岁的叶泓藏今天算是快意至极,寿宴是最好的机会,一个告老还乡的将军有那么多身份不俗的来客,无疑说明他仍是声威赫赫。他亲自击鼓为乐,命令全家的舞姬出来伺候,把窖藏了十几年的好酒都搬了出来。 一切都很好,如果晋侯的祝寿使者能在寿宴结束前赶来,就更加完美了。叶泓藏在等待着。 舞姬们的“千叠鹤”已经舞到了高潮,她们妖娆地向宾客们抛着媚眼,扭动薄纱包裹的身体尽可能地显露曲线,希望晚宴后得到这些贵族的宠幸,叶泓藏已经说了,能得到宠幸的舞姬,若是让客人们满意,都有丰厚的赏赐。女人的身体总是那些掌握权势的男人们彼此拉拢关系的一件利器。新夫人阿葵被一层竹帘和盛大的筵席分开,她听着那些欢快又挑逗的音乐,从竹帘的缝隙里看那些舞姬柔若无骨地扭动着,想到自己那些姐妹,觉得隐隐的难过。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忽然改变了她的生活,原本她应该像外面那些女人一样,尽情扭动,期待男人的宠爱,可现在她穿着隆重的婚服,薄绢制的裤子就有七层,外面罩着绣金的帛裙,用两掌宽的腰带束起,再用一根金丝编的细腰带束起,打一个蝴蝶结,帛裙外还罩着厚锦的长衣,背后绣的是一幅大雪梅花的画儿,据说用十个绣娘绣了一个月。长衣展开来,长有两个她那么长,宽也是一样,走路时沉甸甸地拖在身后,阿葵初试这件婚服,觉得自己简直罩着铠甲。这样一身衣服严密地把她的身体包裹起来,除了脸和手,客人们想要看到她多一寸皮肤都不可能,这个干干净净的身子她和妩媚娘都准备了好些日子,每日用丝瓜筋搓洗,每日用牛nǎi和细粉涂抹,决不曝露在太阳下晒着,时时还要用香薰改掉体味,就要献给尊贵的叶将军。从此也只能是叶将军触摸她的皮肤,叶将军家里的老妈子向阿葵展示了那件神奇的礼服,穿上它需要四个侍女服侍,脱下它却只要拉开胸前的一根带子。 阿葵想到这场盛大的筵席结束后,一双老得筋节毕露的手拉开她胸前的带子,她就忽然赤身luǒ体。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她只能不停地想那个长门僧,想那张斗笠下的、年轻的脸,想那张脸上刻着的孤独和冷漠。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心里就安静许多,她就不害怕。叶将军不会想到,他用迎娶一个世家名媛的礼节迎娶一个琴妓,新婚的那夜,他的新夫人却想着别人。 舞姬们散入了客人们的座席,阿葵以妩媚娘教的细碎的小步低头走出帘子,来到叶泓藏的身边,坐下低头。客人们沉默了一会儿,齐声鼓掌,庆贺叶将军在六十岁寿辰还娶到了年轻的新夫人,叶将军还没有子嗣,人们都相信年轻些的女人更能生育。叶将军也点头微笑,接受了这份祝贺。 叶将军击掌,“如果诸位有意欣赏阿葵的琴艺,那就请安静一小会儿吧!” 水阁里立刻安静下去,没有人说话,更不敢鼓掌和调笑。叶将军不惜让自己的新夫人出面弹琴伺酒,这是对来客的十二分敬意。 阿葵在这些贵客的目光下不安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去摸弦。 这时候她听见了箫声,雪一样的箫声,清而寒冷。 她心里一颤,想到那天命的主子的、孤独的双眼。 他来了,仿佛应着她的心思。 叶将军家中的一名武士疾步踏入水阁,“将军,晋侯祝寿的使者到了!” 叶将军没有回答,微微眯起眼睛聆听水阁外孤寒冷冽的箫声,良久才说:“是祝寿的使者?这是死人的调子啊!” 他环顾宾客们。那些上过战场的宾客们都微微变色,推开身旁的舞姬,摘下佩刀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张张脸冷硬得如同钢铁。热闹的筵席瞬间变作了军帐,叶泓藏是他们的将军,每个宾客都是杀人如麻的武士。 “恭请晋侯使者。”叶将军说。 阿葵的心狂跳,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生怕心跳声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暴露自己的心事。浮桥上,那个白麻衣裳的人影缓步走来。 长门僧站在水阁正中央,缓缓地弯腰行礼。 叶将军慢悠悠地饮酒,“是君侯的使者?为什么我看你的装束是个长门僧?君侯会用长门僧作为武官么?君侯没有托你带来礼物么?” “将军早知道我们是君侯豢养的探子,何必问这些问题?” 叶将军笑笑,“好,我欣赏你的坦率。今天是我的寿辰,以我在晋北的地位,君侯理应派使者道贺。但是君侯的使者没有来,那时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在寿宴结束前你还是赶到了,却是一个长门僧。”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长门僧,“君侯想用这种方式警告我么?或者你还有其他的同伴,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杀我?以我的地位,君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便直接处决我吧?那么,君侯不介意使用刺客来达成他的心愿么?” “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同伴。”长门僧说,“将军家中有不下五百名精锐的武士,对付将军要出动数千人的军队,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君侯也不希望和将军的关系弄得那么僵,派我来只是要给将军带两句话,希望将军好好安养身体,希望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叶将军冷笑,“君侯现在是越来越不相信人了,豢养你们这些刺客,伪装成长门僧,在每个市镇为他探听消息,秘密地处决不满他的臣子,这些都是辰月的教士教他的么?我辞掉了官职,隐居在这个偏僻的九条镇上,封刀入鞘,对我这么个老人君侯都不放心?” “将军虽然辞官隐居了,可有太多的门生和老下属,仍然能够影响晋北的局面。君侯知道息子都大人一直在和将军接触,息子都大人和君侯在天启城的冲突将军是知道的。君侯也察觉到将军对他的不满,将军侍奉老君侯三十多年始终没有贰心,可是新君侯即位,将军忽然就请辞。” “息子都大人是皇室重臣,我多年的朋友,我和息子都大人接触,绝无反对君侯的意思。君侯所以担心我,是因为他自己宠信了辰月教的妖人,越来越不相信我们这些武士了吧?” “是啊,”长门僧低声说,“息子都大人是天驱青君宗的宗主,听命于他的天驱武士在东陆不下千人,将军如果和他走得太近,两位一个在皇室掌握权力,一个在乡野积聚势力,怎能不让人担心呢?” “据我所知,天驱武士的死敌就是辰月教,君侯担心我和息子都有牵连,是铁了心要跟辰月教的妖人为伍么?”叶将军长叹一声,“可惜堂堂侯爵,却为了那些延寿长生的邪术,不惜入魔!” “我曾经有幸随上司见面君侯,君侯说他也知道辰月教以神为名,与魔为伍,但是他也说,终有一日,这些穿黑衣的人将登堂入室,掌握东陆的权力,我们晋北国地处偏远,在诸侯国中本算不得强者。若是尽早投奔那些将得势的人,乱世中才能保住秋氏的血脉。”长门僧说。 “乱世?君侯也知道将有乱世了么?为了在乱世中活下去,就要与虎谋皮么?” “只有有本事活过乱世的人,才会在恶虎要给他护身的皮时说不。”长门僧轻声说,“将军大义凛然,是因为自信啊。可这世上,太多的人不知道从何而来自信,只能不择手段。” 叶将军默然良久,轻叩桌面,“说得好,很好。想不到刺客里有你这样的武士,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呆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组织里?你也相信君侯的决断么?” 长门僧摇头,“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也不算武士,只是一个探子。君侯的决断,不是我能说的。但我是君侯的属下,只能服从君侯的命令,我这样卑微的人,所求的不过是世上有一处可容我栖身,君侯给我立身之所,我就要为他效死。我来这里,只是代表君侯问将军一句话,将军可否从此在九条镇将养身体,让君侯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如果我不肯彻底退隐,那么君侯就将对我动手?”叶将军猛一抬眼,眸子中有虎眼般的光芒闪过。 “据我的猜测,将军不会有下一个寿辰。” 叶泓藏默默地伸手,旁边一个小厮摘取了刀架上的弧刀,跪下低头,递到他手中。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如一段反shè月光的溪水流出鞘外,随着他这个举动,满座宾客手按刀柄半跪而起。 阿葵的心里一紧,杀气如山,长门僧枯立如一棵孤树。 叶泓藏以一张白巾缓缓地擦刀,那危险的刀刃隔着一层轻绸在他的掌心翻滚,刀身两侧映着灯火的反光一道照在屋顶,一道照在地面上,摇动不定。 “我少年时出仕晋北,曾经请人为我算命,我的命书中说,‘当三十年荣华极盛,至六十岁有大劫,然尺水之碍,一步可越’。”叶泓藏低声笑笑,忽地一抬眼,“你是我叶泓藏命中的’尺水’么?” “我这种卑贱的人,将军就是从我的尸体上越过去,也算不得什么。”长门僧说。 叶泓藏长刀凌空一振,直指长门僧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7 章 面门,“我等这一劫,已经足足等了三十多年!我年轻时候曾经发誓,那时候谁拦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挥去,砍下他的头!” “将军要砍下君侯的头么?” 叶泓藏的眼中,那股肃杀的气息慢慢地减退,他把长刀纳回鞘中,“可是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年轻了。” 他扭头看着盛装的阿葵,“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辞了官,在乡下盖了大宅子,又娶了新夫人,把家里一座黄金漆顶的水阁对人炫耀了又炫耀……我本以为这些已经足够告诉君侯,我已经老了,疲倦了,再也没有力气去掣肘他在朝堂上的权力。”他又看向长门僧,“其实这些都是真的,我杀了几十年的人,忽然有一天觉得我想安顿下来,娶一个女人终老,最后死在床上。其实人一生的福分就那么多,年轻时候总想着飞腾,把福分耗尽了,晚景就难免凄凉。” 他慢慢地把刀放在桌上,推了出去,环顾左右,“诸公,你们追随我这些年,在晋北国我们叶氏这支势力终于也小有成就。可你们一直也没能安顿下来,时不时地提心吊胆。老君侯在的时候,我们在朝堂上还有一搏之力,如今秋叶山城里掌权的是新君侯了,新君侯容不下我们,我们必须抉择。” 水阁中一片沉默。 “我的抉择是,愿意对君侯效忠,我会切断与息子都大人的一切联系。”叶泓藏说,“诸公不愿继续追随我的,都请满饮一杯,走出这间水阁。从此晋北国里也许没有诸公的位置了,不过我想息子都大人会安排诸位出仕皇室,他是个胸怀很大的人。” 水阁中还是一片沉默。 片刻,一个宾客解下佩刀放在桌上,遥遥地对叶泓藏鞠躬。其他宾客也效仿他的样子,纷纷解下了佩刀,那些名刀被搁置在桌上的声音,每一响都清晰震耳,每一响都意味着一支军队对晋侯表示了效忠。长门僧的目光默默地扫视,直到最后一名宾客微微叹息着,把佩刀放在桌上,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蜡油泼在松木地板上,一瞬间火焰升腾,而后熄灭了。 “呵呵,”叶泓藏低声笑笑,“我本来心里有些惴惴,不知什么人会选择离开,不知道我将来该如何面对他。现在倒好了,你们都跟着我一起效忠了……可我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们这些人也都不是雄才伟略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跟着将军,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身在高位。”宾客中,云池都督府的领兵都督幽幽地叹口气,“其实自从新君侯即位,晋北国各地的官员都表示了效忠,君侯任用教士这件事……大家心里虽然有些担忧,可只不过是些腹诽。如果不是有将军做我们的主心骨,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将军,其实我们年纪也都不小了,当初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在晋北这里挣下了一个出身,心里也都想安生下来,享点清福了。”他环顾同僚们,同僚们也都微微点头,“我们不过是些武人,教士如何?天驱又如何?这天下的变迁,也由不得我们,何不领谁的薪俸,就对谁尽忠呢?” 叶泓藏沉默良久,无声地笑笑,“也对,也许倒是我的固执,让你们这两年来不得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们是在怪我么?” 宾客们一惊,一齐整衣而起,在桌前跪下,对叶泓藏长拜,舞姬和阿葵都吃了一惊,也跟着跪下去长拜。 云池都督府的那位都督替众人说:“我们都是将军一手提拔的,曾在战场上和将军同生共死,我们怎么会怪将军?我们的去路,只凭将军一言而决罢了。” 叶泓藏笑笑,“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知道怎么才能让一个老人的心里不会太冷。” 他转向长门僧,“这样可以了么?君侯会满意么?” 整个水阁里的人都跪着,俯拜到地,只有叶泓藏端坐,长门僧站着,他们默默地对视,风从水面上浩dàng地吹来,吹得他们衣袂飞扬。 长门僧缓缓地躬身下去,“为叶泓藏将军寿。” 他取出背后卷起的竹席,打开来,里面是一柄弧刀,一付空竹。 “君侯的意思,竹子空心所以能抗风雨而不倒伏,将军清空胸中杂事则可傲然于朝堂乡野,天下无处不可行。所以,以空竹赠将军。”长门僧把空竹放在地上,双手握住两根抖杆,线绳在凹处卷了两圈,而后右手一提,那空竹便离地飞旋起来。在晋北几乎每个孩子都会的空竹之戏在他手中焕发了完全不同的神采,他如舞蹈般在水阁中央抖着空竹,轻盈如鹤,刚劲如松,原本金漆剥落的旧空竹在旋转中反shè着耀眼的金光,在他的肩、背、头顶、膝盖不同处跳跃,他俯仰腾挪,目空一切,那身白色的麻衣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虽然知道这个使者怀着威逼的目的而来,叶泓藏和宾客们依然惊讶于他的空竹技巧。也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接着水阁里一片掌声。 空竹在剧烈的旋转中发出蜂鸣般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大的蜂群在人们头顶盘旋不去,长门僧振声高歌,声音清锐如一线,刺穿了蜂鸣声: “吉蠲为,是用孝享。 祠尝,于公先王。 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民之质矣,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一首对位高权重者祝寿的古歌,上仰乎天神,下抚乎万民,郑重而深切。以往这样的歌只在君侯大寿的时候才被献上,在叶泓藏,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容光。宾客们心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他们随着长门僧的歌声鼓起掌来,掌声渐渐合于一处,仿佛大鼓轰鸣。 长门僧猛地把空竹抛在半空中,宾客们不由自主地仰头看那旋转于空中的、耀眼的金光。 “噤!”叶泓藏忽然出声暴喝。 “噤”这个字本意是让所有人闭口不言,而在晋北军中,它有着额外的含义,说明敌人逼近,说明刻不容缓,武士们必须闭上嘴,听那随风逼近的杀机。 叶泓藏那个字出口,所有的烛火在一瞬间灭了,除了叶泓藏面前那支。叶泓藏在出声的瞬间拔刀,出鞘半尺的弧刀挡在烛火前,什么东西撞击在刀身上。所有宾客都是行伍出身,他们一怔之后立刻半跪而起,按刀于腰畔,袍袖翻开之后,露出他们的铁腕甲。叶泓藏长刀如弧月般扫过,斩下了最后一支燃烧着的蜡烛,遥遥地抛了出去。 阿葵看不清楚,只觉得不知多少黑影像是从虚空中化出那样出现在水阁里,叶泓藏抛出的烛光照不出他们的本体,只照见那个白衣的长门僧依旧抖着空竹,翩然起舞。 烛火落地熄灭了。 黑暗中传来琴弦崩断声,随即是女人的尖叫声、衣袍摩擦声、铁器的破风声、短促的哀嚎,以及那可怕的、热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的声音。  阿葵感觉到身边一股凌厉的风shè出,她知道那是叶泓藏离开了她身边,直扑前方。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乱,乱作一团,乱得让人窒息,不由紧紧抱住了双臂。 片刻之后,水阁中回复了平静。有人默默地擦着火镰,重新点燃了蜡烛。他把蜡烛举高,只有那么一支,已经足够让阿葵看见四周的尸体,水阁里的客人和侍酒的舞姬都死了,他们的尸体旁是一些年轻男人,尽管在外面罩了黑色的毡衣,但遮不住下面的白麻衣角,那些年轻男人每一个都是长门僧,戴着隔绝人世间的斗笠,腰间掖着一管没有装饰的箫。那些长门僧也都死了,他们的斗笠掀开,露出一些或丑或美的面孔来,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一桌后面都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刺客们从那里把坐席割开,在灯黑的一瞬展开了暗杀,空竹的声音掩盖了一切的图谋。 叶泓藏还活着,他甚至没有受伤。他赤luǒ着上身,露出精悍的肌ròu,站在水阁中央,弧刀下押着一名长门僧的脖子。那个长门僧的小腹被一刀贯穿,已经是垂死了,被叶泓藏拎着衣领,像是个被屠夫拎在手中待宰的野鸡。他还是个年轻人,有着一张略显圆润的脸儿,一面咳着血,一面止不住地流泪,一面瑟瑟发抖。 阿葵没有死,因为刺客们未敢接近叶泓藏的身边,“云中叶氏”的绝世兵家虽然已经老了,仍在震慑着众人。 叶泓藏平静得像是一块生铁,对周围的血腥毫不动容,眼中有如无物,但是冷冽的杀气有如实质,滚滚而出,直扑他对面高举烛火的人。最后一个站着的长门僧,他没有在黑暗里出刀,却点起了那支蜡烛。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扔到一旁。 阿葵就看见那天命的主子托着一点烛火站在水阁中央,眼神骄傲、冷漠又孤独。 “你不怕露脸了?”叶泓藏问。 “这里只剩下不多的活人了,”长门僧说,“如果我失败,就会死,死人露脸不露脸有什么要紧?如果我成功,也只会有我一个人活着离开。” “好,那我为你灭掉一张嘴!”叶泓藏弧刀下压。 阿葵隐隐约约听见一种粘稠而yīn寒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刀刃切开骨骼的微响,叶泓藏砍下了那负伤刺客的头,把它扔在了长门僧的面前。 “真可悲啊。”长门僧看着那头颅,淡淡地说。 叶泓藏环视满地横尸,脸上透出一丝悲戚,“你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把这间水阁里的人全部格杀吧?这里是君侯的晋北国,君侯如果下定决心,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俎上鱼ròu,又何必费那么多唇舌?” “君侯也有君侯的不得已。君侯的判断没有错,将军这样的人,就算放下了武器,也是隐藏着爪牙蓄势待发的猛虎。将军虽然老了,但是要让将军真的失去雄心,君侯还得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那时候君侯也已经老了。”长门僧说,“将军想一想,那些被你提拔,与你结党的人,他们真正效忠的不是君侯,而是将军您。你的宾客们会因为将军的一言而拔刀对抗我这个代表君侯的使者,也会因为将军的一言而解下佩刀。这样的人,怎么是君侯需要的呢?”他顿了顿,“你最后何苦还要炫耀你在这些人面前的威严呢?如果你只是放下刀什么都不说,也许我还有机会不下动手的命令。” 叶泓藏浑身一震,木然当场。阿葵看见一滴老泪溢出他的眼眶,在枯瘦的脸庞上缓缓滑落,反shè着月光,亮得逼人。 叶泓藏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长门僧,“是我害了我的兄弟和朋友么?” “其实世上,没什么人是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吧?”长门僧说,“也说不上谁害了谁,谁对谁好。毕竟是将军当年提拔了他们,是对他们有恩的。” “你还有其他同伴么?叫他们出来吧,”叶泓藏说,“要杀我叶泓藏,你不行。” “很糟糕,没有了。”长门僧低声说,“我定下的计划是他们悄悄潜入水阁下,含着麦秆呼吸,在我舞空竹的时候割破坐席进入水阁,能长时间潜在水中的人不多,太多人也会引起将军家人的注意。这是一块刺杀,不是讨伐,君侯不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是君侯杀死了将军。我没有想到将军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的身手。” “只剩你了?”叶泓藏冷笑,“在我手中有刀时,敢这么站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的对手可不多啊。” “敢来执行这样任务的人,本就是生死间求富贵,本该想得很清楚,就算要死,又为什么哭呢?”长门僧看着面前那个还带着泪痕的头颅,用介乎嘲弄和叹息之间的语气说。 “很有意思!”叶泓藏缓缓收刀回鞘。月下,妖异的刀光被漆黑的鞘吞噬了,叶泓藏chā刀于腰间,手按刀柄,“不错,你有这样的镇静,值得当我的对手。”他走到刀架边,摘下其上另一柄弧刀,扔给长门僧,“我手中的‘枯桑’,是河络制器,以人的魂魄和濯银炼制的名刃,你应该用这把‘月厉’才能有公平的战斗!” “武士?”长门僧摇头,“不,我只是个刺客,不必用这样礼遇待我。” “我并不是礼遇你,只是我们这样的人,总有所坚持,你说那是贵族的矜持也罢,说是迂腐也罢,”叶泓藏说,“如果什么都不坚持了,握刀的人会杀伤许多的无辜。” “天底下的人,几个是无辜的?”长门僧抖手甩掉刀鞘,朦胧的月华就把一层凄迷的流光灌注在刀身之上,映在他的白麻衣上,照得他仿佛一件冰雕。 他反手握刀,把刀刃整个藏在手肘后,微微躬身,“请!” “绯刀?是刺客的刀术,你去过天罗的地方么?你是我的‘尺水’么?”叶泓藏仿佛自言自语,做“虎势”,缓缓地下蹲。 长门僧合身扑向叶泓藏,胸口在前,白麻衣的长袖飞扬在后,像是一只收敛了双翼投火的飞蛾。 他逼近到叶泓藏面前三步时,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光从鞘中溅shè出去,立时扭曲。像是乌云里一闪而没的电光,斩向长门僧的肋下。那是攻守兼备的一击,长门僧自己的速度和叶泓藏拔刀的速度加在一起,配合刁钻的角度,让这一刀几乎无从闪避。 长门僧在叶泓藏拔刀的瞬间忽然变得狸猫般轻盈,他不再迅猛地前扑,而是整个地“瘫软”下去,仿佛全身骨骼忽然化去了。他不可思议地蜷缩在地,仿佛叩拜,避过了叶泓藏惊雷般的一斩,而后衣袖带着一抹刀光挥向叶泓藏的小腿。  叶泓藏在一刀走空之后立刻跃起,避过扫地而来的一刀后,凌空暴喝,双手握刀如山般压下,刀气化形,光如走兽! 长门僧嘶声吼叫,“月厉”在手中翻转,刀bào出一阵低啸,他挥刀迎着叶泓藏的“枯桑”直上,双刀在空中绞杀。两个人都如遭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8 章 亟,两柄刀发出各自不同的、刺耳的锐音。叶泓藏落地,长门僧捂住嘴,吐出一口鲜血。两个人如同角斗中的野兽,毫不犹豫地再度扑上。这一次他们不再使用一刀绝命的凌厉杀法,而是快速地挥舞弧刀,给予对方毫不停息的斩击,绵密的刀光纷纷扬扬地zhà开,如同漫天雪舞,笼罩着两人周围,他们脚步也高速流动,像是贴着地面滑行,两人在滚雪一样的刀光中像是舞蹈,但每个动作都带着刻骨的杀机。 叶泓藏在连续不停的斩击中忽然暴喝了一声。阿葵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声吼叫的雄浑是她从未曾见识过的,仿佛整个水阁都随着那声吼叫微震起来,连带着她的头盖骨,那不是一声简简单单的吼叫,而是叶泓藏从口中吐出的一个巨震。 随着这声暴喝,长门僧的刀一涩。他猛吃了一惊,那一吼恰恰在他下一刀将出未出之间,是他在连续挥刀中旧力已尽新力还未舒张的一瞬,仿佛蛇的七寸。他觉得挥出的一刀失去了力量,一股血涌上头,脸上赤红。 叶泓藏随着那声吼踏上一步,简简单单地举刀过顶,挥刀下劈!这一击的力量却随着他的吼叫更添威猛,力量和速度十二分的完美,两刀相击,长门僧几乎握不住“月厉”,踉跄着往后一步。 他还要再度扑上,叶泓藏又是一声暴喝,同时再踏上一步,整个水阁地板一震。这一次的时机同样准确,那一震直接传入长门僧的身体里,他血脉舒展的瞬间,力量jiāo换的瞬间,呼吸的瞬间,再次被打断。他觉得头晕目眩,甚至叶泓藏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模糊看见面前叶泓藏两道白眉和浓密的白须在他怒吼的瞬间如qiāng戟般四shè张开。 叶泓藏忽的变了,如一尊忿怒的武神像。 叶泓藏再一斩,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纵劈,长门僧用尽了所有的角度和空间,以胸侧一道伤口的代价,仰面闪过了致命的攻击。 第三声怒喝在他还未恢复平衡前到来。叶泓藏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中的节奏,猛踏地面,再上一步! 长门僧知道自己已经被叶泓藏的“雷息”之术压制了,那是传说中的、兵家的最强武术之一,使用这种武术的人,掌握的不再是自己手中的一柄刀,而是战场上的节奏。叶泓藏诱使他使用快刀轮还斩之后,成功地击溃了他的“节奏”,从而成为这个战场的主人。长门僧没想到这种古老的炼气之术真的存在过,直到他听到叶泓藏那声如雷般的吐息。记忆不知从脑海的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似乎很久之前,有人对他郑重地提醒过。 他在叶泓藏的连连吼叫中一步步退避,没有反击的余地。他就要死了,他的同伴也都死了,没有能救他。这个瞬间,他是被自己的茧所束缚的春蚕,无法挣扎。 阿葵捂着耳朵,惊恐地看着水阁中央两个男人沐浴着月光砍杀。她也觉得那长门僧要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的很难过,想要哭出来。她想那个吹箫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他有那么冷漠、孤独和高贵的眼神啊!箫声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纠结的心事啊!他的心是一片广大的、还没有人涉足的土地啊!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他死了就再没有人能知道他藏在眼瞳深处的秘密了…… 她想自己真是疯了,她是叶泓藏的新夫人啊,她的丈夫就要赢了,她应该欢喜。 一声尖利的吼叫仿佛破甲的尖锥,刺穿了叶泓藏的“雷息”。它高亢、连续而撕裂,叶泓藏已经踏出了第六步,但他的第七步没能踏下,那个尖利的吼叫反过来打断了叶泓藏的节奏。 那是一匹年轻的狼,它不能在力量和技巧上胜过那匹凶狠的老狼,它就要被咬死了,但它愤怒了。它对着老狼,对着整个世界,发出它最凶戾的吼叫,不惜撕断声带,不惜喉管破裂。阿葵想到了他的箫声,那么多的悲伤和愤怒从箫管中喷涌出来,像是寒气的结晶,像是雪花漫舞。 “我还不能死啊!”长门僧停止了吼叫,轻声说。 他忽然拾起地下的一柄刺客丢弃的长刀,一手一刀。他回复到狸猫般准备进攻的姿态了,双目在黑暗里反shè月光莹莹生辉,阿葵感觉到他身上的压力了。有什么东西把他整个人从内而外地点燃了,阿葵想到他的血管是不是要给奔涌的血zhà了开来? 他深深地蹲伏下去,双刀均转为反手,仰天悠长的呼吸之后,两刀刀柄相对,双刃连成一字。 “绯刀,禁手,双刃一字,斩心杀法。”他低声说。 “好一柄凶戾的刀。”叶泓藏举刀过顶,如托举山岳,一脚在前虚踏,凝然不动。 两人的衣袖忽然都被风吹起,他们对冲而去,阿葵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黑暗里的一声尖锐的鸣响。 她再次看见眼前的一切时,两个男人背向而立,叶泓藏提到马步,刀尖斜斜指地。他们相距不过一尺,只要提刀转身就能刺穿对手的后心,但是两人不动如磐石,倒像是天地初开他们就站在那里,从未移动。月光从天窗里投下,光色妖异的双刀笼罩在无边月色中,刀如月光,弯月如眉。 一柄弧刀在空中翻转着落地,扎入木质地板里,那是长门僧所用的“月厉”,两人近身的瞬间,叶泓藏以雄沛至极的大力把他的刀从手中震飞了。 “我不是个武士,我只是一个刺客。”长门僧低声说。 “刺客?和武士有什么不同?” “刺客卑微,每次出动只有自己一人,没有任何人会帮你,也没有什么人会救你。想杀什么人,只能竭尽全力,用最极端的手段。名誉这种东西。对于我们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你的名字?”叶泓藏略带悲哀地看着长门僧。 “苏晋安。”  良久,叶将军放松地笑了笑,“好!死在这种敌人的手下,是我叶泓藏的结果。”他手抚刀柄,chā刀入地,缓缓地坐下,合上了双眼。轻风扫过,须发微动。云中叶氏的后子孙叶泓藏,至死仍旧保持他军武世家的威严,月光透过纱幕照在他的身上,泛起如同铁甲般的霜色。他的心口chā着长门僧的箫管,箫管里弹出了四寸长的利刃,被他投掷出去,洞穿了叶泓藏的心脏。 名为苏晋安的刺客微微拉动嘴角,笑了笑,腋下血光涌现。他在掷出致命的箫管时,被叶泓藏以长刀刺破了腋下,这是普通人绝对不会选择的目标,也是苏晋安那一记投刺唯一的破绽,被叶泓藏捕捉到了。叶泓藏没能从那个破绽洞穿苏晋安的心脏,只是因为那时他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穿透,喷涌而走的鲜血带走了他全身的力量。 外面人声鼎沸,被窗格切碎的火光照进水阁里来,那是外面叶宅武士高举的火把。通往外面的浮桥已经被破坏掉,一时还找不到船可以划进来,那些武士焦躁地提着武器,要为死去的主人报仇。 苏晋安贴着柱子坐下,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脸因为失血而惨白,沐浴在月光里,却有着一层莹白色的光辉,像是玉石。 阿葵看着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觉得那是自己命里的劫数。那不是“尺水”,是一道横亘的江河。 九条镇的小街上,原映雪骑在马背上,双手拢在狐皮暖袖里。 马蹄踏在冰雪上的簌簌声仿佛天籁,原映雪喜欢这寂寥的声音,所以命令那五百人都离他远远的,让他独自策马先行。 他对着漆黑的夜色吐出一口白气。他不喜欢这个镇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太孤独,他相信小街两侧屋子里的人已经被他的马蹄声惊醒了,但那些人不敢探头出来。于是在原映雪的感觉里,这是个被冰雪掩埋在世界角落里的死城,两侧屋子里那些低低的呼吸声是封印在墙壁中的孤魂。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寂静,原映雪知道追上来的是谁。 八松都督府的都督秋臻让自己的马拖后半个马身,恭恭敬敬地说:“教长,再往前就是叶泓藏的府邸了,不知道有什么示下?” 原映雪在出发前没有下什么命令,他只说让秋臻点起五百人,和他去九条镇看看雪。原映雪知道秋臻心里不信,他也不想多解释。 “按照你的安排,叶泓藏现在已经死了吧?”原映雪淡淡地说。 “晋安那个人我信得过,刀法和冷静在‘云水僧’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叶泓藏是个很骄傲的人,对着这么一个年轻人势必会放松警惕,晋安有很大机会得手。” “如果失手怎么办?我们带着这五百个人杀进去要了叶泓藏的命?” “晋安没有带任何八松都督府或者晋侯府的印记,如果失手了,也和我们无关,更不会牵涉到教长您。” “嗯,”原映雪点了点头,“你的布置很周密,难怪范雨时会那么信任你,不过我在帷幕后看过那个苏晋安一眼,似乎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这样他还要主动请缨,难道他不明白你的算盘么?” 秋臻抬头,极快地扫了原映雪一眼,从那张皎皎如白玉的脸上,他猜不出原映雪的年纪。乍看起来,原映雪可能比苏晋安都要年轻,他却老成地把苏晋安叫做年轻人。不过秋臻不会因此对原映雪有任何不敬的念头,他原本听命于被晋侯尊为上宾的范雨时教长,那是一位高冠博带、总是一脸古意的老人,秋天的时候范雨时教长受到晋侯急召,于是这位原映雪教长翩然来到八松暂时代管‘云水僧’这队刺客,范雨时亲笔信嘱咐秋臻务必听从原映雪的节制。而从“教长”二字看,原映雪在教中的地位和范雨时居然是一样的。 “晋安那个人,心气很高,是一头猛兽,出身却卑微,我一直刻意压制他,只让他当一个不能露脸的云水僧,他那种人,是一定想出人头地的,绝不能甘心,所以知道有这么个可以一举晋身的机会,我就猜他不肯放过。冒险他也会认。”秋臻说。 “秋大人这是熬鹰啊,”原映雪嘴里赞美,语气却漫不经心,“真是精妙的用人之术,这么说来,秋大人是准备把苏晋安作为一枚弃子了?” 秋臻沉吟了片刻,搓着手叹口气,“这么出色的部下,要弃掉心里难免不忍,可是我想来想去,担心诛叶泓藏这件事被联系到君侯身上,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我们若是去救晋安,只怕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棋子嘛,当弃则弃,懂得弃子的人才能下好全局,秋大人是英雄之辈。”原映雪还是漫不经心地赞美着,“不过我看那个苏晋安还有可用之处,不如我们带几十个人逼近叶泓藏的宅邸,探探消息,再决定要不要救他。” 他没有等待秋臻的回答,直接策马前行,眼前浮现起苏晋安那张孤高寂寞的脸来。 暮雪 晚冬,八松,桐月居。 桐月居在八松这样的大城里也算得上高档的妓馆,它是一栋完全用雪桐木修建的大屋,高过八松城里的雪松,晴天的夜晚,月亮就高挂在大屋的飞檐上。 苏晋安拉开门走进暖阁,苏文鑫第一个站起来拍巴掌,跟着这位百夫长,桌边的几位同僚也一起拍掌。 “文鑫你们真是客气得见外了。”苏晋安说,“今天我可不是做东的人。” 苏文鑫上来搂着苏晋安的肩膀,“可今天秋大人请客,还不是因为你的升迁?从今以后,你就是可以露脸的人了。” “是啊,你的薪俸从一个金铢两个银毫涨到两个金铢,”八松城的领兵都督秋臻在苏晋安之后进来,“算是什长了,我会给你九个人指挥。” “谢大人!”苏晋安半跪下去。 “起来起来,”秋臻伸手挽起他,“我今天是找几个男人一起出来行乐,这可不是在官衙里,大家犯不着拘谨。”他眯眼一笑,“我还叮嘱了妈妈找几个年轻的姑娘来陪我们喝酒,一会儿你们别唐突了,姑娘的钱也都算在我的账上。” 八松都督府的武官们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男人们才能互相理解的、略带猥亵的笑来。他们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也不知是嘲弄,还是鼓励。秋臻是个不错的上司,身为晋侯的远亲却没有架子,接管了八松都督府的“云水僧”后,屡屡在晋侯面前立功。他很慷慨,总愿意把功劳分给手下人,这也许是因为他从不担心手下人抢了他的地位,据传他和晋侯身边那些黑衣的教士来往密切。除了这些,秋臻还会请自己手下那些还未出头露脸的年轻武官吃饭喝酒,于是这些人将来有机会往上爬也还会记得秋臻当年的好处,这是秋臻做官的道理。他能发掘人材,比如苏晋安,秋臻把他选拔为“云水僧”前,苏晋安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菜肴和温好的酒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这些武官跟随秋臻很久了,也并不拘谨。他们都是粗鲁的人,吃起东西像风卷残云,此外他们心里都存了一个念头,早点吃完东西,秋臻许诺的那些年轻姑娘就会出来陪他们喝酒了。 秋臻向他们每个人劝酒,尤其是苏晋安,苏晋安在同僚们的鼓动之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心里高兴,喝酒起来就没有顾忌,他原本只是个“云水僧”,是个不能露脸的暗探,也不算军籍,这次在九条镇立功之后,终于成了堂堂正正的武官,这可以说是他仕途的第一步,至少从此以后,他不必再穿着白麻衣戴着斗笠,出没于乡镇,辛辛苦苦地从农夫那里打探情报了。喝到最后他有点晕了,头像是重了好几倍,眼前秋臻和同僚们的笑脸都有点模糊。 秋臻扫了一眼醉眼朦胧的下属们和空出来的酒瓶,觉得差不多了,拾起一根筷子,敲了敲瓷碗。 这个清脆不和谐的声音吸引了席上其他人的注意,他们转头去看秋臻的时候,秋臻那张笑脸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然。武官们急忙坐端正了,双手按着膝盖,低头下去,一付等待训示的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9 章 “这次九条镇晋安立功,是一场赌博,”秋臻缓缓地说,“我们能够赌赢,靠的是晋安的勇气,也靠运气。”他顿了顿,“你们都知道,以叶泓藏在晋北军人中的名声,君侯是不能承认是他要杀叶泓藏的,否则,轻则有非议,重则有兵变,那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承担的了。但是君侯确实又赏赐了我们,那是为什么呢?” 秋臻环顾席上,无人回答。他很满意,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下属有资格回答的。 “因为君侯确实想叶泓藏死。”秋臻悠然地说,“我们这些人名为军人,其实都是暗探,我们就是要猜到君侯的心意,不必君侯说出来,就帮他做好。这很辛苦,但也是我们做臣子的责任。我今天请大家来,除了给晋安庆功,也是要重申一点,我们每个人都要保守秘密,叶泓藏这件事,任何人泄露任何风声,都是我们这群人的敌人。我秋臻第一个就不会对他容情。”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此外啊,”秋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大家也都跟了我一阵子了,你们觉得我是个还信得过的人么?” 武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点发愣,不知道这问题从何而来。 秋臻的目光落到苏晋安身上,苏晋安猛地醒悟,“秋大人是我们的贵人,我们这种卖命的人,当然信得过贵人。” 秋臻含笑点头,他其实真的很喜欢这个苏晋安,因为他最有眼色,这时候就是需要一个下属站出来说出秋臻心里的话。暖阁里此起彼伏的都是“是”、“当然”、“那还用说”、“大人是贵人呐”的附和声。 “那我,也就不跟大家见外了。”秋臻叹了口气,露出几分颓唐的样子,“你们觉得我是贵人,是因为你们还没见过真的贵人啊。秋叶山的贵人们,哪一个不能使唤我?而秋叶山的贵人们到了天启城的贵人们面前,哪一个又敢不听使唤?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我虽然是秋氏的后代,可跟君侯只是远亲,晋北国里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好几百啊。” 他喝了一口酒,看着目瞪口呆的下属们。 “不过我这个人,最重朋友。大家都是有志的男人,立志要在官场上闯出一片天地,所以才能那么投契,坐在这里喝酒。我想跟大家说的是,我从来没把大家看作下属,你们都是我的朋友。”秋臻一握拳,“我们这些人,做的是最危险的事,就该把劲往一处使。你们要懂得保护我,我也要知道照应你们。这样,才能不被别人攻击,你们还不懂,这官场上,就像杀人场一样,有时候也是你死我活,尤其我们八松都督府这些年又正得势,看我们不顺眼的人,可很多啊。” “大人说得对!那是自然!”苏文鑫说。他想不能老让苏晋安挑头说话,倒像其他这帮兄弟都是呆子了。 秋臻皱了皱眉,这个苏文鑫办事也算靠得住,可说出来的话总差着几分,没法让他心里舒坦。他只能又一次看向苏晋安。 “大人是我们的贵人啊!”苏晋安说,“我们这些人出身都卑微,不是大人提拔哪里有今天?我们是信大人超过了信君侯,忠于大人超过了忠于君侯。大伙儿卖命,捧着大人往上走,大人进秋叶山城的一天,我们也都进秋叶山城,大人进帝都的一天,我们也都进帝都!” 秋臻不说话,眯眼看着苏晋安,唇边带着一缕笑.苏文鑫和其他人彼此对了对眼色,忽的都明白了,心里直怨自己嘴上太笨,于是暖阁里又是一片“晋安说得是”、“大人就是我们的父母亲人”、“这辈子都是大人帐下一条走狗”的附和声。 秋臻觉得差不多了,摆了摆手,“晋安这话也说得过了,我们都是晋北的武官,第一当然还是忠于君侯了。不过大家一气连枝,都把刀尖对着外人,护着我们自家兄弟的背,我很是高兴。来啊,我们喝一满怀!” 所有人都举杯,大口地痛饮,以示对上司的忠诚。 秋臻拍了拍掌,等在暖阁外的老鸨满脸喜气地进来,后面跟着烟视媚行的女孩们。 男人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不愧是桐月居,八松城里数得上的妓馆,女孩们身披织得透明的薄绡袍子,朦朦胧胧看得见她们柔软的小腰、贲突的胸脯和修长的腿,像是一首yù言又止的情歌,她们中有的奢艳,有的素淡,有的婉约,各尽其美,一进门就敏感地捕捉了男人们的目光,知道哪个男人更喜欢她们那样的风情,便往那个男人靠了过去,然后被男人伸手一把抓了去。 筵席重开了,又一轮菜肴和温酒流水般往上送,舞姬们跳起了北陆牧民的旋舞,琴妓们拨弄琴弦,欢快的曲子像是波涛上跳着的鱼儿。 娇美的少女们偎依在男人们的身边,坐在他们的膝盖上,给他们倒酒,和他们拼酒,娇嗔着拨开他们不老实的手,又有意无意地往他们的怀里钻,用裹着纱的肩头磨蹭他们的胸口。 苏晋安却走神了,那些女孩进来的时候,他在人群里看见一双明丽又倔强的眼睛。那个女孩看见他的瞬间也愣住了,抱琴默默地站着,姐妹们踩着她的裙裾了她都不知道。苏晋安想到那个夜晚,水阁外人声鼎沸,火光透过窗格晃着他的眼睛,他看见那个身无寸缕的女孩站在月光下,皮肤上泛起象牙般的光泽,眼睛里流露出小动物一样的畏惧神情,使劲抱紧了肩膀。 他忽的有些不安,于是微微皱眉来掩饰,两道长眉间的煞气忽然就重了起来。 他身边坐着一个笼着月白色绡衣的女孩,系了一条青莲色的织锦长裙,发髻中央竖chā着一枚白色的雉羽,本来是女孩们中亮眼的一个。可她坐上苏晋安膝盖的刹那,就发觉这个男人的视线茫然地凝聚在极远处,任凭她肌肤摩擦和身上的熏香撩拨,都像个木头人似的。她顺着苏晋安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新来的小琴妓在舞姬们中默默地拨弦。 苏晋安回想那琴声,这个冬天开始的时候他在一场初雪里听到。那时他一身白麻衣衫,孤身一人走在陌生小镇的街上,要去赴他的死路。他迫切希望走进一个热闹的地方,体会人身体散发出来的暖气,再喝上两杯小酒,热热地吃点东西。但是那个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在沉睡,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琴声,仿佛雪中的妖灵舞蹈。他循着琴声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屋檐下弹琴。 男人们酒越喝越多,暖阁里也越发弥散着一股混合着薰香、体香和酒气的春情。秋臻没有招任何一个女人入怀,他绕着桌子给属下们斟酒,他深知这个时候略略割舍一点长官的威严会更讨得手下这些暗探的感恩。他要这些人知道他只是为了他们才花这么大笔钱来请客的,而他自己其实是个没有什么yù求的人。下属们不断地敬酒,他也喝多了,醉眼朦胧,不小的肚子上直流汗,腰间一圈湿。 “晋安怎么不喝啊?”秋臻打量苏晋安膝盖上的女人,“姑娘不错嘛,”他凑近苏晋安的耳边,“我做东,随便玩,不要拘束。” 苏文鑫满脸通红过来敬酒,“秋大人别看晋安总是一张冷脸,也是女人们倾心的主儿呐!秋大人别担心他,但是秋大人怎么也不找个姑娘陪陪?” 秋臻拍拍肚子,“看我这年纪,这身材,哪还有女人喜欢?你们玩你们玩。”他换了一付神情,压低声音,“这桐月居里的姑娘我也都很熟不是?熟得左手摸右手啊。今天要为我自己,我就不来这里了,你们开心就好。” 老鸨殷勤地凑上来,“秋大人你小看人,我们这里地方不大,女孩子还能老不换?不换你们这些贵客也不会满意啊。” 她指指舞姬中弹琴的小琴妓,“那个新来的还是个小姑娘家,没有过恩客呐!大人收了去吧,落红是彩头。” “诶!”秋臻摆摆手,“我们武人,红色是血,不讨喜的。我四五十岁了,别祸害小姑娘家了。” 小琴妓完全不知道这边的人说着什么,只是一心弹着她的琴,是一首名叫《露华浓》的曲子,妖娆妩媚。 “大人你可对兄弟们不老实了,你不是最喜欢小姑娘么?”一名什长凑上来说,“上次那个叫莹莹的……” 秋臻上上下下打量那个小琴妓,笑笑,莹莹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知道说甜和人的话,这小姑娘看起来不太懂事,有点点凶相,新出道吧?“ ”女人,洞房了就是水做的了,“老鸨觉得秋臻话里变软,不遗余力地鼓动,”到了屋里脱了衣裳,还不是大人说了算?“ 什长拍起巴掌来,”今夜就算大人再成一次亲,洞房了洞房了,我们也沾点大人的喜气!“ ”应该的应该的,大人不玩,我们当下属的哪能玩得开心?“旁边的武官也都鼓噪起来。 ”洞房了洞房了!“苏文鑫手舞足蹈,推波助澜。 苏晋安默默地坐着,看着那个小琴妓,小琴妓则抬起头看着秋臻和那些眉飞色舞的武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看她,也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些什么。苏晋安也不知道周围的人在高兴什么,也许他的同僚们是觉得这样更热闹些,美酒佳肴女人香,这个晚上已经很不错了,要是再有一个小女孩卖了第一夜长成了大女人,便像过节那样叫人欢喜了。就像祭祀祖先最后总要一刀chā进乌牛白马的脖子。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这对他来说很罕见。于是他伸手抱住了怀里那个月白色薄绡的姑娘,姑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一直冷冷的客人忽然身上燥热起来,又微微发抖。她得意于自己的容貌和妖娆加上点好酒终于还是让这客人屈服了,便搂着他的脖子和他耳鬓厮磨。 秋臻淡淡地笑,只是摇头。 ”老板娘!老板娘!“一个伙计急匆匆地进来,”可不得了了!挂月阁失火了!已经扑不灭了!外面风正大,吹着火,就怕马上要烧到大屋!“ 老鸨一愣神,一拍腿,急匆匆往外跑,跑了一半又回头,”呆子,还不让贵客们先出去避避!让人灭火啊!灭火啊!“ 整个暖阁里的人一窝蜂往外涌,武官们护着秋臻。外面走廊上已经满是衣衫不整的客人和姑娘们,也都不知道究竟怎么了,跟着大队往外走,空气里弥漫一股烟味。苏晋安走在后面,那些舞姬和那个小琴妓走在他身边,小琴妓抱着她的琴,左顾右盼,苏晋安和她自然而然地贴着走,苏晋安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小琴妓的皮肤隔着一层衣袖和一层薄绡摩擦着。 “没事,出去就好了。”下楼的时候苏晋安说。 “嗯。”小琴妓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阿葵。” 苏晋安不再说话,经过桐月居大门的时候他看见门楣上挂了一串红灯笼,每盏灯笼下挂一块木牌,其中有一面写着“天女葵”。那些都是新来的女孩,还没有破身,老鸨把她们的第一夜拿出来炫耀着售卖,价高者得。 桐月居外已经乌泱泱围了大群的人,大屋后面一团耀眼的火光,挂月阁的火已经没法救了,好在风停了,火没蔓延到大屋。 “嘿哟哟,老板娘这次可是亏大了,失火烧了几间阁子不说,还免了这么多人的花酒钱。”有人起哄。 客人们开始觉得败了兴致,有点恼火,随即又高兴起来。不光是因为这一把火免了他们的花酒钱,还因为那些衣着单薄的姑娘们被挤在人群里,让他们眼睛都不够用。相好的客人和姑娘互相搂着取暖,相熟的客人们原本不是一同来的,乍的相见,互相打着招呼。晋北这里太寒冷,天冷时候谁都想去人多温暖的地方呆着,风气也开放,男人去妓馆是常见的事情,没什么丢脸的。大火烧得壮观,把阁子化作一团巨大的篝火,照在白皑皑的雪上显得暖洋洋,场面就有点像过年了。 “唉!钱是水做的,就是流来又流去,烧了这阁子,各位客人还不帮衬着再修个更好的?”老鸨心痛得厉害,却不方便哭丧着脸,还是巧笑着招呼。 “是是是。”客人们也都哄笑着回答。 秋臻用大氅上的风帽遮着脸,在武官们的簇拥下靠近自己的马车。他身份地位不同一般,今晚和属下的武官们喝酒又是别有用意,就不想在这种地方招呼相熟的朋友。 “晋安啊,”秋臻上车之前握着他的手,“你是个有才的人,我这人就是爱才,乐于当你的贵人,你可别叫我失望。” 周围的同僚都听见了秋臻这句叮嘱,几个人眼里流露出妒忌的神色来,苏文鑫倒是很为他这个朋友高兴,拍了拍苏晋安的背。 这一次秋臻没有给苏晋安回答的机会,一头钻进车里。马车缓缓离去,苏晋安躬身站在道旁,直到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别愣着啦!”老鸨对着姑娘们挥手,“今晚有恩客的,陪客人爱去哪儿去哪儿,还没恩客的,也都去暖和的地方呆着,别碍着这里救火。” 那边伙计已经找来了帮手,都是些穷汉,把布匹在水里浸湿了盖在身上,再往衣襟里塞几大块的雪,深呼吸几口就往里冲。 围观的人群分开来散去,原本还想看热闹的人也被挤着慢慢离开了桐月居的大门。苏晋安和阿葵夹在人流里,被推向了一条小路,周围还有阿葵的姐妹们和苏晋安的几个同僚,男人女人嘻嘻哈哈地说话,苏晋安和阿葵一直贴得很近,却都没出声。 “你怎么会来八松?”走出很远了,苏晋安忽然问。 “叶将军死了,叶家大宅里的人也都散掉了,一个月里镇上就没落了,檀香廷的客人少了很多,干妈也没了倚靠,说大家都散了算了。我就被卖到八松来了。”阿葵说。 很多事情她都没说,譬如那件事以后妩媚娘就再不理她了,她猜那是因为镇上的一些传闻,镇上的人都说她是个不祥的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0 章 人,她早晨施舍了一个长门僧,晚上就把长门僧引到叶将军的大宅里杀了他,也有人说她原本就和那个长门僧有苟且,否则为什么她是那些女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对于传闻妩媚娘从不说什么,只是深夜经常从她的屋子里传出抽泣声,阿葵不知道妩媚娘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叶泓藏,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年轻时候只是向他卖身换钱?她觉得这世上真的纷乱如麻,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 “哦。”苏晋安淡淡地说,“喜欢八松么?” “虽然是大城市,比镇上可繁华多了,但是不喜欢。” “是么?”苏晋安说,“我还蛮喜欢这里的,以前老是居无定所,在这里好歹有栖身的地方。” “大人住在哪里?” 苏晋安手指前方不远处,“快到了,就是那边的房子,我新租的,搬进去没多久。” 阿葵看着那间没有亮灯的小屋,屋顶覆盖着白雪,屋檐上挂着冰棱,屋前的绳子上晾着一幅洗净的床单,在寒冷的晚上已经冻成了一张薄薄的冰片。 “大人一个人住么?”阿葵问。 “是啊,虽然是个老屋子,又小了点,但是不算贵。别的人都喜欢住得好些,两个人分租,可我不喜欢。” “方便带女孩回去么?”不知道为什么,阿葵忽然想要跟苏晋安开一个玩笑,但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对这个名叫苏晋安的男人并不熟悉,他们的关系简单又复杂。 苏晋安也愣住了,这个问题似乎很挑逗,又似乎很辛辣。他抬头看着阿葵的眼睛,心想那真是双聪明的眼睛,聪明得叫人有点担心。 “不经常,我没什么钱。”苏晋安说。 他面无表情,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说这话。他是个蜉蝣一样朝生暮死的暗探,生活说不上多检点,每月拿到薪俸也会和苏文鑫他们去妓馆里混混。但他也不是个耽于女色的人,妓馆那种太热闹的地方,去过一次他就会避开很久,绝大多数晚上他都是一个人喝酒,一直到困得想睡。 “也许是我不太相信别人。”顿了顿,他又说。 “我开玩笑的。”阿葵说。 “我知道。” 他们在去向小屋的那个岔路口挥了挥手告别,阿葵和她的姐妹们去那边的小酒肆取暖,苏晋安拉开咿咿呀呀的板门,走进自己没有生火的小屋。他背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摸出烟杆点着了火,在黑暗里喷出一口青烟,久久地沉默。 清晨,苏晋安踏进八松都督府的衙门,就听见里面同僚一片欢闹。 苏文鑫鬓边别了一朵红花,说不出的滑稽,看见苏晋安进来,一把拉住,往他手里派了一枚银锞子,“来,今天是哥哥的好日子!” “怎么又有好日子了?”苏晋安笑。 “我家里帮我说了一门亲事,今天一早我爹娘来信说下月就能订婚,女孩才十四岁,满了十五就入洞房。”苏文鑫一脸得色。 “文鑫你不是说还想好好玩几年,怎么会忽然说起结婚了?”苏晋安笑。 “结婚归结婚,又不耽误玩儿。”苏文鑫一挺胸。 “苏晋安苏文鑫!”秋臻一身戎装,忽然踏入衙门,“跟我来!” 苏文鑫一拍苏晋安的肩膀,“先去看秋大人什么事儿找我们,晚上我请你喝酒。” 都督府官衙后面有一间密室,四周都是砖墙,可以隔绝一切声音,只有极机密的事情才在里面商议,以前苏晋安还没资格踏进这间密室。 秋臻满脸肃然,看看苏文鑫,又看看苏晋安,“我有件非常机密的事情,需要有人去办。我想了想,觉得你们是我信得过的两个人,你们觉得自己是么?” 这句话问得相当重,苏文鑫和苏晋安都是一低头,“为大人效死!” “嗯,”秋臻点点头,“文鑫你跟我年份很长了,晋安你是后起之秀,我本不敢用你,但我昨晚说了,我看重你这个才,此外,我也看重你这个胆。九条镇诛叶泓藏,你自己主动请缨,明知道是九死一生还要去闯,我很吃惊。按说原本我亲自出面去救你。就暴露了杀叶泓藏是君侯的意思,可我实在是惜你这个才。” “我这种人身份卑贱,得到大人重用是天赐的机会,如果不做点舍命的事情报答大人,未免浪费了机会。我的命不值钱,死了也就算了。”苏晋安说。 “我看可不是那么简单呐!”秋臻慢悠悠地说着,斜眼一瞥苏晋安,“晋安你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不甘心雌伏,不甘心庸庸碌碌,想出人头地,让你一辈子当个不能露脸的云水僧还不如杀了你,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属下不敢!”苏晋安单膝跪下,心头猛跳。 “起来起来,”秋臻回复了和颜悦色,“有野心是好事,你们若都没野心,就都不求上进,我们的大业可还怎么成功?” “大业?”苏文鑫和苏晋安都是一愣。 “这么说吧,君侯府里有位大人物,我不说他的名字你们也知道。他要我秘密地为他做一件事,这件事君侯都不知道,虽然对君侯是绝无损害的。这件事的名字叫”秋臻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刀耕!” “从你们听到这两个字开始,你们就得绝对忠于我。”秋臻眯着眼睛看着他俩,“泄露秘密者,杀!成功之后,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左右手,将来天大的富贵,我也都分给你们两个!” 苏晋安忽然一按刀柄,双肩绷紧,往侧面跳了一小步。苏文鑫这才发觉一个白衣优雅的年轻人正站在他们背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晋安不要造次,这位是秋叶城来的原映雪先生,刀耕这件事,全赖原映雪先生主持。”秋臻说。 “我的名字叫原映雪,很快大家便可忘记这个名字,因为真正负责的人会在开春的时候赶回来接替我,他的名字,叫范雨时。”优雅的年轻人微笑,“我在晋侯驾前出任一个小小的秘书官,来这里有些公事,但是更重要的是想看看这里的雪,我来晋北之前就听说八松城里的雪最美,秋叶山和它不能相比。” 苏晋安缓缓地放松了戒备,原映雪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微笑。刹那间苏晋安有种错觉,觉得他和原映雪曾在哪里见过。 “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呐。”原映雪对苏晋安说。 又见面了?苏晋安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完全不记得原映雪的长相了,按说这样飘逸绝lún的贵族年少,只要见过的人不会没有印象。可苏晋安只记得原映雪的眼睛,那双熟悉的、微笑着的眼睛,仿佛是相逢在陌生城市的街头,两个故乡人隔着绵绵的白雪对视。 “很多年前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一个命里有孤星的男人,”原映雪拍了拍苏晋安的胳膊,“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在苏晋安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原映雪转身走到秋臻的身边,含笑坐下,对秋臻点点头,“教宗从北陆传回了消息,神所遴选的人已经踏上了征途。我们即将开始在东陆的进军,‘刀耕’计划的开始,迫在眉睫……神之为刀,若耕若犁……” 夜深人静,路边小酒肆里,苏文鑫和苏晋安对饮。 “喂,滚远一点儿,别在一边偷听。”苏文鑫醉醺醺地对伙计喊。 原本已经昏昏yù睡的伙计也就顺着这两位军爷的心意,把衣服往肩上一披,回里屋小睡去了。 “你说秋大人找我们做的那件事怎么那么奇怪,”苏文鑫压低了声音,“难道要我们遍地去搜罗小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人贩子,还不得人人喊打?这事情,靠得住么?还有那个原映雪,神神秘秘的,肯定也是教中身份不低的人,不知道又动什么鬼点子。” “别想那么多,我们这些人也没机会多嘴问问题,照着做就是了。”苏晋安说。 “那些黑衣教士在晋北的权势是越来越了不得了,”苏文鑫说,“我怕大人和他们走得太近,没准会惹祸。” 苏晋安耸耸肩,“我也不是不担心,不过我们还能怎么办?不听大人的,祸事就在眼前了。听了大人的,虽然没准丢了脑袋,可也许就飞黄腾达了。” “嗯,”苏文鑫点点头,“晋安你说‘天罗’那种组织真的存在么?一个组织,存在了几百年,里面数不清的杀人好手?听着真是不可思议。不过能让辰月教要提前防备,可见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不知道,但我依稀记得,叶泓藏死前曾经问过我是否去过天罗的地方。”苏晋安这么说着,看着窗外出神。 “你?”苏文鑫吃惊地瞪大眼睛,“说起来晋安你那样一手漂亮的刀法,到底是谁教你的,你可从来都没说过。” “记不得了。”苏晋安用手指敲敲额头,“加入云水僧之前,只记得一直在流浪,好像流浪了几十年几百年似的,那时候缺衣少吃,人常常是又困又累又饿,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想在回想那时候,只记得下雪,好像总是下雪,我走在雪里面,浑身一点一点地凉下去。”苏晋安低垂下头。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二十一岁?” “我不知道,我来到八松的那一天,我算自己十八岁。”苏晋安淡淡地说。 “晋安以前大概也有过很多了不得的经历吧?”苏文鑫感慨地说,“唉,我这种俗人跟你可没法比,出身没什么特别的,刀上的功夫不如你,连讨女人欢心都不如你,你可不知道那些妓馆里的小女人,很有几个悄悄问你名字呢……不过我活得比你轻松,我也并不多指望飞黄腾达,我这个xìng格,也就玩玩乐乐,年纪大了娶个老婆生两个孩子,带孩子玩。晋安你这么拼命,究竟怎么想的?” 苏晋安沉默着,看着桌上的灯光,“其实我想飞黄腾达,我跟文鑫你不一样,你有家人在晋北,我没有,我一直就流浪,走到那里都没有根。只有常常有新的机会,我才觉得放心,拼了命地去争,反而不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这样的人,闲不下来,过不了安逸的日子。”他想了想,“我大概是个有贪yù的人吧,帮我算命的人说,北辰贪狼落在我的命宫里。” “那个原映雪说的?” “我可不记得他,更不敢劳他那样的大人物给我算命,只是看他的眼睛,模模糊糊有点印象。”苏晋安说。 “晋安你不容易啊,诛叶泓藏那件事,”苏文鑫yù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其实秋大人差点就准备不出面,让你自生自灭了。” 苏晋安沉默良久,“其实我大概也猜到了,出发前我就觉得最后也许会那样。可我是个云水僧,我不想一辈子都是个云水僧,那是我脱下斗笠露脸的机会,我不想放弃。dú蛇口里夺金珠,不过是赌博。我说过我是个有贪yù的人,又总觉得不安全。” “晋安你别把自己说得跟个坏人似的。”苏文鑫拍拍他的肩膀。 “好坏我不在乎,”苏晋安轻声说,“只是知道自己是这么个xìng格,也只有认命了。我二十一岁了,改不了自己的xìng格了。” 苏文鑫叹口气,“你说我们这些男人能爬到多高?” 苏晋安一愣,摇摇头,“这怎么知道?也许能去秋叶山城,也许能去帝都,也许一辈子就在八松城里当个武官。” “所以说嘛,男人,总也有急流勇退的一天,”苏文鑫说,“你看我现在想到结婚,居然觉得蛮甜蜜的。以后我是个有家的男人了,晚上到家有人烧好饭给我吃,吃晚饭有人烧好热水,想抱个女人始终就在身边,随时可以说点体己的话儿,她还跟我闹点小脾气,还是我孩子的娘。多好!” “结婚?”苏晋安笑笑,举杯,“我没钱,结不起,也不会有人愿意嫁给我的。” “嘿,昨天我们去桐月居,那个新去挂牌的姑娘莫不是九条镇那个……”苏文鑫忽然说。 苏晋安心头轻轻地一跳,点了点头,“不知道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她该算是叶泓藏的新夫人吧?秋大人就没有处置?当时我没说,我看秋大人也没说,就不多嘴了。” “叶泓藏一妻六妾,吵着分家产还吵不过来呢,谁管得着一个刚刚进门还没正式拜堂的小妾?”苏文鑫说,“听说都还没来得及洞房,还没有告诉云中家里在家谱里添上名字,所以直接就给赶出去了。秋大人忙着收拾叶泓藏还在各地的门生和朋友,压根儿就没注意这个女人。” “文鑫你是担心她在外乱说话?”苏晋安试探着问。叶泓藏死的这件事对外只说他私下结党买卖官爵,被八松都督府抓到切实证据后反抗行凶,被武官失手杀了,息子都什么的事情一句都不曾提起。如果阿葵说了实情,按照八松都督府的惯例,这么个小女人是可以私下处决掉的。 “诶!我们还能是那么不解风情的人?何况这八松城里稍稍有点消息门路的,谁不知道叶泓藏怎么死的?她说了也没什么,我是听说她刚去桐月居挂牌,身子还是干净的,兄弟你要不要筹点钱赎出来,就当结婚了。”苏文鑫说,“看着还不错,像个良家少女。” 苏晋安一愣,“我哪有那么多钱?妓馆里干净的女孩,生得不好看的还要几十个金铢才能赎身,她那样生得好看的还不得上百个金铢?我一年的薪俸才多少?” “晋安你倒也觉得人家好看。”苏文鑫拍着他的肩膀,露出一丝猥亵的笑来,“你要看上了,咱们赎不起身,兄弟们给你凑钱,买她陪你一夜?说起来也是叶泓藏看上的女人,被兄弟你尝了腥。” 苏晋安摇摇头,“我喜欢丰润些的女人,对那种下颌尖尖的小女人没兴趣。” 苏文鑫慢悠悠地叹口气,拿筷子敲打杯碗,难听地唱歌,“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晋安你啊,也别太挑剔,给你个公主娶回家里,你也总有一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1 章 会烦的。”他又说,“喝酒喝酒,一会儿去妓馆里闹闹,兄弟就快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后出来玩的机会可就一天天地少了。” 苏晋安扶着苏文鑫从酒肆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喝醉了,要去妓馆闹闹的事也被他们抛在了脑后。苏晋安看得出苏文鑫也有心事,也许因为是以前喜欢什么女人,如今却要和另一个女人订婚了,也许是从此以后他就是个有家的男人了,一切就都不同了。他把苏文鑫扶上马背,看着那个男人在马上摇晃着慢慢远去,仿佛一个独行了几千里路的旅人。 他站在雪地里出神,心想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苏文鑫说起阿葵时,他都要抗拒,要否认,好像本能地要保护自己。 次日傍晚,苏晋安又去了桐月居。 “哟,这不是晋安么?来来,坐坐。”老鸨殷勤地招呼。她知道这是个刚刚升上来的武官,薪俸多了起来,没准儿以后有点油水可榨。对于这种小武官她都记着名字,称呼起来亲切,让他觉得到了桐月居就像回家似的,老鸨懂这种流落在外的男人的心思。 “秋大人差我来把那晚上的酒钱结了。”苏晋安说,“秋大人说老板娘经营不易,不能亏了你。” “唉唉,我们这种苦出身的女人,也只有秋大人这样的善人是真心体恤了。可秋大人对我们这么多照应,这又怎么好意思?”老鸨嘴里谦让着,手上收钱却毫不含糊。 “应该的。”苏晋安漫不经心地说着,环顾周围。还没到入夜真正热闹的时候,大厅里散坐着一些不愿意去雅阁花钱的客人,陪着的姑娘也都是姿色平常的,苏晋安没有看到那张他熟悉的面孔。 “绫叶可想着晋安你呢,后来老跟我们说起晋安你人品又端正,容貌又俊秀,不像其他人涎皮赖脸,口水都要滴到女人胸口里。”老鸨添油加醋地说着,想揽一笔生意。 “绫叶?”苏晋安想了想,明白是那晚上坐在他膝盖上的姑娘,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绡衣。 “晋安你是不喜欢绫叶?”老鸨有些失望,绫叶也算是桐月居里姿色靠前的几个女孩之一了,想不到这个新晋升的小武官居然那么难伺候。 “哦,不,”苏晋安沉吟了一刻,“其实是有个朋友托我来问老板娘一件事,他是个外乡人,一直在八松当个武官,没有婚配。如今年纪不小了,也有二十多岁,想找个女人结婚,在八松把根扎下。但是要去跟普通人家说亲不容易,问问老板娘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干净的年轻女孩,他攒点钱赎了,就当妻子了。” “哎哟,赎身呐?”老鸨皱了皱眉,手一指门楣上挂着的那些红灯笼,“那些都说是干净的,还没跟客人过过夜。”她压低了声音,凑到苏晋安耳边,“可是跟晋安你我也不隐瞒,不过是些长得小的女人,骗那些年纪大口袋里又宽松的老家伙,真干净的,就上次那个阿葵,我把她推荐给秋大人,可是天地良心不敢说谎。”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堆起一张笑眯眯的脸,扯扯苏晋安的袖子,“晋安你跟我说老实话。” “怎么?”苏晋安心里一惊。 “是不是秋大人后来又念着阿葵,又派你来探我口风?”老鸨拍拍胸脯,“如假包换的小姑娘,假了我把自己赔给秋大人。” 她本以为这个笑话会逗苏晋安一乐,苏晋安却只敷衍地拉扯嘴角。老鸨十分不喜欢苏晋安这个笑容,分明是个身份低微的小武官,这么笑却冷冷地拒人千里之外,透着世家子弟才有的孤傲。 “不是,大人私底下的事我们做属下的怎么好代劳?”苏晋安说,“只是个朋友问问,没别的意思。” 老鸨有点丧气,“这干净的小姑娘在妓馆里面哪那么多?我们千方百计找来几个姿色好的,都等着卖点价钱出来,养活上上下下这百多口人,不容易啊!晋安你的朋友要当真想赎,也就阿葵一个是现成的,不过价格可不低,阿葵那手琴可是上得大场面的。再说了,价钱低了,你们男人赎回去了不珍惜,把好好的一个姑娘给我作贱了。” “价钱怎么不低?”苏晋安笑,“给我个说法,我也好回去传话。” “买来时候花了八十个金铢。养了这一个月,怎么也让我赚上二十个,就算整整一百吧。”老鸨对于这单生意已经没什么兴趣了,索xìng狮子大开口,报了个高价要吓退这些身无余财的小武官。 “是么?”苏晋安淡淡地说。 他转身出门,在门口看见阿葵和几个姐妹正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微微点头,就过去了。 那天晚上苏晋安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这会是自己的梦,梦里他跟着一个女孩,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见她的父母,他心里忐忑,绷着脸,揣测着女孩的父母会问他些什么问题。女孩则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雪地上留下她纤细的脚印。梦里他没有带刀,这样他的身侧可以和女孩紧贴着,透过衣料感觉到她身体的温软。 温软得像这个微甜的梦本身。 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再过半个月,雪就会开始融化,而后冰河解冻,大地复苏。 阿葵扶着窗栏,看着外面白皑皑的雪景,想着那些雪下去年秋天洒下的种子正萌动着,奋力地要钻出头来。老鸨说大概还会有最后一场雪,她在等着那场雪,下完之后又是新的一年。 她每到年底就有隐隐约约的担心,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不知来年自己会怎么样,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来年,其实她的担心毫无道理,也很多余,她这样的女人最后也不过就是那样。但她总忍不住心里求乞,平平安安地一年过去,等到春天,她又可以穿上轻便的春裙在街上撒欢地跑。 其实一年一年的,无非是一个又一个的笼子,从这个里面钻出去,又钻进下一个了。 “阿葵,一起来选料子了,选块颜色艳点儿的,给你做春裙。”老鸨眉开眼笑地喊她。 阿葵的背后,上百个女人凑在一起,把一卷卷晕染的新绸扯开了,在自己身上比划,关系好的凑在一起jiāo换着意见,那些春葱一样的手指在人群里指指点点,羡慕、妒忌或者鄙夷的目光从一个女人的身上流到另一个女人的身上。 阿葵在八松城里居然有了十几个常客,都是听得懂琴的,每次来都点她的名儿。这让老鸨喜出望外,当初用那么点儿钱从九条镇买来这个小姑娘时,她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没想到还真能长成一棵摇钱树。 苏晋安走进屋子,抬眼看见阳光里的阿葵,肩上搭着一幅淡紫色莲花纹的新绸,尖尖小小的侧脸上漾着一层淡淡的清光。 “晋安来啦?”老鸨看见苏晋安,眼睛发亮,拉着他的衣袖走到角落里,“我跟你说个事儿……有恩客看上我们阿葵了!” 苏晋安心里一空,像是塌陷下去一块,脸仍旧紧紧地绷着,嘴里淡淡地应着,“是么?” 他的平静让老鸨有些气馁,不过做妓馆生意的什么场面都见过,老鸨仍是带着点告密和撺掇的语气,瞥着苏晋安,“你那个朋友,想赎个老婆的那个,手头可宽裕了?” 苏晋安迟疑了一刻,点点头,“他家还算是有钱的。” “跟他说说,诚心想要我们阿葵,就趁早把钱准备准备,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老鸨用肩膀顶顶苏晋安的胸膛,“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位恩客可是天天盼着和我们阿葵圆房呢!” “不是已经有人出钱了么?”苏晋安感觉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 老鸨没觉察他的异样,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们都是些苦命的女人,阿葵可还是小姑娘,我们不想拖她下这池苦水,你那朋友赎回家,毕竟是当老婆,恩恩爱爱。服侍客人就不同了,客人再怎么肯在你身上花钱,穿上衣服还是回家去找自己老婆。我这是为阿葵着想呐!” 恩恩爱爱,苏晋安想着这四个字出神。 “不过价钱上,可得利索点儿,别再磨磨蹭蹭地讲价了,你也不能让我这个当妈妈的赔了血本嫁女不是?”老鸨抛了一个媚眼给苏晋安,摇摆着腰肢走开了。 她心里差不多有数了,看起来这个小军官不是自己要赎,听说阿葵有了恩客,他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而那个想赎个老婆的男人估计也不会像苏晋安说的那样有钱,真有钱的人家还来妓院赎老婆?那些真的娶了jì nǚ的有钱公子,不都是先在女人身上销了魂,被灌了不知多少迷汤才把女人给赎出去的么?这妓馆又不是卖菜的地方,难道还真有傻子试也不试,来这里买个女人就回家当老婆了? 她估计是没希望了。她因为挂月阁失火,手头有点缺现钱,这个阿葵又有点不太安分的样子,原想与其卖个初夜,不如一把卖断出去,收回钱来修修阁子。 “有钱的傻子不好找啊。”她心里感喟一声。 苏晋安看着阿葵在那群女人里轻笑着,拿衣料在身上比划,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她脸上淡淡的绒毛把光晕开,稳稳软软。 他的心里动了动,压低了声音问老鸨,“我回去跟朋友说说,筹钱得点时间,能等几天么?” 老鸨不意听到这句,心里开花似的喜悦,扭动着来到苏晋安身边,一拍他肩膀,“整数一百个金铢,说好了。这笔钱可也不小,晋安你是不是认识了什么有来历的朋友?我看你就是命里有贵人。” “那个朋友家里也不是很有钱,只是年纪大我们一些,想要安定下来罢了。”苏晋安随口敷衍一句,转身出门。 阿葵抬头看向门那边的时候,只看到苏晋安一个背影,她不知道老鸨和苏晋安说了些什么,心里想着也许他会过来打个招呼。但他没有,就那么走掉了。阿葵低下头,觉得自己是想得太多了。 苏晋安进入八松都督府的官衙时,整个都督府被云水僧严密地封锁起来,同僚们都被阻挡在外。官衙正堂的雪松木平头大案上坐着个男孩,两三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脸儿,梳着一条独辫,拢着内衬皮毛的织锦衣裳,眼睛大而明亮,全然不知道畏惧。 一根竹签沾着的大糖龙被递到男孩面前,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把抓了过去,凑在鼻子上开心地嗅着。 原映雪笑笑,转身看着秋臻、苏文鑫和苏晋安,被允许踏进这里的只有他们三人。 “就是这样的孩子,是‘刀耕’的种子,你们看看他。他的关节、肌ròu、筋脉、乃至于魂魄都是完美的……作为一个刺客。”原映雪修长的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身体,他的动作轻柔,孩子的注意力全部被糖龙吸引了,完全不抗拒。 原映雪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手停留在孩子的头顶,“如果不对他加以训练,他会长成一个普通人,庸庸碌碌,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是如果在天罗老师的手里,他会成为无与lún比的杀人者,老师会揉制他的骨骼和精神,调节他的肌ròu和筋络,把他变成一柄绝世的利刃。关节弯曲的幅度可以远超过常人,以别人完全无法发力的姿势依然能挥出雷霆闪电般的斩切,能够靠着手指的力量在屋梁上悬挂一日一夜,能不食不饮猿猴一样翻越山梁,还能让呼吸近乎停顿在水中守候一个对时之久……这样的孩子很少,是这天地偶然间的佳作,他们同时具有千中选一的骨骼、千中选一的魂魄、千中选一的精神,只有这样千中选一的孩子,才有资格被训练成天罗的顶尖刺客。” 所有人都沉默着。 “这样的千中选一,真不是什么好事啊。”苏晋安轻声说。 “好事坏事,总是很难说的,在这样的时代,谁又能说活下去一定是好事,死了就一定是种悲伤呢?”原映雪淡淡地说。 “糖龙好吃么?”他问那个男孩。 男孩看着他,使劲点点头,懵懂不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即使是天罗优秀刺客们生下的孩子,也不能确保就是千中选一的刺客材料,所以,每隔十年,天罗都会在整个东陆寻觅这样千中选一的孩子,绝不能超过五岁,否则他们就不能融入那个黑暗里的组织,成为他们忠诚的杀人刀。他们悄无声息地把孩子带走,无论这个孩子以前是贫是富,是尊贵是低贱,当他踏上天罗山堂的土地,他们都将面临一样的命运。天罗会用yào物和严酷的训练让他们彻底忘记过去,他们的姓氏会被改为龙、yīn、苏三者之一,被同姓的刺客当作孩子来抚养,他们会有新的父亲母亲叔叔伯伯,他们像血亲那样生活,忠于自己的新家庭,也忠于天罗本堂,等待来自天罗本堂的杀人使命。他们很多人,一生一世都不知道自己的亲人都是假的。”原映雪说,“天罗们把遴选称作‘岔路’,那是这些孩子一生中最大的岔路,走上这条路的,就再不能回头。” 苏晋安抬头望着屋顶,缓缓地打了个哆嗦。 “天罗山堂真是残忍的组织啊,”苏文鑫叹口气,“他们只是把人像杀人木偶一样豢养着么?那么维持这个组织是为什么呢?杀人换得的金钱又给谁去享受?不断地选择新的孩子加入他们,又不断地把自己生下的不够格的孩子剔除掉,总有一天天罗山堂会变成一个人偶山堂吧?每一个生活在那里的人都生活在虚假的家庭里,每一个都是杀人木偶。” “所以教宗说,天罗山堂是一座‘玩偶之城’,藏在东陆的某个角落里,很多年以后,住在那个城里的人都是创立天罗山堂那人的玩偶,而那个拥有那么多、那么好玩偶的人,却已经死了。”原映雪低下头,把男孩轻轻地抱在怀里,他的眼神悲伤又欣慰,孤独又洒脱,“可是我也听说过,生活在那座‘玩偶之城’里的人相亲相爱,他们都相信彼此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2 章 间比血更浓的亲情,为他们本不存在的家族尽忠,所以那个组织数百年来都不溃散……对于那样的人来说,真的或者假的家庭都无所谓吧?他们互相依赖着,过了数百年。东陆浩大,总有一片玩偶之城是他们的家,有家可归的人都算得幸福。”原映雪忽的扬眉,“晋安你说是不是?” 苏晋安心头微微一跳,隐隐约约感觉到原映雪在说的完全是另一件事。可他不明白,他对着原映雪的目光,脑海里一片空白。 “时代的改变就要开始了,天罗山堂掌握着东陆巨额的金钱流动,时代的改变会影响到他们的收入甚至生存,他们绝对不会坐视。而对于主导这次改变的我们,天罗刺客们会不遗余力地诛杀,我们必须做好全部的准备。”原映雪环顾众人,“很快他们就会开始选择新一批的‘坯材’,你们必须抓紧时间,优先找到最好的坯材,我们会在这些孩子身上留下印记,等到我们和天罗山堂对垒的时候,这会成为我们制胜的力量。” “教宗会席卷天下吧?”秋臻露出了跃跃yù试的神情,“属下们都望眼yù穿,这东陆大局沉寂了那么些年,也该动动了。” “席卷天下?”原映雪笑笑,摇头,“谁能席卷天下?谁又被天下席卷?” 他把那个舔着糖龙的孩子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苏晋安看那个男孩从原映雪的肩上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三个沉默的男人,头顶一条独辫辫梢起伏。 “谁能席卷天下?谁又被天下席卷?”酒肆的灯下,苏文鑫放声长叹,“听这位原教长的意思,心里也没什么底儿,我看天罗那个组织不是好对付的,这一场暗战打下来,也许会要了我们的小命吧?” “其实这么说起来原教长倒也是坦诚的人,如果他说毁掉天罗在东陆的势力不过是伸手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我们必然能和他同入天启城享受富贵,这不但不能让人放心,而且显得虚伪吧?”苏晋安说。 “是啊,无论怎么都是九死一生的路。”苏文鑫说,“不知道我能不能看见我儿子长大。” “你儿子?”苏晋安笑。 苏文鑫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只有晋安你是我好兄弟,我告诉你一人,可别对外说。前两天我未来的岳丈和我爹带着我未婚妻来八松看我。在席面上,我是小心谨慎,连正眼儿都不敢多看我老婆一眼,我岳丈大人不住口地赞我朴实本分。所以我说我带老婆去相熟的织锦坊拿一块好绸子做见面礼,岳丈一点疑心没有……嘿嘿。” “你……”苏晋安喝多了酒,一时没有醒悟。 苏文鑫用肩膀一撞他,横了他一眼,“那还用问?自家树上的果子自己不摘了尝鲜,还非得等到进了婚堂再叙礼享用啊?我拿了绸子,转头就带我老婆去了天桂坊!两杯酒一喝,再说点好话,老婆的裙带也就松了。不是我自夸啊,那身段真是好,让人心痒,我爹确实有眼光!回去时候我老婆脸红得跟张布似的,我岳丈大人还硬是没看出来。我觉得这是得抓紧成婚,否则我老婆要真是怀了身孕,可不是小事。” “文鑫你是炫耀你老婆的美貌,还是炫耀你就要有儿子了?”苏晋安又笑。 “当然是炫耀我苏文鑫风流倜傥,外有红颜知己投怀送抱,内有未婚夫人情愿宽衣解带!”苏文鑫醉醺醺地一挺胸。 “不是吧?我觉得文鑫你是想结婚了,你现在说话的口气,不知道多像一个居家的男人。你和自家夫人同床共枕有什么可夸耀?”苏晋安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看你是想把那个女人就此拴在身边,等不及地要娶她吧?” 苏文鑫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也是这个意思,你可不知道我看到那个女人,想到那个女人从此就是我一个人的,我要跟她过一辈子,心里那个开心……和你在妓馆被花魁看上,不花钱陪你过夜的开心可不一样。” “很安心是吧?不用担心她什么时候跑掉,从此有家可以回。”苏晋安喝了口酒。 “我们男人啊,玩够了还是要回家的。”苏文鑫说,“这人又不是铁打的,总会累啊……所以我听原教长那话,心里有点郁闷,想着要不要托人去别的都督府找个安稳点的职位,别我真的死了,让我那老婆和我儿子孤苦伶仃的。” “孤苦伶仃的么?”苏晋安淡淡地说,“是啊……谁能席卷天下,谁又被天下席卷?我要死了,可比文鑫你还要孤苦伶仃啊。” “所以劝你早点找个夫人,”苏文鑫拍拍苏晋安的肩膀,“别太挑……我出去撒泡尿。” 苏文鑫一掀帘子,风雪卷了进来,他急吼吼地窜了出去。伙计趁这个当口上来添酒,酒碗里映着蜡烛光漾着一片微红。 “小伙子你娶妻了么?”苏晋安忽然问。 “没呢,过两年儿,回乡下找一个。”伙计说,“在八松城里攒点钱,好好玩两年,我进城学徒,口袋里一直没钱,还没玩过呢。” “玩什么?女人?”苏晋安笑。 “那是啊,军爷别看我是个酒肆的小伙计,可也是男人啊。”伙计一扬眉,“进城还能没这个心思,这八松城妓馆里的女人,那多漂亮啊,可不是我们乡下小地方的女人能比的,我家靠海,女人身上一股鱼腥味,可不像八松城里的女人,都粉粉的,香香的,一闻都醉人。” “那多赚点钱在八松城里娶个女人好了。” “可没这么想过,”伙计笑笑,“就算有钱,八松城里人家的小姐也是看不上我们这种乡下男人的,妓馆里的女人,一条玉臂千人枕,床上亲热过的男人不计其数,一起玩玩是没什么,可是不敢娶,娶了在家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妓馆里也有还没接过客的女人吧?” “那也不行,妓馆那是什么地方?女人进去了就是卖的,接没接过客我们谁知道?老鸨骗人很常见的,而且一进那种地方,女人的心都脏了。” “脏了?”苏晋安轻声说。 “可不是,我一个从小要好的兄弟,就是被一个女人把七八年学徒的积蓄骗光了,还没一起睡过。我那兄弟还一直以为那女人在妓馆里没挂过牌子,还是干干净净的,想再攒点钱堂堂正正地娶她。可后来钱少了,女人也就不怎么理他了,后来有一天他在浴池里,听人说起那女人的皮肤多细,媚功多高,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是十几个光着身子洗澡的男人。” “然后呢?”苏晋安淡淡地问。 “我那兄弟一时想不开,拿刀捅了那女人,自己怕了,跳楼摔死了,”伙计叹口气,“女人缓过来倒是没死,继续接客呢,就在桐月居。” “桐月居么?”苏晋安端起桌上一碗漾着微光的酒饮尽,从腰里抽出烟袋来,默默地填着烟草。 “所以这个女人啊,娶回家的不要太好看,还是清白的好。”伙计叹口气,“女人心,海底针呐!” “阿葵啊,娘跟你说一个事儿。”老鸨拉着阿葵的手坐在自己床边,细声细气地说。 “娘,在这里都是你照顾我,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阿葵心里跳了跳,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事了。这里不是九条镇,老鸨不是妩媚娘,她也不再是叶泓藏的七夫人,没什么机会撒娇的。 “有个很好的客人,很喜欢你,哭着喊着说要让你变成他的人。”老鸨说,“我做这一行那么多年,没见过那么痴情的男人。本想劝他说把你娶回家的,娘也去了一桩心事,可是他家里又有夫人的,夫人还是个大家闺秀,管得很严,休妻是没指望的。他说舍得花钱,一亲芳泽也是好的。娘在你第一夜的牌子上写了十个金铢,是我们这里最高的价码儿,就是想要吓退那些用心不诚的登徒子。可是这位客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说要加送一件礼物给你装身。” 阿葵默默地低着头,久久地不作答。 她想起了那场雪,雪地上的箫声逶迤而来,天地寂静,万物沉睡,那个精灵一样的男人站在道路的尽头,眉宇间的傲气和悲伤如霜雪般萧煞。 老鸨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娘看他还不错,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这桐月居大,上上下下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娘也仗着你们赚钱维持,老是弹弹琴才能有多少钱收?我们阿葵啊,长得漂亮,女人趁着年轻,身子勾人的时候,多赚点钱,防老啊!你看……” 阿葵还是没作答。 她想起那个男人靠着柱子坐在那里,仿佛死了,又仿佛沉睡着,月光照在他鲜血淋漓的身上,分外地寒冷。她手边就有一柄刀,提起来就可以杀死他,可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只是走上去伸手探他的呼吸。那个瞬间他像被惊醒的野兽那样跳起来,一手抓着长箫,一手扯住她的领口。就在他要刺下的瞬间,她的婚服脱落,赤luǒ着站在一地月光中。那个精巧的设计,一拉胸口带子就会卸去全部婚服的设计,没有落在叶泓藏手中,却是落在那个长门僧的手里。 剥去锦绣的华服,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疲惫地退了出去。 再次倒下之前他说了什么? “是……你……别害怕……” 别怕?阿葵想,他怎么有资格叫人别害怕?最可怕的就是他啊,那个叫苏晋安的男人! “阿葵!”老鸨真的生气了。 “娘说得对!娘说得对!”阿葵赶紧说。她要把那个可怕的男人从脑海里赶出去,他总是在那里,总是在那里,贪婪地占着她的心。 老鸨笑了。这一瞬间阿葵觉得窗外有一缕仿佛流烟的箫声传来,但是听不真切。她知道那应该是幻觉,这就是命,那个天命的主子,孤独的男人,还会再一次在她即将告别少女的时候来么?带着他的刀和箫,和海潮般奔涌的杀气,和对整个世界的愤怒。 不会的吧?那样想就太天真了。 苏晋安和苏文鑫两个跌跌撞撞地走在小街上,苏文鑫醉得太厉害了,只能靠着苏晋安扛着他,于是苏晋安没法继续吹箫了。 他把箫收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黑暗里那栋灯火通明的大屋,想象那里的窗前有一个人。 傍晚的时候,秋臻带着苏文鑫和苏晋安一起走出都督府,秋臻心情畅快,长长地出了口气。 “又是一天的忙碌啊。”秋臻说着压低了声音,“不过‘刀耕’的进度如此顺畅,让人欣慰。原教长那样的人都说我们八松都督府的人远比他想的精锐,我看,这晋北国里,我们会是下一批得势的人了。” “大人不仅仅会在晋北国得势,大人还会去往帝都啊!”苏晋安恭维。 “晋安你说话总让人心里畅快,”秋臻大笑,“多亏了你和文鑫,你们现在真是我左膀右臂了,没了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今天奏请晋侯,再升晋安一级到百夫长,从此就和文鑫平级了。文鑫你也别说我对晋安偏心,实在是八松都督府这个小衙门,以你的官衔再往上升没多少空缺了,否则我也不会亏待你。” “谢大人!”苏晋安说。 苏文鑫笑,“晋安是我好兄弟,兄弟升迁,我这个当哥哥的是开心的。大人对我俩都是贵人,晋安本事比我出众,升迁快也应该。” “我们就要这样升入帝都啊!”秋臻拍着他们两个的肩膀。 “大人,今夜去哪里小酌啊?”苏晋安问。 他们这些天总一起小聚,一边喝酒一边谈“刀耕”的事情,不知不觉的,其他同僚都避开他们三人的私聚,俨然八松都督府就是这三个人做决断的地方了。 “今晚不聚了,回家陪陪夫人,有家室的男人,总在外面晃悠,后院可不安静。”秋臻叹了口气,“晋安你和文鑫去吧。” “我今夜也没空了,几个家乡的朋友来,听说我要结婚了,都闹着要我请酒,我免不得破财了,今夜一定要喝得烂醉如泥。”苏文鑫说。 “那我也就回去收拾收拾我那间屋子,好些日子没收拾了,还得洗洗衣服。”苏晋安也说。 “晋安你是得有个女人照顾啊。”秋臻登上马车之前说,“升迁之后薪水高了,想想娶门亲吧。” 苏晋安看着秋臻的马车和苏文鑫的马分道而去,一南一北,八松都督府前的小街上,只站着他一个人。 天已经黑透了。 苏晋安靠在自己小屋的木墙上,喝着冷酒。他有点饿,也有点冷,可是不想动。吊锅里还有半锅鱼汤和吃剩的鱼头,冷湿的地面上扔着他的衣服和贴身的软甲,一切都蒙着一层灰尘,确实是太久没有收拾了。屋顶破了一个洞,可以透过去看见星空,再过些天也许要化雪了,不得不找个木工来补补屋顶,免得漏水。 “晋安你是得有个女人照顾啊。”秋臻是这么说的,“升迁之后薪水高了,想想娶门亲吧。” “所以劝你早点找个夫人,”苏文鑫是这么说的,“别太挑。” 这两个人是他在这八松城里最熟悉的人了,不约而同给了同样的建议,这样的夜晚这两个人的声音jiāo替在他耳边响起,yīn魂似的萦绕不散。 也许他们说对了,而且他很快就能升到百夫长了,那就不是什长那样的小军官了,算是有点头面的人物,大概一些城里人家的女孩也会愿意嫁给他吧?他想。那样子他也能过上苏文鑫那样的生活了,晚上回家家里是暖和的,有人把昨晚剩的鱼汤熬好,衣服有人收拾好,有人在耳边念念叨叨。那个女人只是一个人的,他们在夜晚降临的时候亲热,不必担心有人忽然来敲他们的门。他的妻子妩媚但不娇羞,因为反正是夫妻,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把烟袋填满,默默地抽着,笑笑,觉出一股温馨来。 不知道他的女人会长什么样子,会不会是那样尖尖小小的脸儿……身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3 章 会不会好看,就像那夜在月光之下,他的脑海里满是血腥和杀气,就要一刀刺入那个华衣女人的喉咙。但不知怎么地她的衣服忽然全都脱落下来,她惊恐地站在月光里,蜷缩身体捂着胸口遮掩自己,月光照在她赤luǒ的身体上,泛着玉石般淡淡的青色,坚硬没有瑕疵,又像是孩子样的身体。 于是他忽然认出了那个女人。 他想到那个女人的身体,身上有些燥热,心跳有些加速。 “所以这个女人啊,娶回家的不要太好看,还是清白的好。”伙计是这么说的,“女人心,海底针呐!” 那个古怪的女人,心思可不就像海底针那样难测么?自己杀了她丈夫,可她却过来探自己的鼻息,像是生怕自己死了。 苏晋安抽着烟,心想原来自己是根本不懂女人的,即使那样十四岁的小女人。也许他该娶一个乡下女孩,干干净净简简单单,洗衣叠被,没什么不好。以后妓馆里就该少去了,守着一个姿色普通的女人,安安静静地抽烟,喝点小酒,生个儿子。其实他知道自己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妓馆那种地方,再喧闹,都透着隐隐的寂寞,像是一个人悲伤到极处反而可能大声欢笑那样,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就让那个小女人在妓馆里过她的生活吧,其实也是跟他苏晋安没什么关系的女人。她很漂亮也很诱人,那些男人会争相讨好她,拿出大笔的金铢来堆在她面前,渴望着她开颜一笑,渴望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扑在她孩子般的身上。 苏晋安忽的觉得自己的心口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像是条dú蛇,痛得他龇牙咧嘴。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赤luǒ的男人扑在她孩子般的身上…… 苏晋安忽的想要个更大的地方呼吸,他猛地起身,抛下烟袋,提起长刀夺门而出,碰洒了那锅鱼汤,却完全没有察觉。 他在雪地上奔跑,大口地呼吸。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阿葵穿着那幅紫色莲花纹新绸裁的春裙,外面罩着一件狐皮坎肩,默默地坐在窗前。老鸨特意说赶工把春裙裁出来在她的好日子给她穿上,这件薄得近乎透明的裙子该让那个喜欢阿葵的客人多么多么开心。桐月居里的女人们觉得阿葵的运气不错,按说她也不算那种妩媚得无人能及的女孩子,偏偏就有人花十个金铢买她的第一夜。阿葵如今叫做姐姐的那个女人是桐月居的花魁,现在每晚的身价得三十个金铢了,可当初第一夜也才卖了八个,人人都说阿葵好运气。阿葵在这里还有点人缘,女人们凑在一起教她各种事情,怎么能不疼啦,怎么能让客人更满意啦,怎么能让他再多花点钱或者干脆直接把你赎出去啦,阿葵羞红着脸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一个jì nǚ说完事儿之后一定要装着哭一会儿,这样客人会格外高兴,就会怜惜一下,悄悄塞几个钱给女孩自己,而不是jiāo到老鸨手上。 阿葵胡思乱想着,她竭力不去想苏晋安,于是想到了叶泓藏,想到他听着自己弹琴,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带着怜爱的表情。妩媚娘说得对,叶泓藏其实是个很好的男人,原本他可以给阿葵一个很美好的生活。可他死了。 门被推开了,略略发福的男人微笑着走了进来,阿葵记得那个男人,他叫秋臻,是八松都督府的大人物。前些日子他来桐月居听琴,他的同僚们撺掇他收了阿葵,当时他只是笑不出声。那些同僚里有个男人名叫苏晋安。 “阿葵,今儿是你和秋大人大喜的日子,早些熄灯睡啦。”老鸨含着笑在门边招呼了一声,把门拉上了。 阿葵呆了很久,按照姐姐教的,默默地低着头,等待秋臻上来搂住她的肩膀,细如蚊鸣般地说,“大人要怜惜呐……” 夜深人静,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阿葵的床上。 阿葵披着那件紫绸的衣裳,默默地坐起来。秋臻在她身边满意地酣睡着,鼾声阵阵,年老发福的身体堆积一层层的油脂,像是一条案板上的ròu。 阿葵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正圆。 她又想到那个水阁里的夜晚了,那夜的月亮也很圆,那个消瘦、孤戾又悲伤的男人在她的怀里无声地沉睡,她想要哭泣,水阁外面人声鼎沸,浮桥断了,可叶泓藏的义子带着人,就要涉水进来杀死她膝盖上的那个男人。他就要死了啊,她想,分明是个危险的男人,分明该是她的敌人和仇人,可她心里那么悲痛。 这时候那个男人苏醒了一瞬,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还不会死,我还不能死……” 然后他又昏死过去。 “你现在在哪里啊?”阿葵在心里轻轻地说。 她的眼泪忽的涌了出来,像是决堤的水。她竭力抓着衣角忍着,否则她会号啕大哭,惊醒桐月居里的每个人。 秋臻醒了过来,看见那些珍珠样的泪水,愣了一下,露出了开怀的笑。他使劲把阿葵搂紧怀里,揉捏着她的身体,把早已准备好的三个金铢塞进她手里,温言软语,“还真是个小姑娘呢!哭什么?这是好事情啊,别哭别哭,拿着,自己买件好东西。” 清晨,外面急促的敲门声把秋臻从床上惊起。 他是一个军人,立刻抓起了旁边的佩刀。按照道理说,老鸨绝没胆量这时候这么大声敲门来扫客人的兴致才对,早晨起来,没准风雅一点的客人还要为女孩画画眉毛的。 “大人,是你在里面么?”那是苏文鑫的声音。 秋臻略略放下心来,扯过被子遮住阿葵赤luǒ的身体,披上自己的袍子去开门。门口是他两个最得力的属下苏文鑫和苏晋安。 秋臻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你们两个怎么来这里了?” 苏文鑫往背后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夫人昨夜找大人找得发疯了,在八松都督府的衙门里坐了一夜,您全家仆役都给派出去了!” 秋臻紧张起来,“我不是说昨晚上有公务么?” “哪里有啊?大人,你跟我们是说昨晚要回家和夫人聚一聚的……”苏文鑫哭丧着脸,“我和晋安也不知道啊,夫人派人来的时候我们就这么说了。早知道大人您是出来玩,我们就编理由了,我们还以为您出事儿了,后半夜我顶着酒劲在城里找了您好久呢。” 秋臻想了起来,使劲拍拍脑袋,“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昨晚上我也是太高兴了。” 苏文鑫往里面瞄了一眼,“是那个雏儿?” 秋臻瞪了他一眼,“这时候你还有兴致问这个?” “唉,大人,我也是有点急智的,我知道您来这里了,就放心了,编了个理由,路上我们对对,别在夫人面前出茬子就好办。”苏文鑫歪歪嘴一笑。 秋臻松了口气,拍了拍苏文鑫的肩膀,“文鑫呐,多亏有你,多亏有你啊!” 他还想回头跟阿葵道个别,不过也知道自己夫人是个什么xìng格,不敢久留,回身取了外袍,拍拍苏晋安,“快走快走,别愣着了,夫人现在还在衙门呢?” “是啊。”苏文鑫苦笑。 “家里这母老虎啊。”秋臻叹了口气,在自己背后合上了门。 那扇门隔开了苏晋安和阿葵之间的视线,仿佛一柄刀,斩断了一切,苏晋安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只是忽然想大笑,竭尽全力,放声大笑。 三个男人一起下楼,苏文鑫眼角眉梢带着点猥琐,“大人昨晚上过得舒服么?” 秋臻心头记挂着夫人那事,却禁不住喜上眉梢,“身子又软又滑,让人骨头都酥了,你们两个得空也可以来尝尝那姑娘,真不错!第一夜贵点,之后就便宜了。” “大人我们要是碰您的女人,您不一刀砍死我们?”苏文鑫笑。 “我们是兄弟般的情谊,除了我家那个母老虎你们也看不上,什么女人不能一起享受啊?”秋臻大笑。 苏晋安陪着他们一起笑,眼前是一地月光里,女孩青玉一样赤luǒ的身体。 原映雪在高旷的夜空下架了一个茶壶来煮水,水中茶香慢慢蒸起。 雪地上站着几十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原映雪微笑着招呼他们,“来来,一起喝茶暖暖。” 苏文鑫站在一旁伺候着炭火,看着那些孩子坐在原映雪身边分茶,原映雪就像是他们的兄长。这样的场面太过温馨了,让他有点不适应。 “教长,我们出来这是……”他试探着问。 “喝茶啊。”原映雪说,“不过不泡给你喝了,你身上有血腥气,玷污了茶香。” “是是,我们是军人嘛。”苏文鑫陪笑,“难怪教长也没叫晋安和秋大人。” “秋大人今晚有事情吧,向我告假了,这些天他好像是很忙。”原映雪淡淡地说,“至于苏晋安,他是个喝酒的人,不能喝茶。” 他把茶杯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奇怪,还是有那么重的血腥味。”他抬头望天,“今晚这是个什么天呐?” 苏晋安抱着从叶泓藏那里得来的弧刀“月厉”,靠在深巷里的墙上,脚踩着冰雪,冻得脚趾发木。 远处传来木工敲打的声音,那是工匠们趁夜在修补烧毁了半边的挂月阁。他不由得想那修补阁子的钱就有些是阿葵那一晚卖出来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那些最锋利、最让人难过的事,那些事像是qiāng矛一样从他心里戳出来,习惯了之后他就不会感到疼痛。他这样的人太卑贱,要在乱世里活下去已经不容易,没有时间疼痛。 三个对时之前秋大人的马车从这条深巷外经过,去往桐月居,现在还没有返回。秋大人其实是个有些惧内的人,一般在妓馆流连之后,还是要趁夜赶回家,跟他那位世家出身的夫人解释说是和同僚们在官衙里加班。那天晚上秋大人没有回家,大概是太开心了,在阿葵的身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最后苏晋安和苏文鑫都得去跟夫人作证说,那夜有些不法之徒意图在街上放火,秋大人一直在城北坐镇,所以才不能回家。秋夫人瞥了一眼苏文鑫,又瞥了一眼苏晋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文鑫你太滑头,你的话我信不过,不过晋安这么说,我就信他这么一次。 想到这些苏晋安觉得很好笑,但又笑不出来。 他想自己真是愚蠢,原本他应该给秋臻说他看上了阿葵,想赎出来当妻子。秋臻这方面是个开通的上司,为了一个得力的下属出让一个自己看中的女人,这种事秋臻一定会做,这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但是苏晋安没有说,秋臻也不知道,否则他不会那么眉飞色舞地建议苏晋安什么时候也试试那个女孩的味道。 那一刻秋臻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亲如兄弟,也让人想杀了他。 苏晋安没有做最后的决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刀来这里等候。试想没了秋臻,那个惊世骇俗的“刀耕”计划就会就此终止,他们这群人扶摇直上的机会也就没了。苏晋安很想扶摇直上,他不能一辈子是个小军官,那样不如让他死了算了。秋臻其实对他也没什么不好,九条镇的事情之后,秋臻对他的重用超过了苏文鑫。他本该是苏晋安的贵人。 可怎么办呢? 当苏晋安走进他的小屋,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时,他感觉到心脉里生出了一条残忍的蛇,咬噬他的心脏,那疼痛几乎能绞碎他。他输给那条蛇了,无法制服它。他无法容忍那种疼痛,他本该是个没时间疼痛的人。 他抬起头对着夜空深深地呼吸。他必须斩出一刀,斩断那种痛苦,那一刀能斩在哪里?阿葵的头顶,他自己的心口,或者秋臻的后颈?那一刀的杀气已经成形了,就藏在他心里,如果他不挥出那一刀,他自己就会被那酷烈的杀气折磨得无法安睡。 谁教他的那一手绯刀?他记不得了。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只带着一手刀术流浪在晋北。但他还能隐隐约约记得那个教他刀术的人传给他绯刀禁手“斩心杀法”时的话,这是一把先斩向自己内心的刀,这刀会在自己的心里被磨砺得分外锋利。 他听见秋臻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了。那个男人被他的夫人吓到了,不肯再在阿葵身上流连得更久,他要在午夜之前赶回夫人身边。 苏晋安想起另一个名叫原映雪的男人,那个辰月教的教长,总是眼神空嘴角带笑的贵公子,如果他最终知道是一个女孩的第一夜毁掉了他们挞伐天下的宏图。他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是否也会难过得抽搐几下? 苏晋安终于笑了。 他戴上了风帽,竖起衣领遮住自己的面颊,抱着刀走出了深巷,远远地跟在那辆马车后。他感觉到那一刀的刀气在刀鞘里跳动了,这样的尾随让他有种极度熟悉的感觉,他本就是该做这种事的男人,他不再想任何事。 下雪了,他走在雪中,手指一节节冰凉下去,胸口里却是滚烫的血液在咆哮着奔流,仿佛怒潮。 清晨,苏晋安刚刚走进官衙,迎面就撞上了苏文鑫。苏文鑫脸上的神情怪异,看清苏晋安的脸之后,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出事了?”苏晋安看着整个官衙里人人脚步匆忙。 “秋大人……死了!”苏文鑫摇头,“这下子可糟了,君侯一定会怪罪在我们头上,这八松城的都督横死在街头,怎么也解释不过去的。” “秋大人死了?”苏晋安眉峰挑动,露出惊诧的样子来,“怎么回事?” “今天早晨兄弟们在铁犁沟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被剥得一干二净,本来以为是普通的案子,可是中午在几百步外就找到了秋大人的头,还有卷成一包的衣服,看来那具无头尸是秋大人没错了。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喝醉了,我们可是给整得一晚上没睡,秋大人的马车没有回家,秋夫人开始还以为他是去逛妓馆了,勃然大怒,可是去几个妓馆问了,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4 章 知道秋大人不到午夜就走了,后来又在路边找到了空无一人的马车。我们本来还有点侥幸的想法,想秋大人也许是被谁绑架了,只要是绑架,天明就会有人送消息来……”苏文鑫凑到苏晋安耳边,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我怕是我们兄弟中有人下手。” 苏晋安眼角跳了跳,脸色微微一变,“可别胡说,没根据的事情别牵连自己兄弟。” “我真不是没根据,”苏文鑫瞥了他一眼,“我是陷害自己兄弟的人么?我家里代代相传仵作的手艺,我看了秋大人的伤口,是被一柄绝好的刀所伤。” “绝好的刀?”苏晋安瞪大了眼睛。 “刀好,用刀的人也好,一刀从后颈斩下,肌ròu、血管、骨头,全都斩断,切口平滑,可以想见那一刀是凌厉之极啊。”苏文鑫环顾周围忙忙碌碌的人,“要说杀人,八松城里有谁比得上云水僧里这些人?而且知道秋大人喜欢去桐月居的人也不算很多,倒是我们这队兄弟人人都清楚。” “可秋大人对兄弟们都很不错,谁会想窝里斗,要说想杀秋大人,怕不是文鑫你吧?”苏晋安开了个不合宜的玩笑,“秋大人死了,没准你就能往都督的位子上爬了。” “算了吧,我这辈子也就是个跟班的命,才不想把自己往那个要命的位置上送。”苏文鑫倒是没太在意,“我觉得秋大人跟辰月教的人关系太密切了,没准儿是得罪了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给人办了。你不听秋大人自己都说么?在八松城里他说话还能算点数,要说到了君侯面前,他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最近有点嚣张了。” 苏晋安看着周围那些人,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悲戚,都和苏文鑫一样是一脸晦气的表情。他想如果秋臻自己能亲眼看看这一切,大概会很难过,花了那么大心思笼络来的下属,却没有几个真的会为他难过。 “会不会是叶泓藏的余党?”他随口说。 “也不是不可能。这事情晋安你也别声张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君侯怪罪下来,我就硬扛,也不能把自己兄弟送去顶缸。”苏文鑫一昂头,“大不了除了我这个小官儿,让我回家,我也不在乎。”他又压低了声音,“但你也私下留心,要真是我们兄弟干的,犯不着为他遮掩,把他扔出去,也算我们的功劳。” “明白的,大哥。”苏晋安一顿首。 苏文鑫忽的斜眼看他,“我就把这大秘密告诉了你,可别你就是那凶手吧?说起来晋安你也是一个用刀的好手,那柄月厉也是叶泓藏收藏了十几年的名刃。” 苏晋安心里一紧,感觉到那股潜藏的杀气如蛇一样从心脉深处往手腕流走,他的手指微微颤动,想去拔刀,又强自克制。 “唉!看你一脸紧张的样子,还真以为我会害你啊?”苏文鑫语气里满是埋怨,一拍他肩膀,“我开玩笑的。你刚在九条镇立功,秋大人是提携你的贵人,你怎么也没有杀他的理由。除非晋安你不想升迁了,可你都说自己是个汲汲于名利的人呐。” 那条蛇重新回到心脉深处栖息了,苏晋安低低叹了口气,“怎么不是呢?这年头,我们这些小人物,每一个都想出头啊。” “唉!秋大人死不瞑目啊,”苏文鑫也叹了口气,“晋安你不知道,秋大人那颗人头死死瞪着眼睛,怕是临死都不信自己就这么死了。也是,谁能甘心?秋大人不是刚刚花了大笔的钱买了‘桐月居’那个小女人的身子么,说还是个处女,挂了很高的价钱,秋大人玩过很是满意,跟我说想再掏钱买下来作妾。”苏文鑫露出个嘲讽的笑来,“一个身体不行了的老男人,要了一个女人干净的身子,就觉得是两情相悦了,要跟人家小女人天长地久。屁!人家还不是图你两个钱?就冲秋大人那个满是肥油的肚子?” “男人老了都会这样吧?”苏晋安也惋惜地说,“就是那个阿葵吧?我们见过的,我们在九条镇那次行动,她和我被围在水阁里,是个蛮漂亮的小女人,也不知道初夜开价多少钱,不过我们这种人,怕是也没法和秋大人去争。” “那次我们在桐月居喝酒,我觉得那个小女人老看你,怕是对你有意思。”苏文鑫忽然说。 苏晋安的心里一冷,那条蛇又在蠢蠢yù动。 “也许你去就不要钱了呢?”苏文鑫眯起一只眼,露出点猥亵的神情来,“反正也是卖过的女人了,要是她喜欢晋安你,便宜你一道,她也不亏什么。” “可惜我们不是秋大人那种袋里有真金白银的主儿啊,”苏晋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又说,“不知道那夜卖了多少钱呢?” “十个金铢,不算很多,”苏文鑫也感慨,“但是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可是三个月的军饷呐!谁能饿三个月的肚子,只为和一个小女人睡第一夜?反正将来她总还会睡很多男人,第一口腥,尝起来太贵。” “是啊。”苏晋安说。 他的手在衣袖里摸索那个小小的口袋,那里有五个金铢、六个银毫和四枚铜钿,外加一枚银锞子。那是他的所有财产。 他没有凑够钱。那个夜晚他在八松城里奔跑,唯一一个会借给他钱的苏文鑫因为喝醉了,睡在一个他找不到的酒肆里。 清早天还没亮,苏晋安去了桐月居。 老鸨带着阿葵在一间暖阁里等他,苏晋安简单地问了她几个问题,然后说,“秋臻大人死了,还没有找到凶手,你们若是知道什么人和秋大人有仇,一定要告诉我们,否则就算是窝藏嫌犯。” 老鸨惊得忙摆手,“跟我们这小地方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知道好好伺候客人。” 阿葵抬眼看着苏晋安,苏晋安也瞥了她一眼,他看见一双烟笼般的眸子,看不清其中的心情。 问询结束了,老鸨讨好地派阿葵送苏晋安出门,别有用意的说,“苏大人可记得常常关照我们这里,阿葵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可都等着苏大人这样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一亲芳泽呢,就算不要钱倒贴也是甘愿的,阿葵你说是不是?”她顿了顿又说,“我们只是些女人,只知道好好伺候客人,其他的可真的都不知道。” 两个人走到桐月居的门口,漫天飘雪,门前封冻的小河上,桥都被堆起来的雪掩埋了。八松城里的人们还都在睡梦里,只有门楣上的铜铃铛在风里叮叮铛铛,安静得让人觉得寂寞。 “我陪大人走几步吧?”阿葵说。 “好。”苏晋安想起了什么,从腰带里摸出某一天他在街头买的佩玉,“一件小东西,不值什么钱,街头买的,卖玉的人说,玉能辟邪。听说你身体不好,容易沾染邪气,就送你吧。” 阿葵默默地把佩玉上的红绳缠在自己的手指上,把玉握在掌心里,抬头露出一个笑脸,“晋安最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苏晋安,苏晋安低头看着她的脸儿,雪花在两张脸之间飘落,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他们绕过一个早起在门前扫雪的人,接着往前走。 “大人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结婚么?”阿葵说。 “以前我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里有一颗孤星,无论和人相距多近,最后总得分别。”苏晋安说,“算命的说我这个命,会克死很多人。” “秋臻大人就是因为你这个孤星死的么?”阿葵抬头看着苏晋安的眼睛。 苏晋安微微一怔,心里那条蛇不安的翻腾。他站住了,“不会吧?秋大人是我的贵人呐。” “是啊。”阿葵轻声说,“以前干娘总骂我,说我就喜欢瞎猜。” 她踮起脚尖来把额头凑近苏晋安。 “怎么?”苏晋安问。 “你可以像干娘那样在我的额头弹一下,惩罚我。”阿葵说。 苏晋安看着那光洁如玉的额头和细细的、蜷曲的额发,想要伸手去轻轻地抚摸。但他没有,只是笑了笑。他放心下来,他想阿葵不会猜到他的秘密,过了年,她也才十五岁。阿葵也笑笑,露出排玉似的牙齿。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雪越来越大了,苏晋安在阿葵的头顶打起一把伞,雪花寂静无声地落在那伞上,滑落到伞缘,又坠落下来。 阿葵偷偷地回身往后看,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依偎着纠缠着,像是一直要绵延到天边。 夜深了,苏晋安在他租来的小屋里独自喝酒。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他的预料,秋臻死的事情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君侯没太过问这个案子,还升了苏文鑫为副都督,加了苏晋安的薪水,而那个原映雪教长甚至根本没出现。八松城里好像从没有过秋臻这个人似的,八松都督府的军官和云水僧们重新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行动。 他这些天很忙,所以小屋还是照旧,满地扔着穿过的衣服,灰尘满地,顶棚的漏洞没有修好,锅里半锅冷鱼汤已经发霉了。如果不是为了取暖而把炭盆点了起来,这间小屋里只有苏晋安烟锅里的一点亮,他把一小块地板擦了擦,靠着墙边坐下抽烟喝酒,没有吃晚饭。他很饿也有点冷,可是不想动。秋臻死了之后没有人再召集他们吃饭了,苏文鑫忙着结婚的事,两个人的联络也少了。 其实有秋臻在的时候他比较不寂寞一些。 他看着烟锅里的灰,觉得自己胸口的温度和那灰一样正在慢慢冷却。他不知道今晚该怎么睡,白天的时候雪化了一些,雪水把他唯一的被子淋湿了。 会冷吧?他想。也许他应该去妓馆里面找个女人搂着睡一觉,但他不想动。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敲门的人直接推门进来了。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紫色莲花纹的春裙,外面罩着狐皮小坎肩,漆黑的长发梳起堆在头顶,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苏晋安用发涩的声音问。 “我从外面经过,看见这里有灯光,”阿葵偏着头,用手梳理自己如云的长发,露出脖子媚惑的线条来,“我想起你告诉过我你在这里住,就想进来找你。” “你是特意过来?” “不,一个客人召我和我姐姐去他家里,刚睡下不久,被他夫人大吵大闹地赶出来了。”阿葵低声说着,却并不羞涩。这些天她认识了很多男人,在桐月居越来越有名,而在秋臻合上那扇门之前,她和苏晋安之间的眼神已经说完了一切。她本就是一个jì nǚ,不挂牌不卖身就像一个镜花水月的梦幻,看穿了,什么都好了。 “我姐姐走了,”阿葵说,“我让她先回去,说要来陪陪苏大人,将来苏大人在衙门里能护着我一点儿。” “苏大人?”苏晋安问。 “苏晋安。”阿葵轻声说。 苏晋安低头笑笑,他真的很少被人称作苏大人。 “我来投案自首的,我窝藏了一个嫌犯。”阿葵说。 “嫌犯?” “杀死秋大人的嫌犯啊。” 苏晋安一惊。 阿葵咬着自己娇艳yù滴的嘴唇,一颗一颗解开狐皮坎肩的扣子,把它抛在苏晋安的衣服上,然后解开了春裙的裙带。很快她就像那一夜一样赤luǒ了,站在屋顶漏洞透进来的月光中,身体依然坚硬得如同玉石雕刻成的。只是因为寒冷,皮肤上bào出了一粒粒小疙瘩。 她轻轻指着自己赤luǒ的胸膛,“就在这里面。” 两个人相对着沉默了很久,苏晋安走上去紧紧地抱住她。他用了最大的力量,就像是挥出绯刀禁手砍下秋臻头颅的瞬间。 “为什么要杀秋大人?” “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我想听你告诉我理由。” “因为他抢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这个理由你喜欢么?”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可我知道是你的真心话,你这样的男人啊,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对于自己喜欢的就特别看重一些。你会咬牙切齿地问这天地要你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不惜代价。” “你会厌弃这样的男人么?” “不,我喜欢啊,喜欢得发疯,从第一眼看见你,在那个水阁里,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那我娶你吧,虽然我还凑不到钱给你赎身,可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妻子。” “将来要像鸿鹄那样飞上高空的男人,娶一个已经不干净了的女人,将来你会不会后悔?”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阿葵从苏晋安的怀里挣脱出来,挥去身上的丝绸长袍,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把温软的胸口紧紧和他相贴。他们拼尽了力量亲吻,倒在冷湿坚硬的地板上,再一次忘记了明天,只是缠绵。他们的身旁是打开的轩窗,从那里看出去,八松是一片洁净无暇的白色,雪正在下,冬日的早晨寂静如斯,人们沉睡,屋顶上积雪滑动,发出簌簌的声音。 原映雪 胤灵帝赤乌六年三月,八松城上一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雪。 清晨雪下起来的时候,原映雪在桐月居最高的那间阁楼里喝茶,羽人的樟木茶,茶香高而浓郁。他让人敞开着窗,任寒风吹进他的衣襟里,看着满天晶莹的雪花几乎垂直的下落,远山近树和屋舍都沉睡在雪下,天地间寂寞无声,又仿佛有隐隐的天籁传来。 他千里迢迢赶到八松城,确实只是为了看雪,可秋臻偏不信。 原本他是不会接范雨时管的这些琐事的,但是范雨时劝诱说这里的雪好,又带来大教宗的亲笔信敦促,原映雪才懒洋洋地从垂柳如烟的南淮出发,来到了这座八松城。范雨时抓住了他的要害,他所喜欢的无非是风、花、雪、月而已,他和其他人不同,在于他不需要用女人作为点缀来欣赏这四时的风景。他听人说下了一冬的雪以后,雪花会把天空也洗得洁净如琉璃,最后一场雪是最干净的,晋北人把积在花瓣上的雪扫下来,化成水,珍藏在陶罐里,称作”霜凝露“,女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5 章 用这种水来保养容颜,因为它沾了高天之上神的气息和花的香。 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阁楼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八松都督府的苏文鑫恭恭敬敬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教长,一切均已解决好,刀耕计划,春天即可开始。” “没有秋臻,对你们没有影响么?”原映雪懒懒散散地问。 “没有,我和晋安可以解决好这件事,请教长放心。” “我听说那个叫天女葵的女孩昨夜出去陪客人,没和同车的女孩一起回桐月居,直到现在还找不到她。妈妈很着急。” “她去了晋安的屋里,到现在也还在那里。” “真好,”原映雪点点头,“我有点喜欢那个女孩子。” “教长真的不准备再追究晋安刺杀秋臻大人的罪了?秋臻大人对于教宗的忠诚毋庸置疑,也是托了他的努力,八松都督府中我们的势力才到了今天的地步。” “秋臻的忠诚我们不怀疑,但是能力不过尔尔,就当做一枚弃子吧,懂得弃子的人才能下好全局,范雨时总是这么说。”原映雪耸耸肩,“我并非有意包容你的朋友,但是如果让范雨时知道我为了秋臻,毁了他培育成功的第一粒种子,他大概会去大教宗面前告我的恶状吧?你不知道他有多看重苏晋安,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我说,你看那个男人,是罪恶里开出的花啊。”他轻声说,“恶之花。” “恶之花?” “只是个隐喻,是说每个人心里那些yù望、不安。愤怒和悲伤的精粹,人心里最不堪的东西,精粹出来却如花一样美。”原映雪说,“范雨时就是这么说的,大概,他就是想要苏晋安那么样一个人来证明他的理论吧?” “属下不懂。” “其实我也不懂,”原映雪笑笑,“人心里的事情,太多我都不懂。” 苏文鑫看着那个男人看雪的背影,心里他不是不懂,只是懒惰得不愿意说出来,甚至不愿意去想。 “属下斗胆一问,我猜晋安去过天罗的地方吧?可为什么他似乎记不起来呢?”苏文鑫撇着原映雪的眼神,像那眼神一旦稍有变化他就止住不问。 原映雪的眼睛里平静如斯,映着雪无声地落下,“以苏晋安那样的人,大概不愿意回忆起自己的很多过往吧?” “这么难得的人才,却差点埋没在云水僧里,是不是有点太可惜了?”苏文鑫实在忍不住,就问了。如今对于苏晋安,他太好奇了,以原映雪的尊贵,会亲自下令包庇苏晋安一个犯了死罪的小军官,简直难以想象。 “熬鹰而已,”原映雪淡淡地说,“范雨时要的,是一只雄鹰,不让他吃苦磨砺,他就废掉了。你还不懂范雨时那个人的心思,当他察觉苏晋安心里那些yù望、不安、愤怒和悲伤jiāo汇旋转,仿佛涡流的时候,他有多开心。他说那就是力量,神的力量是星辰的光辉,”原映雪点点自己的心口,“人的力量在这里。” “教长哲思深沉。”苏文鑫听不懂了,只能附和。 “就让苏晋安相信他就是一个要在乱世中拼尽一切出人头地的卑贱之人吧,他会变得强大,他的道路将一直指向天启城,”原映雪轻轻地叹口气,“这样比让他回忆起自己真实的过去要好。” 苏文鑫点头,“教长真有善心,那么扶持晋安,还玉成他和那个女人。” 原映雪无声地笑笑,“扶持苏晋安是范雨时决定的,和我没关系。只是那个女孩是我的私心……我喜欢看着他们在一起,现在是灵乌六年,那个血腥的时代还未开始,在这个遥远的北国,男人和女人相爱,在寒冷的冬天里luǒ衣缠绵。在这个悲哀的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温暖的事么?” 他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雪,风起了,雪花的轨迹凌乱。苏文鑫有种感觉,那一刻原映雪看到了未来,那双清澈的瞳子里映出燎天的大火。 魇传说夜浓 路鸣泽 魇传说, 圣王十一年四月。 舒夜、龙泽、荆六离、安乐。 最终走出的,并不是最应该走出的那一个。 楔子 大胤圣王十年十月,天启。 还有一个对时。他觉得自己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静止已经近乎麻木,于是极其缓慢地收紧复放松全身的每一块肌ròu,仿佛一条沉睡中的蛇疏松骨骼,他必须防止自己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迟钝。一个对时以来,他始终保持着这个要命的姿势。 他的十个手指细长而有力,精瘦的身躯整个蜷缩在一起,像是孕fù子宫里的婴儿,只靠手指和腿的力量将自己悬挂在牌坊的飞檐下。 这个牌坊身处闹市,因为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昔日考究的琉璃瓦和彩釉早已脱落得七七八八,用作装饰的飞檐只斜斜飞出不到两尺,就偷工减料地完成了,在暴雨下连遮蔽都很难做到。 但是两尺对这个杀手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谁也想不到这里竟然还能藏进一个大活人。杀手很满意自己选择的地点,从昨天深夜到凌晨,他一直隐蔽在这里,看着屋檐下的光影变化,听着外面由寂静到喧闹。 这次蛇一般的放松让他感到隐隐疼痛,肌ròu僵硬太久了。本堂刺客里有过先例,有人因为身体长时间的过度收紧而再也不能放松,后半生只能佝偻着渡过。不过这些对他算不了什么,他轻轻活动了下右手,感觉那些锐利而诱人的丝线在手指四周轻盈地跳动,像自己饲养的dú蛇,温顺而致命。再过一个对时,他的人偶将经过这里,那个掌握着缇卫第一所,最接近古lún俄的人。 本堂给他的情报简单、清晰而致命:缇卫一所卫长范雨时,印池系的秘术大师,气候干燥的秋天,是他秘术能力最弱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被杀死的时机。杀手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双唇,天时地利再加上他自己,人偶今日必死无疑。 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一群步伐整齐的人正在逼近,虽然他现在的角度看不见,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群黑袍黑甲的人。 秋末的天启,罕见的大风天,原本还有些行人的大街上,因为这队人的到来而迅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呼呼的风卷着轻尘,显得有些萧索。 街角转出了十二名黑袍黑甲的缇卫,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腰侧是缇卫特制的黑鞘长刀。队伍正中是四个魁梧的从者,他们也身着黑色鱼鳞甲,环绕着正中的一个身穿黑袍的老人。老人的兜帽已经取下,露出一张苍老干枯的脸,双眼如深夜一般漆黑深邃。高耸的官帽下,须发皆白,灰白的长须垂了下来,直达腰际。他右手拄着一根细木拐杖,干瘦如树根的指节紧扣着手杖上精致的涡状花纹。 缇卫的一卫长范雨时,同时也是辰月的“yīn教长”,拥有与身形不相称的强大力量。他的脚步沉稳而缓慢,原本被大风卷得四处飘飞的落叶在经过这只队伍的时候突兀地垂直掉落下来,然后被随之而来的黑色牛皮重靴踩成碎屑,发出干涩的响声。 飞檐下的杀手也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他轻轻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迅速蔓延开来的痛楚让他恢复了镇定。他放松全身,让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ròu都保持在最佳的状态。机会只有一次,必须一击即中。十二名缇卫依次在他身下经过,黑色的头盔上精致的纹路清晰可辨,他屏住呼吸,将原本明亮的双眼眯成一条线,整个人和四周融为一体,就算有人抬头望去,乍一眼也很难注意到他。 两名魁梧的黑甲从者经过后,范雨时那一头白发出现在他面前,就是现在!他在那一瞬间俯冲而下,像黑夜里的一只蝠,他的双手箕张,锐利的刀丝如一张飞扬的网遮住了所有空间。范雨时在那一刹那抬起头来,一瞬间,这个老人在那张陌生的笑脸上看见了死亡。杀手感觉到刀丝已经切入那些从者坚硬的盔甲,接下来就该是炙热喷溅的鲜血,他的全力一击挟着自身的重量,锐不可当。时间在他的感觉里好似变慢了,他可以感觉到那些精锻钢甲一丝丝碎裂,然后缓慢地飞离出去。他已准备好享受地倾听自己所带来的死亡之乐,却发现它迟迟没有响起。 缓慢,然后静止。原来不是他的错觉,他闪电般的动作确实慢了下来,最后静止不动了,他的眼能看,他的耳能听,他的手能发力,他的大脑能思考。 但是他动不了。 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范雨时吟唱,四周的水汽就以ròu眼能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在一起,最后变成了包裹他的一团水雾。周围的从者在瞬间的惊诧后反应过来,但是也一样被这团凝重的水雾包裹着,无法动弹。杀手用尽全力伸长手臂,左手的刀丝已经几乎拂上范雨时那满是皱纹的脖颈,但是他不能再移动分毫。他瞪大了双眼,整个人就这样被那团水雾悬挂在空中,面对着那个近在咫尺的老人。他觉得整个空间的水汽和他的冷汗凝结在一起,潮湿而沉重。 范雨时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深似刀刻:“以凡人来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不甘心!杀手努力圆睁的双目边缘已经开始泛红,全身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然而他整个人就如同陷在无比粘稠的浆糊桶里,根本不能移动分毫。 范雨时把细木手杖在青石地面上轻轻一磕,发出一声闷响。 那个杀手觉得身体一轻,然后前额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整个人在空中zhà成血花,碎裂的身躯和内脏掉落下来,被水雾混合着鲜血包裹着,缓慢地飞散出去,最后跌落在四周地上,zhà开在青石板上。那潮湿厚重的街道又瞬间恢复了秋高气爽,只有满地的残骸证明着发生过什么。 四周的缇卫纷纷跪地,低诵神的奇迹,刚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杀手从天而降,自己却被水雾包裹,不能动弹分毫。四个从者也跪倒在一边,为首的一人蛮族样貌,是跟随了范雨时多年的学生,许言是他的东陆名字。他的声音低沉:“学生无能,让老师受惊了。” 范雨时伸出枯瘦的左手,轻抚许言的头顶:“我们只要相信神所决定的命运,就能够无所畏惧。” “学生明白了。”许言回答道。 “都起来吧,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范雨时抬起头,暗沉沉的天空下,风又开始起了。 天墟,观象台。 范雨时屏退四名魁梧的从者,孤身踏上最后一段石阶,沉闷的脚步声在偌大的石室里回响,高高在上的观象殿大门虚掩着,他能依稀看见里面缥缈的雾气。 门口站着一个黑袍的少年,整张脸几乎都藏在黑影里。少年伸手推开门,转头说道:“老师已经知道教长要来了,请进去吧。”清亮的声线被少年自己压低了,带上了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 范雨时微微颔首,从开启的大门走了进去。重重立柱支撑着大殿的穹顶,极深处,一个枯瘦的身影转过身来,银色的长发下,是一张消瘦的脸,本该是双眼的位置蒙着一块黑褐色的麻布。 星辰与月的黑幡下最接近神的代言人,古lún俄,静静地面对着范雨时。香炉的火光映照在古lún俄脸上,让这张脸有了一些生气,范雨时甚至能感觉到那两道透过麻布的锐利目光。 “今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连印池之阵都发动了,想来你也是遇见了棘手的麻烦。”古lún俄的声音低沉干涩,在宽广的大殿里回dàng。 “麻烦的事情还不止这些,”范雨时踏上一步,干瘦的左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少保、三任鸿胪卿、大理卿、中散大夫、议郎、廷尉、南宫卫士令、小黄门侍郎、执金吾、司隶校尉……天启各类大小官员,迄今为止已有一百二十七人遇刺身亡,其余马夫从者无数。” “天罗……真是群可怕的对手,连缇卫也无能为力么?”古lún俄问。 “如果没有缇卫,只怕这个人数还得翻上几番。”范雨时露出苦笑,“但是这些蜘蛛们天生就善于隐匿在暗处,我们所能剿灭的大多是从各诸侯国蜂拥而来的志士和下等贵族,真正被神之刀刃绞杀的蜘蛛爪牙们少之又少。” 古lún俄难以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大教宗明白就好,属下希望可以启动‘刀耕’。”范雨时双眼直视着那对被遮盖的双目,毫不退让。 “神之为刀,若耕若犁……”古lún俄有些感慨地顿了顿,“你去办吧,虽然早了一些,不过是时候彻底清除这些只懂得藏身于黑暗之中的dú牙了。” 曾经过往,我们又何尝不是藏身在黑暗之中呢?范雨时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退下吧,以后的事情就辛苦你了。”古lún俄挥了挥手,“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随着他的动作,那叠名单簌地发出一阵脆响,然后化作粉末消散了。大殿里只剩下缥缈的檀木香气,古lún俄背过身去,消失在重重叠锦里。 胤匡武帝十年十月,天启的第一场雪很快就要降下了。白色的雪,能够掩盖一切,包括那些殷红的血。 又是这个梦。 他被悬挂在空无一人的陌生地方,骷髅塔上,白骨城中,放眼过去是白茫茫的雪野,那里是整个世界的尽头,存在和死亡的碑记。他赤luǒ身体,被死人的骨骼洞穿胸膛、手臂和双腿,整个人如同献祭给神的祭品,身体如被生生撕开般剧痛,却不能醒来。 这样的痛苦又将持续整整一晚,直到黎明。他对着雪野咆哮,他的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6 章 音在天地间回dàng,没有人回答他。整个世界的活人都离他而去,他将在孤独和痛苦中渐渐麻木,身体在寒风中被慢慢剥蚀成尘埃,直至天地毁灭时,一同消亡。 醒来……或者……杀了我!他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比死更可怕的事,莫过于你等待死亡,死亡却永不到来。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他第一次听见这声音,努力地睁眼,远远的一个黑影渐渐变大,直到完全清晰。一个老人穿着黑袍,须发皆白,手中握着一根细木杖。他是天地尽头孤独堡垒的行者,对着天空呼吸,在吊起他的骷髅塔下经过,目光落在无尽的远方。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 老人的声音如雷霆,如神谕,发聩震聋。他身上的剧痛消失了,温暖的触感包围了他。他啜泣着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老人那双苍老干枯的手,像一只离群的鸟儿找到了家。但是他还做不到,老人的黑袍飞扬着,在雪野上远去。 你知道何处找我,只消相信自己的感觉。老人在天地尽头轻声说。而后他如雪化一般消失了。 漆黑的屋舍中,他整个人从床上坐起,冷汗淋漓,泪水横过面颊,回到了现实之中,身上的被子被汗浸透,在秋末的夜里平添了几分寒意。六年了,他第一次在这个相同而痛苦的梦境里看到了变化,他不知道那个老人是谁,也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同一时间,一群人从相同的梦境中惊醒过来,脑海里都回响着同一句话。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 远方的太阳挣扎着撑破墨一般的天际,第一线阳光从山簏上洒下,古城里隐隐传来了几声鸡啼。 他做了决定,他必须找到那老人终结他的痛苦,否则他会被噩梦的痛苦绞杀。他有预感何处可以找到老人: 帝都,天启城。 范雨时睁开眼,彻夜的冥想让他有些脱力。当初播下的那群种子,现在能感应到的只有六十九人。比想象中的多一些,他有些欣慰地想。这些种子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最终生效,但是哪怕只有一个,也能够给天罗重重的一击。虽然他们如踩在细丝上的蜘蛛一般,行事永远小心谨慎,但是他们一定想不到,辰月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这支隐藏在黑暗中的dú牙,并且早就种下了足以毁灭他们的种子。越是隐秘的机构,从内部给予的打击就越致命。 门上突然响起几声轻响,“进来吧。”范雨时整了整黑袍,食指轻敲着膝盖。 推门进来的是许言,魁梧的身形跪在门口,“有人求见。” “谁?”随着天罗愈演愈烈的刺杀行动,范雨时的行踪也隐秘了很多,能知道他这个驿所的人已经不多。 “学生不认识,他只是一直在重复一句话。”许言的声音很平静。“‘我来了,救我。’” 比预期的还好。范雨时满意地颔首:“让他进来吧,我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大胤圣王十年十二月,唐国,南淮。 简陋的暗室里,一点烛火微颤着。 屋子里站着两个穿着黑衣的人,一老一少,屋内一张小木桌上,那点微弱的烛火摇曳着,看不清他们的脸。 “短短两个月,我们折损了十六个好手,”先开口的是那个老人,他的声音沙哑,在暗室里粗粝凶狠地划过。他走到桌边,重重地拍在一叠纸上,“还不包括天启被围剿的四个据点,每个都是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一夕之间全部灰飞烟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除了那一十六个人,我们还全组抹去了三个小组,损失惨重。”黑衣的年轻人声音不徐不疾,冷静得像一块铁。 “你很满意你们的表现么?”老人的怒气遇见对方的镇定仿佛撞上了一道墙,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属下用这么多牺牲,换来的是真相。”年轻人抬眼直视,双瞳如墨。 “真相?” “是的,是辰月的计划,是一些很早就种下的种子。”年轻人压低了声线,不过声色依旧清冽。 屋子里出现一阵短暂的寂静,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辰月么……这群疯子竟然能让这么多精锐的死士都背叛我们……这次的损失,内鬼的数量绝不止一两个那么简单。”先开口的是那个老人,天罗是最精锐的杀手组织,上下级之间几乎都是单线联系的,这次大规模的损兵折将,叛徒的数目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您知道的,那群人都是妖魔。从审讯和调查来看,似乎是一种用秘术种下类似‘蛊’的存在。”年轻人回答道,“他们似乎是早在进入山堂之前就被控制了,这是一项很早开始就针对我们的计划,他们称之为‘刀耕’。” “刀耕么……”老人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想不到这些黑袍的老家伙们竟然早就对我们有所防备,看来这一战就算我们没有站出来,也迟早会被他们推上最后的战场。” “正是如此,所以这次协助百里家对抗辰月,从利益上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一场稳赚不赔的生意。”年轻人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得看我们能不能笑到最后了,你们想好了对付‘刀耕’的方法了么?”老人直视着年轻人的双眼。 “我们对整个山堂进行了详细的清洗活动,抹去的三个组也是这次清洗的活动之一。现在剩下有种子嫌疑的,只剩下七个。”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叠档案,“他们都是本堂上三家的精锐刺客,是我们最锋利的刀,同时也可能是最危险的钉子。” “那么就全数抹去好了……本堂上三家七名精锐,十数年的苦心培养,有点可惜。”老人沙哑的声音不带有任何情感,干瘦的手指划过那叠档案,没有翻看。 “属下的计划,有一些不同。”年轻人说。 “哦?”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我们天罗的信条,这次的损失,需要这些高高在上的使徒们付出血的代价。”年轻人眼里闪过一抹狰狞的笑,像一匹嗜杀的狼,“属下需要他们先去刺杀六个人。毕竟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而且说不定有人能够在刺杀中洗清嫌疑。” “杀谁?”老人仿佛在这个年轻人的眼里看见了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年轻人踏上一步,俯身在老人耳边说话。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有低低的笑声响起。年轻人的笑声冷厉萧瑟,老人则笑得像一条沙蛇。 “很好,很好……就这么办。既然辰月有他们的‘刀耕’……” “我们也有我们的‘北辰’。”年轻人像是知道老人要说什么似的接口。 “武神么……很好,虽然不是适合杀手的星辰,却是适合叛徒的归所……那七颗闪耀的星辰啊,尽情地转动你们的星轨吧……咳咳……”沙哑的声音低了下去,老人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微弱的烛火扑地熄灭,两个人的身形被黑暗吞噬了。 冻结了整整三个月的铁线河的冰面上,一丝丝裂纹缓慢而有力地蔓延开来,像一条条舒展的枝桠。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碎裂的冰块和奔涌的河水一起混合成一条无法抵挡的巨龙,整个朔方原都随着这条奔涌咆哮的巨龙焕发出新的生机。 积雪几乎已经消融殆尽,嫩绿的新芽奋力地钻出黑色的土地,迅速占领了硕大的草原。羊群被牧民们赶出来迎接这第一抹翠绿,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和欢乐。虽然半年前逊王的突然死亡让整个北陆陷入了无比混乱的战火之中,但是严冬终于还是熬了过去。蛮族的小伙子们跨上马背,又一次在草原上尽情地疾驰,他们不害怕流血,不害怕死亡,只要还能在这美丽的朔方原奔跑,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害怕。 一匹黑骏马上,坐着一个白衣的男人。他一身东陆人的打扮,宽大的袖袍垂了下来。两柄黑鞘的刀,一长一短地挂在鞍侧,随着黑马的缓缓而行轻敲着他的膝盖。在这个季节的朔方原上,东陆人并不常见。几个好奇的牧民少女叽叽喳喳了一番,互相推搡起来,直到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吃不住力,坐倒在地上。马上的那个东陆男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给那个坐在地上的姑娘一个微笑,他的脸庞线条柔和,俊美得像一个羽人,双瞳是淡淡的金色,就像朔方原上初升的太阳。那个姑娘被看得脸上绯红,马上的白衣男人却哈哈一笑,夹了夹马腹,扭转马头向着南方缓缓离去,朝阳在他身上镶了一道金边,把他远去的背影慢慢地融化了。 “四月初五,天启。”舒夜看着手上这卷细小的羊皮纸,那是黑色的信鸽传来的讯息。整齐的墨笔小楷简洁而有力,舒夜纤细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抚过,然后把它撕成了碎屑。白色的衣袖轻轻一扬,这些碎屑瞬间就在疾驰中被风吹散了。 天启,那个在黑夜中流动着刀光和鲜血的城市,那个星辰与月的黑幡下威压和杀戮并存的地方。我终于也要踏进这个吞噬着血ròu的漩涡之中了么?舒夜没有时间细想,就算有黑骊在,两个月到达天启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他夹了夹马腹,黑骊像是知晓人xìng一般打了个响鼻,发力奔驰起来。飞驰的马蹄踏碎了新生的绿草,一人一马向着那个充满着死亡的城市疾驰而去。 一只黑色的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在暗红的梳妆台上,上面精致的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能让很多男人窒息的脸庞。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白皙的脸上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她全身上下只披着一件深赭色的薄纱,玲珑有致的身形懒洋洋地斜躺在一张桐木的长椅上。苏小钏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慢慢地把一个羊皮卷从鸽子的爪子上解了下来。 “天启么?”她自言自语道,声音像一只慵懒的猫。真不寻常呢,才到这里不足半月,上次的任务刚刚完成一半,现在却要她放下手中的所有行动,立刻赶赴天启。 是什么事情如此重要?或者说这么棘手?她的食指不自觉地抚过自己的脸颊,吹弹可破的肌肤轻轻地在手指下起伏。 苏小钏缓缓地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早晨清冽的空气带着微微的凉意扑面而来。南淮的早晨总是来得很快,夜色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雾蒙蒙的街道已经开始有各色的商贩出来占据他们自己的那一块天地,开始新一天的营生。她看着下面已经来来往往热闹的街道,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要突然离开这座热闹却又充满着风情的城市,她还真有些舍不得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听见文庙的钟声,或许,再也听不到了吧。她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地合上了木窗。 她身后粉色的帷帐一角,垂下一只惨白的手,上面的血已经干涸了。 “天启?”一个短发的年轻人有些诧异地问道,黝黑的脸庞上双眼挨得很近,显得有些轻佻,嘴形傲慢,有一些残忍的味道。 “嗯。”答话的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须发已经发白,但是腰依旧挺得很直,像一杆qiāng。他嘴里没停,还在啪嗒啪嗒地抽着水烟,左手那青铜鎏紫金花的水烟杆,因为长时间的摩挲已经光得发亮,看不出一点锈迹。 “这可真是要命,上一个任务还没完成,下一次的就又来了。”短发的年轻人有些忿忿,拽了拽额头上绑着的细红绳,右手一把淳国常见的弯刀在手上飞快地翻滚着,像一只美丽的蝶。刀柄缠满了有些发黄的纱布,刀身连接刀锷的底端,隐隐刻着一个“边”字。 “我说老二啊,你就别抱怨了。干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多嘴。”上了年纪的那个人把烟杆轻轻在桌面上磕了磕,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大哥啊,我觉得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应该是抽烟呐。”年轻的边二吐了吐舌头,低头避过了对方挥出的烟杆。 “四月初五么……”边大低声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稍微收拾一下,我们还有三天的富裕时间除掉敖鼎山。” “今晚过后,毕止城里就不会有这个人了。”边二嘿嘿一笑,露出的白牙像一匹狼。 一只孤鸦飞过,毕止那压抑而混乱的黑夜又降临了。 晋北国,秋叶。 虽然已经临近二月中,但是秋叶城里依旧是一片萧索的寒意。这座古老的山城仍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中,但是今夜的秋叶显得与以往有些不同。 城东的一座大宅特别引人注目,今天是晋北太傅夏乾泉最宝贝的二女儿夏澜出嫁的大喜日子。夏老城主现在坐在大厅的上首,满面红光。新晋的乘龙快婿是晋北最近炙手可热的官员之一,晋北苏家的苏忆兴。年纪不到三十的人,现在就已经坐到了晋北大都尉统领的位置,麾下晋北三铁卫是整个晋北都少见的精锐重骑。他一张脸干枯冷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袍子上是星辰与月的徽记。 三年前晋北国主秋役辽在天启城下战死,辰月就正大光明地入驻了这座白雪之城。白色的山城里突然竖起了一面面星辰与月的黑幡,年长的贵族们拜服在辰月的黑色旗帜之下,年轻不屈的少年贵族们被软禁或杀害,只能默默看着辰月的黑幡没过整座秋叶城,直至整个晋北。 苏忆兴是年青一辈里面少有的几个全心全意投靠辰月的贵族,甚至有传闻他为了得到辰月的青睐,杀死了自己嫡亲的两个兄弟。他现在就坐在夏乾泉的左手边,脸上难得地带着微笑。他不在意自己的未来的妻子是否貌美如花,也不在意她是否温柔可人,他需要的只是太傅女婿这个称谓。从此以后,在晋北的武官和文官的势力里他都将占有绝高的地位,大堂之上那个懦弱年少的秋少主将不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因为高兴,他今天多喝了几杯,现在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7 章 有些晕。 “苏爷,您还是少饮一些吧,待会还要洞房呢,春宵一刻值千金呐。”边上一个灰色短衣打扮的小厮轻声说,他低着头,灰色的布帽有些大,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真是个有眼色的家伙,晚些不若找夏乾泉讨来自己去府上做事,他正缺这样的人手。苏忆兴暗暗赞许,接着这个小厮的话头,对着众人打了个哈哈就准备退席了。 “我扶您过去吧。”那个小厮看苏忆兴的脚步有些踉跄,连忙上前走了两步,搀着苏忆兴走出了大厅,沿着长廊向内院走去。 “你小子叫什么?有没有兴趣来我府上做事?”苏忆兴打了个饱嗝,“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想不想做个苏府副总管?想要什么就放心大胆地说。”他带着些酒意,开始饶有兴致地游说起来。 “只要苏爷肯把这条命送给小人,小的就很知足了。”那个小厮低声回应。 苏忆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咔嗒声,然后扑地一声,他感到好像有一条蛇在他后心吐了吐dú信,一抹凉意转瞬即逝,只剩下从后心传来的阵阵剧痛和铺天盖地的黑暗。 龙泽麻利地摘掉灰色的帽子,锐利的额发不安分地膨胀开来,露出一张冷漠的脸。蓝黑色的双眸下,一道淡淡的刀疤横贯了整张脸,让他原本年轻的脸庞显得有些可怖。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时被对手的巨剑横斩的伤痕,那个本来能砍碎他头颅的人在最后一刻被他削去了半边脑袋和肩膀,只在他脸上留下了这道深可见骨的伤疤,那一年他十岁。 他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外墙,把灯火辉煌的院子抛在身后。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逗留,他需要赶去这个混乱皇权的中心天启。 不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陈雷觉得自己几乎要尿裤子了。刚才他还是泉明城兵马司副使,带着十数人的队伍在港口盘查。来来往往的水手商客莫不低首避在路旁,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横行无忌,志得意满。 现在他那十数个黑盔黑甲的手下们七零八落地倒在路边,所有身躯都四分五裂地散落在路上,整齐的切口处鲜血还在汩汩流淌,流淌在港口那潮湿而带着阵阵鱼腥味的路面上。 陈雷记得队首的徐老五还在大声嬉笑,手臂就离开了身体,然后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静止了一般,他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人像中了幻术一般凝固了,接着是一蓬蓬飞洒开来的血花,妖艳刺目。 他只觉得身下一沉,胯下那匹瀚州温血马就瘫软在地上,他一个翻身,堪堪避过了被压在马下的厄运,然而浑身都沾染了地上粘稠的鲜血,黑色的轻袍变得沉重不堪。 一艘木船边上,慢慢地踱出一个渔娘打扮的女孩,花格子的短衣上还带着点点盐渍。她黑色的长发被盘了起来,白皙的脸上黑褐色的双瞳里满是戏谑之色。她露出在短衣外的双臂莹白如玉,手上银光闪烁,却是数枚精致的钢针。 “你……你是谁?”陈雷的声音像寒冬里的号鸟,颤抖变形。 安乐笑靥如花,轻轻地扬了扬手,尖锐的破空声响起,陈雷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整个人向后仰面倒了下去。几根钢针钉在他的胸口,黑袍领口上星辰和月的花纹迅速被地上的鲜血浸透了。 可惜在天启看不见这么蓝的天了呢。安乐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最后一次回首看了看远方的海天jiāo接处。大明山的山脊上,夕阳刚刚落下,映出漫天的晚霞。 “这次来天启的人一共有六个,他们的档案在这里。”一个黑衣的年轻人递上了一叠密封的信封。 “舒夜、龙泽……都是些本堂也赫赫有名的刀啊,看来是一次大行动,这次我需要给他们提供什么帮助?”回话的人是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粗犷的脸上满是不修边幅的胡茬,一头短发竖着zhà开。身上只是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灰色布袍,露出古铜色的厚实胸肌。 “你需要的只是带领他们,完成这个任务。这次的行动,你是守望人。”黑衣的年轻人扬起嘴角,淡淡地笑着。 “我是守望人?”荆六离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守望人是天罗的刺杀行动里负责对漏网之鱼补刀,或者对那些失手的刀灭口的人。而自从成为天启联络人以后,荆六离已经很久没有直接参与刺杀行动了。 “是的,这是本堂的秘印手谕。”年轻人盯着荆六离的双眼。 “我明白了,这几把刀什么时候到?”荆六离避过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四月初五。” 看着那个年轻人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巷尾,荆六离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痛。这个人是谁?年纪不大但是在山堂内部的地位却不低。就连他这个天启联络人也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难道是……不,不可能。荆六离轻轻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这个可笑的念头。他决定去永乐坊的花街逍遥一下,这样他的头也许就不那么痛了。还有两个月,希望来的这六把刀别是些让他头更痛的家伙啊。他摊开了那个年轻人最后留下的那张密笺,想要看看这次行动的人偶是谁。 妈的!荆六离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痛了。 一 胤匡武帝圣王十一年,三月二十八,天启城南一百里,官道。 一辆紫色织锦马车被十数卫兵簇拥着,缓缓北行。如果说拉车的两匹北陆良马还体现不出车主的身份高贵的话,随行的众多家奴和铠甲精良的卫队则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卫队前方两面飘扬的黑幡大旗,一面是星辰与月的徽记,一面写着大大的平字。 车内坐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黑色的宽袍上星辰与月的徽记用银丝精细地勾勒出来。作为前去扶植平国傀儡国主的几个人之一,陶之关现在急着回到天启,几日前的那场刺杀他还历历在目,若不是随行的秘术师手段高明,现在他早已经是一个死人,而那个秘术师最终也只是和刺客拼得个两败俱伤,苟延残喘了两日就撒手而去。 现在平国国内局势大乱,他连续几封飞鸽传书,都未能得到回应,不得已之下只好亲赴天启寻求帮助。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天启已在咫尺之遥。陶之关终于放下一路提着的心,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他没有看见,车队的后方,一人一马正在急速向他靠近,马上的人一袭白衣,一对黑鞘长短刀挂在腰侧。 经验丰富的卫队长远远就听见了后方急促的马蹄声,他伸手示意整个车队停止前进,全员戒备。就算现在已经在帝都的管辖范围内,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一人一马飞速前行,经过车队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滞留,看来只是一个急着赶路的鲁莽家伙,卫队长才轻舒了一口气,就听见了车夫的惨叫声。他猛地回过头来,车夫已经倒下,胸口汩汩地淌着血。马车装饰繁复的前帘被人粗暴地撕开了,里面早已没有了陶之关的身影。 “该死的!”卫队长气得把钢制头盔重重掼在地上,“还不给我四处搜查!这么短的时间凶手根本走不远。”这么长的时间,杀一个人却已经太多,他无助地看着官道两边的密林。 “想不到一个假人就能骗过大人的所有卫队,大人是否觉得有些悲凉了?”舒夜嬉笑地看着陶之关。 “壮士……壮士饶命,你要什么只管说……”陶之关双手无措地连比带划,双腿不住打抖,脖颈上那柄锋利的长刀让他觉得全身冰凉。 “很可惜呢,我什么都不要,单单只要你的xìng命。”舒夜还是一脸笑容,声音却冰冷得不带感情,“你从平国千里迢迢跑来天启,不是天真地以为我们会一击失手就放过你吧?” 他说完手里发力,一锉一拉,陶之关脖颈里喷出一蓬血雾,整个人瘫软了下去。舒夜伸手在陶之关的尸首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枚黑铁腰牌,星辰与月的花纹下,平国副使陶之关几个字漆成了暗金色。舒夜满意地将腰牌纳入怀中,手脚麻利地剥下了陶之关的黑袍,血在黑袍上变成了暗红色,过一会就会变成近乎相同的暗黑色。 完美无缺。舒夜套上黑色宽袍,整了整衣领。身后传来马蹄声,那是他的黑骊绕了一圈,回到找到了主人。舒夜翻身上马,疾风般向着百里外的天启飞驰而去。 安乐看见天启那高大森冷的城墙的时候,刚过了晌午。她一身寻常的走货人打扮,跟在一队淳国行商的队伍里。她对身边搭讪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轻轻点头回应着,眼角却不时瞟了瞟城门上那些黑衣的护城卫们。 这个商队是从泉明一路过来的,里面大部分都是淳国人,也有一部分是天启本地人,大都是些固定跑这条路线的老行商。辰月进入天启后,东陆战乱四起,天启更是整个动dàng的核心,但是越危险的地方越是利润巨大的宝地。正所谓dú蛇口里夺金珠,泉明这个大港口城市里最普通的货物,在天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也能卖个不菲的价格。这诱惑着越来越多的人义无反顾地走向这条充满死亡和鲜血的道路。 而天罗这些黑夜里的dú牙也已经缓慢而有力地渗透进了天启,数量逐渐递增的缇卫和越来越严厉的盘查,令整个城市变得更加冷森可怖。行商们走近这座繁华极盛的帝都时,心里也带着些不安。 偌大的亘白门被黑甲持qiāng的护城卫堵住了近一半,官道上挤满了人和车马,弯弯曲曲地像一条臃肿的蛇。 这时候安乐注意到一个穿着辰月黑袍的男人,他低着头看不清脸,整个人随着胯下那匹黑马的颠簸,随意地点着头,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站住!”一杆冰冷的长qiāng横在那个男人的面前,虽然身穿辰月衣饰,但年纪轻轻就能衣着高阶教服,让统领觉得有些蹊跷。他挥了挥手,带着几名城卫向这个黑袍的年轻人围了过去。 黑马上的年轻人笑了笑,淡金色的双瞳看不清表情,他慢慢把手伸向腰侧,唰的一连串长刀出鞘声,几个城卫都拔出了长刀,锋锐的刀锋瞬间包围了这个年轻人。 “呃,官爷莫要慌张,只是腰牌、腰牌而已。”那个年轻人仿佛吃了一吓,高举起双手,右手食指上颤巍巍地挂着一张黑铁腰牌。 城卫统领接过腰牌,脸上立刻变了变颜色。 “原来是副使大人,失敬失敬。您也知道的,最近流寇甚多,我等自然是小心为上。”城卫统领满脸陪笑,却没有让开位置,“大人身居显贵,为何独身前来天启?” “诸位辛苦,在下只是觉得人少好办事,至于那些流寇嘛……”舒夜拍了拍腰侧的一对黑鞘长短刀,言语中透着自信,“我这两个朋友,已经足够对付他们了。” 真是心高气盛不知死活。城卫统领看着这个少年得志的副使心中暗叹了口气,挥手让下属让开一条路来:“副使大人进天启后请诸事小心。”里面可反倒比外头危险得多。 “了解了,多谢多谢。”舒夜敷衍似的打了个哈哈,夹了夹马腹,一人一马小跑进了亘白门。 他没有看见不远处的人流里,有人惊惶得几乎失手丢掉了手里的包袱。 他也在这里?安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年了,天罗们都是单线联系,她虽然屡次辗转想打听到舒夜的消息,却没有任何结果。现在他就这样从自己身边经过,却没有停下来看她一眼。她的心底极深处微微抽动,三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又清晰在目,那个白衣的身影挡在她面前,鲜红的血混合着利刃从他背后穿出,温热的血溅在她冰凉的脸上。 她隐隐的有一种悲切,想要流下泪来,想要挤开人群冲进去拉住舒夜的袖子。不管这些该死的缇卫,该死的刀qiāng林立,该死的任务,她只想让他知道她在这里,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找他。 然而她最终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包袱,低头混进人流里,继续前进。 几乎与此同时,天启,填盍门。 和其他十一座城门一样,这里也拥挤着冗长而缓慢的人流。黑衣的城卫们满头大汗地在挨个盘查着,队伍前进速度依旧几乎让人绝望。队伍后面的一些年轻人已经索xìng跑到队伍外,一屁股坐在道边的树荫下,啃咬起自带的干粮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嬉笑和口哨,还有呵斥声,贵族和平民的人流几乎被堵在一起。一些胆大的年轻人开始对着那些织锦的马车吹起口哨来。几辆马车的轻纱车帘被微微掀起,隐约露出了一些满脸好奇的俏丽面孔。 苏小钏现在正坐在马车上,手中的圆扇无力地靠在胸口,高高挽起的金发并没有让她显得精神了多少,她在车厢里几乎盘成了一条蛇,琥珀色的双瞳没有什么神采。 “还要多久啊?”苏小钏懒洋洋地问。 “苏小姐,快了快了。”赶车的车夫头上绑着一条白毛巾,黝黑的脸庞上汗迹斑斑,一边擦着汗,一边还忙不迭地回头应着这个耐心不佳的主顾。 “你这快了说了也有半日了,我怎么连天启的城门都还没有看见?”苏小钏不满地抱怨着,那年轻的车夫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别过脸去继续小心地控制着拥挤人流中的马车。 年轻的车夫身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在啪嗒啪嗒地抽着水烟。 “年轻人啊,都应该耐心一些啊。”边大这句话说得一语双关。 不远的前方,高大的填盍门出现在众人眼前,高大的城墙延伸开去,直到看不见的尽头。墙头上站满了黑衣黑甲的城卫,他们身后高高竖起的黑幡上,星辰与月的徽记森冷刺目。 同一天夜里,天启,裂章门。 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最后汇集成一片喧闹的嘈杂声。 “怎么回事?”刚刚被下属们拉起来的城卫副统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8 章 孙印甫揉着惺忪睡眼问。 “守城的那批兄弟们,都没了!”回话的那个人声音有些颤抖,远没有往常的镇定。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孙印甫被惊得完全清醒过来,一共十五人的小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估计得有几个时辰了,换班的弟兄发现尸首的时候,尸体都已经有些发硬了。” “仵作呢?他们怎么死的?” “仵作说……”禀报的人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说!” “仵作说,我们这些个弟兄,都是被一个人杀的。” “放他妈的屁!” 孙印甫大步走到那些“尸体”面前的时候,才知道仵作并没有说谎。 切口整齐的ròu块横七竖八地堆积在城墙一隅,让孙印甫有一种反胃的冲动。 “快,快去通知缇卫。那些该死的天罗,又来了!”孙印甫大声嘶吼起来,双眼里都是恐惧,仿佛看见了妖魔一般。 不远处的一个街角,一个带着斗笠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天启的黑夜里。 胤匡武帝圣王十一年,四月初三。 “棋子们都到齐了么?”苍老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在暗室里响起。 “嗯,他们马上将相互联系上,属下给他们的计划也将会传到他们手里。”黑衣的年轻人依旧低着头。 “这次的计划也一样是万无一失吧?” “如果,里面没有辰月的种子的话……”黑衣的年轻人yù言又止。 “没事,我很期待能看一场好戏。”老人轻轻举起了枯树般的右手,给了年轻人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们也一样。”年轻人如释重负。 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出了暗室。 黑衣的年轻人直起了身子,拍了拍手,几个消瘦的黑影走进暗室,站在他身后。 “盯紧那七个人,不要放过每一个细节,一定会有人露出马脚的。”年轻人的声音和刚才已经截然不同,冷得像一块冰。 “是。”回应的声音简短有力。 “还有,”年轻人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不管他们遇见什么事,都不要出手相助。这些人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兄弟了。” “明白。”回应的声音依旧平静,然后那几个消瘦的身影也离开了暗室。 黑衣的年轻人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棋局已经开始了,剩下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在一边静静欣赏而已。 欣赏那些死亡下的诡计和挣扎。 四月初五,天启城,乐善坊。 昔年繁华的集市坊现在变成了天启最臭名昭著的罪恶之地,在这个满是血腥和白骨的乱世里,涌入天启的平民、武士、商户,甚至一些下级贵族都聚集在这里,虽然缇卫在白天有例行的巡逻,但是到了夜晚这里便俨然是流民们的天下。 小巷里,一面毛边酒旗瑟瑟地飘在风里,发黄的酒旗下面是一间门面破败的小酒肆。安乐站在酒肆的门口皱了皱眉,虽然早就习惯了种种恶劣的环境,但是天启的联络点还真不是个讨喜的地方。她掀起沾满油烟的门帘,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还是一身白衣,脸上总带着些“你们谁都不明白我”的孤高笑意,那个男人靠在椅背上仰头对着窗外的阳光,阳光透过的窗纸之后昏黄而柔软,男人微微眯着眼睛,像是靠在那里睡着了。但是随着门响一声,他的眼瞳里划过一道冷厉的光,一个脸庞小小、眉毛细细、眼睛深深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扛着一只花筐,背着手站在门边看他。他一愣,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软软地坍塌下去,半晌才恢复了那张有人喜欢有人讨厌的笑脸:“楚卫一别,已经三年了吧?”他淡金色的双瞳里透着暖暖的笑意。 “嗯。”安乐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原本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一句都不必说了。 “愣着干嘛?这里的面很好,来吃一碗。我说过的,有缘还会再相见的。”舒夜笑眯眯地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手背上一道深深的疤痕刺疼着安乐的眼睛。 安乐坐到边上,低着头,听着舒夜高声喊着小二再来碗面,伸手在桌上随便划了几道,像是一个有心事而在桌上画圈圈的少女。 你也有任务?那是本堂的暗语。 是,紧急。你也是?舒夜半只手盖在袖子下,手指也无声的在桌面上移动。 再次合作?对话进行到这里,安乐听见了身后的嘈杂声。 “老板,来半斤酒!要够烈的!别掺水糊弄!赶了这么多路,可渴死我了!”掀帘进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年轻而另一个已经上了年纪。年轻的那个眼睛不大,但是灵活且锐利,在进来的瞬间,他迅速地扫过了屋内的一切,像只狩猎的鹰。 一男一女?难道这次行动还有其他的自己人?边二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脸上神色却没有变化,和边大一起坐在了屋角,继续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路上的辛苦。 边大还是啪嗒啪嗒地抽着他的水烟,一双眼睛带着笑,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他的眼角瞟着门帘,如果屋里的都是自己人,那么这次行动可真是一次大手笔,不知道老爷子们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边大是本堂的老人了,如果是平安的时代,他这个年纪的杀手应该已经隐退为师范了。可他现在还不能,折损在帝都的顶尖杀手已经太多了,本堂很缺人手。在他的记忆里本堂罕见同时出动四个人的任务,而且看起来那个懒散的年轻人有着锐利可怕的眼神,是一枝“刀”,他和边二也总是担当“刀”的角色,什么样的人物需要三枝绝佳的“刀”合作。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突然从油腻的门帘边伸了进来,莹白如玉,然后随着外面阳光一起走进酒肆的是一个穿着灰袍的年轻女人,她的脸藏在灰色的兜帽下,身子被宽大的布袍包裹着,但是还是能隐隐看出姣好的曲线。舒夜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小钏摘下兜帽,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琥珀色的双眼里满是诱惑的神色。 还有第五个人!边大想,这个任务只怕超过他的预期越来越多了。 这次来的人可真是有趣,这样绝品的女人,本来不该在床上颠倒众生么?也要送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舒夜心里低笑,本堂的老爷子们可真舍得! “呀,这不是苏小姐么?”屋角响起边二惊讶的声音,苏小钏脸上表情僵了一下,转头看见进城时候雇的车夫竟然也坐在这间酒肆里。 真是……鱼龙混杂的一次任务啊……苏小钏心里感慨了一下,瞬间恢复了自然的表情:“呵呵两位,真是有缘呐。”她笑靥如花,踱到边二的对面,提了提袍摆,坐了下去。她微微俯下身看着边二,低垂的袍襟里露出光润如玉的肤色。 “苏小姐金贵之身,也会到这种地方来吃面?”边大在桌边磕了磕烟杆,笑眯眯地问。 “我想,大概和老先生来的目的一样吧。”苏小钏笑了笑,琥珀色的双瞳里意味深长。 “呵呵,我们这种苦力,只是赶车累了,过来歇歇脚罢了。”边大继续拾起烟杆,却不再看向苏小钏。 这只老狐狸…… 这只狐狸精…… 双方心里暗暗给对方下了结论,不再搭话。 哗啦一声,门又响了。这次走进来的是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龙泽的整张脸藏在斗笠里,只有几缕锐利的额发从斗笠的边缘刺突出来。 第六个!边大开始挠头,这是什么要人命的任务? 而且这次进来的男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枝“刀”都更像刀。 新来的男人走进屋子里唯一空着的最后一张桌边,没有声响地坐了下来,然后把斗笠摘去,搁在沾着厚厚油污的木桌上。他那张带着横贯刀疤的脸整个露了出来,刚硬的脸上不带表情。 满身油烟的掌柜这时候从厨房走了出来,佝偻着走到门口,一声不响地合上了店门,最后重重地chā上了歪歪斜斜的门闩。 荆六离转过身,后脊发出令人牙酸的一阵bào响,原本驼着的背挺直了,头顶几乎够着了矮小的房顶。他脸上的表情也已经改变,一脸胆怯的小酒店掌柜突然变成了战场上一个统帅千军的将领。 “我是第七个人。”荆六离说。 边大挠头挠得更凶了,他认识这个可怕的荆六离。这个荆六离的地位和身手在本堂里都算是臻至上品的,早该不再执行实际刺杀而调去督管某一地的全局才是。以边大的自负,也不敢想自己超过了荆六离。 “这次行动的所有参与人都到齐了,正如你们所猜想的一样,这次是罕有的七人小组行动。”荆六离慢慢地说着,“你们都是上三家精锐的刺客,也不用我多说什么,大家自己看吧。”他走到屋子正中的那张桌边,伸手探到那张油腻乌黑的旧木桌子下方,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整张桌子翻转了过来,激起一阵小小的尘土。密密麻麻的文字被刻在桌面下,那是一封信,落款上居然还有刀刻的印章。 “这次的行动代号,叫做‘北辰’,我们这个小组这次需要杀掉的人偶只有七个。”荆六离的话说得不温不火,剩下的六人也已经看见桌上刻的第一行字: “缇卫七卫长。” “不是七卫长苏晋安,”荆六离补充说,“是所有的七个卫长。” 见鬼!这是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 缇卫,这支属于辰月的武装力量,在辰月入驻天启后迅速膨胀,几乎达到了军队的规模。几千人的队伍,分为七个卫所,每个卫所的卫长都是辰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连“寂”、“yīn”、“阳”三个教长都分身兼任其中,可以说是辰月在天启乃至全国的精锐力量。是谁逼迫他们这个以杀人立身的组织这些年在帝都里陷入了互相杀戮的沼泽?不就是缇卫么?牺牲的本堂精锐,是折在谁的手里,不还是缇卫么?早能消灭缇卫,岂不帝都里的辰月高阶教徒都被他们杀尽了? 七个人不够……边大想,也许七百个人才够吧? “我知道诸位心里想着什么,”荆六离扫过脸色yīn晴不定的众人,“但是你们可以说是本堂最强的六把刀,而这次的计划也是本堂经过长时间准备的,目的是一击必杀,万无一失。” “圣王八年那次,本堂调集六枝刀刺杀苏晋安失败,似乎也是荆六离师范为首,”边大懒洋洋地说,“不知道这一次我们这六把刀是比上一次的更加精锐么?一击必杀?万无一失?” 荆六离的地位已经在本堂可以被称为师范了。桌上有些人脸色变了,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是荆六离自幼就是天才,第一次出手杀人才十一岁,比他们长了近乎一辈,有些后起之秀还没有机会和这位堪称传奇的杀手对面。 “上一次的六枝刀里有骆鸿业,他是龙家的血脉,代号‘寸牙’。”荆六离淡淡的说,“诸位未必比他更精锐,但是本堂的要求必须完整被执行,一击必杀,万无一失。” 随身永远带着六柄不同的刀的“寸牙”,被杀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至少有二十种不同的技法能够采用,龙家顶尖的好手。这个名字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还有白发鬼。”荆六离还是淡淡地说。 那个妖魔也在么?安乐在心里叹了口气。 杀人这个活儿,所谓的“万无一失”,永远不存在!边大在心里冷冷哼了一句,却也没法再说什么,对边二使了个颜色,两人趴在桌边,认真揣摩那封信中的计划。 舒夜看着荆六离的眼睛,里面有一些让人难以捉摸的神色。守望人?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吧?他摇摇头,决定不去想这些问题,有些问题想了也不会有答案,走一步看一步,会活得开心很多。 安乐看完了计划,微微点头,这次她的角色是收尸人,负责善后和撤退工作。看来会比想象中轻松不少呢。 龙泽则坐在角落,脸上没有表情,那条可怖的刀疤却有些发亮,那是兴奋的讯息。很好!这次的对手很有趣,他的“刺蛇”会很喜欢。 苏小钏纤长的手指轻轻滑过那张刻痕密布的木桌,上面关于自己的条目清晰可辨,无声地上扬嘴唇,她喜欢这次的任务和角色。本堂的老家伙们知道她的特长,她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就会无与lún比。 六个人悄无声息地围在桌边,过了很久,才陆续抬起头来,眼里那些犹豫和迷茫却都已经一扫而空。 是份完美的计划,前所未有的周密。 荆六离很满意,虽然这次是棘手的任务,但是这群人都是本堂最锐利的刀。他点了点头,环视了众人一眼:“大家都清楚自己的任务了么?” “明白了。”回答的声音有三个,是舒夜、安乐和苏小钏,边大和边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龙泽倒是咧嘴笑了笑,像一匹狼。 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密密麻麻的计划书上,第一行只有五个小字:贪狼苏晋安。 第一个目标,缇骑卫所七卫长苏晋安。 唐国,南淮城,百里家后院。 一座不大的石亭里,黑衣的老人和年轻人难得地坐在一起,简单雕花的石桌上是一壶清茶。 “北辰的第一颗星是什么?”老人咳嗽了一声。 “天枢贪狼。”黑衣的年轻人躬了躬身子。 “贪狼么……真是个好名字。”老人沉陷的眼窝里看不清表情。 “苏晋安也是个好名字。”年轻人的嘴角带笑。 “嗯,越好的东西总是越容易坏的。”老人端起茶杯,轻轻对着杯里滚烫的清茶吹了口气,“苏晋安一直都对自己很自信。” “越自信的人总是越容易死。”年轻人接过话头,看着老人抿了一口清茶。 “南淮贡芽真是好茶,清而不淡。”老人享受地啧了啧嘴,“他也是‘刀耕’的执行者么?”老人揉着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属下还没有确切的情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9 章 但是从时间上来说,他曾经参与的可能xìng很大。”年轻人起身,给老人的空杯里添上了茶。 “很好,那么就将他第一个抹去吧。”老人伸出拇指,轻轻覆盖了石桌上正在爬行的一只蚂蚁。 “属下也是这样想的。”年轻人盯着老人的拇指,若有所思。 老人的手指压了下去,空气中隐隐有什么东西bào开的声音。 “那么,还有什么疑问么?”荆六离看着众人,粗犷的脸上双眼亮得异常。 “暗号是什么?”问话的是金发的苏小钏,她的声音很随意,眼神在桌上肆意地游移,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其他众人。 “紫琳花。” “他一定会走这条路么?”舒夜低声问,声音不紧不慢。 “这是从七卫所去朱五宅邸的必经之路,第一个岔口之前的直道,他没有其他选择。” “他会不会上朱五的马车?”舒夜似乎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 “绝对不会,他有些怪僻,不愿和人合乘马车,上次还差点因为这件事和照姬闹翻了脸。朱五一介商人,他更不会给什么面子。” “会不会有替身?”边大徐徐吐出了一口烟。 “缇卫的七卫长,虽然是棘手的敌人,却不算天启的高官,为他配备替身的可能很小。而且生日的时候,赴宴的路上,使用替身的机会更小。” “他随身的卫士不超过十六名,不会有错?”边二眯起了眼睛,挤成了两条线。 “绝对不会,七卫虽然是缇卫七个卫所中较大的一个,但总共只有一百八十四人,那一天一百五十七人当值。所以,苏晋安最多只有十六个随从。” “这十六个随从的位置会如何?”这次说话的是龙泽,他的声音低沉而不带感情。 “八人在前,八人在后,中间是他和朱五公子的两架并行马车。” “十六个随从中身手最好的是谁?”龙泽的双瞳发光,锐利如刀。 “原子澈,一个休国出身的剑术好手,苏晋安的副手之一,不过他会是你的第一个目标,没有人能躲过你的第一击。然后你需要佯刺苏晋安后撤退,引开前面剩余的七人。” 龙泽满意地点了点头:“没问题,后面的那八人呢?” “边大会驾大车截断队伍,”荆六离转身看着边大,后者点了点头,“车里将装满雷眼山河络制造的上等火油,点燃后的火势惊人,没有一刻钟是无法突破的。” “他的武器是什么?”苏小钏问。 “他随身总带一柄晋北弧刀,是一口名刃,名叫‘月厉’,但极少使用。”荆六离沉吟了片刻,“我们的人里,只有白发鬼见他动过刀,是在刺杀大鸿胪卿谢雨晏的时候。苏晋安杀了一个龙家的好手,代号‘虎斑蝶’。” “我知道虎斑蝶……她的真名是龙蝶,如果苏晋安是一对一杀的她,那么他的刀术是精湛至极。”安乐说。 “这不是问题,苏晋安不会有拔刀的机会。”荆六离说。 “他会穿甲胄么?”苏小钏追问了一句。 “没有人见他穿过甲胄,他习惯于穿一身轻袍,而且他很瘦,袍子下有没有穿甲看一眼可知。” “你们能给我多少时间出手?”苏小钏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荆六离。 “不超过十二个瞬刹,如果十二个瞬刹过去你还未得手,你就要立刻撤走,十二个瞬刹之后,其余的缇卫就会围上来了。” “七个瞬刹就足够,动手的瞬间我距离他只有不到十四尺才对。”苏小钏看着自己纤细的双手。 “十三尺六寸,最多,我计算过。” “我得手后怎么撤退?” “舒夜会在龙泽引开缇卫的时候从街尾纵马冲入车队。从街尾到街心,一共是三百九十六步。舒夜驱马跑到你那里的时候,应该是第十个瞬刹和第十一个瞬刹之间。不论你此时得手与否,都必须和他一起撤退。”荆六离看了舒夜一眼,舒夜安静地点了点头,“否则我就会以守望人的身份对你补刀。”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苏小钏漫不经心地说,右手五指旋转,像一朵盛开的花。 “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了。” “那么从现在开始……” “苏晋安已经死了。” 荆六离微笑地将灯油倒在桌面上,一个火星落下,原本昏暗的屋子里突地腾起一片火光。噼啪脆响后,一阵诡异的风吹过,火突地灭了,整个酒肆陷入黑暗中。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那张已经被烧透的木桌残骸,隐隐发出一点微弱的红光。 一个月后,帝都天启。 大胤圣王七年,为了对抗潜入天启并和辰月展开全面对抗的天罗山堂,辰月内部原本的武装力量缇卫,随着辰月自身的膨胀,被扩充到史无前例的规模。一共七个卫所,达到了接近二千的人数。 而其中,有一个卫所的名声在天启街头巷尾最为响亮缇卫第七卫。他们曾经为了寻找一群逆党,几近屠灭过宣威坊里的息氏一族。那一夜,jiāo叠着的尸体流的血漫过了天启的青石板街道,整个息族大院变成了森罗地狱。从此以后七卫的名字就和那朵晋北蛇尾菊一起,成为了很多人的噩梦。 缇卫的七卫长,苏晋安,现在正端坐在马车上。他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披散下来,头上没有戴冠。他的脸很平常,乍一看去就像天启大街上随手一抓一把的市井小民。不过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轻袍,黑袍领口用银线精致地勾了一朵晋北最常见的蛇尾菊,只是花朵边缘多了一些狰狞的刺,像dú蛇的牙。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左手握着一根乌金色的紫杉木长烟斗,烟雾在车内缭绕,他的双眼被淡淡的烟所遮蔽,像蒙上了一层纱。 阳光透过卷起的车帘照了进来,让他觉得心情很不错。今天是他三十五岁的寿辰,天启五大富商之一的朱五公子,亲自驾车前来邀请他去府上一叙。虽然他坚持自乘马车时候朱五公子脸上多少流露出了一些失望之色,他也并不在意。作为现今天启最炙手可热的几个人之一,苏晋安需要在意的人已经不多。 或许有一些,他们如蜘蛛一样藏身在黑暗,却又无处不在。 舒夜正坐在“叶家楼”的二楼吃面。 他面前那半碗阳春面因为搁的时间太长,已经不再冒着热气,所以他愈发懒得动一动筷子。 太阳已经挂在了叶家楼的偏东顶,临近正午的阳光晃得他有些刺目,他往里缩了缩身子,修长的手指无意地在象牙筷上缓缓移动着,手背上那道伤疤从袍袖里露出一角,他整了整衣袖,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那条街。 他看见荆六离正大大咧咧地坐在街道正中的邀月楼里。邀月楼虽然名字风雅,去的却大部分是一些街边劳作的苦力和小作坊的家主。曾经风光的邀月楼是在年前开张的,因为和官道离得偏远,再加上请的几个大厨徒有虚名,才开业没几个月就被那些高官和富贾们所遗弃,最终落得一个濒临倒闭的局面。幸好掌柜的顾家老三头脑活络,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转头就开始做一些价廉的家常菜供应周边日益增多的苦力和小作坊,不几周竟起死回生,成为周遭小有名气的平价菜馆。坊内的苦力都乐得拿上几枚铜锱到这个桌凳门面算得上不错的地方,稍稍奢侈一下。虽然邀月楼的门庭早已因为人手上的欠缺破落得不成样子,但是对于那些终日在灰尘和汗水中搏命的苦力们来说,这里已经是最好的地方了。 荆六离是一身苦力打扮,脖子上披着一条已经有些发黄的白毛巾,敞开的破布袍里露出古铜色宽厚的胸膛,上边斑驳着各式各样的伤痕。他正在大碗大碗地喝酒,不时用那块毛巾擦拭一下满头的汗水。舒夜知道他的左手其实紧紧地扣着一枚三寸长钉,当苏晋安的马车车轮碾过第四十七块青砖的时候,这根三寸长的长钉将会打在拉车的马臀上。 邀月楼的正门还保持着初建之时的豪气和规模,宽阔的白玉石阶因为久未打理早已破落不堪,和门口两只缺耳石麒麟相映成趣。宽敞的飞檐现在成了街道上乞丐们的最爱,正午的阳光下,这里是最美好的小憩之地。三米见方的地方,挤了六七个人,顾家掌柜在最初曾经轰过几次,但是一转眼那些满身污垢的乞丐们又迅速地占领回自己的地盘。当年濒临破产的顾家没有多余的人力专门照顾这些赖鬼们,也就索xìng不管不问起来。倒是后来接手的顾老三发现这些乞丐其实腰包里颇有些钱财,常使人过来贩卖些劣酒旧菜,反倒多了一项生钱的营生。 今天这块“福地”里依旧挤了六七个人,都是一身污垢,头发杂乱地披散着,这些在大街上游dàng跪坐了半日的乞丐们,都挤在这里躲避正午的阳光。 舒夜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边二,他整个人蜷在石麒麟的一角,头发像腌过的咸鱼一般油腻可怖,身边是一个破败的包袱和瓷碗。舒夜知道,他那把用得最好的淳国弯刀藏在了那个满是补丁的包袱里,像一条静静等待着噬血的dú蛇。当边大的马车隔断整个车队的时候,他和那柄鬼魅般的弯刀将会是那些缇卫的梦魇。 荆六离惊马,龙泽杀原子澈,边大驾车冲队,边二阻杀缇卫,苏小钏狙杀苏晋安,舒夜和安乐接应。 他们七人对这套动作已经演习了无数遍,对于将要做的每一个动作的时机/角度都已经像对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阳光的角度,风的变化,路人的惊惶,他们都已经计算在内。这次行动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他们现在唯一要等的就是苏晋安来。 他一来就得死。 “紫琳花,刚摘的紫琳花,三个铜锱一束,便宜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街头响起,转进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卖花姑娘,半长的衣袖下露出两截莹白的手臂,微微收束的上衣凸显了她姣好的身段,两根油光发亮的麻花辫随着她的跳跃一下一下地摆动。 这是安乐和他们约定的暗号,说明整个计划唯一可能的变数苏晋安的车队没有走这条路都已经消失了。既然苏晋安来了,那么他就已经必死无疑。 舒夜在桌上投下了几枚铜锱,快步走下了叶家楼,宽大的衣袖被带起,隐隐卷起一阵清风。 “这位爷,您的马已经喂好了,下次再来叶家楼啊。”楼下的马倌满脸堆笑地递过了马缰,半个时辰的照料得到的回报竟是一枚银毫。出手阔绰的少爷没有人不喜欢,马倌巴不得这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公子多来照顾几次。 舒夜从他手里接过马缰,抚了抚黑骊的鬃毛,回首对马倌微微一笑:“叶家楼的面不错,我一定会回来再多尝几次的。”语毕他翻身上马,马倌捏着银毫,看着那个骑在黑马上的白衣身影缓缓地远去了。 街角缓缓转进的一个车队,光侍卫就有十数人,两辆并行的马车都是宽十二尺,长十八尺的大车,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二的街道宽度。 整个车队的前面是四个黑衣的侍卫,其中一人黑盔黑甲,四人的背上都是一朵银色的晋北蛇尾菊,狰狞的刺和他们身上配的黑鞘长刀一起,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左首的一辆车,拉车的是两匹黑色的夜北马,整辆车被黑色的厚锦遮盖,只在四边用银色绣上了星辰和月的标志。车帘被卷起了半边,但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右首的那辆车和左首的黑色马车行成鲜明的对比,拉车的是两匹白马,四蹄却是漆黑如墨,马上的鞍鞯都用精致的五彩丝线jiāo织缠绕,周边还镶嵌了一圈硕大的红色雷眼石。整辆车用金色和玫瑰红的绸缎覆盖,车檐的四角上还挂了玉制的风铃,铃铛下缀着细小的珍珠,走起来清脆地响。拉车的人虽然只是简单的短衣打扮,但是衣服都是上好的紫色鞣锦所制,是大户人家的下人最上乘的布料。 这个车夫头上戴着一个斗笠,仿佛害怕阳光一般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调整一下斗笠的角度,几缕锐利的额发从斗笠边缘不安分地刺突出来。他精瘦的身躯佝偻着,手臂却是结实的线条。他继续低声地呵斥着那两匹华贵的白马。皮鞭噼啪作响。在它们身上轻轻抽出淡红色的鞭痕。 “朱贵,你轻一些,这两匹可是宛州买来的青阳乌蹄白,不是你家的那些驴子,莫要打坏了。”车中隐隐传来不悦的呵斥声。 “晓得了。”车夫讪讪地答了一句,摸了摸脸上的疤痕。他线条分明的一张脸,被一条长长的伤疤横贯,分成诡异的两半,这也是他常年喜欢戴着斗笠的原因。 朱五公子志得意满地坐在车里,他知道这个朱贵训得一手好马,工钱要得也少,简直就是一个大便宜。朱五公子最喜欢占的就是便宜,虽然他已经是天启五富之一,但是他依旧认为对于这些下人来说,能少付一些总是好的。金铢和财宝,自然是自己的越多越好。如果他知道这个朱贵,连续三十日,吃着马料一般的糙米,拿着每月半个银毫的工钱,只是为了今天的这一场刺杀的话,他一定会希望给他每个月一万枚金铢,只求他离自己越远越好。 这个精瘦的朱贵,在山堂的本部有自己的一个名字龙泽。龙泽的名字一直在山堂中很显眼,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上三家的龙家,更因为他每年任务的完成度和难度,也很少有人能出其右,他一身体术出神入化,在山堂的卷宗里,关于他所有行动中的描述和评价,最常见的一句话就是:一击而中,全身而退。 而他现在一边赶车,在斗笠下锐利的双眼却几乎没有离开过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健硕,走路的时候步子很稳,他的剑也很稳,七卫原子澈的名号一直很响亮。如果说苏晋安是黑夜下的一匹独狼,那他就是这头独狼最锋锐的爪牙。 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0 章 泽不知道自己面对面地和原子澈拔剑生死,会有多少胜算。不过他知道,只要任何人背对着自己,六尺内就算是姬武神他也有信心一击斩杀。而现在原子澈背颈的大动脉离龙泽只有五尺三寸,而车队再走四十一步,整个计划就要发动。 发动后一个瞬刹之内,原子澈就将是一个死人。 原子澈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死人。 正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罩在他的身上,晒得他昏昏沉沉的。他今天没有穿自己那件黑色鱼鳞甲,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喜欢被那堆熟铁包裹的厚重感,喜欢那顶沉重的玄铁盔。比起阳光直shè的刺目,他更喜欢那种汗水贴着里衣,身体摩擦着金属的感觉,那样能让他嗅到血的味道。他暗中握了握手边的剑柄,上面层层包裹着的布条粗糙而又干燥,让他心中的紧张和不安稍稍平息了一些。 车队还在缓缓而行,路边的yīn影下蹲着几个苦力和乞丐,他们畏惧地缩在街边,浑浊的眼睛颤颤巍巍地看着黑甲黑幡的车队经过。原子澈略带怜悯地看着他们,在这样乱世之中,不能够踏着尸体爬到高处,便只能和狗一样偷生下去。 突然原子澈看见了一双眼睛,眼睛的主人是路边一个衣裳褴褛的乞丐。他蜷缩在一尊破落的石麒麟边上,整张脸因为长时间没有洗漱而显得肮脏油腻,长而乱的头发像带满盐粒腌过的海带一般,纠结得让人有些作呕。但是长发遮掩下的那双眼睛却在一瞬间闪过了一道光,一道不属于一个乞丐会拥有的光芒。原子澈熟悉这种光芒,那是在拔剑的时候,他眼里也会出现的光芒,锐利如刀。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马嘶。 三百九十六。 龙泽在心里默数到这个数字的时候,马车已经走到了那座邀月楼的正门口。正对着门口的一张桌子上,一个正在闷头喝酒的苦力大汉突然挥了挥手,就看见一道乌光闪电般直shè在苏晋安那架马车的驾马马臀上。那匹墨黑色的马吃痛狂嘶起来,车上的车夫拉扯不住,整架马车被带着往前狂奔了十几步,前面护卫的缇卫有闪避不及的,直接被带倒在地上。 “妈的,怎么回事?”倒在地上的一个缇卫还没有弄清状况,就在漫天的尘土中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向他急速逼近,在刺目的阳光下,却像黑夜中的踏雾而来的梦魇。 他狼狈地向路边一个翻滚,才看清那是一辆马车。就在苏卫长马车被惊动的瞬间,这辆满载着货物的大车从小巷边横穿出来,直直地堵在了他的面前,将他和后面的八个兄弟完全隔断了。 驾车的是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人,满头花白的头发下是深陷的眼窝,他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仿佛是一只笑面的虎。那个中年人簌地一扬手,那个缇卫就看见一点火光落在马车后的货物上。 然后只听得一声巨响,整个马车暴起熊熊大火,突如其来的烈焰瞬间将那个目瞪口呆的缇卫吞噬了。他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惨叫就和生命一起消逝了。 七柄长刀出鞘的声音,后面的黑衣缇卫在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但是还是慢了几步,整个队伍被这辆当街燃烧的马车完全隔断了。 “快!去找水来!”一个缇卫把前臂举起,灼热的气流让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燃烧起来,他转头对着其他几人气急败坏地大吼,却看见他们的瞳孔里,自己的身后出现了两条被扭曲的黑影。 血如泉涌一般在街中间喷洒出来,那个缇卫的头颅滚到了其他同伴的脚边,身体无力地跪了下去。 原本蹲在街边的一个乞丐手中握着一柄带血的弯刀,和点燃大车的中年人并肩站在一起,背后冲天的烈焰让整个街道的空气都扭曲了,勾勒出他们两人鬼魅般的身影。 那人伸出空着的左手,对着剩下的六个缇卫勾了勾手指。 “找水之前,先找回你们自己的命吧。” 龙泽也已经扬鞭,拉着朱五公子的车架也紧跟了上去,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带头而行的那个人,那是黑甲黑盔的原子澈。龙泽伸手从怀里抽出一个钢制短柄,喀拉一声,竟然弹出了两尺长的利刃。他在马车上高高跃起,双手握着刀柄,刀尖向下向着目标落去。那个黑甲黑盔的人闻声转头,在刺目的阳光下,他惊惶的眼睛里只看见一个如大鹏一般跃起的身影,然后就是一道耀眼的刀光。 龙泽的刀刃垂直地从头盔和胸甲的缝隙里直直chā了进去,那块护铁在冲力和龙泽本身的重量下轻松地被刺穿,温热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他感到自己的“刺蛇”刺穿了对方的左肺,然后洞穿了心脏。他旋动刀柄末段的暗钮,喀拉一声,刺蛇的刀刃从纠缠的肺腑里轻松缩回了精钢刀柄。这柄火山河络打造的机关窄刃,是龙泽最爱的兵器。“刺蛇”原来的主人是唐国的一位骁果军中郎将,他在和龙泽搏斗的时候砍断了龙泽的第一把刀,然后龙泽赤手拧断了他的脖颈。龙泽觉得这柄刺蛇就像自己一样,是一条蛇,只在最后一击的时候直shè出去,吐出yīn冷而致命的dú信。原子澈甚至还来不及拔刀,就瘫倒在烈日下滚烫的青石板上。 刀? 龙泽看着脚下尸体那把半出鞘的长刀愣了一下,急速转身,一道锐利的光当头斩下,喀啦轻响,“刺蛇”吐出dú信,从下而上斜斜上掠,和那道光砰然相击。龙泽觉得手臂隐隐有些发麻。长剑的主人身着一件麻布短衣,因为疾奔而散乱的头发四散飞舞,是刚才一直端坐在苏晋安车上的那个马夫。 “原来你才是原子澈。”龙泽眯起了双眼。 “你砍坏了我最喜欢的铁甲啊。”原子澈微微一笑。 “我既然杀了你一次,就可以再杀一次。”龙泽的刀疤再次因为兴奋而发亮。他大吼一声,旋身挥刀斩进,刀锋和原子澈的剑锋再一次相击,双方都毫不退让,刺蛇细窄锋利的刀刃一路滑行而下,发出让人耳根发麻的尖利摩擦声,最后卡在了原子澈的剑锷上。龙泽咬了咬牙,喀啦一声,刺蛇的刀刃瞬间缩回,他侧身避过因为失去阻挡而下坠的剑锋,在转身时候又弹出刀刃,原子澈在错愕的瞬间反手挥剑,却被龙泽一个肘击打在左肩上,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侧跨了几步才稳住身子。龙泽肘击后右脚踏上一步,挥刀猛击,原子澈的左手握在右腕上,整个人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剑锋再次和刀刃对撞,绞杀在一起。 “你那把奇怪的刀要不要再玩一次?”原子澈微微喘气,“这次你会在杂耍时丢掉xìng命。” “杀你我甚至不用用到‘刺蛇’。”龙泽突然没来由地一笑,整张脸因为扭曲的那道伤痕显得诡异可怖,像咧嘴的dú蛇。“你知不知道,我们刺客和你们武士有什么不一样?” 原子澈还没明白过来龙泽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含义,就看见迎面几道乌光直冲而来,他手中的剑被龙泽死死卡住,只得双手撤剑,就地一滚才堪堪避过。他摸了摸脸颊,触手处一片温热。地上是三枚羽箭,箭头已经整个没入地面的青砖里,只余下箭尾在微微颤动。对面一片混乱的酒楼却有一人像磐石一般挺立着,一身苦力打扮,手上却稳稳地端着一张铜制短弩,上面锋利的三棱剑簇反shè出骇人的光芒。 “我们从不和人正面单打独斗。”刺蛇在龙泽的手里转了一圈,阳光如流水般在这个嗜血的金属上滑过,晃得人睁不开眼。 原子澈听完龙泽的答案,却低头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缓缓地从青石板上站了起来,扬起了脸,他的半边脸都已经被鲜血染红,刚才的羽箭擦破了他的面颊,他额前的长发混合着泥沙和血液杂乱地粘在脸旁,狼狈的脸上,那双黑褐色的眼睛里却满是得色。 龙泽看着对面这张红黑斑驳的脸,原本镇定如铁的心被原子澈的眼神弄得有些发毛。 黑色的大车里突地响起一声清啸,在满是鲜血和大火的嘈杂街道中,这声清啸却清晰无比地在街上每个人的心中划过。像投进热油里的一滴水,短暂的平静后,整个街道四周响起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邀月楼四周的小巷里,涌出了二十几个黑衣的人,他们的身侧都是一柄黑鞘长刀,黑衣的背上都纹着一朵银色的晋北蛇尾菊,顿时整个街道几乎都被他们围住。 是七卫的人。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龙泽心下大惊,脸上却不动声色。 “我们是缇卫,不是武士。”苏晋安掀开了车帘,缓慢而又坚定地走下了马车,黑色的长袍拖到了地上,冷峻的脸上满是自信的表情。他把自己的佩刀丢给原子澈,后者接过来掂了掂,无谓地耸了耸肩,然后拔出了长刀,刀锋冷冽如雪。苏晋安微微扬起左手,而后手上细木杆的水烟斗斜斜向下,用力一挥。 “杀!” 舒夜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对。 他驾着马冲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袍,疾驰的风将他宽大的衣袖和下摆鼓吹起来,像一朵花。但是他扬起的右袖口隐约露出了一截锋利的刀刃,那是一柄两尺长的长刀。他的目标是接应得手后的苏小钏,而所有挡在面前的人都将被他一刀斩断。 然而马到了街口,龙泽原定的任务却还没有完成,舒夜看见他精瘦的身形和一个布衣打扮的魁梧男人缠斗在一起,斗笠落在一边,长发零乱不堪地披散着。而最初的惊惶过后,剩下的几个缇卫已经开始拔刀向龙泽包围而去。 七个人。舒夜在心中默数着前方的人影,这是他和苏小钏之间所剩下的缇卫数量。他们都披着黑色的长袍,有几人里面还穿着黑色的制式轻皮甲。舒夜用力握了握右手的长刀,凭着快马和自己的刀,冲进去应该不难。他再次用刀背重重地敲了敲身下黑骊的马臀,他只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后舒夜就听见了一声清啸,舒夜马上发现,他们出错的不止一步。因为四周的巷子里突然冲出了二十几个黑衣的武士,就像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包围了整个战场,他们背上,银色的蛇尾菊徽记反shè着正午刺目的阳光。 中伏了。舒夜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马却没有停下来。他用力夹紧了胯下的黑骊,这匹骏马仿佛也感到了主人的焦急,喷着热气的马首肌ròu有力地起伏。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像一面战鼓,越来越响。这声响惊动了外围的缇卫,他们拔刀后都是一怔,没想到在一条普通的街道里竟然有人奔马如雷霆一般,就好像是在战场上冲锋的骑兵。 还没等他们错愕过去,舒夜就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最前面那个缇卫的眼睛了。他用力一夹黑骊的马腹,黑骊长嘶着扬起了前蹄,碗口大的铁蹄高高扬起。那是在战场上能一击踢碎敌人头颅的力量,前方的缇卫纷纷不敢掠其锋芒,舒夜挥刀轻易地就杀到了整个包围圈的中心。 碎裂的青石板散落在四周,两辆马车像搁浅的鱼一般倾侧在路边。龙泽和原子澈两人不知已经互相jiāo击了多少次,两个人都赤红着双眼,每一次斩击都带着咆哮和鲜血,这不再是冷酷的杀局,这是狂热的战场。 “上马!”舒夜在奔马上对着龙泽大吼,朱五的马车在另一边,透过缝隙舒夜瞥见了苏小钏镇定如潭的双眼。他心里明白,任务已经失败,现在已经不可能接走苏小钏了,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带着龙泽撤出去。只要苏小钏不出手,她应该还是安全的。 “下马!”原子澈沉下身子,屈肘错开一步,让过了直冲过来的马首,然后一拳重重地击在黑骊的侧颈上,只听得“喀拉拉”一串脆响,疾奔中的黑骊竟然被它自身的冲力和原子澈这一拳,生生折断了脖子。 但是马上的骑手却没有随着马匹一起倒下,地上只有那匹黑马吐着白沫,抽搐的四肢像一匹待宰的羔羊。原子澈心下一沉,然后就看见阳光下掠过了一个黑影,他猛地抬头,看见舒夜在空中挥出的刀光。 像是月夜下展翼的蝙蝠,只是獠牙狰狞得像一匹狼。 舒夜的长刀在原子澈横封的剑刃上重重一磕,身体却借着反震之力向后一翻,单手撑地,右脚有力地踢在原子澈的下巴上。原子澈觉得下巴一阵剧痛,接踵而至的是不可避免的眩晕,满嘴都是血腥味和锥心的疼痛。那是他自己的牙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原子澈用拇指一擦嘴角,不怒反笑,“身手不错,报上名来吧。” “如果你还有机会记住的话。”龙泽在原子澈身后冷冷地说,声音yīn冷无情,刺蛇的锋刃抵在原子澈的喉间。 原子澈一惊,就觉得喉头一凉。只不过短短走神的几个瞬刹,龙泽那瘦长的身形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冷冽的刀刃划开了原子澈的咽喉,他嘴里嗬嗬作响,但是想说的话却随着喉间喷薄而出的鲜血流逝了。 他满眼不甘地盯着龙泽,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双手握拳在地面砸了几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突然间整个人松弛了下去,再也没有声息。龙泽面无表情地在他身上擦拭了自己的刺蛇,看着原子澈身下的鲜血渗进脚下的青石板砖,“我说过,我们是不择手段的。” “那么接下来,我们怎么出去?”龙泽皱了皱眉头,四周是十数柄长刀,四周的缇卫已经围了上来,乍眼望去都是黑衣黑甲的冷戾目光。 “杀出去。”舒夜轻描淡写地用左手从腰间抽出了另一柄短刀,和右手的长刀轻轻一敲,两把刀好像呼应一般颤动起来,整个空气里突然充斥着莫名的寂静杀气。然后他双臂一振,整个人向着面前的人群冲去。 第一个缇卫大吼着挥出了第一刀,前冲的舒夜一个俯身,扑进了对方的怀里,左手的短刀重重的直chā进那个缇卫的心脏里,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1 章 后整个人向右一个旋身,右手的长刀斩在另一个扑上来的缇卫的腰腹间,锋利的刀刃瞬间斩开了那个人的身体,温热的鲜血和内脏一起喷了出来,紧跟其后的一人躲闪不及,被撒了个满头满脸。 他还来不及擦拭去那阻挡了自己视线的血腥之物,整个人就被紧跟上来的龙泽一刀砍下了头颅,湿稠的鲜血再一次从鲜活的身体中喷洒而出。 杀人不眨眼的缇卫们第一次拥有了恐惧,他们曾经嗜血而残酷,杀人如麻,他们是黑夜中的梦魇,是缇卫里最锋锐的七卫。然而没有想到会遇见这种连他们也感到畏惧的妖魔。这两人是最纯粹的杀人机器,是漆黑的夜空里那永远无法看穿的谷玄。 要想胜利,就要让敌人恐惧。如果恐惧的是你自己,那么你也不再拥有活下去的机会。 这是舒夜的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今天一定能够活下去,因为对手已经恐惧。虽然这十数把长刀依旧将他们团团围住,但是他已经看见这些长刀的主人眼底流过的那丝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惊惧,绝望开始爬上他们的心头,悄无声息地像一条蛇缠绕上他们的心,最终会吞噬掉他们所有的自信和勇气。 “列阵,上一,shè。” 说话的人冷静如铁,双眼的目光比刀光还要冷冽。你不可能从这张冷硬的脸上看见恐惧这种表情,这是一个永远心如铁铸的人,也是一头永远凶残冷酷的狼。 随着苏晋安的命令,缇卫们纷纷后撤,前方的几个人半蹲下去,双手持刀围成了一个半圆。后面的人把手上制式长刀chā回墨黑色的刀鞘,各自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乌黑的精致的杉木短弩。那是用休国的紫荆长弓的同一种材料改制的武器,缇卫的骑弩,精制的机簧能够在短距离内洞穿一头牛。 舒夜不是牛,虽然他已经比普通人健壮了很多,他对着那些尖锐的剑簇苦笑了一下,双刀jiāo叉,徒劳地希冀能够挡下第一轮集shè。 然而预料中的弩箭并没有如期而至,后方掌弩的缇卫突然发出几声短促的惨呼,就无力地跪倒下去,背心都chā着一枚羽箭。 那好像是那个荆六离最擅长的连珠箭,舒夜嘴角上扬,就看见街边的邀月楼上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掌弩的几个缇卫慌乱中拔出长刀,却不能够斩断它。这是用鲛胶泡过的熟牛皮网,有极大的韧xìng,甚至有传闻说晋北深林的一些猎户曾经用这种质地的网猎捕过巨狰。 舒夜双刀入鞘,右手接过荆六离从楼上抛下的绳子,左手一把握住龙泽的手腕。荆六离双手bào出青筋,一声大喝,两人就借力跃上了邀月楼的二楼。 荆六离远远地看了苏小钏的马车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她是最好的刀,她还没有暴露,她还有最后的机会。荆六离呼哨了一声,三个人翻身一跃,消失在屋脊上。 苏晋安目送着三人离去,伸手捡起原子澈丢在一边的佩刀,左手覆上了副卫长不甘的双眼。这是完美无缺的计划,他的自大却让他自己丢了xìng命。 身后响起两声锋锐的风声,苏晋安长刀闪电般出手,两枚羽箭被他削成四段。掉落在他身边的青石板砖上,清脆作响,箭身竟然是轻铜制的。中空的箭身流出黑紫色的汁液,那是入血就能致人死地的dú箭。 “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啊。”苏晋安狠狠地丢下这句话,看见身后两个人影迅速地远去了,燃烧的马车残骸边上,留下了八个缇卫的尸体。 “蜘蛛的网么?”苏晋安看着那几个还在网中挣扎的缇卫,用力把长刀掼入地面,坚硬的青石板竟然直接被长刀没入,几乎只剩刀柄,“总有一天,我要这些蜘蛛都死在自己网里!” 意外的杀局过去后,整个街道已经面目全非。突如其来的杀戮让原本的人群都四散逃逸,原本安逸平静的街道,只留下狼藉的尸首和碎砖。午后的阳光依旧耀眼,满地的尘土和鲜血却让四周的空气布满了压抑的腥气。 而那个刺客曾经藏身的邀月楼,它的老板顾老三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他现在已经被缇卫从里屋揪了出来,掼在了大街的正中央。缇卫们反复地鞭打着他,他只能缩在地上哀求饶命,一遍一遍地喊着“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几乎就听不见了。苏晋安挥了挥手,身边一个缇卫上前一步,手起刀落,顾老三的头颅就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了朱五公子的脚边。顾老三大概一辈子都想不到,自己精明一世,竟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朱五公子已经失禁了,华贵的青紫色织锦袍子下面是湿漉漉的一片,他不知道让自己如此失态的是脚边的那个青肿的人头,还是对面坐着的苏晋安那冷冽的眼神。 “想必朱五公子应该不会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苏晋安微笑地点上了烟,细烟斗上飘出渺渺青烟,让他整张脸变得模糊而狰狞,像一头打量猎物微笑的狼。 “苏……苏大人……小人真的和这些逆党没有关系的……大人明鉴啊。”朱五一代首富,在商场上叱咤风云,舌灿兰花,不知把多少老jiān巨猾的jiān商绕到了自己的圈子里,心甘情愿地掏空自己的钱财。现在面对着这个黑袍的男人,却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时间,地点,都是公子挑选的,连动手的人也是公子的车夫,要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在下真的很难相信啊。” “真的……那个车夫是小人的家奴推荐上来的,已经在小人那里做事了三月有余了,小人真的没想到他竟然是逆党啊……今日小人只是想趁着大人寿辰,献上小人精心准备的礼物而已,望大人明鉴啊……” 朱五公子现在已经近乎哭了出来,全没有了叱咤天启商界的那份镇定和高雅,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多年努力所认为拥有的一切,只要对面这个人一个手指,就能轻易地捻成粉末。 “哦?什么礼物?”苏晋安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问道。 朱五公子如蒙大赦,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到了自己那辆车边,一扬手拉开了整个车辇的帘布。帘布上的铃铛和金片一阵碎响,整个马车内部一览无遗。 然后他就听见四周响起了一片低呼,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和她的主子一样,浑身战栗不已。她全身赤luǒ,露出完美得令人窒息的胴体,诱人的曲线上刺着妖艳的刺青。一头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竟然是一个羽人。她手腕和脚踝处有几个大大的精金打造的圆环和十几条流苏状的秘银链片,现在都随着她的战栗一起嚓嚓作响,雪白的肌肤在四周众人的环视之下,显出娇羞的红晕,细密地蔓延开来,配合着双手yù盖弥彰的遮掩,和那双琥珀色的深邃眸子,反而更像一种勾引。 这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朱五公子对自己的眼光一直很有信心,现在四周缇卫们急促的呼吸声也验证了他的想法。 苏晋安的脸上还是镇定如常,双眼却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他缓缓起身,慢慢地向着那个女人走去。 还有六步。 苏小钏坐在马车里,心里默默盘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眼神里流露出她所需要的惊恐之色,关注的却是苏晋安一步一步踏近的双脚。她的双手遮掩着自己的身体,其实是在遮掩着自己的武器。 身体是她最美丽的武器,却不是最致命的。那些套在手腕上的圆环和链片,都套着特制的丝线,那些是只有一寸的刀刃,那是蜘蛛们最致命的网。 而还有六步,蜘蛛就将收网,苏晋安离死亡,只还剩六步。 苏晋安突然停住了。原本赤红如野兽的双眼,突然消褪了颜色,又回复了那种冷冽的光,像已经盯紧猎物的狼一样。他以手按额,肩膀微微耸动,然后苏小钏听见了他在笑,压抑的笑声从咽喉深处慢慢地蔓延开来,像一只湿黏的手爬过背脊,说不出的厌恶可怖。苏小钏强压住自己的不安,却听见那可怖的笑声停止了,苏晋安慢慢地抬起头,深邃的双眼里满是戏谑的笑。 “我真的很佩服你。” 冰凉的寒意透胸而过,苏小钏突然发现自己胸口多了一柄长剑,剑尖带着她自己的血在她的面前颤动着,鲜血一滴一滴从锋锐的金属上滑落,让她觉得有一种妖艳的眩晕感。剑是从她的背后刺入的,刚才她全副身心都关注在靠近的苏晋安身上的时候,已经有人绕到了马车的背后。 她的力量随着伤口的鲜血迅速地流失了,手腕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世界在她四周迅速地远去,开始变得模糊而安静。她已经知道自己今天已经逃不出去,她只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暴露了身份。 能够解释得通的原因只有一个。 苏晋安慢慢的走进马车,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拈住苏小钏胸口的剑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苏小钏那原本静默模糊的世界,突然被这句话zhà响。 “你猜得没错,你们被出卖了。” 她的整个世界终于彻底黑暗了下去。 “我们被出卖了。” 这句话在昏暗的屋子里yīn沉沉地回响,没有人应答,只有单调的咔嗒声,那是荆六离在慢慢地捏动着自己的指节。唯一的光线来自屋子正中桌上的一盏油灯,飘忽的火焰在灯绳上轻轻挣扎着,和灯油碰撞在一起,发出微微的哔哔剥剥的声响。 “这次计划原本天衣无缝,然而从第一步开始,就出现了变数。连绝没有可能暴露身份的苏小钏也失手了。想来大家应该都知道,原因在哪里吧?”荆六离的声音沙哑得像金石摩擦一般,首先打破了沉默。他魁梧的身体靠在屋东角的柱子上,把整张脸都埋在黑暗之中,只有那双眼睛反shè着火光,环视着剩余的五人,眼神锐利如刀般从他们脸上一个接一个地划过,似乎想剖开它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 “有内鬼。”龙泽冷冷地说,锐利的额发垂到眼前。他的斗笠在白天的打斗中失去了,那道可怖的伤疤露了出来,和脸颊处的新伤痕jiāo织在一起,像一柄黑褐色的剑。黑蓝色的双眸冷静地看着众人,“刺蛇”的刀柄被握在他手里。 “这个不用你说,大家都心知肚明。问题是:内鬼是谁呢?”边二恢复了正常打扮,那头恶心的长发不见了,清爽的短发又回来了。额上的那根红绳,使他那双本就显小的眼睛几乎看起来就像两条线一般。他正在用他那把淳国弯刀不紧不慢地削着指甲,轻薄的金属刀身在他右手翻飞如蝴蝶,雪白的细屑簌簌掉落下来,他眯起的眼睛却没有看着自己的刀,而是盯着四周的人。 “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出卖自己人?金钱?权利?财富?”安乐自嘲地笑了笑,她也已经放下了紧束的发辫,身上却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的短衣。披散的长发衬着短衣的曲线,让她显得更加成熟诱人。她的嘴唇因为紧抿而红得有些发紫,像盛开的海棠。白玉般的双手jiāo织在一起,“这些对我们这些终日不能见阳光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么?” 你不知道,我们还渴望自由。边大啪嗒啪嗒地抽着水烟,却没有说话。他的双眼和皱纹眯成了一簇线,让人看不分明。他的手指干瘦,关节却异常地粗大,岁月留下的刻痕让他的双手呈现出一种黄褐色,像一棵纠结的古树,紧紧地缠握着那柄鎏边的青铜烟斗。许久,他吐出一股烟:“按照惯例,整个计划的细节,除了魇,连老爷子都很难知道详细的情况,这个内鬼十有八九在我们中间!” 这句话重重地砸在众人的心里,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六个人都互相打量着对方,不再多说一句话。 “我也不相信辰月的斥候有如此厉害的手腕。”舒夜靠在另一根柱子下,慢吞吞地开口,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们现在的问题,只是要找出这个人而已。” “而除了我自己,你们所有人,我都不相信。”舒夜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抬起头,线条柔和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任何表情,淡金色的眸子里透出的只有戒备和冷漠。 他知道这个屋子里现在所有人心里都已经有了裂痕,而他不介意再把它弄得深一些。 “彼此彼此。” 回应的声调各不相同,话语却惊人的一致。 “不如我们来赌一赌,我杀到第几个人的时候,能杀到凶手?”边二嘴角上扬,弯刀从右手炫目如花的翻飞到左手,轻轻舒了舒肩膀,唇边是一抹无谓的笑。 “如果你先捅自己一刀的话,应该只需要杀一个。”龙泽的手握着那柄“刺蛇”,语声却透露着轻蔑。边二的瞳孔霎时间放大,正要发作,肩膀却觉得一沉,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 “老二,不要自乱阵脚。”边大的青铜烟斗牢牢地压在边二的肩上,一直笑眯眯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意,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原本浑浊的眼中,现在清亮如刀,那是冷冽的光。 边二拧了拧腰,整个人仿佛被鬼魅般的巨石如影随形的压制着,那杆细细的烟斗重逾千钧,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老大,我只是开个玩笑,不要介意。” 边大这才撤回了手中的烟杆,边二顿时觉得身体轻了一轻,不敢再多说话,悄声退到一边。 “边大说得很对,如果有内鬼,他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们乱成一团。”荆六离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整个人从黑暗之中踱了出来,一掌拍在正中的小桌上,油灯跳了一跳,昏黄的光芒在所有人脸上晃了一晃,“你们都是最锋利的刀,只有自相砍杀的时候才会折断。”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吧。”边大对着荆六离拱了拱手。虽然看着比荆六离大了十多岁,边大对着荆六离说话的时候却还是十分恭敬。作为山堂的天启联络人,又是这次行动的守望人,荆六离的地位是这些精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2 章 上三家刺客也不能小的存在。 而且他在成为天启联络人之前,他曾经参与了天启行动的第一斩。他在“兴化之夜”斩杀了四十七人,拉开了天启黑暗血腥的大幕,宣告了天罗山堂对辰月的全面开战。当年那个杀戮之鬼现在依旧锋锐,甚至可能更胜以往。 “在还没有排除有外贼的可能xìng之前,我是不会对自己的兄弟动手的.”荆六离顿了一下,眼睛缓缓地扫过屋里的六个人,“不过,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能够明白,如果是你们中的人出卖了兄弟,我一定会亲手让他求死不能!” ”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家,魇已经进入天启了。“舒夜觉得可能是错觉,在一刹那间,他仿佛听见荆六离一贯稳定的声音里,隐隐有了一丝颤抖。 魇并不是一个人,它是山堂里面最隐秘的几个部门之一。 它是天罗山堂内部最高的监视机构,包括各次行动的策划、补刀和灭口。而他们最常处理的事情,就是清理天罗山堂内部的出现的钉子。虽然天罗山堂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但是由于人数上的逐渐庞大和外围人员的日趋繁杂,也曾出现过几个让本堂十分头疼的叛徒。对于在黑暗中隐匿的天罗而言,组织里的每一个叛徒的出现都可能是致命的,而致命程度和他们自身在组织中的地位成正比。但是山堂历史上出现的叛徒们,几乎都没有造成过很大的损失。因为他们每次都在未暴露的几日之内,就失去了威胁能力。 他们都死了。 不论是重重保护、逃亡、换颜,甚至通过自残来改变自己的整个样貌,这些刺客出身的叛徒们,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地了解如何完美地掩藏自己的存在,然而这些人最后还是都死了。 因为有魇的存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内部的部门就建立了。它的来历,人员的数量,都是一个谜。只知道近百年来,那些最狡猾最残忍的叛徒们,没有一个从它的手下逃脱过。 一个都没有。这些能潜伏数年只求一击之功;能万军丛中秘取上将首级;能在一眨眼间夺取任何人xìng命的杀手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过魇的追杀。 魇的可怕不仅在于它的目光锐利,更在于它的行动迅速。曾经有人昼夜不停地疾驰,秘密地越过了天拓峡,却还是被魇击杀在朔方原上。死去的叛徒倒下时,满是鲜血的手里,还紧紧扣着一卷牛皮纸,那是他没能传递出去的情报。 而对于一个行动小组里面出现了内鬼,这种最令人头疼的情况,魇的处理方法也一直十分简单而有效全组抹杀。 隐藏在黑暗中的dú牙们很少失手,而历史上每一次全军覆灭,几乎都是死在自己人魇的手上,这也许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 “嘿嘿,那你的意思说是我们要装作没有内鬼出现,默不作声么?”边二低低地笑,弯刀绕着手臂翻转,语调怪异得有些刺耳,“真是个好借口。” “边二,注意你的语气!现在最想挑起内部纷争的人,我认为嫌疑最大!”荆六离低吼一声,打断了边二yīn阳怪气的话语,“我会亲手找出出卖兄弟的那个内鬼,而你们要做的,就是继续下一个行动,绝不能惊动本堂,更不能让魇对我们产生怀疑。” “在这种情况下动手,不是将自己往死地里送么?我们是杀手,不是傻子。”边大压低了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的声调沙哑而生涩,像是在涩冷的刀剑在摩擦。 “这次的行动,我给每个人的指令都将是单独的,只有我知道整个行动的全过程,你们将会是安全的。而我,会在这次行动中抓出那根藏在我们内部的钉子!”荆六离承诺似地低吼。 “我说过的,除了我以外,你们中的每个人我都不相信,包括你。”舒夜接过话头,那双淡金色的眼睛让荆六离心里有些不安,那是黑夜里独行的狐的眼睛,yīn沉而明亮,“如果内鬼是你,我们的结局依旧是死。” “放肆,你怎么能这样和守望人说话!”荆六离还来不及答话,边大就低声呵斥道,不过他那闪烁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 这个老狐狸,想来最不相信我的人反而是你吧。荆六离暗暗地骂了一句,挥了挥手,脸上露出淡淡的疲惫,“舒夜说得很对,确实我也有嫌疑。但是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你们是选择相信我,还是选择去赌一赌,赌自己能够在魇的手下活下来?” 屋内顿时静默下来,只剩下那盏油灯在晃动,让屋里的六张脸都变得不分明起来。 “那么,我们下一个目标是谁?”龙泽第一个开口。 “天机廉贞,辰月缇卫第一卫长,范雨时。” 听到荆六离的回答,舒夜心中不由得一震。反观屋里其他六人,连平时最冷漠的龙泽,脸上也有了微微的惊讶之色。 范雨时,在缇卫扩充前,就是辰月三部里的yīn教长。和那些成天把脸埋藏在兜帽的黑影之下的辰月一样,他在成为缇卫一卫长之前几乎没几个人看过他的真面目,直到古lún俄乘着白马牵引的大辇,高举着星辰与月的黑幡进入天启的时候,他才第一次跟随着他们这位狂热的大教宗一起出现在世人面前。 那是一个已经完全老去的人,整个人就像干枯的植物一般,枯萎而没有生气,但是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干瘦的老人身体里,蕴藏着不逊于古lún俄的力量。 “老爷子这次可真是会挑人啊。”边二笑了笑,声音却不那么自然。 “每人的行动都在这些密笺里,诸位请在这几日前,都各自去行动地点熟悉下环境。还是那句话,没有杀不掉的人,就算是古lún俄,在我们周密的网里,也只能一死。”荆六离像是知道大家的想法,半是鼓励地说。 如果这个网里有一根反刺的话,也许连羔羊都杀不死吧,还会赔上所有蜘蛛的xìng命。舒夜的嘴张了张,这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荆六离从怀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依次递给众人一张折叠好的密笺,里面隐约能看见一些墨色的字迹。 准备得倒快,还是早就想到了?龙泽在心里暗暗轻笑了一下。 “那么诸位,希望大家能够一击成功,到时候见吧。”荆六离吹灭了那盏油灯,六个人瞬间消失在黑暗里。 唐国南淮,百里家后院。 那间昏暗的小屋里,黑衣的年轻人这次坐在案首,下面跪着几个黑色的身影。 “苏小钏死了。”底下有人低声说着。 “很好,那么她的嫌疑排除了。”年轻人语调轻松。 “还有一件事……在行动准备期间,有几个人我们跟丢过几次。” “跟丢了?”年轻人的声音提高了几度,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威严。 “他们都是上三家的精锐,属下……”下首的声音有了一点颤抖。 “每个人再多加三个人手,确保万无一失。下次再跟丢的话,你们也不必再回来禀报了。”年轻人打断了下面的声音,脸色森冷。 “是。” “跟丢的那几个人是谁?” “舒夜、安乐、边大、边二、龙泽和荆六离。” “就是说,除了没有嫌疑的苏小钏,你们都跟丢了?”年轻人不怒反笑。 “是……” “废物!”年轻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下首的几个人不由得颤抖了起来,“帮我准备一下,下次行动前,我要赶到天启。” 这场好戏要是刚开幕就结束了,未免太可惜了。年轻人拂袖起身,离开了暗室。 天启,苏府。 苏晋安坐在窗边,黄昏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纸照在室内,那些微弱的光根本无法照亮整个屋子,苏晋安整张脸藏在yīn影里,只有烟杆顶端的火星忽闪忽灭。 “调查的结果如何?”苏晋安吐出一口烟,烟气笼罩了他的脸。 “朱五家属下已经细细排查过,确实没有其他逆党的痕迹。”下首跪着一个穿着黑袍黑甲的男人,他穿着黑色锁甲,钢盔上一朵晋北蛇尾菊清晰可见,“不过属下们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说。”苏晋安语气不安。 “推荐那个朱贵的家奴,在属下的‘调查’下,终于说出了指使人。”黑甲的男人咧嘴一笑,“他的名字苏卫长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谁?”苏晋安收起烟斗,紫杉木长烟杆轻轻磕了磕窗檐。 “宁无双。” “你说的宁无双,”淡淡的笑意终于爬上了苏晋安紧抿的嘴角,“可是那个该死的平临公子手下,五大家臣之一的宁无双了?” “正是此人。” 平临公子顾西园,这个来自宛州的富商,却是平国世袭的平临君。平国重商,贵族朝臣多有为商者,不过像顾西园这种年纪轻轻就当上一家之主的,也实不多见。圣王四年,这个来自宛州的贵公子带着似乎用之不尽的金铢珍宝征服了整个天启,迅速占领和吞并了几乎全部的商业旺铺,一跃成为天启举足轻重的人物。马车载着成箱的金铢从顾府送往高官重臣家里,这个出手阔绰的平临公子成功地在政局变幻的乱世里站稳了脚,在满城的黑幡下悠然自得地将自己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然而不为人知的是,他建起的信诺园,其实暗暗招募着各地进入天启的落魄贵族和志士,是天启的万千混乱的源头之一。 苏晋安留意这个平临君已经很久了,只是苦于顾家根深枝广无法妄动,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很好,”苏晋安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黑色的大氅带起一阵风,“留住那个家奴的那根舌头,带上他,我们去顾府。” “喏。”下首那个黑甲的男人抱了抱拳,迅速退了出去。 半个对时后,安邑坊,顾西园府邸。 “公子,七卫的人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低声说。 “我知道了,无双,你和我一起出去吧。”说话的人年纪不大,没有束发,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织锦宽袍。他的声音温润,线条柔和的脸上却不带任何表情,仿佛永远冰着一张脸,带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凝重,正是平临公子顾西园。 “小的明白。”被称作无双的那个人身形干练,留着小胡子的脸上带着无畏的微笑。 众人簇拥着顾西园走出府邸大门,就看见苏晋安站在门边,黑色的大氅披在身上。 “平临君好久不见,冒昧打搅了。”苏晋安抱了抱拳。 “哪里哪里,苏大人客气了,”顾西园脸上是招牌式的微笑,“不知苏大人如此大张旗鼓所为何事?” 苏晋安手下黑袍黑甲的七卫已经包围了整个顾府,森冷的长qiāng林立,原本富丽堂皇的大宅仿佛顷刻间变成了战场。 苏晋安笑了笑,挥了挥手,边上一个黑甲的副官押上来一个中年男子,他整个人衣衫褴褛,脸上青紫一片,血迹和泥垢混杂在一起,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和平临君说说,那个刺杀我的逆党是谁指使的?”苏晋安用刀鞘敲了敲那个人的脸,后者吃疼地呜咽起来。 “快说!”那名副官手上加力,那个犯人终于承受不住,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嘶喊。 “宁大人,顾府的宁大人……” 苏晋安满意地拍拍手,看着对面那个素来沉稳的人眼里闪过一抹诧异:“平临君,您也听见了吧,贵府的宁先生,我们希望请他到七卫去坐坐,协助调查。” 周围的几个缇卫踏步而上,伸手就要去抓宁无双。 一只手挡住了缇卫,这些狂徒杀人不眨眼,但却在这只手的面前退却了。顾西园轻描淡写地伸出一只手,脸上的笑容褪去了:“苏大人随随便便听了一个不知哪来的小人谗言,就大张旗鼓地来我府上闹事抓人,是不是也太玩笑了一些?” “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人。”苏晋安紧了紧大氅,“前几日被我们抄家的朱五,您认识吧?” “朱公子是个好主顾,他的事情我略有耳闻,真是不幸。”顾西园淡淡地说。 “那是他咎由自取,窝藏逆党。”苏晋安别有深意地看了顾西园一眼,“那可真是谁也救不得的死罪。” “这个在下也明白,这些该死的逆党乱我大胤,自然该落得千刀万剐。”顾西园笑了笑。 “三日前的那场刺杀,漏网的行刺者正是贵府的宁先生引荐的,证据确凿。”苏晋安装作没有听懂,自顾自往下说,“所以于情于理,平临君请不要让我为难了。” 顾西园这才露出惊讶之情,转头问宁无双道:“无双,真有此事?” 宁无双低着头不说话,突然一把拔出自己的佩刀,架在顾西园的脖颈上,这一下陡生突变,连苏晋安都没有反应过来。 “苏大人说得没错,小人原本是宁国骁骑卫中郎将,本名宁子枫。圣王四年,辰月唆使楚卫国白家出兵宁国,旧国主城破身死,我族也几近被屠灭殆尽。我在满山遍野的墓碑前立了誓言尽诛邪教逆贼。我终于隐姓埋名进入顾家,就是为了能更好地在这个混乱的天启里,利用顾公子接近辰月的核心。虽然有些对不住,但是还请顾公子为小的挡几刀了。” 顾府的侍卫这时候都拔出刀来,和缇卫站在一起,可是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宁无双的刀狭长锋利,顾西园的脖颈上已经泌出殷红的血来。 “怎么办?”那个黑甲的副官回头问,他也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 “有什么难办的,”苏晋安不以为意的耸耸肩,“都上去抓住逆党,别让平临君的殉国白费了。” “上!”副官会意的拔刀,轻易地带着众缇卫冲散了看出不对的顾府侍卫,眨眼间就冲到宁无双的面前。 宁无双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咬了咬牙,一把把顾西园拉到身后,整个人大喊着扑进人堆里。 前面的几个缇卫轻松避过了宁无双的那一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3 章 ,然后四把刀很有默契地砍在宁无双的双腿上,宁无双惨呼一声,整个人脱力跪倒。 “好了,宁先生倒是铮铮铁骨,”苏晋安慢慢走近,牛皮重靴用力地踩在宁无双握刀的右手上。几声令人耳根发麻的脆响,宁无双张了张嘴,手中的刀掉落在地上。“带宁先生回去,想来在我们那里他会比较喜欢说话。” 苏晋安一脚踢开宁无双的那把刀,却发现宁无双的脸色变得紫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服dú了。”黑甲的副官恨恨地呸了一口。 苏晋安这时候才抬头看着顾西园,后者已经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冷冷地看着苏晋安。 “苏大人对在下这‘救命之恩’,在下会好好牢记的。”顾西园在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平临君见谅。”苏晋安貌似抱歉地抱了抱拳,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歉意,“把他的尸体带回去,好好调查是不是真的有宁子枫这个人。” “苏大人,有一件事还请麻烦你。”顾西园不紧不慢地说,“调查过后还请将无双的尸首奉还,他虽是叛党,但也算曾是顾府门客,在下不希望他暴尸荒野。” “平临君还真是重情义,这种小事没什么,也希望平临君若是不慎意外,也有人好心安葬才是。”苏晋安转过身去,不再回顾。 “比起苏将军来说,在下相信自己活着的机会还是比较多的。”顾西园的声音不卑不亢,远远传来。 苏晋安顿了一下,没有答话。然后他摆了摆手,和来的时候一样迅速而无声,黑色的缇卫如退潮一般迅速地从巷子里离去了。 宁无双曾经倒下的地方,滚热的鲜血早已干涸。 “顾兄,这次真是麻烦你了。”一个人从幕布后转出,正是南淮暗室里的那个黑衣年轻人。 “还得感谢先生的换颜之术。”顾西园转身微笑,原本跟随他身旁一个方脸的中年人也对年轻人抱了抱拳:“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哪里哪里,宁先生这次是非还是拜我所赐,让你和顾兄冒此大险,我们也实在是觉得很抱歉。这点微薄小事,理所应当。”黑衣年轻人笑了笑。 “想来天罗的换颜之术,就是缇卫们也找不出破绽吧?”顾西园慢声问。 “这个死士是我们特殊训练的下属,换颜之术和他整个人融为了一体,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人能看出破绽。”黑衣的年轻人回道。 “很好,”顾西园转身看着那个方脸的中年人,“无双,从此以后你就叫做陆秋林,来自淳国,父母双亡,没有亲人,这就是你的新身份,记住了么?” “小的明白。”方脸的中年人跪了下来,声音浑厚。 “真是神乎其技,连声音也完全不同了。”顾西园赞许地笑了笑。 “从此以后就辛苦宁先生了,”黑衣人顿了顿,“宁子枫这个身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会的,那就是无双本来的身份,苏晋安既然想要答案,就给他些甜头就是了。”顾西园淡淡地说,“先生的那个死士,我们会好好安葬的,不知道墓碑上应该写什么名字?” “我们没有名字。”黑衣的年轻人笑了笑,眼神深邃,“这次顾兄的帮助,山堂是不会忘记的,天罗山堂有债必偿。” “先生言重了,”顾西园看着窗外,天启的夜已经降临,这又将是一个充满杀戮和鲜血的夜晚,“我不知道你们的愿望是什么,而我想要终结的,只是这个乱世而已。” 他的身后没有人回话,晚风吹起了屋内的幕布,一片空空dàngdàng。 二 有人。 舒夜在睡梦中簌地睁眼,他的右手撑住床铺,整个身体跃起后在空中诡异地转了个半圆,然后双足勾住了屋梁,他的双膝一弯,整个人没入了屋顶的黑暗中。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短短的几个瞬刹,全部过程寂静无声。 “咔嗒”一声轻响,门闩被拨到了一边,黑暗中门被打开了,有人踏进了屋子,然后整个屋子又回到了一片寂静。 舒夜在屋顶一动也不动,他屏住呼吸闭上眼,侧耳倾听屋里的每一点声响。然而他一无所获,布料的摩挲声,被压抑的呼吸声,这些本应出现的声音一个都没有出现。他睁开眼,看见屋子黑暗里突然跳出两点光,颜色是萤火虫的绿色,却炽热得像火。“枭瞳!”舒夜暗暗一惊,他见过这种光,那是施术者在使用这种秘术时候双眼会放出的光,这是能让人在黑夜中看见发热物体的秘术。两点妖异的绿光闪烁了一下,又熄灭了。舒夜飞快地扑到屋子的另一角,一阵风声,他原来的藏身之处发出了金属入木的轻响,两点绿光再次亮起,这次舒夜先动了,整个人快若闪电,右手的长刀和左手的短刀从两边斩进,封住了那个人所能逃开的所有路线,然而这势在必得的一斩却落空了,他左手的短刀和右手的长刀撞击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舒夜被震得身形一滞,他几乎能感到身后的人在无声轻笑,那是猎人看见猎物的微笑。 伴随着金属切入血ròu的声音,寂静的黑夜里响起一声惨叫。黑暗的屋子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光,一个火折子被拿在一个莹白如玉的手臂上,安乐穿着黑色的紧身劲装,嘴角带笑。 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正在抽着水烟,边上一个短发的年轻人正捏着一张密笺。一柄弯刀搁在木桌上,在油灯的照映下反shè出冰凉如水的光。这里正是边大和边二今夜的落脚点。 “大哥你发现了么?”边二的眼睛瞄了瞄窗外,压成一线的窗缝里隐隐约约能看见屋外,那些层层叠叠的屋檐下,黑幕浓的像墨。 “嗯,上次行动前我就注意到了,当时以为是辰月的斥候,还特地甩开了几次。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搞不好是组织的人。” “是魇么?难道他们在怀疑我们么?三年前那件事情我们不是已经和组织解释过了么?”边二脸上有些变色,伸手抄过了桌上的短刀。 “说你多少次了,给我冷静点!”边大脸上常带的笑容不见了,冷得像霜,“那件事我们做得滴水不漏,卷宗记录我看过,没有任何漏洞。不要自乱阵脚!”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边大把烟杆在木桌上重重一磕,低吼着打断了边二的话,“这次的事情肯定是因为第一次的行动失败导致的,现在他们还没有动手,就说明我们只是被怀疑而已。不要惊慌,下次行动前,切记不要露出马脚!” “明白了。” “还有,关于内鬼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似乎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一些,边大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神色,岔开了话题。 “大哥,你怎么看?”边二把密笺打开又折上,上面墨色的小字密密麻麻的出现又消失。 “老二,你觉得内鬼是谁?”边大吐出了一口水烟,烟雾在屋里盘绕了一下,渐渐散去了。 “说实话,我看不出来……这些家伙都鬼得很……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不想相信。” “呵呵,你还是太年轻,其实你连我也不应该相信。”边大笑了起来,像一只狐。 “如果你这么个几乎十二个对时都和我在一起的人,也能走漏信息的话,那么我也只能自认倒霉,没有那种眼力。”边二无谓地耸耸肩。 “那么老二,我能够相信你吧?”边大转过头,脸上还是带着笑,眸子却晶亮起来。 “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的刀一样。”边二的声音里没有感情。 “如果,你发现我是内鬼,你会怎么做?”边大笑眯眯地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表情。 边二沉默了一下,“那时候,我可能只好杀了大哥了……” “很好,我没有看错你,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样。”边大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密笺,递给了边二,“拆开看看吧。” 边二迟疑了一下,直到看见边大点了点头,才接了过去。 “如何?和你的行动有什么矛盾的地方么?”边大问。 “没有,”边二也将自己的密笺递给了边大,“看来我们俩的任务差不多,估计荆六离那个家伙估到了我们会互相通气。” “嗯,我还担心他会故意利用这个机会分而击破我们呢。”边大思忖了一下。 “大哥你也不相信他么?” “嗯,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边大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边二,双瞳藏在飘渺的烟雾里。 屋内的地面上,一个穿着黑色皮甲的刺客仰面倒在地上,一柄短刀穿透了他的牛皮硬甲,刺入了他的胸口。那是舒夜在一瞬间,左手从右臂下穿过,反手对后方掷出的短刀。 不过在此之前那个刺客就已经失去了杀人的能力,他的脑后是两枚长针,锋锐的尖端甚至从额前刺了出来,混合着脑浆的鲜血缓缓流出。 “三年不见,安姑娘成长得真是出人意料地快啊。”舒夜微微一笑,淡金色的眸子有些闪烁。 “自从三年前的那一日起,我就发誓绝不要让人再救一次。”安乐语气平静。 “很好,”舒夜点点头,“毕竟我们这些人,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回忆又变得清晰起来,安乐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同样的一张脸,近乎相同的一句话。 “走!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你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快走!”这张脸当时面容狰狞,整张脸被血污所遮盖,胸口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渗出殷红的血。 “走!”他最终把她丢到了黑骊马上,刀柄重重撞在马臀。 安乐在最后能看见的,是这个白衣男人转过身,面对着掩杀过来的追兵拔出双刀,背上是斑驳的血。 “那么,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舒夜的问话打断了安乐的回忆,语气中带着一层冷漠。 “我只是在探听情报的时候遇见了这个人,想过来搅一搅局,”安乐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如果早知道他的目标是你,我就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山堂的兄弟去死么?”舒夜叹了口气,俯身抽出了尸体上的短刀。 “你不怕死,因为没有人能杀得了你。”安乐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我原本也是要来找你的。” “什么事?问我是不是内鬼?”舒夜眨了眨眼,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你有没有发现有些不对劲?”安乐神色严肃。 “你也发现了么?”舒夜指了指窗外。 “嗯,这些人会不会是辰月的斥候?” “不像,他们似乎精于隐匿之术,走的是我们的路子。” “难道是……魇么?……”安乐的声音低了下去。 “应该不是,如果是魇的话,我们应该早就被肃清了。”舒夜安慰似的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有信心。 “那会是谁?”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次的北辰行动,好像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舒夜盯着这个天启的凝重的夜,若有所思。 “好吧,那么叙旧到此结束,而且……”安乐顿了顿,转头看着门口,“好像你又有访客到了……” “安乐真是好耳力。”门口走进一个身形魁梧的人,古铜色的脸上,双目锐利如刀,荆六离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外。 “你到这里来,是已经有了关于内鬼的头绪了么?”安乐声音不高,问题却尖锐得让荆六离觉得头疼。 “暂时还没有,我有事找舒夜。”荆六离看着安乐,手指比划了几下,那是山堂的暗语,是独处的要求。 一抹不悦之色从安乐脸上一闪而过,你果然连我也在怀疑。“那我不打搅你们叙旧了,只希望下次行动能够一击成功才好。” 她推开木窗,轻松地跃入了那一片黑夜中,像跳进海里的游鱼,霎时间就消失不见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舒夜没有回头,他摸不清楚对方的来意。他一直看不透荆六离这个人,这个胡子拉碴的魁梧汉子,有时候像一个安静的平常人,有时候又像一把锐利无匹的钢刀。 “我是来告诉你下次行动的整个计划的。”荆六离慢慢地说。 “什么?不是说过只有你一个人能知道全部计划么?” “你看过我给你的密笺了么?” “看过了,我要做的是最后一步刺杀。” “那么你认为,你那样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不到一成。” “这就对了,如果不告诉你全部计划的步骤的话,你的那些行动就根本只是一个笑话。” “那么……万一我就是那个内鬼怎么办?”淡金色的眼睛看不出表情。 “呵呵,因为你是我除了自己之外,觉得最可以信任的一个人。也因为我必须需要一个人来实行最后一步刺杀,下一次行动我还是守望人,不是刀。我必需找出内鬼,我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其实,你同时也是最怀疑我的吧?只有我和你知道的话,如果计划泄露的话,我就是嫌疑最大的目标了吧?”舒夜嘿嘿一笑。 “你有时候太聪明了一些。”荆六离笑了笑,像一只老狐狸。 “你要用全部人的xìng命来赌这个局么?”舒夜的右手在腰侧的刀柄上慢慢摩挲。 “没有人的命比自己重要。想必你我对这一点,都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看来我也没有什么选择了,”舒夜无奈地摊了摊手,“那么告诉我全部的计划吧,不过在那之前,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什么话?” “如果下次计划还是失败了的话,你是我第一个不会放过的人。”淡金色的眼睛里,荆六离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也是狐狸的眼睛,不同的是,里面还带着狼的杀气。 不会有下一次了。荆六离平静地说:“到时候我会先来找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4 章 的。” 天启的黑夜一如既往地降临了,两个人影藏在屋檐的yīn影之下,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你看见了那只鸽子么?”问话的是两人中的一个年轻人。 “嗯,要不要让后面的兄弟把它截下来?”另一个中年人询问道,有着一张普通的方脸。 “不用。”年轻人伸出右手,“就像我上次说的,静观其变。” “有个事情我一直不明白。” “说。” “这次的钉子只有一个,我们一定要让这些精锐的刀都跟着送死么?” “你忘记了我们的行事准则了么?”年轻人的声音低了下来。 “没……没有。” “那就不要多说废话了,盯紧这个人,他的嫌疑很大。”年轻人盯着中年人的眼睛,后者惶恐地低下头去,“还有,谁告诉过你,这次的叛徒只有一个?” 中年人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年轻人的目光已经转移到远方。远处的天启皇城,一个巨大的建筑耸立着,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狰狞地向四周伸出飞檐,像是一只盘踞在皇城中的巨型猛兽。 那是天墟的所在,是那个星辰与月的权利核心。 那只被放飞的鸽子,已经向着那个方向没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中,一只灰鸽从夜幕中降下,羽翼扑扇着落在了窗边。 窗边的黑袍老人慢慢地伸出手,枯瘦的指节抚摸过鸽子的脖颈和翅脊,最后停留在它纤细的右爪上。 暗红色的爪子上绑着一个牛皮色的小卷,范雨时轻轻地将它放下,缓缓捻开。 他沉静的目光扫过牛皮卷,嘴角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他微微闭上眼,瘦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侧,片刻后他取过一个新的牛皮卷,轻声吟唱了一下,一簇火焰在他的手指上簌地腾起,转眼又消失了,只在那个牛皮卷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印记。 范雨时满意地点点头,小心地将牛皮卷系在灰鸽的爪子上,拍了拍它的头。灰鸽若有所思地啄了啄他的手指,然后展翅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范雨时慢慢地用食指扣了扣边上的侧门,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黑衣束发的年轻人跪在门口。 “你去叫许言他们进来一下,我有事要吩咐他们。”范雨时缓缓地说,声音苍老空洞,像中空的树干里的回声。 “是”黑衣的年轻人迅速地退下了,轻轻地带上了那扇门。 “下棋的时候又到了。”范雨时喃喃地说,右手从桌首的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轻轻地放在棋盘的那个残局上。 棋盘上原本占领了中腹要地的白子大龙,被这一枚突入的黑子紧了最后几口气。原本的庞然大势被彻底截断,全数陷入了死地。 大胤圣王十一年六月十五,天启城南门驿。 瓢泼的大雨冲刷着整个天启,淡墨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不能呼吸。现在已是盛夏,整座城市的空气里却带着阵阵寒意。 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行至,随行的几队黑衣人中为首的一个,匆匆走到马车侧,打开一把纸油伞。车帘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拨开了帘子。 先出来的是一柄半人高圆头细拐杖,硕大的枝节形成了自然的凸起,向下却自然收缩,因为常年的使用呈现出一种圆润的黄褐色,像过了一层油。这是上好的古檀木,保存得如此完好更是难得。一只干瘦的手拄着它,带着手的主人枯瘦的范雨时,从车上缓缓走下。他的胡须出奇的长,一直垂到胸口。额上两道白眉长长垂下,深陷的眼窝里两个眸子却晶亮得像一个年轻人。他头上戴着高高的冠帽,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长袍,领口绣着银色的心剑葵图案。 这个车队是缇卫的一卫,和其他卫所不一样,一卫所几乎很少直接参与正面的械斗,但是传闻很多黑暗之下的泊泊流转的yīn谋与鲜血,都是这个白眉老人和他手下这群躲在黑色兜帽下的一卫们所一手缔造的。 范雨时摸索着怀里的牛皮纸信封,又想起天墟那扇凝重的巨门之后,高耸的石座上的那个消瘦的yīn影,和那个能够字字刻进他心里的声音。 “黑暗中的刀耕已经开始了,一切都将依照神的旨意开始转动。” 他抬头从伞沿看向外面的天空,天启的黄昏被大雨染成了一种肮脏不纯的灰色,瓢泼而至的雨滴重重地砸在伞面上。 种下的种子终将收获,神将推动星辰的运转。 范雨时缓缓地走下大车,走进了南驿站的大门,身后随行的十余个黑衣侍卫,带着斗笠低头匆匆跟进。他们的背上都有一朵银色的心剑葵,黑鞘长刀系在腰间。人流迅速无声地汇入驿所里,大雨激起的水雾让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最终消失不见了。 荆六离看着那群黑衣人走进了南驿站,轻轻合上了窗户的最后一丝缝。 猎物已经进入了它的埋骨之所,而猎人们也将紧上最后一根弓弦。 荆六离缓缓擦拭着手上的黑杉长弩,暴雨的天气给它带来了一些湿气,他需要一击功成,任何能够影响这个结果的事情他都需要排除。 包括那个内鬼。 荆六离眯着眼睛,看着街边蹲着的几个流浪汉,还有远处那抹熟悉的红色。沉重的雾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天色,缓缓举起了长弩。 他希望shè出这一箭以后,自己的头能不那么疼了。 范雨时坐在窗边,深深地吸了口气。瘦长的手指缓缓轻敲着腿侧,哗哗的雨声不知何时突地消失了,这个时节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不屈不挠地再次钻了出来,只有满地的水渍让人知道大雨曾经降临过。天启原本压抑的沉闷空气被一扫而空,阳光从云层里穿了出来,一道道光柱像镶了金边的利剑,在乌云渐渐消散的天空里显得分外迷人。 范雨时正打算在屋子里闭目小寐,却突然觉得原本安静的驿站里来来往往地喧闹起来,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推门问:“何事如此吵闹?” “报告大人,有一个女子说自己丈夫被驿站的门卫给打死了,正在门口哭闹呢。只是贱民的无理取闹,本想尽快处理了,没想到小人不力,还是惊动了大人。” “没事没事,一起出去看看吧,在驿站门前闹事,也颇有些蹊跷。”范雨时摆了摆手,拄着自己那根古檀木圆头拐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了么? 天空中的乌云已经几乎散尽,地面还很潮湿,屋檐滴滴答答的滴水声似乎在提醒着人们,刚才那场惊人的暴雨。 范雨时的眼神并没有因为岁月的销蚀而减退,反而愈加锐利,他刚迈过驿站里屋的门槛,就看见驿站外庭门口已经围了五六个人。那些是驿站里的值勤卫士,还有几个缇卫,他们在大声呵斥着什么,中间却间或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女声:“你们这些狗官,还我夫君命来!” “叶句,你过来。”范雨时对着一个缇卫招了招手,黑色的宽袍轻轻扬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禀大人,小的也是听见喧哗才出来的。似乎是这两夫fù经过驿站的时候,和驿站的值守卫士发生了一些小冲突。那个汉子好似喝醉了酒,闹腾起来时候被守卫推搡了一下,结果那个汉子竟突然倒地死了。”被唤作叶句的那个缇卫身材高大,一张方脸上却带着宛州人的线条。 “你过去问清楚具体经过,”范雨时捻着长长的白须,若有所思,“顺便看一看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叶句应了一声,转身拨开众人,向那个男人走去。那个男人脸色惨白,连双唇都是惨淡的淡紫色。锐利的额发被雨水浸透了,贴在他的面颊上。他脸上是一道让叶句也触目惊心的横贯疤痕,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叶句定了定心,伸手翻了翻汉子的眼睑,然后右手轻轻向那个汉子的手腕搭去。 周围的人突地听见了“夺”的一声,就看见叶句的盔上多了一枚长长的弩箭,那支箭的入劲极大,叶句暗黑色的冷锻钢盔竟然被弩箭洞穿了过去,他两眼一翻,直接跪倒下去。 “有刺客!保护大人!”门口聚集的几个缇卫和守卫大惊失色,哗啦啦一阵拔刀出鞘声,向着驿站内部退去。 然而他们还没有退出多远,就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自己的身体动了,却只是向后倾倒下去。 范雨时这个位置却看得很清楚,那个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男人,突然动了起来。他身边那个哭泣的女人也动了,脸上还带着未曾拭干的泪珠,嘴角却带起鬼魅般的笑。 然后这俩人身边的人的双腿都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们满脸带着惊讶的表情,然后整个人喷薄成一朵朵妖艳的花,鲜红而刺目,直到落地后这些可怜的人才反应过来,顿时哀嚎四起,地上翻滚的残骸让人不忍凝视。 “安静点。”那个女子白皙的脸上被鲜血溅上几点,仿佛是妖艳的胭脂,让她的笑显得更加妖娆夺目。她挥了挥手,地上翻滚的那几个人登时没了声响,喉间都chā上了一根乌金色的钢针。 “小心刺客!”驿站外庭内剩下的十余个缇卫大惊之下,立刻向门口的那两人扑了过去,只听“夺”、“夺”几声,又有三个猝不及防的缇卫倒下,缇卫里身手好的堪堪避过这几下杀招,却不敢再向门口那两个满身是血的人靠近。 “不要惊慌,发箭之人在对面东侧的客栈三楼,第三扇木窗。用的武器应该是晋北长弩,shè程是三百五十五步。”说话的人拄着一根半人高的细木拐杖,白眉白须,身形枯槁,但是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窝里,安乐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好像是一块极北之地的千年寒冰,冰冷坚固,静默而威严。 范雨时扬起手,低声轻诵,门庭前潮湿的积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只是慢慢抖动,然后变成了一粒粒细小的圆球,它们在青石地面上跳跃着,喧闹着。原本只是缓慢而没有目的的跳动,然而随着范雨时吟诵的声音渐渐加快,这些水滴开始从四面八方飞速的汇聚到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球,最后连屋檐的滴水都改变了原本的轨迹,源源不断的飞向庭院中间的这个柔软的球状物,它从拳头大小开始慢慢增大,最后变成了直径八尺的庞然大物。 门外的安乐瞟了身边的龙泽一眼,龙泽默默地点了点头,左手轻轻拉回了那些丝状的刀刃,右手握在了“刺蛇”的刀柄上。 龙泽现在在等,他已经看见对面的缇卫已经开始有序地退后,并且慢慢举起了缇卫短弩。 他还在等,他不知道下一步的计划,他的密笺里面荆六离的吩咐的行动就只有到这里了。接下来是什么,他不知道,信笺的末尾只有四个字,“静观其变”。不过看着对面那个越来越大的水球,龙泽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主意。 荆六离也在等,龙泽和安乐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几乎完美,一环扣一环,现在应该是边大和边二那一环的扣上了。 他们将会从驿站两边的箭楼里发箭并且开始放火,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瞬刹了,还是没有看见他们动手。是什么延误了他们?是因为雨后的潮湿而无法立刻起火?还是,因为他们就是内鬼?从十九年前的第一次行动开始,荆六离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有过多少次行动。但是这一次,他第一次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觉得每一个瞬刹的等待都是那么漫长,屋檐下滴落的每一滴水的时间都开始被拉长。 一刻钟前,驿站边的箭楼。 箭楼的哨兵在暴雨后探出头,长出了一口气。刚才的瓢泼而至的暴雨让他整个人躲到了下层,却还是被漏下的雨水弄了个半湿。他费力地摘下头盔,里衣和锁甲现在似乎变成了两倍重,整个罩在他身上。他正在考虑是否趁着无人发觉先脱下弄干一会,就觉得脚下一沉,有人从下边抓住了他的脚踝,把他整个人拉到了下一层。 他背朝下重重砸在潮湿的木板地上,感觉自己的脊柱似乎摔裂了,锥心似的疼。猝不及防的撞击让他张口惨叫,不过嘴里只是喷出一篷血雾。 他在落地的瞬间就被一把弯刀割断了喉咙,随之而来的一柄青铜烟杆砸在他的胸口,敲碎了他的三根肋骨,他痛苦地扭动了片刻就死去了。 “点火吧。”边大看着脚下的尸体,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时间刚刚好。 谁都没有发现,身后空无一物的虚空里有一阵异样的波动。 边大手里的火折子还没有打开,就落在了地上。突如其来的一柄细剑直接穿透了边大的前胸,他愣愣地看着胸口那根颤抖的剑刃,怒喝转身,右手的青铜烟斗打着转飞旋出去。 然而这愤怒的一击只是击中了他身后那个木制的旋梯,潮湿的木料坍塌了,飞散的木屑里,空气扭曲了几下,一个穿着黑甲的魁梧从者浮现了出来。 那是密罗的幻术,没想到这个偏僻的箭塔里竟然早已埋伏了辰月的从者。 可恶。边大觉得前胸一阵冰凉,全身的力量随着那柄细剑的抽离,开始飞速地消散,他单膝跪地,努力张了张嘴:“走!” 但是边二在那瞬间已经飞身挥刀追进,翻飞如蝶的弯刀和行云流水的细剑碰撞在一起,几次猛烈地撞击后,两柄武器jiāo叠在一起,黑甲的从者持续发力,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把面前这个瘦弱的对手压倒。边二整个人随着弯刀贴着细剑开始旋转,黑甲的从者也在一瞬间跟着半转了身躯,最终两把嗜血的利刃还是绞杀在一起,相持不下。边二猛地弹起右膝,重重地撞上从者的腰侧,可是坚硬的铁甲却让对方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对面的从者轻声低笑,整个人在边二面前开始变得扭曲、模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5 章 ,一阵空气的波动后,整个人又消失不见了。 “是密罗……还有一个……秘术师……”边大每说一个字都带动着肺部的伤口,疼痛几乎要让他昏死过去,他勉强地说完这半句话,终于支撑不住,侧身瘫倒。他的眼神渐渐涣散,灰白的头发被自己的鲜血染红。“老二,快走……”这句话让他咳嗽着吐出一大股血沫,然后他死了。 边二的愤怒也没能持续多久,致命的细剑再一次从虚无里刺出,洞穿了他的咽喉。妈的,他手里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刻后的现在,驿站东侧的客栈。 “啪嗒”,墙角的一滴积水再次滴落在窗台,激起一蓬水雾。 短短的一个瞬刹,荆六离觉得仿佛过了一炷香那么久,然后他看到了他无法相信的事情。 一个高大魁梧的缇卫从屋后走到了范雨时的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话。然后荆六离看见范雨时原本硬如槁木的脸上,竟然微微泛出一阵笑意,只是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那抹淡淡而扭曲的笑意,却比哭还让人觉得难受。 那个缇卫从身后掏出一件物什,一甩手,就掷在安乐面前不远的空地上。 只是一个人头而已,杀人无数的安乐看见后,却几乎连手上的暗器都要脱手。 那是边大的头颅,他那总是笑眯眯的双眼圆睁,满是惊骇之色。略有些花白的头发和短须被鲜血染成暗红色,他的眼睛仿佛在盯着安乐,让她忍不住想尖叫起来。 荆六离的心沉了下去。边大和边二是一起行动的,边大死了,难道是被边二出卖了?荆六离这才想起一件事情,这两人从来就不是亲兄弟。想起那柄翻飞如蝶的弯刀,荆六离心中不禁一凉。 然后他就听着“当啷”一声,一柄弯刀被丢在了边大头颅附近,那是另一个从后面出来的缇卫抛出的,他的身材消瘦,整张脸藏在黑色的兜帽里。那柄弯刀已经被击出了数个缺口,刀柄的布条沾满了鲜血,干涸成了刺目的暗红。刀身靠柄处,小小的边字也沾上了血色。 连边二也被埋伏了么,荆六离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舒夜,你出卖了我们所有人! 范雨时很满意地看着门口那两个刺客眼神里露出的惊惶之色,猎手变成了猎物,他享受着对方的恐惧。 “这只是第一步,很快,你们就可以和你们的朋友们一起相聚了。”范雨时的拐杖轻点地面,发出空空声。 门庭前的水球仿佛被大力撞击,向着龙泽和安乐冲去。 安乐和龙泽在同一时间向着两边翻滚,水球的轨迹太明显,避开轻而易举。 然而一个瞬刹之后,他们就明白自己想错了,地上的积水突然变成了黏稠无比的黏液,两个人在地上被牢牢的粘住,然后那个水球毫无悬念地砸在两人身上。 他们感到一阵冷彻心扉的冰凉,撞击没有想象中的致命。水球只是把两人包裹了起来。 任何时候,活着的刺客都比死去的有用许多。范雨时满意地看着对面的两人,他们的命运将不会被改变。范雨时透过黄昏的微光,仿佛隐隐看见谷玄的光芒早已将他俩吞噬。 所有的蜘蛛都将落网,范雨时眯起双眼,黑衣的人群跑过对面的街道,那是赶往客栈的缇卫,那个弩手也不能够逃脱。 只剩下最后一人了,他不会想到自己给他也准备了厚礼。 范雨时的黑袍上,那朵银色的心剑葵耀眼而刺目。 荆六离收起了长弩,漫不经心地将这个刚才还视若珍宝的东西丢在了一边。 他明白补刀和灭口都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撤离,然后抓到那个出卖了全部人的内鬼。 杀了他,让他为这些付出全部的代价。 他听见了楼道里传来的凌乱脚步声,这些声音越来越近和密集,像渐渐密集的大雨。他知道自己也不会是安全的,那些黑衣的爪牙马上将聚集在这里,他们是看见猎物的猎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不过从第一次行动开始,荆六离就从来不会只给自己定一套计划。虽然他最信任的人出卖了他,荆六离依旧早已安排了面对这个最糟糕情况,所要应对的手段。他用力推开木窗,因为阵雨留下的积水洒在他的手臂上,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对着屋檐一扬手。“咔嗒”一声,一个铜制的翻墙爪从他的衣袖里飞出,牢牢地搭上了屋檐。荆六离用力扯了扯绳索,双足轻轻一点,整个人就跃入了外面的天空之中。他魁梧的身形在空中轻轻折转了一下,轻灵得像一只雨燕,消失在天启城楼层层叠叠的屋檐里。 范雨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这个人是范雨时布下的最后一个棋子,整张网已经完整的收起,他即将得到最后一只蜘蛛的尸体。 身后走来一个魁梧的从者,黑甲黑盔,手里提着一个头颅。那个从者走到他身后,却突然抽出了自己的黑鞘长刀,可是刀刚出鞘,他就无法再动弹分毫。 范雨时的四周又开始泛起阵阵涟漪,空气中的水汽凝聚在一起。印池之阵再次发动,从者整个人被包裹在水雾里,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 范雨时转过身,白色的须发飞扬,四周都是呼呼的风声。 “你伪装得很像,但是许言跟了我十年,他的脚步声从来不会这么紊乱。你能杀了他,你很不错。”范雨时点了点头,手中的细木杖重重磕了一下地面。 黑甲的人zhà裂开来,内脏和残肢四散飞散,暗红的血在木板上流淌,粘稠黝黑。 黝黑得像死人的血。 死人的头颅跌落到一边,黑色的头盔散落下来,那是一张北陆人的脸。灰白色的脸上满是惊诧之色,那是范雨时熟悉的一张脸,跟随了他十年的学生。 屋梁上的黑影俯冲而下,印池之阵解开的瞬间,一个人从空而降,强壮有力的右手勒住了范雨时瘦弱的脖颈,左手的刀尖从范雨时的前胸穿了出来。 “印池之阵短时间内不能发动两次,我了解你比你想象得还要多。”黑衣的人低声轻语,“而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刀丝傀儡术。” 范雨时感到一股凉意没入了他的后心,像严冬的冰一样,整个地没入了他的身体。他努力地转头,只能看见黑色的兜帽下一抹白牙,狞笑而刺目。那是狐狸得手后的微笑,笑容的主人是一个俊美的年轻人,淡金色的双眼里是残忍的得意。这是最后的一只蜘蛛。那个本应在驿站后屋等待最后一击的杀手,竟然杀掉了他埋伏下去的棋子。 舒夜得意地看着对面老人满眼的惊诧之色,从自己的短刀刺入对方心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得手了。直到舒夜看见老人的眼睛翻转,嘴巴嗬嗬翕动着念念有词,他才明白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舒夜开始感到一股沛莫能御的能量正在面前这个必死之人身上聚集。他心下暗道不妙,左手迅速地发力,猛力把短刀在老人的心脏做了一个拧转。直到他感到老人体内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像无法挽回而跌落的精致琥珀。舒夜看见这个老人的身体在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光泽,那股能量也突然消失了,好像一个正在发力冲锋的战士突然被人砍断了脖颈,那股力量消失在即将bào发的一瞬间。 范雨时的嘴里发出赫赫的声响,却只是吐出一股股血沫。他的双眼不甘心地盯着舒夜,眼里仿佛有千万句话要说,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他的身体迅速地干瘪下去。原本枯瘦的身体现在几乎已经变成了骷髅状,原来是双眼的地方深陷下去,变成了深不可测的两个黑洞。舒夜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涌,却觉得自己左手的短刃传来一阵炽热,就像突然被烈焰烧红的铁。他及时撒手丢掉了短刀,手上还是发出了一阵焦臭味。范雨时的身体随着外力的离开,整个坍塌了下去。那个骷髅在落地的一霎那发出一声轻响,淡淡的白雾扬起,变成一堆青灰色的粉末,堆积在那件黑色的长袍上。只有那柄短刀“当啷”落地的声响才让舒夜知道,他刚才确实杀的是一个人,不是妖魔。 不过几个瞬刹的时间,舒夜却完全被冷汗浸透了里衣。这次刺杀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看见四周冲来的缇卫们,觉得他们的动作都变得缓慢而滑稽起来。他想要拔腰际的另一柄长刀,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动作也变得缓慢下来,然后他的整个世界开始扭曲变形,眼皮沉重得像一块铁。 范雨时的突然死亡让剩下的缇卫们阵型大乱,与此同时,包裹着安乐和龙泽的水球也在瞬间消失了,浑身湿透的两人跌坐在驿站门口的青石板上,亲眼看着那个刚刚还志得意满的猎手瞬间变成了灰烬。而那个出手的黑衣人,淡金色的眸子和那对长短刀,出卖了他的身份。 是舒夜。 安乐心中一阵激动,纤长白莹的手臂划了一个半圆,两颗弹丸大小的东西从她手里飞了出去,然后整个驿站前厅就被突如奇来的烟雾和火光所笼罩。本已方寸大乱的缇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在白色的烟雾中,只觉得几道尖锐的刀啸声响过,惨叫声此起彼伏。慌乱中的众人冷静下来,有几声喃喃的低语响起,几股强劲的旋风在烟雾中吹起,登时把这白色的烟雾吹散了。一卫里秘术师的数量是整个缇卫最多的,这种程度的风术简直像小孩杂耍般容易。然而这些高傲的秘术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烟雾散去后,三个杀手早已失去了身影,只有那件掉落在地上的黑色长袍和那柄短刀告诉众人,他们的卫长已经死了。 那柄短刀整个刀刃都仿佛被烈焰灼烧过很久,黑褐色的金属布满了裂痕,已经成为了一块废铁,静静地躺在那堆青色的灰烬之中。 一日后,唐国南淮。 还是那间暗室,黑袍的老人坐在案首。 “范雨时死了?”老人平静的语气带着些许诧异。 “嗯,廉贞已经熄灭了。”下首的黑衣年轻人回禀。 “真想不到,这些棋子们倒有些真材实料。”老人抚了抚自己的白须。 “毕竟这几个人都是我们的上三家的精锐,虽然这次还有钉子存在,但是范雨时并不是杀不死的人。” “如果我们要杀神,神也不一定能逃过天罗的网。”老人说到一半,轻轻咳嗽了一下,肩膀在黑衣下微微耸动了一下,声音里有浓厚的痰音,“不过,这样的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年轻人上前一步,想去搀扶,老人伸手制止了他,于是他索xìng站在了那里。 “您的意思是?”年轻人垂首问。 “这次如果能够找到那个钉子,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破个例?” “破例?”年轻人有些不敢相信他听到的句子。 “对,我希望能留下这组人的xìng命,能杀掉三大教长的刀,这样就摧毁了,太可惜了。” “可是……山堂的规定……”年轻人yù言又止。 “这我比你清楚,但是你也知道,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对手。”老人眯起了眼睛,苍老萎缩的身躯里透出一股威压,年轻人觉得整个陋室的气息霎时间凝重起来,空气像是变重了好几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不想命令你,但是希望你能够好好想清楚局势。” “属下明白了,我们会尽快找出那个钉子的。” “嗯,辛苦了。”老人微微颔首,那股威压的气息顿时消失了,他拍了拍衣袖,起身走出了暗室。 年轻人如释重负,在那个瞬刹之间,他甚至有错觉对方会突然动手。 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想把我们也丢进这场棋局里去么……年轻人忍不住心里暗骂了一句,啐了一口。 不过照着现在这个速度看,等到钉子暴露身份的时候,这组的人应该也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真是可怜呢,年轻人的嘴角浮起浅笑,不过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需要在一边看着这场好戏,“尽快”找出内鬼就好了。 至于黑棋白棋,无论谁先死干净都是很有趣的。 “没想到内鬼竟然是我们的守望人。”龙泽说话的时候坐在屋角,另一头一个陶制的yào罐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屋子里弥漫着一股yào味,让他皱了皱眉头。 “守望人是内鬼的话,要出卖刀就很轻松了。”说话的人从炉子边上抬起头来,脸被熏得有些黑,淡金色的眸子依旧明亮。 “这次的行动,只有荆六离知道全部的行动过程,他是唯一可能的凶手。边大和边二是本堂的两把好刀,却被自己的兄弟出卖了。”龙泽轻弹了下刺蛇的刀柄,锐利的额发遮住眼睛。 “这次行动之前,荆六离单独找过我。”舒夜漫不经心地说。 “哦?” “他告诉了我全部计划,他说我是最后出手的刀,必须知道所有人的计划和行动步骤。”舒夜看着龙泽的眼睛。 “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龙泽笑了笑,“那么你也有可能是那个内鬼喽?” 屋子的气氛没来由的紧张起来,舒夜从陶罐里倒了一碗yào,轻轻吹了口:“我杀了范雨时。”说完这句话,他一仰脖,将那碗温热的yào一饮而尽。 “或者说,你认为辰月会为了掩藏一个内鬼,牺牲他们自己的教长。”舒夜擦了擦嘴角。 龙泽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找到他,在魇抹杀我们之前杀了他。”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不过你还记得密笺背后那行小字么?我觉得你的也应该有。” “不论成败,五日后太时,城北天安坊散香楼聚首。”龙泽还记得那排细密的小字。 “正是。”舒夜从怀里取出自己那张密笺,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原本是刺杀猎物的计划,实际上却是将我们送往死地的请柬,“我说过我不会信任任何人,就算守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6 章 人也一样,我改变了我的行动计划,果然看见了捕蝉的螳螂,可惜他到死也没有想到,那只蝉已经变成了黄雀。” “任何时候多留一个心眼都能够救命,”龙泽赞同地点点头,“不过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杀死了那个怪物。” “没有杀不掉的人偶,只要你的准备充分。”舒夜摆摆手,“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如何对付荆六离。” “五日后,在他准备的墓场埋葬他吧。”龙泽戴上了斗笠,半张脸隐藏在斗笠下。 “那么我们需要比他晚到一刻钟。”舒夜说。 “荆六离也只需要一刻钟?”龙泽在门口转过头。 “打草惊蛇,”舒夜压低了声音,“他可是最有经验的dú蛇。”他捏着密笺,缓缓地凑近了屋里的油灯,火焰摇晃着舔了密笺一下,霎时把它整个吞噬了下去。火光一闪而过,舒夜轻轻吐了口气,剩余的灰烬也碎裂了,散入空气中消失不见了。 “我可以相信你么?”龙泽盯着对面那对淡金色的眸子。 “如果我是你,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这么做,因为这也是我对你的态度。”舒夜这一次没有笑。 龙泽没有答话,点了点头,拉开了木门。 “等一下,”舒夜仿佛想起了什么,“安乐呢?”这朵美丽带刺的鲜花,他从醒来后就没有见到过。 “估计是害羞吧,”龙泽难得地笑了笑,“你没醒之前,她对你的关心可没有普通兄弟那么简单。” “如果是害羞也就罢了,”舒夜喃喃道,“我只是担心一件事情。” “什么事?” “她去找荆六离了。” “范雨时死了?” “是的。” “奇怪,难道不是他……”荆六离低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安乐坐在荆六离的对面,咬着牙缠上了最后一圈纱带。暗红色的血缓缓浸泌出来,在灰白的纱带上绘出一块污迹,像一朵绌劣的花。缇卫的弩是天启兵马司监制打造的,手臂上只要被shè入一箭,就能让它失去所有行动能力,虽然只是擦身而过,三棱剑簇还是在安乐雪白的右臂上带出了一个可怖的伤口。 “没事吧?”荆六离问。 “不碍事。”安乐尝试着抬了抬胳膊,忍不住皱了皱眉。伤口比想象中的深,不过最起码命还在。 “你不会在怀疑舒夜吧?”安乐盯着荆六离的眼睛。 “只有我和他知道整个行动的步骤,除非边大和边二自己出卖了自己,不然除了我俩你们没人能知道他们的位置。” “那么如果舒夜出卖了我们,为什么他要杀死范雨时?”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荆六离看着窗外的黑夜,第一次对整个行动感到不自信。 范雨时不是普通的喽,就算舒夜要故意隐藏自己内鬼的身份,这么做也毁掉了他在辰月中的所有地位。 如果不是舒夜,那是谁呢? 知道全部计划的只有他和舒夜,如果不是舒夜,那么…… 荆六离突然发现安乐盯着他看的眼神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是的,如果不是舒夜,那么就是我了。 安乐对着他笑笑,左手却摸出了怀中的匕首,右手的钢针闪着幽幽的绿光,“那么荆六离,说出来听听,你没有出卖我们的理由吧。”她手臂上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再次裂开,但是她却没有再皱眉。 一刻钟以前,天墟观象殿。 “范教长遇害了。”说话的人声音yīn冷,黑色的人影跪在地上,背上银色的晋北蛇尾菊被朦胧的烟气所遮罩,连那圈锐利的刺仿佛也被这里的氛围所影响,显得安分了不少。 “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命星陨落的那道光,我能够感觉到。”古lún俄银色的长发垂下,遮住了大半张消瘦的脸,“神召唤他的时间早了一些,不过这也是他自己所选的命运。” 苏晋安只是低头看着观象殿地面上冰冷的石板,没有接口。 “而你的命运,”古lún俄顿了一下,走上前一步,把右手轻轻覆盖在苏晋安的头上,“也需要接受新的选择。神之为刀,若耕若离,已经没有人能发动种子的传召了。当年种子的安置,你也参与过。这一次,也由你来进行最后的清扫吧。” 苏晋安觉得自己头顶上那只手冰冷刺骨,但他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只是深深的伏下身去,前额抵上了冰凉的地面:“学生谨遵教诲。” 古lún俄满意地收回右手,双手jiāo握在一起,转身退去了。 “不要让我失望。” 他最后的声音低低回dàng在空旷的观象殿里,人却消失不见了。 苏晋安很久以后才能够抬起头,费力地站起身来,躬身退出了观象殿。 观象殿沉重的石门在苏晋安身后被那个少年缓缓合上,宏大高耸的天墟又恢复了寂静,苏晋安直起身子,脸上慢慢有了一些笑容。 他掏出袖中那卷羊皮信卷,整齐的小楷只有一句话:二十一日正午,天安散香楼,余党皆汇。 发信的人并不知道,这一封信将给自己带来最终的死亡。 五日后,天安坊,大雨。 舒夜正在吃面,一袭白衣坐在一个满是油烟的小馆子里。整个馆子和他的服饰格格不入,然而他毫不介意,间或停下来给自己碗里加上一些辣椒面,吃得满头大汗。 现在距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刻钟,舒夜惬意地抹了抹嘴,抬头看了看窗外烈日的角度。“老板,再给我来二角清酒。”时间还有很多,他并不着急。今日正午的散香楼,四个互相猜忌的人,将会是一场怎样的好戏? 舒夜自嘲地笑了笑,接过小二新上的清酒,一仰脖送进了口里。 “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你。” 说话的人声音yīn冷,整个人藏在湿漉漉的蓑衣里,几根零乱锐利的额发从头上的斗笠边上刺突出来。他摘去了斗笠,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条疤痕横贯了那张原本年轻的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龙泽,想不到你竟然能找到我。”舒夜抬眼看了看对方,眼里有些迷蒙,看来喝的酒已经太多。 “你太显眼了。”龙泽看了看舒夜面前歪歪斜斜的酒坛,皱了皱眉,“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待会就要对兄弟拔刀,有些难过罢了。”舒夜摇晃着手中的酒坛,似乎意有所指。 “呵呵,没想到你竟然还把荆六离当作兄弟。不过正如你所说,我不会信任任何人,包括你。”龙泽说,“而不论是谁出卖了我们,要想杀死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莫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来来喝一口。”舒夜微微一笑,端着酒坛递给了龙泽。 “时间到了。”龙泽没有接手,起身走出了酒肆。 门外,连绵不绝的大雨将整座城市笼罩。 安乐暗暗握了握手中的伞柄,觉得掌心有些微微发汗。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拥有的紧张感,多年后再一次蔓延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许的紊乱,荆六离说过的话再一次浮现在耳边。 “我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内鬼,但是他们也不能证明什么。三选一,这是我们都要面对的问题,而解决它的办法其实很简单。” 四个人坐在一起对质,不论是谁,三比一的局面,内鬼只有一死。 的确,荆六离说得没有错,大家互不信任的形势下,内鬼才是最大的受益者。现在只剩下四个人,只要坐在一起jiāo换情报,内鬼一定会露出马脚。 露出马脚的时候他就会死,三个天罗能在一瞬间杀死那个出卖了兄弟的内鬼。 但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能不能拔出刀。安乐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白衣的背影,殷红的血像梦魇一样蔓延开来,直到舒夜那张温柔的笑脸整个被浸没在血泊里,淡金色的眸子里带着温暖的笑,在鲜血的映照下却像死神的微笑。雨丝被风吹在安乐的脸上,凉得像yīn冷的血。 舒夜杀死了范雨时,那么龙泽和荆六离才是可能的答案。安乐在心中暗暗下定了结论,抹去了脸上的水迹,昂首向散香楼走去。 天启城很少有单独出行的女客,所以安乐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织锦轻袍。银丝勾线的云纹精致细密的萦绕在袍子的一角,她长长的黑发被束了起来,头上戴着一顶士子们常戴的冠帽。她的衣领高耸,长袍宽大,看上去只是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才俊,腰侧精致的玉坠和上好的玉骨折扇让她看着就像一个世家的纨绔子弟,只是她的左手在宽袍里,暗暗扣着的是一柄锋锐的短刀。淡青色的纸伞分开了雨幕,安乐踏进了散香楼。 她刚走进散香楼的大门,就有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我是来找人的,金大爷定的桌子。”安乐压着嗓子,听起来像是一个少年郎。 “金大爷的客人啊。小的知道,在楼上,公子这边请。”小二满面笑容地点头道,领着安乐走到了二楼,给她拣了一张东南角的桌子。 安乐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挥了挥手:“先给我来壶好酒,听说你们这里的宛州青曲最正宗?” “是是,这位爷真是懂行,小的马上来。”小二笑眯眯地躬了躬身,倒退着出去了。 安乐摇着折扇,装做随意地扫了几眼二楼的客人们。现在刚到正午的饭点,来的人却已经不少了。散香楼在天启也算一个名店,大隐隐于市,荆六离选在这里,也是为了能更好地隐藏众人的行迹吧。 左边的一张桌坐着一群满脸胡茬的壮汉,看样子是一些晋北来的走货商,晋北的山珍和近海的鲜鱼,都是天启里高官贵族们喜爱的上品,价格也一直维系在一个较高的水准,所以虽然现在是乱世,但是这些商人们的数量并没有减少多少。他们几乎个个都敞着衣襟,露出饱经风霜的胸膛。不大的方桌上已经有不少空酒坛子,东倒西歪的和碗碟堆积在一起,没有人在意。他们现在正在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嘈杂的晋北方言在不大的楼里此起彼伏。 前面的一张桌只坐着一个穿着朴素灰袍的中年人,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头发利落地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他现在正在吃着一碗料很足的阳春面,吃得很慢却很享受,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来这个酒楼偶尔的一次奢侈享受,让他觉得十分满意。 其他的桌上都是天启常见的富商打扮的人,甚至还有一桌附庸风雅的读书人,拿着几幅不入流的画正在互相恭维,滑稽的样子看得安乐有些暗暗发笑。 “这位爷,您要的酒。”小二的声音拉回了安乐的视线,安乐点点头,小二小心地把酒坛放在安乐面前。 “请慢用,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青曲,昨天刚跟着商队过来的,还带着宛州的香气呢。”小二脸上依旧带笑,殷勤地说完这句话才转身离开,却没有注意到安乐眼里划过的一线惊诧。 刚才那个小二伸过来的那双手,虽然已经被油烟薰得有些油光发黄,但是拇指和食指的根部却能明显的看见有一圈厚厚的老茧。安乐对那圈茧再熟悉不过,当年山堂里教导他们换颜的老师,反复和他们强调过一件事情:“所有致命的问题都来自于细节。把你们手上的厚茧给我抹去,这将是你们伪装时候最容易暴露的地方!”对,任何一个多年手握刀剑搏命的人,手上都会有那样的一圈厚茧。 中伏了。安乐再一次打量屋里的众人,才发现那些破绽是那么明显的。那群喝了十几坛酒的晋北汉子,眼睛却依然清亮无比,有意无意地都会向楼梯口看一眼;而那桌读书人手中的几幅画上面都沾上了一些油渍,就算是附庸风雅,也不可能会如此不爱惜这些他们心中的“佳作”……一开始因为自己的心烦意乱竟然没有发觉,大半个店里应该都是缇卫的人,他们都在等。 等着四个人到齐,一网打尽。安乐强压下慌乱,继续漫不经心的往嘴里倒着酒。她必须尽快地撤走,而且通知其他人这里的危险。 小二打扮的王武看见东南角那个目标突然俯身大声咳嗽了几下,再抬眼已是满眼泪水。 “这什么破酒,好好的宛州青曲酿得和青阳魂一样,想把我呛死么?!”那个年轻人骂骂咧咧起来,恼怒地一摔筷子,挥了挥衣袖,起身向楼梯口走去。王武看向那个吃面的中年人,中年人没有说话,手中的竹筷在碗边轻轻敲响了两下。 留住他。王武读懂了队长的意思,微微低头,职业般的笑容又再一次浮现在他脸上,他立刻迎了上去,在一楼楼口拦住了那个年青人。 “客官,您的酒钱还没付呢。”王武满脸堆笑,拦路的手臂却硬如钢铁。 “去找金大爷拿去,什么破酒楼,连个青曲都酿不好。”年轻人满脸愤愤之色,手上暗暗发力要往外走。 “客官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们楼的宛州青曲,可是整个天启都有名的,客官不爱饮可以,随口诋毁本店可不成。”王武一边说,一边向楼口几人使了使颜色,那几桌的人都放下碗筷,纷纷转头做看好戏状,却隐隐把年轻人围了起来。 年轻人抬头看了门口,脸色突然变了变。 散香楼的位置极好,是一个车水马龙的三岔口,店门口正对着天安坊边最热闹的一条长街。而现在这条长街的最远端,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转过了转角,身边若即若离地跟着一个带着斗笠的披着蓑衣的人。 那是舒夜和龙泽,他们正走向这个必死的陷阱。安乐仿佛看见了龙泽斗笠下低低的浅笑,再有一刻钟,整张网就可以完美的收拢,所有的人,一个都逃不出去。 但是最起码,我要让你能够活下去。安乐的唇边浮起淡淡的浅笑,左手快若闪电地覆上面前小二的胸口。 王武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对面那个年轻人的左手收回,一柄滴血的短刀出现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7 章 他手里。王武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四周的缇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自己的同伴倒在了血泊里。在这个分神的瞬间,安乐几个踏步,几乎冲到了酒楼的门口。 然而只是几乎而已,楼里响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拔刀声,门口的几桌食客从桌膛下拔出冷冽的长刀,瞬间封死了所有的出路。店里的其他食客被刀光惊动,顿时四散惊惶逃逸开去,一阵凌乱的碗碟落地声,原本富丽齐整的散香楼登时变得狼狈不堪。 “一个都不要放过。”那个声音的主人从二楼缓缓转出,左手拿着一杆细木烟杆,右手的制式铁刀森冷威严,正是辰月缇卫的七卫长苏晋安。 几乎整个七卫的人都在这里。安乐环视着四周林立的刀锋,心中泛起一阵苦涩。逃不出去了。 安乐一声暴喝,左手划了一个美丽的半圆,那柄锋利的短刀化成一道银光,直接没入了对面一个缇卫的胸口。那个缇卫摇晃了一下身子,整个人栽倒下去。后面的两名缇卫愤怒地踏过同伴的尸体,迎接他们的却是两根尖锐的钢针。 地下顷刻间倒下了四具尸体,安乐笑如鬼魅,双手数枚碧色钢针幽幽发亮。她的长发披散开来,站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美艳无双。 几个黑甲的缇卫互相使了个颜色,突然一起发力,抱头滚到了方桌下,猛地掀翻了那张厚重的檀木方桌。然而几枚钢针还是准确地透过黑色锻钢面甲的空隙,chā在他们的面门上,一阵青紫瞬间漫过了他们的面颊,这几个人在倒下之前就死去了。 安乐在桌子被掀翻前的一刹那,整个人轻飘飘的飞起,攀在了酒楼的立柱上。她白皙的手臂攀附在暗红色的立柱上,妖艳得像一条蛇。她的眼里只是浅浅的笑,纤细的手指翻了一个花,手上又多了数枚钢针。 “夺”的一声,一枚突如其来的短箭准确地刺中了安乐的手掌,锋利的三棱箭簇把她的左手和她的笑容一起钉在了立柱上,安乐手上的钢针当啷作响,掉了一地。 “不要太得意了。”苏晋安在二楼冷冷地说,手上拿着一张缇卫的制式骑弩,第二支箭已经上弦,瞄准的是安乐的眉心。 箭如闪电,必中的一箭却只是击中了立柱,安乐在一瞬间已经回到了楼底,淡紫色的袖袍里满是鲜血。她在一个瞬刹之间削断了箭羽,拔出了自己被洞穿的左手,殷红的血漫过手掌,将她的左袖染成了暗红色。 “不要再上前了,小心蜘蛛垂死的刀丝,”苏晋安低头看着一楼那个长发妖魅的厉鬼,看见的只有死亡,“推后列阵,下一,齐shè。” 外围的缇卫已经处理掉了酒楼里其他的食客,他们黑色的牛皮重靴踏过血泊里的残躯,整齐地掏出了怀里的黑色骑弩。 真像啊……安乐因为过多的失血感到阵阵眩晕,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场围杀,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个白衣的男人挡在她身前,为她挡住致命的羽箭。 那么这一次,就让我来救你吧。 安乐淡淡一笑,右手向上一甩,一声巨响,整个酒楼的屋顶被zhà了一个大洞。 “阻止她!”苏晋安难得地失去了冷静,手里的骑弩再次发shè。 随之而去的弩箭数声连响,十数支羽箭重重刺入了安乐的身体,她娇小的身躯仿佛被重锤击中,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仰面倒在了石板地上。 大雨从屋顶的洞里没有阻拦地倾泻下来,纷纷扬扬地洒在她的脸上,她慢慢地举起右手,“嗤“的一声轻响,一道碧绿色的荧光冲天而起,从暗沉的雨幕中穿出,在天启的天空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快走。这是安乐想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闭上了双眼。她淡紫色的长袍沾满了鲜血和雨水,长发在湿冷的地面上披散成一朵美丽的花,就这样死去了。 舒夜举着黑色的油纸伞走在长街的尽头,踏着青石板上浅浅的积水缓步前行,透过安静厚重的雨幕,已经远远看见了散香楼的牌匾,那里有早就安排好的陷阱,但是他们要前去击杀陷阱里的dú蛇。 然而他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响声,那是安乐示警的响箭,声音犹如三年前一般刺耳,舒夜的瞳孔骤然缩小,一把拉住了身边的龙泽。他的手硬如生铁,龙泽几乎以为对方要将他的肩膀整个卸下来。舒夜的左手暗扣,尾指和拇指jiāo叠在一起。 撤。这是最简洁的暗语,龙泽脸上表情没变,整个人随着舒夜的动作自然地转身,默默地往回走。 舒夜和龙泽在雨幕里渐行渐远,将长街对面的散香楼抛在了身后。舒夜知道安乐可能正在死去,但是他却无法做些什么。雨水打在舒夜的脸上,他只感到一阵冰凉,这一次的聚会是荆六离提出来的,若不是他们晚到了半刻钟,三个人都会死在这一次完美的伏击里。荆六离,我要你付出全部的代价来偿还!舒夜暗暗攥紧了手里的伞柄。 对不起,谢谢你。舒夜知道这句话安乐已经无法听到,他脸上依旧平静,淡金色的眸子里却有一线哀伤浮起,白衣黑伞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回首。 当天傍晚,天启一角。 破旧的小屋再次坐着两个男人,只不过这次不再有那个咕嘟作响的陶罐,屋子角落的炉子也因为几日未用,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没想到荆六离真的背叛了山堂。”龙泽把斗笠搁在桌角,声音有些沙哑,“我还是想不通,已经是天启联络人的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其实也未必是他。”舒夜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他的食指在落了薄灰的木桌上划拉着,画出一些复杂而意义不明的线条。 “你是在怀疑我么,如果我要杀你,你早已经死了无数次了。”龙泽扬起头,眼神里有了怒气,脸上的刀疤也有了一些扭曲。 “我不是这个意思,”舒夜摆了摆手,“我是说,你见过苏小钏和边二的尸体么?” “没有,难道你的意思是说……”龙泽没有再说下去。 “对,这个可能xìng也不是没有。” “但是就算是苏小钏,她也不可能知道第二次计划,她根本完全没有参与这件事情。” “对,也就是说,有嫌疑人现在只剩下两个。” “荆六离和边二。”龙泽若有所思的下了结论,依次竖起了两根手指。 “要知道答案很简单。”舒夜把食指收回,看着对面那张冷毅的脸。 “找到荆六离。”龙泽伸出左手,拿起桌上的斗笠,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 “一起走?” “分头吧,说实话,我还是很担心有人会在我背后捅上一刀。”龙泽站起身,不再言语。 “那么,你小心。”舒夜这句话说得很低,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龙泽消瘦的身影并没有丝毫停顿,推开房门离去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yīn影里。 “目标分开了。”说话的人压低了声线。 “你们几个人分成两组,给我盯住这两个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钉子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人。”一个声音响起,声线年轻却透着一股威严,正是那个黑衣的年轻人。 “属下明白。”几声轻微的掠风声,几个黑影四散的远去了,融入了天启复杂曲折的小巷墙角之中。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还剩三个人……最简单而又最困难的选择题么……”年轻人低头沉吟了一下,不对,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 “玖岳。”年轻人对着屋檐下的yīn影喊了一声,原本平淡无奇的粗糙墙面突然发生了变化,空气里不为察觉的扭曲过后,凭空般地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黑巾覆面的男人。 “你去确定一下,苏小钏、边大、边二还有安乐,看一看这四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年轻人挥了挥手。 那个男人点了点头,跃入了黑暗之中,和开始出现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不能漏算任何人,年轻人看着天启远方的黑夜,天墟依旧安静地矗立在天启皇城之中。 这次的对手身后,隐藏着最可怕的人,或者可以说,是最狡猾的神。 夜幕下的天启城,隐藏着各种各样的暗流。它们在街道和屋檐下游走,和那些带刀的黑衣缇卫们进行着或明或暗的碰撞。 荆六离现在藏在黑夜之中,却觉得自己像暴露在白昼般危险无助。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也已经死了,死在了散香楼。剩下的两个人,谁是内鬼?荆六离不能确定。 或者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都杀了? 不行,荆六离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那样他也躲不过魇的责难和捕杀,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小组全灭,他将被彻底盖上背叛者的钢印,然后被无情地抹杀掉。 就像空气中的露珠一样,他这个曾经声望显赫的天启联络人会瞬间在人间蒸发。 然后他听见了“吱呀”一声,自己的房间门不知道被谁推开了,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这间黑暗中的小屋。 荆六离整个身体绷成了一条线,多年的生死一线,让他迅速地把自己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对方是谁?舒夜还是龙泽?在黑暗中他努力地分辨着对方的呼吸,但是那个人就像他一样,瞬间就消失了气息,要不是那半开的门还显示着曾经有人进来过,荆六离几乎会认为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只有多疑的自己而已。 “啪”的一声,原本漆黑如墨的屋子里,一个火折子被点燃了,握在一只有力的手里。荆六离几乎要条件反shè地对着那只手的主人挥出一刀,但是在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火光之下,荆六离看见了几缕一闪而过的光芒。 荆六离最清楚那是什么,那些是蜘蛛最锐利的dú丝,是一寸就能够致命的刀刃。刚才他若是出手,现在估计右手已经和他自己分离了。 黑暗中那个火折子慢慢上移,露出了一张脸。这张脸线条冷硬无情,锐利的额发刺突出来,脸上横贯的刀疤在摇晃的火焰下若隐若现,嘴上却带着淡淡的弧线,那是狼的微笑。 龙泽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整个屋子终于驱散了黑暗,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桌子的两侧。 “你终于来了。”荆六离微微一笑,身体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龙泽没有说话,却自顾自地举起了左手。他的左手提着一个灰色布包,他慢慢地把布包放在屋子正中的木桌上,然后缓缓地打开布包。屋子里登时传来一股浓重的腐臭味,荆六离不禁皱了皱眉头,往后小退了一步,灰色布包里面是一个短发的头颅,因为时间久远而已经有些腐烂。额上的红绳已经有些松脱,但是人的面目还依稀可辨。荆六离很熟悉这张脸,虽然他更熟悉的是这张脸的主人手里的那柄弯刀。 “荆六离,这是我在乱葬岗找到的。最后一条路都已经堵上了,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龙泽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双目直视着荆六离,他拔出了“刺蛇”,弹出了dú信般的锋锐窄刃。 荆六离微微一笑,不久前他还刚刚遇到过几乎完全相同的问题,虽然问问题的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不过他相信他也能用同样的答案说服面前这个人。 “二比一,这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局面。”荆六离缓缓开口。 几个对时之前,同一间小屋。 舒夜知道自己来得太迟了。 不大的小屋里,一切都很整齐,没有想象中的搏斗痕迹。只是屋子正中趴着一个人,魁梧的身体一动不动,舒夜搭了搭脉搏,这个人已经死去多时了。 那张现在已经青紫的面孔舒夜再熟悉不过,曾经的天启联络人之一,荆六离。 他那曾经孔武有力的双臂已经变得有些发软,嘴唇呈现出可怕的紫色。这种颜色舒夜最熟悉不过,那是“杯影”的剧dú,那些能隐藏在所有不可能出现的地方的金色小蛇,是刺客们最喜欢的一支dú箭。它们细小的身躯有力而富有弹xìng,能在瞬间弹shè出近十步的距离,然后把致命的dú液用锋锐的dú牙注入猎物的血液里。那是一滴就能使夸父死去的剧dú,再加上它们总是隐藏在最让人出乎意料的地方,迅速而细小的一击,几乎没有人能够避开它。 就算是荆六离也不行,他的咽喉处有一个小小的伤口,淡淡的两点红色。由于“杯影”的dú素蔓延得很快,所以伤口四周几乎和全身的肤色没有什么区别。那些致命的紫色,看起来就像是最妖艳的鸢尾花。 荆六离的桌上放着一个破旧的包袱,里面是一个腐烂的头颅。舒夜用白色的衣袖掩住口鼻,辩认出那是边二的头颅。 真的是你么?龙泽。舒夜有些不置信地摇了摇头,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刀鞘。连荆六离也死了,留我到最后,不知是你的仁慈还是你的残忍。舒夜用力握了握刀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的手心有些刺痛。狭窄的暗屋里,舒夜仿佛又听见了边大那啪嗒啪嗒的水烟声,花白的须发下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仍旧在那样看着舒夜;边二手上的弯刀又翻花一般在他的双手上飞舞,细长的双瞳晶亮如刀;一头金色长发的苏小钏微微皱着眉头,用一只美玉般的手掌在颈边轻轻扑扇着,眼里流转的光像美丽的蝶一般绚丽;而那个魁梧有力的荆六离,难得地对着他露出了一些歉意的表情,古铜色的皮肤上闪耀着灯烛的反光;最后舒夜看见了安乐,她静静坐在屋子的一角,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深潭般的双瞳静静地看着舒夜,纤长的十指jiāo叠在一起,白皙如玉。就像三年前的初见,美丽而安静。 舒夜挥了挥手,像要挥去这些回忆一般。他缓缓地把桌上的包袱重新打好,然后系在腰间。接着他轻舒猿臂,只用一只右手就把荆六离那具魁梧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8 章 失去生命的身躯扛在肩上。他俯身吹灭了那盏已经快要燃尽的蜡烛,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就让我最后再送你们一程。不久之后,我将向诸位送上最后一个头颅,他的或者我的。 三日后,天启安定坊,官道长街。 暮色再一次吞噬了整个天启,寂静无人的长街上,萧瑟的风卷起落叶,翻飞在冷涩的空气之中。 长街的两端转出了两个人影,左首的一个穿着白衣,温和的脸上没有笑容,双手长短不一的两柄刀微微震动着,发出隐隐的嗡嗡声。 右首的人穿着一件灰袍,白色的斗笠下,锐利的额发刺突出来,看不见他的脸。 “你来了?”舒夜问,黑褐色的眸子透出锋锐的杀意。 “我来了。”龙泽冷冷地回应,右手从腰畔抽出了“刺蛇”。 “我找你很久了。” “我也是。” “荆六离死了。”舒夜盯着龙泽,对方的双目藏在斗笠下,看不分明。 “我已经知道了。”龙泽的身形微微颤抖了一下,右手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吧?”舒夜双刀分开,长发被晚风卷起。 “确实。”龙泽冷冷地接口。 “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 “我也是。” 短暂的沉默后,舒夜和龙泽几乎同时开口。 “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两个不同的声音竟然发出了相同的怒吼。 两人听到对方的质问都愣了一下,风呼啸而过,暮色更重了,两人手中的反shè的刀光显得更加刺眼。 “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你没有必要再伪装了吧?”舒夜冷笑了一下,右手屈肘,长刀横在身前。 “虽然觉得很无聊,但是真的很想把这句话原原本本的摔回给你。”龙泽手中的“刺蛇”早已吐出窄刃,獠牙尽露。 “你杀了荆六离!”舒夜咬了咬牙。 “今晚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啊,这句话我也很想对你说。”龙泽用左手摘掉了斗笠,摔在了地上。他锐利的额发下,双目圆睁,隐隐露出赤红之色。横贯的刀疤红得发亮,像一抹血,“到这个时候你还在伪装,还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我也还给你!”一片落叶飘过龙泽的眼前,舒夜一个踏步,把自己整个人向龙泽投了过去。他的右手伸展,长刀带动着身体,一束流光,像是离弦的箭。 “不用做口舌之争了,杀了你就是唯一的答案,大家的仇,由我来报。”龙泽声线低冷,手中的“刺蛇”也已经迎击了上去。 尖锐的金属相击声,舒夜右手的长刀和龙泽的“刺蛇”相jiāo后迅速分开,左手的短刀跟进,进攻的路线上却再次撞上了“刺蛇。”舒夜双手不停,双刀行云流水般地jiāo击在龙泽的“刺蛇”之上,发出一连串的脆响。 龙泽锐利的额发有几缕被刀风所斩断,他却神色未变,满眼都是愤怒的神色,“刺蛇”宛如有生命一般,在双刀间游走,让舒夜根本没有任何可乘的空隙。 舒夜手上的双刀没有停息,心中却有了一些莫名的疑问。 “荆六离不是你杀的?”舒夜在连绵的攻势里问了一句,声音却不紧不慢。 “你自己下的手还来这里惺惺作态干什么?”龙泽的“刺蛇”终于发现了舒夜流水般的攻势之中的一点破绽,那窄而锋锐的利刃像dú蛇一般,迅速从刀阵之中穿过,直直地刺向舒夜。 舒夜大喝一声,双刀jiāo叉下压,把“刺蛇”的窄刃压了下去,然后对着龙泽笑了笑。 龙泽还没有对这个诡异的笑容反应过来,舒夜已经抬起脚穿过jiāo叉的双刀,结结实实地踢在了龙泽的脸上。 龙泽被这重重的一击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整个人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然而他预期将要接踵而至的后招并没有来到,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对面已经垂下双刀的舒夜。 “怎么,良心发现了么?”龙泽戏谑地咧了咧嘴,脸上的刀疤再次扭曲起来。 “没有,只是想到了一件事情。”舒夜淡金色的双眸闪过一丝晶亮的光芒。 “什么事?” “你最后一次见到荆六离是什么时候?” “五日前。” “你确定他不是内鬼?” “本来只是半信半疑,所以我才来找你。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答案就很明显了,你就是那个内鬼。”龙泽的语速没有停顿,举起右手,手里的“刺蛇”直指着舒夜。 “你走的时候他没有死?”舒夜再次开口。 “没有。” “我今天找到他的时候,他刚死不久,杀他的是‘杯影’。”舒夜缓缓地说,鬓角的几丝长发拂过面颊。 “什么?”龙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杀了范雨时,我根本就不可能是内鬼!” “这点我也一直没有想明白过,但是现在只剩下你我两人,我知道不是我,那么自然你就是内鬼了。这么简单的选择题,还有什么疑惑么?” “你们龙家的训练里,一直没有怎么关心yào理的学习吧?”舒夜说。 天罗的上三家里面,龙家擅于体术,yīn家主修秘术,而舒夜所在的苏家,最擅长各种机关和秘yào,诡计天下无双。 “你想说什么?”龙泽没有理解舒夜为什么突然提起了这个话题。 “你知不知道雷州的密林里,有一种草yào,叫‘雾心’。”舒夜不紧不慢地说。 “完全没有听说过。”龙泽不知不觉被舒夜的故事所吸引,接口道。 “这种草十分罕见,连本堂的yào堂里也只存了不到十棵。这种稀世的草yào有一种dúxìng,少量温煮后能让人暂时停止心跳和呼吸,但是五感并不会消失。” “你的意思是……”龙泽的眼睛一亮。 “对,同是苏家出身的荆六离,他很可能是用了雾心草诈死……”舒夜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他的尸体在哪里?”龙泽咔哒一声收起了“刺蛇”的窄刃,但是还是和舒夜保持着距离。 “我埋在城西乱葬场了。” “你倒是好心……虽然我还是不相信你,但是我觉得我们现在过去看一看,应该没有什么损失。”龙泽语气终于有一些缓和。 “正有此意。”舒夜微微一笑。 “那么请带路吧。”龙泽伸出右手。 “我也不想把后背露给你,”舒夜轻笑了一下,淡金色的眸子里还带着一线警觉。“不如一起走吧,那个地方你应该也很熟悉了。” “很好。”龙泽不再说话,拾起了地上的斗笠,再次把脸藏在斗笠下。 几乎与此同时,两个坊以外的一间小屋里。 “确定了么?”黑衣的年轻人坐在窗沿询问道。 “基本可以锁定,钉子就是他了。”下首的青衣人拱了拱手,“剩下的人怎么办?一起抹杀还是保留下来?” “静观其变。”年轻人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丝毫感情,“最后如果活下的是钉子,我们就地格杀,如果是自己人,那么正好给老爷子jiāo账。” “属下明白了。”下首的青衣人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些什么。 半个对时后,城西乱葬场。 舒夜和龙泽站在一角,都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真是一条dú计。”舒夜开口道。 “可惜他还是错算了一步,或者说他错算了你。”龙泽的目光冷漠。 “他算错了我们。”舒夜轻抚着腰侧的刀柄。 他们的面前,原本埋着荆六离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偌大的空洞,里面的土还很新,上面的足迹清晰可辨。 “现在怎么办?”舒夜问。 “找到他。”龙泽踢了踢地上的泥块,“他现在应该正躲在哪里偷笑,准备给我们收尸呢。” “那我们就送给他一个惊喜吧。”舒夜转过身,白衣在黑夜下显得分外耀眼。 “嗯,很大很大的惊喜。”龙泽咧开一道白牙,刀疤在锐利的额发下发出亮光。 三日后,天启永乐坊。 “你确定他在这里?”舒夜轻声问,双刀在他的手上安静地缓缓转动。 “嗯,但是他已经两个对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发现我在尾随他。我担心可能他在屋子里搁了机关,贸然进去我觉得占不到便宜,所以决定先通知你。”答话的是龙泽,斗笠已经摘去了,脸上有一线紧张。 “我左你右,我数十下后一起进去,留意落点。”舒夜打着手语比划兼解说。 龙泽点了点头,悄悄地几个腾挪,来到屋子的左角。 舒夜看着他,默数了十下,然后双刀开路,整个人从右侧木窗里撞入屋里。他落地后一个翻滚,小心地举着双刀,看着黑暗的屋子里端坐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不知为什么,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屏住呼吸,半晌后,轻轻用右手的长刀碰了碰他,那个人就应声而倒。 不妙!舒夜以下大惊,他双足发力,整个人往后飞退,然而重重的一击打在了他的腰眼上,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他听见啪嗒一声,原本近乎漆黑无光的屋子里突然多了一盏油灯。 油灯的主人站在屋子的中央对着他咧了咧嘴,熟悉的笑容上是一道熟悉的刀疤。 “龙泽,果然是你!”舒夜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的不安从何而来,他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听见龙泽破门而入的声音。 “是我,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龙泽的脸上满是得色,手里的“刺蛇”抵在舒夜的喉咙上,笑得肆无忌惮。 舒夜看着远端那个魁梧的身躯,那是死去多日的荆六离,整个人都已经浮肿腐烂。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爬出来的,”舒夜苦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把他埋在哪里?” “你当时发现他死的时候心慌意乱,根本没注意我在远处看着你的所有行动。”龙泽笑着说,“我们天罗最需要记住的一点,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一颗平常心。” “平常心……你出卖了所有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出卖我们?”舒夜近乎愤怒地质问。 “是我,但是不止我一个。”龙泽说话的时候很安静,“我没有选择。” “什么意思?”舒夜问。 “不如让你死个明白,你知道‘刀耕计划’么?”龙泽俯视着舒夜淡金色的双眸。 “‘刀耕计划’?那是什么?”舒夜一头雾水。 “这是辰月从很早就开始的一个计划,为的就是将来‘可能’和山堂的一战。时间上来说,大概可以上溯到二十二年前。” “那时候你岂不是只有不到三岁?” “正是,山堂筛选吸收合适的幼儿进入本堂的事情已经被辰月悉得,但是由于山堂的筛选范围和时间随意xìng太大,所以辰月决定用一个最简单的方法。” “什么方法?” “辰月收集了很大数量的有可能被天罗吸收的幼童,然后施加了特殊的秘术,他们把这个秘术叫做‘星辰印记’。这个秘术能够在人脑海里留下印迹,但是发作的潜伏时间很长,十八年左右这个曾经埋下去的种子才会第一次发芽。” “发芽?” “对,那时候那些种子每个月都有几天会发作几日,死亡和这种痛苦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龙泽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神色,仿佛勾起了可怕的记忆,“而每一次发作,我的脑海里都会陷入一个幻境。那是一片黑暗和荒芜,只有无垠的雪原和白骨。这个无渊的噩梦一直持续了五年,直到三个月前,梦里出现了一个黑袍的人。” “那是谁?” “呵呵,那个人你想必一定很熟悉,就是被你杀掉不久的辰月yīn教长范雨时。”龙泽苦笑了一下,“他缓缓告诉了我整个‘刀耕计划’的一切。我就像从梦中醒来一般,直到明白了自己是那个可怖力量布下的种子。我每次在这种噩梦中醒来,觉得自己原本是天罗的外表下,却藏着另一个人。这就是‘命运’,无法改变和抵抗,你明白这种所谓‘命运’的痛苦么?!” 舒夜沉默了半晌,没有搭话。 “从五年前开始,几乎每个夜晚我都要被噩梦惊醒,然后每个月受着这种恶魔般的折磨,直到三个月前,我根据梦境提供的线索,找到了范雨时。这个该死的老头详细地和我解释了整个‘刀耕计划’,然后在我面前放下两条路:接受宿命,成为辰月的种子或者死。” “倒真是简单的选择呢。”舒夜苦笑了一下。 “呵呵,所以我选择活了下来,山堂的老师们说得很好,杀手都是没有感情的。虽然出卖你们我有一些心痛吧,但是毕竟我自己的命重要些不是么。我不是圣人,也就不假仁假义了。” “我理解,但是我有些事情还是不明白。” “什么事?” “为什么你没有索xìng一早杀了我?还费尽心机设下这个局?” “因为这次行动前,我从范雨时那里得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我们组里,有两个‘种子’。”龙泽慢慢地说。 “什么?那你们一开始就串通好了?”舒夜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不,范雨时那个老狐狸一直没有告诉过我,另一个种子是谁,不过他还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其实你一开始的判断并没有错,荆六离就是另一个‘种子’,刺杀范雨时时的那次行动,应该就是他泄露的消息。那次我只知道动手时间和地点,详细的步骤完全摸黑。不过也就是那一次,让我彻底知道了他就是另一个‘种子’。” “我明白了,你那个时候没有对我下手,只是为了迷惑荆六离。” “对,作为天启联络人之一,荆六离的身手不可小觑。但是他也一直找不到另一个‘种子’是谁,不过他一直都在怀疑你,所以才会让你最后出手对付范雨时。可惜你竟然成功了,他当时处在极端的矛盾之中,才会被我轻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9 章 得手。” “但是你为什么要杀死荆六离呢?既然你们都是‘种子’。”舒夜不解地问。 “因为范雨时死了。”龙泽恶狠狠地咬了咬牙,“没有了他每个月供应的秘yào,我又将再次陷入噩梦的折磨,荆六离竟然能够做出刺杀范雨时的任务,那么他手上一定有秘yào的配方!”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个配方,你最终没有问出来吧。”舒夜微微一笑。 “你怎么知道?”龙泽双目赤红,脸上的刀疤随之扭曲起来。 “因为既然你还要杀我,就是铁了心要和山堂翻脸。你不会不知道,魇已经暗中跟随我们很久了吧?你不惜暴露自己,也要置我于死地,肯定是因为你没办法找到秘yào的配方,只能通过全歼我们,彻底投靠辰月。” “很好很好。”龙泽不怒反笑,点了点头,“你真的很聪明,可惜你还是最终走错了一步,而这一步,将送你走上死亡之路。” 龙泽伸出右手用力,舒夜纤瘦的脖颈在“刺蛇”冷冽的刀锋下泌出了殷红的血,下一个瞬刹舒夜就将是一个死人。 而最后的胜利,终于到来了。 但是动手之前,他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事情,舒夜的脸上竟然满是惊恐,双目直视着自己的身后。 “你不是认为这种拙劣的伎俩也能对我使用吧?”龙泽无奈地耸了耸肩,手上加了些力道,“我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分神。” 然而身后突如其来的yīn影打破了他的冷静,他转过身看见早已死去的荆六离已经站了起来,魁梧的身影遮住了屋内昏黄的灯光。荆六离步步逼近的脸上,早已溃烂的腐ròu让龙泽觉得手里的“刺蛇”都开始颤抖,他暴喝一声,整个人跟着“刺蛇”扑进荆六离的怀里,致命的利刃整个没入了荆六离的心脏。 高声的惨叫隐隐从屋里传了出来。 屋外的几个黑影踏上一步,却被领头的黑衣年轻人阻止了。 “再等一等,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年轻人低声说完这句,其他的黑影又都缩回身来,没入了屋檐下的yīn影里。 他们的面前,那间黑屋发出暗淡的光芒,再无声息。 “你没有想到吧?”舒夜站在龙泽的面前,低头轻笑。 龙泽倒在一旁,他的“刺蛇”就在身边,但是他却再也不能挥动它了。他的双手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斩断了,掉落在一旁,伤口平滑整齐,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现在已经化成了细流,静静地漫过了地面。 “你……你是什么时候……”龙泽嘶声低吼,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从你告诉我你找到荆六离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在说谎。确切地说,在我看到荆六离的尸体的时候,就知道你就是那个种子。”淡金色的眸子盯着龙泽,满是戏谑,“因为在接触尸体的第一时间,我已经用刀丝刺入了他的心脏。没有人能在心脏被贯穿的情况下诈死,所以我确定荆六离一定是你杀的。正如你所说的,这是最简单的选择题,不是我,那就只能是你。” “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心细……那么荆六离的尸体……也是你的诡计吧……”龙泽因为过量的失血,语气开始断断续续起来。 “是你说的,任何时候我们都必须保持平常心。”舒夜微笑回应,“因为我知道里面肯定没有荆六离,所以我在第一时间布下了‘刀丝傀儡术’,可惜我的时间并不够多,但是托你废话之福,也勉强足够了。” “可惜……可惜我以为你已经落网……竟然忘记了你的刀丝傀儡术……”龙泽大口地喘着气,“只差一步,我只算错一步……输给你,是我技不如人……” “一步?”舒夜微笑了一下,伸出右手的食指摆了摆,“不不,你算错的有一百步之多。” “什么?”龙泽感到有一些眩晕。 “我才是剩下的那个‘种子’。”舒夜俯身到龙泽耳边,轻声说。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宛如巨锤,几乎要把龙泽最后的意志击溃。 “我才是另一个‘种子’。我也早就知道我们组里还有一个‘种子’,不同的是,我一开始就找对了目标。我一直的目标就不是杀掉组里的其他人,我的目标是除掉你。” “除掉我?”龙泽无法理解。 “除掉你,再除掉范雨时,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种子’的身份了。我和你不一样,辰月给了我两条路,我选择了第三条。我喜欢我自己那二十年的生活,我才不甘心因为一个蛊dú般的秘术就毁掉自己的一切。我要杀掉所有的知情的人,然后继续做一个天罗。” “这么说……边大和边二的死……” “对,是我把整个计划告诉范雨时的,他果然想乘机把我也一起除掉,可惜他根本想不到我会杀他。他一死,我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呵呵……我明白了……怪不得荆六离到死都不肯jiāo出配方……”龙泽整个人瘫软了下去,眼神开始涣散。 “对,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他确实一直在怀疑我,但是我杀掉了范雨时,这件事情完全打乱了他的推测,所以也给了你机会能够杀掉他。你应该还记得,苏家的yào理学一直很不错吧?虽然我是从五年前才开始摸索的。” “很好……”龙泽口中吐出了一股股血沫,“没想到……我以为自己机关算尽,走到最后这步……其实……其实一直都是你的棋子。” “对,你成功吸引了魇的全部注意力,你杀了所有人,你就是内鬼。”舒夜立起身子,“而我,就是他们眼中的幸存者,成功除掉了内鬼,完成了任务,我就是最后的刀。” 龙泽看着眼前这个白衣的男子伸展着双臂,黑发在肆意的飘扬,自己的眼神却渐渐模糊起来。 “谢谢你。”舒夜挥了挥手,手中的刀丝再一次绞紧,龙泽的头颅离开了脖颈,鲜血再一次喷薄而出,在他的白衣上开出点点血花,凄美而又决绝。 尾声 舒夜走出屋子,看见屋外的远处,一行人马袖手而立,领头的是一个黑衣的年轻人。 “我们刚确定了内鬼的身份,虽然来晚了一些,不过希望还来得及。”黑衣的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说。 “嗯,多谢,我刚刚除掉了他,正要向本堂回报。”舒夜拱了拱手躬身回应,仿佛不知道这些人已经跟随了他们多日一般。 “呵呵,做得很好。”黑衣的年轻人也不回礼,“本堂里的老爷子们想见你一面,希望你能尽快赶回本堂。” “明白了。”舒夜笑了笑,“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么?”黑衣的年轻人也笑了一笑,递过去一根马缰,“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很快。” 舒夜点了点头,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已经隐隐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血腥的黑夜终于要过去了,新的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舒夜接过黑衣年轻人的马缰,一个翻身,白衣的身子轻盈地落在马背上。他夹了夹马腹部,扭头纵马而去。那袭带血的白衣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天启那黯淡的黎明里。 数日后的唐国,南淮百里家。 一个穿着黑袍的老人坐在厅首,手里把玩着一只墨黑色的信鸽。下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年轻人,长发随意的披散下来,整个人斜靠在椅背上。 “秀行,天启的联络人遇害了。”老人缓缓地说,手抚过鸽子的羽翼。 “荆六离那个莽汉么?我早就说过他的能力有限。”紫色长袍的苏秀行满不在乎地接口,“那个家伙只知道杀人,我们苏家的立足根本,可不仅仅只是杀人而已。” “本堂的老爷子说了,让你代替他去天启,接任下一任的联络人。”黑袍的老人抬起头,看着苏秀行的脸。 “早就告诉过那个老头了,现在可是我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苏秀行笑了笑,拍了拍身子站了起来,“那么老爷子,我什么时候出发?” “即刻吧,前段时间辰月的反扑让我们损失惨重,不过已经被魇解决了,这一次你好生小心,可不要再堕了我们苏家的名号。” “老爷子,你这话就收在你自己那颗懦弱的心里,不用送给我了,”苏秀行背对着老人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黑袍的老人叹了口气,举起了身边的茶碗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清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真的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他怀里墨黑色的信鸽扑扇着翅膀,从天井里展翼而飞,鹰一般没入南淮碧色的天空中。 苏秀行一袭紫衣,策马而行,和一个白衣的男人擦身而过。那个男人身材消瘦,一对黑鞘的长短刀挎在腰侧,一张线条柔和的脸上还带着路途的疲惫。那双淡金色的眸子让苏秀行觉得有些熟悉,然而他此时没有心情去了解太多。十八岁的他,终于要踏上天启这座现今所有势力绞杀最前线的血腥之城。那里将是他的时代,他的世界。 半年后,紫陌公子苏秀行的名号,在这个烽火燎原的时代里响遍了整个东陆。 然而在山堂的卷宗里,舒夜作为务葵花王朝之后的下一任魇的接任人,也留下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两个男人的第一次相遇,而这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原本深深隐藏在黑暗中的天罗山堂的历史,将在他们手下联手演绎出乱世中最血腥辉煌的篇章。 无花之城 暗 最强烈的爱, 闪现于欺诈与暴虐的缝隙间。 他本以为能够阻挡一切 这锯齿分明的杀戮来得太过缓慢 比青光更流淌着惨碧的色 以十鬼杀亦无可媲美的妖异 当一切灰飞烟灭后他仍能记得那场绮梦 万事的万事 不过是一场心之幻相 匡武帝圣王九年春。 与往年的春天不同,天启城没有一朵鲜花开放。所有的树木依旧郁郁葱葱,鲜嫩的花苞自浓绿中舒卷而出,可是,没有一朵花蕾是绽开的。那些有经验的老人因此说:大祸将至矣。 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已迫在眉睫…… [一] 深夜。男子坐在书房内,桌上一灯如豆,衬得他面如敷粉目似朗星,然而表情十分古怪,死死地瞪在桌上摊开的一本书上,又不像是在看书,倒像是见了鬼。 窗外,起雾了。 丝丝缕缕的雾气自窗缝里挤进来,飘浮在昏黄灯光下,极缓慢地舒卷伸展,变幻成各种形状,久而久之,令人看了心头发怵。 雾气变幻得几乎是妖形怪状时,门悄无声息地推开,又关上,一个人低头走进来。 男子叹口气,慢慢坐直身体,他身材颀长双臂强健,服饰打扮却是文弱儒雅,浑身唯一的饰物是腰间的一条白玉腰带。 那人浑身裹在黑色衣衫中,也看不清他究竟是怎么个动作姿态,甚至连衣衫抖动的声音也没有,男子不由皱起眉头,仔细地看他。 那人依旧不动,等了半天,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模样形容之怪异邪门,不由令人汗毛根根竖起,男子也算沉得住气,居然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是谁?” 那人不回答。 他立在墙前,单薄得像道影子,时间久了会渐渐融进墙里去,男子也有些怀疑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摸腰上玉扣,嘴上却是冷笑:“好大的胆子……” 他话未说完,那人却忽地抬起头来,与此同时,书桌上的烛光竟也变了色,“扑”地bào出个灯花,照得那人的脸白得更白黑得更黑,哪里是人,竟是个狰狞的骷髅。 男子吃了一吓,双掌推开桌面,一跃而起。与此同时,他抽出腰中利器,原来白玉扣搭是剑柄,特制腰带里围着柔韧的软剑,剑光一现,竟是恶dú的惨碧色,磷火鬼眼般的一道闪电往那人劈去。 精白的骷髅便在他眼前层层分离散开,如莲瓣剥落,连同底下的黑色衣衫也羽化浮起,片片叠叠飘了一室,无数沉的黑的yīn森的墨蝶像含了恨意的怨灵,朝着男子扑面而来,逼得他跌坐在椅上。 只是一个迷眼,再抬头看,所有东西又都碎裂至齑粉,坠地成尘。 一切不过是瞬间发生,男子根本来不及反应,房里已回复平静,依旧是一盏灯,一卷书,一个人。 他茫然四顾,努力定了定神,双手一撑桌面,“咯”的清脆一声,白玉扳指已在桌上碾碎了。看着手上被碎玉割开的伤口,几滴鲜血溅在衣襟上,红得有些刺眼。 不过这么一记动静,门外已有人推门进来,这次却是个高大的灰衣人,五官长相极其丑陋,垂手道:“公子,你有事么?” 男子把他看了又看,像是恨不得上去踩一脚似的,用力压着火:“十鬼杀聋了傻了,难道你也瞎了不成,为何放人进来?” 灰衣人怔住,犹豫了半天,才老老实实回答:“公子确实吩咐小人在外面守着,可是自掌灯时分起,小人连眼皮都不敢多眨,确实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过。” 他虽然生得丑,然而粗眉大眼间很有种诚恳之气,绝对不是个jiān滑之徒。他认真地看着主人:“公子,您到底看到谁进来了?” “我……”男子噎住,咬牙与他对视了半天,无话可说,猛地一拳击在桌上。 [二] 她睁开眼,四周柔软而黑暗,浑身被包得密实,原来是被裹在一床厚厚的毡毯里。 耳旁却还能听到许多杂七杂八的声音。打斗时的兵戎jiāo戈、翻箱倒柜时的断木裂帛、以及粗野汉子的吆五喝六声,不绝于耳。有人在毡下扛着她飞奔,居然格外稳当,渐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0 章 地,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那人的呼吸声,咻咻地,越来越重,如野兽慢慢靠近。 她的双手紧困在身体两侧,毫无还转余地,于是用力抠着手旁的毛毡,似乎要把它抓出个洞来。很无奈的一种办法。恐惧中,她仍然在想: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用几乎是种绝望的认真,努力想着这个问题,甚至没注意到毡毯已被打开,有人微笑着看她。 “你,还好吧?” 她闻言立刻挣脱束缚,翻身坐起。 那人反被她吓了一跳,后退半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女子涨红了脸,她身上还穿着出嫁时的大红锦衣,头上珠冠碎得四分五裂,百褶裙脚上缀了一溜小穗子,是专为了衬托新嫁娘入洞房时细步微澜的杨柳体态,谁知道现在竟让她舞成了惊涛骇浪。 “你小心点。”那人显然对她的反应叹为观止,目光自纤细柔韧的腰肢慢慢移到一双秀美可爱的小脚上,看得很仔细,倒也不是色眯眯的,只听他揶揄到:“雪儿姑娘,小心闪了你杨柳细腰。” 她惶然四顾,已经没了主意,本能地从头上拔下金钗在胸前自卫。 “你想自杀?”男子笑了,居然非常俊秀,人也长得干净挺拔,连说话声音都是清爽利落,根本不像是干山贼营生的。 “你要是敢过来半步,我就刺死我自己。” “这个倒很危险。”男人环抱住手臂,脸上配合地露出很麻烦的表情,“我要是向前一步,你一定会用金钗刺进喉咙去,这样人肯定是会死掉的,而我抢你来就是为了要你活着,这倒令我很难办了。” 他虽然嘴里说得为难,可语气根本像是在开玩笑。 雪儿的心随之一点点沉下去,深不见底,空洞到可怕。 “你的手在发抖了。”那人不失时机地提醒她。 太笃定,像猫捉老鼠般肆无忌惮,可是看准了她不会死,或者根本不在乎她的生死?而她在干什么?以死求生?真愚蠢呀,一口气涌上来,她再不犹豫,钗头尖尖朝着胸口处用力刺下去。 痛,死掉的人不应该这么痛。死掉的人也不应该有血,温度。 她被抱得很紧,手上黏糊糊的,一滴滴腥稠液体,睁开眼,那人的面孔绝对不超过三寸距离。 他长得真好,有着和颖青一样的浓眉,眼睛很亮,嘴角弯弯,只有额角极浅的一道伤疤暴露出本xìng不过是个龌龊好斗的山贼。她拼尽全力把他推开。 才一动,胸前立刻淌下鲜血,不过浅浅的一道伤口,钗子还明晃晃留在手里,她握住钗头,用力再刺。 “喂喂喂,你来真的?”那人捏了她的腕,不过几分力气,她便再也动弹不得。“你急什么,我可不想要你的命。” 那你想要什么?她在心里想,愤怒地看着他,这些刀口舔血的强盗胚子,落到他们手里哪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看出她眼里的不屑。属于年轻女子的轻蔑表情,自最柔最美中产生,因此分外恶dú伤人,他心头猛地腾起怒火,伸手一推将她整个抛到地上:“求求你莫要想得太美,似你这种三分姿色的女人我实在没胃口,抢你来,只是因为我需要个干净点的丫头。” 那女子生得极美,真正是白玉作骨花为精神,越发显得房间简陋,浅色麻布的褥子被子凌乱堆在桃木床上,稻草窝里埋着绝世明珠,藏不住里头的光彩照人。 时已黄昏,房间里光线暗淡,她睡得如此甜美,肌肤水嫩得就像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双眉微颦,似乎在做一个噩梦,那模样不知有多可爱可怜,雪儿虽是女人,也不由怦然心动,慢慢轻下脚步。 “别紧张,她现在昏迷中,暂时不会醒过来。”他懒洋洋道。 什么?雪儿颈间伤口处缠了布,说不出话,只能用一双圆圆的眼看向他,依旧是不屑,只是这次多了些疑问。 “不错,是我把她弄成这样的,所以,如果你胆敢不听话,我也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果断地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 口气十分凶恶,然而并不算是难办的差事,只要她每隔半个时辰往那美人嘴里滴些汤水。 “你必须小心服侍,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叫人来报我。” 土坯陶碗就在桌上,盛了半碗水,想是山间汲取的清泉,居然极其清冽,用只小银勺轻轻挑起,不过两三滴,慢慢送到花瓣似的唇旁,在排玉般的牙齿缝里渐渐渗下去。 雪儿手势十分妥帖,每次喂完,必用纱巾在嘴角抿一下,男人偶尔也过来看,见她如此,不由骇笑:“看不出你一副倔强xìng子,也有听话的时候。” 雪儿狠狠瞪他一眼。 “好好干,三天后我一定放你下山。” 他笑嘻嘻地走了,留下她忍气吞声地做足功夫,美人始终没有醒过来,她有些憔悴,却因此显得更美,如一朵兰花将谢未谢,惹人垂怜。可惜也落到这种地步?像兰花陷入泥淖,再也保不住冰清玉洁,夜晚时雪儿用丝巾为她擦身,素色丝织品贴在肌肤上竟一时难分伯仲。 “女人,真是一群奇怪的东西。”强盗喃喃自语,他偶尔会过来看看,唇边永远一抹嘲笑,“你不嫉妒她吗?” 坏蛋!她看到他,眼里心里只有两个字。 “你要是再敢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把你推下山摔成ròu泥!”他恶狠狠道。 她也不说话,只是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嘿!还真够胆子。我是没法子治你,可我手下的兄弟可都惦记着你呢,想不想出去陪他们乐乐?” 她听了,果然害怕起来,慢慢转过脸去,过一会,豆大的泪珠子从浓睫间沁出来。 “咦,怎么了?”他摇头,“好了好了,别哭了,算我怕了你还不成?” [三] 第二天太阳明媚,他示意她去外头坐坐,不过一片略宽敞的空地上,摆了几只树桩充做凳子,头上倒是满盖浓荫。山风清爽,从耳边颊旁一扇而过,艳阳外,白鸟傍山而飞。 雪儿垂头坐在树桩上,纤眉低低,想不完的心事,阳光下她面色苍白容颜惨淡,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怜惜,可惜男人的心比铁石还要狠,见她忧郁,反而笑起来:“怎么,怕挨不到回家?” 一转头,才发现他原来靠得这么近,鼻尖快触到她的发髻,雪儿大惊失色,忙转头避去一边。 “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他反而更近一步,双手按了她肩膀,趁着她失力的瞬间,狠狠将她按到后头去,像只艳丽的蝴蝶般死死钉在树上。 “你……你想干什么?” “你以为呢?” 他轻轻地笑,脸贴得很近,那简直就已经是种轻薄,她又羞又痒又绝望,禁不住浑身发抖,泪如雨下:“如果你敢碰我,我就……” “你就一头跳下山去?”他懒洋洋地松了手,眯起了眼,不笑的时候,很有种厌世的表情,像是什么事都不在乎,什么人都是多余的,“你们这些蠢女人,真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的话?” “你这话是在说我么?”有人轻轻地接上去,声音说不出的柔软动人,美人已经醒了,虽然容色略微憔悴,仍然美艳不可方物,俏生生立在树下,阳光下,连耳轮都是粉红半透明的贝壳一样,盈盈笑道:“燕软红,你很喜欢欺负女孩子呀。” “你终于肯醒了么?”燕软红冷笑,“装腔作势睡了三天了,连我都有些佩服你的定力,怎么突然又不肯装下去了?” “唉,你这个人呀……怎么如此不识风情。”美人幽怨地瞟他一眼。 “莫非你这么装模作样全是为了我?” “你说呢?”美人叹一声,脸上飞起了红晕,一双柔媚万千的丹凤眼,眼角斜斜几乎chā入浓鬓去,声音越发如黄金莺儿一般,听得人满怀舒畅,偶尔几分长音,风吹过竹梢儿的尖细余韵,轻轻道,“你到底是木头还是石头?竟然看不出人家……” 她害羞起来,娇滴滴的,声音越来越低,垂了眼,长睫如微风中的花瓣,简直是在人的心尖上轻轻颤动,燕软红就算再冷酷无情,也被她瞧得心里一dàng,很有些酥痒难搔。连雪儿在一旁也不顾了,上前几步,拾起了她的一只手:“确实如此,你辛辛苦苦把自己送到我的眼前,又假装昏迷了这些日子,若不是为了我,不会是为了谁。” 美人水仙似的手指被他捏住,一时呼吸加重,更是连头也抬不起来了:“你……” 她动情的话还未说完,谁知燕软红动作飞快,转眼已板下脸,不等两个女人有任何反应,出手如电,一掌切在美人脑后。 美人如撤了风的纸鸢,软软地应手而倒,雪儿甚至来不及去扶她一把,已一头栽倒在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雪儿愤怒。 他束手在胸前,也不回答,眼里全是好笑:“你很替她不值,是么?可惜我就是天生坏脾气,白白送上门的东西,就算再好也不会稀罕。” “你这是天生贱骨头!” 雪儿话一出口便知道要闯祸,果然,燕软红一把提起衣襟,竟把她凌空拎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慢慢地从头顶往下移。 雪儿渐渐呼吸困难,觉得他快要痛下杀手了,用力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谁知他又把她放下来:“放心,我不会杀你,过了明天我就放你下山。” 强盗胚子想必只配是冷酷无情以及喜怒无常,他们只比野兽高明一点。雪儿觉得,这个燕软红唯一的好处就是言出必行。 他果然放她下山,用一顶两人软轿抬了进城,像是新嫁娘转回娘家,可惜迎接她的没有好脸色。“怎么回来的?”众人指着她像见了鬼,所有人jiāo头接耳乱作一团,倒比见了强盗还要惊诧几分。 雪儿胸口处还缠着布条,眼中噙泪,很觉得委屈,不过落在他们眼里另有一番深意,于是彼此神情愈发暧昧。声音褪下去,更尴尬,到处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各式各样的表情层层jiāo叠后,颖青慢慢走出,预备拜堂穿的红袍已经褪下了,他换了身家常绸衣,宛若玉树临风,众人丑态映出他英俊面容,多么颀长舒展的身体,双肩似乎能扛得起整片天,雪儿忽然感到安全他看着她,目光温柔而坚定。 “能回来了就好。”毫不顾忌旁人,他伸手扶过她。 来不及感到羞涩或喜悦,泪水如拍岸而起的浪,卷上来,将所有景象吞没,雪儿靠着他肩头痛哭起来。幸得俗世里有个他,只有他是真实而可靠,再不受任何丑陋影响。 可是白府的人不肯放过她,晚饭时白老夫人目光炯炯,身后灯火通明,杯盏碗箸都闪着寒光,她克制不住地要发抖。 “他抢了你去,真的只是要你当丫头?” “是,那强盗已经有了个绝色的佳人,他只是让我去服侍她。” “那倒怪了,哪个绝色佳人肯嫁给强盗为妻?”老夫人笑,环顾左右,“可曾听说过城中有哪位富家小姐被掳?” “没有!”众人异口同声。 老夫人笑容未歇,蓦地又转头向她:“既然那个强盗并未属意于你,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受到他夫人的逼迫?” “母亲,忙了这些天,你还是早早歇息吧。”白颖青缓步而来,将她自尴尬中救出。 “算了,谁要听。”老夫人一摆手,“人是你的,一切由你做主。” [四] 雪儿垂了头,睫上盈盈凝起泪珠,躲在香案旁偷偷用衣袖擦了,回过身,白颖青温柔地牵了她的手:“这么凉,是不是病了?” 他旁若无人地把她从世俗中救出来,领进房间。 床架上搭着流云飞蝠的纱帐,底下铺了百花朝阳的锦被,也不知道是谁的房间,雪儿满腹疑问地立在床前,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唯有呆呆看住脚尖。 “鸳鸯枕和合欢被已经撤了。”他低声解释,“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去多想。” 脸色煞白,她终于明白了,一切都已成定数。 白颖青道:“你受惊了,全是我的错我该多派些人去迎亲。” 她一声不响,背着灯光处,yīn影埋住脸上表情。 红烛下,男子高大的身影似浓荫罩住她整个身体,女子脂粉混合了男子气息,月圆花好佳人如璧,只是心中透出苦涩,胸膛里沉甸甸如灌着铅。 她嗫嚅着不知怎么说话,感觉自己像是个祈求宽恕的犯人,虽然其实并没有罪。同时,她知道他在亲她了,自嘴唇至耳垂,她知道,他终会解开她衣衫,袄、裙、小衣、肚兜…… 红晕自颊上炎炎烧起,一路烧到耳根,她忽然脖子一歪,扭身避开。 白颖青皱了皱眉头:“你不愿意吗?” 雪儿不响,朦胧灯烛下看,杏眼樱唇桃花腮,无一不美,无一不媚,唯有双柳眉斜斜入鬓,露出倔强本色。 白颖青微笑起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三个月前,我骑马从祭祀的人群前驰过,人人避而不及,只有你敢上来挡着我的马,问我懂不懂敬鬼神。” “是。”她红了脸,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其实那晚他高贵俊美,再没有人比他更像一尊神祗。 “你知道么,其实那一刻我就想要你了。”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唇已抵在她额上:“雪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虽然我不能娶你为妻,妾的名头总是有的。” 她突然心头一凉,再不犹豫,伸手把他推开。 白颖青毫不意外,这女子虽然出身低微,偏偏有一股子赌气似的认真,突如其来,自娇艳中横空出世,可又说回来,他要她,不也是为了这股子孩子气的美么。 “是不是今天晚上我要了你,你便会恨我一生一世?不要紧,你若是觉得勉强,我可以等。”他是风流的世家公子,哪会在乎一个小女子的任xìng。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1 章 是。”她答,声音细不可闻。其实他没有做错,本来,肯娶她为妻已是降低了身份,所谓山鸡变凤凰,人人都奇怪她怎么能攀上如此高枝。想不到还是没有这个命,竟然在成亲的路上遭遇山贼,如今更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若说还想登堂入室,那简直是痴心妄想了。所有的道理她都想得明白,可是仍然觉得伤心。 他闻言松了手,发丝披了她一身,如匹黑丝缎,遮住玉肩、雪脯、纤细腰肢,这美态可令每一个男人血脉贲发,舍不得,重新回来抱她,却用被子裹了,如婴儿似拥在怀里:“雪儿,是妻还是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会辜负你……” 他的声音温和动听,唇齿间清香喜人,攀住那样的强健的身体,总归还是有点福气的吧,雪儿闭上眼,努力把涌起的眼泪止住。 “你先休息吧。”手搭着丝绸一样的肌肤,指尖到心头都是酥麻麻的,女子身上有股子清滟柔滑的香甜气,格外引人遐思,白颖青很想继续下去,可是一转念,又念起那些棘手的事情。 他体贴地为她盖上被子,轻轻走出房间,夜风微凉,吹得人精神一振,柔软慵懒的儿女情怀顿时飘散殆尽。贴身仆人早候在门口,见他出来,刚要上来回话,却被他摆手止住:“去书房再说。” 书案上燃着苏合香,味幽香馥,久久不散,白颖青的面孔兜在烛影中,越发俊雅秀逸。仆人小心翼翼候在旁边,不敢发话,唯见他沉思了半天,脸色越来越凝重。 “那个燕软红怎么说的。你再说一遍。” “他对小人说,雪姑娘的喜车确是他劫的,至于那个请他出手的人是谁,想必也瞒不过公子的法眼,白家是世族公卿,权倾朝野,他一个小小的山野之人自然不会与大人为敌,因此也不敢再收任何好处,不但不收银钱,他还想送公子一份大礼。” “哼,放屁!”白颖青冷笑,“世上有谁肯做赔本的买卖?” 仆人跟得他久了,知道他城府极深,平日里即便是对最下等的佣人也是和颜悦色,重话也不会说半句,今日却是连粗话也讲了,失仪至此,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气什么,不敢试探,只好低了头,一路唯唯诺诺下去。 “算了。你去把他送的东西拿来我看。” “是。”一提到这个“大礼”,仆人脸上突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像是想吃又吃不下,想吐又舍不得,怪模怪样地看着主人,嘿嘿傻笑。 “你怎么了?”白颖青瞪他。 “呃……公子,礼物就在您的房间里,方才外头人多,我怕被人瞧见不方便,直接让他们抬到那去了。” 白颖青听他说得鬼头鬼脑,不lún不类,忍不住又瞪他一眼:“荒唐!” “是,公子。”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房间,其实这个仆人平时也算稳重识相,今天不知怎么的,拧手拧脚,处处透着别扭。白颖青满腹狐疑,一进门,却见房间正中端端正正放了只藤箱。 箱子很普通,就是平常人家存放衣物的那种,三尺余长两尺多宽,白颖青手指搭着藤面,略略用力一摇,知道里头已塞足了东西。 “你已经打开看过了?”他问仆人。 “是,公子。”仆人咧开嘴笑,像是很兴奋。 白颖青知道他并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然而表情如此古怪,想必里面装了极其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一时倒也有些好奇,才要开箱,忽又警觉起来,反而退后一步,示意仆人:“你来打开。” 仆人上前缓缓展开箱盖,才开了一半,白颖青的脸上也露出了和他一样奇怪的表情。 [五] 箱子里蜷缩着一个女子,长发披散衣衫不整,然而仍美到惊人,慵懒娇惰地侧身蜷曲在狭小箱底,身上只披了件薄薄纱衣,越发显得底下脂光莹润,春色无边。 白颖青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她撩人的曲线上移开,注意到她青丝遮掩下的脸,有着极其秀媚的轮廓,长眉如画,嘴唇更似只红樱桃,鲜润地向上噘起,尝起来想必也是温柔甜美,心里“咯噔”一dàng,控制不住地想伸手去抚摸。 然而他毕竟没有伸出手去,心动不过一瞬间的事,立刻便换作满腹疑云:“好大的一份礼!英雄难过美人关,燕软红居然忍痛割爱,到底打的是什么鬼算盘?” “公子,小的还有一事禀报。”仆人却在身后道。 “还有什么事?” “其实第一个看到燕软红这份大礼的人是老夫人,她吩咐小的,等公子过目后,她有几句话要和公子说。” 白老夫人在吃茶,她是富贵人家出生的娇小姐,从来便是锦衣玉食事事如意,又天生一张笑脸,极少有生气的时候,可是今天,她的脸色有些发青。 “青儿,再过几个月就是我的六十大寿,你准备怎么个cāo办法?” “自然是按规矩来,此事孩子已经吩咐人准备了大半年了,母亲尽管放心。” “不用再办了,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呢。”白老夫人把茶盏递给身边的婢女,自己伸手摸了摸鬓角,“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想必后事也会替我办得很风光。” “母亲!”白颖青凝视她,“孩儿不孝……” “你已经很孝顺了,一切皆是天数。”白老夫人慈爱地看着他,“有些事不用我明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们做父母的,只希望儿孙多福,你把自己照顾好了,我就比什么都高兴。” “是,孩儿明白。”白颖青低了头,若要仔细看,他眼角已噙了泪,白老夫人也不问他,两人默默相对,待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白颖青抬头道,“母亲,您请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孩儿心中自有定夺。” “好,好,好……”他母亲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才又从婢女手上接过茶,“青儿,没事你就去歇息吧。” 仆人一直在门口候着,听他们说得含蓄模糊,也不敢吱声,只得跟着白颖青走出来,立在廊下,见主人面色沉重,眼角微红像是要哭似的,心里更加惶恐,又不晓得要说些什么话去排解,自己叉手立在背后,愈发不安起来。 白颖青却已下定决心,咬牙道:“你先下去,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是。”仆人突然想起方才箱子里的女人身体,曼妙婀娜妩媚入骨,不知为何喉口有些发干,忙清了清嗓子,转身离开。 白颖青却没有他的心猿意马,自己脚步沉重满怀心事,一进门,便见到箱子里的美人已立在灯下。 “你是谁?”她瞪他,美人纵然是生气也是浓艳蚀骨,可惜白颖青突然也变成了粗胚,上去将她手臂拧了,麻花似的拗到背后去。 “唉哟……”美人顿时梨花带雨起来,“你……你可是疯了!” “你是燕软红的什么人?” “你以为我是他的什么人?”美人怒,面颊涨得绯红,滴粉搓酥,艳到了极致反而令人心惊,不该是人间应有的东西。 白颖青脸色沉下去。 美人也在细细打量他,却是清瞿似鹤梦梨花,眼睛里总含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实在俊美,俊美得令人忘记那其实已经是种轻蔑。 她弱柳似的倚在他身上,双手如白莲,浓睫如墨蝶,醉酒般的倦眼扬波,从未有哪个女子如她一般媚,即便是不说话,也总有一丝细音自喉间慢慢蜿蜒而起,不知不觉,人已被迷惑。 只可惜无论她怎么娇,怎么媚,白颖青依旧是安静,静如水,静如冰…… 美人渐渐感觉自己只是一具尸体,披着绮丽而无用的皮,绝望地在他的目光下腐朽生虫。她情不自禁地发抖起来。 “我不是燕软红的什么人,我只是他在城郊抢来的女子。”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假话?”他又加了三分力道。 美人浑身颤抖起来:“你轻些,公子,我只是个无用的弱女子,屡屡遇人不淑,你若不信,就杀了我吧。” “哦?”他手一松。 “万千红尘,竟没有我容身之处。”她噙着泪哀声娇啼,低诉自己的薄命,如此花容月貌,本该髻chā珠花腰垂丝络,俏生生立在花栏前调弄琵琶,如今却沦落在一群焚琴煮鹤的男人身边。 凭他怎么哀怨动人,白颖青都视若不见,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姣好的曲线白瓷般的肌肤,又像是根本没有在看她:“你真的和他没有关系?”手指顺着她脊背往下滑,世家公子的风流手段,女子便成了他掌上最美的牡丹花,略一拨动,花心渐开。 “公子……”她像是要推开他,却是酥软无力,颤抖道,“别……” 停住动作,白颖青用力将她推在床上。 “既然你不愿意,我就不能强人所难。”他呵气如烟雨春波,淡漠而缥缈,“至少,要等事情了结之后……” 美人娇喘着,才要爬起,又被他伸手捺住,膝抵了床架,俯身过来,他像是凛凛巡空的鹰,她便是软弱又绝望的猎物,屈从在下。 “你叫什么名字?” “青姬。” 他怔了怔,随即仰天大笑起来:“好名字,简直像是为我而生的女人。” 青姬蜷缩在床角,看他难得的纵情放肆,眼角眉梢灵秀四溅,如流星飞泄,溢出华彩。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沉,空dàngdàng如悬半空无法触地,等了一会,才试探地,轻轻问:“公子,你要杀了燕软红么?” “我若不杀他,他便会杀了我。” [六] 一天,两天,一个月…… 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事,雪儿统统不知道,可意思还是在别人的话里话外透出来,公子新得了绝美的佳人,白老夫人本来看不上她的家底来历,既然生出波折,更加束手旁观,只等着水到渠成,乘势把她扫地出门。 两个月之后便是怀月明节,家家户户制饼摆果子祭月,白家自然少不得包占台榭酒楼,玩月笙歌,人人欢喜,唯有雪儿处境尴尬,在颖青软语劝慰下,胡乱换了件比较鲜艳的衣裳混到人堆里。 一行人浩浩dàngdàng驶去城南的拢月楼,早订了精雅包间,白老夫人端坐正中,周围女眷座位如众星拱月,将她团团围住,老太太满头珠翠,享受众人奉承,左顾右盼,满怀得意,不料一个错眼,瞥见旁边的雪儿,眉头立刻收紧。 “颖青呢?”老太太扭头去问左右。 女眷们起哄:“老夫人怎么忘记了,他陪着青姬小姐的软轿,要晚些才来。”众人笑逐颜开,抢着报喜,“恭喜老夫人,看来公子与青姬小姐真是天生一对。” “不错,也只有青姬小姐那样神仙似的美人,才能配得起公子!” 莺莺燕燕嘻嘻哈哈,而在雪儿眼中化作狰狞巨物,轰地一瞬间zhà得疮痍满目,耳道里只剩下那句话颖青与青姬小姐的婚事指日可待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们在说什么?” “太放肆了!”有人拽着她袖子往下拉,“喂,你怎么敢这样在老夫人面前说话?” 她甩掉身上累赘,捂住耳朵:“你们在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发什么疯?难道现在还在奢想着做白家的人?”老夫人的声音明明白白递过来,顿了顿,一字字,刀割似的,“给我安分些吧,学些礼仪懂点规矩,说不定还能留下你。” 雪儿呆了呆,终于捂住脸跑出去。 夜,繁华富丽,各处酒肆店铺灯火如白昼,shè得人无处可藏,无处可避。唯有银蓝色的天空里霜浓月薄。 狂奔了一程,渐渐脱力,缩到角落去喘口气。她穿了身青衣,幽暗的角落处就似有条尾青蛇在嘶嘶吸气,泪水自鼻端堵塞至胸口,痛楚难耐,令她无法正常呼吸。 抬起头,满目水帘,楼台房阁人影招牌泡得模糊扭曲,十足一个妖魔世界,她靠着墙壁哆嗦了半天,慢慢直起腰,脸上突然触到冰冷僵硬之物,原来头上吊了只褪了毛的风鸡,鸡首昂然,怒睛勾喙遍体青白,上头爬满了蠕动的蛆虫,她怔了怔,立刻蹲下呕吐起来。 好不容易吐完最后一口清水,头上猛地一沉,肩头已被搭住,她慢慢抬起头。 白颖青痛惜地看着她,俊美稳妥,像一尊浸在苦雨凄风里的神像,他来时她正好奔出去,落魄的身影弱不禁风,像是急需有个强大的人来撑一把才好。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出来,美女见过太多太多,唯有这个小女子自相遇起便令他牵肠挂肚,每每看到她的眼泪,简直会叫他心口绞痛。 “我们回去再说。”他揽了她腰,半扶半抱,从脏地上捡起来似的,雪儿眼里珠泪滚滚又下,想去推他,却终于靠到他怀里去,“你……怎么会……我……怎么办?” “放心,有我在,终不会教你吃亏。”他亲吻她面颊轻轻安慰,珠泪儿也是清的香的,体贴地染在舌尖上,她无力地任他亲吻拥抱,事到如今,只有他的声音最安全,踏过一天一地冰冷尖刻的白眼嘲笑,叫她安心。 夜里他放下所有事务守在她房里,用丝巾蘸了热水为她擦脸,一双碧清美目,泪水涟涟,总也擦不干。 “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情意……” 她猛地伸手拉住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青,我是清白的,你知道,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是,我知道,我相信你。” “不,你不相信,你……你也是没心的!” 她哭得似疾风里的花朵儿,他越发舍不得,手自宽大的袖口处伸进去,掌心触到了她柔软的胸前,喘息:“你要看看我的心么……今夜……我给你看……” 然而她越发颤抖起来,垂下脸,身子痛苦地拧成一团,在他怀里奋力挣扎。 “你怎么了?”他觉得不对劲。 “不要管我,让我去死。”不是胡说,翻过身,连嘴皮子都发紫,额头蚯蚓般浮出青筋,渗出的汗珠把鬓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2 章 打湿,一搭脸上皮肤,真正火烧般滚烫。他这才知道不妙,忙命人去唤大夫。 呼三喝四的好一阵忙碌,惊动到才回府的白老夫人,把下人叫回来细问一遍,沉默了会,叹:“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了?我看这孩子身上有股子邪劲,先前的生辰收在哪里了?改天拿出去再叫人算算。” “是!”众人应承,有人窃窃地笑:“装病吧,一个失了节的fù人,不去寻死,倒还有脸生病,亏她做得出来。” 白老夫人蓦然听到,喝:“是谁在乱嚼舌头?” 她死死地瞪了那女人一眼,正色道:“你们以为这话很好听么?传出去丢尽白家颜面,以后再有谁敢提此事,别怪我事先没给你们提过醒!” 众人无不噤声。 [七] 从来不知道,生病居然也会有好处,可以不听,不想,不去关心身旁任何事,比如房子里的仆人在干什么,比如颖青在忙些什么,比如整个白府有什么动静。 只是当那个女人踏进房间时,她眼前一片空白。 婢女们存心要看笑话,大家满满挤了一室瞧热闹,有心肠好的,提醒她:“雪儿姑娘,你歇歇吧。” 可是她歇不了,病得奄奄一息,就蓄着腔子里的这口气,喉咙深处微甜,似乎是血香,然而也顾不得了,使劲撑起身体,睁大眼看住那女子。 “你……你是……” “我就是青姬。”她凝神过来,肌肤若雪目如秋水,像碾碎了宝石粉撒遍全身,一双丹凤眼晶莹璀灿,纵然坐着不动,也是风姿绰约,端的俯仰百变,难描难画。 雪儿呆呆半晌:“你……你出去……” 青姬被她冒犯,不惊不怪,依然一派大方优雅,缓缓立起身避开,向左右叹道:“她怎么了?” “病得神志不清了吧。”众人七手八脚,上来硬把她按回床上去,又叫人去报公子与老夫人雪儿姑娘疯了。 雪儿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搭在身上的手扯开:“你们,你们给我滚!” “雪儿姑娘!”有人喝住她。 老夫人来得很快,像是早预料到会出事,断然问她:“你想干什么?” “她……她……”病了这些天,雪儿早没了力气,笔直指住青姬,忽的眼前一黑,真的晕了过去。 众人瞠目,不过片刻,又满面鄙夷,老夫人叹:“这蠢女子,唉,莫不是真的疯了?” 她们不相信她。她们以为她是在争风吃醋。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安静下来,心像深潭,极深,那种深,会把整个人都拽到无法呼吸,汗水涔涔而下,湿了里衣,身体却是冰凉,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颖青立在门口。 “她是燕软红的女人!”她终于可以吐露真相,用力拉了他的手,“你要相信我,她,她确实是那个强盗身边的人。” “是,我知道。” “你……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 老天爷,她没有疯,只是这世界疯了,把强盗婆子充做闺秀,而她一个好好的书香门弟女儿家,却不明不白成了贱人。 她与他对视,很久很久,终于渐渐明白了这点,像掐灭了深渊里最后一丝火星,无边无尽的黑暗灌头而下,她晕了过去。 半夜里,雪儿做了个噩梦,白颖青也在骂她贱人,用热水泼她,睁开眼,却是白颖青亲自在喂yào,淋得脸上湿漉漉,见她睁眼他十分欢喜:“你醒了就好。”又笑,“做了什么梦?为什么要一个劲地求我?” 她在枕上似睁非睁朦胧地看着房中一切,只觉自己从没这样地清醒明白过,从没这样地了解周围之一切,以至于她闭了眼,目光仍能穿透墙壁,探出去,看到形形色色嘲笑的脸,就情景令她觉得压抑难熬,便重新睁开了眼。 “青,你会不会离开我?” “不会。”白颖青有些累了,可还是亲自陪着她,总是怕有人借机欺负她似的,放不下心,离不开半步。这种感觉是陌生又温暖,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床边的一只小小香囊。“你知不知道,自从遇到你,我变得都不像我自己了。” “我知道。” 两个都沉默下来,房间里静得像只搬空的箱子,并无一物,却包着股子yīn郁之气,有霉味在夜中缓慢发酵膨胀。 白颖青温柔地看着她,想必人人都觉得不可理喻,他怎么能这么迁就包容她?可是他毕竟不能娶她,喜欢是一回事,婚嫁是另一回事。 雪儿的心事翻来覆去,兜兜转转,还是把手放到情郎的脸上去,微弱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会好起来的,等身体好了,等我好了……”桌上的红烛突然bào了个灯花,人也一惊,余话咽了回去。 病去如抽丝,人越想痊愈越不能称心,接下来整整一个月她都在床上捂着,她知道她是个累赘,碰也碰不得的纸屏风,除了白颖青,谁都是这么认为。 丫头们也是看她不起的,哪里差得动,略不留神便跑得人影不见,只剩下她卧在房间里,如尊雕像摆设,冷冷清清。 不过,这并不算什么。 回忆起来,这些的日子的经历像是凭空多出的梦魇,又像是听了谁的奇闻逸事,竟怎么也联系不到自己身上。 正恍惚,隔壁已是丝竹悦耳,有娇滴滴女子嗓音咿咿呀呀地唱,静了这些天,她倒有些神往,慢慢自床上挣扎起来,挪去窗前细听。窗扉架起一半,外头也是没有人,远处曲子悠扬。 女子细声唱:“娘娘有话儿来问你:你若是遂了娘娘心,合了娘娘意,我便来、来朝把本奏丹墀……” 原来也常听的曲子,不知为何今天特别刺耳,简直万箭钻心。自己皱皱眉,转身回来,看了看那张睡了四个多月的床,房外忽然有丫头跑过,一路蹬蹬蹬往上房去了,有人在后头仔细嘱咐:“小心那盘果盅,老夫人做寿最忌打碎东西……” 咦,今天是老夫人的寿辰,怪道附近半个人影也不见。 她禁不住有几分渴望起来,关了这些天,人迫切地想要去透透空气,看一片云一枚叶一朵花,除了这房间里的东西,其他花红柳绿的景色,还有颖青,只远远看他一眼,也是好的。于是去箱子里取了件略鲜艳的衣裳换了,不过几个动作,已是气喘吁吁,往菱花镜里照了照,果然憔悴许多。 花园不大,走一程歇一会,白府有极宽敞的一栋宅院,大小花园共有三处,最大的园子里扎了只结实戏台,所有人坐在园子前的拾翠阁看戏。天气热了,中午时地面烘出薄薄一层气浪,楼阁里女眷房间窗前全挑起蔑竹席,其实看不清楼下人物,只只细小的洞,灌着风,把楼下戏台唱腔源源不断送上来。 她从侧门走过去,不敢靠太近,唯见一簇簇人头,全是男人的声音,心里就有些发慌,止住脚步,又下死眼眺了几次,人堆里哪里看得清五官面目。正午时分,太阳火辣辣,晒得人头晕眼花,她渐渐力竭,只觉脸上烧得滚烫滚烫,几乎站不直,远远瞧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个锦衣玉人,花枝招展地从内堂往这厢来了,原来青姬本来已坐到戏台上,不知哪个婆姨粗手粗脚,把酒水洒湿了她半只袖子,只好退了席回去换了身衣裳。 这是雪儿第二次在白府与她见面,机会难得,可她突然不想再与之理论,一切既成事实,争也无用,才要掉头避开,却已被人发现。 “唉哟,谁呀这是。”丫鬟们拍了胸口嚷起来,“怎么乌眉直眼连个声儿也不吱?我说雪儿姑娘,你这是想干什么?”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乐趣,倒也不是墙倒众人推的刻薄,总是为了合主子的意思,为人口舌替人方便。 青姬却不想难为她,挥手将众人喝住,轻轻道:“你好。” 雪儿看着她的眼,沉吟安静,也许是认出来了,只是不肯说不好说,放在里头凝结成重重水色,她被这如水的眸子看得几乎发寒,低头看了自己的罗裙:“我……我很好。” 众人jiāo头接耳地看她们一路走过去,也不要人跟着,唯见两条窈窕纤细的背影,身高体态不分伯仲,俱是十足十的美人胚子,有良心的,便叹一句:“这个雪儿姑娘,真是可惜了。” 雪儿在风地里头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身上渐渐凉透了,才回过神来,旁边哪还有半个人,青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觉脸上烧得滚烫滚烫,几乎站不直,自己摸了墙壁勉强转到花廊后头,才喘了口气,又听到那头传来脚步声。 这个功夫,居然还有人来。 走廊那头男子谈笑风生,在仆人殷勤引路下健步而来,他声音极清朗,口齿干净得如琴弦音绝的刹那,虽然没了动静,却总有阵铮铮余韵绕在耳旁,叫人不容易忘记。 雪儿本已要避开,可听了这个声音,脑中轰然巨响,靠在墙根处浑身发软。燕软红,威风八面的强人,居然也会出现在寻常百姓家。 才这么一犹豫,他人已经走了过去。 她是好不容易才又能走动,自墙后转出来,死死地瞪他的背影,不错,真是他,那个劫了她,令她蒙羞终身的罪魁祸首。 天网恢恢?可是为什么她觉得这么冷?立在dú辣日头下,整排牙齿都在打战,定了定神,她慢慢走开。 [八] 燕软红是不请自来。 说也奇怪,真正人靠衣裳马配鞍,只须换身昂贵点的服饰,摆出个谦虚温顺的姿势,便再也没人会怀疑他的身份,譬如此刻,坐在平时为他所鱼ròu的富人中,大家彼此举杯相庆,歌功颂德,确实是件好笑的事。 所以他一直在笑。 天气很好,戏曲很好听,酒席也很丰盛,他喝酒吃菜过得很开心,一直到有个婢女过来传话。 白老夫人果然没有笑,很生气。他们见面的地方是宅子里最偏的一栋楼,而今天所有人都在大花园,所以她的声音很尖利。 “谁让你来这里的?”她冷冰冰道,“有什么事可以让人传话,何劳燕大侠亲自走一趟。” 燕软红笑:“其他事当然可以请别人代劳,可请客吃饭不行。” “请客?谁请你?” “我。” 有人推开门,白颖青眉眼温润,仿佛山崩于前也不会惊动的恬静:“是孩儿请他来喝杯寿酒的。” 白老夫人看着儿子,依旧秀雅文弱,锦袍玉带却藏不住一身的桀骜不驯,顿时喉口哽咽起来:“青儿……唉……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掩了面转身出去,金钗明下不过是个寻常的忧心cāo劳的母亲,白颖青目送她出了门,转过脸来,满目柔情已瞬息结作锋利冰凌,冷冷地对着燕软红:“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是。”燕软红若无其事地道,却是磊磊疏萧坦坦dàngdàng,嘴角一条诱惑的笑纹,仿佛天地乾坤万千红尘不过是个笑话,而什么笑话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但我也知道你的人就在院子里,‘十鬼杀’在什么地方?屋顶上还是墙壁里?就怕我稍有差池便会粉身碎骨。” “你错了,这间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今天只有我和你决一死战。” “为什么?”燕软红吃惊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你要杀我?”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装模作样?想不到天罗的人竟然虚伪至此。” “天罗?!”燕软红的眼突然圆了,自己指了鼻子,“你说我是天罗的人?” 白颖青不回答,只是看着他,像是要看他做戏能做到什么地步去。 燕软红渐渐死了心:“看来你认定我是天罗的人了。” “天罗手下杀手无数,专挑帝都的皇胄贵族下手,有直接上门挑战的,也有伪装暗算的,有的行动果断速战速决,也有的杀手会对目标长期追踪。我收到的追杀柬却是属于后者,凭我的经验,越是行动慢的刺客越残酷无情,据说上次接到追杀柬的是安阳君顾春简,刺客足足杀了他一年有余,他死时只剩下一副骨架子。如果再不动手,只怕我连骨头也留不下。” “你为什么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因为太过巧合,几乎是我接到追杀柬的同时你就出现在城中,我曾陆续派出三批人查勘你的出身来历,至今仍是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你以前的身份和经历。” “查不出身份经历?”燕软红像是要笑,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或者我只是个平常人,同几个同样飘泊无根的兄弟一齐流浪至帝都,凭匹夫之勇谋生吃饭,本来就没有什么出身来历。” “不可能,只要是个人,总有以前生活过的记录,哪里出生,跟谁学艺,如何来的帝都,你和你的兄弟们总不会是从石头里一夜崩出来的。” “我的天,难道就因为我碰巧在你收到追杀柬的时候出现,又查不出所谓的底细,所以就被烙上了天罗的印子?” “万事都有例外,毕竟天罗的杀手行踪不定,又精通伪装,很难辨识得出。我只能说,你可能是天罗的人。” “可能?为了这一句可能,你就要杀我?白公子,你好大的疑心病!” “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就不能放过。”白颖青微笑,语气谦虚平淡得像是在锦绣文章中删掉一个多余无用的字。 燕软红苦笑起来:“怪不得,这些天我就觉得不对劲,总有大祸临头的感觉,无缘无故总在走狗屎桃花运,一不留神又发了笔小财。” “有时候走桃花运和发财未必是好事。”白颖青同情地看着他,“最难消受美人恩,而钱来得太快一不小心又会要了你的命。” “我觉得我已经很小心了,主动送上门的绝世美人根本不敢碰她一根汗毛,至于你家白老夫人请我扮强盗抢亲的事,我既不敢推辞,也不敢就此安心收钱,我不是把美人送给你了么。” “你确实办得滴水不漏,可惜,办事谨慎的人往往心中有鬼,你越是小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3 章 我就越不能放过你。”白颖青缓缓从腰中抽出软剑,执在手中,“人人都以为我的护身之宝是‘十鬼杀’,其实那是错误的。” 燕软红不接口,只是看着他手中的剑,三尺三分长度,柔韧坚实,剑刃处隐隐散出青色。 “放心,我从不在兵器上下dú。”白颖青笑,“dú物暗器都是fù人之物。” 燕软红的心却沉了下去,他不笑的时候,眉睫深邃,有一点叵测和一点凶猛:“我知道,这是‘青光’。” “青光”是一柄剑,如同“斩铁”是一把刀,铸造兵器的人往往会给自己的作品定以相称的名字,如同江湖中人大多有个响亮的称号。然而有时候作品太过成功,登峰造极,甚至远远超出了他们自己的期望,任何华丽的名字反而成了一种累赘,于是索xìng以最朴素的特征为它定名。 “青光”本不该成为一把名剑,因此其产生过程本身就是个错误。起炉时错误的火候,锻打时错误的速度,连主人也是错误的,铸到一半时剑师就无故丧命,鲜血溅满剑身。若不是另一名剑师慧眼识宝,继续把它铸造完毕,“青光”只能是块废铁。 许多个错误,鬼使神差,居然令它成为一把绝丽诡异的兵器,邪气与妖xìng纠缠妖娆而生,自铸成之日起,剑刃便散发着寒人的惨碧之光。 据说,“青光”是一把yīn狠独往的鬼剑,不该是人间之物,且能自行挑选主人,如果掌控不住它,执剑之人便会成为它刃下之鬼,永生永世魂魄缠在剑上为其杀人。 燕软红看着这把传说中的妖孽之剑,不由深深吸口气:“你居然用“青光”,白公子,我很佩服你。” “你也听说过它?”白颖青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剑,如骄傲的父母看着自己成材的孩子,“这真是一把好剑,用过它,才知道世人眼中的那些利器不过是块死铁。” “那是因为它本身带戾气。” “你害怕了?” “是,我害怕得要死。” 燕软红倒不是油嘴滑舌,他确实像是害怕了,一步步往门口退。 白颖青皱眉:“什么天罗组织,不过是群乌合之众,难道剥掉伪装假面,你连与我对敌的勇气也没有?” “有一句话我忍了很久,但是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 “哦?” “其……实……我……根……本……不……怕……你。” 燕软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人已翩然跃起,一个鹞子翻身朝着窗口腾身蹦出去,身手矫健得不像是个人,可是白颖青冷冷地看着,连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 他根本不屑出手,窗外,自然会有人等着收拾残局。 收到追杀柬之时,辰月教曾提出为他派遣一队缇卫护身,然而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缇卫算什么,他有十鬼杀。 十鬼杀不是十个人,也不是一种兵器,十鬼杀只是一宗秘术,掌握在一个浑身包裹着黑衣的男人手里。 燕软红跳出窗外后,一抬眼,便看到了那个男人。 黑色袍子与黑色面具,十鬼杀像是死神立在花丛中,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双足一踏地,便有一股子杀气兜头盖脸,山涧里迸出的疾风似的,无声地嘶叫着把他团团围住。燕软红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浑身肌ròu已经绷紧。 黑衣人已立在他眼前,衣袂飘飘,看起来整个人不过是件随风而动的黑色袍子。 燕软红却看到整片黑暗天空,没有一丝杂色,没有一点声响,寂静至昏迷般的黑与暗,魔瞳般地罩在他面前。他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努力在杀气重重的压力下寻找生机,渐渐耳旁有怦然跳动的轻响,却是发自于他自己的胸腔。 他只感觉到虚无,比空白更虚无,竟比什么都令人觉得可怕。仿佛已立在地狱入口,往前一步,空阔阔的悬崖会跌到粉身碎骨;退后一步,却又是凝稠腐蚀的浆池,能将每一个毛孔每一节骨头挤满涨bào。 十鬼杀还没有出手,他已经动弹不得。 [九] 白颖青没有等太多时间,不过半柱香的时候,十鬼杀已站在他面前,铸铁面具的最大好处是令人看不清脸色,或许此刻比白颖青更苍白。 “你说他冲破十鬼杀阵逃走了?” “是。” “究竟是怎么破的你自己也不清楚?” “是。” “你是不是个死人?” “是。” 无论白颖青怎么发火,十鬼杀只剩下了一个字。而他看上去确实比任何时候都像个活人。 白颖青闭了嘴,因为他发现十鬼杀精神萎靡,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一个凭秘术吃饭的杀手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法其实存在着漏洞,而他自己却找不到漏洞究竟在哪里,无疑是件足以摧毁意志的事情。 他并不想十鬼杀就此一蹶不振,至少现在还不能死。他转头去看身边的仆人。 灰衣仆人垂手在旁等了很久,见他眼光过来,头垂得更低:“燕软红走时不是一个人,他把雪儿姑娘也带走了。” 白颖青眼中精光一现,却没有说话。 灰衣人被他看得浑身汗毛根根立起,额头渗出汗粒:“雪儿姑娘是跟着燕软红过来的,正遇到老夫人要离开,她们见面后似乎起了争执。” “你当时人在哪里?” “小人守在房外,准备等十鬼杀结束后再去化解。可是……” 他看了眼黑衣人,不敢说下去,白颖青眉毛一挑,“十鬼杀的事先撇开不说,燕软红掳走雪儿时,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依你看,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关系?” “不用问了,燕软红之所以带走那个贱婢,是因为当时她正好想刺杀我。”白老夫人沉着脸踏进门。 “老夫人,你先别发火,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经过了这些事情后,雪儿身子很弱,本不能威胁任何人,好在出嫁时记得有把金柄嵌宝石的匕首放在箱底,本是用来避邪的,可当她发觉有时邪不但避不了,相反自己会来找人麻烦后,决定依靠它孤注一掷。 与白老夫人在院子里遇到时,她看起来很平静,并没有意料中的震惊与愤怒,倒是白老夫人面色铁青,手指了她,想说又说不出的意思。 雪儿道:“老夫人,你真的这么恨我?” 老夫人看着她手中匕首,神色渐渐恢复过来,也不回答,道:“我才不同你废话,你这女人知道些什么?你贪恋我儿子,却不懂得真正为他好。” “哦?怎么叫做真正为他好?” “唉,你不懂的,你这个可怜的女人。”第一次,白老夫人肯耐心仔细打量她,清瘦得厉害,几个月前还是娇俏的鹅蛋脸,今天已瘦成尖尖下巴,依旧是粉馥馥冰雪可爱的一个女孩子,温柔起来时如只小白兔,凶起来却像被逼急的小兽。 只看了一眼,她便觉得自己老了,整张脸皮搭在骨架子上,若是不用力攒眉挑目,简直会自己往下淌,于是长长叹口气,只觉手足酸软,再也无法维持平日里的体面光鲜:“你还是给我乖乖的吧,就算颖青收了青姬,心里倒是向着你多些,日子长了……” “日子长了,我自然会忘记你找人坏我名节的事,对么?” 白老夫人冷笑:“你这是在拿我出气了,真以为知道了这事就捏住把柄了?我便放你出去澄清,看有谁肯为你做主!” “你想一手遮天?” “我怎么不可以?这是白府,有我在一天,还轮不到你这贱婢说话。颖青宠你爱你,难道还会为了你赶走自己的娘?”一半是气话一半也是实话,就算手里持着凶器,在白老夫人的眼里,雪儿与青姬一样,不过是些上不了台盘的小丫头,是鱼是ròu,完全任她宰割。 “你私闯重地,已经犯我家规,再不退下,我就叫人把你关起来。” 她踌躇满志地四下找人,仆人们离得远,不过不要紧,人是跑不掉的,只要她愿意,白颖青也救不了她,像一个疯子似的,要让她永远见不到天日。 一想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囚禁,雪儿连匕首都快捏不住了,面孔涨得通红,浑身冰凉,灼烧与冷战,如在火山与冰川的边缘,很奇异的感觉,她此刻居然还很清醒:“老夫人,你不怕我告诉别人,是因为这事也是出自颖青的意思,是他让你找燕软红抢亲的,对么?” 果然,白老夫人眼中露出惊讶的表情,像是完全不能想象这么个柔弱的女子竟能相通这个道理,雪儿等的也是这个,只一个眼神,像是得到了肯定,她提着匕首刺了过去…… “喂,小姑娘。”有人贴着她肚子根笑,吐气似的,那人笑起来眉眼弯弯,实在很得人眼缘,也特别喜欢笑,哪怕是刚刚逃离死境。 他一手按了她的腰际,雪儿浑身无力,夜半噩梦醒不来似的,无法动弹,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滴。原来已是日薄西山,奢靡绚烂的阳光慢慢褪色,她看着身下白府的亭台楼阁,假山与池塘,夹缝而生的草木花丛,随着目光所及,铺展如同绣术卓绝的绣女在温润的绸缎上勾勒出锦绣花纹。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她放在路旁,抬起头,天上一轮清澄之月,他忽然引项而啸,似一只孤戾不驯的狼。 “你明明已经看到我了,为什么还要动手行刺?”他有些奇怪。 “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机会能行刺她。”她仍然耿耿于怀。“你为什么阻止我?” “可能是因为我年纪不小了,想要讨个老婆,我看你很不错。” 他一边笑,一边似乎想去拉她的手。 雪儿怒到极点:“不许过来,你这个坏蛋!” 燕软红就着她的话头,道:“不错,我是个坏蛋,可惜坏蛋从来不肯乖乖听话的。”已伸手捏了她下巴,“乖些,女人若是太吵就不可爱了。” 雪儿心里像喷了油锅,一发狠,用力掐在他手上,涂了丹蔻的指甲深深陷进ròu里。 燕软红被她掐得瞳孔一缩,还是没松手:“傻丫头,你以为你真能伤了她?” “不,我不能杀她,可是我能让她杀掉我。”她只是感到愤怒,纵然已到了这种地步,她也要表示愤怒,雪儿慢慢凑过脸去,用唇抵了他手掌,突如其来,恶狠狠咬一口。 燕软红手掌上一排血印子,他看了看伤口,终于明白了,叹:“原来你是想寻死。” “唉,你不懂我在想什么。” 她慢慢地低下头,胸中苦涩,燕软红默默地看着她:“喂,忙了大半天了,你难道不会饿?” 晚饭时他亲自给她挟菜,边挟边嘀咕:“你要多吃点,吃胖点,我喜欢胖点的女人。” 她顺手把眼前的一盆子bào炒羊肚往他脸上兜过去。 燕软红用了他最好的身法才幸免于难,旁边的客人可不怎么厚道,大伙狂笑,有人起哄:“打是疼骂是爱,小美人你就用汤碗砸他吧。” 燕软红苦笑。 他越是这样其他的人越笑得厉害,大家众心协力地要看风流的事,各自抄了竹筷汤勺在手,敲打桌面助威:“兄弟!抱她!今晚就洞房……” 雪儿哪儿听过这样粗俗不堪的话,羞愤yù死,她真的想死,墙太远了,便捧了汤碗往头上砸,手才一动,燕软红便已觉察,他身形一闪,窜过来。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动作真如风驰电掣,不由齐声喝彩:“好功夫!”雪儿一惊,手上的碗已经没了,连一滴汤水也不曾沾到,再定定神,又发现自己竟然已在他怀里。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搂着她上了楼。 [十]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当只有他们两个人时,燕软红执着雪儿的手腕,他确实是个很俊秀的男人,尤其此刻两人紧靠在一起,怎么看都是双璧人,可惜雪儿无福消受,他一手掐着她的脉搏,“现在我只要用一点力,就能捏碎你的手腕。” 她也回视他,眼光明亮如破晓时分的清水,平静温和,底下藏着深深的井。 很危险,不过燕软红喜欢有些危险xìng的女人,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悍fù或刁蛮任xìng的公主,而是表面温顺的小狐狸,摸上去皮毛滴溜水滑,可一不小心,她会转头咬他。 这么想着心里就有些温柔的牵动,他柔声对她道:“你很恨我么?害你的人可不是我。而且,我救了你的命,你真不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是。”她当然知道,若不是他及时出手,现在她已是具死尸白老夫人伤了半根毫毛,她也活不了。可就是这样她还是恨他的,尤其是想到逃走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会说她和一个强盗私奔了。 白老夫人说得对,她随时随地都能被牺牲掉,并且牺牲得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你恨我又有什么用?事到如今,你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雪儿看着他,目光慢慢地变化,不错,仇恨是最愚蠢无用的东西,当无法责怪命运,或怪罪自己,便只好专门针对某一个人,恨到咬牙切齿,据说这样可以得到解脱。可是人不能只存着仇恨之心,尤其此刻,她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不能娶我,就用这种法子坏我的名节,你们……”她还是不甘心,含着泪,指他,“你这个小人,只是为了一点点钱,就肯做伤天害理的事。” “那是没法子的,穷人也要吃饭,再说,责任不全在我这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与其恨我,不如好好恨你自己的郎君,虽是他母亲一手包办此事,他也不是全不知情的。” “不错,我知道。”眼泪终于破眶而出。 “你准备怎么办?若是我放你回去,你还会想杀白老夫人么?” “不,我不会了。”她慢慢地,努力平静下来,“你也不想杀我吧?虽然白老夫人巴不得我死,可是颖青不会答应的。” “是,我不能得罪他。”燕软红微笑,不知为何,笑得有些勉强,“不过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4 章 事总有例外,当初他肯睁一眼闭一眼让我来劫你,应得承担风险,我总会有失手的时候。” “不错,万事都有例外的。”她轻轻地,认命似的附和着他的话,脸上带着含垢忍辱的凝重和超脱,然后,她做了一件令他意外的事自己慢慢地解开珠扣,把外袍脱了,然后在床上躺下去。 燕软红奇怪地看着她的动作,不动声色,仍然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痛,无论隐藏得多深,总有一个细节可以泄露出来,她的安然就是她的痛,即使再愤怒再忧伤,也不会有一丝的抱怨和放肆,她总是把自己牢牢困守在现实中。 就像白老夫人说的,她和青姬一样任人鱼ròu,甚至还不如青姬,抢亲过程中她不过是白颖青手中的一枚棋子,为了诱他显身出来的工具,可是事成之后,白颖青毕竟没有遗弃她,奇怪的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白颖青会放不下。 虽然她不够狂野热情,如红鬃烈马,也不够妩媚娇憨,似弱柳铃兰,与她相对时总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全感,连冲突也是黑白分明,沉默的时候,她的脸是平静的,坦然的,眉眼婉约,蓬头垢面也是种软语温存。自始至终,她像一个妻,的的确确,没有渴望,没有困扰,不受幻象影响的一个妻。 燕软红默默地看着她,面对别的女人,可以哄可以骂,或者干脆置之不理,对她,却是常常要多看一眼,有时候立定心思不去看她,也无处不在,像是永远藏在眼风里,挂在眉梢眼角上。 这令他感到非常不安。 月光逐渐在身上变凉,夜的风如泣如诉。燕软红关上门退身出来,立在铁马之下,他想了又想,额头上开始蒙起一层汗。 青姬却是满头大汗地跌在冰冷青砖上,在经历过那种折磨后,居然还能保持住绝世风华。 “你到底想干什么?”恐惧到了底,反而成了种勇气,她仰了头,面容分外高贵端丽,“你干脆杀了我好了。” 白颖青冷冷看着她,郎心如铁,倒是旁边的灰衣人提着鞭子,脸上已经露出怜惜的表情。 “我说过我不知道什么天罗,我只是个笨女人,一连遇到两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她流了泪,如此美人,这一辈子,总会有人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可惜,这次她的运气实在太坏。 “你当我们都是三岁的小孩子?燕软红早看出你来历蹊跷,他把你送到我这里,就是想借我的手拷问你,你要恨,也只管恨他去。” 无论她的模样多么惹人怜爱,白颖青完全无动于衷,脸上居然带着残忍的笑,像是看到一只斑斓的蝴蝶被慢慢撕下翅膀,他挥手示意灰衣人继续施刑。 青姬痛到无法忍受,花朵似的身体在地上扭曲翻滚,灰衣人的鞭子只绕着她腰际走,始终不肯碰她的脸颊,像是也怕毁了这样绝世的美貌。 白颖青看得有趣,问:“你是不是也在替她感到可惜?如此美人,活着想必比死了更有趣。” “公子,小人不明白。”灰衣人粗犷忠厚的五官不知为何抽搐了一下,忙低头掩饰,一时竟忘了手上动作。 “你跟了我多久了?” “小人是十九岁时服侍公子的,至今已近十二年。” “原来你已经三十一岁。”白颖青若有所思,似乎很感慨,“你是跟从我时间最长的人,我一直都很相信你,可能是太过相信你了。” 灰衣人跟随他多年,哪里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一时脸色煞白汗流浃背,“嗵”地跪下:“小人……小人对公子忠心耿耿……” “人人背后都有一个价钱,陈天,你的价钱是多少?” 陈天哪敢回答,倒头便磕,敲得青石地面“砰砰”的响,一连磕了三十多记,额上滴下血珠。白颖青冷冷地看着他磕,也不阻止。陈天渐渐绝望起来,猛地抬起头:“公子不肯相信小人么?” “我怎么相信你?燕软红的事我jiāo给你全权负责,你查了些什么?每次的结果无非是来历叵测,我看最最叵测的倒是你的心思,急着怂恿我对他下手,是不是想藏住什么?” “小人确实不知……” “不知道燕软红这么有本事,是么?”白颖青懒懒地笑,袍带松松,像是不过在与他闲聊,“如果他身手差一些,此时就已是十鬼杀手下的冤魂,天罗刺客的替死鬼。偏偏此人本领极强,又确实不想与我为敌,连老夫人的事都要chā手相助,越发显出你消息的失误,你怎么可能如此疏忽大意?” “小人,小人……”陈天像是话也说不清了,头垂得极低,令人看不出眼中怨恨。恐惧砸头劈下,无可承受,轰然的绝望下,他失去了控制,猛地挺身弹起。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么?”白颖青嗤之以鼻,早料到会有此反抗,他缓缓自身后抽出“青光”。 陈天眼中瞳孔一缩,才聚起的勇气,突又散失殆尽,十二年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青光”的厉害,那yīn森森泛着青的利刃其实已是种dú咒,十二年了,从来没有人能逃出生天。 悲吼一声,他随即改变主意,翻身往门外窜去。 与十鬼杀相对或许还有条生路,尤其才经历了燕软红的打击,十鬼杀的信心仍在创伤之中,或许因这一个原因,他就能活下去。 [十一] 十鬼杀从未比现在更不像一个鬼,虽然披着黑袍,带着铸铁面具,然而他衣下身躯不再坚挺如往昔,秘术的漏洞究竟在哪里?这念头如条滑软冰冷的蛇,不时地从心上爬过,令他夜不能寐,几乎要逼得他发疯。即便是这样,陈天也没有机会逃出去。 半盏茶的功夫,一个血ròu模糊的人已抛进窗子,正好跌落在白颖青面前,青姬的足旁,几滴血水落英般溅在女子绯色裙上,如上好宣纸上染下的桃花水印,青姬只瞟了一眼,便嘤咛一声晕过去。 陈天只剩下半条命,是因为白颖青不想让他死,他扬声向外:“外面是谁在守夜?” “小人在。” 一名薄面青衣的少年抢步进来,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双唇间不敢吐出一个多余的字:“小人何啸天。” “怎么又是一个叫天的。”白颖青微笑,“你们是不是都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 “小人不敢。”少年惊得面皮子青白,腿肚子微颤。 “你去把陈天提起来,好好问问他,到底是谁买通了他?” “是。” 少年提起陈天的头,面孔按在青石地上,朝着白颖青,他鼻中嘴角已漫出血丝,一双充血的眼,恨恨地看牢主人。 “早些说,少受些苦楚。”白颖青懒得和他多话,自己去桌上托起茶盏,掂着茶盖想心事。 少年也是经过训练的,见陈天倔强不答,随即从腰间掏出一支梅花镖,尖尖镖头切着陈天手指,意思是很明白,再不回答便一只只切下来。 十指连心,切完了手指还有脚趾,然后再是眼珠、鼻子、双耳、xìng器,小件之后才是大件,双臂双腿都可以分两段切八次,陈天曾见过最硬气的受刑者,浑身切得只剩下头与身体中段,活脱脱一截ròu桩子。他不知道自己能忍到哪一步。 “公……公子……”他呻吟着叫起来。 “说!”少年唯恐白颖青听不清,提着陈天的脑袋向前,却只听他断断续续微弱道,“小人自知……活不长久,公子的大恩大德……此生……再难回报,只好……只好把这个秘密……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你永远不会知道……” 白颖青垂着眼,却是极其专注地在听他往下说,忽然觉得不妥,用力抛了茶杯,挥袖间将案上一只豆青釉香炉撞得弹在墙上,他跳起来指着陈天喝道:“快把他的嘴撑开!” 晚了,少年手才一动,只听底下“咯吱”一声,陈天嘴角已淌下黑血,原来齿间藏着dú球,咬碎牙,dú液流满舌间,眼见是不能活了。 “哈哈……你……永远……不……知……”陈天面皮上转眼腾起黑雾,也像是戴了只黑色面具,人急促地抽搐起来,婴儿般蜷成一团。 “公子,他死了。”何啸天提着尚有余温的尸体,一时不知所措。见白颖青死死地看着他,目光dú辣,像是要穿透他身体似的,心头恐惧起来,简直怀疑自己也活不成了,然而白颖青只是叹了口气,淡淡地说:“把他拖出去吧。” “是。”少年逃也似的退下。 白颖青怔怔立在房中,窗外,一轮银色的上弦月,翘起嘲笑的唇,与他漠然相对,方一侧目,青姬身旁多了一个人,十鬼杀也不知是何时进来的。 他的位置本该在院子里,而没有命令,谁也不能踏进房间一步。白颖青皱起眉:“怎么,连你也要造反不成?” 十鬼杀静静地俯身在青姬旁,仔细看,他又不是在看她,只是蹲在那里,白颖青身上发冷,似乎感到了症结在哪里这人根本不是十鬼杀。 “你是谁?”他咬牙,将“青光”递在面前,就算对方真的是鬼,也逃不脱剑的戾气。 那东西果然是怕“青光”,他手才一伸,他便原地向后一滑,退出一步。 “你才是天罗的杀手吧?”白颖青喝,“天罗总是分为两组行动,一组杀人,另一组断后,你是属于哪一类?杀人还是浑水摸鱼?装神弄鬼的宵小伎俩,真以为能成功?” 黑色的缩成一团的人始终静在原地,一直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若要仔细看,那团人影又像是厚厚的yīn影,恍惚地在原地飘浮。 “什么东西!”白颖青再也等不下去,挺剑便刺。 “青光”带着尖利的风声,向前杀去,黑色的影子如墙面剥落凌乱纷飞,一瞬间,面前又是虚空无物。 “呛啷”,软剑坠地,白颖青面色变得苍白,他狠狠咬了自己的唇,腥香的血提醒他这绝不是一个梦魇,于是去地上提起青姬,用力抽她面颊令她醒来:“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去?” 他重新提了“青光”抵着她的喉,女子珠玉般的面孔捏在他掌心,花颜娇美也像珠玉般脆弱,只略一用力便碎裂成空,肤色惨淡似水琉璃清亮透明,被抽打处又渗出绯红色,从未有如此凄迷的浓艳。如同方才的陈天一样,白颖青心头一软,剑尖无力地垂下去。 哪有这般无用的刺客,他有十次杀她的机会,然而她从来没有能力反抗。 她知道自己已近谷玄,寸肤寸金的美好韶华,全被虚掷轻视了,眉目间,连悲伤也是鲜艳动人,“你杀了我吧。”她轻轻道,唇色上映出烛光的水亮,清淡到极处,反是艳绝的妖冶,一抹诱人水色,他目光追随它一路滑过去,那些水色哗然于心中淹没了他自己。 白颖青慢慢俯身吻下去。 雪儿再次见到青姬,已是三天后。 她端正地坐在房间中,梳一只简单的发髻,似个寻常的fù人,然而艳光逼得人不能靠近,仔细看,肌肤比先前丰泽,如揉碎了宝石般粉光艳溢,只有受宠的女子才能有如此慵懒的美,这一瞬间,雪儿分明感到嫉妒。 “你吃醋了?”燕软红一直在留心她的神色,她受伤的表情简直是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同时,妒嫉感令她觉得罪恶,令她作呕。 雪儿羞愧起来,低头装做看脚下。 白颖青也在微笑,却是对着燕软红:“你是缇卫的人,为什么不早说明白?” “公子一早拒绝了缇卫的援手,苏卫长只得令我暗中埋伏,不到关键时候不必显出身份。” “即便我请你上门也不说明?” “白府里人丁混杂,公子又是个不肯轻信的人,我还是不用自讨没趣了。” “你这一谨慎谦虚,反倒为jiān人所乘,令我差些中了小人的反间计。” “你肯定陈天是天罗的杀手么?”燕软红却在皱眉,“就算他是天罗的人,天罗的刺客从来便是两批,他算哪一批?” “我不知道。”白颖青也笑,“这点,可能要燕大人亲自来指点迷津了。” “看来公子还是决定接受缇卫的保护了?” “陈天的事上我已欠你个人情,既然如此,不怕欠得更多些,从今天起,就请你代替陈天的位置。” “你相信我?”燕软红眯了眼,唇角一丝嘲讽。 “你不愿意?”白颖青回报以同样的微笑。 雪儿阖上双眼,轻轻仰起头这个世界疯了。 [十二] 连白颖青的拥抱也成了种疯狂,他细细咬她耳垂,舌头自耳轮间一滚而过,呵出的热气烫得她浑身一阵抽紧,仰起头,他的脸看不甚清,可yīn影里有一抹森白的牙齿,像藏了野兽,“雪儿,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了。” 从侧面看,他的轮廓异常遒劲,实在眉清目秀俊俏郎君,说话时眉眼垂得低,目光灼灼,红唇间像是有魔力,叫人克制不住地听他说下去。然而想到白夫人倨傲自信的眼神以及青姬临走时别有深意的一瞥,她觉得心寒,才一个颤抖,他便明白了,笑起来,用力抱着她,嗅她发上女儿香,“你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 “我不知道。”她无力地低下头,仿佛对深不可测的宿命与渊源,毫无招架之力,终于低头妥协,“事到如今,我情愿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着她,如一只敏感脆弱的小动物努力维持柔顺安静,其间的过程迅速却微弱,因而分外引人怜惜,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不如我来替你做主。” 做主?作妾还是作婢?原来,他需要的不止她一个,从此以后,即使月上黄昏也不是两个人的黄昏。 “青姬一定很令你满意吧?” “你吃醋了?”他有些意外,似她这样的女子,温厚含蓄,竟然也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青,我和她之间,究竟哪一个更好,更称你的心?”她抬了头,凝视他的眼,而她自己的眼中却是蒙着水气,似雾之花水之月,平日里看惯了她小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5 章 碧玉的痴痴昵昵,何曾有过这样的艳美诱惑,越发引得人魂梦颠倒。 “你好,当然是你好!”白颖青恨不得把她囫囵吞下去,握着纤腰便要往身下按,却被她用力制止,“青,若真的要我,就先赶她走。” 唉,他扫兴,虽然也爱看她吃醋,吃到这个份上就很不可爱了,本来枕上的话无足轻重,可他生xìng尊贵高傲,决不肯降了自己的身份,当下只是微笑,“你太多心了,这事我自有安排。” “如今你舍不得她了,是么?”她波光粼粼地只是看牢他,“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果然已经是你的人了。” “雪儿!”他皱眉,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她有些丑了,那眉梢唇角窝心的灵秀动人逊色不少,“你什么时候也学着当妒fù了?” “或许就在你与青姬卿卿我我的时候吧。”她叹口气,顺势推开他,“房间里燃了什么香?好大的烟,呛得人眼睛痛。” “怎么会?”转眼朝着案上看,一只鎏金凤眼三足香炉,燃的是集千百年天地之灵气的“香中阁老”木蜜香结,也叫女儿香,素来焚香取味不在取烟,白府的香炉里垫着香炭和隔火砂片,怎么可能有烟雾。 可是,炉上笼烟蒸霞,确实腾起轻云似的雾气,白颖青终于觉出有些不妥,才犹豫,身边的雪儿忽地轻叫起来,重新扑进他怀里:“青,房间里有其他人。” 他悚然一惊,与此同时,蜡烛“噗”地熄灭了,斑驳月华自窗外透进来,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贴在案下,伸出只嶙嶙苍白的手,一根根手指渗着yīn森的光,随着指头牵动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 “你看见了没有?”他拉了雪儿指着案角厉声喝。 “你这是做什么?”雪儿轻叫,目光随着他的手看,“什么?你要我看什么?” 她竟然看不到,白颖青又急又怒:“为什么你们都看不到?你……陈天……”他突然想起仆人临死前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声音因此顿住,如中了魔,隔着yīn暗的光线,那团影子慢慢地抬起头,白颖青终于看清楚它的脸,不再是骷髅或迷离黑影,却是铁青色渗着血的陈天的脸。 “陈天!你竟然没死!”白颖青如困兽般吼起来,雪儿被他叫得心惊ròu跳,上来紧紧拉着他衣袖,“青,你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她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白颖青越发愤怒:“陈天,你这个小人,你还有脸在我面前出现!”他暴喝,发疯般,用力推开怀中的女人,却听到腰间的软剑“铮”的一声尖叫,如此突兀,第一次,它发出尖锐而陌生声音,是急于迎敌斩妖么?这柄鬼剑,果然是yīn狠随xìng的东西。 寒光一闪,剑已当头刺下去…… 燕软红冲进房间时,灯早已熄灭了,他只听到雪儿的惨叫以及青光尖利的出鞘声,一脚踏进门时,白颖青堪堪倒下去,与此同时,眼角处黑影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迎面窜了出来。 他本能地举刀一撩,明明砍到了,却是虚空无物,再瞪眼细看,满室似有层雾气飘动,哪有什么黑影。月光自窗子shè进房间,朦胧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上。 十鬼杀随后赶到,燕软红取了案上火石重新点燃蜡烛,照得一室洞明,却见雪儿已经晕了过去,而白颖青额心一道血痕,死得极其干净。 他似乎至死都没有料到这个结局,眼睁得很大,眉心攒起,极其惊讶的表情。 燕软红俯身看他伤口,窄窄的三寸,是寻常长剑的尺寸,每一个铁匠铺子里都有的货色。长叹一声:“还是来晚了!”又想起什么,转身问十鬼杀,“你方才进来时可曾见到什么东西出去?” “没有。”十鬼杀冷冰冰。 “那就怪了,难道是从窗口出去的?”他自言自语。 十鬼杀“咭咭”地笑出来,乌鸦似的充满晦气的声音:“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刺客呢,燕都尉,你先进的房间,只听你一张嘴就足够了。” “白公子死时你我都不在旁边,若要查起来,大家都脱不了嫌疑。” 他俯身下去扶起雪儿,她的裙摆铺撒了一地,湘纹百裥,似支绽开的花,手心里攥着汗水,突然醒过来了,便拉着他的袖子哀声哭:“鬼……有鬼……” 身体在他的怀里瑟瑟地寒战,柔弱的女子,单薄得像蝶翅。 “别怕,我在这里。” 她点了点头,仍然疲惫,却已慢慢放松下来,他在她身边,她相信他的力量。燕软红把她的脸压在胸口处,她在他耳旁平稳地呼吸,呵气如兰,十鬼杀又在身后“咭咭”诡笑起来,燕软红知道他在笑什么,白颖青死了,燕软红却抱着他的女人,燕软红脱不了干系。 [十三] 白老夫人得到消息时已是半夜,她怔怔地听燕软红说完,发丝也不动,原来万事终有果,不知不觉,噩梦还是成真了。 “你又做了些什么呢?”她问。 燕软红道:“我已把府内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一个也不会漏掉。凶手肯定还留在府里面。” “那有什么用,人到底已经……”这才流下眼泪,怎么也不肯再往下说了,“青儿呢,我要去看他。” 白颖青的尸体停放在大堂里,额间的血迹已被擦尽,伤口苍白外翻,极长的一个菱形的洞,如无珠的眼洞漠然对住苍天。 他母亲搂不动他,便抱着他的头,直直抵住心口,痛得连话也说不出了,边哭边噎,阖府的人便傻傻地看她哭泣,烛火一挫一挫,照在所有人的脸上,yīnyīn暗暗,各人怀着各人难测的心事。 许久,才听白老夫人咬牙切齿地问:“那两个贱人呢?” 来了,燕软红瘦削的脸上突地一沉,乌云兜头的感觉。却见白老夫人放下怀里的人,依旧坐姿娴雅,一派气度,“燕大人不是说过所有人都在么?那两个贱人呢?” 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怨怼和嘲讽,许多事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方便管,只是现在,不得不管了。 青姬与雪儿自人群中走出来,一个风流光艳,一个婉约雅致,烛影映娇颜,好一对绝世的美人。 白老夫人也在慢慢打量她们,罗帐轻垂,屋角处置一只雕花几,白玉香炉蒸得兰麝氤氲,她便隔着轻薄如纱的光晕看这对贱人,看她们幽光潋滟的明眸,面颊红润似垂露润烟的花,夭桃灼灼。 “你们,还不去死么?” 贵fù风范掩不住老人心上的怒火,像朽木心子里的火种,摧枯拉朽一路烧尽万物。“你们……我的青儿就是死在你们手里的。” 眼中渐渐蒸腾起红光,她低头看榻上的儿子,好一个挺拔韶秀的少年郎,身上流着她的血,唯一的希望,温文儒雅,懂得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连聪明也是细雨润无声式的,永远不会招摇打眼。 全毁了,遇上了这样的灾殃,在劫难逃。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两个贱人拖下去斩了!” “且慢。”燕软红轻咳一声,上前半步,“老夫人,刺客还没有查出来。” “你心疼了么?燕大人,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和这个贱人的好事?”青筋似蜿蜒扭曲的蛇,在额角白皙的肌肤底下泛出冷光,“你既然是缇卫派来的人,就当我的面杀了她。” 燕软红仰起头,唇角狠狠地闭成一条线,面色比天上的明月还要皎白,沉声道:“如果她们和此事有关系,就更不能死,我需要线索追查凶手。” “哼,我肯相信你才怪!”她径自唤左右,“杀不了她们,你们也别想活。” “老夫人,白公子死时,身边有一件东西,你要看么?”十鬼杀不知从何处钻出来,黑袍飘飘似孤魂野鬼,抖着手上一张纸条。 “效忠辰月,祸国乱政,义党诛杀,以儆效尤。魑魅。”他边读边笑,不时还吸着气,像极一条剧dú的响尾蛇,“原来天罗的刺客叫魑魅,好名字,比我十鬼杀还要人。” “这全是唬人的伎俩。”老夫人不为所动,坚持道,“你叫十鬼杀,很好,既然我儿子雇了你,你就替我杀了这两个女人。” “尸体旁从来没有什么纸条。”燕软红扬声道,沉默之中突然起了这么一嗓子,十鬼杀不由一顿,“你怀疑我作了手脚?” “我是第一个到房间的人,尸体旁根本没有什么纸条。”他转头盯住十鬼杀,目光如鹰,“你是杀手?只要有足够的钱,杀手也能倒戈。” “你到房中时心只在那女人身上,眼里哪还有其他东西?”十鬼杀呼呼喘气,“是谁说屋子里有其他东西的?这会儿又说没有东西了,燕大人,你才是前言不搭后语!”他声音越来越大,嘶哑中透着铁音,如生锈的风门哧哧扇起。 周围的人本来听得傻了,却又浑身发麻,像是有张无形的网,罩下来,丝丝络络铁线扎成的密网,烧着火,喷出灼热之气,包得人喘不过气,头皮zhà起,皮肤下什么东西蠢蠢yù动,是ròu体自行要蹦出皮外来。老夫人体质最衰,第一个仰天倒下去,手掐住自己的喉,额上汗水涔涔。 “老天爷……” “啊呀……” “救……” 仆人们纷纷面色青白地向前跌倒,也有人四肢及地,手足并用地爬出去,才出了门口便晕厥过去。 燕软红长啸跃起:“十鬼杀,你终于露出马脚了!” 人总要死的,十鬼杀唯有一念怨望杀了这个能破他秘术的人,如果不能,也要与之同归于尽。这念头像贪吃的鬼似的在他的骨髓里咯吱咯吱地咬,面具下的脸奇异地扭曲着。 燕软红周身如被冰水困住,十鬼杀狠狠地诅咒着,施展他最恶dú的秘术,即使是有漏洞,仍然是杀人的利器,“你一定要见识下我的兵器,”他同时恶dú地笑,“上次你还没见到它就逃了。” 兵器是一把刀,蛇形的奇形怪状的刀,也不知曾杀了多少人,灯光下,有一缕血线自刀柄处流至刀尖,又慢慢地流回去,柔光绮丽地变幻。燕软红听到刀刃划过空气的声音,尖利的响尾蛇的咝咝声,鼻尖处似乎有血腥气漫延而起,一定是刀本身的杀气与血味,耳旁只剩下脉搏突突跳动,额角、心脏、双腕处bào满胀痛,奋力提刀与之相迎,金属在半空中撞击到火星四溅。 燕软红脑中突地一昏以为是房间里的蜡烛又灭了,再看,却是满掌鲜血,刀居然被撞得弹飞出去。不由瞪大眼,烛光一明一暗,照着他惊讶瘦削的脸。 “你死定了!”十鬼杀狂喜,抽身回来,一手竖起双指擦过刀面,那里瞬间蒙上一层血雾,隐隐的狰狞的面孔在刀上浮现,以血魂祭起的刀,不知是否比青光更dú更狠?他挥着刀用力丢去,蛇形里抛出幽灵的脸,在空中现出巨大的光浪,每一丝风声都在尖叫杀了他……杀了他…… 快得手了,他却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细绝暗绝,是幽冥深处钻出的鬼怪精灵,脚下一沉,仿佛踏到了什么东西,刷地眼前一阵墨黑,所有的光与浪,顿时消失在土地里,像被一张口统统吸尽吃光,电光火石间,眼前又是剧痛,无比的明亮刺眼,十鬼杀张大嘴,铸铁面具碎裂豁开,一分为二。 燕软红提着剑,yīn狠随xìng的青光,剑尖上还淌着温热的血珠。他呆呆立在原地,低头看手上的剑,似乎比十鬼杀更意外更害怕,眼中有一种奇怪的怜悯与打击,极其沉重:“好好去吧,下辈子不要这么傻刚才的破绽是我故意露给你看的。” 十鬼杀的脸很普通,比任何一个平庸的人更平庸,除了比平常的人白一些,也是因为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的嘴唇无声地嗫嚅,傻,此刻,原来自己还是傻。他睁着眼仰天倒下去。头颅慢慢地分成两瓣。 好绝的剑。 燕软红低头看着手里的青光,眼里又露出怜悯之色,他的发丝在呼吸里微微颤动,轻轻地,他重新提起剑,这次却是对着雪儿。 “你可以醒了,”他木然地说,完全不是平日里的声音,“做戏到了这一步,你已经很成功了。” [十四] 青姬与雪儿本来已经昏倒在地上,听了这话,却又慢慢地站起来,一个伸手拢了拢鬓角,一个仔细理了理衣襟。 燕软红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们。 “燕都尉怎么突然明白了?”青姬笑,骨子里透出花团锦簇的艳。 “我是刚刚才明白的。”燕软红一字字地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是这样的陌生冷清,茫然地从屋子这头传到那头,声音努力地dàng开去,仿佛要冲开冰窟般的寒气。 “哦,我是哪里露出的破绽?”雪儿抬起头,双眼璀灿明丽,长眉斜挑一直chā入鬓角,她眉目间妩媚绚丽得像一个梦。 “你……”蜻蜓点水似的一个字,他说不下去,掌心是滚烫的,用力地捏着青光,鲜血顺着剑身慢慢流淌。 “燕都尉,你已经知道我们的名字了,魑魅,我是魑,她是魅。我负责杀人,她负责掩护。”她笑笑,空落落的房间里,她的笑是百宝箱里跌出的琅碎玉,越发显得四周死气沉沉,蔷薇色的倾城貌,如流光宝珠缀在灰色蝉衣上,玲珑醒目地凸起,流光溢彩中他看着她的脸,已渐渐地起了变化。 “青光是一把能自行挑选主人的剑,我一直以为这是个传说。”他长叹,“现在我明白这不是一个传说方才我拔剑的时候,它又发出了那种声音,就是白颖青倒下前,我进入房间时听到的声音。那是它在提醒我方才碰它的人不是白颖青。” “不错。”雪儿恍然大悟起来,拍手道,“你终于想到‘青光’不是被白颖青拔出来的,当时房间里只有我和他,能拿到那把剑的人,当然就是凶手。”女子秀美的面孔仍在慢慢变化,燕软红甚至觉得,她根本就不是之前遇到的那个人。 “我一直觉得天罗会使美人计,可是,我想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6 章 到是你。”他默默地说,也不晓得是说给谁听的,雪儿同情地看着他苍白的脸,无限温柔,“确实,我知道你一直怀疑青姬。” “来吧,你们是准备两个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他咬牙切齿,重新提起“青光”,终于要决一死战了,竟然是同心爱的女子。 “我怕我不是你的对手。”雪儿微笑,“你知道,我是个谨慎的人,我连‘青光’也怕,没有完全的把握,我不会和人打斗。” “你们还准备了什么?除了美人计,你们还会用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他明明很愤怒,这话却是对着青姬的脸说的。 “我们卑鄙无耻的手段已经在这个房间里了。”青姬冷笑,伸手在半空一个弹指,“都用了半天了,你怎么还没有查觉?” “什么?你们……”他惊觉,瞠目环顾四周,空落落的大堂里弥漫起轻盈的雾气,叫人突然看不清周围一切,有什么东西在雾气里凝聚成形,自墙体内,砖缝里,影与影的jiāo叠处蹑足而出,森森然窥视着他。 “什么东西?” 他仿佛看到萤蓝灰紫的光,涌动着团团堆起塑chéng rén形,遍体是被腐蚀后的千疮百孔,鼻尖如嗅到腥臭如墨的汗液。 “你怕鬼么?”雪儿幽幽地问他,令他不得不看她的眼睛,深黑如旷古的井,泛着水光,照得见他自己变形了的脸。 燕软红额角滴落豆大汗珠,运气使力,每一分力气又像涟漪消散在水波中,她的眼是最平静最温柔的海,无声无息吞噬一切。连手上的青光鬼剑,再yīn狠,不过是鱼鳞在波中一闪。 “呛啷”青光跌在地上。 “怎么把剑丢了?”雪儿叹气,“这次你又是骗人么?我可不想当傻子。” 话虽这么说,仍靠近过去,轻轻抚摸他的脸,熨贴着他的体温,又依偎在他胸前,“你知道么……我实在是个恶dú的女人。” 她果然已经变化了模样,眼角含着煞气,万千柔美压不住,妖花绽开。 燕软红定定地看了她,“你对我下dú了?就像你对白颖青下dú一样?” “是,也不是。”她侧头笑,狡黠灵动,离得这么近,呵气如兰,香里却杂着血腥气,“不要这么看着我,你以为我是那种只会下春yào和蒙汗yào的人?就算我真的这么下贱,白颖青可不是傻瓜,这点你心里很清楚。” 她才说完,青姬已在身后咯咯地笑起来,“有什么区别么?我一直以为你的香方就是春yào和蒙汗yào。” “香方?” 燕软红情不自禁去看屋角的白玉香炉,雪儿却回头看了青姬一眼,后者毫不在乎地对她一笑:“哦哟,对不起,看来我说错话了。” “我也错了。”雪儿也对她笑,伸出双纤纤玉手,过去捧了香炉,掀开炉盖,拔下头上玉钗挑几下,“这次我把份量算得太足了,居然没有用完。” 她把炉中余烬倒出来给他看,却是黑灰的一团,犹有火星包在里头,呜咽似的,一卷儿地消失了。 “这叫‘疑心生暗鬼’,很柔和的一味香剂。” “疑心生暗鬼?”他不肯相信,“那算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催生情绪的yào,譬如迷魂香,不同的是它不会让你昏迷,只会让你怀疑。” “哦?” “和其他的迷yào不同,它令你的头脑清醒,事事经络分明,也就是看得太过明白,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疑一切可疑之处,人就变得心胸狭窄,行事偏激。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既然叫做‘疑心生暗鬼’,剂量用得大了,当然就一定能生出幻觉。”她极其耐心地对他解释。 燕软红想起方才白老夫人的失态,以及堂下众人暧昧叵测的眼风,连他自己亦不过如此贸然将十鬼杀认作天罗的人,因而痛下杀手。 可是,幻觉? 他忍不住又去房间里看了一遍,没有人,方才的那团黑影子,已经完全消失了。 “现在看不到了,是么?那是因为香已经快燃尽了,如果你想再见识一下,我还可以令你看到更可怕的东西。”她微笑,“不过这方子只对心怀鬼胎的人有用,越是坦dàng的人,越不能感受到它的作用。” “你就是这样杀了白颖青?”他置疑。 “听起来很可笑,是么?不过那的确是真的。”她娇怯地伸了个懒腰,“你方才看到什么?只是些影影绰绰的yīn影吧,要是有人在旁边提点一下,你或许能看到奇怪的东西。白颖青死前看到的可是陈天呢。” 她转头对同伴笑:“有时候我觉得这个香方真是奥妙无穷,明明相同一味yào,每个人的幻觉各有不同。” 青姬白她一眼:“我又没见过,我怎么会知道。” “你给白颖青用了这种香yào,所以他才会产生怀疑杀掉陈天,你借他的手斩了自己的人,然后又借迷幻之术杀了他?” “其实陈天已经是我们的人,这些日子如果不是他暗中帮忙布置香方,上上下下虚报消息,白颖青怎么会把矛头对准你?” “也是陈天挑唆他设圈套逼我现身的么?” “他哪有这个本事?”雪儿失笑,青姬本来抱着胳膊看他们对话,此刻突然冷笑一声,“燕都尉,怎么你还是有眼无珠?你眼前的雪儿姑娘才是所有计划的主谋,陈天也好,十鬼杀也罢,哪个会是她的对手。她一根小指头就能要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口气里与其说是称赞,不如说是嘲讽,雪儿听出刺头,也是只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她似乎非常容忍这个伙伴,无论她怎么无理,总能视若无睹。 [十五] 燕软红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把一根手指头略略抬高了三寸,指住雪儿:“很好,除了‘疑心生暗鬼’,你还会什么本事?你……”他咬紧牙关,突然说不下去了。 “我是不是用香方才把你和白颖青迷得神魂颠倒?”她便替他说完,却又不肯回答,猫逗老鼠似的转眸一笑,“我给白颖青的,是一剂‘困兽’。令他随时随地觉得危险,如陷牢笼,人怎能不烦躁不安?我就是要他觉得害怕,冲动的人才容易干傻事,否则以他这种谨慎xìng格,怎么会抢先将事态挑明。” “我明白了,天罗早就接近了白颖青,或许在发追杀柬之前你就认识了他,用挑起疑心与冲动的香方逼得他坐卧不安,又利用陈天令他相信我就是天罗的杀手。于是白颖青故意让他母亲找我抢亲,明的是白府家事,暗的却是要逼我现身出来,我若不肯接这宗生意,他便可堂而皇之地与我为敌,我若接了这个生意,更是名正言顺地要来白府一次。只要我肯来,他就能找机会杀我。” “大致不错,只是抢亲确是白老夫人的主意,她想帮儿子,又想除掉我这根眼中钉,也算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可惜他们的计划你们一早就知道了,所以让青姬先到我这里来做内应。”燕软红道,“你怕什么?害怕我会伤了你?” “我早说过,白颖青不舍得杀我,他母亲却是真的巴不得我早死,我不能不防备着些。”雪儿侧了头,眨眨眼,“况且,我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你却是火眼金睛的燕都尉,我怕自己在你面前露出破绽。” “所以你让青姬用了个三岁小儿才会相信的理由缠住我,你不怕我会杀了她?” “你舍得杀她么?燕都尉,你不是没有过机会。”雪儿笑起来,“也许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是青姬,你从来就是怀疑她的,可是为什么你不肯除了这个灾星呢?” 燕软红被她问得一呆。 两个女子相视笑起来,雪儿柔声道:“白颖青说得对,这个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拒绝得了青姬。” “哦,真的么?”青姬眼中一亮,“他真的说过这话?” “你自己不知道吗?”雪儿反问。 青姬笑笑,骄傲地仰起脸,这一瞬间,燕软红突然转过脸去,他的眼睛简直有种刺痛感。 她的唇,那么红,那么美,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种颜色,可以美到这个地步。她的脸,那已经不是人间的容颜。 “她是不是真的像仙子?你有没有后悔当初把她送给了白颖青?”雪儿幽幽地问。 燕软红悲伤地看着她,不回答,他希望自己也能有这个本事,可以把所有端倪全部深塘。 “不错,我自作聪明地把她送进白府,却是正好称了你们的心意,你明明将一切了若指掌,却还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扮娇扮痴,真是个……天生的……”燕软红齿间含着许多dú辣字眼,舌尖上来回滚了好几遍,始终无法脱口而出。 雪儿静静地等他说完,却见他又紧紧闭了嘴,眼波因此迷离起来:“你还是舍不得骂我,唉,你这个痴人。”她重新去俯身在他胸前,娇痴情长的小女儿模样,双手捧了他脸颊,轻声耳语,“你看,这个世上坏人这么多,慈眉善目的老fù人为了救儿子,甘愿牺牲掉年轻女孩子的名节。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为了活命,亲自把心上人送到山贼手上。我若真是你心里的雪儿,我怎么能够活到现在?” “你不是雪儿,你本来就是个杀手。”燕软红被她紧紧搂住,靠得这么近,可以闻到她发上清香,兰桂都无法比拟的女儿之气,如果可以,他不想呼吸,生命是这样残酷,疼痛,是这样清楚的凌迟。 “真可笑。”青姬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们,“喂,时间不早啦,我们还有许多后事要处理,请你先放下儿女情长。” 雪儿慢慢地从燕软红身上分开,依依不舍,眼波瞧得人dàng气回肠,燕软红却再也不敢相信她,樱唇瓠齿,转盼明眸,甚至她身上的清雅香气都可能是dúyào,随气息曼妙地丝丝溢出,伺机而生的藤萝般不动声色控制住身边每一人,四肢百骸,将他们化作牵线傀儡。 事到如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已经无法分辨。那个轻柔似水温柔无怨言的女人,只是一个妖姬,有一段时间,燕软红以为自己可以听到她细微心事,如朝花每分每秒逐渐枯萎下去,惹人怜爱。结果那不过是一只泼辣狡诈的九连环,凉薄地对他施尽骗局。 “你对我下了哪种香方?”他只是想问清楚一件事。 “我偏偏不告诉你。”她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个小纸包展开递给他看,“这个就是困兽。瞧,我还特地拓了花样呢。” 纸包中棋子大小的几枚白色yào饼,上头是虎蛟搏戏图,得意至此,燕软红不由齿寒。 “不同的人我用不同的香方,只是为了配合他们各自的脾气心xìng。”她轻轻说,“我不是个胡乱用虎狼之yào的人。”想了一下,又从怀中取出个鸡血石的小瓶子,托在掌心给他看,“催情的香方我也有,叫做‘金风玉露’,残酷无情的东西,偏偏能激发人最大的温情与思念,若配合‘欢喜’的香方一起用,它还是一剂春yào。”她的眼里几乎要滴出水来。 “无耻!”他愤怒。 “或许吧。我说过我是个恶dú的女人。”她仰起头,“我下的剂量其实并不多,许多时候,我还是喜欢引人自投罗网。” 脸上有种倔强的神情,曾经他以为是动人的神情。 燕软红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哔啪绽裂,豁起朝天的伤口处满溢苦涩辛酸的血水,他的心,已经不堪一触。 “你罗嗦些什么?还不动手?我死了,魑魅的身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且慢,我来动手。”青姬本来已经等得不耐烦,此刻踏前一步,抢先捡起青光。 “铮”剑落在不相干的人手里,照例低低地尖吟,她扳转剑尖抡成一个圆,又松手弹开,剑身立刻舞成光影,静止时剑头染了血,燕软红胸前已是一道伤口。 “好奇怪的剑,脾气这么坏,谁敢用它。”她笑得艳光四shè,抬手摸他胸前,用力一按,直按出血来,“不好意思,把你弄痛了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雪儿皱眉。 “没什么意思,不过我也想享受一下,你杀了白颖青,我要杀他。”青姬玉指一点燕软红,“不过我不会让他死得太痛快,你有你的收获,我也有我的乐趣,想不想听他哭着求我?” “你就这么恨他?” “我怎么会不恨他呢?”她看着雪儿,涂了丹蔻的指甲却已刺进燕软红的颈子里,“我怎么能忘记在山上时他对我冷嘲热讽,末了还把我一掌打晕送给白颖青,你的心真是铁做的?”手上略略用力,五道血线小蛇似的蜿蜒爬下。燕软红想不到她竟是这么恨他,十指尖尖,掏心的鬼似的,然而却只是折磨他,“原来你的心不是铁做的,还会流血,要是咱们的雪儿姑娘时间足够,这颗心可能还会流眼泪,你说是么?” 最后一句却是对着雪儿说的,即使再忍让的人也听得出其中的挑衅之意,雪儿沉默下来,唇紧紧抿成一线:“你很恨我,是不是?” [十六] “恨你?你怎么会这么想?”青姬似乎觉得很好笑。 “可能你一直觉得很不公平,觉得我比不上你。” “哦,你比我厉害么?”青姬笑得花枝乱颤,“你自己方才不也是这么说的,若是把你放到山上去单独面对燕软红,他会看出你的破绽。而我却用了个幼稚天真的理由,偏偏他看出破绽也拿我没办法。” “不错,这是你天生的本事,没有人能学得会。”雪儿若有所思。 “别忘了,我一直是掩护你的,若不是我把纸条塞进白颖青的衣服里,十鬼杀与燕软红怎么会相互怀疑?没有我这种天生的本事,你怎么能无往而不利?”她也抚摸起燕软红的脸,学着雪儿方才的动作,“现在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男人?那我更要杀他了,否则让上头知道你对辰月教的人用情,你会死得很难看。” “哦,听起来似乎全是为我好。” “当然,我们情同姐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7 章 我怎么舍得令你受伤。”她咯咯笑着,语气里的虚情假意连燕软红都听出不妥,雪儿却是无比敦厚地点点头,“不错,你是我最要好的姐妹,这些年,你对我的帮助很大。” “你晓得就好。”青姬笑吟吟,大抵最dú的总是最美艳,蛇蝎dú虿,她为他准备了红尘中最酷烈的折磨,以至于稍一念及,便兴奋得发抖,“你应该试一试,有机会见识我手段的人不多。” 一线冰凉的剑锋抵在燕软红的腹上,他咬牙与她对视,与此同时,听到清脆的破裂声。 雪儿手上的白玉香炉砸得粉碎,跌得一室喷香。 “对不住,我一时错了手。”她若无其事地,将炉中余烬踩得粉灭。 燕软红的眼前闪过一些快速且模糊的幻影。美丽的女人。粉乎乎的香饼子。玉炉碎片。胸前衣上渗出的血。死亡即将降临。 他恍然而醒,凝视雪儿的眼,她眼中瞳仁收缩,彼此之间,淡白浅薄的香气从飞天般腾起,甜美至恐惧的气息,是鬼魂的引诱。 “为什么?”青姬猛地惨叫起来,用力推开燕软红,调头看牢她,颤声叫,“你下yào……你居然敢对我下yào……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杀你,迟早你就要杀我了。” 模糊的,青姬觉得这话非常熟悉,仿佛那人还在眼前,剑眉星目,他唇齿间未必有一句真话,然而还是令她心折。 “青……青……”她莽撞地叫出了这个名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力气。 雪儿静静地看着她,温顺而隐忍的口气,似午夜箫声,清泉咽流:“你终于敢承认了么?原来帮忙的人不止是你,我也帮了你一个大忙如果上头知道你对辰月教的人用情,你会死得很难看。”她怅然若失地看着伙伴在地上打滚,脸上的模样竟然还是无限婉柔的深情,“其实这样本是很好的,好多年了,我不知道你原来还能喜欢上别人。” “你……这是什么东西……”青姬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心痛yù死,泪流满面,眼前只剩下那人的影子,轻蔑的眼,凉薄的唇,纵然是欢娱时他也从来没有对她说出一个甜蜜的字,一句温情的谎言。用力扯开衣襟,雪白玉雕的胸膛上伤痕累累,是他留下的印记。 “这是什么?”雪儿凑近些仔细看了,又叹,“好dú辣的人,对于女人,竟然这么狠心。” “你知道什么!你这个只会用yào得到男人的女人!”青姬歇斯底里叫起来,声如泣血,“他这是爱我……爱之深恨之切……他知道我是很不妥的……可是还是不肯杀我……他……他从来没有爱过你……那都是yào的作用……” “我只知道回来后你变得很不对劲,不得不提早行动,若再迟些,你定会联合白颖青来对付我。” “不,不,你错了。”青姬用力甩头,长发散作乱蛇出洞,身体狂躁不安抖动绞起,似乎永远无法停止,“你错了,你错了……快把解yào给我……给我……”她嘶叫着,也不知要做什么,居然往燕软红身上摸索而来。 “你还想骗我?还是想接着骗你自己?你恨我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一直觉得自己很委屈,跟在一个只会用yào的女人身旁配合她行动,你觉得自己才是天生的杀手,因为老天给了你天生的本事没有一个男人舍得杀你,是不是?”飘浮的香灰里雪儿踩灭最后一丝火星,鲜血芳香混杂,中人yù醉,“其实我的香方无论哪一件你都看不起吧,你觉得那都是些蒙汗yào般的下贱东西。其实还差得远呢。比如这一剂香方,是‘痛’,心之症结在哪里,你的痛就在哪里。” “为什么……你对付我……上头会知道的……” “哦,是么?谁会说出去?你,还是我?”雪儿的声音如浮在地狱之上,俯视刑场,无情,强大,肃杀剔骨,“你真以为自己还能够回到组织里?” 青姬猛地回手扣住自己的头,十指尖尖,颈上淌下的鲜血是十道蜿蜒的蛇影,她的手指已刺入自己的脑中,仍不能赶走心里的那个人,他微笑着,唇角弯弯,依旧是不屑的表情,却向她伸出了手。“不……我没有喜欢你……你走……你走……” 女子尖叫着,仰天倒下去,疼痛呼号,那声音粘连着鲜艳的血线,密密缠绕成一团,在地上翻滚扭曲,曲线淋漓的美女蛇,活剥的皮,所以淋漓。 “你还不肯承认,你为什么让白颖青沾了你的身子?他是个天生不肯勉强女人的男人,如果你不肯,他就不会碰你。你肯,是因为你觉得只要他碰了你,以后就永远离不开你了。” “呀不”青姬痛哭起来,喉咙里卡着血,边呛边哭。 “我一直知道你恨我,白颖青一死,你定是恨得更深了。我怎么再能让你留在我身边?” “嗷……嗷……”青姬突然直身而起,她已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却仍然保留了一丝清明,僵硬扭曲的指头对牢前方,突地痉挛起来,直挺挺仰天倒下去。 “这就是我最喜欢的香方叫做‘幻痛’,反复,长久,每时每刻,由前痛所衍生,叫做‘幻痛’。没有人能承受得住,直到死……” “够了!”燕软红咆哮,最后这句话似支箭,左耳chā进,右耳刺出,比脚下女子的惨叫更令人头裂。“你这个妖女!恶fù!” 他终于喊出了辱骂她的话,房间里突然静下来,青姬已经死了,雪儿沉默不语,燕软红呼呼喘着粗气,眼前只余一层血光:“你快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你终于肯骂我了。”她喃喃地说,“也好,除了骂我恨我,你还能做什么。” 燕软红嘶哑着:“杀了我!” 她看着他,清澈明亮的眼,似曾相识的情愫,无望了,再也回不到以前。 “要杀你其实很容易。”她从他怀里掏出只小小锦袋,托在掌心里,“这就是香方的解yào,青姬想明白时已经晚了。”又顿一顿,“有些事,她确实明白得太晚了。比如,她竟然敢当着我的面折磨你折磨你即是折磨我。” [终] 当第一片落叶跌进天启城的黄沙街面时,没有人意识到,冬天已经快到了。人人谈得最多的还是白府的灭门惨案,诡异的大火将白家上下一百余口都烧成一团灰,国师派去的精锐缇卫亦无法幸免,不过,也不是真的没有幸存者,缇卫所都尉燕软红被人发现趴在大门处,身上负了重伤,堪堪yù死,然而毕竟还是活了下来。 腥风血雨愈演愈烈,听说诸侯们又在密谋夺权,大教宗古lún俄岂是好商量的,你看你看,大祸将至了…… 流言传得最热闹时,燕软红已背着行李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伤得很重,尤其是在神智上。无法恢复,他已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据说国师古lún俄用秘术都读不出任何关于白府惨案的记忆,只是那夜发生的事必定极其惨烈,以至于回到晋北老家后,许多的时候,他常常喜欢找个园子中最偏僻的地方独自坐上大半天,脸上有种刻骨的,不为人知的忧伤…… 零 小椴 火焰烧掉了城市,烧掉了人心。 烧不掉的,是对生命存续的渴望。 零 其实,后人对于那个时代的记忆是错杂与混乱的。他们只记得那个时代叫做“血葵花王朝”,记得那个时代几乎埋葬了一整个世代青年的血。 在他们的记忆里,那是政、教、蛮族、与杀手们角力的时代。历史的烟尘混淆了一切,把所有阳刚的、污浊的、澄明的、隐晦的血迹最终混杂在了一起,也最终埋却了那段血色下面所有的生存、寂寞、忠义、相许、不甘与……爱恋。 没有人会知道“这一个”。 天启城外,“这一个”刺客十六岁。 壹烤火 浮湿的泥从屋外一直泥泞到屋内。 天肿了,地也肿了,看得人眼泡都要肿了。 这是一个茅屋,门外就是被雨水泡胀的天,还有那被雨水泡得更胀的地。天与地挨得如此之近,中间是无边无际绵绵的雨。那雨下了足足有半个多月,泡胀了整个山河,泡得天都发臭了,让人无端联想起多年战乱积下来的浮尸之气。那气息被人一口一口地咬下来,满腑满肺都是yīnyīn的臭。 这样的天气,任谁都不会快活。 卜拙坐在茅屋里,他正烤着火。可他的心里隐隐地不安着,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老天爷正在门外肿胀着一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活在这个乱世,人总会有这样的不安全感那心怀叵测的老天盯着自己已不止一天两天了,似乎一直在不停地算计着: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就还没死呢? 本来这感觉卜拙已经习以为常,习惯到想都不去想它。但今天不成。今天,就在门外,老天爷那肿胀得一塌糊涂的眼睑中间,还夹着一个人。 密刷刷的雨是老天爷眼睑上的睫毛,它密密地刷着一个人。那个人仰面躺在门外。从自己回来起,他已这么躺了有好半天。 那是一个少年人,乱七八糟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似乎已成年累月地没洗了。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条犊鼻裤,露出一双光溜的小腿,可上身却是一件重重的褐裘。不过此刻,无论是犊鼻裤,还是褐裘,都湿湿地滚在泥地里。 他就躺在屋檐下面,那破败的屋檐早已遮不住什么雨,更遮不住他一双冻得发青的小腿。他整个人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不,小猫远没有他这样的野xìng,卜拙看到过他一开即合的眼,那分明像一只被雨水淋透,淋得已毛发耸乱的狐狸。 “何不进来烤烤火?” 沉吟了良久,卜拙终于开口道。 那少年人却摇摇头:“不敢。” “怕什么?” “怕你杀了我。” 卜拙不由一笑,他有着一双世人少有的洞明一切的眼。 “你不就是刺客?还怕别人杀了你?如果连你们都担心,那这天底下没有谁能不担心的了。” 那少年没说话,好半晌,才听他yīn郁着声音道:“这么大的雨,而你这屋里,除了一堆火,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吃的。我虽然瘦,但在饿极了的人眼睛里,只怕多少还是一块ròu的。” 卜拙的喉咙就不由一阵发紧。 从胤匡武帝登基以来,准确地说,从古lún俄踏入天启城以来,人吃人这样的事,就已不再只是传说。 门里门外,一时不由都陷入了沉默。那沉默里包含着对这世道最深刻的诅咒,诅咒着这个乱世与自己的生命。 好半晌,那少年依旧仰面躺在雨里,却重又拣起了话头。 “何况,你刚刚还杀过人。” 卜拙不由一惊。 “三十里外,三十里铺。” 少年挑衅似的道。 “七个老人,和十三个追杀他们的杀手。七个老人,加在一起年纪不知有没有七百岁,只怕还只多不少。他们佝偻着腰,穿着黑黑的衣服,看着像古书里断句的逗点,等到他们的头忍不住佝到地上,佝成句点,他们想来也就完了。而那十三个杀手,加在一起年纪只怕也没他们一半大。十三个年轻的杀手,年轻得跟十三根竹竿子似的。我到时,杀手已经死了三个,而老人只剩下三个。然后,我看到你出手了,最后,那些老人就只剩了一个,可杀手一个也没剩。你用左手刀,你可是我见过的武功最高的护院了……现在,你是不是想把我也一起杀了?” 卜拙沉默地望着他。 只听那少年继续道:“而我一直看着。你到的时候,剩下的三个老人本已岌岌可危,但你没有出手。你悄悄隐住身形,布置好埋伏。然后,你才出手,一出手,就一举干掉了十个杀手。这还不出奇……” 他顿了顿。 “出奇的是:我知道,你本是定城侯的护卫;而更出奇的是,我还知道,那十三个杀手,本就是定城侯请来的!” “定城侯家里的护卫为什么会杀定城侯请来的杀手?” 只听那少年讥诮道:“我想,你这么干一定算是违命,说得严重点,就是典型的吃里扒外。你就算不怕你的主人定城侯,也一定该害怕那些杀手背后的人。” “所以你做得格外小心,分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可现在,我知道了。” “那么,现在,为什么你不会杀了我呢?” 卜拙半天没有说话,只听到那堆火噼噼啪啪地响着。 最后,还是那少年道:“也许,你害怕。怕我是一个刺客,你轻易杀不了我。” ”可你放心,最好的刺客现在都在天启城呢!只有最没出息的才会在这穷乡僻壤里厮混。如果讲暗中刺杀,你一定不是我对手。但现在当面锣对面鼓,你一定杀得了我。“ 卜拙静静地望着那少年,半晌才问: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找上门来让我杀掉你?” 那少年望了会儿天,他的声音恹恹的,“因为我活厌了。” 卜拙微微一笑:“那为什么不自杀?” 这回,轮到那少年沉默,很久很久,才听他轻轻地说道:“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 “……在她临死前,我答应了我的妈妈,不管这世道多乱,不管自己多么不开心,不管最后怎么样,一定不自己动手了结自己的。” “她算是为我而死的。她受不了这个世道。可她却要我活下来……” 卜拙忍不住心头微微地一颤。 这世上,再怎么修来的定力,也忍不住那一刹那间不由自主地一颤。不为别的,就为那少年说及妈妈时脸上的神色。 那神色,仿佛这一天黄浊的雨中,忽然有一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8 章 手哀怜地伸了过来,苍白的、忍着生活折磨的,却不改柔弱、也不改坚强的手。 卜拙像看着那双手颤巍巍地伸到了那少年的鬓角边,不忍一拂又不忍不拂,伸向她遗失在乱世里的儿子……那简直像普天下所有的母xìng一齐怯怯地凝成了一只手,好伸向躺在雨中,躺在泥地里的那个孩子。 感动只有一霎。但卜拙已明显感到,那也是对方出手的最好的一霎。 原来这也是计! 想象中,卜拙已看到那少年此时出招。 他眯缝着眼,像看到那少年忽然大笑,长身而起!本来仰卧在雨中的他,一头乱发这时抖出了一门脸的雨珠。刀光映亮了所有的雨珠。而那少年披唇露齿,露出一口皎洁的牙,映着他那毕竟年轻,毕竟还微红着的嘴唇,倏忽一笑,狐狸似的一跃而出,一招即出,那刀就已扎入了自己的心口。 可那少年没动。 刚刚,他分明已有了要动的意思。 可他选择不动。 卜拙不由长嘘了一口气。嘘过之后,他忽然一笑,这一笑,竟是数年来久违的爽朗了。 “好高明的攻心术。” 他忍不住称赞道。 可他还微有些疑惑。 “刚刚,为什么不出手?” 那少年的身子已经僵住,不为别的,只为他还在勉力控制着,好消化掉适才那已一触即发的杀机。 照理,他刚才没有出手,这时,要勉力控制住那本已绷紧的肌ròu,卸去那引而未发带来的反噬之力,实在要更难过索xìng适才出手的。 何况,这也是给了敌人最好的可乘之机。 可他竟像不怕。 他也没什么别的可以倚仗的,但他那神色中,竟露出一点顽劣的表情,真的看淡生死一般,戏谑着生命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在犯错,可他就是不怕。 好久,他终于收拾好了那点杀意涌起的躁动,缓缓地向天嘘了一口气。 那口气薄薄白白的。那白气下面,是他略显顽皮的嘴唇。嘴唇边是少年初生的胡须,微光下毛茸茸着。 因为他刚刚玩弄过自己的生死,所以颊上带出一点激动的绯色来。他仰卧的五官这时看来,竟显得如此青春韶秀,混杂了少年人xìng格未定局时那种稚拙的妩媚。 只听他轻轻一叹:“因为,我还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卜拙含笑点头。 “说来听听。” “这该是,你的家吧?” “嗯。” “可这个市集,好久都没有人了,好像现在也只剩下你这一户。除了你这房子,剩下的都早已毁于兵火。你在定城侯府邸值班,平时休假想来也难。既然难得休假,何不去城里窑子中找个姐儿乐乐,为什么还要回来?回来面对这片一见伤心的残残破破?” 卜拙被问得一时怔住。 他用手搓着自己的腿,一时不由也讷讷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既知道这是家,那该知道,家……是说搬就能搬得动的吗?” 那少年的双眼望着下得越来越稀暗的雨天。 这个乱世…… ……家? 只听少年声音低了下去:“我还看到,你回来时,这破茅草房,房顶上已漏了好大两个洞。那时,你刚杀完人,神情满是疲惫像你那么杀人,也真是个体力活。你分明很饿,却没找东西吃,而是去低湿的地里……” 他侧过头,望向不远处街外没两年时间就已丛生的茅草。 “……不厌劳烦地割了好多草回来,把那屋顶的洞补住了。然后,居然还扫地。这么泞湿的地,你还把它归拢平整了。直到最后,你劈了些柴,用来烤火。” “这都像我小时隐约的记忆。记忆里村中的那些男人就是这样的。可这已是个乱世。这样的乱世,你怎么还有这份耐心呢?” 那少年喃喃地问着。 他不像在问人,而像在问自己。 卜拙的眼也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只见,yínyín不止的雨中,小街外那一块空地上的茅草已长得老高了。虽说枯着,虽说有雨,可还是那么的黄。 那黄黄的枯草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沾泥带雨的,还是用它那容华褪尽后的枯黄把两人的眼底濡暖了。 卜拙近乎被那颜色催眠,近乎是无意识地开口道: “因为,我总要活下去。” “不管怎么,我也该尽量像个人样地活下去。” 这句话说完,好久后,他才惊觉自己的口气里居然充满了那样一种饱胀的,而又满是苍凉的温柔。 门口,那小刺客久久没说话,好久才道:“杀人也是为了像个人样地活下去?” 卜拙艰难地道:“杀人也是。” 那少年静静地躺着,突然,他一怒而起,伸手抓了一大把泥,就向卜拙烤着的火中掷了过去。他这下的手法,全不像什么职业的刺客,而只是一个小孩子在赌气。 只听他怒骂道:“好,你像个人,你他妈的比谁都高明。只有我他妈的不像个人,杀人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更他妈的觉得自己不像个人!我要当个人干吗?当人给人吃吗?还是当人来吃人?我他妈的就是一只小兽,他妈的就情愿当那么一只小兽!你是人,人不是要打兽的吗?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过来杀了我?” 卜拙惊愕地望着他。 望到后来,那少年简直忍受不住他目光中无原则的善意,忽然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贰沉香 这一年,是天启七年。 七年前,大教宗古lún俄以十二匹银白鬃毛的马拉着一辆银色长车,威临天启城。 从他入城之日起,辰月教徒就此遍布了整个大陆。 据说,那年,只有一个瞎老头看出了那十二匹银白色的马蹄下即将扬起的血色烟尘。他唯一的反应就是,用锥子再一次刺向自己已盲的双眼,他在刺目时立誓:“我知道我还活得到剩下的那些恐怖的年头。但苍天,请由此一刺,不要让我再见到那即将到来的刺客们掀起的无边血色!” 他盲目里流下的两滴血从此成为大教宗古lún俄踏入天启城后最先滴落的两滴血。 而那以后的鲜血,浸泡了整个帝国……古lún俄借蛮族“逊王”阿堪提之手,冤杀了唐国公百里冀。百里冀临终立誓:“即使百里氏只剩下最后一个子孙,这最后一个子孙手里也只剩下最后一枚钉子,他也要用这枚钉子把古lún俄钉杀在天启城的城头!” 百里氏的子孙百里恬后来果然不负父望,唤起了天罗之助。从此,胤帝国境内掀起了针对辰月教的刺杀,还有辰月教反刺杀的狂潮。 这些该都是留给史学家们去考证的资料。 后人们说起那些英功伟绩,料来一定会津津有味。可当时,当时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就在距天启城不算远,却很偏僻的小国定国之内,这些遥远的英雄们与他们听来英风豪气的传说却几乎要整个掀翻了这个一向安宁的僻壤之国。 定国在胤帝国庞大的版图上简直不值得一提。它的面积很小,但它也有一样值得夸耀的地方,那就是它的财富。 它的财富来自于它的香料业。在定国境内,传承数百年的“沉香府”几乎比定城侯还要来得著名。整个定国的人都知道“先有沉香府,后有定城侯”。无论渔樵农商,也几乎人人都能明白,他们生活的安稳不是来自于只有区区八百骑的定城侯麾下的铁骑,而是来自于“沉香府”。 “沉香府”的香料生意几乎遍布整个胤帝国。从天启城深宫内的妃子,到楚卫、唐、淳国这些列国的仕女,无一不向往着沉香府出产的味道。它就是整个定国的财富之源。难得的是,沉香府不只聚敛了无数的钱财,它还成为了定国唯一的财赋供给者。定国的小民们,无论农人渔夫,还是寻常商贾,几乎都不用缴税,还享受着沉香府带来的格外廉价的货物。 那时的定国……卜拙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时的定国,跟如今,是完全两样的。 所以,今天他才会破坏了自己的规矩,贸然出手。 不过他知道,自己就算出手,其实也拯救不了什么。沉香府与大教宗古lún俄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那远非他一个小民所能揣测。而沉香府跟定城侯之间的恩恩怨怨,却是整个定国没有人不知道的。 那恩怨的由来其实也只为短短的两句话: 先有沉香府, 后有定国侯。 现任的定城侯曲靖,人人都知道他的脾气,也人人都知道他心中的隐痛。他贵为一方之侯,本来在他辖境之内,也算从心所yù。可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沉香府更重地压在他心头上,成为他眼中之钉,ròu中之刺。 如果没有大教宗古lún俄踏入天启城,没有此后的沧桑巨变,定国侯再怎么恨,也不会拿沉香府有什么办法的。 可辰月教入主中州后,一切就不同了。 辰月教控制诸侯需要钱,而沉香府有钱。 小小的一个定州城,古lún俄居然派来了他手下最受重用的教司之一尚忏生进驻。 尚忏生一到,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一到,即与定城侯结盟。 这一切为了什么,不说明眼人也会知道:他们嫉恨着沉香府的声名,且觊觎着它的财富。 据说,在尚忏生进驻定州城时,那是曲侯爷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天。 他没有宴请尚忏生,因为,尚忏生不爱吃,不爱穿,不近女色。 他只是点燃了一支线香。那线香很细很细,是定国侯府内数代精研的秘制香料。他们这府里,除了这炷香,再没有什么能胜过沉香府的香料了。 他叫人把那支细得几如发丝的线香送去了沉香府,并叫人附上了一句话:“好大的一蓬火。” 是好大的一蓬火! 这蓬火烧得时间也足够长,整整六年。 沉香府生意遍及整个胤帝国,他们潜隐的实力也非常人所能及。所以,那一根线香带来的火头也要烧得相当持久。直到不久以前,据说,沉香府终于要熬不住了。他们在整个大陆上的实力已被摧毁得所剩无几,唯余的一点力量几乎都缩回了定州城老家的沉香府。 曲侯爷已开始准备庆祝。 可就在他下令动手前的那一刻,沉香府忽然自燃了。 没有一点火苗,但沉香府已经开始燃烧。 整个沉香府动用了无数海外异木才得以建成,它一旦开始燃烧,那香薰的气息,就阻隔得最强悍的杀手也不敢轻易靠近。 据说,在这场yīn燃里,沉香府中所余的所有“玉碎”子弟,不惜一拼,也不愿定国侯对沉香府轻易染指。 那香味很淡,却历久弥醇。 沉香府的这一场yīn燃足足烧了有十七日,十七日后,为了那留存的香气,又足足有近一个月,无论是尚忏生手下的刺客,还是定州侯手下的杀手们,心中还是提不起足够的杀气。 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雨。 这场雨来得很突然。但一下上,就yínyín不止。 说起来,卜拙该感谢这么一场雨,如果不是这么一场雨,他只怕还望不到自己轮休的日子。他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他只是定国侯府里位置最低的一级护卫。因为位置最低,所以干活儿的时间也最长,工钱最低,工作也最繁重。 雨一下起,他就开始想家。 望着那没完没了的、针脚一样细密的雨,不知怎么,总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出身乡户人家,那雨,就像妈妈手里原来那些缝缝补补的日子,妈妈过世后,那日子就轮到了妻子手里…… 他开始无端地想家,也终于请准了假。 可他一路急赶,赶到三十里铺时,就遭逢了那场搏杀。 七个老人,十三个杀手。 七个老人都穿着黑衣,他们押着一辆车,哪怕是在雨中,凭着卜拙久经训练的鼻子,还是隐隐闻出了一点檀香的味道。 那车是檀木做的,雨水冲刷掉了它的伪装,让它露出本来的味道来。 沉香府! 当时他的心里就是一惊! 难道说沉香府还有剩下的人? 可他把那七个老人一个一个看下来,心里就灰了。 那是七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刚才那小刺客说得不错,他们加起来,怕最少也有七百岁。 那辆车像是一辆灵车。灵车里装的是什么?难道是整个沉香府如今仅余的骨殖吗? 可卜拙却清楚地知道,他们走不远的。 三十里铺一带虽已将出定国之界,可在这边界一带,定国侯早密布了手下的杀手,严令追杀沉香府的余孽。 果然,就有杀手! 十三个杀手,十三个杀手加在一起,只怕也没那些老人的年纪一半大。可他们杀气腾腾。 这样的事,卜拙本来不能管,不敢管,也不想管。 可小时从村里孩子们口中听来的童谣却一直在他耳中回响着: 苦不苦, 数一数, 天下饥民二万五。 于今哪里最安逸? 定州有个沉香府…… 那儿歌里满是一种童稚的自豪。卜拙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口里极苦极苦。沉香府带给定国百姓们那安稳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眼前,是沉香府仅余的七个耄耋老人在勉力自卫,可一转眼间,他们就只剩下了三个,可对面的杀手,还一共有十个。 卜拙是个本分的人,他自小就是个小民,从没敢奢望过自己也能卷入到什么台面上重要的搏杀里如果不是这样的乱世,他情愿在家里待一辈子,种种田,修修犁,过上一世,也不会去定国侯府里当什么护卫。 可现在,眼前遭到屠戮的,是三个老人。 还是沉香府仅余的三个老人!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出手。 可就算出手,也已无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9 章 当他终于斩杀了那十名杀手后,沉香府的老人,也只剩下了一个。 停下手后,卜拙不免悲伤地看向倒在地上的六个老人。六个老人都穿着黑衣,那是丧服。他们一个比一个老,等他看向唯余下来活着的那个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个老人居然在笑。 他一脸的老年斑,一脸的皱纹,可是他在笑。 只听他边咳边笑道:“谢谢。” “能活下来的感觉真好。” 卜拙不由怔在当地。 这里,已离定国的国界不算远,想来,这也该是他们在定国国界内遭逢的最后一批杀手。那老人在拿眼回望,回望松柏蓊郁的定州城。他出神了很久,回过神时,又再次客气谨严地向卜拙谢道:“谢谢你。沉香府与定国共存数百载,没想有朝一日,沉香府终究还是要烟消云灭。可在我们离开定国之前,最终还是碰上了一个肯帮助我们的人。” 他微微地笑着,笑得卜拙几乎忍不住为整个定国自惭起来。 那老人什么都没说,没说起沉香府曾怎么泽被整个定国,也没有说他们曾为这个侯国付出过什么。他认命。他只是开始收捡尸首。他把他们聚在一起焚化,边烧还边默祷着。 他用他的马车作为燃料。车是檀木制的,烧起来,一股清香发出。直至他的仪式做完,他在所有的骨灰中选择了小小的一捧,和着雨,把它吞了下去。 他始终在笑,只有在吞那捧同伴的香灰时,喉头才忍不住一阵簌簌地抖动。 然后,他忍住泪,笑看向卜拙:“那么,壮士,就此分手。” 卜拙望着他,忍不住问:“那您老,要到哪里去?” 只听那老人笑道:“到哪里去?” “哪里有女人,就到哪里去!哪里还有看得上我这个老头子的女人,就到哪里去。” 说着他微微地笑了,回望向定州城方向,忍不住叹了口气。 “年轻人到底是年轻。没有一个肯忍耐,没有一个甘于忍耐,也没有一个敢去忍耐,他们终究全部选择玉碎。” “如果不出所料,我可能是沉家所剩的最后的一个人了。” 说着,他微微笑了,望向卜拙。 “你知道我们老哥儿几个,拼命地逃,要逃出定国国境,为了什么?” 卜拙摇摇头。 那老人忽伸手拍了拍自己腰下胯间那物,放声大笑道:“我们要去传种!家没了,人不是还在吗?那些小年轻的想不开,都玉碎去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拼不动了。但我不信,这胯里的东西也就已从此没用?我们要去找女人,只要还能找到一个肯怜惜我的女人,这沉香府的种就会传下去。” “然后,只要有人,还怕没有家吗?” ……卜拙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手底拢着的火将残了。 这几块木头,就是那老人马车上仅余的几块香木了。他深深地吸着气,觉得自己眼前的余烬,不只是那几块木头,还是那曾驰名数百载的沉香府。 那位沉香老人现在想来已经走出了定国的国境。等着他的磨难数不胜数,不知他找不找得到中意自己的女人? 而自己,现在该面对的是自己的问题了。 他现在需要弄明白的是,刚才的少年,是否会是尚忏生手下的刺客? 如果是,以尚忏生与定国侯现在的深jiāo,说不好,只有杀了! 叁野yù 没有一幅纸阔大得足以描摹尽这雨中发生的一切。 比如,那一把红油伞。 那是一把桐油浸过的,红彤彤的,“质木堂”出品的伞。 那伞走到哪里,哪里就像要开出花来。看到那把伞,会让人在这已非诗的时代里回想起一句诗:隔江人在雨声中,轻伞荻花红。 那个少年一直在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他不是害怕卜拙。这世上,他既然干上了刺客,就已不再害怕什么。 可他还是在逃。 一切错就错在三天前他不该不适时地回望了一眼。 一眼望去,他整个人就痴了。只觉得身边的雨还在霏霏地飘着,本来这雨让他冷,可忽然,他觉得这雨也变得轻柔了,还那么软,一把小毛刷似的,刷得自己从里到外,痒酥酥的。 虽说回想起来,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只是看到了一把伞,没想那伞底下居然还有一双眼。那双眼中也满是水韵。哪怕这世上已满是恼人的苦雨,可那多出来的两汪水却让人不再觉得苦。那两汪水像浸满了桃花的潭,浸久了,浸成了酒,一经点燃,就像在这无边苦恼中盛放出两朵红莲。 就是那两朵红莲把少年炙伤了。 他接下来的选择就是:马上逃。 他已逃了三天。 今日,他本以为已经逃脱了。 可逃脱后,发觉没人来追,他忽然失落起来。那失落的感觉如此巨大,寂寞得让他都想去死。 所以,当他躺在了卜拙的门前,那时,他渴死的心情是真的。 可没料到的是,离开了那个古怪的护院卜拙,他本以为已经甩脱掉的那把油纸伞,竟重又追了上来。 于是,他又开始逃。 这世上,怕再没有一种笔触可描摩尽那少年脑中的思绪。四周都是泥水,水连天水连地的苦水。水和着泥在他的一双破皮靴底下咕叽着,可他一路奔逃下来,却什么都已不能听到。他只觉得自己跑出的小径两侧,都次第地开出了花来。那花烂漫如锦,丰艳富丽到不是他这样的生命可以禁受的,如果他不快跑,真怕要被那心中盛放的五彩给淹没了。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后那把红油伞是张在一匹马上的……马儿是一匹胭脂马,雨水渗不进伞下,却在冲刷着那匹马,从马身上流下的水,这么一路奔来,该流淌成怎样的一条胭脂之河…… 终于,那少年逃不动了。 他已逃得不想再逃。 定国的西界,靠近中州边缘的地带,因为多年前与蛮族的战争,早已彻底残破了。几十里境内没有人烟原是常事。剩下的,荒烟蔓草间,唯有废垒依然。 这时,他跑到了一个祠堂前,那祠堂久已废弃,曾经细心彩绘的木头都已烧毁,只剩下砖石废垒萧然迎空。 那砖石废墟比它们实际上的年龄还显得苍老,每块砖上都记载着火劫的痕迹。祠堂门口的那片青砖地,因为没有了背后的倚靠,也就显得更加空旷。 少年喘着气,忽然泄力,泥一样地倒在了祠堂口的那片青砖地上。 他把自己的身体在雨地里蜷成了一个圈,膝盖与下巴越靠越紧。光蜷起来还不够,他最后以手握足,把自己整个闭合了起来。 而不一时,青砖地上,就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 马蹄声上面的,该就是那把伞。 那伞这时正撑在一只丰软的柔荑里。少年甚至不敢去想象那只手,因为会忍不住联想起那只手的触感。 没有女人他的生命里,从来未曾有过女人,如果去除掉偏街陋里那些面黄肌瘦,双眼里永远流露着饥馑与哀愁的女人的话。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女人会成为自己的问题,就像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身体会成为自己的问题。 这身体里的感觉,竟然不只有饿。 另一只绵软的手挽着缰绳,缰绳下的胭脂马一步一步地踏着,像这一路苦雨的途中,每一步都撒落了一大朵胭脂色的花。 少年静静地听着那蹄声。 蹄声越来越近,最后,简直就响在耳边了。 少年一闭眼,闭眼前,他眼里的余光所及,已看得到那匹胭脂马细长的腿,甚至感到那腿上的毛就刷在自己的眼帘里。 那马儿围着自己在转圈,细碎的脚步,很小的圈。 却听一个声音道:“逃啊,怎么不逃了?” 少年闭上眼,放慢了呼吸,死人一般,不应不答。 他只觉得那匹马踏出的圈子越转越紧,像命运里另外一个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更胶着的圆围住了自己蜷成的小圆,最后把自己闭合在了里面。 马上的人一时不再说话,却伸出了马鞭。 少年的皮肤感觉到了那根鞭梢,它软软地点向自己的颌下,在颌下露出的那点喉结上滑着。随着马蹄的转圈,那鞭梢也轻轻地在动。马步踏出的大圆圈儿圈着自己身体圈成的小圆圈儿,可那鞭梢,另画出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小圈,画在自己下颌下的胸口上,一圈一圈,简直要dàng出涟漪来。 “真是好奇怪的孩子。” 只听那声音笑道。 “我还是头一次碰见,一个人见到我就逃的。” 少年其实什么也没听到。 无边的丝雨簌簌地落着,可他已感觉不到雨,只觉得那像想象中神秘的闺中帷幕……轻轻转着的马儿已把他整个包裹起来,闭着眼的四周,都是一片浅色绯红……连滴在脸上的雨,都像一个巨大的水蜜桃拧出的汁,滑凉滑凉的。 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身体会给骑马的人带来怎样的触动。 他几乎已屏住呼吸,却听到马上的人呼吸忽然急促了。 急促的呼吸发自潮红的颊。那两朵潮红终于升起在丰软的颊上。马上的人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反应,只听她轻轻呢喃了一声,又低低骂了句:“小冤家。” 少年的心就颤了。 然后,他感觉那鞭梢也就颤了。 那鞭梢颤了颤后,却忽然硬了。持鞭的人在鞭上贯注了力道,它忽然硬得像一根棍子不,用在她手里就是挑竿。那挑竿样的鞭子挑开了少年身上厚厚的褐裘,直把他的胸口luǒ露开来。接着,挑开了一粒又一粒扣子。 它挑得并不算轻柔,少年只听到一粒粒扣子上的线硬生生被扯断,一粒粒扣子蹦起,蹦得远远的,落在砖地上。 那声音越蹦越远,可那鞭子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近了。 少年尽量无声地吸气,吸得他本就瘦瘪的小腹更深地凹陷下去。 他的褐裘内什么也没穿,那鞭子忽然就剥下了他的整件上衣,让他一个少年赤luǒ的躯干就暴露在这冷雨里。 突然的寒冷刺激得少年觉得自己胸口的rǔ头都硬了,接着那鞭子在他胸口猛地敲打了两下,微微地有点疼,敲得那少年微微隆起的胸肌都要发红了。只听那声音干涩道:“嗯,瘦虽瘦,骨头缝里都是ròu。” 然后那鞭子忽然急切起来,恶狠狠地,捅在他胸口,像要剜出他的心一般。 少年只觉得自己胸口说不出的痛。可这痛多少让他清醒,只觉得被那利刃剖了心也情愿。 可那鞭子忽然软了。 不适时地,它忽然就像蛇一样的绵软了。 软了后,它虚虚地划过了少年那凹陷的小腹。 少年只听到那干涩的喉咙里,突然响起了一个满是女人味的中音:“原来,是个饿的。” 少年的喉头就一时哽住。 他身上,只剩下一条短短的犊鼻裤。 那犊鼻裤都盖不住膝盖。膝盖下,就是光着的腿。那鞭子,却轻轻划过了他的小腹,直向下划,一直划到了他的小腿肚。起伏蜿蜒间就已勾勒了少年的整个体线。再等等,就快要划到脚踵。少年觉得心中忍不住地升起一丝怅惘:是不是,划到脚踵,一切就结束了? 可还没到脚踵,那鞭子忽回过头了,霹雳般地一点,就点在了他两腿的正中间,一个男孩儿的关键处。 全没预料的,少年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猛地一凉,像跌入了无底的冰窖,然后,一大盆火兜头砸下,身上滋拉滋拉地,似乎灼起了无数的火炭。这寒凉的世界里,竟像一大朵一大朵落下了火热的红莲,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变成了一头翘尾的蜻蜓,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莲房,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秘莲房,居然裹着火红的衣,一大朵一大朵地就向自己身上落了下来。 “嗡”的一声,少年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已什么都不剩。 鞭子一划,他的犊鼻裤就彻底地裂了。 然后,风雨骤停,霹雳连声,他坦dàng地仰卧在这风雨之间,本蜷着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绷直了。 只剩下一只囊锥,扎破所有混沌,露出头来。 …… “呜呜,慢点。” …… 软笑着:“你还是个孩子呢!” …… 轻轻地呻吟:“从没见过女人?” …… 低声责怪着:“这儿,是这儿,不是那儿。” …… 不知这是谁家的祠堂。祠堂的破壁间,系着一匹胭脂色的马。那马歇在残墙废垒间,远远看去,仿佛一堆轻薄的红雾。它低着头,像在听着那轻轻响起的调笑的话语。 可它只听到它主人的。 那是它主人一个人在说话。说话的人掌握着一切,仿佛她生而天骄,足可掌控住这世间所有的快乐,饱满与充足。 而没说话的那个,只剩下窘迫与忙乱。 这一切,在那少年懵懂的心里,曾经也懵懵懂懂地设想过,只是,再没想到……是这样,会是这样。 很久很久,足有两个更次,天翻地覆后,少年在细雨中慢慢恢复过意识来……却只看到自己,和垫在自己身下的褐裘。 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无边的雨,跟兴奋过后清澈到一无所有的脑子。 他眼睛望着这场雨,却像看不到那雨,只看到这之前,那曾经盛放在自己意识里的火热红莲。 肆定州 睽违已久的阳光,洒在定州城窄窄的街道上。 定州城的街道,条条都狭窄曲折。那阳光洒在路上,就算明亮,也明亮得蜿蜒曲折。这是一座古老的城,越古老的城市越容易显得逼仄,像要努力表现出自己的沧桑底蕴来。 从沉香府倒塌以后,这座城池就显得愈加古老了。 那场雨终究还是停了。 这世上,毕竟没有不会止住的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0 章 虽说这是个乱世,可随着太阳一出,过往的一切好像都可以一笔勾销般。连定州城里越来越穷困的小民们,为了这几年来诸般努力的倾轧恶斗,苦不堪言,好容易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就马上可以接受曾泽被定州城数百载的沉香府就此烟消云灭一般。 今日,弯弯曲曲的小巷内,奔走着不少忙忙碌碌的行人。 城里所有的香铺,油坊,纸行……种种铺面都已重新开张,每个人都在算计着自己此后的生计。 没有人会为了毁灭而毁灭,定国侯早接手了沉香府全盘的生意,包括它名下所有的香坊。此刻,无论供应原料的,打杂卖力的,还是给香料配纸扎木盒的人家,都已开始了自己崭新的计划。 雨停了,卜拙的假也到了头。 他重回定州府,如他所料,他很不情愿地在几乎所有定州城小民们的脸上,多少看出了一丝喜气。 所以他回来后,再不情愿去那些热闹的地方。 如今,沉香府湮灭后,他在定城侯府里护卫的职责也轻了许多。就像现在,傍晚时分,他也可以得空出来在面馆里舒舒服服地吃上一碗面了。 面铺的老板跟他已经很熟。这老板是个瘸子,今天,他的面馆里居然没有面。他端上来一碗油茶。开水冲泡之前,就只见一碗惨白的粉末。卜拙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瘸子唇角咧了咧。卜拙就明白了:这东西,小时候,他们称之为“香灰”。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明白的祭祷。卜拙大口大口吞着已成糊状的“香灰”,放下碗时,却在碗对面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少年人的脸。 两个人静静地互望着,虽只见过一面,彼此却像很熟了。 那个少年人像是不知该怎样开口,还是卜拙先问道: “找我?” 少年点点头。可他并不说话。 卜拙觉得这孩子今天看着和那日已大大不同。衣服还是那身衣服,可洗得干干净净。一张年轻的脸上,除了嘴角下面犹有一丝不自觉的苦纹,整个人显得坦dàng从容了很多。他还是只有一条犊鼻裤,可看他脸上的神气,分明毫不在意般年轻就是好,可以全不管自己眼下的际遇,只要他想,就可以有无数光明的前景在前面等着他,就看他想不想要。 稍微不同的是,他在腰间扎了一根板带;头发上,也束了个发箍。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样装饰,竟让他整个人清爽利落起来。 卜拙含笑地望着他……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需要多久?他蹲坐在油垢的板凳上,默默地想着。 他决定戏弄戏弄这个小子,既然他的到来让自己今天的心情莫名的好。只见他微微一笑:“要找我算命?” 说着,他掰过了那少年的一只手。 那么倔强别扭的小子,今天居然全没反抗,由着他抓住了左手。 卜拙看着他那跟年龄全不相称的手,上面硬朗地起满了茧。他看着上面的纹路,笑道:“寻人?” 少年的脸色就红了,可他还是点点头。 “女人?” 少年的脸扭向一边,又有点羞怯又有些兴奋。 卜拙笑嘻嘻地道:“定国境内,骑着一匹胭脂马的女人想来不会很多。” 那少年忽然抬头,目光犀利地向卜拙看去,一眼要剜出他的深心来。他的声调也忽然变了:“你,全看到了?” 卜拙猛地默然。 “那她是谁?现在哪里?” 卜拙忽然哑了,他闭着嘴,什么都不打算再说。 他已开始后悔自己一开始时的戏弄,他忘了,一个少年对一段情事会有怎样的认真。这时他闭着嘴,只需看着他紧抿着的唇抿出来的弧度,就可知他有多么的后悔。 “而这,都是为了我好?” 那少年忽然讥笑道。 卜拙索xìng垂下了眼,连目光中的神色也闭锁起来。 那少年的脸色就在变,从红润转成苍白,又从苍白转成红色。不过这回的红色已非起先的红色。只听他逼直了声音还是尽力冷静地道:“定城侯的女人?” 卜拙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世道,这样成长起来的少年,你无论如何,是骗不了他的。 所以他只剩下不开口一种选择。 却听那少年冷笑道:“你不说话,是因为觉得我全无希望?” 卜拙坐在那里,呆得像一块木头,见过无数春色也经历过无数风摧的木头。 “可是……” 那少年的唇角忽然漾起了一丝笑。 这丝笑点燃了他身上所有的毛孔,所有的毛孔里都有他那遮也遮不住的青春往外丝丝地泄着。 “她……” “爱我!” 只是短短的几个字罢了。可让卜拙觉得,古老的定州城在自己的板凳下面都晃了一晃。 衰朽的定州城似已无力承受住那少年所说的“爱”了。照说这是个平凡的字眼,可那目光、那神情、那短鬓下裁剪出的青春,不容你再将这一字轻侮。 卜拙有些惋惜地望着那个少年,只觉得,人没错、时间没错、年龄没错……只是放在这个城市,一切就都错了。 他终于开口。 开口前他先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谁也不爱。” “只爱她自己。” 他眯缝着眼看着他面前的少年,像透过他的衣履看到他所有的一切,那少年所有的本就不多……坚实的小臂,横生的锁骨,紧硬的臀……一切上天能赋予一个少年的它都赋予了,只是,它从来不赋予与之相应的时世。 “用这里想。” 卜拙忽指了指自己的头。 接着他又指指自己的胯下: “不是这里。” 可那个少年看着他的目光忽转狂放,忽现鄙夷,仿佛一整驾的青春马车卷起它银光闪闪的车轮在意识里已把卜拙碾为尘土,碾得都不屑一顾。 然后,他站起身,不发一言,转身,几乎踮着脚尖,不忍让自己年轻的脚踵落地似的,以一种青春的、剑一样的姿态走了出去。 卜拙苍凉地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对着店老板、那个瘸子喃喃道:“我几乎忘记了,少年人从不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切割。他如果想,就是全身在想,从不区分上面和下面。” 他的口气里,满是一种被击败的悲凉。 伍珠灰 定国侯府的后院只有一座楼。 明珠楼。 那晚,在内院值夜时,卜拙脑子里还在回放着傍晚时那个面食店老板也是自己的童年玩伴脸上最后的表情。 那表情只有一句话: “你惨了。” 他是惨了,三更一过,他就听到明珠楼上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他的耳朵马上竖起,可他的理智告诉他:现在,他最好、转身、前行二百步、左拐,走到前院,走出这块花木扶疏的地方。内院门房老张那里一定还藏有劣酒,虽说那酒喝了还得给钱,而且还是很贵的价钱因为值夜时不准喝酒;那酒喝完后还会上头,会忍不住明天一整天的头疼,有可能还会为此受罚。可那是,他该做的。 可他已不是一个少年,他的身体已被自己截然分开来,他的腿不听自己头脑的使唤,所以他轻轻跃起,上了那栋楼。 定城侯曾有严令,所有八岁以上的男人都不许踏上这座楼,那是只属于定城侯一个人的明珠楼。 然后,他果然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 明珠楼之所以叫做明珠楼,是因为那一帘颗颗都货真价实、用真正明珠穿起来的珠帘。 那些珍珠是遥远的滁缭海孕育出的细碎的痛。楼中,除了护壁的檀木板,就是滑软的缎幕。那缎幕是沉沉的灰蓝色,像海,温柔绮旎得让寻常男人一见之下就会晕海般地想吐。 如今,这楼里已又多了一桩宝物。 那是沉香海。 卜拙一上楼,先见到了那卷一向只在传闻中的珠帘,它摇晃着一整个海面的细痛。珠光第一眼望去蒙蒙得发灰,可接着,却发现它灰红灰红的、灰蓝灰蓝的、灰绿灰绿的……居然灰出了那么多色彩。 而那些色彩只来自一处:沉香海。 沉香海是沉香府的镇府之宝,它用整个千年香木的根雕就,根心里盛着油,油是沉香府的小酥油,酥油里chā着芯,芯是七彩娘娘秘制多年的虹霓芯。 那么多根烛芯,一起发着光,光映上珠帘,就映出了那么多秘暗的色彩。 卜拙先只看到地板……珠帘前一个女人的裙子奢华无比地拖在地上,拖得几乎占据了整个楼头。那丝缎滑滑地泄着,一望即觉名贵。它名贵就名贵在它几乎完全不沾肌肤,似乎只要抽去颈后那一个细细的结子,它就可以突然萎谢下来。像是包着花的萼,只有萼开了,花才能露出来。 那个萼是珠灰色的。 萼中的花是女人。 如果那个女人是花,她的颈子就是蕊,蕊上的脸是沁满了蜜的花心儿。 这是一座黯色的楼,光润泽,但不亮,一切珠灰珠灰的,为的,就是衬出那张脸。 其实,那少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张脸。 他一见,就不觉得呆住……倾整个定国的财力,倾掠夺来的沉香府数百载传承的宝物,倾造化之工与人间极巧……就是为捧出这张脸。 ……定州城十载破败,胤王朝两宫倾覆,蛮族与古lún俄整日争战……一江流赤,饿殍遍野,山河残破,生灵涂炭……等那少年看到那张脸时,才明白,自己生命中的那些破败腐臭,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这个人世,究竟争夺的又是什么。 而那脸上的神色居然很温柔。 一头母豹子式的温柔。 卜拙当然知道她是谁。可惜的是,他知道那个少年并不知道。 定国侯的楼里,当然住着定国侯的女人。 豹姬。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豹姬。 当年,定国侯为了逼她下嫁,几乎倾尽了整个定国之力。定国侯与沉香府之间的僵局,也是由此而起。为了这个女人,定国侯逼令沉香府缴纳的赋税陡增十倍,沉香府无奈之下,只能抗命,也由此种下了定国侯与沉香府连绵不断的数年之争斗。 如今,定国侯与沉香府之间的恩怨终得了局,可卜拙不会忘记九年前定国侯迎娶豹姬的日子,那一天,举城擎香,豹姬带着她几乎整个“豹房”的人马,入嫁定国府。 一连十里的箱笼绵延于路。可直到窥到了豹姬的脸,整个定国的人才意识到,定国侯为了这个女人所倒行逆施的一切,这时看来,多少也有些值得。 “你洗干净了?” 这是豹姬开口的第一句话。 那少年轻轻点头,他的脸上已开始发红。其实他什么都没听清。可这怪不得他,当这世上所有的奢华打包在一起,一起掷向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你还会指望他不被掷得发晕? 豹姬的鼻子却在轻轻地嗅。 只见她光洁的鼻翼扇动了下,那少年的心就已晕晕的。 这女人天生一副高雅的姿态,可那不是所谓名媛的高雅,而是一种兽的高雅你见过一头悠悠然提着步,从腥血的鹿ròu边走开的豹子吗?她就是。她的高雅不忌腥膻,不忌血ròu,所以也就比这大陆上所有的名媛都来得更加恳切,也更有刺激xìng。 却见她微微一笑: “连汗腥味儿都没有了。” 少年激动得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一切为你。为了她,他才突然发觉,自己可以不再在旷野里做一只游走的小兽。 可是豹姬容色忽冷。 “我不喜欢!” 这一句,把那少年立时打入冰窖。 却见豹姬斜斜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手里摆弄着一根豹尾,传闻中的她为了养颜,每日都要生食虎豹的。她最爱的一道馔食就是清烹豹胎,所以那根豹尾也是新鲜的,根部甚至还模糊着血色。 这时那豹尾根部就被豹姬好玩似的噙在嘴边,边品咂边悠悠然地道: “我一贯喜欢什么都有的人。” “那是人间的王者。” “比如,定城侯。” 她手中的豹尾忽然一挥,搭在了那少年的肩上。尾尖一蜷,已卷上了少年的颈。 “没想那天,我才发现,我原来还会喜欢一只什么都没有的小野兽。” 她手中的豹尾在少年颈上轻轻地搔着,自己仰面向天,闭上眼,口里低低呢喃着: “要说,那天,你可真还让我大开眼界。那该死的雨下了快一个月了,天烂了,地也烂了,整个人世都烂了。我本来不想出去,可这里,闷得我发晕。我照说喜欢这儿的,但再喜欢,也不能天天待在这。所以我出去。我本来最恨的就是泥。我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在那泥地里活下去……虽说,我的祖先,据说就是那么活下来的。” “可是,我居然看到了。” 她手里豹尾忽然一挑,挑中了那少年的颏。 “我看到了这辈子我看到过的最惨的、没可能比他更惨的一个少年。一件厚厚的褐裘,却穿了条短裤,破烂的皮靴,咕叽咕叽的,身上肯定连半文钱都没有。他只有半身的泥水,还有身外一天一地的泥水。我看你第一眼时,看到的就是绝情的眼。这一切,让你看着像一头小兽。什么都没有,只能耸着毛淋着雨快烂在泥里的,倒霉的小兽。” 这么说着,她的声音都急促起来,仿佛那日的情景在她脑中复现,那日的呼吸也是。 她手中的豹尾忽然一划,向那少年腰下疾速地划去,哈哈笑道: “我本以为也不过如此而已。可那么瘦,居然骨头缝里都是ròu,居然还饿得那么饱满。这样的一只兽,见了女人都要躲的兽,怎么不能让女人逼他不能再躲?而那么饿的兽,瘦到皮包骨的瘦,居然也还有热望!居然还可以胀出那一握的饱胀。哈哈哈,那天的你,可真魅惑。” 说着,她突然睁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1 章 一双媚煞的豹眼盯向那个少年。 “可今天的你,我不喜欢。” “你似乎打算要开始拥有了。一个准备拥有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庸俗的男人。你不再做兽了,要学着做人?省省吧,这个世道,你还不知‘人’字该怎么写呢。且任你如何再有,有得过我现在身边的男人,定城侯?而你还敢找来!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忽然沉吟起来。 一沉吟,她的声音就变得滞涩。仿佛声音里都染上了珠灰的颜色,那含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 “……是不是要我把你连皮带核儿地一起吃下去,一点渣子都不吐出来,再一次榨你榨到一无所有,你就心甘了呢?” 她那沾着豹血的唇一时都腥腥地亮了。 卜拙一闭眼。 因为豹姬手中的豹尾猛地一卷。一卷后,它扬了起来,扬起后就是一劈。卜拙当然知道,豹姬当家豹房,她手里应有的功力。这一下,如雷奔电闪,直抽到那少年背脊上。那少年身上的褐裘就应声而裂。 那褐裘裂成两片,脱落到地板上来。 被劈成两片的,还不只是他的褐裘。 少年的整个神情就昂扬了。 自从入楼以来,所有的话,他都记住了,可是,他就是没有听懂,他也不想懂。现在,他要的,全身心要的,是感受,而不是懂。 可这一个动作他懂。 他懂,卜拙的眼也就闭上了。等他再睁开眼,却看到情迷的少年一张唇热渴地搜寻着。豹姬仰坐在椅上,身子不动,脖子却柔软得像一条海藻,她闪躲着,闪避着那少年的唇。哪怕再焦灼的野合,也自有着野合者心内的规矩。“吻”之一字,已被赋予了太多的含义。仿佛十八胡同,青楼女子阿丑娘门口的招牌:各位自重,小女子卖身不卖艺……闪躲到后来,豹姬的唇里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来。她也在回吻,可她的唇,落向的不是那少年的唇,而是颈侧的大动脉。 她的舌在少年耳垂下轻轻地逗弄着,戏弄时还不时地用两排细碎的牙轻轻叼住那少年瘦直的颈上那根明显的血管。那该是,有一点点痛的。 卜拙的心里就是一颤。 一颤之后,心头迟疑。 他知道关于豹姬的传说,他迟疑是因为:自己该不该多余出手,把那少年喊醒?抑或让他就在这绮柔的梦里,永生不再醒来。 这对于他究竟哪一个才更加慈悲呢? 眼中,豹姬与那少年厮缠在一起。 可耳中,卜拙听到,楼梯响了。 楼梯响了,卜拙听得到,豹姬也听得到,只有那个少年、本该最为警醒的少年却没有听到。 来的不是时候。 豹姬的脸上就在笑。 可来的也正是时候! 这是一场永远的游戏。她在跟定国侯玩,不是在跟那个少年玩。 因为沉香府焚烬,定国侯一天到晚在忙着庆祝与接收他的胜利。他已多久没碰过她?十天?二十天?还是三十天? 她可不是什么一口吃尽,可以就此不理的女人!如果她要一个男人来理,她尽有多得不得了的办法让他来理! 今天的这个,就是她的办法。 没有把一个嫉妒得发狂的男人再驯化为一个热烈温柔的情人让豹姬觉得更有趣的了。也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在尝尽了新鲜感后即觉厌倦,即想将那个女人置之不理。这是她与定国侯之间永远的战争,也是他们永远的游戏。豹姬不愁,她的手里,永远有无尽的可以刺激定国侯的牌。今日的这张,恰好。 这么想着,她的唇有如微笑,轻轻地张了开来,一口贝齿利如刀剑。 豹房出身的她,这一生,享尽荣华,享尽青眼。她的美是一所庙宇,为了供奉它,她自己要不停地给自己寻找牺牲。最后,她在颈侧看了那少年人一眼,今日的牺牲她很喜欢……她将会喜欢血尽后牺牲们苍白的、无辜到底的眼。 可窗棂忽碎。 只听卜拙大喝道:“有刺客!” 然后,他飞身而起。 他一向不愿在定国府里显露身手。可今日,不显露是不行了。 他拍窗即入,定国侯刚才上楼,可卜拙一腿,就踢中了那个少年,把他向楼外直踢飞出去! 警号频响,卜拙出手即退,一退,就站在了可以保护定国侯与豹姬,同时也阻住他们的位置。 陆废垒 所有的爱,都是用来粉碎的。 所有的楼,都是用来坍塌的。 坐在沉香府的废墟间,残砖烂瓦污横一地,卜拙这么想着。 只有没来得及开始的感情最让人会心,就如同,现在他与那个少年,陌路相逢,偶然倾盖,最好jiāo情,无过于此。 乱世中的人也就是这样了。 “最近可好?” 想了很久,卜拙终于想出了这么笨拙的一句。 那天他赶在豹姬之前,也是赶在定国侯之前,把那少年一脚踹出楼外后,为了避嫌,这些天,他一直都没有出府。 可今天,他们碰着了。 卜拙第一眼看到那少年时,眼中的神情简直就是一句:“你怎么还在?” 你应该永远不要在定国境内出现! 他那一眼中满是责备。 可正是这一点责备,如同当时猛踢的一脚,拉近了他们彼此间的距离。 此刻,他们坐在沉香府的废墟里。不知怎么,哪怕近暮,夜气渐浓,这么荒冷的废墟里,卜拙却感到了一点热气。 很久很久没有过的热气儿。 难道,是当日的沉香府还在yīn燃,还没有烧完吗? 那少年不开口,卜拙只有自己开口。 他背着双手,用双手反抱向自己的脑后,靠在一方残存的石础上。 硝烟落尽,笙歌散尽,卜拙没想到自己还会来到这个地方。一直以来,他不想来,因为他怕一见伤心、一见亏心。 只听他低沉着声音说:“看来,我们又重归一样了:都是光棍了……有女人的滋味如何?我是……好久没有过女人了。” 印象中,这还是他头一次跟比自己小这么多的男孩儿,谈及女人。 那少年本不待开口。可这里的废墟太静了,静得需要一点声音来点缀,否则,静得人心里都要空了。 他望了卜拙一眼:“你该……有过老婆吧?” 卜拙点头。 默然半晌,那少年道: “老婆呢?长什么样儿?” 卜拙脸上挂起了一个笑,那笑像是自保:他预先嘲笑了自己,别人也就没必要嘲笑了。 “跑了。” 两个字,埋在心里三四年的结,从未跟人提起,提起时,却也就这样的两个字。 可他今天,需要说说。 “……她生得,当然远及不上你那什么豹姬。可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也算小有姿色的吧?烧灶时,我见过她被柴火映红的脸,虽没有一卷珠帘,一海沉香将之相照,可她额头上有汗。那汗也还闪亮,在我这庄稼汉眼里,却也算是姿色了。”他笑笑说。 “她是有那么点姿色,就像她的xìng子,本也是有一些贤惠的。” ……家事何须说,何况无家之后。 但眼前,更有个从未有过家的人,需要安慰。 “我们结婚时,托沉香府的福,一切还好,日子也平稳。可自从战乱一起,我们家那点农活就再无从做起了。连续三年,不是我才chā下秧,就是庄稼要收成时,忽拉拉的……”卜拙望向天边,这里,现在是整个定州城最不受注目的地方,人人有意无意地规避着它,让沉香府的残基黑黝黝的像夜的微光里的一方黑洞。 “……就有天启城,定城侯,楚卫,或别的什么诸侯,甚至蛮族的兵马跑来。他们的马打田地里席卷而过,所以,整整三年,我的收成甚至都养不活我娘。” “所以,她就是在那时饿死的。她死前,还跟我说:儿啊,娘差不多是全村最老的,可现在全村人口十不余一,娘拖到今天才死,你也算尽了力。”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明知安慰不了,可还在安慰我。她不知道的是:她饿死了,我的底线也就破了。所以我才决定来定国侯府里找这个护卫的差使做做。那时想:不管怎么说,人都得活下去不是?可饿极了时,人是没法像个人样地活下去的。” “可我没去沉香府,而是来了定城侯府,你一想即知,那是人天生的投机xìng子,人人都有着自己的那么点狡诈的因为我猜想到了今天这个结局。” 他含笑望向身边的废垒。 “所以,今日沉香府倒了,我再怎么想哭,也哭不出来。我怕如果真的哭了,我自己都会厌弃自己,厌弃自己的虚伪。那时,我找了这个差使,想多少赚点钱,可以养活家小。那时,眼见着沉香府越来越势弱,一度还一边怅然一边为自己的选择沾沾自喜过。我未曾守节,我老婆自然也就不用为我守节,乱世里的人用不上那份虚伪。三四年前,我老婆……终于毫不虚伪地跟着一个远比我更会在这乱世里混的男人跑了。” “直到她跑了,我才体会出自己的错。一份背叛谴责着另一份背叛,不过如此而已……不说了。” 说到这儿,他忽强打起精神,望着那少年:“说起来,你比我强。” 他举起一皮囊劣酒,冲着那少年举囊示意道。 “我是乌龟,不只在老婆跑这件事情上是乌龟,从一开始没去沉香府谋生,而是入了定城侯府,那就是乌龟。” “而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让别人做乌龟那个。” 听他这么说,少年忽吃吃地笑了起来。 卜拙一愣,却还是开心一笑。笑罢问:“你笑什么?” “笑你。” 卜拙怔了怔。 却听那少年道:“你人很好。” 卜拙苦笑摇头:“你不如说,我人很软弱。” 可那少年那句话说得真诚,却听他继续道:“不,你人很好,不惜主动往自己头上扣上顶陈年的绿帽子,来安慰我这个光头的。” “所以我说,你人很好。” 说着,他接过卜拙手里的皮囊,往自己口里也灌了口酒。 卜拙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却惊讶地发觉:原来,他已恢复了过来。 见少年艰难地吞下那口酒后,卜拙问道:“现在你怎么想,关于那个豹姬。” 少年往地上唾了口唾沫:“印证。” “印证?” “没错,就是印证。” “我从小就知道,我生来就是活在一个屠宰场,到处不是被杀的就是用刀来杀的,不是被吃的就是吃的。” “我一直以为,我恨这个。” “直到,我遇上了一个吃相好看的,我才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聪明,我以前所恨,不过恨的是人吃相不好看罢了。” 卜拙讶异抬头,细细品味着那少年刚说出来的话。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少年是如何自解的了……这世界是个屠宰场,而身边这已成废墟的沉香府就是个刚清空的畜栏……他爱过的女人,爱过后,发现,她不过是那屠宰场里吃相好看的……那少年如此荒冷的比喻让卜拙都忍不住心中一凉,可那荒唐的想象……一想起豹姬原来不过是个在屠场里吃食,却吃相好看的美女……卜拙就觉这荒唐里,也荒诞出一种安慰的力量。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少年。他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开解。 “而她的肠子里装的,也不过是些下水啊。”少年幽幽地道。 这一句的结语,结得如此地老天荒。卜拙望着那男孩儿,觉得短短几日,这大陆,最荒凉的罡风已将他吹得通体穿透。可无论如何地自解,那安慰的力量却毫无温暖,只是来自于悲凉。 他与那少年两个互望了一眼,然后几乎同时地,忍不住,同声一笑,在这人生的屠场里,同声笑场。 柒挥鞭 ……渐闻语笑寂。 空刺雪霜痕…… 那少年忽然道: “你还记不记得那支鞭子?” 今日,卜拙与那少年的重逢,纯属偶然。 正午时分,他本来正赶着马车,带着定国府排名第七的重要人物账房习先生出门结账。没想在孜然巷,迎面居然碰上一辆马车。 孜然巷相当狭窄,仅容一车通过。他们迎头碰上,一时阻住。然后,谁让谁就成为一个问题。 定城侯府里的马车,从来不让别人,这已成为规矩。为了这个,卜拙刚入院当差时,还为此吃过鞭子。所以,今日,他当然不能让。 可对方也不让。 因为,对方也有脾气。因为对方是尚忏生的手下:黑拉闼。 黑拉闼是尚忏生手下的知客,与习先生一样,同属管账。这些日子以来,自从沉香府倒后,两人已多次会面为了接收沉香府留下来的财物地产、生意往来之账。 他们为此也冲突了好几次。 这本来不值卜拙吃惊。 可让他吃惊的是:替黑拉闼赶车的,却正是那个少年。 黑拉闼的脾气很臭经手金钱,且多到有人相求,要别人陪好脸的人脾气自然会臭。习先生虽然文弱,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先开始还闲扯了几句,后来,语气渐急,互请对方相让,火yào味儿就浓了起来。 卜拙与那少年各坐在赶车的位置上,一开始,也就只是默然对望。 可当习先生冲车外吐了一口浓痰,含混不清地用他家乡的语调喃喃地骂了声什么,也没人听得清后。黑拉闼方自茫然,那少年忽挥起长鞭,就冲习先生抽来。 他一出手,黑拉闼脸色就变了。 因为,他明白习先生是在骂自己。 然后,他就用别人听不懂的话嚷了起来。他分明是在回骂,分明还在给自己的车夫鼓劲儿。 可就在那时,卜拙看到那少年冲自己夹眼一笑。 那表情闪得很快,同时也很模糊,可他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2 章 见就明白了。 立时的,他也口出恶言,回口恶声恶气地还骂,同时一鞭子就向黑拉闼抽去。 这一动手,足足耗了有近一柱香的功夫。卜拙与那少年貌似对攻,可都有空把鞭子朝对方车里的人卷去。那一时的场景可谓好笑:只听得习先生与黑拉闼两个文弱的人口里互骂不止,中间还夹杂着一声声“哎哟喂”的呼痛,一边还喝叫自己的车夫狠狠地还手。 这一顿对鞭,最后直打得习先生与黑拉闼双双皮开ròu绽。终于扯解开后,他们各自返程,回去时,一贯抠门的习先生还赏了卜拙几钱银子。这不,他现在手里的这一革囊酒就来自于此。 ……想到下午那段畅快事,两个人不由相对大笑。大笑之后,忍不住一击掌。可一击掌之下,那少年的脸色就变了。 他盯着卜拙破布缠绕的左手,面色突然发红。 顿了一顿,只听他疾声道: “手呢,你的那只手呢?” 却见卜拙的那只手上却只余手腕,一整只手掌已经不见。整个手臂好像一根短短的桩子,这时,正被一块破布缠裹着。 卜拙是忘情之下,抬起双手与那少年互击。 这时,他望着臂上那空空的手腕,苦笑了下。 可一笑即罢,他转为豪笑道: “没了!” 少年的脸色凝重起来:“怎么没的?” 卜拙就不再开口。 少年忽逼紧了喉咙道:“定城侯?” 瞒不过,终究还是瞒不过的。卜拙心里叹了口气,喃喃解释道:“你该也知道,定城侯跟你们的尚忏生一样,是个高手。” 他仰首向天,嘿然道:“远比你我这样旁门外道的人高明得多的高手。” “那日楼头,他看过我出手。” 卜拙心里又叹了口气。自从入了定城侯府当了个护院,他甘于沉沦下僚,也从不肯展示手头的功夫给人看,基本上就是个打更的更夫。那一夜,还是他入定城侯府后,头一次当众出手。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功夫的疏漏之处。” “也许,他只是怀疑;也许,他是真的觉得我是个埋没的人才,要代为调理下。他说,我的身手不错,可一出手间,分明障碍自己身手的,就是这只右手。” “然后,他就猛然出手,把我这只左手砍去了。” 说着,他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其实我何尝不知,这只左手累我也甚。多年修为,功力一直未臻上乘,可不就是为了这只左手?真正与敌过招时,我从来不用这只左手,它本来已成负累。” 他本想说到这儿就止住,可看到了那少年一双疑惑的眼。 却听卜拙苦笑道:“只不过为了……” 接下来,他的声音几乎转为喃喃的:“当年,我还有老婆时,每晚上床,抚弄孩儿他妈,用的几乎都是这一只手。” 他的语调平静,可那少年,喉中却哽咽了。 然后,一抹怒红渐渐在那少年脸上升起。他忽唾了一口唾沫,怒道:“就为这个,他砍下了你的一只手?!” 捌怒起 目睹古lún俄驱着十二匹白马驾着的马车驶入天启城的盲者,那一晚忽然坐立不安。 古lún俄入城已有十余个年头了,辰月教徒已遍布了胤王朝大陆上每一个角落。就在前月,盲者已盲的眼中,还看到西南定国方向,燃起了好大一蓬火。 那是沉香府。 当时,他的心里就这么喃喃着。 他的身体,从头到尾,一直在抖。这一抖,抖了足足有近一个月,直到他盲眼中感知的沉香府那遥远的火焰终成灰烬,他也萎靡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 可今晚,他忽然从自己的床上坐起,突然地坐起。 他只觉得自己的盲眼中一片刺痛。忍不住伸出双手向眼前的黑暗里抓去。火!又是火! 那火不大,却来自西南的定国方向,没错,那就是沉香府。 盲者的手在空中疯狂地抓着,他静默无声,这几年,他不只盲,还聋了,哑了。可他脸上,那无声的狂笑比什么样的笑声都更惊人。 已灰飞烟灭的沉香府上空,又腾起了一小串无名之火。 那是,怒起之火。 盲者望着感知中的那团愤怒的、郁怒的、狂怒的火,口里喃喃着,却没有声音。也许,他在心里还是一个行吟者,他口中喃喃无声的,本该是史诗的篇章。而如若如此,那也是他平生抛却冷静,头一次用“颂”的体裁来吟诵起这样的怒火之章:烧吧,让它们烧吧!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以报之于火的,终究是,只有火! 而那时,那个少年站起身。 等他转过身后,只丢给卜拙一句话:“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做‘零’。” 玖焚城 没有人会将数十日后,焚尽整个定州城的那场大火与数十日前、暗涌于沉香府废墟的、无人得见的那点无名之火联系在一起。 他们只见证了所有火焰共同的结局一地瓦砾! 一共三十七天,有如卜拙如今的年纪。 前十五天时,还都一切平静。直到,沉香府焚尽的百日之期。 那一天,定城侯心情愉悦,往赴尚忏生庆功之宴。 可他心情紧张,因为那也是分赃之宴。 可总体来说,他的心情还是不错。其一:头一晚,他与豹姬欢好数度,这虽是他应得的享受,但想想,整个大陆,能得到这种享受的,只怕不多,他心情很好。 其二:沉香府留下来的资财居然远超出他的想象。这么多的钱,哪怕与尚忏生相分,毕竟他占着地利,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吃亏。 其三:他扩充铁骑的打算已可以开始实施。八百名铁骑,区区八百名铁骑,这一直是定城侯心中说不出的痛。可此后,有此财力,何求不得…… 不需要其他的。哪怕想着尚忏生那儿的宴品,不过是一碟清水盐豆腐,也冲消不了他的愉悦。总之,赴宴之前,他很快乐。 可赴宴之后,他貌似依旧快活,一回了府,却马上把自己关在了花厅里面。 所有的亲近都知道,定城侯只有狐疑不决的时候,才会把自己关在那个花厅里面。 所以,他所有的亲信都在外面候着。 可他先只招进去了他的医生。 他劈头问他的御医一句话:“我的鼻子坏了吗?” 御医被问得一头雾水。他大意不得,小心检查,最后,摇了摇头。 “侯爷贵体无恙。” 接着,定城侯招进来三个他府里最好的香师。他检查他们新制的秘香,却不许他们说出名字和配方。 在他一一无误地辨别出所有的香料成分后,他的脸色就yīn沉起来。 然后,他才招进了他的消息总管。 他劈头就说了一句话:“我闻到了‘斑阑香’。” 消息总管本还想油滑地承奉一句,开开玩笑,拍拍马屁。可定城侯接下来的一句却让他魂不附体。 “不是在豹姬身上。” 消息总管已不敢发问,可他全身的肢体语言都似在问:“那是谁?”已摆出了赴汤蹈火的神气来。 定城侯的眉毛一挑,想了很久,终于挑出了一句话。 “那妖人!” 这三字,很危险,已如同开战。 “斑阑香”本是定城侯为自己的美人独家秘调,所有的配方,只有他一人知道,而有幸使用的,也仅只一人。 可是如今,他居然在宴上,闻到了尚忏生那修士身上,有此香气! 怪不得那鬼修士今日的神情如此得意,哪怕,在他那张让所有人一见生厌的苦瓜脸上! ……再往前一日,零静静地躺在尚忏生的房里。 尚忏生是个阉人。这一点,别人不知道,零知道。 为了这一躺,他受逼半年余。可道貌岸然,已入思玄之境的尚忏生也逼不了他,除非他愿意。 今日,他愿意。 因为,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香囊,那日,他偷偷得之于明珠楼上的一点秘香。 他偷香时的心境与此时早已截然不同。这时他静静地躺着,脸上没有表情,可却像是在笑。他在笑看着自己心头的怒火,他要给这火再添一把柴,什么柴加进去才更烈更猛,在他,可以更增愤怒的,无过屈辱。 而香囊里装的,正是“斑阑香”…… 那一蓬火烧起的那天,尚忏生府上,忽有一人传出歌谣,暗示全城百姓出城。而定城侯府上,居然有一人,直奔城门,传令不许老百姓出城。 传这个命令的是卜拙。 他知道,仅止有谣言逼近百姓们出城,他们一定观望,可如果不许出城,那人人都要出城。 乱自城门起! 无数的百姓蜂拥至城门,与守城的卫士正吵闹得不可开jiāo时,尚忏生府上,忽然起火。 然后,定州侯的府上,仿佛报复般,也起了火。 卜拙趁机大叫:“回援定侯府!” 一时,守城之兵蜂拥而入,百姓蜂拥而出。这火,就一直烧了一十有七天。 火光中,定城侯麾下与尚忏生手下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这一战,双方最忠诚的战士一个断了一腕,一个,却身着褐裘。他们奔驰突袭,从天明战到日落。只是他们两人,从不曾jiāo手。一直到那火终于湮没了定城侯与尚忏生最后的决斗场,一直到明珠楼轰然倒塌,为定城侯锁起的豹姬也不知去向,那两人才从火光中走出。 他们走出城外,却见城外岗上,数千的,都是遥望着火光的定城的百姓。 轰隆隆的倒塌声从城内不停地传来,而他们却听到,不知谁起的头,有人忽在山坡上开始唱起已湮没好久的那首儿歌: 苦不苦, 数一数, 天下饥民二万五。 于今哪里最安逸? 定州有个沉香府…… 零烤火 一炉将残的火…… 上面,伸着三只手掌。 头顶上的茅屋刚全换了新的茅草,火光在手掌底下噼噼啪啪地响。又是一个雨天,方圆十几里内,没有人烟。 荒着的地,都待耕了方才,卜拙还在这么想着。 这一场雨,跟半年前的不同了。 门外的老天爷,夹着一双眼,清亮清亮地看着自己。雨后的地,想来好耕吧?可惜没有了牛。 他摇摇头,牛,总是可以慢慢养起来的吧。 这么想着,他看向自己独余的手。 这时,他忽望向门外。老天爷那难得清亮的眼睑中间,夹着一个人,那个人斜躺在门口的车辕上。 “何不进来烤烤火?” 沉吟了良久,卜拙终于开口道。 那少年人却摇摇头:“不敢。” “怕什么?”卜拙抬头一笑,“你都焚得了城,难道却不敢烧荒了吗?” 更多更新TXT好书请访问炫.浪小说社区,欢迎光临ncs.xvna.com 更多更新TXT好书请访问炫.浪小说社区,欢迎光临ncs.xvna.com 九州 天穹之律 无边海洋中,有一片文明繁盛的陆地,生活着不同的种族。随着对周遭世界的探知,诸族逐渐感觉到彼此的存在,jiāo汇融合。终于有一日,一个人族皇帝统一了这片陆地,将已知的区域划分为殇、瀚、宁、中、澜、宛、越、云、雷九个州。尽管之后一场巨大的洪水改变了陆地的轮廓,在它的中央造出三个广阔的内海。但从人族皇帝分封的那一日起,这个世界便被称为“九州”。 “三陆九州”,正是这个世界地理的最好写照,被大洪水分开的东陆、西陆和北陆上,各有一些神奇的风景。云州人迹罕至,雷州dú瘴密布,中州土地肥沃,澜州山脊高耸,越州野地荒瘠,宛州山水jiāo融,殇州冰寒高原,瀚州一马平川,宁州山林繁盛。三陆之中,有潍海、涣海和滁缭海三个内海将陆地隔开,三陆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浩瀚洋。 智慧的生物在九州上分布极广,创造了无数浩瀚璀璨的文明。 人族在九州之上分布最广,凭借坚忍、耐力、无穷无尽的yù望以及强大的繁殖能力成了九州大地上的汹汹主流,人族中的一支华族占据了东陆四州的大部分地区,凭借农耕文明创造了九州中最盛大与繁华的文明;另一支居于北陆瀚州的蛮族,则过着游牧的生活,成为草原上的霸主。 羽族的外形酷似人类,却能够感受明月之力凝出羽翼飞翔,主要居住在北陆宁州的丛林之中。他们精擅shè术,善于航海。能够飞翔的他们以天空和高处为尊,不同于人类总是试图改变周围的环境以适应他们的需求,羽族对赖以生存的树木极为崇敬。 夸父是体型巨大的种族,身高力大,主要生活在条件艰苦的北陆殇州。也唯有他们能够适应那里寒冷的高原。他们因为地域的分散,文明程度不高,却对自然有着自己独特的体悟。 河络较人类短小但体型匀称可爱。河络对于创造有着狂热的追求,信仰极度虔诚,坚信创造才是他们生命的意义所在。代表创造的火对河络来说是最崇高的事物,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他们的造物总是九州最好的。 神秘的鲛人生活在水中,因此和陆上的种族接触不多。他们偶尔会将城市浮上水面与其他各族jiāo易,就成为各族口中的传说。他们的男子凶猛而女子柔媚,是九州水域中一道难得的风景线。 九州中最为神奇的种族就是魅,他们本是纯粹精神的造物,却可以通过被称为“凝聚”的过程为自己创造一副实体,将外表变得和其他各族一样,从而融入进他们的生活,凝聚的过程漫长且艰难,且极易失败,但多数的魅还是无怨无悔地为自己创造一副形体,以体验真实的生活。 智慧的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3 章 衍带来组织和秩序,也带来对抗与冲突。种族与种族,文明与文明,个体与环境,冲突在九州的历史上未曾间断。其中最主要的矛盾,便是名为“天驱”和“辰月”这两个组织的对抗。 “天驱”之中,尽是心怀“守护”信念的武士,他们面对的,是主要由行事诡秘的秘术士组成的“辰月”。这两者各自代表了创世的主神“荒”与“墟”,因此天驱和辰月的矛盾,是物质与精神,无序和有序之间矛盾的具象化。 璀璨的星辰,瑰丽的海洋,空寂的山川河流,熙攘的喧嚣都市,珍奇的异兽,玄妙的种族……一切尽在“九州”世界。 葵花义士传 原文:(胤)白闲 今译:罗四维 葵花时代中,辰月权势巨大,和他们抗衡的有很多义党,其中有轰轰烈烈的贵族和刺客,也有用自己的贞节义气震动当时的平民百姓。我今天记录下其中十三位不同的义士,而没有记录下的义士更何止千百人。只要后来的人能够受到启发,我的心愿就达成了。 谢娉婷 谢娉婷本来是南方越州地方的人,虽然不通礼法,却做出连武士也赶不上的勇敢事迹,所以被有文化的人传诵。 谢娉婷年轻的时候,就嫁给天启的小官吏张碣为妾,相互恩爱,程度甚至超过了正室。圣王十年的时候,张碣因为范雨时在他负责管理的地段被刺,被缇卫抓进了监狱。张碣的正室崔氏号啕大哭,但是没有办法。谢娉婷端正神色,对她说:“我们的丈夫现在被抓,恐怕很快就要定罪,若不尽快打点,判罪之后就来不及了。”崔氏说:“我现在心神不宁,全凭姐妹你做主张。”谢娉婷就变卖了贵重的首饰,连同平时结余的钱,合共有将近五十枚金铢的数量。谢娉婷认为这些还不够,就去当时天启最有名的商人顾西园那里乞求。顾西园是当时天启最有名的公子,喜欢结jiāo朋友。听说谢娉婷的事,大声赞叹说:“一个南方蛮夷地方的女子,为了自己的丈夫,抛头露面,我又怎能在意这一点钱财呢。”就让自己的管家顾襄尽力相助。谢娉婷拜谢说:“这些救命的金钱,将来未必能归还,所以也就不敢要求太多。”只拿了她认为需要的数字就离开了。 谢娉婷靠这些金钱行贿,进入了大牢,见到张碣,抱在一起痛哭。张碣说:“我的罪名深重,只怕不能完全洗脱。我的上级雷涉为人贪婪,若能给他足够金钱,也许能够从轻判处。”谢娉婷哭泣着行礼说:“怎么敢不尽力呢。” 主持判决的大理寺卿雷涉是个贪婪的人,谢娉婷送了很多金铢到他的家里,雷涉就有些动心,可是雷涉的参谋丁老对他说:“范雨时被刺杀,惊动了皇帝,如果不杀几个手下,来说明我们雷厉风行的态度,只怕大人你的官位也保不住。”雷涉认为这是很对的。雷涉有一个仆人,受过谢娉婷很多金钱,悄悄告诉了她这个决议。谢娉婷惊恐地说:“如果他这样说,我的丈夫一定会死了!” 谢娉婷立即回到家中,安排崔氏和儿子离开天启,崔氏斥责她没有尽力,谢娉婷只是落泪,并不分辨。 张碣果然被斩首,他的家庭也被连累,缇卫去追捕的时候,崔氏和她的儿子已经逃走,只有谢娉婷被抓住,卖到青楼中。缇卫也就没有再用力追查崔氏。 谢娉婷相貌很美,又有南方少数民族的风情,前来追求欢愉的人多得像越过泺水的鲫鱼一般。 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一个少年公子来到青楼,在一个房间中和很多男人饮水谈话,不准外人进入。谢娉婷听说了,高兴地说:“我的时机到了呀。”就去门外等候。忽然有一个大汉,动作如同雷霆一般迅速,将谢娉婷抓进屋子,丢掷在地上。屋里的人目光都好像寒冷的电光,谢娉婷跪拜说:“我虽然只是一个卑贱的女子,却也听过诸位的盛名,我有深仇想要报复,请托诸位大人。” 那些人互相看了一会,有人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公子就说:“我们只是北方来的商人,过了今天就不在天启了,你的话很荒诞没有道理。” 谢娉婷哭着行礼说:“我虽然没有见识,但也能看出公子你不是一般的人呀,我是个柔弱的女人,却身负深仇,之所以在这种地方忍受屈辱活着,就是希望遇到您这样的人。若连您也无法为我复仇,我虽然活着又有什么益处呢。”然后连连叩头,血流了一地。 那个公子就叹息说:“我只能教给你杀人的伎俩,但未必能说可以活着逃走。”谢娉婷再次跪拜说:“哪里还敢有更多请求。” 于是公子就教给她“怀刃”和“双刺”两种秘密的技巧。这都是天罗中最狠dú的招数。 第二年,雷涉被自己新纳的小妾刺杀,那个小妾刺杀雷涉之后并没有逃走,而是呼喊救援。雷涉的心腹丁老赶来的时候,那个小妾又当众刺杀了丁老,动作如同闪电一般。但是由于她贪图同时杀死两个仇敌,没有给自己留下逃走的机会,被府中的兵丁杀死。 有雷涉的仆人认出来说:“这不是张碣的妾室谢娉婷吗?”众人才恍然大悟,但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学到这种鬼神一般的技术。 由于大理寺卿被刺杀,天启又派人去追查张碣剩下的家人,有人说年前有谢姓女子送来很多金铢,让他们再次搬走,没有人再能找到他们。 舒夜 舒夜本来姓苏,因为黑色的刀鞘,被称为玄鞘鬼。舒夜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天罗刺客,是一个被牺牲的对象,反而获得了进入天罗上层的机会,不能不让人惊叹。如果不是有大决心和大毅力的人,怎么能做到这点呢。 舒夜刺杀了辰月当时对天罗威胁最大的范雨时,因此获得了天罗家长的赞扬。当时,有七个刺客在天启做这项行动,都是当时的俊杰,最终也只有舒夜一个人能活下来。天罗当时的魇被称为三公子,是负责处理可疑的成员的。他对舒夜说:“我本来的意思是把你们七个都杀死,来避免今后的麻烦,可是老爷子认为你的刀很锋利,产生了怜惜人才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吓唬舒夜。舒夜却站立如同长矛,对答的态度如同平时一样:“我的刀虽然锋利,只是听从握持它的人挥动的方向罢了。”魇很高兴。 范雨时当时主持一个叫“刀耕”的计划,因为这个计划叛逃的天罗成员,不知有多少人。舒夜等七个人,本来也被天罗上层怀疑。在范雨时死后,这个计划就无法进行了,因此舒夜在天罗上层中获得了很高的赞许,被分配到魇的手下。 舒夜在魇的手下负责清理可疑的成员,权力很大,同时也去刺杀一些一般刺客无法行刺的人物。舒夜地位渐渐升高,也培养了一些自己的心腹,都是刀法厉害、忠心耿耿的义士。 匡武帝死的时候,舒夜正在顾西园的家中,听顾襄说到了这样的事,就召集了手下的人。正巧这时有人正和他的手下在一起,见到舒夜就跪拜在地上,哭着说:“如今皇帝已经死了,有人要暗害太子,请您务必要帮助呀。”舒夜很惊奇,盘问他,原来是魏长亭的家将,平时与舒夜的手下jiāo好,所以受到魏长亭的拜托来求助。 舒夜将手放在额头上说:“如果有能去营救太子的,一定是苏秀行啊。” 苏秀行是当时天罗的代表,年轻有为,与舒夜都是当时年轻人中的顶尖人物,隐约有对立的意思。来人说:“春山君只有三五个人,虽然已经潜入了皇宫,但肯定难以出城,虽然听说春山君曾经怀疑过您,但太子是国家的重器,还希望您忘记之前的不快,仗义帮助。”舒夜手下的人都变了脸色,看着他。舒夜端正了脸色说:“苏秀行与我,是兄弟;太子与我,是君臣;桂城君与我,是同道。无论从哪个方面,我怎么能有推脱犹豫的道理呢。何况我召集这些人,本来就是要帮助太子脱离牢笼的呀。”来的人立即趴在地上请罪。 于是舒夜立即带人赶去城门。舒夜的手下建议先修整一下,舒夜拍着腿说:“如果我是苏秀行,现在已经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呀。”没有顾及化装和隐藏,就寻找着缇卫最密集的地方前进。果然在城门处挥刀救了苏秀行一行。 舒夜的手下因此死了一半以上,自己也被弩箭shè伤了小腿。后人只记得苏秀行为了救太子死在西江,却几乎没有人知道舒夜冒死在缇卫面前正面杀人,才让太子能够出城。 后来的人对舒夜的记载都说他心计深沉,能够隐藏想法,忍耐时机,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义气和勇气呢。 商野衫 商野衫本来是天罗中苏家的人,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化名为商野衫,野衫是晋北地方称呼流浪者衣服的说法,商野衫身材修长,所以有人说他是羽人,但是没有人见过他飞翔。或者有可能是无翼民吧。 商野衫年轻时候很散漫,周围和他同年纪的人都笑话他,但商野衫从来不生气。人们问他将来的志向,他只是笑,但是不回答。天罗苏家的主人并不认为他无能,曾经说:“这个孩子将来必定有显露才能的一天。” 圣王年间的时候,商野衫被派到莫合山做哨探,当时天罗的山堂恰好在莫合山,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好差事,但商野衫并不显露出欢喜的神色。只是每天住在草做的窝棚中,依靠打猎为生。 商野衫喜欢喝羊nǎi,当时山下有一个张姓的农夫善于牧羊,商野衫经常去他住的地方,临走的时候必然带走一口袋nǎi。张农夫的妻子对他说:“这个人经常来吃你的nǎi,又不给你钱,怎么能忍受呢?”张农夫说:“这个人相貌非凡,不是一般人啊,怎么能用钱来衡量。”依旧每次都给商野衫羊nǎi。 安南国覆灭的时候,有一支溃兵路过莫合山,杀死了张农夫的妻子,张农夫又悲伤又愤怒,晚上的时候,商野衫来到他的房子,衣服血红,拿出一个包裹,打开来是几十个人耳朵。张农夫十分吃惊,商野衫说:“这都是祸害你的人,我惩戒了他们。”然后要来一些酒,用匕首切碎了一些耳朵下酒吃了。 圣王七年的时候,后来的唐国公百里恬出外寻找天罗山堂,来到莫合山,正好遇到商野衫。商野衫受到苏老的委托,把他们送到了天罗山堂的门口。恰好这个时候,范雨时也已经追到了莫合山,范雨时是辰月的教长,法力无边。他是追寻着百里恬来到这里的。 商野衫看到苏老带百里恬离开山堂原来的位置,朝南淮离开,可是范雨时紧紧追在后边,就抛弃了安全隐蔽的窝棚,走到吊桥上,当时这座吊桥是唯一连通莫合山南北的通道,可以说是天险。范雨时看到商野衫,就说:“你不过是一个凡人,怎么有能力阻止神祗的脚步呢。“商野衫把手放在额头上说:”需要试验才能知道。“他来去攻击,如同虎豹一般,即使天罗中像荆六离那样厉害的人也不过如此。范雨时吃惊而愤怒,就用秘术中最强大的水莲花攻击,商野衫身上受到数十处创作,没有力量再战斗了。范雨时感慨于他的勇猛,想要亲自取走他的xìng命。商野衫鼓起剩下的力量,天罗丝切断了吊桥,自己也跳下去死了。 直到七年之后,百里恬进入天启的时候,才从范雨时当时的随从那里知道商野衫的事迹。百里恬叹息说:”当时只认为他是个沉默而冷淡的人,没有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义烈呀。“就下令在莫合山立碑纪念他。现在这块碑依然存在。 葵花人物志 原映雪  身份:辰月寂教长      持物:扇自做        年纪:不可知  爱好:赏花,清谈 龙 雷  身份:前天罗刺客,皇室内应 武器:铁刀照婵娟      年纪:二十八岁 爱好:听戏,吃小吃 顾小闲  身份:富商,杀手      宠物:风离“山yào”      年纪:十九岁   爱好:热闹,美食 颜七夜  身份:前辰月教徒,密罗传人 持物:风笛         年纪:十八岁   秘术:密罗 叶染青  身份:叶氏后裔,缇卫密探  武器:古剑紫都       年纪:二十一岁 爱好:喝酒,讲故事,驾车 白崇吉  身份:皇帝         谥号:匡武帝        年纪:三十七岁  爱好:木工,机巧 越琴九  身份:世家女        武术:绕指柔        年纪:十五岁   爱好:歌舞,兄长 苏秀行  身份:天罗刺客       尊号:春山君,四大公子之一 武器:丝刀龙息  年纪:二十二岁     爱好:发呆,翻花绳 葵花白发抄叶染青 江南 圣王九年, 叶染青、龙莲、苏铁惜、白曼青、龙雷。 突如其来的再相遇,总让人恍惚。 第四章 云中紫都叶染青 一 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4 章 青坐在马车上紧拉缰绳,扬手加上一鞭,车前四匹马儿跑得飞快,穿街走巷,惊得狗吠鸡飞。她一袭男孩子的青衫,腰间chā了一把白纸扇,云中城四月天的阳光照在她头顶,身上都是暖洋洋的。大风吹着她的袍摆,飞扬如一面青旗。 “让一让让一让!这可是接皇室大臣叶赫辉的车驾!”她一面笑,一面对那些闪避不及的人大喊。 这是云中城最好的季节,城东凌云山的半山上,野山桃盛放,大雪一样的粉色花瓣飘落在青衣江的水面上,清澈的江水带着花瓣流进云中城,浮花dàng漾在琼液池上,鲤鱼顶破浮着花瓣的水面跃起在空中,对着日光舒展金鳞。 这是叶染青等待的季节,哥哥说,桃花再开的时候,他就回来找一个合适的人家把叶染青嫁掉。 叶染青不想嫁人,云中城里世家年少十个有八个知道她叶大小姐的威名,仰慕俯拜尤恐不及,叶染青却不知道谁有资格凑上来亲亲她的面颊。但是她很期待,因为那样哥哥就会回来了,佩着家传长剑,穿着皇室大臣的礼服,车驾会迎到城门外,整个叶家都会为了他而觉得骄傲。而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叶染青就相信有这么一天,她哥哥会堂堂皇皇地站在叶家祠堂里拜祭祖宗,让世上的人都知道他的荣光。 哥哥曾向她许诺过的,那是在一个冷湿的季节,在只有黑白两色的寂静大屋里,在父母的棺木前,哥哥把她怀抱在怀里,拿面颊贴着她的面颊,说:“阿青别怕,有哥哥在,不会叫你吃苦的。” 这话混杂在淅沥沥的雨声里,模糊不清,多年以后记忆滤去了雨声,叶染青只记得哥哥的话。 她带着一帮小弟兄去凌云山踏青,站在瀑布脚下看那片有如种在云深处的野山桃林,一个小弟说大姐你遥看瀑布沉吟良久,莫不是想吟诗?叶染青一巴掌拍在小弟的头顶,什么都不说。 她在等着花开,花开的时候,哥哥就回来了。 她又给骏马加上了一鞭,扭头回看后面几辆车被落得越来越远,放声大笑。这是去接她的哥哥,那些人跟着凑什么热闹?当初把他们兄妹接进叶家的时候,那些人中有几个不是面露嫌恶? 骏马通人xìng似的撒起欢来,仰头长嘶,阳光照在路旁的琼液池里,花瓣随着水波dàng漾,风筝飞在天外,隔岸李花洁白如雪,行人商贩们慌慌张张地躲避这辆喜气洋洋的车子,叶染青觉得自己好似一条大船划开海水。那些人、那些阳光、那些桃李花开、那些水光dàng漾、那些过去的辰光,都如浮光掠影被她冲破。 有人在车后惊叹地说:“这是接皇室大臣叶赫辉的车驾啊!” “这就是接皇室大臣叶赫辉的车驾?” “原来是接皇室大臣叶赫辉的车驾!” 叶染青都听见了,满街满巷都在议论这件事,她的哥哥要回来了。这是最好的季节,花开了,她等了很多年。 出了琼液街,转过七里巷,直下穿山道,盘上九曲花街,她看见云中城的城门,城门前垂柳依依,像是重重碧嶂。那里聚着人海人山,每个人都穿着华服,云中城里有名有姓的家族都来了,奴仆们挑着各家的灯笼,马背上驮着的柳筐里是一枝枝鲜花,奴仆们把花瓣洒向空中,圈中的人高声喝彩。人群中央是一杆长幡,上面是皇室的蔷薇家徽。 “嗨!嗨!让一让!让一让!”叶染青推搡着那些人往里挤,这是迎接她的哥哥,正主儿没到,这些不相关的人激动个什么? “这是谁家的小子那么无礼啊?”有人问。 “是叶大人的亲妹妹,不是谁家的小子。” “是女孩子啊?那么矫健,还真看不出来。” “有叶大人那样的哥哥,就有这样矫健得像男孩子的妹妹啦。哈哈。” 叶染青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她低着头,一个劲儿往里钻,像只要钻破粮库大门的小耗子。终于,她觉得压力轻了,眼前看到了光亮。她站到了那杆蔷薇幡下,面前是一个熟悉的背影,高大挺拔,穿着羽林天军武官的礼服,配着紫鞘的长剑,正和几个雍容的士绅见礼。 “哥哥!”她大声说。她不太高兴哥哥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像小时候一样,她蹦到哥哥面前大声喊他,就是要把他据为己有。 “阿青?”哥哥的声音里带着喜悦。他转过身来,向着叶染青张开了怀抱。 他张开了怀抱,用他包裹在武官礼服中的、残破的身体。 他露出了那么欣慰的笑容,用他那张满是血的、斑驳的脸。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叶染青看着那个破碎的人形向她走来。沿着膝盖骨,哥哥失去了一只脚,他用断腿撑在地上,半跪着爬行,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留下一滩血。他的眉心有个漆黑的深洞,他每一次微笑都有细细的血线从那里滑落。可他张大了怀抱,带着期待,要去拥抱他的妹妹。他答应了桃花开的时候回来,找个好人家把这个妹妹嫁出去。 叶染青按住额头。不,有什么不对!错了,完全错了!不该是这样的。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她的头很疼。 但她还是张开了双臂,等待着哥哥的拥抱。那是她的哥哥,他要拥抱你,你又怎么能拒绝? 叶染青紧紧地抱住了哥哥冰冷的身体,血化成的。黏稠的泪落在她的头顶,哥哥用力拥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发,什么都不说。 “哥哥,”叶染青轻声说,“你死啦?” 她在哥哥的怀抱里回头,看见周围的白车白马,那些白衣胜雪的人低头并立,那些白色的灯笼上写着墨黑的“奠”字,洒向天空的不是花瓣而是纸钱,天空里没有阳光,铅灰色的云盘卷着上升,在叶染青的视野里,被凌乱的纸钱切成碎片。 这是一场葬礼,叶染青害怕极了。 她加倍用力地抱住了怀里的哥哥,为什么周围那些人的面目……都那么地可怕! 二 叶染青猛地坐起,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到被子下,直到摸到了那柄长剑,才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 她的亵衣渗了汗,冰冷地贴在身上,风从半敞的窗户那边进来,在屋里幽幽地打着旋儿,吹在身上一阵阵地冷。 叶染青低低地喘着气,环顾四周。这是间陌生的屋子,四壁刷得雪白,点缀几幅工笔仕女画,地下铺着考究的席子,一色暗红的家具,漆里贴着金箔雕成的花儿,在黑暗里熠熠反光,窗口一张高脚几子上摆着一只细颈银瓶,瓶里chā着一支兰花,沾上了露珠,在风里一起一伏。 叶染青对着那支兰花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意识到她在哪里,她在月栖湖,安邑坊一家名妓院。 如今她是月栖湖里的一个jì nǚ。 她望了望窗外,天色还是沉沉地黑,说不清是个什么时间,寂静里远远地有单调的“砰砰”声,似乎是有人在捶打什么。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起床。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跟着一个柔软的声音,“阿青啊,你还睡着么?” 叶染青一惊,把长剑塞回被子下,在亵衣外披了件紫纱的长衣,跑去开门。 月栖湖的老鸨打着一盏灯,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上下打量叶染青,拿袖子掩着嘴吃吃地笑,“阿青你做噩梦了吧?看这身汗,衣服都透了,要给男人看到了,还不心痒死?赶快换件干爽的衣裳吧。” 叶染青一惊,随即脸上飞红,抓起长衣衣领遮住胸口,闪到了屏风后面去。 等她换好衣裳出来,老鸨已经坐在小桌边了,慢悠悠地抽着烟杆。老鸨已经老了,有了白发,却也不染,任凭苍老的容颜里透出一股旧日的华贵来。 “妈妈是夜深睡不着么?”叶染青强撑着说两句甜话,“要不我陪妈妈说会儿话?” “我是来陪你说话的,你这个孩子,初来我们这里,想来心里有很多事,不找个人说说怎么成?都说浮生若梦,我想你们这些姑娘在我这个月栖湖里,做的都是好梦。”老鸨拉了叶染青的手,“来,跟我出去走两步。” 老鸨拉着叶染青,穿过漆黑的走道,只有一盏灯在前面照亮,两侧都是深红色的门,门上挂着小牌,牌上写着女孩们的名字。她们出了门,远处那个“砰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勾残月挂在树梢,放眼看不见人影。门外是一条挖出来的小河,一排轩窗对着河,河岸边搭了一条木栈道。 老鸨和叶染青在栈道漫步,轻轻抚摩着叶染青的手,“阿青,我猜你也是世家出身吧?你姓叶,又是云中人,是不是云中叶氏的支脉啊?” 叶染青一愣,只得点点头,“是啊,家道衰落了,我来帝都投奔哥哥,却又找不到他。” 老鸨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真可怜呐,那么漂亮的女娃,要不是世道不好,也不会沦落到和我们这些不干净的女人混在一起啊。” “不不,”叶染青被她说得有点忐忑,急忙摆手,“妈妈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老鸨笑笑,“我看你面相有股英气,本该是个胆大的女孩儿,可是一来就做噩梦,估计心里还是怕的。你不要担心,我这个月栖湖,可不是一般的妓院。我从来不逼姑娘们,姑娘们也都心甘情愿帮我赚钱,我们对姑娘好,在安邑坊是出名的。其实这些年我的钱已经赚得差不多了,够我养老了,当老鸨又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把宅子卖了?”‘ 叶染青摇摇头。 老鸨轻轻叹口气,“说起来倒有点不好意思,我这辈子,就是做这行了。年轻时候当小jì nǚ,辛辛苦苦,没个出头日,现在混出来了,回头想想这些年,真没有享过几天福,也没有几天不叫人欺负,只有和姐妹们在一起有点安慰。可你要我从今以后隐姓埋名,去外乡冒充个富裕的寡fù,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离了这一行,我活不了啦,那些读书的公子老说,‘人生苦短’。这月栖湖,就是我的人生啊……” 她扭头看了看天边,从怀里掏出一枚黄金小铃来,对着叶染青诡秘地一笑。她把铃儿摇得叮叮作响,对着那些轩窗大喊,“懒姑娘们!不起床太阳照屁股咯!” 叶染青忽然感觉到眼睛被光刺得生痛,几乎就在老鸨摇铃的同时,太阳从天际跃出,把晨辉洒在薄雾中的天启城上。大概是装了什么机括,那些轩窗一齐打开,阳光照在酣睡的姑娘们身上,妖娆的线条,温润的肤光,比阳光还要耀眼。白衣的小厮们从远处的别院里一涌而出,手里托着木盘,木盘上放着熏了香的热手巾,擦牙的细盐和漱口的玫瑰水,姑娘们抱怨着伸懒腰,踢被子,顶着散乱的云髻来到轩窗边,就着木盘洗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双髻丫头们也从别院里出来了,鱼贯而入,分散到各个房中,给姑娘们梳头搽面。那些瀑布般的青丝临水下垂,有如山中的绿萝,姑娘们在各自的窗边遥遥地打着招呼,叽叽喳喳。在这个轻寒的早晨,小厮们和丫头们年轻的脸上红扑扑的。 叶染青忽然想这整个月栖湖就是一个酣睡的女人呐,现在她醒来了,无一处不温软,无一刻不娇嗔。 “刚才你听见的声音就是别院里洗手巾呢,每天早晨最早起的就是浆洗和厨子,浆洗准备手巾和香料,厨子准备早点。在我这里,每个姑娘都得按我的时间,早起早睡,一般的客人我不许他在这里过夜,免得我的姑娘们给他们折腾得一夜不能入睡。这女人呐,按时睡按时起,比什么都养颜。”老鸨微笑着向着姑娘们招手,轻声对叶染青说。 姑娘们回报以“云姐”、“云姐”的娇嗔,好像那个年老色衰的女人真的是她们的姐姐。 有些眼尖的姑娘看见了老鸨身边的叶染青,也挥着手绢跟她打招呼。叶染青没有准备,窘迫地回应。 熏香炉子在每个屋里架了起来,一炉炉好香烧着,香烟弥漫,直上天空。老鸨拉着叶染青在烟雾袅袅的栈道上漫步,像是踏云而行。 “我和姐姐一起来天启的时候,我十三岁,姐姐十四岁,我们就在一个小地方卖。床单久也不洗,时时挨饿,有时候还会挨打,卖一次能拿半个银毫。后来我姐姐被一个公子看中了。公子说想有个舒服的宅子,他想找我姐姐的时候,就会去那个宅子里。那个宅子和宅子里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在这庸人自扰的世上的黑甜乡,在那里他只要搂着喜欢的女人做梦,什么尘俗杂事都不想。所以他就买下了这个宅子送给姐姐,那时候地价还便宜,左右也不繁华,却不料这些年世道乱,安邑坊里宅子的行情却是一年高过一年。”老鸨理了理鬓边的发丝,笑得又是欣慰又是骄傲,像是老农擦着汗看着稻熟的田地,“如今这里有七十八个姑娘,每个都有绝色,一百三十三个仆役伺候她们,三十五个带刀的男人,其他的是厨子、裁缝、浆洗、小厮和门房,还养着四个当年的花魁,教姑娘们怎么讨男人的欢心,怎么掏男人的钱囊。那些贵公子,和我这里的姑娘相好一晚,少说得有三五个金铢落在我口袋里。这些啊,当年那个买宅子的公子可都不曾想到过。” “我新来,还不知道妈妈有个姐姐。”叶染青说,“大妈妈一定是个绝色的女人吧?” “你见不着她啦……她死了,自己把自己闷在屋子里,烧了一大盆炭,把自己给闷死了。”老鸨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就是为了那个公子不再喜欢她了。” 叶染青一愣,没有接上话来。 “我们女人呐,有的时候很傻很傻的。”老鸨笑笑,“可我总觉得在这帮傻女人里呆着,我才是我。我们大家穿着光鲜,吃得精细,叫那些男人心里痒得跟猫抓似的,恨不得跪下来舔你的脚趾头……可我们到底还是得讨他们欢喜的,到头来总要给他们欺负。不然他们怎么掏钱给我们?都是被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5 章 负的女人,难道不该像一家人那样相亲相爱么?” “妈妈你是为这事一直没把宅子卖了?”叶染青眼里,这个烟视媚行的老女人忽然有些不一样了。 “我说了嘛,”老鸨靠着木栈道的栏杆上,目光迷离,“这月栖湖,就是我的人生啊!” 太阳升得高了,女人们的声音也越发地高了。 “小铁,烧好热水快帮我把茶沏上,我这里快要忙得四脚朝天了。” “小铁,哪儿去了?过来帮我把这粥盛一下,我忙着分酱菜碟子呢!帮帮忙!” “小铁,快把蒸笼里的热毛巾拿出来,小心烫手啊……” “小铁小铁!你看我这琴弦怎么松了,老是调不好!你快来帮我看看嘛!” 一片叽叽喳喳里,“小铁”这个名字被叫了不知多少次。叶染青顺着人们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额头上捆着一条布带,正扛着一只塞满热手巾的木桶在不同的轩窗前跑来跑去。有的人十八九岁已经是个铁铮铮的男人了,可这个“小铁”还只能说是个大男孩,一张清秀的脸,一双有点呆的黑瞳,无论谁叫他他都会大声地答应同时用力点点头,同时脚下跑得飞快。 叶染青噗嗤一声笑了,笑一个傻小子。 “那孩子叫小铁,以前是伺候阿葵的,阿葵死了之后,他就只能干杂活。大家都喜欢差遣他,因为他听话,而且从没有说看谁漂亮点就卖力点,谁不红就不理不睬。是个好孩子啊。”老鸨说。 “阿葵怎么死的?”叶染青问。 “用一根琴弦把自己勒死了,我不知她怎么做到的,女人为了男人,有时候会做出点叫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老鸨叹了口气,忽而露出一丝笑,伸手拍了拍叶染青的腰身,压低了声音,“阿青,你还是个雏儿吧?你有时候会不会想,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叶染青愣了一瞬,血色涌了上来,脸一瞬间烧得滚烫,像是皮肤下有火焰流动。她也不小了,当年在云中城里的时候,有个门第仪表皆不俗的男孩喜欢她,跟她兄弟相称,一天两个人喝醉的时候,叶染青朦朦胧胧觉得那个男孩抱她入怀用力地吻她。她懒懒地想就让他得了吧,这时候,哥哥叶赫辉踢门进来,揪着那个男孩一顿好打。 叶赫辉让她骑在马背上,自己拉着马走,一路上沉默,快到家的时候才粗声粗气地说,“你将来总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那时候你跟他同床,哥哥才不管你。” “那我怎么知道谁是我喜欢的人?”叶染青低着头蚊子一样哼哼。 叶赫辉沉默了一会儿,“到那时你自己会明白的。” “害羞什么?我们做这一行的,看你走路的姿势就看出来了。”老鸨掩着口,偷眼瞥着叶染青的脸色,吃吃地笑,“这些事我不会逼你的了,你不是会吹笛子会舞剑么?就照你说,先卖艺,等到你哪天对谁动情了再陪他,第一晚我不抽你的钱。” 叶染青没有回答,她低着头,想哥哥曾经说过的那个人,他在哪里呢? “小铁,别忙活了,过来一趟。”老鸨冲那个大男孩喊。 苏铁惜正在轩窗前给一个姑娘递手巾,从木桶的蒸汽里抬起头来,看见月栖湖的老鸨挥着手绢儿招呼他。老鸨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孩,一身胜雪的白裙,迎着朝阳看不清脸,只看见大袖袖口处露出的纤细指尖,不知道怎么地,分明是双纤细漂亮的手,看起来却有刀剑一般的锐气。 苏铁惜愣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三 “小铁,这是阿青,新来我这里挂牌的姑娘。”老鸨说着又转向叶染青,“阿青,这是小铁,以前跟阿葵的,在我们这里也有几年了,一直是这月栖湖上下最靠得住的男人。” 叶染青的房里,老鸨坐在侧面窗下,叶染青和苏铁惜对坐,都低着头看着眼前一尺大的地儿,各自欠身行礼。 老鸨摸了摸苏铁惜的头,“小铁啊,阿葵过世,我们都挺难过的。我一直也想给你找个好主子,做小厮的,都得有个身份娇贵的主子护着。其实好些人问我要你,我总怕她们自己原来就有小厮,你去了被欺负。正好阿青一个人来我们这儿挂牌,你以后就专心伺候她好了。”她咯咯地笑,“我让小霜儿也过来跟着她,你们都是老相好。” “云姐我知道了。”苏铁惜还是用力点头。 “你们两个,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小厮,怎么倒像是说亲似的,都不抬头看人家一眼?”老鸨打着哈哈,“别到时候一出这门姑娘找不到小厮,小厮找不到主子,可就好玩儿了。” 叶染青一直在想哥哥的事儿,心情低郁,所以低着头,这时候才抬头冲苏铁惜点了点头。 苏铁惜迎上她的目光,心里一颤。叶染青很美,却是种让人不安的美……眼睛太亮,像是瞳子里藏着火种。这样的眼神让他想起一个人,想起喝醉的天女葵,每当喝醉的时候,天女葵会变得不一样,那双柔媚如桃花带露的眼睛里会有一股锐气闪现,狠歹歹的,像是只小野兽,或者倔强的小女孩。 天女葵已经死了。苏铁惜又低下头去。 “阿青是云中世家里出来的,如今流落到我们风尘的行当里,委屈了,小铁你可要多多上心呐。”老鸨又转向叶染青,“阿青啊,有什么事儿你就找小铁,他这里都熟。哪里都有点欺生,不过有小铁在你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谢谢妈妈那么照顾。”叶染青说。 “以后别叫妈妈了,跟她们一样,叫我云姐吧,我啊,就是你们吃苦挨骂的老大姐。”老鸨起身,“你们说会儿话,我出门去叫小霜儿。” 老鸨在身后合上门,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了。叶染青和苏铁惜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挪开了目光,叶染青默默地看着窗外,苏铁惜低垂着眼帘。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们两个之间,靠窗的高脚几子上,那支兰花随着轻风微微摇曳。 苏铁惜数着自己缓慢有力的心跳声,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又慵懒又紧绷。对叶染青这个女人他本能地戒惧,这份戒惧在叶染青直视他的时候变得格外清晰。这女人的眼睛太亮了,叫他担心身份会被看穿。他无法解释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他面前只是一个手指尖尖的女人而已,他应付过可怕十倍百倍的敌人,却没有这样不安。 他不知怎么打破这沉默,可总这么沉默也不是办法,他是个小厮,叶染青是来挂牌的姑娘,他是伺候人的,该先说话。叶染青是在等待自己说话么?苏铁惜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沉默无声地威压着他。 可他实在找不到话说,叶染青完全没注意他,那双清澈明锐的眼睛里,似乎能看出倒映的天外流云。苏铁惜心里纠结了一阵子,最后选择了继续沉默。 一沉默就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已经传来了收碗的声音,叶染青才把目光收了回来,“哦,我刚才在走神……” 苏铁惜木然地看着这个女人,一时间没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是锐利还是木讷,或者他苏铁惜实在是太不起眼了,搁在屋里完全不会被关注。他只能又用力地点点头,“哦!” 叶染青刚才一心在想哥哥和那个命里注定要拿走她初夜的男人,心里悲伤,又七上八下,这时候回到现实里看着这个除了点头还是点头的苏铁惜,那双呆而黑亮的眼睛活像北地珍兽土拨鼠,一时间那股悲凉气被冲散了。 “你看起来真好似一只呆头鹅。”她对苏铁惜直截了当地下了定论。 云姐推开房门,招招手,“小铁你先出来。安邑坊管户籍的大人来了,要验阿青的户籍。阿青。你跟大人说两句话吧,我们月栖湖一直都奉公守法,没事儿的,别担忧。” 苏铁惜出门的时候,一个黑衣瘦削的身影和他侧身而过,那个人披着一领大氅,戴着风帽遮掩了面容。苏铁惜愣了一瞬,回头看着那人的背影,他觉得那个背影很眼熟。他的目光最后落到那人腰间的长刀上,那是一柄晋北的弧刀,漆黑的鞘上用金丝缠成的刀名被故意剔掉了。但他依然认得出那柄刀。 弧刀“月厉”也许算不得什么,但是一个刺客看见它握在缇卫七卫长苏晋安手中之后,绝不可能忘记。 门关上了,苏晋安摘下大氅,无声地在屋子里走动,如同一只巡视自己领地的野兽。最后他在轩窗边四顾,合上了窗扇,在门边静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可疑的声音,这才坐到了叶染青的对面。 “我这样来看你很冒险,今后除非迫不得已,我不会来找你。”苏晋安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要呆多久?”叶染青上身前倾凑近他。 “少则一个月,多了我也说不清。我安chā你来这里是要查清一件事,这件事结了,你就可以离开。根据我的线报,最近总有来历不明的男人在这里聚会,少则三五人,多则二三十人。上个月在‘棠棣’屋中,就有不少于三四次聚会。我怀疑他们是天罗的刺客,在龙莲出事之前,天罗刺客们各有任务,彼此很少联系。但是现在他们要劫杀龙莲,需要调集人手互相协作,他们就需要聚会。” “白发鬼会在他们中间么?” “有可能,只是可能……但这就够了,这些年来,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我都去过。”苏晋安以手按着眉角,低头笑笑,“找他已经变成我的习惯了。” “我有些不解的地方。”叶染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你问。” “大人忽然密令我埋伏到月栖湖里当密探,为什么那么紧急?甚至连向我布置任务的时间都没有。”叶染青说,“还有,属下愿为大人效劳,不敢因为艰苦就推辞,但是妓院里这些事,我真的丝毫不懂,今天早晨老鸨就看出我……”她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觉得苏晋安是个男人,而仅仅是个上司,在他面前私事也可以脱口而出,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跟他谈什么处子不处子的问题了,“总之这里的人都是行中老手,我担心暴露。” “命令下得很急是因为月栖湖不是一般地方,这里的老板娘和世家大族乃至皇室大臣都有jiāo情,挑人挑得厉害。寻常想送一个女人到这里来当密探几乎不可能,昨日刚好听说她急着找一个美貌端庄的处子,所以立刻通知你准备。至于你没有经验这件事,我也知道,不过我不比照姬,手下就几个女孩,总不能让原子澈乔装来这里当密探吧?”苏晋安淡淡地笑笑,“没经验也好,本来人家就是点名要一个处子。” 叶染青脸上再一次飞红,藏下来的话,还是被这个满脸鳏夫相的上司坦然地说了出来。 “明白了,”叶染青想要摆脱这个尴尬的话题,“如果确实是天罗刺客的聚会,我该怎么办?” 苏晋安沉吟了片刻,“不要轻举妄动,递消息给我,看看能否一网打尽。但如果你发现了白发鬼,你可以自己决定是否要当场格杀他。我相信你不会放过杀他的机会,但你要记得给我看他那颗长着白发的头。” “如果是天罗密会,我怕杀人本就很难了,带出人头……”叶染青微微摇头。 “不,我要他的人头……不把他的头抓在手里,我怎么能相信他死了?”苏晋安看着自己的掌心,轻轻地、嘶哑地说。 叶染青一个人坐在屋里,听着苏晋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临走的时候苏晋安说,“小铁和小霜儿是你的侍童么?那也很好,他们伺候过阿葵,伺候得不错,这些年一直呆在月栖湖里,身份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这个早晨叶染青听两个人说起了“阿葵”,以前那个叫天女葵的女人,就住在这间屋子里,后来死了,死得很离奇。叶染青总觉得苏晋安说起这个女人的名字时声音有点怪,可能只是错觉。 她发了一会儿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去把轩窗打开,关着窗和苏晋安在这里说话,难免惹人怀疑。她推开窗户,惊讶地看见窗口挂着一束带露的新鲜菖蒲。她急忙探头出去,看见一个白衣大男孩的背影正沿着木栈道远去,他在肩上扛着木桶,木桶里是新收来的菖蒲。放眼出去每个窗口都吊着这样一束菖蒲,驱虫、明目、怯邪、保平安。 她轻轻地抚摸那束菖蒲,感受着露水流入她掌心那股冰爽的感觉。这个早晨女孩们临水梳妆,男孩在每个女孩的窗前挂上菖蒲,这是月栖湖一天的开始,温馨美好。她想起云姐的话,忽然觉得这个地方也没有预想中那般可怕了,那个呆头鹅侍童的背影看起来也真有几分男人的可靠。 她想自己和苏晋安的对话不会被听到,即便小铁是天罗的人,即便他贴着窗户偷听,可他们已经压低了声音。 没事儿的,一定没事儿。 她心里的yīn影退去了,忽然觉得饿了,于是伸手出去挥舞,“小铁!帮我拿一点吃的,我饿了!” 苏铁惜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力点点头。 四 安邑坊,晓庐。 龙夏坐在那里听戏,听的却是自己的心跳。心在狂跳,让他觉得自己胸口的那几根银箍要管不住这颗心了。 “废物!”龙家家主嘟哝了一句,他就坐在龙夏的身边。 “都是学生没做好,让苏秀行拿到了血钱的证据,是学生的失职。”龙夏拿袖子擦汗,汗水正从他全身毛孔涌出,不知情的人走近一看,一定以为他是刚刚凫水了。 “我知道是你的失职,但我没想惩罚你,你就吓成这个样子,我是吃人的老虎么?”龙家主人一唏,“你不如苏秀行,我早就知道,苏家这一代苏秀行是顶尖人物,你在我龙家里面,比得上龙莲么?” “学生知道,辜负师范的教诲。”龙夏好歹喘了口气。龙家主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6 章 语气虽然不善,不过已经饶了他这次,龙家主人是个杀戮很重的人,却非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说饶了,就是饶了。 “你们拿血钱这件事,本堂早就知道,老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这些年情况特殊,以往我们派一个人出去执行任务,杀了人,就得立刻回本堂复命,那时如果出‘血钱’这种事,是要断手断脚的。可如今你们几个在帝都一呆就是几年,跟缇卫斗个没完,帝都这里风花雪月,有钱就有享乐,你们这些人又刀尖上来去,朝生暮死,贪图一时的逸乐,老爷子也是人,他理解。所以小节上你们犯点错,难免,老爷子没心思和你们追究。所以苏秀行查血钱这回事,你就让他查。他搜集了多少证据,最后还不是得呈到老爷子面前?”龙家主人冷笑一声,“苏秀行啊,还是太年轻,以为借着龙莲和血钱两件事,就能逼我们龙家低头?” “他不过妄想而已!”龙夏斩钉截铁地说。 “我听说你在和他碰面的时候闹得很僵?” “我知道他怀了什么样的心来,自然不能让他轻易调动整个天启城里的精锐!”龙夏拍着胸口,“就算他拿着老爷子的手令,可我知道自己姓什么。” “这件事你做得很得我的心,我可不希望第一个找到龙莲的是苏秀行而不是我们。”龙家主人顿了顿,“我已经来帝都半个月了,还没有龙莲一点儿消息?” “她中了辰月的诅咒,按说非来不可……可是……”龙夏沉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苏秀行也没有抓到她的踪影,否则苏秀行这些天不会那么用心查血钱的事。” “这个女人难道真的飞到天上去了?”龙家主人皱眉,“没有了她,黄金之渠里那些人就如群龙无首,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他沉思了片刻,“让你的一百五十人做好准备,我总觉得龙莲很快就要来了,这个秋天,不会那么平静地结束。” 五 苏铁惜拿了柄大扫帚,在月栖湖的门前扫落叶。已经是深秋了,门前的两株大白榆上,榆叶已经落光了,天气一日凉似一日,月栖湖的生意依旧红火,门前的景致总有些萧索。还不到热闹起来的时候,门前的路上静悄悄地看不见人,道路尽头一轮夕阳沉甸甸地往下坠,照亮一天的鱼鳞云。 日照鱼鳞水汪汪,帝都老人喜欢这么说,鱼鳞云一出,怕是要下雨了。 苏铁惜站住了,拄着扫帚看夕阳,想要喘口气。他一停下,风就追过了他,把他扫聚在一处的落叶吹得满地跑,苏铁惜只得挥着扫帚去追那些被吹跑的落叶。他没跑几步,月栖湖门口那边传来了笑声,叶染青一袭青裙靠门而立,正指着苏铁惜背后,苏铁惜回头一看,背后没被吹散的落叶又散开了,哗啦啦满地跑,刮擦着地面,像是一群捣乱的小鬼。 叶染青原本百无聊赖,在门口站着发呆,看到苏铁惜追着满地落叶乱跑,心里忽然就乐开了花。 苏铁惜忽然想起有人跟他说过,时间是个小屁孩,有时候你觉得过得很慢很慢,那是小孩在发呆,而你一发呆,小孩又会飞跑,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时间就溜走了。 叶染青也来月栖湖一个月了。这个缇卫暗探日复一日地问这个问那个,却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天罗的消息。从她到达月栖湖开始,冷厉的贵公子、春山君苏秀行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这处风月场,偶尔还有几个春心萌动的女孩想念他。有时候苏铁惜看着叶染青急躁,觉得她有点可怜。不过他也看出了叶染青有个优点,就是她从不放弃,懊恼之后只要睡一觉,甚至只要吃点东西,她就能恢复过来,继续在女孩们中混迹,拐弯抹角地打探消息。 叶染青其实是个很好打jiāo道的人,她还没有落红,不接客,只卖艺,夜深人静没她事儿的时候,她就和苏铁惜小霜儿围圈儿坐,轮流讲故事。叶染青说的都是云中的事,每个故事都很好玩,但她从来不说故事里那些人的名字,不过只要稍微串联串联,不难知道故事里谁是她自己,谁是她那个叫做石子的小兄弟,谁是那个仰慕她的水色公子,谁是她天纵英才的哥哥。来来去去都是她在云中城里当大姐头的事儿,叶染青让苏铁惜和小霜儿都叫她阿姐,这时候她就如回到了云中那样意气风发。 几乎每次叶染青都会嘲笑苏铁惜嘴巴笨,是个呆头鹅,因为苏铁惜根本讲不出什么故事。 苏铁惜确实没故事可讲,他很少有朋友,他的故事只关于杀人。 苏铁惜有时候觉得叶染青才是个呆头鹅……他弄不明白,这样一个女人,云中叶家的女人,本该当上女将军的女人,是什么支撑她当这个密探的。帝都这里,其实真的不适合她。可是叶染青有时候会很固执,当提到天罗杀手的时候,有种可怕的光在叶染青的瞳子里闪动,她说杀人的人都该死。 雨忽如其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苏铁惜头顶,苏铁惜看着他自己千辛万苦刚刚重新拢起来的落叶,正在犹豫。 “呆头鹅!下雨啦!还不赶快往回跑?”叶染青在门口挥舞着手臂大喊。 苏铁惜扔了扫帚,双手遮在头上往回跑,刚刚跑进门里,更大的雨就落了下来,打得门前的青石地板啪啪地响,天转瞬就黑了。 “叫你跑还犹豫,你这种小弟跟着我,让我在其他姑娘面前都没面子。”叶染青看着半湿的苏铁惜,有点幸灾乐祸。 “扫不干净前门云姐要骂我的。”苏铁惜和叶染青并排往里走,接过叶染青递来的手帕擦着脑袋。 “说你呆还不信,这么大的雨,一会儿水就涨起来了,把落叶也冲走了,不信等雨停了看。”叶染青说。 “也真是,好大的雨啊。”苏铁惜说。 “冬天快来了吧?今年秋天真冷,煞气好重。”叶染青停步回头,看着门外白茫茫的雨幕,喃喃地说,“冬天快来啊,冬天快走啊,开春就好啦。” 她完全是无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这是以前云中深秋的时候哥哥常对她说的,她和哥哥的屋里没有炉子,她很怕冷,讨厌冬天,哥哥就搓着她的手逗她,这话总能逗得她开心,觉得冬天来了走了,不过一眨眼的事情。 苏铁惜愣了一下,也停步回头,看见一片漆黑的走道里,只有远处一个方方正正的门洞,门洞里透进天黑前最后的天光,叶染青修长的影子站在那片天光中,随风起落的发丝,纤纤长长的腰肢。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苏秀行,此时此刻,那个名动九州的贵公子正在“冰晴驿”的楼上看雨吧?他来这里等待一个叫龙莲的女人,已经等了很久,再等就是冬天了。那次苏秀行、苏徽和苏铁惜三个出去吃夜宵,苏秀行酣醉中对着秋风里来往的人流叹了口气,说再这么等下去,我都要以为龙莲永远都不会来了,明年春暖花开,一切都会很好。 苏铁惜觉得其实这座城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就像叶染青等春天,苏秀行等龙莲,更多人等乱世结束。 人一心想等什么,都是因为现下的不满足。 两人各靠一面墙,默默地看雨,天地间一片沙沙声。 “小铁,你傻站着看什么雨?”叶染青眼睛看着门外发问。 “阿姐你也不站着呢么?”苏铁惜只好说。 “听说前几天安邑坊里又死人了,一次死了十几个。”叶染青说。 苏铁惜知道那件事,死了十一个人,八名缇卫精锐,三个天罗本堂刺客。双方的对杀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巧遇了,这些天天启城热闹的街坊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些人出来,有的像是小贩,有的像是闲客,全副心思都在那些风尘仆仆的旅人身上。他们都在等一个人,龙莲。龙莲还没有来,两拨人却面对面地看穿了对方的身份,虽然没有什么理由,似乎也不得不拔出刀来。就这么,几乎全部战死。 “嗯,阿姐,你说开春是不是就不会死人了?”苏铁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这句话没来由地出口了。 “你真是个呆头鹅!我说春天好,只是说春天不冷罢了!和外面杀人有什么关系?”叶染青瞪了他一眼。 两个人就此沉默,依旧在狭窄的走道里各靠一面墙,出神地看着外面雨流如注。 一个巨大的黑影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门外白茫茫的雨幕中,一骑骏马静静地站着,浑身热汗,汗气在冰冷的雨中蒸发。 叶染青和苏铁惜几乎同时绷紧了全身肌ròu,但是天罗刺客和缇卫暗探看了对方一眼之后,都装得若无其事。 马背上是一个冷峻剽悍的年轻人,一身说不清材质的黑色皮铠,腰间一柄刃口作锯齿形的飞镰,飞镰的铁链缠在腰上。雨水把他淋得湿透,可他没有丝毫进来避雨的意思,而是缓慢地四顾,最后才把目光定在苏铁惜和叶染青的脸上。这时候苏铁惜微微后缩,把脸藏在了yīn影里。 “这里是月栖湖么?”马背上的年轻人把一只沉重的皮囊扔了进来,准确地落在叶染青脚下,“我们公子包下这里了,公子车驾距离此地还有四十五里路,赶快收拾一下待客。” 他掉转马头再次驰入茫茫雨幕中,那匹马的马蹄显然裹了什么,蹄声完全被雨声掩盖了。 叶染青蹲下身解开那只皮囊,露出一铤铤的赤金,每根金铤上都铸着蜘蛛花纹。 天罗的黄金。叶染青心里战栗。 她隐隐地猜测到什么事即将发生,可总不好对眼前这个呆头鹅说,她只能苦笑了一下,仰头看着苏铁惜,“我们看起来发财了……” 六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里,暴雨中,月栖湖门前撑起了百余张绢伞,远望去湖蓝翠绿晏紫月白,像是春天花开满野。月栖湖的姑娘们浓妆淡抹,盛装出迎,每一寸肤光都照人,每一缕青丝都销魂。云姐宫装高髻站在最前面,苏铁惜站在她身后高举一柄白色的大伞,伞缘的水哗哗地往下流,打湿了他的裤脚。其实每个人都湿了一半,每个人心里都抱怨,可没有人想回屋去避雨。 月栖湖开张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人以如此的重金包下了月栖湖的所有女孩,谁都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手笔。 一匹黑马穿透雨幕,在云姐面前不远处刹住,马上的年轻人微微一鞠躬,“公子距离此地还有六里,嘱咐准备好加菖蒲煮的热水。” 他掉头又驰入了雨幕中,这是第四次通报了,每次来的都是冷峻剽悍的年轻人,第一次是包场,第二次口述了一份写下来要三四页纸的菜单,第三次是挑了最大的棠棣屋,并且带来了一块名为“冰胆”的名香,嘱咐要在屋里熏起来,这一次则是要菖蒲煮的热水这种小东西。那位阔绰的贵公子正在急速逼近这里,从第一骑到这里的时间算来,他快得不像是乘车,倒像是骑着烈马狂奔。 云姐的脸色并不好看,回头压低了声音,“菜色、熏香、热水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厨下几个得力的小厮同时回答。 “可不能出一点岔子啊,”云姐看着漆黑的前方,喃喃地说,“我说今天我的眼皮怎么没来由地跳呢……” 叶染青提着裙子站在一块半淹在积水中的石头上,仰头看着那些贯通天地的白色雨线,伞缘的水打在她的脸上,冰凉冰凉。她隐隐觉得自己能够听见那踏水逼近的铁蹄声,可是仔细听去,依然只是风声雨声。 “终于没能平安地过这个秋天啊!”她在心里悄悄说。 杨拓石打着一柄黑伞,站在天启城“岁正门”的城头,目光沿着官道通向漆黑的深夜。他下方的城门敞开,打着“篱天剑”旗号的缇卫们正涌出这座城,他们携带着重弩重剑,全副漆黑的铁甲,暴雨打在头盔上,碎裂成珠。他身后的道路上,面目森冷的男人们站在街头巷角,这个本该死寂的夜晚,天启城的街头忽然多出了很多很多人,都是男人,都打着一色的黑伞,隔着几十步遥遥地对视。 又一柄黑伞从后面逼近了杨拓石,打伞的人停下脚步,站在城头火炬照不到的黑暗里。 “苏大人,你的消息很灵通啊。”杨拓石说。 “杨大人在月栖湖里也埋伏有人么?”苏晋安笑笑。 “天罗的黄金,这是疑兵之计么?” “不知道,不过我已经调动了七卫所有的人,安邑坊的主要进出道路都被控制起来了。” “四卫五百名精锐待命,苏大人,我应该打开岁正门等着么?”杨拓石扭头看着苏晋安。 “怎么能关上门呢?无论要来的是什么,我们已经等待了那么久了啊。”苏晋安轻声说。 “是啊!”杨拓石抓起横置在垛堞上的长qiāng,平挥出去,凌空劈断了雨流。无声的命令已经下达,城门外候命的缇卫们分成小组散入官道四方的野地里,他们将在那里架起长击弩,岁正门此刻完全在杨拓石的控制中。 城门洞里只剩下一个敲梆子的老兵,打着孤零零的火把,他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站在没膝深的积水里,苦着脸。 铁蹄声到来的时候,如此的暴烈,直斩破暴雨疾风,又如此的虚幻,仿佛回dàng在天外。老兵战战兢兢地举高火把,瞪大昏花的老眼,看着道路尽头微弱的反光。来客快得让人甚至没有惊恐的时间,一匹漆黑的烈马仿佛从黑暗中跳跃出来,人马都披着漆黑的甲胄,反光来自马背上那人提着的斩马刀。 老兵惊得背靠门洞,那匹黑马溅起一人高的雨水,长嘶着冲进皇城。 埋伏在黑暗中的缇卫紧扣长击弩的扳机,全神贯注,但是湿了水的机括无声地滑动起来。在那支弩箭就要不受控制地shè出之前,一名武官拔刀把整个弩机从中斩为两段。 弩机断裂的咔嚓声完全被长车驰过的巨响盖过了,那是辆八匹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7 章 骏马拉动的卧车,如战车那样被乌钢包裹起来,驾车的年轻人坐在遮雨檐下,九个骑黑马的人围绕在长车左右。那辆沉重的马车有如一条破水的黑龙而来,溅起的水花简直是个浪头,把老兵浑身打得透湿。这时候它的车窗开了条缝隙,一个绣金的袋子被扔了出来,落在他脚边。 老兵呆呆地看着那辆车入城,才从积水里摸出那个袋子,袋子透着一股淡淡的女人香,袋子里是一粒深红色的宝石。 “发……发财了……发财了!”巨大的财富让这个苦命半辈子的老家伙完全忘记了惊慌,抓着宝石大声地喊了出来,“谢谢爷!谢谢爷!” 他的身边,随从的数十匹马,数十辆大车入城,头尾相连,狂奔疾驰,没有一人说话,没有一丝迟延。 城墙上,杨拓石和苏晋安看着那支车队直驰安邑坊而去,街巷口,每隔几十步站着一个男人。缇卫密探们打着雨伞,看着如铁流般的长车骏马在他们面前闪过,把水花泼溅到他们的靴子上。 长车停在月栖湖的门前,其他的车马在它左右围成半圆,小厮们已经搬来石块在积水中临时搭起了一条路,云姐带着几个女孩一直迎到车下,高举着防风灯笼。 “公子,我们已经到了。”一个黑衣的年轻人敲了敲车门。 车门开了,透出一股馥郁的香气来,首先被光照到的是一头漆黑如瀑的长发,在头顶用红绳一扎,绳头吊了块小小的白玉,然后是一张比白玉还要温润的脸,一双新睡醒带着倦意的眼睛。 白衫公子钻到伞下,看着门前姹紫嫣红的伞下姹紫嫣红的女孩们,挑了挑眉毛,淡淡地说,“吓!今晚来了好多人呐!” 他浅浅地笑笑,对旁边那名黑衣年轻人比了个手势,然后施施然走向月栖湖的门口,任凭小厮在他身后打着伞,云姐在他身边举着灯笼,好似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倒也确实理所当然,他已经付了钱,很高的价钱。 他走到屋檐下的时候,黑衣随从也扛着一只外面裹着皮子的防水箱子到达了,那是他从副车上抽下来的,打开来,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铤。他分给每个女孩一根金铤,这惊人的财富从他手中流走的时候,他始终面无表情。拿到金铤的女孩们有些忍不住用牙去咬,而后娇声惊呼起来。惊呼声让公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初到贵宝地,今晚睡个觉,解了乏,明天陪姐姐们好好玩玩,这个,就算个见面礼吧,简陋了点儿,那么多姐姐,实在没法一一置办。”公子淡淡地说,转向云姐,“你们入住客人,有没有什么画押的名册?拿来我签个名儿。” 云姐愣了一下,一般小旅馆才要客人画押签名,月栖湖这种大妓馆认的只有真金白银。 “有的有的,公子可要留个墨宝。”她立刻反应过来。 公子一手拈着大袖的袖口,取笔蘸墨,微微一笑,在白纸上写下了: “龙莲。” “从今天起,龙公子包场。”黑衣年轻人沉声说。 龙公子在莺莺燕燕的簇拥之下往月栖湖里面走,而一个人从人群背后踏出了一步,暴露在他面前。龙公子稍稍看了那个白衣小厮一眼,仿佛刚刚想起来,抽出腰间的白纸扇在小厮头上敲了敲,“把洗脚水端到我房里来。” 苏铁惜点了点头,龙公子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的背后,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箱子正从车上被卸下来,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箱子,有的沉重无比,有的飘着无人说得出来历的异香,还有的则重重加锁,却在缝隙中透出撩人遐思的微光来。随从们举着名册高声唱念,检查每一个箱子,数百匹骏马被收拢在一处,在这个秋雨如狂的夜晚,月栖湖前忽然变得热闹非凡。 苏铁惜端着一个大大的木盆,盆里热气升腾。他敲了敲“棠棣”屋的门,里面传来了懒懒的声音,“进来。” 苏铁惜推门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眉毛清淡的俊秀男人正伏案抄写,长案上摆满了纸卷,而公子怀抱一个靠枕,脚踩一个靠枕,猫一样缩在花梨木的卧榻上。没有出乎苏铁惜的意料,“公子”穿着女装,白色的抹胸,一条月白色的绸裙,外面披着一袭绛红色的轻纱袍子,满头黑发堆起在头顶,低头捧着一本书。手边一盏灯,照得她脸色如醉酒般红。 没有人看苏铁惜,男人依旧抄写,龙莲依旧看书,苏铁惜也不说话,捧着个木盆站在门边。 “愣着干嘛?过来帮我把脚洗了。”龙莲也不抬头,伸手招呼苏铁惜。 苏铁惜点了点头,“哦。” 他走到卧榻边,把木盆放下,半蹲着,伸手试了试水温,去接龙莲的脚。那双纤瘦精致的脚在被苏铁惜触到的瞬间缩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一卷书当头暴打。 “站起来!有骨气的男人,给女人洗脚干什么?”龙莲皱眉。 “姐姐你叫我洗,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准备洗了。”苏铁惜起身抓抓头,“反正平常也是你指挥这个指挥那个。” “我看你这些年是不长进,杀人术是越来越精,脑袋瓜子没长聪明。我逗你开心的。”龙莲抓住苏铁惜的耳朵捏了捏,拍拍自己身边,“坐下来跟我说话,脚我自己洗,女人的脚可金贵了,只有喜欢的男人才能碰。” 苏铁惜刚坐在龙莲身边,就被龙莲捏住了鼻子,“你是我喜欢的男人么?” 苏铁惜对着龙莲那对神采跳dàng的眼睛,倒是毫不窘迫,“当然不是啊。” “那就是咯。”龙莲在他后脑勺一拍,自己俯身下去搓洗着脚。 棠棣屋里只有案边男人书写的沙沙声,龙莲搅水的哗哗声,和外面的风狂雨骤。苏铁惜呆坐着,什么话都不说,三个人倒也格外地和谐。 龙莲洗完了脚,穿上一双白绫袜子,盘膝坐在榻上,双手把苏铁惜的脑袋搬过来左左右右看了看,“真长大了,这才几年啊?” “好多年啦,姐姐。”苏铁惜轻声说。 龙莲叹了口气,“时间呐,就像个小孩子,有时候你觉得过得好慢好慢,这时候是时间在发呆,就像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等待太阳下山,你看着他的背影,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你觉得他不会跑掉,转身去做点别的什么,可是一回头,他已经不在了,太阳也已经下山了。”她把那本书扣在桌上,书名是《欢醉姻缘》,看起来是本市井里常见的小说。 “我可不是冲你来的,我不知道你在这里。”龙莲看着苏铁惜的眼睛说,“你要相信姐姐不会骗你。” “我相信,姐姐没骗过我。”苏铁惜点点头。 “这话倒是个乖弟弟的样子。”龙莲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手滑到他的下巴,却未停下,从领口里伸进去,摸到了里面的铁链,那柄“短铁”就藏在苏铁惜的衣服下,龙莲把手收了回来,脸色不一样了,“‘白发’……你接了杀我的任务么?” “不,姐姐,我不会杀你。”苏铁惜直视她瑰丽的眼睛,“不会。” “为什么?”龙莲轻轻地笑。 “因为你是我姐姐啊。” 龙莲沉默了许久,脸色又不一样了,她张开双臂,抱住了苏铁惜,歪着头贴着他的面颊,“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我一直很担心,怕你死了。我离帝都很远,听到的消息都是零零散散的。你在帝都杀越多的人,在本堂越有名,就越危险。你走的时候我叫你不要太出头,你不在我身边,怎么就不听我的话了?” 她的声音里是真的透着难过,又透着欣喜。苏铁惜犹豫了一下,也伸手去抱着她。他想明白了,其实无所谓龙莲是不是个妖娆的女人,她只是他姐姐而已,只是用体温告诉彼此自己就在这里。 “可是姐姐,这里很危险。”苏铁惜低声说。 “我知道。”龙莲松开苏铁惜,在卧榻上猫一样趴向窗外,似乎想去把开了一条细缝的窗户关上,“弟弟你居然长得比我还高……” 她忽地拉开了窗,窗外倒吊着的男人和她四目相对,一时间惊得什么都忘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上一刻他觉得里面的姐弟还在谈心,尚且距离他有四五尺之遥,下一刻一双妩媚的眼睛就含笑看着他了。 “你是缇卫几所的?”龙莲伸手勾了勾那个男人的下巴。 “四所……杨大人的属下。”男人不敢动,龙莲修长的指甲在他的颈根停留着。 “你爬墙功夫不错,应该不会有事的。”龙莲一掌拍在他心口。 那股并不算大的力量恰恰打开了缇卫密探的呼吸,他憋着的一口气出去,全身失去力量,从屋檐上急坠而下。 “代问杨大人好!”龙莲向下面喊了一声。 雨中的那条黑影在地上一个侧翻,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龙森,这扇窗是个麻烦,明天让阿月解决一下。”龙莲把窗户合上。 “知道了,一会儿阿苦收拾好了,会在里外做起防御,不会有人再打搅大家姐睡觉,那个飞檐我明天会让阿月拆掉。”案边疾书的男人头也不抬。 “姐姐,我得先走了,我进来是送洗脚水的,阿姐还在房里等我,她是缇卫安chā的……”苏铁惜说。 “什么阿姐?谁是你阿姐?”龙莲怒了,伸手敲苏铁惜的额头,“我才是你姐姐!” 苏铁惜无可奈何地任凭她敲,他本来只是想告诉龙莲,叶染青是个要提防的角色而已。 “大家姐,名册已经拟好了。”龙森从桌边起身。 “念!” “平临船业天启大掌柜赵德云、淮安江金衡天启大掌柜江自承、南淮苏禄坊天启大掌柜苏稚君、沁阳储玉坊天启大掌柜储袖……”龙森在屋里踱着步,一口气念了下去,那些在天启城里名声赫赫的人名在他淡然的声音里像是条涓涓小河,“最后,就是大家姐特意叮嘱的那两位贵客了。” 龙莲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准备好了,就连夜把这些请柬送出去吧,一定要主人自己签收。” “姐姐,你想要怎样?”苏铁惜听完那张名单,意识到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即将发生。 “初到贵宝地,当然是请客吃饭了。”龙莲眯眯眼,微笑,眼角晕染的轻红仿佛弥散在烛光中,“对了,你去跟春山君说,我就不请他了,他还是少在人前露脸为宜。” 七 “我就不请他了,他还是少在人前露脸为宜……这话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们?”苏徽苦笑。 冰晴驿的顶楼上,窗外暴雨如注,苏秀行、苏徽、苏铁惜三人对坐。苏秀行在玩一条赤红色的翻花绳,苏徽始终看着苏秀行的双手,看着那些红色的丝线在苏秀行变幻莫测的手势中相遇又分离,纠缠复解脱,勾连成一朵朵繁花。 “不算什么威胁吧,我猜她只是要说一件事,她知道我来了。她的消息很灵通,知道本堂这次派出的特使是我苏秀行。”苏秀行淡淡地说。 “难道是她希望公子你对她手下留情?”苏徽说。 “不,我想她那种女人,根本不需要欠谁的情。她这次堂而皇之地来,不像个杀手,倒像长公主銮驾入城。第一夜她就拟定了请客的名单,为什么?难道她不怕杀手混在这些人中进去行刺她?”苏秀行冷笑,“她要告诉整个天启城,她来了,谁也不怕。” “谁也不怕?口气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她很聪明,知道此时此刻,诸方都不想杀她。本堂轻易是不会派出我作为特使的,派我来,说明苏家在和龙家的拉锯中占了暂时的优势,苏家是希望带她活着回本堂的,缇卫更会拼死保护她。” “一旦jiāo出了黄金之渠的秘密,她对于辰月而言就失去了利用价值。给她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左右两柄刀都架在脖子上,只是握刀的人还在等待一个好时机切下来而已,这时候换了公子你你会怎么办?” “我年纪小,心xìng不成熟,大概会急得抓耳挠腮吧?不过抓耳挠腮也是没用的,龙莲很镇静,这会让她多一分求生的机会。”苏秀行撇撇嘴,“怎么办?我忽然很想去见见这个叫龙莲的女人……可她又没有请我。” 他抬头看了苏铁惜一眼,“我可不是想对她动手,我只是好奇罢了。我会兑现我的许诺,只要她不把名单jiāo给辰月教,我就平安带她回本堂,而且力保她一条活路。” “我知道,公子说过的事,我想公子会做到。”苏铁惜说。 “小孩子的心思最奇怪,他们不相信人,有些话,你得跟他老说老说,不然他们就会忧心忡忡。”苏秀行想了想,“我知道的,我自己就老是怀疑本堂那些老家伙骗我……” “无论她想玩什么花样,她这么玩,只会把这件事闹大,在天启城里把这件事闹大对本堂绝没有好处。”苏徽告诉苏秀行,语气里带着试探的意思,“不如当机立断,乘着她立足未稳,动用全部人手,一举拿下。” “我猜从她进入月栖湖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没胜算了。”苏秀行十指如莲花般绽放,一朵繁复至极的红莲被他拉出在掌心里,丝线错综复杂地相扣,成了死结,“首先,我们在所有通往城门的道路上都埋伏了人,可她的马车直趋月栖湖,而我们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往好里猜他们现在被捆得结结实实,往坏里猜他们已经死了。无声无息解决掉了我们布置的精锐,如果是正面开战,我们有几成胜算?何况城里的多数本堂杀手都姓龙。” “那么其次呢?”苏徽盯着那朵红莲,眼睛都不眨。 “其实,小铁能来这里知会我们,杨拓石苏晋安他们也都知道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此刻大队的缇卫正涌向月栖湖,那里的防御将固若金汤,现在去冲太清宫可能胜算都大些。”苏秀行十指轻轻一振,所有的死结在一瞬间同时解开,一根两端打结的红线娓娓飘落在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8 章 上。 客房里久久地沉寂。 苏徽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了两枚金铢出来拍在桌上,“输了,还是没看清楚。” 苏秀行嘿嘿一笑,把金铢捞在掌心里,望着外面瓢泼大雨,叹了口气,“可是我们有了吃宵夜的钱,却没有吃宵夜的时间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森严,“传令下去,全部人手向安邑坊集中!监视每条道路水陆码头,我要龙莲和她的十一个人的动向,他们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信件来往,进出月栖湖的人都要查明身份,一切一切,我都要知道。所有消息,第一时间送到冰晴驿来,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军帐!我亲自坐镇!” 他顿了顿,“大不了以后把夜宵叫到屋里来吃。” 叶染青站在月栖湖最高的阁楼里,雨打在她头顶的瓦片上噼啪作响,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她在屋里打着伞眺望。 她没有如约在屋里和小铁小霜儿讲故事,而是来了这里眺望,这里可以望得最远。 打着雨伞的大队人马踩着整齐的步伐接近月栖湖,面对月栖湖的正门,默默地背靠着墙壁而立,每个人都带刀,每五个人中一人持火把,每十人中一人持斩马刀,远处屋顶上的黑影披着牛皮雨披,半跪,持劲弩,纹丝不动,倒像是铸在屋角瓦片上的辟邪兽。 缇卫四卫的“篱天剑”旗chā在了四方街角,驷马大车停在街角封住了道路。 这里已经被封闭如铁桶,而不远处的棠棣屋里犹然飘来软绵绵的丝竹声,那个龙公子说睡意还不足,叫了几个姑娘进去陪着喝酒。 叶染青再一次打开手中的纸卷,这是一个她没看清面目的小厮擦肩而过时塞给她的,纸条上八个字: “死保龙莲,代价不计。” 八 此时此刻,距离月栖湖不远的一处民宅里,灯火通明,整个宅院已经被缇卫四所的人控制起来,黑衣缇卫们冒着暴雨进进出出。 杨拓石在桌上摊开安邑坊的全图,苏晋安手持一盏蜡烛,杨拓石的手指在道路上缓缓扫过,每一个他觉得重要的地点,他就放上一粒黑豆。 “你就这么被她推下来了?”杨拓石头也不抬。 “是……大人。”一旁站着的湿漉漉的人低着头。 “你只听见有个人在跟她说话,她叫他弟弟,可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怎么进的那间屋子?”杨拓石皱起浓眉。 “属下只听了两三句……好像只是拉家常,说很久都不见。” “说到那个男人的名字了么?” “没有,只听叫他弟弟。” “没用,你潜到窗外就已经被她发现了,她让你听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杨拓石猛地挥手,“下去吧!” “未必无关紧要。”苏晋安说,“至少我们确认了一件事,天罗的刺客已经和她接上头了,但是他们没有动手,这说明天罗山堂不是要简简单单把她抹掉,他们要的也许是活的龙莲,或者,龙莲手中有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 杨拓石一惊,扭头看了一眼这个常常含笑却又总是落寞寡言的同僚,苏晋安强大的推理让他感到一种森森的冷意。 “哦,倒是听她说,‘白发’。”缇卫密探想起了什么。 “白发?”苏晋安猛地扭头,“龙莲确实说了白发?说了‘白发’两个字?” 密探被他的目光惊得一凛,“是!她确实是说‘白发’是接了杀她的任务!但是雨太大了,听得模糊。” 苏晋安手中的烛火一晃。杨拓石伸手把住烛台,斜视苏晋安,“苏大人,还没忘记白发鬼那件事?” “我当面答应过教宗要做到的事,却失手了,自当羞愧,绝不能忘。”苏晋安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一次龙莲归杨大人,白发鬼归我,不知道杨大人能否满意?” 杨拓石吃了一惊,“龙莲会不会混在他们中间?” “没有,离开的人,兄弟们都一一盘查过,没有龙莲,也没有人是刺客,都是些花钱雇的小厮。” “小厮?”苏晋安和杨拓石都愣了。 “他们都带着请客的帖子,请的人有,”缇卫吸了口气,“平临船业天启大掌柜赵德云、淮安江金衡天启大掌柜江自承、南淮苏禄坊天启大掌柜苏稚君、沁阳储玉坊天启大掌柜储袖……” 苏晋安和杨拓石的脸都变了。这些名字他们都听过,每一个都金光熠熠,平临船业、淮安江金衡、南淮苏禄坊、沁阳储玉坊都是东陆的联号店铺,本号多半设在宛州,而被请的大掌柜们坐镇帝都,打理这些家族在中州的生意,不要说这些联号店铺的幕后老板,即便是为人卖命的大掌柜也都是巨富。这张名单上的人几乎掌握着天启城一半的财富! “那些信使现在在哪里?”苏晋安问。 “按照杨大人说的,验明不是刺客,都放走了。” “我要知道她请的都是些什么客人!全部的名单!一个都不能漏过!”杨拓石挥手下令。 “这个女人想玩什么花样?”苏晋安问。 “我不知道。”杨拓石摇头,用力抓紧了桌沿,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焦虑,他面对过很多对手,但是这一次对方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大人……”又一名缇卫进屋,声音里带着犹豫。 “忙的时候,我不想任何人走过来跟我说无关紧要的话。”杨拓石冷冷地说。 “大人……是有张署名‘龙莲’的帖子,请大人和苏大人……过府赴宴。” 缇卫四卫和七卫的卫长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这边,刚才气氛火bào得如同滚油的桌边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许久,杨拓石整了整衣领,在桌边坐下,“晋安兄,你说去赴一个女人的约,该穿什么衣服?” 苏晋安挠了挠眉梢,“实不相瞒,刚才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九 暴雨在第二天傍晚终于止住了,漫天云霞,白曼青拾级而上,白石台阶两侧的泄水渠中水声哗哗,坐落在白石基座上的勤政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深深吸气,回望身后,太清宫的正门矗立在夕阳之中,宫人们在铜鹤里塞入香木点燃,烟雾袅袅,笼罩着帝王居所。 他直趋进殿,内监没有阻拦。白氏宗祠的长老白曼青,是皇帝也要敬重的人,况且他是奉召而来。 大殿里烧了火盆,暖洋洋的,披着夔龙纹长衣外裹貂裘的中年男人坐在窗下的御案旁,低着头,缩着肩膀,双手不知在桌下捣鼓些什么,完全没有觉察到白曼青的到来。白曼青无声地走到御案边,看着案上摊开一张麻布,上面放着精致的刨刀、凿子、金刚砂轮等几件工具,还有一个没完全成型的模子,也看不出是鸭子还是蜷曲的龙。 “陛下。”白曼青长拜。 皇帝骤然从自己小小的天地里解脱出来,忙不迭地把手里东西放在案上,用麻布一卷藏了起来。在御座上坐直了身体,深呼吸了几下,却又咳嗽了两声。他是个魁梧健硕的男人,仪表堂堂,远看威严不可撼动,只是脸色有点惨白。 “陛下传召,不知有什么事?”白曼青问。 “世兄,我听说最近京城里来了个叫龙莲的女人。”皇帝犹豫了片刻,还是直切主题。 白曼青略略有些吃惊,“我也听说了,但是想不到陛下也听说了。” “我知道你们眼里我这个皇帝耳不聪目不明,也不像祖宗那样雄才伟略,有些事情非我所能,也就都不告诉我。”皇帝起身走到窗边,抚摸着窗棂,“这太清宫的宫墙高大,里面外面消息不通,但是这个龙莲的事居然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白曼青走到皇帝背后,“敢问是谁,怎么跟陛下说的?” “几位城里的大商家,联名写了封信,托内臣送到我桌上来。信的内容说龙莲原本是个不受律法束缚的刺客,杀人越货,自知百死难赎,但是望我能怜悯她纪年为天罗山堂的凶徒拐骗,有其不得已的地方。如今她幡然醒悟,愿意带领手下刺客投资皇室,希望我能接纳。”皇帝从袖子里摸出一粒色若赤金的珠子,托在掌心,伸到白曼青面前。也不知他怎么一按,那粒金珠化作一朵莲花盛开了,千层万层,每一片莲瓣都薄得几近透明,而那居然真的是用赤金打造的。 “莲花?” “这是随信送来的礼物,说她也很喜欢机巧手工,一直想着要为我展示。”皇帝合拢手掌,那朵赤金莲花无声地收拢为一粒金珠,回到了皇帝的袖子里。 “关于龙莲的其他事,陛下也都知道么?”白曼青问。 “知道的,前因后果都听说了。” “这个女人是个杀人如麻的犯禁之徒,她送礼物给陛下,陛下千万当心。”白曼青皱眉,朗声说,“那些大商家托皇室内臣的关系,为按律当斩的人求情,还把这种礼物jiāo到陛下手中,简直荒唐!如果这颗珠子上淬dú,我们又当如何?臣以为,此事不可不追究!” “嘘!”皇帝压了一根手指在唇上,面露不安的神色。 白曼青立刻安静。 “我……是想请世兄帮我保住龙莲的命,”皇帝四顾烛影中站着的宫人,压低了声音,“只是莫让教宗知道是我的意思。” “陛下是堂堂帝君,若是真的要龙莲活命,自然可以下一道赦令。我私下斡旋,恐怕对陛下的声威和我的清名,都没有好处。”白曼青直视皇帝的双眼,“况且……陛下应该知道龙莲是什么样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 皇帝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世兄,这里是勤政殿,我是大胤的皇帝,每天早晨上朝,大臣们在下面向我鞠躬长拜,人多得我有时候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可你觉得,在这满朝的臣子中,我最相信的是谁?” 白曼青沉默了一刻,“我以为陛下最信任的还是国师古lún俄。” 皇帝笑笑,摇头,“老师是超凡入圣的人,我这样的俗子,只能说仰慕他,可不敢说相信他……我能相信的人只有少数几个,今天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谁能帮我办好这件事,最后我想到了世兄。我想拜请世兄,留龙莲一条命,但是不能说是我的意思,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有些事,将来世兄会知道……在我死了以后。” 白曼青凛然,而后低声叹息,退后三步,长拜,“陛下,我是白家宗祠长老,这些年您尊称我世兄,但我心里始终是您的臣子。龙莲的事情,我以为以陛下的身份,断然没有必要施以怜悯。而且龙莲这个女人不可小看,她来帝都,想要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陛下要我去救龙莲,除非陛下传我一份加盖国玺的谕旨,以皇帝之尊传召,白曼青身为臣子,纵然要我一死,亦无从推脱。” 皇帝眼睛一亮,“只要一纸谕旨就可以么?那世兄是答应我了?我现在就来写谕旨。” 他从砚池中提起朱笔,略略思索,就着一张梨花便笺的背面,草书几行,从一旁的印盒中提起血髓玉的“大胤皇帝安国之宝”,在便笺的末尾重重地盖上。他吹了吹墨迹,把便笺递给白曼青,“世兄,这样你看是否可以?” 白曼青接过那份千金之重的谕旨,却没有看,反过来扣在案上,直视皇帝的眼睛,“陛下写这份谕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救龙莲的事外泄,帝都里要和我为难的人不在少数。如果那时我为求自保把陛下的谕旨拿出来昭示众人,谁都会知道是大胤的皇帝要保一个犯法的女人。那时候,白氏宗祠中弹劾陛下的人只怕不在少数,陛下的帝位可能都危险。” 皇帝一愣,脸色忽地变了,急忙伸手去抓那份谕旨,想把它抽回来。白曼青却比他快了半步,他两指夹住谕旨,举在他和皇帝之间,而后掀开灯罩,把谕旨凑到了火焰上。便笺化作一团火焰落入了铜盆里,白曼青拍了拍手,白玉无尘的双手上沾了些纸灰。 “现在这份谕旨只在我心中,没有人能用这张纸威逼陛下。这件事,我会为陛下做好,请陛下静等我的消息。”他再次长拜,而后转身出殿。 “多谢世兄。”皇帝遥遥地说。 白曼青没有回头。 勤政殿外,文澜阁大学士满脸笑意,凑上来向白曼青行礼。 “陛下身子不好,yào石的事一定要调理好,这上面出一点漏子,雷大人承担不起。”白曼青回礼。 “紫陌君放心,这些份内的事,雷颂秋敢不尽力?”年轻的雷家主人整肃容颜,不敢有半分失礼。他在宫里是最吃得开的人之一,上上下下见到他都要恭称一声雷兄,他xìng格又散漫,常开几句玩笑,颇得皇帝的宠爱。但是在帝朝冠冕的代表白曼青面前,没有人敢露出轻佻的表情来。 “这是一份礼物,听说雷大人新婚燕尔。”白曼青从袖中掏出一根尺轴,递了过去。 “能得紫陌君的亲笔,何等荣幸啊。”雷颂秋笑。 白曼青不再说话,拱拱手,走向台阶,这时他看见黑衣的身影从台阶下升了上来,那是个高大消瘦又透着寂寥的影子,骨节暴突的双手半拢在袖子里,看不出年纪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带。 雷颂秋一愣,抛下白曼青迎了上去,“国师!” 国师古lún俄,真正把持天启城权力的人,于“天墟”中静养了几年之久,终于再次走出了那间神庙。白曼青无意识地摒住了呼吸,古lún俄出现的瞬间,风似乎也变得萧索,空气里流动着隐隐的寒意。 古lún俄向着白曼青微微点头,虽然照理他根本不该觉察到有个人站在一旁,而后就要擦肩而过。 “教宗,谁能活到最后?”白曼青忽然说。这句话在他心里很久了,在刚才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决定说出来。 “紫陌,我跟你说过,命运之事不可问。”古lún俄停下脚步,两人背向而立。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9 章 颂秋在旁边冷眼看着这对敌手,讶异地发现风似乎也在煽动那股敌意,同一股风流动,白曼青一头乌发和古lún俄混杂着白丝的长发竟然是向着两侧飞舞。 “我不是求问命运,我是想知道,教宗希望在这片血河之上,谁最后仍站着?”白曼青转身看着古lún俄的背影。 “紫陌,你在问我的心么?” “我是想问国师的道。”白曼青提高了声音。 “紫陌,你太聪明了。”古lún俄沉默了片刻之后低声说,而后踏入了勤政殿。 “老师……”皇帝白崇吉从他的工具中抬起头来,惊讶地看见了站在灯前的古lún俄。他心里浮起极大的恐慌,就在前一刻,他密令白曼青去办了一件他不想国师知道的事。 “崇吉,我没什么事,我来找你,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古lún俄伸手抚摸皇帝的头顶,“我很久没有跟你说话了,忽然有点想念你。” 他的手心带着微凉,让人不由得神思清朗。皇帝小心地起身,任由古lún俄拉着手,到旁边的茶塌边并排而坐。 古lún俄扣住了皇帝的脉搏,“崇吉,你的身体一日差似一日,我有些担心。” “老师是通神的人,我跟着老师研习秘术,自己觉得也有点成就,长生不敢说,延寿还是可以的吧。有些小病,也许转几天就好了。”皇帝说着,却低低地咳嗽起来。古lún俄的话引动了他的心事,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这样的晚秋,坐在烧了炭炉的大殿里,还一阵阵地觉得冷。 “我追随神已经很多年,却仍没有叫人起死回生的秘术。”古lún俄淡淡地说,“这些天,我梦见学生们死了,梦里不知道怎么救他们,很是难过。这时候我才明白,我终究还是个人,人在这个世上,终究有些事做不到。” 若是别人敢于妄谈皇帝的死生,估计这时候已经被拖出宫门外斩首了,可这就是古lún俄说话的风格,他从来没有一句话含着感情,似乎总是淡淡地阐述生老病死的真理,即便他说自己难过的时候。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老师,我不担心什么,我此生已经得闻老师的大道,我的儿子也长大chéng rén了,对得起白氏祖宗。其实对我这么一个本该死在荒野里的人,这已经是福分了。” “人要知足。”顿了顿,他又说。 十八层莲花狱 桂圆八宝 这世上的人心深处, 是莲花铺就的地狱。 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即便是他为她死了,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声嗤笑。 一 探狱 越海川从监狱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了傍晚,天空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柳绿烟红,让人想起小孩子的恶作剧,太阳处在那混乱的颜色里面姿态谦卑,像是不小心就会被那些妖娆的气体所吞没。 越海川站在太阳下面愣了一会儿,他抬着头,发现靠近日光的地方竟然衍生了一道彩虹,天并没有下雨,所以是无凭无据,无根无涯的荒谬。 那彩虹是鲜血一般的亮红色。 越海川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妹妹的手。 刚刚他在大牢里面看到她的时候,她的手像那天边的彩虹一样已经完全被碾碎了,鲜血流了一地,她蜷缩在监狱的角落,小小的,柔弱的,是一朵将要凋零的花,无论他怎么呼唤都不肯清醒。 她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她喜欢唱歌,喜欢跳舞,喜欢阳光下面一切美好的快乐,越海川曾发誓用自己所能有的一切去换取她的幸福,只要她能快快乐乐地欢笑,就算把他掏空了,碾碎了,成了这世上最肮脏下贱的残渣,只要她好,所付出的这一切他都在所不惜。 他看着那血色的手指慢慢地蹲了下去,要不是用手掩住了胸口,就会有心血从嘴里喷涌而出…… 他死死地抓着那铸铁的栏杆,恨不能把它掰开来,从里面捞出他的妹妹,把她抱走,不管走到了哪里去,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她再受如此惨烈的苦楚。 可是有人从身后拖住了他:“越大人息怒,这是不得已啊,实在是没有办法……” 越海川回手给了那人一记耳光,那人跳得远远的,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着栏杆束手无策暴跳如雷。 越海川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就算他把他所有的一切,身体、才华、美貌、乃至尊严都卖了,只要轻轻的一道栏杆就能挡住他。 到最后,他仍然是百无一用,护不了妹妹的周全。 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天马上就要黑了,黑夜里的大胤王朝是十分可怖的。 越海川却蹲在地上站不起身。 有人打开了轿帘,把他从地上抱起来,轻轻地放在了里面。 “大人,节哀,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 轿子从来时的那条路走回去,路上已经没有了多少人,剩下的也是面目模糊,墙壁上盘旋着琳琅满目的yīn影,投shè到路面上,形成了一片花纹一样的水渍。 不远处有马蹄声响,渐渐逼近了,与轿子擦身而过的一瞬间,越海川忽然掀开轿帘跳出去,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襟。 那人高在马上,越海川够不到,不得不跳起来,抡起了拳头要去砸他。 “大人……”身后侍卫大惊失色,急忙涌上去拉住了他:“大人息怒……” “容慕之!”越海川被人拽着挣扎不动,指着那人破口大骂,“我他妈cāo你八辈祖宗!” 那人自马上俯首,黑发映衬下的一抹额头,是剑气千山寂寞雪,白得透了明,从肌肤里往外透着一种凉薄之意。然而眉眼却秀丽到了近乎冶艳:“他们都死了,你要想cāo,得先去扒坟掘墓。” 越海川一口气上不来,堵得几乎当场晕过去。 侍卫急急忙忙掏出了yào,往他嘴里狠灌了一口,越海川这才略微缓和,手指微颤指向马上那人:“容慕之,你是怎么把我妹妹弄进去的,就怎么把她给我弄出来,你不让我好受,我也绝不会让你舒服得了!” 那人略垂了眼睫,目光在扑簌簌的眼睫下面却利成了两把刀:“越少保,你那个妹妹,杀了十三个人!” 越海川周身一震往后退了两步,身后的人扶住了他,他的肩膀都是抖的,声音微颤:“她是冤枉的,她只有十五岁……平日里除了绣花,她连比针重一点的利器都没有拿起来过,她怎么杀人?我问你,她怎么可能杀得了人!” 马上那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越海川伸出了手。 越海川眼前莫名其妙地闪过了一道血光,想起了被碾烂的妹妹的手,枯骨淋漓,血ròu模糊,他微微打了个冷战,却听到那人平静而淡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用她的手,挖出了十三颗心脏。” 越海川一步步地往后退去,虽然早已经听过,但从这个人嘴里再说出来他还是不相信…… 妹妹是这世上最美最良善的女孩儿,就算所有的人都狗急跳墙杀人放火,她也永远像一朵迎春花一样的娇弱。 那人没有再理会他,马蹄声渐渐远去。 越海川听见那声音猛地抬起了头,却只看到半明半暗的日光之下,那雪白到了几乎奢华的背影。 亡命徒似的狂热在越海川脸上一闪而过,他抬手,指住了一个侍卫恶狠狠地发话:“追上去,给我盯紧了那个王八蛋!” 那侍卫一愣:“大人……” “少他妈的废话!”越海川一记耳光扇过去,那侍卫吓得赶忙跳起来往胡同深处追去,越海川气极败坏,“一群废物,老子养你们有什么用!” 玉制人偶一般端正的脸容扭曲着,手指扣入了掌心里,再痛也抵不上心里的锥心刺骨。 不要说没杀人,就算是真的杀了人又怎么样!这世上草菅人命的案子原本数不胜数!大不了他这个官也不当了,挖墙劫狱,掘地三尺,也要把妹妹带出那暗不见天日的大牢! 侍卫捂着红肿的脸,战战兢兢地跟在容慕之身后。 越海川来时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穿过了胡同,蜿蜒曲折的一条街道,靠近了城墙底处就是大胤王朝的天牢,时年太过于久远所以墙壁被腐蚀成了银灰色,手指轻触,就会落下色彩斑斓的墙皮。 太多耸人听闻的罪名被锁在重重深墙后面,牢门打开,就算数丈之外的侍卫也感觉到了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天牢之深,深得难以想象,走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进到了墙内,解开重重锁链又花了一盏茶的功夫。 而这深墙之后被死死防备的,竟是一个不足十六岁的小姑娘。 容慕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狱卒迟疑着:“大人,她是重罪之犯……” 容慕之什么都没有说,用那双几乎没有盲点的黑眸冷冷地看着他。 狱卒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刚刚越少保来过,犯人是他的亲妹妹,也不过隔着栏杆望了几眼。可是面前这个人…… 这个人…… 他的官衔不及越海川高,他甚至不识字,他在这世上有太多奇奇怪怪的传闻。 他不说话,似乎也从来都不会笑,人只站在那里就是一个瑰丽绝lún的传奇。 狱卒两手颤抖着,终于还是打开了牢门,他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似乎也没有理智去计较:“容大人……”他声音低沉地唤着他,“千万……不要久留……” 牢房里面铺着厚厚的一层石灰,石灰上是茅草垫子,犯人就蜷缩在垫子上面,扭成了一团,似乎是怕痛,鲜血模糊的双手举在了半空中,春花一样地瓣瓣凋零。 容慕之拖了一条板凳在她面前坐下来,似乎也并没有惊醒她的打算。 狱卒在牢门外面兀自着急:“容大人……” 容慕之托着下巴看着她,她果然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子,长得和越海川十分相像,有人偶一般乖巧的脸容,因为痛苦而显得分外的呆滞。 容慕之想起了案卷上记载的情况,那上面说,几堂会审,重刑用遍了也没有什么效果,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只是反反复复地叫着:“疼……我疼……”要么就喊,“哥哥……” 她的哥哥是当朝少保越海川,案发现场也就是在越海川的府宅里面十三个人全部毙命,只有这个小姑娘满手鲜血地晕倒在地上。 那血并不是她的血,而是每具尸体胸膛中的热血,层层叠叠地覆盖着她。 赶到现场的官差们当场就都吐了。 证人说,办差二十年,多么凶残的凶手也都见过,可当时那个场面还是让他们毛骨悚然。 是什么样的仇恨,促使一个小姑娘能下此dú手? 容慕之坐在那里看了她许久,她渐渐地清醒,大而无神的眼睛沉沉地与他对视,她往前爬了几步,似乎是想抓住些什么,容慕之并没有躲,她白骨森森的五指就在他的白衣上留下了花一样的血痕。 “你真香……”她声音低得细不可闻,然而细细听过去,却娇柔宛转,分外的妖娆,“你一进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你身上的香气了……” 容慕之不说话,她似乎也不需要他说话,挪动着身体一点一点地爬到了他的腿弯处,她很轻,孤苦伶仃的布娃娃一样,执意地想要透过衣物贴到他的身体上去,终于碰触到他的时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她突然张开了嘴狠狠咬下去。 容慕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颚,她挣扎不动,身体在半空中扭曲成令人不可置信的弧度,白骨森森的双手反扣住他的手,神色亢奋地往两边扯去。 容慕之一脚踢飞了她,她摔落在墙角里,却依然挣扎着往他所在的方向扑。 容慕之脚踏在了她的背上,往下狠狠一踩,她惨叫了一声,终于驯服地垂下了头去,从喉咙里面逼出了一点微弱的哽咽:“我不过是……想亲亲你罢了……” 容慕之踩着她声音分外的平淡:“我不好吃。” 她不再哽咽,竟然扭转过头来向着他笑了,呆板无趣的脸上突然间艳光四shè,她一字一顿,说得情深似海:“何必……妄自菲薄呢……” “就算好吃……”容慕之淡淡地道,“也不给你吃……” 她的笑容突然间又凋零下去:“小气……” 容慕之低着头去看衣服上的血手印,还有被她所蹭出来的一些斑驳的痕迹,他有点后悔,应该一开始就把她踩在了脚下才对:“为什么要杀人?” “她要我杀的。” “她是谁?” “越琴九啊。”她理直气壮,连本来微弱的气息都浓重了。 容慕之想起案卷上所记载的犯人的名字,越氏女,闺字琴九,现在正爬在他的脚下,天真而理直气壮地说,是越琴九要我杀的。 是越琴九要你杀的?那么你又是谁呢? 她低下头,仿佛有点害羞似的笑了…… yù言又止,yù语还休…… 二 双生 侍卫蹲在大牢外面的墙下守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大牢的门轰隆一声慢慢地打开,刚刚那个被牢门吞没的白衣人又被吐了出来。 他依然骑在马上,将落的日光笼罩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手里多了一件什么东西。 侍卫目不转睛地仔细注视了一会儿,着实看不清楚他拿的到底是一件什么东西,只好跟着他一直往前走去,过了一条街道又一条的胡同,懵懵懂懂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前方一处偌大的宅邸浮现在眼前,那宅院绵延数里远,高墙粉瓦,琳琅玉树。 前面一人一马却绕过了正门,一直走到了院墙的边缘,才从粉红色的偏门处策马而入。 侍卫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等到终于知道那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0 章 从里面再走出来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来,这座府宅就是这位容大人的家…… 容大人其实也是出生于名门的贵阶公子,他的亲生姐姐就是当今圣上的皇后……号称天下第一美人…… 无数妖冶yín靡的传言在那一瞬间涌入了侍卫的脑海 当今圣上对于那个容大人出乎常情的关照,朝中众臣对他一面鄙薄却一面艳羡,他官至宗正寺丞,管的却是大理寺的事情,然而不管他的手伸多长,人们永远都用暗笑的语气悄声说着: 谁知道容大人管的是国事……还是家事呢? 侍卫摸着粉红色的墙壁,在暗夜里悄悄守望,脸上却是一片姹紫嫣红。 胡乱思忖着却听到小门吱呀一声轻响,一只手在门里向着他招摇:“你来……” 侍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张望,却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年正向他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帮个忙……” 侍卫被一种莫名的旖旎所诱惑了,跟在那少年身后悄悄进了院子,明明是三月里的天气,大院里却铺天盖地尽是花海,花把整个院子全部地笼罩了,看不见头顶上的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许许灯火在各个房间里面萦绕。 少年指着床榻上的人说:“去给她包一下伤口。” 侍卫呆了一呆,这少年说得理所当然,似乎拿他一个外来的人当佣人使唤完全没有什么不妥:“为什么要我做?” 少年笑了:“因为我们少爷说,你们越家的人,没道理让我们容家的人来侍候。” “越家的人……”侍卫有些僵硬地侧过了头。 床榻上的人长发迷乱掩住了半面脸庞,两只手血ròu模糊地探了出来,侍卫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被眼前的情形吓得软倒在了地上,他一步步地靠近过去,近得不能再近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了她脸上的丝丝乱发,露出来的脸庞却还是让他被雷劈过一样呆立当场。 身负十三条人命,当朝少保的亲妹妹,就算越海川自己去看也不得不隔着栏杆张望一眼的重案罪犯,就这么轻易地躺在了容家少爷的床榻上! 侍卫觉得自己平日里所固知的一切,在那一瞬间全部都被打乱了。 那个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还不快动手……”少年嗔怪声里似乎也带着笑意。 侍卫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少年手里接过了水盆,将越琴九血ròu模糊的双手慢慢洗干净,手刚接触到水渍她就发出了一声呻吟,死死闭着的眼睛不住地颤动:“好疼……” 侍卫打了个寒战:“小姐你忍一忍。”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紧闭的长睫之间渗透出来,她脸庞小得出奇,像小孩子手里的玩偶一样,泪渍显得她更可怜。从始至终她一直在呻吟,一直地哭泣,疼到了极处整个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她还那么小,完全是个孩子的样子,令人诧异怎么会有人能对她下得了这样的dú手。 少年递给侍卫yào粉,他低下头,慢慢地涂抹在她已经露出了骨头的手指上,yào粉可能是有刺激xìng,她惨叫了一声挣扎起来,却没有足够的力气从床上面跳下,只能睁开了眼睛张着手向侍卫乞求:“不要了……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侍卫心头酸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他曾一次次在远处望见过越家的小姐,她娇憨亮丽地笑着,与现在的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小姐你别怕,我是孟虎,是越大人让我来保护你的……” “哥哥?”她黯淡无光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哥哥他不要我了……” “没有这回事……小姐,越大人知道你是冤枉的,一直在想办法救你……”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叫嚷着伤口的痛楚,只是默默的靠在床上流着眼泪,她和她的哥哥不一样,从在越府的时候就是个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存在,人们总是说,越氏郎,文章奇,貌迤逦,传天下,却从没有人说过越家的小姐如何的美貌如何的才高。 她的父母去世的早,于是全心全意地依赖着惊才绝艳的哥哥,在大牢里苦熬的那些日子里,她几乎以为哥哥是要把她抛下了。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侍卫也没有什么真实感。她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她只是一味地想着念着哥哥,翻来覆去,几成魔障…… 伤处被包成了两个小小的雪白的拳头,完全看不见手原来的样子……侍卫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一直喃喃地念叨着:“快完了,就快完了……” 她听着他的安慰,却总有一种错觉,不知道是这场无妄之灾快要完了,还是她的生命像他所说的那样快要走到尽头了。 少年收起yào粉和纱布,略垂着头向那侍卫说:“夜里你就住在这里照顾你家小姐吧……” 侍卫一惊:“这怎么可以?” “那要我照顾她吗?” “总……总该有侍女吧?” 少年歪了头,用一种天真到了邪恶的口气说:“没办法,我们少爷只有我一个人在伺候,女人么……少爷他好像不太用得着女人……” 侍卫被他那口气弄得满脸通红,什么叫不太用得着女人……他往床上看了看,那毕竟是越府的小姐啊……男女授受不亲,呆在这屋里一夜不是完全坏了她的名节? 少年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了一声说:“命都快没了,还想什么名节。” 侍卫仿佛被什么东西打到了似的“啊”了一声,对了,面前这位小姐再不是什么千金不换的小姐,几经刑囚,也早已经没有什么名节可言了。 他终于还是在地上铺了一张毯子睡下来,天已经很晚了,这一夜奇遇弄得他疲惫不堪,往毯子上面一躺,也不管到底是容家还是越家的地盘,就呼呼地大睡起来。 他睡得很沉,却莫名其妙地做起了梦。 梦里面有扑天盖地的红花,情思迷乱,一人站在他身前,反反复复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手指冰凉而粗糙,透着令人作呕的yào的香气…… 有一段时间他似乎已经睁开了眼睛,却仍然感觉到那只手停留在他的脸上,用十分奇怪的口音微微地喟叹着:“好臭的ròu啊……” 他一惊而醒,下意识地往四周看过去,身边并没有什么人。 一切只是他的梦魇? 然而那手指的感觉却如此清晰,似乎还有一些yào香驻留在了他的面颊上,永远都不会消逝。 他不知道他睡了多久,外面天色半暗,既不像清晨,也不像半夜。 他从地上爬起来,见越小姐仍然躺在床上熟睡,紧闭的眼睛隐隐透着痛苦。他把她身上盖的毯子往上面提了提,她清醒过来,叫了一声孟虎? 他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她想抓住他的手,却因为包扎的伤口而无能为力,他为了让她安心,反握住了她细细的手腕,她一声不吭地任他把握着,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她那小小的脸容他就觉得分外的心酸。 他在她床前坐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走进来的时候把她的手放回了被子里面,昨晚那粉妆玉琢的少年探进了头来笑着说:“准备一下我们要上路了。” 侍卫一惊:“要往哪里去?” “你不用管。” “可是……”侍卫目光落在了蜷缩成一团的少女身上,她根本就站不起来,更不要提什么走路,“我要抱着她上轿么?” 少年噗的一声笑了:“你当你要娶新嫁娘?让她起来,我们路远着呢。” 侍卫已经有了一层薄怒:“她是个女孩子,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哦哦哦,你是怜香惜玉的好郎君,我何必要做这个恶人……”少年拖长了声音往屋里喊了一声,“少爷,他们不肯走。” 侍卫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就见屋帘一挑,这是他第一次离着这么近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容大人,他只是一袭白衣,并没有大胤王朝贵族少年的那诸多装饰,然而本来暗淡的屋子突然之间就金碧辉煌。 侍卫呆怔着,并没有注意容慕之手里还拿着茶碗,随手一扬,满杯的茶水就泼到了越琴九身上。 少女被烫得惨叫了一声,从床上猛地跳到了地上,兀自蹦个不停。 容慕之把空了的茶碗递给少年:“上路吧。” 少年嬉笑着应了一声:“是。” 侍卫气得一张脸烧得通红,猛然扑上去一把揪住了容慕之:“对女人耍威风,算什么本事!” 容慕之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的手很凉,是标准的贵介公子的手,修长,宛如玉制。 侍卫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身上被那手指浸得冰凉,脸庞却莫名其妙地一阵飞红。 容慕之将侍卫的手拿到他自己面前,那上面有非常清晰的两道牙齿的痕迹。 容慕之淡淡地道:“要不是越小姐嫌你的ròu不够好吃,你早就没有机会替她打抱不平了。” 侍卫呆怔着,低下头去看手上的那两道牙印,下意识地往脖子上面摸去,果然也有深深的一道印痕,他想起了夜里那个奇异而迷乱的梦境,还有那反反复复停留在他脸上不肯离去的手指,鼻息间似乎再次闻到了那浓丽的yào香…… 三 夜访 越琴九跌跌撞撞地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侍卫扶着她,她一直在哭,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换,茶水和yào香刺得人的脑袋阵阵昏沉……他总记得那个梦,可又觉得不真实……不管是牙齿的痕迹,还是那冰凉的手指…… 他下意识地偷偷去瞄她,越海川是朝中著名的美男子,然而那种美貌太过于荏弱,像个女孩子,而她跟越海川的长相没什么区别,因为本身就是个女孩子,荏弱到了她的身上就成了令人怜惜的痛处…… 她走不动路,所以只能依赖在他的身上,小小的娇弱的身体,仿佛没了他便在这世上活不下去了…… 侍卫的手指紧了一紧,用了一些力气,让她能更轻便一些。她流着眼泪侧过头来说了一声“你是好人……” 侍卫本来懵懂的心思忽然软成了一池春水。 他们穿过了整个一座城池,从城南一直到城北,然而景致越来越是熟悉,到了一片高墙之前侍卫简直惊讶了,这里……这…… 这不是越少保的宅子吗? 墙壁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开了一道偏门,被重重的树荫掩埋着,侍卫在这里当差当了两三年都没有注意过这道偏门,这位容大人却似轻车熟路,很容易地就寻到了这里走入宅子里面去。 侍卫跟着他只觉得毛骨悚然,人都像他这样,还要院卫做什么?还要这重重的高墙做什么? 那笑嘻嘻的少年似乎觉察到他的心思:“不用怕,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们少爷一样……” 侍卫忍不住问:“你们少爷……跟每个人又有什么不一样?” 少年被他问得一愣,咦了一声说:“你这话有意思,怎么突然明白起来了呢?”他想了想说,“少爷他……世无常物谓为妖,太轻易做到一个人本不该做到的事情,谁还能把他当个人看,谁能信任他,谁能不防备他呢……” 他说着嗤笑起来,眉眼之间颇有几分媚色。 侍卫却听得诧异,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他不是你家少爷吗?” “是啊……”少年拖长了声音。 “那……” 那满带着敌意和嘲讽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况且肆无忌惮的,似乎也完全不怕被前面那个人听到…… 侍卫胡思乱想着,却发现越琴九已经走不动了,他没有办法,只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搂着他的腰,低低地叫了一声“哥哥”。他全身微震,用脸颊贴了贴她的脸颊,她整张脸全部都是湿的,可怜的……被他抱着的身体轻得像个布娃娃…… 接近傍晚的天色昏沉而又静默,莫名的让人衍生了许多温柔的心意。 他们从后面的花园里面走过,这里完全不像容慕之所在的那间庭院,花根本没有开放几朵,也并没有令人混乱的浓香,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的气息吧…… 后院处一字排开的屋子全部都没有点灯,在越来越暗淡的夜色里面越发的yīn沉,这个地方侍卫是认得的,原本是越家小姐的住处,凶案发生之后,越海川就下令把这一片园子给封闭了。 越琴九从他怀里慢慢地抬起了头,他放她站在了地上,她摇摇yù坠。需要扶着他的手才能够站得稳。 空气里面似乎依然残留着血腥的气味。意外地浓重,仿佛从那日的惨案开始就不曾离去。 而那传说中的凶手近在眼前,脸上泪痕斑斑。 侍卫简直想骂人,那些抓人的人眼睛难道都是瞎的么?这样子的凶手怎么可能杀得了人! 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荏弱的女孩子。 她一定是冤枉的。 还没开始查看。侍卫已经在心里下了斩钉截铁的结论。 尸体早已经被搬走了,只有他们死去的姿势被白色的画粉描绘在了地面上,一个……两个……还有两三个重叠着的人…… 容慕之俯下身去仔细看了那画粉的轮廓,所有的死者都是男人,这一点很奇怪,因为后院的来往的应该是女人更多一些,他抬起头来看向越琴九:“案发是什么时候?” 越琴九呆怔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睡觉,醒过来的时候,就被他们抓到监狱里面去了……” 少年忍不住喷笑:“什么都不知道……” 侍卫莫名其妙地一阵恼怒,扑上去砸了他一拳:“你笑什么,她一个荏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杀得了十三个大男人……” “你又急什么?”少年被他打得往后退了一步,“我只是笑了,又没有说她就是凶手?难道我连笑都不能笑?” 侍卫憋得脸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越琴九低着头不住地哽咽,侍卫只觉得心痛如绞,一手揽住了她的肩膀轻声说:“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冤枉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1 章 越琴九摇头苦笑。 侍卫知道她并不相信,可他所说的虽然是心里话,却也实实在在是一句空话,连她的亲哥哥越海川都不能替她洗清罪名,他这个一无所有的小侍卫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呢? 容慕之走进了房间里面,少年点燃了桌子的灯台,这是很典型的小姐的闺房,床上挂着粉红色的绣帐,桌面上摆着花瓶与银镜,墙上挂了零零碎碎的一些装饰。 容慕之四下里看了几遍,从墙上面摘下一个弓形的装饰拿在手里面反复把玩,那弓不足一个花瓶大小,居然弦羽俱在。容慕之拉了两下弓弦,把那个装饰jiāo给了跟随在旁边的少年。 画粉的痕迹一直逶迤到了屋里,可见还有一个人是死在了闺房里面的。画粉所绘出的人的形状非常奇怪,四肢张开,手冲着里面的床榻,像是要去抓什么东西却没有抓到的样子。 少年顺着那个画粉人形所指的方向踩到了床上去,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也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痕迹,他说了一声“奇怪”,正要从床上下来,忽然看到床帐后面延展出了一片血痕。 暗夜里离得那么近,只觉得全身的汗毛刷地一下耸立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摔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目光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在了粉红色的床帐上,灯火一盏,在风里面微不足道,摇摇曳曳噗的一声就熄灭了。 闺房陷入了昏黑之中,悄无声息,似乎有无数的冤魂在四周围游dàng。 越琴九死死地抓住了侍卫的衣襟,颤抖着要躲进了他的怀里去,他搂着她,身上虽然也在抖,却不能在她面前流露出一点恐惧的意向,这个时候如果他再不能让她依靠,她就找不到其他的人了。 容慕之上前一步踏到了床上,扯下了帐子。 昏暗中可以看到那床帐后面的墙上,绘满硕大的蛛网一般的图案,鲜红如血,爬满了每一个角落。那图案匍匐在墙上,却似乎是要活了,浮动着,随时会一跃而下,向着人们无声无息地笼罩过来。 少年一想到自己刚刚还碰到了它,心里面一阵恶心,几乎要吐出来。他躲到侍卫身后,恨不能戳瞎了自己的眼睛,让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侍卫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图案红得惊魂动魄,是死去的冤魂留下的痕迹?还是凶手在墙壁上面向他们的示威? 容慕之手指蘸了一些血色的痕迹往近处看了看,又用舌尖轻抿了一下。 少年实在忍无可忍,转头冲向了门外。 侍卫听到他的呕吐声,只管里似乎也涌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然而他当着越琴九的面不能吐出来,又压不下去,没有办法只好开口说话,却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是颤抖的:“那是……人血画的吗?” 容慕之没有说是,但也没有说不是,将手指上面红色的痕迹抹在了墙上,血渍顿时斑驳乱成了一团,似乎是要从墙壁上面滴落下来。 侍卫再也忍不住了,一手拖着越琴九冲了出去。 他想吐却又吐不出来,被那厌恶的感觉憋得心头一阵阵地发闷。汗冷冷地从额头上渗透出来,扶着墙头弯下了腰,恍惚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抚过了他的额头,他伸手握住抬起了头,却见越琴九正用大而深黑的眸子注视着他。 侍卫心里微微一动,原来她也是会担心他的……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千金小姐,如果不是落难,他永远都只能在门后墙间偷偷地窥视她…… 而今他不但能碰到了她的手,她的脸,就连她的视线竟也能沦落到他的脸上来了。他有些开心,却也觉得悲哀。 几个人相对无言了许久,容慕之终于从屋里面走了出来,少年拿出披风给他搭在肩膀上:“不看了么。” 侍卫有些激动在他身后追了两步,想问到底看出来了些什么,那血绘的图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凶手又隐藏在了什么地方?可是夜这么深,深得压在人的心头喘不过气来,他只追着他,步步紧趋,却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四 路袭 他们顶着夜色往越府外面走,侍卫心里始终惴惴地想要张口去问,可每一看到容慕之那张冷漠而秀艳的脸容话就又被吞回到了肚子里面。 很奇怪,越海川xìng情暴戾,着急了甚至敢抄起花瓶去砸皇帝,身上总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可这位容大人不一样,他是冰冷而平静的,望着他的时候,就像望着一池深不见底的海。 走了大半路程的时候侍卫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他必须要问,为了越小姐也要问清楚,凑到容慕之身边叫了一声:“大人……” 容慕之果然像他预料的那样并没有理会他,因为提前有所准备,他并没有太受打击,刚想接着把他想问的事情问出来,忽然听到少年在前面喊了一声:“我的天哪……那是什么东西啊……” 侍卫顺着他喊的方向刚一回过头,少年连滚带爬地冲着容慕之跑过来,抱住他躲到了他身后:“妖怪……有妖怪啊……” 侍卫看他惊惶失措的表情,迟疑着回过了头,却也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乌黑的云色下面分泌出大片大片不可名状的物体,相互粘连着,搂抱着向他们笼罩过来,那丝丝缕缕漫无边际的纠缠,把整个天空都掩饰成了一片片的乌黑的形状,他们看不见天色,看不见前方,甚至开始看不清彼此的脸,完全被那奇怪的东西所淹没…… 少年躲在容慕之身后,甚至能感觉到些奇怪的东西抚着他的脸,他的手,柔软却无处着力,令人心头一阵阵地作呕…… 他伸手想拨开它们,让它们离他远一点,可是他们却越缠越紧,近乎饥渴地围绕着他,吸吮他的皮肤,他的手指,全身都被那些奇怪的丝絮所包围,他渐渐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侍卫空有一身力气,却无论如何挣扎不动,他的力量根本就没有地方用,手脚都被轻易地束缚着,像是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手挥不过去,脚也完全动不了……只任由那一片片一丝丝的黑雾在他身前肆虐…… 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对手,气急败坏,又有说不出的惶恐。 那黑色的迷雾越来越浓重,近在咫尺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容,而他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像是被堵住了咽喉和鼻息,他努力地伸出手去想抓住容慕之,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叫不出声…… 天空完全是一望无际的深黑色,所有能看到的感觉到的都彻底被淹没,只有听觉还保留着些微一点征兆,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呼叫声。 那声音十分熟悉,越走越近了,近到了就在身边周围,却看不见任何一点踪迹。 侍卫想让他们不要靠过来,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恍惚中听到旁边女孩子的嘶哑的惨叫声,她似乎是把一辈子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从喉咙里面逼出凄厉的声音:“不要过来……哥哥,不要过来……” “阿九……你在这里吗?”那声音果然是闻讯而来的越海川,分外焦急地在一片寻不到底岸的黑暗中嘶喊着,“你能看见我吗?能听见我说话吗?阿九?” “哥哥……” 侍卫听到越琴九低喃着,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回应,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明明信誓旦旦地保证过是要保护她的啊,为什么只要事到临头他就只能看着她,看着她……就像当初在那深宅大院里面一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不敢靠近,由始至终他都是个懦夫…… 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如愿以偿,靠近了那个注视了很久,却一直一直都距离那么远的人。 她在哭,她在颤抖,他的手碰到她的时候她猛地抬起了眼睛,眼神里有愕然的光芒,而后就像一株菟丝花一样死死地缠在了他身上:“救救我哥哥,让他走,求求你让他走……” 可是他做不到,他是个废物,他最多能做的就是凑到她的身边抱着她和她一起死,他没有保护她的能力,更不可能去保护她的亲人,他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海川带着人一步一步地走入这陷阱里面来…… 那柔软的缠绵的黑絮同样吞没了匆忙赶到的这些人,人们挣扎着,越来越深的绝望简直让人窒息,渐渐地听不到声息,也看不见人形…… 这无边无际突如其来的灾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哥哥……”听不到越海川呼唤她的声音,琴九发了疯似的往前挣扎着,终于她在恍惚像是看到了一丝淡蓝色的痕迹,哥哥他一直喜欢穿蓝色的衣服,她想拽住他,不让他就此在她眼前不见,然而每次伸手都会被莫名的力量所束缚着…… 侍卫抱着她,看她秀丽的脸容一次次地被绝望扭曲,蓝色的衣角仿佛在渐渐地消失,终于什么都看不到了,越琴九惨叫了一声:“哥哥……” 侍卫突然抱不住她,惊人的力量从那个小而瘦弱的身体里面迸发出来,他竟被那巨大的力量弹开,跳出了数米开外。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想去拉住她,却只觉得接触到她的手指一阵剧痛,几乎要被生生地从身体中撕落。 灰蒙蒙纠结成网的黑暗似乎撕开了一道裂缝,光线骤然shè入,呼吸也变得通畅。 侍卫顺着那光源来处望去,他见越琴九忽然间笑了,他心头一跳,那笑容让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侍卫发现自己其实不认得她。 这大片大片的迷雾竟再也拦不住她,她肆无忌惮地往前走,一直狂暴地走,黑暗每次要吞没她都会被奇异的力量所打破。 她身形狂乱,近乎痴迷,一次一次地从人群中寻找着那个人的踪影,她所到之处,那黑夜般的网就再没有肆虐的能力。 刚刚那把人们束缚得一动也不能动的困局,在她手里竟变成了小孩子的玩具。被她撕破,被她反复地打烂。 终于她从倒下去的人里面寻到了那蓝色的痕迹,她弯下腰去,毫不留情地踢开了其他人,将那个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那一瞬间她有一些茫然。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内心深处一个声音疯狂的呼唤着“哥哥”“哥哥”,她便义无反顾地推开层层阻碍寻到了他,抱住了他,哪怕是生离死别也再不分开…… “哥哥……”她低下头去,脸颊贴上了他冰凉的脸颊,两滴眼泪无声地落下。 恍然间,前尘往事终于扑面而来,层层的血雾如同魔障,她张开双手,缓缓地瘫软了下去。 她的身体时热时冷,一层层的冷汗紧逼上来,反反复复呼唤着哥哥。 哥哥便也抱紧了她,正是这个温暖的怀抱让她贪恋成魔,她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似乎自幼就只有一个哥哥。 漂亮的哥哥,温柔的哥哥,这世上的每个人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而他却只在她的面前一次次地垂首,她追逐着他,视线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她的世界全部都是他…… 也只有她能在每天夜里无所顾忌地走进他的房间,默默地守在他的床前,看他熟睡,或者趴在了桌上是极累了的容颜。 人们说她和他总是有几分相像,她为此欣喜若狂,每在镜前,都指着眉眼唇鼻寻找着关于哥哥的任何一些痕迹。 哪怕是只一颗微小的痣也好,长在了她的眉间,也同时生在了他的眉间,她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地亲吻哥哥那小小的红痣,那种感觉像是在吻着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毫不慌乱,惬意非常…… 哥哥睁开了眼睛将她抱在了怀里,谁也没有开口,静静地守着那将要逝去的长夜。 身体是在那个时候渐渐发现了将要沸腾的秘密,她微热,烦躁,总是想抱住了哥哥,可是她不敢开口,也不敢有所动作,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得知的,只是亲吻就已经犯了重罪…… 为什么会重罪?她不明白,却也无处寻问…… 家里并没有任何人可以理会她的秘密,她日渐狂乱,将胭脂抹到了唇上,又重重擦去,反反复复,哪怕是痛楚流血也不肯收手。 她突然间由静默的少女像了真正的一个大小姐,发疯似的打碎了花瓶,让丫头一次次地去花园里摘取新的鲜花…… 直到最后一次,随着鲜花而来的,却是家里面种花的花匠……他微笑着叫她大小姐,问她为什么会不满意,他的声音温柔动听。 她什么都不明白,甚至全不理解男女之间的差别就已经被他所引诱。 她觉得疼,破身之痛使之前温柔的拥抱一文不值,身体也是那么肮脏,所有的一切都污秽不堪,她不想再看见那个人,一次次地将他拒之门外…… 他却终于还是在后花园里抓住了她,纠缠她。 她是如此的厌恶着,哪怕是指尖的碰触,只要他一靠近她就打他。他恼羞成怒,开口说出了让她永劫不复直坠深渊的一句话:“怎么,跟你哥哥可以,对我就这么小气……” 她脸色苍白,完全呆立,和哥哥是不一样的,不一样……那一夜夜静谧的相守是那么温馨,和肮脏的混乱的一切完全都不一样。 可是没有人理会她,只是拖拽着她,按倒在花池里面,除了花匠似乎还有其他什么人,她挣扎着却又被一次次地压住,她痛得全身发抖,一次次地哀求他们,得到的却只有嘲笑和羞辱……那些禽兽把她弄脏,那么脏那么脏,她无法忍受,而他们却一再地警告她,如果她敢说出去,就把她和哥哥的事情宣扬的天下皆知。 她很害怕,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也不敢去告诉哥哥,她在暗夜里被愤怒和恐惧折磨得几乎发疯,她用手指狠狠地挖着那面墙,直到指尖鲜血淋漓,她撕咬自己,血渍从手腕喉咙里面喷溅出来,在墙壁之上渐渐融化成形…… 侍卫想起了那墙壁上面硕大的鲜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2 章 形成的网状的图案,那竟然都是她的血,不知道多少次,从她的体内喷薄而出…… 他觉得不真实,不管是她所说的,还是面前所发生的,抬起头来像要寻求什么似的看向周围。 越海川抱着琴九,脸几乎垂到了她的脸上。他在颤抖,妹妹的痛楚似乎也延展到了他的身上…… 少年蜷缩在角落里面瞪大了眼睛。 只有容慕之脸色一成不变,这所有悲惨的一切似乎都打动不了他,他的声音竟是如此的凉薄:“墙壁上的图案并不是普通的图绘,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越琴九捂着脸拼命地摇头,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痛,想起来便痛彻心扉,她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地面对,就算死了也不会害怕,也不会恐惧…… 可是却总是有人追问,她不得不去想,不得不用那早已被遗忘了的细节反复地凌迟自己。 “是一个黑衣服的男人,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只是有一次坐着轿子路过天街的时候,轿夫去买什么东西,轿子停在路边,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过来,隔着轿帘对我说,妖魔已经爱上了我的身体,我活不了太久了……他给了我这副图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接过来……”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那喷溅出来的血渍在墙壁上凝集,她的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她所不能了解的一些东西,似乎有另外一个人的意志cāo纵着她。 她常常会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房顶上,水池边。然后她是怎么样走到这里来的却完全没有印象。 直到凶案发生的那天晚上,她只觉得热,无法按捺的愤怒与焦躁,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她听到那个男人龌龊的笑声,在窗外,用一种令人作呕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她脑海里面突然就一片空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完全不知道,印象里只有重重的血雾喷薄,惨叫声此起彼伏…… 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是在刑堂之上,一个又一个的人走过来把她按在地面上,鞭打,夹棍。 她痛不yù生,仿佛是从那一次被那些人欺侮的噩梦开始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不要再说了……不要说了……”越海川痛心疾首,死死地抱住了她,他曾这样抱住她无数次,她总是静默的乖巧地坐在他的怀里,他竟不知道她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一抱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这不是她的错,她只是傻,这么傻也是他的错,他根本还没来得及教她什么,她就已经被别有用心的那些人们所摧毁了…… 黑色的迷雾还没有完全散尽,丝丝缕缕地纠缠着,在地面上半空中甚至是人们的指尖处四下飘散。 容慕之随手拈过了一缕在几乎透明的手指上,瞬间就融化成了浅白色的水露:“是虚魅……”他没有什么情绪的开口。 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说得更清楚一些,他却似乎是不想再说下去了。 “那是什么东西?”侍卫实在忍不住冲口追问。 他冰凉绝丽的眉目间泛滥出冷冷的倦意:“是一种由精神力凝聚而成的实物,可以由意念强大的人来cāo控,侵入另外一些意志脆弱的人的体内。” “那不就是说……”传闻中才会出现的情形令人震惊,人们面面相觑,不可置信,“妖魔附体?” 侍卫猛然想起留宿在容府的夜晚,那抚过他的脸颊的手指和叹息声,低下头去看,齿痕已经消逝不见了,温热的触感却似乎保留在了肌肤之上。 那是她吧…… 被魅所掌控的不能自制的她…… 容慕之没有说是,却也没有说不是,随手捞起了越琴九要往外走,少女发出了幼猫似的惨叫,越海川大惊失色,紧紧抱住了她怒斥:“你要干什么?” 容慕之淡淡道:“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些人确实是她所杀没有错,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越海川气极,他自幼身体不好,越是喘息却越容易动怒,“容慕之,你这冷血冷肺的禽兽!” “容大人!”那侍卫也在前面拦住了他,“小姐她再也受不起牢狱的折磨了……” 容慕之略侧过了头吩咐少年:“去叫人。” 少年站在原处却没有动,喊了一声少爷,他声音很低,目光却瞄着琴九,她蜷缩成了一团,可怜而又可悲的……仿佛只要再有一根手指的力量压过来便会香销玉殒。 倦怠之意在眉目间被渲染地更加深重,容慕之不想跟他们废话,也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讲,他推开了少年,力气并不大,少年却往后退了四五步。 他分外平静地说道:“不要逼我动手。” 他一句话就似有千金之重,围绕过来的相府的家丁却统统站住,一丝都不敢动,他略垂了视线,甚至不去看他们,俯下身去抱起了琴九。 转身出门的一刹那间,侍卫直扑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力道很重,似乎是想要捏碎了容慕之的肩膀,牙齿间咬得咯咯作响。 然而他只听到越海川叫了一声“小心”,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容慕之反手套住了手腕,也未见他如何用力,整只手臂便在他手中寸寸断裂,喀嚓嚓一连串的巨响,而后手指毫不留情地紧逼上来,准确无误地扣住了侍卫的咽喉。 猛然用力间,侍卫再也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这才发觉,自己便是被这个人生生的捏死了,也不过是妨碍公务,死有余辜,背着一道万世不能翻身的恶名! 然而无论如何的惊恐却也不愿意出声讨饶。几乎凸出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容慕之。 “容大人!”被拖拽了几步远的琴九跪爬过来,抱住了容慕之的双腿,“我跟你走,你放开他,他是个好人,你不要怪他,错都是我的错,我跟你走就是了……” “阿九!”越海川想拉开她,她却挣扎着哽咽。 “哥哥,我对不起你,你就当没有过我这样丢人的妹妹……” “阿九你没有错,都是哥哥错了。” 然而泣血流泪也动摇不了那个冷彻了心扉的人,拉起了越琴九,雪白冷冰的指尖仿佛恶鬼,步步紧逼,拖着她永不回头往前走去。 五 露真 郎中用层层白布裹住了侍卫的断臂,又用至少一寸厚的夹板固定,上面穿了带子吊在脖子上面,据说要吊足了三个月骨头才可能长好。 处理伤处的时候,郎中都觉得份外诧异:“怎么就伤成这个样子?” 竟像是重物从天而降,压在了臂膀上,寸寸碾碎,分分断裂。 然而侍卫看着那伤处,眼前只反复闪现在那天夜里小姐被带走时的情形,她哭得蜷缩成了一团,几乎哭不出眼泪,被白布包裹的双手渗透了鲜血,骨头断裂已经是这样的痛,皮ròu剥尽却会痛成什么样子…… 下意识中俯下了头去,闻到那伤筋动骨的yào香,如此yín靡冷凉,不禁又忆起了那个初入容府的夜晚,香气曾经重重叠叠地缠绕着他…… 侍卫呆立了许久,忽然拔腿就往外走,后面郎中追着他要钱的声音也听不到,他一直往前跑,拼了命地往前跑。 拐过了一条又一条yīn森的街道,终于来到了天牢下面状似疯狂地抬起了头,他看到那高墙阻隔着他,一如当初她被深锁越家大宅的时候。 从始至终他就隔了她千山万水,竟只有在容府能靠得那么近……那么的近……哪怕是在深夜里她如妖如魔般的抚摸他,那毕竟也是肌肤之亲…… 他从他的衣袋里面翻出了所有的银子,除了碎银还有几张银票,他捏在手里紧了一紧,往前去敲开了牢门,他毕竟担着官职,那些狱卒不敢太过轻慢他,等看到他手里的银子,脸上便露出了分外为难的神情:“孟大人,你也知道这里面的规矩……” 侍卫深知这天牢难进,便是chā翅也飞不进去,心里面要见到那个人的愿望却被这一层层的阻碍燎起了更深的火花,他低下头去靠近了狱卒,在他耳边轻声说:“事关重大,本是容大人让我来的……” 他原本只是试探,没想到一句话说出来,那狱卒便惊疑不定的抬起头来看了他几眼,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缓缓地让开了路。 侍卫欣喜若狂,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竟敲对了门板,他按捺着心头的狂欢,从狱卒让出的小小的一条缝隙之间挤了进去,yīn寒冷郁之气扑面而来,他竟然丝毫也没有觉得。 穿过走廊靠近了牢门,远远便望见那小小的身形蜷缩在了角落里,侍卫示意狱卒打开牢门,终于是近在了咫尺,他却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喜色,只是蹲下身来放低了声音呼唤她:“小姐……” 声音在空dàngdàng的牢房里面回响,他曾经臆想过多少次深闺之中的相府千金,他越过高墙,推开了她粉红色的闺房的绣门,像话本里所描写的那些痴情的书生一样,轻轻呼唤着:“小姐……” 而今他终于能够达成了他的梦想,却已经是在监牢里,佳人不复,痴情也宛如一场妄念的玩笑…… 可是那个人她伏在了地面上,小小的身体如此的柔弱可怜,乌黑的长发下面掩盖着小小的雪白的耳朵,让人想起那被淤泥掩盖的净水白莲。即便是除去了小姐这个身份她也是太美丽的女子,原本应该被捧在掌心里面珍重的啊……怎么可以被那些龌龊下流的人们蹂躏侮辱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看到是他也没有吃惊,只是伸着手想要去抚摸他的手臂,他俯下身来,让她碰触到自己,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像一场春花柳絮的美梦:“还疼吗?” 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到了眼眶里面:“不疼了……” “骗人……”她想扯开了唇角笑一下,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我的手一直都很疼很疼,你……” 他用他没有折断的手捧起了她的手,两只包裹紧紧的白色绷带已经变成了乌黑色,在这里不会有人给她换yào,也不会有人理会她的呼痛,她只能忍,不管有多痛,只能咬着自己的嘴唇反复地呻吟,所以小巧苍白的唇边有太深刻的齿痕…… 侍卫低下头去不忍心再看。 她慢慢地把自己白色的两只小手藏到了身后去:“不要难过,我罪有应得……” “不是你的错……”他只能翻来覆去说着这没有用的话。从头至尾,他就是这样,说着没有用的话,做着没有用的事,是一个彻底没有用的人! “我已经认罪画押,可以少受一些苦楚,而且那些人也确实是我杀的,我要替他们偿命……” “不要再说了……”他一把拥住了她,她全身都是颤抖的,明明怕得要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些话来虐待自己,他却帮不了她。 明明知道就算是死后她也不能安宁,必然要化做了厉魄,反复呼唤着自己的痛楚,这些他都知道…… “孟大人……”狱卒在一旁忍不住开口,“您还是快走吧,下午刑部的人就会提审越氏量刑了……” 量刑? 侍卫愕然抬起头。 “这个案子死者太多,只是斩首恐怕不足以平民愤,所以……” 血淋淋的幻境刹那间从他眼前掠过,他们要一片一片地切开她的身体,向众人展示她的血,她的ròu,她的肝皮肚肺,她的眉眼口鼻,她曾经美好的一切都会被零敲碎打地放到他的眼前来。 他也在闹市街头看过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那与他无关,他不过是旁观者,然而每次却还是被那凄厉的惨叫声吓得远走…… 难道他竟要让这个怀里的女孩子亲身上阵经历这一切吗? 他捧起了她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的五官尚在原位,连眉心那颗小痣都依然生动,他简直不能去想象她被千刀万剐的样子…… “小姐……”他下意识地叫她,她没有应。 应了他又怎么样,他不过是个废物,连容慕之拉着她走都拦不住。他带不走她,救不了她,他口口声声地说着保护她,却到底能为她做些什么? “小姐!”他死死地抱住了她,她始终也没有出声,像是魂魄已经飞到了天外崖边,再也不肯回到这个重罪污秽的身体中来。 侍卫猛然回过头去面向狱卒:“我有话要跟你说!” 越海川接到消息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重罪已经是板上钉钉,琴九签了字画了押,翻案几乎是痴心妄想了,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他恨透了容慕之,抓了一件长衫就冲出了门外,后面几个随从惊惶失措地跟着他,叫着他“大人”,他也不去理会,一把怒火烧得他近乎焚身。他连马都没有骑,一路狂走,穿过了半个城池才到了容府大门前。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头,自幼荏弱的身体禁不起如此的摧折,俯下了身去想从衣袖里摸出随身的yào,刚要倒入口中,几个随从已经追了上来,他不想与他们废话,yào也没吃下去就直接往容府里闯入。 他是当朝大员,容府诸人都认得他,不敢阻挡,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直冲向了内院。 容慕之虽是容府独子,却并不与他的父母住在一处,单独的一间偏院距离正宅极远,望去狭小荒僻不堪入目。 然而等到推门走了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一番天地,铺天盖地的花海如梦似幻,连在一起的房间竟像是连绵数里之外,望不到尽头,也看不清来源。 一进到这院子里,似乎连气息也变得浓香绮丽,越海川更觉得堵在心头的那口气喘不过来,看见一道白色的衣影在墙角下面一闪,他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扑上去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容慕之!” 那人缓缓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变,又把头扭了过去。 越海川气得几乎发疯,不管什么时候,这个人都这样的置身于事外,仿佛从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3 章 什么能令他动容:“琴九不日之后便要被推上刑场,她是杀了人,可那也算是情有可原,你为什么却不向皇上如实禀报?” 容慕之推开他紧揪着他的手,力气并不大,越海川却一直退了两三步才站住了脚:“那是你的妹妹,又不是我的,为什么要我去讲?” “你奉了皇上的命令追查此案,不管有什么隐情,当然都要经由你的手才能面会圣上!” “不管有什么隐情……”容慕之面无表情地看着架子上面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每到夜里就会开得灿烂芬芳,这院子里面从来都没有日光,他始终不能明白它是怎么辨别黑夜和白昼的,“真的要我把所有的隐情都说出来吗?” 越海川原本汹汹的气势突然一窒,顿了一下才说:“那是自然。” 容慕之终于转过了身来面对着他,他比他略高一些,所以要低下了头才能靠近了他:“那我问你,故事里面那个身穿黑衣服的男人到底是谁?” 越海川被他问得措手不及:“你说什么?” 容慕之却并没有把那句话继续说下去,反而顾左右而言他似的说道:“你大约是不知道,虚魅已经数百年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真的遇到过这样强大的精神游丝,却能莫名其妙地在你的府宅里反复出现……” 越海川深吸了一口气:“阿九她遭遇那一班禽兽,心结郁积,招来邪魔侵入身体,这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至于那什么魅不魅的东西,容大人你信口开河想说什么便是什么,本官可不曾听说过……” 容慕之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眼仁大而黑亮,仿佛一眼就能看得到底,然而真正到了底处,就会沉沉无尽地深入进去,那是一个令人莫测的世界:“你怎么就忍得下心……”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让越海川眼神深处掀起了轻微的一阵波澜,虽然轻得轻若无有,但容慕之仍然清清楚楚地察觉到了。 而后,他看到越海川面容积起了一层薄怒:“容大人,你到底明嘲暗讽的想说些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什么妖魔,真正的妖魔……”容慕之的手指在距离越海川心口几分远的地方一点,“不过藏在了这里……” 越海川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随手在墙边抄了一件东西就要打下去,手到中途却被容慕之握住了手腕。 越海川挣扎着,却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只好用脚去踢他,容慕之将他一手拧在了身后抵到墙面上,近到了连呼吸都能听得见的距离,他在他耳边用分外平淡的声音说道:“越琴九会武功。” “你胡说些什么!”越海川怒极,反而笑出了声来,“她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闺阁少女……” 容慕之放开了他。略一挥手,便有人从屋中拿出了一把玄黑色的弓箭。 那原本是越琴九闺房中挂在墙上的装饰。那天夜访越宅的时候,被容慕之拿回了家里,他示意那人拉开弓弦。 那人用尽了全身力气,竟也没能将那看似小巧的弓弦拉满,他急得满头大汗,容慕之这才让他放下了弓箭退了下去。 “这算什么?”越海川冷笑道,“这不值一提的东西就是你污蔑我妹妹的证据?” “这并不是普通的弓箭,而是河络铸造的魂印兵器,只有修习过绕指柔的高手才能将它撼动……” “我越府富甲天下,就喜欢用这么一个小玩意儿给阿九当摆设玩,关你容慕之屁事!”越海川气极败坏地打断了他,“你身为朝廷命官竟如此荒谬,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我他妈的到皇上面前参死你!” 然而不管他怎么叫嚣,面前那冰冷绝丽的容颜丝毫不为之所动。 院门从越海川闯进来就一直没能关上,只要一步就可以踏出院外,容慕之目光往外看去,那里的天色与院子里面似乎是有天壤之别,他有些傲慢地背了双手在身后:“你去,尽管去!” 越海川脚下却一步也没有动。 容慕之缓缓地回过头,看到他始终显得天真的脸上颜色渐渐灰败:“越少保,你要隐瞒些什么,总是要舍弃些什么,这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如此的公道。” “你……你胡说些什么……” “就算进了天牢立刻用刑,让越琴九双手尽毁,看不出练过绕指柔的痕迹,但那墙壁上的图案却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少女的指力就能画出来的……越少保,那些人的的确确是越琴九所杀,她用的她的双手从他们的身体里面挖出了他们的心脏,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再清醒不过,无论是杀或者剐都是她应得的下场,你若是真的心疼她,却为什么要唆使她去杀人?” 越海川往后退了一步,“我没有”这几个字下意识地就要冲口而出,话到嘴边终于清醒过来,硬生生地吞到了肚子里。 容慕之注视着他道:“那些人知道了什么非死不可?” 见他唇齿微张说不出话来,容慕之接着问道:“你宁愿冒着牺牲越琴九的危险也要隐瞒的真相是什么?” “虚魅多少年来的踪迹只跟一个人有关联,那个人就是范雨时,出现在越琴九的故事里面的黑衣人应该就是他,只不过真正跟他接触的人并非越琴九,而是越少保你吧……” “你不要血口喷人!”越海川颤抖着从衣袖里面掏出了yào,往嘴里灌了几口,这才平静了一些,然而傀儡娃娃一般的脸上始终灰败,像是一根手指便能让他倒下去再也站不起身,“你有什么证据?就敢这样胡说八道?” “没有。”容慕之说得理直气壮。倒让越海川怔了一怔,“我不过查案,有人肯认罪,有人伏诛就皆大欢喜,不管你们在背后捣什么鬼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越海川呆立在那里,只觉得一点点的凉意渗透到心肺,似乎是要把他的人全部都浸入了冰河里面去了。 容慕之不回头,他只能看得到他的背影,从以前他就觉得这个人不过荫靠着皇后的一点点血亲在皇帝面前以色取宠,他看不起他,却从来没想过他也不需要他们看得起,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这种漠然的态度能保持到什么时候呢? 还有……琴九…… 他唯一的……美丽的妹妹……他从来都没想过真的让她去死的…… 他茫然无助地蹲了下来,想抱住面前那个人哀求他,哪怕跪在他的脚下永生不起都没有关系,可是他知道这些都没有用处…… 阿九……阿九……他叫着她的名字,如果早知道有一天命运会把他逼到不得不靠牺牲妹妹来换取整个家族的安危的时候,他不会受到范雨时的引诱…… 然而无论怎么样的后悔,就算把那颗饱受折磨的心从身体里面挖出来,也再回不到当初年少,心无旁骛的时候了…… 他半跪在地上,敞开的门外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乌黑的云层笼罩了整个天空。 忽然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几乎衍化成了粉红色的利刃划开了重重的云层。 门猛地被撞开来,一个人连滚带爬地闯进了院里:“少爷……孟虎他承认了杀人的罪行,已经被刑部定罪了!” 六 成妖 侍卫身着重枷坐在牢记里面,他才刚刚知道这个地方是分辨不出黑夜和白昼的,如果墙上的灯油恰巧燃尽了,那么从始至终便只有黑夜在眼前招摇。他已经过了三堂会审,因为跟随着容慕之夜探越府,能把每个细节都描绘得清清楚楚,反而要比一问摇头三不知的琴九更像一个凶手。 世事如此微妙,竟像一步一步都要推他走上绝境,他不能看着她死。 重罪由越琴九改判到了他的身上,这漆黑的墙壁,这无底的牢笼,这是将要被推上刑场的恐惧,都曾是那个柔弱可怜的少女所曾经历过的,他一面疯狂的发抖,一面却有一种近乎升天般的快活 他招认得太痛快,大堂上的酷刑还来不及统统演练到他的身上,所以他有强健的身体,即便是饥饿劳累也不可能晕倒,不得不在暗夜里面重演着关于她的每一个细节…… 忽然墙壁上的灯花亮起来,外面的铁门轰隆隆连声滚动,狱卒带着一个人走进了牢中。这么多天来这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他进了大牢,便给家里的人丢尽了脸面,那些曾经叫着哥哥弟弟的亲热的人们立刻翻脸,其实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世上没有其他可信的东西…… 唯一有的,大约也只是那个遥望着深闺梦里人的那个妄想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来看他的竟是容慕之身边的那个少年,侍卫记得,他总是笑嘻嘻的,冷嘲热讽,并不把任何人放在了眼里,而今的样子却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并不相同,竟像骤然之间苍白了几十年。 “孟虎,你这个笨蛋。”少年隔着铁栏居高临下,张口便骂,他的语气虽然冷淡得像是三九天里的冰棱,却在冷冷的表层之下藏了一团衔恨的狂热,仿佛面前的侍卫是他的什么亲人,他恨铁不成钢,执意要将他骂醒,“明天就是定案的时间了,你要被他们拉到街市上,千刀万剐,告昭天下,你就算死了也翻不过身来,人人都会踩着你的血ròu,你的尸骨,骂你是个禽兽,罪有应得,万劫不复也不足以令世人解恨!” 他字字惊心,咬牙切齿。 侍卫听着听着竟惨笑出声:“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这些事,正因为知道,我才不能让一个弱质的少女去承受这些,她长得好看,也还那么的小,将来是有大好的人生,与我这庸庸碌碌的人不一样……” “你到底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竟可以随意颠倒黑白?”少年气极,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这样的执迷不悟,他抓住了栏杆拼命摇晃:“她罪有应得,人是她杀的,十三条人命,凭什么她就不该去死!” 他话还没有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侍卫扑了上来,隔着栏杆打上了他的脸,他踉跄了一步往后退去,脸颊顿时红肿,一直退到了墙角才听到侍卫破口大骂的声音:“不许你污蔑她!给我滚出去!” “污蔑?这是事实!蠢货!你这蠢货!你怎么就不明白!” “我情愿替她死!”侍卫向那少年怒吼,神色却恍惚着,仿佛看到了深闺之中她飘摇的身影,“如果不是这一场变故,她能知道我是谁?我不过是一个路人,没有名字没有面孔,众人之中的侍卫,她不会记得我,不会认识我,而今她能好好地活下去,终归这一生里,抹不去我的影子!” 少年不可置信地摇头,一边笑,一边竟笑出了眼泪:“蠢货,蠢货!”他反反复复怒斥着,摇晃着那铁制的栏杆,多少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也像这样苦苦哀求着牢笼里面的另外一个人,那人也是铁血冷面的回过了头去不再看他,为什么此时此地此景,这世间的惨剧总是次次重演。 他冲出了牢门,在都城荒芜的街道里狂奔,心头总有一把怒火烧得他无处发泄,他一路狂奔着,撞倒了无数路人,他冲进容府,看到那个人站在花架之下一袭白衣,这世间无论是喜或怒或哀或乐似乎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少年猛地扑上去按倒了他,他竟没有反抗,倒在地上任由少年抓紧了他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着:“你去告诉那个蠢货,你去告诉他,越琴九是个骗子,她是真正的凶手,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说不定现在正在家里面和她那个兄长笑得正欢,你去告诉他啊,你不是要查案的吗?你不是要揪出凶手的吗?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平白送死?” 容慕之视线似乎是穿过了他狂怒悲伤的面容,看到头顶上面的花架。有一些花刚刚绽放,在含苞中透出羞涩的花蕊,另外一些却已经快要调零了。 花开花落本是天命。 而人…… 容慕之淡淡地开口:“一个人若是求死,那便是神仙也拦不住他……” 少年的狂吼声戛然而止,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咽喉一般,他哽咽着,眼泪顺着面颊渐渐滴落在容慕之的身上,他不想让他看见他哭,低下头去狠狠的抵着他的肩头:“你这个冷血的禽兽!见死不救,明知道他是冤枉的却不肯伸手……”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 当年也是这样……明明站出来就可以制止一场屠杀,却任由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 少年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这么地恨他,恨得恨不能杀了他,却不得不委屈在他的身边寻求着每一个机会,他的机会却是从来都没有机会。 就像现在,他就在他的面前,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看着他脸色由苍白变成紫红,然后翻起了白眼,一口口地吐出鲜血,少年想到这一切就亢奋得不能自己,然而他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的时候,只要容慕之手轻轻一推,他就无论如何也用不上任何的一点力气。 近在咫尺,却永远都无能为力。 所以恨更成了恨的千重,除了面前这个罪该万死的混蛋,更要恨的却是没有一点用处的自己! 地板上面的冰凉渐渐侵入了身体,哽咽声在耳边反复缠绕,容慕之的思绪却飘飘dàngdàng不知飞向了哪里。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的微妙,越海川费尽了心思所设的谎言之局本来要拉入圈套里面的人是他,博取他的同情和信任在皇帝面前美言,以获得越琴九的免罪,而日后越海川和辰月串通东窗事发,他帮越海川讲过话,到底也逃不掉干系。 然而他竟识破了越海川的陷阱,一意孤行,要把越琴九送上刑台。谁也没有想到那专门为他所挖下的坑洞里面平白无故地跳入了另外一只猎物,被重重的谎言引诱着,被那伪装的柔弱所蛊惑着,情思迷乱,一步一步走入绝境! 三月二十三日正午,大胤皇朝的都城突然变成了一座空城,街头巷尾寻不到任何一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4 章 的踪迹,日头轰轰烈烈地挂在了头顶上,蒸腾起层层暴戾的雾气,水渍弥漫在呼吸之间,让人无论如何也喘不过心头的一口闷气。 消失了多时的人群突然暴涨在西市街头,十字路口,方寸之地聚集了整个城池的狂乱,人人都挥舞着手臂,怒吼着“弄死那个杀人狂魔”,“打死他”。囚车被押进街头的时候,他们用手里的狗血去泼他,用石头,铁弹弓去砸他,甚至有人扑到了囚车上,痛殴囚犯露在外面的头部,痛哭声怒骂声号叫声议论声层层叠叠的声音辨不清真相,迷乱的水雾和张张平板的面孔jiāo织在一处…… 屠杀变成了一场狂欢…… 囚车被推进了人群之中,停在了十字关头,锣响过三声,坐在台上的红袍官员丢下了令签,四周围众兵卫齐声高喝:“斩……” “斩……” “斩……” 声音绕梁三日辗转到半空中,宛若催命的梵唱。 年少而清秀的刽子手拎着银色的宝箱走到了囚犯身前,略一合手,竟行了个礼。而后蹲下了身去,打开那引人侧目的箱子,千百亡灵仿佛刹那间飞出了盒外,骄阳烈日几乎是在同一时候,便被一层层的乌云所掩盖。 凌迟处死五百刀,多一刀少一刀都不能算是真正的高手。 刽子手俯身拿出一把长不及三寸的锋利小刀,在犯人心口处轻拍了一掌,cāo着刀子灵巧的一转,从犯人胸前旋下一块铜钱大小的ròu。推上刑场之前已经被封住了口舌的犯人,像一条落入油锅的鱼一般疯狂地挣扎起来,冷汗扑簌簌沿着脸庞直淌而下,口中发出唔唔一阵乱声。 第二刀从左胸动手,还是那样子干净利落,准确无误,旋掉了左边的rǔ粒。而后那年少的刽子手用一块干净的羊肚子毛巾,蘸着盐水,擦干犯人胸上的血,让刀口犹如树上的崭新的砍痕。刽子手在犯人的胸脯上切了第三刀。血顿时狂喷而出,溅红了黄沙饿土,刽子手不慌不忙地提起提前备好的白醋,泼在了伤口之上,犯人痛极,几乎扭断了捆在身上的重重铁链,饶是如此,血终于还是被白醋闭住,刽子手抓紧时机又切下了第四刀。犯人的血道被封住,可以一直割下去,五十刀之内切尽胸肌,累累白骨露在了空气之中,肋骨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宛如一只裹在纱布中的野兔。犯人低下头去便能看到自己隐藏了多少年的真心,他神情不再扭曲,反而呈现出奇异的茫然。 被切下的ròu一片一片整整齐齐摆放在桌案上,人山人海终于不再喧闹,静得如同地狱深层。 刽子手俯下身去又换了一把新刀。光闪在日头之下闪耀,呈现出华丽绚烂的光彩。缓缓逼近了犯人的腰腹。他说不出话,也叫不出声,然而从始至终就算是痛极,也没有半分怨恨的神情。 他心甘情愿,死不足惜。 一阵热辣的妖风卷过街头,容慕之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一阵寒意,他站在高楼之上,居高临下,可以把众生如芸看得清清楚楚。 他拉紧了覆盖在身上的披风,抬眼看到对面楼台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珠帘。 一根小小的串珠被轻挑起来,露出了人偶一般乖巧秀丽的脸容,她看着楼下面的刑场,刀刀见血,足以让一个闺阁少女昏厥的场面,她却看得目不转睛。 她搭在栏杆上的手还没有完全好起来,仍然包裹着厚厚的纱布,珠帘后面伸出了一双手,轻轻地拉住了她,将她抱上了膝头。 她双手缠绕着她那双生一般相似的哥哥,目视着楼下,唇边却绽放出纯真而又羞涩的笑容。 她不知道拿了一件什么东西,随手一丢,准确无误地抛在了距离刑场不远处的空地上。 侍卫茫然的视线微抬,终于穿过了层层的人群,落在了她的脸上。 就是那一瞬间,刽子手手里的刀旋下了他腰间的皮ròu。 他似乎是到这个时候才刚刚明白,他的心他的肺他的肠肝肚胃全部袒露给她也依然换不来半分真意,所有痛楚狂啸而至,身体不能承受,几近崩溃,所有的怒吼都被塞进了咽喉深处,他叫不出口,也流不下眼泪。 他的痛苦和鲜血一文不值。 从始至终他不过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即便是为她死了,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声嗤笑。 容慕之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身下了楼台。 几近荒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影影绰绰的yīn霾笼罩在街头巷尾。 他靠近了容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进自己的偏院,而是穿过半月形的石门,在一处水岸楼边停下了脚步。 小楼不过三层,粉刷成了雨过天晴色,门却锁得十分严谨,他记得自从那个人离开容府,踏入皇宫,这扇门就再也没有被打开过。 她容丽绝lún,号称天下第一美人,从来都是容府的骄傲和荣耀。 容慕之靠在木门上,冰凉的感觉刺痛了骨髓,不知道她在深宫之中是不是能够感觉到同样锥心的刺痛,她所嫁非人,乃是大胤王朝的皇帝,再专情也少不了三妻四妾,所以少女时明媚娇丽的她越来越见憔悴。 他可以为她做她想做的一切事情,哪怕是守在皇帝的身边,替他去解决许许多多不可捉摸的事端,他一直都在想,如果有一天她叫他走到她的面前,让他去扼杀皇宫里那些夺去她唯一宠爱的美丽的女人们,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就像为越海川杀人的琴九。 就像为琴九而去赴死的孟虎。 这世上原本没有什么妖魔,然而情根深种,孽缘重生,心不能解脱,终究是铸成了魔障。 而后一步一步,陷入了那层层深邃而又绮丽如梦的莲花地狱。 槿花乱 原鸢 圣王十一年。 敖谨、顾小闲、原映雪、顾西园。 从没有人知道,你将去往何方。 暗夜如盲。 他在荒野中疾驰,长发披散,甲胄凌乱。 夜鸟从头顶掠过,足爪上闪烁着腐物的磷光,此外便只剩下黑夜,渺无边际的黑夜。 马蹄敲着久旱的土地闷闷作响,仿佛敲在太阳穴上。 向南,一直向南。 不知跑了多久,在仿佛永无止尽的马蹄声中,光照乍现于地平线。 远方吹来的风变得潮湿清甜,他在辰光中低头,看见马蹄踏到一朵帝槿花。 帝都城外独有的花。 泼出xìng命日行千里,终于在第四个清晨抵达王城。 血气如涌,一骑绝尘。他将长戟狠狠拍上紧闭的城门,忽见尘风之上,一支白羽黄箭破空而来。 他猝不及防,应声落马。 1、 敖谨又做了那个梦。 事隔多年,一切都像雨打的湖面,在记忆的倒影中慢慢模糊。他以为自己终于学会忘记,但只消一个梦,那些早已沉底的情绪就被统统激上岸来。鲜活而锐利,如同开春还暖的dú蛇,无论怎么僵硬,凭本能就能找到咬噬的对象。 他空睁着眼,听见心跳慢慢恢复平静。 战马。长戟。千里荒原。梦中的感觉再真切,也只是做梦罢了,他仍是个阶下囚。看守的鼾声,石床的寒气,微弱的火光……一切都跟昨天、上月、去年没什么不同。 月光从狭窄的气窗漏进来,照着他颊上一道深浓黥痕。 “夜深人静的时候,月亮移进屋里。这时候,你被冷风吹醒,在墙上看见一张美人脸。她一个劲冲你笑,连声喊你名字,若是不小心答应了……那人面蛇身的蜂妖就会穿墙进来,把你一股脑吞下去!” 敖谨看着墙上朦胧的月影,想起哥哥讲的故事。 伏击敌人需要十足的耐心,他们常常在草海里彻夜守候,除了看星星无事可做。夏季的夜晚极其漫长,也许是怕他瞌睡,哥哥总会搜肠刮肚地讲些俏皮故事,完全不似他日常的严肃。 他一直把他当成小孩子。 敖谨唇边浮现出一个短暂的笑容,短暂得如同八月霜花。 哥哥肯定是死了,却死不见尸。这么多年,也不知找回来没有,也不知有没有人去找…… 心里的dú蛇又在蠢蠢yù动,他不能再想,否则会疯。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还不能疯。 敖谨抱着脑袋,蜷成一团虾米,强迫自己入睡。 窗外风声呜咽,不眠的夜总是显得格外漫长。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重新进入睡乡。这一次的梦境荒凉而破碎,他在石床上辗转,耳朵里时而千军jiāo战,时而万马齐喑,时而夹杂着古怪的响动,像是炉灶里哔剥燃烧的干柴,或者谨慎的脚步踩在落叶上。 一丝奇异的危险感袭来,敖谨睁开眼。 月光淡淡照着囚室。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醒着,因为眼前的景象比梦境更为诡异。 墙壁上,那片月影在轻轻蠕动,如同一块活物。 他猛地弹起来。 何止月光所照!整幅墙壁都在此起彼伏,墙皮如豆渣般剥落,底下白花花一片,密密伸展,团团蠕动,竟是……数不清的虫脑袋! 意识彻底醒透之前,敖谨久经沙场的身体已抢先做出反应。随着他撤身翻滚的动作,一大群细长柔韧的怪虫也穿透砖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围捕而来,毕剥声变成土石碎裂的崩响,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土腥气。 门外火光摇曳。敖谨奋力擂门,高声呼喊守卫,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在黑暗中摸索,想找个防身的利器,却只摸到了笔墨书籍这是对他曾经尊贵身份的优待,此时则显得毫无用处。 油灯摔在地上,一路叮叮当当滚着,然后突然没了声音。 敖谨转过头。 微朦月光中,那群怪虫仿佛白浪决堤,争先恐后涌入囚室。苍凉如尸骨。森冷如死亡。他在过去十七年中从未畏惧过死亡,无数次身陷敌阵都能享受生死一线的快意,然而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机会搏斗就被汹涌的虫浪吞没,冰冷的虫丝层层缠绕,榨干他胸口最后一丝生息。 意志如风吹沙砾慢慢涣散,他想他马上就要死了,带着反叛的污名,未尽的责任,积年的仇怨……这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 敖谨闭着眼,如同随波逐流的溺水之人,渐渐停止了挣扎。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清啸。 仿佛听到号令,怪虫突然停止纠缠,松开了到手的猎物。冬夜寒冷的空气带着刺痛灌回肺腑,敖谨跌坐在地,一边激烈咳嗽,一边挣扎着爬起来。 方才张牙舞爪的怪虫静静停在半空,仿佛突然陷入了冬眠。 又一声清啸,怪虫震了数震,从囚室中轰然撤离。一阵摧枯拉朽声过后,月亮照了进来。 夜风徐徐吹去浮尘,眼前新月如弓,苍原如海。这睽违多年的风光与他中间本该隔着一道墙壁,一道战车也轰不开的铜墙铁壁。现在,那墙没了。 “倒得有点多。” 墙外传来一声嘀咕。 敖谨眯眼往外看,先看到那一大蓬怪虫,然后是连着怪虫的巨型植物,最后是叼着植物的巨大白虎。 “七公子?” 有人轻轻唤了一声。 他勉强移开眼睛,看见一个黑衣人手脚并用,从残破的墙壁爬进来。 “公子半夜还在读书么?真是风雅……等等,你是淳国七公子吧?” 那人就着月光看清囚室中的人,明显一愣。 敖谨没有回答。 他听到一个声音。 平稳,绵长,只有彻底睡熟之人才能发出的鼾声来自门口那个一贯警醒的守卫。 “你来劫狱?”浮尘呛进鼻子,让他有些想笑。 黑衣人点头。 “那还等什么。” 话音未毕,他便如猎豹般蹿了出去。 夜很黑。在这样一个深浓的夜里,上弦月显得十分微薄。敖谨贴着墙根小心行进,以免撞上巡更的守卫。 不巧的是,他很快就撞上,不,是绊到一个。那个倒霉的狱卒全然不知淳国最要紧的犯人正打算逃之夭夭,四仰八叉酣睡于路旁,腰上佩刀闪着幽暗的光。 敖谨迅速弯下身。 “真不安分!” 黑衣人骑着白虎追上来,及时发现了他的企图。一团流光划过黑夜,将敖谨扑翻在地,一脚踏上胸口,一脚踩住面门。 “讲过多少次要抓喉咙,笨不死你。” 黑衣人兜头拍了白虎一记,拨开敖谨脸上的爪子,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粉丸。 丸yào入口即化,敖谨还没来得及挣扎,黑暗便蜂拥而至,将他团团吞噬。 2、 阳光落在脸上,酥暖如刚出炉的春饼。床铺轻轻颤抖,耳畔微喘阵阵,周围暗香浮动…… 这是哪儿? “最喜欢人们一觉醒来看见老虎的表情了!”平地里响起一声欢呼,zhà得敖谨耳膜生痛。 想起来了,那株奇特的巨型植物,那个骑白虎的黑衣人。 “这东西……”他盯着趴在胸前的白皮猛兽,以及它头顶的兽角,“不是老虎吧?” “你不识字么?额头上明明有个‘王’!”那人将独角怪兽的胡须用力往下扯,戳住它的脑门叫嚷。 手指秀长,指甲剔透,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喂!你不怕老虎吗?”对方敲敲敖谨的脸,对他的平静颇为不满。“它每天要吃好几斤新鲜人ròu哦!” 声音清亮而雀跃,糖豆儿似地蹦着,像个淘气的孩童。敖谨想扭头,这才发现浑身麻痹无力,估计是那颗yào的缘故。 “长得像个女娃娃,细皮嫩ròu,先吃哪儿好呢?”那人凑近了桀桀怪笑,鼻息吹进敖谨耳朵里,让他微微一颤,“哈!晓得害怕了?” “这车,出毕止城多久了?”敖谨答得文不对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5 章 “……年轻人,通常这种时候应该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给我下了什么dú’,或者至少也是‘能不能让它别舔我的脸’吧?” 那人终于出离了愤怒,一把揪住敖谨的领口。 眼前出现一个全然陌生的少年,横眉怒目之下,依稀看得出如画眉目。衣饰锦绣之极,猜不出身份来历。 “我不值几个钱,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打错了算盘。”敖谨被少年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得有些心烦。 像是要把他待价而沽似的。 “七公子谦虚,您可是我这些年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买卖?” “有人出钱买你的命!”华服少年凑上前来,一脸凶神恶煞。 “但你迟迟不动手,想必那个人买的是活口。”敖谨无动于衷。 少年愣住,瞪了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山yào,咱们似乎抓到了不错的猎物啊。” 他松开手,将敖谨还给那只独角兽。雪白的大猫扑上来,欢快地东闻西嗅,舌头上带钩带刺,舔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是醒着么?敖谨陷在软榻里,听着车轮轧过沙砾的声音。日照中天,从昨晚到现在,至少已经跑了五个对时,竟然没有被人发现? “追兵到了。” 车行至傍晚时分,守在后窗的河络少女终于发出预警。 同一时间,敖谨也倏然睁眼:“五里地,十三人,左六右七,小心弓箭上淬的dú。” “没事,他们shè不中。”华服少年漫不经心啃着石榴。 “不要小看淳军的骑shè。” “这么个破落地方,哪来的正规军。”河络少女嘟囔了一声。 没有正规军,千百年来谁为东陆藩篱,抵御蛮族劫掠?敖谨满心不快,冷冷道:“淳地自古富庶,哪里破?” 少女不知哪来的力气,也不废话,直接将敖谨捉进来丢到窗前,纤指一戳:“你说哪里不破?” 马车飞驰在宽阔的商道上,极目处一应是赤luǒ的砂质荒原,像是被天火狠狠燎过。入春已多时,路旁的菸果林却不见一丝新绿。脚下的明澜大道更是荒草丛生,找不到半点当年繁华的影子。 敖谨眯起双眼。 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菸河平原。 “小闲少爷,请问东陆最大的互市在哪?” “就在这里嘛,想来是破败了。不过《如海行纪》有云,登大明而东望,但见百里明澜,入夜不绝,跃然于清野,灯火煌然矫若游龙……” 被称作小闲的华服少年飞快地背着书,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在少女的白眼中偃旗息鼓了。 “鬼扯吧,从泉明能看见衍水?” “《如海行纪》有云……” “我不信,眼见为实。” “这样好了,等到了泉明,叫人沿着明澜大道点上灯火,咱们趁夜爬上大明山,亲自查证一番,怎么样?最好再带几个舞娘歌伎,摆桌茶酒,耍个通宵……” “就你会花销,回去就把银库钥匙归在我手里!” 二人轻快地斗着嘴,完全没有逃亡的自觉,只剩敖谨一人在窗前遥望。数十个蚂蚁大的黑点出现在远方,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 风虎十三卫,淳军的精锐之师。一旦进入shè程,平原上最狡猾的灰狐也难以逃脱厄运。 “往左,进林子!” 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喊叫,那两个无知无畏的人终于停止争辩,却仍不紧不慢,竟又对追兵评头论足起来。 “势如追风,目如流电,果然名不虚传。” “再厉害也shè不中。” “骑兵快捷灵便,不受制于地形天气,比步兵战车优势明显,必将成为主要战力。相应的,官马、骑具、兵甲,都会销路大开。” “你又在动什么脑筋?” “马掌与马镫,可以先从消耗品与必需品着手……哟,真是好身法!” 训练有素的shè手齐齐钦身开弓,个个英姿豪迈,小闲不禁拍手叫了声好。 只听铮铮一串轻响,箭雨如蝗而至。远看箭尖乌沉,必是淬了蝰蛇剧dú无疑,那二人却不移不躲,兀自立于窗前。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敖谨已无从回想,只记得耳中锵然一声,天地霎时漆黑。未几,视野里幽幽亮了起来,光源却来自车顶的夜明珠。 车外箭声依旧,噼里啪啦如雨打芭蕉,却没有一根扎入这顶软篷车中。 敖谨惊魂未定,模模糊糊听见后厢的jiāo谈。 “可以了吧?” “等再近点儿。” “够近了,放!” 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车底响起连串的金属相击之声,环环相扣,珠落金盘,霎是动听。紧接着一道余韵绵长的弦音,仿佛仙人拨动巨琴,铮然震动山谷,不远处即刻传来激烈的马嘶人嗥。 窗口重新变得豁亮。马车仍然飞驰在荒凉的明澜古道上,身后风虎十三卫箭犹在弦,却是一地的人仰马翻,很快就被甩在夕照里。 “瞧,很容易解决。”小闲啃着石榴,冲敖谨眨眨眼。 很容易解决?十三匹马,腿统统被利刃所伤,干净利落媲美蛮族的斩马阵。 他定定看着小闲。 这个人是谁?究竟为何劫了淳国大牢,又想带他去哪里?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要带你去哪里?”小闲憋了两天,终于忍不住主动发问。 敖谨纹丝不动,给他一个笔挺的后背作为回答。 “你坐在这里一下午了,有美女看?”小闲也凑到窗前。 他们所在的院落地处高势,能将整个泉明尽收眼底。日正西斜,yīn影逐渐吞没街市生息,却没有几户人家点灯。风是冷的,城是空的,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相信这是当年的“万船之都”泉明。 “听说这里曾经酒肆林立,天天演出魅影戏?” “泉明夜市有什么好东西吃?” “你小时候真的单挑过大教宗?” 小闲围着敖谨问东问西,基本等同于自说自话。他想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在敖谨眼前晃晃,悄声道: “那你今晚是想跟山yào睡,还是想试试我新配的yào?” 那只酷似老虎的独角兽正蜷在墙角打盹,听见叫它名字,一骨碌立起来,摆出“山yào在这里”的姿态,等看清主人手里的yào瓶子,以为又要喂它吃那些效用不明的粉丸,赶紧又缩了回去。 “跟山yào睡。” 敖谨终于开了金口,令小闲很是激动。 “是吧!它笨是笨了点,但是很可爱吧!” 敖谨再度沉默以对,他只是不想吃那种“据说无dú”但会使人力气尽失的粉丸。 今晚务必要保持清醒,因为他瞄了一眼街尾另一拨追兵终于到了。 3、 夜沉得像是有重量,大概已经很深了。 窗扉紧闭,敖谨无法通过星辰来推测时间,只能耐心等待。 山yào守在门前,皮毛泛出莹白光辉,随着呼吸起伏而明灭,像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其状类虎,一角有错,瑾光祥瑞,福祸相倚。” 怎么看都像传说中的妖兽风离。 妖孽现于乱世……敖谨闭上眼。周遭一片鸦静,久久不闻更声。泉明为淳国第一重镇,竟会没落如斯。果然在自己囚禁的这些年,大胤朝已彻底陷入混乱。 从辰月教宗古lún俄踏入天启的那一天起,东陆便注定失去安宁。朝党倾轧,战乱频仍,诸侯失势,王道崩绝。他出狱后的第一件事,是要重新认识这个千疮百孔的新世界。 胸中澎湃汹涌,但敖谨只是静静躺着,像是睡着了。 突然,一道锐响如刀锋划破万般寂静。 如同拉开了魅影戏的台幕,院子里一时间火光鼎沸,数不尽的黑影从窗外鱼贯而过,身姿矫健如飞。几乎同时,山yào翻身立定,尾巴高高甩起,金色双瞳发出慑人光芒,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 来了! 敖谨走向门口,心下惊奇山yào竟然没有立刻冲出去。它举起一只前爪,如石像般岿然不动,周身流淌着莹然yù滴的光芒。 又一道锐响过后,砍杀声四起,听气势约有数百之众,震得窗棂咔咔颤动,仿佛戏曲里一长串急促的拍板,直把人心吊到嗓子眼里。 山yào仍是不动。 就在敖谨等得心气渐浮时,廓外传来“哎呀”一声惊呼,极细微的,好似秋蝉振翅,很快就湮没在万叶风声中。但敖谨听得分明,那是小闲的声音。 山yào一个激灵,毛皮随着身体的绷紧甩出粼粼波光,瞬间已成离弦之势。敖谨提住一口气,准备跟山yào一同破门而出。 这个危险的夜晚,是他逃出生天的绝佳机会。他从小征战沙场,最擅近身ròu搏,只要能缴来一两样趁手的兵器,对付一群山yào那样的猛兽也不在话下。 然而不知为何,仿佛有人抽走了釜底的薪柴,忽然间,所有的喧沸戛然而止。 山yào放下前爪,如同忠诚的士兵,牢牢立定在岗哨上。 一切犹如明晃晃的梦境,火光还照着敖谨讶异的脸,走廊外已兀自静了下去,只剩下一串拖泥带水的脚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口。 笃。笃。笃。 敲门声缓缓响起,山yào耸了耸鼻子,提爪推开房门,纵身消失在黑夜里。 门扉洞开,穿堂风带来松脂燃烧的浓烈香气。小闲探入半个脑袋,乌发飘散,面色青白,暗夜中显得尤为可怖。 “七公子,快醒醒……”仿佛为了增添诡异的气氛,连声音也缥缈不似寻常。 “醒着,怎么?”敖谨从门后缓缓步出,秀美脸庞半掩于暗影中。 “该死的……来得好快……”他像是喝醉了,目光飘忽不定,舌头也不大灵光。 “你没事吧?”敖谨不动声色掂量,南方人身量秀气,仅着中衣便显出单薄来,武力上绝非强横的对手。 “快走……” “我扶你?” 小闲却不理会那双无故殷勤的手,径直往外奔去。 廓下悄寂无人,敖谨紧撵了几步,觉得身后有些诡异。他回头一望身后躺了一地的金吾卫,如同新割的麦田般干净齐整,大多人连刀都没来得及出鞘。 瞬间以一敌百,只有最剧烈的dúyào,或者最邪恶的秘术才能做得到。 “发什么呆,快……”小闲催促道,脚下渐渐不稳,声气也愈发弱了。 敖谨转过身,暗暗化掌为刀。此时不逃,就再无机会了。 “喂……”见他反而站定不动,小闲只得踉跄着折回来,敖谨冷眼立定,只待他走到近前劈出致命的一击。 可小闲是个总能出奇制胜的怪人。 他一路横冲过来,跌跌撞撞,像只失去平衡的风筝,就在敖谨蓄力待发之际,突然止住步伐,两眼一闭,就这样直挺挺、轻飘飘地摔倒在他身上。 敖谨每每回想起这一刻,胸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块垒,他想这种情绪应该只是“惊奇”。反正自从认识小闲之后,他的人生就一直在各种惊奇中度过。 不过在当时,那个惊奇太过震撼,导致他完全错失了脱身的机会,直到一个红发青年跟山yào跑进来吆喝上路时,他才回过神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臂弯里的人: 隐约火光中,那家伙长发摇曳似水,下颌温润如月。 仿佛夜风拂过莲池,空气中突然绽放出柔软的意味。 4、 “好歹吃一口,你要是饿死了,我真的会心疼的。”小闲蹲在敖谨身旁,言辞恳切。 风有些大,船有些晃,敖谨脸色惨绿伏在船舷,肩膀阵阵抽动。 里亚生平最恨别人糟践她的手艺,劈手把碗夺去,二话没说倒进海里: “反正都要吐掉,不如直接拿去喂鱼!” “哎哟,饿坏了怎么jiāo货嘛!”小闲拍着船舷叫嚷。 “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还晕船,没搞错吧?”红发青年狐疑道。 “应该没错,淳国派了一万个高手来追杀。”小闲将吃剩的果核丢向那个红色的脑袋,“大陆,你要是再迟一天,就只能赶上给我们收尸了。” “来时遇到好几拨海贼,耽误了行程。” “呸,我连只乌贼也没见着。” “怕被打劫,看见旗帜都绕道了。” 陆珩得意地指着桅杆,一幅歪歪扭扭的“顾”字迎风招展。 “咦,干吗写我!” “顾少恶名远播,虱子多了不怕咬。” 陆珩在甲板上翻了几滚,躲开小闲的拳头,却被里亚当胸踩住。 “瞧你把船糟蹋的,进了一趟鲨鱼肚子么?” “有咱们快手里亚在,两天工夫就修好了嘛。” “呸!造这艘船花了我整整两年!” “战船就跟男人一样,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啊!” 陆珩慷慨陈词,热血非常,却只招来更多的蹂躏。敖谨听着三人扭打嬉闹的欢声,内心惊诧不已。 这样复杂的六桅楼船,即使搁在泉明的造船厂,能工巧匠轮番上阵,也需要三五年才能下水。 何况还是条战船。 他忍住眩晕辨识了一眼方向。船头向南,去往宛州。 宛州。顾氏。 这几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小闲攀在前桅上张望,远方终于出现陆地的影子。万顷碧波托出一弧海平线,如同巧手女子剪出来的花样,正是宛州典型的勾檐民居。 “乡亲们!我顾小闲又回来了!” “给我下来!”里亚在甲板上怒吼,“高兴个屁,乡亲们都巴望你永远也别回来!” 小闲摸摸鼻子,顺着桅杆溜了下来。他的风评有这么差么? 如果你在淮安城最热闹的茶楼里问这么一嗓子,恐怕有九成的人会忙不迭地点头。 在淮安百姓的风评中,顾小闲就是戏文中所塑造的恶少典范,一个专横跋扈、喜怒无常的臭有钱人。 风评这玩意好比贵族小姐的画像,虽然免不了夸张的嫌疑,但总会有一定的事实依据。例如他确实很有钱。 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6 章 淮安这种繁华乡,有钱人并不稀罕。路边任何一个行迹潦倒的流民或许都曾腰缠万贯。逢年过节,出门买菜的厨娘也能穿出一身白水城的织锦衣裳。淮安城的富贵是沉淀在骨血中的,举手投足都是纸醉金迷。然而在这样一个乱世里,即使平国公本人也不敢把日子过得如顾小闲这般铺张。没有人知道他的滚滚财源从何而来,或许在乱世中,旁门左道永远比正经从商更容易发达。 顾府依山傍水,气势雄浑。园中多为合抱的青裳树,阳光被羽毛般繁密的枝叶绞碎,落到人脸上只剩金粉,全然照不进庭院的深幽处。敖谨一路行来,至少数出大小院落数百间,多数隐于丛荫,看不清究竟什么人出入其中。 “接下来?” 敖谨一身冷厉,与华丽雅致的居室显得格格不入。 “随你高兴,就当是在自己家。” 顾小闲忽闪着双眼,怎么看怎么可疑。 “我连阁下身份尚且不知。” “鄙人顾小闲,受人所托将你从监牢救出。你不用在意我是谁,就当多个酒ròu朋友,本人在吃喝玩乐方面还是很有造诣的。” “……受何人所托?” “大约是你的故人,不然人家那么舍得花钱买你。”小闲将折扇一合,拍在手心笑道,“要不就是你的债主。那你一定欠这人许多钱,做牛做马,一辈子都还不起。” “我想会会这位故人。” “别急,人还在路上,你不如先安顿下来,随我一同赏玩淮安城的美景佳人” 时值仲春,顺着小闲手中折扇指的方向,淮安城繁花似锦,尽数映在看花人清亮的眼瞳中。 这一赏玩就是十好几天。 人说“少不入宛”,淮安确实是个消磨意志的温柔乡。敖谨一直没再找机会离去,却是另有原因。 小闲姓顾。 他要找的人,也姓顾。 平临君,顾西园。在很久之前,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没有太多含义,只知是个声名煊赫的世家公子。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来自天启的飞鸽传书,认出了哥哥的衣袍和笔迹,血痕脏污的布条上只写了两个字:平临。 那一天,哥哥死了。 他不知这个人是朋友、仇人、线索、抑或其他。总之这名字从此在心中萦绕不去,最终留下一个水滴石穿的深刻印迹。 他必须留下来看个究竟。 5、 淮安升平楼的瑶台上,敖谨又一次看到辽阔的星空。 五岁那年他嚷着“骑马杀贼”,父亲不允,就在沙地里打滚放赖,闹得精疲力竭,一觉醒来发现大军早已拔营,将台上星空低垂,满得快要溢出来,像他用力忍住的眼泪。 七岁那年他想偷偷混进营地,不小心钻进了诱敌的粮车。那一夜火光冲天,砍杀声不绝于耳,他紧紧缩在粮草里,既惊惶又激动。回家后被家法处罚,在宗祠前跪到半夜,身后突然一声长叹,面前多了把短剑。他很兴奋,因为哥哥说过,有兵器才算真正的男人,是男人就可以骑马杀贼,但也很奇怪,为什么这么短的剑也能映出远天的星光。 十岁那年他初征沙场,单戟斩落楼国名将叶迟,一战成名。 其后三年,他跟随父兄的旌旗,扬名北海诸国。 他身上流淌着敖家世代相传的兵戈血脉,梦里都是长车踏过锁河山缺,却在某日落入那间狭窄的囚室,唯有一盏灯、半壁书相伴。从那时起,天空便剩下井口似的一块,残月都只是一滑而过,无意停留。 敖谨用力抬头,星空辽阔依旧,但那个教他骑马杀贼的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七公子!快来喝酒!”半天喊不应,小闲索xìng拔了头上玉簪,当飞镖丢过去。 “人还没来?”敖谨仿佛背后长着眼睛,抬手便接住了。 “急什么,月亮都还没出来。尝尝这个,若耶溪的美人螺。” 小闲抓起一把莹润透明的贝螺,嗑瓜子似的吃了两粒,突然脸一黑,那声“小二”喊得是电闪雷鸣,接下来桌也掀了,盘也砸了,连同楼下的客人也被热汤淋了无辜的脑袋。 “顾、顾少什么吩咐?”升平楼的胖掌柜一团和气滚上来,领着伙计点头哈腰。 “老子点的是美人螺,拿什么破玩意来糊弄!” 整桌菜碟都被掀出窗去,噼里啪啦落进楼下的河港,根本死无对证。遇上这种倒霉事,天下第一楼的掌柜也只能肝颤加小心,拼命赔着不是,只求这位坏脾气的少爷能消消气,不要闹到无人敢进店。 “算了,”小闲恹恹挥手,“大爷今天心情好,不与你们计较。待会我有贵客要来,去备一桌新菜,再把楼下的杂客赶走,今天场子我包圆了。” 掌柜很是犹豫,面前这位顾少固然开罪不起,但升平楼名满天下,来者都是客,哪能说清场就清场? “要我帮你送客?”小闲不耐烦地站起来,吓得掌柜忙不迭领命而去。开玩笑,让这祖宗折腾一趟,他不如直接关门大吉。 敖谨低头看着脚下。楼下的圆形露台如梯田铺展,佳肴还在散发香气,食客却被遣尽了。这些日子他可见识了顾少的恶名,走到哪里都像一枚皂角投进油汤,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不过,既然需要清场,想必来了个大人物。 敖谨转过身。 确实是个大人物,但不是料想的那位。 来客的脸庞藏于帽兜中,隐在斗篷下的金盏菊搭扣却揭露了他的身份唐国公百里氏。 小闲并不起身,仍旧一摊烂泥似的坐姿,指着亭台外道:“您要的人。” 唐国公微笑颔首,身后侍卫立即递上一枚锦盒。小闲接过来,揭开一角扫一眼,方堆起满脸的笑容,起身一喏,施施然离去。 这般笑意融融如温开水的人,敖谨似乎是认得一个。 “百里恬。” “敖诤。” “在下敖谨。” “可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叫敖诤。”百里恬清晰地咬着那两个字,牙齿闪闪发光。 如同触动了机括,敖谨再次被投入灰扑扑的记忆中 “三弟你自幼鲁莽,此番犯下大过,幸得陛下仁慈免你一死……将你从族谱除名……赐名为谨,望今后谨言慎行……”二哥的脸在门前一寸寸收窄,最后剩给他从此紧闭的牢门,与谨言慎行四个字。 “我认识的那个人,虽与我年龄相仿,却敢阵前横刀立马,和他哥哥一样,英雄出少年。”百里恬又道,声音很轻,听在敖谨耳中却字字锥血。 “英雄早已死尽,活下来的人,或委曲求全,或苟且偷生。” “世界上永远有第三种选择,”百里恬轻道,盯住他脸颊上的黥痕,“敖诤,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仇恨吧?” 敖谨望着幼年好友,突然想起一个关于这位现任唐国公的传言。 据说,是百里恬把那些杀人的鬼,带进了天启城。 狱卒们醉酒后说的时候,他只当是无稽的谣传:百里家的小子,骑匹烈马都吓得小脸雪白,能有胆子谋逆?然而……他看着面前的百里恬,一样的苍白清弱,一样的笑意融融,眼睛里却多了些他读不懂的东西。 “我们有共同的仇敌。” “仇敌?” 百里恬点点头,眼中笑意凝结,他身姿一贯纤细,瑶台上风大,吹得他斗篷如翼,仿佛马上就要跌落在淮安城的万家灯海中。 “仇敌。”这个身似蒲柳的人,语气却坚如磐石。 “谁?” 百里恬轻笑摇头,似乎在嘲弄敖谨的健忘。 “你忘了当初那一箭之仇?你被关押了整整五年。” “战场上若是技不如人,即使马革裹尸也没什么好说的。” “令尊素来所向披靡。”百里恬满意地看见敖谨脸色丕变,“家父也有常胜之名,他们却败在胜算在握的反攻前夜,难道是因为技不如人?” “诩哥哥用兵如神,五千人马便与蛮族周旋半年之久,却在家父与楚国公集两国精锐前往助阵时,被敌军一举击溃,难道,也是因为技不如人?” 敖谨耳中仿佛捣破了蜂巢,轰鸣yù聋,百里恬的细语却不依不饶渗进来: “有个当年的小故事,或许你会有兴趣一听。令尊与楚国公殁于长炀川后,家父与诩哥哥率余部且战且退,一路撤到天启,想着有天子与十万羽林军的庇佑,定能得救。蛮子却再次未卜先知,早早候在天启城外,又是一番血战。家父请求开城,你猜,他得到什么答案?”百里恬笑得轻快又寒气森森,“伟大的古lún俄大教宗走上城墙,往他脚下连放三箭对了,就是后来shè中你的黄杨木箭彻底断了联军的退路。后来……”百里恬顿了顿,收敛笑容,“后来,如你所知,他们力战一夜,全数死于城下。然而让人不能理解的是,蛮族却并未乘胜攻城,放着天启的美人黄金不要,立刻撤出了中州……” “你是想说,天启与蛮族勾结,共同屠戮东陆的子民?”敖谨接道。 百里恬眼中闪耀着赞赏:“确切地说,是国师古lún俄。” 敖谨突然轻吐一口气,放松了一直端得紧紧的肩膀。 他缓缓坐下来,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左右端详。百里恬也不再说话,面带笑容,耐心十足地站在原地。 良久,敖谨才开口道:“你把我弄到这儿来,就为跟我说这些?” 百里恬上前一步:“敖诤,回去带子弟兵来,与我一同起事。杀进天启,勤王救主,手刃古lún俄。” “弑灭国师等同于欺君,足可灭门。” “欺君?你道这天下还有君理臣纲?天启城早就让古lún俄捏在手心了。再说,”百里恬突然愉悦地一笑,“淳国弄丢了要犯,不知算不算欺君?” 杯中酒水一dàng,寒意窜上眉间。这位故人笑容诚恳,甚至还有些腼腆,手段却真个非同一般。他若是允了,淳国就坐实反叛之名,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若是不允,搞不好明天就有一纸密函递进天启,诬告淳国纵逃要犯,欺君罔上,到时候若真要灭敖氏满门,淳国不反也得反。 无论允与不允,敖家都得上百里恬这条贼船。 “我早已从族谱除名,哪里还调得动敖家的兵?所谓勤王救主,你应当与敖国公商议。” “你还不知道吧?” 敖谨抬眼。 “淳国公早已皈顺了辰月邪教,成为古lún俄的忠实信徒,如今满门心思只在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上。诩哥哥的旧部,早被遣散了。” “既然都遣散了,还让我带什么兵?” “我可助你获取诸侯之位。以七公子的名望,归拢旧部并非难事。” “真是个光明磊落的计划。”敖谨嘲讽地点了点头。 百里恬轻轻一笑。 “令兄似乎早已不念手足之情,你又何必执著?” 敖谨嘴角猛地绷紧,又立即冷笑道:“如果我拒绝呢?” 百里恬往空杯中徐徐斟酒,回以温柔一笑:“那就留在唐国吧,我能保你平安与生计。这些年总都有淳国的子民流落到宛州来,也不多你一个。” “然后密告天启,淳国公纵要犯出逃。届时敖家jiāo不出人犯,若不想因欺君而灭门,便只能起兵反抗……这才是你的打算吧?”敖谨冷道。 百里恬面色惊怒,半晌才摇头苦笑着说:“敖诤,我知你过去几年过得不易,但总不至于以如此恶意来揣度我。你……还是好生休养一段时间。诩哥哥的仇,就由我来报吧,毕竟也有喊过一声哥哥的情分。” “哦,还有,我在城外的别院为你安排了住处,你若变了主意,可以随时来找我。当然,你若实在信不过……马厩里都是好马,你也可以随时回国。” 百里恬无视敖谨铁青的脸色,躬身与他碰了杯,饮下杯中的水酒便离去了。 6、 “我为什么要穿这东西?”里亚暴躁地撕扯缠在腿上的垂绦。 “因为在这欢会游春的大好节庆,东陆所有妙龄女子都要盛装出行。作为一个守财奴,本人自然希望你能早日钓到如意郎君,收笔大大的聘礼。” “这是你们华族的规矩!” “你是华族。” “我是河络!” 小闲停止争辩,笑嘻嘻帮她整理肩上的披帛。里亚挣扎不过,只好低头任他摆弄,乌黑的发顶散发了强烈的不满,跟当初在云中城捡到她时一模一样。小闲将她左右端详,轻轻叹了口气。 三年来他一直试图让里亚接纳自己的身份,尽可能地融入华族社会,然而除了学会一手东陆好菜,她仍旧固执地保持着河络的生活习惯,留着及膝长发,喜好短打穿着,腰带上的牛皮匣子里装满各种精妙的工具……甚至学做菜也只是出于对一切技术的热爱,顺带应付他挑剔难缠的胃口,于她而言,没有任何美味比得上一道简单的豚鼠蘑菇浓汤。 她的黑头发,大眼睛,小个头与好手艺确实带有强烈的河络色彩,很多人也因此错认她为河络族,但这无法掩盖一个事实她是个被逐出雷眼山地下城的华族女子。 顾小闲本身并不十分热爱时下风行的女xìng服饰,不过踏青节颇有些热闹可看,万一里亚喜欢上了东陆的节日,或许就不会执意每年秋天回雷眼山参加河络的地火节,然后年年被拒之门外了。 他实在不太擅长应付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姑娘。 何况里亚也不是个普通小姑娘,无法拿香粉花钗简单打发。他每年都不得不在地下新建一个秘密工坊,供她“潜心钻研新技艺以再接再厉参加来年的地火节”。这简直就是饮鸩止渴的最佳注解,顾府的花园底下已经可以容纳一个小型河络部族入住了,为了削减这项开支,他得赶紧想个办法转移她的注意。 顾府背靠南暮山,面朝元宝湖,门前占据着淮安城最敞阔的风景。这一日却被堵得水泄不通,都是前仆后继去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7 章 湖边踏春的人。 宛州原本便是靡丽之乡,男子讲究褒衣博带的风雅,女子追寻飞纤垂髻的风尚,适逢踏青佳节,整个淮安倾城出动,人人都拿出了压箱底的行头,尤其姑娘们卯起劲来争奇斗艳,把明媚春光也比下去几分。 里亚平时深居简出,头一回见到这般阵仗,比驾车的马还要吃惊。 “你不如把头伸出去看。” 小闲好心建议,却把里亚闹了个大红脸。她每年都拒绝参加踏青,早上还别扭了半天,这会儿不能显得太过热切。 “哎唷!是一串会奏乐的纸飞鸢!”小闲探出脑袋大呼小叫。 “我以前做过更神奇的,能在无风天气放飞。” “做一个给我玩嘛。” “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 里亚白了白眼。她早就不屑做这种没有实际用途的小玩意了。顾小闲只得叹了口气。 “好吧,带你去瞧真正劲bào的。上营生街!” “少爷,是否先上趟内城,国君下了帖的。”老车夫有些迟疑。 “谁耐烦听一群涂脂抹粉的娘娘腔吟诗作对。” “至少先行完禊礼……” “才不要跟那个老厌物一起泡脚!走啦,去看打擂台!” 再不闭嘴恐怕会引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言论,老车夫只得拨马转向。反正顾府回回缺席,真要怪罪早不知砍了几个头了。想来平国公还是顾惜他家少爷,或者说,顾惜他年年缴上去的雪花银。 小闲一进竞技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会振臂高呼,一会投掷银毫,上蹿下跳没有片刻安宁。擂台上的打斗也确实刺激,挂在竹竿顶端的头彩钱袋足有西瓜大,引得各路斗士使出看家本领,纷纷放命一搏。里亚却丝毫没有受到场内热烈气氛的感染,全副注意都放在擂台角柱上,琢磨究竟什么工具能在大理石柱上雕出那么细腻的花巧。 此刻,台上的蛮族武士已经赢了两场,再一个回合便可摘走今天的大奖,慑于他惊人的体型与野牛般的力量,久久无人敢上前挑战,正当观众开始鼓噪时,一个瘦削高挑的年轻人跳上擂台,手里提了根毫不起眼的棍棒,看上去完全是去送死而已,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然而年轻人并没有人们想象般孱弱,身形看似瘦削却矫健灵敏,脚下如走龙蛇。很快,那大块头的蛮族人便气喘吁吁,行动明显迟缓起来,年轻人却游刃其中,手中棍棒舞得水泼不进,蛮族人便只有挨打的份。在观众潮水般的喝彩声中,大块头当头挨了一击,然后摇摇晃晃,沙袋一般从台上翻滚下来。 看台下涌起好一阵山呼海啸,顾小闲却沉默不语,嚯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满腹狐疑地盯住擂台。 这个蒙面的年轻人,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竞技场附近的小树林中,顾小闲飞速穿过连营的帐篷,寻找刚刚退场的斗士。 角斗是个危险的行当,只有潦倒的野佣兵、密集的通缉犯、或是其他迫于生计而走投无路的人才愿意签下卖身契,不过它确实是个赚快钱的好渠道,因此在斗士们驻扎的巨大的帐篷底下,除了烧酒,菸粉与女人脂粉混合的刺鼻气味,还弥散着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乱。 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所以怀中美人愈发温软,杯中烈酒更显甘醇。多少人甘愿在打赢之后继续冒险,也是因为贪图这种赌命的刺激。 只不过,那个人既不该缺钱,也不像个赌徒,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顾小闲的目光扫过篝火边杯盘狼藉的酒席,舞女纵情扭动的光艳luǒ体,以及几个拖着残肢争酒喝的倒霉蛋,终于在一个稍显冷清的角落里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人。瞧着他快步奔去的方向,几个鬼鬼祟祟跟着顾小闲的醉汉立即打消了歪念头那可绝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七公子,好久不见。” 虽然蒙着面,但那双漂亮而冷淡的眼睛立即印证了顾小闲的猜测:果然是他,这位原本应该跟着唐国公吃香喝辣的淳国七公子,竟然沦落到淮安城的竞技场里。 “阁下恐怕认错人了。”年轻人并不拿正眼看他,提起头彩钱袋,快步往帐篷外走去。 “好歹酒ròu朋友一场,干吗翻脸不认人?”顾小闲屁颠颠跟他进了马厩:“你在竞技场做什么?体查宛州民情?那家伙花大价钱买你,不会是为了让你来干这个吧?” 这是顾小闲最大的疑惑。百里恬给他的小盒子看起来轻飘飘的,里面装的可是唐国的通关文书。花了如此高昂的代价,让他大费周章把敖谨从牢里捞出来,怎会弃而不用? 唐国百里氏,淳国敖氏,这两个显赫的名字联在一起,必然会有什么大动作,他还等着看热闹呢。 “你要去哪?”马骚味熏得顾小闲直捏鼻子。 “百里恬反悔了?” “啊?”顾小闲一愣,终于明白敖谨眼中的冰冷戒备从何而来,立即放下手,满脸堆笑道:“七公子误会了,不是唐国公派我来的。鄙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从不跟同一个主顾做两次买卖,只是一时好奇……” “我不是什么七公子。”敖谨径自将干粮细软甩上马背,牵着马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儿?”顾小闲牛皮糖似的贴上去,与敖谨并肩同行。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 “你的马是跛的,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你是个逃犯,不怕被抓?” “我知道你要去干吗。” “你以为光靠卖苦力,就能办下那泼天的大事?” “你看我本事如何?可惜你一个穷光蛋,出不起我开的价……” 暮色里的营生街熙熙攘攘,那是前往秋暝渡漂偶人祈福的百姓。敖谨无法骑行,只能牵着马与顾小闲一起挤在人群里,听他叽叽呱呱讲些恼人的话。 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容易,也许单凭一己之力永远也查不出头绪,也许刚走进天启城就会被逮住杀头。 但有些事他必须去做,哪怕被关在那间yīn暗逼仄的牢房里,他也从未想过放弃。 “敖谨,”顾小闲突然扯住马辔头横挡在他面前,一脸笑容灿烂,“你说巧不巧,本少爷刚好也要去天启,还缺个押车的路护。殇阳关查得严,你若与我同行,也许侥幸能蒙混过关。” 敖谨瞥他一眼:“我没空陪你玩。” “明日密时三刻,奉安门外出发,过时不候。” 小闲将缰绳jiāo回敖谨手中,不由分说地挥了挥手,往秋暝渡的方向走去。 如今帝都那个鬼地方可不太平,他得赶在出发前去西江漂几个人偶,去去晦气。 7、 顾小闲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叫上敖谨。 这一趟上天启是有要紧事,容不得半点闪失,带着他无异于随身揣了个马蜂窝,一不小心就会捅出大麻烦。 顾小闲搔搔头,他要怎么跟里亚解释?“喜欢长相漂亮的小孩”“感觉可能会有趣”“看他挺有骨气”“最崇拜有理想有道德的年轻人”之类的理由肯定不会被接受。 “还等谁?” 里亚再三检查箱笼,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一件宝贝,她可指着它们去天启大显身手。 “没,没啥。” 顾小闲往城内张望,节日的华彩早已散去,夜幕中淮安城卸尽铅华,唯剩一个清简的轮廓。大街小巷睡意正浓,奉安门下空寂无人,城门大张着,如同一个意犹未尽的哈欠。 密时三刻到了,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小闲摇了摇头,吐出一颗石榴籽说:“出发。” 鞭声悠长,缓缓催动十多辆候在路旁的辎车。驾车的一水儿都是瀚州乌孙,个个雄骏膘壮,起步时却也颇费了些气力那车比一般的要高阔许多,里面摆个十人的桌宴也绰绰有余,车身四面覆着黑油布,看不见其中内容。这黑压压浩dàngdàng的一溜还只是箱笼辎重而已,加上仆御路护的人马,整条车队绵延望不见尽头,不知情的还道是平国哪位朝中大员告老还乡瞧那一车车沉甸甸的都是干货,恐怕还是个位高权重的肥缺。 奉安门外,骡马市早起的小伙计却只是掀了掀眼皮,然后继续睡眼惺忪、有一搭没一搭地刷起他的牲口来:没啥好瞧的,不过是城里那位了不得的顾少又要出远门罢了。这位小爷可本事,年纪轻轻便手眼通天,盐粮布匹yào材铁器,什么来钱倒腾什么,哪像他,这辈子最大的出息也不过“雇个小伙计帮自己刷牲口”而已。 越想越无趣,小伙计将刷子“咚”地扔上井台,一头扎进旁边打散的干草堆里。 刚躺倒,头顶突然冒出一声叹息,吓得他连滚带爬,以为冲撞了什么脏东西,定睛一看,却是前一天晚上找他钉马掌的少年。 “你、你怎么还在这儿!”小伙计惊魂未定,到嘴的脏话却没飙出口。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神情却极为寒煞,脸上还留着黥刑的墨迹,说不定是个惹不起的亡命徒。 敖谨坐在高高的草垛上,身上沾满浓重的露水,若有所思地看着车队消失的方向。 大道宽广,蜿蜒伸向远方。这一日并不十分晴朗,远方大风吹云,云势益盛,渐成磅礴之势。他看着看着,突然飞身翻下草垛,跨上那匹被顾小闲嘲笑过的跛马,全速策马离去,马蹄踏得碎草屑到处乱飞。 在小伙计声嘶力竭的叫骂与牲畜此起彼伏的应答声中,第一缕晨光穿过云层照耀在坦dàng的淮安官道上。 “我讨厌不守时的人,下次不要迟到。”顾小闲抿了口桂圆茶,架起双脚,拽得二五八万。 “我们带这小子干吗?” “多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嘛。” 里亚狐疑地打量敖谨,他们常跟这种达官贵人谈生意,但从来不与他们做伙伴。小闲总说公子王孙最靠不住,为了狗屁的权势地位可以随便背弃兄弟,怎么今天反倒大意起来? 敖谨端坐于马车一角,面色青白如玉,不知是因为吹了整宿的冷风还是常年在暗牢不见天日,愈发显得眉如墨刻,严肃得不似个少年人。他目不斜视地盯着膝下的茵席,仿佛突然对宛州编织技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直到被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扑翻在地。 “嘿!拿开你的爪子,他现在不是猎物了!”一颗桂圆核正中独角兽的鼻尖,顾小闲笑嘻嘻转头对敖谨道:“今后你来负责这只笨猫的饮食起居。七公子,要和山yào做好朋友哦!” 日头刚露个脸便隐入厚重的云层,几声滚雷过后,细雨仿佛舞姬轻盈的罗裙,从远方层层铺展开来。 敖谨僵坐在最末一辆辎车里,车上的油篷不时被风吹开,送入一些青湿气。他摊开手,指缝中兵戟磨出的茧皮已经变得绵软,就像他本人。年少时的锐气已被漫长的牢狱生涯磨损殆尽,他花了整整五年时间,终于学会些许耐心和隐忍。 那个叱咤风云的淳国七公子死了,死于一场真相不明的浩劫。现在他无家无国,无兄无父,以贫穷卑微的身份前往天启,只为真相而去。 百里恬那番话,多少在他心里激起一些波澜。 当初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联军的中军主帐隐匿于长炀川的腹地,即便鹤雪士从空中侦察也难以发现,却被一小支蛮族散兵轻车熟路地摸了进去,只有jiān细这个唯一解释。只是……百里恬将矛头直接指向古lún俄,却有些费人思量。 大教宗与北陆的蛮子勾结,能有什么好处? 敖谨并不了解古lún俄的内心,毕竟除了那根把他从马背上放倒的黄杨木箭,他们不曾有过其他正面jiāo集。 他会出于什么动机出场三大诸侯?弱诸侯以强王权?历史上不乏类似的例子,诸侯国日见强势,于是天启城的贵人们开始忧心忡忡,继而想出各种堂皇或不甚堂皇的方法削弱之,牵制之……然而,谁会愚蠢到一口气剁了三大国主的脑袋?如今唐国反了,淳国穷了,楚卫冷眼坐壁上观,天启白白少了大笔的岁贡,根本没有落着任何好处。 不合理,怎样解释都不合理。 “想谁呢?”顾小闲跳上敖谨乘坐的辎车,手上攥了半只金黄的盐酥鸡,啃得满嘴油光。 “吃么?”鸡翅一根递上前,“秘制迷迭香西柠酱汁,澜州边境跟个羽人小姑娘学来的,准保口口销魂。” 敖谨淡淡摇头。 “有个道理,以前我也常讲给里亚听。你得先学会享受生活,吃饱喝足,然后才有力气去追讨生活欠你的东西。” 顾小闲慢条斯理用油纸包好烤鸡,趁敖谨不备,忽然伸出油腻的双手捏住他的脸。 “喂!” “别动,上个油底好抹粉。”他从一只精巧的木匣中掏出粉扑,劈头盖脸拍打过去,敖谨再镇定也绷不住有些失色,狼狈地左躲右闪,耳根已然有些发红。先前就听说过宛州公卿风气颓靡,傅粉涂脂很是骇人听闻,他可没有这种娘娘腔的嗜好。 “难道你打算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天启?”顾小闲用舌尖润开一根极细的排笔,“出了殇阳关就是王域,每个关卡都贴了你的海捕文书,不打扮一番怎么蒙混过去?” 敖谨瞪了小闲半晌,最后极不情愿地坐回来,闭上眼任他折腾去了。脸上云雾团团,不知是粉扑还是顾小闲的鼻息,令他耳根一阵阵发烫。 “七公子生得好看,可惜被黥了面。” 敖谨素来痛恨有人说他好看,因面相过于俊秀,他在上阵打仗时需借助面具遮挡,否则不足以威慑敌军。 “我不是什么公子。” 瞄到他透红的耳根,小闲愈发起劲,恭恭敬敬回道:“哪里,公子生而尊贵,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能攀上个贵人可算三生有幸。” 敖谨将目光掉转车外。他为数不多的修养总会被这家伙快速消耗掉。 道路两旁绿树历历,隐约可见暗青色的山脊,照这个速度,不出半个对时就能抵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8 章 阳关。 “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说明一些事。我已从族谱中除名,不再是淳国的七公子。百里恬能给你的丰厚报酬,我给不起。拿我的名号出去招摇,不会有人买账。连这颗项上人头也不值几个钱。如你所知,我是个逃犯,万一被人认出来,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至于我要查的事,涉及的都是紧要的人,甚至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难得敖谨愿意说这么长的话,却被顾小闲不耐烦地打断: “哪来那么多唆!本少爷家财万贯,收买贵族公子只为撑个门面,好比世家小姐落难风尘,张三李四都想染指……” 他信口乱扯,见敖谨面沉如铁,恐怕真要怒了,又如戏曲念白般咬文嚼字道:“啊唷,七公子神勇无匹,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若此次天启之行能保我平安无事,定当鼎力助你完成夙愿……如何?” 敖谨瞪着顾小闲竭尽诚恳的脸,怒气渐渐转为荒谬。他难道真的要寄希望于这个没正经的家伙? 8、 殇阳关为帝都锁钥,便是守关的军卒也比别处神气,cāo着抑扬顿挫的天启腔调,盘查每一个可疑的外乡人,祖荫何处、前往何地、所为何事……样样须得回答仔细,还要留下足够的买路钱,方能顺利过关。 乱世当前,帝都早已风雨飘摇,等待入关的队伍却排成长龙,多是白衣飘飘的世家子弟,个个踌躇满志,年少英俊,心情勤王酬国的信念。小闲想起后座锱车上那个眼神坚定的少年,不由感叹“理想”这玩意实在害人不浅。 “淮安顾氏?与皇城里那位顾西园公子可有渊源?”守关的军卒谨慎地查问。 眼前这个生意人衣冠鲜亮,面相稚嫩,长就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样,偏偏报出一个显赫的姓氏籍贯,让他不敢大意。 “当然,那是我同宗的本家,此番便是前去投效他。”顾小闲答得太过顺溜,反倒让人起疑。 “那么,这位贵客身上想必有平临君的信函。” “呃……我是不请自来,想给他一个惊喜。” 军卒越发疑心,指着身后那数十辆载重辎车。 “车里装的什么?” “回军爷,一些农耕铁器。” “铁器?没有刀斧兵剑吧?帝都颁了《限铁令》,带兵器进天启城,被缇卫的大人们抓到了可是要杀头的。” “没有,都是农耕用具。鄙人在宛州就是做这个营生,听说近年王域粮食量产减少,特地带了些新型耕具,万一治粟寺看上了,也是个推广的良机。” 顾小闲不紧不慢回答。军卒随手掀起一辆辎车的油篷,都是黑沉沉的铁器,大小不一散堆着,样式颇为新奇,正打算入车查验,却被一只纤手拦住: “这位军爷,我们着急赶路,还请行个方便。” 里亚一边甜笑,一边不动声色递上枚丝囊。军卒接过来一掂,立即眉开眼笑,招呼关卡放行。 “你搞什么?”她无声地对顾小闲比口型。 “你一直教育我能省则省。”顾小闲委屈地低声辩驳。 “这种时候不要节外生枝!”里亚柳眉倒竖,正打算给他一顿排头吃,却见先前那个军卒小跑着折回来,高声喝令道:“你们,先不要走!靠边停车!” 食髓知味?里亚瞪过去,却见军卒一脸严肃,皮鞭啪啪甩得威风,将等候的车队尽数赶到路边。其他军卒也都停止验关,恭敬地立于门内,似乎在等待什么大人物。 马蹄得得,銮铃悠长,一辆华奢的四驾马车穿过淡蓝雾霭,出现在御用的彩石矶道上。前不见卫队,后不见仪仗,想来并非御驾,只是某个位高权重的贵人。 排队入关的人在一旁议论纷纷,果然不到淮安不知自己钱少,不到天启不知自己官小,皇亲国戚就是不一样。瞧那马匹的长鬃毛,雪白蓬松得跟棉花钱似的,还有那流光溢彩的沉香马车,跟太清阁里的龙椅是同一种材料吧? 顾小闲一路追着看,如同狗见了ròu骨头,被里亚一把拽回来。 “想都别想。” “做辆新的给我嘛,这辆款式旧了,走在帝都会被人嘲笑。” “反正你是个暴发户,一向被人瞧不起。” “那又怎样,咱们走遍名山大川,吃尽天下美食,这些权贵哪里见过!” 里亚翻翻白眼,她喜欢窝在地下工坊里,顾小闲却长了颗脱缰野马的心,总想跑出去撒欢。 “所以说你乡巴佬进城,帝都拥有全天下最好的一切,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来。” 顾小闲正嗑着瓜子,听见这话突然把脸一皱。 “呸!吃了颗坏的!” 嗑瓜子只为吃一口余香滋味,一颗坏瓜子则会破坏所有的乐趣,他之所以不愿来天启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某颗陈年坏瓜子的霉苦味还留在牙缝里,久久不肯散去。 那颗坏瓜子的名字叫“童年”。 童年在记忆中潮湿yīn暗,如同一场永远也不肯结束的雨季。昂贵的紫檀木家具沉闷yīn郁,被褥上yào草的苦涩经年不散,高墙外的热闹永远与他无关,还有那个无比严厉的牢头……他一定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吧? 顾小闲任xìng地撩起纱窗,将瓜子皮吐在整洁的官道上。错,他活得有滋有味,优哉游哉,在广阔世界里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先不去天启,”他突然道,“走一趟碧遥镇。” 碧遥镇位于天启城西六里地,因两样东西而著名。 一是历史。人说先有碧遥五百年而后有天启城,传说这是帝都龙脉所在,历代帝王都选择在此建造皇陵。另一样是当地特产的碧鳜鱼,天下食客趋之若鹜,天启大户人家的桌上少不得这道菜,辅以羊rǔ清炖,香味能飘出好几条街。 顾小闲也算生在大户人家,却因常年服yào忌口鱼腥,从来与这道美食无缘。还记得有一年元夕夜,前院张灯结彩佳肴飘香,他独自卧于病榻,两行清泪流入一碗清粥,景况无比凄凉,好容易等丫鬟偷来一碗浓汤,结果偏遇“牢头巡房”,没来得及闻香就被没收,眼睁睁倒进了雪地。 童年这颗坏瓜子,因为一碗求不得的鳜鱼汤而越发苦涩。 他策马跋涉湖边,看水中鱼群泛花,沉沉一叹。天已擦黑,风越来越冷,沿着碧遥湖跑了半圈,竟连一个渔民也没寻到,看来这碗鳜鱼汤是当真求不得了。 邢先生书中说,“寻而不遇,求而不得,此中自有真意”。小闲皱眉思索,真意?邢先生的游记写得好,就是动不动喜欢发思古之幽情,感人生之哲理。真意这种玄虚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一碗温暖浓醇的好汤? 他摇摇头,继续手搭凉棚寻找他的汤料,此时一阵疾风自湖上吹来,拂开茂密的芦苇丛,露出不远处一株榕树。这榕树生得神奇,根茎植于堤岸,树身却横卧水面,形成一座天然栈桥,无数鱼群绕着树冠争食嬉戏,似乎伸手就能抓上几条。他不由心花怒放,三两步跳了上去,平举着双臂慢慢走向湖心。 “顾小闲!你给我回来!这儿没人会水,掉下去你就作死!” 远远传来里亚的呼喊。连名带姓一起吼,说明是真生气了,小闲迟疑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打算,垂头丧气往回返。走了两步,眼角突然瞄到一团胭脂红,跟在脚下流连不去,仿佛挽留似的,竟是一条极肥硕的碧鳜鱼。他到底禁不住诱惑,蹲下来伸手去捞。那榕树常年浮于水上,树身积满湿厚苔衣,他刚一倾身便脚底打滑,下饺子似的囫囵滚进水里。 顾小闲的少年时期在擎梁山度过,爬树攀岩是把好手,水xìng却比秤砣还不如,胡乱扑腾几下便沉入湖底。溺水昏迷之前,他看着身边碧水红鱼嫣然往来,不无哀伤地想,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再度转醒时,小闲有些神思恍惚,倒不是因为鬼门关走了一遭,而是因为一双异常漂亮的眼睛。浅墨中夹着些许银亮,像是记忆中擎梁山的凛冬。细小的雪尘从长空无休止落下,直到天地归于纯白沉寂。 “没事就好,”那人笑道,“寒舍在近旁,不如去烤个火,吃些酒,以免受了风寒。” 男子周身尽湿,笑起来眉目润泽,说不出的风华。小闲向来对美人没有任何抵抗力,又是酷爱jiāo游之人,加上救命恩人诚意相邀,便也不再推辞,乐颠颠随之去了。 说是寒舍,到跟前才发现是一座雕甍绣榄的湖边小楼,门前停着各色车舆。小闲一眼扫到那辆在殇阳关长驱直入的沉香马车,心头微微一动。 居舍的正厅匾额高悬,上书“寂言堂”三字,笔意淡冶沉稳。虽名寂言,匾额下方却热闹非常,既有裤脚沾泥的农夫,也有佩玉簪犀的士族,欢聚一堂,酒酣耳热。众人见了主人纷纷起身致意,样子都是极恭敬的。男子逐一招呼过来,然后引着顾小闲一行去了较为安静的偏厢。 独揽碧遥胜景,宴请皇亲国戚,这位救命恩人可不简单。 “恩人怎么称呼?”顾小闲裹成粽子样,脚下搁了个铜盆,炭火烧的正旺。 男子手中温着酒,微微一笑:“叫我小原便可。” “小原你好,我是小闲,顾小闲。” “小闲你好。” “我看楼下来了不少客人,今天有什么喜事么?” 小原笑着摇头,“并无喜事,”顿了顿,又点头道,“若说喜事……既然这一日还能有酒喝,有朋友来,也能算作喜事。” 顾小闲被绕的有些糊涂:“那……到底为什么请客?” 小原朗声笑道:“我这寂言堂最怕寂寞,经常大张酒席,远乡近邻,新朋旧友都可前来一聚。只是有个规矩,新来的人必须给大家讲段故事,坊间趣闻也好,野史奇谈也罢,若是说得众人不爱听,下回可就没脸再来了。” “好玩!我第一次来,也要讲个段子么?” “各位今日算是府上的客人,一切随意。不妨先吃点酒,搪搪寒气。” “也好。咦……”顾小闲猛地把鼻子贴近酒壶,“这,这该不会是鬼壳青吧?” “正是。” 倒在杯中的酒浆圆润澄澈,青如鬼脸,正是那千金难求的名酿。小原却无吝惜之意,随手斟了数杯,一一让与来客。里亚等人摆手谢过,唯独小闲一口饮尽了,连赞好酒。 小原笑道:“天暮居的邢先生远道而来,自然好酒待客。” “邢先生?邢如海?” 若不是裹成了粽子样,小闲早已惊跳了起来。然而未待他开口,小原突然把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酒壶,径直走向门口。 不多时,门外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众人前呼后拥,抬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原先生,快……救人!” 少年言辞破碎,鼻中不时滑出黏稠血块。 “不要慌,慢慢说。” 小原迎上前,将少年扶到桌前坐下。手掌搭上去的刹那,少年似乎获得了莫大的安慰,渐渐停止哆嗦,口齿清晰地述说了事件原委。 “我与先生出天启城,忽然被一群黑衣黑甲的人围住。他们说先生是乱党,当场就抓捕走了,我拿原先生的信函给他们看,结果挨了顿dú打。” 小原垂下眼眸,瞳中银炽一闪而逝。 “我先为你疗伤,不必担心邢先生。”他抬起脸,“诸位,今天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只好改日再聚,抱歉。” 众人表情多少有些诡异,但无人多言一句,纷纷低声辞别。顾小闲一直观望于旁,见状也随意道了声谢,尾随众人悄然离去。 9、 玉白手掌撩开绣着“星辰与月”图案的丝帘,一个温和的声音说:“烦请通报苏卫长,三卫原映雪求见。” 火把的光焰在原映雪脸上投下错昧的暗影,卫兵呆看着笑如春山的美貌青年,直到目光被他袖口的徽记灼伤。那朵冷峻优雅的子午莲提醒他,这是辰月的“寂”教长,仅次于大教宗古lún俄的圣徒。他立即低下头,恭敬地领着舆轿进了内院。 年轻的教长沉默坐于轿中,卫兵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穿过轿帘看向自己,又穿过自己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寒意如附骨之蛆爬上脊背,夜风凉透了五脏六腑。一只黑色的鸷鸟从枝头俯冲而下,透过腐烂的肋骨撕扯心窍,疼痛如冰锥陡然chā入脑髓……卫兵打了个寒颤,再一眨眼,发现不过一片枯叶从枝头飘落。 可是,这仲春时节哪来的落叶? 莫名的恐惧使他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苏晋安胡乱披了件外衣便迎出门来,脸上的诧异并非完全作伪:卫兵没有给出任何信号就擅自把人领进内院,这在纪律严明的七卫前所未有。何况,今晚他们其实是在守株待兔。 “卑职见过原教长,不知教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苏晋安按着左胸行了个军礼,显得有些不lún不类:虽同为缇卫所的卫长,但原映雪是执政的辰月教徒,而他是出仕皇室的武官。不过自圣王三年宣布辰月为国教以来,胤朝人早已习惯在任何军政场所都有辰月教徒的存在,也习惯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圣徒表示礼敬与恭谦。 “苏卫长无需多礼,”原映雪欠了欠身,和颜悦色道:“这么晚还来叨扰,实因事出紧急。” “大人请讲。” “今日一位友人因乱党之名被捕,原某无意干涉七卫执法,但这位邢如海老先生从不涉政,是个闲云野鹤的文士,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原映雪娓娓道来,神情和煦清明,仿佛在探讨为何今春的芍yào开得格外早。 苏晋安眉头一紧:“您是说那位云游四海的天暮居士?” “正是。” “卑职早年常读《如海行纪》,邢先生是位淡泊之士,”苏晋安沉吟片刻,“如此看来恐怕是抓错人了,原大人请立即随我来。” 原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9 章 雪走在幽暗狭长的甬道中,苏晋安手提风灯,先他半步而行。 缇卫大牢是世人闻之色变的地方,即使原映雪也不免面色犯难。牢中的气息令他感觉自己是只飞进乱坟岗的萤火虫与周围浓窒的黑暗相比,那盏风灯不比一只萤火虫亮许多。 缇卫共有七支,前三卫由辰月“yīn”“阳”“寂”三宗的教长执掌,后三卫或由大胤军队的旧编改制而来,或由能吏聚拢手下而至,唯独苏晋安的七卫为凭空新设,卫中建有监牢,依皇帝谕旨可当街抓捕任何有碍帝都治安的人,不经审讯直接下狱。 当年国师古lún俄亲自选中了苏晋安,将他从晋北一个低阶军官擢升为缇卫长,官拜骑都尉,可谓一步登天。 黑牢中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到三两声模糊的呻吟,轻微得像是幻觉。原映雪越过风灯的光域扫视两边的囚室,有些厌恶自己暗中视物的能力。这些埋藏在黑暗里的景象实在不太符合他的审美。 不过,他也因此体会到了大教宗选中苏晋安的用心。 本教确实需要这等铁血无情之人来触发众怒:任何人面对这些被蛆虫和老鼠啃噬的年轻ròu体,都会兴起清君侧的正义念想。这些孩子并非真正的盗匪,大多怀着一颗忠君勤王的心来到天启,未曾料想自己会在冰冷的地牢中了却残生。 幕布正在徐徐降落原映雪清冷的目光落在苏晋安身上却总有人妄图对抗星辰的力量。 “原大人为何叹息?”苏晋安忽然打破沉默,声音在黑暗中远远传开,也不知这地牢几多深,几多广。 “我并未叹息。”原映雪低声应答,眼睛却没有看苏晋安,而是五步开外的某间囚室。在血迹斑驳的石墙与犬牙jiāo错的栅栏背后,他感觉到了目光。作为擅长以幻术控制人心的密罗系秘道家,他对目光极为敏感,更何况这目光yīn鸷而酷烈,如同旱季末期的戈壁苍狼。 那抹暗青身影是瞬间飘移到苏晋安身边的。 如同一捧香灰被吹散在风里,又迅速聚拢chéng rén形,身经百战的苏卫长只看到几缕乱发擦过鼻尖,接下来腰上一轻,佩刀已被人掠走。 牢门剧烈摇摆,在地上刮出涩耳的声音。暗青身影扶墙而上,随即一个鹞子翻身,手中钢刃泄如水银,直指原映雪而去。 如影似魅的身法,一击必杀的态度,天罗。 “大人!”伴随苏晋安的惊呼,刀刃已干脆利落割裂原映雪的咽喉,催生出一朵温热绝丽的血花。 他……死了?苏晋安手心微汗。 刺杀原映雪。如此疯狂的念头,只有雷枯火大人敢想,也只有他苏晋安敢做。目的很简单,探探对方的底。 只是,他这么容易就死了?苏晋安看着自己的刀划过原映雪的喉咙,手中风灯轻轻一颤 他没有死。 非但没有死,而且毫发未伤。 那朵血花一经绽放便立即收拢,仿佛时光倒流一般,没有血迹,不见伤痕,灯影中,原映雪笑容不改,似乎连疼痛也不曾有过。 天罗杀手迟滞片刻,立即攻出第二刀。这次依然简单干脆,直接从后背将原映雪扎透,若不是苏晋安退得快,只怕也一起串了个糖葫芦。 原映雪低头看着闪闪发光的刀尖,表情显得有些太过愉悦,仿佛体内的那把刀是空气,或者干脆他自己就是一团空气。 拔出的刀洁净如新,映着杀手惊惶失措的眼睛,他彻底失去了进攻的勇气。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杀手知道任务失败了。但退路还在。杀手,或者说这个假扮杀手的佣兵举起手中的刀,转身准备迎战前来抓捕他的缇卫卫队。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手中已空空如也。 那把刀不见了。 “这种事,还是jiāo给苏卫长来做吧。”原映雪笑眼弯弯,将佩刀递还给苏晋安,然后径自向前走去,以免雪白的衣裳沾到血迹。 手起刀落,血花真实绽放,苏晋安手心的汗也渐渐干透。 传言不虚,原映雪不以秘术杀人。但……这既不代表他没有能力,也不代表他心肠软。苏晋安收刀入鞘,稳住手里的风灯,快步追上前去。 如果刚才那个突发事件可以用“天罗杀手假冒激进志士蒙混入狱伺机刺杀”来解释,那么现在这个突发事件便完全无法说明了,因为苏晋安本人也毫不知情。 关押邢如海的牢房空无一人,锁虚挂在门上,轻轻一推便掉落在地,惊散了墙角一群老鼠。 “缇卫大牢都不上锁?”原映雪笑容可掬,不像在讥讽。 苏晋安弯腰拾起铁锁,拿到灯下仔细辨别:锁头完全锈空,与簇新的锁身形成鲜明对比,绝非自然形成。他将锁递给原映雪,看见对方轻轻皱了一下眉。 “传令各分队,严搜全城,务必给原大人一个jiāo代。”苏晋安低声下令。 真是个充满谜团和意外的夜晚。这一回,雷枯火大人算是给他找了个不小的麻烦。 10、 深宅内,黑衣老者与白衣少年相对而坐。 “去年至今,折了无数人。” “没试过下dú?” “当然,古老的方法总是屡试不爽,所以他每餐都要求厨子当面试吃。” “慢xìngdúyào呢?” “有人企图接近买通厨子,当晚那厨子就挂了。” “挖地道?” “有一种珍稀鼠类,名为谛鼠,能感受地下六尺内任何细微动静,太傅大人自然有钱养上一大群。”“他一直坚持上朝,警备堪比皇帝,无人可以近身。”“车驾为特制,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若想制造事端逼他出来,就会有一排人墙挡上。” “听起来有点棘手。” “所以才叫你来。” 老人眼中浮起淡淡的温暖,顾小闲低下头。这些年全心经营宛州的产业,一直没机会回澜北,说起来很是不孝。 “老头你……似乎没什么变化。”踌躇许久,关切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却长大不少,”老人温和的目光落在小闲身上,“走的时候还是个丁点大的小姑娘。” 小闲搔搔头:“扮惯了男装,都快忘记自己是姑娘了。” 刻意掩藏美貌,从不袒露真心,这孩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别扭。 老人沉吟道:“既然来到天启,还是回家看看。他是你唯一的血亲。” “龙家人才是我的血亲。”小闲坐姿懒散,脸色却十分僵硬。 “自己决定吧,”老人微笑地看着故作冷漠的少女,“你已经长大了。” 市集,酒幡,美人,花火。 夜之天启活色生香,顾小闲漫步在街巷,闻着俗世的烟火气,胸中烦闷渐渐消散。 薄如蝉翼的丝屏将寒夜隔在门外,暖香扑到脸上,有些春日迟迟的意味。浓妆女子款款迎上,眼风丝滑地扫过顾小闲,立即加深了笑意。 世上目光最dú的人,除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当属青楼里的老鸨。缔情阁的云四娘近来忧心于眼角的皱纹,轻易不肯牵动脸皮,能让她这么舍得笑,说明见到了足赤的金主。 “公子瞧着脸生,第一次来?” “鄙姓顾,从宛州来。” 开场白显然十分成功,云四娘笑意更甚,亲自接过小闲的披风,将人迎进馆内。 门内外俨然两重天地,游廊上次第点了两排朱纱角灯,迎着池中明月,显得颓靡而又明媚。那些角灯上都写着一两个美丽的字,红绡,翠翦,白露,青霜……在微风中宛转摇摆,犹如连绵的唱词。 “这些都是本楼的红牌,不知公子是要听曲,赏舞,对弈,还是论诗?” “听说有位玄玑姑娘,擅长星相命理?” “确实,不过……问卜之事劳心耗神,玄玑只测有缘人。” “不要紧,难得今晚晴朗,陪着看看星星也好。” 望着踏月而来的女子,小闲轻轻嘀咕了句:“暴殄天物”。 一般的美人,我们可以夸她明眸皓齿,夸她闭月羞花。但若真的美到了极致,一切溢美之词都会相形见绌,心中喷薄的赞赏最终只能汇成两个字: 美人。 任何其他的语言都会显得多余。 玄玑就是这样一个美人。 “顾少从西南来,身上带着水气,是淮安人?” “宛州顾氏都来自淮安。” “顾少来天启,做的是大买卖?” “淮安顾氏都世代经商。” “顾少心中怨念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身不由己。能原谅,就原谅吧。” 小闲终于怔住:“呃,你知道我的事?” 玄玑轻轻摇头:“玄玑与顾少素不相识,但星辰自可照亮人心。顾少本是纵横洒脱之人,何必为陈年往事作茧自缚?” 小闲笑笑,塞了满嘴的菜,含糊道:“姑娘学艺不精,算得不准。其实我从山中来,在天启开了间打铁铺子,每天只是做些针头线脑的小买卖。” 玄玑抬起脸,重新将顾小闲深深打量:“真巧,我的绣花针刚好用完。” “本店擅长制针,但要看过姑娘的丝线,才知道针眼大小。” “丝线在房中,请随我来。” 龙玄玑锁紧门窗,径直拉小闲上了床。 帷幔密密匝匝垂落,将杂声与人耳彻底隔绝。案上一灯如豆,映着神情迥异的两个人。 顾小闲近距离欣赏美人,再次感叹老头暴殄天物。如此绝色应当锦衣玉食地供起来,而不是派来做这种迎来送往兼刀口舔血的营生。 温暖油灯下,玄玑面若冰霜,不复此前待客时的柔婉。老头教出来的孩子都这幅拒人千里的德行,只有她顾小闲是个异类。 “你是第十七个。”玄玑淡道,此前所有人都铩羽而归。 “听说了,何太傅的安保系统确实变态,绣花针都chā不进去。另外两个什么来头?” “光禄卿冯轶,辰月教长原映雪。这是详细资料,”玄玑递上三个火蜡封了口的信封,“相较而言,何虹还算比较容易入手。” 顾小闲草草浏览资料:“本堂也失败了?” 如果说天罗组织是一柄杀人的狂刀,本堂杀手就是刀刃上最好的钢,鲜有他们不能完成的刺杀任务。 “何虹防卫森严、替身众多;冯轶足不出户,与辰月教过从甚密;至于原映雪……”玄玑稍作停顿,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神通广大?来去无踪?”顾小闲拆开最后一个信封,里面装着薄薄两片纸,约略写了原映雪的兴趣嗜好,关于身家背景则只字未提。 “他看起来,不太像个清心寡yù的辰月教徒。”小闲仔细阅毕,发现原映雪有不少风花雪月的爱好,如同天启城那些个一掷千金的世家公子。 “原公子是缔情阁的常客,我在星相方面的造诣,便得益于他的指点。” 小闲一愣:“那岂不是机会多多?” 玄玑淡淡摇头:“无一得手。” 小闲将那两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有意思。” “目前只有这些,新的情报随时提供。” “什么?”小闲看着玄玑摊开的掌心,有些不明所以。 “公子上了奴家的床,总得出些度夜资,否则如何跟店家jiāo待?”玄玑低眉巧笑,转眼恢复烟视媚行的态度。 小闲合上嘴,默默jiāo出钱袋。 老头是对的,如此人才,留而不用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小闲返家时已近夜半,她从后院偷溜进门,却发现柴房还未熄灯,隐约传来坎坎之声。 平心而论,敖谨是个不错的伙计,劈柴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从来没当过贵公子,生来就是个卖苦力的。 “这么晚还不睡?我可不会付给你额外的工钱哦。” “晒这么黑,没少往外跑吧?查到什么头绪没有?” “需要我帮忙么?” 小闲谄笑的脸快要贴到他的鼻尖,敖谨无奈避开,轻斥道:“斧头没长眼睛,躲远点。” “啧,七公子还是瞧不起咱们草根贱民,”她穿了一身昂贵的羽绸,却学着山yào的样,窝进灶台暖和的地方,“既然非我族类,还是早早弃暗投明,去投奔四大公子为好。” 木桩被一劈为二,在地上摔出闷响。 “平临君顾西园,为人如何?” 小闲不意他会忽然发问,用手指顺着山yào颈骨的皮毛,半天才道:“紫陌君白曼青应该更符合你的追求吧?若想光复淳国,追随一个姓白的总没有错。” “淳国公还姓敖,何来光复之说。” “你的国家已经死了。你父亲和哥哥拼死保护的东西,早就已经死了。”小闲低声道,如愿看到少年眼中燃起暗红的火光,却像是灰烬中的余炭,很快就熄灭了。 “你还活着不是?七公子天纵英才,一呼百应。去找白曼青,一切从长计议。要不然……”她耸肩,“去他的国仇家恨,随我做个无良商人,岂不逍遥自在?” “上次你说,能弄到全套的谱牒,给我全新的身份?” “你当真要人头来过?”小闲讶异万分,“白曼青皇族之后,为人正直磊落,就算实言相告,他也不会押你送官的。” “毕竟脱罪之身,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你是担心,万一有人抓住把柄,问罪淳国公吧?”小闲摇头,“世界上死的最快的,就是你这种执著于情义的白痴。他能派三百金吾卫连夜追杀,早就不当你是敖家人了。” “世界上死的最快的,”敖谨想起那一夜遍地栽倒的黑衣人,以及怀中满抱的温软,耳根微红反驳道:“是你这种在危急时刻打翻了迷yào,把自己和敌人一同迷昏的白痴。” 11、 雨从半夜开始下,由点滴转为瓢泼,待到天明时分,积水已漫过街铺最末的台阶,整个天启城都笼罩在郁青的雨幕中。 即便如此,四禧茶楼的屋檐底下依然满满当当,都是排队等候吃早茶的食客。四禧汤团远近闻名,战乱年头也没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0 章 过买卖,一场暴雨实在算不了什么。 “一大早把老子轰起来,就为吃这个?”陆珩瞪着汤碗,古尔沁烈酒他都嫌淡,甜米酒?简直是对他澜北血统的侮辱。 小闲咬着醴水汤团,表情变得同样甜糯:“待会有好戏看。” 天光微蒙,照着比平日冷清许多的通衢大道。一个瘦弱的卖花姑娘缩在檐下,不时仰起脸,殷切地看着往来过客。水珠打湿她的粉面与篮中杏花,显得楚楚动人,与身旁腌的盲乞丐形成鲜明对比。 陆珩观察片刻,面上浮出不以为然。 十分没有新意的组合。 卖花女与盲乞丐,放在闹市或许不会引人注意,但在这种时刻,出现在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简直就似秃脑壳上的虱子一样惹眼。 一声惊雷过后,雨点变得更加稠密。街口终于传来隆隆车辙声,那是公卿世家才有的四驾重车。卖花女整理着七零八落的花枝,慢慢直起身。陆珩有些错愕,难道他们的目标是何太傅? 天罗的高额悬赏引来不少外围杀手,大多只是枉送xìng命而已。陆珩看着姑娘尖俏的下巴,怜香惜玉的心思又开始作祟。这附近布满缇卫,一旦她有任何动作,恐怕会立刻香销玉殒。 又一声惊雷。 盲乞丐吓得一激灵,吃到一半的馒头骨碌碌滚了出去。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四处摸索珍贵的口粮。 “小心!” 老乞丐终于在街心找到那团面疙瘩,就着雨水往嘴里猛塞,忽然听见卖花姑娘的尖叫。他茫然回头,发现耳边轰隆的并非雷雨,而是刹不住的马车。 车碾过的瞬间,雨中传来刺耳的尖啸。不知来自脱缰的马,车下的人,还是挫地的车轮。混乱中,黑衣的缇卫如同倾巢的乌鸦,从四方奔涌而来。刀剑如林,悉数指向一个纤小的身影 卖花女如流矢一般,直取太傅车驾。 藏在她竹篮内的是一双钢刺,若是用于水战,或可将百尺楼船轻易凿穿。但何太傅的马车非同小可,由铭泺山的锻木所制,坚固堪比金石。使用这么秀气的兵器,不啻于以卵击石。 更何况,何虹的贴身侍卫均非等闲。 攻至半途,卖花女已是遍体鳞伤。她踉跄几步,勉力将钢刺扎入马腹,随即堕入乱蹄之下。 花样少女横遭不测,人世间最哀伤的事莫过于此。陆珩怏怏收回目光,转而去看悬浮在碗中的酒酿,小闲却连连捅他:“快看,还没完呢。” 受惊的马匹被当街立斩,太傅车驾安然无恙。卖花女最后的图谋也失败了。 缇卫沉默地抬走尸体,迅速清理现场。茶楼里的人不敢多看一眼热闹,继续聊着天气与家常,假意天下太平。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草率的刺杀已经结束时,事件出现了新的转机。 那个本应死于车下的老乞丐,竟如鬼魅般出现在车顶! 他屹立于暴风雨中,手中高举一根盲杖,干枯的盲眼仰视天空,仿佛远古壁刻中的神祗。 一般的盲杖多为竹制,为的是探路轻巧灵便,然而这一根却非同寻常,竟是沉重的熟铜长杖。 墨云肆卷,雷声如催,天光愈发黯淡。 太傅府的侍卫如群虎扑食,快刀再次出鞘。暴雨如注,刷去刀口新沾的血迹。 盲乞丐灰白的眼珠里绽出最后一丝血气。 他尖啸一声,将手中铜杖举得更高,几yù刺破云层。此刻,在云层之上,一道明紫色的闪电隐隐浮现,如同暴怒的青筋。这暴怒瞬间化为万钧雷霆劈下,恰好就劈在这一城,这一坊,这一街,这个乞丐的铜手杖上。 干枯的盲眼乍然一亮。 光芒自手杖顶端传来,耀遍天启城的九街十坊。电光火石间,那辆特制的锻木马车完全烧成焦黑。拉车的马,驾车的人,车顶的盲乞丐,连同近旁的侍卫,无一得以幸免。 “锻木生长于铭泺山,木质富含铁矿,树龄越久长,木质越坚硬。何虹相当怕死,选的是百年锻木。所以这辆车,等同于一辆刀qiāng不入的铁车。” “所以想到用雷击。”陆珩叹为观止。看似天灾,实则人祸,人类将精力与智慧都集中用于杀人时,手法也愈发骇人听闻了。 “唔,可惜车里的人不是何虹。” “啊?你怎么知道?” “有个简单的判别方法,”小闲心满意足地舔着空碗,“给我买一个月早点,我就告诉你。” 午后,豆蔻的浓香被雨气冲淡,原映雪坐在树下,手中一柄素白的纸扇,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落花。 风斜斜吹着,显得此刻尤其良辰美景、草长莺飞。顾小闲藏在远处的树荫中窥探多时,越想越觉得自己煞风景:这地方适合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甚至谈情说爱,但绝不适合杀人。尤其那待宰的公子白衣胜雪,满身风华,不管刺杀还是dú杀,都不太符合她的美学。 正当她为杀与不杀以及杀人方式而苦恼时,原映雪忽然起身,向她隐匿的方向缓缓走来。 小闲屏住呼吸。她没有感到惊慌,小时候玩躲藏游戏,她总是最后一个被找出来。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魇的隐术训练。 她从未被当作天罗杀手来训练,却是老头最得意的门生。 她经商,便成为淮安商会的头领。她体弱,便久病成良医。她是个天才少女,有着常人没有的本事,能解决常人解决不了的麻烦。 然而她的亲族却对她百般挑剔,千般苛责,yù弃之而后快。 世事就是这么讽刺。 讥诮从顾小闲眼中闪过,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对上了原映雪的笑脸。 “上面风景如何?”清俊的公子仰面笑问,未待小闲回答,便几个起落跃到枝头,与她比肩而坐。 “果然比下面好。” 小原?原映雪?小原! 浅墨色的眼瞳中盛满了笑,与抖动的树枝一起晃得她眼花缭乱。 “邢先生的事,多谢。” 小闲脸上走马灯似的变了几番颜色,原映雪又笑道: “前些日子劫了淳国大牢的人,也是你吧?” 风忽然大起来,吹得顾小闲摇摇yù坠。这时候她就应该手起刀落,然后对着树下的尸体冷笑“你知道得太多了”,像所有训练有素的冷酷杀手,但她只是握紧树枝,尽量平静地答非所问: “啊,好像又要下雨了。” “是啊,”原映雪笑意浓浓,“一起避雨么?” 注意到小闲紧握树枝的手,他又笑道:“别怕,我不会对小女孩动手。玄玑杀了我很多次。” 湖中有船,船上有篷,篷内有酒。 任何时候,只要炉子上温了一壶酒,气氛就会变得惬意安宁起来。然而顾小闲还是脊背绷紧,寒毛倒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 香车宝马名宅,她早该想到碧遥湖的小原,就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原映雪。之所以会大意,也许是因为这人身上并未流露任何危险气息。她从小在深山长大,对危险有着野生动物般的直觉。 小闲偷瞄救命恩人被刺杀对象,心尖阵阵抽紧。 她向来都习惯于掌控局面,忽然被人给掌控了,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任人宰割从来就不是她的风格,但面前这个人…… 这个人哪里像一个奉行“灭yù长生”的辰月教长?笑容里带着倾世的风流,如同一切不识人间疾苦的贵公子。 真是深不可测。 “你在纳闷,为何我对你的事了如指掌。”原映雪打破了沉默。 “仔细听,”他笑着说,“能听到什么?” 小闲一愣。 “雨声。”打在乌篷上,融进湖水中,飘洒在天地间,仅仅是雨声。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雨声喧哗,掩盖了其余。 “我能听到一些别的东西。”原映雪抬起眼,眼中银光微现,“比如说……街谈,巷议,密谋,杀机。甚至人心。” 小闲一脸呆相看着他。 “刚才你在想,如果能有几颗新鲜的莲子,配上这壶落花春,就再好不过了。” 原映雪笑着轻抬手指。 仿佛吹错了季节的风,湖面尖角初露的莲叶次第铺开,花苞亭亭而立,瞬间绽放到极盛。 一支沾满雨珠的莲蓬,连同钓竿一起递到小闲手里。 “想吃鱼的话,就得自己动手了。”原映雪举杯,“当初我也是眼馋这些鱼,才把碧遥湖据为己有。” 落花春。宛州名酒落花春。他早就料到她要出现? 小闲深吸一口气,指甲陷入饱满的莲蓬中。湿润,清香,触感真实。她突然忘记惊慌,眼中流转出夺目的光彩。 “这就是幻术?” “只是另一种力量而已。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并不是由眼睛决定的。” “能教我么!” 她脱口而出,又立即摆手道:“还是算了,每天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心烦吧?” 原映雪看着少女眼中真诚的同情,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是的,你很聪明。” “接下来,你要开始布道了么?” 她指向水中的残荷。据说这位辰月教长喜欢让死水和枯木开出花朵,然后说一些诸如“人生就是一场注定凋谢的花开”之类的鬼话。 原映雪笑着摇头:“还是喝酒吧。布道的机会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一起喝酒。” “对了,邢先生嘛,”小闲说起喝酒就有些得意,“最终还是喝到了鬼壳青。我特意买了一坛为他践行。” “有所耳闻,某位宛州新贵初到天启城便一掷千金,引来不少惊叹。” 原映雪淡淡一句,让小闲心中一凛。 她怎么不知不觉放松起来?这个人似乎知道她所有的秘密,知道她不仅仅是个商人,还与杀手组织天罗有着隐秘的关系。 “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并且守口如瓶。” 原映雪笑着看她,目光因酒意而变得散漫旷达。 雨势渐稠,左右拨弄湖心孤舟。小闲擦掉鼻尖的雨珠,悄悄活动因久坐而麻木的腿脚。 看来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似乎也不会有更多的危险。她扶着轻轻摇晃的船舷,看原映雪挽起衣袖,长指拈了两粒青梅,放入半温的酒里,意态闲适,仿佛她是个前来叙旧的故人。 “‘朝游宁远而暮宿阳夏’,邢先生当年,该不会用了幻术吧?”她小心地挑拣着话题。 “那一次确实天有异象,长风从极北之地吹往浩瀚海,千里阳夏一日还。邢先生在海上九死一生,看到了万年不遇的奇景。” “邢先生说,来年要重游浩瀚海,我也想加入这支远洋船队。” 原映雪抬头,看见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你不太像个杀手。” “你也不太像个教长。杀手应该什么样?” “比如玄玑,有血而无泪。你的内心有太多情感,最终都会成为破绽。” 他缓缓倒着酒,神情又变得有点像个辰月教长了。 “风暴即将来临,一个有破绽的人,将无法逃脱宿命的追捕。” “宿命?”小闲不以为意,“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说我活不到八岁。我从来不信命。” “来打个赌吧。如果这次你还能逃脱……”原映雪轻道,“我就把碧遥湖送给你。” 12、 “我……会命丧天启?”顾小闲沿着湖岸踉跄而行,“真、真晦气!难怪别人叫你们乌鸦教。” “你不是不信命?” 原映雪走在临湖的一侧,防止她不小心跌进去。这么笨拙的杀手,能够存活至今也算奇迹。 “平临君一直在找你。”他忽然说。 小闲自顾自往前走,似乎没有听见原映雪的话。但他看到她心底乍现的漩涡。深而黑,像是无底的地洞。 他们连灵堂都布置好了。那个棺材,小小的,刚好能装下八岁的她。 “我能看见另一个你,独自在雪地里彷徨。那些陈年的创伤,不会因为捂起来就消失不见。” “哪来的……那么多创伤!”小闲挥挥手,“过、过去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 蛙鸣阵阵,在晚间的湖面上传开。中州最美好的初夏时节即将来临,她只想及时行乐,懒得去计较人心里那些太过复杂的东西。 “如此最好,”原映雪笑道,“过些日子平临君寿诞,在信诺园大宴宾客,想必你不会错过这个热闹。” “当,当然,我是个生意人,怎能错过结jiāo权贵的机会……” “如果我是你,一定备份厚礼,做足排场,让平临君也自愧弗如。你在宛州苦心经营这些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衣锦还家吧?” “啊?” 小闲诧异转身,不慎踏进湖边的湿地。原映雪正yù伸手搭救,忽见一团流光划过暗夜,猛地将她扯回岸边。 “呀……”他饶有兴趣蹲下来,端详那头从天而降的独角兽。 刚刚还英勇救主的山yào与原映雪打上照面,竟然浑身抖了个哆嗦,飞快溜到小闲背后。 “这么胆小的凶兽,实在很稀有啊。”原映雪愉悦地说。 “山yào不是凶兽。” “是一只幼年的风离吧?自古传说,风离现于乱世,是为凶煞之兆。” “因果颠倒……只是因为乱、乱世,山里没有东西吃,它才跑……出来……” 小闲还在口齿不清地辩驳,山yào却已放下它作为凶兽的尊严,夹着尾巴逃向远处。在镇口灯火阑珊的地方,顾府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车夫笔直伫立于路边,映着山yào的荧光,犹如一尊白玉石刻。 原映雪远远嗅到敌意,停下送行的脚步。 “就此别过,小闲。今天雨大,下次再来钓鱼。” “一、一言为定!” 夜风拂面,酒意熏人。小闲跌跌撞撞走向马车,像只没放起来的风筝,然后眼一闭,脚一软,再次扑倒在敖谨身上。 原映雪目送马车消失在乡间的野路,又独自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1 章 夜色中站了很久。 在不远的东南,天启城华灯初上,人们衣锦夜行,宽袍下暗藏着凶器,又一次拉开了猩红的夜幕。 他垂眸拂袖,湖面残荷尽收,唯剩一段冷香似有若无,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大陆呢?” 敖谨回头,对上一双神智清明的眼,哪有半分醉意。 “不知。里亚让我来。”他转头驾车,耳根微染。 顾小闲揉了揉脑门。 看来他们已经在附近设下了死局,所以只舍得让敖谨来接她府上的护卫都是花钱雇的,她可了解里亚的作风。 “你装醉?” “宛州的酒,哪能喝醉宛州的人?” “故乡的酒才醉人。” 小闲哈哈大笑:“故乡在哪里,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想家了?” 敖谨摇头。 他很少去想,想起来的都是碧空明月,云白风缓,与现实中的家破人亡相比照,足以将人撕裂。 “你哥哥的遗骨,找到没?” 还是摇头。 “据说当年一役伏尸百万,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羽林军依令打开城门,却发现天启城外十里花开,除了墙上的箭痕,到处都已处理干净,连一滴残血也没有留下。”小闲说。 “辰月幻术。从那以后,每年春天城外都开满血红的帝槿花。”敖谨说。 小闲想象自己在尸横遍野的城门下进出往返,不由打了个寒噤。 “你每天天不亮就跑到下三坊,跟那群激进分子混在一起,真打算和辰月作对?” “清君侧,驱邪教,这是时代的呼声。他们早已步入穷途末路,”敖谨回身,双目湛然如洗,“加入我们吧,一起做新时代的开创者!” 小闲正往嘴里丢莲子,听到这里差点呛到,又笑又咳道:“七公子,你是在跟我谈理想么?请问那东西多少钱一斤?” “你……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唯利是图。” 小闲举手告饶:“我一贯贪生怕死,只想平安富足地过完下半辈子,开创时代这种危险的事,就不要找我了。” “不过,”她压低嗓门,“如果你们需要兵器军械,我有可靠的渠道,价钱好商量。” 里亚最近有点郁闷。 从前他们仨纵横天下,无论光天化日强取豪夺,还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永远都财源广进,赚着滚烫的快钱。如今来到天启一月有余,却仍然只见投入不见产出。且不说那两个辰月教的怪胎上次设下必杀的伏击,整片林子都被连根薅起,结果原映雪竟然好整以暇走了出来,浑身上下一尘不染就连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何太傅,也是狡兔三窟、防卫周全,连根毛也摸不着。 天启米贵居不易,再这样败送下去,老本都要亏光了。 她叹息良久,踯躅良久,最后从地穴的隐秘处取出一只锦盒。 “这么贵重的礼品,你要进宫面圣?” 锦盒内盛了一枚核桃大的青褐色果实,貌不惊人,却堪称举世无双本来确实有一双,其中一颗被种在淳国监狱的缝隙里,换回了唐国的通关文书和一个英俊的车夫,还算物有所值。至于这一颗…… “平临君寿辰,天启城的达官显贵共聚一堂,你说,是不是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机会?” 小闲掩上锦盒,昂首阔步出门去,留下一个意气风发的背影,惊得里亚半天阖不上嘴:她不是第一天认识顾小闲,这人天生懒骨,但凡不感兴趣的事,说破天也不会屈尊就驾。怎么来到天启忽然转了xìng,主动去做那些打点关系、疏通门路的官面文章? 顾小闲的意气并没有支撑太久,很快就被一股近乡情怯的抵触情绪所替代。 她走入园中,对着天光张开手掌。昨天种花时不慎划伤,初时鲜血淋漓,过了一夜便已凝结,风吹上来有些酥痒,估计不日就能愈合。 伤口曝露在外才会好得快,道理她明白,实践起来却有些困难。 她一直竭力淡化自己是平临君妹妹的事实,毕竟曾经的记忆不怎么令人愉快。很多人,也许包括顾西园本人,都以为顾府千金是为贼人所掳,但事实恰好相反她是自己出走的。 如果她不走,也许会被活埋吧? 顾小闲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至今不能肯定自己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幕是否真实:顾府上下聚集在祠堂里,灵柩牌位香案一应俱全。四叔公的尖嗓门明明白白穿过纷飞的挽联白幔传出来: “刑克父母,白虎带煞,留着这孩子整个家族都会败落……” “不是说她活不到年关?这一病不起,肯定又折损不少……” “早去早好,入土为安……” 四叔公一贯嫉恨他们兄妹,所以她只是站在雪地里安静地倾听,淡漠的目光落在牌位上,仿佛上面写着别人的名字。可是接下来,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了一句让她人生彻底颠覆的话。 “好,如叔公所愿。” 那个负手立于窗前,面色清冷的高挺少年她的哥哥顾宛琪。 疼痛突然来袭,小闲松开拳头,发觉初愈的伤口被不小心抠烂,淡红的血水沁了出来,不由满心懊恼。 所以,她很少回忆过去。谁没事喜欢自虐呢?那个光脚站在雪地里的小女孩,每次回头看到,都会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悲怜。 那不是她喜欢的情绪。 她想要和和满满,热热闹闹,自由欢快地活在这世上。 所以,即使丢了贵族世家的名字和身份也不要紧。自从踏出西园之门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顾宛瑶,过去的一切与她再无干系,努力重新开始就好。 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度过了接下来的十年,竭力遣散心中的愤恨和悲凉,并没有因为心怀仇恨而成为丑陋狭隘的人。 她也打探顾家的动向四叔公的家产之争终于失败,年轻的家主顾宛琪风生水起,以西园之名震动天启,成为名噪一时的平临君却也只是抱着听书的心态,就像一切对贵族公子好奇的坊间平民。 她也听说顾西园当年为找她几近倾家dàng产,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赏格高悬,四处探听妹妹的下落,但只是一笑而过,继续过她诗酒天下的飒沓生活。她记得一个世家小姐有多少愁死人的规矩,根本不想给自己桎梏。再说,流水十年,山倾河改,她从顾宛瑶变成顾小闲,他从顾宛琪变成顾西园,江洋大盗与世家公子,若说jiāo集,除了这个姓氏,又能剩下多少。 你为什么不连这个姓也一起放弃? 你从擎梁山出来,为什么偏偏去了淮安? 你在宛州苦心经营这些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衣锦还家吧? 原映雪的话在耳边萦绕不去。 这个人,只要开口必然一箭穿心,句句明白通透,着实让人讨厌。 这些问题她都有答案,只是一直刻意忽视,以为捂得严严实实,它就不复存在。 小闲颓丧地垮下肩膀,是啊,人永远无法彻底抹杀过去。说到底,她还是在意。顾宛琪希望她做一个言德容工的世家千金,她就偏要女扮男装行止粗鲁。顾宛琪经商,她也经商,入淮安城三年便混得出人头地,造了一座比西园大得多的闲园:他们流着一样的血,对商机的把握和运筹,她的天分不比他差,更何况,她背后还有一个隐秘而强大的体系天罗。 她是在斗着气。 他原本是唯一护着她的人。她出生时折腾了一天一夜,最终母亲因难产故去,自此宗族里就开始流传她是煞星的说法。这个传言在父亲丧身海难时达到巅峰,连自幼相伴的丫鬟也纷纷辞去,唯有哥哥相伴不离。那时候多少亲戚外族觊觎顾家的生意,试图争夺家主之位,四叔公甚至意yù将他们兄妹逐于旁室,但她从未担心过,因为顾宛琪总会摸着她的头顶说“别怕,有我”,声音那么严肃,眼睛却那么温暖。 这个长她十岁的哥哥,她总需要拼命抬头仰望,才能看得见眼睛,是那么高大稳妥的存在,是她孤独世界中最后一样安慰和庇佑。 却在那一年冬天,崩塌如雪。 靠山没了,被迫自立自强,总得咬牙走出自己的康庄大道吧? 她即使不是平临君顾西园的妹妹,也能照样活得很好或许,这就是她跟过去相关的唯一执念。 顾小闲拍拍额头,长舒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就让她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到平临君面前使劲地炫耀一通,好好完成这个执念吧。这个经年的旧伤口,也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 13、 顾小闲递上拜帖,不出所料,片刻工夫就被迎进府去。闲园在宛州风头远盖西园,声名早已传到帝都。竞争对手踢上门来,以平临君的xìng格,不会避而不见。 筵席开启多时,酒盏一满再满,场面已十分热络。她一路分花拂柳而来,看见那些喝至酣处散发弄琴的贵公子,心中颇为感慨,甚至涌出一丝自豪来。 耍风雅,耍奢侈,耍情致,谁耍得过宛州顾氏?世人都说顾西园之所以能凭一己之力与辰月展开风气之战,只因他抓住了人xìng里抹杀不去的弱点:贪婪与贪欢。 灭yù修来的长生,总归不如纵情声色的今生。 “花好月圆庚星耀彩,兰馨桂馥甲第增辉,宛州顾小闲恭贺平临君寿诞。” 清亮之声越过觥筹与丝竹声传到水榭亭台上,顾西园微微一怔,远看白衣的少年款步走来,眉目逐渐清晰,心里轻轻哦了一声。 原来他就是顾小闲。 这个名字,宛州来书中屡屡提及,淮安西园的主事顾襄称他“年少飞扬,才情跋扈,大有气吞宛州之势”,不过两家生意并无实质冲突,他也不甚在意。据说这个少年仿佛凭空出现在淮安城,无人得知他的身世与过往,却在短短数年迅速生根发达,成为宛州商会的头面人物。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顾西园带着几分赞赏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虽则稚气未脱,斜飞的眉梢眼角却满是锐意,看向他的眼神几分慧黠,几分自傲,又几分挑衅这样的毕露于形的少年心xìng,他已经失去许多年了。 “顾公子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少年才俊,西园幸甚。” 顾小闲仰起头。 主位之人背光而坐,面目看得不甚分明,但那熟悉的声音隔了十年的时光再次传入耳中,竟在刹那间令她眼眶尽湿。 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忘记。 她飞快眨去泪意,托起手中锦盒,道:“薄礼一份,聊表心意,望平临君笑纳。” 顾西园起身步下亭台,薄暮里的淡水阳光落在他脸上,恍惚一如昨日。他和她,一样斜飞入鬓的眉,一样尾角微翘的眼。这血缘的印记,隔了这么多年反而愈加清晰,只是从前需要拼命仰望的人,现在只需抬眼便能看得分明。顾小闲飞快低下头,想,她是真的长大了。 “恕在下眼拙,不知顾公子所赠何物?” 顾西园接过小闲递来的锦盒,翻来覆去打量了半天,到底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不由兴致渐起。原本喧嚷的酒席也因这句话而静了下去,众人纷纷引颈观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稀世珍宝,竟让见多识广、家藏充栋的平临君也露了怯。 顾小闲正等他开口。 她转过身来,对众人朗朗一笑,道:“这是一颗桑觉木的种子。” 席间有人发出短促的惊呼,但大部分宾客还是沉默,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有鸟曰风,翼比天地。有木曰桑,枝散八荒。”顾西园讶道,“这是……上古传说中的桑觉木?” “不愧平临君,”小闲笑得欢畅,“当初别人给我的时候,确实是这么说的。桑觉深埋在极北的荒漠中,千万年也没有机会发芽,但如果天空落下一滴雨,它就会从百尺的地下破土而出,只要雨露不止,它就能一直朝着天空生长,比最轻盈的羽人能飞到的地方还要高,比最强劲的大风能吹到的地方还要远,百鸟来朝,祥云万丈。” 从顾西园开口那一刻,座下宾客便涌起小小的骚动,当小闲演说完毕时,这股骚动已汇集成热烈的鼓噪,仿佛油锅里淋了水,人人七嘴八舌,期待一睹为快。 顾西园看着小闲眉宇间飞扬的神采,不知缘何也跟着愉悦起来。 “既然如此,就让在下和在座各位一起开开眼界吧。” 犁地,播种,浇灌。随着土壤的浸湿,地底传来轻微的震动,仿佛远方山林中正有一群夸父踏鼓而舞。在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桑觉树的根系正以惊人的速度纵横生长,小闲不由稍感遗憾:根据上次的经验,地下的景观也应该别具一番观赏情趣。 宾客纷纷离席,聚集到花园中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显然,小闲今次的目的已经达成成功地成为这些达官贵人的关注焦点,打响了在帝都的知名度,而且更重要的,给顾西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众人瞩目之下,一株透明的淡蓝色植物从地底喷薄而出,如烈火烹油般翻腾到半空,又如一个绝世的舞者,款款抽枝散叶。不出半刻钟,树冠已遮蔽天穹,在百尺高空jiāo叠成半透明的幽碧,整个信诺园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水母覆盖。向晚的天光穿透水晶似的枝叶,析解成云雾状的虹彩,洒在人们如痴如醉的脸上。 正是倦鸟归巢的黄昏时分。一只黄眉柳莺率先闯入这片神奇的领地,发出了心驰神迷的欢唱。接下来,整个天启城的鸟雀都仿佛得到召唤,从四面八方奔投而来,沐浴着一碧万顷的天光,喜极而鸣,声彻霄汉。 小闲站在需十人合抱的巨木之下,朗声对顾西园道:“再浇一碗水,这片精心修葺的园林恐怕就要毁了。平临君舍得么?” 顾西园看着树下的人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双明亮的眼睛,和这副略带挑衅的神气笑意忍不住漏了出来。 “无妨。花园毁了可以重修,但奇观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2 章 有今天才看得到啊。” 小闲在众人的欢呼中掬起一碗水,水面映照出流光溢彩的天穹,和她突然红透的眼圈。 “哥哥,这么漂亮的船,烧了多可惜,你舍得么?” “我们会有很多新船,但这一艘要跟父亲去很远的地方,它一定得是最结实、最漂亮。” 她早已沧海桑田事过境迁,为什么这个人说起话来,还跟当初点燃木兰长船祭祀亡父的十八岁少年一模一样? 小闲吸了吸鼻子。 老头曾经说,人可以往回看,但不能往回走。这个道理她笃记了很多年,关于过去,她是连看都不肯多看的。然而当真回过头去,她才发现追逐在背后那么多年的洪水猛兽,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心结罢了。 她看着自己的哥哥,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越涨越高,直想从眼睛里跑出来。 顾西园也看着这个双眼晶亮的年轻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流泪。他下意识要走过去安慰,却在半途被人拦下。 酒宴上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光禄卿冯轶。 现场所有熟悉天启局势的人都吃了一惊。冯轶是辰月教的红人,和暗中支持勤王义士的平临君绝非同道。他带着大批的缇卫出现在信诺园,恐怕只意味着一件事:辰月终于不愿再姑息平临君恣意散财、搅乱政局的行为,打算拿他开刀了。 气氛骤然紧绷。几个急躁热血的门客憋不住拔出刀剑,乍现的杀气惊动了树上的鸟雀,瞬间飞走泰半。 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冯轶竟口称“贤侄”,态度亲热走上前来,仿佛与顾西园有着超乎寻常的jiāo情。更出人意料的是,他忽然转身对缇卫挥挥手,那些黑衣的卫兵便如潮水般退开,现出被他们层层簇拥在中间的人。由于太过娇小,大家一开始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那是一个鬓发凌乱的少女,眉尾斜飞,眼角微翘,神情极尽淡漠。一件黑色的缇卫军衣将她从头裹到脚,只露出巴掌大的脸,浮冰碎雪似的,好像一眨眼就会融化,消失在浓艳的霞光中。 冯轶附上前去,在顾西园耳边悄声言说。话音未毕,顾西园便疾步奔到少女面前,用一种半是惊疑、半是惊喜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查看。 与顾西园狂风骤雨般的情绪相反,少女只是木然地瞥他一眼,然后继续神游太虚。那双点漆似的瞳仁空茫涣散,似乎喜怒哀乐这些人间烟火都与她无关。 平临君顾西园的寿宴是在一片哗然声中仓促结束的。 他甚至顾不得礼数周全,连招呼也没打,就径自带着少女和冯轶等人离席而去。 那株举世无双的桑觉木因为没有得到持续的灌溉,渐渐萎化为苍白的丝络,被风吹散在天启城的夕照里。不过人们顾不上惋惜,因为这一天有太多的话题可以热议,比如权倾一时的光禄卿冯轶,竟然曾是宛州顾家一名微不足道的食客;比如缇卫一举清剿了帝都附近的盗匪,匪首侥幸逃脱,却被信诺园的高手围猎于铭泺山下,当夜身首异处;比如平临君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可怜那个苦命的姑娘遭了太多罪,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形同痴愚。 14、 鸡叫头遍敖谨就醒了,天刚麻麻亮。 推开柴门,青郁的仲夏气息扑面而来,满园生机勃勃的浓影。山yào在葡萄架下睡成一团,听见门响头也不抬,正合着小闲所说,“当条护院狗都嫌迟钝”。 敖谨套上马车,盛了一瓢稗子倒进马槽,预备待会儿出门采买。熙来攘往的市场容易隐匿行踪,东西两市便成为各路义士联络接头的据点。正因如此,敖谨来到天启之后还继续留在顾府当杂役一个大户人家需要太多东西维持一天的生活,他可以驾车走遍市场每个角落而不引起巡卫的注意。 敖谨用特制的膏yào遮住脸上的黥痕,戴上斗笠准备出门。走到葡萄架旁,山yào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四足腾空往外狂奔。喂食也没见它跑得这么快,敖谨心里纳闷,决定跟上去看个究竟。 整个顾府都沉浸在破晓前最后的睡梦中。山yào一路狂奔,最后扎进中庭的主屋。 那是顾小闲的寝居。 屋内一片漆黑,偶尔传来一两声激烈的喘息,像是哭的太用力,上气不接下气似的。敖谨叫了几遍无人应答,正在迟疑,忽听里屋轰然作响,东西摔得稀里哗啦。他终于顾不得礼数,一手打亮火折子,破门闯了进去。 顾小闲伏在山yào背上,破风箱似的直抽气。原本靠墙的红木搁架被翻倒,碎瓷片摔了一地,她却不管不顾,胡乱地用手扒拉,血顺着指尖一直淌。 敖谨大惊,扶起小闲一看,眼瞳翻白,嘴唇青紫,气息长进短出,显然得了急症。他立即扯了条毯子将人裹住,抄起来飞奔出门。 这么紧急的病况,以前只在蝰蛇咬伤的人身上见过,只怕根本来不及找大夫。这家伙总说自己贪生怕死、命大福大,总不会那么容易死吧? 敖谨步履仓皇,险些被门槛绊倒。正在此时,山yào从背后直撵上来,急急挡住去路。它看看敖谨,又看看小闲,往地上丢了一枚瓷瓶。 瓶中滚出几粒乌黑的yào丸。敖谨略一迟疑,捡起其中一粒塞到小闲口中。 他没有会错意。山yào找到的,确实是救命的灵丹。小闲服了yào,不多时便顺过气来,渐渐停止了抽搐。她睁开眼,有些惊惶地环顾左右,像是梦游之人中途转醒,自己倒被吓了一跳。 “该死,好痛。” 她甩了甩手,试图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背后还靠着一个大活人,惊得好一通喊叫,声音高亢有力,明显已无大碍。 敖谨松了口气,将小闲扶到床边坐下,点亮桌上的油灯。 “你病了?” “老毛病,死不了。” 小闲无所谓地抹了抹脸,一手冰冷粘腻的汗,这才发现单薄的夏衣早已汗湿,脸上顿时bào出一团血红。 “你知道了!”她裹紧毯子。 “我早就知道。” 敖谨头也不回走了出去,片刻又端来一盆清水,言简意赅道:“手。” 小闲从善如流地伸出手。 “七公子,我从来没有向外人透露过你的身份,公子这么光明磊落知恩图报的人,一定也会替我保守这个小小的秘密,对吧?” “你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别人知道你是女人?” “我怕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敖谨将她掌心的碎瓷片一一挑出,冲净残血,低声道: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明明怕麻烦,却对一个毫无益处的逃犯伸出援手。明明爱财如命,却看不过路边的孤儿寡老,每每倾囊相助。既本事了得,又笨手笨脚,总把自己搞得命悬一线。既聪明,又糊涂,老做一些赔本买卖。我跟着你好几个月,也没看懂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敖谨平时沉默寡言,一开口竟句句打到实处,噎得小闲说不出话来。 她憋了半天,眉毛一挑,笑嘻嘻道:“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等你将来做了义士领袖,脑袋可就值钱了,千万不要太轻信于我。要说糊涂,你才当真糊涂,如果当初答应了百里恬,你荣华富贵也有了,血海深仇也报了,还用得着当逃犯?” 敖谨往小闲手心撒着yào粉,面上露出不以为然。 “百里恬做事不择手段,我若听他所言,杀了兄弟,夺了兵权,直接反上天启,与逆天而行的辰月邪教又有什么区别?” “开口闭口辰月邪教,”小闲故意笑道,“可我认识的那个辰月的教长,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比你还像个世家公子,怎么看都不是恶人。” 敖谨拧起浓眉。 “中州之乱,一乱就是五年,如今只看到灾荒遍野,民不聊生,不是邪教是什么?还要流多少血,才能填满天墟的祭坛?甚至”他凝视盆里混浊的血水,仿佛又看见那段血雨腥风的陈年往事,“很多人相信,中州之乱根本是由大教宗一手引发。” “隔了这么多年,谁能说清当初的事?” “但在当时,蹊跷事一件接着一件,让人不得不心存怀疑。” “什么蹊跷?” “先是辰月代替皇帝诏令唐国和楚卫紧急出兵,明示各国诸侯亲征。家父年迈,早已挂盔多年,也不得不听令前往晋北走廊与联军集合。接下来,在胜局抵定的决战前夜,一支蛮族轻骑竟然趁夜摸到中军主帐……” “那就是有内应了。” “家父与楚国公白麓山当即遇袭身死。唐国公百里冀与家兄领残兵撤至天启城下……力战而亡。奇怪的是,蛮族并未趁胜攻城,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北陆,仿佛他们南下只是为了用诸侯将士的血,冲洗他们的屠刀而已。” 敖谨尽量平淡简洁地叙说往事。小闲并未应声,脸上的戏谑之色却像潮水一般渐渐退却。 中州之乱发生于圣王七年,当时她与老头隐居深山,听闻东陆遇蛮族入侵,各国诸侯听令勤王,联军奋起反击,却节节惨败,胤朝险些改朝易帜。她在山中隐居多年,一直过着不知寒暑的世外生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感触,只是向老头提出一个商业方面的建议。 战时百业废驰,除了必要的战略物资,妓院、赌场、漕运、甚至天罗本行的杀手生意都必然受到影响很少有人在逃命之际还想着买凶杀人,所以那些耗资千万训练出来的刀和锷将会丧失用武之地。然而在乱世之中,人们十分需要把最有用的信息以最有效的方式传递,日常使用的信鸽往往会在qiāng林箭雨中丧生,但天罗的精锐却能日行千里、来去无踪。因此她提出,可以有针对xìng地发展限时信使生意,任何信息不论远近收取一百金铢,确保次日午时之前送抵,延迟一刻钟则分文不取。 做生意要赚大钱,就要赚有钱人的钱,这是自古颠扑不灭的真理。一百金铢虽资费不菲,但在生死攸关之际,钱财就成了身外之物。尤其长炀川一役折损了胤朝超过半数的名门望族,整个战事过程中便见无数天罗杀手来往于晋北走廊与东陆各地,只为与家人报一声平安。原本通过暗杀敛财的杀手组织,现在只需送信便赚得钵满盆盈。 中州之乱时,龙家是天罗组织中唯一财源广进的家族,并由此奠定在天罗上三家中的商业霸主地位。所以,这场人间浩劫对于顾小闲而言,只是她小试牛刀却大获收益的商海初航而已。 她看着敖谨娴熟地为她上yào包扎,突然意识到这个少年和她有着迥然相异的人生过往。 五年前的修罗场中,整个九州都陷入支离破碎的沉默,只有十三岁的他千里独行,孤身前往天启,只为发出最后的质询。 灯影里,敖谨的眼神孤独而又执著,就像在云中城的河络市场里流浪的里亚,又像在擎梁山的干涸河谷中徘徊的山yào,有一种幼犬躲在雨檐下忍住寒意不肯颤抖的倔强。 小闲突然无奈了,原来她一贯拿这种倔强的家伙没辙。 “你当时在哪儿?”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哥哥担心蛮族绕过南望峡直捣毕止城,命我镇定国都。” “所以你日夜兼程赶往天启,也是因为内疚吧?内疚没有和他共生死。” 敖谨低头不语。 “那就好好完成他的心愿。我听说淳国大公子敖诩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不要给他丢脸。” “哥哥说,我们流血打仗,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不用再流血打仗。我相信一个安居乐业的新时代终将到来,”他端起水盆走出去,“我一定会努力让它到来。” 15、 一个成熟的杀手团队应当包括如下分工: 负责前期凑集情报的人。他必须人脉宽广、观察入微,可以迅速摸清目标的衣食起居和出行规律,尤其目标在何时最不设防,例如如厕,欢爱,或者在一个自以为隐秘的地方背着老婆欢爱。 准备杀人工具的人。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好的杀人工具可以快速提高杀人效率,好的工匠则可以根据刺杀需要度身定制杀人工具。如果目标是个老饕,显然一条不慎刺破内脏的河豚会更有胜算。 守望者。守望者负责在刺杀过程中望风,他的外貌应该有一个明显的特征,那就是毫无特征,可以随时和街边卖豆腐的大婶或者下棋的大叔混为一谈。这种令人过目即忘的长相在乱世十分吃得开,不论当斥候、盗匪还是杀手都具有较强的先天优势。 清洁工。清洁工是维持团队可持续运作的重要角色,他负责抹煞一切可能追踪到杀手的蛛丝马迹。而清洁工往往也是终结者,如果刺杀不慎失败,他必需果断终结杀手的xìng命,以免泄露组织的任何信息。 当然,最重要的,还得有一个人负责刺杀。 从上述标准看来,显然顾小闲的团队并不成熟。她、里亚和陆珩的三人组合就像一只真正的三脚猫:作为工匠的里亚过于学院派,总是因为过分追求器械的机巧而忘记杀人是一件简单粗暴的事;作为守望者和清洁工的陆珩虽然有着神偷的技能,但为人太过心软,常常在“杀人灭口”和“放人一马”中不假思索地选择后者;作为刺杀者的顾小闲则……完全不像一个可靠的杀手,值得庆幸的是她十分善于凑集情报、制订方案,并且总有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好运。 “到底怎样分辨真假太傅?” 上午的通衢大道人烟如织,算算时候也该退朝了,陆珩不禁心焦起来。他们三天两头来四禧茶楼报到,成天看着何虹的车队招摇过市,却像老虎吃天无处下爪。老皇帝病卧多日,他甚至怀疑这每天上朝的太傅也只是替身而已。 顾小闲意态悠闲地吹开茶沫,闭目浅酌,仿佛当真是为了品茶才坐在四禧茶楼顶层隐蔽的雅座里。 “我在秋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3 章 城的时候,认识一个演晋戏的戏班班主。”她用薄胎瓷盖轻嗑茶碗,发出一道糖丝般爽脆的清响,用说书的口吻道,“他曾对我讲,评判一出戏好不好,不能光看主角儿的唱腔和身段。那些不起眼的龙套,耍宝的丑角,每一寸光影,每一副妆面,甚至边边角角的道具,在行家眼里都含糊不得。只可惜世风浮躁,肯沉下心来雕琢的艺人是越来越少了。” 陆珩莫名其妙,不明白小闲这番话究竟意指何处。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官马开道的锣声,朝中大员们打道回府了。顾小闲轻弹陆珩的脑门,指着远远驶来的太傅车驾: “注意车旁那个人。” 那个人,陆珩是知道的。他总骑一匹黑马,神情冷峻,目光犀利,基本不离太傅马车左右。陆珩虽然没有见过他出手,但在上一次天雷轰顶的袭击中,他是周边侍卫里唯一幸免于难的人,本事想必了得。 “何虹挑的那些替身,一定无论相貌气质、言谈举止都和他相差无几,堪称一等一的好主角。可惜,如果配角演得不够好,眼尖的观众也许会一眼看出破绽那么这出戏,还得算他们演砸了。” 陆珩恍然大悟,又多看了几眼那个贴身侍卫,果然从身形神态中看出一些例行公事的松懈来。 “上午这个上朝议政的太傅是假的,下午那个教太子读书的太傅却是真的。”小闲沉吟道,“看来,老皇帝病得不轻……走,回去看看里亚这个月的劳动成果,是时候考虑动手了。” 陆珩勾着腰走在低矮的地道,脑袋时不时撞到转角处照明用的萤石。地穴深处火光摇曳,打铁声不绝于耳,一路走来如同缓缓展开一幅充满异族风情的河络画卷。画卷的主角正在锅炉旁埋头苦干,脸蛋被滚烫的铁水蒸成虾红,眼睛经过护目镜的折shè显得巨大凸起,乍一看仿佛鲤鱼成了精。 里亚兴高采烈,从砧案上夹起一枚通红的铁圈,扑滋丢进冷水里,蒸起一小股洄漩的白汽。 “最后一枚光轮,完成之后就可以开始组装了!” “真不愧是快手里亚。”小闲赞道。 “她在说什么?组装什么?” 陆珩看着地穴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散铁,这些千里迢迢从淮安运来的笨重家伙必然有重要用途,究竟什么用途,他却始终没有搞懂。 “我要称它为,”里亚骄傲地搓响手指,“天启的推子!” “天启的推子,真是个好名字。它可不就似剃头匠的推子!即使是铭泺山的锻木林,我想也可以轻易推个干净吧。” 小闲弹了弹挂在墙壁上的羊皮图纸,对于里亚精准还原设计图的动手能力感到十分满意。陆珩把鼻子贴上去看了半天,终于看出画面上是一个集合了攻城梯、投石机、盾构机和伐木机的四不像。 “我们,要开着这个大家伙,去把太傅府直接铲平?” 他嗫嚅道,虽然不可思议,但对于顾小闲这个满脑子奇思异想的怪胎而言,任何怪念头都合情合理。 小闲笑着摇头,“不尽然,不过你的思考方向是正确的。当务之急,是让这些大家伙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眼前。老皇帝快不行了,碧遥的皇陵又是一轮大兴土木。有了‘天启的推子’,伐木会变得轻而易举,可以大大加速工程进展,想必太常寺会十分欢喜。” “淮安城的顾少,来天启的第一笔生意竟然涉足皇陵的建造,可真是了不得呀!”里亚取下水晶磨制的护目镜,在秋水dàng漾的辉光中笑得红光满面。 小闲得意地摸着下巴,“现在各味yào材都备齐了,还缺最后一味yào引子,”她转向陆珩,“你得想办法从太傅府上偷几只谛鼠出来。” 陆珩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自从进天启以来一直处于摸不着头脑的状况。 “谛鼠……又是什么?” “雷州出产一种食菌为生的鼠类,当地人称为哈却,意思是‘胆子比芝麻粒还小的树鼠’。它们之所以能在dú蛇横行的雷州雨林中存活,是因为有着不同凡响的灵敏听力,因此人们又称它为谛鼠。一只经过训练的谛鼠可以清楚地分辩任何细微的异响,例如突然靠近的陌生脚步与呼吸声,所以很适合用来放哨。谛鼠非常珍贵,主要因为饲料难以获取,只肯吃雷州雨林某种特定的菌类。我打听过,整个天启城就只有何虹那个怕死鬼斥巨资养了一群……你偷的时候别忘了顺些饲料回来。” “……我有那个本事,就可以直接摸到何虹床前下手了吧?” “你也太小看太傅大人了。谛鼠只是最外围的警戒,要想接近他本人,不知得突破多少天罗地网。” “太清殿门前的金吾卫也比这什么鼠好偷。”陆珩愁眉苦脸道。 “所以到你经受考验的时候了,澜北神偷陆无影。”小闲郑重其事拍了拍他的肩膀。 16、 盛夏总是让原映雪感到不知所措,因为它太过盛情难却。 阳光直白炽烈,似乎能将铺路的青石板烤出盐花来。如果碰巧前一天晚上下过雨,走在路上仿佛泡在一大桶温水里,心情也会无端漂浮起来,一直浮到绵延成荫的树顶。这时候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当中,即使最卖力的鸣蝉也会叫着叫着打起瞌睡,然后突然惊醒似的继续声嘶力竭。 日复一日。炎热得让人苦闷,让人有借口无所事事,就像每个人的童年,轻快而无稽,漫长得仿佛永远也过不完。然而等到第一缕凉爽的秋风吹起,提醒你应该振作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凛冬奔忙时,你才发现原来那些消磨在凉椅上的仲夏时光才是最美好的,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原映雪啜了口新泡的蔷薇茶,有些遗憾地想,果然这种娇艳的东西就应该在百转千回的琵琶声中由一双红酥手端上来才应景。 “映雪意下如何?” 一道问询声打断原映雪的遐思。他轻嗅着蔷薇的软香,微笑道: “我觉得,雷教长的提议十分妥当,教宗觉得呢?” 辰月教宗古lún俄不置可否,再次转向一旁的雷枯火。这个枯瘦见骨的男人一直伫立于殿外骄阳中,骷髅似的脸被烈日镀上一层明快的银白,看起来不若平常yīn森,倒像摆放在神殿前的昂贵饰像。他沉闷地哼了一声,显然对某个躲在yīn凉处开小差喝花茶的闲人颇有微词,然后对古lún俄欠了欠身,表示愿意领命。 “那么,就照枯火的意思安排。”古lún俄点头,“三皇子有权yù,人的yù望越大,可cāo控的提线就越多。他会是个好傀儡。” “是否等白崇吉死后传遗旨?” “不用,传教旨。” 淡淡几个字让雷枯火心头微凛,如今教旨超越圣旨,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但废立太子一事关乎王道尊严,此举必然引来天启几大宗祠,尤其紫陌君白曼青一系的强烈反弹。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发出疑问。雨滴落而尘埃定,也许老师认为风暴还来得不够强劲。 他想了想,又问:“太子要如何处置?” 古lún俄缓缓起身,走到神殿外曝烈的阳光中。那双蒙在黑布后的眼睛虽不能视物,却直直照进雷枯火心里。 “枯火,雨时走后,辰月教长便只剩下你和映雪。你统领yīn阳两宗,从未忘记自己入世的初衷,所有这些问题,你可不必问询于我,答案已在你心中。到了这个时候,任何选择都无所谓对与错,是与非,”他与雷枯火擦身而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而且必须走下去。” 古lún俄说着话,一步步走向天墟高处,似乎厌倦了天启城乃至天下的一切,只想迫不及待地回到他的观象殿,重新陷入寂若古井的冥想。 “雷教长,你说,我们拿别人当棋子,有没有谁也拿我们当棋子?” 原映雪仰靠在廓柱上,对着辽阔苍穹喃喃轻语,浅墨色的双眼dàng漾着迷离的银光,被倾盆而下的日光刺得微微眯起。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原映雪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同侪早已转身离去,背影散发了明显的鄙薄,仿佛蜗牛爬过留下的浓腻印迹。他笑了笑。杯中蔷薇朵朵待放,他想到玄玑的琵琶新曲也许学成了,不如接下来去一趟缔情阁。 “映雪,你随我来。” 原映雪掸落身上的花瓣,正yù起身离去,却被古lún俄出声唤住。 他有些讶异,但还是拾级而上,跟随教宗走向天墟最高处的观象殿。风猎猎而生,鼓起二人的雪白长衣,如同霍苓海峡的泡沫中扬帆远去的木叶兰舟。原映雪看着仿佛永无止境的云梯,忽然领悟到教宗那么喜欢呆在那空中楼阁似的观象殿,也许只是因为他生为羽人的天xìng而已。 他与古lún俄并肩伫立在观象殿的高台上,俯视着足下的天启城。 一座如此辉煌巍峨、人烟阜盛的都城,在阳光的蒸烤下散发着迷蒙的夏日烟云。鳞次栉比的飞檐仿佛薄瓷缸中泡的淡青色菱角,而那些菱角下生存的人,便真的如同水中蜉蝣般微不足道了。 “我们来到天启,也是一个夏天。”古lún俄伸手感受阳光的温度,在原映雪看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托在掌心,“映雪,你也感觉到秋风了么?” “盛极而衰,老师教的第一课。”他恭谨答道。 “我从来没有真正教过你什么。你的领悟来源于内心深处,比枯火和雨时更加通彻,更加接近九阙的星辰。” 因此也更加迷茫……原映雪笑意虚淡。城南方向,帝槿花盛放十里,为这座城池镶上一弯朱红,像是少女耳旁隐现的簪梳。那么美的幻术,由他亲手施放,也许只有老师不能视物的双眼才“看”到花下掩藏的呲目裂甲,那是五年前的乱城兵箭。 五年前不忍卒睹的人间地狱,或许放在今天就可以熟视无睹了。 原映雪低下头,看着与古lún俄同样雪白耀眼的辰月长袍,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映雪,我们是凡人,却选择走一条神的道路,这条路注定要艰难和孤独。” “学生明白。” “你比任何人都有天赋,所以会更加艰难和孤独。” 原映雪想起此前在缇卫大牢中受到的试探,无奈地笑了笑。 “yù光大的终湮没,yù永生的终沦亡,”他低声道,“老师很久没有给我们任何指引,是因为已经看到尽头了吧?星命的终结,终于也要轮到我们自己了。” 古lún俄微微点头。 “枯火比你有执念,他相信既然被选中作为神的刀,那么一定要做一把最锋利的刀。可惜,他将执念都用于磨砺刀刃,却渐渐迷失了行进的方向。而你,”古lún俄的声音仿佛从天穹之上传来,“你看得见行进的方向,却迟迟不肯前进。” “学生惭愧。”原映雪低低俯身,眼中的银辉却愈发迷离。 他是从何时起在神的道路上停滞不前的? 最初,没有走上神的道路之前,他的内心就像一个池塘。鱼戏莲底,树影蛙鸣,好一颗七情六yù的鲜活人心。然而只有心如明镜才能冷静反映神的意识,只有将人心冻结成冰,才能照鉴星辰运行的轨迹。他在神的道路上一步步前行,渐渐变得清冷如镜。有生皆苦,看在他俯视的眼里也只是淡淡悲悯。 对于一个极具天赋的人而言,走一条神的道路比走一条人的道路要容易许多。他学着用神的双眼看尘世,尘世也变得剔透,那些纷扰和喧嚣不过是人心里多余的东西。他明明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将自己的人心彻底冰封,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迟疑。仿佛总有一尾红鲜鲜的小鱼,每每破冰而出,让他信步不前,让他渐渐变得无为起来。 他是那么喜欢人间的风景与四时的变幻,所以在碧遥湖边开了家寂言堂,只为听一些浓墨重彩的故事;所以可以驱车八百里前往大雷泽,只为看一场幕天席地的花开。 说到底,他舍不下人心里才有的五味杂陈和七情六yù。 “映雪,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大教宗天外飞来一句,将原映雪从迷思中唤醒,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庄严肃穆的老人。 “我虽不能视物,但能猜想你很讨女孩喜欢。” 古lún俄像个家族长辈似的说着话,面上甚至蒙上一层微笑似的神色,着实让原映雪惊诧不已。 “映雪并非因此而迷惑。”他虽觉得没必要解释,仍然恭敬地作出回应。 古lún俄这次真的微笑了。 “有时候迷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究竟走哪一条路,迟早要做出抉择。我这一生无非是要走神的道路,你却不一定。” 说完这句话,胤朝的大教宗便返身进入观象殿,将满面惘然的年轻教长留在直白炽烈的盛夏骄阳中。 顾小闲啃掉第三碗rǔ糖真雪,心满意足长吁一口气。 玄玑面无表情看着她在贵妃榻上翻来覆去,整个人散发黏嗒嗒的无赖气息,就像窗外徘徊不去的梅雨云。这只爱占巢的斑鸠三天两头往她这儿飞,办完正事也不撤,倒像真正的恩客一样要求吃酒听琴,完全没有避嫌的自觉,以至于天启城开始风传“新来的宛州阔少迷上了缔情阁的冷美人”,将一贯低调的她也推上了风口浪尖。 “你若再不动手,何虹可就要动手了。任凭他dú杀了太子,先生会很不高兴。” “放心,已经安排妥当,不会让老头失望。” “那就别在这儿虚耗时光。” 小闲听到明白无误的逐客令,和话锋里隐隐一现的锐意,立即睁开眼,果然在玄玑脸上捕捉到一丝不悦。 “你不高兴了?对不对?你也会不高兴?”她迭声追问,听起来兴奋大过歉意,“难道说,你有喜欢的人,所以恼我占了地方,害他来不得?” 方才两个人的对话还都压着嗓子,便是檐下笼子里的鹩哥也听不分明,顾小闲这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4 章 兴奋,声音立刻拔高八度,玄玑的隐怒顿时呼之yù出。但她到底是天罗龙家的人,很快又恢复了自持,面上丝光水滑,变回一个精雕细磨的楠木玩偶。 她淡扫了小闲一眼,怀着琵琶去了廓下。 清烟似的琴音漫出来,漫到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午后的缔情阁悄无声息,处处门扉紧闭,然而这琴音却没有扰人清梦,只是丝丝入扣地融进盛夏的空气,仿佛并不存在。 小闲无力地倒回睡榻。这种琴,她在擎梁山的龙家山堂可听得不少。美则美,却像山中的青岚,在耳边绕上一绕就消散了,永远进不到人心里去。仿佛无声上涨的潮水,将人淹死了也觉察不到,是她最讨厌的弹法。 玄玑昨天的琴音里还绕着一丝人情味,小闲不由嫌弃自己多嘴。这样一个美人,一辈子都要当木偶,实在可惜了点。人生在世,既然投胎做了人,就得活得像个人样,谁规定杀手就不能有血有ròu? 她对老头只有这么一点不满。 初入山堂时,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家,可以和一大群兄弟姐妹相亲相爱地生活,却发现这些作为杀手训练的龙家人几乎没有情感诉求,周遭仿佛一个巨大的手工作坊,堆满了无情无绪的木偶娃娃。她实在孤独难耐,便尝试着激发这些木偶娃娃内心残存的人类情感。当她发现恼怒是让情绪浮于表面的最佳方式,便化身为一只不屈不挠的牛虻,成功与一群新入门的孩子“打”成了一片。 可惜,这个坏苗头很快就被老头发现并掐灭在襁褓中。他将小闲关进一个独门小院,禁止她与堂中其他人接触。小闲自幼饱受禁足之苦,这一回自然闹得天翻地覆,但她很快消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实在逃不出去,而是因为老头将他关进了天罗的龙渊阁。 小闲至今仍执意称之为龙渊阁,虽然那里只是天罗的藏书楼。当老头打开尘封的书楼,让阳光照到那些黑鸦鸦的书脊上,她笃信自己看见的是传说中的龙渊阁在那些好几层楼高的古老书架上,摆放的是她想了解的关于这个广阔世界的一切,她废寝忘食地扎了进去。不论杀手秘技、奇门遁甲、经略史说、甚至兵器图谱都如牛嚼牡丹狂啃一气。十年后当她整点行囊准备回淮安时,发现仍未能穷尽这座书山十之一二,竟伏地恸哭不肯离去,直把老头也吓了一跳。 世人眼中,天罗是个残酷无情的杀手组织,于顾小闲而言却始终有着家的温暖。老头于她不仅仅有一饭之恩,还为她开启了全新的广阔人生,恩同再造。而面前这个看似冷漠的天罗杀手,则是和她在同个屋檐下一起生活过的姐妹。小闲盯着那个弹琴的绝丽背影,心中暗想,她若能发自肺腑地笑一笑,该是多么的美。 “多日不见,玄玑姑娘的琴技似乎退步了。” 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小闲明明白白听着琴音一乱,仿佛静静蒸腾的香炉上突然飞过一只黄蜂。她鞋也来不及穿,手忙脚乱从榻上滚下来,透过竹蔑屏风的孔洞偷眼观望。 绿萝葳蕤的庭院中央立着个清逸脱俗的公子,风吹衣袍翻飞,隐约看见银线绣就的莲花花样。 笑容凝结在小闲脸上。这不是让她大伤脑筋的原映雪么? 碧遥湖畔一次简短jiāo锋,让她深切体会到自己与这个辰月教长之间的力量差距。她心知肚明自己当天能留一条命回去,仅仅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已。 她倒没有对此特别在意,再强的人都有弱点和突破口,倘若经过详细的探查和万全的准备,不是没有可能完成任务。真正让她伤脑筋的是,她既不想违背老头的意愿,又不想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完全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小闲藏在屏风背后,心里一抓一团乱麻,不小心将嘴里衔的瓷勺掉在地上。 “姑娘似乎有客人,”原映雪听见屋里的响动,朗声笑道,“那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听琴。再会。” 他那句“再会”竟是朝着屏风说的,小闲想起碧遥湖边打的那个赌,忽然遍体生寒,大热天也感觉不到一丝暑气他这是威胁不成? 玄玑停了琴,在廓下伫立许久,神情冷淡回到屋中。小闲在榻上仰面躺着,瞪着眼,皱着眉,仿佛对天顶彩绘有着极大的不满。 “我记得你说,原映雪是缔情阁的常客。” 一注淡水般阳光穿过檐下纷飞的藤萝,落在小闲犹疑不定的脸上。 玄玑并不奇怪她突如其来的凝重,低声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知道我是个天罗的暗哨,留而不拔,也许有什么用意。” “你猜到了么?” “猜不到。他说他来缔情阁,只因为这里有最好的酒,最新的曲子,最美的姑娘。” “真是个怪人,一点也不像个辰月教长。” “确实不像,当初他以加入辰月的贵公子身份与天启公卿往来酬酢,谈吐风雅、举止高贵,深得王公贵族信赖。如果没有他,辰月不会这么快赢得大量支持者。” “他在坊间的形象都很正面,与雷枯火和那一干缇卫相比可谓温润尔雅、玉质谦谦,手上一滴血也不曾沾过。我能理解唐国为何那么着急要干掉他,在敌方阵营留一个正面人物,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民心向背。” “坊间还流传着另外一个传言,说辰月内部发生了重要的分歧。原映雪因为反对杀戮,同情义士,甚至姑息天罗,引发了以雷枯火为首的其他教徒的不满。” “所以他姑息你我的存在?”小闲眉间微拢,“我也曾经试着杀他,还没动手,他就发现了。” “他懂得一种秘术,可以捕捉别人的闪念。” “哦,”小闲缓缓坐直,脊背绷得死紧,“其实他之前还救过我一命。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计谋,其实只是为了接近天罗的人,探查天罗的秘密?” “不知道。”玄玑在镜前坐下,抿紧在琵琶上靠散的鬓发,“反正我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天罗的人,只管做一个安分守己的jì nǚ,陪酒,弹琴,什么也不多想。” 她细细调匀了胭脂,抿起的嘴角仿佛藏了一些温柔,又被一笔笔描成娇艳,似乎将这yù雨的暗室也一并照亮。 “原教长也许是个怪人,也许居心叵测,”她低声道,“但他有自己的原则和风度,绝不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动手。” 小闲愣了半天。 “你浑身都是暗器,怎么能算手无寸铁?” 17、 陆珩张口结舌听完小闲的暗杀计划,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有时候,我真的很庆幸跟你做伙伴。”他喃喃道。 “哪里,能跟天下第一神偷结盟,也是鄙人的荣幸。”小闲故作忸怩。 “我的意思是,做你的对手实在太惨了,无论如何在劫难逃……”陆珩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不能自拔,“不过这个惊天动地的计划似乎有个漏洞,天启城与碧遥镇距离遥远,我发动‘陷阱’之后,要怎么通知你?” “你知道在夜北高原上,那些八松的勇士怎么传递敌情?” “通过烽火……你要我在天启城里纵火!”陆珩惊道。哪有这么大张旗鼓的暗杀,得留下多少线索给缇卫追查? “啐,好端端的古都,烧了多可惜。”小闲瞪他一眼,轻轻拎出一个黑布覆盖的鸟笼,“我们可以让这些小家伙派上用场。” 厚重绵密的黑绒布将鸟笼盖得密不透光,里面装着陆珩费尽辛苦偷来的谛鼠。 “雷州雨林中dú蛇环伺,遍地都是谛鼠的天敌。一旦发现了危险的入侵者,谛鼠会发出特殊的声讯,警告方圆十里的同伴。一传十,十传百。往往一条蝮蛇刚探了个脑袋,整片广袤雨林的谛鼠就都统统消失到地下不见了。所以,区区六里地算什么?你带一只守在敦化坊,我带一只去碧遥镇北边的乐亭山。保险起见,里亚再带一只守在城外三里处的观塘客栈,权当接力。你要做的,只是在发动陷阱的同时,吓一吓这只胆小鬼。” 小闲说着话突然掀开布帘,从袖中抽出一条暗绿小蛇,那只谛鼠立即绷紧后腿,仰头发出尖细的哨声,惹得墙角另外两个鸟笼里也一通混乱,尖哨声此起彼伏。 “这种警告声极具穿透力,蒙得再严实它们也能听见。估计这会儿太傅府上的那群也闹开了。” “万一明天刚好有条蛇游过太傅府,其他的谛鼠谎报军情,岂不是功亏一篑?” “所以它们今晚得睡个安生觉,”小闲递过去一枚yào瓶,“还有什么问题?” “最后一个,为什么要赶在明天动手?万一今晚准备周全,明早出门的又是假太傅怎么办?” “因为据可靠消息,老皇帝已于昨夜驾崩,辰月决定改立三皇子为新帝,所以那个不亲辰月的太子这时候就显得格外碍事。据说,何太傅已经遵照教旨准备了一段绫,一柄剑,一壶鸩酒,打算明日前往太子囚禁之所劝其‘择一而就’。这么重要的任务,你说他放不放心让替身去做?” 何虹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又一次被护甲压住了左胸。他挪动肥硕的身体坐起来,汗珠扑簌簌落在犀兕护甲上,滚了几滚才吃进锦被里。 这幅皮甲年深日久,散发着上好瓷器的釉光,因为穿得多了,上面的彩绘已然淡入底色。据制甲的函人说,甲身彩绘远古战神,可保皮甲无坚可摧、战士死里逃生。他喜欢死里逃生的好彩头,所以自打得了这幅皮甲便再不离身,睡觉也不肯脱。时间一长,浑身渐渐萦绕了一股荤湿味,仿佛屠宰场角落里慢慢沤坏的皮ròu,其实只是他的汗臭、噩梦、混杂着那些犀兕最后残存的荤腥生气。 每次醒来闻到这股气味,何虹就会觉得无比安心。这说明他还活着,活得像只河蚌一样牢不可破。他不理解为什么家里的妻妾会躲得远远的,无人愿意在夜里陪侍。好在他并不介意这件事,因为他无法信任睡在枕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他总是需要充足的理由,才能真正信任一个人。比如那些替身和贴身护卫。他们都是乡里数一数二的孝子,所以他将他们的父母仔细周延地看护起来,以确保他们随时心存感激,或者心怀畏惧。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欠了太多血债,又招来太多觊觎,所以不得不小心点。 何虹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总结了两个重要心得。一是xìng命要保,沉浮跌宕乃宦场常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二是队要站好,所以当初那批错选宗祠党、对抗辰月的蠢材死不足惜。这世界讲究适者生存,哪怕贵为太子,当权者想要你的命,还不是一样易如反掌? 他将那些即将拿给太子的赐死之物一样样收好,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愉悦。他虽资质驽钝,但如果一直跟紧辰月,也许终有一天能习得长生之术,永享荣华富贵吧? 陆珩拎着鸟笼在清晨的通衢大道上溜达,光脚板踩扁了布鞋的后帮,一路踢踢踏踏走着,像一个真正的天启闲汉,赶早只为上街东头的老李家喝碗豆腐脑。他边走边打哈欠,眼角的两坨眵目糊画龙点睛地表达了他的困倦。这样一个面目模糊的肿眼泡闲汉,即使拎着个捂得密密实实的鸟笼,又忽然拐进了街角的隐蔽处,也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陆珩在预定的位置站定,松开腰带假装撒尿,等待何虹的马车驶过这片街区。小闲笃定太傅会清晨奔赴太子府,他只希望越早越好,否则以小闲这个计划的剽悍程度,一会儿街上人多起来,很容易伤及无辜。 撒尿这一招很管用。别人会很自然地非礼勿视,自己还有足够的理由东张西望,鬼祟一点也情有可原,可惜的是不能长用。正当陆珩觉得自己这一泡隔夜尿实在撒得有点长时,路面终于传来隆隆车马声,回头一瞅正是他守株待兔的那只兔,再一看车旁的黑骑护卫,那叫一个目光如炬、神态僵硬,确实是一个坏龙套毁了一场戏。他摇了摇头,在仔细目测车速和距离之后,以算学家的严谨启动了机关。 为太傅拉车是一件很考验精神耐受力的事,比当一匹战马还要经受更多的明刀暗箭。所以,当宽敞整洁的通衢大道猛然下陷,出现一个数尺深的巨坑时,那几匹训练有素的翰州名马并没有惊慌,只是踏着重步,勉力想将车拉出坑去。与那些布满滚木石、水银暗箭的陷阱相比,这么浅的破土坑实在算不得什么。 然而何虹、何虹的护卫、负责敦化坊一带治安的缇卫、以及所有曾经目睹或耳闻过月余前那场“天雷轰顶”事件的人都下意识觉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接下来也许还有别的杀招。 从密闭车厢的望孔中,何虹满心恼火地看见众人围着马车散成了一个圆,就连他最忠心耿耿的黑骑护卫也一边紧张地环顾四周,一边悄悄与圆心拉开距离。何太傅考虑再三,觉得既然今天晴空万里不太可能再有天雷攻击,那么还是藏在防护周全的马车中比较安全。他恨恨地想,这帮不肯跳进坑里帮忙推车的小兔崽子,等回去煮了他们的老兔崽子给他们好看。 似乎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黑骑护卫终于停止后退,将紧张万分的弟兄们招呼起来,围着马车排成一圈人墙。这时附近的缇卫也已聚集完毕,何虹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严密防护,心稍稍放回肚子。一些头脑灵光的护卫还向刚开门的店铺借了窄条的排门板,从人墙的头顶递进来,为马车搭了个船跳板似的斜道。 在这些ròu盾倒下之前,他估计已经脱困而出了。何虹想。 他从窄小的望孔往外看,每个人脸上都充满惊恐,这让他深深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的安全。他被这些ròu盾包围着,躲藏在一个坚不可摧的马车里,身上还穿着陪伴他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5 章 年的护甲。这种心情,就像在冬夜守着温暖的炉火,看见窗外的凄风苦雨中路过一个鞋袜尽湿的旅人,愉悦到让人想要微微颤抖。何虹也确实忍不住颤抖起来,却不知道是因为愉悦还是紧张。他局促地换了个坐姿,嘴里哼起不成调的歌谣。 这实在算不上动听的歌声轻轻从望孔里飘出去,飘过敦化坊飞翘的淡青色屋檐,飘过屋檐下谛鼠蹬直的毛绒小脚,飘到那群护卫惊奇仰望的脸上,忽然止住了。 然后他就死了。 那些侍卫们本能地跳开,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他们瞪着眼,张着嘴,又看着彼此,却没有任何人脸上写着答案。 眼前的世界变得完全不一样了,然而这只是经过了苍蝇振动一次翅膀的时候。既没有浴血奋战,也没有杀声震天,只有一块大石头,yīn森森好似冒着冷气,理直气壮地矗立在道路中间,好像它一直就在这里。如果不是周围被溅起的新鲜的泥土,任谁也不会相信这块石头刚刚落下来,不偏不倚落在太傅大人的马车上。 然后他们互相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这事怪自己,又觉得不怪自己,觉得自己可能要被降罪了,又觉得没人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或更坏。他们在想,是不是该想办法把大人从压扁的车里弄出来,但这块石头实在太大了,他们完全无计可施,只能站在那里发呆。 “既然挖空心思也杀不死,就不要再费心思了。化繁为简,用绝对的力量取胜。” 陆珩混在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里,想起之前顾小闲说的话。他即使知道真相,目睹这一幕时仍有些恍惚。 它真的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没有任何玄妙。没有任何巧思。甚至连花纹也没有,只是足够大,足够沉,足够压扁一辆车。 里三层外三层的ròu盾,坚不可摧的铁车,护身多年的犀兕皮甲……这些费尽心思的防护,在一块几十尺直径的巨石面前,显得根本只是个笑话而已。 原来力量悬殊真的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 18、 如果你曾有幸去过沿河城的兽牙大会,在会上见到百来名纯血的寒风夸父前仆后继叠人塔的壮观景象,就可以理解乐亭山脚下的庞然大物有多么巨大和不可思议。当然,你要走得足够近才能发现它的存在,因为它周身覆满青绿色的菌丝,几乎完全融入青翠的山色中。 小闲现在正站在这座庞然大物上,怀里揣着一枚一尺来长的金属窄盒。从她抽出窄盒那一刻,这个大家伙便开始慢慢发生变化,覆盖在机械表面的青绿色菌丝如同被火烧灼一般慢慢褪去,露出黑铁骨骼的底色。她顺着机械臂和传动杆往下攀爬,仿佛老练的水手在楼船的桅杆间跳跃行进,最后深吸一口气,沿着那根最长的传动杆滑向地面。 摩擦带来的高温将手心烫出水泡,但她顾不得多看一眼,一落地就飞速跑向远方。身后的大家伙摇摇yù坠,各部件轮轴转动拉伸,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然后轰然倒地摔成了碎块。等小闲再回头时,那座半山高的庞然大物已经消失不见,只余十几台锈迹斑斑的伐木车,静静散放在谷间林地。 完美地掩藏了作案工具。 这世界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只有不肯动脑的杀手。她虽身手不如他人,但总有方法把事情办成,所以老头才会对她另眼相待。小闲吹了吹掌心的水泡,不慌不忙地跨上马,开始清理现场的蛛丝马迹。在她料想中,天启城的缇卫不会来得这么快。 然而一向算无遗策的顾小闲,这次竟然算错了。 沉重的蹄声由远及近,朝林场方向急速奔来。空中惊鸟横飞,凌厉的杀气如蛇群在林间散开,四处寻找猎捕的对象。小闲眉间一紧,下一个瞬间已策马掠过山涧,蹿进乐亭山南面的密林中。 六里地。从案发到现在,如果一直马不停蹄确实能追到,但平常人多会浪费时间搜索都城内外,根本想不到来这么远的地方寻找投石装置。看来,今天追捕她的人有些不同寻常。 小闲在密林中策马狂奔。盛夏的乐亭山草木葱茏,枝叶擦过耳边发出潮水般的刷刷声。她跑着跑着,心中渐渐感到有些不安。 她仔细研究过附近的地图。这条路从乐亭山直接通往碧遥镇,理应是山民常走的熟道,不会这么狭窄,更不会越跑越荒,最后连路中间也长满灌木。 难道之前走岔了路口? 身后追兵步步紧逼,退回去已无可能。所幸翻过这个坡就是碧遥镇,大致的方向没有错。小闲咬咬牙,硬着头皮冲向山林深处。正在疾驰时,眼前忽然冒出几道盘虬的浓枝,她一矮身,险险躲过头上的危险,却因此忽略了脚下。一片锐利的山石划破马腿。受惊之余,那马竟一尥蹶子,将她径直抛飞出去。 天旋地转间,小闲意识到自己坠了马,赶紧一手护住脑袋,一手试图揪住救命的草木。然而她从一匹飞驰的马上摔落,速度快得难以想象,根本来不及缓下坠速,便沿着陡急的山坡翻滚下去。就在她满心以为自己要坠崖而亡时,耳边风声一弱,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兜住,坠势明显缓和下来。 然后她便落了地。 背后一片柔软清凉,小闲睁开眼,连绵的芦苇尖在澄澈的天空中跳跃,白衣的男人俯身笑道: “两次。” 小闲与那双浅墨色的眼睛对视片刻,刷地坐起来,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面前的湖和身后的山。 她没有死。虽然浑身疼得如同被千刀万剐过,但她没有死。乐亭山的西南便是碧遥湖,她从山坡滚下来,竟然直接掉进了湖边的芦苇dàng。 然后她才听懂了原映雪的话。从那么高的山坡上滚下来却没有摔死,自然是这位辰月教长使的秘术。 他救了她两次。 “用亘白之力启动将风,很有趣的设计。” 原映雪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金属盒子,递到小闲手上。在初升的旭日下,这枚不起眼的铁盒华光乍现,仿佛在灯下抖开了一幅年岁久长的绣品。 小闲呆坐在芦苇dàng里,不敢伸手去接,又不敢不伸手接,就像一只被蛇盯住的田鼠般不知所措。她刚杀了一名辰月高官,完全搞不懂这位教长救她到底是出于好生之德,还是为了抓个活口好jiāo差。他既然知道她是用河络的神器驱使将风投的石块,也极有可能就是那个领兵前来追捕她的人。 “我只是碰巧在附近看日出。”原映雪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笑着解释。 小闲转过头,不远处的水阁里轻烟dàng漾,弹琴的歌伶与捧香的丫鬟比肩而立,虽说隆重得不像是在看日出的,更不像是在追刺客。再一转头,乐亭山上惊鸟横飞,追兵明显已经奔着碧遥湖过来。她看看自己血ròu模糊的小腿,又看看原映雪带笑的双眼,硬着头皮道: “帮个忙?” 苏晋安远远下了马,疾步走向丝竹缭绕的湖边水阁。身后的缇卫卫队无声铺开,黑袍刷过银白的芦苇丛,为湖畔晨景染上一层萧杀之气。 “七卫苏晋安见过原教长,”他驻足水阁之外,躬身行了一礼,“卑职追捕一名刺客至此,叨扰之处,请大人见谅。” 苏晋安虽口称卑职,说话的态度却不卑不亢。他在面对原映雪时从不作伪,因为任何伪装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倒不如坦诚些,双方都会觉得爽快。 原映雪一手支着颐,笑容散漫道,“什么重要的刺客,劳烦苏卫长亲自追这么远。” “该名刺客刚刚以诡异的手法刺杀了何太傅。” 原映雪略显惊讶地抬起眉,却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太傅大人前往太子府途中,竟遭天外飞石袭击,当即身亡。卑职顺着飞石的方向一路追到乐亭山,终于发现疑犯影踪。追逃途中那人自山上滚落,但搜遍周围都没有发现尸身,或许让他侥幸活了,藏在附近也不一定。” 苏晋安说着话,目光则飞速扫过水阁内外,最后停留在不远处一丛倒伏的芦苇上。绿叶中闪着几丝可疑的红,新鲜淋漓,显然刚沾上去不久。 “大人可曾见过任何形容可疑之人?黑衣短打,身形瘦弱。” 他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直视原映雪的双眼。 “不曾。”原映雪随口应道,似乎懒得为这些俗事烦心,“既然是从山上滚下来,想来非死即伤,逃不远的。令卫队再把附近仔细搜查一番吧。我新泡了壶茶,晋安你要不要进来喝一盏?” 靡靡丝竹声停了几拍,又好整以暇接上去,并没有因为不速之客受到扰乱。苏晋安面湖而坐,水气拂到脸上好似微湿的绸缎,滑丝丝的凉意。他看着那些专心弹琴的伶人,忽然理解到雷枯火与原映雪的分歧也许只是因为意气不投一个在东厢与天罗和义党杀的焦头烂额,另一个却在西厢歌舞升平,任谁都会心怀怨怼。 但他无意深究辰月高层的分歧。他只是一枚棋子,任凭下棋的人要怎么摆放。所以雷枯火指示他来乐亭山找刺客,他就来了。原映雪又告诉他刺客不在这儿,那么他喝完这盏茶就会走。 “晋安,你是个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一往无前的人吧?” 原映雪懒洋洋倚在榻上,忽然无来由地问了一句,让苏晋安心里轻轻一抖。这一抖仿佛抖落了许多旧日尘埃,让他心里变得雾煞煞的,就像很多年以前。 那时候他还只是晋北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角色。 那时候他还爱着一个小女人。 “你还记得八松的雪么?”原映雪浅墨色的眼中闪着迷离的银光,“只有在雪夜,你才会发现那些温暖的东西,原来真的那么温暖。” 苏晋安有些恍惚地看着对面弹琴的女伶,她的下巴尖尖小小,有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看上去既不柔顺,也不勾魂,但她的琴声穿过八松城雾煞煞的雪传过来,竟然让他的心口如同被洞穿一般的疼痛…… 冰锥似的痛感让苏晋安醒来。他重新睁开眼。对面弹琴的女伶哪里像阿葵呢,虽然是一样明丽倔强的眼,但那微翘的眼角眉梢里几多俏皮和跳脱,碎金阳光似地蹦着,晃得让人只想避让而已。 哪里像那个冰天雪地里为他端来一盆热水的安静的小女人? “不记得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无端的怀旧,也许只是因为原映雪忽然改变了称呼。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叫他“晋安”,总是尊一声“苏卫长”,听来有些淡淡的讽刺,但他知道原映雪从来都不会讽刺任何人,所以那些讽刺只是存在于他自己心里而已。 “雪一旦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谁又能留住去年的雪?”苏晋安自嘲地笑了笑,看着从四方聚拢回来的缇卫,“看来今天真的要空手而归了,多谢原教长的茶。” 言毕他欠了欠身,缓步走出水阁。 就在苏晋安离去后不久,琴声戛然而止,弹琴的女伶面色如纸,直接软倒在地。 19、 小闲醒来时天已向晚,稠暖的夕阳半融在水中,拖着一大幅火烧云的孔雀尾,水波慢摇轻晃,将整个碧遥湖搅成一锅金黄的南瓜浓汤。 肚子咕咕叫个没完。好大一锅南瓜浓汤…… “南瓜汤没有,但我猜你更喜欢鱼汤。” 笑意盈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闲猛转身,腿上传来一阵锐痛,她摸着包扎妥当的小腿,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遇到追兵。逃上死路。滚下山坡。摔断了腿。被原映雪救了。求原映雪帮忙。假扮琴姬。疼昏了过去。 这倒霉催的一天…… 她有点局促地揪住领口的绢纱,看着窗边悠然自得的男人。条案上摆满各色各香的佐酒小菜,最诱人的却数红泥小火炉上炖着的薄砂吊子,盖子被滚沸的汤汁噗噗顶起,bào开阵阵浓香,是她记忆中求而不得的浓香。 “腿没事,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最近几个月都要静养,不要亲自行动。” 原映雪的谆谆叮咛充满医者父母心,像极了从前老头给她治伤时的口吻,让人忍不住想问一句“原教长,您真是辰月的教长?” “为什么帮我?”她神情迷惑。 原映雪揭开砂吊,拿木勺轻轻搅拌,理所当然道: “美人落难,英雄搭救,戏里不都是这么演的?” 鳜鱼汤的香气在暮风中流散,他透过袅袅蒸腾的雾气将小闲上下打量。 “确实是个美人,以前竟然没有发觉。” 西天的火烧云忽然炽热起来,把小闲燎得面红耳赤。 “我只是天罗外围的人,你从我这儿挖不到任何机密。”她瞪着原映雪。 “唔,”他盛起一勺rǔ白的汤,抬头笑道,“正好火候。这位美人,不如赏光一起用餐?” “你每次都准备各种美酒,是为了把我灌醉,好套问天罗的事吧?”小闲倒下一杯万仞长,狐疑地斜睨原映雪。 “我所知道天罗的事,也许比你还多。” “哦?” “你是唯一不姓龙的龙家人,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天罗杀手,但绝不是天罗的外围。龙老爷子在十年前将你带回擎梁山的龙家山堂,无意间发现你异于常人的商业才能,于是另辟蹊径,将你培养成今日的宛州巨商。作为天罗‘黄金之渠’最重要的堤坝之一,龙家极少派遣你执行刺杀任务虽然你在刺杀方面也颇具长才,可以轻取他人久攻不下的棘手目标。也许是因为你喜欢剑走偏锋、思考方式别拓一格的缘故,比如今日何虹一案。你这次来天启的任务不多,但都是可能影响时局的紧要之人。比如冯轶,他五十高龄始习辰月秘术,却能突飞猛进,一朝领悟长生之道,是本教一块亮光闪闪的金字招牌。又比如在下,天罗一直认为只要除掉了原映雪,本教便再无长袖善舞之人可以笼络公卿、惑乱朝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6 章 原映雪以家常口吻道出天罗秘辛,每一句话都似有千钧之力,压得小闲动弹不能。她看着原映雪的双眼,浅墨中夹着些许银亮,像是细小的雪尘从长空无休止落下,直到天地归于沉寂,那是神祗俯视尘世的清冷双眼。 她轻轻打了个寒战。 她和她的龙姓族人,是否真的清楚自己面临怎样的敌手? “冷?”原映雪笑意融融,“喝碗热汤吧,你喜欢的鳜鱼汤。对骨伤有好处。” 小闲伸出冰凉的手,接过原映雪递来的汤碗。 “你们既然无所不知,为什么不直接挑了天罗山堂?” “我们?”原映雪摇头笑道,“并不是所有的辰月教徒都能洞悉一切。教宗可以,但他不想说出来。我也许可以,但我懒得说出来。” “我不懂。”小闲盯紧原映雪,“辰月入世难道不是为了鲸吞九州?这一场乱战难道不是天下之争?” “天下?”原映雪轻轻把玩手中的酒杯,“你是说凡人眼中的天下,还是神灵眼中的天下?” 他眼中扬起无尽的雪尘,像是千里冰封的雪原,空灵而又冷漠,泯灭万般生气,却又留存一线生机。那一刻小闲忽然觉得他失去了血ròu之躯,彻底虚化为神灵的意志。 她紧紧咬住嘴唇。但这并不足以抵御那股从心底深处涌起的战栗。这是一个纯粹的凡人在面对纯粹的神迹时才会涌起的战栗。如果不是趺坐于桌旁,她也许会像神庙前的信徒,双膝绵软跪倒在地。 就像十岁那年迷失在深山。 你可曾独自在夜晚迷失深山?当连绵的青峰变成黝黝的梦魇,林梢的风声化为魑魅的低语,那些白天看不见的眼睛就会在雾气中缓缓亮起。那是草木的眼睛,野兽的眼睛,神灵俯视的眼睛。无边的天幕盖下来,连同群山一起盖下来,唤醒你内心深处的战栗。你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只因这天地之壮美,美得荒凉,美得永恒,美得令人畏惧。 这是神迹。从天地初创时便存在,千万年来未曾改变,改变的只有人类而已。当人们学会伐木垒石,把自己封闭在坚固的城池与精致的房屋中,便日渐忘记其本身亦是神之所创,变成故事里那个掩耳盗铃的愚人。然而在紧闭的门窗之外,天火依旧燎原,春风依旧绿原,神迹无时无刻不存在于天地之间。 这是神的天下,不是人的天下。 小闲松开咬白的唇。 “你的神,派你来世上点燃战火,又是为什么呢?” 原映雪微微睁大双眼,他在小闲滚沸的思绪中捕捉到只言片语,其中流转着星辰的光辉。她并非神之使者,竟拥有极为敏锐的感知力,比绝大部分的辰月教徒更为灵识通透。 “因为……”他顿了顿,“人类被作为士兵而创造,没有战争就会失去存在的意义,被创世之神亲手毁灭。”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普通人直白地说出他所领悟到的神意。 “如果这天下只是神灵的天下,人只是神的工具,那我们从生到死究竟都在挣扎什么?世间的情仇爱恨、苦辣酸甜又算什么?” 小闲的视线渐渐模糊。 “只是人心里生长出来的虚妄之花。” “神灵眼中的虚妄,还是凡人眼中的虚妄?” 一颗晶莹的泪珠啪嗒坠落,落在原映雪张开的手掌上。那是一颗饱含了忿怒与同情的泪珠,让原映雪彻底迷惑起来。 “你在同情……我?” 他定定看着又一颗泪珠滚过少女唇上的齿痕,再次忍不住伸手去接。是了,她在同情他。他是个凡人,然而眼中所见皆是虚妄。他长了颗凡心,却要一点一滴刨尽血ròu,将它变成神灵意志的容器。 大滴大滴的珠串坠下来,在地上砸出一朵朵花,就像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凡人,却只是神灵眼中卑微的泥土之花…… 原映雪忽然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小闲脸上的泪水。 “如果我像你,有一颗这么温暖丰富的心,一定不舍得把它变成神的容器。” 他低声重复小闲的词,那许多古怪而又新奇的用词,存在于她那颗博大而又玲珑的心里。他一向厌恶读取人心,这一次却觉得温暖愉悦,就像在晚秋的寒风中,忽然有只松鼠跳过膝盖,留下一个湿漉漉的眼神和毛茸茸的背影。 “来喝酒吧,”他用泪水沾湿的手端起酒杯,“你问我为什么总要与你喝酒?因为酒越喝越暖,茶越喝越凉。你显然适合暖酒,而非凉茶。” 20、 敖谨站在黑夜里,身形笔直如刀,那股锐利是不管多浓的夜色也能割得开的。 山yào没有跟来,于是没有人看得见他。但他看得见别人。 就在湖边的水阁里。他喜欢的那个女人,红衣红颜,鲜明的如同一道新伤,正与另一个男人喝酒谈笑。 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女人,从她傻乎乎把自己yào倒在他怀里那一天起。 初时他觉得她很不简单,能把他从铜墙铁壁的淳国大牢里劫出来,又一连击退十三风虎和三百金吾卫,而且小小年纪就在宛州扬名立万。他很讶异一个草根出身的平民女子能有这样的成就,所以最终托身顾府,随她一同来到天启。倒不是多想仰仗她的本事,只是按捺不下心里的好奇,想看看这个奇特的女子,到底能有多奇特。 她以绝对意外的方式出现在他的世界,如同一场好戏开了头,让人不禁想接着看下去。 接着看下去,他又发现她其实很简单。喜欢吃喝玩闹,兼有一点口是心非。他可能就是喜欢她这点口是心非。总标榜自己爱财如命又惜命如金,追求乱世里的独善其身,但又藏不住一颗温暖易感的心。她会忍不住去关怀别人,却时刻摆出满不在乎的脸,仿佛觉得生xìng温良是一件可耻的事,虚张声势的样子像极了她养的那头胆小的凶兽。 这样聪明温暖的姑娘,谁能不喜欢呢? 何况她还那么美丽。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只因平时惯着男装,免不了行止粗率,才每每让英气盖过了妩媚。但在这一夜,在露意深浓的高台水阁上,这个绯衣招展的少女如同野火花一般,烫入了眼,又烧上了身。她的笑脸因为对着别的男人绽放,变成令人难以忍耐的酷刑。 敖谨深深吐纳,胸口似乎塞满浸水的棉絮。他踏着银白的芦苇慢慢走过去,仿佛走在冰天雪地里。 国仇家恨,不管多么沉重他也能一肩担起。甜美爱情,却像挂在高枝上轻摇的红豆,点滴都是不可承受之轻。 “七公子!上来喝一杯!” 小闲忽然看见阶下等候的人影,兴高采烈冲他招手,眼角眉梢似乎有碎金阳光在蹦。 敖谨将目光移向她对面的男人。 翩翩公子,倾世风流,却是来自敌对阵营。他不明白小闲为何一身妩媚红妆与之对饮,也不明白她为何当着外人直呼他“七公子”。她把专属的秘密随意摊开,显然是已经把这个辰月教长视为值得信赖的知jiāo。 他冷冷直视原映雪的双眼,喉咙深处涌起一股剧烈的厌恶,仿佛有人突然塞进去一只受伤的墨鱼,腐臭的黑汁狂飙出来,呛得他直想作呕。 这些辰月!他们身后血流成河,白骨累累,怎么还敢睁着这样一双眼睛? 敖谨瞪着这双通透无尘的眼睛,里面看不到情绪,看不到yù念,看不到红尘黄土,只有他自己他的愤怒,他的嫉妒,他的仇恨。 这双眼睛似乎看遍了世间全部的美好与丑陋,最后淘尽千沙,只留下了一面镜子。 他看着那双眼睛,仿佛被噩梦魇住般不能动弹。那个面目狰狞、满怀仇恨的男人,是他自己? “小原,喝酒!去他的神,来喝酒!” 一双玉手豪迈地勾住原映雪的肩,打断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战。原映雪俯下身,对试图跟他勾肩搭背的少女无奈笑道: “今天你是真醉了。下次再喝吧,府上来接人了。再会。” “醉了好。神不会醉,只有人才会醉啊……” 敖谨接过絮絮叨叨的少女,又冷冷看向原映雪。什么神啊人的,这种乱七八糟的辰月鬼扯,八成是听了他的灌输。 然而原映雪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小闲。他说完那句再会,将软脚虾似的少女jiāo给敖谨,之后便仰首靠在窗边竹榻上,似乎也没有送客的打算。湖面疾风涌动,吹乱他的乌发和衣襟,平添了一些落拓之意,看起来倒真有点像酒巷里宿醉的公子哥。只有那双微阖的眼睛里还闪着清冷的银光,仿佛碧空明月,虽美却不含情绪,随意洒落在山野湖泊间。 小闲在一个头疼yù裂的宿醉的早晨醒来,听到很多让她头疼yù裂的消息。 “姑娘做得好,家主很满意。” 她刚一睁眼就听见屏风后的轻哑人声,裂帛似的,是那个常年跟在老头身边的影魅信使。 “唔。”她含糊地应了一句,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嘶哑得跟那信使也没什么两样。 浑身疼得仿佛被驷马长车当街碾过,她艰难地在床上打了半个滚,突然惨叫一声,撅着屁股对屏风直挥手。 屏风背后传来一声轻叹,影魅信使从暗处走出来,将断了一条腿的小闲扶起来坐好。 那是一个清秀的圆脸男孩,如果不是声音诡异,站在街边拉着大人衣角要糖葫芦吃也不会引人侧目。 明明挺可爱的娃,非要学神秘冷漠的杀手做派,仿佛不这样就不够专业似的。 龙家的坏风气。 “你叫什么名字?” “告诉过姑娘很多次,我没有名字。” “你长得甜美可爱,不如就叫酥糖吧?” “随姑娘喜欢。”新得名的影魅信使酥糖叹了一口气,他始终不能适应她的满口胡诌,“这次有三个消息。” 谈工作。她脸都没洗、满口酒臭就要谈工作。龙家的坏风气! “何虹一死,辰月恐怕坐不住。太子抢在他们动手前出逃了。” “嗯。”小闲漫不经心地听着。乱吧,水越浑,能摸的鱼就越大。 “春山死了。” 小闲猛地转过脸。 “……谁?” 酥糖没有再重复,只是垂着眼,等待暴风骤雨的到来。他知道他家姑娘和苏家少主jiāo情匪浅,龙家和苏家曾经的隔阂也因这二人气味相投而消弭于无形。姑娘又是xìng情中人,所以春山君苏秀行的死,对她的打击也许比对整个苏家都大。 但他等了很久,小闲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酥糖抬起头。只见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表情静若止水。 “怎么死的?”她的眼睫颤了颤,仿佛蜻蜓落于止水之上。 “护送太子出逃,过关斩将,被一万羽林天军shè死在唐国边境,西江南岸。” “太子活着么?” “活着。正在唐国百里家,东陆这面最大的反旗,恐怕要扶正了。” “好。” 好?酥糖错愕不已,她的至jiāo好友死了,为何说好? “秀行说,当杀手的人,总有一天要死于非命,所以他随时做好必死的准备。但他只怕一种死法,就是死得毫无意义。既然太子活着,就一定会成为下一个皇帝。哪怕他不是那块料,百里恬也一定会把他扶上墙。所以,从他死的那一刻起,苏家已经走出地下的天罗山堂,正式步入朝堂之上。苏氏将会成为新王朝最显赫的贵族姓氏。”小闲嘴角弯起,似乎在笑,“秀行,你得偿所愿了。” “姑娘不难过么?” “难过。也高兴。每次我和秀行碰杯,总要祝他死得其所。他一定非常得意于这个死法,斩破千军,风云雷动,很帅的死法。你的第二个消息?” “第二个消息关乎冯轶。” 小闲慢慢坐直。 “冯轶忽然跟平临君扯上了关系,家主担心姑娘关心则乱。再则姑娘伤了脚,所以这案子jiāo由旁人去做了。” “哦。” 只是哦?酥糖又一次陷入错愕。看来昨天姑娘确实喝大了,所有反应都出人意表。 “jiāo给谁?” “魇组新一代新锐已经抵达帝都,”酥糖顿了顿,盯住小闲道,“冯轶上次领去信诺园的小女孩有点蹊跷,上面建议立即动手。” “什么蹊跷?” “目前不好说,也许和辰月yīn阳二部的雷枯火教长有关。” 酥糖仿佛看到小闲微微一跳,但她并未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接着追问。 “第三个消息?”她又懒懒蜷成一团。 酥糖从怀中取出一枚长匣放在她枕边。 “家主说,姑娘幼年的病是坏在根儿上了,千万别忘了按时服yào。” 21、 紫陌君白曼青端坐于堂前,案上炉香笔直升起,丝丝不乱,正如他本人。一旁的布衣少年按捺再三,决定直抒胸中不快,语气中已不乏鞭挞之意。 “春山君与桂城君的生命,只换来公子的沉默么!” 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dàng,铜漏中水滴无声坠落。 他等了许久,等到耐心尽失,忽见白曼青长身而起,扬手挑出佩剑挥舞,霎时整个室内都被清辉填满,仿佛门外凝了一碧江海,被日光折照出纷至沓来的粼光。 帝都门阀贵族子弟自幼习剑,为的只是强身健体、礼仪祖制,实战派如敖谨一贯瞧之不上。然而白曼青手中一柄剑却舞得振动八方,忽如雷霆震怒,忽如九天龙翔,引着周遭万物也随剑气一同低昂奋腾,端的是令人称羡。 他姓白。天启皇姓白氏宗祠最年青的长老。世家公子中的世家公子。他在辰月入世之初便率先投诚,成为虔信的辰月教徒,引得数载骂名,却又在多年之后创立“紫陌文社”,以一个困惑的辰月初学者的面貌,引领诸子思索辰月教义的荒悖之处。他所提出的“十悖”成功地动摇了辰月的俗世理论基础,将怀疑的种子撒播在人们心中。他所发起的清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7 章 则笼络了一大批天启最优秀的学士,成为朝堂之上抵御辰月、匡扶王道的中坚力量。 这就是白曼青。从来都不缺乏做事的眼界与能力,若是将他手中正舞动的那柄雕花佩剑换成绝世青锋,大约千军万马中也能久杀不败。 但可惜,他姓白。 通过御史弹劾等朝堂手段反抗辰月,是这个温和派世家公子所选择的唯一道路。 “太子的囚禁之所,是公子冒险告知春山君的,”敖谨怒视那团凛凛威仪、但不含半分杀气的剑光,“我以为公子终于有了一丝热血!” 寒光一收,白曼青杵剑而立,发丝微微凌乱,神态堂堂凛然。 “我的血,从来也不曾凉过。” 他长剑一挥。 “先帝赐我这柄‘血河’,允我剑履上殿,以慑逆臣。你道这柄剑为何能出入朝堂?因为它不是一柄杀人的剑。” “公子的大道理我是不懂,”敖谨冷笑,“我十岁起征战疆场,手中qiāng戟缴命无数,只知道乱战中比的是谁更快,谁更狠。公子总说暴力不足以立世,但暴政之下譬如乱战之中,由不得半点迟疑心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白曼青凝视端坐于前的少年。他比五年前高出许多。秀美脸容被一道深刻入骨的黥痕割裂破坏。身上锐气萧杀,连鲛族的安神涎香都压不住。 世家子弟的脸上本不应当存在这样的黥痕,犯了死罪自当欣然领死,而不是带着耻辱的印记苟存于世。白曼青的目光扫过敖谨的胼手胝足和粗布青衣,长叹一声走上前,白玉般的手掌抚过敖谨的头顶。 “小七,”他改用了很久以前的称呼,“当初是我为你求情……” 敖谨有些恍惚地看着白衣飘飘的贵公子向他走来。那是无王时期的第一年,专政的阉党挟诸侯质子以为威胁。他作为淳国质子被送来帝都,一心只想着叛逃回国,召集各国质子意图谋逆,不慎被阉人发现行迹……那一次是白曼青保了他。 敖谨还记得自己长跪在太清殿外,生死未卜听候发落。白曼青走出殿来,用手掌轻轻摩挲他的头顶,轻道:“走吧,小七。今后要记住,以暴制暴并不是最好的路。” 千万幅阳光如同垂帘般在白曼青身后飞舞,敖谨抬头看见他背后的白衣下渗出的血痕,心中充满了忿恨。 白曼青以管教不严自咎,领了一顿鞭笞,换回他一命。阉党暴徒终于找到理由折损这位犹如星辰般高不可攀的皇族贵公子,乐得为之。敖谨只恨自己力有不逮,离成功一步之遥,却害那个总是温和笑着教他读书的白家哥哥吃了顿鞭子。 “五年前你硬闯天启,也是我向教宗求的情。”白曼青看着敖谨的眼睛,“你这孩子就像一头孤狼,血气涌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真是只有菸河平原才能养出来的决烈xìng子。我让你顶着耻辱的标记活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与不对。” 敖谨默默咬住牙。向教宗求情?怎么求?皈依辰月事贼如父,还是再挨一顿鞭笞?白家这个绝世贵公子,一等一的人品,一等一的才学,然而他反抗暴政的方式,竟然只是靠折损自己尊贵而已! 他心中从来都没有仇恨,也没有私念,就像嘉佑殿前的长明烛,蜡炬成灰只求天下福祉、钟鸣鼎食。他宁愿世上所有不公义的鞭子都只抽打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以此来唤醒世人心中的公义。 这就是白曼青。 “再谢公子救命之恩!”敖谨低头长揖,胸中郁结令他直想大恸。 一缕温淡的笑容出现在白曼青脸上,就像冬日里的淡水阳光穿破厚厚的云层,终于落在yīn雨连绵的大地上。 “淳国七公子,”白曼青持剑而立,声若鸣钟,“你摒弃世家身份苟全于乱世,是为国仇,还是家恨?” “无以为国,何以为家,君子家天下。” “你舍钟鼎,立险地,何不惜命?” “天下之危为大,一已之危为小,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你结jiāo乱党,行为荒悖,世家风骨安在?” “国事倾颓,公义每隐于草莽,君子不以权贵媚人,不以贫贱低人。” “君子舍生而取义,是为哪般?”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敖谨将幼时白曼青所授一一诵出,泪水随之冲出眼眶。 这些烂熟于心的简单道理,多年来一直湮没在血海深仇和牢狱之灾背后,现在竟如明灯依次点亮,照耀他一度狭隘的心胸。五年来他始终压抑不住怨恨,满心为父兄雪仇的私念,但若论及家仇,谁又能比得上眼前这个一脸平静的男人?早在圣王二年辰月就血洗了白家宗祠,将宗祠党七长老诛杀殆尽! “不为一已之私,不因一家之仇,将公义的种子撒播到更多人心中,这就是我所追寻的路。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手沾不得一滴鲜血,你明白了么?” 白曼青还是一贯的神情,平静,坦然,丝丝不乱。然而看在敖谨眼中,已经有了一种舍生取义的昂扬。 “谢公子教诲。” “我能做的事已经不多,”白曼青收起他的佩剑,脸上带着微淡的笑意,“确切地说,我终究还是失败了。剩下的事要jiāo给你们但是请七公子不要忘记,你手中的剑,也应该是一把公义之剑,才能够祭祀那些无辜的血。” 那一天淳国七公子敖谨离开紫陌君白曼青的府邸,并没有立即离去。他在丹墀下站了很久。千万幅阳光如同垂帘在身旁飞舞,他仿佛回到从前与一群诸侯质子聆听白曼青与太学士论道问答的日子。那时他胸中怀着千秋家国梦,希望长大之后能像父兄一样骑马杀贼,护佑东陆平安康泰,繁荣昌盛。 白曼青清朗的声音从身后的高堂内断续传来,他在反复吟唱一首歌: 那烽烟已燃尽 那孤途已走完 我们所信之道亦已守住 从今而后 唯有公义的冠冕作为证言 敖谨在初起的秋风中听着这首歌,宁州羽人在歌颂为公义而献身的先民时所吟唱的歌,内心充塞了清凉的苦涩。原来这个男人,竟是有了死志的。 22、 圣王十三年秋,辰月传教旨立三皇子白千行为帝。与此同时,太子白渝行现身唐国,指白千行为伪帝,诏令天下诸侯勤王。整个东陆风起云涌,唯独皇城天启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宁静,尽管在那潭死水之下,暗红的血仍在缓缓扩散,且日渐凄厉。 顾小闲在这个多事之秋却过得十分滋润。莳花弄草,吟风弄月,每天还有两尾活蹦乱跳的碧鳜鱼送到府上,养刁了她的胃口,也养肥了她的歹心,让她更加想将原映雪名下的湖据为己有。 “你在信诺园偷听了半个月壁脚,到底有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她仰天靠在摇椅上,伸手可及之处摆满各类吃食,这些日子拖着条瘸腿哪儿也去不成,只好每天在家贴秋膘,贴得一贯尖俏的下巴也明显圆润起来。里亚说照这样养到冬天,一定能为顾府省下祭祀用的牲口钱。 “顾西园对妹妹,那是真好。” 陆珩将里亚做给小闲的私房点心逐一尝遍,最后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小闲一僵。 “怎么好?” “黄金屋养着,白玉床供着,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皇帝家的女儿也不见得这么伺候。” “这就叫好?”小闲冷笑,“花钱谁不会?里亚的工坊一天能造掉我两百个金铢,还成天嚷嚷我对她不好,没让她今年回雷眼山参加河络地火节。”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那妹妹是个傻子。顾西园成天陪她说话,她就跟块木头似的不理不睬,偶尔回一两句就乐得他眉开眼笑,我看过不多久,他也快成傻子了。” “哦,说些什么?” “都是些孩子话。据说受了太多刺激,心智只停留在八岁。顾西园现在四方延请名医,倾家dàng产在所不惜。” 凉风习习,吹得枝头枫叶簌簌掉落,一团接一团的橘红小火焰漫天飞舞,落在池中也不熄灭,仿佛要将整个世界一网烧尽似的,烧得小闲浑身燥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是想弥补良心上的不安吧,”她又冷笑,“一介女流沦落乱世,无外乎任人欺凌的命运。问问青楼里的头牌,谁的背后没有一把辛酸泪?就算他是平临君富可敌国,做哥哥做到这个份上,未免也忒失败了。” 忒失败了!妹妹就在眼前,竟然还错认了旁人! 陆珩不太能理解小闲突如其来的尖刻,掏掏耳朵,道: “总之看来看去,看不出那个妹妹有什么蹊跷,若是真的心怀不轨,扮成傻子倒是个好办法。” “你这呆子眼拙,”小闲白他一眼,“看来还得劳烦我这瘸子亲自去一趟。” “总算等来了。”信诺园的风雨楼上,平临君顾西园对布衣少年由衷笑道。 年初就收到唐国百里家的书信,让他准备偿还一笔久欠的债务。顾西园思来想去,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欠百里恬什么。他是个习惯给予的人,散财如土,总喜欢让别人欠他东西,这是一个商人的习惯。做人情买卖,在需要的时候收回,诸如此类。所以百里恬的书信让他颇奇怪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消息传来,说唐国公找人劫了淳国大牢,把那头孤狼似的淳国七公子给撒了出来,顾西园才从记忆深处翻出一笔旧账与淳国大公子敖诩的旧账。 他看着少年略显娟秀的脸,心想血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这位七公子必然是由某个美貌的如夫人庶出,眉目婉约得不似个敖家男人,但他看人的眼神和他哥哥敖诩如出一辙,闪耀着利刃在激战中淬出的火光,仿佛多瞧一眼身上就会多出道伤口。所以,这样一个面相清弱的少年可以跃马沙场指挥千军,其实并不奇怪。 “令兄旗下的精锐,都还在。” 顾西园口气平和,说出来的话却不啻晴空霹雳,震得敖谨一激灵。 谁人皆知淳国那支铁血之师尽殁于圣王七年的混战,余下少量残兵也被继任的淳国公敖诘遣散。作为一个归依辰月的侯国,辖下拥有千余名金吾卫守护都城便已足够,允许淳国留存风虎十三卫已属法外开恩。 “令兄在中州之乱时,与我谈了一笔生意。” 顾西园眺望着信诺园的前院。那里排着蜿蜒的长队,都是从四方赶来天启的潦倒世家子弟,只要到信诺园报出祖上的爵位,便能领取五个金铢的“立身钱”。他就是用这样简单而又切实的方法来支持义党,数年内派发的金铢约有二三十万之巨。世人都赞他仁富之商、曲线救国,他却自认自己没那么崇高。 他的出发点其实很简单。 作为宛州顾氏的家主,他首先需要保证顾氏家声不会在他手中衰颓,族人与手下衣食无忧。只有国富民强才会生意发达,所以辰月乱世,他第一个就要跳出来反对。 这是一个生意人概念中的兼济天下。 只不过,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而是大胤第一皇商。顾氏声望与皇族气数可谓同气连枝,所以中州之乱时,敖诩第一时间便找到他,知道只有他才敢接下、也有能力接下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单买卖。 “他许我一样天下商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明澜古道互市。作为jiāo换,我需要助他一件事,”顾西园眼底暗藏着波涛,“助他藏匿一支……骑兵团。” 一丝蚂蚁啮咬似的战栗爬上敖谨颈项。 骑兵团。整个东陆称得上精锐的骑兵团,也就只有一支。 淳国敖诩麾下的风虎军。 当年这支骑兵纵横菸河流域,平楼国,挑晋北,抗蛮族,是一支既擅奇袭,又能硬拼的铁旅。现任淳国公手中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风虎十三卫,其实仅仅是风虎军一支后备分队。 他一直以为他们与诸侯联军一并葬送在中州之乱…… “魏强,风虎军掌旗,膂力惊人,昼夜乱战而帅旗不倒,现于沁阳城郝家村十里堡打铁。” “邹华清,擅淬dú,因为制dú时误伤同袍被从校尉贬为伍长,人称dú手老邹。近年辗转于柳南与和镇,是远近闻名的赤脚郎中。” “薛军师薛诚,以满腹经纶隐匿于阳穆城郊一间破敝私塾,乡里幼童最爱听他讲古,‘素文纯谋取九州如烹小鲜,蔷薇帝征战四方天下大同’……” “斥候李,清余岭务农。” “探马张,衡玉港跑船。” “……” 顾西园每道出一个名姓,敖谨面上便多一分怆然。哥哥深谋远虑,于溃退途中遣散随军,分明已将时局看得透彻,自知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才会留此暗手以待后势。 “还有些人已经断了音讯,失散在广阔的宛越大地,即使是我也要费些时日才能找齐。当时令兄说只管藏好这支军队,不多久一定会有人寻来,重新网罗这些能人异士。我想他说的就是七公子,”顾西园微笑道,“能在风虎骑兵团一呼百应的人,只剩下您这位曾经和他们一同出生入死的少将军了。谁知,在下一等就是五年。” 五年前淳国七公子获罪入狱的消息着实令顾西园有些茫然,然而宛州西园以诚信立世,纵使后来明澜古道的商机急转直下,他也一直恪守这纸形同虚立的契约,凭借第一皇商的人脉与能力,小心掩去当年那支骑兵溃散的痕迹。就像浓墨入池,六百多人的骑兵中坚瞬间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年初听闻七公子出得樊篱,我已立即撒开网络,广寻故人。依最新的消息,不出半月,定能还七公子一支完整的风虎军!” 23、 “捂得那么严实,只能看出平临君家里做帐子的布料不错,看不出床上的人是什么毛病啊。” 一道yīn阳怪气的声音在温馨静谧的房间里突兀扬起。顾西园微微拢眉,转身对帐内之人温言良久,随即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8 章 缓拉开床帷。 阳光照亮床头的贝壳花嵌,彩晕中坐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如梦如幻,可惜太过苍白娇弱,仿佛随时会消失在下一个眨眼的瞬间。 “是个不错的美人嘛!何必藏着掖着。” 顾西园按捺着火气与不耐,听凭态度狂浪的巫医对宝贝妹妹评头论足。宛瑶怕生,突然被一个形貌怪异之人盯着猛瞧,自然吓得面无血色。他忍了又忍,最终上前挡住了妹妹的视线。 “景先生可看出任何端倪?” 顾西园冷声道。近些日子被他扫地出门的庸医实在有点多,这位举世皆知的西陆巫医最好不要辜负了自己的盛名。 西陆巫医景仲,擅解巫蛊之惑以及平常医术诊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宛瑶的痴病用尽方法也不见起色,于是顾西园设法请来了这位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巫医,希望寻到个独门偏方。 “平临君确认这个妹妹不是冒牌货?” 巫医突然说出大不敬的话,未等顾西园怒气发作,从袖中摸出一支锋锐匕首。 “借你点血用。”他一口喝干茶碗,与匕首一起丢到角桌上,藏在乱发和羽饰后面的双眼流露出古怪的笑意。 “什么?”顾西园不明所以。 “平临君是知道的吧,那些去西陆走云荒的马帮,时常会有人莫名其妙消失不见,多年后被同伴在偏远山寨偶然寻到,却已经完全不认得人了。忘了自己的宗族名姓,忘了家中的父母妻儿,安心守着当地一个巫民女子过日子。那是中了巫女的蛊,非得要至亲之人的鲜血混合了家乡的泥土,施以巫蛊之仪‘元裂’,才能唤醒沉睡的记忆。平临君的妹妹虽然不是中了蛊,这个方法也是行得通的。” 巫医缓缓道来,喑哑的声音锈迹斑斑,让人想到云州yīn雨连绵的沼泽与瘴气横行的雨林。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取出枚布囊,往空碗里缓缓倒入湿润的泥土。 “这是昨日刚从淮安城送来的新鲜泥土,还需一些至亲之人的鲜血,请吧,平临君。” 顾西园迟疑地拿起匕首。 “行这种巫蛊之仪,有无任何不良影响?” “如果确是血亲就安全无虞,只是千万不能弄错了人,否则被施以‘元裂’的对象也许会陷入错乱,所以刚才我问平临君,是否确定这妹妹绝非假冒。” 原来如此。顾西园放下迟疑。虽失散多年,自己的妹妹总不至于认错,她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清醒时所讲述的童年之事,是外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的。 殷红的血吃进褐土,变成了赭色的泥浆。巫医从乱发中拔下一根五色鸟羽,将血泥搅拌均匀,对身后的随侍拍了拍手。那随侍人高马大,也是奇装异服,满身挂着琳琅的青铜雕饰,褶裙下一双粗壮的毛腿,抬手就把瘦小的巫医连人带藤椅搬到床前,如夸父力士般轻松自若。 病人一脸惊恐看着这对古怪的主仆。 在她发出尖叫之前,顾西园抢先用未割破的那只手掌覆住她的双眼,俯在她耳边轻声安抚,如此才勉强完成了仪式的第一步,让巫医沾着血泥在她额头画下怪异的符咒。 “苍天之眼,两仪之数,时如飘风,魂兮归来。” 巫医念念有词,手指在空中划出繁复的图纹。然而病人丝毫不为所动,仍然惊恐万分,一副随时要哭的凄惨神情。巫医见状也有些错愕,他稍愣片刻,双手抡出一个满圆,然后猛然相击,对病人大声喝问道: “顾宛瑶,淮安人氏,生于赤乌六年,是也不是?” “是。”病人似乎被他的暴问吓住,讷讷答道。 “自幼父母双亡,长兄如父,是也不是?” “是。” “常年卧病,足不出户,居室面东,窗前一株桃花?”巫医双目微阖,仿佛已神游至宛州西园故居。 “是。” “六岁那年,婢女秋云与你讲述鬼神怪谈,引得你彻夜啼哭,被顾府扫地出门,可有此事?” “没有!” 病人矢口否认,倒让顾西园也吃了一惊。他明明记得确有此事,宛瑶彻夜啼哭,高烧不退,自己在震怒之下将那个婢女遣回乡籍。 “那你为何啼哭。”巫医盯住病人双眼。 “因为……燕子……” “燕子?” 顾西园听得莫名,巫医的脸色则略有发白。 “燕子好可怜……”病人双手捂脸,哭腔浓重。 “所谓鬼神怪谈,又是怎么一回事?”巫医继续追问。 “秋云想家,家里有人等着她,我跟她串了谎。我不是故意骗哥哥!” 病人抬起脸,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顾西园,似乎害怕受到责罚。顾西园摸摸她的脑袋表示宽宥,茫然的目光看向巫医。 景仲双眼发直,仿佛自己也陷入错乱,很久才问出下一个问题,声音竟微微颤抖。 “你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棺材。”病人面容惨白,口中清晰吐出两个字。 “那年之后呢?”景仲也面容惨白。 “之后……” 病人双唇紧闭,眼底血气翻腾,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下葬了!他们把我下葬了!好黑!到处都黑!虫子吃我!吃我的手脚!” 她狂乱地挥舞着手,然后紧紧抓住衣襟,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景仲突然发现那双葱白小手上散布着青紫的淤块,有些已见溃烂,仿佛常年不好的冻疮。 西陆巫医景仲和他孔武有力的随侍从信诺园的正门风光地进来,又从后门狼狈地出去。平临君府上的仆佣看了都纷纷摇头,说顾家小姐的痴病恐怕是神鬼也难医了。 景仲的随侍跟着主人马车一路小跑,跑到街角的隐蔽处,一个箭步冲进车内,与巫医并肩而坐。 “其实你做得不错。”他摘下身上的挂饰,对状极落寞的巫医安慰道。 “虽然那咒语念得有点问题,”他回忆道,“巫医一般不用那么文绉绉,都念什么‘某某家有蛊啊,她放蛊着我了,挨刀砍脑壳的,再不赶快收回去,我铁定不饶她。抬粪淋她家门,拣石砸她屋顶,让大家都知道她家有蛊,有儿娶不来,有女嫁不去哩!’之类的,简洁有力……哎,你干吗对顾西园的妹妹那么有兴趣?” 高大的红发随侍说了半天话,也没有得到一个正眼相待,只好在巫医面前蹲下,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没事,回府再说。”假冒的巫医似乎刚发现车里还有旁人,轻轻吃了一吓,颓然吩咐道。 敖谨用食饵把山yào引到井台上,一手捞住它的脖子,一手将鬃刷沾上澡豆粉。 它那无良的主人喜欢用墨笔在它额上写字,有时是个“王”,假装它是只吊睛白额的猛虎,有时是个“凶”,表示它是只骁勇无比的凶兽。然而山yào还是那个胆小的山yào,至今都没有学会如何虚张声势,跟护院狗争抢地盘仍然屡战屡败,时间久了额头还留下一团糊遢遢的印迹,看起来更形可笑。 所以说狗随主人,儿随nǎi娘,谁养大的娃像谁。 敖谨把山yào刷得满头泡沫,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咦……你怎么还在?” 明显不如往常活跃的声音幽幽传来,一人一兽同时愣住,抬头见顾小闲拄拐杖立在马厩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山yào趁机挣脱出去,委屈万分扑到主人身上,小闲竟不避让,任它蹭了自己一身的泡沫。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七公子既然恢复了身份,就不用留在这里做苦力了。” 小闲有气无力,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玩心。敖谨微怔。以她的xìng情,难道不应该趾高气扬对他说:喂,小子,你既然不承认辰月立的皇帝,就也不能承认皇帝下的赦令,还得留下来做牛做马呀! “这里好风好月,白吃白住,我为什么要走。以及,你头上的东西,是最新的潮流?” 他难得说回俏皮话,搁以往一定会引发小闲的惊叹和表扬。然而这次她只淡淡“啊”了一声,从头发上抓下几根彩色羽毛,若有所思道: “我去换身干净衣服。你先备车,待会去一趟碧遥镇。” 明显的怒意在敖谨周身滚沸,迟钝如山yào都感觉出来,赶紧溜回井台,乖乖抬起脑袋等待刷洗,但小闲还是无知无觉,神若游魂。 她正陷入难解的困顿,须得找人给她好好解一解。 24、 “孜然和熟猪油,这就是诀窍所在?” “不止哩,可不要小看了馕坑和这把热柴禾灰啊!” 白衣的贵公子席地而坐,热心地帮老农夫支起串羊的木架。衣摆结于腰间,袖口拢至肘弯,手臂上的肌ròu线条漂亮结实,一如长期挽弓的军士,看得小闲瞠目结舌。 如此随xìng的面貌,与人们理解以及自己印象中的原映雪完全大相径庭。从风花雪月到葱花油盐,这位辰月教长身上的俗世烟火气真是越来越浓了。 “来得正好,今天吃烤全羊。” 原映雪完全没有意识到“烤全羊”三个字和他本人气质有多不搭,一边往馕坑里丢着杏木疙瘩,一边笑着招呼小闲。 “多劳多得,人人都要帮忙。”他将盛着腌料的木罐递给身旁的女娃,“小五,去教那个姐姐刷佐料。” “那不是哥哥么?” “哪有那么好看的哥哥。” “她没有你好看,”女娃经过认真比较得出结论,严肃道:“小原哥哥,我长大后能嫁给你么?” 原映雪一愣,亦严肃道:“等你长大,我就跟你爷爷一样老了,怎么办?” 女娃闻言沉思许久,最后哭丧着脸走到小闲身旁,开始积极指挥她共同劳动,显然是已经接受了爱情破灭的事实,决定把注意力投放到烤羊这件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顾小闲抱膝靠在田垄上。 秋阳温吞,文火烤着大地,将浅黄的稻谷烤作深金,散发出令人愉悦的焦香。小女娃一团娇软靠着她沉睡,老农夫满面慈祥在田间劳作,连原映雪也破天荒一副邻家少年郎的模样,几乎让她忘了自己跑来这里的初衷。 她和山yào有个共同的优点:美食当前的时候可以抛下一切烦心事,欢天喜地,大快朵颐;吃饱喝足之后更可以抛下一切烦心事,没心没肺,倒头就睡。 现在她吃饱喝足,满腹的委屈和惊恐都被一只酥脆肥美的羊腿挤没了踪影,眼皮越来越酸,似乎一撒手就能睡倒在麦地里。 眼皮越来越酸……她觉得自己像一小片金叶子,被太阳慢慢烤卷了边,在枝头跃跃yù试,以为可以乘着旷远的秋风去往任何向往的地方,却滴溜溜打着转回到了原地。 她以为自己这些年已经变得自由不羁,其实一直都在原地踏步而已。 小闲努力眯缝着双眼,看着原映雪端着水罐向她走来。一双白璧无瑕的手,既没有茧结,也没有伤痕。怎么可能?她刚才吃羊的时候明明不小心割了他一刀,眼见着血冒出来,却又立即收了回去。 世界上哪来的这么多怪力乱神的事! 她终于扛不住,眼泪唰啦啦掉下来。 “喝水?”原映雪在她身边坐下,沉默许久,问。 小闲不答,只是抱着膝头闷哭。她平时不怎么哭,因为哭了也没人哄,只能自己抱着膝头自怜自伤,实在有些凄惨。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值得这么凄惨的哭法。 但今天发生的事是足够凄惨了。 她自信满满去打假,不料竟铩羽而归,她哥哥专心哄着那个冒牌货,还把她乱棒轰出门来! 小闲抬起哭花的脸,挥开原映雪递来的水罐,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嘴唇有温热的触感,齿间有咸腥的味道,但那个味道转瞬即逝,而他的手背上连个齿印都没留下。 “你真的是个人么!”她怒火中烧。 “是。而且会痛。”原映雪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无奈笑道。 “你们辰月都是妖孽,造假也造得妖孽丛生,一点破绽也没有。即使我现在告诉他,我才是真的顾宛瑶,他也不会相信!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哭得更凶。原映雪举起那只还在隐隐作痛的手,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压抑心中陌生的无措。这是她第二次当着他哭,而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等她自己平复。 她怎么会有这么丰沛淋漓的情感? 同情。愤怒。委屈。恐惧。 真真切切,人心里的情感。他一直努力克制的脆弱情感。 关于爱。关于恨。关于得到和失去。 原映雪坐在秋天的旷野里,一次又一次伸出手,替身边的女孩擦掉脸上的眼泪。风穿过沉甸甸的麦穗冲向远方,像是初学步的孩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他原本有些无措,渐渐又希望她能哭得久一点,不要太快变回那个能打能扛的顾小闲。 她总是习惯xìng地掩藏心底的情绪,生怕让人看到湿漉漉的灵魂,充满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气概。外表越是坚不可摧,内心越是柔弱敏感。这样倔强的姑娘,能找着机会放声恸哭总是好的。 “小原哥哥,你欺负姐姐了?” 睡得死沉的小五终于被抽泣声惊醒,她困惑地看着小闲。明明已经是大人了,竟然还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没有,姐姐弄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找不回来了么?” “不,当然找得回来,”原映雪摸摸小女孩的脑袋,“只要别把自己给弄丢了,什么都能找得回来。” 寂言堂中,顾小闲坐得笔直端正,眼观鼻,鼻观心,鼻尖一点微红,心中万般羞愧。 她原本只是来找原映雪解惑。辰月教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教长能说得清楚。结果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找原映雪撒娇……不,鉴于她又是咬人、又是号啕,说是撒泼也不为过。 “你……们都有这种刀qiāng不入的怪本领?” 她想问“你的手没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9 章 ”,话到了嘴边又变成yīn阳怪气的一句。 “这是大教宗施与的密印,仅作防身之用。星辰的力量可以令我们以超乎寻常的方式了解并改变世界,然而一切在你看来怪力乱神的事,背后其实都有确凿的答案。” 原映雪似乎看出她的不自在,尽量把口吻放得云淡风轻,仿佛下午那一场暴风骤雨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份好意更让顾小闲觉得芒刺在背,心中默默希望这时湖上刮起大风,瞬间吹灭所有的灯烛,给她提供一个趁黑逃遁的机会。 “我听说了平临君寿辰那天的事。”原映雪淡道。 “嗯。” “什么叫一点破绽也没有?” “相貌,神情,从里到外……” 小闲仔细回忆那张病容,再次被恐惧的浪涛席卷。那张脸比她本人更显稚气,既像她,又不那么像她,眉眼透出莫名的熟悉,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死白的脸。细弯的眉。仿佛涂着厚厚胭脂的绛红的嘴…… “有没有可能用秘术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人?” 她眼中闪着惊惧。虽然她是乱念的咒语,但所谓“元裂”之仪确实存在,她曾在龙家山堂的一本秘术书中读到。照理说,亲族的血与故乡的土,一沾上印堂,那个冒牌货就应该被打回原形才是。 “不太可能。” “有没有可能复制记忆?幼时发生的事,她能说得清清楚楚,包括我瞒着哥哥的小秘密。” “那就更不可能了。即使是我,也只能捕捉人心中瞬间的闪念。至于记忆读取……确实有一种秘术,能够回溯死人临终前的短暂记忆,但仅止于死人。以冯轶的秘术修为,甚至还达不到可以使用回溯的程度。” “你怎么知道?” “他曾经是我的学生。” 小闲惊讶万分。众所周知冯轶是雷枯火的心腹,而雷枯火与原映雪分歧颇深。 “冯轶五十高龄始修辰月秘术,天赋异禀,领会神速,经平国公引荐至帝都,大获匡武帝青睐,加官晋爵,一时引发了平民修习秘术的热潮。教宗深感此为光大辰月之契机,亦对冯轶大加提携,允他直接拜入雷枯火门下。然而雷教长所习类似天罗体术,讲求不间断的磨炼和日积月累的苦修,绝无捷径可走。” “哦,冯轶想偷懒取巧?” “对,冯轶为人急功近利,很快就失去耐心,提出改投‘寂’部。本部对天赋和心智要求极高,但存在不少一夜顿悟的先例。事实也证明,冯轶确实是精神控制领域的天才,他的能力很快就超过一些‘思玄’甚至‘执守’级的高阶教徒,然而到达一定高度之后,却再也无法更上一层……” “因为他这个人急功近利?”小闲敏锐地捕捉到了原因。 “对。”原映雪点头,“他控制不住内心的yù望,离俗世越近,自然就离星辰越远。” “那他又是怎么回到雷枯火门下的?” “你平日都不听天桥说书?”原映雪笑容可掬,将折扇拍在手心,“话说那映雪公子因同情义党,终遭教友所弃,众叛亲离,遂长隐于碧遥湖畔,郁郁寡欢,竟让我等也观之不忍,徒生‘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之叹……《枯火迎风雪飘零》可是近日来帝都最红的一出书哩!” 他的温润嗓音竟能把说书人的激昂模仿的惟妙惟肖,指不定隐在台下听了多少场。 小闲半是忍俊半是羡慕:若不是顾西园太过强势,禁说了那部《宛瑶传》,她也能天天磕着瓜子喝着茶,听自己和山贼首领之间悲欢离合的爱情传奇。 这才是佳人做贼的典范。 所谓人生如戏,这种时刻才能体会地格外深刻啊! “你……”她踯躅了半天,“真的众叛亲离?” “本来就孑然一人,无亲无众,其实是无所谓叛离的。” 月光倾泻在原映雪身上,像一场微寒的细雪。小闲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那么温润的人,眼睛里却下着细雪,看久了让人觉得无比伤凉。 “连个朋友都没有?”她有些不可思议。 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小闲心里这么想,嘴上并没有说出来,原映雪却诧异地抬起头,一脸似笑非笑。这时她才想到,即使只是在心里说说,他也有可能听见。 小闲红了脸。 “既然是朋友,不如顺便帮我查一查冯轶。那个冒牌货总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信诺园,再不戳穿她,平临君也许会有什么危险。” 当然,她就是抱着这种势利的想法,才冒出刚刚那个无稽的念头。 总不至于是因为同情他无亲无众,孑然一身……他既不是里亚,也不是敖谨,更不是山yào。 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扶的,显然他强大得不需要任何帮扶,只是她单方面在攀高枝而已。 25、 冯轶在光禄卿这个位置上,已经稳坐了两年。 圣王九年往后,天罗暗杀刀锋最密集的时代里,光禄卿一职如同一把烧红的铁椅,谁也坐不稳,谁也不敢坐。 当时天启城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要命鸿胪寺,车轮光禄卿”。前几任的鸿胪寺卿多与辰月亲近,每每成为天罗狩猎的首要目标,相对而言,负责治安的光禄寺卿则要幸运得多,由于恶xìng案件层出不穷,他们往往在挨刀之前就会被先行革职,车轱辘似的轮番换人。 然而冯轶头顶的乌纱,连同他项上的人头,都已经保了近两年。 他的光禄卿做得十分高调,也有充分的理由高调。除开官衔,那个算得上器宇轩昂的脑袋上还顶着不少其他光环:雷枯火的嫡系、原映雪的门生、知天命之年的奇迹、领会辰月奥义的凡俗……每一个都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相形之下光禄卿的职衔反倒显得有点平常。不过冯轶一直坚信自己官运将一直以及永远亨通下去。与那些身着银线黑袍、脸孔与教义一样幽微难辨的教徒不同,作为第一个体验到辰月神秘力量的俗人,他可算是辰月俗世统治的第一块基石,只要天墟还在帝都昂然耸立,任何人都休想撼动他分毫。所以他完全没有必要、也不愿意低调行事,如苏晋安这般天生低调的人,在他看来只是妄自菲薄罢了。 冯轶看一眼苏晋安,脸上浮出淡淡的不悦。 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态度谦恭地静候一旁,等待冯轶发话。冯轶心里十分清楚,这份谦恭并不针对任何人,只是苏晋安惯有的姿态。这位煊赫一时的苏卫长,手中掌着生杀予夺的缇卫七所,身上却时刻流露着落拓的气息,仿佛骨子里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晋北小军官,即使爬得再高,脚板心的泥痕都洗不掉。 或许因为经历相似,冯轶打心底将苏晋安引为同类,所以每次见他妄自菲薄,都会生出怒其不争的心情。 他也曾是个微不足道的宛州小吏,沾亲带故攀上淮安顾氏,与众多门客争食杯羹。当初年少飞扬的宛琪公子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他,可如今见了面,即使对方已贵为平临君,不也得尊一声“伯父”,将他奉为上宾? 冯轶矜持的目光透过花窗放出去。 庭院中雅乐声声,士子公卿三两聚坐,正是每月一度的怀月明节。 光禄府上的怀月明节素来清简,没有觥筹jiāo错、艳姬狎游的奢靡盛宴,只有高阶的辰月教徒前来授道清谈,却吸引了大把的权贵捧场。若是遇到原映雪做客府上,那种拈花论道的倾世风流,是以风流著称的信诺园也难以望其项背的。 冯轶放眼眺望,意气风发。 他与当年的宛州顾氏已然并驾齐驱,只要再努把力,就能彻底把那个风光的姓氏踩在脚下。这是乱世,出人头地毋须讲求身家背景。所谓天潢贵胄不过祖上积荫,他虽出身寒微,背靠辰月这棵参天大树,岂不比那些贵族世家更好乘凉? 他收回目光,见苏晋安依然沉默恭候,只得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道: “近来天罗和义党益发猖獗,苏卫长辛苦。” “哪里,卑职责任所在。” “上次所提之事,不日就能收网,届时还需劳烦苏卫长。” “冯大人客气,能解决平临君这个大麻烦,也是卑职长期的愿望。” 苏晋安态度恭顺与冯轶应对,神情没有多余的讶异,仿佛他们在谈论东市赶大车卖西瓜的老板,而非大胤第一皇商。 冯轶这时又觉得苏晋安的xìng子有几分可取,任何时候都能举重若轻。之前为了布局,他曾多次借用七卫的人手,无论任务多么不合情理,只要派了下去,苏晋安都照做无误,没有一句多余的疑问。所谓忠实鹰犬,说得就是苏卫长这种人吧。 只是他什么都不问,反倒让冯轶觉得怅然若失。仿佛家里藏了个绝世的奇珍,夜夜宝光流转,隔壁王二却蒙头呼呼大睡,连窥探的兴趣也没有。 冯轶看着苏晋安脸上的倦意,生出莫名的炫耀之心。 “我一直认为,四大公子中最难对付的,不是那个姓白的宗祠长老,而是顾西园。富可敌国,根基深厚,总摆出不问政事的生意人态度,但他撒出去的大把金铢,其实才是天启动dàng的根源,苏卫长觉得呢?” “大人说的是。那五个金铢的立身钱,搅得帝都一滩浑水,勤王义士源源进入天启,中间裹了无数的天罗和乱党。缇卫每次追案子到下三坊,必然要把人追丢。若是能彻底清除这些藏污纳垢的地方,苍蝇和老鼠自然无处可躲。” “连根铲除下三坊不太可行,虽然里头刁民居多,毕竟个个顶着名存实亡的世家爵位。禁止信诺园发放立身钱也不太可行,顾西园打着勤王的旗号,这钱发得名正言顺。不过……” 冯轶拖长音尾,直到苏晋安抬起眼,方继续道: “除了撒钱,顾西园暗地里还做了不少事,件件足以定他一万个死罪。现在我们面前就有个绝佳的契机。一旦收了网,将顾西园关进苏卫长的监牢,就算他袖子再长,也舞不起来了。” “大人指的什么契机?” “淳国的七公子敖谨,现在人在天启,频繁出入于信诺园。” “卑职有所耳闻,此人自年初潜逃出狱,隐匿行踪直到主上登基大赦天下。但诸侯联军全灭于中州之乱,一个七公子能成什么气候?” “一个七公子自然成不了气候,可你听说过风虎骑兵团么?” 苏晋安一愣。 何止听说过,圣王早年诸侯乱战,他所属的晋北驻军与这支淳国劲旅常年征战于锁河山脉,几乎算得上夙敌。 “风虎团不是全军覆没了么?”否则淳国如何能容忍晋北连年蚕食锁河山西麓的肥沃草原? 冯轶卖关子似的缓缓摇头,道:“中州之乱时,敖诩独自战死于天启城下,风虎军根本没有随他同行。” 苏晋安神情微讶:“他们去了哪里?” “敖诩一声令下,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立即就地解散,分数股绕行澜州诸国,在雷眼山的密林深谷里潜伏多日,直到追兵退去。” “然后呢?” “然后,每人得了个全新的身份,隐姓埋名,藏匿在宛越二州。以顾西园庞大的生意网络,藏起一个千儿八百的骑兵团总非难事。” “平临君帮淳国藏了一支精锐部队?”苏晋安有些不敢置信,“他现在是打算还给七公子……一并反了?” “无错。伪帝白渝行不久前在南淮发布了勤王诏书,各路诸侯蠢蠢yù动。若他们在城外屯起大军,再加上这么一柄绝世利刃,天启局势将会变得十分艰险。所以苏卫长,”冯轶微笑道,“顾西园所做的事,等同于拿了把刀架在皇帝和国师的脖子上啊,算不算得上死罪?” “意yù谋反,罪无可赦。如何行动,请大人即刻吩咐。” “风虎军的名册不日便会送到信诺园,届时只待顾西园jiāo付敖谨,直接入府抓个现行便是。” 苏晋安略一迟疑。 “恕卑职多言,平临君府邸不可轻闯,若时机把握不当,抓不到现行,届时怎么收场?” “苏卫长是否记得,几个月前缇卫在京郊剿匪,救下来一个姑娘?” “平临君的妹妹?” “苏卫长是否还记得,半年前,我问你借了一支卫队,暗地里潜入淮安,窃入顾氏陵园。” “卑职不明,这二者有何关联?” 冯轶脸上浮出兴奋的微笑,如同一个终于等到机会抖包袱的说书人。 “那一次大费周章,次入顾宛瑶之墓,苏卫长难道不觉得奇怪?平临君的妹妹并未夭亡,为何竟有墓地?棺椁中装的东西,你也看到了,根本不是尸骨,而是一具zhēn rén大小的偶人。顾宛瑶自幼多病,顾西园求医无门,便问道于巫卜,制了一个zhēn rén大小的偶人,蘸取病人鲜血,写下生辰八字置于偶人腹中,替代病人承受灾厄。这个偶人常年置于顾宛瑶床头的暗龛,吸纳生人气息,因而渐有灵xìng。” 冯轶对苏晋安微微一笑,仪表堂堂的面容在暗室中显得诡异莫名。 “苏卫长前些日子在匪巢救下,又送入信诺园的姑娘,其实就是这个偶人。我对其施以秘法、敷以骨ròu,做成十八岁少女的模样。它贴身陪伴顾宛瑶多年,对往事留存了部分记忆,即使顾西园本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所以苏卫长只管放心,这一场突袭,我们绝不会空手而归。” “苏卫长,”冯轶难掩得意道,“你一直不肯修习的本教秘法,确实是无所不能的啊。” 26、 顾西园在灯下批阅账册,假妹妹在一旁奉茶磨墨,顾小闲在暗处咬牙切齿。 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忍不住过来探看,结果看得她七窍生烟。 她身上带着十八般凶器,要取这假妹妹的xìng命易如反掌。但她若是动了手,就得给顾西园一个圆满jiāo代,否则依这家伙的xìng格,一定会不惜一切缉拿凶手,把东陆掀个天翻地覆。 可她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0 章 怎么jiāo代? 走到他面前说:“不好意思,我才是顾宛瑶,我是一个天罗。很遗憾没有如你所愿成为一个温良恭俭的世家小姐,但我很会杀人。” 他会直接宰了她祭祖吧? 或者以他一贯强硬的家长作风,关她一辈子禁闭。 那还不如宰了她祭祖…… 她已经是个无法回头的失足浪子,实在不知该如何协调“平临君的妹妹”和“天罗的杀手”这两个水火不容的身份。如果非要选一个,她只能选择后者。 小闲满心懊丧,顺着墙根悄然退去。刚退了两步,一道暗影如蜘蛛挂丝从天而降。她下意识一抖手腕,弹出一条暗青小蛇。 然而那人稍一侧身,轻易就将这条天罗绝杀“杯影”擒住,七寸拿捏得分毫不差。 “好久不见,姑娘还是乱七八糟啊。”对方戏谑道。 小闲看着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哑然失笑。 “舒夜?你来做什么?” “杀冯轶。” “冯轶?”小闲愣住。 “他在来的路上。今晚有好戏。”舒夜在黑暗中轻笑,牙齿闪着森冷的光。 “他来做什么?”寒意在小闲周身扩散。 “不知道。带着一大帮缇卫。姑娘可别急着走,”他吊在傀儡丝上,像只蜘蛛轻轻晃动,“我只管杀人,不管救人。” 小闲与舒夜隐在屋顶,断断续续听着顾西园与敖谨谈话,手脚渐渐凉透。 那个假妹妹,不管顾西园怎么哄,都不肯回房去睡,拿着绣花绷子在旁边假意绣花,搞不懂是什么居心。 身边浓雾团团,在风中聚散不定,她好似坐在去往蛮荒之地的夜航船上,不晓得会有怎样的厄运撕破黑暗出现在眼前。只能提着心,吊着胆,在焦虑中沉默等待。 “这么紧张,一点也不像你。” 舒夜姿态悠闲躺在一旁,双手枕着头,看着蒙昧不清的雾空。 “他们说的魇组新一代精锐,不会就是你吧。”小闲没好气道。 “正是。怎么?” “本堂没人才了?” “姑娘这样的人才都改行做起生意,他们只好把烂泥扶上墙了。” 舒夜嘻嘻笑着,烂泥一般摊平,小闲也绷不住笑起来。 这人很早以前就这副德xìng,如同一把天罗刀丝,绷紧了可以杀人如麻。但他一般懒得绷紧,大多数时间都松松散散、漫不经心。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天罗的卒业式。两人一组,做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那任务实在很简单,他们都以为对方会去,结果双双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中午在客栈一脸见鬼看到彼此,屁滚尿流才赶上了jiāo任务的死期。那一次他们才发现,原来还真的有人跟自己一样懒,一样散漫,一样不拿卒业式当回事。 这样两个人怎能不一见如故,当晚就出去喝了个五迷三道,喝到兴起还双双违背家规,教给对方本家的禁手就在那一次,小闲偷学了苏家的“杯影”,舒夜偷学了龙家的“逆刃”。 她在天罗认识很多像舒夜这样的人,至情至xìng,意气相投,所以她从不后悔离家出走,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可能还会选择做一个天罗。 “据说那个人是你哥哥?” “是啊。” “为什么不回家?” “怕失去自由。再说,我不是有家?” “哧,姑娘真是单纯,”舒夜笑容讥诮,“那种鬼地方也能算得上家?” 他本来想说,其实你也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自由,不知为何觉得有点不忍,便没有继续。 对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正在这时,雾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疾风吹散了浓雾,黑袍的缇卫犹如夜海的暗涌,源源出现在信诺园的回廊。 领头的卫长面沉如水,黑袍上绣了一朵平凡普通的蛇尾菊。他的身后,众卫如同决堤的潮水,轰然涌入风雨楼。 苏晋安以雷霆之势破门而入,目标是顾西园手中的名册。缇卫直闯信诺园,摆明要与平临君撕破脸,他必须在第一时间抢下证据,将顾西园的罪名定死。 可惜他并没有能够如愿。 因为在他破门而入的同时,那纸卷轴就被丢进了铜炉。 深秋时节还没有冷到需要使用铜炉,顾西园脚边却偏偏放了一个,而且还烧得熊熊炽烈。 苏晋安并无犹豫,抬脚便将铜炉踢翻,热炭飞溅数尺,在地上铺开一方火毯,卷轴已然烧了一半。他刚想上前争夺,却见敖谨仗剑杀来,只得抽身迎击,就在这个间隙,顾西园将卷轴重新扫入火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橘红的火舌将卷轴舔做焦黑,引来一声尖利的咆哮。假妹妹纵身飞扑到炭堆上,试图抢救残余的名册。热炭灼烧她的膝盖与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当她发现一切已于事无补,突然一甩头颅,口中吐出枚赤色长针,长针所指,正是径直奔向她的顾西园。 舒夜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杀冯轶的最佳时机。 通常这应该是刺杀对象情绪最波动的时候,比如手到擒来得意忘形,或者功亏一篑灰心丧气。此时动手,必定一矢中的。 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冯轶,突然看到一个单薄轻盈的身影从身边飞掠下去,双手各持一柄连环弓弩,一柄挥退围攻的缇卫,一柄抵上假妹妹的眉心。 那是顾小闲的天才发明,扣动机关便能连环迭shè,算得上绝妙的暗杀工具。但这种工具的妙处仅止于暗杀,面对数百缇卫的真刀实剑,它就像蚊虫叮咬般无济于事。 舒夜目瞪口呆。 他完全没有想到,顾小闲会为了救一个无缘的哥哥,将自己陷入死地。 27、 顾小闲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小时候她很少吃到责罚,倒不是因为乖巧,而是因为很识时务,戒尺打上手心之前就会沉痛地大哭认错,诚恳表示今后绝不再犯,这种狗腿嘴脸令其他人极为不齿,但龙老头总会被她逗得龙颜大悦,既往不咎。 所以不仅舒夜,顾小闲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会冲出来为人挡死。 而这个人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 刀剑密织如网,将小闲兜头罩住。其中一把剑竟然来自顾西园。 他的怀中抱着那个杀不死的怪物,头上chā满了弩箭,一边露出诡谲的笑容,一边吐出口中的dú针。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既无法自救,也无法救人。 微淡的银光落下来,空气中弥漫了淡淡莲花香。 她想她是死了,因为眼前出现了淮安城的故居。哥哥站在门口,笑着张开双臂,然而等她飞跑过去,却发现屋里放着一口棺材,小小的,刚好能装下八岁的她。 她独自站在雪地里,看到哥哥随意地笑着,说,如叔父所愿。 28、 微淡的银光落下来,扑在脸上化作点点湿意。铅云低垂,仿佛从屋顶直接垒上苍穹,又乌泱泱压回屋顶。 原映雪抬头看着天,神情有些迷茫。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似乎有点早。 他在长街的一头立定,沿街店铺早早打过烊,一溜空白的门脸,只剩幡旗与灯笼在风中招摇,迎着天空yīn霾的背景,如同一幅潦草的字画。 街面空空dàngdàng,偶尔有人擦肩而过,也都行色匆匆,和平常的帝都迥然相异。 可能又遇上了什么节庆。 东陆有不少名目繁多的节庆,多到他这个不需要过节的人根本记不清。人们找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不远千里,赶往某个地方,见到某些人,完成一场短暂的相聚。这种相聚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乐趣,也许还比不上伎馆里纵情狂欢一夜,但它扎实而又温暖,就像慈母缝制的冬衣,样式也许粗陋,却能让人心神宁定。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小时候,元日的早晨起了床,床边摆放着新做的棉袄,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新棉花带着蓬松的甜香,闻着就觉得饿…… 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街头,努力回想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新棉花到底什么味道,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背后吱呀一声门响。他侧过身,看见又一个晚归的人回到自己的温巢。fù人迎出门来,为男人掸落肩上积雪,门后亮亮堂堂,满是热腾腾的人声与饭菜香。 橘黄的灯火透出来,将他狐裘上的雪珠子映成琥珀色,一片琳琅热闹。可惜这片热闹也只是借人东风,晚归的男人进了门,吱呀一声便把所有热闹关进门里,碎琥珀又立刻变回了雪珠子,粒粒幽冷苍蓝。 难怪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这种相聚的日子,人们纷纷躲进自己温暖的巢穴,便显得外面的世界格外冷清,如同一盆烧灭的炭火,只剩苍白的灰烬。 他在冷火盆里站了许久,终于觉得狐裘也抵御不了由内而外的寒意。 这种相聚的日子……连天罗杀手都纷纷回到自己的玩偶之家,去寻找一双暖手,或是一碗热汤,他也应该寻个人一起喝酒才是。 他在打定主意之前,已经转过身,径直走向丰邑坊。 好久没有见到那个活泼跳脱的小女孩了。 他在风雪中等候,一直没有人出来应门。 雪越下越大,扯絮似的铺天盖地,完全不像初冬的天气。隔着缭乱的雪舞,隐约能看见远处的天墟,那么高,仿佛随时会被厚重的云层压垮。 若是真的能被压垮就好了。 到时候他就混迹在天启城的民众当中,随他们一起欢呼,黑暗的时代终于结束,平安康宁的生活即将到来,什么也不多想,仿佛他当真和他们一样无知。 他一直希望自己不要知道的那么多。 无知的人容易接近简单的快乐,他见过许多聪明人,例如那个苏卫长,因为活得太过透彻,反而失去所有的乐趣。 除了那个小女孩。 她既聪明透彻,又温暖真挚,对世界充满童稚的信心,让旁观者也随之胸怀勇气。甚至连他也开始相信,所谓情感与梦想,不仅仅是人心里开出来的虚妄之花。 他随意坐在台阶上,脸上微带笑意,心中信马由缰。 夜色深暗,雪一直没有停,门也无人应答。正当他意兴阑珊,打算独自去喝酒时,一辆车自巷外驶来,缓缓停在了门口。 驾车的是个神情倨傲的少年,投给他的目光中带着犀利的敌意。 他认得这个少年,也知道这股敌意从何而来。 他对少年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敌意,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不是作为一个教长,不是作为神的使者,只是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由于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感情,敌视另一个男人。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纯粹敌意。 狂舞的风雪中,他们静静对峙,像是冰原上两头狭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心脏如此鲜活地跳动,唤醒了最原始的斗争yù望。 门突然开了。 一条橘色灯光铺出来,由窄而宽。女孩欢快地蹦出来,随手拍散少年肩上的积雪,与他说说笑笑,一起进了院子。 那扇门在他眼前慢慢收窄,连同她的笑脸,以及所有相关的温暖。 你懂得人心里的情感么? 你只是个行尸走ròu罢了。 你能给她幸福和安宁么? 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少年丢下冰冷的话语,和女孩并肩离去。他们一起回到属于自己的温巢,将他独自关在门外。 他伸出手,只抓住飞舞的雪花。雪花落在手心,又化成抓不住的水。 狂舞的风雪中,他们静静对峙,像是冰原上两头狭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心脏如此鲜活地跳动,唤醒了最原始的斗争yù望。 少年拔剑而来,狂风暴雪中,刺目淋漓的血雾骤然喷洒。 他没有觉得疼痛,低下头来,却看见利刃笔直穿透了少年的躯体。 那把剑,竟然拿在自己手里。 原映雪睁开眼,涔涔一身薄汗。 沿街店铺早已打烊,街面上行人寥寥,夜已经很深了。 长街的一头,信诺园被一道微淡的银光所笼罩,仿佛有无数极细的萤火虫上下纷飞,那是密罗系的顶端秘术,神照。 小闲应该已经脱离了危险,顾西园也不会再被偶人所伤。“神照”之下,任何邪魔都无所遁形,偶人身上的邪灵自然魂飞魄散,人们内心的心魔也会被释放出来,产生如梦似真的幻境。 他大概能想象信诺园里是什么光景。枯木与死水上开放着大朵洁白的子午莲。每个人都弃下刀剑,涕泪涟涟,在幻境中直面内心最柔软最疼痛的渴望。 不过原映雪神情怔忡看着手掌,仿佛还记得利刃刺入敖谨身体的感触难道竟然连他也一同陷入幻境了么? “映雪,你是我见过唯一在神照之下,不会出现心魔幻境的人。”他记起大教宗曾经说过的话,“作为神的使者,却不幸地长了一颗人心,或者说,作为一个人,却不幸地成为神的使者,这就是心魔的来源。每一个辰月心中都存在神xìng和人xìng的争斗,至死方休。因此每个人都会有心魔。你之所以没有,只是未到逢魔时刻。” 逢魔时刻…… 他姗姗来迟的试炼,终于到了么…… 原映雪沿着长街独自远去,突然觉得世界无比寂静,又无比喧嚣。 过去他能听见很多声音,街谈,巷议,密度,杀机……然而在这个心魔入梦的夜晚,所有嘈杂都随着梦中的暴风雪一同远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此鲜活,如此疼痛,如此欢愉。 29、 夕阳落在天启城头,点亮郊野的荒烟蔓草,为都城染上一层缥缈的辉光。 敖谨牵着马,如同来时一样,布衣草履,甚至没有遮挡面上的黥痕,逆着傍晚入城的人流缓缓走出城门。 暮风吹拂四季常开的帝槿花,他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1 章 花雨中驻足,似乎又看到那一夜的幻境。 他与小闲在树下拥吻,头顶槿花盛放如烟,仿佛新嫁娘的红衣。他们脚下堆积着饱食鲜血的殷红花瓣,风一吹露出半腐的尸骸,竟是他的哥哥敖诩。 那是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渴望和隐痛。 天启官道上,流光溢彩的沉香马车与布衣少年错身而过,又徐徐驶回。车窗内,白衣的男人笑意盈盈。 “走了?” “还会回来。” “等你再回来,就该兵戎相见了吧?” “也许我会亲手杀了你。” 少年轻轻丢下一句,纵马远去。白衣的男人笑看少年的背影,淡墨色的双眼闪过迷离的银光。 “其实,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啊……” 绣了月与星辰的丝帘放下之前,他依稀这么说了一句。 颜七夜牵丝 鱼离泉 圣王十二年。 颜七夜、江若离、莫岚。 最致命的痛, 是蛊dú?是孤独? 楔子 “你要去云荒?”中年男人微微一呆,突然就沉默了,双眼紧盯着面前的篝火,眼睛的焦点却透过火苗,直chā入那片诡秘莫测的土地,再也拔不出来。 “是的,叔父。”年轻人淡淡地应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波动,仿佛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凶险的穷山恶水,而是在阳光明媚的春日,去淮安城外踏青一般。 “‘金麟’和‘龙胆’虽说是难得一见的宝物,还不至于让江家的子弟亲自去冒险……” “自然不是为了那些俗物。”年轻人眉毛也没抬一下,“云荒真正最珍贵的东西,可远远不是这两样俗物的价值能比拟的。” “你……你是为了对付那人!”中年男人的瞳孔猛地收缩,厉声道。冷冷地注视眼前的侄儿,可对方的神色间看不到丝毫玩笑的成分。 “不行!”中年男人的回答,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你是拿整个家族的命运去做赌注!” “那么,我放弃家族内一切继承权!” 一 圣王十一年,秋。 辰月针对天罗的“刀耕”计划在几个月前落下帷幕,两个对九州东陆政治格局都有着深远影响的组织各自舔舐伤口。他们都没什么闲心去注意,离帝都天启千里外的淮安城中,被誉为淮安江氏最大的叛逆者,当代家主第二子江若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地宣布退出继承权之争,只带了一名信任的家将,然后默默消失在淮安城外。 江若离留给淮安城的,除了天马行空大胆至极的想法带来的无数财富和故事外,更多的,是所有倾慕江家二公子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乃至青楼才女暗地里的眼泪。那个挥金如土一脸坏笑的江家二公子,用无声无息地离开,宣布了对家族的背弃。 而对城南莫家的莫岚来说,江若离这个淮安城里最有名的风流公子,不过是少女时代一个曾憧憬的梦罢了。真正让她在这个秋天提前感觉到寒冬般凉意的,是两年前离开淮安前往天启勤王的未婚夫萧怀。 除了刚去天启的头个月,有封短信托回淮安的商队带给她,这两年,萧怀一直杳无音信。 萧怀临走时,曾说天启就是一头吞噬世家子弟xìng命的兽,他这一去,或许会发达,或许会被嚼得骨头也不剩。如果两年后莫岚的孝期满后他还不回来,另寻良人便是。 萧怀说这话时一脸漠然,但莫岚知道,这漠然不过是伪装,这个孤单的男人,其实更渴望她说一声留下。可是,如果不让这个男人出去闯一闯,他这辈子也不会开心,哪怕是带一身的伤狼狈而回,也比一直郁郁寡欢在淮安平安终老要过得舒坦。 在淮安城的世家子弟们看来,萧怀的消失比起江若离的出走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少了一个可以切磋刀术的对手。渐渐地除了莫岚外,那些世家子弟也就快要忘记萧怀的存在,只偶尔有人在聚会时提起,在淮安曾有个打遍四条街没有敌手的世家子刀客,冷漠,孤傲,身手不凡,怀着天大的抱负要去天启博一个功名。 这些年帝都天启的变故,最多只能增加淮安人一些饭后的谈资,往来的商贾有的说萧怀早已经死得不明不白;也有人说他做了缇卫的大官,正是风光得意的时候,自然不会再回到淮安这个充满了铜臭气息的地方。 不管别人怎么不在乎,身为未婚妻的莫岚,却对这个一走就是两年的男人有着深深的惦念。她知道,那个背影孤单的男人,之所以会选择去杀机重重的天启,是想用一条命和一把刀打下一片天地,然后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娶自己过门,让所有曾瞧不起他,信誓旦旦地说莫家这朵鲜花是chā在牛粪上的人,彻底闭嘴。 “岚丫头,别怪婶娘说你,萧怀那混小子两年没有音信,怕是早把你给忘了。婶娘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说他横死天启街头,也不是不可能。我可是听柳老爷家的护院说,现在天启城每天横死的人,比淮安一年的都多。”对面端坐着的婶娘一脸的惋惜,手里的针线没有因为说话而停顿分毫,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一朵素白的梨花已经跃然于锦帕之上。莫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微微干黄但是灵巧的手指,没有说话,像是听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 只有她最了解婶娘口里的混小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萧怀沉默寡言的背后,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执著,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从不离身的萧家祖传的短刀。她不相信那个将她视若xìng命的男人,会因为在天启出人头地而忘记自己。她更不肯相信一个如此努力的男人,还没有建功立业就客死他乡。尽管后者的可能xìng,在这个乱世远比第一种更大。 如果不是父亲的孝期要过完这个秋天才算结束,孤身呆在淮安的莫岚,早就不顾一切追随萧怀的足迹,前去那个传说中如吃人怪兽般的帝都天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得不与如眼前的婶娘一样贪婪的族中长辈虚与委蛇。 见莫岚久久不说话,婶娘又道:“再过两天你爹的教期就要满了,你现在也老大不小,到底有什么打算,外人不能说,难道却是连婶娘和叔父也信不过?” 莫岚眸子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或许她最信不过的,就是以婶娘为首的这群家族内的长辈fù人。她们以及她们背后的宗族男人打的什么主意,其实莫岚再明白不过:将姿色还算不错的她找一个家世显赫的男人嫁出去,捞一笔不菲彩礼的同时,更可光明正大地接收莫家祖传的老宅。自己一天不出嫁,族里就没有理由接收这栋屋子。 “多谢婶娘关心。”莫岚低眉顺眼地道:“不过嫁鸡随鸡,除非萧怀真的一纸休书把我休了,否则就算他真的死在天启,我也是他萧家的媳fù,哪有再嫁他人的道理?” 婶娘手一抖,脸色微变,这个侄女外柔内刚,见识也是不凡,又跟着她爹莫六学过几年武,倒不是像族内其他晚辈那般好对付。 “话是没错,不过最近给岚丫头你提亲的人,可是踏破了婶娘的门槛,我要是这样回复人家,怕是会被唾沫星子给淹死……”许是感觉到莫岚的坚定,婶娘的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如果我背夫再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人,是我才对。莫不是婶娘希望侄女沦落到一女嫁二夫那一步?”莫岚不咸不淡地反问。 拿着针线上下翻飞的手猛地停住,婶娘干笑着说:“女儿家,这一辈子还能图什么?能嫁个好郎君,便是最大的福分。婶娘福分浅,嫁给你叔那个不中用的东西,这辈子也便认了。可是岚丫头你的身姿相貌都是上上之选,这三年来为你爹守孝也便罢了,现在孝期将满,你不为自己好好打算,死等那个不知死活的混小子,有什么出路?” “婶娘,人各有志,你就不用多费心了。过几天我就会去天启找他,不管是死是活,总要亲自去一趟,求一个心安才是。” “什么?去天启?不行!绝对不行!那般危险的地方,怎是你一个女孩子去得的?更何况……”“嗤”地一声,婶娘震惊之下,竟然不小心将锦帕撕开一道口子,那方已经完成一半的刺绣,立时成为废品。 “何况什么?何况你和叔叔,已经收了城东柳老爷的彩礼么?”莫岚冷笑道。 “你……你怎知道?” “让我给过两年就满六十岁的柳老爷做妾,婶娘就是这么爱护侄女的么?又要侄女怎么信得过婶娘?” “柳老爷又有什么不好?他是淮安城有数的大商人,虽然是做妾,但绝对少不了你的富贵。名分那东西,不如实实在在的金铢重要……” “可是那些金铢,都落入婶娘的口袋了啊!”莫岚笑颜如花,“那婶娘是不是应该还我呢?” “你嫁入柳家,还怕少了你的钱财么?”婶娘像是被气乐了,正要开几句玩笑话,却见莫岚把脸一沉,道:“婶娘请回吧!既然你看不上叔叔,只喜欢金铢,你嫁入柳府好了。至于侄女,三天后就会离开淮安,这栋祖屋,房契在我手上,不管是什么人,想得到它都得经我同意!” “好你个岚丫头!反了你了!竟然这么跟你婶娘说话!你信不信……”婶娘一下跳起来,可是不等她开始撒泼,却见莫岚将挂在墙上的短刀取下,一寸一寸抽出刀身。那刀是她爹生前使用的,上好的钢材打造,刀身雪亮,光是那股寒气就让她一下闭嘴。她不敢肯定,这个看似柔弱的侄女,会不会真的疯狂到提刀砍人。可是她没那个胆量去和这个死了爹又跑了未婚夫的女人赌,只得尖叫一声,落荒而逃。 第二天,当她带着家里的几个男丁,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地闯入莫家老宅时,却发现老宅早已经人去楼空。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三天后才离开淮安的侄女,竟早已提前走了,只带着几件衣服,一点细软和一把短刀。如同当初的萧怀一样。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连你爹的孝期也没满,就去会野男人么?”婶娘喃喃地低语着,语气里充满了怨dú:“去天启?鬼蜮般的帝都,是那么容易生存的么?女人啊,在追寻心里要的东西时,就不知不觉丢掉更重要的东西……” 二 圣王十一年,秋末。 “老不死的,好大的狗胆,也不看看是挡了谁的道?”客栈老板趾高气昂地大声对被马车撞倒在地的老者呼喝着,仿佛帮马车中的贵客训斥这衣衫褴褛的乡下老头,是天大的荣耀。 马车内的江若离微微皱眉,轻轻掀开车帘,对旁边的护卫江雄吩咐了几句。 江雄大步走上前,一把将老板拉开,冷哼一声,低唱道:“混账!我家公子是这么霸道的人么?”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客栈老板谄媚地笑着,“是小的逾越了。江公子的气度,怎是小的能猜测的?还请江公子稍待,小的这就吩咐人去拿几个馒头给这老……不……老人家赔罪!” 江雄不耐烦地挥挥手让老板走开,然后扶起被撞倒的老者,见老者似乎没受什么伤,却明显被吓住了,扶住他身子的手能明显感觉到老者的颤抖。 “老人家,没事罢?” “没事!没事!”老者慌乱地摇手,然后转过身要走,很显然不想和这类明显颇有财势的人多接触。 在老人摇手的一刹那,江雄敏锐地发现,老人原本藏在宽袖中的双手,光洁细致,尽管带着不健康的苍白,却明显不是一个相貌六七十岁的老者所应该拥有。 伪装的?江雄心头微震,不曾多想,扶着老者的手快速向上移了几寸,扣住他的肩头,然后猛地发力。老者顿时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按倒,颤声道:“这位爷,小老儿知错了……” “江雄!”马车中的贵公子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了这一幕,猛地掀开帘子,露出俊美若女子的脸来。 “还想装么?”江雄制住老者,“小老儿?有手掌如此充满活力的小老儿?” 这个时候客栈老板拿着几个馒头走了出来,见到这一幕,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大声道:“这位爷,小的早就看出这老头不是好货色……” “一边去!”走下马车的贵公子横了他一眼。不知怎的,明明看上去这贵公子比娘们儿还要耐看,但这一眼却让客栈老板心头一跳,一时间没考虑对方的地位和财富,纯粹被对方身上突然迸发的气势所慑。 “江雄,怎么回事?”贵公子看了一眼被制住的老头,依他走南闯北见惯了天下奇人异士的眼力,也没看出这老头有什么异于寻常的地方。 绝对不是武者,身上也没有秘术士的气息。 贵公子暗暗猜测着,眼睛落在了被江雄抓住的那只手上,顿时心头一震,再看那老头时,脸上没有任何易容乔装的痕迹! 贵公子看不出端倪,伸出手,却又很快缩了回来,忍住在老者脸上抚摸几下的冲动,正自疑惑时,却听那老头用沙哑的嗓子漠然地道:“看够了?在下可以走了么?” “走?”江雄森然道,“不说清你的来历,走得掉么?说,乔装打扮接近我家公子,有什么企图……” “江雄,放开他!”贵公子强压下心中的惊讶,道,“我已经不是家族中的二公子了,大哥真要想对付我,也不会叫这不会武技的怪人前来!” “公子,他……”江雄还想争辩,这个老头,不,这个年轻人,绝对有着什么图谋!难道,是那个组织中的人么?江雄突然心头一跳,但一想到自己和公子的行动都如此隐秘,即使是那个庞大的组织,也不应该发现才对。 “要我重复第二遍么?”贵公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2 章 声音冷了下来。 “属下不敢!”江雄一哆嗦,立马放手,向后退开一步,又稍稍横移,占据了最佳的攻击位置。只要这可疑的男人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他有信心在弹指间将其制服。刚才近距离的接触,让他感觉出对方肌ròu松软,不管有什么yīn谋,几乎可以忽略的bào发力起不到任何突然袭击的作用。 “老人家……唔,姑且这样叫着吧。介意一起喝一杯么?” 客栈老板立刻回去准备酒菜,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财神爷放着淮安城中无数豪华客栈不住,却要包下他这家仅算是安静的中等客栈,可凡事殷勤一点,总是没有错的。江家在宛州商会的影响力实在太过深远,即使是一个主动背弃家族,仅有次等继承权的江家子弟,对于他这样的客栈老板来说,也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老人”看了一旁虎视眈眈的江雄一眼,叹了口气,正要拒绝,脑子中却仿佛有个声音在催促着:答应他,答应他…… 老人点头。 点头之后,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答应得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微笑着的贵公子和脸上犹有疑色的护卫,没有任何异状,只得带着一丝疑惑跟着两人一同走进客栈的雅座内。 这一来,江雄更加警惕,这个人,故意接近公子的意图太明显。 “老人家可知在下是谁?” “重要么?” 贵公子一呆,然后大笑:“的确不重要!是江某落了下乘!江某自罚一杯……” 拍开仆人刚拿上来的一坛美酒的封泥,酒香四溢,如同琥珀般的酒液很快斟满了一杯,贵公子一饮而尽,又给老者和自己分别满上。 老者盯着金黄色微微摇晃的酒液,似乎想起什么不开心的往事,脸上现出落寞的神色。那些深深的,如同刀刻般的皱纹这个时候显得更加深邃,让对面的贵公子再次对他的年龄判断产生质疑。 “老人家……唔,还是叫先生吧?先生的易容术,当真高明!”贵公子说出“易容术”三个字时,紧紧盯着老者的双眼。老者浑浊的双眼中,看不到半点波动。 端起酒杯,微微地转动着,贵公子轻轻喝了一小口,并不急着咽下,只让酒液在唇齿间流转,享受如丝绸滑过却带着零星刺激的独特口感。将那一小口酒咽下,贵公子眼睛微眯,“先生可是看不起在下?竟是连一个问题也不愿回答?” “我是在想,如何答你。”老者将一杯美酒倒进嘴里,道:“你猜我多少岁?” 贵公子再次呆住,这个问题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看他的面容,就算回答是七十也嫌年轻了些,若是看那捏着酒杯的苍白手指,说是十七也未尝不可。 “二……不,三十?”迟疑着,贵公子说出一个答案。 “一个月前,我刚满十八岁!” 贵公子手中的酒杯差点摔下,眼前这个看上去快要入土的“老人”才十八岁,比他还要小上整整九岁! “老……老弟还真是……特别啊……”贵公子苦笑着,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特别么……”隔着衣服抚摸了一下那只贴身收藏的残破风笛,外貌如老者的少年重复着。 如果小依还在,看到我这幅少年身老年头的样子,大概会大笑不止吧…… “在下江若离,大江东去的江,若即若离的若离,穿梭东西陆做一点小本生意。老弟贵姓?”江若离知道像他这么生来就充满了赌xìng的人,要进行人生中最大最刺激的一次冒险,离不了一些奇人异士的帮忙,因此生了结jiāo之心。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看出这面相独特的少年,除了相貌外还有什么奇异的地方。 “我么?我叫颜七夜,无名小卒,现在不过是混吃等死而已。” “颜兄说哪里的话?颜兄大……大……唔,大……怎可虚度?”江若离本想说“大好青春”四字,可看着颜七夜那张老脸,实在不好意思将客套的安慰说得如此大言不惭,一时间“大”了几次,却没了下文。 “江兄很好奇在下的相貌?” 江若离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想点头,却又怕显得尴尬。这个时候客栈老板准备的菜肴陆续上桌了,江若离挑了一块北陆牦牛的ròu狠狠地咀嚼,似乎要把气闷都发泄在上面。 颜七夜淡淡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沧桑,“江兄大概以为这是什么高明的易容术吧?” “不错。这九州大地,江某也去过近半的地方,眼界也算是宽广,却看不出颜兄易容的痕迹!” “实不相瞒,这便是我的真实相貌!” 江若离再次看了看那须发皆白的面容,还是想不出要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苍老成这个样子。 “这是神罚吧!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在惩罚我的过错……” 我错了么?爱上小依,真的是一场错?颜七夜喃喃地自语,以江若离不俗的听力,也没听清楚这最后一句,到底在嘀咕什么。 “神?”江若离眉毛一扬,淡淡说道:“神之为刀,若耕若犁。这世上即便真的有神,也不会管人间疾苦,又何谈惩罚?在神眼里,这世间不过是一盘棋,我们都是神手中的棋子,要怎样落子,自己做不了决定。”顿了顿,江若离捏紧了酒杯,似乎要把全身的力气都要在这一捏里释放出来,“可是做一枚棋子呢,谁会甘心?如果神真要这样做,那我就算只能蹦起来,也要在他头上砸一个包!” 颜七夜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花白的头发都因大笑而抖动。那是一副诡异的情景,年轻的身体,苍老的容颜,发出的却是少年嘶哑的声音。这让一直高度紧张站在门口的江雄,也有些背心发麻。 “就算真是神罚,也罚得不够彻底吧。两年前,我就以为自己这条残命很快就会回归墟神的怀抱,却浑浑噩噩地熬过来了。支撑我度过这两年多困苦日子的,不是因为我会的那一点保命的本事,而是心中还怀有一点点希望。它在指引着我,要保住早就应该失去的生命,亲眼去看看那些神在世间的代言者,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希望么?”江若离重复着这个词,微微出神,随即哑然失笑,“这样的时代,谈什么希望?” “是啊!这是个鬼蜮横行的时代,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还是在底层挣扎求存的升斗小民,都不过是随着yù望的驱使茫然前行。至于希望那是太过缥缈的东西,有一个能填饱肚子的馒头重要么?不提也罢!” “秘术?还是蛊dú?抑或是什么邪恶诅咒?” 颜七夜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变成这副样子的原因,淡淡一笑:“比这些还严重,能多活这两年,已经赚了。” 江若离紧紧皱起眉头。一个半月前他脱离家族,消失在淮安城所有人的视线中,准备按照多年前就制定好的计划,前往蛇虫横行巫蛊遍地的云荒,获取杀死那人唯一的机会。可以说,这世上大半鬼神莫测的异事他都见识过了,但还是没想出除开刚才提到的那些方式外,还有什么状况能造成颜七夜头部那诡异的效果。 “人们总是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其实不过生命力和精神力双重透支带来的反噬而已!”颜七夜微微一叹,说出真相。他似乎又回到两年前,使用身上所有冰珏为小依复仇的夜晚。也正是那个晚上,在自己间接影响下,小依的头颅,与试炼后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情形一样,被一个狰狞的黑影毫不犹豫地斩下…… 很突兀地,江若离想起上次九死一生地前去云荒时,那个媚得能滴出水来的小女人,曾信誓旦旦地说她掌握着一种名为“牵丝”的奇蛊,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这次去云荒,除了收购yào材和香料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获得这种奇蛊。那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牵丝必须到手。 也许,牵丝是颜七夜唯一恢复原貌的希望所在,虽然希望的背后,是无比沉重的代价。而他,也正好需要一个秘术士作为“牵丝”的引子。 想到这里,江若离问道:“颜兄,可曾听说过蛊?” “蛊”这东西,据说是西陆巫民以各种dú虫同置于一瓮内,密封后在每年yīn气最盛的日子深埋地底,令其饥饿难耐互相吞食,最后剩下dúxìng最强的“母虫”。如此反复数次,最后得到的便是传说中的“蛊”了。这个时候的蛊虫,其实早已死去,剩下的不过是一股怨念,对生命,对世间的怨念。所以,蛊是怨虫,一经释放,若害不了人,便只有害己。 “西陆巫民的手段,略有耳闻。”颜七夜回想了一下在心源流学习时对蛊的介绍,答道。 江若离淡淡说道,“西陆有一种奇蛊,叫‘牵丝’。‘牵丝’是蛊中极少几种具有特殊功能并不直接害人的蛊,即使在云荒,也异常珍贵和神秘。这种具有神奇力量的蛊若是放在东陆,就算是万金的高价,也会有无数的贵f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获取!因为它最大的功效,便是保持住牵丝寄主十年的青春。” “我那个不成气的师傅曾教导过我,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能保住青春的东西,无分贵贱都会为之疯狂吧?说不害人,哪有如此的好事!” “要保住青春,当然得付出代价。‘牵丝’害的不是别人,是自己。所谓‘牵丝’,是将自己的生命本源,也就是墟融入人身体的精神碎片像丝线一样牵出,提前享受破茧化蝶的美丽。而代价,除了每天以自身精血饲养蛊虫,十年之后,‘牵丝’不仅不再有驻颜的功效,相反,使用了‘牵丝’的人,衰老的速度,会加快一倍!” “将人生最美丽的年华留住十年,之后衰老加快的惩罚,对不同的人来说,好与坏还真难区分。”颜七夜淡然道:“三年前因为一场变故,我使用了禁忌之物透支了生命和精神,‘牵丝’虽然神奇,只怕对我而言,效果并不大。而我对相貌,其实并不如江兄所想的这般看重。” “恕我直言,既是透支了生命和精神力,颜兄还能活多久?” “按目前恢复的情况,少则四五年,多也不过八九年!” “这便是了,既然颜兄能活的年份,最多也不超过十年,还害怕十年后的加倍衰老么?” 颜七夜哑然失笑,似乎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因为生命本源的继续透支,而提前结束可有可无的生命,那自己还担心什么? “这蛊,很珍贵吧?” “云荒之中,每一任蛊母,一生之中仅仅能够豢养一份‘牵丝’。若说不珍贵,颜兄信么?”江若离淡淡地说。 “既然是很难得到的东西,不想也罢!” “颜兄就这么容易放弃?在下来到衡玉,其实最大的目的,就是想从这里乘船前往云荒收购一些珍稀yào物贩运到帝都天启,说不定运气好,能从云荒得到那种珍贵的蛊呢?” 颜七夜心中一动,离开天启的这两年他游历了不少地方,但都还是在东陆徘徊,对于神秘莫测的云荒,虽然心生向往,可还真没有机缘前去。现在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利用残存的生命游历一番,似乎不是什么坏事。他摸了摸怀里残破的风笛,想起自己曾答应过小依,要带她走遍九州每个角落,云荒,本就应该去一趟。 “既是如此,这一路上就要多加叨扰江兄了!” 江若离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对方在两年前损伤了生命和精神,总脱不了秘术士的范畴,对于“牵丝”的契合度,无论高低,都是很适合的寄主。这也免了他再寻找一个精神受损的秘术士的辛劳。只是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顺利了些? 他突然想起那个风度仪态都远胜过自己的男人,心中闪过一丝嫉妒和警惕。和那个人相比,或许别人眼中的经商天才,永远只会是一个陪衬。 三 圣王十一年,冬。 这是莫岚抵达天启城的第七天。 七天前,当她只身来到天启时,怀里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一个美丽的单身女子,在这被黑暗笼罩的时代独自从淮安来到天启,无疑是一个奇迹。 如果,不是路上恰好遇上一支同样从淮安出发要前往天启的商队,莫岚无法想象,自己是否能像当初预定的那样,如此轻易地就迈出天启寻夫的第一步。 到达天启与商队分开后,莫岚才真正感受到,要在一个拥有近百万人口的庞大城市里,寻找一个两年前到来的外乡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毫无头绪的她在开头几天的瞎撞下,没有被蜂拥进天启的世家子弟和游侠儿给连皮带骨吃下,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莫岚的幸运,在今天就完全终结,当她今天早晨被客店老板警告,再不继续jiāo房钱就要被赶出门外的时候,她才彻底意识到,独身在外的女人在天启中要应对的灾难,远不是充满了商业气息,环境和人心却相对简单的淮安中那般容易。 不管她曾经觉得金钱是多么俗气,但这个时候,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却提醒着她,如果不尽快解决这个俗气的问题,更大的危机会等着自己。 无数个来往宛州和天启的商贾,都向她以及周围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天启的夜,是百鬼夜行的禁忌之地,是血光闪现的修罗之城。天罗趁夜杀人,缇卫破门缉贼,就连世家子弟也不甘人后。有不少祖上曾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这个时候敢为了几个金铢而挥刀,成为一次又一次刺杀中,冲锋在前的pào灰。 莫岚不敢去细想,萧怀这个在淮安算是有点名气的刀手,是否也是这些为了几个金铢而昏了头脑的世家子弟中的一员。 摸了摸袖子中藏着的短刀,她有些出神。 这把短刀是她父亲的遗物,所有在淮安黑街中的人都知道,城南莫六,一把短刀本就玩得出神入化。就连家传武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3 章 有着独到之处的萧怀,当年也承认,用刀,他不会是那个病巍巍的老头的对手。 无路可走的世家子弟会为了几个金铢而杀人,那女人呢?莫岚知道自己虽然被父亲打下了深厚的武技底子,但莫家的武技反手碎叶斩更适合男人使用。与人拼杀是需要胆魄和狠厉的,她这样的女孩子,这两样一点都不具备,真要说起来,最多也只能对付一两个小混混。 像莫岚这么漂亮却没有任何背景的女人,想要在天启活下去,最终只会无奈地为了曾不屑一顾的金铢而出卖自己的身体吧! 这样想着,莫岚已经走入了一条小巷,在天启的这七天,每天她都会到世家子弟聚居的地方四处打探,有没有一个来自淮安的孤傲刀手。收获甚微的同时,只是引来了无尽的潜藏麻烦。 赌坊,酒馆,茶楼,妓院……这些勤王的世家子弟最常去的地方,除了酒馆茶楼外,其他的地方都不是莫岚这样的女子方便进出的,因此她前往的地方,还是那些用低廉租金招揽生意的贫民小巷。 走在这些小巷中,看着那些双目中冒出不善光芒的所谓勤王义士,莫岚捏紧了袖子中的匕首。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天在天启城中全心地寻找萧怀,从明天开始,自己就得开始为生计而奔波。 只有活下去,才有找到他的希望。 莫岚决定去查问的最后一条巷子,当地人称为“梨花巷”。 梨花巷比起前一年又要破败了不少。不管是辰月还是天罗,那些无止境的刺杀与围捕,都让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的天启日渐失去了往日的安定。 莫岚在这些巷子中不停地打听萧怀的下落,可是没有人会记得一个两年多前的世家子。这几年来来往往的世家子弟数以万计,他们身怀利刃,有钱时会去窑子里花天酒地,没钱时就在街上游dàng寻找机会,走累了就回到在贫民区租住的破烂房子里。 傍晚的时候,一无所获的莫岚朝巷子外面走去,可是她小看了巷子中那些名义上是勤王义士,实际上不过是流窜到天启的游侠儿的胆量。她以为只要在天黑前离开就会没事,可是那些没有钱,没有女人,被这个世道浸染得只剩下赤luǒluǒyù望的凶徒,早被这个在巷子中穿梭打听的美丽女人撩拨起最原始的冲动。 当这些游侠儿开始朝身边聚集时,莫岚才本能地感觉到不妙,她抽出父亲留下的短刀,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深深地吸气,蹬掉碍事的高木屐,只穿着一双白色的袜子,不顾天启城冬日的严寒,轻盈得像一只蝴蝶,朝巷子外奔去。 那里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守候着,看着跑过来的莫岚,其中一个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在他看来,这个想要从他们身边逃走的女人,实际上是在主动地投怀送抱。 莫岚冲到那个男人身边时,他狞笑着伸手阻拦。莫岚藏在衣袖中的短刀探出,朝男人的手连续挥斩了两下。 第一下,男人抓过来的大手一下少了两根手指;第二下,男人的手臂上现出一道长而深的血痕,惨叫着退开。 “滚开!”莫岚对另一个男人大喝,但是男人看出她的虚张声势。她刀很快,但还不至于无法抵挡,刚才能伤了同伴,还是靠了对方轻敌,以及出其不意的挥斩。 男人手上没有任何武器,他的手直接朝莫岚双肩扣去,莫岚的短刀向前直刺,在她的计算中,挡路的男人要保护心口要害,一定会后退。 可是男人的眼力远比她想象中厉害,姿势丝毫没有变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莫岚的短刀会准确地刺在他心口。 莫岚手一颤,短刀斜了几分,朝男人肩头刺去。她从来没有杀过人,即使对方是一个想要用最可怕的方法对付自己的凶徒,她也不过想的是教训对方一下然后逃走,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对方的命。 莫岚临时的变招早在男人预料中,他闪电般缩回伸出的手,只微微侧身就让过短刀的锋刃,弯腰,跨步,中路进逼,一记横肘击在莫岚小腹上。莫岚顿时感觉到巨大的力道带来的疼痛,整个人都被击得向后退了四五步,然后跌倒在地才化去这一击的力量。 男人使用的是贴身近靠的打法。在天启,用这种打法的人很少,一般都是高明的空手武者,在面对手持利刃但实力不及自己的对手时才会用。男人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想法,重重的一击差点让莫岚吐出胃里所有的食物,手中的短刀因为腹部突如其来的疼痛差点落地,好不容易才捏紧它。 那是她唯一的凭仗! “有趣的女人!”男人嘀咕着,然后吩咐后面赶上来的同伴,抓住这个看不清形势的女人。 莫岚强忍着腹部的疼痛,挣扎着站起来,挥舞着短刀,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不让赶上来的凶徒们靠近。 击倒她的男人突然笑了,露出细密的牙齿,但那笑容瞬间冰冷下来,轻轻地说:“不要乱动,否则,玩过之后,当心我们心一狠把你卖到妓馆里去……” 莫岚眼中现出恐惧的神色,她不怕死,只是害怕死之前都没有找到萧怀,更害怕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一咬牙,手中的短刀朝脖子抹去。 “当”地一声响,手腕一震,短刀被击落在地。 击倒她的男人上下抛舞着一枚铜锱,淡淡地说:“你是我的猎物,就算死,也得我说了算。” 莫岚不理会他,直直地朝前扑出,以手作刀,朝男人颈侧动脉砍去。她知道这一下虽不致命,却可以让对方有片刻的昏迷。 可是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就架住了她蓄势已久的一击,顺势抓住她的手腕,低低地说:“真是一只不好调教的野猪,也许,把你强jiān后再卖到妓馆里换取金铢太过浪费。不如,jiāo给那个疯女人?这样倒可以让她欠我一个人情……”不等莫岚回答,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在她后脑用力一按,还在拼命挣扎的莫岚立时昏迷过去。 看着女孩秀丽的面孔,男人微微后悔,或许刚才装作大意放她离去,会是不错的选择。 周围的男人眼中已经露出的兴奋光芒,男人摇了摇头,将刚才的念头打消了。他知道,如果他要让这群狼一般的同伴放弃到手的猎物而不付出点代价,那么在这个松散的团队中,他就失去了原本就不算多的威信。 钱袋里还有二十个金铢,那是昨日才获得的酬劳,或许是将来一个月的酒钱。为了这么个小女人,值得么? 男人把昏迷的莫岚扛在肩上,又捡起她的短刀。周围的男人开始起哄,有的甚至猥琐地大喊:“就在这里好了,沈兄,你第一个吃ròu,让兄弟们喝汤……” 姓沈的男人回头在莫岚圆润紧翘的屁股上重重一拍,哈哈大笑道:“这可不行,这小野猪很有味道,老子决定独自享用!” 周围的人脸色都不善起来,有几个甚至已经暗暗摸着怀里藏着的武器。姓沈的男人很是不屑地微微斜眼,从腰间取下一个钱袋,很是豪气地抛出,说道:“这里是二十个金铢,受伤的赵满弓分一半,其余的够各位兄弟去窑子里快活了!” 想要动手的游侠儿们看着那袋金铢,开始动摇,但还是有人迟疑着说:“沈均昊,这女人这么漂亮,就算玩过后卖到妓馆里,也不止二十个金铢……” 沈均昊眉毛一扬,冷冷地道:“这女人是我抓住的,给大家分润一点是看在昔日的义气,你有意见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退下。男人们见没人出头,也就分了金铢各自不舍地散去,只几个和沈均昊相熟的游侠儿狠狠地打趣了沈均昊一番。 沈均昊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自语着“老子这次亏大了”之类的话,然后朝巷子外走去。一直走到宽敞的官道,沈均昊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叫了一辆马车,然后朝天启城内某个被不少公卿贵族津津乐道的地方驶去。 马车夫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只是一声不响地驾车,没有多言。马车内,沈均昊怕女人突然醒来,于是用撕下她的衣角绑住她的手,并用她身上的锦帕将她的嘴堵住。 那个女人住的地方离梨花巷并不远,如果不是现在天色没有完全黑下来,其实根本不必这么麻烦的。那些游侠儿们并不知道,他和缇卫的关系很不一般,像扛个女人跑路这样的事,缇卫们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如果能靠她来讨好那个女人的话,现在自然是越少人看见自己抓住的这小野猪的脸越好。 到了那个女人的院子旁,沈均昊吩咐马车绕到后门,他稍稍化装后,把女人留在马车上,跳下车,然后按照事先约定好的信号,两重三轻地敲门。不多时,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小丫鬟,满脸的不高兴。 沈均昊压低了声音问:“小媛姐姐,你家小姐在么?” 小媛看了他一眼,脸色更加不善,“找小姐什么事?不是跟你说了,没事不要往这跑,小姐不是看在和你哥哥昔日的同僚之情上,才懒得理你……” “那是,那是!小媛姐姐说得对,不过这次,我是给小姐送礼来的……”沈均昊压住心头闪现的一丝yīn冷,脸上露出一丝强装的谄媚。 小媛看了看那脏兮兮的马车,脸色稍稍缓和,低声嘀咕着:“不要又是些没用的东西!小姐现在手头虽然缺人,可也不想滥竽充数!” 想着那只小野猪美丽的面孔和还算快捷的身手,沈均昊压下心头突然间冒出的一丝旖旎,硬着心肠道:“这次绝对可以放心,只是,xìng子有点野,需要好好调教才是……” “xìng子野?进了小楼的女人,再野的xìng子也能教小姐收拾得服服帖帖!”小媛冷笑着打断道。 就在沈均昊要应是的时候,马车上突然传来一声响,莫岚披头散发地从马车上跳下,嘴里还塞着锦帕,但绑住她双手的布料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扯开了。 莫岚狠狠地盯了正和小媛说话的沈均昊一眼,然后猛地朝相反的方向跑去,边跑边扯去嘴里的锦帕大喊救命。可是没人管。偶尔的三两个行人像是见了鬼一样避开,沈均昊只愣了一下,就朝她追去。 真的是有趣的女人,不过,这次一定要让她尝点苦头…… 沈均昊压下心头的愤怒,离逃跑的女人已经只有十来步远,前面一驾马车悠悠地驶来,仿佛没看到奔逃的女人一般,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莫岚突然拦在马车前,大喊着:“救命,有人强抢民女……” 马车猛地停下,里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小姑娘,这样的事,你应该去拦那些大人们的马车才是……” “救我,先救我……”莫岚急急地喊道。后面的恶人也停下了急促的追赶,不紧不慢地前行,离自己还有七八步远。 马车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张俊俏的小脸来。脸的主人看上去像个端庄的年轻贵fù,头发盘起,发尾带着微微的红铜色。她的神情严肃,可若是眉梢间蕴含了笑意,却能显出万分的媚态来。 莫岚一时间判断不出对方准确的年龄。马车里的女人看着极小,但仔细瞧去又似历经沧桑,她只低低地喊道:“这位姐姐,快救我……” “哟,小沈,这是演的哪一出啊?”马车内的女人看见了沈均昊,轻笑道。涂着凤仙花指甲油的手指慵懒地牵着马车的帘子,有着异样的红和动人心弦的诡媚。 “照姬小姐,这本是我献给你的礼物,正巧被你遇见……”沈均昊止步,恭敬地道。 莫岚心一惊,他们是一伙的!只是,一个貌若天仙气质高贵的女人,怎会是和一个市井游侠儿一伙? 不容她多想,逃跑的念头瞬间占了上风,但是刚刚跨出半步,赶车的佝偻老头已经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她有些骇然,这个赶车的老头半截身子都似要入土,行动之快,远远出乎她的意料。 “你……你们究竟想怎样?堂堂帝都,天子脚下,你们竟敢……”莫岚有些语无lún次,在这些每个都比她高明十倍的人物面前,她的反抗显得无比苍白。 照姬打了个哈欠,放下马车帘子,低低地说:“带到小楼来吧,也不知道,这女孩合适不?” 这是一栋极精致的小楼,小楼内每一处布置都显得匠心独运,跟着马车内那个叫照姬的女人上楼的莫岚,却没有任何心思去欣赏。 抓住他的男人早就离开,那个让她忌惮不已的赶车老头也没有进入小楼内,甚至,沈均昊离去时还把她的短刀还给她,笑嘻嘻地说将来有一天她会用上。 可即便有短刀在手,她也不敢对前面的女人出手。这个女人,她根本看不透。而且照姬身上似乎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会让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脚步上楼,没有不满,也没有反抗。 照姬在梳妆台前坐定了,没有多说话,身后的小媛开始为她卸妆。莫岚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 “你不是天启的人吧?”照姬淡淡地问。 “不是,我是宛州来的。”莫岚痛恨自己的软弱和老实,可在这个女人面前,却情不自禁地坦承一切。 “宛州啊!那是个好地方。热闹,有活力,不像这死气沉沉的天启。据说宛州出来的行商,几乎踏遍了九州每一处角落,号称有人的地方,就有宛州商人的足迹……” “宛州的商人是不少,可也没这么夸张的。” “大家对不清楚的事,总是愿意相信夸张过后的话。就像这天启,你来此之前,可曾想过会乱到这个样子?” “这我的确没想过。”莫岚有些镇定下来,嘲讽地道:“如果你们这样的人肯安分一点,帝都就不至于这么乱……” “我们这样的人?哪样的人?”照姬将一支凤头金钗取下递给小媛,冷冷地问说:“你知道我到底是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4 章 么人?” 莫岚有些茫然,老实说,一开始她以为照姬和那些游侠儿是一类的货色,但对方的容貌气质,却明显和那种下九流的路数不相干。 “真是愚蠢!如果没有我们这样的人,这帝都天启,只怕会更乱!” “你们,不是义党的么?”莫岚迟疑着问。 “义党?乱党还差不多!”照姬眼中闪过一丝疲累,说道:“乱党成不了气候!真正让天启大乱的,是那些隐藏在夜色中的人呐!” 或许,萧怀也是这个女人口里的乱党一员吧,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被这吃人的帝都给活活吞掉…… “你来天启,是做什么?别告诉我是为了欣赏帝都的冬景。”照姬卸完妆,换了一件宽大的衣袍后道。她盘起的头发放了下来,长长的一直垂到膝部。 “我来找人……一个可能是你口里的乱党的人……” “找人?是你的小情人吧?”照姬低低地笑着说,不经意间流露出万种风情。 莫岚的脸红了红,终于还是点头。 “一个女人,不远千里从宛州到天启,除了找自己的情人,其他解释都显得牵强了。年轻真好啊,总是会不顾一切地为一个人,赌上一生!”照姬叹了口气,说道。 “照姬姐姐也很年轻啊!”莫岚嚅嚅地恭维着。 “我么?看着年轻,可是心已经老了啊,再年轻又有什么用?话说回来,自古痴心女子负心汉,他若真的在乎你,何需你来找?” “但我必须找到他!” “如果,他死了呢?” “我知道他还活着的希望很小,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会找到他的尸骨把他带回淮安……”莫岚心中升起莫大的悲哀。其实早在从淮安出发前,她就考虑过这种最极端的情形,只是来到天启后,她才发现这种自己最不愿意的结果,是最可能发生的。 “说说他的资料吧,我帮你查查。”照姬慵懒地站起身,任凭齐腰的头发披散在背后。 莫岚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敢以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去完成一个在她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我凭什么要平白无故帮你查呢?”照姬笑了,像一条美丽而狡猾的狐狸,这个女孩子很合她的胃口,“我要你帮我做点事。当然,在此之前,你会吃很多苦,如果熬不过的话,你就失去了唯一的机会!” 四 圣王十二年,四月。 颜七夜脸色疲倦地瘫坐在甲板上,看着云荒的海岸线渐渐消失,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似要散了架。他浑身上下的伤口至少有十多处,其中有两处几乎是致命的。 可是他都挺住了,对面的江若离伤势和他相差无几,如果不是江雄搀扶着江若离的话,颜七夜不敢想象这个俊俏的公子哥竟然能支撑到现在。 颜七夜偶尔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有少量的鲜血从嘴里涌出来,这让江若离有些紧张。他从来没见过谁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能逃命的,这半年的相处,早让他将这个话不多的少年视作值得依靠的伙伴,而对方虽然不强大,但是称得上出神入化的幻术,却是让他佩服不已,他见过的最强大的执守,在对那些基础幻术的使用上,也不如这个面相苍老的少年。 “七夜,你说,我们会死么?”江若离将包袱里珍贵的yào膏不要本钱似的敷在颜七夜伤口上,苦笑道:“这次可是亏大了!不就是偷了那小女人的‘牵丝’,怎么就这么不依不饶?居然联合了三个寨子的巫民追捕我们!上次我来云荒的时候,还哭哭啼啼地说要跟我走!不过幸好,我需要的那些yào材和香料都提前装船了,不然这半年的忙碌就完全白费了……” 颜七夜剧烈地喘着气,苍老的容颜比起半年前更甚,看上去已经像是一个接近八旬的入土老翁。或许只有牵丝这样珍贵无比的云荒秘宝,能勉强让他恢复正常吧?只是这代价,未免有些超出事先的想象。 “应该不会吧,这半年我们什么苦没吃过?要死早就死了,怎会在要回程时才死?只要我们回到东陆,这次在云荒赚取的财富,足够让我们和身边所有亲朋好友都奢华地过完十辈子……”见颜七夜不说话,江若离继续自语道。 “我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颜七夜突然说,“以前没有,三年前变成这副鬼样子后就更加没有。有人怜我,以为我是无依无靠的老人,偶尔给点吃的;有人厌我,随意欺辱打骂,谁叫我只是无依无靠的‘老朽’?”颜七夜的声音一下低下去:“除了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很少有人能真正关心我这个不起眼的人。甚至,其中有个我以为需要用一生去尊敬的人,却是害我害得最苦的……” “现在不一样了。”江若离颤抖着伸出手来,这个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势,让他有点呲牙咧嘴,“当初邀请你到云荒去,没想到此行竟然这么危险,一起经历了这么多,难道,我们还不能算是朋友?” “朋友么……”颜七夜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和一般人不一样。不是现在这副独特的相貌,而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特质。我走遍了东陆,去过云州,见过无数的人,甚至是辰月中那些最接近神的大人物,却没有一个人具备这样的特质。就像是在灰烬中残存的唯一一点亮光,不管那点亮光是为了什么而迟迟不肯熄灭,终归是能照亮人心的东西。” “那光,其实随时可能湮灭。” “是的,但也可能,是一粒能彻底劈开心中黑暗的火种!” “所以……”颜七夜迟疑着,同样伸出手来。 “所以,从今以后,你我便是朋友!”江若离与颜七夜击掌道。 “朋友”两个字,让颜七夜心头一暖。他从小就是害怕孤独的人,失去最疼爱他的母亲后,他以为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爱他,直到拜入心源流,颜小依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实际上在几年后自己最爱的人的出现,才弥补了心头的空白。 还有那个最敬也是最恨的可怜师傅,这些年也一定程度上承担了半个父亲的角色。可是,三年前那次变故,与师傅反目,小依在自己无心的参与下身首异处,甚至连灵魂也未能保存,唯一留下的,不过是她灵魂曾短暂滞留的风笛,那件残破的魂印法戒器。 颜七夜第一次体会到除了亲情和爱情之外,还有一种叫做友情的东西,在黑暗中,让他感觉温暖。 “到天启后你就马上使用牵丝,不然你怕是没有因为精神力透支而死亡,反倒是被伤势拖累……”江若离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个人自言自语。 颜七夜闭上眼,不去理会身体的痛楚,轻声说道:“你真要我使用牵丝?它……我们这么辛苦才得到它……” “是啊!”江若离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开着玩笑:“我总是在想,七夜你原本是什么样子?不会比我还讨女人喜欢吧?” 颜七夜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像是要摆脱脑子中的某个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睛,紧盯着东陆中州的方向,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好吧!” 五 圣王十二年,六月。 照姬的指尖从莫岚手臂上轻轻划过,像一条游走的蛇。冰冷的触感让莫岚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她心里有些发毛,但是她不敢动,她知道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不是表现在武力上,而是凉薄狠dú的心xìng。 这大半年来,她对这个当初喊作“照姬姐姐”的女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如果将自己推入火坑能换取相应的利益的话,她相信照姬一定不会有半点犹豫! “时间还是太短啊。”照姬带着遗憾,低低地说,“真是天生当刺客的体质!幸好,天罗没能在你十岁前发现你。如果多给你两年时间训练,至少能把你培养成天罗外围杀手的地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在莫岚白皙而略带丰腴的肌肤下面,隐藏着的,是极为强韧和带有bào发xìng的肌ròu纤维。那是用刀耕计划里一枚棋子带回的天罗训练方法造就的。因为年龄、训练时间以及女xìng体质等因素,这些远比常人更加强韧纤长的肌ròu纤维并不算多,却足以在短距的发力中,发挥出出人意料的杀伤力。 “我的任务,应该是搜集情报,而不是去和天罗刺客拼杀!”在照姬的指尖离开身体后,莫岚僵直的身子开始放松,淡漠地道。 “这个我比你更清楚。如果是要培养天罗一般的杀手,最少十年前我们就应该开始行动了。可是培养出的杀手再厉害,又怎能比得上自小生长在天罗山堂的本堂刺客?现在,招收你这样的成年女人进来,做短期的培训,不过是为了考验你们的心xìng,同时让你们有一点防身的手段。至于对付天罗,还是要靠缇卫。”见莫岚神色间的紧张稍稍缓和,照姬继续说道:“其实,我真羡慕天罗山堂培养刺客的方法。用虚假的血亲关系构建出一座傀儡之城,所以天罗刺客最可怕之处还不在诡谲的刺杀方式,而是他们对山堂的忠诚。” “你担心我的忠诚?” “是啊,为什么不担心?”照姬媚然一笑,“天罗与辰月开战已经五年,双方都互有损失,我们没有时间去从小培养一批忠心的人手。现在加入六卫的女人,都有着自己的独立意识,她们知道自己要得到什么,又需要付出什么。这个时代谁会对谁真的忠诚?能把大家联系起来的,不过是利益和yù望而已。若你心中不存着利用缇卫寻找未婚夫下落的yù望,又怎会愿意屈居人下听我的指挥?甚至是被送入妓馆从事最肮脏低贱的工作?” “我们都只是被yù望推着前行而已。只是有的人的yù望是金钱权势美色,而我的yù望,不过为一个值得去依靠的男人,尽最后一点心力而已……” “只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谈什么尽心!”照姬冷笑,“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会发现,你现在的作为,其实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也许吧。可有些事,即使明知道做了也得不到好结果,可我们偏偏无法放手;而有些事,如果不去做,却会后悔万分。” “都是执著的人啊,像我也是一样。”照姬抚摸着自己如同缎子一般的长发,发尖的绯红映衬着眼神的冰冷,“我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胡同,但还是不得不把你们这些命途坎坷的女子,一个个送上宿命的祭台!” 六 圣王十二年,八月初。 从云荒到东陆,江若离所属的船队没有按照来时的路线从滁潦海返回,而是经过云荒岛和北辰岛之间的航道到达中州最大的港口泉明,取道淳国自北而南前往天启。 颜七夜不明白江若离为什么会绕这么大一个圈,让原本两个月就能走完的路途,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时间。 对于这个问题,江若离总是笑笑说商业机密。可是在那牵强的笑容下,颜七夜却看到了一丝yīn霾。 越是接近天启,江若离原本的不羁就越是被激动所取代,似乎到达帝都,对于他来说是完成了朝圣一般的心愿。 这样的情愫已经无法用即将收获颇丰来解释。淮安江家的子弟,就算这次前往云荒收购的yào材和其他奇珍异宝能有数十倍的收益,可和江家深厚积累相比,还是算不得什么。一个可以潇洒放弃江家家主之位的贵公子,怎会为了这点还没到手的财富而激动? “不管你到帝都是去干什么,这个时候冷静下来,对你要做的事只有好处。” “是啊,是该冷静下来!这件事情我都计划几年了,怎么事到临头反而处处都是破绽……”江若离悠然说道。 颜七夜静静地听着,没有chā话。 “其实我去云荒收购yào材,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这一点颜七夜早就料到,云荒出产利润虽说惊人,可也只是相对一般行商而言,对于江家,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 “实际上,我去云荒,是受了这天下幕后的主宰所托。” “幕后的主宰?辰月么?只是这些年在天罗的打击下,这个主宰已经摇摇yù坠了吧?各地诸侯都在观望甚至准备反击,辰月也只在天启城中还有一定影响……” “正因为这个主宰对大胤的统治已经开始动摇,所以才用得上我们这样的商人!” “哦?这倒是古怪,辰月推行灭yù长生,你们这些大商人,应该是恨他们恨得要死才对吧?” “话虽如此,可辰月教徒也是人,他们也有必需的物品。” “这件物品,也是云荒出产吧?”颜七夜很快意识到辰月的需要,正是江若离前往云荒的根本目的。 “是的。那是辰月中一个大人物给我的配方,说他们不方便也抽不出信任的人手到云荒去,所以需要我这样纯粹的商人,去那个九州中最偏僻的地方为他们寻找所需的珍稀yào物。”江若离低着头说,似乎又回到几年前的某个夜晚,那个远比自己还要俊美的年轻公子,漫不经心地将辰月的计划说给他听。 那个时候的贵公子,似乎就看到了天启在这几年将要面对的血腥厮杀,而提前布下了一枚暗棋。他这几年能被誉为江家最出色的子弟,最可能的家主继承人,其实和辰月中那个贵公子般的教长暗中的支持,不无关系。 “那种yào物有什么功效?不会真的能实现长生吧?”颜七夜开着玩笑。所谓长生,从来都是九州大地一个让人向往,但永远不会实现的妄想罢了。 “自然不是!与其说是yào物,不如说是一种特殊配制熏香。这种据说是从龙渊阁中抄录来的古老配方制作的熏香,配合密罗系幻术,可以提高辰月教徒降玄感应的几率……” 颜七夜感觉呼吸也有些困难。作为一个曾在天墟中呆过两年的秘术士,他当然明白一种能提高降玄感应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5 章 率的yào物,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能大量地制造辰月教徒,也意味着能让更多的达官贵人感应到星辰的力量,从而选择皈依辰月,成为这个教派最坚定的支持者! “这种熏香,还真的可能让辰月不惜任何代价取得……” “是啊!和这种熏香带来的好处相比,金钱永远是排在最后一位的!辰月的那位大人物答应过我,如果我为他们从云荒中取得能完成熏香配方的yào物,将全力支持我接管江家。” “你不是自愿离开家族的?”颜七夜一直以来,都以为这个潇洒放弃继承权的朋友,从来都没把家族的财富看在眼里。 “掌控宛州商会,财力恐怖到控制了宛州三成财富的江家家主,身份甚至比一般的小诸侯国国主还要尊贵,有多少人有那个魄力,说放弃就放弃?”江若离冷笑着。 颜七夜点了点头,那样的权势和财富,的确不是说放弃就能做到毫无牵挂的。如此看来,自己这位新结识的朋友根本不是主动放弃继承权,而是被逼离开! “我那个大哥尽管在商业上的手段远不如我,可他毕竟是嫡长子,光是这一点我就没有半分继承家主之位的机会。坊间的传言其实言过其实,我在家族宗老们眼里,不过是家族挣钱的工具而已!而我最终反出家族,其实和辰月有关……家族联合宛州商会,多年前就开始暗中在金钱上支持天罗。辰月掌国以来,家族经营的丝绸和高档瓷器以及其他奢侈品销量下降了三成还不止,他们是真的恨辰月恨得要死!” “依辰月的手段,也不会坐视江家对天罗的支持吧?” “辰月最擅长的手段,就是利用人心从内部分化其他势力,可是江家百年经营,内部早就如铁板一块,除了我这个异类。辰月不是不想用武力直接解决问题,可是家族蓄养私兵,招募死士,供奉秘术士,再加上天罗暗中高手的保护以及辰月高层大都陷身天启,这都让辰月的武力对宛州的江家鞭长莫及。”江若离看着船舱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数不尽的yào材,悠然说道。 “你怎么能保证,辰月对你的支持不是从内部分化江家的yīn谋?” “我何尝不明白,辰月支持我掌舵江家,却也没安什么好心。光是断绝和天罗往来反过来投靠辰月,将来接掌了家主之外也会应对无穷无尽的刺杀!” “那你还去赌?” “不赌上一把,谁知道在天下这局棋中,自己到底是弃子还是将军呢?” “你真是个疯子。可怕的是,我居然还陪你发疯!” 颜七夜想到那个吞噬人心的城市,在那样的地方,不管是什么人,都会因为各自的坚持而最终走向绝路吧。 七 圣王十二年,八月十四。 “这云水斋的胭脂,配上定国沉香府秘制的香粉,再加上从宁州远途运来的祁薇红花精炼而成的指甲油……啧啧,这么漂亮的妆容,岚丫头你今晚就算想不出彩都难!”老鸨嘻嘻地笑着,看着两个丫鬟一丝不苟地给莫岚上妆,不时地指指点点。 莫岚没有搭理老鸨,只是定定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虽然带了妆容的她,的确比平日里要妖艳美丽了几分,可她还是不习惯被化上浓妆。而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在淮安,莫家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宗族,现在的她却被起了“岚妖儿”如此恶俗的花名,这对一向心高气傲的她来说,简直是最痛苦的折磨。 可是想想照姬的话,她却只能强压下恶心的感觉,冷漠地任两个丫鬟施为。 翠月楼在安邑坊斜对面约两百步的地方,比起安邑坊来,翠月楼的规模要小得多,但胜在环境清雅,没有安邑坊的嘈杂,因此前来的客人,多是些文人雅士。加之前几年安邑坊发生了几起了不得的大案,渐渐地,似乎是无争之地的翠月楼,在露华大街也就日渐声名鹊起。 而莫岚这个才艺双全的美丽女子,两个月前才在翠月楼出现的新头牌,也受到天启城中无数附庸风雅的王公贵族青睐。 只是,莫岚早已经不是大半年前那个执意来到天启,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如何寻找未婚夫的可怜少女。不到一年的时间,她不仅学会了各种杀人的手段,也用剩下的日子学会了如何应付形形色色的男人。在这些男人间肆意穿梭,或许会偶尔让他们占占小便宜,但绝对不会让他们得到实质xìng的好处。游刃有余地玩着清高与暧昧相jiāo织的游戏,然后极有技巧地收集对照姬来说有用的信息。这段时间,她至少获得了三起有关天罗刺杀的情报,还帮助照姬抓捕了一名来自本堂的刺客。 或许她唯一感觉欣慰的是,照姬是真的看重自己,不想太早让自己这枚棋子暴露,因此真正危险的潜伏,没有让她去尝试。 见莫岚似乎没有与自己说话的兴趣,老鸨却并不生气,她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翠月楼的小丫头,背后有着庞大的势力在支撑,那些势力只要伸出一根小指头,就能将翠月楼这样的妓馆像蝼蚁一般抹杀。 对于莫岚到翠月楼究竟是干什么来着,老鸨心里也多少能猜到几分,只是收了那女人的银子,又被半夜以钢刀架喉威胁,最要命的是,那女人带来了自己寄养在老家的儿子身上挂着的金锁。这一切,都让老鸨对那个女人的安排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分违背。 “岚丫头,明儿个来咱们翠月楼的,可是少府张铭鸠张大人,据说一同前来的还有辰月的一位大人,只要伺候好了这两位贵宾,妈妈答应你,这个月其他的客人,你想不见就都不见好了!”老鸨见莫岚妆化得差不多了,一边支开两个丫头,一边故意高声说道。 见两个丫鬟走远了,老鸨递给莫岚一团纸,低声说道:“小楼那位说,明晚前来的辰月教士实力高强,无需担心。但是张大人掌山海池泽之税,身份非同小可,如果天罗有行动,你务必尽力保护大人的安全,即使暴露身份也在所不惜。”老鸨说完便立刻退出屋外,边走边苦笑着自语:“唉,咱这翠月楼,怕是从此不会太平了……” 莫岚皱眉,缓缓展开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纸,从装私人物品的小箱子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点液体在白布上,然后均匀地涂抹在一片空白的纸上。 空白的纸张很快出现几排细若蝇蚊的小字以及一幅座次图,莫岚仔细看了几遍,将之牢牢记在心底,然后将纸张放在烛火上点燃彻底烧掉。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莫岚心中竟有几丝兴奋的感觉,也许明天晚上会万分危险,但能参与这次行动,一旦成功,自己就有机会从照姬那里得知萧怀的下落。 如果,不是遇到照姬的话,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为了几个金铢而向现实低头吧。在找到萧怀之前,总得保住干干净净的身子。没有一个男人希望不远千里找来的未婚妻,为了生存而失去贞洁,那会让一出重逢的喜剧最终演变成负心的闹剧。 幸运的是,遇到照姬之后,自己总算不用迈出堕落的一步。即便是要经历那些非人的训练,毕竟是挺过来了。找到萧怀的信念支撑着她完成了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她甚至能看得出,照姬表面的淡漠背后,其实很满意有自己这样出色的新下属。 但是每次,一回想到那几个月里近乎残酷的折磨,莫岚就有点不寒而栗。若不是自幼就被父亲打下深厚的武技底子,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熬到通过的一天。 作为收集情报的青楼女子,她们必须得保持住细腻柔滑的肌肤,至少从外表上,不能让人看出习武的痕迹。所以最可怕的不是训练本身,而是每天的训练过后,还必须要在那些难闻的yào液里浸泡。紫黑色的,不知是些什么yào物配制而成的yào液沾染在肌肤上,像是无数的蚂蚁在肌肤上爬,酸痒难耐的感觉,似乎一直要钻到骨头里去。 或许那些据说来自云荒的yào物真的有效,几个月下来,尽管身上大伤小伤不断,从外表,却看不出破绽。甚至,莫岚的肌肤,比起来天启前还要白皙细腻,光滑水润。 这样的训练持续了半年之久,当莫岚极不情愿地来到翠月楼成为一名秘密布下的棋子时,才发现这里的生活和训练场相比,简直是天堂。 似乎绕了一个圈,还是被卖到了妓馆来。对于在翠月楼做一名卧底艺妓的命令,莫岚有着本能的抗拒。可她清楚,贵为缇卫六卫长的照姬,是她唯一能把握住的机会。 八 圣王十二年,八月十五。 天启城内,江若离看着天空中惊鸿一现随即被乌云遮盖住的明月,知道这个日子暗月的力量已经降到了最低,是使用牵丝最合适的时候。 看着已经在客栈中调养了几天,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的颜七夜,江若离吩咐江雄将他放在客房内命人严加看管的一口箱子拿来。很小心地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箱子,从暗格里取出一只琉璃瓶,盯着瓶子看了一阵,心里狠狠挣扎,最后还是将琉璃瓶递了过去。 颜七夜接过琉璃瓶,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半透明的瓶子中沉睡的蛊虫。那是如同蚕一般的碧绿色虫子,以颜七夜对心源流密罗秘术的认知,竟然也看不出这蛊虫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或者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独特存在。 “用自己的心血喂养它,这小东西吃饱了,就会认你为主,寄生在你体内。” 拔开瓶口以特殊yào水pào制过的木塞,颜七夜将瓶身倒转,将那只蛊虫倒在左手手心,怔怔地看着偶尔蠕动一下的碧绿色蛊虫,对于这种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物事,颜七夜光从外表上,完全体会不到它的可怕。 “寄生在体内?听起来就有点毛骨悚然!”颜七夜看着那若真若幻的蛊虫,有点犹豫。不管是谁,让一只没有实体的虫子生活在自己体内,都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情。 “听说给一个人下了蛊,就能一定程度上控制住对方……”颜七夜接过江若离递过来的长长的空心银针,在心口比划着。 “七夜你害怕为我所制么?可敢赌一把?” “赌?为什么不呢?你都敢拿一切去赌家主的位置,我怎会不敢?除了这条命,我已没有任何赌本,一无所有的人,还会害怕输么?”颜七夜不再犹豫,将银针刺进胸口,然后将银针挑出时带着的一小滴心头热血喂向蛊虫。 那只懒洋洋的蛊虫闻到鲜血的味道,一下精神起来,挣扎着,一口将那滴鲜血吞入肚中。蛊虫似乎突然间长大了几分,然后碧光一闪,以难以察觉的高速,没入颜七夜的胸膛。 颜七夜的身子开始颤动起来,先是缓慢而微弱的颤动,细不可闻。然后慢慢变得剧烈,最后颜七夜的意识再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因为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肌ròu都在体会着如同撕裂般的痛苦。尤其是头部和面部,更是像在被无数的蛇虫鼠蚁啃噬一般。如果不是他曾经历过冰珏反噬带来的巨大痛苦,光是这样的痛楚,就足以让他放弃最后的自尊喊叫出声来。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颜七夜那不受控制的颤抖终于停歇了。他的头发,奇迹般地从银白变得花白,最后变回乌黑;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被不可思议的力量抚平消失,皮肤渐渐变得紧致,甚至有了一丝健康的红润。 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颜七夜似乎感觉到脸上皮肤的变化,又看了看两鬓间垂下的头发,他知道自己真的变回正常人的模样。尽管变化仅仅局限于外表。 见江若离微微出神,颜七夜问道:“怎么,后悔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实在不敢相信‘牵丝’的功效,竟如此令人惊讶!” “自己都不敢肯定的东西,却拿给我使用,江兄这算是大胆,还是太不在乎他人生死!” “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怎能要别人在乎?”江若离灿然一笑,“七夜你说要留住残命去看那些神的代言者的结果,可眉心中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死意,就连我这个对相术仅是一知半解的人都能感觉得到!” “那么,江兄,有没有感觉到我刚才的痛楚?”颜七夜有些恨恨地道,显然牵丝在改造他相貌时的痛苦,即使是经过无数次试炼的他也不想再度尝试。 “再过些年我开始衰老了,就再去云荒找一份牵丝,也尝一尝今日颜兄的痛苦!” 两人对望一眼,沉默,然后默契地大笑。颜七夜知道这不过是个玩笑,云荒的蛊母只有一个,而这一份牵丝已经被他所用。江若离要再去找一份牵丝,那不知是几十年过后的下一任蛊母才能千辛万苦地培育出来。 他相信即使能找到另一份牵丝,江若离还不至于无聊到使用它的地步。对于江若离那样喜欢将冒险当作享受的人来说,用透支生命来换取十年的青春,实在是一件太不划算的事情。 两人相视大笑的瞬间,彼此间的关系似乎更拉近了不少,只是颜七夜的眉梢下藏了一丝隐忧,而江若离的眼神中有了点愧疚和决绝。 九 就在颜七夜使用了牵丝的同时,离他们暂住的客栈三条街外的翠月楼,早早地将提前做好的花灯挂起,又摆出各色点心让前来的客人免费品尝。今日便是一年之中明月的光辉最亮的日子,翠月楼沾了一个月字,对每年的这一天十分重视。 莫岚精心打扮好了准备为今天前来的客人献艺。和一般艺妓不同,她既不会弹琴,也很少跳舞,只会吹奏风笛这种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乐器。但正因为如此,有的客人反而觉得有趣,在妓馆之中,以吹奏风笛这种另类乐器走红的艺妓,莫岚绝对是第一个。 今日前来的尊贵客人之一,是少府张铭鸠张大人,作为三年前才接掌少内卿的当红官员,张铭鸠不管到哪里都算得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6 章 是大人物。张铭鸠和辰月高层一向走得极近,因此是天罗刺杀名单中一直极为靠前。 张铭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管到什么地方,总是事先安排大量高手作为护卫。他掌管天子私库,手中偶尔漏出的银钱,已经足够他招揽不少高手,天罗总是缺乏下手的机会。 这次张铭鸠到妓馆中和辰月的某个高层一同赏月,这对于天罗来说无疑是绝佳的机会。翠月楼并不大,张铭鸠的护卫大多在外围警戒,只要刺客成功混入妓馆内部,刺杀依然有相当的把握。 “今夜除了老夫外,还有两位贵客,这两位贵客平时很难请到,这次也是听闻岚小姐的超凡技艺,才给老夫这个面子到翠月楼一聚。”翠月楼的清月斋内,张铭鸠先是自饮一杯作罚,然后对端坐的莫岚说道。 莫岚淡淡地微笑着,对对面老人那自得的神色,有了一丝失望。想不到自己所谓的重要任务,就是在今天遭遇到可能的刺杀时,保护好这个脑满肠肥的官员。 不多时,张铭鸠所请的两位贵客都相续到来,一个是年轻俊美的贵公子,另一个,却是全身都裹在黑袍里的辰月高阶教士。 对于辰月教士,莫岚没有怎么放在心上,虽然对方的品阶应该不低,但自己是听命于照姬,并不和辰月有直接的接触,即使是教内的高阶教士,也无法直接指挥她这样的六卫之人。 可她也知道,这个辰月教士绝不只是身在高位那么简单,对方身上时隐时现的,让她也为之心悸的死气,充分说明了这个叫苍垣的辰月教士,在谷玄秘术上的修为,已经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至少也应该是“执守”一级。 苍垣约莫四十多岁,修习谷玄秘术已经近三十年,虽然没有达到骨ròu尽销的地步,但是全身肌ròu部分萎缩,紧贴在骨骼上,这让他看起来异常消瘦,身上因此多了几分yīn森。加之修习的是代表死亡的谷玄系秘术,这更是让其他人都本能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死气,一时间清月斋中的气氛有些僵硬。 另一个连张铭鸠也要恭敬对待的年轻贵公子却更让莫岚警觉,这个贵公子的相貌比她少女时最钦慕的江家二公子还要俊美高贵。这还不算,如果说对于苍垣她还能勉强看出这个教士不好惹,可这个贵公子她完全看不出实力深浅。加上少府那恭敬的态度,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即使在辰月内部也是几大巨头之一的可怕人物。 贵公子似乎感应到莫岚的目光,侧过头来,摇着手中的纸扇,并不说话,只淡淡对她一笑。 莫岚心头升起一丝莫名的亲切,这让她惊惧。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贵公子,只是对方的名字,却突兀地跳过心头。 “对面坐着的,可是原映雪原教长?”莫岚终于没有忍住心头的疑问,低声问道。 “姑娘好眼力。想不到事隔七年,你竟还记得在下。” 莫岚大惊,虽然感觉对原映雪很是熟悉,可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像他这般人中龙凤的绝世人物,如果真的见过,又怎会没有印象? “我倒是忘记了,岚姑娘对于七年前的事,怕是早没了印象!” 莫岚很想追问,可对方的身份和另外两人却让她顾忌,以原映雪的身份既然不愿意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要他继续说下去。 强压下心头的疑惑,莫岚开始为三位贵客沏茶。 她的茶艺只经过短暂的训练,好在天赋够高,手法的熟练,不下于专门锻炼几年的红牌姑娘。 原映雪凝神细闻渐渐飘来的茶香,道:“好茶!只是手法略微生疏,岚姑娘接触茶道,似乎晚了些。” 莫岚手一抖,有几滴茶水溅在桌面上。 一旁的张铭鸠道:“茶艺本是小道,今天能请到原教长和苍垣执守这样的贵客,实在是铭鸠的荣幸,还请两位教士不吝赐教,教我以大义!” 这几年依附辰月的官员多容易成为天罗的刺杀对象,渐渐地,至少在明处,已经很少有高官会跟辰月走得太近。去年,连辰月三大教长一级的人物范雨时,也被天罗的顶级刺客玄鞘鬼刺杀,这之后还信奉辰月教义的官员已经所剩无多。像张铭鸠这样在大胤朝廷中贵为少府,却还对辰月教义痴迷的高官更是少见。 苍垣扫了在座的人一眼,向原映雪递过去一个请示的眼神,见对方微微点头,这才开始小心翼翼地讲解辰月教义中的精妙之处。 开始的讲述很空泛,莫岚完全是一头雾水。讲到后来,却开始涉及到秘术以及yào物和秘术施展的关系和影响上来,原映雪时而chā一句嘴,张铭鸠更是受宠若惊地记录下原映雪每一句关于教义的言语。 最后,张铭鸠道:“如此说来,通过一定的yào物刺激,再配合密罗幻术,可以让降玄的成功率大大提高?” 苍垣点点头,道:“话虽如此,可是这种方法,不过是让人在幻境中先行感受到降玄所引起的精神上的微妙变化而已,实际上降玄能否成功,依然要看你在那环境之中体悟如何。何况,要制作那种熏香的部分yào物太过难寻,只有云州那等蛮荒之地,才有少量出产。即使是在云州巫民当中,那些yào物也珍贵无比!” “如果是恳请降下发旨,遣使前往云州搜罗可有希望?”张铭鸠道,他知道自己资质不佳,降玄失败的可能xìng极大,现在有这种取巧的法子,自然会不惜一切去取得。 “希望不大不说,如果这般大张旗鼓,那不是给了天罗更好的目标?”苍垣道,“不过不用担心,原教长早有安排,现在就有一位极为出色的商人,从云荒带回了那些yào物!” “还是原教长心思细腻,早就安排妥当!” “这件事最好不要大肆宣扬。降玄是辰月最神圣的仪式之一,而要依靠yào物和密罗幻术来提高这种仪式的成功率,传出去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购买yào物的这笔银钱所涉及的金额巨大,只有靠张大人从天子私用中临时调拨,近来陛下圣体一直微恙,教长大人的意思,是通过其他的渠道开支这笔账目……”苍垣看了看慵懒地斜靠在椅背上,似乎心思完全不在这场谈话中的原映雪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张铭鸠正在暗自思量可从什么项目上调运出一笔银钱,一名小厮推门进来,为众人送上点心。莫岚心中一动,这名小厮的脚步声,明显比常人要重了几分,那是常年练习下盘功夫所带的特征。一名妓馆中的小厮,怎会是会下盘功夫的高手?莫岚猛地醒悟,放下手中的茶具,大喝一声:“你,站住!” 小厮却并不回头,而是继续朝里面走去,莫岚大急,叫道:“大人小心!” 那小厮将手中盛放点心的托盘猛地朝莫岚抛出,然后脚下一蹬,朝张铭鸠所在的方位扑去。手中有一道黑线闪动,那是藏在托盘下面漆成黑色防止反光的匕首。匕首直取张铭鸠的心口,这个微胖的五旬老人,这个时候似乎吓得呆住了,竟忘记了躲闪。 在匕首离张铭鸠心口还有四尺时,刺客身子下沉,匕首脱手飞出,原映雪连忙一拉张铭鸠,匕首险险地擦过张铭鸠的手臂,带起一抹殷红,钉入后面的墙壁。刺客的右手猛地在张铭鸠身前的桌案上一拍,然后身子不可思议地扭转,一脚朝五尺外的苍垣踢去。他全身的骨骼肌ròu仿佛能任意扭转,这样剧烈的动作竟如行云流水一般,像是练过了无数次一样自然。 脚尖的靴子里突然探出三寸长的刀刃来,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涂抹了剧dú。 “萤火之光!”苍垣冷笑着,右手毫无烟火气地伸出,然后点上了刺客脚上那截明显淬了dú的刀尖。 “啪”地一声响,刀尖在眨眼被锈蚀,然后断裂,如同枯竹一般的手掌已经抓住了刺客的右脚,手中黑气微闪,刺客闷哼一声,那只腿突然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像是被瞬间抽去了全部的生机。 谷玄秘术! 死亡的力量让外踢的力道在瞬间消散,刺客跌倒在地,身上的肌ròu在谷玄秘术的作用下开始萎缩,甚至现出一丝老态来。摔倒在地的刺客肌ròu不停抽搐,竟连咬破口中dú囊自杀的举动也无法完成。 “真是失望,天罗就这点本事么?”苍垣冷冷地对在地上的刺客说道。 “还没完呢……”莫岚看着地上挣扎的刺客,以她受训对天罗的了解,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也不可能这么简单。 楼顶突地碎开两个大洞,两个身穿黑衣的刺客吊着索子从天而降,刺客看也不看地上的同伴,立刻挥刀朝苍垣斩去,借着从上而下的力,这两刀凌厉的气劲破开空气,刀压让苍垣也感受极度的威胁。 猛地后退,谷玄带来的死亡之力在瞬间笼罩了全身,两柄刀还没有及身,就被黑色的雾气缠上。那股黑气顺着刀身向上,即使两名刺客都屏住了呼吸,还是被黑气沾染而头脑发昏,险些从索子上跌落,原本犀利无比的钢刀,也软绵绵地失去了准头。 与两个刺客拉开了距离,苍垣漠然地一笑,手中捏了一个印诀,开始吟唱晦涩的咒文。那是在召唤更加强大的谷玄之力! “杀!”两名刺客对望一眼,虽然还没有完全摆脱先前的负面状态,但还是挥刀挺身而上。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一个秘术士念完咒语,术法的力量在一定的距离上,相对于武技来说还是要强大得太多。 这个时候苍垣的咒语已经完成了,两支黑色雾气凝聚的长箭已经在他胸前成型,只稍稍动念,两支有形无质的长箭已经带着尖锐的啸声shè出。 “谷玄死箭!”其中一名刺客惊呼,能一次凝聚两支谷玄死箭出来,这个辰月教士的实力,远比他们事先情报中得到的要强。 这个时候苍垣距离两个刺客不过七八步,这样的距离发动秘术,以谷玄死箭的威力,轻易地洞穿了其中一名刺客的胸膛。另一名刺客挥刀挡向谷玄之力凝结的长箭,可是那虚无的力量却不是钢刀能斩断的,即便是在最后关头艰难地侧身,右肩也被秘术的力量整个击碎,手中的钢刀掉落在地。 刺客倒地的瞬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不料莫岚突然尖叫一声,她看见右肩被洞穿的刺客猛地弯腰,然后弹起,像是那样严重的伤势,完全无法影响他的行动。他以极快的速度后退,左手反手拔出了墙壁上那名装扮成小厮的刺客放弃的匕首,不甘心地朝前扑出,目标,是原映雪! 这名刺客是名好手,右肩碎裂,谷玄的力量也在不停侵蚀伤口周围的骨ròu,如此严重的伤势,只剩下左手的他,攻势依然凌厉无比。 莫岚手中的水壶突兀地飞出,像是算定了刺客的去向,正好砸在他手臂上。 刺客闷哼一声,水壶中刚烧开的水溅shè出来,即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他也承受不住那高温,攻势稍稍一缓。原映雪伸出如玉般的手在他腰间轻轻一点,那名刺客就像是dú蛇被击中了七寸,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量,软软地跌倒在地。 苍垣抽抽鼻子,像是空气中还有化不开的血腥味,“刀既然被擒下活口,守望人怎么还不出现?” 仿佛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似的,清月斋的一面墙壁突地被破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隔壁闯了进来。 原映雪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有意无意地将三个刺客中失去反抗能力的活口护在身后,莫岚也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张铭鸠。这里的三个大人物,只有张铭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朝廷高官需要她保护。 “和天罗打jiāo道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不善隐匿的守望人!”苍垣道。 “本以为这次对付的,不过是张铭鸠和一名辰月教士,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钓出原教长这么的大鱼!”那个高大的男人脸上充满了冷漠,以及对自身实力的自负。他完全没有理会苍垣,对一旁的原映雪说道。 “谁是鱼,谁是饵,不到最后一刻,谁说得清?” 原映雪的语气波澜不惊,像是什么样的变故,都不会让他有丝毫的惊讶。可暗地里,他的戒备却不曾松弛。去年连范雨时那样心思细腻的同僚都被玄鞘鬼所杀,这个时候几乎没有辰月高层会再小觑天罗杀手的实力。强大如他也不例外。 守望人跺脚轻震,高大的身子似乎再次拔高了几分,原本平静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杀意。整座楼都似乎在他跺脚间摇了一摇,只有原映雪的实力才能感觉出,这不过是对方庞大的气势和杀意引起精神上的错觉。 地板上的钢刀在守望人跺脚的同时弹起,守望人一把抄在手里,在除原映雪外所有人一分神间,守望人突地发动,几乎是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冲向张铭鸠。 莫岚被守望人惊人的气势震慑得无法动弹,这个人的速度实在太快,以她的身手,连招架的念头也来不及升起。 守望人一刀斩出,竟是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那样暴烈的刀法是东陆所罕见,或许只有蛮族的大辟之刀能与之媲美。这一刀似乎凝聚了守望人全部的精、气、神,没有任何防守,只是将全部的杀意和力量都融入到这凌厉至极的一斩中。 “好刀法!”原映雪脸上再也没有先前的轻松。放在袖子中的双手探出,手上有一层朦胧的光亮。 在守望人刀势达到顶峰时,原映雪突兀地从原地消失,然后挡在莫岚身前,手中的光亮也似乎亮到了极点,如同手捧一轮明月。 刀势下斩,仿佛天地间突然亮起的一道撕裂一切的闪电,迅猛至极,无坚不摧。但是这道带着毁灭一切的杀意的闪电,却被一层柔和的光亮给阻挡住了。是原映雪手中明月般的光辉,看似柔和无害,却有着惊人的韧xìng和磅礴的后劲。 守望人嘿地一声,再次发力,虬结的肌ròu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7 章 起,原本宽大的衣服绷得紧紧的,似要将衣服也撑破。沉重的钢刀又下沉了几分,但是两股力量的对抗让刀身也快要支持不住,在一阵渗人的嘎吱声中,钢刀竟然有了细密的冰裂纹路。 这个时候苍垣已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开始发动秘术,黑色的雾气在虚空中凝结,透过谷玄召唤来的死亡之力,在死亡的尽头却像是反而有了生命,朝守望人飘去。yīn森的气息在屋子中蔓延,张铭鸠早吓得跌坐在地,就连经过了半年非人训练的莫岚,面对沛然的谷玄之力时也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那是要毁灭世间一切生命的可怕力量。 可是那些雾气在接触到守望人时,却诡异地被他身上突然泛起的绿色光亮吞噬,苍垣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连续地使用大杀伤力的秘术,已经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精神力,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手段,可是竟被对方如此轻易化解,而一个无法施展秘术的秘术士,甚至比一个普通人还要虚弱! 守望人鼻子中冷哼一声,手中的力道再次增加,连原映雪也感觉到了有几丝吃力。强大的秘术在这个天罗绝对的力量下,竟也有了一丝动摇。 这个天罗的力量中,有着连他也看不明白的诡异气息。光是肌ròu的力量,即使练到极致也无法撼动原映雪这个级别的强者发动的秘术。可是守望人的手段,明显掀翻了这个常理。 “使用了某种刺激体能的yào物吧?可能,还有秘术之外的奇异力量?”原映雪还能说话,可守望人在连续两次发力后,脸上已经bào出蜈蚣般狰狞的青筋,完全没有余力回答原映雪的问题。 莫岚看着精神力耗尽无法帮忙的苍垣,又看看正和原映雪僵持的守望人,心中翻腾着,最后还是几步赶上前,捡起地上的匕首,朝守望人小腹刺去。 她没有用那半年特训中学来的杀人技法,而是施展的莫家家传的反手碎叶斩,那快捷诡异的一击,威力并不比特训中学来的武技要差。 漆黑的匕首是装扮成小厮的天罗杀手带来的,用上好的精钢打造,里面还掺杂了些许河络秘炼的星辰铁,光是锋利的程度就让人心惊。 匕首在刚划破守望人皮肤时就遭遇到阻碍,对方的肌ròu竟仿佛是钢丝拧成的,只稍稍刺进去半寸就被肌ròu夹紧,再前进不了分毫。 可是这一击却带给了原映雪机会,双瞳中冰蓝的光芒一闪,那些柔和的光亮突然变得如同实质,最后完全成为一团冻住钢刀的冰块。惊人的寒气在顺着刀身蔓延,除了密罗外,这个辰月中的贵公子竟还兼修印池秘术! 刀身在有裂纹的情况下遭遇极端的低温,再也无法承受住两股力量的对抗,连同包裹住它的冰块一起,完全碎裂开来,骤然bào发的力道让原映雪和守望人都退开几步,而莫岚只来得及将匕首朝前使劲一送,就被巨大的力量抛飞,撞在墙壁上昏迷过去。 守望人抽出已经chā进腹部一半的匕首,狠狠地盯了原映雪一眼,屈指朝飞来的钢刀碎片弹了两下,然后飞身向外逃去。原映雪只追出几步,心中一动,再去看地上两个抓住的活口时,发现两人都被一块刀身碎片准确无误地击穿了眉心,别说抢救,即便是想读取记忆也不可能。 十 “怎样?”黑暗中的人问。 “公子,失败了,原映雪也在翠月楼中,要伤到张铭鸠非常困难。”守望人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显然原映雪以及莫岚最后那一刺带给他的伤害极大。 他的身子随着落下的话音开始摇晃,有淡绿色的粘稠液体从全身的毛孔中分泌出来,像是支撑着他发挥那绝强实力的力量正在抽身而去,每摇晃一下,高大的身形都缩小一分,直到变得和正常人相差无几。 “也是,有了辰月教长的保护,张铭鸠哪是那么容易伤到的?就此打住吧,按照我原本的计划,也不是一定要杀他。不过可惜,伤不了他,我们只能靠冬至晚宴那唯一的机会接近目标。”黑暗中的人有掩饰不住的失望,随即皱眉问道:“被……强化后,竟然也会伤得这么重?” “是,原映雪的实力远比想象中更强,不过一点小伤,几天就能好。只是半个月内,都无法再借用它的力量……” “这可不成,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说不得,只有牺牲他了……”黑暗中的人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带着万分的不舍。 仔细计算着这次从云荒运来天启的yào材大体能赚多少金铢,江若离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来,低声道:“七夜你真是算学中的天才,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计算出我们的利润。” 颜七夜淡淡地道:“那今后是否要请我做你的账房先生,先说好,我的薪酬可不低。” “你有这个兴趣?那我就不客气了,今后我们的账房就是你了!”江若离一脸的贼笑,这个笑容怎么看都和他俊美的面容不符。 颜七夜没有理会他,这些账目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或许江若离要用一天才能厘清的账目,他只需要一个时辰的样子就能完成,只是越看这些账目他越是心惊,光是一个遭到家族遗弃的江氏子弟,就能调动那么大的金额去云荒完成一次几乎不可能的收购,那淮安江家的真正实力到底有多强?这么强大的实力却在暗中支持着天罗,如果说辰月没有反击的措施,未免太没有天理。 “嗯,即使不算辰月那一笔最大的单子,光是这些零零碎碎的普通yào材所获得的利润,都够七夜你舒舒服服地过几辈子,哪会看得上账房先生这样的角色?”江若离嘀咕着。 “我已经得到牵丝,若真论起价值,不比给辰月的那些珍惜yào材要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当然有!”江若离一脸的正色,“像你我这等风流公子,这个时候居然没有一位红颜知己作伴,这就是最大的遗憾!” “如果你愿意,大街上的女人会蜂拥而来吧。”颜七夜闭上眼,好半天才说道。他随时都在尝试着去修复那些受损严重的精神力。 “那样的女人有什么味道?我听说安邑坊的华清楼有一名当红艺妓,要不要陪我去看看?” “没兴趣!”颜七夜冷冷地拒绝。对于妓馆那样的地方,整颗心几乎完全被小依的身影填满的他的确是连半点兴趣也没有。 江若离大叹这家伙简直不解风情,然后如同变戏法般,从一个箱子里拿出美酒以及看上去新鲜诱人的水果。颜七夜看着那个箱子,一时间脸上的肌ròu忍不住抽搐,他知道江若离喜欢享受,喜欢奢侈,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奢侈到能用封印有印池系秘术的珍贵法戒器,作为冷藏食物的道具。 “我知道你心中还想着那个小依,可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在天启都可以买到!喜欢哪种类型的?千万别跟我省……” 见颜七夜不说话,江若离压低了声音,语气无比的猥琐:“如果七夜不喜欢华族的,安邑坊里还提供羽族小姑娘和蛮族娘们……唔,都不喜欢么?那河络的怎么样?个子太小?七夜你的品味太独特了!夸父女人在天启还没有过先例,你真喜欢的话,我下次到瀚州帮你物色一个……”颜七夜的嘴角狠狠地牵动了一下,赶紧将如山般的夸父女人压在自己瘦弱的小身板上这个恐怖至极的画面挤出脑子,强行忍住了打人的冲动,淡淡说道:“装得太过了!” “是么?”江若离摸了摸鼻子,很是苦恼地摇摇头,“过两天我们要去会见的,可是辰月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呐!与辰月这样的庞然大物做jiāo易,显得太精明或太软弱似乎都不太合适……” “辰月中的那些教士,除了会秘术外,其实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你又何必担心?”回想着曾在天墟里那两年的生活,以及此后与辰月教士的数次jiāo手,似乎辰月的中低阶教士,也不是那么可怕。 “那是你没见过他们的可怕!辰月能窃取国本,岂是那么容易相与的?”江若离想到那个远比自己还要风华绝代的贵公子,那个在辰月中贵为三大教长之一的原映雪,脸上闪过一丝yīn翳。 那或许是他最大的阻碍。 “我倒是听说,去年六月,连身为教长的范雨时也被天罗刺杀,可以说教长级别的辰月教士的陨落,也完全将辰月的神话打破,你这样的生意人,还担心什么?或许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他们拿了你的yào却不付钱!”颜七夜悠然说道。三年前,实力最接近教长的两个墟藏级辰月长老因他而相继死亡,尽管他付出的代价是仅剩不到十年的寿命,这也多少让他有些看轻了这个权势和实力都同样惊人的组织。 “可是,辰月里还有古lún俄,以及……那个人啊!”江若离低低地说,回想着那个在俊美上不下于自己,但是却完全看不出年纪的辰月教长,眼中的冰冷一闪而逝。 十一 “你今天的任务还算完成得不错,虽然张大人受了惊吓,可那也不怪你,天罗最后出动的守望人远出乎我们意料的强大,如果不是原教长在场,恐怕你们一个也跑不了。”照姬对纱幔外的莫岚说道。 “那么,我是否已经有资格知道萧怀的下落?” “你真想知道?” “是,我必须得知道!”莫岚坚定地答道。关于这个问题,这段时间来她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只是想听这个女人亲口说出来,求一个安心而已。 “他死了!”照姬很是干脆地回答,简简单单地三个字,冰冷无情。 “你早知道,是不是?”莫岚心一紧,问道:“他怎么死的?” “烧死的!”照姬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她也根本不屑详细地解释,她其实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查萧怀的下落,可那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在天启出现过,依缇卫的力量也查不到任何线索。 最后,还是在沈均昊的提点下,她发现一卫和七卫一些隐秘的卷宗中,查出天启的一个贫民窟三年前曾发生一起离奇的火灾。那个着火的小酒馆中有十数人死亡,其中就有一个疑似萧怀的世家子弟。可最后所有的详细卷宗,都被辰月寂部所搜走封存,以她的权限也不得查阅。 这让她十分惊惧。她是古lún俄极信任的人之一,当初古lún俄入帝都时就依附那个眼蒙黑布的男人,连她也无法得知确切情况的卷宗,那该是牵扯到多大的秘密? 隐隐地,她将三年前几个两个墟藏级别长老的病逝,和那些消失的卷宗联系在了一起。那是辰月内部最禁忌的话题之一。 可莫岚不知道照姬在背后努力所做的一切,她只知道那个每天背着数十斤铅块长跑一个时辰挥汗如雨打熬力气的男人,那个在城外瀑布中拿着刀一遍又一遍对着激流挥斩的男人,那个为救治自己垂死的父亲而花光最后一个铜子的男人,那个用一把短刀和五个混混对砍,为保护自己而弄得满身伤痕的男人……竟然,死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一把火烧死,连尸骨也没有留下? “凶手,是谁?” “那不是你惹得起的。你不过是经过了半年的特训,和那些自小就将杀人当作唯一功课的刺客比,那些手段就像小孩子一样可笑!” “这么说,是天罗?” “是他们,又怎样?那不过一场向缇卫示威的行动,或许当时的天罗刺客都早已经被缇卫诛杀,你找谁去报仇?” “可是,天罗还在啊!只要这个组织还有人在,那我总有复仇的对象!” “你能以什么方式去复仇?”照姬冷冷地笑着,“一个女人,在这鬼蜮横行血腥弥漫的天启,除了身子,还有什么是可靠的武器?” 莫岚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照姬的话像一把带dú的匕首,深深刺入心脏,剧烈的疼痛遮掩不住dú素的蔓延,直到整个人都如同在烈火中焚烧,将心底最后一丝希望都烧成一股烟,袅袅升起后,立即随风湮灭。 “连辰月都对付不了的组织,你一个淮安来的小女人,一个翠月楼的艺妓,就想向他们宣战么?”照姬的反问犀利得毫不留情。 在天启,辰月和天罗的对抗已经进行了五年。五年的时间,手握整个帝国资源的辰月,都未能消灭那个黑暗中的组织。自己,又凭什么去向他复仇呢?莫岚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坐倒,要用双手支撑着身子,才不至于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十指牢牢地抓紧地面,长长的指甲被崩断也毫无所觉。 莫岚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然后尽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取出袖子中藏着的匕首,匕首在烛光的照耀下依然显得黝黑无光,十分适合刺杀。那是昨天从天罗刺客处得来的。 照姬一惊,想要抢下她的匕首,她刚才编织了天罗杀人的谎言,可不是为了要眼前这个女人自杀。但她止住了自己快要探出的手,冷冷地说:“怎么?懦弱到想要自杀?那你死好了!没了那个男人,你就活不下去了么?” “是,也不是!”莫岚从头上削掉一缕青丝,仔细地收好,缓慢而坚定地说:“从今天起,淮安莫岚死了,还活在天启的,是岚妖儿,缇卫六卫的密探岚妖儿,翠月楼的头牌岚妖儿!” 照姬脸上绽放出一丝难得的笑意:“相通了么?” “我母亲在生我时难产,我的父亲四年前病逝,现在我才知道,我的男人也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我身边再没有一个亲人和爱人,还有什么可以牵挂的呢?我决定接受下一个任务,不惜任何代价,接近江若离,看他到底是真心和辰月合作,还是仅仅以此为借口,想趁机为天罗的刺杀提供方便!” “很好,作为报答,我会尽量为你争取一个机会让原教长见你一面。” “原映雪?今天那个气质高贵的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8 章 轻人?为何要见他?” “因为只有他所辖的辰月寂部,才有权调阅当年那件事的全部卷宗!” 莫岚愣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对照姬行了一礼。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心悦诚服地对照姬行这样的大礼。 十二 马车缓缓地驶在露华街上,夜色刚刚降临的这条脂粉长街,正是开始热闹的时候。 颜七夜还是没有拗过江若离,被他拉来见那个翠月楼的当红头牌。可最终让颜七夜心中一动答应他要求的,是听说这个头牌会吹奏风笛。 “公子,翠月楼到了!”马车缓缓停住,外面传来江雄的声音。 与颜七夜一道走出马车外,看着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子,江若离整了整衣衫,在老鸨热情的招呼下,拉着一脸不情愿的颜七夜走了进去。 “江公子也不介绍下,这位公子到底是谁?江公子上次来咱们翠月楼,怕是两年前了吧?也不知道有没有将盈月给忘了……”老鸨一脸的嗔怪,上楼时有意无意地用胸部触碰一脸惶恐却强作镇定的颜七夜,江若离郑重其事带在身边的这位年轻公子,很明显是一个雏。 “这位是我的朋友颜七夜颜公子,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杨妈妈你就饶过他,免得把他给吓跑了!”对于老鸨的小动作,江若离怎会没看见?只是能眼见从来都是一副淡然模样的颜七夜吃瘪而浑身不自然地僵硬,江若离就感到恶作剧般地开心,想了想,上楼后他背着颜七夜拉过老鸨,低声道:“杨妈妈你也看见了,我这朋友就是一个雏,我这次就是带他来开开眼界。你们这里有没有干净又漂亮的女孩子……” 老鸨一脸的为难:“江公子,实不相瞒,干净的女孩不是没有,但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一百个金铢,买一名干净女孩的头恩,可是够了?”江若离的声音冷了下来。 “江公子,若是普通女孩子,别说一百个金铢只买一次头恩,就是要赎下来带回家也是够了。可是我们翠月楼现在唯一干净的女孩子,却是我们的头牌岚妖儿姑娘。前几日少府卿张大人要花两百个金铢买岚妖儿的头恩,也被拒绝了呢……” “两百个金铢不够,那便四百个如何?”江若离冷冷地道。 “岚姑娘只是寄居在翠月楼,真的是只卖艺不卖身的……” “八百!” “江公子……” “一千六!” 老鸨的额头开始不停地渗出汗水,一千六百个金铢,这个价位差不多能赎下安邑坊任何一个当红的头牌姑娘,要说不动心未免太过虚伪。就算是亲闺女,这个价卖了也值了。可她知道岚姑娘或许没什么值得顾忌,但她背后站着的那个女人,却是自己这个妓馆老鸨万万惹不起的。 “江公子你看这样如何,只要岚姑娘点头同意,就是一个金铢不要,咱们翠月楼也认了……”老鸨哭丧着脸道。 江若离心中一动,出到这个价位,居然还不能打动贪财的老鸨,要说其中没有猫腻才是真正的怪事。这么说,那素未谋面的岚妖儿,其身份倒是显得可疑。 “既是如此,那便一言为定,就看我那颜兄弟有没有那本事抱得美人归了!” 老鸨松了口气,如果江若离继续以财势压人,今天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她相信若出了乱子,以那个女人的手段,自己别说继续妓馆的生意,就是xìng命能否保住,也难说得很。 “便请岚妖儿姑娘前来一见罢,若杨妈妈不给我这颜兄和佳人见面的机会,什么都是空的。” “那是,那是!”老鸨忙不迭的答应着,脑子里想着怎么才能让那岚丫头破例陪陪这位惹不起的主。 带领两位贵宾来到二楼的淑月斋,老鸨笑嘻嘻地说:“知道两位公子看不上寻常的姑娘,先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岚妖儿姑娘上来为两位公子吹上几只小曲。” 翠月楼二楼的淑月斋,有独立的厅堂,若是宽敞,也只有江若离这等巨富,才不会为包下整个淑月斋而感觉心痛。两人在厅堂中坐下,除此之外还有四个伺候的侍女,穿花蝴蝶般点上香炉,摆上精致的点心和香茗,然后规规矩矩地退到两人身后等待传唤。 “和这样的女人,嗦什么?”看着老鸨扭着屁股远去,颜七夜道。 江若离神秘地一笑,却不答话,只是捧着案桌上的香茗,看缭绕的烟气升腾,变化出各种形状。好半天他才笑嘻嘻地说:“为了七夜你的幸福,和老鸨嗦几句,又算得什么呢?” 颜七夜白了他一眼,开始打量淑月斋的布置。或许是三年前小依化身天罗刺客“夜莺”时,对自己关于幻之刺杀的教导太过深刻,现在不管走到哪里,颜七夜都保留着仔细观察周围环境的习惯。 这个厅堂很大,连同侍女在内有六个人都显得异常空旷,这让颜七夜很不习惯。以前在天墟时,那些房子也很大,有着异样的威严肃穆,让他感觉压抑。 在南淮时,他曾听说房子是要吸人气的。越是大的房子,吸的人气越多,所以住大房子的人总容易生病。他不知道这话到底有何道理,可是在大的房间里,即使人声鼎沸也会有的孤独之感却是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让他异常怀念和小依在那破烂小屋里生活的几个月时光,那样的温馨,让他感觉安定而忘记所有的寂寥。 楼下传来脚步声,很快一群人上来,领头的是个模样娇俏手拿风笛的丫鬟,后面跟着身穿绿裙,裙摆上绣了一朵优雅兰花的女子,再后面又跟了两个丫鬟和一名小厮。 颜七夜猜测中间的优雅女子,就是老鸨口中的什么岚妖儿了。他原本以为,起了这样的花名,上楼来的女子一定是妖艳无比,不曾想这女子除了稍稍冷漠外,竟是带有几分娴静和清雅。 岚妖儿的样子有几分不情愿,偶尔浮起的笑容也显得牵强,一个艺妓高傲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异数。 瞟了一眼岚妖儿身后跟着的一个丫鬟手中捧的风笛,江若离笑道:“青楼女子大多弹琴,次一些的是琵琶,再少些的是箫。吹风笛的清官人,还是头一次遇见。”像江若离这样的风流公子,对于妓馆中的门道,自是无比清楚。 岚妖儿向颜七夜和江若离微微附身行礼,正要开口说几句劳公子久等之类的场面话,眼光不经意间落在江若离身上时,却忽地一震。 “是你?”猛然看见眼前如同女子般俊美的男人,正以轻佻的态度对旁边一个陌生的男子谈论自己,岚妖儿一下愣住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冤孽,在她已决心踏上一条不归路为代价,去为一个值得珍惜的男人开始复仇之旅的时候,居然在如此突兀和尴尬的情况下遇到少女时代最倾慕的男子。 “你认识我?”江若离瞳孔猛地收缩。 岚妖儿迅速把抬起的头低了下去,不再开口,只是低声吩咐丫鬟和小厮摆好桌案,可眼里一闪而过的慌张,没能逃过江若离敏锐的目光。 江若离开口问道:“岚小姐是哪的人?怎地看着如此熟悉?” “江公子是哪的人,妾身便是哪的人。”岚妖儿淡淡地道。这话,已经有些挑逗的意味了,不过江若离知道,女子语气中完全没有挑逗的成分。不等他答话,岚妖儿又叹息似的接着说:“淮安出来的女孩子,有几个不认识江家二公子呢?” 江若离盯着她看了半天,“不错,似乎是在淮安城里见过。不过按说以岚姑娘如此出众的姿色,江某不应该没印象才对!” “以江家在淮安城的地位,二公子身边的莺莺燕燕又岂在少数?记不得我这样一个平庸女子,才是应有的道理!” 江若离笑了,在帝都天启见到家乡的女子,总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岚姑娘的风姿,岂能用‘平庸’二字来形容?可惜我早就被家族逐出,再也不是什么江家二公子。现在的江若离,不过是个在拿命跑云荒的可怜商人罢了!” “听说江公子这次来天启,带来了云荒最珍贵的香料和草yào,其中的收益,怕是不下十倍!不知有多少商贾巨富在翠月楼谈到江公子时,都一脸羡慕。听说,连辰月的高阶教士也是贵府座上佳宾,那等风光,怎会是可怜商人?”岚妖儿不咸不淡地道。 “岚姑娘知道的倒是不少!”江若离眼中精光一闪。 岚妖儿微微一笑:“妓馆中的女子,总会知道得比常人多一点,那些男人们为了讨好我们这样的女子,总是忍不住要拿一些事情来炫耀。” 江若离大笑道:“岚姑娘也真是的,我们谈这些大煞风景的琐事干什么?今夜在下主要是陪同这位颜公子而来,咱们只谈风月,无关的事,还是改日再说。” 岚妖儿嫣然一笑,道:“既然江公子这样说,妾身再多嘴便显得不识抬举了。妾身待会还要陪一个客人,但听说这里还有两个贵客,才提前来为两位公子献艺,不曾想遇到故人,多了几句嘴,还望公子莫怪。妾身不胜酒力,就以茶代酒向两位公子道歉!”言毕岚妖儿端起桌上的茶杯,遥遥向江若离与颜七夜举杯,然后饮了一小口。 江若离微微侧头,却见颜七夜呆呆地看着岚妖儿,竟忘了举杯。 这个美丽清雅的女子身份不明,连老鸨都有所顾忌,更是巧合到是自己的淮安同乡……这样一个背景成谜的美丽女人本身就是一个危险存在。在查到对方真实身份前,他其实并不想和对方有太多的接触,因此对方的离开也是一件好事,却不料身边的颜七夜,竟是真的看上了这个连一千六百个金铢也买不来头恩的艺妓。 真是作茧自缚啊!江若离暗自苦笑,先前还想为身边的好友买一次难忘的头恩,虽然没有成功,可还在思考要怎样才能让这个对一切都不动心的家伙转变观念,却不曾想,他竟和这个有着神秘背景的女人看对了眼。颜七夜在他将来的布局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这样的结果,自然不是他愿意看见的。 颜七夜还是一副出神的样子,岚妖儿心底暗自不屑,她不是没见过色迷迷的客人,可是一直死盯着自己看,完全不顾周围人眼光的客人,还是第一次遇见。 江若离咳了几声,颜七夜终于惊醒,但脸上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神色,只是犹豫着,迟疑地说:“你……能用风笛吹一支曲子么?” 江若离并不知道,这个身份背景都显得神秘的艺妓,在颜七夜眼里是完全忽略了对方外貌背景,只看到了对方神色仪态间不经意露出的一丝忧伤,和失明后的小依是那般相似。而最让他感觉温馨和熟悉的,是这女子竟然和小依一样,都喜欢吹奏风笛。 他的手放在胸前,能感受到胸口藏着的那只残破风笛的温度。紧紧地隔着衣服攥紧它,生怕那股能填补小依死后带来的空虚感觉,一下远去。 岚妖儿又施了一礼,对他先前的无礼注视带来的不快稍稍缓解,道:“公子倒是个雅人,妾身敢不听从?” 拿过丫鬟捧在手里的风笛,用一块干净的绸布拭了几下,又试了下音,然后开始吹奏。 那是淮安民间极有名的一首曲子,述说的是爱人远去,独自在家的妻子愁肠百结的思念,最后抑郁而死的一个故事。曲子吹到最后,其中的哀婉让莫岚全身心投入进去,一滴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颜七夜盯着那滴泪水,完全沉浸在曲子的意境中去,差点令心神失守,精神受创后密罗系术法带来的反噬让他眼前幻象丛生,几乎以为眼前站着的,就是那个自己关心爱护了多年,却最终害得她身亡的颜小依…… 十三 “砰”地一声响,淑月斋的大门被人大力踢开,江若离大惊,伸手朝腰间按去,却按了一个空,这才记得自己上楼时把佩刀留在了江雄手上。 江若离挡在颜七夜身前,喝道:“谁?”楼下传来急促的上楼声音,不等门口的人有更多的反应,江雄已经在不到十息的时间里赶到楼上。这个过程引起一片尖叫,翠月楼里一时鸡飞狗跳,稍有点身份的人所带的护卫,已经蛮横地拉开腻在贵客们身上的jì nǚ,护在主人身旁。 颜七夜在有人破门而入的瞬间,就从幻象中摆脱出来,冷冷地看向门口,那是个一脸富态的老者,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倨傲,显然是久居高位,经常颐指气使之人。 老者被飞速赶来的江雄身上的杀气震慑住了,这个在极短时间就能从一楼大厅奔上二楼的凶恶汉子,正冷冰冰地盯着他,似乎只要他有什么不善的举动,就会立刻发难。连他身后跟着的四个护卫中的三个也开始感觉紧张,而一脸漠然显得无比冷静的护卫,赫然便是曾抓住莫岚献给照姬的沈均昊。 老者向后退了半步,沉声道:“好大的胆子,你们是什么人?” 江若离脸色yīn沉,玩味地看着老者,道:“这个问题,似乎应该是我们问阁下才对!” 老者看了一眼屋内,眼光落在岚妖儿身上时亮了亮,直到看向朝自己走来的贵公子模样的人,脸色微微一变:“原来是江公子!” 江若离揉了揉脸颊,自己来到帝都天启似乎并不久,但怎么整得好像谁都认识自己似的?他却不知道,自从苍垣将他和辰月的秘密jiāo易如数告知后,张铭鸠对于他这个敢只身闯云荒的豪商有了相当的了解。 “敢问阁下是?” “张铭鸠!” “原来……原来是少府卿张大人!”江若离让江雄退下,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要在天启做生意,张少府的名头他当然听说过。 这时听到动静不对的老鸨已经风风火火地赶上楼来,赔笑道:“哟,各位爷这是怎么着?怎地都到这淑月斋门前大眼瞪小眼来着?” 张铭鸠哼了一声,“杨妈妈,你这翠月楼怕是不想开了吧?昨天我就派人来说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9 章 今日要亲自感谢岚妖儿姑娘的救命之恩,怎地还安排她陪客人?” 老鸨朝岚妖儿使了个眼色,显然是要她帮着圆谎,毕竟面对江若离这样的贵客突然到来,她不得不让岚妖儿前来应酬,这个时候张铭鸠久等岚妖儿不果找上门来,也在情理之中。 岚妖儿微微一笑:“张大人何必动气?妾身听说有淮安的老乡来了,自然要出来见一见的!” “同乡?”张铭鸠一愣,随即才想起岚妖儿和江若离一样,都是来自淮安。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还是说得过去,何况江若离虽然不过是一介商人,但最近和辰月过从甚密,而他不管是对辰月教义以及长生的向往,还是在官面上,都有需要借助辰月的地方。这种被辰月所看重的人,自然不能太过得罪。 “我听辰月的苍垣教士还有原映雪教长都提过江公子,原教长对江公子,可是推崇得紧!”张铭鸠当即恭维道。 “是原教长的朋友?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江若离打了个哈哈,连忙道:“张大人请进!” 像是立马就忘记了先前的不快,张铭鸠立刻与江若离寒暄起来,在淑月斋里小坐了片刻,许是江若离言谈中不经意间博得了这张少府的好感,竟然邀请他一起到隔壁刚刚重修好的清月斋同坐。 “岚姑娘还有如此身手,能从天罗刺客手中救下张大人?”听了张铭鸠对前几天那场刺杀的描述后,江若离看了莫岚一眼,语带深意地问道。 岚妖儿淡淡一笑,道:“江公子过奖了,妾身是淮安城南莫六的女儿,虽然cāo此贱业有损先祖的余威,可家传的反手碎叶斩,还是不曾完全落下。” 江若离点点头,城南莫家,是淮安的一个小家族。上一辈中的莫六,在城南也算是小有名气的狠角色。他是隐约听过莫六名头的,也依稀记得他有一个女儿,只是不曾想竟流落到帝都天启来。 莫家的反手碎叶斩,是众多刀术流派中罕有专用短刀和匕首一类短刃的,如果是这种刀法,那么在刺客受到牵制的情况下,倒是有可能出人意料地刺伤对方。 看了一眼门口的江雄,这个最得力最忠心的下属以细不可查的轻微动作点头,显然也认可了岚妖儿的说法。 也许,是自己太多虑了吧,这个女子的身世,的确算得上是清白。不管她背后有什么势力在支持,辰月也好,天罗也罢,只要和自己所谋没有关系,那就不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去注意。 接下来是酒宴,岚妖儿以不胜酒力为名,只浅浅地饮了一小口,收下张铭鸠送出的一块玉佩,算是应下的张铭鸠的谢礼。只是对这个五十多岁的朝廷高官而言,两颊腾起红晕的岚妖儿更是显得妩媚动人,那颗早已不再年轻的心,也在不经意间动了一下。 这让他根本没有注意,和江若离一起的那个叫颜七夜的年轻人喝了许多酒,如果他看到颜七夜偶尔看向岚妖儿时,那近乎痴迷的眼神,说不定马上便会翻脸。 张铭鸠没有注意颜七夜,可是江若离却不可能不注意身边好友的巨大变化。他和颜七夜结识这大半年,不止一次地试图让他更洒脱地享受生命,但是这个自制力极好的年轻人,却是连喝酒这种最单纯的放纵也不会过度。 可是今天,在第一次见到岚妖儿这个“老乡”时,颜七夜竟然屡屡走神,甚至连平时滴酒不沾的习惯也打破了。 江若离终于感到事情的严重,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身边这个什么也不在乎,连生命也觉得是多余而在苟延残喘的人,居然会如此对一个女子动心。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颜七夜表面看来所谓的动心,其实是想到了小依而已。这个叫岚妖儿的青楼女子,外貌虽然和小依没有半点相似,但是气质和眼神,总是让颜七夜不时回想起小依那个倔强和温婉并存的同门师妹。 在记忆被封印那一段日子里,他一度以为小依是自己妹妹,甚至偶尔会为自己压制不住心中莫名的旖念而惶恐。 等他借助冰珏的力量冲破那部分封印的记忆时,也是小依刚刚被沈均锡砍下头颅,完成了心源流试炼中最后一个关隘之时! 他发誓自己这辈子绝不会再对任何一个女子动心,可看到和小依的气质如此相似的女子,还是不由自主沉迷下去。哪怕明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也想要去感受那一星半点和小依相似的气息。 他总是会在黑暗孤寂的梦魇中惊醒,所以对这种能带给他些微温暖的气息格外看重,忍不住要去牢牢抓在手里。 十四 江雄很是不客气地将烂醉如泥的颜七夜扔在床上。或许是这个动作太过用力了点,他皱了皱眉,用手轻轻摸了一下腹部。 已经用了最好的草yào,那里的伤口依然没有痊愈。 前几天那个叫岚妖儿的艺妓突然的一击,完全打破了他和原映雪的对恃。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变数,就像派自己去刺杀张铭鸠的公子,当初也没料到原映雪会出现在翠月楼中一样。 反手碎叶斩是短刀术中极为犀利的,可怕的杀伤力不止是快捷诡异的刀势,更多的是使刀时刀身高速震动造成伤口周围的肌ròu粉碎xìng坏死。“碎叶”两个字,并不只是说说而已。据说学习这门刀术到了极高的境界,光是凭借短刀的震动,就能粉碎毫不受力的飘落树叶。 除了江若离、江家长老以及天罗高层中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外,没有人知道江雄不过是个化名,他的真正名字是龙十三,天罗本堂龙家中排名第十三位的刺客。 这个排名在天才辈出的葵花朝,并不算高,但是若加上那种来自云荒能刺激身体潜力的蛊dú,却足以在短时间内将他的实力提高一大截。 那是极危险的方法。以江若离对蛊dú和yào理学的精通,也只能保证他暂时不受那些蛊dú的反噬而已。 dú素在江雄体内的堆积,其实已经到了一个让所有高明的医师都会惊恐的地步。不同yàoxìng的dú素纠缠在一起侵入脏腑,只能靠dúxìng更强烈的蛊dú才能镇压。 就像吸食添加蛇铃草提炼物的香料,会让人上瘾,只能不停地加重提炼物的分量。 床上的颜七夜翻了个身,嘴里嘀嘀咕咕地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喊到第四遍的时候,江雄终于听清楚了,他喊的是“小依”。 这是个陌生而普通的名字,就在江雄失笑着准备离开时,突然发现一个无比让他惊惧的景象颜七夜的脸,正急剧地从原本的青涩年轻变得成熟。在几次呼吸的时间内,原本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像是突然苍老了十来岁,变成带着稳重和沧桑的中年男子! 揉了揉眼睛,这个景象还是没有变化,江雄心一沉,这个公子新认下的朋友,不管是精神还是生命的损耗都太过巨大,甚至比不停用蛊dú刺激身体潜力所带来的损耗还要夸张,以至于牵丝那样的奇蛊,也不过保持了几天时间的效果。 叫来了江若离,这个心思重重的富商,同样只是呆呆地看着变成三十多岁面孔的颜七夜,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 牵丝那样的奇蛊,或许就连云荒蛊母自己,也无法完全掌握它的yàoxìng。这样的蛊用在一个精神力严重透支却坚强地活下来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异变,怕是没人会知道。 还好,牵丝最重要的一项功效,并没有随着这种异变而消失,那将是江若离对目标人物最致命的后手。 第二天一大早,颜七夜揉着昏沉的脑袋醒来,当看到装满清水的木盆里再次发生变化的容颜,却只是稍稍发呆后就镇定下来。 经历了三年的“衰老”,目前这样子,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和江若离的见面没有什么尴尬,只是江家二公子眼中的抱歉怎么也压制不住。颜七夜对此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对于外貌,他从来没有太大的渴求。 接下来的几天江若离经常外出,据说是和辰月的教士苍垣商谈那种奇异的熏香的价格,但最后那笔庞大到可能会让顾西园这样的巨商也会眼红的银钱,却是直接从天子私库划拨的。少府张铭鸠,在其中自然起了决定xìng的作用。 银钱在官方账册上的名目,是巨量的宫廷熏香和补yào采购。对于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颜七夜只是不屑。现在他的身份是江若离的账房,这纯粹是因为无聊的打发时间的游戏。 接下来的半个月,容貌不再有新的变化,定格在三十多岁的样子。有时候颜七夜依稀能从这张脸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像是模糊记忆中的父亲。那段记忆中,除了母亲外依然是残缺的,这让他怀疑自己儿时的记忆是否仍被某种力量封印着,只是破损的精神力,不足以再冲开任何封印。 每隔一天,颜七夜会去一趟翠月楼。他的样子比起第一次去有了天差地远的变化,为了不引起老鸨的注意,他化名江依,取了江若离的姓,和小依的名。 他每次来都只是静静地听岚妖儿吹奏风笛,从来没有过分的举动。 三年前的颜七夜曾无比在乎金钱,因为那可以让小依过上好日子。现在他管理着江若离庞大的账目,那些巨额的金铢往来常人会看了心惊,他却是连眼皮也不会动一下。所以对于妓馆中的打赏,没有一个天启的公卿子弟敢和他比拼。翠月楼的老鸨更是因此对他热情有加,像他这样的豪爽却没有无理要求的客人,并不多见。 岚妖儿很快注意到这个沉默的中年客人。在翠月楼这几个月来,她也算是见惯了各色男人的德行,就连最近来得殷勤的张少府,也在风雅的表面下潜藏着赤luǒluǒ的yù望。 只有这个叫江依的男人,听她吹奏风笛时比谁都专注,看向她的眼神有痴迷,疑惑,哀伤……唯独没有yù望。 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这个看着面熟的男人在一个简单的眼神中流露出这么多种情绪,这种目光有时候太放肆,太热切,灼得见惯风月的她双颊发烫。 不知为何,越是接近他时,岚妖儿越是感觉害怕。害怕那热切却没有yù望的目光,将自己融化。而她的心,本应在知道萧怀死讯时就彻底冰冷僵硬。 十五 原映雪手里端着青花茶盏,吹开缭绕的烟气后轻轻地说:“原本,我今天是约了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可是我答应了照姬,要见你一面。这是我的承诺,总得兑现,也算是给你一个机会。” 岚妖儿微微一欠身,“多谢教长成全。” “你想知道的东西,卷宗虽在寂部,我也有权调阅,可是,为何要给你?”原映雪盯着岚妖儿,他说这话时,和莫岚与照姬初次相遇对方表达的意思一样:我有的情报,可为何要平白给你呢? “大人想要什么呢?或者说,莫岚有什么能让大人看得上的?”莫岚媚然一笑,这世界就是这样,要得到,就得先付出,总是要付出相等甚至远超得到的代价。 “真是聪慧的女孩子!这么快就学到了照姬的手段!不过可惜,我对美色不感兴趣。”原映雪看了看窗外,偏北的风吹过时,有行道树上的叶子会随着风势飘落。已经是深秋了。 “冬天快来了啊!真好。”原映雪淡淡笑着,“其实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如果你一直不知道真相,反而没有那么多痛苦。” “我只知道,如果我一直不知道真相的话,会痛苦一辈子。” “照姬说得对,你是个执著的人啊!在这个时代,终究唯有执著的人,才能为了想要得到的,不顾失去手中已经抓牢的东西!那些卷宗,过段时间我会派人拿给你看,希望,到时候你不会后悔。” “谁能那么准确地就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呢?总是能抓住什么,就是什么。”岚妖儿同样看向窗外,楼下街道上有一辆熟悉的马车正缓缓驶来,她知道,马车里面是江若离的账房,江依。 原映雪也发现了那辆马车,眼神中透过一丝笑意,“你可知道,那马车中的人是谁?” “江若离的账房,江依。” “缇卫查过这个人的底子,或许你会对这人本来的面目有点印象。” “本来面目?”岚妖儿没来由地心一紧。 “他不叫江依。他是颜七夜。” “颜七夜?上个月和江若离一起来翠月楼的年轻人?怎么可能!那些训练中有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就是如何识别易容术。我可以保证,江依没有用过任何易容术……” “这世间还有许多种方法可以让人改变容貌。密罗幻术,云荒的某些蛊dú,都比易容术的效果要好。” 岚妖儿脑子中闪过颜七夜的样子,那天晚上,这个年轻人旁若无人的注视,给她留下深深的印象。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最近这个常来捧场的中年人,居然是那天晚上江若离身边的年轻人,怪不得看着他时,总有些眼熟。 顿了顿,原映雪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道:“我想,他应该是来找你的,我便先告辞了。” 岚妖儿脸微微一红,仿佛自己埋藏得最深的心事,被这个不知深浅的年轻教长完全看穿。 “临走前,我想送你两件礼物。其实这些礼物本就是你的,我只是把它还给你而已。”原映雪拿出一个用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品,看形状应该是一把短刀,“这是第一件礼物。” “什么?”岚妖儿接过那件物品,惊讶地看着原映雪捏着聚集精神力的印诀,口中默念着晦涩的咒语,然后带着些微光亮的手指朝她眉心轻轻一点。 “这是第二件!” 像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破开了,那些被封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岚妖儿的脸色突然变得无比苍白,甚至没看到原映雪是怎么走出去的。 颜七夜这次依然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岚妖儿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0 章 奏风笛,一曲终了,颜七夜淡淡地说:“今天的曲子很好。只是岚姑娘的心似乎有些乱,宫徵转折和商羽相合时不尽如人意。岚姑娘莫非有心事?” “公子的观察真是仔细,妾身真的是有心事呢!” 颜七夜敏锐地感觉到岚妖儿对自己称呼的转变,以前她都是叫“先生”,而这次,她突然叫的“公子”。 看了岚妖儿一眼,深深地吸一口气,问:“你知道了?” “是。颜公子原本的容貌虽不能和江公子相比,但也算风流俊逸,为何会化妆成这副模样?” “一言难尽。” “那便多说几句又何妨?” “多说,不怕杨妈妈催么?” “妾身是挂牌寄居的清官人,却不是完全卖身于翠月楼呢。” “既是自由身,为何还要留恋这污浊之地?” “既然知道这是污浊之地,颜公子为何还要来?”岚妖儿针锋相对。对于她来说,很少与客人打这样的机锋。 我为何要来?颜七夜在心里重复了这个问题,而得到的答案却让他惊恐得腾身站起。江若离说得不错,这个女人其实身上有dú,碰不得。不是伤害人ròu体的dúyào,而是腐蚀人心的情dú。 “妾身就这么让颜公子嫌弃么?竟是这般激动?”岚妖儿幽幽地说。 颜七夜缓慢地坐下,看着哀婉的岚妖儿,心微微一颤。三年了,他漫无目的地在九州大地中徘徊,连云荒那等蛮荒之地也去过了,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想要找寻什么。 或许眼前的岚妖儿就是他唯一找寻到的,有着小依一般气息的女人,可那毕竟不是真的小依。 颜七夜朝岚妖儿深深鞠了一躬,道:“前段时间多有叨扰,今后,在下不会再缠着岚姑娘……” “妖儿就这么令公子讨厌么?竟是要如此绝情离开?”不等他说完,岚妖儿就打断他的话。 “岚姑娘芳华绝代,怎会让人讨厌……” “公子你言不由衷了。你我也算是知音难觅,原本不用这般客套!”岚妖儿脸色一变,突然冷冷地说道。 “知音二字,不敢妄谈,只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颜七夜闻言重新坐下,像是为了补偿先前的失礼,也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倾吐心中隐秘的对象,开始了冗长的讲述。从当年拜师到进入天墟,再到试炼失败部分记忆被封带着小依出走,最后小依葬身在那些大人物的yīn谋下,而他也变成少年身,老年头的怪物。直到说到不久前的牵丝奇蛊,让自己短暂找回年轻后,却在醉酒后返回到现在的中年人模样。 颜七夜说得很慢,而把这么复杂的一件事说清楚,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这个过程中岚妖儿一直都是静静地听,直到他讲完,才发现这个实际年龄比自己还小的“中年人”,竟是与自己一样面临着天人永隔的痛苦。不同的是他的仇已经报了,而自己却连仇人具体是谁都不知道。 颜七夜放下一切心结,在面对岚妖儿时突然坦然了许多,再没有以前的拘束,只是岚妖儿看向他的目光,莫名地多了一丝怜悯和羡慕。 是每次面对颜七夜时,像是面对同样不善言辞的萧怀。总是控制不住在安定的感觉中,忍不住靠近。按照照姬的安排趁机套取有关江若离的情报,似乎早已经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任务。 十六 这是天启城今年下的第三场雪。 今年的天气来得古怪,不过是刚到十一月,却接连下过三场雪了。 江若离有些兴奋地对颜七夜表示,他已经打通了所有的关节,拿到了大胤名义上的主人,匡武帝给百官和显贵发出的今年冬至晚宴的请柬。因为运作得当,连颜七夜和江雄也各有一份。 颜七夜无所谓地笑笑,在天墟时,他连古lún俄这个天启的真正主人也见过一面,更不要说那个名义上的皇帝了。 只是江若离正在进行的某些谋划,的确已经让他开始心寒。他是不珍惜自己的xìng命,可是不代表别人试图利用挥霍时,他一定要很乐意地奉陪。 因此和参加皇帝的晚宴相比,颜七夜其实更期待今天和岚妖儿的会面。 这段时间,他和岚妖儿已经走得极近,这个倔强却不失聪慧的女子,已经开始慢慢填补小依离开后心中的孤苦,让他在黑暗冰冷的梦魇中找寻到唯一的温暖。 翠月楼的淑月斋内,颜七夜看着岚妖儿身前桌案上的请柬道:“冬至的皇宫晚宴,岚姑娘也要参加么?” “是啊,今天早晨,张大人派人送了这张请柬来。” “张大人真是尽心,那样的场合,也敢……”颜七夜说到中途,突然感觉不妥,立时住口。 “也敢带一个青楼女子前去么?”岚妖儿微微一笑,补充道。 颜七夜尴尬地咳了几声,低低地道:“对不起。” “何必说对不起?我本就是一个青楼女子而已。” “如果……如果你愿意,我还你自由之身……”颜七夜结结巴巴地说道,在面对这个倔强而温柔的女子时,他突然失却了全部的淡定和风度。 “别误会,今后岚姑娘想去哪里都行,在下不会强留……”颜七夜偷眼看了看岚妖儿,又补充道。 岚妖儿轻轻地说:“上次我就说过,我是自由之身啊。如果我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翠月楼。”真的自由么?入了缇卫的大门,又有萧怀的仇恨作为牵绊,这个yīn森而强大的帝都暴力机构,哪里还有自由可言?就算照姬真的肯放自己离开,可那些放不下的执念,也不允许她就此放弃快要接近的真相。 岚妖儿看着渐渐yīn沉的天色,窗外有飘飞的雪花,只是雪太小,刚一落下就立马化成雪水,连屋顶的颜色也没有变化。 这样的天气,适合两个人的依偎来取暖。 颜七夜突然做了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大胆举动。他将面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一把抱起,用力地拥在怀里。 岚妖儿只是轻微地挣扎就放弃了,然后将头伏在他的肩头。颜七夜的拥抱,让她感觉安定。 “其实,我这一生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不是萧怀,而是江若离!”这段时间jiāo心相谈,岚妖儿早把为何来天启的原因说给颜七夜听。 颜七夜心头一震,尽管早知道她和江若离都来自淮安,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人还有什么关系,所有的迹象都显示,这个淮安莫家的女孩子,不可能和江家二公子有什么瓜葛。若她真的对江若离动过情,那如今怎么又能如此平静地面对他,而她对自己表现出的热忱,又到底算什么? “他是淮安城最有名的贵公子,而我,不过是城南黑街头目莫六的女儿。可是那时候哪管什么身份,只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罢了。可是那天,我带着亲手制作的荷包想要送给他时,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挽着一个比我要好看十倍的女孩子旁若无人地走过。那一刻,我知道,心里有什么东西,像我小时候爹送我的那只鸟儿一样,因为没有抓稳,扑楞楞地飞走了,再也不会回头。 我恨啊!一个女人若是爱一个男人,什么事都肯为他做;若恨一个男人,就什么事也做得出来!所以,当那个风华绝代的英俊男人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轻轻地问我,想不想让江若离身边那个美丽的女孩子永远地沉睡下去时,我毫不犹豫地点头,而付出的代价,仅仅是提供一些江若离的情报。我本来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幻觉,但是不久之后,那个美丽得近乎妖孽的女人,竟然真的在频频的噩梦中离奇死亡……那是七年前,我十五岁!” “风华绝代的英俊男人?是原映雪!” “是的,现在的原映雪,几乎和那个时候没有任何变化。辰月的秘术,果然神奇!其实这段经历,我早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事后我也无法原谅自己因为嫉妒犯下的过错,主动请求当时的原映雪封印了那段记忆。直到不久前,那段记忆才在原映雪的秘术下解封。我原本就奇怪,第一次看见原映雪时他说认识我,而我却对他没有印象。天下间应该没有人会在见过原教长那样的人物后,会完全不记得。” “辰月,早在七年前就开始对江家布局?” “辰月为什么要对付江家我不知道,我猜是江家那庞大到可以影响政局的财势让辰月忌惮,抑或是这个家族和天罗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或协议,毕竟这样的富裕的大家族,手中不掌握一定的力量,是不可能延续到今天的。” “杀死江若离身边的女人,却又故意让他猜到是辰月所为,这显然是为了让他仇视辰月……这,完全没有道理!以原映雪的智慧,他为何要这么做?为自己树立江家这么一个庞大的敌人,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而据我知道的情况,江若离是夺嫡失败被逐出江家的,实际上……江家一直在支持天罗,而他,则一直受到辰月暗中的支持!” “这话你听谁说的?” “江若离亲口说的。” “真是幼稚啊!他说什么,你都信?”岚妖儿叹了一口气道。 颜七夜突然想到江若离最近的谋划,以及在某件事上对自己的算计,那么之前他说的话,也的确显得不那么可信了。 “这些大人物的心思,你我这样的棋子,怎么能猜度呢?也许这不过是辰月的一场试探,试探江家未来最可能的掌舵人,到底会否与辰月为敌,也试探江家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其实做生意的家族,为的不过是利益二字,只要辰月给江家足够的利益,甚至有可能将这个庞大的家族绑到自己的战车上。可是辰月的大人物们都太自负,以为可以凭借秘术和权谋就玩转天下人心,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 “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颜七夜盯着岚妖儿,心中突然有了某种期待。 “因为我还是不明白他对付辰月的手段究竟是什么。那些提供给辰月的yào材已经有无数精通医学和秘术的辰月教士验过了,没有任何问题。江若离藏在最后的手段,到底是什么?他要刺杀的人,又到底是谁?原教长,还是其他人?如果弄不懂这个问题,我的任务就没有完,我也不可能知道杀我未婚夫萧怀的真正凶手到底是谁!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 “萧怀?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在天启有几千的世家子弟,就算一一问过去,也不一定有人认识他。” “是啊,萧怀孤傲得很,不怎么和人来往,这一点和你很像。他一个人来天启,只带着一把祖传的刀,却还没有开始施展抱负,就丧生在大火中……原映雪帮我从缇卫密室中拿出了他的短刀,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把刀刺进那个天罗凶手的胸膛!” 大火,短刀。 颜七夜脑子中闪过那个夜晚小酒馆中持刀年轻人的身影,那同样是一个孤傲得不屑和人jiāo流的刀客。 难道…… 颜七夜额头的汗水一下出来了,应该不会吧,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她也说了萧怀是天罗杀死的…… “那把刀,能给我看看么?”颜七夜的语气有些微的慌乱,只是沉浸在往事中的岚妖儿没有发现。 岚妖儿起身,从房间里拿出自己的包袱,解开来,一堆衣服下面,是一把用布一层层严实裹住的短刀。 是这把刀! 三年前的小酒馆里,就是那个一言不发的年轻人,用这把短刀斩向绑着布袋的麻绳,拉开了那个血腥夜晚的序幕。 颜七夜看着短刀,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重新抱着岚妖儿温软的身子,突然觉得身边的岚妖儿离自己好远。远得近在咫尺,却没有依偎的温度,只有刻骨的冰冷。 十七 莫岚今日打扮不可谓不精心,毕竟要前去参加的,是当今陛下发起的冬至晚宴。 可就在她准备出发前,却收到一个式样古朴的木盒。里面除了有关两名墟藏的禁忌内容外,都是当年幻术杀人案的卷宗。 盒子是辰月教士苍垣送来的,这个身穿黑袍的谷玄秘术士放下盒子后,就立刻动身前往皇宫。 当岚妖儿打开木盒,取出一份份卷宗时,发现上面全是一桩桩离奇的死亡事件。从辰月教士到朝廷高官,甚至是上一任的少府,都因为一些巧合到极点的事件而导致了意外身亡。 即使只是女人的第六感,岚妖儿也知道这世上,绝对没有这么多巧合在短时间内集中发生,如果不是巧合,那这些巧合就只能说是人为的布局。 在这些卷宗的最后,所有的巧合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一个人,颜七夜! 颜七夜?是颜七夜?怎会是他? 莫岚颤抖着,打开最不起眼的那份卷宗。 那是所有事件的开始。酒馆,刀丝,秘术,大火…… 当时的情景被寂部的教士们一一根据现场的情形推理还原,萧怀,只是那些环环相扣的一场试炼中最微不足道的配角。 曾立下雄心壮志的萧怀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他没有死在天启任何一次两大势力的碰撞中,而是仅仅因为一次杀人的试炼,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间接致死。 如果不是他选择了那家小酒馆,如果不是萧怀的五感太过敏锐,提前感知当时颜七夜施展密罗幻术时的不正常而拔刀,或许一切都是另一个结果。 可是对这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天才刀手来说,没有如果。 对岚妖儿来说也没有如果。害死她最牵挂的男人的,偏偏是她现在刚开始有了一丝牵挂的另一个男人! 她终于明白原映雪在听说她一定要看这些卷宗时,为什么会加以劝阻,会说那或许是她最不想得到的…… 摸了摸怀里的匕首,还有原本属于萧怀的短刀,莫岚的眼神渐渐坚定。 你害死我曾经最心爱的男人,我必须杀了你为他报仇;我杀了自己开始爱上的另一个男人,那么我大不了杀死自己为你殉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1 章 这样真好,所有的难题都解决了,不再有烦恼和心痛。 十八 江若离身上有着太多的传奇色彩。宛州江家的经商天才,最可能的家主继承人却突然放弃继承权,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淡出人们视线时,他却从云荒带回了几大海船的香料和yào材贩运到天启,成为近日天启城内风头最劲的人物。 所以他出现在皇帝陛下的冬至晚宴上,没有谁会觉得奇怪。只是他身边带着的中年男子,却是谁也不认识,那样冷漠的神态,也让帝都的高官显贵和仕女名士们失去了寒暄的兴趣。 缇卫在暗处警戒。对于皇室这样的大型聚会,自然也给了天罗杀手混进来的机会。因此,保证今晚不出乱子,是考验所有缇卫的时候。 岚妖儿刚刚走进大殿,就看到了颜七夜。她捏紧了拳头,迟迟没有移动脚步。她怕自己一时忍不住,要大声地质问对方,可曾记得三年前那家小酒馆的一切。 等所有人都就坐,匡武帝终于在一大群宫女和内廷太监的簇拥下从正门进入,所有人都跪下相迎,连辰月中的高阶教士也不例外。 匡武帝现在也不过人到中年,可看上去已经有了一丝老态。不管是十二年前在古lún俄支持下登上帝位,还是五年前蛮族大军入侵,以及这几年帝都接连不断的刺杀血案,都让这个在某些人看来几乎是个傀儡的皇帝心力憔悴。近来随着天气变化,匡武帝更是龙体微恙,今日的晚宴,也显然是强打着精神。 匡武帝在龙椅上坐定后,大殿中的数百人才在太监宣布平身后恭敬地站起,然后各自落座。一番冗长的恩旨宣读后,晚宴才正式开始。 歌舞和赐酒后,匡武帝开始兴致勃勃地问下面群臣最近有何新鲜事,有阿谀之徒拣些祥瑞一类的东西说了,匡武帝却只是笑笑并不赞赏,懒洋洋地说道:“朕听闻有位从宛州来的巨商,带来了大量急需的伤yào和香料,这位巨商可在下面?” 江若离慌忙起身拜倒:“草民江若离参见陛下!” 匡武帝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点头道:“你便是江若离?倒是年轻有为。朕听说你去过云荒,听说那里出产的灵yào,甚至能延年益寿,能保住人十年青春,可有此事?” 这话一出,大厅内顿时一片哗然,能保住十年青春,不管是爱美若命的贵fù,还是稍稍上了年纪的大臣们,都竖起了耳朵。 “陛下见闻之广,草民佩服。只是那种名为牵丝的奇蛊有利也有弊,虽能保住十年青春,但十年过后,衰老却会加倍。更何况每任云荒蛊母,一生也只能豢养出一份牵丝,因此若想靠牵丝的功效保住青春,实在不是一件美事……”江若离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那个给皇帝讲这些秘闻的太监,本就是他买通的。 听他这样一说,除了部分上了年纪的贵fù外,其余人顿时没了兴趣。 匡武帝也是大为扫兴,前几日听一个内廷太监说到天下奇闻异事时,提到这种产自云荒的奇蛊,才同意了邀请这个来自宛州的商人,不料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 江若离看着匡武帝,却并不退下,“其实借助外物,终究不是正道。我有一名朋友便是使用了牵丝,目前正受着加倍衰老的惩罚……” 本来一直低垂双目没有说话的苍垣低低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盯着江若离。他明白先前江若离说的朋友肯定是颜七夜,对于这个密罗术士,寂部的卷宗中有着最详细的记载,他是原映雪所信赖的下属,所以对这个面相奇特的年轻人有着相当的了解。 退回后殿换了衣服出来的岚妖儿刚刚坐下,正好赶上这一幕,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不是怎么对付间接害死自己未婚夫的颜七夜,而是担心江若离可能要发动的yīn谋,伤害到那个本应是仇敌的年轻人。 这个布局是针对谁?他最恨的原映雪?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这次冬至晚宴。 “颜七夜,你千万不要死在你以为是朋友的人的手上,就算你要死,也应该是我亲手杀了你……”在心底默默地念叨着,岚妖儿将目光投向了照姬。 照姬明显也有些紧张,一直以来,她都万分关注着江若离这个突然来到帝都的江家子弟,在她看来,江若离所做的一切都似乎为了某件图谋,只是他将这些图谋,很好地隐藏起来。不管是表面和辰月合作的商人身份,还是内心对原映雪的仇恨,这些,似乎都是为了隐瞒一个更大的图谋。 可是在没有充分的证据下,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猜测。而对江家的顾忌,也让她无法采用对付一般世家子弟的雷霆手段。 颜七夜缓缓地站起身,显然不明白江若离为什么把自己推出来,使用了牵丝后依然不过是中年人的模样,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拜见了匡武帝后,颜七夜将不解的目光投向了江若离。 江若离微微一笑,说道:“七夜,你用精神力催发心中寄居的蛊虫,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为什么要这么做?”颜七夜盯着江若离,轻轻地问。 “你不要管,难道我会害你么?” 颜七夜麻木地道:“我以为,我们真的能做朋友的……” “你助我完成今天的布局,我们还会是朋友。”江若离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愧疚。 “我会助你,但,请你不要再侮辱朋友这两个字!” 颜七夜闭上眼,开始调动识海中残存的精神力朝心口汇聚。那里寄生的蛊虫像是闻到腥味的猫,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胸口传来钻心的剧痛,可是颜七夜的神色没有半点改变,只是有细密的汗珠,自额头产生。 在众目睽睽下,颜七夜那张中年人的脸开始变化,虽然没有第一次从老年变回少年那般令人震撼,可是那缓慢的、ròu眼可见的变化依然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颜七夜的相貌又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只是他能感觉到,随着精神力和生命力的大量流失,自己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牵丝的效果和副作用,似乎都比江若离当初说的要强。 “这……江若离,你好大的胆子!那种云荒的奇蛊,有此神效你居然也不进贡给朕!”匡武帝突然离开自己的座位,边朝下走边道。 苍垣心中一动,想到一种似乎绝不应该发生的可能,迅速挡在匡武帝身前,低声道:“陛下,小心龙体。” 匡武帝一呆,似乎也感觉自己有些忘形了,站在苍垣身后,又往后退了一步,不再急着上前。 “陛下息怒,请稍待片刻。”江若离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盯着苍垣,嘴角那丝略带得意的笑意,越发令他警惕。 没有秘术的气息,也没有任何dú素朝这个方向飘来,江若离要颜七夜接近皇帝,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等他有所行动,江若离从怀里取出一面羊皮做的小鼓,闭上眼,按照一定的节奏轻轻地敲击。 颜七夜从来就不知道,牵丝其实是两份,一份被他使用,而另一份真正负责控制和引发异变的,一直被江若离所掌握。 颜七夜在鼓声中感觉头脑开始昏沉,ròu体和精神不可抑制的剧痛让这种昏沉又随即消失,眼中幻象丛生,像是又回到让他无比恐惧的那个黑暗的所在,有看不见的虫子在吸食他的血ròu。 在他的幻觉中,寄生在心中的蛊虫飞快地游走到脑部,吸食他的精神力快速壮大起来,最后产下一粒米粒大小的卵。 年轻俊美的面孔突然再次起了变化,只是这次是从年轻变得苍老,匡武帝呆呆地看着这样的变化,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恐惧,似乎正快速变老的,是他自己。 颜七夜心口的蛊虫卵突兀地从他眉心飞shè而出,但是谁也没有发现这个没有实体的东西。 虫卵只是微微一停滞,就没入匡武帝胸口。 匡武帝的脸突然变得苍白无比,捂着心口,踉踉跄跄地后退,然后一下坐在龙椅上。 “陛下!”满殿的大臣们惊惶地喊着,内侍们赶忙扶住匡武帝。令他们稍稍安心的是,匡武帝一阵心悸的剧烈喘息后,恢复了正常。 苍垣镇定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敢肯定在颜七夜变老的这段极短的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是以他的精神力竟然也完全把握不住,更看不出分毫的端倪。 狠狠地盯着江若离和再次变得苍老的颜七夜,苍垣高声道:“罪民江若离、颜七夜,惊扰圣驾,缇卫立时拘捕!” 大殿中静得可怕,没有人反对他的命令。 十九 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离开大殿,大臣们也三三两两地带着惶恐迅速离开,最后剩下的,不过是几个辰月教士和一众缇卫。 苍垣一直以来古井不波的心态也似乎被打破了,yīn沉着脸,对江若离和颜七夜还有走过来的江雄道:“现在,总可以说出你们的图谋了罢?你们应该知道,辰月有一种在新死之人脑袋中读取记忆的秘法,想必你也不愿走到那一步。” 江若离冷笑两声,并不说话。 就在缇卫准备拿下这三个叛逆之时,江雄突然暴起,抢过一名缇卫的佩刀,横刀挥斩,抹过两名缇卫的脖子后朝苍垣扑过来。 苍垣眼中闪动着冷静的光芒,照姬脸色yīn沉地挥手,缇卫们摸出短弩朝江雄发shè,这个瞬间变得高大的身影背上顿时chā满了弩箭,全力挥斩的一刀顿时失了准头。 “你这样的状态,不能持续太久吧?”苍垣低低地说,他已经认出了江雄便是翠月楼中的守望人,两支谷玄之力凝结的长箭,分别朝江雄胸口和小腹shè去。 江雄挥刀挡下shè向胸口的一支,但shè向小腹的一支谷玄死箭却怎么也挡不了,只得用空着的左手向下一抓。 虚无的箭支在瞬间被抓碎,可是他的左手也漆黑一片,不多时就有腐烂的血ròu开始脱落,只剩下乌黑的手骨。 刺激全身筋ròu的蛊dú在血管中奔涌,似乎要压榨出他身体每一分潜力,江雄大吼一声,再次朝苍垣挥刀,但他砍中的,只是一面突兀出现的冰墙。 发动秘术的,是苍垣后面的一位印池秘术士。 江雄惨笑着,用最后的力气转动右手手指上的铁扳指! 突然绷紧的三根刀丝,在轻松划掉一名缇卫的胳膊后,让周围的缇卫都停止了一切动作,早和天罗的战斗中对这种诡异武器有了相当了解的缇卫们知道,这个时候静止是最好的选择。 那名印池秘术士再度发动,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极度的低温让刀丝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再不是ròu眼难以观察的隐形杀手。 黑色的谷玄死气随着那些凝结了冰霜的刀丝游走,在极度的低温下失去韧xìng变得脆而硬的刀丝,因为谷玄死气的腐蚀而变得更加脆弱,围上来的缇卫只轻轻用武器一挑,就被轻易崩断,天罗赖以闻名的刀丝,被两个秘术士联手破解。 江雄咳着血,想伸手去掐近在咫尺的苍垣的脖子,可是还没接近,突然压抑不住地惨叫起来。无数绿色的半透明虫子,从他伤口冲出来,疯狂地噬咬他的血ròu。不多时,几乎吃掉他大半个身子的虫子,随着他生命的流逝而彻底消失。 “颜七夜,三年前大教宗宽仁,饶恕你的罪过,没想到你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苍垣转过头来,对颜七夜道。 “本就是该死之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牵丝到底是什么东西?仅仅是让人变年轻后又加速衰老这种鸡肋的诡异效果?”苍垣拉过颜七夜的手腕,精神力顺着他的手腕朝对方识海探去,能观察到的,只是一个残破不堪的灵魂,丝毫扫描不到蛊虫的所在。 “真是愚蠢,他在利用你,难道也看不出来么?三年前你使用冰珏精神力已经严重受损,如果好生休养,说不定还能多苟延残喘几年。可是现在,那种蛊虫把你的生命潜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激发出来,这种纠结了怨气和dú素的诡异蛊虫带给你的伤害,完全是不可逆的……” 颜七夜闭上眼,并不回答他,对于体内的蛊虫,他本来就没有太多的发言权。 江若离默默地计算着时间,知道在匡武帝身上种下蛊虫再不会被驱逐,终于冷冷地对苍垣说道:“七年前,是你的上司杀了锦儿!” “苏锦儿?当年你身边那个美丽的女人?不错,是原教长杀了她。天罗在江家的联络人,杀之何妨?就算你要报仇,怎地不敢去找原教长?” “因为是陛下在支持辰月的啊!”江若离嘴边挂着成功后的骄傲笑容:“一直以来,原映雪都以为我不过是和辰月虚与委蛇地jiāo易,就算有什么yīn谋,也应该是在那些能提高降玄几率的yào材上做手脚。即便要动手,要杀的人也一定是他。可是,原教长故意将我乃至江家对辰月的仇恨吸引到他个人身上,却不知道作为一个经商的世家,所看重的从来不是眼前的得失。只要失去了陛下这个最根本的支持,辰月在天启的统治,还能支撑多久?” “你是江家抛出来的弃子?”颜七夜用苍老的声音道,“你不是说,你最讨厌做棋子的感觉么?” “是啊,我是不喜欢做棋子,可是这个局是我一手布置的,我也是下棋人之一,族中的宗老甚至我叔父和大哥,都不过是配合我的这个布局而已……” “你对家族的忠诚,还真是少见!”苍垣冷冷地道。 “江家的子弟如果没有这种忠诚和为家族牺牲的觉悟,又怎会屹立二百年不倒?” “其实,你也算间接为自己的爱人报仇吧?原映雪毁了你的一生的挚爱,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毁掉他一生的挚爱。可是原映雪是辰月教士,他‘爱’的,是辰月的大业。所以,用蛊让陛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正常死亡,差不多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毁掉原映雪为之奋斗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2 章 事业!”颜七夜终于想明白了一切因果。只要辰月失去了皇室大力的支持,各国诸侯、宛州商会以及天罗要拔出辰月这颗寄生在天启的dú刺,只是一件简单的事。 可是匡武帝因古lún俄的支持而得天下,要他放弃对辰月的支持,无疑是要他放弃天下一样困难。既然他无法背弃辰月,那么就杀了他,这将是对不停和天罗周旋的辰月以及原映雪最大的打击! 刺杀当今天子匡武帝白崇吉,即使是对天罗中最优秀的杀手来说,这也是个大胆到疯狂的计划! 刺杀皇帝毕竟不能那么明目张胆,所以江若离才会想到采用云荒最珍贵的奇蛊“牵丝”。牵丝其实不只是一种能让人恢复十年青春而后衰老加倍的蛊,运用得当,它也是云荒的第一奇dú。 一般的dú或蛊,都是对人的ròu体的破坏。而牵丝,针对的却是人的精神。通过寄主用精神力刺激蛊虫制造的变化,在一定范围内的人心中打下一个恐惧的烙印。虚无的蛊虫会在抽取寄主精神后诞下子体,不停地蚕食被恐惧烙印困扰之人的生命力,而表面上,寄主只会重病一场,然后在一年之内死亡。 这种感应而生的蛊虫,完全不同于十二星轮中的秘术,也超越了一般的蛊术,在没有任何星辰之力波动的情况下,连当时更靠近颜七夜的苍垣也没有发现端倪。 “那么,七夜,也许你能告诉我们真相?”苍垣转过身,对颜七夜道。 颜七夜正想说什么,脑子中那个曾纠缠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的眼中突然变得一片茫然,开始机械地述说他和江若离相识后的一切。 但他说得最多的,居然是和岚妖儿结识后的情景。这让呆在照姬身边,脸上神色不停变幻的岚妖儿开始心绪不宁,手中握着的短刀,也异常沉重起来。 苍垣皱着眉让他停止。对于这场刺杀,颜七夜竟真的一无所知,只是对于江若离的图谋,有着一定的怀疑。 “你……你们早控制了他?”看着不停述说的颜七夜,江若离眼中闪过一丝侥幸。好险!一直以来,他所进行的一切,别说颜七夜,就连江雄也不知道最终的目标是谁。隐瞒了多年,把所有人的思路都误导到原映雪身上,终究没有因为不慎而功亏一篑,这实在是侥幸到了极点。 “我们原本以为,他会再成为扭转棋局的关键,但万万没有想到,yīn差阳错下,他却成了你刺杀陛下最有力的武器!” “你以为是偶然?”江若离道,“这个世上也许有很多偶然造成了许多大事的转机,可是有些谋划,早在你们计划之前,就已经进行了,只是执行人恰好是我而已。” “是啊,或许,这便是天意?”苍垣缓缓说道:“当年范雨时教长定下‘刀耕’计划时,教宗阁下便发现了这个计划的不妥,所以在几年后委托原教长开始执行刀耕的补完计划‘春种’!而颜七夜,就是春种计划中选定的少年之一!和刀耕不同,春种针对的是有秘术天分的少年,最关键的作用就是清洗辰月内部,一旦辰月在受到天罗沉重打击后内部出现不同的声音,春种就会启动。你是我们唯一响应召唤的种子……” “你……你胡说!”休息了片刻,眼中渐渐有了几分神采的颜七夜嘶哑着大叫起来。不管怎么样,当得知自己的一生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人预设好了时,那么这些年的奋斗,追求,还有……爱,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三年前你连续刺杀多名朝廷高官和辰月教士,虽说是符合了大教宗清洗计划的需要,可那也应是死罪了。若不是原教长选定的种子,你凭什么能在最后关头,那般轻易离开你师傅颜若凯的密室?后来也从来不曾受到过缇卫和辰月的追杀?你以为天墟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或者说教宗大人真的能仁慈到看你可怜而放过你?去年我们收集来的情报,显示江家已经不满足于对天罗金钱上的支持,而是准备开始动作,所以你才会在原教长的召唤和指引下前去淮安。本来原教长是希望你呆在江若离身边,能获得有用的情报,只是没想到,他一开始就打着利用你的主意,你却是什么也不知道!” 随着苍垣的声音渐渐冷下去,颜七夜的心也一点点下沉。这三年来自己苦思不解的答案原来如此简单!现在,一切迎刃而解了,自己,本就不过是辰月在十多年前布下的一枚暗棋! 那些记得或不记得的过往在一瞬间从脑海里回放,被封印的记忆如同潮水般bào发: 还是很小的时候,自己就被人从母亲身边带走,自己甚至记不得母亲之外的其他亲人长什么样子! 那些穿着黑袍的人将自己关在一个大得不像话的屋子里。那是完全黑暗的一间屋子,没有门,没有窗,可以自由在里面活动,但无论怎么在爬行寻找,却总是没有出口,没有尽头。 黑暗,空旷,与世隔绝,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五岁的颜七夜在里面不知日夜地度过了无数的光yīn,只有用拼命的想象和少得可怜的对母亲的回忆来度过难熬的时光。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个男人冷漠的声音不厌其烦地讲述关于星辰,关于密罗,关于秘术的奥义。那些深刻的奥义,颜七夜一句也不能理解,可是那些声音像刻在脑子里,一点一滴为他打下密罗秘术非凡的底子。声音停止后,会有食物和水从天而降,这样的情况一直循环了数十次。颜七夜就靠着那些食物和水,在孤独和恐惧中度过了那段生命中最无助的日子。 再以后,那段最恐惧的记忆被封禁,然后他遇到了师傅颜若凯,以及,小依…… 原来,自己最多不过对星辰密罗有几分亲近而已,并不是什么在幻术上的绝世天才,自己在密罗秘术上的所谓天分,竟是那个黑暗中的声音一手制造的! 颜七夜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不管是三年前受损就一直没有完全恢复的精神力,还是牵丝完全发作带来的反噬,以及刚才苍垣引发他心头的“种子”,都给他这副残破不堪的躯体带来不可修复的损伤。 江若离怜悯地看着这个曾经的“好友”,突然感觉到极端的愧疚和自责。 在云荒中的那些日子,他,颜七夜,还有江雄,三个人带着数十个随从,在充满了危险和杀机的云荒为寻找那些具有各种奇效的蛊或dú而拼命。 颜七夜本不过是在原映雪的驱使上,才开始接近他,他同样也是一开始就带着不那么纯洁的目的,邀请他一同前往。可不管双方主动和被动的各怀心机,都无法掩盖和抹杀那些日子中,双方在无数次的危机和战斗中结下的深厚友谊。 朋友…… 他想起颜七夜在回归东陆的船上那一声悠长的叹息。 是他亵渎了那份友情,所以最后的关头,他要为这个自己不配结jiāo的朋友做最后一点事。 闭上眼,黑色的血水从他的嘴中涌出。他咬碎了藏在牙齿中的dú丸,这种同样从云荒取得的dúyào十分有效,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这个在短期内创造了一个财富神话的宛州巨商,带着些许的得意和更多的自责死去。 他体内的那些细小的蛊虫争先恐后地爬出,然后像一条条丝线钻入颜七夜体内。随着蛊虫的寄生,他苍老的容颜再次开始恢复年轻,最后停留在先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状态。 重新恢复了活力的颜七夜已经没有机会知道,这才是牵丝最隐秘和真实的功效牺牲一个人,将自身的生命力像丝线一样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如果不是颜七夜的生命和精神都有了极端的亏损,他甚至可能恢复到完全正常的二十岁的生命特征。 这是个依然让缇卫和辰月教士们都惊异的变化,可是没有人说话,只是有缇卫开始收拾江若离和江雄的尸体。 辰月教士在征得苍垣同意后,准备带走脸色麻木的颜七夜。不顾照姬的阻拦,岚妖儿手中握着萧怀曾用过的那把短刀,缓缓地朝颜七夜走去。 岚妖儿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似乎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颜七夜盯着那把原本属于萧怀的短刀,突然明白,对方已经知道了一切。这让他苍白的脸色变得死灰。 小依和岚妖儿两个人的身影jiāo替在脑子中出现。 哥哥,小依好想再去看南淮城外的枫叶…… 七夜,你在的时候,我会感觉心很安定…… 不管是小依在油灯下摸索着为他缝补衣服的温馨,还是翠月楼中他和岚妖儿对坐长谈的身影,不知道如何取舍的折磨,终于可以不再承受。 他的心突然沉静下来。就这么结束吧,让她杀死自己,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死亡,有时会是最渴求的解脱! 岚妖儿颤抖着举刀,刀尖正对着颜七夜的心口。 莫岚,我去天启,博一个功名就来娶你…… 岚妖儿,每次来这里,就感觉心不那么空了…… 她想起自己对萧怀的承诺,也想起那个夜晚自己靠在颜七夜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暖而娓娓倾吐一切因果和苦闷,手中的短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颜七夜看着她的脸,眼神中没有害怕,只有一丝带着平静的愧疚和不舍。 短刀落下,却只是狠狠chā在颜七夜的肩头。 岚妖儿突然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萧怀的仇终于可以报了,为什么真到了期盼已久的这一天,却下不了手? 哭够了,她站起来,朝宫门外走去。有几个缇卫想拦下她,却被照姬阻止了。就再天真最后一次吧!自己已经逃不出天启这个牢笼,给自己最欣赏的下属,一个机会…… 岚妖儿只是迈着麻木的步子,朝家乡的方向走去。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蜮般的城市,回到淮安。哪怕那里还有烦人的长辈亲族,可再怎么丑恶的嘴脸,也似乎比天启城内的魍魉人心要来得纯洁。 颜七夜看着流血的肩膀,只是这伤口,对于一个完全沉浸在莫大悲哀中的人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历史 圣王十二年冬,匡武帝重病。 圣王十三年六月,匡武帝驾崩。 《大胤本纪》 更多更新TXT好书请访问炫.浪小说社区,欢迎光临ncs.xvna.com 更多更新TXT好书请访问炫.浪小说社区,欢迎光临ncs.xvna.com 九州 天穹之律 无边海洋中,有一片文明繁盛的陆地,生活着不同的种族。随着对周遭世界的探知,诸族逐渐感觉到彼此的存在,jiāo汇融合。终于有一日,一个人族皇帝统一了这片陆地,将已知的区域划分为殇、瀚、宁、中、澜、宛、越、云、雷九个州。尽管之后一场巨大的洪水改变了陆地的轮廓,在它的中央造出三个广阔的内海。但从人族皇帝分封的那一日起,这个世界便被称为“九州”。 “三陆九州”,正是这个世界地理的最好写照,被大洪水分开的东陆、西陆和北陆上,各有一些神奇的风景。云州人迹罕至,雷州dú瘴密布,中州土地肥沃,澜州山脊高耸,越州野地荒瘠,宛州山水jiāo融,殇州冰寒高原,瀚州一马平川,宁州山林繁盛。三陆之中,有潍海、涣海和滁缭海三个内海将陆地隔开,三陆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浩瀚洋。 智慧的生物在九州上分布极广,创造了无数浩瀚璀璨的文明。 人族在九州之上分布最广,凭借坚忍、耐力、无穷无尽的yù望以及强大的繁殖能力成了九州大地上的汹汹主流,人族中的一支华族占据了东陆四州的大部分地区,凭借农耕文明创造了九州中最盛大与繁华的文明;另一支居于北陆瀚州的蛮族,则过着游牧的生活,成为草原上的霸主。 羽族的外形酷似人类,却能够感受明月之力凝出羽翼飞翔,主要居住在北陆宁州的丛林之中。他们精擅shè术,善于航海。能够飞翔的他们以天空和高处为尊,不同于人类总是试图改变周围的环境以适应他们的需求,羽族对赖以生存的树木极为崇敬。 夸父是体型巨大的种族,身高力大,主要生活在条件艰苦的北陆殇州。也唯有他们能够适应那里寒冷的高原。他们因为地域的分散,文明程度不高,却对自然有着自己独特的体悟。 河络较人类短小但体型匀称可爱。河络对于创造有着狂热的追求,信仰极度虔诚,坚信创造才是他们生命的意义所在。代表创造的火对河络来说是最崇高的事物,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他们的造物总是九州最好的。 神秘的鲛人生活在水中,因此和陆上的种族接触不多。他们偶尔会将城市浮上水面与其他各族jiāo易,就成为各族口中的传说。他们的男子凶猛而女子柔媚,是九州水域中一道难得的风景线。 九州中最为神奇的种族就是魅,他们本是纯粹精神的造物,却可以通过被称为“凝聚”的过程为自己创造一副实体,将外表变得和其他各族一样,从而融入进他们的生活,凝聚的过程漫长且艰难,且极易失败,但多数的魅还是无怨无悔地为自己创造一副形体,以体验真实的生活。 智慧的繁衍带来组织和秩序,也带来对抗与冲突。种族与种族,文明与文明,个体与环境,冲突在九州的历史上未曾间断。其中最主要的矛盾,便是名为“天驱”和“辰月”这两个组织的对抗。 “天驱”之中,尽是心怀“守护”信念的武士,他们面对的,是主要由行事诡秘的秘术士组成的“辰月”。这两者各自代表了创世的主神“荒”与“墟”,因此天驱和辰月的矛盾,是物质与精神,无序和有序之间矛盾的具象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3 章 。 璀璨的星辰,瑰丽的海洋,空寂的山川河流,熙攘的喧嚣都市,珍奇的异兽,玄妙的种族……一切尽在“九州”世界。 九州志 葵花之卷 脚边那些因等待而腐烂的心, 让野草疯狂地滋长。 身旁那些因等待而僵化的石像, 从未见过麦穗的金黄。 我蹲下去能触摸到地狱, 抬起头却望不到天堂。 北岛 天启四公子 大胤圣王八年春,大教宗古lún俄的缇骑七卫所正式成立,揭开了史称血葵花七年的血腥对杀序幕。 在一方,是辰月和大胤军事力量结合而成的最强治安机构,另一方却不仅仅是天罗的杀手,而是被称为“义党”的各路反抗力量。 辰月掌权以来,宗祠贵族对他们本就有反抗之心,但是古lún俄的凶厉实在是将他们吓怕了,连皇室所在的白家,都被斩首了七个长老,最年轻的长老白曼青则直接投靠了辰月。这些让贵族们只敢腹诽,而不敢有所作为,古lún俄也不在意这些贵族子弟私下的咒骂,大约在他看来,这些人终究是没有行动力的。 至于那些底层民众,在他们看来,辰月实在是太强大了,而过于强大的事物,本就不会让人有好感,即使辰月并没有动摇他们的生活基础,他们也本能地在产生抗拒,只是他们的力量实在太过低微,低微到连起来反抗的心都不敢产生。 对于诸侯来说,诸侯之间先因为辰月的教旨而相互兼并,而后又在对抗蛮族中将东陆最强大的军队折损殆尽,他们对辰月真正产生了憎恶。但此时诸侯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到了极点:三大强国的家主降的降死的死,辰月树立的傀儡安chā在各诸侯国的要职,他们既没有兵力又没有领袖,即使那些历经百年的世家也一时无法起来反抗。有人传言说当年勤王的诸侯领袖被蛮族杀死是辰月窃国的yīn谋,这猜测惊人地接近事实,然则和坊间那些对辰月不利的传言混淆在一起,也就被大众看做是普通的怨愤之言,虽然很有些人传播,却连他们自己也未必相信。大家最多认为古lún俄当年不开城门是冷血误国,却没有人有胆量猜想,就连蛮族偷袭长炀川也是古lún俄的策划。 现在天罗的杀戮告诉世人,辰月也是凡人,也是可以被杀死的,即使那些号称可以长生不死的教徒,他们也会人头落地。而最让这些心中存了怨愤、观望或观望的人暗自兴奋的是:辰月没有抓住凶手。 原来他们并非全知全能。 帝都的潜流开始蠢蠢yù动。而诸侯也发现辰月似乎已经遇到了麻烦,种种迹象都表明,唐国百里家的新家主百里恬在幕后主使了这些刺杀活动。而辰月并没有派兵去攻打唐国,在其他诸侯看来这都是辰月已经开始式微的体现。 早已经看辰月不过的人们开始云集到天启,他们被称为“义党”,在这些义党中,有一部分是真正怀着“忠君勤王”之心的义士;有一部分是各诸侯派来想要对辰月报复的好手;还有一部分是墙头草,只想在这乱世中得到一些利益;只有一小部分是天罗,但他们却混杂在义党中,并利用着这些义党,进行精确的恐怖刺杀。 后世的史官对古lún俄成立缇卫后就开始没有大作为的思路有很多猜测,最为人接受的是:作为信奉“强者必衰”的信徒,古lún俄开始内省,并认为自己和辰月也到了衰落的时刻。 这个时代有很多自相矛盾的人,古风尘、逊王阿堪提,当然也包括他们的导引者,将辰月带至时代最顶端,然后又坐视它被时代碾压为灰烬的古lún俄。 当时代的凡人不会理解古lún俄的想法,他们只是感到了那坐镇苍穹、君临天下的谷玄开始有了一丝动摇,新时代的风就要吹起来了。 在暗处的天罗不能代表新的时代,在普通人的眼中,在这血染葵花的七年中最耀眼的是四位家世煊赫,惊才绝艳的年轻俊彦。 紫陌寂静春山冷,平临从容桂城凶。 紫陌君白曼青,春山君苏秀行,平临君顾西园,桂城君魏长亭,他们被称为四大公子。 [童谣] 自古以来,童稚的歌谣都被看做具有神秘的力量,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地而起,也没有人知道谁编写了这些歌谣,它们似乎一夜之间,就被所有的孩子们学会了。 《都庠野获》中记载了一篇王域流行的童谣: 天墟遍地红莲走, 十口变成九十九。 在作者看来,红莲表示火焰,是说天墟终将被火焰焚毁,而“十口”表示“古”,而“九十九”就是“百”少了“一”,扣一个“白”字,这是表示古lún俄的权威终究会被白氏皇族再次取代。 长袖多金 在天启的贵族们眼里,四公子中最为光辉耀眼的无疑是少年即成白家宗祠会长老的白曼青,但最早出道的却是平临君顾西园。 宛州自古以来以商业闻名,在圣王年间,后世行商天下无双的江氏此刻还是个视经商为贱役的世家,如今的宛州商业王国中,最为出名的是淮安的顾家。顾家本是平国的外戚后裔,世袭平临君爵位,如果没有顾西园的父亲顾元津,也许顾家就会像大多数的外戚世家那样,享受若干代的奢华,然后慢慢地泯然平民,但顾元津却是一个经商好手。 顾元津是一个喜欢出海游玩的人,他重金从羽人那里购买了可浮瀚海的大船,沿海游历,每至名城美景,便登陆观赏,却把十岁的儿子顾宛琪和刚出生的女儿顾宛瑶丢在家里不管。 顾元津却发现,把外埠的奇珍异宝带回宛州,全有很多世家子弟在赏玩之余,愿以重金收购,他便动起了这方面的主意,三四年间,顾家的长船行走于宛越之间,获利甚丰。顾家的珍玩也日渐华彩,就是平国国主罗紫麒也时常去顾家的“寄园”观赏珍宝。 但是六年之后,顾元津却在海难中丧生,留下一对儿女和一大群亲戚。这时顾元津十七岁的儿子顾宛琪站了出来,拿出了三年来的账本,众人方才发现,在商业人才顾元津的背后,是一个商业天才,那就是他的儿子,尚未成年的顾宛琪。这个少年参与了所有大生意的筹划,在穿梭宛越的顾家长船中,承载的不仅仅是他父亲给贵族们代买的奢侈品,还有丝绸和原茧。 顾宛琪宣布,顾家已经占据了淮安丝绸生意的七成,在其他人以为他的父亲只是一个业余利用游玩之暇赚取金钱的公子哥的时候,他自己已经成了最大的商家,坐拥两个码头、四座巨库。越州的丝、宛州的纺,九州闻名,而他利用父亲在珍宝上的造诣,轻易地打通了越州真、商二国的上层,使得这些原料和工艺得以在淮安jiāo流。 是年,顾宛琪成为顾家家主,在寄园西面临海处修建“临济园”,俗称“西园”,他自己也以西园公子自称,并刻了一款“西园闲客”印,在家中丰富的藏画上都盖了一方。贵族虽然对他在父亲刚去世不久就大兴土木有些微词,但这个西园公子很快就让他们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西园落成时,平临君顾宛琪邀请淮安城主及各公卿贵族前来观礼,在仪典上,他展示了一整条落羽木建造的长船,这是宁州最为名贵的木材之一,后世天启的稷宫以它作为演武台的台面,船上挂满白绫素锦,阳光下熠熠放光,乃是宛州最高超的针史坊的手艺,船上更装饰以珍珠宝钻,华贵非常,但比起整幅船帆的“九旋九叠锦”,连那些宝石也算不得惊人了。 顾宛琪和妹妹顾宛瑶身着雪白长袍出现在高官显贵面前,他挥手点燃了这艘价值千万金铢的白色长船,在众人的惊呼中,他敛容做歌《乌雏吟》,歌声哀婉真切,然后伏地痛哭,人皆震动。 顾宛琪于城主前立誓以焚舟祭奠亡父,一肩继承家业,寄园只用来供奉亡父,从此家族生意集于西园。 之后顾西园之名声震宛州,他的原名顾宛琪倒不大有人提起,若干年之后,当他进入天启时,顾西园已经成了他的本名。 就在顾西园风生鹊起的第二年,他的妹妹走失了。顾西园消沉了一年之久,在寻人上花费的金铢无虑百万,几乎把刚刚成为豪富的顾家的家底都折了进去,若非他亲自培养的大管家顾襄内外打点,只怕这宛州新富真的就会如崛起一般迅速地倒掉。 就在这一年,一件事震动了宛州上下,空悬的天启帝位终于落入一个叫白崇吉的人手中,而帮助他登基的,是一个眼蒙黑布的羽人。这年是圣王元年,顾西园十九岁。 一年之后,顾西园渐渐把妹妹走失的痛苦压在心底,重新接掌了顾家的生意。和顾襄的谨慎不同,他准确地对丝绸等奢侈品进行投资和大规模的周转,就在生意即将到达天启的时候,他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顾西园敏锐地发现,这个被称为辰月的“国教”对他的生意有很大不利:辰月在天启鼓吹“灭yù长生”,鼓励凡人抛弃奢华生活,砥砺修行,以达长生,而顾西园做的正是那些贵族公子的奢侈品生意。当那些宛州贵fù也都把自己的华美丝绸锁到柜子里,开始穿起粗布衣服说一些“弃流华,至玄真”之类的鬼话时,顾西园感到了威胁。 此刻顾西园已经是淮安商会的首领,年轻有为,手段圆通,可是他的对手却根本不是商业层面的,他们以皇命为绳,以天道为纲,不论买卖,不讲利益,顾西园纵横商界,但却感到无处下手。 很快,辰月的教旨传到了平国,那是鼓励诸侯相互攻伐的旨意,平国虽然富庶,却并不以军事见长,但与唐国、楚卫两大军事强国相邻,让平国公罗紫琪十分不安,果然,平国的几个小城先后被吞并。罗紫麒是个懦弱之君,遇到这种情境不想反抗,反而上书天启,对辰月歌功颂德,表示臣服。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提出向辰月提供教徒所用的衣服,“鄙国锦缎,薄具微名,或堪使用。”上千辰月教徒的黑衣,确实也是一桩大生意,只是以进贡为名,也就只能收到一些以奖掖为名的象征xìng金钱,而制作黑袍的重任,自然落到了顾家的头上。 此刻宛州的商家势力还不及后世那般雄厚,可与国主抗撷,国主吩咐下来,虽然摆明了亏本,也得赶工做下去。顾西园却并没有提出任何意见,而是亲自督工,用最好的材料和织匠,缝制了三千套星月长袍。 有人说这是商人的投机举动,连各国诸侯都要向辰月低头,作为商人的顾西园,更要向辰月示好。无论如何,顾西园亲自押运车队进入了天启,并在西市购买了一处院落,取名“信诺园”,从此西园公子就在天启常住了下来。 可是人们很快发现,这个公子并没有像很多贵族子弟那样以听辰月的教义为荣,而是在天启内花天酒地,出入奢华场所,结jiāo权贵,出手豪阔。信诺园中夜夜笙歌,宛州的奇珍异宝被顾西园近乎浪费地展示并馈赠给往来的世家子弟们。 在往来酬酢中,一些鼓吹及时享乐胜于修行长生的颓美诗篇被撰写出来,并传唱于文人骚客之间。 这是一场风气的战争,战争的一方是笃信灭yù长生的信徒,另一方是顾西园。 辰月并没有去镇压这个离经叛道的公子,大概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世家子弟的赌气之举,但当他们真正发现平临君有了大举动的时候,顾西园的根基已经深达天启公卿之间了。 那是圣王七年末,天罗开始杀戮的时候。 随着天罗杀戮的展开,天启内似乎一夜之间多出了无数的“义党”,他们打着“忠君勤王”的旗号,对那些曾经自认为高贵的信奉辰月的普通人大肆挞伐。他们当中,有一大部分是进京来碰运气的世家子弟。 顾西园就在此时敞开了信诺园的大门:只要是世家子弟,到信诺园说一声“我来勤王”,就能得到五个金铢的“安家费”,这是一笔足以令普通人家节约一些过上一年的费用。 这些钱对平临君不值一提,但却促成了大量的世家子弟淹留天启。 五个金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世家子弟在花完了这五个金铢之后,如果还不能找到一份工作,就只能流落街头。顾西园自己广蓄门客,鼎盛时几达千人,但相比起涌入天启的“义党”来,也只是九牛一毛。 这些流落街头的义党,有的被天罗临时雇佣做一些外围工作,有的被缇卫招揽去打杂,更多的就变成了东西两市常见的群氓。天罗的杀手们混迹其中,极难分辨,因为其中确实有很多真正的世家子,缇卫也不敢公然将这些流民全部羁押。 同样地,对于“资助世家子弟”的顾西园,缇卫也只能恨在心里,没有借口可以捉他。 平临君依然在天启蓄养门客,一掷千金,在他的笙歌中,天罗的丝线在天启蔓延着。 [胤朝爵位] 胤朝的爵位分为王、公、侯、伯、君五等,蔷薇皇帝白胤曾规定“非白氏不能封王,非大功不能封侯”,因此只有皇室的近亲有机会被封为王,公侯则是次一等的诸侯或皇室成员,有些重臣也会因功封侯,伯则再次一等。君这个爵位在有些诸侯国也被分为子爵和男爵,相比之下更加普及,平民因军功或姻亲也有希望封为君。到风炎皇帝白清羽的时代,又产生了军功爵,可达侯爵一等。 [顾襄] 顾襄是顾西园从他培养的算学家中发掘的人才,他对市场的直觉并不如顾西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4 章 但算学却相当精深。这个人比顾西园大三岁,在顾西园前往天启的日子里,顾襄为他主持商业运作,虽然没有惊人之举,却足以守成,使得顾西园在天启得以一掷千金。此人还是淮安出名的美男子,只是早早娶妻,断了很多怀春少女的梦想。 [金铢之价] 一枚金铢相当于八个银毫,一个银毫相当于十六个铜锱。在当时一个金铢可以买一口猪,大概可以让普通人过上一个月,天启的物价略高,五个金铢也可以让流落天启的世家子弟过上半个月有酒有ròu的生活。 寂寞棋 平临君顾西园以他雄厚的经济基础为天启的乱局推了重重一把,因为他直觉地认为辰月教得势对商业是一个坏事。而紫陌君白曼青反辰月的理由则更加正统:他是一个白家人,他要让大胤的势力回到皇族手中。 天启四公子中,白曼青可能是最温和的,他甚至在辰月处决白家宗祠党七长老前就对辰月表示归顺。以至于白家内部有人称他“事贼如父”,但这个白家最年轻的长老并没有进行反驳,他学习辰月教义,与辰月高层教司相谈,进退合节,与所有那些附庸国教的贵族子弟毫无分别,甚至还要虔诚三分。 只有义士们知道,紫陌君白曼青的血,从来就没有冷过。 白曼青,白家最年轻的长老,诗文琴棋都是一时之选,相貌儒雅,谈吐风流,论外貌和学问,都是四公子中最为出众的。但“投靠辰月”这个事实,却让他在帝都风评下跌。虽然大家都知道辰月是国教,所以没有人敢于公开说白曼青投靠辰月是不好的,可是士子们都在疏远这个当年的文坛领袖。 圣王元年,白曼青十七岁,古lún俄以雷霆之势扫dàng阉党,当时的白家宗祠党领袖白师道以为天运在我,在宗祠会议上高兴地说:“国得辰月,犹天降祥瑞也。”,提出借着辰月的清理阉党的机会,把屡遭打压的宗祠党人安chā到朝堂空出来的位置里。白曼青却认为宗祠党兴奋得有些太早了。 白曼青在一次白师道的私下相会中说:“现在阉党已经倒台,我们应该把政令权力jiāo给皇帝,如果我们一定要把持朝政,和阉党有什么区别呢?”白师道说:“这是为了和皇帝背后的辰月相抗衡。”白曼青说:“我听说池塘里的水如果浑浊了,跳下去筛只会扬起更多泥沙,只有从源头注入清水才可以呀。”两个人话不投机,就分开了。 这些故事被写在白曼青的笔记中,在他死后被史官录入《胤史纪事本末》,用来说明白曼青为何要在之后加入辰月。 白曼青渐渐不参与宗祠党的会议,并开始与一些士人听讲辰月教义,期后月半,古lún俄就对宗祠党下手,除了白曼青外,宗祠党长老几乎非斩即徙。 辰月势力如日中天,白曼青就泯然那些信奉辰月的世家子弟之中,并不为人注意了。 直到圣王七年,白曼青在天启成立了“紫陌文社”,这是以他的封爵为名的一个文社,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人去应和,只有几个和白曼青一起学习辰月教义的子弟参与,但很快,他们就面红耳赤地走出来。 这正是诸侯联军兵败长炀川,血染天启城下的时候,也让士人们第一次反思辰月的野心究竟是什么。那几个面红耳赤的子弟恰好在此刻告诉士子们:白曼青在讲一些荒悖的道理。这激起了士子们的兴趣,他们进入文社,发现白曼青讲述的竟然是辰月教义的谬误之处。 辰月教传承千年,虽然白曼青才华惊人,但也不可能指出辰月教义本身有什么错误。可是他多年的隐忍钻研,却足以让他发现辰月用来展示给世人看的部分与辰月的高级理论有着可怕的矛盾。具体一点说,就是白曼青以一个并非忠实信徒的身份,独立地推断出了辰月的真正教义是混乱与毁灭。 辰月面对大众,自然不能直接宣扬“混乱的平衡”,只能从利益入手,这被白曼青剥离出来,称之为“悖”。他总结出辰月的“十悖”,以“与学界探讨”为名,邀请各路学子前来清谈,其中也包括了辰月的一些“思玄”级的高级成员。 这让辰月很为难,如果承认“灭yù长生”和最终教义有矛盾,等于承认自己是欺骗百姓入教;如果不承认,那么白曼青出示的辰月典籍确实说明辰月无法做到长生至少不是普通人所希望的长生方式。 白曼青在文社上温和恭敬地与辰月教徒探讨,思玄级的成员已经初步接触到辰月的真正教义,虽然经历过神秘体验,可是在逻辑和思维上却及不上白家最年轻的天才长老,白曼青巧妙地将他们的观点引导到自己需要的方面:辰月不会让胤朝富强,也不会让人长生,而且,他们撒谎了。 士子们对白曼青充满了崇敬,但白曼青小心地控制着清谈的规模和深度,他不希望自己成为辰月的目标,此刻他还是打着“一个产生了疑惑的辰月初学者”的名目来伪装自己。可是他挑选的士子都是虽然行事低调,却是学界具有影响力的,对辰月教义怀疑的涟漪,将从他们身上散开。 动摇辰月的理论基础只是第一步。白曼青所图的,绝不仅仅是思想上的胜利,他是一个白家人,他要的是把辰月从权力的巅峰拉下来,把政权还给白姓皇帝。 清谈只是用来甄选他需要的同伴。 家世高贵,学问精深,忠于皇室。白曼青以此为准绳,在文社参与者中小心且缓慢地挑选着天启最优秀的学子。 和其他三大公子不同,紫陌君白曼青是一个温和且彻底不暴力的异数,即使他一心想推翻辰月,也是希望一场自上而下的政治变革,而不是暴力,这可以说是他天真的一方面,却也是他受人敬重的缘由。 到了圣王八年,白曼青已经有二十六个同行者,其中过半是太学士。他们被称为“廿七友”,在《胤史》中称赞他们“以弱冠之龄,千金之身,不畏虎豹之士,而撼动朝堂,匡扶王道,忠义之气,贯于霄壤”。 他们做的,就是从史书中收集辰月的罪证。同时,寻找历史上国教慑服于皇帝的先例,以为舆论。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而白曼青自己,还在联络着可能为皇帝亲政出力的重臣。 收集史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辰月在过去本就掩藏于历史幕后,何况蔷薇皇帝白胤并不是一个重视文化的君王,前朝的史料根本没有得到什么保护或整理,在太学和皇史监浩如烟海的史书中,想找到辰月的踪迹实在困难,即使偶尔发现一些黑袍秘术士的记载,也不能证明就是辰月教徒。 白曼青所希望的是通过御史弹劾等朝堂手段将辰月变为普通朝臣,他甚至没有想过要将辰月赶尽杀绝。这被苏秀行和魏长亭斥为迂腐,就连顾西园也认为这是书生之见,可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温和的反抗,让辰月没有下手除掉这个书生意气的年轻长老。 很快辰月就发现了自己的失误。白曼青虽然温和,但是非分明,在白崇吉将死时,正是他将太子的囚禁地点通报了曾经杀死过自己堂弟的天罗,导致辰月的宫变功败垂成。 他终究是一个白家的人,为了白家皇族的利益,白曼青在辰月的监视之下,冒险通报了太子的位置,而他所能倚重的,就只有出身天罗的公子苏秀行,他心中唯一能从重重禁卫中救出太子的人。 [白师道] 这个老人具有深刻的政治智慧,但也仅仅限于凡人的层面,如果他的对手不是古lún俄,他完全可以纵横政坛,让他的亲信遍及官场,然后安稳终老。但古lún俄所追逐的并非利益,而是“盛者必衰”的理念,面对一个不希望“盛”的人,白师道的利益论只有失败一途。 [清谈] 在天启,士人学子之间的清谈非常流行,饱读典籍的学士或坐或卧,探讨一些哲学宗教的思辨,是身份和修养的象征。这些活动的地点多称为“社”、“书院”或“堂”。参与者可以自由发言辩论,或向主持人发问。辰月进入天启之后,范雨时及他的弟子也主持过多次针对高官显贵的玄谈,讲解辰月灭yù长生之道。 [白悲梧] 白悲梧是白曼青的堂弟,也是辰月的高级信徒,他在天罗的刺杀行动中被“白发鬼”苏铁惜一刀毙命。白曼青并没有表示什么,但在文社上,他对几个同道说了“杀戮多涉无辜,若能以道理缓缓图之,效虽不速,却令新政得善名”的一番话。 [瞽目羽人] 白曼青派去寻找史料的人有一个叫盛的,他的笔记中记载了在胤初的史书中发现了“有瞽目羽人,善秘术,杀人盈野”的记载,但盛认为如果这是指古lún俄,那么他该有二百多岁,这未免无稽。如果真的以这个作为辰月的罪证,那么反而坐实了辰月可以让人长生的本领。 银丝千里 与白曼青顾西园不同,四大公子中的剩下两个虽然名声在外,但却都是不能在天启露头的。春山君苏秀行更是缇卫的眼中之钉。 唐国百里家反贼百里恬的表弟。 天罗上三家苏家的嫡系。 唐国在天启的联络人。 无论哪一条,都是辰月必yù除之而后快的理由,但他们就是无法抓住苏秀行。 随着赏格的提高,苏秀行的声望也一路攀升,“我见过春山君”竟成了天启中的义党死士吹嘘的资本。 苏秀行在四大公子中最为年轻,经历也最为曲折。 他的父亲苏怀纯是天罗中苏家的高手,也是百里恬母亲的兄长,在一次海难中去世。苏怀纯的公开身份是一个yào商,广有善行,又是唐国国主的姻亲,故得以封爵为春山君。他死后,苏秀行就一直托庇在百里家,与百里恬一同长大。与懵懂的百里恬不同,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天罗的后裔,虽然对天罗的内幕不了解,但却已经接受过很多基础的训练。 不同于强健的龙家,苏家对于身体的锤炼并不十分在意,他们更精擅的是器具的制造和使用。而苏秀行在这方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在一般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到了十岁的年纪还在玩女孩子才会玩的翻花绳的少年。人们不知道的是,他正在研究的,是顶高深的节点变化之术。点与点、线与线的变化,在刺杀上的使用,就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天罗刀阵。 在圣王七年之前,苏秀行都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如果没有百里冀死于天启城下,他可能会如同贵公子一般,承袭着“春山君”的封爵,平安地在南淮终老。这对于苏秀行来说,或许是一件更幸福的事情。 但百里冀的死,将天罗拉上了历史的舞台。百里恬的母亲苏氏是苏家家长的至亲,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安排他参与了一场考验:在辰月的追杀中找到天罗山堂,以此为契机,换得天罗的效忠。在圣王七年的夏天,十三岁的苏秀行伴随着他的哥哥百里恬,远走千里,在范雨时亲自参与的追逐下找到了天罗山堂,获得了天罗家老们的承认。 从此,天罗以“百里家与天罗一明一暗通力合作”为价码,对辰月展开了杀戮。而苏秀行从此开始,也由一个温顺的少年,变为一个狂浪冷酷的人。“紫陌寂静春山冷”,这绝不只是一句空话。苏秀行,作为世家激进派的代表,与天罗一道,成为天启城最深暗的恐怖。 唐国虽然名义仍然奉白崇吉为皇帝,但在事实上,从百里恬成为家主的圣王七年开始,就已经是反叛了。唐国百里家送了新家主的印信通报给天启的百里主家,一切都是合乎世家礼仪。可是观礼百里家家主继任的宗正寺丞陶慕玄和护送他的羽林天军却都死在了唐国,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封通报信,简直就是一个挑衅。 在胤朝历史上,皇帝会下旨让周围的诸侯出兵攻打反叛的诸侯国,可是这次诸侯的军队都被逊王的铁骑打得七零八落,元气难复。如果出动拱卫京畿的羽林天军,王域势必空虚,此刻天罗已经开始了第一起刺杀行动,这更让皇帝不再敢调动军队去打击那个百里家的新少主。更何况,对于开国七大姓之一的百里家所承认的继承人,就是一国之君的白崇吉,也不敢说轻易废立。 百里恬无疑就是天罗的最终主顾,这在后来是所有的世家子弟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是即使是天罗自己也知道,仅仅暗杀,并不能成事。如同某个卑微的义士李正元在遗嘱中所说“暗杀为因,光复为果。” 百里恬作为唐国的主君,很少离开南淮,这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辰月的反刺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需要和其他诸侯的使者进行各种联络。唐国事实上的造反后,各诸侯国的宗祠世家都派出或公开或秘密的使者试探着天启和南淮的动作。大胤暗流涌动,百里恬也希望各诸侯国都能响应起来,他看重的,就是“义党”在天启的活动。 百里恬知道自从天罗开始刺杀,很多诸侯都派出自己的人手作为“勤王的义士”进入天启,如果辰月显出颓势,他们就会随着推上一把,百里恬需要一个人去和这些人暗通款曲。最理想的人选,自然就是苏秀行。 寻访天罗之行让百里恬迅速成长,苏秀行也以稚龄接触天罗高层,他一面是唐国百里家的外戚,一面又是天罗“上三家”苏家的后人,凭借“春山君”的名号,很快在天启闯出一番名头。激进的世家子弟无不想拜进这个尚未成年的公子门下,以身报效。 不得不说天罗们刺杀辰月高层的举动,是合了热血的年轻人的心思的。而天罗隐藏得十分隐秘,平常人断难结jiāo。倒是这个春山君苏秀行,虽然列在辰月的必杀名单之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5 章 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入天启,毕竟属于世家的一员,心理上的距离就小了很多。难怪靖恭、怀德坊的流浪汉中,每当有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人说出“春山君要你做一件事”,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丢下身边的一切跟着他走。 天罗山堂也有意培养苏秀行作为未来苏家的代表,刻意地让他接触一些反辰月的力量。在暗杀者中,“春山君的命令”逐渐被作为主顾的意思传达下去。有些重大的决策自然是本堂的老爷子们作出的。但苏秀行的形象已经开始树立起来。 苏秀行也果然不孚众望,迅速从一个贵族子弟成长为果决的筹划者。他的决策和布置往往带有独特的个人风格,大胆而不羁,然而结果总是令人称羡。甚至他的个人战技也迅速提升。即使在天罗中,苏秀行也被称为使用刀丝的天才,虽然他并非从小受训,甚至可以说受训年龄已经很晚了,但是他在进入短短一年之间,就掌握了有关刀丝的全部技术,这恐怕要归功于他幼年时期的“爱好”。 作为天罗认可的一员,即使是如荆六离这样的天启城联络人,也常常需要亲身出动执行任务。或许是因为身份特殊,苏秀行参与的任务不多,但是每一个被他盯中的目标,死法都极其惨烈,甚至不能相对完整地殓葬,他总是能在复杂的街市环境中计算出所有可能的变化,一击必杀。在缇卫的档案之中,他被指认为是“白发”、“玄鞘”、“青衣”三鬼中的青衣鬼,因为从有限的亲眼见到苏秀行的义士口中得出的消息,他们见到苏秀行之时总是见到他一袭青衣,和当街杀人、手段凶戾的青衣鬼的形象正重合在一起。 百里家的力量和天罗山堂的力量,在苏秀行身上渐渐汇合,他是唯一一个能够令双方都信任的人物。 春山君苏秀行,能力过人,富有锐气,在天罗中地位很高,是百里恬绝对信任的同伴。而苏秀行一生最重视的,也正是这个从温和可亲变得谋略深远的表哥。在世家贵族中,兄弟阋墙所在多有,百里恬和苏秀行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年轻人,却能保持着无条件的信任,被后人称为绝唱。 也许只有这样的组合,才能指引天罗的刀指向古lún俄的心脏吧。 [义士李正元] 因暗杀大鸿胪卿何运身死的义士李正元曾在遗嘱中有言“辰月篡朝,上下失序。暗杀为因,光复为果。今日之时代,并非光复之时代,实乃暗杀之时代。” 当时宛州义士李正元和刘道一争北上暗杀之责。李正元问:“刹那生死,孜孜以求,孰易孰难?” 刘道一答:“前者易而后者难。” 李正元说:“然我为易者而难者留待君。”遂留遗嘱,慨然北上,在天启街头被八个缇卫围砍而死。 [刀丝] 刀丝是天罗最强大的武器,也是苏家最擅长的技巧。天罗上三家龙、yīn、苏中,苏家以机关和技巧称道,刀丝就是苏家发明的最可怕的杀人利器,并在千百年来,成为天罗的标示。由于刀丝锐利无匹,天罗往往高价从河络手中订制。 刀丝有基本的提、割、溜、卷、定、舞、阵七技,又衍生出定海针、滴水悬、丝颤、刀丝傀儡术等奇特而强大的暗杀技术,而最为世人所知的,还是传说中的天罗九寰。天罗九寰事实上是刀丝中“阵”的技巧,由多人最有代表xìng的是九个人同时运用所产生的。刀丝的阵是用多条刀丝布置形成,按照一定的顺序绷紧,让陷在其中的人无可逃避,这需要对人体的结构和动作规律有深入的研究,天罗为此总结出复杂的口诀,但一个头脑机敏的cāo作者才是刀阵的灵魂。一个优秀的cāo作者可以在半刻钟内布置下复杂的阵法,或者仅仅用两三条刀丝就达成精密的结构。 苏秀行就是这样的一个天才,他可以用一根刀丝就形成阵,这得益于他超卓的反应和灵敏,能够瞬间预判出敌人的动向。 铁甲依然在 四大公子中白曼青和顾西园都丰神俊朗,苏秀行虽然是个天罗,却也举止雅达,富有贵族风范,独有桂城君魏长亭豪气干云,不类余者。也因此,投奔他的义党们也大多是些贩夫走卒,魏长亭也来者不拒,在天启之外拉起一票人马,和杨拓石的第四卫所硬碰硬地打了不少次。 白曼青是为了匡扶王室,顾西园是为了重整商机,苏秀行是为了天罗的利益,而魏长亭的理由更加充分:他是一个天驱。 而天驱,就是要和辰月作对的。 魏长亭出生在一个军旅世家,他的祖父是楚卫的军户,因为作战骁勇,并救过楚卫公白麓山的xìng命,被封为桂城君。魏长亭自幼受到弓马训练,而他的师傅韩森,就是天驱中的一个。 韩森是天驱中的七宗主之一,教导魏长亭以高深的武技,他的心更是真正的天驱,他把天驱的道德观念深刻地烙在了魏长亭的脑中,其中当然也包括了“辰月的存在就是九州的乱源”这种思想。 圣王元年,古lún俄扶助匡武帝登基,正在军中服役的魏长亭大怒,立即告别军队,可是此刻,他还没有想要进京勤王:辰月杀阉党,逼宗祠,势力如日中天,魏长亭虽然豪勇,可并不莽撞。 魏长亭离开了军队,开始了他长达四年的游历生涯。军户逃匿本来是重罪,但是魏长亭一来有世袭的爵位,二来他的上司将军叶本人其实也是一个天驱,居然就这样让魏长亭走掉了。 魏长亭在宛州磨练了四年,作为军功世袭的子弟,桂城君并没有寻常贵族的娇气,他经常风餐露宿,砥砺精神,磨炼武技。 辰月的势力在这四年中更加高涨,驱动诸侯内斗不止,魏长亭无力制止,虽然在民间做着一些行侠仗义的事情,自己却知道与时局大势并无助力。这让他的心理产生了一些动摇。他虽然继承了宗主的指环,心却还没有完全坚定下来。 圣王五年,魏长亭终于遇到了使他成长为真正天驱的事件。 在受到村民委托,剿灭山贼的前夜,他感到了北辰的呼唤,武神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受到了“初召”。 在天驱的传人中,只有受到初召后,才能真正称自己是一个天驱武士。那是一种无可言喻的神秘体验,天驱的传人会陷入梦魇中,面对自己内心最可怕的事物。大多数的天驱会在初召中看到远古的战场,铁甲的武士咆哮而来,据说那是天驱的“铁皇”。 没有人知道魏长亭的梦是什么内容,人们只知道第二天魏长亭独上山寨,收服了近百名山贼,这是他最初的手下。 以收服的山贼们作为班底,魏长亭在宛州组建了一支被称为“墨鹰”的佣兵团。宛州重商,尤以平国为最,而平国军武不彰,商人所依赖的,多是保镖路护。这些中较大的武装力量,便组建为佣兵团,不但接受一些保护的任务,也兼做追讨亡匿的工作,个别有势力的佣兵团,还会为官府所雇,清剿小股流匪。 魏长亭在楚卫军中本就有一些人脉,四年的游历更结jiāo了不少奇人异士,很快墨鹰团便在宛州小有名气,魏长亭的本意只是为了安置那些在诸侯兼并中从军中脱离的弟兄,也为了做一些基础的义行,他认为辰月已经站稳了脚跟,而且虽然他相信辰月一定有巨大的yīn谋,可目前确实看不出。 直到圣王七年,逊王南下。 魏长亭带了他的墨鹰团北上试图截击蛮族,这无疑是以卵击石,幸运的是,他们扑空了。蛮族以惊人的精准和速度,避开了东陆军队猜度的路线,直接出现在联军的指挥中枢,诸侯联军溃退,逊王勒马天启,从容撤兵。 魏长亭以天驱的思路领悟到,这一定是辰月的计划。有些史学家说天驱喜欢把所有的yīn谋都扣到辰月头上,但这次天驱魏长亭是对的。楚卫近万人的军队在古尔沁的无敌铁骑下丧生,其中有魏长亭的无数同僚。他对辰月的痛恨变得具体起来。 魏长亭就要遣散佣兵团,只身闯入天启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份委托。委托人是唐国百里家,委托的内容则是协助一行人逃离南淮。在魏长亭看来,唐国和楚卫都被辰月算计,帮百里家就是和辰月过不去,便毅然接下委托。 他送走的那批人,就是去寻找天罗山堂的百里恬和苏秀行等人。魏长亭感于百里家绝不屈服的态度,送百里恬夜渡建水之后,立即将墨鹰团中不坚定的成员剔除,带了被后人称为“桂城百骑”的核心力量,两个月中在青石外两次冲散了逐杀百里恬的天启追兵。后来苏秀行和魏长亭私jiāo甚好,正是由于宛州共抗辰月追兵之情。 魏长亭从此便走上了正面对抗辰月的道路。 桂城君墨鹰公子魏长亭声名鹊起,宛越义士纷纷来投,辰月也多次试图征剿,但魏长亭在楚卫人脉深远,唐国百里家更是将他视若上宾,平国商界领袖顾西园也暗中接济魏长亭资财,魏长亭在宛州可谓如鱼得水,辰月根本无法奈何他。 愿为桂城君效力的下层义士中,以军旅中人为多,逊王南下一战,打散了千百军卒的心,他们宁可投奔魏长亭游dàng,也不愿在辰月扶植的傀儡下吃粮。魏长亭也确有着出众的人格魅力,即使对于鸡鸣狗盗之徒,他也视同兄弟,同饮同眠,毫无架子。短短两年,就已经集结了数千部属。 他们在王域隳突来去,袭击小股辰月,缇卫中只有杨拓石以军旅方式训练的第四卫所可以与这些各国的散兵抗衡,可一旦调动羽林天军,这些人就会化整为零,消失在民间。 四大公子中,白曼青和顾西园都可以在天启抛头露面,苏秀行虽然被辰月视作大敌,但天罗高超的易容和隐匿技巧仍可让他在帝都神出鬼没,只有魏长亭,活动区域大多在天启之外。 可是他依然被列为四大公子,因为他正代表了那些最质朴、最直接的反辰月义士。 苏秀行或许是给辰月带来最大损失的人,但天罗终究显得过于神秘,相比之下,魏长亭百折不回的形象更让底层的民众有认同感,让他们看到,无论辰月的刀锋多么凌厉,铁甲依然在。 [天驱] 在九州的历史中,辰月最大的对手始终是天驱。这是一个相信秩序的武士团体,他们认为辰月是造成九州混乱的罪人,而一心要消灭辰月。但在胤匡武帝年间,天驱的力量却出奇地衰落,有一种说法是古lún俄在入主东陆之前的几十年间已经暗中削弱了天驱的传承和组织,以至于在辰月当政时,竟然没有成体系的天驱出来对抗。 [十二家将] 在民间的话本中,魏长亭有十二个家将,版本各自不同,他们各怀绝技,有的力大无穷,有的诡计百出,有的善于用dú,还有的shè术过人,其中就有被收服的的山贼寨主。魏长亭在民间故事中始终以类似草莽领袖的形象出现,或许是因为他是四公子中最为亲民的一个。 [桂城凶] 桂城君魏长亭使用的武器是一柄长四尺,阔一掌的重剑“玄澈”。他的战技是以战场搏杀为主的马战之技,配合他的白马,魏长亭可在冲锋中斩断七札铁甲。论个人战斗,苏秀行显然更胜一筹,但魏长亭战场搏杀所培养出的气势,却能在万马军中震慑群敌。四公子的歌诀是天启中好事者所做,魏长亭得到一个“凶”字,说明他的气魄确实是天启那些士子难以适应的。 [葵花时代的天驱] 很多人都奇怪为何在葵花时代中天驱没有出来挑战辰月这个宿敌。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天驱的七位宗主只在历史记载中出现了四个,其中之一还和缇卫中第六卫的高层产生了纠葛,其他已知的天驱中还包括魏长亭十二家将中的两人,总体来说,辰月挑选了一个天驱处于低调的时代发难。 地涌暗火 辰月在历史上最大的敌人是天驱,所以古lún俄在登临权力绝顶之前,已经用了近百年的时间,让这个时代的天驱传承弱小下去,象征战神的北辰暗淡之时,谷玄的yīn影方能笼罩大地。 在天空之上,还有一颗黯淡的小星“辅”,象征着暗杀与隐秘,谷玄也不会放过这颗星星。事实上,辰月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早在无王时期之前,辰月“yīn”的教长范雨时就已经开始在九州大地上撒下变乱的种子。 在世人眼中,辰月对天罗的反击是自圣王八年成立缇卫开始的,直到圣王十年,方有小成。可是,圣王十年这个被称为“天罗反乱之年”的年头里,那些精彩的变局和令人无法置信的翻盘,它们的种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埋藏下去。 赤乌年间,阉党当政,古lún俄还在北陆指引着逊王廓清草原,此时距离辰月君临天启还有八年,连无王时代都在东陆衮衮众人的猜度之外未曾到来。 辰月的教长范雨时行走在山林与河泽之间,带着古檀木的细杖与神的意旨,寻找那些资质优秀的少年。 在范雨时看来,同样是隐藏在黑暗中的组织,比起有着共同的宗教理想的辰月,天罗更加世俗,也更加不确定。辰月和天驱有着本质上的对立,因此削弱天驱在任何时代都不需要犹豫,但天罗是一个为了自身利益奋斗的组织,很难说什么时候辰月就会利用到他们。所以范雨时对古lún俄提出的计划是“在天罗的内部种下‘火种’,在需要的时刻点燃他们。”而不是立即地对抗。 这个计划被命名为“刀耕”。 天罗每年都会在民间寻找资质优秀的孩子,填充自己的杀手队伍。收养、购买、拐带、抢夺,有时为了断绝这些幼童与家庭的联系,甚至会先安排一场惨剧,然后出面收留孤儿。不过最后一种情况往往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6 章 生隐患,不是非常必要的时候不会采用。 天罗的上三家也会有自己的后代,如果他们的资质优秀,也会和外界招揽的幼童们一起接受训练,成为未来的杀手。所有这些内外部的幼童,被称为“芽”,获得“龙”、“yīn”、“苏”三姓之一,接受严苛而精妙的训练。 训练他们的,是上三家那些已经退役的杀手们。他们由于年龄、身体或心态的原因无法进行第一线的刺杀时,就会因多年的辛劳工作得到一笔数量惊人的金钱,他们可以选择安静地度过余生,或者在山堂内部找到一个担当师范的工作。 天罗的纪律虽然严酷而血腥,但对于没有犯过错误的成员,却有着相当好的福利,这个组织能发展壮大,延续千百年,显然靠的不仅仅是恐怖和残暴。 范雨时的刀耕计划,就是针对那些即将被选择成为天罗成员的孩子们。 白礼年登基的赤乌元年,大胤在阉党的声威下震颤,范雨时还是一个教司,他秘密地在九州收集天罗的情报,并和副手荀痕生一同进行刀耕的初期行动。 在赤乌二年的夏天,他与三个高阶教众幸运地找到了当时的天罗山堂,于是遭到天罗山堂中人的伏击追杀。范雨时在胳膊上被刀丝留下了可怕的伤痕,随行的三个教众全部被杀。 应该在那个时候,辰月就已经坚定了要对天罗防患于未然的决心这个组织的力量实在是太可怕了。当时恰好yīn的教长华枯泉去世,范雨时接任教长,他立即开始全力推行刀耕计划。 范雨时虽然在天罗山堂铩羽而归,但对天罗的组织结构和行事也已经有了相当的掌握。他已经基本了解了天罗招揽新手的步骤。 他要做的,就是提前在天罗找到那些优秀的苗子之前找到他们,并在他们的脑海中种下深深的种子。 范雨时本人是印池和填阖两派秘术的大师,印池对应着水流、思索与精神,有一些cāo控精神的法术,但并不专擅。yīn的新教司荀痕生,是一个擅长精神暗示的暗月法术的秘术士,他研究出一种以蛊术辅助秘术在人的精神中种下烙印的技巧。从赤乌二年到赤乌七年白礼年驾崩,辰月的教徒们一共挑选了将近四百个资质优秀的少年少女,在他们的脑海的最深处打下一颗种子,并期待他们会被天罗选中,成为天罗的“芽”。当时在晋北的小军官苏晋安协助了范雨时的行动,也因此被辰月视为可用之人,并在日后成为缇卫的卫长。 如果天罗从此继续在暗中做着他们以强大武力维系的商业帝国,那么这些种子将永远不会萌发,可是圣王七年,在辰月逐渐掌握了东陆的大势的时候,天罗开始动了。 范雨时没有立即启动刀耕,他还没有确定天罗在这场杀戮中究竟会走得多深。 圣王八年,缇卫成立,辰月开始以相对正常的方式对天罗和“义党”们的乱行进行反扑。天启城中的搏杀不断升级,被称为四大公子的义党领袖为天罗的杀戮提供着各种帮助,天罗的威名不断攀升。 在帝都中,愿意为天罗效力的义党人数在不断上升。天罗不但神秘,而且出手阔绰,能够为天罗做事,非但有“勤王”的好名声,而且收入丰厚,对于一些来天启想闯出一番天地的少年来说,被天罗看中,更说明自己的身手过人,这往往比金钱更让他们兴奋。虽然缇卫在街头巡行,但自称自己是天罗依旧是茶坊酒肆中常见的吹嘘内容。 缇卫建立初期,的确压制了一阵天罗的势头,可是到了圣王九年,天罗的刺杀再上了一个高峰,他们刺杀的范围不仅仅针对辰月的教徒和与辰月有关的高官显贵,甚至仅仅是对缇卫有帮助的后勤补给小吏也被列入必杀令当中。在很多人看来,这无疑是一场血腥而无情的滥杀,也确实让天启的治安陷入了极度的混乱,甚至朝政也陷入了危机之中:短短两年间,鸿胪寺卿死了三个,以至于民间有俗语“要命鸿胪寺,车轮光禄卿”,前半句是说鸿胪寺卿经常被刺杀,后半句则是说负责治安的光禄寺卿被车轮般的撤职。 皇帝白崇吉本来就是傀儡,遇到这种情况,就只懂得在天墟里听他的老师古lún俄讲述混乱才能带来长久的道理。可辰月所需要的混乱,不是这种天罗期冀下的混乱。缇卫不停扩充自己的力量,以和那些好似雨后的蘑菇一般涌出来的“义党”抗衡。 天启中双方投入的力量jiāo替上升,而天罗暂时取得了上风,以至于他们开始对辰月的最高层下手。圣王十年秋,天罗刺客龙骇涛行刺辰月教长范雨时,虽然在强大的印池秘术下失败,但天罗凶戾无忌的信息已经确实地传达到了辰月的最上层。 范雨时觐见古lún俄,要求启动刀耕。 古lún俄同意了这个请求。 圣王十年仲秋,范雨时与秘术士四十一名,于太卜监施法,秘术的波动,以古都天启为中心,向九州的万里河山漫延。 刀耕计划使用的是暗月为主的秘术,而此刻唤醒种子同样需要以暗月系法术为主。暗月在九州的秘术体系中对应着负面的感情,大多数cāo控人心的法术都是明月或暗月系的。范雨时手下的教司荀痕生正是暗月法术的宗师,但如果仅仅是法术,天罗中yīn家的宗主也擅长秘术,或许会看破这计策。刀耕能隐瞒过天罗的探查,是因为当年原映雪远走雷州,得到了一种奇特的蛊。 范雨时对天罗的调查知道,所有上三家经过训练的杀手,都会在正式开始接受任务前进行一种被称为“洗心”的仪式,在仪式中,yīn家的秘术士会用密罗幻象淬炼“芽”的心灵,而范雨时在他们脑中的蛊会在经历洗心之后开始激活。 当年他们为将近四百名看起来有希望进入天罗的孩子种下了烙印,当然他们不可能都进入天罗,有一些夭折,更多的一些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根据辰月内部的记录,在他们发动刀耕的时候,可以联接到的烙印合计三百一十人,其中有可能属于天罗上三家的,也就是蛊种已经被密罗术激活的,一共有十三名。 这已经是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数字,根据范雨时的计划,这些可能被刀耕影响的种子分布在十五至二十五岁之间,正是刺客的黄金年龄。他并不知道这些种子的位置,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只是知道数量也已经足够了。 这些人经历洗心之后,蛊种在秘术的催动下开始生长,他们每月都会有两次梦到血与火的梦魇,醒来之后头会产生无可比拟的疼痛。而对于杀手来说,因噩梦而头疼,是软弱的表现,他们并没有向上级汇报这种情况,而是默默地自己承受。直到圣王十年,他们的梦境出现了变化:范雨时出现在他们的梦中,对他们发出召唤。 这就是刀耕计划,类似催眠术的精神烙印在这些人的脑中迸发,使得他们以范雨时作为自己的救星和主人。 但天罗也敏锐地注意到了变化,很多叛变的“种子”在路上就被清洗掉,但依然有一个天罗刺客成功来到缇卫府,他是上三家中yīn家的yīn炼,在天启中以“张夜弦”的化名进行活动,他擅长结合裂章秘术的杀人技巧,曾经担任过两次刺杀的守望人。 yīn炼向范雨时投诚,这只是第一个,在三个月内,有六名天罗上三家的精锐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到了范雨时。范雨时用yào剂对他们进行了进一步的控制,这六个人被范雨时放回去继续参与暗杀计划当然,是在辰月的安排之下。 在这种情况下,天罗多项任务失败,数十名精锐被缇卫或背后的冷箭杀死,几个暗杀组全军覆没。当时天启杀手的联络人荆六离找到了苏秀行,向他汇报了这一情况。 苏秀行虽然年轻,但在天罗内部已经建立了不小的声望,他向南淮天罗山堂的长老们报告了这些突如其来的挫折,并提出了“出现了叛徒”的猜想。只是这时,苏秀行还不知道叛徒竟然有这么多。 天罗的长老们很重视这个判断,他们派魇进行调查,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存在叛徒嫌疑的人多达二十人以上。此刻他们还不知道刀耕计划的实质,他们判断出这是辰月进行的一次早有预谋的行动,但不知道行动的具体方式,也不知道行动的起始时间,因此天罗还不能根据秘术或年龄层来甄选更有嫌疑的叛徒。 只能全数抹杀。 魇和他的小组被派到天启,此刻从其他城市起来拜伏在范雨时脚下的天罗高级刺客已经上涨到八人。由于当年刀耕计划中苏晋安也有参与,范雨时让苏晋安去安排他们的行动。 苏晋安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大量的天罗情报,虽然还没有接触到天罗最核心的山堂机密,但是已经足以对天启的天罗进行毁灭xìng的打击。 魇意识到了危机,他立即联系了苏秀行。如果说天启内的天罗有谁是绝不会服务辰月的,唐国百里家的外戚,苏家的明日之星春山君苏秀行无疑是其中之一。 在苏秀行的介绍下,魇暂时隐匿在顾西园的信诺园中,这次缇卫的行动让他感到,如果不进行清洗,天罗和辰月在之前的均势将dàng然无存。魇的小组在天启展开了冷血无情的抹杀,在这三个月中,天罗一共有二十七名精锐丧生,其中只有十五名是被缇卫杀死,另外十二名都是被魇处决。 这并没有杀尽辰月的部署,刀耕还在继续进行,那些受到范雨时召唤的种子们正在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天启。 [法杖] 秘术师会用一些法器来增强自己的秘术威力或者引导秘术的方向。法戒器可以储藏秘术的力量,而魂印兵器同时也是强大的法器,在有些理论里,人本身是最强大的法器。范雨时的古檀木手杖伴随他已经三十年,历经填阖秘术的淬炼,虽然是木头,但是挥舞起来可以断岳摧城。 [华枯泉] 辰月的yīn阳寂三部,各自对应一个教长,而实际的直接领袖被称为教司。范雨时在yīn做教司的时候,yīn的教长叫做华枯泉。这是一个追寻秘术最高境界的人。和雷枯火一样,在进行“枯萎”的修行。辰月教修行谷玄的术士,会让自己的ròu体枯萎下去,而法力则成倍增长。据说修行有成的人可以将身体全部枯萎掉,仅剩下头颅,但却能依靠强大的精神力量cāo控暂用的ròu体。传说中最高的境界是连头也枯萎掉,化作纯精神体,不过并没有先例。华枯泉在修行中出现了偏差,在黑色的火焰中化为虚无,连同他的房舍一起消失了,这场意外也是雷枯火放慢了枯萎修行进度的原因。华枯泉死后,范雨时接替他的职位,成为yīn的教长,进入教长团。 [封长虹] 《都庠野获》中有记载一个叫封长虹的无赖子,喜欢口出浪言。有一次在酒楼上吹嘘自己是天罗雇佣的高手,不料身边站起两个便服缇卫,将他抓进大牢,打个半死。他出狱后兀自不汲取教训,对人说自己资质过人,已经被缇卫看中,放出来做探子,结果被桂城君魏长亭的门客听到,拉到巷子里,又打了个半死。当时天启城中,有很多封长虹这样的人在街头游dàng,给缇卫分辨真正的杀手带来了很大困难。 [太卜监] 太卜监是胤朝负责卜筮的机构,也负责管理效忠皇室的秘术士。圣王年间,辰月教徒云集天启,很多秘术士不通俗务,被安排在太卜监领一份闲职。此刻的太卜监号称“挥手可灭十万雄师”,可事实上谁也不会让太卜监去统军作战。这些秘术士后来有很多更换了编制,进入缇卫的第一和第二卫所。 [杀人组合] 在天罗的刺杀行动中,一般会有多个或多组杀手进行配合,他们有不同的代号: 刀:主要的刺杀者,多数具有最好的刺杀技巧。一场刺杀中可能有不止一把刀。 守望人:并不直接参与最初的刺杀,在刀失手的时候,视情况进行补刀杀死目标,或者灭口杀死刀。守望人一般擅长远距离的秘密袭击,需要精确的判断力和冷静的心理。 收尸人:在刺杀之后进行扫尾工作,目的是掩盖刺杀的线索,收尸人往往有特别的专业技巧和工具。由于天启的刺杀很多时候需要留下可怖的死亡现场来立威,因此很多行动并没有分配收尸人。 锷:刀刃与持握者之间的连接处,天罗中的锷大多数并不出现于杀人过程中,他们更接近联络人,负责接受和jiāo还任务,他们往往有出众的易容能力和口才,在葵花时代中,很少有锷出面的机会。 魇:魇是相对固定的一组人,他们的功能只有一个,就是抹杀掉杀手中的叛徒。他们了解天罗最核心的暗杀技巧,并有相应的破解秘技,没有一个天罗叛徒可以逃出魇的追杀。 [天启剿杀] 在治防司的卷宗中记载了圣王十年冬天的行动。苏晋安和杨拓石联手,对靖恭坊进行了一次清剿。和前几次虚张声势的剿匪不同,这次杨拓石持皇帝符节调用虎贲郎三百人,持强弩,遇顽抗者辄格杀。这么大的阵仗,在之后也未曾有过。天罗上三家的杀手在这次剿杀中损失了五人之多,外围和雇佣人员死伤无数,与天罗暗通款曲的里长和商人被准确地抓出来处决,天罗在天启建立的情报网几乎陷于瘫痪。刚刚进入天启的魇正好在靖恭坊,也被迫从水路潜遁。在逃走过程中,他亲手杀死了拦路的两个黑衣刺客,这两个刺客使用了刀丝和裂章术等高端的技巧,正是yīn炼和另一个苏家杀手。 飘摇北辰 北辰是象征战争的星辰,天驱将它奉为自己的守护星,这次天罗也采用了北辰作为行动的代号,一方面是因为行动人数是七个,另一方面未尝不存在了用辰月宿敌来做行动代号的意思。 圣王十一年初,在辰月刀耕计划的反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7 章 下,天罗已经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山堂内部的精锐刺客总数不过百人,在短短一个冬天就折损过半,虽然魇已经杀死了叛徒和可能的叛徒,但这些身经百战的刺客产生的心理动dàng却很难消除。 长老们在不停地猜度辰月是如何迅速有效地分裂自己的队伍的,他们将可能的叛徒履历找来详细分析,却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结论。范雨时种下的种子虽然只是十五到二十五岁,但是在天启的杀手此刻八成都在这个年龄段;而他们共同的特征头疼,又几乎从来没人理会过。事实上,第一批暴露的六个叛徒,人数也确实不多,虽然在天罗历史上,一次出现六个叛徒已经是惊人的动dàng,但要从区区六人中找出共同点,也确实不太可能。 可是天罗并不是仅仅善于暗杀的,他们可以在暗中取走敌人的xìng命,也可以在暗中取走敌人的情报。在苏秀行的协助下,魇得到了有关刀耕的一部分信息:这是辰月蓄谋已久的行动,他们利用秘术和yào物让一些天罗刺客反水,这些刺客被称为“种子”。 这些情报有一些是有用的,譬如辰月的控制手法,以及这些种子都出自上三家。但更重要的部分没有得到,那就是辰月选取种子的手段。如果天罗知道辰月选取种子的时间段,那么一些年龄过老的杀手就不会被怀疑。 天罗只能用最传统的方式去筛选可能存在的叛徒:他们把所有上三家的杀手的履历都找出来,按年表一年一年的排查,最终确定了七个人。这七个人中的六个都是在天启之外执行任务的高手,每个都能独当一面。按照长老会的意思,是要将他们全部杀死,但是魇提出,让这七个人组成一只暗杀小组,去刺杀缇卫的七个卫长。 魇的意思是,反正他们最终也会被全部抹杀,不如让他们贡献出最后的力量。天罗也不认为他们会都是叛徒,那么就让其中忠于天罗的人去做出成绩吧。天罗的召集令发到了他们的手中,要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到天启。 这个小组被命名为北辰。 小组的组长荆六离是天罗杀手在天启的总联系人,本姓苏,三十四岁,善于使用长弩和刀盾。 他是圣王七年冬第一批进入天启的杀手之一,羽林天军大将军白聩固一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的惨案,就是他组织并实施的。这场屠杀揭开了天罗对抗辰月的序幕,也奠定了他作为联络人的身份。 甚至这样的一个人,也被列为了怀疑对象。天罗已经了解到,辰月的刀耕实施之前,叛徒是并不知道自己将会投向辰月的,也就是说在圣王十年前,即使成绩再出众,也不能洗脱嫌疑。何况天罗山堂确实想更换一个联络人了。 在刀耕发动后,几次刺杀都被叛徒破坏,身为总联络人的荆六离已经焦头烂额,他已经想到自己会是被怀疑的对象之一,因此当发动北辰的密令传递到他手上的时候,他认为这是一个总堂给予的将功补过的机会虽然这些刺杀对象都实在是太凶悍了。 在密令中,荆六离作为守望人,将带领从九州各地集中来的六把刀去刺杀缇卫的卫长们。 荆六离曾经主持过对苏晋安的刺杀,可惜功败垂成,这次总堂派来的六把刀都是在各地有着赫赫威名的精锐,这是一个非常豪华的阵容,如果他们都无法刺杀卫长,那么缇卫的卫长可就真的无人能敌了。 当然,前提是他们是齐心合力的。 舒夜,二十一岁,苏家在淳国发掘的天才,善于使用长短双刀,对刀丝的掌握也炉火纯青,是青年一代中除苏秀行之外唯一将刀丝傀儡术练成的人。 舒夜十五岁开始执行任务,而他不巧正是范雨时当年安排下的种子之一。这就是说,他的头疼已经持续了六年。他以为这只是一种病症,就开始自己研究yào理学,幸运的是,他在医学上竟然有一定的天赋。 舒夜是仅有的用自己的能力化解了范雨时的秘术的人。单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名列史册,但他同时也有着保守这个秘密的决心,同时代几乎没有人能知道他也是范雨时当年的种子之一。在范雨时死后,秘术的精神控制力也消退了,梦魇不再出现在那些种子的脑中,他们也仅仅认为自己是患有周期xìng的头痛,而那老人的幻象,就让它过去吧。 天罗对内部的安全看得非常重要,舒夜无疑也知道这点,有关他曾经和范雨时有过接触的一切记录都被他小心地抹掉。舒夜在天罗内部的地位逐渐提升,他得以更加方便地回避之前的污点,终葵花一朝,他曾经的身份也没有曝露过。 龙泽,二十二岁,晋北人,他的武器是刀锋可以伸缩自如的奇特窄刃“刺蛇”。 上三家中的龙家以体术闻名,龙泽进入天启,并没有选择其他化名,而是依然用了山堂时的“龙泽”为名,充分说明了他对自己的自信。 他也确实不需要遮掩:作为辰月当年种下的种子之一,即使没有天罗的召集令,他也会赶到天启,投靠于范雨时麾下。 一般来说,杀手的武技在一对一的对战上非常高效,却不适合群战。虽然在战场上,一个杀手可能会被乱兵分尸,但他却可以单独杀死勇冠三军的武将,而这个武将则可能轻松地冲散同样多的乱兵。这只是大略的情况,对于天才的杀手来说,即使面对成群的敌人,也能利用地形和心理造成连续的单对单情形,最终杀出重围。 龙泽就是一个天才的杀手。 龙泽在天罗山堂内部也以少年有成称著。早在他十岁的时候,就格杀了安南的巨盗,这是一次测试行动,由于龙泽的体术提升速度惊人,因此训练者安排他进行实战。这场战斗让龙泽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疤,同时也证明了他已经达到了刀术的合格标准,以一个十岁少年的体力,如果不是技巧过硬,是绝不能达成这种战绩的。 龙泽十五岁开始正式执行任务,多数是以“刀”的身份直接面对敌人,由于他的刀法更善于近身搏杀,因此他并不是一个守望人的理想人选。同时由于他精研体术,在易容等小巧伎俩上功夫不深,因此很少遮掩脸上的刀疤,这种明显的特征对于一个杀手来说算是相当大的缺陷,好在他的刀法足以弥补这一缺陷。 龙泽有实力,也有野心,他在北辰行动中试图杀掉所有参与行动的天罗,然后彻底投靠范雨时,遗憾的是,舒夜比他藏得更深,想得也更多。而且在范雨时死后,龙泽又猜错了另一个种子的身份,导致进退失据,最终败亡。 苏小钏,二十四岁,晋北人。安乐,十九岁,平国人。她们都是天罗中苏家的女杀手。对于女xìng来说,身体往往是她们最好也是最后的武器,天罗的女杀手大多具有美丽的容颜和健美的身体。苏小钏熟习天罗的“妙舞术”,正是一种利用身体来迷惑男人甚至女人的技法,当他们目眩神离的时候,就是丧命的瞬间。 即使在天罗内部,苏小钏也是最富有魅力的女xìng之一,她的身世非常独特,她本身是一个魅,在晋北的秋叶城郊外凝聚的时候,正好有来自擎梁半岛的羽人在那里出没,这使得她凝聚成为羽人的外形。虽然不能飞翔,但她却有着倾国倾城的容颜。幸运的是,在被人口贩子发现之前,她被天罗的yīn家长老发现,带入了山堂训练。 作为一个魅,她本来更适合修行yīn家的秘术,可她却在刀丝的使用上显露出了出众的天赋。因此她继承了苏的姓氏,并成为天罗的杀手锏。羽人中的天罗非常少见,这也是她得以掩饰自己的方式之一。 苏小钏在北辰计划中由于龙泽的出卖而牺牲,而安乐则是为向舒夜通告埋伏而主动曝露了身份,被缇卫杀害。 安乐和舒夜在天罗的初期行动中曾经有过搭档,并产生过感情,对于杀手来说,这是危险的举动,感情往往会影响到判断和效率,安乐在判断出缇卫的埋伏时还思维缜密,但当她意识到舒夜可能陷入埋伏时,行为就开始紊乱。虽然她成功地让舒夜逃过了缇卫的埋伏,但却是用最张扬的方式,作为苏家的女杀手,她的钢针并不适合在包围中冲杀出去,因此被缇卫乱箭shè死。 边大和边二并非兄弟,但由于搭档时间久远,感情有如亲兄弟,在执行行动时也以兄弟般的化名行动。他们是标准的天罗刺客,在北辰中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并不是他们本领不足,而是他们没有想过内鬼的存在,导致在第二次行动中就被辰月杀死。作为龙家的老牌杀手,他们的武技其实并不下于龙泽,边大精研“截血”和“短橛”这两种即使在天罗中也难度极高的体术技巧;边二则擅长淳国的弯刀,虽然他在北辰行动中丧生,但他撰写的《弯刀略解》为天罗后来传世的翎刀术打下了基础。 天罗开始时并不了解刀耕计划的实质,导致将年龄超出辰月选择范围的边大、边二和荆六离也列入怀疑名单,这使得北辰计划天生就带有了缺陷。 在真正的辰月种子龙泽和想摆脱辰月控制的舒夜的试探和jiāo锋下,北辰计划中的真正无辜的五个杀手先后殒命,最后计算更深一步的舒夜在魇的面前杀死了龙泽,获得了天罗的信任。北辰计划以范雨时殒命,内jiān被除去这种令人满意的结果落幕,看起来天罗确实是成功了。 对于天罗来说,北辰计划的本意并不是杀死辰月的教长,而是清除内部的jiān细。也就是说,即使舒夜也投靠辰月,天罗一样可以清除掉包括他在内的这一组七人。 对于辰月来说,天罗虽然牺牲掉了几个本来只是有嫌疑的好手,但最终将可能的jiān细都排除了出去,而且杀死刀耕计划的执行者范雨时,更是给辰月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打击。 这一场斗争,依靠舒夜的计谋和yào理学,最终天罗胜利。 而舒夜也得到了最丰厚的报答,他洗脱了嫌疑,并作为刺杀辰月教长的第一人,得到了天罗长老的首肯,使得他成为魇的候选之一。 还有一件因此产生的小事,也给葵花王朝,甚至绵延数百年的大胤世家史带来了深远的影响:荆六离的死,使得天罗在天启的联络人失去,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接替了他的职位,正式拿下了天罗行动代理的位置,这个少年,就是春山君苏秀行。 [蛇麻散] 天罗上三家中,苏家以制造和使用奇特的武器和工具闻名,其中也包括了各种dúyào。舒夜在制dú方面并没有非常高的建树,但他却为自己的头疼找到了一种压制的yào剂:来自西陆的蛇麻散。这种yào剂以蛇铃草为原料,本来是用来给人制造精神幻觉,使人陷入狂喜的迷醉中,宛州的豪商和纨绔子弟会在一些荒唐的聚会上使用它。天罗有时会用它辅助一些普通yào物来取得目标的供词,舒夜发现了它可以有效地镇痛,虽然它有轻微的上瘾xìng,但比起那让人痛不yù生的梦魇来,算是好得多的选择了。事实上,范雨时的刀耕中采用的蛊种是来自西陆的血竭作为主料,而血竭恰好是蛇铃草的伴生植物,它们有着天然的相克关系。这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巧合,如果仅仅是麻醉剂,还不足以对抗秘术催动的蛊dú,舒夜恰好选择了最正确的配方。 [蝶儿旋] 作为上三家中以体术见长的龙家,针对可能出现的一对多情形,设计了一套被称为“蝶儿旋”的技法,外界敬畏地称它“蝴蝶斩”、“旋子斩”等名,因为它使用起来身体旋转动作很多,而且如蝴蝶飞舞般华丽而迷离。其中包括用弧刀反shè光线到对方眼中、快速闪动到对方的视觉盲点、从侧方砍对方的脚踵来绊倒后方的敌人、在窄巷中的三角走位、利用衣着的旋舞造成位置错觉,以及多名杀手的相互配合,在不同地形下的策略等等。除非遇到身着重甲的精兵,否则一个训练有素的龙家刺客即使面对十余名武技不低的敌人,也能造成很大杀伤。 [女xìng兵器] 在上三家中,苏家和yīn家的女xìng比较多,龙家的女xìng比较少,因为女xìng杀手因其天生的体能限制,更多注重于技巧或秘术。苏小钏和安乐都来自擅长刀丝的苏家,刀丝并不需要很大的力量,而更考验灵敏与细心,而且因为女xìng身上丝带、指环等装饰品较多,掩藏刀丝的cāo作用具更加容易,所以刀丝往往是天罗女刺客的首选武器。 女刺客善于使用的兵器多数都比较狭小轻巧,因为她们体能不足,大多数时候都需要近身刺杀,因此兵器的隐蔽xìng要比杀伤力更重要、发簪、怀刃、袖箭等是她们的基本配备,为了弥补杀伤力的不足,兵器上往往会淬dú。 双帝并立 圣王十二年六月,胤匡武帝白崇吉终于死了。 对于辰月来说,一个傀儡死去并不是什么大事,再立一个也就是了,但对于义士来说,扶一个并非辰月傀儡的皇帝即位,关系到正统之名。辰月显然也了解这一点,他们早在皇帝开始病危的时候就封锁了消息,并将太子白渝行软禁在宫中。 如果辰月在白崇吉死后立即将他们属意的三皇子白千行立为皇帝,同时罢黜白崇吉之前立的太子白渝行,那么义士们只怕来不及做出反应。 此刻起到了关键作用的是白曼青。紫陌君白曼青作为白家长老,在宗祠党中有卓绝的地位,对于白氏皇族的血统传承,宗祠党终究比辰月要敏锐一些。他立即将白崇吉病危的消息传了出去。 他传给了三个他可以信赖的人:春山君苏秀行、桂城君魏长亭和平临君顾西园。 桂城君勇武果决,平临君思虑周密,但他们都缺乏隐秘行动的人手。白曼青真正寄予希望的,还是神出鬼没的春山君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8 章 秀行。 六月十五日,白崇吉驾崩,而太子白渝行失踪。 这让辰月非常为难。 如果白渝行还在,那么辰月可以拿出圣旨,宣布说皇帝已经改立白千行为太子,再叫白渝行上书夸赞一下白千行“xìng行淑均,堪继大统”,就可顺理成章地把白千行推上王座。但白渝行不在宫中,就难免会让人有“辰月杀死太子”的猜想。如果直说“太子被几个流寇从宫中劫走”。那辰月的颜面扫地不说,别人在嘲笑过之后,恐怕依然不信。 皇帝终归是死了,新皇帝还是必须即位。根据白家宗祠党的规条,白千行需要在宗祠会议上得到白家长老们的首肯方可即位。当年白崇吉携古lún俄之威登基,也不得不走了这个形式,白千行自然也没有跳过这步的道理。 问题出在白曼青身上,紫陌君白曼青在这段时间中一直精研律法,如今更死死抓住“白渝行失踪”这点,坚持要有他生死的确切消息方能进行会议。于是白千行的即位就一直拖到了七月。 在这一个多月中,天启出现了很多谣言,有的说辰月已经杀死了太子;有的说太子带着真圣旨逃走,将来会打回天启;还有的说太子被天罗藏在天启中,如今缇卫就是每天在搜查他。这些谣言中有一半以上是顾西园派人传播出去的,大意都是把群众的注意力从白千行身上引开去关注太子白渝行。 七月,白渝行出现在南淮,宣布继承王位,百里恬率唐国首先宣布效忠。 白千行也立即抛开玩弄“拖”字诀的宗祠党,宣布登基,既然白渝行没有经过什么宗祠会,那么他白千行自然也不需要。 大胤的天空,从此分为两半。 白千行立即发出圣旨,宣布唐国为叛逆,号召诸侯讨伐。如果说之前天启容忍百里家实质上的叛乱,还是为了维护帝国表面上的稳定,如今百里家公开另奉皇帝,如果这还不视为反叛,天启的尊严就彻底不在了。 圣旨和教旨一起发到了各诸侯的手中,可是响应者几乎没有,在六年中,辰月立下的傀儡们已经被架空。就在这时,另一道圣旨也传递到各诸侯的手中,却是白渝行号令天下诸侯攻打天启,推翻伪王的旨意。 白渝行列举了辰月十大罪状,其中最触及诸侯们心事的,就是宣布当年诸侯联军被蛮族打败是因为古lún俄的yīn谋。六年以来不是没有人这样猜想过,但兹事体大,没有证据终究无法这样胡说。 百里恬却一直在收集证据,他掌握了天罗的杀手资源后,曾派出天罗中的好手苏飞衣潜入北陆,意图刺杀逊王。可是逊王当时已经死在了九部的反叛下,苏飞衣无法刺杀逊王,但却收集了大量惊人的证据,其中就包括了古lún俄就是逊王口中的“尊主”。 虽然还是没有直接证据,可是逊王和古lún俄早已相识却足以让东陆震动。 白千行的圣旨虽然有加盖玉玺,可是就说服力来说,白渝行的圣旨无疑更让诸侯们信服。 诸侯们开始征召军队,一些宿将再次得到起用,以楚卫、淳、晋北等强国为首,诸侯的军队再次开始在各自的国境内集结。短短六年的时光,它们的军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可是至少唐国的部队很难抵挡这支联军当然,王域的部队也难以抵挡。 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们将会向哪一个皇帝效忠。 [白千行] 白千行是白崇吉的第三个儿子,作为辰月的信徒,白崇吉也笃守“灭yù长生”之道,一生只有五个子女,至少在私生活来说,算是胤朝皇帝中少有的检点。白千行本来并没有继承权,但他却和辰月走得很近,和他父亲真的笃信辰月不同,他更多是想借助辰月踏上权力宝座。辰月也确实给了他这个机会。白千行后来被以“伪王”之名写入史书,只能说他太过沉迷权力,以至于选错了队伍。 [苏飞衣] 苏飞衣到北陆时,已经是圣王八年,逊王刚刚遇害,他只能在北陆继续收集情报。他走访了很多帐篷,和牧民痛饮马nǎi酒。苏飞衣是一个语言天才和写作狂人,他不断记录下有关逊王和“尊主”的传说,并整理送回唐国,其中很多部分被百里恬用来作为古lún俄的罪证,而其中《石鼓书》的一些口头传唱的残片,也被夹杂在逊王的事迹中流传到东陆,成为最早研究石鼓书的材料,并推进了南淮算学的发展,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了。 葵花年代纪 胤匡武帝  圣王七年             白曼青成立紫陌文社。 圣王八年        春    缇骑七卫所正式成立。 圣王十年        八月   刀耕计划启动。天罗遭到重大打击。 圣王十一年       三月   北辰计划启动。 四月   范雨时被舒夜刺杀。天启联络人荆六离牺牲。 圣王十三年       六月   匡武帝白崇吉驾崩。 七月四日 白渝行在南淮宣布继承王位,百里恬宣布效忠。 七月七日 白千行在天启宣布继承王位,称唐国谋逆。 八月   诸侯国开始各自征召军队,动向不明。 葵花人物志 古lún俄 身份:辰月教宗,大胤国师     尊号:血葵帝君       年纪:不可知    爱好:冥想 白渝行 身份:太子,国君         尊号:胤清帝,中兴之君   年纪:27岁     爱好:shè箭、投壶 范雨时 身份:辰月教yīn教长,缇卫一卫长  秘术:印池和填阖两系秘术  年纪:不可知    武器:杖无名        爱好:冥想、饮茶、古书 白曼青 身份:白氏宗祠长老,紫陌文社社长 尊号:紫陌君,四大公子之一 持物:扇自做    年纪:25岁          爱好:弈棋、诗文、考据 雷枯火 身份:辰月阳教长,缇卫二卫长   秘术:疑似谷玄或郁非    年纪:不可知 武器:法戒器古月之匣     爱好:研习秘术 苏秀行 身份:天罗刺客          尊号:春山君,四大公子之一 武器:丝刀龙息   年纪:14岁          爱好:发呆、翻花绳 苏晋安 身份:缇卫七卫长         武器:弧刀月厉       年纪:32岁 爱好:抽烟、喝酒、流连伎馆 苏飞衣 身份:天罗刺客          武器:双匕伤青陨紫     年纪:24岁     爱好:写作、饮酒、歌咏 葵花白发抄龙莲 江南 圣王七年九月, 龙莲、龙苦、素女幽、苏铁惜, 亲如一家的兄弟姐妹,伤彼此最深。 第一章 前尘唐竹 一 圣王七年九月二十八,晋北,八松城。 今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尤其的早,把八松城覆盖在晶莹的雪花下。 夜已经深了,龙苦站在小巷深处,站在绵密的雪花里,呆呆地望着远处那两盏红色的灯笼,听着随风而来的娇嗔,微微地战栗。 他只剩一件灰色的破夹衣裹在身上,遮住了一身结实的肌ròu。那是他十二年的训练所得,无数次逼近死亡,让他的筋ròu骨骼呈现最佳的状态,肌ròu虬结起来时,一道一道,仿佛用上好的铁筋拧出来的。他能用一只手捏住飞檐,藏身在yīn影中一日一夜,曾经双手扳着鳄鱼的上下颚把它的头颅撕开,而在出师的那一日,他在家族的老人们面前挥刀纵劈,纯靠膂力将两指厚的锻钢条悄无声息地分作两半,换得满屋有力的掌声。 但现在这些都成了往事,他缠着麻布的右臂吊在身侧,麻木迟钝,几乎没有知觉了。那是他握刀的手,他再也不能挥刀。 那是旅店的老板找了几个人打断的,因为他已经连续半个月jiāo不出房钱了。老板大概知道龙苦有些功夫,趁着他去厨房里偷东西吃,埋伏了几个人,踢翻了他扑上来就打。龙苦没有想到生意人也会那么狠,疏忽了,他也是太饿了,因为没有钱,也不敢出门弄东西吃。于是十二年训练所得的敏锐听觉和嗅觉都迟钝了,那些人从背后扑倒他的时候,他还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只是扔出手里攥着的两个馒头表示投降。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了。直到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几个人制住他,一个人扳直了他的胳膊,另一个人狞笑着cāo起一根门闩,龙苦才惊恐地意识到他将会失去什么。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雪地里,身上的一切都没有了,包括那柄藏在鞋底里用来防身的薄刀。 但龙苦甚至有些庆幸,幸亏那个老板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骨子里有几分狠dú而已,如果是他的故人们,他大概已经被抛尸在荒野里任野狗咬噬了。那些故人曾是他最信任的伙伴,甚至家人,受过同样的训练,吃过同样的苦,可以为了彼此出生入死。但现在故人们成了龙苦最可怕的敌人,因为龙苦违背了家规。 对于天罗本堂的杀手而言,家规是铁则,违背者逃到天涯也逃不过惩罚。 天罗是个以杀人立身的组织,没有规矩绝不可能延续那么多年,龙苦曾经那么忠诚地信奉着那些家规,并且向他的“师范”发誓会以最严厉的手段惩罚那些违背家规的同伴。他以为自己不会违背,所以不会是受惩罚的人,但是他错了。 龙苦深深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心想也许他应该离开这个城市了,他昔日的同伴们正追寻着蛛丝马迹在整个东陆乃至北陆寻找他,他们也许很快就会想起八松这个被遗漏的城市,危险随时会降临。但是那样他就再也见不到那个颠倒众生的女人了,一旦他离开了八松城,就必须像无家的野狗那样奔逃,因为十二年的训练告诉他,一旦安定就会留下痕迹,就会引来追踪,就再也难以停下来隐蔽了。 直到被杀死。 那个女人就在前面那个挂着红色灯笼的大宅里,她的名字叫做素女幽。她是个jì nǚ,晋北总是喜欢这样给头牌jì nǚ起名,天女、素女、静女、玉女……名字美好得像一场梦,引得客人遐想连篇。但龙苦喜欢素女幽是因为她的咳嗽声,在她第一声咳嗽从窗外传来时,龙苦的心里一跳,无声地痛了一下,然后素女幽抱着阮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眉间眼角都是忧伤。 龙苦十六岁,那天是他的庆功宴,他十四岁就出师,这些年来为组织杀了八个大人物,手底的人命已经数不清,可从来没有那么隆重的庆功宴。在妓院里庆功,是因为龙苦成年了,师范想给他找个女人。本堂里的长辈们往往会这么做,是对后辈的一种好意,也是一种训练,毕竟没有尝过女人滋味的杀手,难保他们不会因为yù念而犯些错误,把重要的行动弄砸了。选择对象一般都是jì nǚ,因为这些女人只喜欢钱,对于客人的身份不怎么好奇,见的客人又多,在她们面前不容易暴露身份。师范认真地挑了素女幽给龙苦,因为她纤细漂亮,沉默寡言,年纪又比较大,接客有经验,应该比较合适龙苦这个毛头小子。素女幽后来跟龙苦说师范叮嘱她“点到即止”,大概是不想一个出色的孩子沉溺在情yù里。 按照素女幽的说法,妈妈原本叮嘱她说这些客人都带着兵器,看起来面目不善,让她千万当心伺候,她就揣测龙苦是个满脸横ròu的狰狞男人,但是掀开帘子的一瞬,她的心颤了一下。分明满屋子都是客人,她也没有见过龙苦,可她偏能从人群里认出他来。因为龙苦上下打量她的眼神满是好奇,还带着一点年轻人萌动的情yù,却又有些害羞。龙苦并没有满脸的横ròu,他是个润泽如白玉一样的少年,眼瞳干净,鼻子微翘,双手按在膝盖上,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上下打量了素女幽之后,刻意地别过头去和同伴们说话,不再理睬她。 “我爱上你大概就是那一瞬间,觉得你这么一个人,不会像别人那样对我凶狠。”素女幽在龙苦给她梳头的时候淡淡地说。 那天晚上他们格外热烈,仿佛第二天就是生离死别。 缠绵之后,素女幽细心地和龙苦说话,说自己被卖到妓院之前的事,连家里有几口人,弟弟是父母的宝贝总是欺负她,逢年过节父母总是悄悄把好吃的塞给弟弟这些私事都说了。她那些天身子不好,总是咳嗽,觉得今年的秋天格外冷,想着自己的年纪又大了,就这样把一生耗在一张不知多少男人睡过的床上,禁不住无声地流下泪来。在龙苦成长起来的地方,女人是绝少流泪的,他不免有点手忙脚乱,拥着她赤luǒ的身体答应以后会回来看她,攒了钱会赎她出去。龙苦确实也想回来看素女幽,因为素女幽像是他的情人,又像是他的姐姐,让他格外地安心。回想过去十二年的艰苦,好些次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想要有个这样的女人在身边抚摸他的额头关心他,为他流眼泪,现在这个女人忽然来了,让他觉得不经意间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其实以前也有个女人关心他,为他流过眼泪,但那个女人是龙苦注定得不到的,每每看着她,心里就像是有一个窟窿,空空地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9 章 需要被填满,现在素女幽填满了那个窟窿。但是赎身这件事就很难了,龙苦知道家规,嫁给本堂杀手的外人,必须永远被禁锢在本堂,不得离开,而且人选要再三斟酌,一个jì nǚ要通过本堂的考验很不容易。 龙苦恳请师范让他和素女幽多相处两天,师范倒也乐得同意。这埋下了祸根,有一个晚上龙苦喝了太多的酒,跟素女幽吹嘘起刀法来,他说杀死晋北国少府郎中的时候,一刀斩开对方的护颈铁甲,把他的头砍了下来……这些话不知道素女幽是否真的相信,可是被一个嫉恨龙苦的同伴听到了。他们离开八松城的第三日,那个同伴在醉后冷笑着模仿起那天夜里龙苦对素女幽说的话。 龙苦知道这些话传到师范的耳朵里有多么可怕,他被毁掉之余,师范还会派人把素女幽这个人从世间彻底抹杀。 家族的秘密绝不能外泄,尤其是那个叫做古lún俄的男人以国师的身份掌握了帝都的权力之后,天罗本堂的行动就越发隐秘了。 龙苦想到那个咳嗽的女人就要被杀,心里像是刀割般地痛,素女幽没做错什么,只是他多嘴了,他还太年轻,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个女人,就想向她显示自己的强大。于是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冲动地拔刀威胁,遭遇那个同伴的反抗之后,两个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同时使用了禁手,龙苦赢了,同伴死了。龙苦清醒过来的第一瞬间就是逃亡,他挑战了钢铁般的家规,杀死同伴的惩罚是处死。 龙苦估计本堂一定非常诧异于为什么他会对同伴动手,这看起来毫无道理,不过这样也好,素女幽就不会有危险了。 但本堂不是衙门,不需要那么多道理,他们立刻反应,一个逃亡的刺客必须被抹杀,附近所有人都收到了杀死龙苦的命令,消息的传递只在一月之间。龙苦无惧于绝大多数同伴,甚至包括师范,因为他们追踪目标的办法龙苦都学习过,但是本堂派出了小铁。 小铁是“绘影”这一组人里令龙苦警惕的不多几个人之一,因为小铁太不合群,沉默寡言。龙苦回忆起小铁的时候,总想到小铁在窗前看风景的场面,静静地,脸上没有表情,却也不似他的名字,没有铁一样坚毅的眼神,根本就是块死木头。这样的人才叫人不安,因为没有人能弄清他的底细,有人说小铁的心深不可测,也有人觉得他只是有点呆。小铁在三日之后出现在龙苦背后,两人jiāo手的结果是小铁的刀刺穿了龙苦的肋下,龙苦却得以负伤逃离。龙苦知道小铁仍然留了情,用的是长刀,而非那柄带着锁链的“短铁”。但他在其后的逃亡路上恨小铁恨得想要咬死他,那个木头一样的少年击溃了他逃生的信心,只用了一刀“鬼六联”。 小铁完全是个疯子,那样的人本不该存在在这世上。 想到这里龙苦摸了摸自己的肋下,伤口已经麻木了,他不敢打开看,知道那里已经溃烂生蛆,发出难闻的臭味。龙苦所能做的不过是立刻用烙铁烫焦了皮ròu,他不能去找医生,这会暴露他的位置。他冒险折返回八松城,如今这里是“灯下黑”,本堂不会预料到他居然敢返回这座附近最大的城市,此外,他想再看看素女幽,即便不能告诉她自己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好歹也可以疲倦地在她怀里躺一下,如今这世上龙苦能够找到的依靠只剩下素女幽了。 龙苦知道这个念头极其地疯狂,师范只要把头转回这个“灯下黑”的八松城,很容易通过素女幽找到他。但他真的很想找一个温暖的女人怀抱,沉眠于她的幽香中,小铁的“鬼六联”击碎了他的侥幸心理,他觉得自己无法安然逃逸于家族的惩罚之外。最终只能是被杀,为什么不在死前抓住一点东西? 素女幽欣喜地迎接满身尘土的龙苦,她的笑容看起来像极了龙苦的姐姐,抱住她的时候龙苦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我爱你啊,我回来看你了。” 之后的半个月龙苦每天都在素女幽的房间里度过,渴求这个女人的身体和情话,yù望仿佛无底洞一样,却又永远虚掩窗户,准备随时飞身跃出。龙苦只用一点颜料就改变了自己的容貌,老鸨都没有发觉龙苦是前些日子来过的那个年轻客人,还以为是什么乡下进城来做生意的豪客,乐得赚他的钱。那些天是龙苦一生里最好的时光,每天早晨素女幽轻轻地拍醒他,喂他喝粥,然后帮他换裹伤的纱布,弹阮琴给他听,凝视他的眼睛无声地吻他的嘴唇,坐在他膝盖上低声地哼着歌,窗户缝里透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儿像是孩子般娇嫩。龙苦几乎觉得自己要忘记关于天罗和杀戮的事了,两个人忘我地缠绵,直到同伴们最后来杀死他,之前的好时光,多一寸也是好的。 一切都停在他的钱耗尽的那天,老鸨yīn着脸走进素女幽的闺房里,惊得素女幽的琴声都乱了。 龙苦从没有意识到钱这东西在外面是那么有用,对于天罗杀手而言,永远不必担心钱的问题,无论去哪里执行任务,家族必然会准备好一切,包括钱。龙苦于是学会了“床头金尽”这四个字,此刻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只剩下随身的那柄刀,那是他自己取铁打造的。老鸨嫌弃地看了那刀一眼,说,要是典当,客人你还是去找家当铺为好,我们这里不过是寻欢作乐的地方,方便的话还是让家里再寄点钱来。龙苦一边看着素女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蹙着眉,眼角几乎流下泪来,一边看着老鸨脂粉簌簌下落的老脸,在心里说,我是个没有家的人啊,我的家人,正在赶来杀我的路上。 素女幽劝老鸨免了龙苦欠的那些钱,又劝龙苦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总有见面的时间,临走的时候,她悄悄把一个金铢塞在龙苦的手心里,柔软的嘴唇轻轻地在龙苦唇上扫过,然后立刻被老鸨呵斥着回到了自己屋里。 那个吻让龙苦暂时忘记了潦倒,伤痛和随时会到来的死亡,他再次感觉到了自己实实在在地拥有了一个女人,那么甜蜜。 可一个金铢甚至不够龙苦买伤yào的,很快他不得不冒险当掉了自己的刀,尽管这会有暴露身份的风险,龙苦知道东陆的当铺中很多由本堂下三家秘密经营,但是龙苦急需用钱,离开了素女幽的身边他的健康极快地恶化,焦虑不安的情绪日夜折磨他,那个一直没有医治的伤口溃烂流脓,弯腰都会剧痛。最可怕的是离开了本堂就不再有“荼靡膏”,那种带着花香气的黑色yào膏是本堂每个杀手从小使用的,能让人梦中如临神境,一切忧愁都抛诸脑后,安逸得像是躺在云端,不过一旦断yào,却像是有蛆虫在骨头里咬噬,痛苦难忍。 当掉佩刀的当日,龙苦所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买吃的和找大夫,他把其中一大半的钱jiāo到了老鸨的手里,用于再见素女幽一面,他的钱甚至不够过夜了,夜深离开的时候素女幽泪如雨下,怎么说都不愿意松开他的手。 龙苦没有想到这会是他的一生,十二年握刀的手废了,换得十几天的缠绵和一个女人的心。 女人的心值不值他的十二年?他不知道,不过心里还是很安慰的。 这些天他像个乞丐般蜷缩在小巷里,看着远处的那两盏红灯,那个妓院叫“秋浓驿”,在秋天正浓的时候,他在那里遇见了素女幽,冬天来临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他的禁地,门口招揽客人的女孩不会允许他这种没钱潦倒的人踏入,他也不敢在人前放肆,鬼知道这条街上藏着多少山堂的耳目,他们最喜欢在烟花之地打探消息。他只能默默地眺望,想着二楼的窗后有一个人为他担忧,等待他的消息,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夜深时因为寒冷而低声地咳嗽。那是他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温暖。 他的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长成铁一样的男人,不会落泪了,可是他错了,十二年的苦练,没有把他的心练得坚硬。 他想姐姐会很失望,姐姐只喜欢果断的男人。 他克制着不去想姐姐,因为如今所有的家人都是他的敌人了。 他摸索着腰间,肮脏的腰带里藏着素女幽为他求来的平安符,织锦的小袋子里面塞着一枚金铢,那是素女幽悄悄塞在他手心里的。在最困顿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要花掉这枚金铢,因为他觉得这可能是他和素女幽之间最后的记忆。他决心今夜离开这座城市了,再呆下去,对素女幽和他自己都没有好处。 他深深吸了口雪风,想要在临走前再见她一面。他编好了一个谎言,说要回乡下家里去跟父亲认错,若是有缘将来再见,这样他永远地消失在风雪里,素女幽不会太担心。 二 外面雪下得正大,素女幽陪明公子小酌,明公子把玩着她纤细的手腕,眉间写满醉意。 素女幽今晚上没来由地心跳,总想起前些日子迷恋她的那个男孩,他从未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排行第五,叫“阿五”。素女幽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阿五了,不知道他是否离开了八松城,否则这个下雪天,他还带着伤,住在一个破旅店里没人照顾,冻也冻死了。 素女幽倒不是担心阿五的死活,她是觉得那个阿五脑筋不好用,固执得很,一心总觉得自己喜欢他,把自己看做了倚靠,没准儿在下雪天会冒冒失失地跑来找她,就把今夜和明公子的事情搅了。阿五之后迷恋她的客人就是这个明公子了,明家是八松城里的大商家,明公子年轻俊朗,在帝都读过书,在女人面前风流倜傥,说起帝都公卿的轶事口若悬河,出手又阔绰,妓院里的姑娘们都喜欢他。明公子家里有个妻子,是听从父母安排娶的,明公子喝醉了酒,微微眯着眼睛对素女幽说自己还想再娶一个,眉眼就要像素女幽那样的。素女幽一颗心狂跳,想着这是老天眷顾她,年纪大了却还能遇见这么个良人。 从她意识到自己渐渐老了,不如那帮新来的小妮子狐媚招人之后,就开始在一些客人身上用心思,看看会不会有冤大头喝了迷汤似的眷恋她,把她赎出去,当妻作妾都可以商量。前些日子那个阿五看起来也是乡下大户人家的年轻公子,又是个半大的孩子,素女幽也属意过他,不过没几天就床头金尽了,满脸还赖着不想走的表情。其实素女幽觉得自己对那孩子已经算是很好了,看他傻傻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临走还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了一个金铢塞给他,反正她也从那孩子身上赚了不少,舍一个金铢出去,就当积德,或是体恤乞丐了。后来那个阿五不知从哪里又弄了点钱来死乞白赖地要见她一面,素女幽怕他冲动起来闹得风风雨雨,也就对他加意抚慰,赔了不少眼泪。那个孩子也默默地流泪,大概是把这些都当真了。事后还是老鸨提醒她,说上次和这孩子一起来的那些人看起来都不是善类,可能是黑道上的人,少沾惹为好,平平安安送走就算了,素女幽又想起那孩子一次喝醉了酒跟她说起什么杀人的事情,说得血淋淋的让人心悸,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更下了决心再不见他。 这些天有明公子陪着她过得很开心,连阿五的相貌都快忘记了,可现在不知怎么的,阿五那双灼热的眼睛忽的浮现在她面前,像是个怨魂般看着自己。 “该死的,莫不是已经成了冻死鬼?”素女幽在心里暗暗地骂。 “阿幽,今晚上怎么心神不宁的?”明公子起身坐到素女幽的身边,一搂她的小腰,在她身上捏了几把。他们之间没什么可顾忌的,连日来明公子都住在素女幽的闺房里,夜夜贪欢。其实明公子也不是真的想娶这个jì nǚ,不过欢场上总是逢场作戏的,逗女人开心的话他知道怎么说,等到腻了他甩袖子就走,素女幽顶多也就是嗔怪两句说他没良心,反正他每晚都付钱,大家总是两清的。 “疑心病真重,我哪有心神不定?我就是想你会不会夜深了又回去陪你老婆……这样子永远都不能朝夕相对。”素女幽眼神哀怨,泫然yù泣。这也是手腕,有些男人就吃这套,容易心软,女人一哭就把魂儿丢了。所以素女幽经常咳嗽两声,弹琴到伤情处无声落泪,把自己扮得和那些娇弱的世家小姐一样。 “我就怕你不开心。”明公子捏捏她的脸蛋,心想这女人也就那么几招。若想朝夕相对就只能给她赎身,这些弦外之音这些日子在明公子耳边响个不停,有点烦了。 “阿幽啊,哎哟阿幽啊。”老鸨在外面敲窗,“那个阿五公子又来了,说非要见你一面,那个人不懂事,又固执得要死,还有点蛮力,伙计们拦不住他,你下去哄哄他吧。” 明公子心里正烦,在桌上猛地一拍,“什么阿五公子?来这里花钱的才是客,我已经把钱给了你,今晚上阿幽就只能陪我。什么人就敢要我的女人去哄他?” 门外明公子带的两个年轻武士眉一挑,都伸手按住刀柄,斜瞥着老鸨。 “死人还真来了!”素女幽心里直犯恶心,不知自己的预感怎么就那么准,但她也知道做jì nǚ这一行什么样的客人都别得罪为好,得罪人那是老鸨的活儿,她在明公子心口摸摸,“一个大孩子罢了,我去劝他两句,让他好好回家,你还能跟那种人计较?” “是啊是啊,是阿幽心地太善了,这样好的女人才惹得那么多男人痴缠,可是阿幽一心都在明公子身上,这是明公子你的福气啊。”老鸨也帮腔。 明公子的怒气被这两个女人的软话打消了大半,拍了拍巴掌,隔窗对外面自家的武士说:“跟幽姑娘去看看,要是那小子不礼貌,就给他点儿教训。” 三 秋浓驿的大厅里,摆了大约十桌,招待那些只喝花酒不留宿的客人,每个喝酒的客人都搂着个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0 章 的腰,莺莺燕燕红红翠翠,一片喧闹一团和气。龙苦站在楼梯下,一身破烂的夹衣,显得格外突兀,附近几桌的客人都斜眼瞥他,翕动着鼻翼嗅那股隐约的臭味。 龙苦在等素女幽,老鸨把他撂在这里,答应上去喊素女幽下来见他一面,算是可怜他,不过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免得他对素女幽动手动脚。 龙苦听见背后传来了鄙夷的笑声,大概那些客人也猜到他是为什么来了,在这里没钱的穷酸小子还想找女人?龙苦的眼角抽动,心里恨得想要杀人。以前他握刀的手还未断,要杀这些人易如反掌,但现在这些人若是一拥而上,他绝对敌不过。 他是一柄已经折断的刀,再也没用了。 楼梯上传来了轻微的咳嗽声,龙苦的心头一跳,抬头看去,拥着白色狐狸裘的素女幽无声地扶着栏杆下望,眼神和他相接。龙苦一时忘记了周围那些人,胸口里一股暖流,浑身的伤痛也轻了许多。素女幽缓步下楼,可是走到一半就停下了,哀怨地看着龙苦,咬着嘴唇,轻轻摇头。 “阿五你见了我这一面就回去吧,回乡下去,别再来八松了。”素女幽轻声说着,只有龙苦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她的眼睛湿润了,像是随时会落下泪来。 “我是要回乡下去了,但我还会来八松看你,若是我爹同意,我就拿钱来给你赎身。”龙苦说。说到“我爹”的时候他有种发笑的冲动,谁是他爹?其实他从来没有什么爹,只有师范。 “别来了。”素女幽说。 “怎么了?”龙苦心里一颤,这跟他想的不一样,他以为素女幽会像前次那样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可是现在素女幽在赶他。 “我被卖掉啦,妈妈把我卖给一家大户,从今而后我就不是自己的了,再见你又能怎么样呢?”素女幽理了理鬓角,声音凄然。她来的路上就想了一个说辞,要哄这个傻小子死心,再也不来找她,她估计明公子给她赎身有七八成把握,到时候她嫁到明家,说是被卖掉也不错。但是这一轮卖可是卖得她心花怒放,这些却不能告诉这个在她身上花光了钱穷困潦倒的小子。 “卖掉?”龙苦没能明白这话的微妙。 “我老了,不能再帮秋浓驿赚多少钱了,妈妈就把我卖掉了,好歹能收最后一笔钱,以后我就得一直伺候一个人了,这就是我们这种女人的命啊。”素女幽说,“你走吧,我看着你心里难过,你可又瘦了,病得很重吧?” “只要看到你就好很多,阿幽……”龙苦声音哽咽。后悔像是刀那样在他心里割了一道,其实那时候他若是坚持说想娶素女幽,也未必绝没有机会,最多不过是素女幽一辈子不离开本堂,和他长相厮守,可是当时他犹豫了,现在连他自己也回不到天罗山堂那个听起来诡秘可怖其实却舒适惬意的所在了。 素女幽心里烦闷,心想自己说了那么多,这个小子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明公子还在楼上等着她,再这样耽搁下去,明公子就要不开心了。 “就当作没有相逢吧,阿五你忘记我,将来娶个好人家的女人,过好日子,你也开心,我也为你高兴。”两行泪从素女幽脸上滑过,她扭头要走。她想不搭上这两行泪,这小子还是赖着不肯走,不如最后做足了戏安抚他的心好了。她心里微微得意,要说年老色衰这是不假,可要说做戏,秋浓驿里的小妮子们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两行泪流得情真意切,只怕这个阿五公子一辈子都不能忘却这段感情了。这小子已经把所有的钱jiāo待在她身上了,再也榨不出什么,就让他后半生见不着自己还老念着自己吧,想起来也怪好玩的。 “阿幽我明白你的心,你明白我的么?”龙苦说。 他已经准备好要转头投入外面的风雪里,只是还要等素女幽回头说一句“我也明白”。其实他心里还为素女幽觉得有些高兴,至少素女幽从此以后只需要服侍一个人,而非接二连三的男人了。在他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素女幽不只一次趴在他胸口上轻轻啜泣,说那些男人欺负她的事,就像是些坏小孩抓着小树的枝桠玩命地摇晃,玩腻了就拍拍屁股走掉,只剩下那株小树孤零零地站在风里。龙苦讨厌那些欺负素女幽的男人,可是在素女幽如小树一样刚刚长成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没有保护她的本领。 “我也……”素女幽乐得说这句惠而不费的话。 但是她的嘴被一个男人的嘴唇堵住了,明公子忽然出现,借醉搂了她的腰,带着几分粗暴吻她。虽说在欢场上也算见识过不少男人了,可素女幽还是觉得浑身酥麻,一阵阵地发软,明公子身上的酒味混合着那股浓烈的男人体味,总让她春心萌动。她喜欢明公子这么吻她,不像阿五吻她的时候总是怯生生的,需要再三的鼓励撩拨才会大胆起来。 “就是这人?”明公子松开素女幽,冷冷地瞥了龙苦一眼,“哪里来的乡下孩子?” 明公子是个眉目疏朗的男人,走过不少商道,脸上有风霜之色,身板结实,跟那些大腹便便的客人不一样,确实是让女人倾心的。龙苦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那就是素女幽将来要伺候的人了,看起来还不错。男人和男人眼对眼,中间隔着他们两个共有的女人,自然而然生出了敌意,龙苦觉得一股血xìng压过了身上的痛楚,让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已经废掉了,但他不想在素女幽的男人面前连最后的尊严都丢了。 “谁是乡下孩子?”他盯着明公子的眼睛说,“我现在得走了,不想惹麻烦的话,就闭嘴。” 素女幽一推明公子的胸口,意思是说别争这一时之气,安安稳稳送龙苦走就好了。可她抬头就对上了明公子怒气勃发的眼睛,那股男人的气味浓烈得像是林中漫步的豹子。她身子发软,星眼迷离,就恨不得钻在明公子怀里,于是一个不稳就倒了过去。明公子借势搂住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脸蛋,转身要走。 龙苦一愣,他注意到了素女幽的眼神,跟看他的眼神全然不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龙苦在明公子背后低喝。其实他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这个买了素女幽身子又得到她的心的男人叫什么。 明公子一转身,微笑,“这个可别说给那么多人知道,你上来我告诉你一个人……” 龙苦发愣的瞬间,一柄带鞘的长刀从后面扫向他的膝盖。风声初起,龙苦的身体就立刻反应,他的手断了,十二年的苦练还在,轻轻一跃就避过了。下一击来自正面,明公子的一名侍从从楼上跃下,借着下坠之势纵劈龙苦的顶心。龙苦以常人看似绝不可能的动作扭曲了身体,像是一条跃起伤人的蛇,闪过了那记纵劈。明家的两名侍从一前一后,仿佛铁钳那样卡死了龙苦这条dú蛇进退的道路,他们惊讶于这个合击居然失败了,这个乞丐一样的年轻人未免也太走运了。 “废物!”明公子喝骂。 这是他安排的,在他看来素女幽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不愿意跟别的男人分女人,即便是让女人去做戏。他在刀术上也有些研究,尾随着过来偷看了几眼,看到龙苦那根吊着的胳膊,于是吩咐两个侍从给龙苦一点颜色。其实他的名字在这个秋浓驿里响当当,他要借这个机会告诉周围喝酒的这些人,他的女人,任何人想来染指,都会后悔被自己爹娘生出来! 侍从们也怒了,一抖手把刀鞘摘了,双刀前后jiāo错着斩下,这两刀要斩实了,龙苦就是个死人,不过侍从们也不是真的想要杀他,刚才那两次闪避,已经暴露了龙苦的身手。 龙苦瞬间能想出至少三四种办法能一刀把两个侍从置于死地,看似雷霆闪电的两刀里有无数的破绽,他只需要有一枚刃长三寸的短刀夹在指缝里,就能割开两人的喉咙。但前提是他还能用握刀的右手。他只能闪避,他以极其危险的平衡闪过了两柄刀的夹击,随即脚下移动,狠狠地踩在后面那名侍从的脚面上,这记看似随意的攻击让侍从号叫着跳了起来。龙苦低头避过前面那名侍从的一道横扫,以手肘撞在他的胸膛上。 “你这是干什么啊?他都那个模样了。”素女幽埋怨明公子,她怕人家打架,总是招惹麻烦。 “舍不得了?不忍心了?”明公子冷笑。他从心里看不起这些拿腔拿调的女人,分明赚了他的钱,耽误了他的时间,却还要恃宠撒娇,在他面前为那个脏兮兮的年轻人求情,龙苦伤口腐烂的味道叫明公子恶心,当他想起这个年轻人也曾跟素女幽睡在一起,不由得觉得怀里这个女人也丑陋起来。 素女幽看出了明公子眼中的嫌恶,不由得一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只要这个男人答应给她赎身,就算是要她当众跪着低眉顺眼地求他都行。她完全顾不上龙苦了,急切地扑在明公子怀里用拳头捶打他结实的胸膛,“你这个小气男人,难道还看不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龙苦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素女幽的娇嗔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隔天涯,她会那样说话?她心中确实应该只有一个男人,但那不该是自己么?他呆呆地站住,抬起头去看素女幽,看见明公子以一个豪客的粗暴搂过素女幽的腰肢,恶狠狠地叼住她的嘴唇。龙苦看不清素女幽的眼神,因为素女幽痴迷地合上了双眼,但那一瞬间素女幽看明公子的眼神忽然在他心里分外地明亮。他忽然懂了,那才是一个女人痴迷男人时的眼神,里面情yù如火。 “我爱上你大概就是那一瞬间,觉得你这么一个人,不会像别人那样对我凶狠。” “你走吧,我看着你心里难过,你可又瘦了,病得很重吧?” “就当作没有相逢吧,阿五你忘记我,将来娶个好人家的女人,过好日子,你也开心,我也为你高兴。” 他耳边忽然回响起这些零散的话,字字诛心,怎么都变成假的了?他觉得头痛,空空地痛,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东西淤在他心里,他无法呼吸,只能看着他的女人和一个男人拥吻,柔软的身体被那男人搓揉着,缠在他身上,像是条蛇。 冲到龙苦面前的一名侍从原本已经想好,第一刀只是虚击,这少年若是闪避,他便以左手手肘痛击对方的下颌,但是敏捷如一只猫的少年忽然不动了,眼里一片空白。侍从面对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一时间慌了神,不敢取这个空门,扑得太近,眼看就和龙苦面对面,再要挥刀下劈已经不方便了,于是以刀柄猛地砸在龙苦的额头上。 龙苦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鲜血从他的额头上淋漓而下,把他的脸染红了,像是戏台上的恶鬼。可他没有动,还是呆呆地仰头。两个明家侍从诧异地停手,看着龙苦,那张恶鬼般的脸上,却有着一双孩子般的眼睛,流露出想要痛哭的眼神。 “这孩子不懂事,若是我废了他,你不会生我气吧?”明公子挑起素女幽的下巴。 素女幽心里一紧,知道明公子想做什么。 “不会生气的,对吧?”明公子眯起眼睛看她,“你是我的女人嘛,管别的男人死活做什么?” 素女幽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些男人,个个都如狼似虎,想要独占什么,还非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证明给别人看。她点了点头,把脸儿埋在明公子胸口,这样她便看不到龙苦的脸,免得见了血心里有些不快。明公子带着睥睨群雄的快意把素女幽狠狠地搂在怀里。 侍从一脚踹在龙苦的膝盖后弯,龙苦不由得单膝跪倒,十二年苦练让他仍旧撑住了一条腿,那是一个天罗刺客最后的孤傲,但是随即后颈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他扑倒在地板上,被两只脚狠狠地踩住了背。他完全没有想过要反抗或是闪避,刀柄的一击仿佛击穿了他的颅骨,让一切都变得分外明晰,也让他虚弱到了极点。 他花费自己一生,买到了些东西,却不是一个女人的爱情,而是她的演技。龙苦看了一场好戏,在将死之前,看一个娼优在台上泪如雨下。这个故事若是讲给姐姐听,姐姐一定会狂笑的吧? 一记来自背后的重击仿佛敲碎了他的整根脊椎。那是一名侍从以刀鞘猛戳在龙苦的后腰中间,侍从明白明公子的意思,要毁掉这个年轻人,让他后半生像狗一样爬着生活。龙苦抽搐了一下,双手硬撑着要爬起来。 “用刀尖。”另一名侍从对同伴比了一个脸色,反手握刀提起,刀锋一闪。 龙苦忽然间那么期待他的家人们,即使那些人是要来杀他的,但是他们还是会让龙苦站着,然后砍下他的头。他忽然又那么期待他的刀,这样至少他在死前还能再杀一个人。他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叫,竭尽全力握拳,这只垂死的野兽以疯狂的意志贯穿了全身的筋脉,麻木的手臂在剧痛中恢复了知觉,折断的腕骨重新咬合,龙苦成功地握紧了拳,一拳打在一名侍从的膝盖正面。 那名侍从嚎叫着退后,龙苦趁机翻滚着闪开了自上而下的刀尖。但他撞上了旁边的一桌,桌上的酒具纷纷而落砸在他脸上身上,原本把这看作一场余兴的男男女女们愤怒地起身,几个男人借着酒意推开身边的女人,狠狠地踩在龙苦身上。龙苦失去了起身的机会,也没有挣扎的力量了,那些沾了泥的靴子踩在他的脸上身上,那些男人在怒骂中把唾沫吐在他身上,有人借机狠狠地踩住他的手在地上碾压……龙苦翻滚着试图闪避,但是闪避不开,视线所向哪里都是人脸,那些扭曲的、丑陋的男人的脸。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的号哭压抑在喉咙深处,他忽然很想杀人。 但他就要死了,他死的时候素女幽会偎在一个强壮的男人怀里,目光迷离。 四 马蹄声横穿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1 章 面的街道,骏马裂云般长嘶。 有人推开了门,大风卷雪直扑进来。绵密的雪花中,拥着雪貂裘的贵公子摘下了头上的风帽,露出如漆一般亮黑的长鬓。八名侍从提刀在他两边雁翼排开,左手第一人一头白发灿烂如银。风在屋里流窜,原本暖洋洋的,现在却冷得像是要结冰,让人误以为那群人是从极北之地来的,带着那里的萧瑟寒气。 “吓!今晚这里好多人呐……”贵公子笑吟吟地说。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漫无目的地飘在远处,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男人们都有些自惭形秽,以这贵公子的容貌气宇,就是那些世家小姐怕是也想倒贴,又为什么要花钱来这种烟花之地找女人? 龙苦在男人们的围绕中,痛苦地蜷缩成一只虾米。他听到了那个贵公子的声音,只觉得那是一条dú蛇,已经把dú牙贴在了他的喉咙上。可他此刻那么期待着那条dú蛇,它仿佛应着他心底的呼唤,终于来了! “哎哟哎哟哎哟,是哪里来的贵客呀?”老鸨赶紧上去招呼,“不巧一个下人不懂事,客人喝醉酒了教训他呢,没有惊到公子吧?” “没有的事,我喜欢看热闹。”贵公子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上相拥的素女幽和明公子,好像这妓馆里几十口人都是无物,在他眼里就只有楼上那对璧人。老鸨的心里忽然涌起对这贵公子的不满来,因为受不了那贵公子的高傲。她从jì nǚ做到老鸨,见过无数有钱的客人,为了钱卖艺卖身卖姐妹都毫无廉耻之心,自以为已经被千人踩万人踏得习惯了,却在这个贵公子面前深深地觉得自己的卑贱。那股冷傲像是一座大山,简直要把她一直压入泥土中去。 “快坐快坐啊,路上劳顿辛苦了吧?”老鸨还是赔着笑,她本能地不想得罪这些人。 “不辛苦,只是有点倦,为了个不争气的东西跑了上千里,换谁都会不太开心的吧?”贵公子淡淡地说,“我要一张干净的桌子,一壶好酒,不要菜。” “不要菜?”老鸨一愣。 “我不在办事之前吃东西,会恶心的。”贵公子笑笑。 “来了就要办事?”老鸨心里嘀咕,“还是个急xìng子。” 贵公子的侍从们早已围绕在一张圆桌边,其中一个掏出手帕细细地把一张椅子擦干净,可其实那张椅子原先也是干干净净的。贵公子悠悠然地走到椅子边坐下,其他人都围绕着他而立。有眼色的伙计立刻把酒端了上来,贵公子自顾自地饮酒,看着那边明家侍从和几个酒客还在轮番踢打龙苦,脸上带着笑,像是看戏。其他客人观赏的兴致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贵公子打断了,纷纷把心思放回自己怀里的女人身上,大厅里又恢复了一家妓馆应有的莺声燕语。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已经听不到龙苦的呻吟了,也许他已经死了,这算不了什么。 “别打了别打了,轰出去就好了,这孩子已经废了。”老鸨不想出人命,闪进去拦着客人们。 但她被打断了,打断她的是高处抛下来的一只钱囊,沉甸甸的大概满是金铢。明公子扔出了那只钱囊后对老鸨比了比手势,让她闪开,眼角眉梢都是睥睨群雄的神采。 “何苦呢?”老鸨捡起那只钱囊,嘟哝着旁观两个明家侍从把奄奄一息的龙苦从地下架了起来。 “不会弄脏你家地面的。”明公子笑。他要这些人知道,在他的地面上,得罪他的人是什么下场。如他所愿,大厅里的客人们都明白了明公子的意思,瞬间都安静下来,男人们一个个脸上都有些难看,jì nǚ们拿袖子遮着脸。龙苦被两名侍从拖着,被鲜血浸湿的裤脚拖过地面。 忽然,一个清亮亮的掌声响起,贵公子起身,折扇一合,遥遥指着素女幽,“我要那个女人!” 老鸨的脸色唰地变了,她不知这客人是没看懂还是怎么的,这分明是明公子立威的时候,却有人敢来捋虎须。 她急忙凑到贵公子身边,“客人,您初来乍到,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那位素女幽以前是我们这里的花魁,最近都被明公子包下了,别的客人就不能沾染了。您今夜不如换别的姑娘陪,反正这下雪天,您外地来的一时也不会就走,过些天幽姑娘空出来我们再帮您安排。冲公子您这风姿,哪个姑娘不愿意陪您啊……就是请您照顾照顾我们这儿的规矩。” “不,那个女人,是我的。”贵公子咬着嘴唇笑了,忽然间这个冷冰冰的少年透出一股妩媚之气,倒像是个淘气的孩子。 “客人你怎么不讲理呢?”老鸨一边偷看明公子铁青的脸色,一边挡在贵公子面前。 “来的都是客,我出价高不就行了。”贵公子振振有词。 明公子缓缓地按下了怒气,对于不明来历的人,他不愿意轻易招惹,“出价高也有人可以不转手。”明家两名侍从把龙苦扔在地上,按刀而待。 贵公子起身,款款登楼,毫不顾忌地凑到明公子和素女幽身边,冲明公子笑笑,微微探身,隔着不过一尺打量着素女幽的脸儿。他这么做的时候就好似明公子的好友,毫不避忌,也不在乎明公子腰佩长刀而自己手无寸铁,坦然把要害暴露在外。明公子微微愣了一下,没有阻拦,晋北这个地方罕有不带刀的男人,他猜测这个贵公子是宛州来的豪商,也许有些生意可谈,不必为了一个女人得罪同行。 “真的莹然如玉啊。”贵公子满意地点点头,转向明公子,“在下真的对这位姑娘情有独钟,但又不好掠人之美,就等公子玩够了姑娘有闲,我再来凑个热闹吧。” 明公子闻见对方身上飘忽的熏香味,似乎是种极其昂贵的香料,更加确定了对方的身家丰厚,不愿意翻脸,只搂了一把素女幽的腰,“那也先等我玩够了再说。” “什么时候玩够啊?”贵公子笑。 “也许是一天,也许一辈子也不腻。”明公子冷冷地说。 “那我先送件小礼物给姑娘开个心吧。”贵公子从腰带里摸出一枚翠绿的猫眼石,不由分说地塞进素女幽手里,像个弟弟似的满嘴都是讨好的话,“姐姐这风姿真是让人心里……唉唉唉……我在说什么?我又怎么能说明白姐姐的美?说不好还叫姐姐不开心了……” 那枚价值不下一百金铢的宝石入手,素女幽的心里狂跳,眼前是贵公子白玉般的脸和点漆般的黑瞳,手中是价值高昂的见面礼,她那颗自觉年老色衰的心忽的再次dàng漾开来,觉得自己的下半辈子还有很多可以期待,就算明公子不娶她,不还有这样风姿动人的贵公子等在后面么?听着贵公子那一迭声的称赞,她身子又有些软了。 “姐姐脸红了,姐姐脸红了,姐姐不讨厌我。”贵公子拍着手笑了,越发像个孩子。 他走下楼梯走到老鸨身边,“不知道姐姐一晚上要多少装身钱?” 老鸨也对这个贵客有了好感,眉开眼笑地开了个高价,“八个金铢,阿幽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呐!” 贵公子忽然高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格外开怀,一边笑一边摇头,走向自己坐的那一桌,“你们听听,你们听听,我就说有钱就能买到女人,你们怎么就不相信?男人都是那么傻?还是我净遇见了些傻子?” 经过龙苦身边的时候,他忽然转身一脚踏在了龙苦的脸上,用力碾压!又猛地把龙苦的领子提了起来,“像这样的废物留着有什么用?不如杀了!” 龙苦的目光已经涣散,嘴唇翕动着,即使近在咫尺的两个明家侍从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你是叫我不要伤害那女人?”贵公子把手盖在耳朵上,像是要听清龙苦的话,“我不是听错了吧?那女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家姐,你……杀了我吧!”龙苦用尽最后的力量说。 “现在想死了?你违反家规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后果?你想死是因为觉得那女人不爱你?你这种懦弱的男人,世上有谁会爱你?愚蠢。”贵公子脸上带着嘲讽。明家的两名侍从忽然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显然这个贵公子找麻烦的对象不是他们而是这奄奄一息的废人,他们收刀回鞘,悄无声息地后退。 “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大家姐,你杀了我吧。”龙苦只希望最后的一刻能快点来,他不想看见面前那刻薄的脸,那张脸上的鄙夷让他越发地绝望。 然而贵公子的神色忽然变了,谁也不敢相信,那张姣好英丽的脸上会浮现出那样的神情。 那是一只狂怒的狮子才有的表情! 贵公子拎起龙苦,反身一掌抽在他脸上,抽得他转了一圈。这一瞬间,他向着那两名明家侍从挥舞了白色的长袖,长袖带着风掠过,忽的就红透了。两名明家侍从呆呆地看着前方,直到他们的头颅在脖子上歪斜,像是装满血的罐子那样倾倒下来。 血泉涌起的一刻,贵公子已经再次拎起了龙苦,“混账!说出这种话来!” 此刻他脸上那种狂怒的表情已经如冰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那么多那么多的悲伤和心痛。 他把龙苦紧紧抱在怀里,“别犯傻!我们怎么会不爱你呢?这天下只有我们是真爱你的啊……我们是血亲,是家人,是兄弟姐妹!世上还有什么人会比你的家里人更爱你呢?”他轻轻抚摸着龙苦的头,声音有些哽咽。 “接着他!”贵公子猛地把龙苦推向身边那个白发少年。 白发少年接住龙苦的瞬间,贵公子已经如一匹白练般展开。在快得无法分辨的移动中,他仿佛带着一连串虚影,明公子还未从侍从们的死中反应过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贵公子拔地而起,直上二楼。空中有弯月般的光华一闪,贵公子在空中如鹤一般翻转,而后轻盈盈地落下,高举着手。他白色的大袖一直落到肩上,露出玉石般的手臂,手上握着两尺长薄纸般的利刃,看起来像是透明的,上面一层鲜艳的红色流淌而下。 片刻之后,明公子在二楼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浓腥的鲜血从他下颌的创口里喷出,他犹然紧紧搂着素女幽的腰。 女人们的尖叫声中,贵公子抖去了自己一身雪貂裘,下面是一身白色长衫,他拉开长衫的衣领,露出清秀如竹的锁骨和仿佛透明的一抹胸口,从袖子里拔了一根暗红色的长簪,chā刀于地,把一头漆黑的长发绾起在头顶。客人们忽然间意识到那是个女人,她白得胜雪,却带着海棠般的艳气,烛照般的明亮,美得坦dàng而惊心动魄。 那个明艳如高烛照海棠的女人提着刀,走到龙苦身边,看着他的眼睛,用最温柔也最真诚的声音说,“凡你恨的人,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敌人,凡伤害你的人,我们会让他用最惨痛的代价来偿还!” 龙苦认识那柄刀,它的名字叫“眠龙月”,那种藏在衣袖里杀人的刀术被称为“裂锦十二”,而那个女人,她的名字叫 龙莲。 龙莲从白发少年的怀里接过了龙苦,八名侍从已经分散开来,控制了这间大厅的每一个出口。 “姐姐,你不是来杀我的么?”龙苦不敢相信。龙莲,他的姐姐,正抚摸着他折断的手臂,眼睛里写满悲伤。 “当然不是了,我手里有老爷子对你开恩的赦令,我只是要比其他人更快地赶到这里,免得被其他人先找到你。有些人还是很想杀你的,你杀了一个姓苏的,而苏家那些人,有时候很认死理。”龙莲说。 “老爷子特赦我了?” “傻孩子,天塌下来,世上还有我这个姐姐不是么?我还在,就不许那些人动我弟弟。” 龙苦愣了很久,眼泪决堤般流下。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个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可那时候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姐姐,却信了一个只会演戏的女人,这个女人正在二楼哭喊着要把明公子的尸体的手从自己腰肢上摘下来。 “不要哭,你可是我最聪明最了不起的弟弟。这世上那么多女人,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呢?”龙莲摸着他的头发,“就算真的所有人都瞎了眼,还有姐姐啊,姐姐好看么?比那个一晚上八个金铢的女人是不是好看一点?” 她以绝对的自信笑了笑,扶着龙苦起身出门。白发的少年紧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走出秋浓驿的大门,门外是一群烈马围绕着一辆漆黑的马车。 “唉哟,我有个东西落在里面了,我去拿一下,”龙莲转向白发少年,“小铁,你把阿苦送车上坐着,拿件斗篷给他御寒。” “在里面等姐姐哦,很快我就回来。”龙莲温柔地把龙苦推上车。 她回到秋浓驿的大厅里时,那些明媚温柔的笑都不见了,她再一次变了,成了那个冷漠的贵公子,款款登楼。素女幽正靠着二楼的栏杆瑟瑟发抖,明公子淋漓的鲜血涂了她一身,她嘶哑地哭喊着,谁也听不清她在哭些什么。 龙莲捏起素女幽的脸儿,打量她那双惊恐的漂亮眼睛,嘴角浮起一丝鄙夷的笑,“八个金铢一夜的贱婢……我弟弟的第一夜,就是睡了你这样的女人么?” 她的手忽然按在了素女幽的额头,自己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而下,仿佛瀑布。半根暗红色的长簪从素女幽的后脑刺出,素女幽还瞪着那双漂亮却有了皱纹的眼睛,一溜鲜血从簪子上滑落。 “我早就说了,你是我的。”龙莲手一推,素女幽的尸体软绵绵地倒地。 “大家姐,怎么收尾?”一个少年走到龙莲背后,目光森冷,刀一样在屋里那些人脸上扫过。 “杀了他们,”龙莲把那枚暗红色的长簪擦拭干净,重新chā回发间,打量了一下楼上楼下,压低了声音,“这楼我看也不用留了。” “做得干净一些,等我们走远了再动手,”龙莲凑到少年耳边,“别留什么痕迹,别弄出太大的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2 章 ,免得老爷子怪我,也免得阿苦听见,其实男人往往比女人还要心软,不忍心看着和自己亲热过的女人死。阿苦还是个孩子。” 龙莲背着双手,轻声地哼着一首歌,步履轻盈地走出了妓馆。 五 龙苦觉得自己是个锦绣襁褓中的婴儿,龙莲的马车里是馨香的,每一处都是被上好的织锦包裹着,像个女孩子的闺房。龙苦就被安顿在这个闺房里躺着,身上盖着一件黑狐裘。 车帘子一掀,龙莲像个孩子般跳了进来,摸了摸龙苦的额头。“小铁,我们出发。”她笑着对外面驾车的少年说。 马车平稳地离开,厚实的车厢隔绝了一切声音,龙苦只听见姐姐柔柔的呼吸声。龙莲双手沾了yào膏在他额角按揉,那是“荼靡膏”,重新得到了这种yào让他从内到外都舒服起来,像是平平地躺在云端,极想睡去。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回到了家里,在最爱他的一群人身边。 “姐姐你把什么拉下了?”龙苦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龙莲回来时两手空空。 “一只簪子。”龙莲笑,“你看我还是像以前那样丢三落四的。” 龙苦愣了一下,忽然坐起,拉开了帘子往外眺望。燎天的大火即将吞噬秋浓驿了,那个曾经带给他温暖的避难所如今只剩下漆黑的立柱还在燃烧,仿佛一具被焚烧的巨人骨骸。冷漠的年轻人们提刀站在门外,每个人的刀上皆流动着鲜血,几具尸体横在门前,却没能避开背后袭来的刀光,这是简单而干净的杀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年轻人们把尸体抛入火中,火焰会把一切化为乌有,连同他们来过的痕迹。 龙苦忽地想到素女幽,想起某个夜晚他发着烧,素女幽一直坐在他身边,抱着他的头。也许还是曾有过一些感情的吧?龙苦无声地流下泪来。 “阿苦!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龙莲没好气地把他拉回来,一把扯上帘子。 龙苦低下头去,可是眼泪止不住。 “你想哭就哭一哭,觉得冷就靠我再近一些,心里难过想骂人也可以骂我两句,是我亲手杀了那个女人,我不瞒你。”龙莲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眼睛里跳dàng着明媚,“不过仅此一次,你要是以后还那么孩子气,为这件事跟我没完没了的,我可以不对你客气了,你知道我生气起来,是很吓人的。” 龙苦抬头,呆呆地看着她,直到龙莲揽过他,重新把他放平在锦被里。马车依旧远去,毫不停留。 “阿苦我跟你说一件好事,”龙莲坐在龙苦身边,轻轻拍打他,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老爷子给了我一项新的任务,很快,我们就要一起去看大海了,在大海深处,隔着千万里烟波,有一个岛。” “岛?” “是啊,一座岛,岛上有一座城,是一个家,我们建造了数百年的一个家。在那里,”龙莲把脸儿贴着龙苦,声音虚无缥缈,“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圣王七年九月二十八深夜,一辆黑色的马车碾压着积雪离开了晋北的八松城,一个名叫苏铁惜的少年驾车,车帘掀开,一个明艳的女人对着风雪微笑,眺望远方,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一年,龙莲十八岁。 第二章 贵公子春山 一 圣王十年秋,帝都,信诺园。 顾西园和苏秀行在风雨楼上眺望,前院里数百人排成曲蛇般的长队,像是群等待施舍的乞丐。但是细看上去,他们每个人都是衣冠打扮,佩刀带剑,虽则袍子破旧了,剑鞘磨损了,脸上也和外地进京的流民一样满是风霜,却都是堂堂正正的世家子弟。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世家年少们等得无聊,就凑在一起高谈阔论,抒发勤王之志,再历数先祖的功绩,拉拉关系,各地乡音jiāo杂,一派繁华景象。还有些小贩混在其中,卖夹ròu炊饼、卖新上的金丝枣、卖秋茶,都号称是帝都名产,赚的就是这些新入帝都乡下公子的钱。 乡下公子们来这里都是等着顾西园派发的“立身钱”五枚金铢,顾西园说如今帝都杀手横行,皇室权位不稳,各地世家子弟都应该进京勤王,匡扶皇室,来的到信诺园报一下爵位,就能领到一笔钱安家。五枚金铢在帝都豪门大族眼里不算什么,但是对一些只剩下个空头爵位,家里田地产业都出售光了的世家子而言,也不算小,来这里排个队不算太丢人,没准还能借此机会结jiāo些有背景的人,就能在这米贵如珠的帝都里安身立命了。 “到如今发掉多少金铢了?”苏秀行淡淡地问。 “不到二十万之数。”顾西园答。 “那也资助了四万世家子弟了。” “如果不是敞开了发钱,我都不知道各诸侯国里还有那么多穷困潦倒的世家子弟,这些人的祖上在蔷薇皇帝时可都是开国功臣。” “荣华倏忽而逝,往世如烟尘,来世如梦幻。” “现世呢?”顾西园饶有兴致地问。 “现世是血河。”苏秀行冷冷地说。 一同列名“四大公子”,“平临君”顾西园和“春山君”苏秀行并肩而立,看起来完全不是一路人。顾西园约莫三十岁,一身青色的长衫,腰间坠了一块山玄玉坠,服饰平常得很,眼角眉梢都是倦意,仿佛始终都没睡醒,苏秀行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华贵的紫袍,用金色的腰带束腰,把袍角掖在腰带里,露出脚下考究的豹皮靴子,完全是个豪奢的世家公子,兼着眉目秀气,婉约如画。可只要远远地看一眼他的背影,就会叫人心头一颤。 就像看见一柄长刀chā在凛冽寒风里。 苏秀行不带刀,十指上倒套着七枚指环,金的银的铜的铁的玉的,不一而足,风吹起大袖的时候,光芒流动,张扬得有些过分。 顾西园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来访的年轻人,想看看这个少年到底凭什么和他这个宛州巨贾齐名。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苏秀行,午后,这个年轻人孤身一人带着堂兄的信,忽然来访。他的表兄是顾西园的故人,唐国诸侯百里恬,如今是诸侯中最叛逆的,若不是城里刺客横行,国教“辰月教”的诸位大师必然已经兴兵讨伐了。 “我只是个后学晚辈,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苏秀行嘴里谦恭,那付语气根本就是说“请不必再观察我了,反正你也看不出什么的”。 顾西园讪讪地笑了,春山君苏秀行,和传闻里一样年少气盛,是百里恬最得力的佩刀,苏秀行成名其实是百里恬的一句话,百里恬说,我这个弟弟若是离开我身边,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顾西园想想自己少年时,却从未有过可以恣意嚣张的时候。从小就被人教育要扛起家族的重担,要不堕顾家的声誉,要重振顾家的雄风。家里的老人总喋喋不休地说,你妹妹没用了,眼看也是个死人,只有你一个男孩,你就是整个顾家,你若不能成事,顾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都不会放过你的! “如果让我选,我也想是个挎刀骑马、临风冷眼的少年郎啊。”顾西园在心里说。 他嘴上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套,“没有特别的原因,春山君不会冒险来帝都吧?您可是唐公爵的表弟,唐国又是反对国教最激进的诸侯,陛下虽然还未下达对您的通缉,可是要落到缇卫手里,纵然你有世家身份,怕也没什么好结果。” “我是个刺客,没有人杀,我不会出门。但这次来,我是求助于平临君。”苏秀行忽地转身,直视顾西园的眼睛,他做了一件顾西园绝没有料到的事,把掖在腰带里的袍角扯了出来,以公卿世家的礼节整理了袍子的前襟,单膝跪下行叩请的大礼。这个骄傲而凌厉的少年以这礼节把顾西园逼到了一个不能后退的境地。 “受人这么大的礼,只怕没法拒绝了吧?”顾西园以一个生意人的想法在心里嘀咕。 “我只是个生意人,”顾西园挠了挠额头,“又有什么能帮到年少有为的春山君呢?” 他没有试图伸手去把苏秀行扶起来,第一眼看去,顾西园就觉得苏秀行像是只刺猬,只是把所有锋利的刺都隐藏在那身紫袍下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纷纷弹出来,把人扎得遍体鳞伤。他不想摸刺猬,而且这刺猬刚才自己都承认自己是个刺客了,一如顾西园掌握的情报,春山君苏秀行,这位血统纯正的世家公子却是秘密的杀手组织天罗的重要人物。 “我们虽然手里握着杀人刀,没有平临君长袖善舞的手段。在这血流成河的帝都,平临君白衣起舞于辰月教和公卿间,我哥哥是很佩服的。”苏秀行说,“求助于平临君也是哥哥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不便写在信中。” 顾西园忽地想起百里恬那双眼睛,似乎在遥远的唐国南淮城,紫寰宫大殿之上,那个白衣年少正端坐着凝望他,目光哀凉,如同孤雁。 顾西园最后一次看见百里恬的时候,百里恬的眼神就是那样的,那时他刚刚继承唐国,被大臣们簇拥着登上高台,眼中空dàngdàng的,荒原一般。顾西园不远千里去观礼,却被百里恬的目光惊到了,那决不是他记忆中的百里恬。 “你哥哥还好么?”顾西园问。 “每天都想着为百里家复仇,形容枯槁,目光如炬。”苏秀行说。 “那是不好了……非常地不好。”顾西园叹了口气,“没想到阿恬会变成那样的人,以前我在唐国经商,多亏百里家的支持,我认识阿恬的时候,我十七岁,他还只有九岁,眼瞳清澈得像蓝天一样。而如今百里公爵在帝都公卿心里是何等一个yīn煞的角色啊!” “是哥哥要我以此大礼对平临君,只想问平临君,如今唐国还能把平临君看作xìng命相托的朋友么?”苏秀行人虽然跪着,话里却是步步紧逼。 “世人皆知我顾西园是个义党,拥护的是皇室,我们怎么不是朋友?”顾西园这么说着,又叹了口气。 “我们不仅仅是义党,也不仅仅是拥护皇室,”苏秀行冷冷地扬眉,眼中光芒闪灭,“我们是一群人,要诛灭辰月,不择手段!” “唐国的激进东陆闻名,你们和天罗的结盟也不是什么秘密,我虽然不愿看见帝都中血流成河,许多不该杀的人也被你们杀了……不过也许这就是我的fù人之仁,成大事者,本不该在意人命。”顾西园自嘲般笑笑,“说吧,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和辰月比起来,你们简直就算是我的亲人了。” “爽快,”苏秀行起身,“我们需要平临君发动您在帝都的全部人手,为我们找到十二个人。” “嚯!”顾西园一愣,“帝都偌大,上百万人也是有的,要从中发现十二个人,可是难比登天。不知是十二个什么样的人?” “登天的事,别人做不了,平临君也许行。”苏秀行从腰带里摸出一根手指粗的小竹筒递给顾西园,“十二个人,全是天罗山堂顶尖的刺客,其中有六个还算是我的好朋友。” “天罗苏家的苏秀行公子,要借我的手去找刺客?”顾西园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他们全都是叛徒。” “叛徒?”仿佛冰水流过顾西园的背脊,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已经得到情报,最近这段时间辰月属下的缇卫频繁出动,似乎要应对什么特殊的局面,可这消息到来的时候,还是太震骇了,让他也没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正如对苏秀行所说,顾西园和天罗山堂绝不亲近,豪商巨贾和杀人者的做事方式差别太大,但是,顾西园也承认在这场战争里,他们共同的敌人是辰月教,而天罗刺客无疑是先锋,如果没了这支先锋,他顾西园很多事情是做不成的。这个以“隐蔽”闻名的杀手组织一直是东陆的一个传说,数百年来从未暴露在阳光下,他们培养的杀手精锐弥足珍贵,而现在足足十二人同时背叛,如果是辰月教的策反,那么对于天罗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 “事实上这次的背叛牵涉到多达五十人,可能会毁掉整个天罗。”苏秀行盯着顾西园的眼睛,要让他明白这个请托是何等之重。 “五十个杀手的背叛会毁掉整个天罗?”顾西园深深地呼吸,“能否告诉我前因后果?” “人数多少并不重要,但是其中有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做龙莲。” 二 苏晋安的鼻端,那股淡淡的檀香味散尽了。他缓缓地调整呼吸,睁开了眼睛。他有空的时候总会端坐在静室中点燃一支檀香冥想,冥想他的刀,直到檀香燃尽。他真正的刀藏在心底深处,绯色的,仿佛沾染了血迹。冥想时,它会如活物一样跳跃翻转,刀寒凛冽。 苏晋安吃了一惊,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白衣散发的年轻人,一手捧了杯茶,一手摇着白纸扇。香炉中的檀香还剩下小半截,是被年轻人用茶水浇熄了。 如果这个白衣年轻人想杀苏晋安,苏晋安此刻已经死了,因为苏晋安全然没有觉察。对于别人,这或者是件难比登天的事,但苏晋安冥想时并没有破绽,任何人试图在此刻逼近他,那柄绯色的刀都会在苏晋安的心里一跃而出,想要见血。而且外面还有缇卫七所的几名精锐,包括号称剑术第一的原子澈在巡视,但是对于这个男人而言,都不算什么。苏晋安每一次见他,都像是看见一片落花轻轻地飘落在席子上,轻盈而自然,乃至于你根本不会注意他是怎么到来的。 缇卫三卫长原映雪,辰月“寂”教长原映雪。 “原教长!”苏晋安起身半跪下去。同是卫长,前三卫都是教长兼任,地位是远高于他们后四卫卫长的。而且以原映雪号称教中最接近大教宗的人,身上仿佛带着神辉,连皇帝也是尊敬有加的。 “晋安你冥想的时候,这间屋子里好像有数十把看不见的利刃长鸣。”原映雪笑笑,“所以我浇熄了檀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3 章 ,把你叫醒,这样子屋里才有了几分祥和气。” “原教长忽然来七卫的驻所,是有事吧?”苏晋安把隔在他和原映雪之间的刀架搬开,跪坐在一旁。 “是范雨时让我来的,最近有些事,他觉得你也该知道,可是又走不开,只有托给我这个闲人。” 缇卫一卫长范雨时,辰月“yīn”教长范雨时,这个老人的命令从来直接下达给苏晋安,能让他走不开的事,必是极重要的事。苏晋安屏住呼吸,低下头去,等待原映雪传达范雨时的命令。 “别那么拘谨,”原映雪懒洋洋地说,“这段时间范雨时都走不开,就由我暂时代管七卫的事,你也知道我是个没有规矩的人。你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看不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苏晋安一愣,抬眼笑了,抖了抖身上的袍子,改为趺坐,双手抱着膝盖,和原映雪的坐姿一样散漫不羁。 “这样合原教长的心意了么?” “还行吧,你这种人,谨慎虚心也是装的,漫不经心也还是装的,什么都是装的。”原映雪淡淡地说,“‘刀耕’已经发动。” “属下知道,并且在整个帝都加强了戒备,尤其是义党出没的三个坊,现在已经被严密地监视起来。那是张捕鸟的网,鸟儿一旦投入网中,四面的铃铛就会作响。”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子仪兄不在了,再也没有人帮我分析芜杂的情报。” 原映雪无声地笑笑,“灵乌六年在八松城,你是云水僧中的一员,也曾参与到‘刀耕’中来,立下赫赫功勋,才升到七卫长的位置。可你知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刀耕’?” “属下都是猜测,在原教长面前,那些猜测说出来就太幼稚了,请原教长教诲。” 原映雪点点头,“曾经有一个人以漫天星辰占卜,警告教宗说,在这个北辰昏暗的时代,‘辅’星光芒大盛,乃至于黄昏时可见。你知道‘辅’意味着什么吧?” “刺客。” “教宗顿时警觉。因为他和如今执掌天罗山堂的人还是故人,深知天罗山堂的立场。我们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妨碍到天罗山堂的利益,以那位老爷子的个xìng,也一定会站出来阻挠。所以事实上并非唐公爵百里恬出类拔萃,能够请到天罗为盟友,而是天罗山堂一直等待着被人邀请,他们选中了百里恬。而我们,从灵乌六年开始就准备一场对天罗的战争,那就是‘刀耕’。” “这就是范教长和原教长屈尊出仕晋北国的原因吧?” “确实是原因之一。在那时教宗已经计算好了他要踏入天启的时间,也正是天罗刺客换血的时候,老一代渐渐退为师范,新一代cāo刀杀人。我们在东陆繁华的城镇撒网,搜寻身体精神条件都合适培养为刺客的孩子‘种子’,在他们的精神深处留下一道刻痕,再让他们离开。等待天罗来发掘他们,带他们去本堂,培养他们为新一代的刺客。范雨时可以借助那道刻痕唤醒‘种子’,那堪比酷刑,‘种子’将被无休止的噩梦困扰,那道刻痕会大得足以撕裂他的精神,他没有选择,只能听从范雨时的召唤而背叛。”原映雪盯着苏晋安的眼睛,“不过我想这些你都已经猜到了。” “都猜到了。”苏晋安淡淡地说,“原教长大概忘记了,其实这些事灵乌六年时原教长也跟我说过,只是没有提到心里的酷刑。” “我没忘。那时候我是抱着一个孩子跟你说这个计划,我不愿说‘酷刑’二字,用痛苦为鞭驱使孩子,让人觉得恶心。” 苏晋安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如今那些被唤醒的‘种子’正从东陆的各大城市向帝都进发,他们掌握着很多情报,天罗本堂的位置,天罗内部的联络渠道,等等。他们还可以组成一柄摧毁天罗的长刀,我们可以把天罗这张网整个掀起。”原映雪说。 “可我并未觉察到有新的刺客进入天启城。” “那是因为天罗的反应比我们想得更快,他们几乎瞬间就整理出了叛徒的名单,并把这些名单通知罗网上的每一只蜘蛛。现在那些蜘蛛全部出动了,要把背叛本堂的同伴杀死在半路上。这个月以来,通往天启的道路上血案连连。至今活着踏入天墟的只有半个人,那个人被七个人追杀,踏入天墟后不过半天就死了,从他身上我们没能获得太多情报。” 苏晋安想了想,“那应该是最好的机会。趁着天罗急于追杀‘种子’而疏于防备,我们只要把握机会发动反击,就可以一一格杀他们!” “不,我和范雨时的意思都是让你停下,撤掉你那张捕鸟的网,把所有人手都收回来。” 苏晋安一怔,皱眉看着原映雪,摇了摇头。 “因为有一颗‘种子’,她不是要来投靠我们,而是要来跟我们谈条件。” “条件?”苏晋安眉峰微微一挑,“凭什么和我们谈条件?” “她的名字叫龙莲,是天罗‘绘影’一组人的首领,一共十三名杀手,其他人都叫她大家姐。” “女人?” “龙莲是个女人的名字,龙与莲,你不觉得这名字婉约又肃杀么?真是漂亮,就像……”原映雪沉吟了片刻,仿佛嗅着美酒的香气那样闭上眼睛,“盛开在血河中的花。” “我没有听说过‘绘影’这个组,也没有听过龙莲这个名字。”苏晋安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因为他们并非活动在帝都的杀手。‘绘影’组直属于天罗本堂的那位老爷子,执行最秘密的任务。每年,天罗山堂通过他们的罗网在东陆赚取数以千万金铢计的利润,‘绘影’的任务就是保护这张网。这张罗网上有数以万计的人,他们就像是些辛劳的蜘蛛,为组织猎获金钱,源源不断地运往天罗本堂。而钱是个人人都会喜欢的东西,‘绘影’负责摘除网上一些腐化的蜘蛛,贪污组织财富的人会被依照天罗家规给予处罚,那处罚通常是极残酷的。龙莲就是想用这些情报来换‘绘影’一组人的自由。” 苏晋安微微点头,“我知道了,那张罗网就是传说中的天罗山堂的‘黄金之渠’。” “对,天罗把这个赚钱的渠道称作‘黄金之渠’,晋安你觉得这情报值十三个人的自由么?”原映雪笑笑。 “值,‘黄金之渠’才是天罗的命脉,毁掉它就毁掉了整个天罗!”苏晋安毫不犹豫,“那么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集中人手保护这个龙莲?” 原映雪合上手中的白纸扇摇了摇,“不,我们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必保护她。一个能让我们和天罗都找不到的女人,应该能保护自己。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保持安静,我们担心你的介入会惊扰到龙莲,她现在像是一只警觉的狐狸,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走她。” 苏晋安皱起眉头,“她难道分不清敌我?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我们的保护。” “不,虽然龙莲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几乎整个帝都的天罗杀手都在待命杀她。但是她还未真正相信我们,如果她落入我们手里,她也不会有自由。在谈判结束之前,我们逼得太紧,她就会警惕。” 苏晋安默然良久,猛地点头,“我明白了!” “晋安你当然明白,你太聪明,只是有时候不听话……”原映雪笑吟吟地说,“我知道没有人比你对于毁灭天罗这件事更上心,但这一次可别轻举妄动,你如今已经是缇卫七所中天罗最戒备的人了,他们不畏范雨时的‘心剑葵’,但是望见你的‘蛇尾菊’就会立刻撤离,你该收收锋芒。帝都最近的防卫我会jiāo给杨拓石,你就休息休息,秋高气爽是出去散心的好时候,那么多年你一直没有结婚,不觉得孤独么?也许可以趁着闲暇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谢谢原教长的关心,不过我这一生,都献给我教的大业了。” “我教有什么大业?我还真不知道呢。”原映雪哈哈地笑了,用纸扇打着掌心,像是听了个有趣的笑话,而后他忽地收起了全部的笑容,“晋安你对那个叫龙莲的女人有没有兴趣?” 苏晋安一愣,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微微蹙眉,“原教长说……我和一个天罗的女人谈婚论嫁?” “不,我是说,那个女人很特别。她掌握着天罗山堂‘黄金之渠’的情报,那可能是东陆最大的财富之一,可她只是要用来jiāo换一个叫做‘自由’的东西。可有些人的自由太贵,就算倾天下的财富也买不来,譬如……皇帝。”原映雪施施然起身,漫步走向门口,在门边回顾,“晋安你说要把一生献给我教的大业,可你不想要自由么?” 苏晋安沉默片刻,笑笑,“我的自由虽然不贵,可我是个穷困的人,买不起。” 原映雪摇头笑笑,不再说话,背着手出门而去。正是落枫的时节,七卫驻所里无处不是枫树,苍红的金黄的枫叶在秋风里瑟瑟飘落,仿佛一场透着暖意的大雪,让苏晋安想到他在八松城初见这个原教长的那个冬天。他看着原映雪的背影,直到这个且行且吟的男人被如雪片般的落枫融化在其中。 他把目光收回来,目前已经多了一个戴白色斗笠的人,就站在刚才原映雪坐着的地方。那是个女人,身材修长,箭衣把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拔得极其俊俏,斗笠下一把青黛色的长发,足长七尺,束成长马尾,腰间一柄紫鞘的佩剑。 “染青你没有觉察他进来么?”苏晋安问。 “没有,直到他开始和大人说话。”女人并不坐下。 “那我们说的你都听见了么?” “全都听见了。” “通知原子澈,调集全部的人手,分散开,监视每一条道路,每一处妓院酒肆,每一个进入帝都的人,尤其是女人,她应该还有十二个同伴。这样的目标应该很显眼才对。”苏晋安轻声说,“进城的每条道路都需要两个人,轮班监视,任何可疑的车辆都要记下来。” 女人有些犹豫,“不过刚才那位原教长的意思是让我们按兵不动,这时候公然抗命,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原映雪只是希望我不要惊扰到龙莲,不是么?”苏晋安说,“龙莲那样重要的人物是范教长、雷教长、原教长乃至于大教宗才有资格关心的,我会和她保持距离。” “那大人的意思是?” “我只是忽然想……是啊,现在整个天启城里每一名天罗杀手都接到了杀死龙莲的命令。那么谁是天罗山堂最可依赖的人?我猜会是白发鬼。他一直以来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杀人傀儡,冷静,亡命,不惜己身,从不痛苦犹豫,每一次出击都精准如箭,每一次都能在绝境中全身而退。要对付整整十三个刺客,天罗本堂必然会调用他们精锐中的精锐。”苏晋安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对,就是白发鬼,他要杀龙莲,一定会现形。我要借这个机会……杀了他。” “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机会么?”女人深深地呼吸,声音却颤抖,那是克制不住的激动。 “是啊,我猜那个机会就在我们眼前了。染青,你愿意帮助我实现这个心愿么?”苏晋安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透过斗笠上的面纱看清女人的眼睛。 “这是我的心愿,谢谢大人一直记得成全我。”女人单膝跪下。 “我不是为了成全你,也不是为了完成四年前大教宗的命令……只是因为,我跟他有仇。”苏晋安深深地吸了口气。 “有仇?”女人一愣。 “他杀了我妻子啊。”苏晋安轻声说。虽然他竭力克制着,但是尾音依然暴露了他的内心。女人听出了尾音里的颤抖,那是隐忍多年、等待多年、渴望多年之后,一头终能复仇的野兽发出的呼喊。无论脸上多么平静,可她能想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剧烈的仇恨流过苏晋安全身,像是被尖刀剖开血ròu。 她默默地看着苏晋安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心想这个人什么时候有过妻子么? 三 范雨时在浓雾之中泛舟。 他分不清所在之地是湖泊江河或者大海,水面平静,风迎面吹来,卷着铁灰色的雾扑在他脸上。雾太浓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能听见不远的地方隐约水响,让他觉得是有人划着筏子悄悄尾随他。他不为所动,继续撑着长篙,枯瘦的十指上隐隐现出光辉,那是冰凝成的曲刃从指尖生长出来,整根长篙已然变成霜白色的。 他无惧于这些鬼魅,虽然它们已经跟随了他上百年。 前面出现了巨大的黑影,仿佛是座高出水面数十丈的岛屿,尾随在后的划水声越来越明显了,那些东西在逼近。 范雨时加快了速度,他的筏子经过的地方,留下一连串的冰涟。那座岛屿现形了,是一具远古巨兽的骨骸,它是站在水底的,巨大的颅骨露在水面上,锋利的双角只剩下一侧,两个漆黑的眼孔仿佛洞穴,风在其中回卷。它穿戴着早已锈蚀的铠甲,盔甲和骨骸生满了贝类,泛着森然的幽青色,涨潮的时候这具骨骼就潜伏在水底,落潮的时候它像是岛屿一样显露出来。 范雨时停下筏子,和那具沉默的骨骸相对。那是条太古之龙,隔了也不知几千万年,和一个渺小的人类对视。 范雨时弃掉筏子,提着长篙踏上那具龙骨,沿着半沉在水中的脊椎步步上行,最后站在了龙骨的最高处,那是龙的顶骨,范雨时扶着它残存的一只角往下眺望,漆黑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平静的水面变得起伏不安。他被围攻了,这一次来得尤其多,几千几万条黑影,范雨时数不清楚。 黑影们也现形了,首先是它们微笑的脸,那是些漂亮女人的脸,目光媚惑;然后是它们如豹子般的身躯,却没有金钱似的花纹,它们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4 章 着女人般细腻的皮肤,皮肤下虬结的肌ròu绷得很紧;最后是只剩下骨骼的后半身,它们是用那根白森森的尾椎划水来尾随范雨时的,所以水声一直不明显,此刻那些锋利的尾椎骨正无声地在水中扫摆。 范雨时拍掌说,“寂!” 随着掌声,从水底开始,冰山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往上生长,吞噬了那些怪物的筏子之后,把它们裹在冰里绞碎。 也就是这个字,成了怪物们进攻的命令,它们中更多的没有被冰困住,在筏子冻裂的一刻,它们猛地跃起。它们只剩骨骼的后腿bào发出惊人的力量,跃起数十丈,从前后左右每个空隙扑向范雨时。范雨时没有任何空间可以闪避,连头顶都有怪物坠落,那些东西挥舞着前爪锋利的指甲,摇摆着长鞭般的尾椎,放声嘶吼。可它们的嘶吼是女人的笑声,笑得又欢畅又妩媚。 范雨时旋身挥手,长袍飞扬,十枚霜刃脱离指尖,翻滚碎裂,每一片冰棱上都跳dàng着肃杀的光。细碎的冰棱组成了一个环绕范雨时的白圈,迅速地扩大,被冰棱击中的怪物迅速地变作霜白色,失去了一切力量,坠入下方的冰海。范雨时高举手中的长篙,像是武士用长qiāng指着天空,他停滞了一瞬间之后舞动长篙开始舞蹈,霜白色的长篙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又一道影子,仿佛组成了一道篱笆,不知多少怪物撞在那道篱笆上,一瞬间结冰开裂,坠入下方的冰海。 所有怪物都发出了痛苦的哀嚎,而它们的哀嚎声叠加在一起,像是满城妩媚的女子同时呻吟。 范雨时长眉一挑,停下了手中的长篙,那道霜篱还没有消散,他借这个短暂的机会咬破手指,以鲜血涂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的血灼热,画出的纹路像是烫在掌心的烙印。范雨时蹲下,把掌心的血纹印在脚下巨龙的顶骨上。整个世界都在龙的吼声中震颤,龙的骨骸苏醒了,围绕着它的冰层开裂了,这头古老的异兽从水中直起身来,昂首对着天空嘶吼,吐出浅灰色的冰云。 “浩瀚之主!神威降世!破尽虚空!魍魉皆杀!”范雨时挥舞长篙下令。 此刻他是这天地中的神明,巨龙依他的旨意,再度嘶吼,那些冰云中至寒的雨水将落,淋在那些怪物身上,迅速地钻进它们的骨骼里,然后凝结成冰,冰的结晶从它们的身体里往外生长,带着鲜血的赤红色。那些女人的呻吟声变作了唏嘘和长叹,依旧媚惑,却已经是末日前的哀嚎了,怪物们纷纷坠入冰海,巨龙打碎了冰面,碎冰竖起像是巨碑那样直指天空,怪物们的尸体坠落在那些刀锋般锐利的冰雪之碑上,被切成两半。 “神皇之剑!凛极之仪!天地火尽!众生皆杀!”范雨时再度高举长篙。 此刻这根平常的长篙已经变得透明,仿佛整个世界的寒气都被吸纳在其中,范雨时挥舞长篙,在冰海之上虚画,以整个冰海为画布,把他脑海中那个古老庄严的图腾绘制出来。冰海深处隐隐传来了震动,像是有个魁伟之极的铁匠在冰海深处敲击铁砧,像是天地毁灭的前兆。而范雨时无所畏惧,他居高临下地掷出长篙,长篙刺入冰面。 一切都归于寂静。 瞬间之后,所有冰层开裂,化作细碎的冰棱。海面忽的震颤,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把所有的冰棱激飞上天,变成一场逆天而起的狂雪。这世间活着的一切都在狂雪中湮灭,只有范雨时和巨龙不受侵蚀,怪物们的唏嘘和长叹最终变作了悲哭。它们在这场狂雪中被吞噬,从骨骼到灵魂都化为乌有。 范雨时背着双手站在巨龙的顶骨上,以帝王般的威严坦然地旁观这一切。那场逆天的狂雪在到达天顶之后重新下落,幽幽地洒落在水面上,只是其中夹着点点绚丽的血色。水面已经全部解冻,笼罩着一层温暖的水汽,这片水忽然从冰海变成了温暖的大湖,水下生机盎然,红色和白色的莲花盛开在水面上。 阳光破云照在范雨时头顶,范雨时低头看着这样一场绚丽的雪和一场绚丽的花开,露出了淡然的微笑。上百年了,这些藏在他心底深处的魑魅魍魉一直想要吞噬他,阻挡他追随神的道路,却从未成功过。因为他始终紧紧地把握着自己的心,不曾在魑魅魍魉的声音中迷惑。巨龙涉水而行,徜徉在莲花中间,书面上倒映着人和龙的影子。 两滴水落在水中,dàng开了血红色的涟漪。 范雨时看向水中,愣了一瞬,水中倒映着巨龙双眼,那空洞的眼睛里正流下鲜红色的泪水,巨龙低垂着头对水哭泣,落入水中的血泪越来越多,把他下方整片水面都染红了。范雨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在自己心中的天地里降服这条太古巨龙已经上百年了,却从未见过它痛哭,仿佛是临死前的告别。血泪决堤般从龙骨的眼洞里涌出,两个眼洞成了血的泉眼,范雨时觉得这条龙就要死了,龙身正无力地倒向水中。 可怎么会这样? 他感觉到了脚下传来的剧痛,低头看去,一张妩媚如花的女人脸就在他脚下,撒娇般咬着他的脚踝。那个女人长着豹子般的身体,身后一条白骨尾轻轻地摇晃,她是从范雨时的脚下钻出来的,咬穿了龙的顶骨。她隐藏在了龙的颅骨里,那里是冰雪没有侵入的地方,然后她吃掉了龙的脑髓,杀死了龙,也伤到了范雨时。 范雨时暴怒了,手指上再次闪现了霜刃,要把最后这条漏网之鱼杀死。但是太晚了,他失去了力量,一根白骨的鞭子chā入了他的胸口,是那个怪物的尾巴,把他的整个心脏贯穿了。 随着龙骨一起沉入那片盛开了莲花的水面时,范雨时木然地仰首看着天空,一张娇俏的女人脸在一朵莲花上,微微笑着看他的死亡。 范雨时从冥想中惊醒,一身都是冷汗。他没有死,还坐在月轮之殿中,面前不远处是那张莹然生辉的榉木棋盘,不知多少枚棋子翻滚在那张棋盘上升腾变化的光焰里,像是漫天星辰旋转变化。还有一些棋子已经散落在周围的地上,代表已经死了的人。 那张棋盘就是“刀耕”的布局,早在灵乌六年他以这张棋盘为凭,开始了一次漫长的冥想,把刻痕留在了那些孩子的脑海里。每一枚棋子,都是一颗种子。 范雨时疲惫地靠在座椅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那些怪物,无论是以人首豹身或者骷髅或者仅仅是yīn影出现,都是他心中的不安或是畏惧的化身,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局限,阻挠他追逐神的脚步。以往每一次,他都能成功地斩杀他们,这次是他罕见的失手了,这让他很忐忑。他想自己可能是太累了,这些天他始终坐在月相之殿中凝视那张棋盘冥想,心力已经差不多耗竭,但是“刀耕”依旧进行得不顺利,他有点着急了,急于求成,所以更加努力地召唤那些种子。 “雨时,我感觉到了你的不安。”有人在他身边低声说。 范雨时惊得起身,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事,有人那么接近他身边,而他没有觉察。他身边是一个黑袍的男人肃立着,眼上蒙着黑色布条,一张清瘦而漠无表情的脸,完全看不出年纪。 “教宗……教宗驾临,有失远迎!”范雨时不敢相信。 辰月教宗古lún俄已经很久没有走出他的观象殿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近乎神的男人似乎对于整个世界失去了兴趣,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连范雨时这样高阶的教徒也很难从他那里获得什么指引。 “雨时,你是我的学生,不必以这种俗世的礼节对我。你也明白,我如果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到来,你不可能觉察,这不是你的错。”古lún俄说。 “教宗驾临,是因为‘刀耕’进行不利么?”范雨时略有些不安。在其他人眼中,范雨时也被看作神一样不可侵犯的人,但是仰视着古lún俄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过是蝼蚁。 “不是,我忽然想来看看你。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我预感到你面临危险,这令我不安。”古lún俄淡淡地说。 “最看重的学生?”范雨时愣了一瞬,苦笑,“不是我自谦,但我始终觉得您最看重的学生是原映雪吧?” “我是很看重映雪,但映雪不是我的学生,虽然名义上他追随我,但我未能教他什么。他的领悟源于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个迷路的人,在将死的时候忽然撞破了这世界的奥秘。我从不以老师的身份对他,映雪也总是避开我。但是你不同,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衰老,我知道你的努力和每一次的进步,也知道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去吃那么多苦。你没有映雪那样的领悟能力,也没有枯火对于秘术的天分,但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因为我知道你想耗尽自己拯救这天地,你又恨自己没有那力量。”古lún俄伸手按在范雨时的头顶,“我知道你已经疲倦了。” 古lún俄的掌心带着隐隐的辉光,那是大地春归树木生发之力,细润绵长,灌入范雨时的身体里,驱走了噩梦留下的寒气。他的神思忽地清澈起来。 “老师……”范雨时恢复了多年前的称谓。多年之前,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从冥想中筋疲力尽地睁开眼睛,古lún俄总会以手掌按在他们额头。 “雨时,刚才我在冥想中看见你死了。”古lún俄说,“我忽然非常悲伤,我已经很多年不悲伤了。” 范雨时悚然,想起了他在冥想中所见的一切,他的尸体缓缓沉入水下,却还能看见东西,隔着dàng漾的水波,一张妩媚的女人脸扭曲着,在微笑。几乎是同时,老师也感觉到了死亡,这是巧合?或者天命的指引?范雨时默默地打了个寒噤。 “冰海、龙、莲花、女人。”范雨时低声说。 “意向缭乱,但是有龙和莲花。龙莲,我听你提到过这个名字,显然这个人让你很不安。”古lún俄沉吟了片刻,“我听说你让原映雪接替你督管缇卫,而且让苏晋安撤掉了防御的网?” “学生是准备亲自出战!” “亲自出战一个世俗的女人?你拥有的力量可以斩杀千万人。” “她的背叛会把天罗的命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她能毁掉天罗!天罗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很快最精锐的杀手将涌入帝都,我们要面对的是数不清的杀人刀。学生觉得晋安无法控制局面,只有亲自出战,以洗刷‘刀耕’计划执行不利的耻辱!” “灵乌六年,你以棋盘为凭,以己身为祭器发动‘刀耕’,那时我曾劝阻你,但你说你心意已决。今天你后悔么?” “后悔?”范雨时一愣。 “那些种子,我能感觉到天空中星辰命运之线把你们联系在一起,那些线如同蜘蛛的网,等待着你。”古lún俄扭头,仿佛跟着那层黑布直视范雨时的眼睛,“现在如果后悔便可毁掉‘刀耕’计划,毁掉那张棋盘,这也许是最后一个救你的机会,不要让那张蜘蛛网把你捕住。” “老师是有不祥的预感?” “你也有了,不是么?” “我无需畏惧,我有‘伐珈御界’,这世上没有谁能够伤到我。” “我们入世之初,我把‘伐珈’传给了你,‘无方’传给了映雪,‘鬼凭’传给了枯火,这是我的私心,希望就算我们失败,也不会令你们葬身在尘世中,希望你们至少保住自己全身而退。”古lún俄摇了摇头,“可我现在想我错了,‘伐珈’、‘无方’、‘鬼凭’从秘术看来都是无法突破的防御,可每个人都有命运,命运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没什么不能突破。” 范雨时沉思了很久,“老师,我有一句话一直没机会问。” “问吧。” 范雨时郑重地俯拜,“在进入帝都之前,我们都认为辰月的兴盛指日可待,我们的势力将遍及九州大地,我们的教旨将高于任何皇帝的圣旨,无论是人皇,还是羽皇。但现在我不知道了,在我们的实力在帝都如日中天时,您开始沉默。失去了您的指引,我们在围攻下节节后退。我也知道发动‘刀耕’对于我自己的精神是极大的损伤,但是如果再不用极致的手段,我们将被逐出帝都,再也没有人会聆听神的意志。老师,为何抛下我们?为何不再给我们指引?” 古lún俄长久地沉默,之后吟唱般低声说:“yù光大的终湮没,yù永生的终沦亡。雨时,以你的智慧已经可以洞穿世间的许多真理,神的意志在高天之上俯瞰着我们,这天地被创造来是作为战场的,神祗们不会允许强者永远强盛下去,强者注定被这世界的规则毁灭,从而让天下陷入新一轮的战乱。我们是神的手,代行神的意志,毁掉最强者,维持天地的平衡。” “是。” “可如今我们就是这世间的最强者,”古lún俄轻声说,“当那些强者都死在我们手中之后,我们孤独而高大地站立在世界的荒原之上,我们头顶的星空已经变化,我们的星命不再上升,却跌入了灭亡的轨道。你越是努力,越是会加快自己的沦亡。” 范雨时打了个寒噤,冷汗止不住地涌出每个毛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始终坚持的神学出现了一个悖论,当他们把神的战争推行到极致的时候,会反过来被命运的力量毁灭。那么神的战争是否应该开始?范雨时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古lún俄垂手抚摸范雨时的额头,似有似无地叹息一声,起身迎着阳光走向月相之殿的大门。 “雨时!”他没有回头,却声如洪钟,似乎是要用这发聩震聋的声音震碎学生心里的虚妄,“这大地上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即便我们耗尽自己,也不过沦为战争车轮下的一些尘埃而已!” 范雨时沉默了很久,忽然对着古lún俄的背影呼喊:“老师,您所走的是人的道路,还是神的道路呢?” 古lún俄略微停步,“我这一生无非是要走神的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5 章 路。可当我在冥想中看见你死了,我那么悲伤。我想起你小的时候,是个没有天分的孩子,却又那么地努力,想在我面前变得更好。我记得你在深夜里痛哭,泪水沾湿了衣袖,因为你觉得你不如枯火,害怕当我和枯火都走上神的道路时,你会被抛下,于是你在月下发誓要追上我们的脚步……我已经很多年看不见东西了,所以在我心里,你始终都是那个孩子。” 范雨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古lún俄的意思。这个神一样的男人,在心底深处还留着人的弱点,留着几个孩子的影子。 “我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老师走向神的路上需要有人为你铺垫道路,就由我来吧。如果我的命运要终结在这个帝都,那么,我会带着天罗的蜘蛛们一起去走那条死路。”范雨时轻声说。 “雨时,我看着你们这些孩子走上战场的啊。”古lún俄低声说着,背影消融在刺眼的阳光里。 四 “我已经把我所知的一切全部告诉平临君了。”风雨楼上,苏秀行盯着顾西园的眼睛,“我想知道,我能得到平临君的许诺么?” 顾西园沉吟了片刻,“我明白了,我相信你所说的,不到了情势危若累卵的时候,唐公爵和天罗山堂也不必屈尊向我求助。但我仍有一个疑问,如果辰月教确实能在人的精神中留下痕迹,让他不得不背叛,难道‘绘影’整组十二个人全都曾落在辰月教的手中?这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我们猜测,曾经被辰月教施以秘术的人不超过五个,剩下的人是自愿追随龙莲反叛的,不是迫于秘术。” 顾西园摇摇头,“据我所知天罗山堂的家规很严,这样的背叛,惩罚想必是杀无赦。龙莲一个女人,以什么样的条件诱惑手下人追随她呢?她手下的人难道不知道杀了龙莲就是天罗的功臣?” “如果你见过龙莲就会明白,她手下那些人就是相信她,就那么简单。”苏秀行淡淡地说。 “也就是说他们背叛,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 “是不是女人无关紧要,对于龙莲手下人而言,她就像老爷子一样强大,无可比拟,无人匹敌,她是一个真正的领袖,能让她手下的人无条件地遵从她,愿意为她而死,临死都不后悔。” “这让我想到本朝蔷薇皇帝的故事,一个女人,真的可以在一群男人中确立这样的地位么?” “那些男人,都爱她。”苏秀行一字一顿。 “爱?”顾西园哑然,他没料到从这个冷傲孤戾的少年嘴里说出这么个温软的字来,顾西园委实不曾想过这些杀人为业的天罗刺客也会说“爱”。 “是。而她也爱那些人,她背叛,必然会带着整组一起背叛。她把那些人都看作自己的兄弟,不会对任何一人弃之不顾。” 顾西园沉默了很久,悠长地叹了口气,“我忽然觉得麻烦比我想的还要大,这个龙莲和她的同党之间根本无懈可击,联手的十二个杀手精英,这简直是一支军队!” “他们就是一支军队,龙莲是他们的将军!” “可这个为天罗冲锋陷阵的女将军现在背叛了,”顾西园想了想,“我会调用我手下的所有人去找这个龙莲,但是辰月想必已经在帝都里设下了大网,等候着来叛逃的刺客,我还不宜和缇卫正面冲突。这件事你问过白曼青么?” “拜请桂城君的门下去问过。” “他怎么说?” “他只是伸出了一只手。”苏秀行向着顾西园伸出一只手来。 顾西园茫然地看着那只修长的手,以为是苏秀行要和他握手,虽然不解,却也只得伸手出去要和他jiāo握。 苏秀行忽地把手抽了回去,立掌在顾西园面前,“不,他只是给我看他的手,并没有准我和他握手。他那只手干净修长,没有任何瑕疵,如同白玉雕成。” 顾西园一愣,不知道苏秀行为何忽然对他描述一个男人的手。顾西园竭力回忆那个风霜高洁的紫陌君白曼青,世家公子中的世家公子,顾西园的记忆里那个人永远是一身白衣,肌肤莹然如玉,简直可以去最美的女人面前示威,偏偏有种凛然不可侵的气宇,让人隔着十几步就不想再接近了。顾西园自命是个上得殿堂也下得乡野的人,并不那么喜欢白曼青的做派。 “他的手应该是像白玉一样的吧?”顾西园想,“可一个男人为什么要给另外一个男人看自己的手?” 苏秀行看出了他的疑惑,露出一丝苦笑,“紫陌君说,‘我这只手,没有沾过一丝不义之血,我就是用这只手书写奏章,用这只手习剑,在朝堂上怒叱逆臣,我也是用这只手指着他们。从无畏惧!杀人以救世,我不能认同,为了保守秘密而杀死同伴,我同样不能认同。我知道你们皆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是我的手若是沾了一丝不义之血,那血就好像黏在我心里,我便再也不能俯仰天地,心无愧疚!’” 顾西园完全愣住了,默然良久才说,“可乱世有乱世的作法,他就非要坚持他们白氏那一套么?这未免迂腐了吧?” “别人可以有别人的作法,而我是白曼青!”苏秀行说,“他就是这么说的。” 风雨楼上一片寂静,顾西园眺望着远处那条长队,拍了拍栏杆。 “有所不为,这是白曼青的准则啊!”顾西园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赞赏还是嘲讽,“跟那个人比起来我算什么白衣起舞?我就是个赶大车卖货的土老板而已嘛!” “那我就等待平临君的消息了,一旦有准确的消息,我们就会行动,我们已经安排了最优秀的人等着龙莲。”苏秀行说,“告辞。” “最优秀的人?莫非是春山君自己?”顾西园说。“不送。” “可惜本堂的老爷子并没有把这份殊荣给我。”苏秀行说着,已经下楼而去。 顾西园扶着栏杆,看着那个背影如刀的春山君缓步远去,也不回头,拍了拍掌,“顾襄,我想过几天在月栖湖请一桌最昂贵的酒,你去帮我把请柬送给客人。” 一个青色长衣的年轻人无声地登楼而上,站在顾西园背后,手持纸笔记录,“老板请几个客人?” “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叫雷颂秋,是个世家子弟,天启雷氏的家主,你在我书房那本册子上可以找到他的地址。你帮我送帖子去。” “是。”顾襄微微躬身,“帝都雷氏封伯爵,虽然人前不显赫,却一直是效命于皇室的私臣,权势很大,老板和这个雷颂秋是有情谊么?请柬要写得很正式么?” “不必写得很正式,我和他算有点情谊。十年之前,我就认识这个人,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对我有用,所以十年来我不遗余力地帮他,只等他反过来报答我的一天。现在终于轮到他为我做些事了,只怕他帮我做完这事,我过去十年施予他的恩情都要勾消掉了。”顾西园苦笑,“百里恬还真是没有大事不登门的贵客。” “老板能否说得更明白一些,让我这个跑腿的心里有数。”顾襄一张清秀白净的脸,无论说什么,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一付随时准备聆听的样子。 顾西园点点头,“据我所知,任何一个天罗上三家的人,如果试图脱离本堂的控制,那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上三家掌握的秘密太多,泄露出去太危险,所以对于叛逃的人……但是确实有一个人曾经去过,被作为上三家的孩子来培养,后来又离开了天罗山堂,而如今还能好好地活着。” “雷颂秋?” “是的,他还有一个名字,叫龙雷,天罗龙家的龙雷!” 五 傍晚,夕阳西下。一身白衣的苏铁惜擦着火镰,点着了线香,吹灭之后chā在墓碑前。他默立在墓碑前,看着袅袅的青烟升起,忽的散了。 这里虽然很荒,却是个风水很好的地方,风水师会说在这里折了一个弯的河水聚集了天地精华之气,前面的矮山环抱,像是巨龙盘踞。不过苏铁惜喜欢这里,只是因为这里很安静,像一个家一样。秋天,绒绒的秋草黄了,背后流水潺潺,他有时候来这里,看着太阳的影子由东而西,最后落山,就这么一天就过去了。 “我找了你很久,祭奠什么人么?”有人在他背后说话。 苏铁惜回头,看见戴着白色斗笠、穿着白色麻衣的男人,他腰间chā着根竹箫,像根苍白的细竹那样站在斜阳里。 祭奠那些被我杀死的人。”苏铁惜说,“师范,有事么?” 白衣男人打量那块墓碑,上面写着“易小冉天女葵合葬墓”,字迹有点拙劣,像是个不太会写字的人刻的。 “墓碑上可只有两个人的名字。”白衣男人说。 “因为,太多了刻不下,”苏铁惜说,“而且我不会写他们所有人的名字,还有些人我不知道名字。” “你这么说显得多愁善感,一个杀手,多愁善感可不是好事,会害死你的。” 苏铁惜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你觉得那女人喜欢那男孩么?就把他们像夫妻那样合葬在一起。如果不是那个男孩的错我们已经杀了苏晋安,很多事情都已经迎刃而解。可如今苏晋安已经坐大,成了我们最棘手的敌人。那个女人也犯了错,她最后给她爱的男人送了信,可不是那个男孩,而是苏晋安。”白衣男人说。 “我不知道,我把他们葬在一起,只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苏铁惜说。 “你很想要几个好朋友吧?” “朋友一起就会觉得开心。” “想不想要个女人?” 苏铁惜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可有一个女人,她是你的朋友,她就要来帝都了,想不想见见她?”白衣男人低声地笑了。 苏铁惜猛地抬起头来,瞬间那个女人的名字已经跃入了他的脑海。 “虽然中途离开了,不过你还曾是‘绘影’的人呐,准备一下吧,欢迎龙莲。我知道,你们都叫她……”白衣男人深深吸了口气,捉弄般吐出那两个字,“姐姐。” 花与蛇 唐缺 种族之间的鸿沟, 恰如花丛中的dú蛇。 某一个yīn雨连绵的下午,他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逃亡。他跌跌撞撞地穿行于那些比人还高的灌木丛中,不时摔倒在湿滑的泥地上,弄得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泥土。但背后的追赶呼喝声不绝于耳,越来越近,让他不敢有哪怕是片刻的停留。 他觉得自己的肺快要zhà裂了,呼进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热辣辣地灼烫着咽喉,双腿由酸胀到渐渐麻木,身体也被各种植物和石块划出了无数的血痕。但是不能停步,半步也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无可避免的死亡。 这一天的亡命奔逃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并在他的余生中不断地被回想起。那些细细密密的雨声就像是一张无法逃脱的巨大网罗,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无论跑到哪里,都躲不掉那种可怕的yīn冷和尖锐。雨声中,身后熟悉的山谷渐渐远离,只有追逐者们穷追不舍,星星点点的火把就像一只只怪兽的眼睛。 他累了,累坏了,在他的一生中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奔跑。终于在一次跌倒时,左脚重重扭伤了,即便不伤,也再也没有力气跑下去了。他看着身边陡峭的悬崖,再回头看看不断逼近的火把,生与死的一线之隔在心里纠结翻滚着。终于,他咬咬牙,从崖边滚落下去,不受控制的身体很快磕到了点什么。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天空早已墨黑一片,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自己并没有死。也许是坡度没有想象中那么陡,也许是无意中被什么树枝啊藤蔓啊一类的东西减缓了下坠之势,不管身上疼得多厉害,不管浑身如何乏力,他总算还活着。 活下来就好啊。 他长出了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空,雷州之夜星汉灿烂,令人沉醉,但他忽然发现,似乎自己的身边也有某些东西在发光。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那些森白耀眼的东西立即映入了眼帘。他猛地把拳头塞到嘴里,免得那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在寂静的夜里引来追兵。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平复心跳,用颤抖的手撑在地上,勉强站起来。在他的身边,在这个被山洪冲开的浅浅的泥坑里,密密麻麻的白骨层层叠叠,呈现出各种支离破碎的扭曲姿态。他知道,如果逃得慢了一步,这个泥坑也会是自己永恒的归宿。 他的视线转向远方,在厚重的黑云之下,一道闪亮的白光直冲天际,足够让他想象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声无法喊出来的野兽般的嘶鸣,在他的胸腔里来回激dàng。 一 蛇谷里其实并没有蛇。这是狄弦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狄弦来到蛇谷的那一年,这座山谷已经具备相当规模,由过去的小村落变得像一座山村城堡。狄弦穿过浓浓的山间迷雾,穿过长老们设置的三道秘术障碍,其间被林中不安分的鸟群在衣服上留下了不少记号,来到城下时,外衣上斑斑驳驳已经不能穿了。刚把外衣脱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来入伙的?” 狄弦点点头,正准备答话,少年已经转过身去,他只能快步跟上。一路上他试图和少年搭讪几句,却都不得要领,这个少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除了最开始的那短短四字提问,再没有说过什么。 于是他只能一边走,一边抬头充满敬畏地望着那座城。城堡依山而建,虽然并没有九州各地大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6 章 大城的雄浑气魄,那种令人不得不仰视的高度却也不乏气势,配合着陡峭险峻的山势,仍然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地。想到这里的先辈们是如何一点点开凿山石,一点点掘土烧砖,把一个只有十多间茅草房的小小山村营建到现在的规模,狄弦还是禁不住有点唏嘘感慨。 不过这样的唏嘘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发现脚下走的路径不大对劲,好像是越走离城堡越远。他忍不住发问:“小兄弟,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 少年没有回答,忽然向前窜出几步,消失在了密林里。狄弦左右四顾,脸上还带着茫然之色,耳朵里已经听到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定睛看去,树林里呼啦啦飞出一团黑云,乃是由山间块头大dúxìng强的马蜂组成。 狄弦哀鸣一声,把一直在肩膀上扛着的东西扔到地上,手指轻微地动了几动,马蜂群飞到跟前,不去攻击他,全都伏在了那东西上面。 “你这小子,没来由地搞什么恶作剧?”狄弦十分不满,“把我的投名状弄得那么难看!” 地面上,马蜂渐渐散去,那具军官的尸体上留下了无数蜂刺,好在早已死去多时,没有变得青肿不堪。狄弦的手指再动了动,引路少年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四肢奇怪地扭动着,不由自主地奔向狄弦。狄弦揪住少年的衣领,把他抓在手里,重重打了十多记屁股。 “第一,老子当年玩蜜蜂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吃nǎi呢,这点道行怎么可能算计到我?”狄弦一边打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着,“第二,整人之前先提防被整,身上被我布了那么多根蛛丝都发现不了,这点水准,别出来给我们整人界丢人现眼了!” “去你妈的!你这个老王八蛋!”少年,也就是我的父亲,在狄弦的手里挣扎扭动,不断地怒骂着。 我的父亲生起气来时总会骂我:“你这小王八蛋,比你老子年轻时还混账!”这话让人听不出究竟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况且一个父亲将儿子称作“小王八蛋”,难免有些挥刀自戕的感觉。但这话中也透出一定的重要信息,那就是我父亲年轻时也很浑。 关于我父亲小时候的拙劣,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蛇谷由于地势险要,极少有外人进入,飞禽走兽原本不少,尤其有许多猴子,经常向人们讨食。但在我父亲长到八岁的时候,那些猴子就全都开始躲着人了,偶尔见到也是龇牙咧嘴很不亲热,原因在于他们总是吃到一些很奇怪的事物,那些东西要么会把猴子的爪子夹住,要么会把它们的舌头与牙齿粘住,要么会让它们拉肚子拉到瘦上整整一圈。猴子们不知道那些都是我父亲干的,又或者在它们眼里父亲就足以代表整个种族,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搭理人了。 到了父亲十三岁时,已经是蛇谷著名的祸患,但并没有任何人提出驱逐他,反而对他颇为纵容,所以他变本加厉,横行无忌,幸好就在这一年,他撞上了自己命中注定的魔星那就是狄弦了。 那一天城外的巡逻者发现来了新人,赶忙回报,谷主照例要带着几位长老去考核一番。我父亲当天穷极无聊,决定赶在长老们之前,用自己的方式先行考核一下。不料偷鸡的遇上了贼祖宗,我父亲辛苦布置了半天蜂巢,最后除了两瓣红肿了三天的屁股之外,一无所获。 狄弦肩上扛着尸体,手里提着我父亲,再次回到了城门口,开始拍门。城上的人似乎半点也不奇怪我父亲的遭遇,把他放了进去,并引领着他见到了谷主。谷主见到我父亲,先是微微一怔,接着露出了笑容。 “一出手就能整治这个小鬼,还真不简单哪!”他大声表示赞许,让我的父亲更加觉得颜面尽失。狄弦又把手上的尸体抛下来,搜出死者的腰牌递给谷主。谷主点点头,笑意更浓:“还是个军中参谋呢,很好,你做得很好。” 他话锋一转:“但还是需要甄别身份,这一点谁来了都避免不了。” 狄弦毫不迟疑:“那当然了。来之前,我已经把规矩都打听清楚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手里还拎着我父亲呐,一松手,父亲摔在地上,被打肿了的屁股着地,痛得直哼唧。 谷主和长老们的哄笑声中,父亲对狄弦恨之入骨,从此停止了其他恶作剧,一门心思地就想对付狄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狄弦真是蛇谷人民的救星。 而狄弦已经跟随着带路人走向了祭坛。这个相貌和善,眼睛总像是在笑的年轻人,一路上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过去的鬼村、如今的蛇谷。他惊奇地发现,这座城市的内部构造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几乎活脱脱就是一座规模稍微小点的东陆城市。那些精雕细作的亭台楼阁,那些似模似样的店号商铺,总会让人产生一些飘渺的错觉,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走在宛州,走在南淮或是淮安的街头,享受着安逸与劳碌并存的市井生活。 但再多看两眼,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不会有哪座大城市像这里一样人烟稀少,从大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都几乎见不到什么人。这是一座寂静之城,一座空旷之城,徒有华丽的外表,却不能用勃勃的生机来填满城市的空虚。而当你的眼前好容易出现几个行人,却发现夸父和河络同行,羽人和人类并肩的时候,那种怪异之感就会更加强烈。到这时候你才会明白,一座城市的生命所在,就在它所包含的生命本身。一个人口寥寥无几的种族,无论怎么模仿外族城市的营造,最后也只能是徒有其表,留下一个寂寞的空壳。 “听说人类有一个旅行家叫邢万里的,写过一篇游记,”带路人对狄弦说,“游记里说,一座城市就像一个人,会有自己的灵魂,可我们的城市没有。” “哦?为什么呢?”狄弦问。 带路人轻笑一声:“对于我们魅来说,灵魂是不存在的东西。因为我们的ròu体就是灵魂本身。人类害怕我们魅,他们无法理解我们是怎样从精神中自无到有地诞生的,在他们看来,那和所谓的妖魔鬼怪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我们这里过去曾被称之为鬼村和鬼城的原因。”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之一。” 二 我父亲经常偷看祭坛里所谓“验明正身”的甄别过程。那位老得一天有一大半时间都在睡觉的秘术士,让被试者躺在一具特制的水晶盒里通常被蛇谷居民形象地称之为“棺材”然后催动秘术。那种特殊的水晶能和精神力产生奇妙的共振,假如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由精神游丝构成的魅,你体内蕴含的强大精神力量就能让水晶的颜色变深,精神力越纯粹,颜色就越深。 这种精神力并非来自于运用,而来自于构成身体的物质基础,形成魅的所有物质都来自于精神游丝的吸附,虽然它们一辈子都不能再被使用,却可以在棺材里被明白无误地辨识出来。其他种族的秘术士修炼得再高深,哪怕能轻松击败所有的魅,也无法达到这种境界,这就注定了没有谁能冒充一个魅,传说中人类世界秘术最高的辰月教主也不行。 “光有投名状是不管用的,”老迈昏聩的甄别师语气平淡地说,“尤其是人类,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数量多。就算你要他jiāo上一百个人头做投名状,他都不会眨一眨眼睛。所以一定要有可靠的方法来区别外族人和魅。” “您说得是。”狄弦附和着。 “过去一共有过三十七个想要混进来的异族人,光在我手里就碰到过五个,”甄别师张开自己瘦骨嶙峋的五指,“知道最后有几个人成功吗?” 狄弦很配合地摇摇头,于是甄别师得意地弯曲四指,和拇指一起形成一个圈:“零!从来没人能骗过棺材。如果你不是魅,那也不能例外。” 窗外捂着屁股偷看的父亲心里升起一阵渴望,希望这个该死的家伙会被棺材甄别出是个假货,然后被处以酷刑而死,为自己狠狠出一口恶气。但狄弦从容镇定的神情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果然,浅蓝色的棺材随着甄别师的吟唱颜色慢慢变深,浅蓝、深蓝、墨绿……最后变成了浅黑色,见识过很多次此类场景的父亲明白,那说明眼前这个魅有着极强的精神力,是百分之百的真货。 “好厉害!”甄别师喃喃地说,“已经四十年没有那么厉害的新人了……唉,可惜!” “可惜什么?”狄弦一怔。 “不是说你,”甄别师不肯再说下去,“你已经通过啦,让他们给你安排居所去吧。” 狄弦也不多问,慢腾腾站起身来,向着门口走去。我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要绕路到前门去跟踪他,却惊慌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了。那是一种cāo纵空气的秘术,以无形的空气凝成看不见的绳索,令被捆绑的人难于挣脱。 我父亲使尽浑身解数试图摆脱束缚,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正在狼狈不堪的时候,狄弦已经走到了他身前,像老师教训学生一样用指关节凿着他的脑门:“偷听偷看不是不可以,但好歹得学会抑制呼吸,别把所有人都当成聋子。” 等到父亲的额头留下了七八个紫红的小疙瘩,狄弦才罢手,悠悠然地走向守候在远处事不关己的带路人,边走边说:“再多坚持一会儿吧,两个对时之后,我的秘术就解了。不过以你现在这样弯腰屈膝的姿势,你的屁股恐怕又得多养几天了需要yào的话跟我说啊。” 我父亲两眼一翻白,绝望地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父亲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里,第二天就出门找到了狄弦。此时狄弦已经得到了一座蛮不错的房子,正在用秘术cāo控着一把鸡毛掸子掸着房梁上的灰尘呢,看到父亲很是意外。而我的父亲,从那时候起就表现出了他不肯轻易屈服的英雄本色,径直走向了狄弦:“你说过的,我需要yào就来找你。” 狄弦哑然失笑,转身进到里屋,出来时真的拿了几个小瓶小罐。他打量着我父亲:“给你没问题,可你敢用吗?” 父亲挺了挺胸:“有什么不敢的?世上没有我不敢的事情!” 狄弦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忽然说出一句话:“那你一定敢和我打赌了?” “打赌?赌什么?”父亲不解。 “当然是你我的老本行,赌整人,”狄弦笑容可掬地说,“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你用尽你的种种恶作剧手段,只要能让我中招一次,就算你赢。从此以后,在蛇谷里,我公开认你做老大,任你驱使。” 我的父亲两眼放光,心里想着狄弦认他做老大的风光,鼻子里出气都不觉粗重起来,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那要是你赢呢?你要我做什么?”他忽然想到点在小说里读到过的桥段:“不会是要我拜你做师傅吧?呸呸,那可不成!” “别自作多情,我一身的本事以后要带到坟墓里去,谁也不给,”狄弦的笑容在那一刹那有点落寞,“我给你的条件很简单:你每次计谋失败,就要为我做一件事,不过你放心,不会超过你的能力,也不会让你去自杀自残的。” 我父亲哼了一声:“超过我能力的事情你还想不出来呢!” 父亲毕竟太年轻,不明白自己一时争强好胜,轻易地堕入了狄弦的陷阱里。我父亲身手灵活,点子多,又仗着年纪小四处受宠,实在是最佳的斥候材料。狄弦上来就挑中了父亲,真算得上眼光dú辣。 那之后父亲开始琢磨对付狄弦的办法。什么陷阱、绳套、迷香、泻yào、飞针……只要能想得到的,他都尝试过,可惜没有一样能起到效果。我父亲又偷偷摸摸学了很多粗浅的秘术,水啊火啊风啊的,但狄弦的秘术功底强过他二十倍都不止,他放火只能烧到自己,纵水却会发现水已经结成冰,把自己的双脚冻上了。几个月不到的时间,父亲失败了十四次,也就不得不完成狄弦的十四个要求。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些要求没有一个是刁钻古怪或是难以完成的,虽然某些看起来颇为复杂,却大致可以算是举手之劳。比如父亲在打赌后的第一次恶作剧,是把一整只香蕉的ròu挖空后,把香蕉皮重新粘起来,却在里面填满了bào浆果,混在为狄弦送去的水果篮里。他当晚跑来偷窥狄弦中招的丑态,想到上次扒窗户的教训,不敢再站在窗外,于是爬上了房顶。没想到狄弦不动声色,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古怪神通,居然把这根香蕉原封不动移送在了自己房顶上。父亲一掌按下去,bào浆果zhà裂了,溅了他一脸紫红色的汁液。这种汁液用水洗不掉,半个月后才能渐渐消退,可怜的父亲只能带着羞辱的印记被人们嘲笑了十多天。 “好吧,这一次算我认栽!你要我做什么?”我父亲眨巴着被bào浆果汁液糊住的眼睛,气急败坏地问。这里必须要补充说明一点,那就是他非但xìng格顽劣,而且相当没有赌品,答应了的事情一转身就能赖得一干二净。所以这一次虽然输了,他也并不以为意,并没有把即将到来的赌约的履行当回事。 “小事一桩,刚才你在上面惊惶失措,压碎了我六片瓦,你得负责把那些瓦都换成新的补齐。”狄弦慢吞吞地说。 父亲敷衍地点点头,准备回家睡觉:“行,明天我就给你换。”狄弦却趁他说话时拉住他,在他的胸口按了一下。 我父亲拍开他的手,有点恼火:“摸什么摸,我又不是娘们……” “没什么,一个小小的契约咒而已,”狄弦说,“如果你明天不来把瓦片换掉,你就会开始皮肤溃烂,直到十天后连皮带ròu一起烂光。” 所谓契约咒,是一种只有很高明的秘术士才会使用的咒术,用来强迫订约的双方遵守承诺。中了契约咒的人,如果不能在约定时间内完成契约规定的内容,就会遭受不可阻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7 章 强力诅咒,甚至于丢掉小命。狄弦居然把契约咒用在和小孩子的赌约上,真是匪夷所思。 父亲脸色煞白,扯开衣襟一看,胸口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他张了张口,想要骂,又没能骂出声来,最后耷拉着脑袋回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气哼哼地爬上房替狄弦换了瓦片,一边换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老王八蛋,咱们走着瞧……” 后来“老王八蛋走着瞧”就成了父亲的口头禅,尽管狄弦不过二十多岁,还远远算不得老。可以想象,每当这句凄凉的场面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时,他就又在狄弦手下败了一阵。而他不得不为狄弦做的事也一件件多了起来,包括了为他打扫房间、收拾庭院、种花、做饭等多个方面,以至于我父亲疑心大起。 “其实你就是想找一个不花钱的小厮,是么?”我父亲愤愤地问。 狄弦不置可否:“做这些事情也是你的机会嘛,现在我这屋子里的一切你都很熟悉了,要安排点门道还不容易?” 容易个屁!父亲在心里暗骂着。过了两天,他往狄弦最喜欢的一盆花里埋进了一条蛇,而到了第二天中午,狄弦请父亲吃了一顿鲜美的蛇ròu羹,宣告了父亲又一次的惨败。父亲耷拉着脑袋,近乎麻木地完成了契约咒。狄弦在这方面真是一丝不苟,哪怕只是要父亲帮他到集市上买棵白菜,也一定要使用契约咒。但吃完蛇之后,狄弦忽然问:“这座城里向来禁止养蛇,这条蛇哪儿来的?” “我在山里找到的。”父亲用不在乎的口吻说。 狄弦哼了一声:“蛇谷里的蛇,早就被用秘术驱逐干净了。你恐怕是从山外抓来蛇,然后自己偷偷养的吧?这里的魅都忌讳蛇,为什么你要反其道而行之?” 父亲没有回答,眼睛瞅着窗外。 那一天的晚些时候,父亲为狄弦做了第一件比较费力一点的事:带着狄弦从城堡后面爬山而上,从高处俯瞰整座城。狄弦把父亲看得很透,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少年人,不可能不知道一些密道捷径什么的。 两个人在覆满积雪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跋涉,在经过一条滑溜溜的独木桥时,父亲还险些失足摔下去,好在狄弦眼疾手快抓住了他。傍晚时分,两人终于攀到了山顶,父亲的背上全是冷汗,被山风一吹,开始不停地打喷嚏。狄弦却已经站到了悬崖边,看着脚下白茫茫一片的群山和城市,默不作声。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父亲抱怨着,“差点摔死我。” “你看,从高处看下去,这座城是不是很小?”狄弦忽然问。 父亲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果真如狄弦所说。在山腰处看上去很有气势的城,从山顶往下看,好像也不过如此,和巍峨的大山比较起来,就像夸父手心里的一颗豆子。他来到蛇谷时,年纪还极幼小,虽然魅的心智成熟很快,对人类城市的记忆并不算太深刻,在他的认知里,蛇谷就是全部的天地了。之前他总认为蛇谷很大,有许多空dàngdàng的街道和广场供他玩闹,从城市的一头奔跑到另一头,得花掉不少时间呢,但现在,站在更高的地方,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渺小。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充满了他的心胸,让他甚至忘记了一路上都在琢磨的利用雪山算计狄弦的念头。 “已经很不错了,”狄弦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蛇谷城是九州历史上第一座完全属于我们魅族的城市,第一座,也是独一无二的一座。在这之前的任何一个时代,世间所有的魅都只是孤立的个体,用人类喜欢的一个形容词,叫做孤魂野鬼。” “早就知道了,还有什么值得一说的……”父亲心不在焉,眼睛看向被群山遮蔽的远方。 “可我还有很多不知道呀,我是新来的嘛,”狄弦拍拍父亲的脑袋,“你是打算现在讲给我听听,还是下次打赌失败后?” 三 蛇谷最早的时候叫做鬼谷,而蛇谷城,只是一个很小的山村,其创始人的生平已然不可考,甚至于连他们名字都有所争议。如今在蛇谷城的中心部位有一尊他的雕像,根据雕像来看,他是一个凝聚失败的以人类为模板的魅,整个躯体佝偻弯曲,头大如斗,两腿细如麻秆,无法正常行走,所以手里总是拄着一对拐杖。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了这位村长的过去,因此大家只能根据他的形象进行假设,这是一个在异族世界里受尽屈辱的魅。也许他的确对魅族的未来有所构想,也许就只是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避世的所在。总而言之,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魅来到了雷州,在这片位于雷州西南部的莽莽群山中找到了一个山谷也就是现在的蛇谷,建起了第一座村子。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在魅的历史上却有着开创时代的伟大意义。因为魅本来的生存状态一直都是按照其他族群的体态凝聚成型,然后按照这个种族的生活方式,融入进他们的社会。但魅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羽人或者河络,人们总能有办法鉴别出魅的真实身份,就像现在我们用棺材辨认同族一样。 一个长相一样,本质上却是异类的种族,偏偏混进了自己的生活里,这样的想法难免让各族都不怎么舒服。虽然魅的数量实在太过稀少,而且绝少与自己的同类联系,无法带来实质xìng的战争威胁,但仍然很少有人喜欢魅,或者说,人们歧视魅,同时又惧怕魅的精神力量。所以被看穿了身份的魅,往往都活得很艰难。但是出于魅的天xìng,那些飘散于空中的精神游丝慢慢开始形成虚魅,又慢慢开始凝聚出实体之后,仍然会无怨无悔地在他人的世界里挣扎着追求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消耗自己的生命。 著名的杀手组织“天罗”曾经是魅世界中的一个异类,一群魅聚在了一起,以暗杀为生,同时也以武功保护自己。但这个组织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仍然要依赖外族社会生存,离开那些丰厚的佣金,天罗无法继续维持。所以在初期的纯净之后,天罗开始不断招收非魅族的成员,也渐渐离它最初的宗旨越来越远。 所以鬼村的第一任村长才是真正改变这一状况的人。他带着同胞们跋山涉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领地,并渐渐开始招纳吸引来自九州各地的同样不甘心孤独生活的魅。那些受尽白眼、遭人妒恨、令人害怕的魅们,终于有了一条新的出路。鬼谷,鬼村,孤魂野鬼一般的魅,就这样慢慢抱成了团,人数也越来越多。 为了避免天罗的覆辙,从第一任村长开始,历代的领袖们不断完善着鬼谷那铁一般不容动摇,不容置疑的两条制度:第一,绝不容许任何异族人进入鬼谷;第二,鬼谷的位置只能在魅族内部流传。为此鬼谷里的魅们充分发挥自己在精神控制和秘术上的特长,把这一带区域搞得神神秘秘,好像真的有鬼怪出没。 这也是鬼谷之所以得名的原因,之一。直到鬼谷改名为蛇谷,这些规矩也没变过。 上述的前史任何一个蛇谷的居民都耳熟能详,即便不是蛇谷居民,只要是一个魅,大致也会在同类那里听到一点,但狄弦这厮好生可恶,非要逼着我父亲讲给他听,让我父亲很是烦躁。 “你好像很不喜欢讲这段事,为什么?”狄弦的目光闪烁着。 我父亲偏过头,避开对方刀子一样的眼神:“我本来就不喜欢讲故事。” “可我注意到,当你向我讲到魅和外族的关系时,你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我可以在你额头的皱纹里夹一根毛笔,”狄弦逼问着,“为了什么?和你来到这里的投名状有关吗?你选取的模板是一个小孩,这在魅族里并不多见,这当中有什么故事吗?” “别问啦!”我父亲喊了起来,“我只答应带你爬山,没答应要回答这些问题!” “那就等下次吧,”狄弦挤眉弄眼地说,“你不会为了害怕回答我的问题,从此再也不敢对我下手了吧?” 两个人在下山的过程中半句话也没有说。此后的一个月里,我父亲真的忍住了,没有去捉弄狄弦,但他毕竟年轻,禁受不起狄弦的挑衅,终于还是设计了一个新的陷阱,然后被狄弦抓起来,扔了进去。那个陷阱里藏了一些带刺的荆棘,扎得我父亲嗷嗷乱叫。狄弦把父亲提了上来,父亲把心一横,等着他发问,没想到他反而不问了。 “听说城东秦花匠那里新进了一批蟹爪兰种子,去帮我买一包回来。”他对我父亲说,全然不提一个月前曾问过的问题。父亲也乐得装聋作哑。这之后,父亲继续领着狄弦在山里瞎转,向他炫示自己发现的各条小径密道,慢慢也觉得和狄弦在一起谈谈说说是一种乐趣,争胜之心就没那么强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新的情况产生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新人。他浑身血污,玩命地拍打着城堡的石门,刚被放进去就昏倒在地上。他并没有按规矩带来人类的投名状,但那无法抑制的纷乱的精神力还是很容易让人判断出他是一个魅。谷主让大夫救活了他,他刚刚醒来,就玩命地嚷嚷起来。 “被发现了!我们被发现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大夫费了老大劲儿才让他重新平静下来,慢慢讲出了事情经过。原来这是一个心慕蛇谷已久的魅,跋山涉水来到蛇谷外,才想起自己没有准备投名状。他沮丧地在附近山里徘徊,希望能撞上一两户农家,可寻常人等早被蛇谷的种种异状吓跑了,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到人。正在绝望,却幸运地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向着离谷的方向跑去。他跟踪而去,偷听到了意外的情报。 “我们被斥候盯上了,”他说,“人类想要攻打我们,已经派遣了很多组斥候在这一带山里寻找。我虽然拼命杀死了他们俩,但估计不顶用,还会有更多的斥候过来。当他们找到我们的确切所在时,恐怕就会……”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的意思谁都明白。要打仗了,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在蛇谷的所有居民中传开。而那两名斥候的用词也深深激怒了魅们。 “冬天一过,大雪不再封山的时候,我们就来捉蛇!”两名斥候被杀死前是这么说的。 蛇这个名号,是自从鬼村的存在隐隐露出冰山一角后,人类、羽人、河络等种族对魅的共同代称。那时候虽然鬼村的方位还是一个秘密,但流言已经不胫而走,在九州各地流传。人类、羽人、河络都在传言,那些生存在自己的种族社会中的魅,学走了他们的本事之后,在一处秘密的地方聚集,随时准备发动袭击。这样的流言让他们愤怒非常。 魅是什么?就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没有部落,没有城邦,没有国家,只能散居于异族的地盘上。人类等种族没有驱逐他们,而是接纳了他们,但他们反而心怀不轨,这样卑鄙无耻的行为,怎么能不让人想到寓言故事里的dú蛇?在故事里,那位好心的农夫捡到一条冻僵的蛇,用自己的体温救活了它,蛇苏醒后却恩将仇报,用dú牙咬死了自己的恩人。 魅,就是九州六族中的这么一条dú蛇了。所以慢慢的,这个山谷的名称便成了蛇谷。虽然谁也不知道它的具体方位,但在人们心目中,魅在蛇谷中聚集,蠕动着自己剧dú的身体,随时准备向恩人们开刀。 很快地,九州各地屡屡发生残害魅的事件,虽然并没有官家律法强硬镇压,但民间力量要对付魅,官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暴露身份的魅下场都很悲惨。长此以往,蛇谷的怒气也被激发出来,增添了一条新规定:凡是想要加入蛇谷的魅,必须要杀死一个异族作为投名状,无论哪一族的都行。于是异族杀魅,魅杀异族,魅渐渐成为了其他各族的公敌。 “我们究竟是可怜的野鬼,还是狠dú的dú蛇呢?”狄弦喃喃自语。 我父亲不去理睬他,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睡着了。 四 这一年冬天的气氛紧张异常,谷主派出了以羽人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飞出被大雪封住的谷口,去打探人类的动向。这些斥候们想方设法搜集情报,进入到各种危险的场所,和人类的斥候jiāo往攀谈,有的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最后综合所有打探回来的情报,得出的结论不容置疑:人类确实是想开战了。他们好像已经不能再容忍这条蛇,要趁着它复苏之前,把它碾成冰碴。 蛇谷里的魅们有些震骇,又很快归于平静。因为一切不过都是九州世界的不变法则,异族和异族总要打仗,区别不过在于有时候像两条争夺骨头的狗,有时候像一群争夺骨头的狗。 那段时间,只有我的父亲始终保持着无忧无虑。他还太年轻,他几乎没有在异族中生活的经历,所以不能体会那种逐渐迫近的yīn云。对他来说,战争是太遥远的事,死亡也是太遥远的事,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捉弄狄弦,然后在捉弄失败后被狄弦呼来喝去。 然而到了临近春天的时候,这样的快乐也被人剥夺走了一大半,狄弦被招入了长老会。按常理说,这样一个年轻而无资历的人,是不应当进入长老会参加重大事物的商议与决断的,但战争年代,一切常理都只能被战神的铁蹄踩在脚下。狄弦有聪明的头脑,有游历各族地盘的丰富经历,更重要的在于,他的秘术能起到关键作用。 “你们每天躲在小黑屋里做什么?”我的父亲问狄弦。小黑屋是他对祭坛的称呼,平时他连长老议事厅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自由出入,唯独祭坛不能进,难免让他充满怨念的同时更加难耐好奇。 “你那天不是从排水沟那里探出头偷看了么,”狄弦一摊手,“还问我干什么?” “你到底长了几只眼睛?”父亲恨得直咬牙,“可我没看明白,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8 章 们一直在对着一堆破烂纸片捣鼓,那些纸片比你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的骨头还要老了吧?纸片上到底有什么?”  “小孩子莫问大人事,”狄弦悠然一笑,“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事后回想,那又是狄弦给父亲设下的圈套。孩子总是经不起激的,而在某一种目标的驱使下,他们会迸发出比成年人更加可怕的执著。我父亲本来已经决定韬光养晦,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后再出手,这回又忍不住啦。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趁着狄弦不在,想要在狄弦家的水井里做点手脚,不料手刚刚碰以绳子,就被粘住了。狄弦其实什么秘术都没有用,就是在出门前把绳子彻底浸湿了而已,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季节里,皮ròu粘到冰上,扯下来可就不容易了。 于是父亲只能站在傍晚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喷嚏声连蛇谷外面的人都能听得到。但狄弦相当之可恶,非要等到父亲快成一根冰柱时,才施施然从外面回来,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惊讶姿态:“哇,这么晚了,还在这儿玩呢?” 父亲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才把风寒养好,看到狄弦走进门来,就把头扭向一边。但狄弦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把头又扭了回来,并且瞬间忘记了之前准备好的一长串送给狄弦的恶dú诅咒。 “这一回你又输啦,愿赌服输,”狄弦说,“陪着我出一趟谷,到人类的城市里去瞧瞧。” 他又猜对了,也只有我父亲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人,才能找到一条在大雪封山时溜出谷去的捷径。父亲兴奋起来,把整治狄弦的报复计划抛诸脑后,立刻从床上跳起来了。 后来父亲真的把狄弦带到了一条出谷的路上。前一年的冬天,他在蛇谷里乱窜时,无意间发现了这条可以绕过积雪的小路,虽然艰险,却也蛮合他的胃口。他曾经两次从这条小路走出去,正如同他在没有封山的季节里无数次曾经做过的那样,站在了蛇谷的出口。但每一回他都并没有真正走出去,一种未知的恐惧从天而降,从地下破土而出,随着风呼啸而来,把他紧紧地包裹在其中。他望着远方看不见的人类的世界,忽而汗流浃背,忽而眼眶里充盈着泪水,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最后他只能恶狠狠地叹一口气,转过身,回到属于自己的蛇谷,属于自己的魅的世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一次赌约,与其说是父亲成全了狄弦,倒不如说是狄弦成全了我父亲。两人沿着那条崎岖而滑溜溜的小道,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外挪,短短几里的路程走了大半天,等到走出蛇谷,太阳已经落山了。黑夜带着逼人的寒意笼罩了山川大地,扑簌簌的大片雪花在夜空中狂乱飞舞。 幸好有狄弦,他用秘术在树林间清出了一片空地,制造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屏障,然后燃起火堆,让两人能在可以冻死黑熊的冬夜里获得温暖。但睡到半夜,我父亲又钻出了睡袋,蹑手蹑脚向着蛇谷跑去。 “去哪儿?”狄弦在背后不紧不慢地问。 父亲僵住了,过了好久才转过身来,闷着头钻进睡袋。很久之后他才说:“我害怕。” 狄弦坐起身来,凝视着跳动的火苗:“蛇害怕人,人也害怕蛇,但如果害怕就能彼此永远不见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任何纷争了。” 父亲没有说话,背对着狄弦发出有节奏的鼾声,雪光的映照下,?他满脸都是泪水。 天亮之后两个人继续进发,渐渐远离了蛇谷,大约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人类的小镇上,那也是距离蛇谷最近的一个人类定居的地点。这一天似乎正是赶集的日子,四围的乡民们纷纷赶来,出售自己的土产品、猎物或是手工制品,换取其他自己需要的东西。 人,全都是人,无处不在的人。那一刻我一向胆大妄为的父亲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像全身每一根筋都在踌躇,差点又想转身逃走。狄弦拉住了他的手,硬拖着他走进了人群里。 狄弦就像是一个带着弟弟赶集的兄长,在每一个摊位前饶有兴致地看着,还不时拿起一两样货物询问价格。 “喜欢这个吗?”他不知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居然拿起一根做工粗糙的竹节蛇在父亲眼前晃。父亲喉咙里咕咙了一声,板着脸不回答。狄弦看了他一眼,转向摊主:“这个我买了。” 这之后那只竹节蛇就一直在父亲的眼前晃啊晃啊,晃得他心烦意乱。更让他烦躁的是人。那些和他同样的体态,说着同样的语言,从外貌上根本就看不出太大区别的人。但是处在这些人当中,他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就好像手指头上被扎进了一根细微的尖刺,不是特别疼,却非常难受,无论把手放在哪里都无法消解那种异物感。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狄弦对我父亲说,“我一直生活在人类的地盘,后来又去了宁州,去了殇州,和不同种族的人都打过jiāo道,从来没有觉得混在他们当中有什么不妥当的。但现在,在蛇谷里住了半年之后,再和人类在一起,就连我也开始感到很不自然了。” 父亲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怕过什么呢。” 狄弦叹息一声:“不怕?老子就算真的是鬼,还会害怕更狠的恶鬼呢。正因为怕,所以才应该有更多的接触,不然岂不是更怕。” “但那样的话……不是又回到从前了嘛?”父亲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又回到了魅散居在异族人当中,冒充着他们过日子的时候了。” 狄弦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你说得也对。可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魅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这是我父亲和狄弦认识那么久以来,头一次看到他露出消沉的表情。他收起了往日无所谓的嬉皮笑脸,一脸的迷惘和无奈,让父亲都禁不住要心生同情。 这样的同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父亲在人类的小客栈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整整睡了一夜,中途没有醒过。他从床上坐起来,拥着被子坐了很久,思索着。到了狄弦推门进来时,他已经想明白了。 “我们接着赶路吧,”狄弦说,“这个镇子太小,来往的都是普通乡民,只有到稍微大一点的城市,才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父亲点点头,手脚麻利地开始穿衣服,这之后的一路上他都显得很听话,简直让狄弦有点不习惯了。但父亲不得不这么做,他必须全力观察狄弦,找出这个家伙身上隐藏的破绽。在小镇上的那一天,他已经看出来了,狄弦有问题。 我的父亲表面上形态很完整,像是一个凝聚成功的完全的魅,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内部隐藏着他人看不见的缺陷。每到午夜时分,他就会开始不明原因地头疼,而且疼得相当厉害,足足可以把他折腾一两个对时都睡不着觉。十多年来,每一天夜里他都会疼醒一次,直到疼痛减弱之后才能疲惫地入睡。这也是他为什么总喜欢捉弄人的原因:自己不好过,往往也会希望别人不好过,人之常情也。 正因为如此,安稳地睡上一整夜才显得那么的不正常,我父亲想来想去,只能作出唯一的解释:狄弦动了点什么手脚,导致他夜里昏睡了过去。无疑狄弦是想摆脱掉父亲,自己偷偷溜出去干点什么。 那他究竟干了什么呢?我父亲推想了很久,觉得最大的可能xìng是狄弦背着他见了什么人,也许就是人类。也就是说,这个深受长老会器重的秘道家,实际上也许是人类的jiān细。他是一个魅,这一点不会有错,但魅也是可以替人类做事的,因为这是九州最没有归属感的种族。 父亲为了自己的推想而汗流浃背、战栗不止。但他没有证据,说出来会被当做凭空诬陷。十三岁的少年被迫镇定下来,被迫去思考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的种族生存的问题。如果狄弦真的是个jiān细,我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我的父亲冷静权衡,决定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先按兵不动。毕竟狄弦是整个蛇谷里唯一一个能克制他的人,急躁冒进恐怕只能弄巧成拙。父亲明白,狄弦从一开始设立那个赌约,就是想用自己喜欢玩闹的心态来利用自己,包括带着他把蛇谷城的地形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包括带着他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出谷,向他的同伙们传递情报。现在自己已经糊里糊涂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但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狄弦再聪明,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隐病,当然也就无从察觉他yīn谋的败露。 来吧,你想利用我,我就反过来欺骗你,我父亲咬牙切齿地想。 这之后他们继续向东,但事实上意义不大,因为雷州本来就是个少人烟的地方,要遇到大城市,得一直走到东海岸去,那样的话,实在太耗时间了。何况根据我父亲的判断,狄弦所谓的探访一下人类城市,也不过是以此作为一个幌子来麻痹自己,他的真正目的,在小镇传递信息后,就早已经达成了。而那些人类入侵的信息,根本不必要去打探,因为他本身就身在其中。尽管如此,狄弦还是煞有介事地向自己的小同伴汇报了一番。 “这一次主要是雷州的两个人类公国出兵,”狄弦说。“但是他们从东陆请来了几个国家的斥候营和秘术营加以协助,并且从河络那里购置了攻城武器,所以兵力非同小可。” “有关系吗?反正我们加在一起也就只有几百号人,还不够他们一口吃的。”我的父亲说。他听人讲过一些历史上的战争故事,据说人类的帝王打起仗来都是大手笔,动不动就是百万大军会师,杀死个几万人就像喝水一样轻松随意。一场大战下来,战场上会留下几十万具尸体,比全九州魅族的人口还多。 “胡扯八道!”狄弦哑然失笑,“真按那些故事里的说法,打不了几仗,九州的人就都死光啦。何况雷州本来就没多少人。” 他又接着说:“不过么,这两个公国虽然小,拿出七八千到一万人总还是没问题的,这就够我们喝一壶啦。有秘术士的帮助,他们开春之后很快就能找到蛇谷的方位。” “那我们怎么办?等死,还是逃跑?”我父亲漫不经心地问。 “想办法活命。”狄弦答了一句标准的废话,然后两人踏上了回程。 回程的路上他们看到了一场战斗,或者说,是殴斗。那是两支规模不小的商队由于争夺客栈的马槽而引发的械斗。雷州过去是一个蛮荒之地,除了沿海的毕钵罗等寥寥无几的城市外,速片的广大土地并没有人去开发。但东陆的商战是那样激烈,迫使商人们不得不向北、向西去不断寻找新的商机。除了神秘之土云州仍然无人能够涉足之外,其他的九州各地慢慢都有了行商的足迹。 这两支商队就分别来自宛州和宁州,一支以人类为主,一支以羽人为主,碰巧在同一时刻到达此地投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找到一间客栈着实不容易,人们都可以在大堂里挤着烤烤火将就一下,却绝对舍不得让宝贵的马匹受冻。但这家客栈的马厩容不下那么多马了,双方开始好言好语地互相商量,说到最后,不知怎么地就打了起来。 “为了几匹马的地盘,也要打一架吗?”我父亲瞪大了眼睛,觉得挺不可思议,当然还有些隐约的兴奋。在蛇谷里,我父亲从来没有见到过魅和魅动手打架,眼下能看到活生生的表演,自然很是新奇。 但紧跟着看下去就有些乏味了,这两拨人都是普通商人,只会一些很简单的拳脚。我父亲缠着谷里的人给他讲故事时,总是听到故事里的英雄们招式使得花里胡哨,这样那样的拳法腿法,不像动武,倒像是跳舞。但这帮人打得真难看,就像野猪用长牙互拱一样,打得兴起了,两个人滚倒在地方,甲把乙按在下面拔拳猛击,一会儿乙又翻上来压住甲痛打…… 真的像野猪了,很难看。我父亲想到这里,拉了拉狄弦的衣袖:“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走吧。” 狄弦还没有答应,场中忽然起了变故。一个打红了眼的大个子人类壮汉抓起一根铁棍,对着一个和他纠缠不休的羽人猛地砸过去。这一棒正中天灵盖,羽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在雪地里。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所有打斗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罢手,愣愣地看着躺在雪地里的羽人。不用检查就能看得出来,他已经死了。那一棍打碎了他的头盖骨,白色的脑浆混合着鲜红的血液流到了雪里,又很快结成了冰碴。 死人了。一个刚才还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在转瞬之间变为了体温犹在的死尸。我的父亲平时调皮捣蛋,也见过不少前来投奔蛇谷的魅送来的投名状,但亲眼见到一个人是怎样由生到死,却还是第一次。他突然变得全无血色,嘴唇哆嗦了几下,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父亲一直沉默着,怎么也不肯说话,狄弦并不勉强他。两个人静静地穿过被冰雪覆盖的大地,回到了蛇谷之外,开始寻找那条秘密的小径。这时候,狄弦忽然说话了。 “看杀人是很不好受的,”狄弦说,“尤其这种两个种族之间的恶战,总能让人产生很多联想:误解、对立、敌视、报复、永无休止地仇恨……但那还不足以让你晕过去。你昏倒,是因为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 父亲依然没有回答,把全副精神都聚集在自己的脚下,以防一不小心滑下去。 五 春天的脚步在一步步地逼近,当那些白色的障碍物消失后,敌人的身影也就不会太远了。谷主和长老会心急如焚,而这当中还掺杂着一丝yīn云,那就是我父亲的话。 “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次真的不是说谎恶作剧!”我父亲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我不可能一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9 章 睡过去的,绝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做了手脚,他心里有鬼!” “我要是相信了你,那才真的见鬼了,”谷主挥手驱赶着我父亲,“我知道你们打了赌,他要是被你整到了,就要认你做老大真是胡闹!你还想让我给你做帮凶?想得美!” “和打赌没关系!你这个老糊涂虫!”我的父亲真的哭了。 到这时候他又更深入地领悟到了狄弦的yīn险。狄弦挑选他,就是因为看中了他总是爱说谎、总是不择手段地捉弄人的本质啊。眼下他去揭发狄弦的真相,空口无凭,谁都不会相信他,而会把这当成他开的一个不知轻重的恶作剧。 我的父亲耷拉着脑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谷主家,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该怎么办好。后来他把心一横,决定继续死死地跟住狄弦,直到有一天掌握了确凿证据,让狄弦完全无法抵赖为止。 其实父亲并不是一个对种族有多么多么忠诚的义士,出于某些原因,他对自己魅的身份都未见得有多么上心,他对于狄弦的执著,其实只是一种少年人的无所畏惧和顽强不屈。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明说,但我猜测,假如狄弦当时好好地劝说他,让他作为助手,没准他就欢欣鼓舞地答应了,还会为自己受到器重而高兴。但狄弦偏偏选择了欺骗他、利用他,这让骄傲的父亲难以忍受。 “谁把我当傻子,谁就得付出代价!”我父亲吹胡子瞪眼地对我说。 下定决心不当傻子的我父亲开始仔细清点蛇谷的战斗力,这是他之前没有做过的。鉴于蛇谷有这么一条铁律:来加入者必须带投名状,所以凡是来到蛇谷的魅,或多或少都有点杀人的本领。一小部分人会点武功,大部分人都有那么一两样可以杀人保命的秘术,这如果是一个江湖中的秘密组织,武林中的门派,看上去倒也挺有气势。 但是放到战争中,这么区区几百号人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会在钢铁洪流中被瞬间卷走,碾成粉尘。虽然历史演义中总喜欢将个人的力量无限夸大,衍生出以一敌万的狂血战士啦、几十人击败一支军队的鹤雪团啦之类的奇谈,但我父亲更情愿相信狄弦说的话:“如果一场战争是一片海洋的话,再伟大的英雄也只是一滴水,滴进水里就没了。” 如今两个雷州公国的势力虽然不能比作大海,大概比作一条河也还行吧,而蛇谷之中,实在是连水滴也凑不出多少,我父亲忧伤地想着。而长老会还在深深地信赖狄弦,相信狄弦可以成为他们的得力助手。这家伙出入小黑屋的次数越来越多,在里面呆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真是让我父亲妒恨jiāo加。 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呢?我父亲猜测着,他临时抱佛脚地读了一些军事书,根据自己粗浅的见识,判断出除非蛇谷里的人个个变成历史传说中的狂血战士或是鹤雪神箭手一类的角色,否则怎么都难逃一败。可是看谷主与长老们的神态,似乎只要把小黑屋里的东西捣鼓出来,就有希望了。 他忧心忡忡,成天惦记着狄弦的yīn谋,也没有空余时间去策划恶作剧了。过去的半年里,他本来就几乎只针对狄弦一个人动坏脑子,现在连对狄弦都不动手了,让蛇谷居民惊诧莫名,有一种石头也能开花的错觉。 就这样,冬天过去了。三月的时候,雪水慢慢融尽,蛇谷里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不久之后,野花也次地开放。父亲于是整天整天地坐在山花烂漫的坡地上,看着眼前的草色与花色向着远方无限地延伸出去。他忽然想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这样的景色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了,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失落。 他在这个地方从婴孩成长为少年,一切显得天经地义、顺其自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拥有一座属于魅自己的城市有多么的宝贵,但当想到这个地方将不复存在,自己也许会死,也许会被迫在异族中隐瞒身份地生存下去时,还是难免会感到深深的恐惧。在花草香与泥土香的包围中,他的脑海里却不断地出现种种悲惨的画面,怎么也没法压下去。 父亲后来对我说,历代的骚人墨客总喜欢拿人的成长为主题来做文章,以为那样很深沉很有内涵,其实那些都是狗屁。只有生存才是成长永恒不变的动力,舍此之外,皆为无病呻吟。至少对他而言,面对着被人类屠杀的恐惧,他忽然之间成熟了起来,不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只知道整人取乐的小屁孩了。 尤其当人类的斥候货真价实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 谷主毫无疑问是听过“狼来了”的故事的,关于狄弦的传言虽然不可信,但我父亲向他汇报说斥候已经找到了家门口,却不能不提高警惕,宁可信其有。被谷主派出去探路的魅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以及一道已经被破解掉的秘术禁制,证明了父亲所言确有其事。人类的斥候已经来到了,并且在秘术士的帮助下突破了第一道秘术防线,只要再把剩下的两道找到并且毁掉,蛇谷就会无所遁形。而那不过是时间问题。探路的魅亲眼见到,人类步步为营,几十位秘术士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探查着那些能迷惑双眼的秘术禁制。攻打蛇谷的关键,就在于破坏这些秘术形成的幻景,否则即便千军万马开到,也只能徒劳无功地在山里不停地原地打转,而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向。 这些秘术都由上百个魅利用精神共鸣共同完成,一般人是不可能找到的。能突破禁制找到入口的魅们,都或多或少得到了接引人的提点,至少大致知道精神点的所在方位,狄弦也不例外。而人类不知道这些方位,只能用笨办法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筛寻。 那是一种相当怪异、甚至近乎滑稽的场面。双方仿佛是对面而立,相隔不过里许,在晴空下,本来应当彼此看得清清楚楚。但人类对于眼前的魅就是视而不见。他们仍然在细致地研究着身前的每一朵花、每一根树枝,每一个可疑的野兽脚印。而他们所要寻找的魅,正在一步步地走近他们,就像在隔着一层透明的水晶罩,观察着这些入侵者。 谷主听完汇报后闭着眼睛思索了很久,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至少要再拖两个月,我们才能做好准备。” “可是,照他们的这种进度,最多只需要半个多月,就能把我们的幻术屏障全部破解了。”一位长老说。 “所以得破坏这种进度,”谷主说,“无论如何,也得延缓两个月,否则我们没有生机。” 谷主是聪明人,他既然说了两个月,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父亲虽然不明白到底什么东西一定需要两个月时间来准备,但他也能猜到谷主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他早早溜出城,来到谷口,在他熟知的一棵大树上藏好,略有些兴奋地等待着夜的降临.人类秘术士们采取的是轮流休息的方式.他们分作两组,一组白天工作,一组夜晚工作,以便保证最大的效率.夜幕渐渐降临,秘术士们的身上也渐渐闪烁出不同颜色的华彩,他们有恃无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工作被魅发现。我父亲开始隐隐觉得有点不安:就算不怕被打败,难道也不怕魅化整为零地逃跑。他猛地心里一颤,有些明白了,后山的几条小路,多半已经被人类发现了。那些崎岖陡峭的、近乎挂在绝壁上的鸟道没可能用来展开进攻,但只需要在山下严密布防,蛇谷里的魅就无处可逃了。 眼下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我父亲从树上看到,从蛇谷里出来的夜袭者们已经接近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领头人赫然是狄弦。这家伙不是个jiān细么?父亲皱着眉头想,难道他是假装出力,其实借机倒戈,和人类来个内外呼应? 我父亲背上的汗立马出来了。他正在想着自己该用什么方法向同族们示警,狄弦已经当先越过秘术屏障,几名秘术士紧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起出手了。 清亮的月色之下,可以看到,突然之间,整片坡地上的植物都开始疯长。那些原本不过能到父亲小腿的青草,一下子向上窜出去一两丈,好像一棵棵大树。那些疯长的植物有如藤蔓,扭动着躯体,迅速把所有的人类都卷在其中,而一旦被卷住,光凭力气就很难挣脱。 他们身后的一组秘术士紧跟着赶上来,那些藤蔓一样的巨大植物立刻燃烧起来,火光将整个山谷都照亮了。植被烧焦的气味混杂着皮ròu燃烧的恶臭,一阵阵传入父亲的鼻端,让他差点忍不住要呕吐。而那些在火焰中拼命挣扎的人类,不管怎么想尽办法,也脱离不了火圈。 本来在安睡休息的秘术士和斥候们被惊醒了,他们顾不得多想,赶忙扑上前来抢救自己的同伴。但还没来得及驱动秘术灭火,他们自己就遭到了袭击。 父亲看得很清楚,狄弦冲在最前面,所到之处,地上不断生出新的藤蔓,用比dú蛇更加刁钻的姿态,卷住敌人的双脚,把他们倒提起来。那些藤蔓上面或许有尖锐的刺,或许带有剧dú,被卷中的敌人都发出凄厉的惨叫,并且很快惨叫声止息,不再动弹。 这时候,第三波秘术展开了,那是旋风。狂暴的旋风卷入火场,一方面控制着火势的走向,使之不至于漫卷燎原,另一方面也带动着火焰更加疯狂地燃烧,恍如冲天的火柱,很快,火场中再也没有活人的气息。其他的蛇谷秘术士们专心致志,对付剩余的敌人,他们各自施展开绝艺,将魅族在精神力量上的优势发挥到极限,地上不断躺下或被烧焦、或被冻成冰块、或浑身血液沸腾的人类尸体。其实人类并非不堪一击,他们的秘术士也绝不是吃干饭的,但他们做梦也没能想到,自己会在一个看似宁静的春夜突然遭受到如此猛烈的纯粹由秘术构成的攻击,以至于一个个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而面对秘术士,反应稍微慢半拍,就必然会遭遇灭顶之灾。 慢慢的,这片山头安静了下来,敌人的呻吟声逐渐止息,这将近百名斥候与秘术士,都在魅精心策动的夜袭中丧失了xìng命。大家松了口气,开始熄灭火焰,清扫尸体,并用秘术催生被烧掉的植物。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些斥候和秘术士的失踪,要到若干天之后才会被人类发现,而且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失踪的。而在这段时间里,蛇谷还有希望再补充一到两个障眼秘术,让新派来的秘术士更加难以破解,那样的话,谷主所想要争取的两个月,也就不难达成了。 就在此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大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没死的,快要跑掉啦!” 那是我父亲。他趴在高处,目光所能看到的视野比身在斗场中的狄弦等人更远。他注意到,草地上有一道水波一样的痕迹,在一点点地向着远方移动,那明显不是由于风吹而形成的。他略一思考,已经猜到了,必然是一个幸存的人类秘术士,用秘术把自己伪装成草色,然后匍匐在地上,试图悄悄地逃走。如果他能顺利逃回去,蛇谷的大致方位就会暴露,因为他肯定看清楚了魅是从哪个方向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只要再组织一批秘术士过来,配上军队的严密保护,只需要几天工夫就能破掉秘术了。 可惜的是,他的如意算盘被我父亲叫破了。听到父亲的喊叫,他立即从草丛里跳了起来,拼尽全力地开始狂奔。狄弦看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开步追赶,只是手上做了个动作,远方的地面上忽然伸出一根尖锐的刺藤,噗的一声,把逃跑者从前胸到后背扎了个透心凉。死尸被刺藤带着悬挂在半空中,好似一面旗帜,随即,刺藤消失了,尸体扑通落到地上,这回真的不动了。 狄弦回过头,向着父亲藏身的方向赞许地喊了一声:“幸好我来的时候一念之差,没有把你从树上揪下来。没想到你还真能派上点用场!” 这种时候还不忘炫耀他对自己保持的优势!我的父亲气得两眼发黑,差点从树上掉下去。不过新的疑惑也产生了:看狄弦杀秘术士时不遗余力,不像是个叛徒啊?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六 这一场小胜只能算是战争的开端,人类好像是这么一种生物,死多少都不大在乎,反正很快就能补回来。所以气氛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我父亲也向谷主汇报了他关于后山的猜测。谷主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探查。 果然,后山山外的几个村庄已经驻扎了不少人类士兵。后山地势险要,表面上看起来群山万壑,绝大多数地方连鸟儿都飞不过去,只有几条险峻的鸟道可以走人,但那些鸟道的出口现在都被人类封锁了。所以这一战如果魅族战败,要么就得在深山里转悠,过着猴子一样的生活,要么就得到正面的大军或者背面的伏兵跟前去送死。 “我们为什么不趁着现在从正面逃走?”我的父亲问谷主,“反正我们从外形上都跟人类啊羽人啊什么的差不多,打扮一下,化整为零地跑掉,也没什么难的嘛?” “如果华族人也像你这么想,东陆早就是蛮族的草原了,”谷主回答,“如果羽人都像你这么想,宁州也早就变成商人们的宝地了。” 这话里好像隐含着批评,但父亲很难理解那种自尊。我们只有不到一千个人,不到一千人而已,也有必要那么不顾xìng命地守卫土地吗?如果所有的魅都丢掉xìng命,而保住了这座城,又能把它留给谁来居住呢? 这些问题困扰着我父亲,让他陷入了徒劳无功的胡思乱想中,以至于直到两天后才注意到,狄弦消失了。这一回狄弦没有带着他,问谷主谷主自然也不肯说。 所以父亲只能独个儿在谷里闲逛,没有了狄弦,他居然感受到一丝寂寞,而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除了恶作剧,他居然什么都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0 章 会玩。书里面说,华族的孩子会踢毽子、跳皮筋、捏泥人;蛮族的孩子会摔跤、比赛骑马、收集羊拐;羽族的孩子会漂河、爬树、在起飞日比试飞翔…… 可是魅族的孩子,好像就这么孤单单的,没人陪他玩。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简单,整个蛇谷里只有父亲一个孩子,剩下的全都是成年人。 这倒是一点都不用奇怪,通常情况下,虚魅在选择模板时,都会挑选已经成年的智慧生命,以便省掉成长的时间,直接融入到社会中去。但虚魅时代的记忆都会在凝聚过程中随着精神的重组而消失,所以我父亲捧着脑袋想了很久,也没办法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婴儿的形态。那样脆弱的身体甚至于连自保都很困难,因此…… 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再度泛起,让父亲很不舒服,他决定立刻忘掉这件事,让别的念头把脑子填满。他想,如果这座城市会在两个月之后被攻占,从此变chéng rén类炫耀胜利的纪念地,我是不是该在里面留下点什么呢? 他开始打算在自己房子的墙上刻字,转念一想,真打起来的话,这些民居指不定都要被拆掉烧掉,那就白刻了。其他的想法也都大同小异,无论如何,假如城被毁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起,曾经有那么十来年的时间,有一个调皮的男孩在这里留下过他的印记。 我的父亲被这样没来由的对未来的展望弄得一阵阵心酸,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酸。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除了被史书记下名字的那一小撮人,绝大多数人都是要被忘记的,就像风吹过蛇谷的谷口时会发出响亮的声音,但一旦离去,没有人知道风的最终去向,它们都将消逝。 许多年之后父亲才理清了当时的思绪。他对我说:“那只是因为,我突然想到了,我他娘的是一个魅。” “废话,狗都知道你是一个魅,那又能说明什么?”我不客气地回答。 我的父亲很难得地没有生气。他的目光凝视着不复存在的过去,用充满惆怅的语气说:“因为我们魅本来就是从虚空中来的。比起其他的种族,我们格外在乎那种证据,能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 于是我的父亲就去寻找能刻下他的证据的地方,在狄弦离开的那些日子,他走遍了山谷内外,又把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勘察了一番,最后他发现,没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坚不可摧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抹去的,城市也许会沦为废墟,山谷也许会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彻底抹平,积雪会融化,鲜花会枯萎,大树会被砍伐,岩石会被开凿。想要在世上留下一点什么,还真是难啊。 好在我的父亲那时候年纪轻轻,很有乐观向上的豁达心态,难过了一阵子也就算了。倒是在城里四处乱窜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祭坛里通宵通宵地亮着灯火,不断有人声传出来。即便是狄弦不在,长老们也丝毫没有闲着。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我父亲的好奇心就像春天的花儿一样噌噌噌往上长。他故技重施,又趁着夜色掩护想要从排水沟里钻进去看看热闹。但他忘记了一件事:狄弦曾经注意到他的这个举动。这一回刚刚钻进去,他就发现情形大大的不妙,因为排水沟变窄了,而十三岁的小男孩半年时间里骨架又长大了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恰好把他卡住了,进了进不了,退也退不得。 我父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虽然身处困境,也绝不愿意向长老们求援。他连吃nǎi的劲都使出来了,玩命地向前方挤,终于感觉到身体似乎有些松动。父亲大为振奋,继续加力,最后咕咚一声,从洞里打着滚地冲了出来,带着一身淋漓的泥水,在地上连滚了几滚。 他的第一反应是坏了,老子要被那些死老头子发现,然后抓起来数落一顿了。他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慢慢爬起来,正准备编几句谎话糊弄过去,就在这时候,祭坛中央的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我父亲立马变得面无人色,嘴里发出响亮的喊声,转过身就稀里糊涂地向着刚才卡住他的排水沟跑去。但他一头撞到了谷主身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谷主沉着脸,狠狠盯着他:“不许说出去,不然关你一个月禁闭!” 我父亲没有理会谷主的威胁,浑身筛糠一样地抖着,顾不得爬起来就把头扭回去,以公狗撒尿的姿势看着祭坛中央,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是什么?那他妈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在我父亲的视线里,一头很像牛的怪物正在挣扎着。但这并不是牛,因为它异常庞大,大约相当于一头成年的狰。在它的头上,一支深褐色的长角昂然而立,前端像刀尖一样尖锐而锋利。而它的脸上,两只眼睛正放shè出贪婪而狰狞的光芒,长满利齿的大嘴不断地一张一合,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吞咽进去。它的四肢也并不是牛蹄,而是弯曲的利爪,每在地上刨一下,就能留下几道白痕。 在怪物的身躯周围,一圈圈闪亮的金色光晕正在不断环绕着,正是这些光圈束缚住了它,令它没有办法挣脱出去。否则的话,它也许早就向着父亲扑过来,把父亲一口吞到肚子里了。尽管如此,从它嘴里发出的低沉的嗥叫声仍然充满了残忍、饥渴和狂暴,带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恶。 “快点滚回去!”谷主很恼火,挥手命令一位长老把父亲带出去。父亲并没有挣扎,但嘴里仍然在不停地问:“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父亲被关在祭坛外的一间小屋里,倒真是一语成谶,被关了小黑屋。天亮的时候,谷主去看他,瞧着他那张失魂落魄而又不乏委屈的小脸,长长地叹口气:“我还是太纵容你了,让你以为什么地方都能乱闯。” “那是什么?”父亲问。不管谷主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反反复复地问着这一句。那个恐怖的怪物,从他第一眼看到时起,就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不畅。 谷主最后很是无奈,看着父亲的目光十分复杂,但最后,一种古怪的慈爱还是占了上风。他重重一跺脚:“好吧,如果你答应保密,我就告诉你。” 父亲当然是满口答应。于是谷主对他说:“你自己去藏书楼看看吧。二楼,第七行第十一列的书架,最下方那一层,包着蓝皮的那一本。具体的内容,你自己细细看书,会找到答案的。” 然后他把父亲放了出去。父亲迫不及待地直扑藏书楼,他已经等不及藏书楼开门了,直接撬开了一扇窗户,翻了进去。那本书就躺在谷主所说的方位。 七 这本装订粗糙的手抄书名字叫做《九州殇乱录》,听名字就是那种挺没品的无聊文人写出来的更没品的打斗小说,内容不外乎是九州又天下大乱啦,帝王将相们又开始抢地盘啦,在这种关键时刻又有那么几个少年英雄挺应景地成长起来拯救世界啦,诸如此类,毫不新鲜。再加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跨越种族的爱情故事加上三角四角恋婚外恋,其恶俗程度令人发指。 我父亲皱着眉头,一目十行地翻着,每翻过一定的页数就能看到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组织相互对着切口: “我心无情!” “断魂!万水流!” 这都写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啊?我父亲边看边骂,甚至于怀疑谷主给他指错了书,但这一排书确实只有这一本是蓝色封皮的,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翻下去。好容易熬到少年英雄们长成了,无关的配角死光了,该分配的情人都分配好了,故事迎来了最终的大高潮。小说人物经过前面的洗牌死的死残的残引退的引退,剩下三拨最大的势力准备进行大火并。 这三拨势力的兵种各具特色,可惜一看就是胡编乱造,显示出作者想象力的贫乏。其中一拨跨越千山万水从越州搞来了无数香猪,组建起一支香猪部队,准备利用这种无比强悍的生物的强大冲击力撕开对方的防线(扯淡!我父亲看到这儿忍不住骂了一句);第二拨据说是多年蛰伏在地下惨淡经营,囤积了一大批原本久已失传的河络机锋甲,旋转着刀片就往前去砍瓜切菜(吹你大爷的牛皮!我父亲又忍不住骂道);而第三拨……第三拨更加离谱,作者写到这里,显然已经觉得九州大地上的东西不怎么够用了,于是不知怎么的变出来一块从天而降的谷玄碎片,制造出一个能呼风唤雨吞噬天地的史上最强大秘术士。我父亲喉头一腥,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快点结束吧,他用一种死刑犯盼望行刑结束的心态想着,我用脚丫子也能编出比这更像人样的故事来。 在故事里,香猪部队冲散了敌军防线,又纷纷被机锋甲砍下猪头,然后那位借助谷玄星流石碎片的大师施展神通,利用雷电术把机锋甲里cāo控的河络电死。三方正在陷入无序的混战,小说作者之前一直苦心埋伏的拙劣伏笔终于冒头了:之前书里宣告了死亡、但稍微有点脑子的读者都能看出其实还没死的头号主角,终于顺理成章地复活归来,带来了作者为他精心准备的终极武器。 接着我父亲就开始满头大汗了。他不敢相信地把那一段话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那本水准低劣的书往地上一扔,也不去管最后主角是如何大获全胜抱得美人归的,从窗户跳出去,撒腿奔向祭坛。谷主正在那里平静地等着他。 “你怎么能培育邪兽!”父亲大吼道,“那样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吃掉的!” “但邪兽也能吃掉敌人,”谷主回答,“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你不是读过那本书的吗?什么香猪骑兵、机锋甲、谷玄碎片,都是小说里编造出来骗人的玩意儿,即便有,也根本来不及去寻找去培养。唯有邪兽是真实存在的,也是我们能在两个月时间里实验成型的。” “原来你无论如何也要求两个月,为的是这个,”父亲恍然大悟,“可是那玩意儿太危险了!” 谷主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你怎么知道那玩意儿太危险了?”这话刚刚问出口,谷主皱皱眉头,似有所悟,没有再问下去。 于是轮到父亲感到奇怪了。但谷主什么也不肯说,父亲只能郁郁地回房去睡觉。 他睡了整整一天,其间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每一个梦都和邪兽有关。邪兽拍打着翅膀,遮天蔽日地从蛇谷上方飞过,巨大的yīn影把整座城都笼罩在其中;邪兽伸展开薄如蝉翼的身体,把所有人席卷在体内,慢慢吸干鲜血;邪兽伸展开自己的一百多个头颅,每看见一个人,就把他撕咬成碎片……各种各样的邪兽在梦中掠过,唤醒那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怖黑暗,把恐惧的力量注入到每一根血管里。 醒来时,他闻到屋里有一阵诱人的ròu香味,睁眼一看,狄弦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椅子上。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大概是一些现成的熟食。我父亲立即听到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声响,他跳下床,不客气地打开纸包大吃起来。 狄弦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水,等他喝完了水,才夸张地摇摇头:“看见ròu比看见我都亲切,你这死孩子真没人情味。” “饿死了就连人味都没啦,还扯什么人情味?”我父亲满意地拍着肚子说。 然后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好像都在心怀鬼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毕竟是我父亲年轻,更沉不住气一点,先开口了:“你这一趟出去,干了些什么?别编谎话骗我,虽然我斗不过你,但从谷主和长老们嘴里套话可是比吃饭还容易。” 狄弦耸耸肩:“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利用我过去的一些关系,搜罗了一些星流石啊,魂印兵器啊什么的回来。” 我父亲想了想:“从那些东西里面释放出精神力,用来作为邪兽的力量来源,是这样的吧?” “你好像知道了不少事情。”狄弦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一点也不吃惊,父亲明白,谷主已经告诉了他之前发生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培育邪兽?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可怕?” “你为什么那么害怕邪兽?”狄弦反问,“你两岁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难道你还能见识过邪兽都是些什么模样么?” 我父亲低下头,额头上青筋暴起,拳头捏得紧紧的。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瞪视着狄弦:“你不是总想知道我的过去吗?走,我带你去看看。” 出门时父亲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只是之前狄弦已经点好了灯,所以他没有注意到。他们所要去的地方在城外,好在父亲对蛇谷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都不必狄弦在手上用秘术照明,他就已经领着对方七拐八拐找到了那里。 那是一个半山上的洞窟,洞口很隐蔽,被一块看起来不可撼动的巨岩死死封住。但是父亲不知道低头捣鼓了一点什么,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然后他伸手一推,那块岩石慢慢向一旁滑开,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你果然是蛇谷的活地图。”狄弦不知道是在夸赞还是在挖苦。父亲哼了一声:“别废话了,亮灯吧,萤火虫!” 狄弦的手掌放出光亮,两人进了洞,父亲回身把石头推回去重新关好。两人沿着狭长的甬道往山洞深处走去,大约走了十分钟左右,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人工修整过的大厅。狄弦一步步走到大厅中央,四下里环顾一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好看吗?”我父亲充满恶意地问。 “我觉得吧,天底下的魅都最适合凝聚成夸父的形态,”狄弦的腔调很奇怪,“只有夸父才那么喜欢割人家的脑袋来做战利品。” 头颅。大厅的四壁上,密密麻麻地钉着成百上千的头颅。它们都属于历代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1 章 往蛇谷的魅们带来的所谓投名状,也就是异族的死者。他们的尸体已经被秘密埋葬,但头颅全都保留了下来。它们陈列在这里,记录着魅族为了生存而做出的不懈抗争,也记录着魅族一步步把自己推向绝地的历程。 经历yào水特殊处理的头颅们,似乎都还保留着生前的活力,维持着一种栩栩如生的神态,其中有很多甚至还睁着眼睛。这些头颅最新的不过挂上去几个月,最早的却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即便有防腐yào物的支持,它们也仍然在不断干瘪,脸型变得歪歪扭扭,让人无法辨认当年的真容。 “每次站在这里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们在看着我,”父亲yīn沉着脸,“我觉得那些眼睛都在放光,在盯着我。” 狄弦注意到了父亲的用词:“每次?你到这里来过多少次了?” 父亲没有回答,四下里看了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指出来,你的投名状是谁?” 狄弦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很快找到了他带来的那位死者的头:“喏,就是这个。这是个文职的军官,我杀他基本不费什么力。我倒是想问你,你来的时候只有两岁,投名状从何而来?” 父亲没有说话,狄弦回过头,正看见父亲站在一个角落里,仰着头注视一颗挂在高处的头颅。那是一颗中年人的头,但整张脸都扭曲了,显得龇牙咧嘴。而扭曲的原因也很简单:它的头盖骨撞破了,使整个颅骨都变了形。 狄弦走到我父亲身边,看着他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轻声问:“这个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他养大的,”父亲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带上了哭腔,“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他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不是自己找死吗?”狄弦问。 我父亲闭上了眼睛。不断涌出的眼泪冲刷开黑暗的记忆,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他幼小的身躯被中年人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逃亡过程中的剧烈颠簸。他看见中年人的脸上,身上不断被荆棘划破,留下遍体血痕。他听到中年人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急促的呼吸声中隐隐带有濒临极限的痛苦杂音。但颠簸始终没有停止,逃亡仿佛没有终点。 “爹,我们要跑到哪儿去?”两岁的父亲用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问。 中年人好像没有听到父亲的问话,长时间的奔跑让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在嘴里不断无意识地重复着:“没有人能杀我的儿子……没有人能杀我的儿子……” “我不要死!”父亲更加紧张,“我不想死!” 中年人仍旧没有理睬他,就这么一路前行。在父亲遥远的记忆里,那一条漫长的逃亡之路充满了危机与艰险,就像是隆冬的长夜,让人看不到曙光到来的迹象。 但最终,他们还是到达了目的地,也就是蛇谷。这是蛇谷历史上出现过的最奇异的一次新人加入,因为这回不是魅带着投名状而来,而是活着的投名状把魅抱在怀里送过来。 “爹,你要把我扔在这儿吗?”我的父亲在谷主的怀抱里挣扎着,哭喊着,“我不要呆在这儿!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但中年人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亡命奔逃让他完全透支了所有的精力,他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最后一次对着我父亲微笑了一下,然后对谷主说:“麻烦你。我不想让我儿子看到。” 谷主点点头,伸出宽大的手掌,捂住了父亲的双眼。父亲徒劳地想要把他的手推开,然后耳朵里听到砰的一声,那是中年人用最后的力气一头撞在蛇谷城的城墙上,为他的儿子完成了投名状。 “所以那天,在那个人类的客栈外面,你见到那个被砸破脑袋的羽人才会昏过去,因为你想起了你爹,也就是你的人类养父,对吗?”狄弦问。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父亲并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爹破裂的脑袋出神。狄弦晃晃脑袋,接着问:“你们为什么被追赶?因为你父亲收养了一个魅?”他刚说完这句话,马上推翻了自己:“没道理。收养一个魅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充其量也就是驱逐,没有千里追杀的道理。” “但如果那个人一心在培育邪兽,而那个魅被当成邪兽的化身,那就有可能了。”我父亲轻轻说。 狄弦愣住了。他细细打量着我父亲,把手放在父亲的头顶。我父亲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流从顶心贯入,在四肢百骸游走一圈后,消失不见了。 “你要是邪兽,我就是邪兽的老祖宗,”狄弦摇着头说,“把你完全拆成精神游丝再组合成一件精神攻击的武器,也不过能拆掉几座房子。” “这一点我比你清楚,”父亲的语气很迷茫,“所以我才想不通。那时候我刚刚能摇摇晃晃地在地上走路,而我爹忙着做他的事,没太多空闲顾及我。但我是一个魅,没有人类的小孩愿意和我一起玩,见到我就要扔石块。有一天村里的几个小孩子主动来找我玩,我简直受宠若惊啊,毫不迟疑地跟着他们去了。他们看来很和蔼亲切,带着我来到了悬崖边,然后突然之间,动手想要把我推下去。” “好在我虽然年纪小,反应还是快,本能地一把拽住了身边一个孩子的衣角。悬崖边全是沙石,脚底很滑,那孩子一不留神,加上其他人推到我身上的力道,结果被我带了下去。” “小小年纪就那么歹dú,”狄弦叹口气,“比起来你那些整人的恶作剧也就微不足道了。不过他们一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干坏事,反而会为了自己能站在人类立场上消灭外族而沾沾自喜呢……后来怎样?” 父亲更加迷惘:“我觉得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量,向着悬崖下面摔去,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就昏过去了。可是当我醒来时,我发现……我发现我并没有在崖底,而是躺在了悬崖边,在我的身边都是尸体,是那些把我骗出家门的大孩子们。而这当中还缺了一个人,就是被我拽住衣角的那个,后来的他被村民在悬崖底处找到,已经摔得粉身碎骨。” “我明白了,由于你父亲一直在琢磨邪兽的事,所以他们把你当成了邪兽,所要干的事情也不只是驱逐了,而是要杀掉你们俩,”狄弦似有所悟,“而那也是你对邪兽这么憎恨的原因,因为你了解邪兽能带给人的恐惧和不幸,也许还亲眼见到过你父亲的实验品。” 我父亲点点头:“我爹……就是一个人类秘术士,一心研究制造邪兽的方法,本来就四处遭人排斥,不然也不会躲到那个荒僻的小村庄里。他付了村民们不少钱,才勉强换得他们同意在那里居住,而收养我更是犯了大忌。那一天在祭坛里,我本来应该第一眼就认出那种怪物是邪兽的,可是……也许是我内心不愿意想起那件事吧。” “我有一个疑问,”狄弦说,“那些村民怎么看出你是一个魅的呢?你爹不会愚蠢到自己告诉他们吧?” “因为我爹把我带到村里的时候,我还只是个魅实。”父亲答得很简洁,却解释了一切。从虚魅到实魅的凝聚过程漫长而充满危险,通常魅都会先形成一个坚硬的壳来保护自己,那就是魅实了。近百年来魅和人类的关系不断恶化,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对魅完全没有了解,只是将其当成一种无比神秘的存在,而是或多或少都有了一点基本知识,以便指导自己与魅族的对抗。那个中年人带着一个魅实招摇而来,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什么玩意儿了。 狄弦沉思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揣摩着中年人奇特的行事,不久他又问道:“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为什么会选择婴儿做为凝聚成形的模板呢?我活了那么大,真的是第一次见到。难道是虚荣心作怪,你想要混在人类当中冒充一个神童?” “我他妈的要是知道就好了!”父亲很不耐烦地回答,“十多年来,至少有上百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可我应该怎么回答?哪一个魅能记得住自己虚魅状态时的思维?又有谁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选择模板时的标准和喜好?” 狄弦耸耸肩,没有再问下去:“回去吧。” 八 在那本胡编乱造的低俗小说里,故事的主人公最后带来了一支由邪兽组成的军队,一番苦战后把什么香猪、机锋甲、星辰力超人扫了个干净,但邪兽本身也死光了。这倒是不算太离谱的安排,毕竟邪兽本身太难培养,所谓的军队数量也并不大总共也就三只。但这三只成形的邪兽,就已经足以扭转战局了。 因为邪兽的身躯实在是太过巨大,其身躯最长可以长到接近一里,传说中的巨兽专犁或是虎蛟也难以望其项背,放眼九州,也许只有几乎从来没人见过的大风才能比邪兽更大。这并非是自然产生的生物,而是利用秘术的方式人工培育的怪物,某种程度上和魅的产生有一定的近似之处,也是利用物质与精神的相互转化原理,通过不断地喂食和培育,让邪兽的身躯越来越巨大,具备的能力越来越强。 但魅的形成漫长而痛苦,因为一个魅必须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来吸取精神游丝,寻找可以使用的物质,而邪兽却没有任何自主的能力。它就像是一只填鸭,由秘术士填充着构成身躯所需的物质;同时又像一个泥人,最终的形状完全不由自己控制,而被创造者随意地变幻着。 这样缺乏自主意志的成长方式,一个最大的缺陷就在于结果的难以预料,换句话说,成功率太低。即便是魅那样全副心神追求一个形体的种族,也时常在最后凝聚成形时出现差错,导致身体上的重大缺陷,邪兽这样的被动产物更不必提了。通常花费巨大的精力和财力培育十只邪兽,也未必能有一只最终成功,绝大部分都会有严重的畸形,比如体重数万斤却偏偏没有长出结实的腿,这样的邪兽能拿来干什么? 最可怕的情况在于形体成功了,但空有形体而缺乏智力,也许会不分青红皂白连自己的主人都吞吃掉。因此邪兽的威力人人都知道,真正敢于动手去实验的寥寥无几。毕竟把钱扔到水里也就罢了,把自己的命扔到自己培育的邪兽嘴里,那才叫冤枉呢。邪兽成为了一种只能在故事里存在的兵器,一把伤己可能比伤人还要厉害的双刃剑,从来没有在现实中帮助过哪个英雄或是枭雄力挽狂澜。 可是现在谷主非常坚定地在培育邪兽,而且自己那一天摸进祭坛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正在成长中的邪兽,体态正常,见到自己时目光中流露出的贪婪也说明智力没有太大问题。父亲心里一颤,明白过来,谷主一定是已经掌握了某种控制邪兽的方法,所以才会那么大胆。 当年的养父没能完成的事,如今终于被谷主完成了,我父亲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悲哀。他现在很难见到狄弦的面了,因为狄弦几乎每一天都在祭坛里呆着,和长老们一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培育着邪兽。他很好奇狄弦究竟能做些什么,问了若干次之后,狄弦有点不耐烦,终于告诉了他:“因为我主修的是岁正秘术。” “岁正秘术?那又怎么样?”我父亲回忆着岁正秘术的内容,那是一种以cāo控植物为主的秘术,上一次灭杀人类探路者时,从狄弦脚下不断生起的那些带刺的荆棘,就是岁正秘术中的一种杀人法术。但那和邪兽有什么关系? “邪兽的生长太难以控制了,尤其当它开始具备自己的思维能力时,很容易就会发狂,”狄弦解释说,“所以有人想到了一个办法,在邪兽的体内加入植物的成分,把它变成半兽半植物……” “你们真是疯子!”我父亲脸色惨白,“这样会出来一个什么玩意儿?脚种在泥土里的大象?头上开花的狼?” 他一阵没来由的恶心,狄弦拍拍他肩膀:“我就说不该告诉你,一告诉你你就开始瞎想。没那么糟糕。当然也可以脚下生根,但没必要那么做,我现在的做法,主要是抑制它的思维,让邪兽即便没有生长的意识,也能像晒着太阳的植物那样,平稳地长大,xìng情也不至于不可收拾。” 话虽这样说,我父亲还是难以平静,这一夜他大半时间都醒着,偶尔睡着一下,立即陷入乱糟糟的怪梦中。梦境里,更多的邪兽出现了。但它们全都无法动弹,一个个植根于泥土里,怒张的血盆大口中没有獠牙,而是伸展出一根根的长长的藤蔓。那些藤蔓在自己屁股后面追啊追啊,怎么也摆脱不了,终于把梦中的少年卷了起来,然后无数的根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全都chā在自己身上,就像植物吸取土地的养分一样,把自己吸干了。 被吸得只剩下一张皮的父亲在空中飘飘dàngdàng,好似风筝,他看见所有的邪兽都慢慢结冰,冰冻了起来,自己则被拉扯到无限大,把被冻住的邪兽们覆盖起来。冰雪很快融化,邪兽们重新活动起来,我父亲的心脏好像在那一瞬间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猛地抓住了 蛇,它们全都变成了蛇,抬起头来,开始撕扯自己的身体。蛇的尾巴全都像树根一样栽在泥土里,黑洞洞的双眼里慢慢开出娇艳yù滴的鲜花。 这个噩梦令父亲醒来后胃口全无。他把湿透了的衣服换下,只觉得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极需要透气。 蛇谷里的花儿都已经怒放了,满山遍野一片灿烂的春光,纷飞于其中的蜂蝶彰显着生命的活力。这样的场景让父亲稍微好过了一点。他懒洋洋地躺在如茵的绿草中,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强迫自己暂时忘掉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想象。但是好像又不能不想,因为战争迫在眉睫,他已经可以看到在障眼幻术的外面,有更多的秘术士在寻找着秘术布置的方位。虽然上一批失踪者完全没有找到,但他们的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2 章 踪让人类更加警醒。这一回,有更多的士兵跟随保护,虽然会因此干扰秘术士们的精神力,导致效率的降低,却至少不会再被偷袭全歼了。虽然慢,但是可靠。 谷主计算过,按照这样的搜索方式,蛇谷能赢得的时间比之前预计的还要多,会有三个月之久。谷主踌躇满志,自信更充裕的时间能让他培育出更厉害的邪兽,而得到狄弦这个有力的臂助,更是让他如虎添翼。 可是狄弦究竟是什么人呢?父亲已经猜想过无数次了,始终不得要领。狄弦自己的说法很简单:他曾向一个魅学习秘术,后来在九州各处跑马帮赚钱维生,听说了蛇谷的存在后,就赶过来了。但父亲总觉得这个人身上还藏了许多事,但他就是不肯说,也没办法。 父亲不着边际地东想西想着,柔和的阳光与和煦的春风让他渐渐睁不开眼睛,毕竟昨夜实在睡得太不踏实,他终于睡了过去。这一觉很安稳,终于没有做什么梦了,醒来时却意外地发现,在障眼幻术的边缘,站着一个人。一看背影他就认出来了,那是狄弦。 狄弦跑这儿来干吗?父亲一阵困惑。他唯恐弄出声音来,就这么趴在草丛里,忍受着蚂蚁和其他飞虫在他的身上钻来爬去。他看见狄弦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动,好像在犹豫着点什么,最后却跺了一下脚,转身走回了城里。 我父亲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心里猜测着,他是不是在犹豫着是否出去和人类接头的问题呢。越来越弄不明白狄弦想要干什么了,难道那个晚上只是自己的错觉?或者狄弦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蛇谷的事? 第二天一早狄弦又消失了。我父亲已经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去多想,但到了午间,谷主居然来找他询问狄弦的下落,这让父亲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想啊想啊,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往城外跑去。 他来到了曾经带着狄弦走过的那条捷径,既能在冬天翻越积雪,也能在春天绕开谷口的大路,以免被人看到。父亲仔细查看了那条小径,发现了几个还没消失的脚印,看鞋印的大小,应该就是狄弦。 谷主来找父亲时,一脸的焦急,因为培育邪兽的进程耽搁不得,但狄弦偏偏在这么要紧的关头跑出去了。父亲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没办法了解这个人。 好在狄弦这次只出去几天就回来了,没把谷主的头发全给愁白了,父亲问他出去干了些什么,照例没有得到回答。倒是他回来的当天发生的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吸引了父亲的全部注意力。 那一天父亲正坐在一间无人居住的民居的屋顶上,无聊地看着偶尔路过的同族们发呆,连扔点小石子或是浆果戏弄他们一下的兴趣都没有。那一对被捆绑的青年男女就在那时候进入他的视线。 那是一对很年轻的夫fù,以十七八岁的青年人为模板凝聚而成,算起来真实生存的年龄也不过有五六岁。他们为人很和善,和我父亲的关系一直不错,所以眼下突然看到他们被牢牢地捆住押走,父亲很是愕然。 他溜下房来,悄悄跟在后面,跟随着押送他们的七八个魅来到了议事厅,一脸严肃的谷主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父亲从窗外窥视,有些不安地发现,谷主脸上带有他多年来都未曾见过的杀意,这让这位平时一直显得很慈和的老人多了几分狰狞之态。 两个年轻人却十分惊惶,尤其是女子,脸上的眼泪没有干过。她一直在低声哀求着什么,但离得太远,父亲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他只能看出,两个人虽然不能动,神态却很激烈,女的苦苦哀求,男的惊恐中带有怒气。这是要干什么呢? 谷主摆出严厉的面孔,高声呵斥着,父亲能隐隐听到“破坏规矩”、“不可饶恕”、“没有任何商量”之类硬邦邦的字眼。他还想要再听,忽然之间,一只手捂在他的肩膀上。不必回头他就知道,那是狄弦。 “回去吧,别看了。”狄弦的声音很柔和,这样的柔和反而让父亲更加觉得不妥当。他没有理睬,继续盯着议事厅内,一名长老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婴儿出现的一瞬间,那一对年轻夫fù立刻崩溃了,他们双双跪倒在地上,嘴里拼命喊叫着,父亲这次听到了“他是无罪的”、“要杀就杀我们”这词句。 要杀就杀我们?父亲咀嚼着这句话,那意思是说,这个婴儿将要被杀死?他是哪儿来的,为什么要被杀死? 不容他多想,狄弦近乎粗暴地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就走。我父亲张口想骂,狄弦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个苹果,塞进父亲的嘴里,让他一时发不出声来。等到了远离议事厅的地方,狄弦才放开手,我父亲憋了一肚子的污言秽语正准备bào发出来,却被狄弦的神情吓了一大跳,或者说,震住了。 狄弦的目光望向远处不知正在上演哪一幕的议事厅,眼里充满了深沉的悲悯与无奈。那是一种无比苍凉的眼神,不仅仅是为了那一对被捆绑的年轻的魅,而更像是正在看透整个种族的未来。 “你在蛇谷里长大,从来没有发现过有件事情很奇怪吗?”狄弦慢慢地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整个蛇谷只有你一个小孩子?” 我父亲想了想:“的确是,可是那也没什么奇怪的。一般的魅不都是选择已经足够强壮的青壮年作为模板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虚魅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里的魅自己并没有生育出新的后代呢?”狄弦继续问,“而魅的学习能力比其他种族都强,为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只是宠着你,护着你,却什么都不教导你?尤其你还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小鬼。” 这似乎是狄弦第一次夸我父亲聪明,但父亲顾不上去高兴了。他回忆着自己在蛇谷成长的经历,好像真的如狄弦所说,所有人都对他很好,就像他的亲人一样;所有人甘心被他捉弄,之后还会报以宽容的微笑。但他们真的好像并没有教过自己任何知识,也没有训练过自己任何技能,只是任由这个孩子在蛇谷里自由地成长,自由地闲逛。 这一切,好像顺其自然,但被狄弦说出来之后,又显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城里的近千个魅,年龄相近的男女不少,其中也有一些结成了对,但为什么他们都没有生出小孩来? 我父亲皱着眉头,拼命思索着,狄弦苦笑一声:“想不出来也不能怪你,因为你原本就被蒙在鼓里,所有人在欺瞒你,所有人,也包括我。第一天来到这里,谷主就已经警告过我,不要告诉你真相。但现在,似乎不告诉你也不行了。” “到底是什么真相?你们瞒着我什么了?”我父亲觉得胸口憋得慌,过往熟悉的一切仿佛都被罩上了浓重的云雾,让他发现连自己的生活都是虚假的。他需要真相,他想要大声地吼出来。 “你根本就是一个难得的宝贝,对于蛇谷里的魅而言,”狄弦缓缓地说,“他们只有在你身上,才能满足自己天xìng中对后代的渴望。所以他们什么都不教你,不想让你成熟起来,而想看着你作为一个真正的孩童,慢慢地长大,很慢很慢地长大。” 父亲只觉得口干舌燥:“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才行?他们就不能自个儿生几个去玩吗?” “他们不能,”狄弦的声音听起来很飘渺,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依据蛇谷的律法,蛇谷内的魅,绝对禁止生育。因为魅与魅结合之后,剩下的后代只具备父母双方模板的特xìng,而完全不具备魅的特征,换言之,魅与魅结合,只能生下人类、羽人或者其他异族的后代,却不可能生下魅。”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就像是在抗辩一般,强撑着说出这句话,虽然答案已经非常清楚了。 “别忘了,蛇谷的居民,必须全都是魅,”狄弦叹息着,“所以一旦有人生育了后代,就必须……立即处死。” 九 我父亲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回到家里,足足两天两夜没有出门,狄弦去找他,他也不开门。第三天早晨,他才第一次迈出门来,但这时的父亲,已经和往日大不相同了。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以往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飞扬的神采,而是像一颗宝石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一样,显得黯淡yīn沉。他不再恶作剧,甚至于无心和旁人说话,每天都坐在不同的地方发呆。 如果说我的父亲一直都是孤独的,那么现在,这种孤独有了新的定义。他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一只木头鸭子,一只泥猴,或者是狄弦买给他的竹节蛇。他只是供人观赏用的玩物,却还不自知,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他回想着过去的岁月,那一次次的自鸣得意,一次次的自命不凡,如今都像是钢钉,深深地钉在他的心上。 这时候最古怪的联想来自于狄弦曾向他讲述过的邪兽的培育方法。他躺在花香四溢的山谷里,不止一次地想,其实我就是一只邪兽,整个蛇谷的居民们用谎言灌注而成的邪兽。我以为我在无拘无束地成长着,但我只是一棵植物,我的根被泥土困禁着,永远没有自由,却还在自以为是地绽放着妖娆的花朵。 这时候战争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人类破除了第一道禁制,不久之后又破除了第二道,加上上一次击杀斥候后临时补充的一道,如今保护着蛇谷的秘术防线也只剩下最后两条了。这两条一旦被解决,整座城市就会赤luǒluǒ地暴露在人类大军的眼前,而以蛇谷的兵力,根本没有可能与十倍于自己的敌军相抗衡。 邪兽就成了大家唯一的希望。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全谷最好的秘术士们终日忙碌。他们已经进行了多次实验,事实证明狄弦的岁正法术是很有效的,用来实验用的几只小型邪兽所谓小型,也就是父亲曾经无意间撞见过的那样无论形态、力量还是驯服程度,都处于人们的控制之中。 这样的话,长老们对于最后将要正式培养的邪兽也有了更多的信心。他们移师到了城外,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坳里开始进行,因为这只邪兽的形体会远远大于那些实验品,城里恐怕放不下。 那个山坳被严禁任何人接近,旁人虽然好奇,也没有办法见到邪兽的真容,只能看到每天夜里山坳上空不断闪过的炫目的光彩。不久之后,开始有奇异的叫声传出来,最早的时候声音低沉而微弱,慢慢地变得洪亮高亢,声动四野,之后又慢慢低沉下去,渐渐不可闻,但啸声似乎越来越带有惊人的力量,仿佛大地都在随之轻轻震颤。这样的变化非常让人欣慰,因为它说明邪兽的力量在不断增长,却又能够被掌控。 狄弦无疑在这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父亲每见到他一次,他就好像又瘦了一点,两眼熬得乌青,好似被人揍了两拳。不过父亲并没有去找他说话,因为他总是和其他秘术士们待在一起,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在探讨着邪兽培养的细节。又过了几天,他们根本就不离开山坳了,直接在那里搭起茅屋,吃住皆在其中,可以想象邪兽已经成长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我父亲好像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切。他长久地坐在谷口,看着远处的人类秘术士们紧张地忙碌着,看着盛夏在炎热的山风中慢慢到来,炽烈的阳光开始炙烤大地。 有一天父亲正在全神贯注地玩着手里的一只蚂蚱,狄弦如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在他的后颈上用手掌一斩。父亲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狄弦,又耷拉着脑袋坐了下来,一脸的没精打采。 “怎么,生气啦?”狄弦撸着父亲的脑袋。父亲把头一偏,不去理睬他。 狄弦哑然失笑:“真是小屁孩的臭脾气。老子又不是故意不陪你玩,火烧屁股啦,你没见那些人类已经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了?总得先忙正事嘛。” “谁要你陪我玩了?”父亲气鼓鼓地总算是开口了。 狄弦也在他身边坐下,手搭在他肩膀上,这回父亲没有抗拒。狄弦说:“行啦,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某些事情一旦被揭破了,总是很不好受的。但回过头想想,他们毕竟没有恶意,毕竟还是出于对你的喜爱,才那么对待你的。” 父亲没有吱声,狄弦接着自顾自说下去:“年轻是好事,心灵年轻更加是好事。你觉得蛇谷的人耽误了你,但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能真正像孩子一样去搞恶作剧,往别人的墙上涂鸦……” “所以我应该被当成一个傻瓜来哄骗?”父亲愤愤地打断了他,“我他妈的就像一个玩具球,被所有人踢来踢去的取乐,还以为自己很厉害,能够自己到处乱滚呢……”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一阵哽咽。狄弦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一拍不打紧,我的父亲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狄弦轻轻叹了口气,把哭泣的少年揽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他,嘴里说着:“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其实你……” 他的“你”字刚刚出口,忽然浑身一僵,身子僵住了。而我的父亲,一秒钟之前还哭得像个正在融化的雪人的父亲,敏捷地从狄弦的臂弯里挣脱出来,迅速站起身,退到了三步之外。他的脸上还挂着泪水,神情却变得冷酷而残忍,手里握着的那只蚂蚱却已经没有了头。 “怎么样,这个小玩意儿做得像个蚂蚱吗?”我父亲冷冰冰地说,“我可还一直记得我们的赌约呢。这个机会我等了很久了。” 狄弦看起来有点行动困难,想要支撑着站起来,腿却没能伸直,又摔倒在草地上。他的眼中充满迷惘,瞪视着我父亲:“这是什么dú?” “蛇dú,”我父亲骄傲地说,“蛇谷里最dú的黑尾腹蛇的dú液。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狄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3 章 艰难地问。 “因为我太喜欢蛇谷了,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把邪兽炼出来,好保卫我们的家园。”父亲歪着嘴,笑得无比邪恶,并且慢慢笑出了声,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那狂笑嘶哑刺耳,在山谷里久久回dàng,直到被闻声赶来的魅按倒在地上,他仍然无法遏制自己的笑声。 十 总体而言,谷主是一个比较和善的老头儿,平日里很少发脾气,见到谁都笑眯眯的,还总喜欢讲一些谁听了都不笑的冷笑话。我父亲过去没少捉弄谷主,老头儿从来不生气,神色间颇有点慈祥祖父爱护孙子的模样。 但这一次,谷主是货真价实地动了真怒。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激烈地抖动,一向梳理得整齐儒雅的胡须乱糟糟地根根直立好似刺猬。不只是谷主,所有的长老都义愤填膺、惊怒jiāo集,看着躺在床上满脸黑气的狄弦,恨不能立即把我父亲撕成碎片。而我的父亲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一旁,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写着“无所谓”三个字。 “放心吧,我死不了,这种dú虽然厉害,还杀不死我。”狄弦用微弱的声音说。说完之后,他看了看谷主和长老们的神情,微微一乐:“但是一个月之内,我确实没办法再催动秘术了。所以对你们而言,我也就和死掉差不多啦。” 虽然身中剧dú,狄弦倒还一直保持着他一贯的乐观,还能说笑两句。但长老们可实在没有他那样的兴致。辛苦培养了那么久、眼看距离成型只有最后不到十天的邪兽,由于狄弦的意外受伤而变得前途黯淡。离开了狄弦,谁也没有能力通过植物的方式去抑制邪兽的狂暴,如果任由邪兽继续发展下去,最终的结果可能难以预料。那种长期受到无法摆脱的束缚、却在最后一刻获得自由的兴奋与狂喜,也许会令这只邪兽加倍的凶暴。 “看起来,只好把这只邪兽毁掉啦,”我父亲简直有点乐不可支,“大家赶紧琢磨怎么弃城逃命吧。” “你这个歹dú心肠的小杂种!”一位长老忍不住破口大骂,“如今人类的大军已经封在了山外,后山的出路也被堵死了,我们几百号人,怎么可能逃得掉?” 父亲很遗憾地撇撇嘴:“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蛇谷灭亡喽,多可惜呀。” “你放心,你不会有机会看到那一天的,”谷主yīn森森地说,“不过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是一个魅吗?为什么要帮助人类来灭绝自己的同胞?” 父亲摇头:“你说反了,不是我帮助人类,而是人类帮助我。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当做玩具来玩弄而已,尤其那些人还杀害了我爹。我是一条蛇,不是栽在泥土里任人践踏的花。” 其实他爹是自杀的,但在这当口,也没有人有兴趣纠正他了。谷主的脸上yīn云密布,好像被父亲的话触动了,尤其是关于蛇与花的比喻,但最后,他仍然抬起了手来。父亲知道,当这只手落下时,自己的xìng命也将不复存焉。他闭上了双眼,并没有挣扎。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父亲给我讲故事时,我很好奇地问。 “猜猜看。”父亲故意卖关子。 我想了很久,实在没有想到任何理由,有任何人能够饶恕父亲这样直接将蛇谷推向毁灭的罪行。老实说,当时就算在场的是我,我大概也会实在忍不住吟出一句凝血咒,把这个罪人的血液凝成块。 父亲见我猜不出来,非常得意,慢腾腾拿腔作调地说:“其实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关键人物救了我。” “是谁?”我赶忙问。 “就是差点被我弄死的那个人,”父亲笑得十分得意,“我的小弟狄弦。” “你的小弟?”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终于成功地整到他了嘛,自然就是他的老大了,”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那是男人之间的赌约,不能赖的,我之前挨了那么多契约咒,你以为是开玩笑的啊?” “原来你那会儿也算是男人啊……”我小声嘟囔着。 “你们不能杀他。”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那是半死不活的狄弦。这一声嘟囔倒是很响亮,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他。 谷主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输给了他,他就是我的老大,愿赌服输,”狄弦坚决地说,“你们谁和我老大为难,就是和我过不去,我就不会帮助你们想办法把这只邪兽继续培育下去。” 盛怒的谷主手心已经燃起了幽蓝的火焰,好像是气急败坏之下准备一把火把父亲烧成灰烬,听了这句话硬生生收住手,眼里重新浮现出一丝希望:“你是说……还有可能完成?” “我刚才想了想,硬生生废掉的话,其实就是提前宣布我们的死期了,”狄弦回答,“倒还不如赌一把,也许还有一点希望。” 人们立即忘掉了我父亲,都围到狄弦身边。他们也不关心狄弦为什么肯放过我父亲,甚至于为他求情,只要能将邪兽炼成,其他的他们都不在乎。我父亲却呆住了,脑子里一团乱麻,不明白狄弦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这一下离奇地捡回一条命,着实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命虽然保住了,再想要接近狄弦也是不可能的了。借给谷主十个胆子,也不敢再让狄弦陷入危险的境地,所以父亲再次被关了小黑屋,这一关就一直被关到人类开始进攻的那一天。在此之前,邪兽的咆哮声一天比一天响亮,到最后变成了日夜不停休的轰鸣,吵得蛇谷居民彻夜难眠。但邪兽叫得越响,人们就越欣慰,哪怕为此不能睡个好觉。这可真是个幸福的烦恼。 就在邪兽的怒吼达到顶点的那一天,人类终于解开了最后一道幻术,一切让人原地打转的幻景都在顷刻间消失了,蛇谷暴露在了人类先锋部队的眼前。这一只部队约有一千五百人,队列整齐,衣甲鲜亮。当他们看到那座建造在半山上的城市时,都禁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原来传说是真的,在雷州的蛮荒大山之中,真的藏着一座魅的城市,一座与人类为敌的罪恶之城。他们在这里潜伏了几百年,用秘术隐匿自己的行踪,却干着猎杀人类的罪恶勾当。 士兵们心里升腾着惩罚的怒火。魅这样人数稀少的种族,全靠混杂在异族的族群里才能生存。但他们却不知感恩,反而恩将仇报,把人类当作了最大的敌人。他们真的就像寓言故事里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凶残、狠dú、贪婪、无情无义。对付这样的种族,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部铲除,一个也不留。 武器与盔甲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士兵们在等待,等待着带队的军官发号施令。据说这座城里藏了好几百个魅,每一个魅都是秘术高手,己方的一千五百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何况他们还居高临下,占有地利。但人类的勇士们不会惧怕,因为魅死一个就少一个,人类却永远不会缺人口,后续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赶到,会让魅充分体会到他们力量的渺小,让他们后悔为什么会去选择一条以卵击石的道路。 与此同时,蛇谷里的魅也全都聚集在城头,望着远处暂时按兵不动的人类军队。这是创造九州历史的一次对峙,因为在过去的时代里,从来不曾出现如此多的魅聚集在一起,在同一面旗帜下,为了魅族的尊严而向异族宣战。但这第一次的宣战就把魅推向了悬崖边。 “什么时候才能解除邪兽的封印?”谷主问狄弦,掩饰不住声音的微微颤抖。按照狄弦的指示,在这最后的几天里,长老们对邪兽进行了新的处理。这种处理方式无比冒险,最后能不能成功,谁也不知道。但除了相信狄弦,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再等等,敌人还没有发起冲锋呢。”狄弦看来很悠闲,半点也不慌乱。他仍然不能行走,谷主安排了两个身强力壮的魅用一张软椅抬着他。而我父亲仍然被捆得很牢,并且与狄弦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他的眼睛一会儿瞅瞅天空,一会儿瞟瞟狄弦,看似浑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很紧张。我父亲偷袭狄弦的时候固然不怕死,那是因为他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而最让人紧张的状态却叫做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的魅们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既盼望敌人永远都不要发起进攻,又盼望他们快点过来,免得自己老是提心吊胆地受着折磨。在这种矛盾心态的煎熬中,邪兽不断地低鸣着,躁动着,可以让人们感觉到脚下的微微颤动,似乎它也不耐烦了。 “不能再等啦!”谷主对狄弦说,“已经完全成熟了,再等下去,只怕邪兽就要自己冲开封印,完全不听主人的命令了!” 狄弦皱着眉头,目光越过人丛,看到了我父亲。他眼前一亮,大喊道:“你,快点,马上给我想出个主意来!” 父亲一愣:“什么主意?” “能立马让人类攻过来的主意!”狄弦大声说。那一刻他好像忘了其实父亲才是他的“老大”,话语中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父亲也为这种气势所震慑,脑子里一阵计较,有了主意:“叫上几个能把秘术使得花哨点的人,越花哨越好,去装模作样地进攻。” “为什么?”狄弦看着父亲。 “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你们是在佯攻,再一想,就会猜想你们在借着佯攻的掩护悄悄逃命,自然会赶紧冲过来,”父亲说得很淡漠,而且一直在用“你们”这两个字指代蛇谷的魅们,“只不过么,负责诱敌的人多半逃不掉,死定了,看你们谁乐意去了。” 谷主还没有开口,已经有七八个年轻的魅站了出来,主动要求承担这项任务。他们的脸上闪动着为了种族而牺牲的悲壮情怀,狄弦看得十分不忍,但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谷主咬着牙,命令他们立即动手。 此时站在高处看下去,魅的进攻带有一种令人目眩的华丽。他们的身躯被包裹在夺目的光晕之中,头顶有气势雄浑的风雷火焰,仿佛空气都会因此而燃烧起来。这样逼人的气魄让人类很有些不安,并下意识地先回撤了几步。但片刻之后,一支从后排shè出的冷箭chā在了第一个魅的胸口上。他摇晃了一下,猝然倒地,那些奇特的视觉效果消失了,只剩下脆弱无力的尸体。 “娘的,假的!”人类的指挥官骂出了声,但也松了口气。剩下的几个魅且战且退,退向远离那座山中城市的方向,他正准备带兵追赶,丰富的作战经验却令他很快意识到点什么。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想跑?没那么容易!” 他高声传达了命令:“别管这几个杂碎了!全力攻城!那一窝子dú蛇想跑!” 虽然九州世界已经有年头没发生大规模战争了,但这支军队跟随着他们的指挥官四处剿杀土匪、海盗、叛贼,士兵们大多身经百战,令行禁止。长官的命令一出,他们立即放弃掉那几个无关紧要的诱饵,保持着整齐严谨的队列,向着蛇谷城压过去。他们把魅称之为dú蛇,却不知道,从站在城上的魅的眼光来看,这一支黑压压的队伍,也像是一条恐怖的巨蛇。 十一 “他们开始进攻了!”一个魅喊道。 果然,人类的阵线开始全面上压,早已准备好的攻城车、云梯等攻城器械也被推到了前列。正面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了。 “可以了,”狄弦说,“去解除封印,解放邪兽吧。” 谷主早就在等着这句话,连忙亲自奔到城墙边,向着邪兽所在的山坳方向发出信号。在那里,早已等候多时的一位长老解开了邪兽的封印。一直被秘术压制着进行培育的邪兽,即将迎来真正的生命。 长老也发出信号,示意即将动手。谷主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回到城头,一时间有些发愣。他看到所有的魅都在施放出一种护体秘术,在自身周围形成一层保护。这个秘术属于较为初级的简单秘术,而这一层保护的作用也仅仅是利用液体的流动xìng形成隔膜,隔绝身旁的液体,通常秘术士会用它来避雨,对刀qiāng和pào石可是半点作用都没有。再一看,原来是躺在软椅上的狄弦正在扯着嗓子指挥。 “没错,就那么简单,大家把方法记牢了,”狄弦俨然一个危难时刻的镇定领袖,“精神力强一点的,帮一把精神力稍弱的,大家都做好准备,至少要坚持一炷香!” 这是在干什么?谷主糊涂了。但看狄弦神气活现的样子,又似乎很有把握。狄弦扭头看见谷主回来了,大声说:“老头儿!你也赶紧,用流体术把自己罩起来!别告诉我你不会啊。” “这是为什么?”谷主问。 “听我的,没错!”狄弦说,“待会儿再解释!” 谷主没有办法,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多想,因为身后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说明邪兽已经开始行动。他也照做了。 大家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强抑着内心的恐惧,看着邪兽破土而来,展开它的身体。我父亲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死死盯着前方。晴空下,邪兽就像是一座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山峰,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已经直冲云霄,巨大的yīn影把城头的人们全部笼罩在其中。 “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形体啊。”谷主喃喃地说。 没能控制住形体的意思,就是说这头邪兽的身形突破了模板的限制。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头邪兽本来的面目应该是什么。它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大团发过了头的面团,或者说,像天边不断变化形状的云彩,软塌塌地扭动着。 此时人类已经兵临城下,投石机都架好了,陡然间看到这个怪物,令他们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邪兽,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敢培育邪兽,一时间有些发愣。 邪兽向着蛇谷城慢慢靠近,却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4 章 有脚步声,大概是依靠身体的蠕动吧。在父亲的视线中,这团暗红色的黏稠的泥状物质正在缓缓蠕动着,虽然缓慢,但由于身体的巨大,稍微动一下,就已经来到了城边。此时可以将它看得更清楚,这团东西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状,头颅和四肢都不分明,肤色也在不停地变化着,忽而黄,忽而黑,忽而红。 但在这团东西身上,却有着两样形状固定的东西,那是六个巨大的血红色圆洞,正在一开一闭地动着,圆洞的下方还有一道狭长的裂缝,从里面露出一排白色的岩石一样凹凸不平的东西。父亲猛然意识到,那是这个邪兽的眼睛和嘴!而那些“岩石”,就是邪兽的牙齿了。 邪兽已经蠕动到了城头,浑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可怕恶臭。它的眼睛不断地眨着,一会儿转向东,一会儿转向西,似乎是眼前这座小小的城市令它困惑。它的身体上挤出来一团什么,就好像人伸手一样,在城墙边缘轻轻一拂,魅们的脚下立刻剧烈颤动起来,坚固的城墙像豆腐一样脆弱不堪,被它撞开了一个大口子,砖石飞溅,一整块城墙也随之沿着山体滑落下去,在地上砸出轰然的巨响。 邪兽连续撞击几次,把城墙撞塌了大约五分之一,剩下的部分也摇摇yù坠,地面上粗大的裂纹正在不断扩大。当漫天的粉尘石屑散尽后,城头上的几百个魅无比惊恐地发现,邪兽那张遮天蔽日的血盆大口已经在向着他们头顶移动过来! “你骗了我们!”谷主猛然反应过来,“你说过这头邪兽可以被控制的,但它根本不能!” “我从来没有说过它可以被控制,”狄弦居然还是很镇静,“我只说,继续培育下去,会有希望的。” “有狗屁的希望!”谷主破口大骂,恨不能立即一把火把狄弦烧掉,“它没有去对付人类,反而就要吃掉我们了!” “它当然要吃掉点什么,”狄弦嘿嘿一笑,“谁离的近吃谁。人类它当然也可以吃,但谁叫我们离它更近呢?” 这就是寄托着蛇谷全部希望的邪兽,现在看来,似乎只是狄弦的一个罪恶的圈套。它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人类的存在,目光已经完全被魅所吸引。当创造它的那些魅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好像已经太晚了。 谷主脸色白得像张纸,正准备不顾一切地向狄弦攻击,却听见狄弦声如洪钟地喊了一声:“赶紧催动流体术把自己保护好!快点!能不能活命就看它了!” 这一声喊出来,不只谷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父亲也惊呆了。因为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叫说明,狄弦压根就没有因为中dú而虚弱。相反的,他比什么时候都精神。 他并没有中我的招,父亲呆呆地想,他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装作中dú? 那一瞬间我父亲的内心充满了屈辱,他没想到自己设计得如此浑然天成的一次计谋,竟然也失败了,而且还被狄弦反利用了。父亲想方设法和狄弦斗了那么多次,无一例外地惨败,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甚至超过了眼前的危险处境,以至于他恍恍惚惚抬起头来时,才发现邪兽的大嘴已经到了人们的头顶。 没有人试图逃跑,因为根本逃不掉,就好像下雨天时,无论跑到怎样的速度也很难摆脱乌云的笼罩。邪兽实在太大了,它拉长了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长出了一截脖子一样,轻松地把所有的魅覆盖在它的捕猎范围内,恰似一片雨云,跑得再快的人也没法跑掉。也没有人试图攻击,体型上的差异如鸿沟般摆在人们面前,提醒着大家不要做出徒劳无益的反抗。 所有的魅都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被吞入邪兽口中的最后命运,这也是蛇谷的最后命运。几百年来的苦心营建,无数魅的心血所在,最后被自己的失误所毁掉,也算是一种绝妙的黑色幽默。 邪兽嘴里的腥臭气息已经散发出来,让人们不自禁地捂住口鼻,这时候只有狄弦还在大呼小叫:“记住用秘术!坚持一小会儿,就能活命!” 没有人相信他所说的,但又没有人不遵照他的话去做,这是一种濒临绝境时的奇妙心理,只要有点救命稻草就会去捞。例外的是我父亲,他不是不想捞救命稻草,而是神情恍惚,忘了这回事,想起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时候他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他抓了过去,靠在一个人身上,接着一团若有若无的淡色光晕升起,把他包裹在其中。那是狄弦。狄弦施展开流体术,把父亲和他自己都护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邪兽怒张的大嘴已经势不可挡地罩下来,一股强劲的吸力从那个巨大的黑洞里传来,把所有的魅都吸了进去。 开始是一个黑暗的、有一点点像蛇谷头颅大厅的巨大空洞,这无疑应该是邪兽的嘴,下方那软绵绵的鲜红色,可能就是舌头了。而再往后,则是一阵子令人难受不已的急剧下坠,像是进入了一片完全不同的诡异的天地,最后所有的魅都摔在了软软的“地面上”,而他们luǒ露在外的手脚立即感受到灼痛,衣服开始嗤嗤冒烟。 “秘术!别忘了秘术!”狄弦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些都是胃液!你们有办法避开的!” 避开了又有什么用?大家都在邪兽的肚子里了,用秘术多撑几分钟,最后还不是会力竭,然后等着被腐蚀成白骨,和邪兽的胃液混在一起。但狄弦的声音里有一种充满热情的感染力,魅们虽然并不大信任他,最后仍然用秘术保护了自己,暂时抵御了胃液。只是不同的魅精神力高低不一,有的相对轻松一些,有的就很吃力。 “大家想办法把彼此的精神力联结在一起!相互照应一下!”狄弦一边运用着秘术,一边伸出手来挽住我父亲和身旁的一个魅,“我们都是精神的产物,一定能做到的!” 最后一句话颇有点鼓舞xìng,所有的魅都伸出手来,彼此挽在了一起。在这个黑暗而恶臭的胃里,蛇谷的魅们手挽着手,慢慢产生了精神共鸣,流体术产生的防护在这个群体的四周盘绕,阻挡着胃液。大家都不知道到底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坚持究竟有什么用,但在狄弦不停地呐喊声中,仍然都照着他的指令行动。因为从他快要喊破了的嗓音里,所有的魅都感受到一种东西,那就是希望。希望就是在绝境中不要患得患失,不要多想,用尽每一份力量把握住现在,不管一秒钟之后可能发生什么。 几百个魅在邪兽的肚子里沉默着,等待着,燃烧着精神力,尽可能地照护到每一个个体。如果把今天看成是魅这个种群的灾难,那么,每多一个个体存活下来,也能为种群的未来积蓄力量。即便是曾经想要毁灭掉这一切的我的父亲,这时候也别无杂念,全力催动着自己弱小的精神力。这是他与狄弦相处的时光中,唯一一次狄弦全神贯注无暇他顾,正可以下手的机会,但他却放过了。 这时候大家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震动,好像是邪兽在进行大范围的移动,紧接着有一些碎石砖瓦从邪兽嘴的方向落了进来。蛇谷的居民们心里有数:邪兽开始毁灭蛇谷城了。虽然并不知道它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但以它那样山一样的庞大身躯,蛇谷城多半已经化为废墟了。但这时候,并没有谁去心痛城市的毁灭,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魅们不约而同想到的是:只要我们活下去就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所有的魅都不知所措。那一波震动过后,紧跟着是更加剧烈的波动,好像有一种古怪的斥力在邪兽的胃里产生,结合着胃壁的震dàng,把魅们向体外推去。都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翻滚、碰撞、颠簸之后,眼前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亮光。然后,他们都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或是同类的身上,摔得眼冒金星遍体疼痛。 他们被吐出来了!一个个狼狈不堪,浑身肮脏腥臭,衣服全是破洞,脸上、手脚上留下斑斑点点的伤痕……但他们活下来了,竟然被邪兽从肚子里吐了出来! 在一片震惊与茫然中,唯一一个保持清醒的仍然是狄弦:“快跑!都跟着我跑!” 的确,能被吐出来,未必不能再被吞回去。此时狄弦说出来的话几乎就是皇帝的圣旨,我父亲他们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狂喜和继续求生的渴望中,跟在狄弦背后狂奔出去好一阵子,才顾得上查看一下周围的形势。这一看大家更加傻眼了,完全想不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邪兽把他们吐到了山谷中,蛇谷城如所料的那样已经化为废墟,但邪兽却正在张开巨嘴,吞食着谷地中的人类军队。已经有大概三分之一的部队被吞下去了,也就是五百人左右,剩下的却在利用着那些本来应该用于攻城的武器进行着反击。但那些可以砸碎城墙的石块打在邪兽身上,充其量留下一点浅浅的伤口,反倒是撩拨得邪兽凶xìng大发,不顾一切地张嘴吞食,又有百来个士兵落入了他的胃里。这些士兵都不会流体术,进去之后,很快就会被化尽。 一直跑出了好几里地,狄弦才说:“差不多了,可以休息了。”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魅都立即瘫软在地上,好像连多一寸都没法再挪动了。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大家的眼睛望向远方的山腰。蛇谷城已经消失,沦为瓦砾,这个花了几百年时间苦心维持的魅族的家园,就这样毁于一旦。 谷主的脸上yīn晴不定,踌躇了一阵子,还是来到狄弦跟前:“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诈伤骗我们?事到如今,你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吧?” “的确没必要了,我就全招了吧,”狄弦依然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诈伤回头再讲,先说说整件事的起因吧,也就是我来到蛇谷、策划这一切的全部理由。我中了别人的契约咒。” “契约咒?”我父亲叫出了声。 “是的,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一个契约咒,”狄弦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青草,轻轻挥动着,“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或者说,我以为他是我的好朋友,欺骗了我。他在我不防备的时候偷袭了我,逼我和他定下契约咒,要替他毁灭掉蛇谷城,彻底地毁灭。” “一个知道蛇谷城的人……应该是个魅吧?”谷主敏锐地注意到这个细节。 “这你可猜错了,”狄弦摇摇头,“不是魅,而是人。不过么,他曾经在蛇谷里居住过六年。” “不可能!蛇谷里只有魅,怎么可能有……”谷主刚说到这里,脸色煞白地住了口,好像想起点什么来。狄弦望着他:“没错,你也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四十年前逃掉的那个六岁的小孩,奚重山和吴的儿子。” 十二 四十年前,谷主还只是蛇谷里一个普通的中年秘术士。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对夫fù偷偷养下的孩子被发现了。 这对夫fù的名字分别叫做奚重山和吴,当时是蛇谷里最有前途的两位年轻秘术士。他们拥有异常强大的精神力,也有着敏锐的头脑,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培育邪兽的方法。因为他们很早就意识到,魅的人口实在太少,又无法通过生育来增加,想要与异族抗衡,唯一的选择就是借助外力。当时的谷主很支持他们的举动,认为他们目光高远,看到了魅族的未来。 奚重山和吴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从不惹是生非,一直在人们的眼中都是蛇谷的楷模。一直到四十年前的那一天,才有人意外地发现了他们一直保藏着的惊人的秘密。 当时两个魅由于言语不和产生冲突,进而发展到邀约决斗。但在蛇谷里,私人决斗是被严格禁止的(我父亲那种小孩的恶作剧赌约不算),所以他们只能走进山谷,寻找着尽量偏僻的角落。 他们刻意避开有人迹的小道,不觉钻进了一片浓密的灌木林,并在那里开打。这也是两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秘术不断碰撞,不断刺激着精神力的高涨,就这么很凑巧地毁掉了一道障眼幻术。两人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利用大树的树洞改建的树屋,而就在树屋的门口,他们发现了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们觉得很奇怪,停止了决斗的打算,转而合力将幻术修补好,消除掉决斗的痕迹,然后躲起来监视。 这一天傍晚时分,奚重山和吴来了。而扑入他们怀抱的男孩不住地叫着爹和娘,明白无误地说明了他们三者的关系。 事情就这样败露了,男孩是奚吴两人的亲子,已经偷偷在这间树屋养了六年。这是一个魅的后代,所以他不是魅,而是人类。在蛇谷里偷偷养小孩,实在是犯了魅族的大忌。按照规矩,这样的孩子应该被立即杀死埋掉,如同这之前几百年里无数的先例一样。但奚重山和吴既然能把孩子偷偷养上六年,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被杀死。他们抢出孩子,利用自己的秘术竭尽所能地阻拦了追兵,把孩子放跑了。最终孩子并没有找到,魅们根据种种痕迹,推断孩子摔下了山崖,但没有见到尸骨,也许是被野兽叼走了。 至于这对夫fù,偷偷养育人类已经是犯了大忌,为了放他逃走,又用秘术杀害了七名同胞,并打伤了二十多人,真是罪无可赦。长老们商议后最终宣判,把他们放入祭坛内的那口“棺材”,逆转其运行方向,令两人灰飞烟灭,重新化为飘散于宇宙间的精神游丝。 当时负责行刑的,就是现在的谷主。他和奚吴二人关系一直不错,行刑时十分不忍,倒是夫妻俩反过来安慰他:“这是我们早就猜到的结局,不能怪你,你也不必内疚,要怪只能怪我们生而为魅。” 怪只能怪我们生而为魅。当那道白光冲天而起时,谷主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顺便可以多提一句,那个埋葬了无数婴儿尸骨的墓葬坑,一直处在障眼幻术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5 章 保护之外,所以曾经在被山洪冲开后,被山里的山民看到过。山民愚昧无知,哪儿知道那些尸骨的来历,倒是开始流传一些奇谈怪论。那也是当年“鬼谷”名称的由来,最重要的一条。 十三 魅们听完这段往事,都陷入了沉默,不知该做何评价。谷主已经老泪纵横,沉浸在那段沉重的往事中无法自拔。我父亲却始终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什么。最后他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奚重山,是那本《九州殇乱录》的作者嘛!我说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 “没错,他们在放儿子逃走时,知道难逃一死,把那本书塞到了孩子的怀里,后来又落到了你养父手里,再后来嘛……随着你养父,来到了蛇谷。”狄弦一口气说。 我父亲瞠目结舌:“这……这怎么会?不过是一本破烂的打斗小说,怎么还那么重要,藏过来传过去的?” 狄弦一笑:“因为你看到这本乱七八糟的打斗小说时,后面很重要的几十页已经被撕掉啦!傻孩子,奚重山夫fù自从开始偷养他们的儿子,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为了不让多年的心血白费,他们用其他小说的情节七拼八凑,胡乱编出了那本小说,却在小说最后讲述邪兽的那一部分,用隐形yào水写上了邪兽的培育方法。” “而他们的儿子,心里充满了对蛇谷的仇恨,一直想要报复。他并不想直接带上军队来攻打,因为这座城易守难攻,魅族又多秘术高手,肯定会有很多魅逃掉,他要的是彻底把这座城毁掉。他涂抹掉了最关键的几个配方,添加了几种能起相反效果的矿物,如果按照书上的方法炼兽,最后的结果必然不可收拾。” 谷主的脸色比青草还绿,父亲也恍然大悟:“难怪他要想方设法引诱我们培育邪兽,真够dú的!”不知不觉中,我父亲又开始说“我们”了。 狄弦的笑容变得凄凉:“不只是dú,他真的是一个深谋远虑的聪明人,在发现并涂改了那本书的秘密后,就一直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把这本书送入蛇谷。他四处寻找,终于碰到了你的养父,一个同样研究邪兽的人,最绝妙的是他捡到了一个魅,真是天赐良机。于是他找到机会,故意pào制了那起坠崖事件,让你们遭到追杀,并且把蛇谷的地址告诉了你的养父。他知道,你的养父和他的父母是同样的,只要能拯救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不惜牺牲一切。” “那是他安排的?”我父亲怪叫起来,回想起当年的情形,颓然坐倒在地上。狄弦抚摸着他的头顶以示安慰:“你养父自尽后,这本书被从他的行李里找出来。因为上面写着奚重山的名字,谷主一下子明白了它的价值。看到这本书,谷主就想起当年化为精神游丝的那对夫妻和以为已经摔死了的小孩,虽然不知道你和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出于内疚,也会对你特别好一点。” 父亲瞪了谷主一眼,却也骂不出口,狄弦接着说:“你和你养父的事情,都不是我这位朋友告诉我的,而是我认识你之后,偷偷出谷去打探的。我的朋友并没有向我讲那么详细,可惜他忘记了,我也不是任人摆布的白痴,即便中了契约咒,不得不为他完成任务,我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弄清楚事实真相。” 父亲点点头,想起自己见到过狄弦的那次悄悄出谷,又问:“那他不是已经把书送进来了么,为什么还要再让你进来?前后相隔了十来年了啊!” 狄弦苦笑:“因为虽然有了那本书,谷主仍然不敢炼邪兽,这一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人类的yù望来揣度魅,犯了大错误。魅族在几千年来,连自己的地盘都不曾有过,现在能有蛇谷,已经足够满足,根本不会去奢望侵吞谁的地盘,只想要自保。如果换成一个人类的君王,恐怕早就动手了,魅却不会。” “我这位朋友等了许多年,以为蛇谷早该不复存在了,回来一看却远不是那么回事,终于明白了这当中的关窍。他虽然在蛇谷住了六年,却从来只能见到父母两个魅,其实完全不懂魅的心理。所以他还需要一场战争和一个魅,通过战争让蛇谷陷入绝境,通过那个魅让谷主下定决心。” “那个魅就是你了。”我父亲哼了一声,想起自己一直被这厮欺骗,真是郁闷。 此时远处又开始折腾出大动静,会望术的魅看了几眼,回报说:“人类的援军到了,好多人,正在和邪兽打得正热闹呢。” 狄弦满意地挥挥手:“看来这只邪兽还真够结实的。” 我父亲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慢慢回想着狄弦到来后的种种事由,相通了大部分的来龙去脉,不过还是有一些小问题:“我们一起在那个人类小镇上的时候,你把我弄昏睡过去,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我也根本没去和任何人接头,”狄弦坏笑着,“我就是想让你怀疑我,最后逼你出手对付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谷主不解。 狄弦面有得色:“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诈伤是有原因的,如果不那样做,你也不会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同意我铤而走险,把这只邪兽培养到极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我要保命、完成我的契约咒,就必须培育邪兽毁掉蛇谷,这是不容改变的。但我既不想死,也不想为了活命让自己的同族死,想来想去,想到了契约咒里的一个破绽:我可以毁掉蛇谷,但完全可以不死一个人。” “但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又毁掉这座城,又不死人,听上去简直不可能,所以我来到谷里后,思考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了这种邪兽,而且必须得去除一切禁制,把它培育到极限。它要是长得不够大,不够贪婪,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们也只能要么被邪兽吃掉,要么被人类干掉。” “这到底是什么邪兽?你是怎么做到的,让它把我们吃进去之后再吐出来?”父亲憋不住了。 狄弦哈哈大笑:“想想看,这座山谷叫什么?” “蛇谷嘛!等等,你是说……这是一条蛇?” “它失去了控制,外形完全走样了,所以大家都看不出来,但这确实是蛇,一条无比贪食的巨蟒。我之所以一直要等到敌军进攻时才把它放出来,是有很重要的原因的,而让你们一定要使用秘术保护自身,也不光是为了防止胃液的腐蚀。” “你要是再卖关子我就揍死你!”父亲大吼道。 狄弦夸张地做出求饶的姿势:“老大饶命!我这就说!你们都不知道,这种以巨蟒为基础培育出的邪兽,是天下一等一的贪得无厌,比寻常的蟒蛇更贪婪。它把我们当做食物吞下去之后,因为我们不断在驱动秘术,会让它的胃里十分不舒服。而在这个时候,碰巧比我们人数更多、规模更大的人类军队来到了。我见过人类打仗,知道他们打仗时仗着人多总会排列出整齐的军阵,用邪兽的眼光看去,就是黑压压的一大块……”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父亲嚷嚷着,“它看到了一块更大的食物,但肚子里却已经装进了我们。一方面是贪婪的本能,另一方面我们在它肚子里也搅得它很难受,所以它就把我们吐了出来,以便腾空肚子吞下更大的食物!” “自然界虽然有很多千奇百怪的生物,但要论到在受惊或是逃命时,会把已经吞进肚子里的食物再吐出来,还是得数蛇啊,”狄弦说,“我们的邪兽,只不过是更进一步罢了。” “那我们是不是该赶快离开?”谷主问,“等邪兽收拾完人类的军队,会不会再追过来。” “我说过这儿是安全距离,”狄弦又躺下了,“以它的根为圆心,我们处在他体长的半径之外,放心吧。” 谷主没听明白:“根?” “我当然还是偷偷给它掺杂进去了一点植物的成分,让它从尾部生了根,”狄弦打着呵欠,显得十分困倦,“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去培育一只行动自如的邪兽吧?别傻了,九州太小,经不起邪兽的折腾的,我不干那种不可收拾的事情。饿上一段时间,等我们的这条蛇吃光了附近所有的食物,它就会像朵没有养分的花一样,慢慢枯萎腐烂了。以后的蛇谷,真的会有一副蛇骨摆在那儿了。” 谷主还想再问,但狄弦已经发出了有节奏的鼾声。他利用邪兽击败了人类,拯救了自己的种族;他完成了身上的契约咒,也拯救了自己。拯救这种事情,实在足以让任何人累得够呛。 十四 我父亲向我回忆起这段他年轻时候的往事时,我一直在不停地瞅向山谷的中央。在邪兽的头骨下面,又有热闹的商队临时集市,里面一定会有很多很好玩的玩具,我想我可以缠着父亲给我买点,他要是不买我就满地撒泼打滚。父亲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叹了口气:“真是哪一点都像老子年轻时候……就不知道学点好的!” “我身边都是人类,连我妈都是人类,你让我到哪儿去学好?”我白他一眼,“你不是总说你们魅好得不得了么,我看你也没那出息把整个蛇谷镇里的人都灭了!” 父亲有点尴尬:“大家和平相处嘛,你不要总说这种挑拨种族矛盾的话,你妈听了也会不高兴的。” 我撇撇嘴,看着远处。和我一样的人类孩童们在灿烂的阳光下追逐嬉戏,穿行于邪兽巨大的白骨之间那正是我们蛇骨镇得名的原因。他们在这座属于人类的山谷里无忧无虑地长大,除了我,没有谁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更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座魅的城市,有一片只属于魅的乐土。过去的蛇谷城早已化为尘土,冻僵的蛇终于没能咬死农夫,只有鲜花在绽放,所以如今的蛇骨镇春光明媚,繁花似锦。 “我一直在想,即便不是为了保命,狄弦也一定想要毁掉蛇谷城,”父亲望着邪兽的骨架,忽然说,“他一定也不喜欢那种生存方式,那种刻意与异族为仇的生存方式,从第一次带他进入头颅大厅的时候,我就能感受到他的愤怒。那些人类,和我们魅族一样,不过都是些想要好好活下去的生命而已。” “我也再也没有见到过狄弦,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魅呢?他从来没有向我讲述过他的过去,也从来没有表露过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就像冬天里的一阵北风,突如其来地刮进了蛇谷,又默默地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我没有理睬父亲那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只是敏感地抓住了关键词:“带我去那个大厅看一下好不好?你不是说藏在城外的,所以没有被毁掉吗?挂着那么多人头,一定很好玩,要是能弄出一两个……” “那可不行,那种戾气深重的yīn森森的地方,你们小孩子进去没好处!”父亲断然拒绝。 我把嘴一瘪,开始蓄势,父亲慌了手脚:“小祖宗!别闹别闹!你老子我跪下给你磕头还不行吗?” “那你就带我去!”我大声说。 父亲很为难,但知道我满地打滚的声势之惊人,不敢轻易造次,搔搔头皮,忽然说:“大厅不能带你去,不过作为补偿,我给你一个从当年的投名状身上取下来的战利品吧。” 我立刻笑逐颜开。我们回到家里,父亲翻箱倒柜,找出一块金属牌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块军官的腰牌,上面刻着“奚林”两个字。 奚林?奚这个姓可不常见,我一下子想起了父亲刚刚给我讲的故事。 “你猜对了,”父亲点点头,“这就是奚重山夫fù留下的那个儿子,策划了整个yīn谋的儿子,同时也是狄弦带到蛇谷的投名状。他以自己的生命为敲门砖,帮助狄弦进入到蛇谷,替他完成使命。只可惜最终他未能如愿。” “你要是死了,我也帮你这么搞上一搞,替你报仇。”我没心没肺地说,手里把玩着这个做工精致的腰牌,喜上眉梢。 “免啦!”父亲把手乱摇,“你只要好好活着就行啦!” “不过,老头子,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说,“你真的不记得了,你凝聚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婴儿作为模板?” 父亲微微一笑,转头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下,蛇骨镇的孩童们在那里奔跑玩耍,清脆的笑声不断地传进他的耳朵。我的父亲装作打呵欠,揉了揉眼睛,以漫不经心的口吻对我说:“谁知道呢?跟你说过上百遍了,魅很难记得住自己虚魅时候的记忆,也就无从知晓他们最初选择模板的理由。不过么……” “不过什么?” “做人类真好,可以从一丁点小开始慢慢地长大。我总觉得没有童年的人生不算完满。” 父亲回过头时,我已经不见了。我其实就是随口问上那么一句,都没有听清楚他最后的回答。我握着那块刻着“奚林”名字的漂亮的腰牌,奔向我的玩伴,迫不及待地要向他们炫耀。 颜七夜刺 鱼离泉 圣王八年 颜七夜、颜小依、苏晋安、沈均锡。 杀人的不是幻术,而是人心。 一 当最后一缕阳光斜斜擦过巍然耸立的天墟,照shè在少年身上时,刚好有一辆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经过。 马车驶过少年身旁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少年的心猛地一跳,然后埋头去数木头托盘里今天挣来的铜锱。铜锱只有四十三枚,不算多也不算少,至少能勉强保证温饱。 在三十多名缇卫和七八个黑衣教士的护送下,那辆马车缓缓驶进天墟。进入天墟敞开大门的瞬间,光线微微暗了下来,马车拉长的影子慢慢缩回墙脚,像是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6 章 什么东西完全粘住,再也不敢探出头来。 望着马车最后消失在天墟大门里,少年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下去,强压下一探究竟的冲动,转过身缓缓前行。 天墟! 少年默默地念诵着这个让帝都无数人极度膜拜或者极度厌恶的词,心下有着莫名的向往。 以及恐惧! 刚才还喧嚣无比的街道已经一下冷清起来。这几年夜色降临后的血腥,早已很好地教育了天启的民众,夜晚安分地躲在家里,才是明智的选择。 只有三三两两所谓勤王的世家子弟,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着已经稀疏的人群,似乎想用这种方法找出心中的乱党来。 走到住所附近的梨花巷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少年微微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自己所居的那栋小屋里,这时差不多有灯光点亮,那是妹妹给自己的平安信号。 巷子中十分安静,少年一个人独自在其中穿行,有呼啸的风吹过,即使是初夏也带着瑟瑟的凉意。 少年猛地停下了脚步,背后的寒毛猛地zhà了起来,似乎在寂静的暗处,被一只冰冷yīn狠的兽给狠狠盯住,背后的冷汗瞬间沁湿了衣衫。远超常人的精神力,带给少年的是更加灵敏的感知。那有若实质的杀机,让他不敢再有哪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否则铁定会引来对方势若奔雷的致命一击。以少年孱弱的身体,连半分躲避的把握也没有。 “真是,幼稚的孩子啊!”嘶哑暗沉的声音响起,像嘶嘶吐着信子的蛇。 “谁?” “好不容易从天墟逃出来,却不离开这是非之地,以为呆在天启,就有机会从辰月手中拿到梦寐以求的冰……难道,这还不够幼稚么?”嘶哑的声音说道。 少年的心猛地一沉,对方,似乎对自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这比刚才的杀机更让他感到心寒。 是辰月的人么?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找到自己吧…… 少年的沉默没有让暗处的神秘人有所不满,对方继续道:“冰,不只是辰月才有!” “你有?但会平白无故给我么?”少年原本提起的心不争气地跳了跳,他知道不管这句话是真是假,都已经击中他的要害。 “虽然有着幼稚的想法,但看来这并不妨碍你的智慧!”神秘人轻笑一声,“幼稚却不失智慧的孩子,能猜出我的来历么?” 几乎细不可闻的轻微震动,颜七夜耳边的一缕长发顿时被削落飘散,一道血痕也出现在耳边。似乎空气中有看不见的利刃在耳边轻轻划过。 只要那无形的利刃再偏一点点,他的耳朵便会立时和脑袋分家! 心中微微一动,颜七夜想到一种可能,但那种可能也未免太小了,连辰月也无法查出自己经幻术易容后辗转许久弄来的新身份,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组织,又怎么可能找上自己?少年犹豫了半天,才吐出那两个在心头盘桓已久的字:“天罗?” 轻轻的掌声响起,是黑暗中的神秘人。 果然是天罗丝! 似乎确定了心中的想法,少年紧张的心终于稍稍安定。 “那么,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既然对我如此了解,想来你也明白,我值得你们利用的地方,并不大……” “不外杀人而已!”说出杀人二字时,暗处的天罗杀手语气淡淡的,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少年突然笑了,很认真地想了半天,确定对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终于问道:“杀人?天罗需要一个仅仅会些幻术的秘术师杀人?” “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呢?你也说过,你能被我们利用的地方不多。”天罗刺客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生硬和冰冷。 “直接用幻术杀人,就算是辰月的大教宗古lún俄,也不敢保证每次都能成功!” “对于天罗来说,杀人是一项艺术。你应该相信,一名完美的刺杀艺术大师,会让一个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幻术师,在短期内掌握意想不到的杀人方式……我想,你会喜欢上这种方式……”天罗刺客声音带着诱惑,却被少年无情地打断:“冰呢?” “真是心急的孩子呢!”天罗刺客笑了笑,然后一块指甲大小的白色物什自暗处弹出,尽管少年是背对着他,但是灵敏的感知还是让他准确地反手接住了扔过来的东西。 带着丝丝的凉意,自己似乎能从里面感受到墟神的意志,那是凝固的精神力,对任何秘术士来说,最珍贵也是最危险的宝物,冰! “还不够!这块太小了,如果没有更大更完整的冰,至少还要八块这样大小的!”少年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起来,似乎已经看到那双带着死灰的无神眼睛,重新变得清澈明亮起来。 小依,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次我都会抓住这个机会…… “很贪心呢!天罗的诚意已经表达了,接下来,心源流的颜氏传人,是你表达自己的诚意的时候了!” “心源流幻术师颜七夜,以星辰密罗起誓,只要天罗能提供足够的冰,无论任何条件,我都答应!”少年一字一句地起誓,每一个字都带着决绝,为了小依,即使把自己卖给魔鬼也在所不惜吧,何况,仅仅是杀人而已…… 背后的黑暗中传来一句话:“很好!记住,今后,你可以叫我夜莺!” “夜莺?你们要杀的人是谁?需要我如何配合?” 但是再也没有声音传来,颜七夜猛地转身,却什么也没看见。 背上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已被风干,硬邦邦地有些难受。颜七夜看着幽深的巷子,即使有着能看穿一切幻象的眼睛,却也无法看透这一片天启贫民区内深沉的黑暗。 如果不是手中还紧紧攥着那粒指甲盖大小的冰,颜七夜几乎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在做梦。 颜七夜所居住的是天启城贫民区的一间民房,房子中家什不多,仅有一张冷硬的板床,一张桌子和两条板凳。桌上有一盏如豆油灯,那是妹妹颜小依执意在每天天黑后要点亮的。尽管她根本用不上。 颜小依就坐在床边,摸索着用手中的针线缝补一件衣服。她的手很巧,即使看不见,也能凭感觉将补丁打在那件已经破了一个大洞的衣服上,只是手指和破洞周围点点不起眼的殷红血迹,让人理解对于一个双眼失明的少女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太过艰辛的工作。 颜七夜进门的声音很轻,但是颜小依还是听见了,那熟悉的脚步声,瞒不过一个失去视力的少女长期锻炼出的灵敏听觉。 “哥哥!”颜小依放下手中的活计,轻声喊着。 颜七夜“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颜小依手中的针线,忽然感觉胸口一阵隐隐地疼痛。自己,是否太过小心了呢?明明靠真实的幻术水平,可以轻易获取大量财富,让妹妹得到更好的照顾,却因为怕被辰月的密探发现,就一直低调而卑微地活着,甚至吃不上一餐可口的饱饭。 “哥哥!”颜小依继续喊着,薄薄的嘴唇嘟了起来,翘成一个优美的弧度。 “哥哥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颜小依的语气中透着嗔怪,但更多的却是担心。 颜七夜笑了笑,“今天有些事耽搁了,不过,是好事!” “是哥哥给我买了沁香园的水粉么?” “不是!” “那是带了我最爱的点心?” “也不是!” “到底是什么?”颜小依轻轻皱了皱眉,似乎为猜不出来而深深苦恼着。 “你的眼睛,有救了!”颜七夜尽量保持着平静,但说出这句话时,声音还是免不了有些颤抖。 颜小依一呆,然后轻轻笑着说:“哥哥别逗小依开心了,小依明白,这双眼睛,是再也治不好的……” “谁说的!”颜七夜突然抓住她的双肩,激动地嚷着:“我已经找到能治好你的办法!等治好了你的眼睛,我就带你去看南淮城外的枫叶!” “南淮啊……”颜小依闭上眼睛,似乎在憧憬那个梦境中的故乡到底是如何美丽。好半天,她才睁开眼,眼中毫无神光的灰白也似乎稍稍亮了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哥哥一定要陪小依去!” 颜七夜脸一红,但不知是想到什么,紧跟着变得如死灰般苍白。他的手猛地放开了妹妹的双肩,像是刚才握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只要,收集到足够的冰,自己就一定能治好妹妹的眼睛……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自己会牵着她的手,走遍九州每一个角落,等走累了,就回到家乡南淮去…… 两个人无声地草草吃过晚饭,颜七夜又开始入定,每天坚持精神力锻炼,是他的必修课。 颜小依早早躺在床上睡了。今天哥哥激动而奇怪的表现,似乎真的找到医治眼睛的方式,自己还能得见光明么?真想看看,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面的哥哥,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虽然,自己早已经摸索着把哥哥的样子牢牢刻进脑子里…… 很快,躺在床上的颜小依进入梦乡。而颜七夜,在锻炼完精神力后,只能裹着一张薄被睡在铺了些稻草和布垫的地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缝照进来,给肌肤如玉的颜小依脸上镀上了一层银色,朦胧中带着几分圣洁。 颜七夜看得有些呆了,心中突然有了轻轻抱一抱她的冲动。但是他不敢,他怕即使仅仅是轻轻的一抱,也惊扰了妹妹的美梦,更怕打破眼前这幅宁静温馨的情境。 “哥哥!”颜小依轻轻嘟哝着,发出梦呓般的两个音节。颜七夜一惊,像是被妹妹发现了最隐秘的心事,黑暗中的脸庞红得像熟透的大虾。但他很快发现,妹妹只是咂了咂嘴,翻了个身便又继续睡去,脸上犹自带着香甜纯美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将颜七夜心中的那丝涟漪无限度地扩大,然后恢复为彻底的平静。颜七夜终于也裹紧了被子安心睡下。 那么,小依,就在梦里相见吧,在梦里,回到南淮…… 二 梨花巷,有风,夜。 五天,整整五天,颜七夜都在同一个时间从这条巷子中经过,可他从来不曾再遇到那自称夜莺的神秘天罗刺客。他在平白无故送了自己一枚冰,就那么消失了。 但颜七夜明白,对方既然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找上自己,自然不可能轻易消失。也许,天罗有更大的图谋正在暗地里展开,而自己,不过是天罗面对辰月的逆袭时一枚布局中的棋子而已。若事实真的与自己推论相符,那将是无法想象的有趣状态,以最直接的刺杀作为彰显自己存在手段的天罗,却也开始采用谋略了! 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颜七夜边思考边穿行在巷子中,身边偶尔有晚归的居民匆匆路过,然后飞快地跑进自己屋子将房门牢牢关紧。 这里毕竟是充斥着混乱的贫民区,就算天启内血腥的刺杀无法染指此处,巷子中的居民还是不敢在夜里归家。 又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么…… 颜七夜的呼吸微微加重,他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孤寂,这让他感到心悸和害怕。 很突兀地,前方出现了一个戴着脸谱的小个子男人,对方瘦小的身子整个罩在一件宽大的袍子中,袍子是与渐渐变暗的天色保持着一致的灰色。但色调的和谐却因为整个人的突兀出现,显出几分诡异来。 不用猜,颜七夜也下意识地明白,这个灰衣人就是五天前的晚上,与自己做jiāo易的天罗刺客,夜莺。如果不是上次那森冷的杀机和看不见的天罗丝的存在,颜七夜几乎无法想象,那天晚上带给自己巨大心理压力的人,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身材瘦小的家伙。 夜莺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前,颜七夜立刻跟上,走了约五息的时间,他开始向颜七夜传授一种以往他从来不曾想到过的杀人方式。 捏紧的手心已经湿漉漉地满是汗水,以颜七夜的镇定,初闻那些诡谲的杀人手段,也禁不住有些紧张和激动。原来,密罗系的幻术师,并非想象中那般无用,只要有足够的谋划和布局,杀人,竟是如此的诡异而简单。以至于,颜七夜隐隐有了惊惶的感觉,这样的杀人手法,会为密罗术士在九州秘术体系中的地位,带来怎样的转机?千百年来,九州大地数量如此众多的幻术师,怎么就没有一个发现如此使用幻术的方法?或许,他们无意中也发现了,只是没有人在意,强大的惯xìng思维,让他们把自己在术法体系中的定位,局限在了辅助的位置而不想去打破。 不愧是天罗,对杀人的手段,早已经提高到艺术的高度,即使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光是简单的几句言语,就让颜七夜在这项不怎么光彩的刺杀事业中,看到了秘术运用的另一扇大门。这扇门现在不过是微微敞开,但颜七夜深信,随着自己精神力的增加和密罗幻术修为的日渐精深,总有一天,会达到一个令大陆强者们也必须正视的高度! “我刚才说的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可是……”因为一个关键点没有想通,颜七夜反驳,但却被夜莺无情地打断。 “没有可是!对于一个刺客来说,一击不成,远遁千里,是最基本的技能!” “难道你指望一个修习密罗幻术的术士,能像武者一样快速逃离现场?” “愚蠢!逃离,除了速度外,更重要的是隐匿!身法再快,能快过弓弩或奔马几许?任何一个拥有快捷身法的武者,也不比一个密罗术士更擅长隐匿!充分隐藏自己,在关键时刻发动致命的一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才是一个幻刺所要做的全部!” “隐匿……”颜七夜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心源流最擅长的就是利用密罗的力量蒙蔽人的感知,在周围人的眼里,错误地感知我的真实存在,其实相当于我根本不曾存在。不听、不闻、不见,周围人自然也就不知,这世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7 章 的确没有比能蒙蔽人心更好的隐匿方法了……” “总算是明白了一些,那么,作为这世上第一个幻刺,今天晚上,就开始吧!”夜莺冷笑着,递过来一个袋子,里面有化装用的道具和一套衣服,以及十几枚金铢和两包铜锱。 “我很期待,一个密罗幻术师杀人的手段,是否如我推测的那般令人惊讶!” 幻刺……幻之刺客,我想,我有点喜欢这个称呼了! 颜七夜心下突然有了隐隐的兴奋,不管是多么不光彩的事业,作为第一个开拓者都是让人感觉新奇而有趣的。更何况,严格说来,他还处于一个依旧保持着好奇心的年龄。 又走了几息的时间,前方有灯光探出。夜莺似乎很不喜欢暴露在有光亮的环境中,就在颜七夜微微走神的瞬间,他竟已无声无息地藏身在黑暗中,连颜七夜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亮着灯光的地方是一个尚未关门的小酒馆,里面龙蛇混杂,只要jiāo足了保护费,也无需担心深夜是否安全,毕竟天罗的刺客再多,也不会无故到这种小地方生事,这里出现达官贵人和辰月教士的可能xìng,几乎为零。 耳边传来天罗刺客夜莺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里面有几个该死之人,我想,他们会是很好的磨刀石。” 该死之人么?这世上又有谁是真的该死?不过,就算天启的人都死光了,也比不上妹妹的眼睛重要…… 天罗刺客不再说话,颜七夜用天罗刺客所教的方法开始化装。很快,原本清瘦的少年,就变成了貌不出众的普通青年。 颜七夜紧了紧衣衫,独自一人朝着小酒馆走去。 因为宵禁的缘故,像梨花巷这样的贫民街区,此时来买醉的,大半是些地痞无赖以及不得志的世家子弟。但是,不管是哪一种人,绝对没有人会独自来到这种地方,这几乎是在向这些人大声地宣告,自己正期待着对方的抢劫。 当颜七夜刚刚跨进酒馆的大门,立时迎来几道不善的目光,那些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然后开始诡异的jiāo流,颜七夜甚至能隐隐听见那些人因为自己的到来而窃窃私语着什么。 酒馆中一共也就十来个人,最显眼的是中间一桌,四个人霸占了好大的堂子,加上服装的边角做工几乎都一致,显然同是某个帮会的成员。 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颜七夜要了一碟花生米和半壶最劣质的黄酒,酒的味道很淡,并且带着微微的酸涩。可是仅仅两杯黄酒下肚,颜七夜脸上还是很快布上一层红晕。对于一个幻术师来说,要保持随时的清醒,像酒这样能麻痹神经的东西一般很少沾染,颜七夜的酒量并不高。 而最关键的是,他知道自己一直修习的心源流颜氏一脉的幻术,在让自己秘术修为有着远超同龄人进境的同时,也带着天生的缺陷,如果一旦失去清醒意志的束缚,那bào发出来的结果是让更多的人受到伤害,就像……就像当初自己伤害到妹妹一样…… 可是第一次使用幻术直接杀人,他却不得不饮两杯酒为自己壮胆! 大堂中间那桌很显然是帮派成员的一个大汉端着一碗酒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啪的一声把一碗酒在颜七夜身前已经看不出木头本色的桌子上,酒水四溅中,瓮声瓮气地道:“小子,看……看你还算顺眼,来,干了它!” 颜七夜顺从地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酒刚下肚,就像是有一把火在体内燃烧,这酒竟然是价格不菲的烧刀子,其酒劲比起蛮族著名的青阳魂来也差不了多少! 打了一个酒嗝,少年的眸子有了淡淡的猩红,跳跃的精神力,已经有些许失去控制的前兆。 大汉脸上露出jiān诈的笑容来,原本的醉态在瞬间消失无踪,大喝道:“好你个臭小子,叫你喝你就喝啊?你知不知道那是从万里外的蛮族草原送来的青阳魂?快快快,拿钱赔来!十个金铢!” 颜七夜终于明白那个天罗刺客为什么说这些人都该杀了,就算这碗酒真是青阳魂,也值不了十个金铢,如此赤luǒluǒ地讹诈,这的确是一群人渣而已。他的脸上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伸手向怀里掏去,和密罗的沟通在进行这个动作的同时已经开始,那个大汉眼中出现无人察觉的一丝茫然,他的精神力和意志,都不足以抵挡颜七夜这样的密罗术士的攻击。 就在他拿出铜锱口袋,战战兢兢地递给那大汉之时,旁边的一名落魄世家子弟模样的人突然出手,刀光一闪,装钱的布袋立时被划破,铜锱连同褡裢中的十几枚金铢一起,叮叮当当地散落了一地。四周的痞子眼中都露出贪婪的光芒,可是和大汉一桌的那几个人让他们十分忌惮,看了看那几人,却是谁都不敢上前哄抢。 大汉怒极,转过头去,向着出手的世家子弟冷笑道:“竹义帮的事,也敢管?”那人脸上现出古怪至极的神色,定定地看了一眼散落的铜锱、金铢和袋口的麻绳,低声嘀咕着:“奇怪,居然不是蛇?怎会看错的?”摇了摇头,将短刀收进袖子中重又坐下。 缇卫不日前颁布的限铁令毕竟还是有些威慑的,即使是世家子弟,也是不敢公然佩刀行走在天启城中的,易藏于袖中的短刀等利刃,几乎成为这些打着勤王旗号前来帝都搏一场富贵的落魄世家子弟的首选。 竹义帮的大汉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只是不善的目光始终在颜七夜身上扫来扫去。 颜七夜颤颤巍巍用手抚摸着那根断掉的麻绳,轻轻捻起来,精神力无声地在这些地痞和世家游侠儿无法注意的领域震dàng着,影响着他们对周围的感知。 那条被抚摸的麻绳,在前来讹诈的大汉眼里,突然化为一条吐信的dú蛇,猛地向他手腕咬去!大汉一惊,反应奇速地后退,无巧不巧地,散落的金铢正在他脚下。大胤的金铢光洁滑润,要在不经意间滑倒一名大汉,还是不成问题的。 前来讹诈颜七夜的大汉脚下打滑,一双手本能地乱抓,一旁先前拔刀的世家子弟站起身皱着眉让开,但腰带还是被大汉的右手给抓住了。如同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大汉的右手再也不肯松开,在这个小酒馆里无缘无故地摔一个狗吃屎,这样丢面子的事打死他也不肯做的。 那名世家子弟不过二十来岁,许是平日家境说不上富裕,因此脸上带着营养不良的病态,身子骨远不如这个痞子壮硕,这一拉之下,饶是他刀法奇快,也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完全朝大汉身上压去。 大汉暗叫一声不好,已是迟了,冰冷的刀锋,透过那世家子弟的袖口刺进他的腹腔。若是平时,或是两人正常站立的情况下,大汉完全有把握避开这并不甚快的一刀,而世家子弟也自信手中的短刀绝对能收放自如,不过可惜,一个正急速倒下,一个被拉着同样压着对方倒地,说来不过电光火石的瞬间,竟是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做出应变举动! 砰的一声,大汉重重摔倒在地,而那世家子弟的短刀,也整个刺进他柔软的腹部。腹部伤势虽重,却不会立时致命,大汉口里冒着血沫,呼呼地喘气,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狠狠地盯着正一脸惊诧与自己对望的世家子弟,抓住对方腰带的手,越发地紧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小酒馆里的人都一下呆住,和大汉同桌的几个帮派成员呼喝着猛地推倒桌子站起,其中一人更是尖声叫道:“这小子杀了赵三,这小子杀了赵三!” 与那杀人的世家子弟同桌的其他几人脸色古怪地站起,然后躲在一边,以示这场无端的祸事与他们无关。 那几个竹义帮成员脸色yīn沉地走来,倒在大汉身上的世家子弟挣开对方已经渐渐无力的右手,艰难地站了起来。凝重的杀气让他只犹豫了一下就抽出chā入大汉腹部的短刀,而这一下也彻底结束了大汉的生命。 看着尚在滴血的短刀,领头之人歪着头看了他一阵儿,淡淡地说:“小子,到了地府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奎九!”那世家子弟刚要答话分辨,不料对方猛地抄起旁边的椅子砸了过来。世家子弟暗叫不妙,但深厚的武技底子还是让他很快站稳了身子,面对着凌厉的一击反应飞快,一刀横切,刀锋竟然后发先至,朝领头的痞子胸前划去,那痞子闪过诡异的神色,突然后退,躲开这一刀,后面两个同伴已经狞笑着从胸口掏出一个袋子,从里面抓一把白色的物事,朝那世家子弟当头撒去。 是石灰! 几乎是本能地闭上眼睛,但已经迟了,细小的灰沫已经有一部分渗进眼眶,让他感觉热辣辣地疼痛,右手的短刀在身前不停地挥舞,然后冷静地后退。只要与这几个竹义帮的成员拉开一定的距离暂时逃脱,等自己用菜油洗干净眼睛,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刀术,就算混混的数量多上一倍也奈何不了他。 可是这些竹义帮的混混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那领头之人狞笑一声,如疯般挥舞着长长的板凳,雨点一般向世家子弟身上砸去,旁边的两个竹义帮成员也毫不示弱,同样抄起两个板凳向对方猛挥。饶是那世家子弟的短刀舞得密不透风,但奈何刀身太短,每和板凳碰触一次,都震得世家子弟手腕发麻,而看不见周围情况的惊惶,更是让他在只是一味凌厉却毫无章法的攻击中落入下风。 或许,这是他这一生最憋屈的对战。对方显然不过是心狠力大而已,几乎不会什么正式的武技,但三个人配合之下,加上下三烂的手段,竟然让他危险陡升。 周围的人远远地退开,但谁也不想走,这样的热闹即使是在黑街和贫民区,也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到。 颜七夜的酒劲上来,脸颊因为不善饮而变得通红,打了一个酒嗝,脸上泛起诡秘的笑容,在旁人不知不觉中发动密罗术法。周围的空气仿佛波动了一下,变得有些朦胧,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即使是最细心的人,也看不清曾有过什么样的变化。 那世家子弟已经退了五六步,离先前被他误杀的大汉尸体已经远了不少,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脚下没有尸体碍事,这让他的躲避要显得稍微从容。进攻的三个竹义帮成员,领头之人额头的刀疤不停跳动,像快要跃出来的粗大蜈蚣,他手上的攻势依然不减,只是长久地挥舞木凳,已经耗去他相当的体力。如果不尽快拿下这个有些棘手的世家子弟,那就不光是丢面子的事,对方的反击一旦展开,他不是这使刀好手的对手。 向旁边的同伴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会意地停止了攻击,绕开后端了一盆水过来,当头朝那世家子弟泼去。那世家子弟的刀法虽好,但毕竟没有达到水泼不进的地步,加之先前头脸上沾染了不少石灰,这一盆水下去,脸部的石灰顿时像煮开的水般开始冒泡,瞬间产生的高热让世家子弟颤抖着开始呻吟,刀势一下就乱了。 竹义帮的几个混混得势不饶人,只是简单的几下,这名刀法已经略有小成的世家子弟,竟被砸晕了过去,身上的那点可怜的财物,也被搜刮一空。 领头的混混呸了一声,突然想起害死同伴的“罪魁祸首”似乎还有一位,转过身来,紧盯着颜七夜的三角眼冒出残忍嗜血的光芒来。那的确不是普通的百姓所拥有的眼神,是一头会为了金钱权力甚至暴力本身而变得贪婪的兽。 颜七夜被这样充满疯狂和杀机的眼神吓得微微色变,连坚若磐石的精神力也忍不住轻轻晃动了一下,让准备已久的密罗术法差点因此而崩溃。幸运的是,那领头的混混奎九的兴趣很快就集中到了两个手下从地上捡起的那十几枚金铢身上,他取过一枚用袖子随便擦拭了下,放在嘴里咬了咬,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朝颜七夜走了过来。 斜眼看着这个正瑟瑟发抖的年轻人,奎九一脸的yīn沉:“我的兄弟因为这些金铢滑倒才被杀,难道,你不打算做一点补偿么?” “补偿……我……我要怎么补偿?”装出极其害怕的样子,颜七夜缩着身子回答。但是不停震dàng的精神力如同探出的根根丝线,一点点渗入周围人的脑部,蒙蔽他们对这个世界清醒的感知,在这个小酒馆里暗中做着无人能察觉的细微的布置。 我希望你看见什么,你才能看见什么。 这便是幻术师特有的秘术,由高到低的知、闻、见,影响人的视觉是最基本的能力。而传说中能彻底蒙蔽眼耳口鼻身意六感的绝妙而高深的幻术,却早已经失传。 幻术师杀人,无需动刀,但周围人越多,可以调用的“刀”也就越多。当周围的情况变得有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jiāo集,越是混乱的场景,越是适合幻术师从中浑水摸鱼。 装出一副害怕到极点的样子,颜七夜战战兢兢地从褡裢中掏出一把圆形的石子,这原本是他带给妹妹的小玩意儿可在周围的混混和世家子弟的眼里,那把石子分明是散发着诱人光亮的鲛珠。 石子从指缝中叮叮当当地落地,其他人看来,那跳动着的无疑是价值大把金铢的宝物,即使是先前对这几个竹义帮成员行为不屑的世家子弟,此时眼中也充满了热切和贪婪。 那竹义帮领头的混混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狠狠地点头,道:“算你小子识趣,把鲛珠全jiāo出来,饶你不死!” 颜七夜翻开自己身上的所有的口袋,示意自己再没有多余的财物,然后惶恐地缩在一边。而几个竹义帮的成员低头在地上捡那些“鲛珠”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其他混混和世家子弟都面色不善地围了上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酒馆中突然变得一片混乱,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为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鲛珠,竟然都开始了惨烈的厮杀。只不过片刻的时间,就有五六人相继倒地。 颜七夜的心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8 章 片冰凉,这便是真实的人xìng么?为了一点可怜的财物,刚才还一同把酒言欢的同伴,这么快就成了要分生死的仇敌。 一粒用石子幻化的“鲛珠”滚到颜七夜脚边,鲛珠上沾染着殷红的血迹,几乎要将幻术的光芒彻底掩盖下去,但这丝毫无改这枚鲛珠在争抢者心中的位置,所有人血红的双眼,齐刷刷地盯了过来。 这些人,果然都不是良善之辈啊……颜七夜暗暗地感叹着,右脚轻轻一碰,“鲛珠”朝他计算的方向滚去,那是堆了大量酒坛的地方。“鲛珠”很快滚进酒坛间的缝隙。几个混混几乎是同时扑进那堆酒坛中翻找,不出所料,那堆酒坛很快被打翻,酒香四溢。 颜七夜看了看周围的布置,在离四处流淌的酒液仅几步远的地方,一盏油灯正在桌上忽闪,看那架势似乎马上就要熄灭了。 颜七夜心微微一动,正在捡鲛珠的一个混混神情一滞,似乎看到旁边的同伴突然举刀朝自己砍来,他本能地让了一下,然后朝同伴的脖子狠狠地掐去,用力之大,仿佛对方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被他掐住的混混剧烈地挣扎咳嗽着,不可思议地望着原本的同伴,意识渐渐模糊,却听到同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不停地重复:是你先要杀我的,是你先要杀我的…… 奇怪,我什么时候起心要杀他?最后一个念头在脑子中盘旋着,终究没有得到答案就一切归于平静。被掐死的混混,尸体横躺在破烂的酒坛中间,睁大的眼却似在诉说心中的不甘。杀人的混混突然脸色苍白地后退,因为他分明看见,那亲手被自己掐死的家伙,居然再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无神的双眼紧盯着他,舌头伸得老长。 那混混恐惧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路过摆放油灯的桌子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反应快抓紧了旁边的桌子,但桌上的油灯却因为突然的晃动而倒下,在桌上滚了一小段距离就摔在地上。地面早已经被四下流淌的烈酒浸湿,熊熊的火焰,一下就燃烧起来。颜七夜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突然燃起的大火上,偷偷地溜出酒馆,利用所有人还暂时被幻术蒙蔽感知的当儿,很快隐没在黑暗中。 算是比较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了吧,酒馆中几乎一半的混混和世家子弟都在酒馆中因为自相残杀而死亡,这样的结果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干净利落,原本他以为自己只能趁机杀死其中几个的。只是,初次“杀人”,让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而回味着刚才满地的血腥,颜七夜突然有了呕吐的冲动。 “白痴!”耳边传来夜莺的声音,然后仿佛一阵风刮过,夜莺的身子已经是在小酒馆前了。此时酒馆外站立了惊魂未定的七八个混混和世家子弟,此时没有幻术的干扰,所有人放下心中的执念,对自己先前厮杀奇怪不已,而几个心细的,望着手中不过是一粒粒圆形石头的所谓“鲛珠”,低头沉思着,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是不待他们完全反应过来,异变陡生,跑在最前面的一个混混,腰部一道血线飚出,竟然凭空断为两截!第二个,失去头颅;第三个,从肩至腰被斜斜切为两段……所有人都手脚冰凉,看着三具死法诡异的尸体,竟是连一步也移动不了。 突然有人一声恐惧地大叫打破了宁静,不管是那些平时胆大包天的痞子混混,还是一腔热血要搏个出身的世家子弟,都开始四散奔逃。可是充斥在空气中看不见的利刃,只不过几次吐息的工夫就将他们划得体无完肤。颜七夜睁大了眼有些心悸地看着这血腥一幕,即使是在试炼中为磨练意志,看到过远比眼前的一切更恐怖的幻象,但这一边倒的残酷屠戮,还是让他对这名天罗杀手有了最深的敬畏。 “为什么要将他们都杀死?”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颜七夜问道。 夜莺冷冷地转过头来,灰白的瞳孔像是在望着一个白痴,盯着这双似乎毫无生机的眼睛,颜七夜心中突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这双眼睛,与小依的双眼怎的如此相似…… 摇了摇头,将这个荒唐得可笑的念头排出脑外,颜七夜强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倔强地盯着那双眼睛,似乎真的要从那灰白的眼眸中看出些许熟悉的东西来。 “你是白痴吗?”夜莺低声道,“如果他们不死,那以幻术杀人的手段,只怕会以最快的速度落入无孔不入的缇卫耳中。你以为,那个时候身为一个幻术师,真的能逃脱缇卫的追捕?” 颜七夜为之语塞,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面对十几条鲜活的人命,即使明知道这其中没几个好人,可要他下杀手将这些人的xìng命一起收割,他自认还是没那么冷血。似乎看出了颜七夜表现的不忍,夜莺冷哼一声,又道:“杀死他们,其实还有一层更重要的意思不要以为天罗除了白发鬼之外就没人了!” “你是说,这些被你以天罗丝杀死的人,仅仅是为了向辰月以为其控制的缇卫示威?”颜七夜突然感觉彻骨的心寒,这些视人命若草芥的天罗杀手,所思考的问题果然不是普通人所能想象的。 “虽然死的都是不起眼的混混,可是十多人在同一时间被杀,这在帝都天启也算是大案了,以缇卫的耳目,这样的案子自然逃不过他们的注意。会cāo纵天罗丝的天罗刺客,相信这样的消息足以让整个缇卫都调动起来彻查这个案子,只要我适时再刺杀几名官员或教士,那么缇卫的注意力,将有八成会吸引到我身上,这对你此后的行动有莫大的方便。” 颜七夜只感觉身上的冷汗不停地冒出,他实在没有想到,一次试用幻术杀人的行动,背后居然还隐藏着这么多的谋划,天罗不惜暴露出一个会cāo纵天罗丝的刺客摆在明面上为自己作掩护,那他们真正要刺杀的人,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才需要做得这般隐秘? 三 沈均锡是缇卫一所的都尉,在帝都天启内的品阶,甚至比不过一名有些出身但一无是处的执金吾,但因为是正式的辰月教士,又正受范雨时寄信,因此就算其余六卫的卫长,也要卖他几分面子。 但是现在,七所的卫长苏晋安,居然要他在三更时分紧急赶到平时不屑一顾的贫民区,与七所的人一起处理几个混混的死亡事件。虽然苏晋安用词十分客气,但这样的要求还是让沈均锡多少有些感觉愤怒。这一年来因为白发鬼的关系,帝都死亡的达官贵人和高级教士都数不胜数,谁有闲心去管几个混混的死活? 但是当他赶到出事地点时,原本愤怒和不耐的心思,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小酒馆内的几个人死亡虽然有些奇怪,总的说来却没有什么异常,而酒馆门口那十多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仵作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些尸体拼合完整。 沈均锡不是没见过尸体的雏鸟,但是这么多尸体被光滑如镜的利刃所分割,还各自保留着死亡前的姿态,这种情况让他寒毛都竖了起来。 “苏卫长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般死法?”原本对这个在围剿白发鬼时日益权重的七所卫长没什么好感和敬意,可第一次见到被那独特杀人手法分尸的十几具尸体时,沈均锡难得地放下了架子,表现出一点点谦逊。 “即使无需仵作检查,光凭你我的眼力也能看出,这些尸体的伤口光滑细腻,都是被极细极薄的利刃快速划过造成。每具尸体都是被完美而致命的一击所收割xìng命,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就被切成两段……除了那件武器,我实在想不出,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能造成这般效果!”苏晋安望着正清理现场的缇卫,yīn沉着脸低低地说。 “武器?比发丝还细的武器,真的存在么?”沈均锡皱眉问道。作为一名武者,这样的武器已经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传说中,在天罗山堂有一种威力最大也是最难练就的刺杀技能,即使是本堂弟子,也极少有人能真正修得大成。而天罗这个隐藏在暗处的组织,也正是由这项技能而得名!” “苏卫长是指,天罗丝?”沈均锡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毕竟长久以来,天罗丝都更像是一个传说,这种由河络工艺制造的金属丝线,比发丝还细,但其坚韧程度却不亚于筷子粗细的铁链。而最关键的,却是这些金属丝线在天罗刺客手中,能发挥出常人意想不到的威力。那是世间最诡秘也最难防的刺杀术! “就算是天罗刺客,为何要杀这些混混和世家子弟?混混也就罢了,这些世家子弟倒有大半是冲着勤王来的,正是天罗们的助力,杀死他们怕是得不偿失罢?再说,像这样能掌握天罗丝的刺客,对天罗山堂来说其重要xìng只怕也不比白发鬼要小,第一次出手,居然是对付十几个混混?不管是杀来祭旗还是向我们示威,这都是太过拙劣的手法,若此人把握时机在暗处突然出手杀死几个教士,所要起到的作用恐怕还要大一些!” “这也正是我奇怪的地方,其中几个混混的身份我已经查清楚了,不过是一个叫竹义帮的小帮会的外围人员,其他的更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混混,没有任何值得杀的价值。这群人中身份最特别的不过是来自白水的一个世家刀客,是一名好手,但被发现时已经烧焦了,只是尸体旁那把短刀有人见过。” “那么可能xìng就只剩下一种了,他们看到或者听到不该知道的事……”沈均锡眼睛一亮,大声说道。 苏晋安苦笑着摇头:“表面看来,似乎真是如此。不过有一点说不通,对付一群混混,天罗的杀手有一百种方式让他们看起来很正常地被杀,为何却要选择如此嚣张和引人注意的方式?何况,那些勤王的世家子弟,大半都会因为赏金响应天罗的召集,杀他们,就更加没有道理。” “那么,是yīn谋吧?”沈均锡捏了捏腰间佩刀的握把,冷冷一笑,“最近所谓的义党越聚越多,白发鬼虽然暂时销声匿迹,但天罗或许已经开始酝酿什么大的行动!” 苏晋安不置可否,天罗这个老对手,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得深刻,这个组织对着刺杀一道有着无与lún比的天分和决心,但若说是构织yīn谋,却似乎从未出现过什么这方面的杰出人才。 “漏洞!漏洞啊!”苏晋安轻轻敲击着佩刀的刀鞘,“漏洞太多了!这不符合天罗的习惯!不管是杀人的手法还是遗留的线索,都太过明显!天罗的刺客如果真的这么不小心,怕是早就被我们剿灭了,又怎会一直持续不断地挑战着帝都权贵的承受力?去年的白发鬼隐藏之深,连我也差点在酥合斋遭受的埋伏中栽了跟斗。这次的天罗刺客,会如此简单就被我们找到线索么?” “不管是哪个天罗刺客大意留下的漏洞,还是有什么yīn谋,我不相信凭借缇卫的力量会查不出来!发动所有能发动的人手彻底地查!我要知道这些混混和世家子弟的具体身份,这几个月来都接触了些什么人,就连他们逛窑子和窑姐儿调笑时说的什么话,都一句不能漏过!”沈均锡的脸色显得有些狰狞,对着一所几个干练的官员大声吼着。去年光是一个白发鬼就闹得整个帝都不得安宁,如今,日历不过是刚翻过圣王八年几个月,那些被刺杀挑起的争端只在表面稍稍平息了些,却出现了能以比发丝还细的诡异武器杀人的天罗刺客,这不得不引起他的重视。 接下来的几天,帝都天启白日还是保持着表面的宁静,但每当夜色降临,缇卫们的巡逻力度至少加强了两倍。而关于这个会使用天罗丝的刺客的一份档案也被建立起来。这份档案是自缇卫建立以来最为简明的,除了使用武器一栏标注的是天罗丝外,其余的全部是空白。 四 半月后。 露华大街位于靖恭坊,充斥着帝都天启最高档的酒楼和妓院,无论日夜,都有数不清的达官贵人或商贾巨富出入,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即使是在前些日子白发鬼闹得最厉害那段时候,也不曾减了繁华。 对颜七夜来说,天启是堕落的城市,在夜晚恐怖和血腥弥漫的地方,白天却又人头攒动,挥汗如雨。 今天这个日子并不算好,太过充足的阳光,让密罗的光辉被降到了最低点,要达到预想中的效果,发动幻术至少要多消耗半成精神力,而对于一个随时可能处于被追捕状态的幻术师来说,这多消耗的半成精神力,甚至有可能起到决定生死的地步。 那个天罗的夜莺,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要自己进行白日的刺杀,这是天罗刺客难以企及的领域。如果真要说他有什么好处的话,那便是的确如他最开始所说,会用天罗丝刺杀几个教士吸引缇卫的注意力。不得不说是一个很好的办法,这半个月来颜七夜一共进行了八次刺杀行动,每一次都是以幻术制造的各种意外让目标在大白天身死,虽然缇卫方面对此有所怀疑,可是大部分力量都被抽调出去追查夜莺的下落,剩下的缇卫本就是一群普通的军士,要指望他们发现什么和密罗幻术有关的凶手,那无疑是太高看他们了。 现在颜七夜所装扮的是一个守在天香楼外不远处的乞丐,这个位置可以很好地看到这酒楼大门口。很快,一个长髯高瘦的老人从天香楼出来,旁边两个护卫模样的从人警惕地看着四周,见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示意后面跟着的小厮去寻了停在后院的马车来。 拉车的是两匹一色雪白的骏马,这样的马在帝都价值千金,即使是公卿之家,有上一匹也会当宝贝似的供奉起来,更不用说拿来拉车了。 那老人的神情中带着些许冷漠和高傲,似乎前来靖恭坊是一件很不屑的事,但是颜七夜知道,这不过是一层不甚高明的伪装,这老人是天香楼的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9 章 客,里面的菜式明显很合他的口味。 身为大胤的监察御史的赵观堰,出入这样的高档酒楼几乎是再普通不过的事。自从辰月入驻天启以来,监察御史的监察之责便凭空少了许多,这个曾让百官敬畏的官职也就跟着少了威严。若不是赵观偃与辰月教的某位达到“墟藏”级别的长老过从甚密,且有一个侄儿是辰月中资质良好的教士,单是他贪图美食享受的习惯,便够其他政敌好好参上一本。 赵观偃上马车的时候,一辆牛车从街角转过来,上面满满的都是木炭,是天香楼特意定制的。拉车的是一头健壮的大牯牛,牛的主人显然将它喂养得很好,油光水亮的皮毛下,是一块块凸起的肌ròu。 观察了三天,才确定每天这个时候牛车会过来,计算好时间施展幻术让赵观偃突然之间对满桌的佳肴没了胃口,愤然离去,这些对颜七夜来说已经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毕竟,这是他连续几次得手后的第八个目标。 牛车停在天香楼的侧门,赶车的车夫熟练地解下套在牛身上的绳索,正要将牛赶开绑在一边好搬运木炭时,突然发现自己珍若xìng命的大牯牛突然双目赤红,那是要发狂的征兆。 车夫不是没见过这种情况,每当这头牛见到红色时,都会一下暴怒发狂,这也是所有牛的通病,因此一路行来,他都小心地注意四周,如果有穿红色衣服的人出现,立刻给牛戴上眼罩,现在周围明明没有任何红色,牛怎么可能突然发狂呢? 容不得他多想,那牛扬了扬蹄子,粗重地喘息着,双眼紧瞪着赵观偃所乘坐的马车,然后猛地前冲,拉着缰绳的车夫差点被拖倒在地,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放开缰绳,才避免了被拖行的危险。 大牯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奋力前冲,虽然和马车相距不过十来丈,但掀起的扬尘已经让周围的人开始惊呼。马车旁的护卫也注意到了不对劲,一个面色苍白地护在马车前,另一个跳上马车,要在事情不可收拾时抱住监察御史跳开。 那名护卫显然力气极大,在大牯牛冲过来时,居然准确无误地抓住牛角,尽管人被带得向后磨出几尺,但奔牛的势子,毕竟是被阻住了。周围人轰然叫好,却不知那护卫因为这一震已经受了不小的内伤,只是强自忍着。 一向镇定的监察御史赵观偃在看见牛奔来时就被吓住了,若不是跳上马车的护卫搀扶着他,只怕早已经瘫软在车上。 “快走!”正和发狂的公牛角力的护卫被憋得满面通红,已经到了极限。马车上的护卫抱着赵观偃,不敢再犹豫,立刻往下跳,但脚刚一沾地,却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钻心疼痛,搀扶着赵观偃的手,几乎是本能地紧了紧。他在百忙中看了一眼脚下,那里有一块圆滑的石头,而先前,自己分明看见这是块空地。难道是自己眼花?不然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容多想,手上搀扶的赵观偃发生愤怒的叫声,护卫这才醒悟自己抱着雇主的手,似乎箍得太紧了些。 急忙松手,还没有完全站稳的赵观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正要咒骂这愚笨的从人,马车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然后轰然倒塌,赵观偃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旁边反应奇快的护卫已经将他推开,竟是以血ròu之躯做了支撑,为他挡得一场惨祸。 赵观偃还来不及站稳,突然双眼鼓出,直直地倒了下去。他的颈部不时有血液冒出,主血管上正chā着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铁签! 周围的人一下zhà开了锅,然后四散逃开,只有胆大的远远地在一旁围观,自以为是有了热闹可看,却不料不久后就被紧急赶到的缇卫带走审问。 颜七夜早已经趁着混乱离开,无论身心都感觉疲倦无比,刚才那一幕看似简单,但其中牵扯的幻术和计算,却复杂到了极点。 半个时辰后,沈均锡呆呆看着蒙在白布中的尸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苦恼。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监察御史,居然被一根铁签击杀?而引发这一切的“凶手”,不过是一头受惊的疯牛? 他知道如果这个报告jiāo上去,即使是范大人对他宠信有加不至于因此受到太多的责难,但自己的前途也算是糟糕了,自己所管理的街区,却让如此心向辰月的朝廷大员离奇身死,作为一卫的副卫长,怎么也要承担些责任。 “大人,七卫的苏卫长前来拜见。”门口的亲兵小声地禀报,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去招惹面色不善的沈均锡,亲兵也变得小心翼翼。 “还愣着干什么,快请!” “是!” 与苏晋安一同进来的,是两个身着黑袍的辰月教士,其中一个稍微年轻的沈均锡曾见过一面,是三大教长之一的雷枯火的弟子赵瑞,据说郁非术法已经有了不浅的修为,是雷枯火所看重的亲信之一。 而另一个半闭着眼,似乎很不屑与沈均锡打jiāo道,当沈均锡看到对方袍角那个不起眼的小小密罗纹章时,不禁神色一凝。 墟藏! 竟是辰月之中连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墟藏之一!辰月教内达到如此境界的,无一不是专研某项术法之人。即使不在教中担任具体的职务,可对于秘术的独特理解和狂热,让他们差不多都有着接近三大教长的实力! “这位长老是……”沈均锡收起了那份在苏晋安面前的高傲,低眉顺眼地请教。墟藏这样的大人物,不是他得罪得起的。同时他心中又暗自嫉妒和恐惧,苏晋安什么时候和一位墟藏走得这么近了,这位大人物来此,又到底是什么目的?一位监察御史的生死,还不值得对方亲自跑一趟吧? “谢云柏!”那墟藏睁开眼,淡淡地答道。 “原来是密罗大师谢云柏长老!谢长老来此,是为了监察御史赵大人之死么?” “赵大人生前是谢长老的朋友,同时,也是赵瑞赵教士的叔父。”似乎是知道谢云柏不善多言,一旁的苏晋安帮忙解释道。 原来如此! 沈均锡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这两个辰月教士都不是自己惹得起的,若他们对赵观偃之死有了不满,那自己的前途…… 不容他多想,谢云柏已经自顾自地走到赵观偃的尸体旁,轻轻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仔细地观察他脖子上的伤口。 “那个伤口没有任何问题。”沈均锡苦笑着拿过桌上的卷宗,虽然事发不过短短半个多时辰,但由于目击者众多,此时已经整理出一份还算完整的卷宗。 赵瑞一把拿过来,匆匆浏览了一遍,冷笑着道:“疯牛受惊冲撞了叔父的马车,而叔父的护卫将他推开,却不料倒下的马车碎片砸向旁边的小贩,而小贩本能地退却拉扯到了绷紧凉棚的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固定用的铁签因此弹出正好shè中了叔父的脖子……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么?” 沈均锡的冷汗唰地下来了。虽然有不下十人证明了这的确是个巧合,但看着卷宗上的文字,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么多的巧合会集中到一堆,然后让一名堂堂监察御史因此身死。 “如果只是赵大人遭此不幸,那么的确可能是巧合可更巧的是,赵大人不是唯一被‘巧合’所杀的!”苏晋安同样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几分卷宗,一边递给沈均锡,一边皱眉说道。 沈均锡低头看那些卷宗,都是最近意外死亡的官员。 “五月初三,户部侍郎钱仪与友人泛舟靖海湖落水,随行之人救援时因看见水鬼而放弃。” “五月初五,鸿胪寺少卿左敬有突然自谪仙楼三楼跳下,头部触地而亡。” “五月初八,男爵白青彦狎妓时中风……” “五月初九,太仆寺卿徐越被烈马摔下,双腿骨折,颅内出血至今昏迷不醒……” “五月十一,缇卫六卫都尉任玄机噩梦后自缢身亡……” “五月十二……” “五月十五……” 这样的卷宗一共有七份,若是加上新死的赵观偃,那么因为意外而身死的官员,则已经达到八人,即使最近他一心调查那使用天罗丝的刺客,再不关注其他事情,也发现其中的不对了。 “巧合太多,那便不是巧合!”合上卷宗,沈均锡长吸一口气,总结道。 苏晋安点头,望了一眼正以秘术读取赵观偃记忆的谢云柏,扭过头来对沈均锡道:“最近我们的人手大都集中在那个使用天罗丝的刺客身上,可是这半个月来,那人出手的次数不过四次,成功的却只有三次。从那天酒馆中对方表现的气势和杀意看,能造成的破坏应该远不止这点,反倒是这八个因为‘意外’而身亡的官员,引起的震动更大!” “苏大人的意思是,会使用天罗丝的杀手只是明面上的幌子,真正的杀手,是那个能让人不知不觉间被意外杀害之人?”沈均锡眼睛一亮,问道,但不等苏晋安回答,又摇摇头自顾自地道:“什么样的手段,竟然能在不知不觉间造成无论怎么检查也看不出的意外?除非是妖术!” “观偃的脑中并没有关于凶杀的记忆。不过,这世上有没有妖术能造成如此的效果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秘术可以。”谢云柏似乎读取完了赵观偃的记忆,直起腰来,冷冷地说道。 “果然!”苏晋安看着谢云柏,恭敬地问道:“应该是密罗幻术吧?除了高深的密罗幻术,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秘术,能让人不知不觉间在无法察觉的意外中丧身!” 谢云柏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叹道:“是密罗幻术,但谈不上高深。看样子对方的幻术水平顶多相当于辰月中的‘执守’。但是,除了幻术外,那人应该是一位精通算学的天才!” “算学?”苏晋安和沈均锡几乎同时问道,然后闭嘴,静听谢云柏下文。 “是,从卷宗上的记录看,所有的意外均是一环扣一环,缺少了任何一环这意外都不成立如果是平日里精心布局推演也就罢了,可是在实际的刺杀行动中,其不可知的变数那么大还能让各种意外得以连续,这便必须依靠能在极短时间内计算好一切的天分了。这样的天分,怕是只有星相师才具备!举个例子来说,若赵观偃赵大人晚一息的时间上马车,那么他的护卫便不用跳上去再抱他下来;那头疯牛撞上马车时所产生的碎片轨迹,也不一定能恰好让旁边的小贩受惊而扯动绳索……这些变数,换了是你,要如何应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若不精通算学,或是天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算好这一切,纵然是秘术修为远在凶手之上的我,也无法将刺杀做得如此完美!” “找出那个人!”谢云柏继续道,透着不容置疑的居高临下。“我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以及,他的背后,到底站的是谁!” 抛下这句话,谢云柏带着赵瑞,竟然连招呼也不打,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走出门去。门口守着的缇卫恭敬地目送他们离开。显然这样两个辰月的大人物,平时对他们来说也是难得一见的。 “沈大人一定很奇怪为何谢云柏牵扯进这件事吧?”看着两个教士远去,苏晋安却还留在此处,淡淡地对沈均锡道。 “不错,虽然明面上看赵大人是他朋友,但还不至于让他如此热衷。” “说得不错,你可知道被杀的官员,几乎个个都多少与他有点联系,常去听他讲解辰月奥义。” 沈均锡脸色剧变,颤声道:“你是指……” 苏晋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然道:“沈大人知道就好,有些事,说出来就不妙了。我们是军人,尽忠职守便是,不牵扯到辰月内部纷争中去。” “怪不得,怪不得,我正奇怪,怎的以刺杀见长的天罗,居然也派出了秘术士!” “不过,能培养出这样的秘术天才,那个背后的主使之人,已经呼之yù出了吧,在辰月内部,也就寥寥两三人而已!” “但是,那个天罗刺客……”沈均锡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难道那真正的背后主使之人,竟胆大到与天罗合作么? 苏晋安揉了揉额头,道:“这也正是我困扰的问题,那天罗丝造成的伤口做不得假,除非辰月内部有人研究出接近天罗丝杀伤效果的秘术,能自创秘术的辰月教士,怕是只有大教宗阁下了,可他又怎会做自毁根基的事!” “不管他们背后的主使之人是谁,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找出凶手的话,我们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怕不是这么简单!”苏晋安看着天边的浮云,仿佛那变化的云彩中藏着答案。“既然牵扯到辰月内部的纷争,总要寻几个替死鬼。你有范大人照应或许还要好些,可像我这般没有根基的军人,只怕会成为这些大人物权谋下的弃卒。” 沈均锡稍稍心安,可随即又紧张起来,苦笑道:“身为墟藏的谢云柏和雷教长的亲信赵瑞都卷入其中,你以为范教长会为保我而得罪两个辰月的高层人士?而最关键的是,我们无法肯定站在幕后的是另一位墟藏,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黑暗皇帝!” 苏晋安点头,森然道:“不管背后的人是谁,但若是把我们当做可以利用的棋子,怕也不可能让我们这些棋子乖乖地听话。只要找出那个天罗刺客以及天才密罗术士,不怕无法揭开真相!” 五 当天晚上,当颜七夜舒服地去柴房洗了个澡,回到屋子时,突然发现屋子中多了个人。 是夜莺! 小依!小依怎么了?颜七夜慌忙朝小依所在的床上看去,那里一头乌丝露在被外,被子有规律地轻微起伏着。显然妹妹睡得极熟。 颜七夜微微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嗓子怒道:“你怎么到我家里来了,有事出去谈……” 夜莺晃了晃手中一块同样是指甲盖大小的冰,颜七夜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一把抓过冰,冷冷地说:“这次,是要谁发生意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0 章 夜莺轻轻一笑,道:“你好像对这样的生活上瘾了呢!这次的目标很简单,一个修炼裂章的辰月教士而已。不过这只是一个引子,我们真正的目标,是一个你不曾想象的大人物!” “大人物?谁?古lún俄?辰月三大教长?如果是他们的话,你不如直接让我自杀好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是仅次于三大教长的辰月长老!”夜莺静静地说。 颜七夜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人物,就算十个他也是惹不起的。“你以为我有机会成功?未免太高看我了!” “动手自然用不着你,你的任务,不过是引他出来而已!” “这样的大人物,会被我们引出么?” “怎么不能?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段时间你所做的一切,早就引起他的注意!” 看着手中的冰,又转头看了看熟睡的妹妹,颜七夜yīn沉着脸点头。为了小依能重见光明,即使要对付墟藏之一的辰月长老,这个代价也是值得的! 三天后,一名修习裂章术法的辰月教士也“意外”地在街上滑倒,然后被奔驰的马车从脖子碾压而过时,早有准备的缇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被调动起来,追查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毕竟,要发动秘术有着相当的距离限制,超出一定的距离,就是最高明的秘术师,也无法让秘术得以施展。 颜七夜原本是有机会逃脱这场追查,可是因为答应了妹妹要带沁香园的水粉,不过多耽搁了半炷香的时间,整条街竟然都被缇卫封锁。这次缇卫出动的人手,多达三个卫所,数以千计的缇卫,将整条街重重封锁,然后一个个排查。 等所有能查出清白家世的天启民众被放走后,剩下的,是百余个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其中那些勤王的世家子弟,占了大半,而他们也成了缇卫最主要的目标人物。颜七夜就在这被盘查的百多人之间,面对层层叠叠的缇卫,他心下不由苦笑,这样的阵势,不要说自己,怕是连古lún俄这种程度的大师,也不可能凭借幻术就轻易地脱身。 趁着周围人正自惊惶不安没有注意到自己,颜七夜悄悄地抹去脸上化装的痕迹,如果被这些心思缜密的缇卫发现自己曾乔装打扮,那么不用说也会成为重点盘查的对象。 天色渐渐暗下来,被捆绑起来通往缇卫大牢的路上,颜七夜突然担心起来,不是为自己能否逃过这一劫,而是因为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小依会害怕的吧?颜七夜将精神力尽力地压缩,直到在眉心缩成小小的一团,就算比他高明十倍的秘术师,这个时候也不能探查到他其实并不是普通人。这次缇卫的动作这么大,颜七夜不相信其中没有辰月术士的影子。 就在快到缇卫大牢时,被带走的世家子弟中突然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像是平静的湖面中投入了一粒石子。 被捕的一百多名不能迅速查明身世的路人中,一名世家子弟模样的青年竟然挣开了捆绑的绳索,撞开旁边看守的两个缇卫,高呼着“杀死辰月走狗”,然后和旁边的三个同伴一起开始朝外奔逃。 对面菁华楼上的沈均锡脸上浮现出冷酷的笑容,手向下挥动,楼上埋伏在制高点的缇卫端着机弩猛地站起,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十余支弩箭朝下shè出,那世家子弟的三个同伴顿时被shè成了刺猬。只有挣开绳索的世家子弟躲开了shè向自己要害的三支弩箭,只是手臂被第四支擦伤。 沈均锡轻轻咦了一声,这样的距离,居然能躲开背后shè来的弩箭,这人的身手也算是一流的水准。只是心机未免浅了点,如铁桶般的包围,居然在这个时候选择逃跑。 “抓活的!”沈均锡下令道,这个突然逃跑的世家子弟,或许是揭开一切谜团最终找到幕后凶手的线索。 但是一支箭毫不留情地shè进那个世家子弟的颈部,这一箭来得极为突兀,那个世家子弟先前敏捷的身手竟然完全没有派上用场,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瞪大了眼,不甘心地倒下。 周围被抓的路人眼中都露出恐惧的神色,除了周围有看守的缇卫外,周围的民居竟还有手持弩弓的军士,如此森然的阵容,就是去年围杀白发鬼时也没有这般阵仗。 “怎的杀了他,或许那人是找出凶手的关键!”沈均锡眉头一皱,语气中已有了一点不善,先前shè出那一箭的,是苏晋安。 “谢云柏曾说过,凶手精通算学,甚至有可能超过一般的星相师,如此人物,怎会与这般沉不住气的莽撞之人为伍?”苏晋安放下机弩,轻笑着道。 “不怕错杀了?你真的确定那个密罗术士还在剩下这些人之间?”沈均锡看着那几具尸体,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个谁说得准?不过若我们还没有行动,下一次等到的,便是大教宗带着震怒的令谕了!”苏晋安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轻轻吹开缭绕的烟气,轻呷了一口后道:“总会有些收获!那是密罗术士,体质可能比一个普通人还差,这么短的时间,他走不远。” 人群中的颜七夜深深地皱眉,刚才那个世家子弟的贸然逃跑,虽然带来了一点混乱,但还不至于给他造成逃走的机会。相反,那些缇卫看守得更加严密,自己要想在这个时候强行逃走,看来是不可能了。 应该能混过去吧,只是回家的时间会耽搁,甚至可能在牢里呆上好几天,直到他们有了“凶手”的确切消息。 抱着一丝侥幸,颜七夜乖乖地被带进缇卫的大牢,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抗,更不敢施展秘术。他不知道自己在缇卫大牢里施展秘术的话,会不会被辰月的教士发现,这个能公然逮捕和当街杀人的辰月外围机构,如果没有几个高阶教士坐镇,反而说不过去。 当一百多号人被带进缇卫大牢后,立刻被分开隔离起来。 押着颜七夜的两个缇卫带着冷漠的笑容,将他朝大牢深处带去,经过了三道厚重的铁门,颜七夜被关进了一间只能弯腰而行的矮小牢房,就算是河络,也得低着头才能勉强站直身子。而最让人愤怒的,却是牢房里竟然还有两尺深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想躺下休息也是也是不能。 维持弯腰的姿势不过一个多对时,颜七夜就感觉到了浑身酸软,秘术师的身体毕竟不能和那些修炼武技的犯人相比。时间一点点过去,颜七夜已经变换了几个姿势,更是感觉自己泡在污水中的身体麻痒不堪。这简直是比任何的ròu体刑罚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颜七夜之前试炼时,曾遇到过远比现在需要意志力的环境,但是在这个小小的牢房里呆了不到半天,却比度过一年还要漫长。 自己还有机会出去么?小依呢?如果自己迟迟不能出去的话,她会因此担心到睡不着觉吧?真不知道,没人照顾的小依,应该怎么度过这段时间…… 颜七夜突然无比后悔自己贸然地为了冰而答应那个天罗刺客,自己虽然收集到了所需的大半冰,但是身陷大牢,如果没有机会发挥它的效力为妹妹医治好眼睛,又有什么意义呢? 六 “大人,所有的人都已经排查了,除了查出其中几个乱党外,竟然还有一个天罗本堂的刺客!”一名缇卫恭声道。 “花了这么大的精力,甚至连陛下和大教宗阁下也对我们封锁整条街有所不满,如果只查出这几条小杂鱼,未免太得不偿失了。”苏晋安用指节敲击着桌面,冷然道。 “也不是没有其他收获,至少,从那个天罗本堂刺客嘴里拷问出天罗最近在计划一次大的行动,而最重要的是,那个刺客并不知道有来到天启且使用天罗丝的本堂刺客。” “会不会,是那个本堂刺客的级别不够高?”一旁的沈均锡问道。 “不会,据刺客jiāo代,如果本堂真的出了能使用天罗丝的刺客,他没有理由不知道。” 苏晋安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猛地睁开,摇了摇头道:“不对!天罗本堂的刺客都是死士,怎么可能这么快招供?” “大人英明,审问那刺客的,是谢云柏长老!” “是他!”苏晋安冷冷一笑,“怪不得,辰月秘术,本就能从新死之人脑袋里读出想要的答案!谢长老对这件案子的关心程度,的确不太一般!”那名通报的缇卫识趣地闭上嘴,这些大人物之间的勾心斗角,显然不是他可以掺和的。 “那他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没有?” “有一点很奇怪的地方,天罗最近密切地注意一个曾在天桥卖艺的少年,而这个少年正好在这次抓捕的一百多人中!” “继续!”苏晋安似乎也看到了一丝希望,简洁有力地吐出两个字。 那名缇卫微微点头,接着道:“最值得注意的是,那名少年在几天前曾遭这些死去的混混讹诈,相互间也算有些联系。” “难不成那少年就是使用天罗丝的天罗杀手?小小年纪能将天罗丝练到如此程度么?” “沈都尉似乎忘了,闹得我们灰头土脸的白发鬼,看形象也不过是个少年而已!”苏晋安冷冷地道。 “这有什么关系,既然这少年现在就在大牢之中,立马提审就是了!”沈均锡道,在他看来,不管那少年是不是天罗刺客,先拷问一番总是没错。依缇卫的权势,并不在意是否会冤枉一个没有丝毫背景的平民少年。 “那少年现在何处?”沈均锡又问道。 苏晋安也点点头,望向报信的缇卫,那名缇卫立时知机地答道:“回大人,那名少年已经被单独关押在水牢里。” “哦?”水牢是关押武力高强的重刑犯,不管那少年是不是杀人的密罗术士,水牢这样的环境对一名少年来说都嫌严重了些。 苏晋安心中一动,问道:“他反应如何?” 缇卫眼中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道:“已经一个多时辰了,那少年进水牢后一直不喊不叫,倒也是条汉子!” “好,沈大人,一起去看看罢?” “这个自然!”沈均锡毫不客气地道,不管那少年是不是天罗刺客,这一趟辛苦,却是免不了的。 让身体漂浮在肮脏的水面上,人却进入一种极静状态的颜七夜突然警醒,侧耳听了一阵,水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本能地意识到了不对劲,虽然没有武者的灵敏听觉,但多年的秘术修养,却让他感知到似乎有危险快要降临。那纯粹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感知,周围压抑的气氛中,充斥着若有若无被隐藏得很好的杀气。 颜七夜心中一沉,缇卫这么快就查出什么了么? 门打开,两个缇卫弯着腰将他从水牢中拖出来,猝不及防的颜七夜呛了几口臭水,被推倒在两个武官模样的人脚下时,拼命地咳嗽,直到将胆汁也吐了出来。 被一名缇卫抓住头发强行提得站起来,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个容貌清冷的中年人,和煦的笑容背后,藏着难以察觉的yīn冷,如一条面对猎物伺机而动的蛇。 “自我介绍一下,缇卫七所,苏晋安。” 颜七夜心猛地一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来见自己的,居然会是这个大人物。就连天启城里的大多数隐藏起来的天罗刺客,提起这个名字时,也会忍不住微微心悸。 “苏……苏大人……”颜七夜慌忙跪下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 少年的手虽然说不上细腻光滑,但也没有老茧和疤痕,看不出任何练武的痕迹。 苏晋安看着少年褴褛的衣衫还自滴滴答答地不停滴水,而少年也冷得整个人抱成一团,皱了皱眉朝身后跟着的缇卫吩咐道:“给他找件干净衣服换上。”身后的缇卫应了一声,一路小跑找衣衫去了,而颜七夜,也在苏晋安带领下朝大牢里一处密室走去。 就在他进入密室的瞬间,却突然感觉后心的一小块肌ròu猛烈地跳动,像是被dú蛇盯紧了般让人心慌。他知道那是对方的杀机牢牢锁定了自己的后心要害,只要自己的反应让对方感觉到不对,铁定会引发对方雷霆海啸般的攻击。以幻术师孱弱的身体,他即使能提前感知对方将要攻击的部位,身体也做不出正确的反应。更何况,在这缇卫大牢,他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冷汗瞬间沁湿了后背的衣物,艰难地跟着苏晋安一步步朝屋内走去。屋子不大,到中心有桌凳的地方不过六步,可这六步的距离颜七夜却如同走在刀山上般艰难,每一步都似要用去全部的精力。 “很有潜质的年轻人呢!”背后一个yīn翳的声音响起,是沈均锡。 转过身,颜七夜干涩地道:“这位大人是?” “一所都尉,沈均锡!” 这个人颜七夜没有听说过,但看着那双充满杀机的yīn翳的眼,他知道这个人很不好对付,也许自己的命在对方眼中,连狗也不如。 拿着衣服的缇卫赶到,及时冲淡了生滞僵硬的气氛。颜七夜换好了衣服,苏晋安望着这个还算俊秀的少年,心中暗叹一声,还是个孩子啊。可这个孩子,也许就是杀害八个朝廷高官的凶手! “颜七夜?” “嗯!”颜七夜并不吃惊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以缇卫的执行力,只要认定了自己是怀疑的对象,要想查出自己的身份是易如反掌的事。现在,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妹妹会否受到连累。 “我听说你有个妹妹?”一旁的沈均锡突然问道,一开口,就直指他最揪心的地方。 颜七夜眼中的神色变幻不定,但还是点了点头。沈均锡心下满意地笑了笑,但表面还是不动声色。继续冷声问道:“你是密罗术士?” “会几个密罗幻术,在天桥混饭吃……” “是么?”沈均锡冷哼道:“在天桥混饭吃的你,会有这个?”沈均锡拿出的是一枚冰,颜七夜的心无止境地往下沉,这是他被捕搜身时施展幻术好不容易保下的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1 章 ,被带离水牢前怕被再次搜身扔在角落里,没想到还是被缇卫找到了。 苏晋安的脸上也现出一丝吃惊的神情来,虽然他不是秘术士,但长年和辰月高阶教士接触,还是深知这小小的白色物事对一个秘术士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老实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同时也是最糟糕的刺客!”苏晋安摇头苦笑,一个看似复杂到极点的案子,没想到犯人还是个孩子。 “把其他人都放了,缇卫的大牢,养不起这么多闲人。”苏晋安淡淡地吩咐道,然后转过头来,对面色苍白的颜七夜道:“按你的罪状,就算抄家灭族也不为过,虽然我估计你除了妹妹外再没什么亲人,可是,你真的舍得她陪你死么?” 颜七夜浑身一哆嗦,似乎看到妹妹那美丽的头颅,正被一个黑影无情地斩下。那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情景,也是他上次试炼之所以失败并因此损失大部分记忆的罪魁祸首! 颜七夜抬起头来,伪装的柔弱和怯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坚定:“与我妹妹无关,放过她,我什么都可以jiāo代。” 苏晋安漫不经心地轻抛着那枚冰,淡淡地说:“我们需要你jiāo代什么呢?幕后主使?还是那名天罗刺客的行踪?想必,其实你知道的并不比我们多!” 颜七夜眼中终于露出恐惧的神色来,这个骨子里如dú蛇般yīn冷的男人,几乎每个字都扣住他的命脉,让他连丝毫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苏晋安脸上现出玩味的笑容,那个笑容突然定格,猛烈bào发的气势让一旁的沈均锡也为之心悸。 “那么,只要你能帮助缇卫捉拿到那使用天罗丝的刺客,虽然我无法保证你的平安,但你妹妹的安全,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且,冰,辰月并不缺少!” 颜七夜无力地瘫坐在地,他不明白事情会如此突然地急转直下,但这个时候的他,却再也没有其他选择。 七 “天罗的刺客,一群见不得光的老鼠,在白发鬼失踪后,终于有胆子直接向辰月的高阶教士下手了么?”马车中的赵瑞毫无畏惧地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对着暗处的那群刺客冷冷地嘲讽。 颜七夜裹紧了身上的衣衫,整个人都缩进yīn影中。密罗的光辉在星空中闪耀,帮助他蒙蔽周围人的感知,加上深沉的夜色,没有人注意到街角的地方竟然还隐藏着一名幻术师。赵瑞虽然是精通郁非秘术的术士,且修为至少比自己要高出一个层次,但是依靠这么点布置就想杀死那代号夜莺的天罗刺客,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些。 戴着面具的十几个刺客却不答话,只是结成三角阵,相互照应着朝这边掩杀过来。赵瑞居高临下地看着缇卫与这些刺客拼杀,却丝毫没有援手的意思。对一直高高在上的他来说,缇卫的生命,并不比蝼蚁般的帝都民众更可宝贵。 在第七名缇卫也倒下后,赵瑞似乎终于看不过去了,冷哼一声,手指虚点,凌空在身前画着诡异而符合某种天地韵律的符文,就算是身边密罗术士的颜七夜也几乎能感觉到空气中由此带来的燥热,天空中的郁非似乎突然亮了一下,那是郁非系术法快要发动的前兆。 一条蜿蜒的火蛇,自赵瑞的指尖窜出,扭曲着,分成三股朝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刺客扑去。那些刺客的身手也算是了得,但面对诡异而强大的术法,却只能选择暂避锋芒,身形一闪朝两旁掠去。周围的缇卫毕竟见惯了辰月术士的攻击,早有默契地拦下三人腾挪的身法,只不过是稍稍的阻滞,那条分成三股的火蛇,像有生命般绕了一个弯,分别缠上三人。 三个刺客慌乱的躲避没能救得了他们,即使是忍受了非人训练的他们,在面对一直纠缠着朝五脏六腑甚至骨头里烧去的诡异火焰,终究还是如寻常人一般发出凄厉的惨叫,然后成为焦黑的尸体扭曲挣扎着倒下。 后面的几名刺客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对望了一眼,突然四散逃开。赵瑞冷哼一声,手指再次点出,一朵火焰莲花在半空中成型,然后猛地bào开,每一片由火焰组成的花瓣,带着毁灭的气息,朝奔逃的刺客背心shè去。 剩下的刺客毕竟是离赵瑞远了些,仅有两名刺客被火焰的花瓣shè中,胸口出现一个焦黑的大洞,微微地搐动后就再也没了动静。缇卫们却不敢大意,分出一小部分人追击,其余的反而收缩阵形朝马车聚拢,直到将马车上的赵瑞围得如铁桶一般。 看不出有什么遗漏,沈均锡低声对赵瑞说道:“大人,都是些贪图天罗赏金的小杂鱼,内堂的刺客,似乎一个也没到!” 赵瑞对先前火莲的威力很不满意,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轻慢:“沈都尉,谢长老和苏卫长的安排,不会错的。” 沈均锡微微点头,那一丝恼怒却不敢表现出来,心下却不怎么相信那只天罗的夜莺会这般容易上当。 缇卫将死去的同伴和刺客的尸体都分别抬在一堆,那些尸体重重叠叠的垒成一座小山,有的还保持着死前那一刻的狰狞表情,让暗处的颜七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一个多月来间接被他所杀的公卿贵族以及低阶的辰月教士,加起来一共是九位,但是每一个都是因为“意外”而干干净净地死去。像现在这样赤luǒluǒ地搏杀外加血腥恐怖的死法,对年仅十六岁的他来说,依然是不小的冲击。 这让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小酒馆中的一切,饮酒杀人,有着快意的残忍,开启了血腥的口子,却还是比不上夜莺在几次呼吸的时间内杀死那些混混和世家子弟的从容。 不管是天罗还是辰月,都只是黑夜中相互搏杀的兽,没什么正义与邪恶之分! 追击的缇卫陆续返回,但捉拿到的刺客却一个也没有,这一轮的刺客虽然远比不上天罗本堂的刺客厉害,但是竟都是死士,若逃不掉,或是拼死抵抗,若落入缇卫手中立马就咬破口中藏着的dú囊自杀。 等了一阵,却还是有一组缇卫未能返回。那组缇卫一共四名,所追击的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个子刺客。从那刺客的身法看,虽然还算快捷但绝不离谱,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些举止,甚至根本不像一个久经锻炼随时保持最完美出手状态的刺客,而是一个普通人。难道,就是这最不起眼的一个人,竟是对方真正的内堂杀手? 沈均锡一脸的yīn沉,这些缇卫都是他一手带领出来的,每一个都耗费了不少心血,现在一晚上就折损十数人,却连正主的影子也没看到,这不得不让他感觉恼怒无比。 正自懊恼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散乱,无序,根本不像任何练武人或沉稳或轻盈的脚步声,但是来得却极快,这样强烈的反差让沈均锡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是那名逃走的小个子刺客,那人不紧不慢地从yīn影中走出来,双手都各提着两个圆球,等走近了,沈均锡才看清楚,那是先前追击的四个缇卫的头颅! 小个子刺客将那四个缇卫的头颅远远地抛过来,沈均锡接住其中一个,但另外三个却被冷哼一声的赵瑞以炽热的火焰凌空焚化。 沈均锡仔细地观察手中的头颅,伤口虽然还偶有血液滴出,但是平滑如镜,那是用薄得近乎没有的利刃飞速划过造成的伤口。 天罗丝!真的是天罗丝! 沈均锡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果然,引出大鱼了啊!会cāo纵天罗丝的天罗刺客,即使在天罗本堂之中也具有难得一见的超然地位吧! “夜莺?”看着将双手都笼罩在宽大袖子里的刺客,沈均锡右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谨慎地问道。 小个子刺客点了点头,却不说话。沈均锡笑了,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一个人返回!你就这么自信,凭借天罗丝就能把这三十几个缇卫和一名郁非术士消灭么?” 不等夜莺答话,沈均锡拔出刀来,刀身厚重,有淡得几乎不可分辨的云纹暗蚀在刀身上,随着光线的变换几乎如飘飞的云朵。他分开身旁的缇卫,刀尖垂地走上前去,喝道:“就让我来见识一下天罗丝到底有何厉害!” 夜莺看了那柄刀一眼,然后双手平平放在胸前,只是手藏在袖子中,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动作。夜莺双目低垂,似乎在思考怎么才能更好地进攻。 但颜七夜却心中一动,夜莺这个姿势,怎么像是在……结印?秘术的发动,不外咒、符、印、意四种,颜七夜因为修习心源流幻术的缘故,能够以心意默念咒文发动术法,而这个夜莺却暗中摆出结印的姿态,难道,他竟是一名术士? 而正与夜莺对峙的沈均锡却没有这样的眼光,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随意的起手式,但他一步步走来蓄积的气势已经达到顶峰,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刀尖猛地向上弹起,沈均锡脚趾抓地,猛地向前窜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双手紧握刀柄,迅猛地挥击下斩。 夜莺突然睁开眼来,然后柔弱无力地后退,堪堪避过刀锋。但是沈均锡的后招却接连不断,下斩转为斜劈,再变为横切,反手撩,每一次不可思议的变化,都差之毫厘地将刀锋划过夜莺的身体但始终,都差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的距离,让沈均锡的所有攻击,都变成了一个人的舞蹈。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身法,不管自己的攻势如何猛烈,对方都能在刀锋及体的一瞬间躲开,如同飘飞的柳絮。沈均锡因此陷入到可怕的死循环中,大耗体力的攻击如同饮鸩止渴,明知道无用,但一停下又害怕对方的反击马上到来。 看来,对方继白发鬼后最难对付的天罗刺客的名号不是白得的,光是躲避进攻的诡异身法,就让他冷汗直冒了,如果对方展开反击,那将是怎样的凌厉? 幸好,谢长老早有布置,赵瑞新修习的郁非秘术,以及对这个天罗刺客来说已经“反水”的颜七夜,都是这个刺客意想不到的后手。 夜莺突地向后飘飞,只眨眼的时间,就和沈均锡拉开了两丈的距离。沈均锡一点也不怀疑,只要这个天罗刺客想要跑,在场的包括自己和赵瑞在内,却是谁都没有把握能拦下他。 马车上的赵瑞,眉头越皱越紧,这个和沈均锡缠斗的天罗刺客身法是那般的轻盈诡异,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他甚至能隐隐地感觉到对方像是整个儿都融入风中一般……等等,风,融入…… 脑中灵光一闪,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看着夜莺的身法总感觉不对了,对方所使用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迅捷诡异的武技,而是秘术。亘白系的秘术,向来就擅长控制“风”。 “小心,他不是普通的刺客,是亘白系的术士!” 术士?沈均锡一愣,自己竟然和一个术士ròu搏了近半炷香的时间,而对方,显然还有余力。突如其来的屈辱让沈均锡在初始的狂怒过后反而冷静下来,既然知道对方是一名术士,那么先前制订的方案就明显不适用了,而他所要面对的这场战斗,也因为得到这个消息而变得可笑起来,与加持了亘白秘术的术士比身法,那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在原地站定了,沈均锡不再主动进攻,只是遥遥锁定对方,只要对方有什么移动,随时能够以最佳的状态暴起阻挡。 夜莺的手向前挥出,危险的感觉迎面而来,沈均锡侧头扭腰,锐利而急促的劲风擦过脸颊,划出一道血痕。这便是先前让自己误以为是天罗丝的亘白风刃了吧,怪不得,他要引那几个缇卫离开才斩下他们的头颅,原来只是不想让其余人看见他的攻击方式! 可是,他为什么要再次返回暴露自己最大的砝码?难道说,这次的目标并不是赵瑞,而是另有其人?这目标甚至大到即使暴露身份也要去完成的地步,难道是…… 不容他多想,又是一记风刃袭来,不过这次风刃的路线比上一次不可捉摸了许多,带着诡异的弧线,即使有着躲避的经验,但是还是被无形的风刃划伤了右臂。 “怪不得!”沈均锡心底暗暗地叹息,怪不得当初自己和苏晋安,甚至整个辰月的高层都误以为对方是会使用天罗丝的刺客。而夜莺一直以来的行动,也似乎在宣告着这一点,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精通刺杀之道,实力不比当初的白发鬼差的诡异刺客,竟然是一个亘白系的秘术师! 苏晋安的猜测没错,不管是那个密罗少年颜七夜,还是眼前的夜莺,他们都和天罗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真正想要对付的,是辰月内部的势力之一,以谢云柏为首的某个对辰月典籍有着其他看法的派系。 以术士化身天罗刺客,将一切嫁祸到天罗头上,在这个和天罗全面开战的时候,倒是好心机,好手段。而能训练出秘术师作为刺客,这样伟大的创举,甚至足以在九州的历史中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被看出来了啊!”夜莺轻轻地叹息着,但语气中却没有惊慌的味道,只有淡淡的遗憾。他拿出一只带着暗金色泽的风笛,轻轻地擦拭着,仿佛在抚摸最珍贵的宝物。 颜七夜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这支风笛是如此的熟悉,但他又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 该死的试炼! 如果不是因为两年前那次试炼失败,自己也不会损失那么多记忆,而小依的眼睛,也不会因此失明! 这个会秘术的刺客将风笛放在嘴边,然后开始吹奏,声音如同轻柔的风拂过每个人。但是那风却在突然间变得狂暴起来,有三个没留心的缇卫顿时被突如其来的风暴卷走,剩下的缇卫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仿佛站在风暴的中心,如果不是拼尽全力站稳身子,就会立刻像那三个倒霉的同伴一样被突起的狂风吹走。 街道边的大树疯了般抽打着枝条,翠绿的树叶被强劲的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2 章 势轻易地摘落,然后化为锋利的利刃,劈头盖脸地朝缇卫们飞去。缇卫一片惊恐,他们不是没见过秘术,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发动如此迅速,而威力如此巨大的亘白系秘术,这些被劲风卷起的树叶,每一片都如同一把激shè而来的飞刀,即使使出全身的力气挥舞手中的兵器,也只能在勉强保持身体平衡的同时,将其中部分树叶击落。不多时,三十多个缇卫,已经有五人被树叶shè中要害倒地,而剩下的也个个遍体鳞伤。 “法戒器!”马车上的赵瑞神色一凝,身子微微一抖,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伪装成天罗杀手的亘白术士刺客竟然会拥有珍贵的法戒器,对于术士之间的对决来说,是否有法戒器,就像武士间一个持刀,一个赤手空拳一样差距巨大。 不过,想到隐藏着的谢云柏以及那让自己恨得牙痒却暂时不能杀之泄愤的颜七夜,赵瑞提起的心又稍稍放下。这或许是亘白术士最强的术法,同时,也会是他最弱的时候。 一边艰难地抗拒着亘白的力量,一边偷偷朝暗处做了一个手势,那个地方,有着他同样痛恨但是在谢云柏压制下不得不暂时合作的人。 一圈火焰在他身边突兀地出现,然后随着风势不停地扩散变大,在所有缇卫看来,赵瑞对郁非术法的掌控已经达到一个惊人的阶段,即使处在如此巨大的区域xìng暴风中,被法戒器催发的亘白术法也无法影响到郁非的运行。 火焰一直向外扩展,但却奇迹般地没有伤害到周围的缇卫,在扩散出马车外一丈多的时候,猛地收缩成拳头大小的一团,然后朝夜莺激shè而去。几乎是本能地,夜莺偏了偏脑袋,但就是这么细微的动作,让周围由于法戒器激发的风暴微微一滞,出现了细微的波动。 但是那团火焰在越过他身子时突然消失,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以夜莺为中心,突然出现漫天的红,那些红色不是火焰燃烧所产生的,而是重重叠叠的无尽枫叶,就像那些飞舞着的树叶,在一瞬间被鲜血染得变了颜色。 那是颜七夜发动的幻术! 心源流的幻术修炼到一定的程度,本就能够将人心深处最渴望的情境幻化出来,当这个情境一旦被外力破坏,不管是秘术师还是普通人,心神都会在瞬间受到巨大的伤害,为其他人创造宝贵的下手机会。这也是颜七夜在这场伏杀中唯一能起的作用。 黑暗中的颜七夜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无比,无法再用幻术让自己隐匿起来,顿时在街角现出模糊的身影他所施展的幻术是针对这个假的天罗刺客夜莺,但是表现出来的情景,那无边的枫叶,南淮城外永远无法忘却的快乐日子,却是颜七夜自己心中最深沉的执念! 他几乎能看见那些幻境中,两个小小的人影在手牵手地漫山遍野奔跑着。 那些缇卫是看不见这些枫叶的,但是并不影响他们发现这个刺客似乎正处于心神失守的状况,在风暴中尽力地稳定着自己的身子,然后缓慢而艰难地朝对方移动着。 吹奏中的风笛有了短小的停顿,一只手仿佛凭空从黑暗深处伸出来,苍白,枯槁,长长的指甲却修整得十分圆润细致,指尖上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雾气,在风暴中却凝聚不散。 “虽然是借助法戒器的力量,但能将亘白系秘术修炼到达到天罗丝的效果,也算是天才了。”谢云柏苍老的声音响起,指尖凝聚的雾气猛地绽放,夜莺灰白毫无神采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清澈,然后又归于彻底的茫然。 周围被法戒器所引发的亘白系秘术像是在突然间被凝固下来,飞舞的树叶飘散在地,沈均锡狞笑着,双手所持的厚背云纹刀高高举起,然后猛地下挥。夜莺的身子微微抖动着,似乎想挣脱那看不见的牢笼,但是谢云柏的秘术却借着颜七夜引发的环境禁锢着他的精神,让他的ròu体得不到协调而动不了分毫,只能感觉到那巨大的刀压而本能地颤抖。 “住手!”颜七夜大叫着,但是那带着云纹的厚背长刀已经呼啸着斩下,夜莺那颗头颅,被这一刀轻巧地斩下,在地上滚了几滚,原本呆滞无神的双眼却反而变得清澈起来,无力的嘴唇轻轻地张合了一下,像是要努力发出两个简单的音节。 失去脑袋的身子软绵绵地倒下,手中所持的风笛沾满了他的鲜血,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烟尘一般的物事,被它吸进去。 颜七夜放缓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头颅,一时间不敢相信那么强大的夜莺,竟然在三个术士和一个武者联手下被轻易斩杀,可是,那两个没有发出的音节,在他的感知中,分明是自己最熟悉的两个字哥哥!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小依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伪装的天罗杀手?即使她会秘术,也应该和自己一样是颜家的幻术,怎么会是亘白系的? 终于走到那颗头颅面前,颜七夜哆嗦着捧起那颗头颅,伸手向那平凡无奇的脸抹去,想抚上那对清澈的双眼。曾经,小依也拥有这么一双美丽的眼睛,可是因为两年前的那次失败的试炼,自己竟然让她失去了看见这个世界的权力。 这双美丽的眼睛在夜莺的头颅上显得极不和谐,像是根本属于另一个人的。手心传来的质感更是让颜七夜的心无止境地沉下去,他摸着的那张脸轻轻滑落,露出里面同样苍白但是如凝脂一般的肤色。 轻轻地揭开那层薄如蝉翼的面具,原本普通的头颅一下变得明艳起来。是小依! 颜七夜双目中流出猩红的泪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轻轻把那颗头颅抱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小依的眼睛,痴痴地笑着。 小依,你的眼睛终于恢复了,再也不用怕黑了…… 小依,哥哥带你回南淮去,再也不呆在这鬼蜮一般的天启…… 小依,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地方要带你去看,可是,为什么,你不能再对我轻轻笑上一笑…… 小依…… “大人,有了刺客的头颅,已经能从中读取她的记忆知道真正地幕后主使。他是杀死我叔父的凶手,不如就此杀了吧!”赵瑞的掌心腾起一小团火焰,没有任何热力散发出来,但是中心接近白色的火焰,却没有任何人愿意尝试其温度是否如表象中那般无害。 谢云柏冷哼一声,道:“就算要杀他,也不能这般轻易,何况,他现在这个样子,也与死人无异!” “小依……”颜七夜低声呼叫着妹妹的名字,似乎怀里的妹妹只是睡着了而生怕惊醒了她。 “你们……都该死……”颜七夜猛地抬起头来,谢云柏、赵瑞以及持刀而立的沈均锡,都被那毫无生机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 谢云柏眉头微皱,多少年了,除了大教宗古lún俄,还没有人仅靠眼神就让他有心悸的感觉,这个人,留不得。也许听赵瑞的话没错。 颜七夜从怀里掏出一把白色的石子一般的东西,一共是五枚。那是他从化身夜莺的颜小依那里得来的冰,他不知道小依是怎么得到这些东西的,也不想去深究,缇卫和辰月的这两个教士为了让他引出夜莺,早把这些珍贵的密宝还给他,而这些算是小依遗物的冰,是他复仇的最大凭依,尽管付出的代价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谢云柏脸色一变,以他的见识,这样的东西如果被一个秘术师拼着xìng命完全发动,有什么样的后果连他也无法预料。 “退!”谢云柏大吼着,猛地后退,但是已经迟了。颜七夜双目赤红,七窍都流出鲜血来,那是精神力过度透支的表现,以他的修为,要一次xìng借助冰的力量短时间提高自己的修为,这样的反噬已经算是轻的了。 那一把冰猛然bào发出耀眼的光芒来,那光芒如同黑暗中突然多了一轮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你们,都给我……去死!”疯狂地大叫着,一圈又一圈地精神波动以他为中心朝外散发,首当其冲的是赵瑞,尽管身为郁非术士的他精神力不比颜七夜原来差,但在冰加持下突然bào发的精神力面前,他只抵挡了片刻,保护脑部的精神力场就被冲散,然后脸上出现或恐惧或惊惶的神情,像是看见了最可怖的幻象,最后双目呆滞地倒地。 随后是沈均锡以及一众缇卫,每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震成了白痴,虽然ròu体的心脏还在跳动,但是身体内的精神和灵魂像是破碎的墟,再也无法连成整体而cāo控身体。 只有见机最早且精神力远比赵瑞更强的谢云柏还在两丈外苦苦地支撑着,但是颜七夜在冰激发下一波又一波的精神冲击,像磨盘一样一点点磨去他苦苦修炼数十年的精神印记,谢云柏心中第一次生出莫大的恐惧。如果不是因为他也是密罗秘术的高手,光是幻象丛生的心魔,就足以让他立时崩溃。 只不过十余次呼吸的时间,对谢云柏来说却如同一生那么漫长,稀疏的白发在精神力的高强度催发下开始脱落,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苍老。他毫不怀疑,在自己精神力还没有消耗完毕前,自己过度苍老腐朽的身体就会因支撑不住先行崩溃。 但是漫天的光芒忽地一收,谢云柏喷出一大口鲜血,惊喜地发现那个用冰引发精神波冲击的少年已经昏倒在地,短时间内用外物将自己的精神力提升到如此恐怖的程度,就算是古lún俄也不能支撑许久吧,更何况仅仅是一个少年了!或许,这个少年此时已经如被他推倒的沈均锡等一众缇卫一样,ròu身未死,但永远也无法清醒过来! 好险! 谢云柏轻轻拭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只差一点点,就被颜七夜在冰支持下的巨大精神冲击废去全部的秘术修为,即使侥幸逃过一劫,但现在也是他这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刻。 顾不得仔细查看四周的情形,谢云柏蹒跚到颜小依的尸体旁边,弯腰去捡那支捏在尸体手中的风笛。不管是暗合哪颗星辰的法戒器,在九州大地都是稀少的存在,而研究它们的构造,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收获。 就在手指触碰到风笛的一瞬间,他微闭的双眼猛地圆睁,只见一截刀尖从自己胸口透了出来,犹自向下滴着血。 艰难地转过身,看见的,却是苏晋安似笑非笑的脸。 “为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辰月的缇卫长,他怎么也不相信凶手会是这个平时对自己恭敬有加的人。 “虽然是另一个长老拜托我完成最后的刺杀,但是,大教宗对你们暗地里的争斗也早感觉厌烦,所以,安心地去吧!” 弧刀拔出,谢云柏不甘地倒地,苏晋安用剑尖拨弄了下那支散发着诡异光芒的风笛,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住了心中的贪念,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八 黑暗,当无边的黑暗将他紧紧包裹时,他似乎又回到生命中最恐惧的那段时光。 我是谁?正在哪?为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也感受不到周围有其他人?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你,你又是谁?” 黑暗中有一点光慢慢散开,一个中年美fù在光影中慈爱地笑着。 “妈妈!是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我……我……我害怕!” 中年美fù的嘴唇轻轻动着,但是却听不清到底说些什么,最后,她似乎说累了,转过身准备离开。他急得手舞足蹈地想要拉住自己的母亲,但是只能感觉到一片虚无的空。中年美fù的影子被未知的力量无情地扭曲着,他大声咆哮起来,可丝毫阻止不了光影的消散。 “又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么?妈妈,为什么你要抛弃我……” 第二个影子慢慢形成,那是一个清瘦老人的形象,眼中散发着惊喜的光。 “孩子,其实,你是个天才啊……” “我不要当天才,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不再是一个人……” “好吧,跟着我,你就不会再是一个人!你还没有名字么?那好,从此以后,你姓颜!” “我姓颜,我姓颜么?颜什么……” “你可知道,颜家所修习的密罗幻术为何被称为‘心源流’?”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先告诉我,我叫颜什么……” “蠢货!简直无yào可救!难怪要她牺牲双眼来救你……” “她,哪个她?到底是哪个她?”老人在怒喝声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 “你好,我叫小依,颜小依!” “你好,我叫颜……颜什么来着,我不知道……” “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真够笨的。什么都别说啦,笨蛋,我们去南淮城外看枫叶去!” 漫山遍野的枫树丛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牵着神色木讷害羞的男孩,在南淮城外肆无忌惮地疯跑。羞涩的男孩似乎被小女孩的快乐所感染,原本的畏畏缩缩的举止也很快放开,在大片大片的枫树林中,大声地欢叫着,不时捧起一把枫叶,朝颜小依当头撒去…… “你比我大,我以后叫你哥哥好了。记着,哥哥应该让着妹妹,不许欺负我!要疼我,保护我,听我的话!”颜小依狡黠地笑着,仿佛自己比对方小,是一件天大的了不起的事。 那是自己生命中,最珍贵也最快乐的时光吧! 就在那个秋天,在漫山的枫叶飘飞中,他们的师傅,心源流颜氏一脉的宗主颜若凯,带着他们一路北上,来到这座充满了繁华与yù望并存,血腥与富贵同在的城市帝都天启!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坐在马车中和师傅一起进入天墟时,饶有兴趣地和颜小依打赌,自己能否在马车进入天墟大门的一瞬间,计算出阳光擦过天墟祭坛时会与马车呈几度角! 自己最敬重的师傅,带着自己和小依一起,匍匐在那个面蒙白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3 章 、沉默寡言的男人脚下,以心源流的忠诚,从大教宗古lún俄手中换来辰月教客卿长老的职司。 被誉为心源流百年难得一见天才的他,却在最关键的试炼中陷入幻术的梦魇,如果,如果不是小依在危急关头以一双眼睛作为代价,那自己到现在还迷失在无边的意识牢笼中吧! 小依,小依你在哪里…… 光影中的景象一变,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间变成了在油灯下摸索着缝补衣服的文静盲女,时而,又变成了戴着面具,以亘白秘术冒充天罗丝的天罗神秘刺客夜莺! 直到,那颗美丽的头颅被沈均锡一刀砍下,他才猛地惊醒,小依,竟然已经永远地离开!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那个在南淮城外的枫林中疯跑的小女孩,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为救自己而失去双眼,在油灯下为自己缝补衣服的“妹妹”,以及,在危急关头为自己挡下那致命一刀的天罗刺客…… 不要,不要丢下我,小依,不要丢下我…… 颜七夜大叫一声,终于醒了过来! 这是个熟悉的房间,就算是闭着眼睛,颜七夜也能分辨出房间中的任何一个细小的摆设。 “果然不愧是最适合修习心源流幻术的天才,这么快就从过度透支精神力的副作用下醒了过来!我是应该先恭喜你终于完成了推迟两年的试炼,还是先替我的另一个徒弟哀悼片刻?” “果然是你,我的……师傅!”颜七夜冷冷地注视着床前站立的黑袍老人,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 “看来,你的情况比我预想中还要好,连当初被封印的记忆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颜若凯淡然道。 颜七夜捏紧了拳头,近乎咆哮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害死小依?”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颜若凯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颜小依两年前虽然以双眼为代价助你脱离试炼的意识牢笼,但那毕竟是暂时而已。甚至,你试炼要完成的目标还加了一个,那就是走出她在你心中造成的yīn影。心源流这一幻术流派,最关键的就是自己能修得心如磐石,如此才能在万千幻像中不动如山。你心中有了颜小依这个破绽,对你的成长只会有害无益。你是我门下不世出的天才,要造就你成为新一代的心源流宗主,牺牲一个同门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是她莫大的福分。依她的xìng子和对你的情谊,这牺牲只怕也是心甘情愿吧更何况,她的牺牲对心源流颜氏一脉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够了!”颜七夜大吼着打断他,冷冷地说:“恐怕最关键的,是借我们两个的手除去你晋身大长老的最大障碍谢云柏吧?在辰月内部,除了大教宗和三大教长,就数内堂鲜为人知的大长老权势最大……” “时代已经不同了!”颜若凯冷冷一笑,道:“这两年天罗与辰月在帝都的夜色下全面开战,除了那些倒向辰月的达官贵人和普通教士外,更是已经波及到辰月核心的高阶教士,这也让在古lún俄铁腕统治下的辰月教在暗地分为几个派别。有支持古lún俄的,也有暗自反对辰月入世,要求辰月重新回归黑暗的。这样的辰月,未尝不是我们的机会!” “简直是做梦,不说那数以千计术法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辰月教士,就算是三大教长中的任何一个,以你一个密罗幻术师,能击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么?又如何颠覆古lún俄对辰月的统治?” 颜若凯诡秘地一笑,伸出手来,手心里握着的是一块鸡蛋大小的冰。换了找回记忆前的颜七夜,看到这块冰肯定激动得什么也不顾,但是失去了颜小依的他,看到这块曾拼命也想得到的秘宝,却是丝毫兴趣也欠奉。 冰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来,那是冰被精神力所引发产生的迹象。颜七夜对这样的迹象并不陌生,就在两天前,他也曾引发了几枚体积很小的冰,最终才利用短时间内暴涨的精神力让在场的诸人陷入永恒的昏迷。而小依手中的冰,也毫无疑问是来自这个她曾无比信任的师傅。 颜七夜深知,使用冰在短期内暂时xìng地提高自身秘术修为,其副作用远比所起到的效果要大。凭借一块冰想要与辰月教宗争雄,那无疑是笑话了。 颜若凯似是看出了他眼中的不屑和嘲讽,并不以为意,缓慢而小心地从胸口掏出一件物事,颜七夜一下呆住了那件东西,分明是小依最后所使用的那支可能是法戒器的风笛! 颜若凯轻轻地抚摸着那支风笛,如同在抚摸最亲密的爱人般温柔,脸色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解释道:“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小依那丫头的这支风笛吧?”颜七夜不说话,但眼中的疑问却瞒不过老人,颜若凯继续道:“你初入我门中时,我就给你和小依那丫头提到过,对于幻术师来说,修为到了最精深的境界,会有三种表现:直接以纯精神力攻击伤人,召唤‘原兽’,最可怕的,是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中的规则由幻术师自己制定。那几乎是神一般的能力了!” “这和小依有什么关系?又和这支风笛有什么关系?”颜七夜终于忍不住问道,凡是牵扯到小依的事物,由不得他不去关心。 “小依是极其罕见的双生体质,她真正的命星不是密罗,而是亘白!” “这个我已经猜到了,要不然……要不然你也不会选择让她冒充使用天罗丝的天罗刺客。亘白系秘术中的无形风刃,所造成的杀伤效果的确能在一定程度上模仿成天罗丝的伤口……”颜七夜一想到自己最心爱的人,竟然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而永远地离开,心中的愤懑和杀机都攀升到顶点,即使面对的是自己曾最敬重的师傅! 可是,可是在知道真相之前,他甚至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而师傅敢在自己面前坦承一切,也自然是有着能说服自己的把握。可是,可是,有什么样的理由能让自己放过真正害死小依的幕后凶手…… “要达到幻术师的最高成就,是勤奋、资质、时机甚至运气都达到顶点的人,这样的人,恐怕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即使以古lún俄的天纵之才,在密罗系秘术上无人出其右的修为,离这个顶点,依然有着相当的距离。但是,如果借助一定的道具,却也未尝不能窥视到其中零星半点的一些隐秘,比如说,原兽!” 颜七夜像是猛地明白了什么,一下从床上挣扎着坐起,顾不得浑身上下如同撕裂般的疼痛,颤声问道:“那支风笛……那支风笛是……不仅仅是普通的亘白系法戒器,还是传说中能封印人灵魂的魂印之器?小依,小依的灵魂,便是你培养的‘原兽’!” “聪明!”黑袍老人轻轻地赞赏,右手心拿着的冰光芒大盛,左手的风笛没有人吹奏,却自己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怨魂的哭诉。 “混蛋!”颜七夜的双目一下变得血红,吃力地控制着散乱的精神力不在自己失去意识前暴走,喃喃地重复着:“不可原谅!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自己从小养大的弟子,却只是制作一件法戒器的‘原料’之一!这样的人,已经不配称之为‘人’了,你是比兽还低贱的恶鬼,只有死亡,才应该是你的归宿……” “死亡么?”颜若凯不屑地笑道:“能召唤原兽的幻术师,即使是古lún俄对上,也要考虑一下后果。我已经站立在这九州大地强者的巅峰位置,能杀死我的,连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有谁,能轻易给我以死亡?” 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在不大的密室里,原本就是身为辰月屈指可数的“墟藏”之一,被冰加持后扩大了一倍有余的精神力,即使是古lún俄或者雷枯火这样的辰月强者,也不敢说能与之比肩。以颜七夜原本就极不稳定又在不久前受过重创的精神力,在这样的威压下几乎立时崩溃,只是心中一股坚强而执著的信念始终支撑着他,绝对不能在这个害死小依的幕后黑手跟前示弱倒下。 “你,是否愿意与这个世界新的神祗,最伟大的幻术师,你的师傅颜若凯一起,共同创造一个属于幻术师的全新国度?在这个国度里,密罗系秘术将不再是处于尴尬的边缘地位,而是九州大地最主流的术法。而幻术师,将成为神一般的,远比辰月教徒更尊贵的存在……”颜若凯狂热地大声说道,冰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间密室,风笛发出的呜呜声在密室内徘徊,幻化出的亘白和密罗的光辉相互呼应。这一瞬间,明明没有一件物品被吹动,但颜七夜的感觉却如同置身暴风的中心,只要稍稍松懈,就会被暴风吹得七零八落。 这,就是以小依的灵魂作为原兽所展现出的复合术法么?传说被原兽伤害的地方,ròu体不会有半点损伤,但是这处地方却再不受本人控制,比自己在冰支持下发出的精神冲击伤害xìng更大。那么,在这幻化的暴风下,如果真的被狂乱的暴风撕裂,现实中自己也会看不出半点受伤的迹象,只是精神和灵魂都被撕扯而永恒地昏迷下去吧。 “逆徒!”颜若凯高高地举着风笛,风笛的一端晃晃悠悠地飘出半具几乎透明的女体形象,上半截分明就是颜小依,而下半截却像一个漏斗一样渐渐变小,最小的地方便是颜小依的形象飘出的风笛出风口。 “哥哥……”仿佛发自心底最深处的叫声响起,是小依。如果不是危机下对精神层面的感知已经敏感到了极点,颜七夜几乎以为这不过又是一种幻术的攻击方式。 已经成为封印在法戒器中的原兽的小依,难道还有意识么? “哥哥啊……” 小依,我会死在你的攻击之下么?也好,尽管你是在师傅的布局下死去的,但我也是间接的凶手,能死在你的手下,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哥哥……请……帮小依解脱……” “我,再问你一遍!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去打造一个新的世界?”颜若凯的额头已经渗出汗珠,显然支撑原兽召唤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力,他手里的冰,正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在缓慢地消融着。 “创造新的世界?属于幻术师的光辉?”颜七夜重复着这两句话,突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直到连眼泪也笑出来,他才粗重地喘着气,一边艰难地对抗那越来越强的无形风暴,一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终于肯定了一件事,那便是,你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过!”颜七夜站起身来,脸上现出痛苦至极的神色,因为痛苦而出现的扭曲表情,让他俊美的脸部看起来诡异和狰狞。“不过,即便只是一个疯子,你的做法,也绝对不值得原谅!你给我去死!去死!去死……” 狂乱的精神力被强行收束成一条线,然后直接向颜若凯头部侵袭而去,但在距离他还有半尺的地方,就遭遇到阻碍。 “直接的精神力攻击?怎么可能,没有冰,精神力几乎完全透支的你竟然还能采用直接的精神力攻击?”颜若凯的神色中显出一丝慌乱,但是很快就被狂热的自信掩盖下去。“就算是直接的精神力攻击又怎么样,原兽的力量,比起幻术师本人的精神攻击要大得多!” 在颜若凯的秘法驱使下,原本双目低垂的颜小依化身的原兽突然睁开眼,虚化的身体竟然shè出如同实质的慑人神光。只是颜若凯没有注意到,那丝神光中,潜藏了他未能察觉的挣扎与清明。 颜小依生前最得意的秘术风刃,在原兽手指的凌空虚画中完成。尽管原兽的攻击造不成实质的ròu体伤害效果,但若被这纯精神力组成的“风刃”切中,虽然不至于肢体横飞,但和彻底失去身体的一部分造成的效果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以原兽施展秘术,显然比直接的扑咬攻击要高明十倍,也难怪颜若凯宁愿以毁灭一个弟子并彻底失去另一个弟子的代价来换取这样一件法戒器。 颜小依灵魂所化的原兽突然发出一声低啸,身体猛地膨胀,几乎整间密室都容不下这突然膨胀的精神体。不管是颜若凯还是颜七夜,都被原兽包裹在其间。 “怎么会这样,小依,你……你在干什么?”颜若凯的精神因为原兽的突然失控受到剧烈的冲击,这股冲击甚至比和一个同样高明修为的对手大战一场还要严重,bàozhà般的头痛接踵而来,如果不是不停地给自己施展高明的幻术,让大脑因为受到欺骗而忽略掉那几乎要人命的疼痛,颜若凯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会因此而痛晕过去。 “师傅……再这样叫你一声吧……请你,和小依一起,回归墟神的怀抱……” “不!”颜若凯恐惧地大喊,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自己明明已经掌控住了一切,甚至辰月的最高权柄,也在向自己招手,只要假以时日,九州幻术师必将以异样的荣光登上九州的历史舞台,还没有让外人真正见识原兽的威力,自己,怎么能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间密室中,死在自己最得意但也利用得最多的两个弟子手中…… “小依,不要!”颜七夜终于明白先前颜小依所说的解脱是什么意思,那并不是指把她从颜若凯手中带走,而是指连仅存的破碎灵魂也不要,拼着同归于尽,也要他们曾经的师傅,那个自私且充满野心的老人毁灭! 哥哥,小依也想活下去呢!即使只剩下一缕残魂寄生在这法戒器中。可是,小依不想看着哥哥也失去自由甚至生命。那么,就让小依最后为哥哥做点事情,让哥哥知道,小依,真的长大了,能帮上哥哥的忙,不会再拖累哥哥呢…… 不再是那个被幻术的封印蒙蔽了记忆,化身而成的冷酷刺客夜莺,颜小依的灵魂状态显然恢复了原本的xìng格。 “小依!”颜七夜的脸色变得雪一样苍白,不管是再次过度透支精神力,还是自己最心爱的人连一丝残魂也即将在眼前消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4 章 ,都让他身心憔悴到顶点,只要外界有一丝触动,就能在彻底的bào发中毁灭。 红色,满目皆赤,人血一般的红色,却是枫叶连成的海洋。是幻像,现在,明明是夏天,帝都天启的夏天,何来的枫叶? 小依,南淮的城外枫林,也是你最美的记忆么?所以你当初在我的秘术攻击下,表现出心底的情境也是这南淮城外如火的枫叶…… 南淮啊……很想,再回去呢…… 啪的一声,那支风笛,也许是九州大地最珍贵的法戒器之一,突然断成了两截,一切的幻象连同颜小依的虚影都在瞬间消失。颜七夜呆呆地抓住半截断掉的风笛,紧紧地盯着它,仅存的一丝精神力不停向风笛内探去,似乎想从中找出自己最心爱之人一丝半点的影子来,却终究什么也没有找到。 颜若凯已经软绵绵地瘫倒在地,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刚才颜小依所化的原兽突然自bào带来的冲击,早将他的精神和灵魂都冲得七零八落,即使这具ròu身还有着心跳和呼吸,也只剩下破碎灵魂的躯壳,与行尸走ròu没有区别。 我们总有些深埋在心底的信念,要去守护,容不得玷污,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尾声一 恢弘的辰月大殿,与星空中的神祗一一对应的穹顶下却只站着三个人古lún俄,范雨时和苏晋安。 除了苏晋安外,其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是辰月中高不可攀的存在,不管是权势还是术法的修为,都是如此,即使是最优秀的天罗刺客,对上他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古lún俄看着冰镜中的影像,淡淡一笑:“看来事情结束了。这件事将作为教中最高级别的机密,卷宗归于寂部,教长以下级别的人,百年内都不得翻阅!” “这个年轻人,很有天赋,要不要……”苏晋安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不管怎么说,即使颜七夜最终是靠着颜小依的帮助才得以生还,可他在十六岁的年纪依靠幻术连续击杀多名修为远超过他的教士,这样的实力和天赋多少还是让他感觉吃惊和尊重。 “不用。”古lún俄摇摇头,“这孩子是养不长的。让他去走自己的路。” “不为所用,不若杀之!”一旁的范雨时突然开口。 “他心已死,杀不杀都是一样。给心源流留下些种子吧,我们的对手,是天罗!” 听到天罗这两个字时,范雨时的眉毛跳了跳,那显然不是什么良好的记忆,但很快,他的眉毛又舒展开来,低声说道:“不错,我们最需要对付的是天罗,这次教中的叛乱虽然已经证明和天罗无关,但对这个黑暗中的组织,如果不打醒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是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轻易获胜的。我看‘刀耕’也应该再推进了。” “是啊,”最后看了一眼冰镜中正蹒跚着朝密室外走去的颜七夜一眼,古lún俄撤销了这个秘术。 那枚冰镜立时消失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尾声二 颜七夜衣衫褴褛地蹲在天墟对面的街角,每看见一辆马车进入天墟大门,就开始计算阳光擦过天墟祭坛时会与马车呈几度角。 他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外人怎么也看不明白的游戏,时而低低地嘟哝着。 我还是一个人啊……从前是,现在,也是。 小依! 颜七夜抚摸着那只破碎的风笛,轻轻地叹息着。 我们的距离从来没有这样近过,但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远,远到我甚至已经追赶不上你的脚步…… 夜色降临,繁华的帝都再次被黑暗笼罩。只是在那比浓墨还深沉的黑暗中,隐隐有血光透出,那是隐藏在暗夜里的刺杀,永不会落幕! 葵花秘闻录陨星 isotone 圣王十二年夏, 苏秀行,白渝行,苏晋安,古lún俄。 双王并立的对局,拉开帷幕。 一 1、 雷枯火下了四人抬的轿,用自己的脚走在天墟最后的一段阶梯上,他的面前是天墟最高的观象殿。天墟是一个很诡异的地方,市井间传说,天墟里的宫殿会随着月相的变化而移动位置,一个误入其中的路人走一辈子也未必走得出来,而真正在其间行走的目垂们很快就会发现,无论在哪两个殿之间穿行,他们似乎一直都在走上坡路,从东向西走是在往上,从西向东走也是一样的。这些小小的把戏当然骗不倒雷枯火,可即使这样,最后的十几级台阶依然走得十分艰难。宽大的黑袍下,瘦弱得几乎不见的肌ròu勉强地牵动腿骨,雷枯火就一级一级地慢慢向上走着。自从“枯萎”失败以后,雷枯火全身的肌ròu就全部萎缩成了细细的一线,连面部也深深凹陷下去,如同干尸一般。对于辰月的教众而言,ròu体的毁损换来的是在秘术之道上的极大进步,残缺的形态正代表了超绝的实力,和强大的权力,但是在最后的十几级台阶之前,所有的权力都如同无物,在台阶尽头的观象殿里安坐的,是蒙着双眼却能睥睨天下的辰月教大教宗,古lún俄。 十几级的台阶终于到了尽头,雷枯火努力将脖子竖起,青色的血管仿佛要从皮肤下跳脱出来。观象殿的大门缓缓打开,檀木的香味飘散出来,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剑,斜着将殿内的景象裁成两半。离门槛两步的距离站着一个穿黑袍的少年,阳光正切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脸藏在黑暗的边缘,隐约能看出一些线条。少年正在飞快拔高身体的年龄,一段时间不见,雷枯火也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得见他的鼻尖,好在雷枯火也并不想让他的脖子承受太大的力道,他的脑袋就斜斜地靠在他的右肩上,魇魇恹恹地盯着应该是少年双目的地方看。藏在黑暗中的少年好似盯着雷枯火看了一会,嘴部的曲线突然微微向上翘了一翘,“老师已经等候多时了,教长请进来说话。”少年说完话,侧过身子,静静等着雷枯火通过。 刚被带过来时不过是一个野狗一样的孩童,现在竟也能与我对视这么久。雷枯火拖着不快不慢的步子,从明暗的分界走过,在他的身体完全隐没进大殿yīn影中的一瞬间,靠在右肩上的脑袋突然又向后转了几分,脖子呈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然而身后的少年却正好背过身去,将殿门缓缓推上,地上的阳光被挤压成了细细的一线,终于消失不见。 脖子又恢复成先前的角度,雷枯火的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难明的咕隆之声,他的步伐仍是如先前一般不缓不急,向着大殿深处去。从殿门到大殿深处的路竟比上来的台阶还要长,两排立柱的尽头,香炉中的火光毫无摇曳的迹象,将一个枯坐的身影映到他身后的墙壁上。偌大的一个宫殿,居然只住着两个人。大教宗身边的一切无疑都是宽大的,雷枯火想起建造天墟之时,有人也嫌天墟太过奢华,与教义不符,大教宗曾说“非壮丽无以重威”,只是最初向大教宗提出类似劝谏的范雨时,早已经死在天罗的刀下。这些年有些说法在坊市之间流传,匡武帝七年,身首异处的百里冀临死前对着大教宗下了一个极怨dú的咒,百姓都说是百里冀的咒在使役杀人,先是白眭固一家一百余口,再是陈重,然后是范雨时。总有百姓会看到飞来飞去的黑影,然后就会死人。离着大教宗越近的人,死得就会越凄惨,就连天启城的百姓,因为看着百里冀被蛮子逼死没有去救,也都渐渐染上了瘟疫dú疮,最后,那咒里的怨会把所有死人的怨气都收束到一块,化成一根一人多长的针,将大教宗钉死在天启城墙上,正对着当日谷玄门外的战场。雷枯火是修习秘术之人,自然不会信这种无知愚人的蠢话,只是不知为什么,这话似乎传到了大教宗那里,而大教宗居然也就有些信了。 雷枯火在空着的席上坐下,隔着香炉望向大教宗,黑色的布条依然遮在老人的脸上,挡住了四目的接触,两条笔直向上的香线将视野割成三块。 “星辰在上。”雷枯火的嗓音仿佛砂石在互相磨砺般粗糙。 “星辰在上。”大教宗古lún俄的声音平静而不起波澜,或许,在这个空旷的殿中呆久了,任谁的声音都能变成这样。 不止一次,雷枯火想看看大教宗眼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不过现在,他还是咽了一口口水,试图让声音和缓一些:“皇帝还有多久可活?” “虽然有古音吊着命,可是术终究有它的极限。”古lún俄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一丝表情,“大概最迟能拖到明天的太阳落山吧。” “那么事不宜迟,应当即刻照着计划执行。” “朝中的势力要如何安抚?” “都是些坐吃等死的老人,不用记挂。” “天启的乱党又要如何?” “老人身边的狗,虽然叫得凶,不过是些狗而已。” “诸侯呢?” “提线木偶一般的玩物,我辰月又几时怕过他们。” “好,那你去吧。” “星辰在上。”雷枯火直直地起身。 “星辰在上。” “带上杨拓石吧,或许会有用到的地方。”大教宗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依旧不带一丝感情。雷枯火一成不变的步调顿了一顿,斜倚的头向前转了几分,算是点头,不快不慢的步子又继续向前。古秋连仍等在观象殿的门口,为雷枯火打开殿门。 “枯火走了么?过来吧,秋连。”大教宗的声音从观象殿的深处传到门口,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古秋连关上殿门,将刺眼的阳光挡在殿外,穿过长长的一段路,走到大教宗的身前。 “坐吧。”大教宗指着刚刚雷枯火坐下的地方,古秋连恭敬地坐下。 “秋连,”大教宗的声音突然变得富有弹xìng,“你看枯火如何?” “雷教长身具异能,是教中柱石。” “那么我呢?” “老师是神在地上真正的代言人,凡俗如秋连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啊……”古lún俄的左手拖住了下巴,再不是端坐的样子,“刚刚在枯火面前,我又是不是问了太多问题?” “老师斩吕眉山,擒白师道,灭……”古秋连顿了一顿,“灭百里冀,哪次不是算无遗策,既是算无遗策,就需要掌握全盘的局面。” “算无遗策。”古lún俄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吕眉山那次,我把你留在车里,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怎么又会是算无遗策?” “可是星空诸神庇佑,最后走出来的还是老师。” “原来是诸神庇佑,”古lún俄的笑容越发绽放开了,“秋连你随我修习秘术,我可教过你半句诸神庇佑的话?我们辰月又不是成贤坊的路边骗子,诸神庇佑这种事,以后再不要提。” “是。”古秋连点头,“老师说过,‘兵强则灭’。吕眉山、白师道、百里冀,都是万中无一的强者,越强大,离毁灭也越近,这是神为他们准备的结局。所以诸神虽不庇佑老师,但是老师走在神划下的道路上,因此老师能够取他们的xìng命,并不是侥幸。” “嗯,难为你还记得。”古lún俄左手托腮,似乎在等着古秋连继续。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从他的对手身上就能分辨出来。猎犬只配追逐野兔而不敢面对猛虎;屠夫只会和米贩抢夺地盘,当官家走过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敢放肆。死在老师手下的,无一不是当时的最强者,所以老师,是一个只杀最强者的人。”古秋连自觉回答得无懈可击,对此颇为满意。 “说得好。”古lún俄竟然拍起了双手,清脆的掌声在宽大的宫殿四壁来回撞击,“那么秋连,告诉我,现下的最强者又是谁?还有谁值得我去动手呢?” “这……”古秋连突然发现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浑身的毛孔都在张开,一股燥热的气息劈开了大殿深处的凉意,在他的后背处来回冲撞。 “朝中……” “不过是些坐吃等死的老人。” “天启的乱党,天罗,是天罗。” “老人身边的狗,虽然叫得凶,不过是些狗而已。” “各地的诸侯总有几个有器量的人物。” “提线木偶一般的玩物,我辰月又几时怕过他们。” “百里恬,南淮的百里恬,连范教长都曾经失过手。” 空空的大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被古秋连急剧的话语吹乱的香线又恢复成笔直的两条,从香炉的孔洞里向上慢慢地飘着,古lún俄伸出一根手指,在古秋连面前轻轻摇晃了两下,又蓦地指向自己,“当世最强的人,就是我自己啊。” 古秋连的双眼倏地睁大,然后又眯成细细的两条线。 “除了自己,我又有谁可以去杀呢。”古lún俄的声音又回复成先前和雷枯火说话时的冰冷,香炉上的香线却微不可察地左右动了一下。只一下。 2、 “衍老,御医那里传来的消息,皇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年轻的公子身穿白衣坐在回廊之上,闭目嗅着逐渐逝去的桂花香气,一头黑发披散到肩上,竟有了一些出尘的气象,“可是太子还被人软禁在东宫里呢。” “三公的上书全都递不到内廷,宗族的长老也被挡在宫外,别说见到太子,就是通个消息都做不到。这样下去,不是好事啊。”六十多岁的老人面上满是愁色,端着的茶碗随着主人心情的激dàng而微微发抖。 “太子还好么?” “昨天晚上左将军借巡城的机会在宫墙上走了一圈,东宫里的缇卫阵势没变,太子应该还没事。只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连衍老你来喝一杯茶,门口都会多十个探子,我们其实也是自身难保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5 章 曼青的脸上忽然多了一抹掺着苦涩的笑意。 “辰月一手遮天,就连我白氏宗祠,也已经尽是辰月的弟子。也不知,这胤朝大好江山,是要姓白,还是姓古了。”白衍一声长叹,放下了茶碗,目光怔怔盯着院子里点点星散的桂花花瓣,一时没了话语。 白曼青缓缓睁开双眼,直视白衍无神的双目,“宗室的力量,朝堂的奏闻,在此事上已经无能为力,我们唯有……寄望武力。” “我们哪里去找武力?” “白氏宗祠没有的力量,可以向外人借取。” 白衍一惊之下,打翻了几上的茶碗,茶水带着一种宛南“吞烟”的独特香气,缓慢又坚定地滑向小几的边缘,一滴一滴落在白衍的衣襟上,“曼青,你不是一向说‘暗杀不能决定历史之去向’么?何况我们和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又要怎么去借?” “‘四大公子’齐名已久,我总还有一些联络的手段。”白曼青伸手从内袋之中掏出一封信笺,按在几上,用食指压住慢慢滑向白衍,“我已经秘密传信给顾平临、魏桂城和苏春山,约下见面的地点,我的邀请,他们不会不到。可是缇卫监视太紧,怕是我根本出不了门,只好劳烦衍老明日阳时初到笺上背面的地址,至少可以见到那三个人的代表。三人之中,能够将太子解救出来的,只有苏春山,但是少了另外两个的配合,春山君就算救出人来,也藏不住。” “曼青,你可要考虑清楚,悲梧就是死在那群刺客手上,宗族之中,也多有弟子损伤。我们白氏,其实和天罗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啊。”白衍看白曼青默然不语,想到民间传言“紫陌寂静春山冷”,这个白家世侄,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虽然轻易不发表意见,可是一旦决断的事情,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只得将信笺收好,问道:“见面之后呢?” “平临、桂城和春山,虽然各有耳目,但是宫中的事情,终究不会如我清楚。明日衍老你只需说明现下的情形,相信他们都能明白时局的险恶,这次若再让辰月挟天子以令诸侯,反抗辰月的势力再无翻身的机会。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道路的分歧,只好暂时放下。” “贸然求助,他们可会答应么?” “平临桂城都深明时务,必然不会拒绝,唯有苏春山,是个狂放浪dàng的人,不好估计。不过,我在信封中放了一物,到时拿给他看,他自会答应。” “信中是?”白衍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春山君苏秀行,在帝都之中出名的刺客头领,行事诡秘激进、xìng情冷漠,传闻天启城进行的刺杀,有一半是经过他的授意,另一半,是对他的报复。 “一封为唐国申辩的上书而已。” 3、 如果不是和人有约,白衍不能想象天启城内还有成贤坊这样的地方:附近鱼市的腥臭远远地飘散过来,让人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现鱼ròu猩红的颜色;地面横溢着污浊的脏水,天启城内发达的下水道分明就在巷外,可是这里依然如同三天前刚下过雨的样子;最大的反差还是来源于巷道的狭窄,能六辆马车并行的官道就在一丈不到的地方,可是刚进了成贤坊,白衍就不得不用双手提起袍服的下摆,在从者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积水的坑潭,同样需要躲避的,还有举着竹竿相互追逐的邋遢孩童们。短短的一条巷道白衍足足走了半刻钟的时间,终于挨到了相约的院子门口,看着苍青袍服上沾着的星星黑色泥点,白衍苍老的脸上又多了几条皱纹。 站在门口的倒是两个衣着整齐的青年汉子,与这条街巷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却让白衍舒了一口气。一个从者的手伸进衣服里,抽出一封信的一角,仅仅露了一个红色的印章在外面,站在门口的青年便侧身把两人让了进去,复又用身体堵住门口。 进门之后是一进不大的院子,似乎是刚刚收拾过,还有一张木质的床架贴墙竖着放在一边,一个只穿着短衫的男人正持着一把斧子站在柴堆之前,见到他们进来,也并没有显得更惊讶,只是将头一侧,朝向后面的大门紧闭的大堂,之后便不再理他们,径自从柴堆里拿出一段柴,劈了三下,却也不再继续。在这当口,大堂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穿着武弁服装,斜挎了一把剑的人站在门边,盯着白衍仔细看了看,说:“平安君请随我来。” 白衍跟随着持剑的人穿过了大堂,又经过了七拐八绕的几个小门,在两堵墙间的一条无人的小路里走了一阵,终于走进了一个看上去还颇为宽敞的房子。屋子只有正中放了一张油漆剥落的桌子,桌上点了几根蜡烛,才勉强能看清整个屋子,此外还有四把椅子,四面堆满了麻袋,不知里面放的是什么。 白衍进了屋子,微微皱了皱眉头,房子里一股腌的味道,倒比外面的巷子还难闻些。一些高大的汉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抬手对旁边一个有些英俊的青年男子压了压,示意他不必起身,抱一抱拳,随即将白衍迎了进去。 “衍老,久闻大名,今日终得相见。”高个的大汉哈哈笑道,声音中充满了豪阔之气。 “桂城君一向可安好?”白衍一眼认出眼前这个大汉,就是今日的目标之一,桂城君魏长亭。 “不怎么好,被杨拓石打得只能夹着尾巴跑来跑去,连进个城都要偷偷摸摸。”魏长亭虽是这样说着,面上却看不出一丝馁色,“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信诺园的顾襄顾先生。” “常听曼青说起,顾先生是平临君的左膀右臂,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倒要令老朽感觉空活了一把岁数。”白衍深知今日事大,对这位顾西园的管家也是礼数不缺。 “不敢不敢,衍老为国事殚精竭虑,我家公子也是很佩服的。我家公子收到紫陌君传信,只是不便亲来,还望衍老宽恕则个。衍老有什么吩咐,我一定带到。” “不敢说吩咐,只是此事确实事关重大,因此曼青才不得已召几位一叙,只是他现在也行动不便,只好由老朽代劳。对了,怎不见春山君?” “倒是有些怪,”魏长亭摸了摸下巴,“这个家伙一向守时,却不知今日怎么误了时辰,莫非是路上遇到什么事?” “我怎么会有事?佣兵你不要乌鸦嘴在背后咒我!”一个瘦削的人影出现在屋子门口,一袭青衣仿佛是他的名刺,桀骜不驯的头发用一根绳子拴住,他的手上提着一个布包,身后还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你还是这么喜欢吓人,刺客。”魏长亭一语道破来人的身份,正是和他同在缇卫通缉榜前列的春山君苏秀行,“你迟到了。” “路上拍死几只苍蝇,耽搁了一会。”苏秀行将布包向地上一丢,三个圆滚滚的东西骨碌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住。 白衍定睛一看,只觉得脑门被轰地捶了一下,地上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三个人头。 4、 与成贤坊一街之隔的安邑坊是天启城市民生活的典范,早上明时刚到,太阳还是柔和的红色,安邑坊的街巷里就有人活动起来。院子里,洗漱的水撞击在井边水道的石栏上,与挑着担子在深巷中边走边叫卖豆浆的货郎的叫卖声混织在一起,催促着还在安睡的人们快些起床。临街店铺的伙计们纷纷拿下挡住店面的木板,开始一天的工作,巷口一字排开的早点摊子边上,放着朱漆脱落的桌子。围坐一圈的多是相熟的街坊邻里,道过一声早安之后匆匆吃下一日的第一餐,便离桌而去开始一天的生活。 在“柴记馄饨”的招牌边上,两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孩童正占住了一张桌子,打发他们碗里最后的吃食,而他们身边的客人,也已经换了两拨。桌子中间叠着三个用过的瓷碗,最上面的一个里面装了浑浊的汤水。 “老大,还等不等他?这家伙八成又在哪家妓院里鬼混。”铁中臣看着又快见底的碗,一边抱着肚子打出一个饱嗝一边抱怨道。 “再等一等吧。”苏秀行突然压低了声音:“这里还有戏可看。” 铁中臣的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他的上身微微前倾,双手向袖子里伸去,再往前一寸,就可以摸到短刀的刀柄。一根油条突然伸到他的面前,直直点在他的双目中间,夹住油条的筷子俨然在苏秀行的手中。 “最后一根,你也吃了吧。” 铁中臣松开紧绷的肌ròu,将双手顺势叉到一起,用手肘撑住桌子,微微眯住的眼睛左右看了看,“不是应该还剩三根么?” “没了,左边这根是我的,右边那一根给小猴子,”苏秀行闲着的右手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边上面无表情的少年,“就剩一根给你了,要不要,手举着酸。” “放着吧,我一会再吃。”铁中臣斜着身子,用右手揉了揉微微鼓起的肚子,目光却趁机掠到了身后戴着斗笠的三个人。 “老板,再来一碗胡辣汤。”苏秀行伸手叫道。 “好嘞。”一碗冒着热气的胡辣汤很快端到了桌上。 围坐小圆桌的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都安静下来。铁中臣看了看苏秀行,苏秀行低下头专心致志用勺子调戏面前快空的碗里剩下的几截馄饨皮,再不看铁中臣一眼。铁中臣转头盯着一边的关予彦,关予彦也直直地看回来,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当这个孩子这样摇头的时候,铁中臣就知道即使拿着两把斩马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了。身旁又有一桌客人离开了桌子,身后的三人却迟迟没有挪动位置的迹象。铁中臣摇了摇头,伸手把刚放上桌子的胡辣汤慢慢拖到自己面前,右手拿着勺子反复地搅来搅去,眼睛却轮番在另外两个人脸上停留。关予彦毫不犹豫地对视回来,苏秀行好像觉察不到他的目光一般,继续调戏着碗里不多的汤。铁中臣将一勺汤舀起来放在嘴边吹了三口,始终不能把勺子放进嘴里,吹到第四下的时候,一只手斜地里推到铁中臣的右臂,一把将在嘴唇边打转的勺子推了进去。“趁着热吃吧,不要等它凉了。”苏秀行说话的时候,右手还没忘了拿着勺子在自己的碗里慢慢搅动。铁中臣望着满满一碗胡辣汤,苦笑着摇了摇头,自从跟了这个老大,这样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 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成贤坊的巷口,一个仆从从车上小心翼翼地接下了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老人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束在方冠里,虽然有仆从在一旁扶着,步伐却丝毫不见散乱。“哗”,戴斗笠的客人在馄饨摊上丢下了一把铜锱,匆忙起身离开桌子。 “吃这么慢,不等你了。”带着斗笠的三个人已经快步走到了巷子口,苏秀行拉着关予彦从桌上离开,“记得把最后一根油条吃了,特意留给你的,不要浪费。”又是一串铜锱出现在馄饨摊上,高低迥异的两个身影也出了巷子,三人围坐的桌上只剩了铁中臣一个。铁中臣飞快丢下刚喝了一口的胡辣汤,双手拢在袖子里迈步就走,走到第三步急急转了个身,从袖口里伸出右手,抓上筐里最后一根油条叼在口中,又返身冲了出去。 5、 柳兴快步走在成贤坊腥臭的泥地里,急速落下的鞋踩在烂泥坑里,激得泥点溅起半人多高,鞋子早就被湿泥盖住,连新买的衣服上也沾了不少,斗笠早已经不知道去向,大概是在前两个转弯的时候就被巷边店门上挂的钩子钩走了。吧吧吧吧,只能听见鞋子和水面砸到一起的声音,心脏在胸里上上下下地跳,恨不得要出来透透气,喉咙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喉结卡得气管生疼。左拐,跑过一条不长的小路,腿上好似灌了铅,又不得不停下来快走两步,接着右转,是一条长了杂草的小路,在被膝盖高的杂草遮住的墙边,有一个洞。后……后面的人追不上我,没有人能够比我更熟悉这个坊,柳兴想着,在洞前停下来,试图听一听周围的动静,可是只能听见自己重如击鼓的心跳。来不及细想,柳兴拨开乱草,露出肮脏的洞口。他弯下身子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死命向墙里爬去。毕竟是小时候玩耍时爬的洞,长大的身躯是爬了进来,可是新买的衣服从腰上撕了一个大口子。柳兴靠坐在土墙角,粗粗喘气,坐下来的一瞬间仿佛全身的气力都从背上流走了,这时候他才发觉头上的汗已经顺着脸流到下巴,滴下来沾湿了整个前襟。 真是怪物一样的两个人啊,还没来得及看清怎么回事,小刀的身子就从中间整齐地裂开了,就像杀鸡的时候一样,血直向上飙到墙头。在小刀的身子分成两边倒下去之前,那个穿白衣服的高个子怪物甚至还来得及笑了一下,那个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死人。柳兴不是没见过死人,瘟病、狼头疮、带着刀的流氓,甚至他自己,随便哪样在成贤坊里都能杀人。可是隔着好几步,这么杀人,一定是老刘头说的夜里飞来飞去的怪物。跑,掉头就跑是唯一的念头。想到这,柳兴打了个哆嗦,手抖得像筛糠一样,握一个拳头都握了两次。 渐渐地,能够感觉到风在把汗吹走,心跳也稍微慢了一点。墙那一头的巷子里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看来那两个怪物没有找到这里。怪物,一定是怪物,早知道也不用作死去做什么探子,留着小命比什么都好。钱。钱再多又有什么用。钱……糟了!柳兴抖抖索索的手伸进衣服,衣兜里空空dàngdàng,装钱的袋子在路上丢了。柳兴不由又是一阵心痛,差点把命丢掉,好不容易从怪物手里活着逃出来,却把到手的钱全部丢了,三个金铢足够舒舒服服过上两个月的日子。难怪路上听见金属撞击的声音,一定是钱袋掉在半路了。爬出去?遇上那两个怪物怎么办?可是就躲在这里,不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6 章 道被路过的谁捡走了。三个金铢,柳兴在仔细计算着。 “这是你的钱袋?”一个还略显稚嫩的声音从柳兴头上传下来。柳兴把头用力向后仰去,墙上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短短的头发大概是刚刚剪过,还留着钝钝的发角,小孩右手平平地伸着,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两根沾着污泥的细线,细线下面吊着一个扎口的黑布袋子。 小怪物!柳兴一惊,想要跳起来,却发现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只是脖子抽动了一下。“怪……大爷,”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钱你们要多少都请拿去吧,我从来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饶过我的小命吧。” 少年轻轻摇了一下头,“老大说的是要你的命。” “可是我和大爷们……” “再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 “……从来没有过节……” 柳兴感觉到脸上湿湿的,红色的喷泉向天空喷溅水花,源头就在他的脖子下面,接着天地开始旋转,野草离他的头越来越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里,柳兴发现那个孩子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崭新的,没有沾上一点泥点。 “真是怪物啊……” “啪”,脏兮兮的钱袋落在死尸的脑袋上。 6、 “朋友,借你一件东西。”铁中臣双手笼在袖子里,出现在巷口。 对面的人把斗笠拉高了一点,右手chā进衣兜,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铁中臣,“你是混哪里的?” 铁中臣瞥了一眼对面那人的右手,一步一步走向他,“看来是不肯借啊,也好,那我就自己来取了。” “要借什么?” 铁中臣又逼近了两步。 “不要再往前了。”一把匕首从衣兜里翻了出来,直直对着铁中臣。 “有意思。”铁中臣快速走了两步,第三步的时候已经跑了起来。三步、两步,对面的匕首直直刺过来,铁中臣极快地侧身,两道寒光从他的袖口里翻出来,第一道将一个抓着匕首的手带向天空,第二道分开了头颅和身体。身子还维持着这前倾的架势,带着斗笠的头顺着墙角滚落。 “借你的xìng命。” “啊!” 铁中臣抬头看去,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抱着稻草做的娃娃侧着身子站在巷子的另一端,仿佛正要经过,刚砍下来的头颅蹦跳着向她滚去,正停在她的脚边。女孩子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双手持刀的铁中臣。 “不要怕,”铁中臣不知道是不是该丢下短刀,他猜他的表情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叔叔……叔叔刚杀了一个坏人。”他弓下腰,慢慢向小女孩靠近,“叔叔是好人,好人知道吧?就是杀坏人的人。”铁中臣试图伸出手去安抚小女孩,却发现手上还握着刚刚杀人的那把刀,一滴血从刀刃上滴落地面。 小女孩扭头想跑。 一蓬血溅在墙上。 二 1、 天启南面的胜武坊最靠近郁非门,和它东面的伏远坊中间夹着能容十二辆马车并行的官道,是出征时的军队常走的要道。胜武坊原是五城防治司的属地,缇卫成立以后,五城防治司便被并了进去。现在这里chā的旗上画着的,是代表缇卫第四卫的篱天剑。 “卫长。”四卫副卫长宁奇身穿铠甲站在屋外,屋内阵阵热浪迎面扑来。 “快进来。”风呼呼地被鼓进风箱,说话人的声音一如炉中的铁器,宁奇听到忙将门推上。屋里像是一个蒸笼一样热气升腾,宁奇的额头马上渗出汗来。 “等等。”赤着上身的汉子双手夹着铁钳,将一根烫得赤红的金属放进一旁的水缸里,一阵水雾蒸腾起来,让已经闷热到极点的屋子更加炙人。杨拓石背上的肌ròu虬结起来,侧身时又如水一般舒展开,铁条一般的胳臂带着铁锤一锤一锤砸向铁砧,金石jiāo击的声音在屋里dàng来dàng去,震得宁奇胸口一阵阵翻涌。 “让你久等了。”新打好的剑被放进剑筒,杨拓石抄起一块毛巾,在额上抹了一抹,转头看见湿成一个汗人的宁奇,不禁笑了笑,转手把椅背上的毛巾抛给他,“这么热也不说一声。走,我们去亭子里说。” “东宫还在被二卫的士兵围着,不过也没有增派人手。” “嗯嗯,雷枯火怎么说?” “我没见到他,宫达说雷教长已经准备万全。” “这个死要面子的!也罢,怪我多事了,倒是劳烦你走这一遭,还要遇着冷脸。”杨拓石两条眉毛向两侧耷拉下来,感觉整个人顿时委顿了不少,正像极了雷枯火面无表情的脸。 “只是……如今天启城内龙蛇混杂,要带走一个人,恐怕二卫那点兵力还拦不住。而且……” “有话不妨直说。” 宁奇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开口:“我们入伍从军,多的道理不懂,只想保一方平安。因此虽在缇卫做事,也是为国效力,只是卫长这做法……宁奇不明白。” “不明白,还是不赞同呢?” “今上命在旦夕,雷教长又派兵围了太子东宫,分明是图谋不轨。卫长这么做……这么做岂不是助纣为虐,与篡国者何异?卫长在军中也算响当当的人物,这样做又何苦呢?”虽然坐在凉亭里,宁奇的额上依然沁出了汗水,顺着先前在屋里的汗迹淌下来,滴在杯子里。 “我说怎么这几日里看你神思不定,还道是天气热的,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杨拓石似乎并不生气,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照你这么说,雷教长和我都是篡国反贼了?” “宁奇不敢。” “不敢还是说了。”杨拓石盯着宁奇的双眼,宁奇毫不示弱地反瞪回来,“看来今天不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你是不会善终了。你还记得我们哪年进的天启么?” “圣王元年,吕眉山伏诛,京中撤换大批军官,那年我跟随卫长进入天启。” “那你又是哪年升的都尉?” “圣王二年,随卫长奉诏讨伐白师道,因功迁金吾卫都尉。” “又是哪年升的副卫长?” “圣王八年,缇卫第四卫副卫长兼领金吾卫右中郎将。辰月和卫长的知遇之恩宁奇不敢忘,只是这等毁坏国法谋刺皇亲的事情……宁奇绝做不出!”似是想起什么,宁奇将手中杯子紧紧捏住,“谁要做,我也不会放过。” “好!不为利所动,正是我军人本分。你既说保一方平安,不知如何去保?” “总不是将当朝太子软禁起来的保法。” “你可记得,辰月入京之前,这胤朝是个什么模样?太清宫里只有太监没有皇帝,各个诸侯借着皇帝的名义相互攻伐。赤乌二年,夜北涨水,夜衣侯与彭国争胜,绝了销金河的堤,不料,彭国弃了夏东三城,大水反直冲到安西城下,淹了整整千拓土地。彭国军队反攻过来,就守在高地两个月,对随处可见的难民视若不见,水退一尺,则前进百步,步步紧逼威胁。殊不知城内军民bào dòng,早杀了夜衣侯要投降,苦于大水封城,退不出来,城里粮草断绝,竟到了吃人的地步,等水退彭军入城的时候,早已是一座死城。夜衣侯害了自己xìng命不说,还连累十万百姓流离失所,那时候国法又在哪里?天启城里,十三太保可以当街杀人再施施然离去,哪个皇亲又敢多说半句?到得今上从澜州进京,吕眉山伏诛,市井间方才得了一些太平。” “正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有了皇帝,自然大家安分,不能随便生事。既然如此,我们正当扶助太子继位,免生动乱。” 杨拓石板着的脸突然笑了,“放心,胤朝气数未尽。只是……有些作乱的小贼,却不可不除。” “卫长的意思是,这次其实……是用太子做饵?”宁奇松了一口气,想了一阵,又说道:“这也未免太过行险了。” “也不尽然,只是时局如此,不得不借着由头另做些打算罢了。你信不信我?” “信!” “好,就看着这胤朝江山,到底落在谁的手上吧。” 2、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日的暴雨将翠微阁刷洗一新,可刚过了半天,屋里就开始热起来。莫研摸了摸衣角,褶皱却总也抹不平,不禁让他微微有些不高兴。他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女人,还贴墙睡着,青葱般的胳膊懒懒抓着半截被子,如玉的背部整个露在外面,透过青烟帐看去别有一番味道,平稳的呼吸表明女人还在睡着。莫研安下的心又是一阵悸动,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磨蹭的时候,转过头来,轻轻挪开压在他的裤子上的腰带,把裤子一点一点抽出来,站着开始往上拉。拉到一半的时候,莫研听到纱帐滑动的声音,猛一回头,正对上女人的眼睛,女人右手扶着纱帐,左手掖着被子,不声不响地盯着他,披散的头发垂到肩上。莫研不由一阵心慌,拉裤子的手也慢了半拍,习惯xìng地挂上一张笑脸,“我……”女人对他的谄媚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半坐在床头看着他,眼中不知是喜是悲,莫研索xìng冷静了下来,拉起裤子,手上系住腰带,“我还有事,这就要走了。”看到女人的神色依然没有变化,莫研暗暗吸了一口气,走过去轻轻吻了女人一口,女人没有回应,软软的嘴唇如同海绵一般丝毫没有弹xìng。他看了看天色,知道不能再耽搁,放开女人。“真的要走了。”莫研这样说着,一多半是对着自己说的,转身向屋外走去。阖上房门的时候,他终于听到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3、 “这三个家伙在外面盯了这里许久,险些被他们逃掉。”苏秀行做了一个抹额头的动作,头上却不见一丝汗,“让他们去回报杨拓石就有你受的了,佣兵。” “承你的情,”魏长亭似乎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想必你也是收到秘信才来这里的,废话就不多说。我来介绍下,这是衍老,这是顾先生。” 苏秀行冲两人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今日将大家召来,实是情非得已。曼青托我今天将大家聚到这里是因一件要事。”白衍的话一出,剩下三人都凝神听他说话,“崇吉怕是撑不过今天了。” 白衍口中的崇吉,正是胤朝第十三个皇帝,胤匡武帝白崇吉。很难说这是一个胸怀大志的皇帝,后世史学家评价时,都相信他不过是一个在不适当的时间被推到这个位置上的适当人选。当他登基之前,宫里的太监们把持着朝政,大大小小的诸侯们每天都在厮杀,举着的都是那并不存在的皇帝的名号。他登基之后,辰月代替了太监掌控了权力,大诸侯杀死了小诸侯,随后又被南下的蛮子杀死;然而也不能说这是一个毫无作为的皇帝,在他掌政的时间里,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堂上高官,都以禁yù简约为荣,平民和世家的子弟可以坐在一间屋里学习相同的知识;无论如何,现在,他要死了。 皇帝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整个胤帝国的象征。所以,一个皇帝的死永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指定继承人。历朝历代,因为此事而起的争端不在少数,然而历史总是很难让人得到教训,相同的剧情总是一再上演。这一次,也不例外。 “其实崇吉一个月以前就重病不起,进宫也总不得探望。”白衍徐徐说道,一面观察三人的反应。 “要说辰月那些国贼没在里面掺一脚,我第一个不相信。”苏秀行随意拉了张椅子已经坐下,翘着脚听白衍说话。 “他们的胆子,已经大到敢谋害皇上的地步了?”发问的正是顾襄。 “事情倒并不如诸位所想。”白衍及时止住了两人的话头,“三天以前,太医院的柳先生就托人偷偷给我带了消息,说皇上必熬不过当日,之后他们就被赶了出来,老先生深以为耻。然而昨日,他们又蒙诏进宫,这一次皇上的情形倒比先前还好上了几分,想是古lún俄用了一些辰月的秘法,拖住了时日。但是秘法终究不能逆天,昨天夜里,柳先生又一次被召进宫里,这一次皇上的情形却比前几日都要坏。国丧……快到了。” “所以辰月非但没有害皇帝,反在护着皇帝?他们转xìng了么?”苏秀行不屑道,随即想了想,问道,“皇帝横竖要死,倒不如想想还活着的怎么办,我听说,东宫被围也有十天了,说是保护,其实和软禁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苏贤侄说得正是,辰月之人从不做毫无目的之事,为皇上施法延命,恐怕还是为下一步做准备。只是太子被围在东宫里也有些日子,目前这个局势,还请诸位拿个主意。” “辰月真就欺我朝中无人了么?”魏长亭不由叹了一口气。 “我听说……册立新君,需要皇帝的旨意与白氏宗祠长老共同认定方可,若是空有皇帝的诏书而无宗祠的认可,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即位。如今太子名分早已定下,纵然宫中被辰月控制,总还有白家宗祠可以想想办法。紫陌君和衍老都是白家的长老,办法应该比我们多,却不知将我们几个宗祠之外的人召集前来,是如何打算?”顾襄试探问道。 “呵呵,宗祠长老,这名号不知道还值几个钱。早年兵强马壮的时候还不是被辰月戏弄得死的死逃的逃……”白衍一时心伤故事,不由岔了心神,随即振声道:“如今情势,已经是火烧眉毛,崇吉归天后,太子命运如何实在难以预料。以各位和辰月的立场而言。若是辰月扶立一位傀儡新君,各位又能安睡否?” 这一句话明显是有备而来,击在与会中人的心里,即使是素称冷漠的苏秀行,也不禁微微变色,陷入沉思之中。 “那么白家宗祠……”魏长亭询问道。 “自家事自家知,宗祠若还能有一丝靠得住,我又何必站在这里求各位帮助。”白衍摇了摇头,“曼青是想,托我向各位求助,共同将太子从宫中救出。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7 章 常人行非常事,还望几位能够倾尽所能,将胤朝从这场危难中解救出来。” “所以白曼青是托你来求援的?向我们?”苏秀行面上流过有一丝轻微地哂笑痕迹,却被白衍收在眼里。 “从宫中救出来?这是紫陌君说的?”魏长亭也不免有些急促地问道。以魏长亭对白曼青的了解,那是个温和得不能容下任何杀戮的年轻人,他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刀兵不能济世,暗杀不可救国’,甚至连自己和缇卫的这些对抗,在他眼里也是不妥当的吧。很难想象入宫劫人,还是劫太子,如此激烈的想法居然会出自白曼青。 “难道非要用此等激烈的手段?不能密诏勤王么?”顾襄也有相似的疑问。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即使现在就拟好檄文,遍传各国就需至少一个月。即使国主们许可,筹备粮草、马匹和募集挑夫至少就需两个月,到那时候太子恐已经遭到不测。到时候辰月控制了天启,只怕各国的义军反成了叛国的贼人,辰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功夫,见得也太多了。”白衍又叹了一口气,转头向苏秀行与魏长亭说道,“这确是曼青亲口对我所言,他知道过去的一些议论难免让春山君不快,只是此事办成,还须着落在春山君身上,因此特意嘱托我将此物拿与春山君过目。” “哦?”苏秀行饶有兴味地接过白衍递来的纸片,其中乃是一封百里恬登基之后,白曼青替唐国申诉的奏折。苏秀行将奏折慢慢揉做一团,靠在蜡烛上点燃,“说来入宫救太子也是玩命的活。几个字就想买我和我的手下的命,白曼青的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谁也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便在苏秀行一人身上,魏长亭与顾襄便是想施力,也是爱莫能助。 “其实……我的部队倒是三日内可以赶到天启,可是进不了城,也是毫无益处。”魏长亭也摇了摇头。 “佣兵你还真是好心,谁做皇帝,太子死活,与你何干?换个皇帝你还不是一样收钱做杀人放火的买卖?钱也不会少你半分。”苏秀行的话几乎是从鼻孔里喷出来,白衍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端的难看非常。 “嗯……一封信不够的话,春山君是否考虑一下,两年以前春山君找我家公子办一件事,说是可以受一件请托。便以此事为托如何?”在一旁沉默的顾襄突然说道。两年以前,正是范雨时启动“刀耕”的时候,那时天罗中的叛徒都在向天启集中,苏秀行为了查找几个人的下落,确实曾向在天启城中眼线众多的顾西园求助,当时也以一个请托相报。以事实而言,当时若是不能成功除灭叛徒,天罗山堂顷刻便有颠覆的危险,因此这个欠顾西园的人情倒是极大。只是顾西园身为四大公子之一,又是宛州的豪商,和天罗jiāo集极少,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这个时候顾襄抬出此事来,倒不由得苏秀行抽手了。 “哦?顾总管这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平临君的意思?”苏秀行微微眯了眼,室内仿佛一下冷了下去,寒冷的中心,便是苏秀行正盯着看的顾襄。 “我的意思,便是公子的意思。”被苏秀行直视的顾襄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匀速地说道。 苏秀行盯着顾襄良久,见他依旧面不改色,心中暗赞了一声,说道“罢罢罢,欠人的终究要还,何况和商人打jiāo道没有不赔的道理。” “三百人太多了,给我三个人,我就能把太子带出来。”说着,苏秀行的眼睛左右动了一下,示意站在他两侧的铁中臣和关予彦正是合适的人选。 “秀行兄,我知道你的部下身具异能,可是此事轻忽不得,还是从长计议比较稳妥。” “说这半天,口也干了,也没口茶喝,不必再议了。”苏秀行推开椅子起身,“对了,忘了通知各位,这会儿巷口鬼鬼祟祟的探子的尸身可能已经被找到了,还是早早离开为妙。”说完,再不顾在场众人的反应,懒散地行了个礼,打着哈欠向屋外走去。 “刺客,暂且留一步说话!”不用回头,听脚步声就能知道是魏长亭,只有行伍之人的步伐才会如此整齐,每一步都不多不少离他近了两尺半。 “哦?佣兵你有什么指教?”苏秀行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向他飞来,急急站定转身,伸手一抄,手里顿时多了一块裹束好的绢布。 “这是?” “从河络那里弄来的地图,抄了一份,希望有些用处。” 苏秀行展开布,极快地看了一眼,又收在怀里,说:“如此多谢了,告辞。” “等等。” “还有什么事?” “不要鲁莽,一切小心。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4、 “老大,刚刚板正脸扔给你一件什么东西,还要藏得那么结实?”两大一小的三个人已经走在街上,完全没有一丝刚刚杀过人的自觉。 “总之不是好东西。” “到底是什么?” 苏秀行看看左右无人,问道:“你说我们这趟要去哪里?” “当然是皇……黄花淀。” “人家已经提前把地图给你备下了。” “什么?那不是说……” “唉,”苏秀行叹了一口气,说,“被人当qiāng使了,还是咱们自己揽上的活。” “那家伙,看他说得关切,原来肚子里早打好了腹稿,要让咱们去送死。还亏得相识一场,当真不是个东西。” “偶尔逞强出一回风头就是这种下场。”苏秀行按了按眉头,二十岁的人倒显出一副四十多岁人的样子,“说起来,莫研还是没有消息么?” “莫研没来,跟屁虫倒是来了一个。”铁中臣双手又抄进了袖子里。 苏秀行冲身边两人使了个眼色,铁中臣和关予彦会意地点点头,三个人迅速地闪进一条巷子里。穿斗笠的人在巷口左右张望了一下,也闪身进了巷子。 巷子里是一条平路,却看不见先前三个人的身影,跟进巷子的那人将斗笠又拉低了一点,随后疾奔起来,转过一个转角,蓦地出现一片空地,中间种了一棵老槐树,前方是一堵墙,巷子到这里就是尽头了,死路!戴着斗笠的人原地绕了一圈,环视了当下的环境,突然无缘无故向右跳了半步,在他原来站着的地方chā着一把短刀。刀的另一端握在铁中臣的手里,他没有给来人反应的机会,从树上一跃而下一击不中,左手马上反手持着另一柄短刀刺向来人。 刀刃扎进了袍子里,不过也仅仅是一件袍子而已,来人脱下了袍子挡住了铁中臣的刺击,露出一身黑色的劲装。铁中臣来不及起身,拔刀扭身横扫来人的腿。又落空了!来的不是之前那三个一样的庸手,不过没关系,铁中臣看着地上yīn影想着,跳到半空之后自有关予彦等着。来人纵身一跃,躲过了铁中臣的横扫,却见一个纸飞机挟着风声直直冲他飞过来,显是早有准备。来人身在半空,无从躲避,虽然看上去只是寻常的纸飞机,可是冲得如此急,其中定然有些古怪。看到那人伸手向腰间似乎要掏什么东西挡住迎面而来的纸飞机,铁中臣笑了。这个纸飞机是关予彦的拿手好戏,关予彦不擅近身格斗,不过能够在苏秀行身边待下去的,都不会是泛泛之辈,这个飞机只要接触到硬物,马上会bào出连盔甲都不能抵挡的气刃,所以来人无论被直接击中或是借物挡住,都躲不过一个身死的结局。 铁中臣的笑没能持续多久,来人从腰间掏出的是一面扇子。似乎是知道纸飞机的厉害,扇子并没有做直接的接触,而是扇出一阵风,风力改变了纸飞机的方向,它掉过头反朝着铁中臣落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枚匕首。铁中臣自然认识关予彦的招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堪堪躲过了两件要命的物事。 “停手!”是苏秀行的声音,从巷子入口的方向传过来,制止了打斗中的三人,关予彦从墙头跳下来,落在苏秀行身边。 “幸亏你出现得及时,不然这两只就该要了我的命了。”说话的人摘下了斗笠,露出莫研的脸,面上却全然没有几乎丧命的表情。 “原来是你,为什么穿得跟缇卫的狗腿子一样?”铁中臣从地上站起来,刚刚那一滚让他身上沾满了泥,显得十分狼狈。当然莫研也比他好不到哪里,里面的夜行服不能穿着上街,可外面披的袍子被铁中臣那一刀从胸到腰划了长长一道口子,穿出去被人耻笑还是小事,天启城里遍布暗哨,被看出是刀痕就十分不妙了。 “路上被人跟踪了,不得已偷了一顶斗笠遮掩一下。” “直接做掉不就好了?”铁中臣抓起莫研掉在地上的袍子,顺手擦了擦泥点,甩手扔给莫研。 “是个高手,我闪了两次没摆脱掉。” “长什么样子?” “没看清,只是隐隐有些感觉。” “如果连你都没看清的话,那就真是个高手了……”苏秀行沉吟道,突然警醒过来,问道:“那么你是怎么过来的?” “放心,他跟了一段之后就自己离开了。” “有些奇怪,快腿小孟之后,天启城居然又出了这么好的斥候,这下那件事万一泄露出去……便很难办啊。” “哪件事?” “大件事,在能联系的地方都做下暗记,让第三组停下所有的事情,随时待命吧。” “按规定半个月联系一次,恐怕有很多人看不到吧?” “顾不了了,能看到多少是多少,这一次……恐怕真的要把身家xìng命寄下了。” “那不如不做了,谁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铁中臣恨恨道。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这件事,不做……不行。” 5、 一块一块的玉砖错落有致地码在地上,枯红的线条在地面扭曲蔓延,时而盖过砖面,时而在玉砖间蜿蜒。六个青玉平底碗放在砖块与砖块之间纵横jiāo界的地方,外面是一圈一圈辨识不明的符号和文字。碗里盛着一些rǔ白色的液体,yīnyīn的蓝火在液体表面跳动,淡薄得几乎看不出来。身披黑袍的人盘腿坐在砖群的四个角,保持静默。 “唰。”门被一下打开,四个人抬着轿子径直进了房间,轿子上仿佛坐着的不是人,而是几根竹竿支愣着的衣服。 雷枯火的到来也没让四角的黑袍人有什么动作,反是身侧很快出现了一个人,“星辰在上,宫达给教长请安。” 枯萎的老鼠皮一般的衣服下,竹竿一样细的胳膊不置可否地抬了一下。“情况。”沙哑的声音中有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在劣者的面前,雷枯火一向言辞简洁,甚至不肯说出完整的句子,在他看来,这是身为上位者的当然权力,劣者如果不能了解他的语意,便没有存在的价值。 “第四个节点已经布置好了,东宫的守备已经是万无一失。教长请看。” 在宫达的示意下,静坐四周的黑袍人各自伸手,在空中虚抓。随着低沉的吟诵咒语的声音响起,枯红的线条逐渐亮起来,玉盏之中的蓝色火苗也炽盛起来,砖石内部透出青色的光芒,昏暗的大殿顿时明亮了许多。微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汇聚,渐渐勾勒出柱石的形状,占据了半个大殿的图像在空中逐渐显现,地面的玉砖笔直地向上放出光芒,一幅宏大的图卷毫无凭借地展现在半空中,纤尘在其中穿梭,毫无窒碍。每一块玉砖对应的是一个或大或小的宫殿,红色的城墙,金色的屋檐,威严壮丽的建筑群完整地展现在半空中,这浮空的图像展示的是胤朝的心脏天启宫城的东北一角。 “今天早上把徽章发下去了,巡守的缇卫应该都佩戴着。”随着宫达的手指轻点,宏大的宫城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红色的荧光,有些正沿着固定的轨迹移动,显然就是宫达所说的在宫城中巡守的缇卫。 看到雷枯火没有反应,宫达继续说下去:“今天早些时候,四卫的宁奇曾经来过,嫌东宫的守卫过于薄弱,言称四卫愿意借调人马,因为没见到卫长,被我挡回去了。杨拓石那里,难免没有一些想法。” “不必管他。” “是,不过宁奇所说也不无道理,虽然宗家势弱,但私下的组织也不可不防。” “这个阵法,你满意么?” 宫达看着浮现在空中的宫城和来来去去的红色光点,这是他辛苦近一个月的成果,也是他修为更进一步的力证,想到这里,他下巴用力地向下一顿,陡然提高了音量:“为了建这个阵,我从天墟搬了一千块天青石,二十个思玄布置了十八天,四个阵眼暴发出来的时候,就来千军万马也不用害怕,何况还有一千名缇卫轮流执守。这样的布置,还需要害怕什么!” 雷枯火嘿嘿笑起来,声音空洞而干瘪:“是的,这样的布置,还需要害怕什么?” 6、 “内府?即使软禁起来也总要送饭的,不出差错应该是这会了。” “不行,还需要多经过一道门,如果在这里被封死,就完全没有退路了。”莫研指着内府通向东宫的小门说道。 “那么即使进去了也带不出来,虽然不知道巡守的具体人数,可是这种时候如果东宫里还有少过一千个缇卫,我把头借给你当球踢。” “还有,别忘了辰月最拿手的是什么。”莫研给自己剥了一个荔枝,塞进嘴里。 “秘术……”苏秀行呻吟着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这时候再制订周密的计划已经来不及了,想想看,如果只是把皇帝的宝贝儿子当成一件物品带出来。” “快嘴骗局?” “人数不够,皇宫也不是市场,可以乱闯。” “刺客之乡。” “没有藏身的地方。” “还记得那个把整个屋子陷下来的故事么?” “好是好,可惜我们没时间去挖……等等……”苏秀行的面上忽然露出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8 章 笑容,“看来只好做一次老鼠了。” “总之我只负责断后,就不陪你们进去送死了,我还等着回家娶媳fù呢。” “翠微阁的媳fù?” “多事!你要从哪里出来?” “嗯……这里,还有永延、流觥和厚德门也记得弄出些声响来。” “六十具军用弩。” “二十具,上次夜袭就让你一次报废了四十具弩,只是断后而已,我们又不是给缇卫送军火的。” “四十具,这里前后都有路,封起来不容易,要不你自己去挖坑埋陷阱。” “好吧好吧,最后还不是我掏钱,再来两次家底都被你败干净了。”苏秀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算盘,难过地盯着盘面的数字。 7、 层叠的鱼尾纹在天边一角挂着,天光还好,夏季的白天本就比冬天长了许多,已经到了印时末,天上的红色还没完全褪去。宫城东面的城墙拖着长长的影子,一直罩到兴化坊里。淡淡的yīn影中,几个人影在墙根一角一闪而没。 “照例这是换班的时候,城头的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大家各自小心,我们来不及查探里面的布置,记得随机应变。”苏秀行说着,披上了灰蒙蒙的麻布,整个人像一团面粉一样缩进布里。 莫研掏出三支弯爪的钩子,用一个铁圈穿过去,再将钩爪展开,就成了一个抓钩。他的手来回地缠绕了几下,抓钩的后面就接了一捆丝绳,铁中臣将抓钩搁在军用弩的前方,按下了扳机。码好的丝绳一圈一圈地升腾向上,直奔宫城的城墙而去。 莫研拉了拉绳子,确认抓钩已经抓牢了箭垛,拉住了绳子的另一头。铁中臣裹在苏秀行一般的麻布里,先行爬上了绳子,关予彦居中,苏秀行在最后。三人爬过一段距离以后,苏秀行回头冲莫研点了点头,莫研手上一松,绳子上的三个人就冲着城墙dàng了过去。绳子定住以后,三个裹在麻布里的人开始向上爬去,麻布被涂成城砖的颜色,远远看去,就像一团城墙在扭曲着向上蠕动。莫研看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一丝笑容。 三块麻布飘着落进护城河里,很快吸足了水逐渐沉下去。铁中臣拔下了抓钩上的绳子,依照麻布的方式处理,将抓钩又拆回了原样,轻声说道:“这下回头路已经没了。” “那就闯闯看,看有什么能拦住我吧。” 三个人影消失在墙根处。 8、 躲过一堆巡逻的缇卫之后,三个人影从墙上一跃而下。 “奇怪,这条路分明还有一半,怎么巡逻的缇卫走到这里就折回去了?”苏秀行不解地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赶出头脑。 “停住!”关予彦一把拉住苏秀行,迎上苏秀行询问的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秘术陷阱。” “在哪?” “范围很大,而且不止一层,站在这里就能感觉到。这一定是为抵挡军队进入准备的。” “那我们从墙上走。” “不行,墙上一样会触发。” 苏秀行迅速回想了一遍宫城的地图,低声说道:“绕路。” 过了小半个对时之后,他们停在了一条巷子的一端,路的中间藏着之前一样的陷阱,苏秀行拉着两个人闪进一个无人的院里,看来辰月围住东宫半个月,这里住着的太监宫女早被移走。 “南面也被堵住了。这样看来,四面应该都有这样的陷阱。”苏秀行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来。很快,一幅东宫的草图就在地上展现出来,东面和南面都被划上了圈。 “原来如此……”苏秀行说着,在草图的西面和北面又各添了一个圈,“辰月布下这四个陷阱,便把东宫隔成内外两块,难怪巡守的人数虽然增多了一些,却算不上严密,一定是指望这个阵能挡住敌人。巡守的缇卫也事先得了警告,分成两部,一部在内,一部在外,遇到陷阱便行折返。看来太子定然就藏在这阵中某处没错,予彦,这些陷阱好解么?” “解不了。这个阵至少找了十多个高手布置,又是不要钱一样的做法。不过……它既然是防着大队人马来袭的,可能威力巨大,灵动不足,或许能找到法子绕过去。再不然,只能指望找到通阵的法器,如果有的话。” “既然是辰月精心设计的防御,不要心存侥幸,我便不信这里面几百号人完全不出来。”苏秀行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露出一丝笑容,“也该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三 1、 白渝行的手放在琴弦上,半天没有动。 “殿下怎么又半天不弹了?”侍立一旁的祥云忍不住开口问道。 “热得慌。” 养年殿殿堂宽大,冬暖夏凉,何况此时虽然天色还明朗,但是已经到了晚间,便是街上也凉快了许多,更不用说殿里了。祥云心知白渝行这句话是有感而发,虽然平时这位太子殿下一向随和,于主从之别并不在意,可是现在他感慨的事情却是关系重大,祥云自觉身份低微,想劝慰两句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闻见院子里的知了一遍一遍地拍着肚子。 “呼。”白渝行长长吐了一口气,闭目静心,却感觉一口浊气分明还在胸口郁积着,并没有呼出体外,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抖动了两下,始终没有真的拨动。“还是算了。”白渝行索xìng双手一撑琴案,从席上站起来。 “看来这琴是弹不成了,随我去院里散散步吧。”白渝行说得随便,其实他们主仆二人被困在这进院子里不得外出已经十余天,每每还没走到回廊,门外的士兵就会把铁戟一横,jiāo叉封住院门,然后会进来一名缇卫的军官,好言把他们“劝”回去。白渝行贵为东陆胤朝太子,能够活动的地方不过一个偏殿和殿外的院子而已。 白渝行带着祥云在院里慢步走了一会,已经绕了院子一圈,祥云看了眼守在门口的两个缇卫士兵,把想说的话全都吞回肚子里,一张嘴,发现自己说的是“今天的晚饭怎么还没送来?” “是啊,还没送来。”白渝行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讲的话,立在原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天上的红光已经渐渐暗淡,只有一抹云霞还挂在角落,清爽之中夹着些许热气的晚风吹得他更加心烦意乱。虽然眼见就要天黑,晚饭比平时送得晚了许多,白渝行却丝毫不在意,他还丝毫没有饿的感觉。从中午以后,他就在养年殿里没动过半步。虽然每日也是一般的看书作画,可是事事都不顺心,自从父亲病重之后,他就一直被困在这里。 想到这里,白渝行突然说道:“也不知道父皇身体如何了。” “是啊,不知道饭做得如何了,要是还没送来,难道我们都饿死在这里么。”祥云故意提高了嗓门,看到守门的缇卫没做什么反应,才放低了声音,对白渝行说道:“殿下,你怎么能在这里说这些话!我们还是回屋吧。”这对主仆从来高下分得就不甚清楚,在这里多说一句话就多一些危险,祥云也就不顾身份的差别,拉着白渝行往偏殿里走。 “若是父皇还康健,又何至到此地步。” 祥云拖着白渝行进了偏殿,关上门,才放下心来,转身说道:“祥云情急之下不得已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白渝行呆呆看着前襟的褶皱,叹了口气:“算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反正这太子也不知还能做几天,有些话,不说出来总不舒服。” “殿下不必过忧,辰月虽然势大,这东陆也总是白家的天下,宗室的长老们或许正在设法营救呢。” “可是这都十多天了,别说宗室的人,除了两个树桩一样的缇卫和送饭的太监,半个人都没见到。若是……若是辰月还有什么企图,总也该派个人来谈一谈条件,这样不管不问,我怕……我怕……”白渝行转过身时,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祥云忙抱上去,轻抚他的后背,“……我怕死啊……” “不会的不会的。”祥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词来安慰,环顾这空dàngdàng的偏殿,只觉得心里有团火在剧烈地燃烧,却被yīn森的殿堂吸得一丝不剩。他是下人,若是主子遭遇什么不测,也很难不跟着被灭口。然而此刻,他想的更多的却是此刻的局面,术士监国,太子苟死,帝都的宗祠一党早已式微,还在苟延残喘的,大多是匍匐于辰月yín威之下的怕死鬼,若说有什么人能拼了xìng命来救太子,他自己也不相信。不过这话不能说给太子知道,于是他只好继续拍着白渝行的背,感觉他的心跳渐渐平复。白渝行,他的这位主人,平心而论是个随和的好人,不知道的人怎么也看不出皇子的架子来,又精通书画,放在一般官宦之家定然提亲的人要踏破家门槛,可是作为注定要继承皇朝霸业的太子,xìng子就过于柔弱了些。相反他那位庶出的三哥,平日在宫城之外胡混,成天结jiāo的都是行伍之人,颇有开国之祖白胤的风范,据说和缇卫几位卫长走得也很近。 正胡思乱想间,白渝行已经止住了流泪,渐渐和祥云分开,说道:“给我打盆水来吧。” 祥云提了盆,开门进到院里,正要去井边打水,却看见院外站了一个弓了腰端着食盒的小太监,想是今天的晚饭终于送来了。不知道前几日送饭的太监今天出了什么事,许是病了吧,非但换了一个人,送到得也迟了许多。 “令牌。”守门的缇卫士兵问道。 “稍等一下。”小太监向自己的腰间探去,摸索了一阵,掏出来的却是一个比手掌还要大的纸鹤。 缇卫们明显呆了一下,右面的守卫先反应过来,伸手想要拔剑,左面的缇卫却似乎被纸鹤迷住了,没有任何反应。“唰!”剑出鞘了,直指太监而去。出剑的缇卫看见剑刃直直地飞过去,没有击中目标,随后感觉手腕一阵冰凉,接着天地jiāo错旋转了两圈,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暗了下去。提着食盒的小太监挺立了身子,不复佝偻的形象,伸手在另一个守卫的额上轻轻一点,守卫直直向后倒下去,砸在墙上发出咚的一下沉闷的响声。 前一刻还是在门口站岗的缇卫,下一刻他的人头已经骨碌碌地滚到面前,祥云想要大声呼喊,一只手适时地堵住了他的嘴。祥云努力想要挣脱,可是深居宫里的他又如何扭过来人的力气。 “嘘”扭住祥云的人抽出右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我们是来救你的。” 2、 宫达注意到的时候,那个红点已经停下来没动有一阵子了。从周围的情形来看,往来的缇卫还在照例来回巡守着,没有丝毫改变。 “是哪个不小心的把自己的徽章掉在路上了,发下去的时候严令他们一定佩戴好的。真是会添乱。”宫达正想吩咐一个侍卫唤人去东宫将那枚落在地上的徽章捡起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往来巡逻的红点都没有经过那里,走到一半就停住了。宫达往下看了一层,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那个点正停在西面的阵眼之上!宫达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大脑里,有人侵入了东宫,进了软禁白渝行的阵法内圈。“送饭的太监……”宫达很快想到了大阵之中唯一能够出入的人,看来他在中途被掉了包,而那些闯进皇宫的乱党显然不知道进出东宫的每个人都会携带一枚辰月制作的徽章,好让自己在这里监视一切,不慎将徽章掉落在了地上幸好他们不知道。 “天罗!”宫达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不可抑止的恨意明显地表现在脸上。除了天罗,他不能想象还有什么旁的人能够在这样坚固的防御之下溜进去。召集了二十多个思玄,辛苦布置二十多日,能挡上万兵马的大阵,就被不知道几个老鼠一样的天罗轻松溜进去,让他怎能不恨。 “有人闯进了皇宫,发信号,让东宫的守卫集体警戒,不能放走一个人!”宫达拉开门对着侍卫说道,最后半句几乎是喊了出来。 一个紫色的信号在天启宫城的空中bào开。 3、 “这是下午发现的尸体,昨晚还有人见过这三人,所以应该是今天早上死的。”院子的空地里放着一张草席,草席上躺着四具尸体,周围是身着铁甲打着火把的缇卫第四卫士兵,后排士兵的盾牌上,篱天剑的图案在随着火光跳动。 “第一具尸体从中间断为两半,第二具没有了右手和脑袋,第三个只有脖子上有一道伤,可惜……这伤稍微大了点,气管和血管都被切断了。这三个都是我们的线人,这一个小女孩的尸体被发现倒在离第二具尸体不远的地方,应该是目击者,死法是一剑穿心。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宁奇向杨拓石解释道。 “今天白衍可有出过门?” “据第十七队回报,早上有一顶轿子从偏门出去,但是相信白衍本人不在其中,在轿子回府之前,他还在家中接待了王御史,并亲自送出门外。” “人和轿子分开,轿子故意推迟了回府的时间,好手段……”杨拓石翻看着地上的尸体,说道,“确实好手段,出手干净,一刀毙命,断口整齐。应该是三个人所为。” “哦?”宁奇略有些吃惊,从尸体上看,下手的人必定是老手,可是即使久经战阵的他,也看不出是三个人分别下的手。 “先看这个小女孩,这是在第二具尸体旁发现的,刚才你也说了,大概是看到了杀人的过程被灭口的,所以杀她和杀第二个人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人。杀人者必是老手,这一刀绕开了肋骨,直捅心房,从深度判断,凶手应该拿一柄薄刃武器,长度大约是一尺。而这一具,……”杨拓石指向第一具尸体,“死者被从中间直接剖成两半,如果还是同一把凶器造成的伤害,那么这个凶手恐怕得上下绕死者一圈才行。所以,凶手拿的可能是斩马刀那样的长武器。可是这么整齐的伤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9 章 若是有这样薄而且长的武器,在砍中颈椎的时候就应该折断了,何况……脊柱还完整地保留下来,没有被利器斩切的痕迹。能够做到这种效果的兵刃,我们知道的只有……” “天罗丝!”宁奇脱口而出。 “没错,天罗丝。” “是天罗干的……” “嗯,再看第三具尸体,他的伤口只有一道,就在颈部。从深度来看,既不是薄刃刺入,也不是天罗丝造成的,更像这样挥刀而过。”杨拓石做了一个挥斩的动作。 “那么或许是第二个凶手挥刀杀死的?” “不对,看这里。”杨拓石扒开了第三具尸体颈部的伤口,伤口里面也是直直的一线。“我们都是惯使兵器的,无论如何使力,都脱不出圆形的轨迹,所以我若是挥刀砍过去,伤口里面也应该是一道弧线。可是这样一个平直的伤口,就像是刀架在脖子上然后横着拉一道一样,试问一个惯用兵器的人怎么会这样使力。” “那么……是新手做的?” “新手造不成这样的伤口。” “那……我倒猜不出了。” “是秘术。”杨拓石起身,拿起侍卫递过的湿毛巾擦了擦沾血的手。 “秘术?” “是的,只有秘术能够造成这样平整的伤口,浅浅一道就致人死命,可怕的准确度。” “能一刀切断人手腕的近战高手,天罗丝还有秘术使用者,即使单个挑出来,也是很棘手的人物,一起出现却只为了杀三个最不起眼的探子……”宁奇低头沉吟。 “只是路过随手杀掉的吧。宁奇,有大事要发生了。”杨拓石突然微微一笑,似乎对自己的小心有些不屑,“应该说,大事已经发生了。吩咐下去,今晚都不要睡了,随时待命。” 正说话间,一束紫色的光芒在宫城的上空bào开了。 “来得真快……” 4、 顾襄赶到信诺园长醉厅的时候,顾西园正在盯着一幅画出神。仿佛是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顾西园慢慢收起了画轴,以目示意两旁伺候的下人退下去。 “公子,我擅自做了主张,请公子责罚。”顾襄低头说道。 “没,这事你做得很好。” “从三坊里召集人手大概还需要三万的金铢。” “你是管账的,这些小钱自己去支便是,又何必通知我。” “只是今次的事,务必要把我们在三个坊里埋下的布置尽数起出,两年的经营就要毁于一旦,顾襄心里总是有些惋惜。” “呵呵,”顾西园持酒杯笑道,“世人皆说我能赚又会花,单是守着本底不肯投资,不过是守财奴而已。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知道太过守成终不能成大事。我们都是在风险的刀尖上跳舞的人,何况这点损失我还受得了,你放心去办便是。” “是,倒是我小气了。”顾襄鞠一躬,退了出去。 顾西园亲自走到门口,掩上两扇门,对着烛火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说道:“你也听到了,要不要帮忙由你决定。” 长醉厅的窗帘突然被掀起了一角,一个黑色的刀鞘一闪而逝,微风吹得烛光一阵摇曳,可是顾西园注视的角落,早已空无一物。 5、 一个紫色的信号在半空bào开,附近明显多了很多脚步声,四周的缇卫都在迅速接近。 “你们是什么人?”泪痕依旧挂在眼角,白渝行来不及擦去,声音中满是慌乱。 “唐国密使苏秀行,救驾来迟,望太子恕罪。”来人一身黑衣,见到白渝行当即半跪了下去,看不见面庞,体型倒是颇匀称。 “你……真的是?” “正是,太子殿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缇卫随时都会赶来,且随我出了皇宫再说。” “等等,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万一你们是辰月的贼人,想要暗中害了太子怎么办?”祥云从恐慌当中稍稍恢复了一些,喉咙在拼命压抑呕吐的冲动。 “时间紧迫,缇卫每时每刻都可能冲进来,走与不走,全在太子殿下一念之间,请殿下速做定夺。” “殿下不可轻忽……” “我跟你们走。”白渝行的面上显出难得的坚定神色。 “殿下……”祥云还要再劝。 “闯一闯,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正是这样。”铁中臣一把拍在白渝行的腰上,将白渝行震得一阵抖动。 “好,那我们就走吧,苏卿请在前面带路。”白渝行接过祥云的手,想要从案边起身,却连拉了三次都没能立住,站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腿不可自抑地抖动起来。 “我来开路,予彦,护住太子殿下,老铁殿后,我们走。” “右边。”东宫的地图早已经印在苏秀行的脑子里,对于白渝行可能在的房间和撤退的路线,他也和莫研研究了很多遍。在拐进右边的巷子之前,整齐的脚步声出现在身后那条巷子的另一边。 “他们进了巷子,一队跟上,二队进院里查看。”追兵里传出了这样的声音。 “反应真是迅速,要是莫研在,应该能凭声音听出后面有多少追兵吧。前面左转。”眼见白渝行越跑越慢。苏秀行一把扛过白渝行,向前奔去。狭窄的小巷很快到了头,进入一个院子,苏秀行三人纵身跃过花圃,直直踩上了石子小路,祥云没有这样的脚力,被半人高的植物挡住了去路。 “祥云!”半个身子在苏秀行背上的白渝行伸出手去,只拉到了空气。隔着半人高的花圃,祥云施施然点了个头,“殿下路上小心,祥云不能一路陪伴了。”看着一行四人消失在院子的另一边,祥云转身拉上两扇院门,chā上门闩,用身子死死抵住院门。 6、 “应该甩开他们了吧?”铁中臣问道。 “想都别想。”苏秀行没好气地答道。似乎是为了响应他的回答,又一队缇卫出现在他们的右面,如果不是需要两只手来稳定肩上扛着的白渝行,苏秀行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前面,沿着路一直跑下去,外面的缇卫应该被挡在阵法外了,看见路就左转。”顺着苏秀行指引的方向,四个人走进一条小路,路尽头的门似乎封闭很久了。 “就是那里,予彦,帮我掀开石板,老铁守住路口。”话音未落,一群缇卫已经站在巷口。 “一个人也想拦住我们?上!” 为首的缇卫见铁中臣手中只有两把短刃,轻哼一声,拔剑便向他刺去。再有两步就要跑到铁中臣身边,铁中臣仍然没有闪避的意思,仿佛是被吓呆了。缇卫伸臂,眼见剑刃就要挨到铁中臣的胸口。刺中了!他兴奋地想,却感觉剑上突然传来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直直将剑刃打到地上,震得他胳膊一阵难受,随后,难受永远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惊异地看见鲜血从脖子里喷出来,那是盔甲没有防护到的地方。 “斩是回避。”铁中臣哈哈笑起来,笑声带着奇怪的狰狞。 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是战场的基本原则,在第一个缇卫倒下的时候,又有两把剑一左一右向铁中臣刺来。铁中臣却没有像之前挡下那剑一样不闪不避,而是挺身迎上,在jiāo击的一瞬猛地跪了下去。两名缇卫眼前突然一空,失去了目标,随后感觉下巴上一凉。两柄短刀分别从下巴刺入两名缇卫的头颅,将脑袋捅了个对穿。铁中臣从尸身之中拔出短刀,脑浆混着鲜血流了一地,他一跃而起,将一具尸体直直踹退,那名缇卫直到死,都还保持着站立递出一剑的姿势。 “回避是斩。” 在身前缇卫迟疑的一瞬间,铁中臣双臂jiāo叉,让两把刀抵住两面的墙壁。他的身后,苏秀行和关予彦已经搬开了地上的石板,正把白渝行往下水道里推。 “左右两个人的距离,没法更合适了。”铁中臣迈过地上的尸体,拖着刀缓步前行,刀刃与墙壁的砖石摩擦,发出令人难受的响声。 “老铁,不要恋战。”一支响箭尖啸着飞上天空,苏秀行一手扶住地面,说完这句话腾地跳进漆黑的水道。 “荆六离,来比比数量吧,可惜,你已经死了,不可能超越我了。”铁中臣发出癫狂笑声的同时,两把利刃上下舞动,开始收割生命。刺杀之中,距离是不可轻忽的一环,也是铁中臣最擅长的一环。四尺,是铁中臣最喜欢的距离,而这条巷子的宽度,恰好正是四尺。狭窄的巷道让缇卫的人数优势dàng然无存,反而挤在一起没法发挥战力,然而铁中臣却丝毫不受地形的限制,一蹲、一伏、一斩、一刺,刀刀恰到好处。四尺之内,铁中臣就是送葬的谷玄之神,死神的领域步步进逼,不断有尸体倒下,后排的缇卫笨拙地向巷口退去。 “让开让开。”缇卫毕竟不同于一般守卫,即使在禁宫之内,也装备了弩具。不断有人逃出巷口的同时,几具军用弩架在了巷口。不待先前进入的人退出巷外,几声弦响,弩箭已经shè了出去。军用弩臂长两尺半,shè程两百五十步,在如此短的距离内,不需瞄准,一发弩矢可以力透三人而过。转眼之内,巷子里已经死成一片。铁中臣听到弦响,心知不好,一个倒栽躺倒在地,身前一个缇卫已被弩矢扎得透胸而出,若是刚才再慢半分,现在想必已经是个死人。 既然搬出了弩具,在这里已经讨不到什么好处。铁中臣一个翻身,跃入了下水道之中。 “追!” 7、 “快到了,给莫研发个信号。” 莫研检查了几遍,挂在墙上与树上的弩具五个一组,已经按方位吊好。响箭发出的时候,四个着火的牛车就当街从不同方向冲向宫门,即使不能混淆试听,也可以制造一些骚乱,便于里面的三人逃脱。约定的时间将近,莫研趴回墙头,手里捏着地上拣的石子。 一只尾巴着火的纸鹤从掀开的洞口里飞出来,这是关予彦的标志把戏,意味着进入宫城的三人活着回来了。当然,他们的身后还会跟着不请自来的“尾巴”,这正是莫研埋伏在这里的意义所在。 首先出现的是关予彦,对下水道肮脏环境的极度厌恶让他迫不及待就跳了上来。确认没有危险以后,苏秀行背着早已晕过去的白渝行爬了上来,最后离开水道的是一身血污的铁中臣,因为情急跳进水道污水中,所以身上不但有杀人的血水,还满身污秽散发着臭气。 “予彦,给他们一点提示。”话音未落,几个人各自隐入了附近的环境中。 指明方位的纸鹤又扑腾着翅膀飞进了下水道中,果然,散乱而急促的脚步声顺着水道传来。上钩了!十数个打着火把的缇卫爬出了地面,前后迅速地分为两面警戒,后续的缇卫依次爬上来。 “他们应该没有走多远,分两头追。硬闯皇宫的人武力十分高强,不宜硬拼,发现之后第一要务是发出响箭。”领头的缇卫队正思路十分清晰。 “是!”整齐的回答。 就是这个时候!莫研弹出了扣在手中的石子,击在一块木板上,木板带动了弩具的扳机,五枝弩箭“嗖”一声飞shè出去,正扎在前排缇卫的胸口,力透而过。没等缇卫们反应过来,又有三颗石子从莫研的手中弹了出去,分别击中架在另外三个方向的木板上。弩箭从三个不同的方向shè向应对不及的缇卫,仿佛同时有几十人在埋伏,然而不知是慌乱还是火把的范围不够,缇卫们甚至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太可怕了,这不像是普通的乱党,更像是……刺客!几十个刺客正举着弩埋伏在周围,想要一举伏杀所有追来的缇卫。下水道的口太小,全部人从下水道撤回去之前,就会被扎成刺猬。 “另一面,撤。”队正的话音未落,咚咚咚咚,又是四下撞击木板的声音,缇卫的退路上,冲在最前的两排人又齐齐倒了下去。 “回头来不及了,继续向前。”惨叫声连续在身后响起,这一次的攻击更加诡异,甚至听不见弦响,跑在最后的缇卫就莫名其妙倒了下去。原本前来追捕的缇卫甚至没有想到停下脚步半刻,掉头就跑,留下二十多具尸体。 “暂时安全了,老铁,封好下水道,莫研,把弩弦都割断吧,又是四十具……” “老大,刚刚为什么拦住我,却不拦他?”铁中臣指着正从尸体上收回匕首的莫研背后问道。 “你要动手,人早死光了,我们还得留下一些报信的。” “那不是暴露了我们的位置?”铁中臣不解道。 “至少暂时不会暴露我们的人数,试想你在夜里遇袭,瞬间死了几十个同伴,你会觉得有多少人伏击?” “所以……” “是的,这样缇卫的注意力就会被吸引到大批的武装力量上去,我们浑水摸鱼的机会又多了几分。”苏秀行看了看躺在地上还没醒转的白渝行,说道:“先换身衣服,找个地方藏起来,如果我猜得不错,午夜时分或许有些机会出城去。” “机会,什么机会?” “秘密。”苏秀行笑道。 四 1、 谷时将近。 紫色信号发出以后,不显山露水的天启城防备力量很快展现出来。天启的十二座城门很快紧闭,随着战马驰骋在大街之上,盔甲与剑鞘的撞击声在天启城各处的大街小巷里响起,坊市之间的行人很快少了许多。五年的斗争已经让缇卫的行动变得极有效率。他们用少量的人手封住了街与街之间的jiāo界处,更多的人则沿着坊内的巷子挨户搜查。 一个身披长袍却敞了胸口没扎带子的中年男子和另一个青年迎面在巷子里撞在一起。这寻常的一幕没有激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是一个鼓囊囊又显得有些发硬的袋子已经从中年男子的腰间进到青年的手里。 中年男子没有看青年一眼,只是两人jiāo错的瞬间,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青年的耳边说道:“谷,密罗,发。” 同样的事情在许多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0 章 点同时上演,不同的,只有他们悄悄传递的口号。 黑夜中,成列的灯火越发接近,缇卫的叱骂声唤醒了居于天启城中的古旧灵魂…… 2、 “卫长!”宁奇大步踏进院子,还没进屋,远远就叫起来,“你怎么让雷枯火调去我们的人马?” 杨拓石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拿起桌上一张军令状,随手递给宁奇。这张军令状上的辞令倒没什么不同,只是下方清晰可见地盖着雷枯火的私章。宁奇一把将军令状捏在手里,牛皮一般硬的纸皱成一团。 “辰月到底把他们当成什么人了!” “辰月几时把我们当过人。”杨拓石苦笑道,“只是不当人,也有不当人的办法。既然摆明了无视我们,那么我们带几个亲兵侍卫去城门那里转一圈消消食看看风景,想来雷枯火也是管不到的。” “只有亲兵侍卫,恐怕……” “放心,沿途看见我们四卫的士兵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当场纠正,也是为了军纪军风着想,雷枯火从我们这里调了兵是真的,可我们在散步路上遇到了,管教管教,难道不也是真的?” “卫长原来早有想法。” “且不说这节,你在安平坊那里打探到什么消息?” “二卫的人封锁了所有路口,有几十个人在那里守着。” 杨拓石并不说话,只默然看着宁奇,宁奇本还想卖个关子,此刻也只好继续开口,“当然,这几个人还拦不住我,我偷偷进去看一眼,里面一字躺了几十具尸体,应该都是二卫的。其中有一半多应该是弩箭shè死,另外那些灯火太暗,看不出来伤势。地上还放了十几具制式军用弩,只是不知为什么被人割断了弩弦。看样子,二卫的人该是在那里中了埋伏,埋伏的人用的是弩具,埋伏完之后为撤退方便,割断弩弦弃弩而走。” “几十个人倒还好办,十几具军用弩……京城已经乱到可以用这东西当街杀人的地步了么?”杨拓石想了一想,说道,“事不宜迟,点起人马快随我去。迟了……恐有变故。” 3、 “西边……西边也起了火,是西市粮仓。” “不要慌,守住这个路口,那边自然有人处理。”在队正的呵斥下,这一队缇卫士兵还是稳住心神,坚守在路口,另一队缇卫则如渔网一般撒入安贤坊中。第七处起火的地点,虽然距离这里都还很远,可是不知为什么,队正还是心中有些不安。这注定是个多事的夜晚,首先莫名其妙被一张军令从驻地调出来,发号施令的却是二卫的宫达,然后全城搜捕持有军械的人,全然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从坊内各处涌出许多人,一面奔跑一面嚷叫“蛮子又打进来了”,看装束倒是老百姓,也不知前队进入坊内搜查是被人群挤散还是遭遇了不测。 “停下,再有向前者立斩不赦!”缇卫们同时将手头的武器向地面顿去,发出整齐的jiāo击之声。虽然只有三十多人,却散发出不下百人的气势来。可是从坊内冲出的居民怕不有千人,队正的声音很快飘散在漫天的脚步与呼喊声中。 五十步,逼近的脚步在压迫缇卫的神经。这些天启百姓不是他们要抓捕的对象,可是为了任务,他们守在这里,就决不能放他们经过。三十步,缇卫持刀的手在微微发抖,他们不知是否该对这些普通百姓下手,何况对方人数远胜过他们,但他们是四卫的士兵,四卫只有战死的士兵,没有后退的士兵。十步,跑在前面的百姓已经要撞上缇卫们的刀尖,后面冲上的百姓也无疑会将这三十多名缇卫踩成ròu饼。 队正向天上shè出一支响箭,喝道:“让路!”封住路口的三十多名缇卫迅速地撤向路两边,让开一条通道。蜂拥而出的安贤坊百姓背着包裹不要命一般向前冲去。看到数千安贤坊的百姓从面前喊着“蛮子来了”疾跑而过,领队的队正才发觉持刀的手上满是汗水,已经顺着刀柄滴在地上,剧烈的呼吸让胸膛不住撞击盔甲,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腹部护甲遮掩不到的地方,多了一把匕首。 4、 五个平民打扮的人站在墙根。 “第七处火起,布政坊那里也shè出了响箭。”墙上跳下一个人,虽然穿着挑夫的衣服,但是双眼间的光芒怎也遮不去。 “好,我们朝布政坊的方向去。”说话的人似是这群人的领头,他转身拍了拍身后一人的肩膀,说道:“没事的,跟着我们走,有事我来应付,定可安然出城去。”身后那个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老大,响箭已经shè出来,摆明了缇卫会去那里,我们躲还来不及,怎么还凑过去?” “到时便知。” “又是这句……” 5、 “金老大的五十个人也已经走了。” “我们为大尊办事,迟早都能富贵,走,不要落在金老大后面!” 6、 杨拓石纵马奔驰在十二辆马车宽的大街上,身后跟着几十骑亲兵。天启城的夜总是喧嚣热闹的,但是今晚的喧嚣热闹却不一般,喧嚣的是缇卫的喝声,热闹的是四起的火光。列阵拦住路口的缇卫看见他们的卫长带队奔来,纷纷退向两边,好让这一队人马通过。 “没听到响箭么?快,不用守着这里,去印池门集合。”命令像风一样传入缇卫士兵的耳中,传下命令的人早已随着蹄声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领队的队正想了一想,带兵跑步跟上。 “这是第六队了。”宁奇的声音随着马背的高低起伏。 “雷枯火这个蠢材!兵力如此分散,等着被人各个击破么?”杨拓石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还有三个坊就到了,大家再快一步。” 暗地里一道流光掠过,杨拓石来不及拔剑拨挡,双脚离蹬,身子朝左边坠下,在整个人摔向地面的一瞬间右脚用力一点地,像踩在跳床上一样又飞上了疾驰中战马的背上,仿佛他从来没离开过马鞍。杨拓石躲过了惊险的一箭,他身后的缇卫却没这样的好运,一支乌黑杆的箭shè中了他的胳膊,带着倒刺的箭头从大臂后面露出来,强劲的力道几乎要将他拉下马背。 “不要停,冲过去!”宁奇从后面推了中箭的缇卫一把,将他稳在鞍上。在这宽敞的大道上,若是贸然停下来,等若一个个站着的箭靶,不如一路前冲。看见远处一闪而没的人影,宁奇松了一口气,看来对方只有一个人,想用暗箭稍稍阻挠这支人马的前行。 中箭的侍卫突然口里吐出一团污血,直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快得让宁奇来不及再次伸手。 “不要停!”这次喊出声的是杨拓石。 后续的骑兵没有丝毫迟疑,绕过坠落街上的尸体与失去控制的马匹,继续前进。 “倒刺箭头、瞬间毙命的剧dú,这是淳国才有的箭……”杨拓石的眉头不由皱在一起。 7、 远处传来脚步声,很远,很轻。它们慢慢接近,身后又跟了新的脚步。一只一只,陆续奔来,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渐渐地,慢慢地……填满了能同时容十二辆马车飞驰的天启大道。 “立盾,列一字阵!”一个手持火把的男子在城楼之上扬声传令。 轰!轰!列阵的士兵连震脚步,齐声立定。一人高的盾牌立在地上,锥形的底部chā在地上,生出一股坚如磐石的气势。 啪!啪啪!片刻之间,脚步声已经来到盾牌边,变作拍打盾牌的声音。每一面盾牌都死死抵住两个人。盾牌挡住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士兵都在奋力顶着盾,却挡不住后退之势。 “挤!挤!”数千人喊着同样的口号,整齐地冲击盾阵。 “放箭!”眼见城门下的局面正向不可收拾的地步发展,城头传来了命令,毫无怜悯与犹豫。黑暗中,城头一片箭雨倾泻而下,不用瞄,就扎在拥护的百姓之中。 “杀人了!”茫然的人群中突然bào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军队杀人了……” 不知所措的人们忽然挤撞在一起,有的想要后退,尽快离开这个死地,却被阻住去路。被城头箭shè还未死的人发出的虚弱的呻吟声,一声一声砸在人群中,将愤怒与恐惧传开。 “放箭!”谷玄的召唤又从城头传下来,散乱的市民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又倒下一片。 “横竖是死,拼了!”不知哪里有人喊道。 “拼了!” “冲到城下他们就shè不到了啊。” 散乱的人心一旦有组织,便会势不可挡。深知这一点,城头的将领丝毫不敢疏忽。 “放箭!”第三次的命令。 一片黑暗中,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尖锐的箭尖带着金属的寒光,以闪电般的速度贴近发号施令之人。箭杆乌黑,在夜空中却显得明亮耀眼,一片死寂之中,尸体栽下城楼与地面相撞的声音格外清脆。 不待缇卫反应过来,夜空中莫名抛来一阵箭雨,很多持盾的士兵甚至来不及将盾从地面抬起,就被利箭扎穿了头颅。严密的盾墙被打开了缺口,顾不及旁人,人的激流已经冲过残缺不全的盾阵,向紧闭的城门冲去,前方再无阻拦之物。 “这里已经解决了,都闪了都闪了,回去收钱。缇卫的援军也快过来了。”黑暗中,几十名混混打扮的人披着大黑袍站在街角,很难将他们从夜色中辨别出来。 “走走!”数十声低沉的回应。 “七处大火、煽动百姓、冲破城门,顾襄果然不只是顾西园身边的一个小角色而已。”苏秀行靠在小巷的转角处,看着挤成一团的人群,脸上写着赞叹的表情。 “老大你早就知道这里会有人冲城门?” “我不知道。”苏秀行把头巾又扎紧了一些,活脱脱一副老农的打扮,“只是来碰碰运气,谁知道运气还不错。” 铁中臣脸上挂着不信的表情。 “走吧,人越来越多,要是把缇卫招来就不好了。”莫研肩上扛着一副担子,走在最前面。 “放心吧。”苏秀行拍了拍四人中间的高挑青年,“跟着我们走,很快就能出城了,拉着他的衣角,别跟丢。” 拥挤成一团的人群中多出不起眼的五个人,和一副沉重的扁担。扁担里不知装了什么重物,七尺高的汉子都禁不住它一挤,和它走到一路的时候,总会被沛莫能御的大力推到一边。而那使扁担的人也诡异得紧,偌大一副扁担,每每在人群有所松动的时候将两旁的人挤到一边,清出一条前进的路来。当挑夫前行的时候,身后四人就紧紧跟住,虽然是拥挤不堪的人堆中,这五人却能缓步前行,刚刚还站在一起的老翁不多时就被落在身后几尺的地方。对莫研来说,这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脚一般。作为一击而退的杀手,天罗的训练中,如何在人群中安然撤走也是重要的一项。在山堂的训练里,孩子们都要在一条立着木桩只容侧身经过的窄道里行进,还要防备立在桩上师范们砸下的石块,师范们不会因为他们是孩童就有丝毫手软,被砸到之后轻则淤紫半月,碰到jiāo情不好的师范故意下重手当场吐血也是有的。因此在拥挤的环境下准确判断去向是每个天罗必须学会的课程,眼下这些百姓的移动比起师范的石子来当然差得远,轻易就能看破动向。 “蹲下!”苏秀行猛地按住白渝行的脑袋,巨大的力量将他直接扑倒在地。莫研的扁担已经凭空转了一圈,扁担的外侧chā着数枝羽箭,箭头已经完全没入扁担之中,箭杆丝毫没有震颤。 “篱天剑纹,是缇卫第四卫的人。”苏秀行摸着箭杆说道,“看来今晚的好运就到此为止了。莫研,向前走不要停。老铁,做好准备。” 8、 “还不算太迟。”座下的马在粗声喘着气,夜北马长力足,但是短时间内这样剧烈的跑动也让它感到疲劳,马上的人身穿缇卫铁甲,在胸口的位置有明显的篱天剑的徽记。领头的骑士打了个手势,骑手们放下手弩,出来一人喊道:“诸位且住,你们都是胤朝的好百姓,受了jiān人蒙蔽,犯下了杀死城守的大罪。但是只要你们现在回来,投案自首,就能争得宽大处理,杨大人可以保你们身家xìng命。” 纷乱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止住,相反,人们争先恐后向前挤去,都想要早一刻出城。地上的尸体为他们的行为提供了证据,谁也不信缇卫这时的承诺。谩骂声和着孩子的啼哭,为此刻的混乱做了最好的注解,然而,生命的逝去并不因努力逃开就降临得迟些。 “下马,拔剑。”杨拓石在马背上冷冷说道,为眼前的数千人判了死刑。 “卫长……”宁奇犹豫地问道。 “怕什么?有什么事情我一个人扛了。典官,号令不遵,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该当死罪,可阵斩之。” “好!此刻既是战时,前方便是逃兵。凡四卫士卒,可当阵斩之。” “是!”佩剑出鞘的声音清脆悦耳,却是谷玄的召唤。后方的士兵还未赶到,杨拓石身边带着的都是四卫的亲兵,又怎会不遵从他的命令。 “可是他们……都是天启的百姓啊……”宁奇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一狠心,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血,泼溅在街上。 落在地上的尸体止息了啼哭,抓向天空的手是无声的呐喊。士子、商人、官宦,身份在这一刻无足轻重,权势财富也不能带来生存的可能,一排一排的百姓如同麦子一样整齐地被收割。缇卫的动作整齐划一,斜砍、纵刺、横劈,每一个动作都消耗一条生命,致命的招式中带着残酷的优雅,仿佛这不是真的在杀人,只是对着一片木桩练习。每一下,每一下都经过成千上万次的锻炼。挥剑,溅血,挥剑,溅血,如同打铁做鞋,只要照着固定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1 章 序做,就不会出错。 这个时代,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之一,兵祸、瘟疫、饥荒,随便什么事情都能带走几万条人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熟悉死亡,即使是天启,也没有哪天泺水上不飘着浮尸的。在这样的国度里生存的人,都是天生的士兵,因为战阵之上最需要的,不是杀人的技巧,而是对死亡的熟悉……和麻痹。而这一队四卫的亲兵,则是士兵中的士兵,死亡是他们每天都要面对的东西,无论面对蛮族的大军,还是百姓的哭号和请求,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犹豫,这就是将领们梦想中的下属,当接到命令时,他们便成为只会杀戮的人形将风。 站在这一线不断挥舞手中利器的士兵身后,宁奇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面前的这群人,上阵的时候就是最好的兄弟,可是现在……宁奇看着地上还在微微蠕动的老人,不知手里这把剑是不是该刺下去。难道精忠报国的卫长已经丧失了作为军人的良心了么?宁奇回身看着端坐马上的杨拓石,杨拓石一意目视前方,眼中看不出悲喜。宁奇轻叹了一口气,双手举起剑,狠命刺下去,剑刃精准地chā在老人的胸口,一股血从胸腔挣脱出来,宁奇不闪不避,任温热的鲜血覆上头顶,又从面上缓缓流下,流经嘴角时,一股腥膻漫进嘴里,比十数年军旅生涯中的其他时刻更加催人yù呕。 “四十步,二十五步。”莫研心里默默测算着距离,四十步,是到城门的距离;二十五步,则是距离冲在最前的缇卫的距离。城门是生路,缇卫……则是拼命,拼得过就生,拼不过就死。眼下这个位置,离生远,离死倒近。虽然从出生那天起,天罗就从来不将生死当回事,但是想到翠微阁的一声叹息,莫研不由将手上扁担晃得用力了两分。 白渝行的手在不可自抑地颤抖,这是今天第二次。从皇宫出来的时候,他在下水道昏了过去,倒没来得及害怕,只是醒过来以后虚脱了半个对时,手也抓不牢东西,喝水的时候险些将杯子打掉,还撒了自己一身茶水。若是平时,祥云早就拿着该换的衣服过来了,可是现在……也不知道祥云xìng命如何。白渝行一分神间,正遇着莫研大力扭身,攥在手里的衣角已经从手里挣脱出来,一只手适时地从旁扶住了他。 “不要怕,我们既然能把你带出来,当然也能把你带出去。”此时四处人声鼎沸,苏秀行倒也不怕这句话说得太大声。后面,铁中臣也一只手拍在白渝行肩上,“说了保你出去就保你出得去,缺半个指甲算我的。”这一下拍得白渝行十分不舒服,却让他安心不少,虽然不知这安心还能持续多久。 人一排一排地少下去,缇卫们已经挨近十五步的距离,而到城门的距离却没减少多少。铁中臣又将双手笼进袖子里,在宫城里一场好打,他没指望缇卫会认不出来他,不过反正认不认得出来都不会放过他,只是希望能多做掉几个缇卫,一夜杀四十七人,这是荆六离在“兴化之夜”留下的记录,至今无人能破,今晚在宫中铁中臣已经杀了十三个缇卫,希望死之前还来得及再做掉三十五个人吧…… 挥剑,如同千百次的锻炼一样,舞动中,一把匕首划过凝练的剑圆直刺入胸膛,随后,是第二把、第三把…… 又一排人如泥偶一般倒了下去。“拼了!”铁中臣正要跳出人群找个好位置,却被苏秀行一只手按住肩头。铁中臣用力一挣,丝毫没有挣动。 “这里安全了,尽快出城。”苏秀行小声说道。 “安全?”莫研扭头身后看去,刚刚倒下的那一排人并不是逃难的百姓,而是缇卫。一排头戴斗笠的人拦在了刚刚缇卫站着的地方。正中的人微微侧过头看向四个人的方向,那人的腰侧挂着一对黑鞘长短刀,斗笠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在斗笠下一闪而过,莫研却觉得颈后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作为小组中负责观望和确保撤退的成员,往往拥有最为敏锐的观察和判断力,从刺客生涯的生死体验之中,莫研锻炼出的精妙感觉感到那道淡金色的目光凌厉而缠人,就如同锋利的刀剑,仿佛已经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随时用力都能致自己于死地一般。是早上那人!纵然挥舞扁担开路费了莫研一番精力,但要无声无息地完全瞒过他也绝非常人可以做到。这群是什么人?既然杀了追赶的缇卫,即使不是朋友至少也不会是敌人。似乎苏秀行认识?来不及想那么多,莫研又挥起了担子。 “有敌人!” “保护卫长!”坠在后面的宁奇喊道,横剑退后到杨拓石的身前。后排的缇卫终于反应过来,冲上横列在杨拓石身前。待护得杨拓石周全以后,又有一队人举刀突向拦截而立的戴斗笠众人。街两面突然飞出两张渔网,将跑动中的缇卫罩在一起,整队人被渔网拦住绊在地上,互相缠住半天动弹不得。 “房顶上还有人。” “今天真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和我们作对的都出来亮相了。”杨拓石骑在马上,从阵列的缇卫中趋前走出来,冷冷说道,“不过也好,本来还不确定这里有什么状况,现在有人要死守,我们自然拼死也要拿下这里。各队,一字阵列前行,一个不要留。” 杨拓石向前一甩马鞭。 拿着黑鞘双刀的人同样向前猛地挥下手臂。 缇卫们拿起刀,整齐地缓步前行,如同山岳压来般迫近。穿着官靴的脚齐齐踏在青石路面,踩出蹋蹋的声响,声音不大,却是催魂之音。官制的军刀在夜色中闪过寒冷光,让夏夜的暑气都消散不少。砥砺爪牙的猎豹已经跃跃yù试扑向猎物。 沿街的房子高处掷出一只一只的木桶,摔在青石官道上,瞬间碎裂成一片一片,铁箍在地上滚晃,桶里装的液体泼溅一片。漆黑的二楼里突然亮起星点的火光,随后四五只火把同时从街两侧扔下来,一条火舌跳了出来。蔓延的火线在前进的缇卫面前竖起一道火墙,炽烈的火舌面前,行进的缇卫也不得不停下脚步。火墙将缇卫和百姓隔成两个世界,挤在门口的百姓发出一阵欢呼。 “冲过去!”领头的队正一拉斗篷,罩住鼻子下面的大半张脸,直直冲入火墙之中。周围的缇卫连声叫好,下一刻,憋在喉咙中还未喊出的叫好声变成了惊呼。冲进去的队正踉踉跄跄跑出来,斗篷已经烧得只剩半截,盔甲被烧得发红,焦黑的手臂上冒出浓烈的黑烟,恶臭顿时清开周围一片场地。眼见不活的队正一手撕扯着喉咙,一只手在空气中挥动,却没有抓到任何可以凭借的东西,他的腿一软,栽倒在地上,汹汹的烈焰用他的尸身作为燃烧,越发高涨。 “是野火!停止前进。” “换弩,正一,上三,shè。”缇卫停下,就地换上手弩。 整齐地抛shè。 “正一,上二,shè。” 再次整齐地抛shè。 整齐,但是徒劳。 隔着火墙,任谁都能看见另一边,拥挤的人群成片倒下,但是拿着黑鞘双刀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他们要追的人想必也已经安然出城。 9、 火,已经噼啪烧了一刻钟时间,一人高的火墙丝毫没有熄灭的迹象,而密罗门前已经找不到一个活人,活着的,都已经跑出城去。能够找到的五队缇卫已经从印池门绕出去截击。马蹄声由远及近,是宁奇骑着马奔过来。 “又会合了十队人马出城,街面很乱,再往里走就是二卫的人,我怕被人遇见,就先回来了。” 杨拓石没有回应,只是目视火墙,火光在他的眼中跳动。 “烧了这么久也没有熄,不过是几桶油而已。越是烈的火,烧得就该越快才是。”杨拓石自顾自说道。 “是啊,官道都是青石铺的,上面又再没扔过木料,怎么能烧这么久?”宁奇不解道。 杨拓石揉了揉有些红的双眼,说道:“我在这里按脉搏,每隔十八下,右边那里的火苗就会烧到二层的高度,而且烧了这么久,只见火光,也没有烟。” 宁奇定神看过去,发现火墙上果然没有丝毫的烟窜起。正迟疑间,他听到一声马嘶,在回过神来之前,杨拓石的马已经退后了三步,又甩开马蹄疾奔起来,正对着拦在路中的火墙。 “卫长!” 奔驰的速度未曾受到丝毫的影响,几步之间,杨拓石已经驾马冲到火墙前面,他压低身子,一只胳膊环绕马头,捂住马的双眼。胯下的马跳起来,四肢舒展如弓,杨拓石紧紧伏在马背上,上身几乎横着飞起来。夜北马纵身一跃,跳进了火墙。 即使夜北马纵身跳起来,距离火墙的顶端还是有段距离,宁奇又是一声惊呼,听到杨拓石的马稳稳落地,方才放心一些。隔着火看不真切,只是听蹄声知道,杨拓石又驾着马缓缓踱回来。杨拓石和马的前半身从火墙里走出来,就在一半的地方立住,杨拓石的手臂依然环在马头上,到了这时方才撤去。宁奇见到卫长安然无恙,舒了一口气,不解随即泛上来。 “是密罗术,火墙是假的,洒下来的都是水,我们都被骗了。”杨拓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宁奇半信半疑地走到火墙边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无比真实地炙烤着他露在盔甲外的皮肤。宁奇一咬牙,从剑鞘中抽出佩剑,挺剑刺入火中,过了片刻,把剑抽回来,用手摸上去,触手一片冰凉。果然是密罗术!看来这个密术只能影响人对火墙的直接观感,却不能影响别的物事,所以剑依然是凉的,但是宁奇站在这里却感觉面皮被炙得生疼。即使这样,这也是个极强的秘术了,若不是杨拓石正站在火中央,他绝不会相信这道火墙是秘术造出来的。敌手中还有这样的秘术好手,简直就不像是缇卫能够对抗的。然而缇卫之中,也并无轻言放弃之人。 “卫长,既然火是假的,我们就可以直接追出去了。” “不用了,先让剩下的人过来把尸体收敛了吧。”看着满地的尸体血ròujiāo织在一块,杨拓石的声音仿佛老了十岁。 10、 夜已经深了,轻缓的水声悠悠传入耳中。小船熄了灯火,借着月光孤寂地在泺水上缓缓行着,升到半空的明月还没完全从暗月的掩映中脱出来,却已经耀着白金的光芒,在夏夜的空中格外明亮。宽阔的泺水中央甚至听不到虫鸣,往来的船只早就靠岸歇息,唯有这一条小船,在航道中线缓缓前行,好似白茫茫冰原上孤寂的苍狼。几里外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红色,火光带着浓烟,将半个天启城的身形映得格外狰狞。 白渝行躺在一堆稻草中,呆呆望着天上的星河,稻草很不舒服,不过和衣食无忧的监禁相比,还算能忍受。半日之前,他还是深居皇宫中的皇子,现在已经沦为流亡的罪人;半日之前,他还生活在东宫偏殿里的方寸之地,现在,他离开了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天启城,自由地躺在一条小船里,自由地……不知还能自由到什么时候。被解救、被追杀、逃亡,看着身边的人无助地毫无反抗地死去……这一天他经历了九州从诞生那天起多数的皇子不会经历的事情,认识了一群寻常人一辈子不会遇到的人物,然后,他还活着。辰月和缇卫一定在满城找他,恐怕以后就是搜遍整个东陆也要找到他,可是,他还活着,所以也会继续活下去。 黑着脸的汉子粗壮的双臂有节奏地划着船桨,缓慢而有力。这个汉子,还有船尾及船舱里的几个人,就是现在保护他的全部力量。看见白渝行的目光移过来,黑脸汉子突然问道:“小公子娇生惯养的,怎么不去船舱里呆着?夜里风大,当心把腰也吹闪了。”笑声中带着几许揶揄。 “城里看不到这么亮的星星。”白渝行答道,眼底看到铁中臣坐着从高处看下来,他总有些不自在,刷地也坐了起来。 泺水转了一道弯,红色的天启城渐渐被一片突出的山从右侧压住,一点一点吞没。东陆的权力中心一点一点从视线中消失不见,自此一别,不知归期何日。 小船顺着泺水的水流向北驶去,目标中州最北的强国,淳! 五 1、 天墟印池殿。 巨大的殿堂里,耸立着层叠的高台,正中一座高达九层。黑色玄武岩堆起的高台周围十二具zhēn rén大小的人像伫立,每一个都泛出银白耀眼的金属光芒。穹顶上的水不断落下,正滴在人像手持的银盘里,滴答声先后响起,好像遵循某种特定的规律,细细去听时,入耳却是一片杂乱。 杨拓石单腿跪在高台之下,穹顶的星图缓慢旋转,代表空中各星的濯银在大殿里投下星点光芒,却让人不敢分心四顾。大殿内部比从外面看来更高更宽阔,甚至让人觉得空旷得不知所措,穹顶下的高台上,依旧坐着一身白衣的大教宗。杨拓石自缇卫成立以来,五年之间一共也只在天墟里见过大教宗三次,三次均是在这高广宽阔的印池殿。杨拓石单膝跪着,连高台也看不完全,更不用说最高处的大教宗,可是单凭感觉,他也知道这次见面,和前两次绝不相同。据闻大教宗两年以前就开始深居简出,即使辰月的资深教众也难得见一面,那时候正是缇卫和天罗正面对上的时候,意味着天罗已经不再满足于杀两个辰月教徒或是支持者,而是公然站到皇权的对立面。即使这种时候,大教宗也只是在天墟里公开见了所有卫长一次,仅仅静坐在高台之上,就给所有人一种无形的压力。现在,大教宗仍是用一匹黑布蒙了双眼,一身白衣端坐在九层高台之上,可是不知是否秘术修行得愈发精深,那种无形的压力已经消失不见,仿佛白衣之中包裹的,只是一个普通老人的躯壳。 大教宗不说话,杨拓石便也不抬头。虽是夏夜,可是杨拓石却分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2 章 感到一丝寒意。或许是气氛变了,以前的大教宗,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他正端坐高台之上,而这一次,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大教宗的存在,本就宽阔的大殿在意念中显得无比空旷。空旷,于是寒冷。 “起来吧。”还是大教宗的声音打破了僵局。真正起身的只有杨拓石一个人,雷枯火不过稍稍仰头而已,亲眼看到大教宗坐在高台之上,整个大殿在杨拓石心中也不复空dàngdàng的感觉。 “星辰在上。”雷枯火侧侧盯着杨拓石,仿佛在看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星辰在上。我听说事情不太顺利?”虽然只是端坐殿中,但是谁也不会怀疑大教宗有通晓天下事的能力。 雷枯火微哼一声,不做任何说明。 “乱党从宫中……劫走太子,又在密罗门放火阻住追击,目前应该已经逃逸出天启。但是他们多带一个人质,行动不便,全力追剿之下,当无幸理。所虑者……唯有乱党以太子xìng命相逼……”杨拓石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 “掌铁者,杀无赦。” “是!” “你们下去吧,杨卫长,莫要辜负好本领。” “为国效力,唯万死不辞而已。”杨拓石低头应道,连高坐台上的古lún俄也看不见他的神色。 2、 黑的一片芦苇dàng,一条长不足两丈的小船缓缓转过一道湾,在一条狭窄的河道停了下来。 “下船,到了。”离河岸还隔着好几步的距离,苏秀行纵身一跃,从小船上直接跳到岸上,“在这里换马。” 莫研眯着眼睛看了看,也只能勉强辨认出远方连绵的山峰在黑夜中的边缘。 “你们要往哪去?”年轻的皇子仿若从睡梦中惊醒,慌忙问道。 “不是‘你们’,是‘我们’,殿下。虽然出了天启,但是想必敌人还会一路追踪,此处不宜久留。”莫研笑道。 白渝行还待多问,已经被铁中臣一把扛在肩上,跳进水中,不由得“啊”了一声。 “红尘持剑。”声音从浅近的地方发出,白渝行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暮雪成丝。”苏秀行应道。 黑暗当中,早有一个人影闪出来,半跪在地上,迎向苏秀行一行,“天启三组十五人,尽数在此。” “好,牵马来。”苏秀行笑了笑,“先见过太子殿下吧。” 黑夜之中白渝行只能勉强从那人的轮廓看出他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然后仿佛自己不存在一般,带过一匹马来,牵到自己身前。能够培养出苏秀行这样冷静的上位者,又有如此训练有素的下属,他不由对这个名为天罗的组织更增几分小心,更何况,自己的xìng命现在正握在他们手里。虽然号称是受白氏家老所托,这群人固然现在不像是要害自己的样子,却不知今后会将他如何处置,若是还要将他如一个傀儡一般软禁起来……白渝行想到这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被夜里的河风一激,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太子殿下可在夜里骑过马么?”苏秀行一面将白渝行扶到马上一面问道,却不等回答,轻拍马背,“没有也不妨,一会上路后,太子跟在队伍中间,这匹老马自然认路,不会出错,保叫你平安无事。”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白渝行牵住缰绳,却丝毫没有上马的意思。 铁中臣在白渝行肩上一托,也不见得怎么用力,就将赖在地上不肯走的太子放到了马背,随后一记清脆而响亮的巴掌拍在马臀之上,知趣的老马瞬时甩开蹄子,跟上前行的伙伴。 苏秀行微微一笑,黑暗的夜幕中只能隐约看见颠簸中不变的璨白牙齿和上扬的嘴角勾勒出的笑意,“乌障遮天,星辰与月也照管不到的地方。” “哈哈”的笑声在山野中响起,被盛夏的夜风吹散在宁静的湖面上,恣意的笑声中伴着清脆的马蹄。 3、 天启城密罗门。 夏夜微熏的暖风拂扫过精致的铁甲,将下面被汗水浸湿的革甲里的难闻味道一发蒸腾出来。一长列骑马的士兵在夜色中匆匆奔到青砖铺就的宽厚城墙下,为首一人跳下马来,匆匆对门下的将军行过一礼,朗声说道:“缇卫四卫陷城营归队,全营在此,请卫长检视。” “跟随其他兄弟沿足迹散开搜索,务要将每一个从此门出去的嫌犯抓回来。” “是!” “陷城营被放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看来即使雷枯火也不敢太过违逆大教宗的意思。”宁奇听杨拓石说完天象殿中的情形,不由思索道,“这对我们来说算个意外的好消息。” “不过是自行其是而已,力分则散,有什么好高兴的。”杨拓石一扬马鞭,“走,看看儿郎们都查探到什么。” “前两日下的大雨帮了忙,城外的土地还未湿透,四处的官道已经封锁,不过想来劫走太子的贼人们也不敢从官道走。四下的侦骑已经放出去,沿着新足迹追寻,倒是抓到不少无赖子弟,却没有劫走太子一行人的消息。”宁奇不由笑一笑道,“不过若是这样就被我们逮到,天罗未免也太过无用了一些。这几年我们四卫主要负责正面出动维护天启城的治安,活干得比别的卫都要多,捕到的刺客却最少,功劳都让苏晋安的七卫抢了去,底下的儿郎们遇上别的卫的卫士面上便先弱了三分。明眼的谁也知道,街坊里的游民混混抓得再多也不济事,上面的眼睛都只盯着天罗呐。兄弟们计较着论本领谁也不比别的卫差了,只是分工不同,这几年倒显得我们声势弱了,让人小瞧了去。现在陷城营也回来了,大家都摩拳擦掌想要好好做完这次任务,抢在二卫前头找到春山贼人一行,日后也好压他们一头。本来我还顾忌卫长的心思,现在这层也不必考虑了,儿郎们自然是拼了命也要抢先找到他们。论追踪,谁又能赢得过我们四卫了!” “这会就想着争功未免太早。”杨拓石的面上滑过一丝忧虑,“不要忘了南淮故事。” 宁奇的心里不由一沉,脸上的戏谑顿时没了影子。 南淮,百里恬。 那是陷城营的噩梦。 当年跟随范雨时抵达唐国的八百陷城营士兵,能够回来的不过三成。仅仅五六个天罗本堂的刺客,就让精锐的胤朝军队付出了数以百计的生命。辰月对每一个陷城营的士兵都下达了缄口令,然而身为长官的他们,还是知道了其中的详情。宁奇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些士兵脸上浮现的惊恐。那时陷城营里多是杨拓石从越州带来的本部兵马,都是杀过土匪刀头见过血的老兵,并非初出茅庐的新手。能让他们感到死里逃生的窒息的天罗,绝不是简单的恐怖两个字就可以定义的。 缇卫内部戏言天启城中“百鬼夜行”,青衣鬼、玄鞘鬼、白发鬼……个个都是收割人命的高手。单一个白发鬼,就让缇卫之中人人畏惧的七卫长苏晋安整夜整夜地抽烟睡不着觉,玄鞘鬼更是一举刺杀了如同神明本身一般高高在上的教长范雨时。从情报看来,这次的追捕对象中很有可能就有“青衣鬼”苏秀行,能和以上两名顶尖的刺客并称,宁奇顿时感觉刚刚归队的陷城营的人数……稍稍单薄了一些。 “二卫有什么动向?”杨拓石的话将宁奇从沉思中拖了出来。 宁奇苦笑一声:“卫长你想要合力搜索恐怕是白费功夫,雷枯火这人心高气傲得很,从天墟出来就带人南面出了天启,还生怕咱们不知道一样从胜武坊边上过去的。看起来是认定苏秀行会带着太子回唐国了。” “回唐国是一定的,却未必会从南面走,苏秀行也知道殇阳光不好过吧,倒是向西取道西华或是往北到淳国走水路回去的可能xìng比较大。叫人注意盯着往西和往北方的路。” “是。不过他们不会带着太子找个地方躲起来么?那样的话搜捕起来也会麻烦很多。” “不会。”杨拓石的双目灼灼有神,“圣上病危不起,掳走太子就是要用的。百里恬既然要针对大教宗发难,自然是早日控制住太子,借以攻击辰月才比较有利。否则时日拖久了,难保大教宗不会cāo纵白氏宗祠另立一个太子,到时他手上就是一粒不能用的弃子。不过宗祠召集长老开会需要时间,苏秀行需要争取的,也就是这个时间,所以他定会着急将太子尽快送回唐国。而且……” “而且什么?” “我怀疑圣上已经驾崩了。” 4、 “父皇……驾崩了?”白渝行的心中顿时乱得如茅草一般,仿佛有横七竖八的线条从四面八方拉扯他的心,想要将它从身体里拉出来,飞过高高的天启城楼,越过缇卫把守的宫城,进到清冷的寝宫之中,透过束手无策的太医和披着黑袍的教士,亲眼看一看静卧在床榻之上的匡武帝白崇吉。这个被人认定一生只是傀儡的皇帝在最壮年的时候去世,留下的,是一个行将崩坏的帝国。然而人既已去,血脉中流淌的烙印唤起了最根本的感情。眼见辰月一日日掌权父亲却毫无作为时的愤懑,身为皇子却被软禁多日的怨怼,在死生面前显得毫不重要。一瞬间感情的潮水奔袭而来,反复冲刷记忆的堤坝,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朕知辰月势大难敌,然而诸侯林立尾大不掉,也到了当整顿的时候,朝中能做到此事的,舍辰月又有何人?辰月既是借朕大胤皇帝的名头,朕又岂不是在借用辰月的势力扫dàng诸侯。这棍棒上的木刺终须拔掉,才敢放心将它jiāo到你的手上,小渝儿,你可明白?”那是圣王四年,太清宫的后花园,粉红的荷花顺风在池中摇曳生姿,白崇吉牵着他的手立在满池荷花前,太监宫女们远远躲开这一对招惹不起的父子,连走路都比平时小心了几分。 “泥潭深陷,真是泥潭深陷!”衮冠斜斜立在白崇吉头顶,披散下来的乌发中隐隐能见到几根银针,一夜之间,君临天下的帝王仿佛老了好几岁,脸上挂着的不知是悔恨还是懊恼。那是圣王七年,百里冀刚刚在天启城下发出最后一声嘶吼。白渝行感觉他的父皇踏进一片陌生的领域,一个夫子教习的忠义礼节不会提及的世界。在那里,倾天的权势并不能让他得到分毫优势,而他的父皇,匡武帝白崇吉,在那里遭到了可耻的惨败。于是堂堂天子降格成了一个凡人,孤独地将自己关锁在偏室之中,品尝着失败的苦果,唯有他最亲近的嫡子能够让他将闭锁的房门推开一条细小的缝隙。 现在,就在今夜,这个皇帝就要死了。在深宫之中屈辱地死去,那个能够让他打开门闩的嫡子,被权势滔天的辰月教软禁了已经半个多月,却连他的一面都见不到。 白渝行感觉冰冷的火焰在胸中跳dàng,剜心一般的疼痛不知是冷是热,是快意,还是仇恨。漫溢的情绪无处释放,如同一匹野xìng天成的烈马拼命想要挣脱缰绳,四处在心房中冲撞。他甚至能听得到心房的墙壁摇摇yù坠的声音,大片大片的砖瓦在剧烈的冲撞中倏啦倏啦往下掉,一股酸楚顺着脊梁直冲脑门而去,细微的麻涨感一瞬间铺满了整颗头颅。 白渝行丝毫未觉察他的手已经紧紧攥住了缰绳,胯下的老马的脖子高高仰起,眼睛几乎看不见路面。他竭力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不想让前后的天罗们察觉。“我们是白家的人,一言一行都要小心,失意之时亦不要失了皇室的体面。”这是白崇吉对他的最后教训,他不想违拗,尤其在这时刻。本就黑的夜路在他含泪的眼中更是花成一团,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前,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攥住了他。 5、 “就是这里?”宁奇从马上探身问道。 “是,属下几人循着足迹追到这里,就不见了踪迹。”挂着什长腰牌的士兵答道,“从行进速度和人数判断,应该是目标几人。” “好,待我看看。” 宁奇正待下马查看,却被杨拓石伸手一拦,“不必了,能够平地让脚印消失的不会是普通人,就是他们无疑。他们想隐藏踪迹,反而暴露了行进的方向。” “既然走到这里,就必不会是南下,二卫他们岂不是追错了方向。” “雷枯火为人太过自信,此时就算告诉他走错了方向,也不会回头,不如就让他在南方逡巡一阵也好,说不定还能断了贼子的接应。”杨拓石似乎毫不以二卫为意。 宁奇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动声色道:“如此看来春山君一行是径往西取道西华了?” “不会的,如果春山君是在寻找最安全的回到唐国的方法,那么向西是个好选择,只需要派人在城外准备好足够的快马和干粮,为横穿大戈壁做准备就好。这样即使我们要追上他们,也需要沿着同样的路线行进,戈壁滩上没什么驿道,所以也不用担心有人堵截。可是穿越戈壁至少要一个月时间,春山君耽搁不起。” “那么他反回去向北去?这样岂不是越走离唐国就越远?” “你猜这些助春山君出城的混混都是谁的人?” 宁奇冷不丁被问得愣住,“谁的?” “就算天罗财大气粗,在黑街中也扶植了许多代理,但是他们一向找的都是身手利落之人替他们做‘刀’,行事不免隐秘,哪里又会这样大摇大摆把自己的人放到街面上使用,还强冲城门。” “所以不是天罗的人。那么他们就是……” “是平临君的人。” “啊!”宁奇感觉什么被遗漏了的重要情报在脑中一闪而过。 “从泉明出发的快船只需五日便可到达南淮,挂上‘平临’的旗帜,沿途绝不会遭到阻拦,如此便比陆路还要快捷。平临君既然助了苏秀行一次,以商人的本xìng,一桩大买卖没有见到红利之前,正是加注的好时机。”杨拓石叹了一声,“雷枯火这次注定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3 章 颗粒无收了。” 6、 “所以你们两人前后夹住,一刻也没松懈,就让太子这样连人带马翻下路去了?”莫研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却苦于夜里除了微弱的天光别无照明,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惊诧。 “本想让他断了回头的心思乖乖跟我们走,没想到弄巧成拙了。这小孩的反应也过于激烈了。”苏秀行懒洋洋地答道,全然没注意其实他比“这小孩”也不大两岁。 “还不快点起火把找人?”莫研焦急地说。“万一太子有一个好歹,我们就可以等着魇来把我们收拾了。” “那倒不用担心,虽然看不见,但是坡底下有人吆喝催马还是听得清的。你过来这当口,应该才跑出去几丈地,还没走远。”苏秀行挠了挠头,“点火把,后队变前队,下坡去追‘红货’。” 7、 “附近可有什么渡口?”杨拓石从地上捻起一丁土屑,用拇指使劲捏了捏,湿湿的土地饱吸了水分,连这一点土坷垃在巨力蹂躏之下都没有立时瓦解,而是倔强地拉伸变长,始终凝成一团。 “两里之外就有个枫林渡。以前边上有个小村,七年的时候蛮子一来,村子里的人死的死跑的跑,渐渐就荒了。”宁奇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顿时暗淡下来,“其实帝都周围很多村子都是这样,百姓都说大教宗当政以后就遭了四劫,蛮人一劫,蝗虫一劫,旱灾一劫,大瘟一劫,原本中州的富庶之地,四劫一过,十停人里去了三停。他们说大教宗是天上灾星下凡,连我们披着黑衣黑甲的缇卫,都被背地里叫做‘瘟神’,百姓见了躲得比兔子还快。像枫林渡一样荒了的小村,周围不知有多少……” 杨拓石哈哈一笑:“百姓的说法倒也有趣。见了我们就像见了瘟神,哼哼。横竖是要人命,用瘟疫,用刀子,又有什么不同!今次就让我们这些瘟神,陪天罗好好玩玩。” “传令!” “有!” “着人快马前去铭泺山,命羽林天军所部严密封锁山口,不得放任何一人经过,车马船只也统统留下,不管打着什么旗号,就说是大教宗的命令。” “是!” “再派人前去莲花池水师,命其连夜沿大运河两岸搜索,一条渔船也不要放过。自收到此口令之时起,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是!” 两匹马沿着不同的方向疾奔出去。杨拓石回头对着宁奇微微一笑,“让陷城营的弟兄停止搜索,到枫林渡集合稍息,剩下的小鱼小虾没什么看头了,养足精神对付大鱼。” 8、 白渝行又用脚夹了一下马腹,温驯的老马只有在这样的刺激下才会飞速奔跑。黑夜的疾奔中,他看不见任何的物事,只能依赖马的判断。黏腻的空气从耳边呼呼飞过,额头和眉角的汗水极快地飞向脸的两边,偶有几滴落进眼里,一瞬间的刺痛居然让他有种解脱的快感,不知是泪是汗的液体从脸庞滑过,湿湿的有些凉意。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树枝从他的身上划过,护住脑袋的那只袖子已经成了长长的一缕布,胳膊上微微有些刺痛,却被疾奔中的快意掩盖下去。白渝行不知道自己要去到何处,更不知道胯下的老马要将他带到哪里。从坡上滑下之后最初的惊恐里恢复过来的时候,他就下意识挥了挥缰绳,让这匹马自主地奔跑起来。这匹马在哪里,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让他离开皇城,离开辰月,离开追拿他的缇卫,也离开护送他的天罗们一会儿,只需要一会儿就好。他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也不需要很安静,只要一个人,无论哪里都可以。所以层密的树林,暗不见五指的路途,都不是问题。 9、 黑色的厢车在略有些泥泞的道路上缓缓行驶着,漆黑的车板仿佛吸去了所有的光亮,却让人忍不住猜测,车中坐着的是什么样的人物。严整的车马在厢车两旁和前后仪卫,骑士们擎着的黑幡表明了他们的身份,虎刺梅,那是缇卫二卫所的徽记。马上的缇卫士兵俱是明盔亮铠,缇卫们排成两列,迤逦而行,仿佛他们并非出发缉捕凶犯,而是外出野游一般。 “老师,他们果然是要往南去宛州。”宫达恭敬地立在车厢的一角,就在屏风的前面,他的身后是一个鎏金香炉,里面烧着的定州上贡的上好沉香,散发出一种混合了海藻清苦之气的香味,就是这种怪异的味道,让帝都之中的世家权贵趋之若鹜,不惜用几百金铢换取手指那么长一截的香料。自从定州一场大火后,掌握制作沉香之法的大族听说全部惨死火中,这制香之法就失了传,于是留在世上的沉香便是用一块少一块了。 黑色的厢车异常地宽敞,车内甚至搁得下两面石雕滑皂屏风,甚至还能够让四个人围着一张小几坐着喝茶。这不是一般的车,乃是古lún俄自己的法驾,是“yīn”教长范雨时特意按照皇亲的规格制作的,古lún俄在观象殿一坐不出之后,这辆车便再也没有动过,哪怕给匡武帝授课,也是一朝之尊的匡武帝亲自前往天墟拜访。此次却让雷枯火做了车驾,足见甚至连稳若山岚的大教宗也对此次的任务给予了最高的关注。 不过全身陷在座椅里的雷枯火却全然没有在意这种细节,他是真正秉持灭yù信条的辰月教长,即使是范雨时在世时,也对他这种重视外在细节的做法全然不敢苟同,什么“非壮丽无以重威”,都是与教义违背的左道。有了这种想法,看到车里原先应该放着铁木小几的地方现在躺着一个昏迷的市井流徒打扮的人,面部扭曲口吐白沫地躺在金银丝混织的地毯之上,口水濡湿了一片价值不菲的坐垫,便不值得惊讶了。 “你的火候终究不够,这个人被搜魂之后,醒过来也不过是个白痴,扔出去。” 虽然宫达自觉刚刚那一手搜魂术施展得极为漂亮,将现在已经成为废人的俘虏脑中最隐秘的信息掏了个遍,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违拗老师的好时候,尤其在他办砸了软禁太子的事情以后。雷枯火是个极骄傲自负的人,所以从不容别人对自己有半点指摘,即使是大教宗也不行。这次被天罗把太子从严密把守的东宫中带走,想必雷枯火在大教宗那里也没讨到什么好话,当他从天墟出来的时候,本就青黑干枯的脸上的青气几乎要满溢出来,让宫达一直到现在都噤若寒蝉,说话做事都加倍赔了小心。现在雷枯火让他把车里这个已经是废人的家伙扔出去,当然只能照办。 “还搜到什么?” “他们昨晚领了一笔二十个金铢的敢死金,说要护送一个重要人物出城并一路往南,那个要护送的人就藏在他们中间,但是谁也不知道具体是谁。真是狡猾的计划!” “天罗也只会弄这些小伎俩,不过没有顾西园的配合,他们也做不成这桩事。只是老头一时还懒得动他,就连原映雪也都有意回护着,但迟早要除掉这个祸患。”雷枯火突然将头一转,一道凌厉得宫达不敢直视的目光箭一般shè向他的面门,“今晚所有从密罗门出来的嫌犯全都带了铁器?” “是的,其中有些还杀了四卫不少好手。” “哼哼,螳臂当车。传令下去,掌铁者,杀无赦,一个都不要放过。” “连目标人物也?” “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么?”雷枯火的眼中现出绿色的光芒,枯木一般的指尖有淡淡的烟尘一般的细屑在萦绕盘旋。 “是!”宫达一躬身,知趣地出了宽敞的车厢。 在他走过屏风,拉开车厢门的一瞬间,一道亮光盈满了整个车厢,炫彩一闪而过,仅仅在车壁上快速地反shè一下,又打在屏风的另一面上。当宫达关上车门的时候,一闪而逝的亮光已经暗淡下去,车厢又恢复了漆黑幽暗的景况,唯有香炉中细细的一点烟火发出些微光亮。而宫达知道,他的老师已经有了安排,在他拉上车门的时候,一条他不足以知晓的消息或许已经传到了千里之外。 10、 白渝行牵着老马的缰绳,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是好。 马已经从剧烈的奔跑中停顿下来,微微喘着气,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明显,毕竟是上了年纪的马,被白渝行这样毫不爱惜马力地奔跑,已经接近了极限。湿润的空气已经让白渝行浑身是汗,汗水浸着被树枝刮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坐垫也湿湿的,不知道上面的汗究竟是马的还是人的。细微的气流卷着少许汗水蒸发掉,让人一阵一阵有些小小的惬意,可是大半个身子还是在蒸腾着发汗。 “见鬼!”白渝行微微有些后悔刚刚的鲁莽行动,跑了这一阵,眼泪早已经不流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去,也不知道路上花了多少时间。一路狂奔的快意被一丝丝的后悔弄得失去了原味,渐渐变成了烦躁。白渝行感觉到心里的天平开始慢慢向后悔的一端倾斜,那一条条的血口子就是砝码…… 这下好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没有人声,只有马在轻轻喘息。白渝行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深沉的哀伤突然涌上心来,疼得让他不能自抑,只能紧紧抱住自己,四肢紧紧绷住,拼命想要将指甲嵌进皮ròu里,胃里随之涌起一阵阵的不适,像要将自己溶掉一般,牙齿也开始打战。 “终于还是来了”在被巨大的伤痛吞没之前,白渝行甚至来得及生出这样一个自嘲的念头。 战栗了不知多久之后,白渝行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嘶吼声,哭了许久的眼眶里终于没有再流出一滴眼泪,好似所有的泪都在先前的狂奔中消耗殆尽。战栗随着开口的嘶吼渐渐停止下来,虽然还是有小股的肌ròu会不时痉挛一下。 “我这是怎么了?”白渝行不由自主地想,他清楚地知道这伤痛是从哪里而来,却没有制止的办法,只能在巨大的悲痛的泥淖里越陷越深,这愈发使他感到自己的无力。他向黑暗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些什么,好让自己能够有所倚靠,却在伸出不到半寸的地方擦伤了指甲,疼得又是一阵撕心裂肺。 “我要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我在哪里?谁?有谁?谁来救我?谁来救!救!我!啊” “啊”近乎凄厉的叫声在分明是树林的地方来回地撞击,渐次小下去。 11、 “看,这片叶子上又有血迹。”莫研用两根手指捏着一截树枝,指着上面一块不易察觉的暗黑色斑块说道。 “这小子究竟是怎么骑马的,什么都看不见也敢骑这么快。一转眼的功夫就把我们落下了。白家要都是这种莽汉,倒也不用怕被辰月夺了权去了。好,好,好,有种!”苏秀行挠挠头,一连说了三个好,分明感觉这件事有些棘手。本来以为顶多追上一刻定可以追到太子,这都快半个对时了,还是只能勉强依靠莫研拥有的不像人应该有的视觉追着一些蛛丝马迹,至于真正的目标太子白渝行,恐怕已经在他们不知道哪里的前方十里地的地方了。早知如此,就该和他同乘一匹马,还爱惜什么马力,现在倒好,人都弄丢了,追这一路也没让马歇着,反而是有一匹马在林地里不知道踩上什么崴了脚。真是失策了,苏秀行自责道。 “得赶快了,缇卫不会给我们留很多时间,要是被他们把太子捡了去,皇宫里我们就算白进了。所有人,不要管留不留马的力气,能跑多快给我跑多快。” “缇卫?” “就是这群长着狗鼻子的兔崽子,再加上那个比狗鼻子还灵的杨拓石,更加难办,真是让人头疼啊。”苏秀行一只手已经捂到了额头上,“魏长亭提醒我要特别注意那个家伙,‘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将他当作只在身后至多五十里的地方。’连最‘凶’的桂城君都这么说,没理由不信。” “五十里……” 12、 “他们比我们最多先走了一个对时,马跑得慢的话也就在五十里外。”杨拓石好像狗一般抽了抽鼻子,难得地露出了笑意,“水军的人做得很好。” “瞎猫遇上死耗子罢了,水军有个刺头士兵吃坏了肚子,不依不饶地要在岸边解手,掌船的伍长拗不过,随便找了个岛靠岸,还没靠上就搁浅了,几个人死推活推,才发现下面有条被人弄沉的小船。”宁奇不以为然道。 “看来这次连运气都站在我们这边。上了陆地,春山君,你又能逃多远呢?”杨拓石自言自语道,“快点逃吧,逃远一点,我们已经上岸了……” “通令陷城营,休息结束,不管远近,全营在三刻,不,两刻内赶到此地。” 宁奇看传令的士兵乘着羽林天军的小船向对岸驶去,渐渐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滚烫起来。 13、 白渝行试图控制住心中的恐惧,他失败了。 白渝行又试图控制住座下这匹马,他还是失败了。 这老马仿佛通了灵xìng,虽然从山路上摔下来,又经过好一阵不知道方向的狂奔,经过一段时间的歇息,非但没有停在原地,反是自顾自地在黑夜中走起来了。 白渝行尚自惊恐未定,却也不由得将思绪从那些不愿深想又不得不去想的事情上稍稍拉回来一些。他几次想要拉住缰绳不让马匹继续前行,这黑的路上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无论缇卫也好天罗也好,他只想一律避开。可老马不知道他的心思,依旧自顾自地掂量着自己的步子。每当白渝行把缰绳拉得离自己太近,以至于马头都不得不微微仰起的时候,老马就停下来,可只要他稍微松一松劲,让马头稍微低到眼睛能看见林中的微光的时候,阻住老马迈步的举动便又告失败。一人一马就在这奇异的僵持和妥协中缓缓移动,不知不觉间,白渝行已经收摄了心神,从那些梦魇般的想象中解脱出来,他却还没意识到。 又不知走了多久,白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4 章 行心中隐隐一动,抬头一看,居然发现透过层层遮蔽的枝叶,远处隐隐有个透着光亮的地方。可老马两步一动,便又看不见了。 白渝行心中不由一阵意动,走了这半天的黑路,虽然眼睛适应了黑暗,可也只能隐约看见周围事物的一些轮廓,心里自然是想要靠近光亮的地方。可是那里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前番压伏下去的恐怖念想一股脑地泛上来,又让他重新感到一阵进退不得的悸动。 去?还是不去? 白渝行在鞍上思虑了许久,也没个答案。老马没人拽住缰绳,倒是走得愈发稳健,在白渝行还在犹豫的当口,已经稳稳走了好一段路,远处的亮点已经大了许多,不再会轻易迷失在jiāo错的树枝和树叶之中,能隐约看出来不是灯火。白渝行看着虽然不明显但是依然越来越近的亮点,一咬牙,狠狠振了下缰绳。 14、 “到前面就不见了?”宁奇看着眼前的都尉,不用出言斥责,都尉也知道应该为自己跟丢了天罗而负责。 “是的,虽然我们一路跟踪马蹄而来,但是蹄印确实在前面就消失不见,好像……就好像马长了翅膀飞走一样。” “长了翅膀飞走?怎么会凭空消失不见,带我去看看!” “是!” “果然……”宁奇摸着地上的尘土,点了点头,“蹄印到这里为止,蹄间的距离很大,是一路快速过来的没错,并没有减速。” “属下也是查到这里就没了踪迹,前面的浮土兄弟们已经仔细看过,从颜色看都是旧土,所以应该不会是遮掩痕迹。除非他们出来的时候就计算好了,事先准备了浮土一路撒过去,但是可能xìng应该不大。” “不会的,纵然有些准备,也该是仓促出逃而已,何况这一路土色都没有变化。”宁奇否定了眼前都尉的想法,“可惜没法调猎犬来,五城治防司也就这东西好用。” 火把照耀下的土地忠实地反应着它本来的颜色,让两个精通追迹的高手一筹莫展。 “且不论他们如何掩盖行迹的,那群刺客应该原本要走这条路没错。他们也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追到这里才对,而且他们一定需要很快赶到一个地方,所以一路才毫不做掩饰,否则我们不会如此顺利便追踪到这里。”宁奇沉吟道,“不管他们是用什么方式消失的,这条路应该不会错。事不宜迟,带着你的人沿这条路追下去,如果发现天罗和太子,不要缠斗,探明人数,放出响箭通知即可,到时自会有人接应。” “是!”都尉向宁奇一抱拳,转身上马,带着他的部属擎着火把沿着狭窄的小路疾驰而去。 “剩下的人,十人一组,分散搜索,有了消息一样响箭通知。”宁奇转身吩咐道。 看不见的地方陆续响起严肃而兴奋的应答声。 六 1、 “一个村子?”白渝行不禁有些疑惑,此时夜里最黑的时候已经过去,天还是黑的,却像包着灯笼的黑布一样,好像一捅破,被包裹的光明就能从里面透出来。看着天色,算来自他上岸以后,已经骑马奔行了两个对时左右的时间,髀上一阵酸疼,被树枝树叶划破的地方则是一阵一阵火辣辣地疼。 白渝行几乎没出过帝都,在他的想象之中,村庄便是去祭祖的路上见过的那种,平地之中有几块地,几小片林子,人家均匀地分布在农田之中,没想到这种山夹缝里还能有人居住,而且不大不小地凑成了一个村庄。虽然还看不分明,但是聚在一起的分明有几间屋子,或许是几进屋子也说不定。放出光亮的地方就在那些并排的屋子中间,看来是有人居住其间。只是不知道为何到了夜里也不熄灯,而那火光也有些大,不太似灯烛发出的光。 此时已经到了山脚下,想了想,白渝行不愿再折返回去,一股倔强之气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来,扬扬缰绳,便驾马向火光起处行去。山脚下是一片竹林,这个时候天还没放光,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白渝行出发的时候虽然多穿了两件衣服,却也挡不住竹林里浓密的水汽带来的寒意,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一片看上去不大的竹林竟让白渝行产生一种沉陷其中的感觉,恨不得加速离开。好容易挨过了这段路,白渝行掸了掸身上的衣服,试图将水汽中带着的寒意也一并抖落。 走出竹林的一瞬,白渝行发现终究是在里面迷失了方向,出来的地点离自己的预期差了好远,不过终究有远处的火光之路,还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走出来才发现,之前遥不可及的山村已经很近了,一条狭窄的石头小路直通山上,纵是骑马也能慢慢上去。白渝行不由又犹豫了一阵,可是身上实在冻得有些厉害,一团篝火摇曳的形状在他眼前跳动了两次,终于禁不住烤火的诱惑,驾马拾阶而上。 这时候天光已经透过黑幕迸发了出来,习惯了在黑得不见五指的夜路上走,白渝行的双眼竟被这微微的光亮刺得有些生涩。一路走来,白渝行发现这虽是个山村,却和他的想象差距不小。古板路上满是青苔,显见的许久没人走过,便是老马极其可靠,马蹄踏在上面也滑了两次。沿途经过的房屋都破败得不像样子,有个屋顶甚至破了个大洞,斜斜向屋内倾斜,看来里面也不会住人。马速未减,白渝行倒是对那团火光更加感兴趣了。 不多时,一个相对完好的建筑就出现在白渝行的面前。村子里少有的砖石墙的后面,便是火光透出的地方。砖墙中间有个门洞,门洞后面是一面照壁阻隔了视线,看布局应该是个祠堂的样子,只是不知怎么,门头顶明显应该挂匾的地方只有一个方形的凹槽,榉木的大门也只剩了半扇。 白渝行下了马,踏过门槛,心情一阵激动。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墙之后,便是祠堂的主体。整个祠堂都是用砖墙盖起,占地颇大,加上院子能轻松放下上百口人,应该是以前村里议事的地方。看起来当年建造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心思,檐顶端坐的五只异兽无声地表明这个家族过往的显赫。只是现在,原本应该是八扇木门的地方只留下了空洞的六个立柱,一副门框随时都可能倒下来的样子,宽大的祠堂内部从院子里就能直接看见。屋子的正中的青砖上燃着一团火,黑烟从屋里透到屋外。白渝行看见火边有个瓦罐,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瘦小老头佝偻着身子躺在一层稻草上,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跨步走了过去。 白渝行凑近火堆,一股暖流包围过来,加之悬了大半夜的心骤然放下,舒服得险些叫出声来。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叫醒地上的老头打个招呼的当口,地上的身子猛地一撑起来,睡着的老头已经张开了眼,想是先前已经被马蹄声惊动。 “谁?” “谁?” 两个人同时出声惊问。 老头看了看白渝行,大概觉得不像是坏人,张开了只剩几颗牙齿的嘴,嘿嘿笑道:“反正这村里也早没有值钱的东西,看你的打扮也不像是恶人,只是怎么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白渝行看看老头拍的地面,领会意思挑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却没回答问题,又问道:“这是哪里?看样子是个村子,怎么都空了?” 老头没理会白渝行的问话,“果然不是打劫的,不过俺们这早被劫空了,只剩这把老骨头和一个破瓦罐,任谁来也没有多的东西。” “我不是来打劫的,只是骑马半路坠下山坡,又和同伙失散,才走到这里。”白渝行想了想,隐去了半路赶路的细节没说,“老人家你是本地人?” “怎么不是?” “这里是哪里?怎么会只剩你一个人?” 一阵悲苦的笑声传来:“你别看现在这里破败,十年前俺们村可是附近山里最富的村子。祖上有人做过大官,山水也好,周围村里的姑娘都爱找俺们村的小伙子。” “那其他人呢?” “走了,要不死了,只剩俺这把老骨头咯。” “啊?” 老头自顾自说道:“原本俺们这里地段最好,听偶尔经过的商队讲,外面诸侯老爷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可俺们这里是王城,天子脚下,谁敢来这里撒野?日子过得也稳当红火。谁知道出了个天杀的逊王,带着一群蛮子来打皇帝。皇帝在城里倒没事,可苦了咱们这些山民。粮食物什都被抢了去,可那毕竟是身外之物,可恨蛮子们把男人都拉去做壮丁搬东西打仗,只留了女人小孩和我这把老骨头在村里。” “可是蛮族人不是被打退了么?” “是啊,好歹有些年轻人逃了回来,说这地方没法待了,举家迁走。这也算有眼光的。蛮子一走,官军又来了,说是打蛮子费了不少钱,死了好多人,就要加什么‘恤忠’税。” “啊?”这却是白渝行听也没听过的。 “可是官军虽然收钱,却不管强盗。蛮子退走以后,这附近突然就多了许多强人,听说以前都是当兵的。开始还好,总会给俺们留点家当,后来来得越发频繁,这下本来没迁走的人也开始往外搬。 “本以为这就到头了,剩下些人虽然不怎么能干活,但张嘴的也少,勉强也能活。谁知道前年一场大旱一场大瘟,没有收成,反把娃子也害死不少。都说这是京里的人犯了天怒,老天在罚人。去年,雷子他妈也带着儿子改嫁了。这村里就剩了老头子一个人了。反正老头子腿脚也不灵便,也不想搬了,迟死早死还不都一样。就怕死了没人理,所以死也要死在祠堂里。” 白渝行盯着火苗怔怔出神,心里有些发酸,却不知怎么出言劝慰。看着火堆下的窗户碎片,他便知道那些门板都去了哪里。“果然连出去砍柴的力气都没了啊”他心里想道,不由一阵意动,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东西。 “对了,老人家,既然村里没人种地,你吃的粮食……” “说来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还不想让这把老骨头这时候死,有好心人来送粮食,说要租下这个村子。其实这破地方已经荒了,哪有租荒地的道理。” “好心人?”白渝行不解道。 “就是我了。”一袭青衣出现在祠堂台阶上。 2、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站在门口的不是苏秀行又是谁。 白渝行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苏秀行缓步行到火堆边,伸手搭住白渝行的肩,席地而坐,笑道:“连这样误打误撞都能让太子找到这里,看来太子真是有福之人。而我是很信命的,现在你我即为一体,太子有福,自然就是我等有福。” 白渝行的眼角余光能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但感觉好像被虎爪扼住喉咙一般。他看了看依旧佝偻在一旁的老头,不明白为何苏秀行能在这老头面前轻易地说出自己的身份。难道……其实这也是天罗的暗桩而已?那刚才那番话……都是假的? “太子在看老李,是放心不下?”苏秀行笑了笑,“放心吧,老李靠得住,” 佝偻着身子的老头看着苏秀行咧开嘴,狂点了两下头。 不可能!虽然这个老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是都说“紫陌君寂静春山冷,平临从容桂城凶”,春山君苏秀行,又岂是一个能够轻易相信别人的人。白渝行动了两下嘴唇,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他?”苏秀行毫无顾忌地将白渝行的疑问说了出来,白渝行突然不知道如何再面对老头的目光,脸上一阵红晕。 “因为得不偿失。一个有人住的村子和一个荒村,在缇卫那里的关注程度可不一样。”苏秀行笑道,“没人住的村子,很容易被当作据点使用,这点我知道,缇卫们也知道。像李家沟这样的村子反而稀奇,没了老李,我到哪里去再找一个只有一个人的村子。” 依旧不是一个值得信服的答案。 “我们天罗虽然杀人,却不会乱杀人。”似乎看出了白渝行的不信任,苏秀行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 仿佛为了印证苏秀行所说是真,姓李的老头又使劲冲白渝行点了两下头,倒让先前还想着“怎么不杀了他”的白渝行很是不好意思。 正在白渝行窘迫的当口,一只纸鹤飞到苏秀行的面前,切断了他饶有兴味盯着白渝行脸上表情的视线。苏秀行捏住纸鹤,打开看了一看,脸上戏谑的表情统统消失不见。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春山冷,这才是春山君苏秀行的真相,白渝行想道。 “太子殿下,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动,有些尾巴需要我们处理一下。”仿佛看出了白渝行对纸鹤的兴趣,苏秀行伸手将捻在两指间的白纸递了过去,白渝行在白花花的纸上没看到一个字存在。 “这次千万不要随便乱跑了,要不是你恰好走到老李这里,可就当真麻烦了。”苏秀行又换上了那副戏谑得让人生恨的表情,“如果被不是老李的其他人发现,可能我真的要被迫见一个杀一个呢。” 这算什么?威胁?白渝行还没想明白,苏秀行已经两步踏出了祠堂。对面的老李依旧看着白渝行使劲点了两下头,仿佛在暗示苏秀行所言并非虚话。 3、 “二百五十七个。”莫研在树上比出手势。 “这么多?”饶是铁中臣,也不禁脸上微微变色。 “那是莫研骗你的,他就喜欢五十七这个数字。” “就说他怎么可能数得过来。”铁中臣顿了一顿,“所以真正的来人是?” “两百到三百之间任意一个数字。” “要他何用,我也看得出来。”铁中臣又仔细地想了一下,说:“那么怎么解决?人太多了。” “嗯……”苏秀行拿起一根树枝,就在地上划起道道来。 “老大!”铁中臣想象着愈发逼近的骑兵,抽出了袖子里的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5 章 刀,“虽然我数学不好,可是也知道他们最多半个对时就到了。是打还是跑?” “好了。”苏秀行把树枝一扔,微笑地对着地上的算式。 “什么好了?” “算好了。我们去砍下他们的脑袋吧。” “二十个杀两百多个?还有一个累赘要照顾。” “杀个大头,不是杀掉两百多个人,只需要把他们困在前面的树林里就行了。”看到铁中臣把短刀往袖子里塞回去一点,苏秀行的棍子也就悬在铁中臣头上几寸,没有打下去,而是继续他的解说:“最大的优势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会在哪里遭遇。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击溃他们的信心。首先,等他们通过一半的时候,前队会遇到设下的陷阱。在他们反应过来以前,我们每个人杀掉他们两个,加上陷阱,就杀掉五十个了。” “少了几个要解决的。” “虽然是缇卫的亲兵,可是突然遇到袭击也不会很镇静,后队又没有跟上,大概只有一半的人能够反应过来。” “哼哼,二十个对一百,我们的胜算不小啊。”铁中臣发出一阵冷笑。 “然后我这队只要再解决十个人,我们就拉上那个公子哥逃跑。”苏秀行解开了腰带,将外袍扔到一边,露出一身黑衣。 “不对呀老大,那还剩下一百多个人?” 苏秀行已经用牙齿咬出了缠在手臂上的刀丝,听到这个问题,嘴里一松,刀丝又弹了回去,紧紧贴在铁臂之上:“对,剩下的就jiāo给你们了。” 4、 沥沥的雨丝成线,虽不猛烈,却极绵密,充盈了视野。烟雨如雾,拢起苍翠山野。 行列严整的一队骑兵迟疑了一阵,还是冲入了林子。从刚刚开始,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就在他们的心头浮现。作为陷城营的精锐,他们自认是整个四卫精锐中的精锐,然而这种毫无由来的感觉还是让他们担忧。为此他们甚至不惜加快速度多绕了几个弯,可是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并没有稍减。 “走!”随着为首一人的发令,五匹马先后蹿入林中,急促的蹄声丝毫不做掩饰,仿佛已经意识到藏匿行踪毫无必要,又或是身为军中精锐的信心使然。 烟雾迷绕的竹林,也不能让骑手们稍稍减速。在马匹奔进林中几十个瞬刹之后,领头之人一抬手,五匹马像是被河络上了发条一样,整齐地停下。五名骑手在停顿之时也毫不放松警惕,领着马各自停住,保证视野所及的每一处都处在一名同伴的视野之下。 “刘头?怎么突然停了?”一人问道。 “不用跑了,我感觉自我们进林子的一刻起,那种有人在背后窥视的感觉便消失了。”当斥候的,有时候就是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老战士都知道这时候往往应该相信自己的感觉。 “啊,原来刘头你也感觉到了,我还当我的错觉。” “看来我们当真被人跟踪了,只是那人没有跟进林子里来。我们应该还没甩远,赶快查清林子的地形回报。”为首之人低声说道,“出来的时候跟着我走,不要原路返回了。” “是!”整齐的低声应答。 “这位官爷的做法倒是明智得很,可惜……” “什么人?” “有埋……”被称作刘头的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自己胸口透出的箭头,示警的信号被永远咽在了喉咙里。 5、 “扇形散开,搜索这个林子。”杨拓石在马上喝道。 一刻钟以前,五队就应该到达汇合地点。以缇卫第四卫的军纪,迟迟没来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来不了了。昨夜发现天罗的踪迹消失以后,陷城营的兵马就分作两队,大部分人由副卫长宁奇率着自踪迹消失的地方起分散搜索,另有一队人少的由杨拓石亲率,自山路一路飞奔,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两队之间互约以响箭通消息。这本是宁奇的想法,他自觉自己那一路遭遇天罗的可能xìng高一些,故意要把杨拓石放在相对安全的方向上。和这个老下属相处久了,杨拓石自也知道他的想法,却不说破,只是带了一个标的人手按照计划过来。沿途岔路倒也有几个,因此二百多人其实是散了又散,只是杨拓石一向练兵严谨,对手下很有信心,想不到却有一队人没了消息,更想不到,连他也认为比较安全的一路居然当真就撞上了危险,且这危险的背后很可能就是天罗。 既然遇上,就没有退让的道理。杨拓石命人向天连发两支响箭,将手下一标人马聚齐,便下令入林。这时天刚微蒙,山中水汽本就充足,再加上前两日的一场大雨,三队消失的竹林里竟是聚起了深重的一片浓雾,看来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消散的。杨拓石也知道林中定有古怪,依照平日做法定不会率然入林,只是此刻箭在弦上,好不容易追到这里,若是迟了一时半刻让天罗带着太子走脱,却为不美。因此虽然明知凶险,也只能入林一探,更何况他也有他的依仗,从蹄印看,天罗一边不过二十个人左右,还要带着一个小孩,而陷城营是他亲手训练出的精锐中的精锐,便是遇到什么埋伏,他自信也可凭这些手下全身而退。凭着这些自信,他非但没有命令全队收缩,反而让队伍散开呈波状扇形搜索,这个决定最后救了他一命。 入林的缇卫高度戒备,一手持盾一手提刀,缓步前行,就是那些骑在马上的尉官,也是勒住缰绳,走得小心翼翼。然而进了林子没有多久,最前的一队人中就散出惨叫声。令官去看时,却发现是有几个士兵踩着猎户的陷阱,落入坑里,被削尖的竹子刺穿了大腿,血流得满地,倒还没有xìng命危险。 这个小小的chā曲并没有耽搁整个队伍的行进多久,知道地上有猎户陷阱之后,缇卫的士兵加倍地小心,果然发现了几个更多的陷阱,一一绕了过去,都觉得卫长未免有些过分谨慎了。若不是浓雾未散,直接冲过林子就好了。有些士兵是得到消息了的,知道这次的任务非同小可,只怕做成了回去大有打赏,一颗心恨不得直接越过林子。 便在此时,陡然生变。 第二队的人清楚地看到,原先标了是地窟陷阱的地方,钻出几个飞快的人影,迅速潜到前队人的身后,可怜那些军中同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抹了脖子。随即那些人影迅速地借着大雾藏进竹林深处,不见了踪影。一时间,许多临死的嘶叫声在林中各个方向响起,也不知天罗在此埋伏了多少人。 第四卫的士兵从不会坐视同袍遭害,不等队长的命令,已经有半队人提刀冲了过去。可刚奔出两步,只见冲在最前一人自腰部整齐地断作两截,切口凌厉无匹,一股血浪飞向天际。当一双满是难以置信神色的眼睛落入土里的时候,下半身的双腿犹自向前奔跑了两步方才跌倒。 天罗刀丝! 看到这一幕的缇卫不由齐齐吸了一口冷气。常年在天启城中,天罗刀丝纵然没有亲眼见过,总是耳闻不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这等凶器也会用在他们这些不起眼的小卒身上,更没有想过,这种死法会如此惊世骇俗。 “哇!”见惯了死人的士兵中也有人禁受不住,呕吐起来。 “快,林子里雾大,点起火把。”有经验的队长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遇到刀丝点火是缇卫训练时都会说起的应对之法,只是效果如何他却没有亲身试验,虽然用了出来,却一丝把握也没有。 听说天罗刀丝分为两种,一种是死的如同机簧一般的陷阱,不需要人cāo控,触发的时候只会在固定的地方出现,不碰就没有事。另一种却是由天罗山堂本堂的刺客cāo纵,前后有序,严谨无匹,若是遇上了这种刀丝,就是辰月教中神威通天的高层教士也几乎难逃一死。 这里的刀丝不知道是哪一种,若是有本堂刺客在此cāo纵,便是人再多也难逃一死,看刚刚是有人撞上,好似触发机关一般。队长不由抱了些侥幸的想法,“火把给我,我来看。” 他一手伸臂持着剑在身前轻轻抖动试探,一手持着火把,侧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试探。终于到了目测应该是刚刚士兵触发刀丝陷阱的地方。只是任他用剑如何上下挥舞,火把拉近拉远细看,也看不见碰不到一丝东西。 队长的脸色瞬间白得难看。随即,他看到了自己的脖子。 6、 “中伏了!”这是杨拓石的第一个念头。 两支响箭一前一后升上天空。 “反应很快。”苏秀行仍旧是一袭青衣,立在林中,周围全是不chéng rén形的缇卫尸体,他一抖手,一道丝线划过微不可见的一丝金属光泽,没入他的手臂。“一支是召集援兵,看来还有后手,非得速战速决了。另一支是中央集中,……”苏秀行不由笑了笑,“这就是送羊入虎口了。” 7、 士兵们聚在杨拓石的身边,紧紧握住刀,手心满是汗水。周围都是难以洞察的危险,仿佛只有卫长的身边是安全的地方。 最后的惨叫也没了声息,这时的竹林透出一股清净幽雅之意,只是那些刚刚死里逃生的缇卫们,绝不会这样认为。雾蒙蒙的看不见身前十米外的小圈里,生死相依的缇卫背靠背组成圆圈,意图抵御不知来自何方的攻击,一时间只能听见周身几人的呼吸,安静得让人窒息。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马的步子不大,却安然稳定。 安然稳定的步子却激起了神经紧张的士兵们的惊慌。“哗”,一瞬间不知有多少把刀剑对准了声音来处。 “来者何人?”杨拓石朗声问道。浓雾中却没有传来回答。 马蹄声依旧不断,安然稳定地接近。渐渐的,能看出马上伏了一个人,隐约能看清些轮廓。 “那是三队的刘头!”有眼见的士兵已经叫出声来,“他受伤了。” “是刘头没错。” 眼见马匹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出来人穿着整齐的缇卫盔甲,只是无力地趴在马上,双臂下垂,红色染了半边身子,还在滴滴答答顺着袖子向下落。饶是如此,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xìng命jiāo关的钢刀,不曾放下。已经有人从背靠背的圈中离开,上去牵马的缰绳。 “当心!” 杨拓石话音未落,倒在马上的刘头已经“唰”地坐立起来,一手振缰绳,同时一刀劈向来人面门。上来牵马的士兵已经收了刀,来不及再拔,当场被刀劈入脑门,直直立在地上。 “刘头?刘头你怎么了?”在缇卫士兵震惊的瞬间,马已经跑过了十米的距离,一跃来到杨拓石身前。在亲卫砍掉姓刘的队长的头颅时,一个黑影从马身下飞出,一刀斩向杨拓石,一刀斩向旁边的亲卫。 杨拓石也不旋身,提盾一格,将快到面前的短刀稳稳挡住。 不见动作,杨拓石的刀已经出鞘,如苍鹰一般扑向没去的身形,马上居高临下的优势在这一击中被发挥到了极致。这不是靠着军队训练的刀法,这是越州丛林沼泽之中磨炼出的刀法,带有一种野兽般的气息。 铁中臣头皮一阵发麻,头顶的嘶声吼叫提醒了他,千百次的锻炼让他不做考虑就放弃了眼前的猎物,迅猛的前冲突然停止,整个身子突然如同没了骨头一般软下去。马刀擦着铁中臣的发丝划过去,若是刀再长半分或是他的动作迟滞一丁点,他的脑袋上必会留下一道极深的伤口,但是控制距离,是铁中臣的领域,那是不同于苏秀行计算之术的技巧,纯粹是出自天生的直觉。 杨拓石觉得眼前一花,必杀的一击已经失去了对象,目标钻入了马腹之下,随后一个旋身,以一种常人不能做到的角度跃起,躲入树木的庇护之中。被铁中臣用做人ròu盾牌的马匹轰然倒下,它的四肢已经在一钻一跃中尽数被折断,连带上面的骑手也跌在地上,半边身子被牢牢压住。 “真是可怕的敌人……” 8、 “这是……”旁边的亲卫拾起姓刘队长的头颅,递到杨拓石面前。 “脑后有针?这是……刀丝傀儡术!”杨拓石不由面色大变。 刀丝傀儡术普通军官是不知道的,但是缇卫的卫长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仅在天罗刺客们刺杀范雨时的行动中展现过一次的惊人艺业,能够通过刀丝严密控制死者的行动,甚至让他模仿zhēn rén动作,应该是天罗中即使本堂刺客也难以学到的秘技,或者施展起来有十分严格的条件,否则难以解释它出现得如此稀少。之前缇卫内部的资料中有推测,可能只有成功刺杀了范雨时的玄鞘鬼能够施展这一秘技,想不到在这里也能遇上。 “难道玄鞘鬼也在这里?”杨拓石随即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当年玄鞘鬼刺杀范教长,傀儡术只为迷惑,这一次是要做什么?杀我么?仅凭一具尸体?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正在杨拓石的脸色yīn晴不定的时候,一片头颅已经飞了起来,然后是另一片。 “是刀丝!”杨拓石瞬间醒悟,傀儡术根本不是用来刺杀他的,而是为了布下刀丝。天罗刀阵虽然精妙,却需要布下刀丝才能施展。这片林子这么大,纵是天罗布下陷阱,也不可能每一处都布到,尤其刀丝这种东西,听说比金子还精贵,这里又不是天罗本堂,当然不会到处都是。所以藏在暗中之人是借助傀儡将刀丝牵引过来,然后布下杀阵。 “上铁盾!”不待杨拓石吩咐,缇卫们已经将盾扛起。顿时有金铁jiāo击之声在盾面上划过,溅出一道道火星。然而陷城营走得匆忙,为了防止行动不便,带的盾虽然也是大盾,却不能防住全身上下关节,不知何处来的刀丝又如同无穷无尽一般,来回牵引划动,寻找着缇卫士兵最脆弱的空隙之处,一股股血泉就在周身绽放,将静谧的竹林舞动得仿佛血狱一般的景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6 章 天罗上三家苏氏秘技丝刀龙息之术!往往一代本堂杀手中仅有一个人能练成的cāo控刀丝之术,就在这片离天启不远的竹林之中尽情展现,无情地收割士兵的生命。 “真是华美的死亡之舞。”杨拓石被亲卫死死护住,留在圆阵最中心,不由感慨道。 9、 “没法再用了。”苏秀行惋惜地看着臂上断成两截的刀丝,在割裂不知多少铁盾重铠之后,这一根刀丝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老铁,下面看你了,不要追求赶尽杀绝,杨拓石没这么弱。小猴子,这里没我们事情了,先去接太子走。” 铁中臣没在意远去的两个身影,全神贯注在手臂下一寸粗的皮子上。皮带的两端是两根呈紫色的粗壮竹子,已经被皮带拉得有些倾斜。 “去!”铁中臣猛地松手,皮带从血管暴露的胳臂下脱手而出。 10、 刀丝之舞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停止,此时杨拓石身边站着的人,还不到入林子时候的三分之一,虽然应该还有落单士兵在林中,但是自己这里都凄惨如此,自然不用指望他们能有什么作为。不知暗处藏了多少天罗,缇卫们不敢随意挪动身躯,谁知道暗处是不是藏了一根能让人身首异处的刀丝。饶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他们,也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心胆俱裂。 然而这远远不是结束,几道破风声响起,数根尖头竹枝从不知哪里飞shè而出,瞬间又洞穿了几个缇卫的防御,带走他们的生命。这不是普通的竹箭,根本就是用来做陷阱的粗壮竹枝,往往洞穿一人后还能去势不竭,就算用铁盾护住要害,也会被砸退好几步,受到不大不小的内伤。 “好一片布置。”杨拓石已经明白自己进入了一个类似天罗联络点之类的地方,才能有如此犀利的陷阱和布防,此刻想来,真不知道走对了路找到这里是幸运还是不幸了。身边也只剩了三队人,还大多带伤,恐怕连正面遇上林子里的天罗都会有很大麻烦,何况他们根本不现身。 正在杨拓石寻思脱身之计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又迅速接近。 “是敌人,还是援军?”杨拓石小声自问。 11、 “该死!”苏秀行还没踏进祠堂,就看到山下白渝行一人一马,在飞速远离,竟是向南去的,“只不过抽走人一刻,就让他跑了。” 进入祠堂一看,只有姓李的老头跌坐地上,捂着胸口,在剧烈喘气,看到苏秀行来了,喘着笑道:“年轻人力气还真大……老……老头子是没拦住。” “小关,你先去追。”苏秀行转身说道,“再过一会缇卫就会上山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哈哈哈哈,”李老头在地上纵声大笑,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从被山堂废了功夫的那天起,我就是个死人了,没想到还能活着看到儿子孙子。可是现在这些也没了,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的阿毛在地下等我呢。” 12、 “总算及时赶到了。”宁奇撑着盾,拦在杨拓石身前,接下最后一根竹刺。 “再晚点以后你就是卫长了,现在后不后悔?”宁奇没想到杨拓石这时候还会开这种玩笑,不由一愣。 仿佛是看到缇卫还有增援,天罗的攻击没有再继续。宁奇看了一眼周围,心中一阵黯然,说道:“没想到这里竟是天罗一个巢穴,我接到响箭就疾奔而来,还是折了这么多弟兄。” “不是你的错,”杨拓石拍了拍宁奇的肩膀,“我也知道进了林子不妥,却也不能不进。当兵的,就是做刀,有时候明知道对面的刀更硬,拼了命也要砍过去的。” “他们应该刚走,我们现在追还来得及,过了这片林子就不怕天罗的陷阱了。” “你过来的路上折了几个兄弟?”杨拓石问道。 “二十个,都是踩了陷阱的。” “这便是了,路上还有不知多少陷阱,小心为上,料他们也跑不远,出了林子,到平地上就是我们的天下了,没必要在这里虚耗兄弟的xìng命。”杨拓石看着地上血ròu模糊的阵列,叹了口气说道。 13、 “嗖!”一支箭贴着白渝行的面庞擦了过去,白渝行在心里已经不知道暗骂了自己多少遍。 也许是被关予彦追得急了,白渝行一时慌不择路,居然迎面撞上几个缇卫。 “太子?抓的就是太子!”那几个缇卫没有看到白渝行身后紧追的关予彦,拿出刀剑要将白渝行留下,幸亏关予彦及时出现,用白纸幻化出一面大盾,挡了一挡,白渝行才趁机脱身。 那几个缇卫见不能活捉,竟然追在后面不顾他的死活开始放箭,若不是关予彦始终用白纸大盾在他身后挡住,白渝行早就死了不知几回。只是关予彦每挡上一箭,面色便白一分,到现在已经惨白得不似一个活人,那纸盾也摇摇yù坠,就快挡不住的样子。 “啪!”一枝箭chā在纸盾中心,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盾牌还原成一张纸样,碎成几片,四散飘落。箭枝穿过纸盾,如电般直冲白渝行而来。 白渝行视野中的箭头越来越大,心道必死,眼前的景象顿时颠倒起来,大脑晕做一团。 “咳咳”,白渝行动了动手,发现浑身疼得厉害,尤其右侧身子,一股泥烟进入他的肺,呛得他不住咳嗽。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躺在他的上面,原来是关予彦,他在破盾的一瞬间跳扑过来,将白渝行扑倒在地,躲过了一劫。 关予彦摇了摇头,他的头发在地上滚了几圈,已经散乱,白渝行这时候才发现本该扎在自己身上的那支箭就chā在关予彦的右臂上,殷红的血在白色的衣袖上触目惊心。 “怎么,不跑了?太子和小娘子?”四匹马围成一个圆圈,在白渝行和关予彦的周围环绕,马背上坐着的正是刚刚追赶他们的缇卫。 关予彦一个翻身,似是不屑白渝行一般坐在地上,说道:“不用再跑了。”在白渝行面前从不开口的他说出话来竟是无比好听的女音。 “还是小娘子聪明。”马背上的缇卫赞道,“那么太子,起来吧,别赖着不走了,还是想接着做靠女人保护的男人啊?” “我说不走了,却没说要跟你们走。” “嗯?”马背上持弩对准地上两人的缇卫明显有些恼怒,正准备说话,一道红线已经在他脖子上划过。 四具尸体倒在地上,一袭青衣从顶上跃下,“伤到我的人,从来都只有这一个下场。” 白渝行看着苏秀行慢慢走近,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啪”,他的右脸上多了一个掌印。 “我打你不为你私自逃跑,只为让小猴子受伤,何况我也说过,看到你的其他人,都只有一个下场。”打完这一巴掌,苏秀行再看也不看白渝行,转身上马。 苏秀行渐渐走远,白渝行看着面色发红的关予彦说道:“原来你是……” “啪”,完整的话被一个巴掌打在了肚子里,正是苏秀行没打的左脸。 14、 两匹马并立在能够看得见山村的平地上。 “我们的路线应该已经被发现了。”莫研说道,“杨拓石真是好像有着狗鼻子一样,这么快就能发现我们的行踪。所以顾西园的商队很可能也会被监视住,淳国出海这条路已经不通了。老李那里也烧起来,这个据点也算是完了。” “难怪当初魏长亭跟我说,哪怕看不见,也要把他当作就在五十里外的地方。虽然今天yīn了他一道,但是损失一个据点,其实我们没占便宜啊,以后还会更麻烦。” “那么现在怎么办?” “既然已经被太子带到杨拓石的南面,往北走一定行不通,就绕路南下吧。” “再绕回去?可是现在南面路上应该已经到处是岗哨了吧。” “所以杨拓石未必会想得到。今天一战让我真有些怕他了,那样的情况都能败而不溃,这是什么样的神经啊。” “只为了躲他一个人么?”莫研心里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躲他一个就够了,别的人,就是我们送到面前,他又能抓得住么?” 15、 “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么?”一只手搭上白渝行的肩,莫研没等白渝行做出回答,自顾自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坐下了。不知是不是习惯了这伙亡命之徒的行事方式,白渝行张开的嘴翕动了一下,并没有提出反对。 “我都知道了,秀行心直,想什么说什么,你不要怪他。” “我哪里敢。”果然是小孩子不禁激,一句话便被莫研试出来虚实。 “太子殿下莫要说气话。”莫研笑道,“其实真要缇卫追过来,让他挡你面前挨上十刀肯定哼都不哼一声。” “只怕不等缇卫追过来,我就没命了吧?” “怎么会?就是我们拼了xìng命不要,也会护住你的安全。否则,又何必冒着风险带你逃出宫来?” “其实你们要带的不过是一个皇子,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白渝行感觉压抑了不知多少天的怒火一发迸出来。 “天罗要杀人,别说皇子,就是当朝天子又如何?”莫研的语气陡然一变,白渝行顿时感到心脏猛地一跳,连胸中的怒火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跟这几个人一起呆了这么多天,白渝行对天罗的行事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若说以前在宫里还不大相信,现在是完完全全信了。否则以辰月教权倾朝野,大教宗近乎神一般的智慧也难以完全压制住这群人,反倒是朝中的高官重臣不断地遇害,若说天罗真去行刺皇帝,白渝行现在也信了。 看到白渝行抿着嘴唇,莫研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我们不会丢下你的。天罗说到做到。” “就算活着到唐国又怎么样!”白渝行冷冷说着,眼中却渐渐湿润了,“就算当了皇帝又怎么样! ”我的父皇自我记事以来,没有一天不为胤朝上下大小事务费心,到头来死在宫里,连让我见上一面都不行。百姓都说太清宫里坐着一个不管事的皇帝,任由权jiān佞臣cāo纵朝纲。其实他们不知道,不知道…… “他们又怎么会知道!”白渝行狠狠说道。 “我知道你们把我救出宫来是为我好,可是我怕,怕我像父皇一样,临到死了,连自己的儿子见一面都做不到,还不如普通百姓家的老翁,老死的时候儿子媳fù带着孙子孙女围在床边上,直到闭眼的一瞬间还能握着家里人的手。我怕辛苦cāo劳一辈子,却因为错信一个人毁了一辈子的名声。其实身在皇家有什么好?一年到头连娘亲都见不到几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紧守礼节,倒不像是一家人了。唯有一个亲近的……也再也见不到了。” 莫研刚要劝慰几句,却见白渝行眼神执拗地望着他,一时收了将他当作小孩子的心xìng,将宽慰的话都咽进肚子里,“有时候,人就是不能不信命。都说我们天罗做的是杀人的买卖,有的选的时候,谁又愿意去做杀手呢……不瞒太子说,就我们救你出来的当口,还有个女人在青楼里眼巴巴等我赎她出来好好过日子,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哪有什么日子可过。无非是今天杀人,明天被人杀罢了。皇子和杀手,各有解脱不开的东西,躲,又能躲哪里去呢?看到刚刚那个村子没有?我若不肯杀人,躲起来,至多被魇派几个本堂的好手追杀,死在路边也不过一具尸体。可是天启城的皇帝若是躲了,像辰月这样的邪徒就会占据太清宫,那时候李家沟一样荒了的村子就不知道会有多少,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天启城下死的就不只是几万的将士。”莫研突然叹了口气,“有的选择的话,连我们天罗也不想杀人的……” “所以我不该逃是么?哪怕……”白渝行颇不服气,一激动,眼泪险些要掉出眼眶来。 “天下之大,你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莫研摇了摇头,“一个未来的皇帝想要躲起来,可比一个叛逃的天罗躲过魇的追杀难多了。总有一天你会感到整个世界就像一株在你心里种下种子的植物,那些拉住你的腿脚让你不能逃脱的藤蔓,其实都是出自这里。”莫研说着戳了戳自己的胸,“你的心血就是它们的养分。” “其实我不是……”白渝行一时语塞,一个白色的身形已经进入他的视野。 “好了,其实没人怪你的。一个孩子,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超出我们的预计了。记得,藤蔓在这里,我们都逃不掉的。”莫研又戳了戳心脏所在的位置,说道:“所以护送你到唐国是我们的任务,哪怕把命赔进去也会完成。但是我们终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让将士死掉村子荒掉的罪人得到报应,灭掉辰月则是你的目标。我们可以护送一个想要把头埋进沙子躲起来的皇子,但是你又能逃过心里那根藤么?” 正在白渝行愣神的一瞬间,莫研已经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径直向来处走去,“看起来小猴子找你有话说,你们小孩子的事我就不掺合了。” 关予彦一袭白衣,在离白渝行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住脚步,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她没有束发,倒是恢复了未及笄的小女儿的装扮,一抹洗发从耳前垂下,露出一角耳垂,倒让人看了不免心里一跳,只是头发依旧是短短的,臂上缠着的纱布殷殷透出一些红色,看了叫人心疼。荒郊野外的,也只有这样简单的包扎,让白渝行心里的愧疚又增添了几分,不免低下头去不敢正面对着这个替他挡了一箭的女孩。反是关予彦想是早已习惯见血的生活,脸上一分表情也没有,好像疼的不是自己的胳膊一般,不喜不悲的目光像要穿透白渝行一样在他身上扫了两扫。白渝行虽然低着头,也感觉到了目光中的凉意,被盯了一会,渐渐有些不耐,许多的愧疚都慢慢变了味,一点烦闷冲上头来,到关不住的时候化为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7 章 腔怒意一股发泄出来:“我知道是我不好,连累你受伤,你想怎么样?” 大声喊出心中的所想让白渝行大大舒了一口气,可是抬头看时,眼前的素衣小女孩早已转身走了三五步,至于好容易憋出来的话,也化作泥牛入海,仿佛他不是冲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话,而是对着一团空物自言自语一般。 “再说谁要你帮我挡箭了……”一股挫败感占据了白渝行的心,他复又低下头去,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七 1、 宫达的眼圈黑得有些厉害。 自从三天前追着逃出天启的乱民的脚步往南以后,只有第一天还有些收获,但是抓到的人无一例外地说,太子他们应该在更南面,可是再往南追,除了还有几个跑得快的乱民,天罗和太子一行人的影子都没抓到。 于是宫达只能时时用秘术探寻他们的痕迹,仿佛鱼从水中游过会留下痕迹,仅仅凭着这些痕迹,就能带领他们找到鱼的位置。可是不知为何,施用秘术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没有水,也没有鱼。天罗和太子的踪迹一概不知。 雷枯火是骄傲得不容失败的人,宫达只能用刺客还在更南面来向老师解释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抓到几个漏网的老鼠。于是为了找寻刺客的位置也为了躲开老师的询问,宫达每天将自己关在自己的车厢内,不停地冥想。 第一天宫达在纸上画下了路上每一个抓捕到的乱民的地点,开始冥想,才十二个对时没抓到而已,对手的狡猾程度在他的预料范围内。 第二天,带来的第二卫的士兵也加入搜索当中,依旧没有消息,宫达的眼圈有些发紫。 第三天,宫达调用了他能够调用的八个秘术士共同冥想,可是天罗的消息依旧是零,宫达面色惨白,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南方,眼圈已经黑得发亮。 2、 苏秀行此时才感到杨拓石的可怕之处。一对一的埋伏,苏秀行自信就是有十个杨拓石他也不怕,然而手上掌握一支兵马以后,杨拓石就仿佛一只出笼的野兽。这三天无论他如何变向,走偏僻的小道,甚至还有一次混入村庄,都逃不脱杨拓石的追捕。第三组虽都是藏匿行踪的高手,但也仅仅是以城市刺杀论,无论如何,马的蹄印和粪便是很难藏住的,即使盖住和掩埋掉,也很难躲过大规模的搜索。 那一队八百人的队伍始终坠在身后不远处。苏秀行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在李家沟里将这队缇卫彻底伏击掉,这一路走来甚至连合适的伏击地点都没有,虽然他心知即使三天前,也无法将这队缇卫拦下,毕竟人数还是太多了。 这一路上苏秀行已经全灭了杨拓石五个斥候小队,若以短时间内的刺杀而论,简直可以在天罗山堂内部被传颂,只是这对他眼前的困境没有丝毫帮助。 他们座下的马都是顾西园精心挑选的夜北马,有长力,只是这样三天跑下来,也一副随时要倒毙途中的样子。况且就算天罗们还能撑得住,太子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只有……去向他求援了么?苏秀行暗暗想道。 3、 三百尺,再过三百尺就能进入林子,入林之后,自然有无数手段施展,不用惧怕身后的追兵。只是身后的缇卫们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白渝行骑的马已经在半路换过一匹,仍是累死了。现在铁中臣拿了一面从缇卫那里缴获的盾,下了马立在关予彦和白渝行的身前,准备硬扛缇卫的冲锋。可是吸取了前几日的教训,这一队缇卫足足有五十个人,已经不能被叫做斥候队了。 在平地里面对面遇上明刀重铠的缇卫,即使苏秀行也没有办法,只能像防马贼一般让天罗们下马将马拴做一圈,静待缇卫的冲锋。他们的身后就是一片林子,马速在那里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天罗们的种种伏击手段也可使出来,可是苏秀行不敢动,一旦散了阵型,马上便会受到缇卫们的冲击,在进入林子之前,自己这个几乎人人带伤的队伍就会死得一个不剩。 仿佛知道猎物已经逃不掉,缇卫们还有心情好整以暇地整了整队形,又似乎知道天罗手上的远程武器在这几日中已经消耗一空,冲锋过来的缇卫甚至连手盾都没举。 五十尺。 四十尺,一支箭洞穿了领头之人的眼窝,劲力之大甚至将他丢下马去。如黑云一般的箭雨以准确的角度跟着第一支箭抛shè下来,将不少缇卫钉在地上。 三十尺。 二十尺,缇卫的冲刺势头不减,这时已经没有了返身的余地,趁着箭雨过后的空档期,他们纵死,也能完成任务。又一阵箭雨打破了他们的幻想,三段shè!这是军队之中才有的shè技,需要长期的训练配合才行。 十尺,仍有冲刺到的希望。 零尺,还是中埋伏了,最后一个缇卫倒在地上前这般想道。 4、 “不要动手,是我。”手持弩箭的人分开了一条道,从树林的yīn影中走出一个身穿皮甲的男人。 “是自己人。”苏秀行在白渝行耳边偷偷说道。 “楚卫国第六镇骑都尉魏长亭参见太子。身着甲胄不便跪地,望太子见谅。”来人微微躬身,行的是正宗胤朝军礼。 “第六镇骑都尉……真有趣。楚卫军制,以六十四人为一排,一百二十八人为一队,二百五十六人为一标,一千零二十四人为一协,四千零九十六人组成一个镇,依次编组。自圣王七年蛮族南下以来,勤王各国精锐尽丧,是以当年千余人的流寇就可以逼得楚卫国都清江里十门紧闭,通宵戒严,亏得长亭兄舍身一战方才溃散。如此历经数年生聚,依旧不复旧观,原有的番号若是还没撤去,必定缺额严重。楚卫国内去年才恢复了第五镇的建制,天下人人皆知,想不到长亭兄这里早就伏下了第六镇的人马。” “为国家略尽些心意而已。” “魏卿忠勇果毅,我心领了。逆贼在后,我们现在去往何方为宜?”白渝行微微踏前一步,但是仍站在苏秀行身后。 “恐怕现在,”魏长亭朝圈中几人看了一看,“还不能放几位过去。” “什么意思?”铁中臣掂了掂手上的刀,刚刚肩上那一剑划伤了肌ròu,左手几乎要捏不稳刀,双腿也像铁铸的一样,能不能跑起来都是问题,可是他还是不得不问这样一句。 “意思就是,我想把诸位多留一阵。” 5、 杨树林中,一圈人围坐树下。 “所以被杨拓石追了这样一路仍然甩不脱?想不到刺客你也有遇上麻烦的时候。”魏长亭抚着地面上一张熟羊皮做的地图,手指沿着天启城往南,一路划到现在的位置,“叶行,本朝《军典》,《行军》一节如何说的?” “凡行军在道,十里齐整休息,三十里会干粮,六十里必食宿。”魏长亭身后一个身材高挑猎手打扮的汉子答道,苏秀行认得,那正是“桂城十二将”中shè术最好的“神龙”叶行。 “依苏兄所言,你们在三日内奔走四五百里,杨拓石依然能赶得上?” “是,缇卫追在后面的,有雷枯火和杨拓石两个卫长。雷枯火擅长以力胜,正面对上倒是可怕,但是相比之下,韧xìng不足,此时更不知道在哪里打转,倒不足为虑;反倒是杨拓石,坠在后面这么多天,却始终甩之不掉,就像四卫旗上的篱天剑一般,藤断即再生,最是难缠。” “什么篱天剑!俺们那里女人白天在家偷汉子,都会去路边摘个那鸟花戴在头上,小孩管它那破花叫白天偷汉子花。杨拓石个大老爷们挂好大个那花在旗上,也不成天臊得慌!”一个不以为然的声音说道,正是“桂城十二将”中的另一人白苟。 魏长亭待众人的哄笑完,当头给了白苟一个bào栗,随即正色说道:“按《军典》上所说,一天行军六十里已经是行军的极限,就算杨拓石带的是纯粹的骑兵,三天追了近五百里路,已经超过行军极限不止一倍,何况还要索敌追踪,行列竟然丝毫不乱,这杨拓石当真是个带兵的奇才。” 白苟捂着脑袋,忍痛说道:“可是公子你还不是提前奔到这里来了,不然我们怎么能埋伏掉这批缇卫?” “那不一样,我们的人早就等在这里了,公子是和我们几个一路过来的,路上三匹马换乘,也才堪堪赶到这里。可是杨拓石带了一千多人的队伍,每个人的负重就比我们多,即使是陷城营,最多也只会带两匹马,速度上却毫不吃亏。”叶行顿了一顿,“我担心的是,如果我们带着所有兄弟一起跑,杨拓石在后面追,跑得掉么?” “是啊,跑得掉么?”魏长亭环视了一圈围在羊皮地图周围的众人,一瞬间没有一个人说话。 “干,不行就和他们拼了!看是他们的脑壳硬还是大爷的拳头硬。”白苟挥舞着拳头跳起来叫着,却不防又一个bào栗打在头上。 “长锋易折,三天四百多里,也该是杨拓石的极限了。他的人和马,也都应该已经疲倦到极点了吧。”魏长亭眼中灼灼有神。 “没错,我们伏击的那队缇卫的马都精瘦得很,再不宽养马力,就算是越州马长力足,也会倒毙在路上了。”北陆人长期和马打jiāo道,厉律石的话当然没人会不信。 “偷汉子军马不行了,可是我们这里,好多兄弟甚至还没马呢,难道都用两条腿跑不成?好好的两条腿和残了的四条腿比跑步,还是比不过啊。”白苟仿佛怕了头上被打bào栗,双手捂着脑袋就没松开过,谁知魏长亭竟递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说得不错,所以我猜杨拓石的下一步,必是这里。”魏长亭指着地图上一点说道,“浏河驿,天启往南唯一的军马场,杨拓石必率部于此换马。” “所以我们……” “自然是抢先一步去夺马。”魏长亭微微一笑,“黑月四狗!” “有!” “先带人潜进去,可有困难?” “没有!”四个人脸上满是贼意的笑容。 “刺客这里可准备好了?” “我们从来都是准备好的。”苏秀行疲惫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一丝松懈。 6、 “分衣服分衣服。”白苟在缇卫尸体堆里翻拣着,比较完整的衣服都被拣走了,要找到一件能够完整蔽体的衣服也不太容易。 “好,就是它了,破是破了点,好歹是个长。”罗四用力擦着一件半边被染红的什长的外袍,一转头,看见岳兵扯了一件完好的士兵衣服,扎着伍长的腰带,挂着队长的腰牌,乍一看倒是精神威武,可是当过兵的一眼就能看出乱了套了,忙叫道:“老二,你这衣服穿错了。” “哪里穿错了?我看了,左右没反,你看这线底也在里面。你是看上我这衣服光鲜了吧?休想诓我脱下来,要好衣服自己找去。” “谁稀罕你这件衣服?你的腰带扎错了,腰牌也挂得不对。”罗四作势要去摘岳兵的腰牌,被岳兵一个闪身避过。 “还说不想抢?有本事动手啊。” “没文化也敢嚣张!你穿伍长的腰带,反挂队长的腰牌,还敢走出去晃dàng,当官军都是瞎子么?”罗四摆了一个架势,防备着岳兵动手,等了一阵,岳兵却没有冲上来,反而一拍脑袋,“难怪看起来不怎么搭。”说着一手把住了罗四的肩膀,“走,陪我挑几个搭的去。” 7、 浏河驿的王都尉今天很慌乱也很兴奋。他在这个马场已经呆了五年,依旧看不到迁升的希望。不同于淳国晋北那种地方,在帝都以南养马,就是个放人养老的闲差,可是王都尉今年才不到四十岁。 或许是老天垂怜,今天收留的四个败兵里,居然有一个是缇卫四卫长杨拓石的亲信部将。杨拓石那是谁,不但是缇卫卫长,还是羽林天军的将军,在大教宗面前也说得上话的红人。听闻最多一日以后杨拓石会亲临此地巡查,王都尉连雷打不动的午睡都忘了,忙着招呼那位同为都尉的亲信,用杨卫长亲自挑选的饲料替换了浏河驿旧有的醪糟货。说起来这位受了点小伤的刘都尉也当真体谅人,一句“这些供草料的刁民习惯以次充好,可苦了王都尉了”,就将他吃回扣私自更换草料的事情轻轻揭过,当真是在帝都见过大世面的。 王都尉忙活了一下午,指使着下属忙东忙西,此刻将刘都尉送进房里歇息,不由得自己也有些倦了,忍不住在桌上趴了一阵。 这一趴就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只听得外面一片嘈杂,隐有金铁jiāo击之声。王都尉一个激灵醒过来,正不知发生什么事,突然房门被一脚撞开。 “刘都尉!”来人正是他陪了一下午的刘都尉。此刻刘都尉散乱着头发,提了一把剑,剑上兀自滴着血。 “王大人,大事不妙,有乱党打过来,已经越过围栏冲进马场了。”刘都尉似是有些惊慌,一路跑过来,“王大人不若早做些准备,好随时突围。” “来了多少人?怎么冲进大营的?”王都尉着急地问道,这个马场虽是个闲人待的地方,到底是安家立命的根本,若是失了马场,难免不被朝廷治罪,可若是来兵势众,倒也有些话可以搪塞。 “来的人多不胜数,怕不有几千之数,王大人再不走就迟了。”刘都尉说着,就要上来拽。 “好了,他一上来拽我,我便跟他走,也算是力战不退,被友军所救,到时候论罪也小些,说不定还能反治个功也说不定。”王都尉这里已经打好了主意,谁知刘都尉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反扭到背后,手中的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刘都尉这是何意?”王都尉愕然道。 “你才是刘都尉,你们全家都是刘都尉。下去见了你们白聩固白将军替我带声话,就说我黑月四狗的小黑今天算是帮他教训手下这群窝囊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8 章 。” 一剑抹过,一条人命就此消失世上。 八 1、 夜里是有风的,风很乱,忽快忽慢。 黑暗中,林子里忽然有弦丝般的东西一闪而过。杨拓石面色大变,来不及出声示警,以迅疾的速度将手盾向几米外的宁奇处掷了出去! 以宁奇为中心,忽然起了一阵强风,吹拂得杨拓石的那缕灰发飞扬不定,座下的马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宁奇站在原地未动,然而对扑面而来的强劲风压也感觉到一阵心惊。 波的一声轻响,一道火光在宁奇身前三步的地方溅起,在宁奇的眼中,暗夜中shè来的一支箭如同撞上一堵墙壁,骤然减缓,然后箭头的精铁开始发生强烈的变形,却距离他越来越近。电光火石之间,箭在飞来的盾面上轻轻一磕,随即缓了一缓,轻微地转了向,仍是朝他shè来。 但这被阻挡的一下已经给了宁奇反应的时间,此时人在马上,根本毫无旋身的余地,千锤百炼的经历使他不退反进。宁奇的双目似乎要眦裂出来,大喝一声之中,一柄长刀已然出鞘,刀锷精确地击打在箭簇的侧面,又是一道火星在黑夜中划过,耀眼得让人双目生疼。 这死中求活的一刀仍然未能卸尽箭上的力道,但是经过两次变向。箭势已经比初时来势弱了许多,扎进宁奇的甲片后并未伤到筋骨,可一捧几乎成直线的血迹自一人高处彪出依旧是惊心动魄。 宁奇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直到这时,惊雷般的弦响声方才隐约传来,一箭之威,竟然如斯! 那支箭是瞄准宁奇的心脏而来!若不是杨拓石有所觉察,及时扔出手盾阻了一阻,此刻的宁奇已经是个躺在地上的死人了。 缇卫们的反应也是不慢,弓弦一响之后马上觉察出了不对劲,就地寻找合适的掩蔽,分散开来。更有两人看着明显是宁奇的近卫之人,已经偷偷扛着大盾向箭来的方向悄悄伏近。 “不用去了,”杨拓石拦住了刚刚起步的缇卫们,平静地说,“他已经走了。” 在火光的映衬下,杨拓石的脸色少见地十分苍白,额头上全是汗水,连额际那缕飞扬的灰发都被黏住,失去了不少神采。 2、 “叶行回来了。” 说话间,一个羽人拉开帘子已经进了屋,正是桂城十二将中的“神龙”叶行。他冲魏长亭拱了拱手,说道:“果然不出所料,杨拓石已经赶到马安,再有两个时辰就可到浏河驿。” “哼哼,这次也给他个教训,要他好受。”白苟拍手说道。 “这样他的追击可以稍缓一缓了,不过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要马上动身。通知苏秀行,我们可以走了。”魏长亭说道。 “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就这样让太子跟他们住在一起好么?”叶行突然抬头问道。 “是啊,虽然大家都是反辰月的,可是唐国和我楚卫毕竟不同……” “不妨事,让他们在我们军中,还不是要去哪里都听我们安排。”魏长亭沉吟道。 3、 “卫长,这……”宁奇看着乱做一团的浏河驿,眉头几乎蹙到一起。 “被人看破了啊……”杨拓石皱了皱眉,“看来桂城和春山已经做了一路人。” “只是他们纵然掠了马去,也不过早了半日,我们现在追也还来得及。”宁奇说道。 “但是以桂城的凶xìng,会这么轻易给我们留下追踪的马么?”杨拓石冷笑道。 “所以这些马……” “都仔细检查检查。” “果然是被下了巴豆!”宁奇一脸愤怒地说,“如此我们要是当真换了马,不到两个时辰就会不得动弹,到时想换马都来不及了。” “桂城君好狠的手段!”杨拓石话中带了刺,令宁奇也不由一寒,“不过这样我就没办法了么?” “卫长的意思是?” “我们家乡的盗匪有种手段,赶急路的时候会给马喂一种叫做‘荼靡膏’熬出来的豆子,可以激发马的潜力,一日夜间奔行如飞,只是之后这马也废了。” “荼靡膏?”纵是宁奇听了也不由一惊。荼靡膏是有名的dú物,不过用特殊之法稀释之后可以将dú素减轻,甚至有提神振气的效果,只是这效果却不持久,且三五天不再服,人就会难受得浑身发痒,恨不得揭皮挖骨也要再尝一尝它的滋味。这种dú物自然是被胤朝打击的,只是民间偶有偷服,也不能完全禁掉。四卫由原先的五城治防司并入,也收缴了不少这东西,只是宁奇没想到杨拓石会随军携带,还要以此强行激发马力。 “魏长亭纵然精明,也不会想到我有此一招,只是若一天内还追不上他们,只怕这次是要空手而返了。”杨拓石微微叹道。 4、 “十里之外?”魏长亭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明明给马都下了yào的,难道杨拓石跟辰月学了秘术?”魏长亭想了想,把这个不可能的答案排除掉。 “确实就在十里之外了,他们的马看上去就是浏河驿马场的那些,奔行起来却十分快速,甚至比我们抢到的这些还快上几分。照这样的速度,或许再走不出几里就会被追上。”叶行说道。 “还是早做准备好。”厉律石也劝道。 魏长亭仔细想了想,说道:“让苏秀行带着太子先走,我们在此地布阵,阻住追兵。” “公子,这……”叶行还要再劝。 “有些事,只有苏秀行能做到,若是太子失陷在这里,你我都是罪人了。就这样决定了。”魏长亭轻易不做决定,可是他的决定从不容更改。 “佣兵,就此别过,记得替楚卫干活也不用太拼命,留着命下次喝酒。”苏秀行作了作揖。 “没事,不行便扯乎,从杨拓石面前撤退也不是一次两次,不丢人。倒是你要小心,刺客。我们拦他不住,就该轮到你了,别让四大公子成了三大公子。”魏长亭虽然和苏秀行惺惺相惜,却说话从来没好气,这也只能怪苏秀行说话太过嚣张。 “说定了,下次到翠微阁,酒钱算我的。”苏秀行转身挥了挥手算是告别,骑着马头也不回,向先行离开的铁中臣等人追去。 “这个家伙……还真是没学会客气啊。”魏长亭抚了抚额头,转身迎向让他更头疼的事情。 5、 “我们……不等桂城君么?”白渝行问道。 “桂城君为太子在后阻挡追兵,吩咐我们先走。”苏秀行面不改色地答道,却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白渝行想了想,“若是抵敌不住,春山君会回援么?” “不会,我们只会把马骑得更快一些。魏长亭要是挡不住后面的缇卫,就轮到我们被追了。” “这样……” “太子不用顾虑,若是敌人追上来,就我们去挡,太子先走。太子是要当皇帝的人,为君者,就要有抛弃臣子的准备。” “是这样么?” “是的。”苏秀行面无表情地答道。 6、 杨拓石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阻击,马又吃了荼靡膏,狂暴得不受控制,前军直冲箭雨奔过,折损不少。却也将魏长亭的阵型冲开一个口子。 “杨将军,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魏长亭一提一抽,就从鞍座边拔起一把剑身如面板一样的重剑,厚重的剑身令人望之胆寒,“既然来了,我们就单独玩玩可好?” “宁奇,”杨拓石缓缓从剑鞘里拔出佩剑,那是一把毫不起眼的军用制式长剑,“快去。” “既然桂城君有意一搏,我又怎会不奉陪。” “重剑玄澈,重三十五斤,就是我,也没法挥动几下,所以若是十剑之内砍不死你,我就危险了。”魏长亭坦然说道,好像只是要和对面那人切磋武技,却不是在做xìng命相搏一般。 “军用剑,没名。我们用的剑,都是没名的。”杨拓石说着这话,目光却是视向手中的剑,看得出来这是一把打磨得很好的配剑,每一部分的配重都极为合理,拿在手中不轻不重,可以随时砍向握着它的人想要挥向的任何地方,在一个好手的手里,这无疑就是一柄杀人的凶器。 宁奇犹豫了一下,带兵冲过魏长亭,向着他身后的军阵而去。 魏长亭见此情形,也不废话,拿起重剑便向杨拓石逼去。他的马缓步前行,重剑却被拖在马身一侧,几乎贴地,偶尔有几个石子碰到剑身,立刻就被dàng开。钢铁磨制的锋刃在触到石子的一瞬间每每发出令人胆寒的搓拉之声。这把重剑是战场上用的,专破铁甲重骑兵,剑身及甲的一瞬间,一搭一拖一拉就可以锯开防御,极为猛烈。 杨拓石面对魏长亭逼人的气势,毫不退缩,一抖缰绳,持着手中剑便迎了上去。两人都是久经战阵的,在军事行动上多有针对,然而这样面对面碰在一起分死生,确是头一遭。 魏长亭的马稳稳地加快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至四蹄腾空,拖在地上的剑也隐隐带出风声,剑趁马势,愈显沉重,然而就是这沉重的剑,在两人两马即将jiāo并的一瞬间,平地拔起,又有如山岳压顶一般纵劈下去。剑如山岳,势走雷电,要将杨拓石连人带马劈做两段。 剑还未及身,杨拓石就感觉到皮肤的刺痛,纵然是他挥舞惯常用的打铁的锤子,也没有这样的威势。来不及多想,若是挡不住这以力破巧的一剑,他就要毙命当场。杨拓石忙挥剑相迎。 噗! 两人一合即分。杨拓石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脸上的颜色白得吓人,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颜色,就好像一个很多年没有见到太阳的病人,惨白惨白。刚刚杨拓石受的这一击,实乃是魏长亭用了全身的功力,脊椎,腰,腿,全部用劲,又挟着马势,发力一点,震遍全身,已经将杨拓石震出了淤血。 然而杨拓石终是挡住了这一剑,在两人jiāo错的一瞬间,杨拓石用自己的剑准确地击在重剑玄澈靠近护手的剑锷上,将魏长亭的攻势自底部封住。 虽然挡住这一计劈砍,可冲击是实实在在的,杨拓石实在是不好过。在他还没回过气来的时候,魏长亭的第二斩已经从右面冲到了眼前。 杨拓石故技重施,又是一记磕碰,将来剑引偏卸去了力量。魏长亭这一下依旧没让他好过,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连马也被迫退两步。 第三剑,杨拓石依旧准确地磕中魏长亭的剑,只是又一口血让他伤上加伤。 第四剑,第五剑,第六剑……在魏长亭的猛力劈砍下,杨拓石仿佛是巨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有倾覆的可能,可是他总是以妙到毫颠的角度挡住魏长亭的重剑。 受九剑,吐九口血,退九步,杨拓石依旧屹立马上。 “注意了,这最后一剑可要当心。”魏长亭开声吐气,大开大阖之势更胜之前。 杨拓石仿佛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手中剑却毫不松懈。 “下来!”魏长亭这一剑竟是借马力跃起,凭空下劈,太阳照在剑上,反shè出森冷的寒光。 杨拓石举剑应对,丝毫不见慌乱,正在他准备承受巨力依样将来剑带偏的时候,魏长亭的剑势忽然一顿,在杨拓石剑势走老的时候,用力压在上面,却不是下劈,而是借力。 借着一压之势,魏长亭再度跃起,又回到了自己马上。魏长亭调过马头,冲杨拓石一拱手,朗声说道:“其实在下第九剑就没了力气,第十剑是诳卫长运力,小小伎俩,万勿见怪,在下先走一步了。” 杨拓石想要甩出缰绳,却发现浑身上下借不到一丝力量。魏长亭消失在视野之外的时候,杨拓石狠狠喷出一口血,持剑的手微微抖起来。 九 1、 “属下无能,还是让他们走脱了。”宁奇一脸愧疚。 “不必如此,我还不是一样输给魏长亭。只是今日一过,马再也催不动了。”杨拓石忍着胸腹的难受说道。 “虽然将魏长亭的阵型冲散,可是他居然让苏秀行先带着太子走了。我们缠斗许久方才发现,到击溃魏长亭的人马的时候,已经追之不及。总之这件事情罪责在我,还请卫长责罚。” “也未必就不能再追,虽然我们已经追不上了,可是有个人或许还行。”杨拓石调整了一阵气息,方才说道,“找一匹剩下的好马,带我的将印去殇阳关找雷枯火,他应该还来得及。让他不要守关,带人南下,或许还能在西江边上截住他们。” “卫长,这……” 杨拓石好像真是伤在肺腑,话也不说,将一个包裹递给宁奇。宁奇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一颗印,一封信,印是羽林天军左将军印,信想来是写好了给雷枯火的。 宁奇再要说话,却见杨拓石盯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将印和信收入怀中。 2、 “老大,这下怎么办?我们还能从殇阳关混过去不成?”铁中臣遥望地平线起处殇阳关微微隆起的城楼顶部,蔷薇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舞,诉说着这坚不可摧的城堡的威严。 “想都别想,没发现走了这么半天,过来的路上没有一个人、一个商队么?” “我们还是可以混进去宛州的商队啊。”铁中臣一脸不解。 苏秀行扶了扶脑袋,“可是宛州的商队没有一个过来的,说明殇阳光早被封锁了,那些来往的商队,应该也被扣下了吧,你现在过去不是找死?” “这下好了,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却要被个城墙挡住,那还怎么跑。”铁中臣一脸丧气,随即灵机一动,“老大你一定有办法,对吧?” “算你识相,你知道殇阳关的关税有多少?一匹布就要三个银毫。” “很多么?”一向不缺钱的铁中臣对金钱确实没什么概念。 “当然很贵,所以才有商队做特制的车子和箱子,在夹层隔间里藏货物,这就叫‘夹带’。可是逃避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9 章 税的方法却不止夹带一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绕关而走。可是殇阳关这样的大关实在不好绕,但是不好绕,不代表没法绕。”苏秀行诡谲地一笑,“上次我跟着三公子押运货物的路不知道还能不能走,上马,跟我把太子爷‘夹带’回南淮。” 3、 “哦?杨拓石这是何意?”雷枯火沙哑的嗓音在宁奇耳边响起,刺得他一阵发麻。 “卫长说……”宁奇想了一想,强忍住不快,“能当此大任者,数我东陆唯有雷教长一人。” “哦?”雷枯火几乎可以见到骨头的眉头一阵轻扬。 “只乞雷教长开关南下,卫长不惜受律例责罚,也嘱我要将此印带到。” 空洞的嗓子里发出沙哑的笑声,“好一个杨拓石,凭一枚将军印就想让我帮他做事么!” 宁奇半跪在地上,心中怒火几乎要从眼睛里迸发出来,正要发作,却听雷枯火说道:“如此,便将印拿来,我抓我的人,你们送你们的印,两不相欠。” “本该如此。”宁奇低头行了礼,不想让雷枯火看见他的表情,背身退出了屋子。 4、 翻越雷眼山整整用了两天时间,雷眼山虽然不如擎梁山那么高耸,占地却极为广大,它无边无际的身躯在东陆的诗歌中常常被比喻作整个东陆的脊梁。这片脊梁之地并非贫瘠困苦的土地,反而水源密布,山间的小平原也往往土地松软,若是种上粮食,定然有不错的收成。 虽然有些路走得艰难,但是大部分的路途居然还能纵马慢跑。 白渝行跟在这支队伍里,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位置,在翻山的过程中被划伤了手臂居然也不声不响,倒让苏秀行有些另眼相看。只是白渝行似乎对关予彦生了几分忌惮之心,总是刻意躲着她,若是关予彦在队伍的前方,白渝行就定然要往后方凑,反过来关予彦在队伍后面的时候,白渝行就会纵马往前跑,也不管马吃不吃得消。 进入沧澜道以后,路途好走了许多,虽然需要当心地滑,可是已经不用做牵马上山这样的活了。 整只队伍难得地享受了两天清闲的没人追捕的时光。虽然每天赶路依旧很累,可是比起时时提心吊胆地担心会被追上,这就算是最大的享受。 苏秀行看着渐渐进入眼帘的云邙古道的分支,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看上去没个正形,但是处变不乱的苏秀行正是这支队伍的灵魂所在,虽然未必理解,每个人都无条件地信任他的命令,因为只需严格遵照命令去做,便不会有事,这是被过往的历史反复证明的铁律。 只需安然度过这一段云邙古道进入宛州,那时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也不用担心身后的缇卫。 5、 李由的商队已经被困在殇阳关五天了。五天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殇阳关突然闭了关,不让往来行人车辆经过。非但如此,连排在关下的人车,都一律“请”进关里,分开处置,倒好像关押犯人一般。 李家纵然在宛州也算富甲一方,却不能和皇帝天威相比,因此只能忍气吞声在关里待了下来。殇阳关是驻军的关,因此内部十分宽敞,据说驻扎上十万人的兵马也没问题。李由在关内住了五天,吃喝用度一样不少,只是有些糙。像他们这支商队贩运的是布匹还好,不怕等,有些贩食品的,就相当糟糕了。自第三天起,就不断有怪异的味道在关内飘dàng。 这一天早上,李由正自出来散步,说是散步,其实也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可以走走,但有地方可走,总比待在监牢一样的房子里好。虽然名义上是军营,但是不让走动的军营,也和监牢差不多了。 突然,一声军号吹动,随即是连绵的鼓声。 “这是怎么了,要开关么?”李由和对面王家商队的人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希望的目光。 果然,铁皮包裹的大门缓缓打开,传来清晰的吱呀声,便是离得如此之远也听得分明清楚。 “当真开关了!”李由一阵兴奋,就要回去奔告,却听见猎猎风声在身后响起。一面白底的蔷薇旗帜在城头竖了起来,随即沿着城墙,一面一面一样的旗帜依次竖起。随后是一排黑底星辰与月的黑幡,每一根都竖在白旗之后。身着铁甲的将士阵列在旗帜之下,齐声振地,行列之间有无比的威严透出,仿佛要将天地也笼罩进去。 “这……不是开关放人,原来是要出征啊。” 十 1、 “小五,秀行的消息已经五天没有送来了,听说羽林天军还封闭了殇阳关?”白衣青年坐在深邃的大殿之中,他的年纪不过二十多一些,眼角却已经有了些许鱼纹,这不是一个青年应有的东西,尤其是这样一个有着唐国公的爵位、养尊处优的年轻人,唯有眼神中的一丝灵动还依稀有当年在屋顶观星少年的气息。 “‘刀耕’之后,我们在天启的部署就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消息不能及时传递过来,也很正常。”被称作“小五”的人并非如一般属臣一样站在百里恬的身前,反倒是在他身后的角落里待着。 “那么你猜秀行现在在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更何况他作为天启联络人,权力本就在我之上,若他不想被我找到,我也是不会知道他在哪里的。” “我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可是我猜离这里应该不会很远。”百里恬面前的案几上,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上的一座山、一座城都是用南淮的青葱石雕成,立在沙盘之上,栩栩如生。百里恬伸手一指,正在沙盘上殇阳关的南面一点的地方。 “有些事情纵使你们天罗也不知道,南淮的三十个商行都有商队拖延了日期未归。这封线报,”百里恬拿起沙盘右边桌角上的一个信封,“告诉我今天早上,大约有一万的羽林天军从殇阳关里开拔,晚上宿营的时候已经到了楚卫的国界上,他们出发的时候带了半个月的干粮。半个月的干粮,七天去,七天回,一天就到了楚卫,还剩六天路程,他们的目标是哪里?” “我学的是杀人的本事,领军的事情,该问你手下的将军吧?” 百里恬丝毫不以为忤,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动,起点是殇阳关,一条清晰地轨迹在他的手下成形,“若目标是南淮,羽林天军最远可以到这里,这已经深入唐国腹地二百里了。” “派你的人拦住他们就是。”百里恬身后的人一步也不退让。 “但若他们的目标不是南淮呢?” “那是哪里?” 百里恬又捻起桌角上的又一枚信封,“据说天启的皇帝已经病死了,若是快马加急,我应该已经收到消息。可是这样一个大事,我竟然不是通过少府知道的,还要靠一些下九流的人为我打听。这是有人秘不发丧。” “那又如何?” “好玩的事情来了,你猜猜,太子会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 “给你一个提示,七个指环。” “苏秀行?” “嗯,如果不是他,我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让守卫殇阳关的羽林天军放弃关防出来。我这个弟弟,离了我的身边,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可不只是夸赞秀行的武力。”百里恬顿了一顿,舔了一下嘴唇说道,“要是有什么事让他不能回到我的身边,他死在哪,我就让哪里变成血河!” 2、 进入宛州境内已经三天,听到的全是不好的消息。无论如何,有一万个羽林天军在身后追赶,都不能说是一件好事。经过这几天的奔波,从天启带出来的马早就不能再跑,他们现在骑的,是在宛州换过一次的驽马。也正是这次换马,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苏秀行看着明显消瘦的白渝行,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殿下,不,陛下。”苏秀行忽的转身,缓缓用凝重的语气说道,“最多还有五十里,我们便会进入唐国境内,那时便再也不能有人将你带回去。路上未必会安宁,但臣等誓死也要护得陛下周全。” “陛下?”白渝行对这个突然到来的称呼还不能适应。 “是的,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就该是东陆的皇帝了。你是皇帝,唐国就是你的属国。我们都是唐国的臣属,也就是你的臣子了。我们的剑,就是你的剑,你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你们的剑,我的敌人……”白渝行重复着这两个词。 “陛下,最后这五十里路,我们一口气冲过去,过了西江,就是唐国的领土,请下令出发吧。” 白渝行看着身侧的二十余骑,第一次有了掌控天下的感觉,虽然他的天下,还只有二十多个臣子,和隔着五十多里路的领土。 “好,春山君苏秀行,朕命你护朕前往南淮,即刻启程。” “谨遵圣旨。”苏秀行竟一瞬间跃下马,半跪了下去。 “还不快上马?” “是!” 3、 “快!让他们不要管多少人掉队了,哪怕只有一个百人队能够跟上,也要给我赶到!”宫达不耐烦地冲着一个偏将的脸怒吼。大半天以前,羽林天军从一个马贩子那里得到了苏秀行一行的消息,就弃了步兵连夜追踪而来,眼看就要追上,却被这个偏将要挟,说是士兵太累,马连续跑了两天,也快跑不动了。 “可是……” “我说得不够清楚么。马跑不动,就用人腿跑,人腿跑不动,就是爬,也要在他们到唐国之前拦住!”宫达捏着手上的将印,狠狠吼道,“这就是军令,违者处斩!你若是再有半句怨言,先从你斩起。” 偏将看了看宫达身后的三十个黑袍之人,张着的嘴开了又闭,闭了又开,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4、 “主公,五十里外有烟尘!” “全军,结束休息,列阵迎敌!” “是!” 一面面金盏菊的旗帜竖了起来,金丝的绣线在阳光下格外闪耀。 5、 苏秀行的马跑着跑着,前蹄一软,就跪了下来。苏秀行抱着白渝行,在地上滚了三圈,终于停了下来。两个人的分量对于平常的马来说不算什么,但是不分昼夜的疾奔,这样的重量就对他们胯下的马造成了最大的伤害。这匹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奔跑,它是被累死的。 “该死!” “老大!” 苏秀行和白渝行骑的马本是跑在最前面的,此刻身后的骑手依次停了下来,互望了一眼,很有默契地下了马。 “老大,带皇帝上马,剩下的人我们来挡。”三组的首领牵过自己的马,递到苏秀行的面前。 苏秀行拍了拍他的肩,拉过缰绳,把怀里的白渝行抱了上去,“他们追的是我,不要硬拼,打不过就跑,还能帮我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知道。” “放心,这里就jiāo给我们了。为君者,就要有抛弃臣子的准备。”莫研笑了笑,拨马凑到苏秀行身边,低声说道,“天启翠微阁有个叫青烟的女人,还在等我帮她赎身子,要是我回不去,记得帮我花了这笔钱。” “好的。” “让小猴子跟你们一起走,我还想看她嫁个好人家。”莫研又笑了笑说道,“小猴子,过来!你不擅长ròu搏,老大和皇帝的安全就jiāo给你了,不要让我们失望。” 关予彦狠命点了点头,手臂上的纱布又红了一块,一如她红艳的面庞。 “去吧!”莫研狠狠在苏秀行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疲惫不堪的老马被痛刺激得重新奔跑起来。 6、 “对方只有二十个人,到现在还没处理掉?”宫达身后便坐着闭着双目的雷枯火,一腔的火气都只能冲着偏将一个人发泄。 “他们边跑边战,我们要追他们,就不能追太子,可是不管他们的时候,又会杀回来。” “带上这队人,一刻钟内还没有把他们从路上清理掉,就提头来见我吧。”宫达指着身后一排黑袍的教士说道。 7、 莫研拖着焦黑了半边的身子,勉强上了马,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手里也已经没有弩箭可用。所有的阻截都在黑袍教士的到来后崩溃,他们已经不能不撤退,希望还能走得掉。 铁中臣的半只胳膊已经耷拉在胸前,再也举不动,那不是在打斗中受的伤,而是被莫名其妙的风压所折断。 二十个人,拖延了羽林天军四个百人队近两刻钟,还有五个人能够脱身,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惊人的战绩。若不是黑袍教士的突然加入,他们也许还能拖延更久的时间,但是此刻说什么也没了意义,雷枯火和白渝行之间的障碍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了宽阔的官道。 他们的身后,宫达喝住了还要追赶的缇卫,“现在不用理他们,只管向前追就好。” 8、 “他们来了。”沉默寡言的关予彦难得地开了口。 似乎为了印证她的话,几根箭与他们擦身而过,钉在道边的树上。 “替我挡住。”苏秀行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头也不回地拍马向前。 一张巨大的纸盾在他们的身后撑开,张大,再张大…… 9、 “快,跳下去。”苏秀行一把将白渝行推进水里,几十个缇卫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岸边。 “闭气!”苏秀行来不及多说话,一把将白渝行的头按进水里,随之一个猛子扎下去。 苏秀行和白渝行两人刚刚沉进水里,一排箭雨闪着银色的光芒从天而降,覆盖在他们刚刚露头的那片水面。 “秀行!”百里恬隔江大喊。 宽阔的西江水面上,一时间看不到任何东西。 “哗……” 鱼鳞般的波动在江面上漾开,两个挣扎着游动的人出现在大江的正中央,一袭青色的衣袍纵然被江水浸透,依旧散发着桀骜的气息。两个人头一上一下在江水中浮动,正是苏秀行和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0 章 负着的白渝行。唐国一侧的阵中bào发出一阵洪亮的欢呼声,直冲天际而去。 10、 数以百计的羽林天军在西江的另一侧排开,却眼见他们的猎物被隔在十几丈外的江面上,无从施力。 “脱了衣服,跳下水去,追啊。”宫达一面叫喊,一面看着身边的秘术士们徒劳无功地施放秘术,他们的攻击全部落进了江里。毕竟弩箭都不能触及的距离,秘术也难以发挥作用。 偏将没有看宫达一眼,直接向他身后的雷枯火躬了躬身,说道:“雷卫长,过了西江的中线,就是唐国的领地了,雷卫长已经做好了在这里和唐国开战的准备了么?” 雷枯火枯竹枝一般的指节在檀木椅子上抽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去,把那些逃掉的天罗,统统杀了。”宫达紧紧捏着手心里那方将军印,清晰的筋脉从手上浮现出来,衬托得他的脸格外的狰狞。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挫败感,可是他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他的任务已经失败。他不知道的是,他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11、 每划动一下,苏秀行就感觉有一部分生命力在离他远去。宽阔的西江水面,是他们的退路,却要成为他的归途。 浮上,吸气,降下,吐气,浮上,吸气,降下,吐气。 遥远的对岸一点一点地被拉近到眼前,近了,更近了。 浮上,吸气,降下,吐气,吐气…… 苏秀行趴着将白渝行送到岸上,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湿漉漉的白渝行爬上了岸,伸出手来要拉住苏秀行。苏秀行的手递到一半,沉了下去。 他的背后扎着一支羽箭,红色的血液已经染红了衣角,原来刚刚入水的时候,他就已经中了箭,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他游过了宽阔的西江。 中箭的尸体轻轻地浮在水上,这个凶名卓著的青年,已经在十天之中耗尽了他的智计和体力,终于,在到达目的地的一刻,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12、 “该死!”即使隔了这么远,莫研引以为傲的视力依旧让他能够看到西江的对岸发生的一切,他却但愿这种天赋从未在他身上出现。 “老大!”铁中臣奋力隔开一柄扎来的长矛,从莫研的眼神里清楚地知道,在他看不清楚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正一,上三,shè!” 一排乌泱泱的箭雨被抛shè上天空,大地也为之一暗。 林中,铁中臣与莫研对视一眼,拔刀奔向飞来的箭雨起处。 历史 天宝元年,二十岁的白渝行回到离别年余的帝都天启,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天启城却乌黑乌黑的,仿佛还没有从新近的骚乱中恢复过来。开春,白渝行在太清宫登基即位,封赏四方。 细心的人很容易发现,新建的果毅侯苏府中,只有跟随白渝行从宛州回来的一老一小爷孙两人。老的年逾七旬,小的还不足周岁。无论朝中的官员或是各国的诸侯都难以理解,魏长亭亲率大军叩开帝都门户,迎接白渝行回朝,也不过授了忠勇伯而已,为什么这对整天足不出户的爷孙授爵还在楚卫的忠勇伯魏长亭之上。 四百年以后,正是这个不起眼的苏家出了一位威震两陆的绝世帅才冠军侯苏瑾深。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闹相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紫色蒲公英)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5732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