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 001重生 002剑舞(我回来了!) 003毁容 004嫡母 005不为 006弟弟 007活了 008千凰 009医闹 010附子 011姨娘 012跪下 013赶走 014调教 015庶女 016姐弟 017生非 018还牙 019三七 020垂危 021神医 022假的 023父亲 024不对 025接骨 026七日 027梅儿 028愿说 029喜事 030宸王 031顾玦 032不急 033旧疾 034重来 035我能 036说中 037云展 038止血 039银针 040欺人 041做主 042钻营 043提点 044进府 045偏宠 046人证 047主母 048过错 049深信 050伤疤 051相见 052诊脉 053听话 054三日 055胞妹 056七娘 057为难 058十全 059不问 060复诊 061夸奖 062皇帝 063祈雨 063求情(一更) 064面子(二更) 066赐药(一更) 067用意(二更) 068良配 正文卷 069母亲 正文卷 070如愿(一更) 正文卷 071收网(二更) 正文卷 072揭破 正文卷 073变了 正文卷 074砸了 正文卷 075肆意 正文卷 076不凡 正文卷 077袒护 正文卷 078爽约 正文卷 079盛名 正文卷 080事成(一更) 正文卷 081国医(二更) 正文卷 082姐弟(一更) 正文卷 083弓弦(二更) 正文卷 084爵位(一更) 正文卷 085香闺(二更) 正文卷 086奇效 正文卷 087相信 正文卷 088掉包(一更) 正文卷 089出手(二更) 正文卷 090报应 正文卷 091决裂 正文卷 092革职 正文卷 093毁容 正文卷 094迦楼 正文卷 095心结 正文卷 096掀翻 正文卷 097离心(一更) 正文卷 098不收(二更) 正文卷 099心仪 正文卷 100失望 正文卷 101答应 正文卷 102倒戈 正文卷 103离心 正文卷 104撒娇 正文卷 105生机 正文卷 106好胜 正文卷 107果然 正文卷 108赐婚 正文卷 109冲喜 正文卷 110故人 正文卷 111婚期 正文卷 112起疑 正文卷 113反噬 正文卷 114活该(一更) 正文卷 115撕破(二更) 正文卷 116敲诈(一更) 正文卷 117大赚(二更) 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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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乐腼腆地笑了笑,带几分满足,几分受宠若惊的喜悦,发出由衷的叹息声:“九皇嫂,谢谢你,你真好!” 她那原本如一潭死水般的眼眸轻轻漾了一下,又漾起了生机。 楚千尘朝她走近了一步,抬手又摸了摸她的头顶,飞快地眨了下右眼:“你也很好。” 她眯着眼笑,笑得意味深长。 “???”静乐一头雾水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也没打算卖关子,点拨了一句:“那天在万青酒楼,袁之彤摔下了楼梯。” 当天的动静闹得那么大,就是身处雅座里的楚千尘也是听到的。 她没特意令人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有江沅啊,江沅查明经过后,就在回王府的马车上禀了楚千尘。 哪怕当时江沅没亲眼看到静乐对袁之彤做的小动作,从她们几人在楼梯上的站位,从静乐当下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江沅也能猜个七八成,把她的猜测也都告诉了楚千尘。 楚千尘也赞同江沅的猜测。 即便楚千尘说得语焉不详,但是静乐是当事人,一听就明白了。 她先是惊,后是吓,再又转为怕,怯怯地看着楚千尘,生怕她觉得自己太坏、太恶毒了。 那时候,袁之彤说话阴阳怪气的,虽然没在明面上说楚千尘一句不好,但是她的话全都是绵里藏针,让静乐怎么听怎么不舒服,下意识地就出了脚。 事后回想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胆子大,明明她当时没喝酒啊。 不过,她也没有后悔过。 静乐的神情在短时间变了好几变,她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连琥珀都看了个分明。 楚千尘笑眯眯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也很好。” 静乐的双眸瞬间睁大,终于明白了楚千尘的意思。 九皇嫂是认可了她,是在夸奖她对不对?! 想着,静乐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面庞上又绽放出了笑容,明媚动人,与她今日出现在宸王府大门口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一个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念头浮现在静乐的心头:如果……如果她去把驸马打一顿,九皇嫂是不是也会高兴? 连她自己也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心惊,她的睫毛轻轻地扇动了两下,终究没问出口。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了这间宅子上,跟着楚千尘一起,在宅子里四下走了一圈。 楚千尘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领路的人是这看守这宅子的一个婆子,婆子是沈氏挑的人,老实但又几分木讷,因此面对楚千尘与静乐时,显得诚惶诚恐的。 生怕自己说错话,所以这婆子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是干巴巴地介绍这宅子,倒座房,影壁,二门,东西厢房、正房、耳房、后罩房等等。 这么个三进的小宅子绕一圈也才两盏茶功夫,还没公主府的正院大,但是静乐却觉得什么都好,连种在内院的一小丛翠竹与巴掌大小的池塘都让她觉得顺眼极了。 “这里很好。”静乐叹道。 “你喜欢就好。”楚千尘笑了笑,拉着静乐去正房坐下。 现在的静乐就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巴不得挖个兔子洞把她自己藏进去,仿佛唯有在一个幽闭、无人理会的空间里才能得到安全感似的。 这间小宅子对于她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静乐才刚退烧,身子还虚弱着,走了这一圈,也有些乏,坐下后,眉目之间就泛起了疲倦之色。 楚千尘正想劝她要不要先歇下,就有婆子来禀说,公主府的人来了。 来的有三人,其中两人楚千尘是见过的,一个是静乐的贴身大宫女,一个是她的乳嬷嬷,另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一件铁锈色褙子的嬷嬷看着就很眼生,颧骨下方微微凹陷进去,神情略显倨傲。 三人先给静乐与楚千尘行了礼,跟着那眼生的老嬷嬷就用不赞同的口吻说道:“殿下,您怎么能一个人就这么跑出来呢?!这要是遇到什么危险,那可怎么办?!” “哎,驸马爷虽然是一时失手,但也是无心之失,殿下一走了之,可让驸马爷与奴婢等担心坏了。” 老嬷嬷叹息着说了一通,也不知道是担心多一点,还是训斥多一点。 江沅刚接了人回来,附耳在楚千尘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这嬷嬷姓黄,是静乐公主府的掌事嬷嬷,与大宫女、乳嬷嬷一样,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从前还伺候过静乐的母嫔,也因此静乐对她还颇为敬重。 楚千尘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似笑非笑来。 她算是明白了,撇开静乐天性中的温驯,为什么她的性子会被养得这么软。 黄嬷嬷全然没察觉楚千尘的神色不对,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静乐身上,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殿下,您别使小性子了,赶紧随奴婢回去,和驸马爷好生说说,这夫妻俩哪有隔夜仇。这女子还是应当……” “啪。” 茶盅放在茶几上发出的声响打断了黄嬷嬷的话。 黄嬷嬷皱了皱眉头,循声朝楚千尘看去,心里觉得这宸王妃真是粗鲁,没有亲王妃的风范。 楚千尘可不在乎这么个目无尊卑的嬷嬷到底怎么想,冷冷道:“赶出去。” “罗哩罗嗦的,吵死了!” 她一说,江沅就立刻招了两个粗使婆子进来,逼近黄嬷嬷,江沅面无表情地对着黄嬷嬷伸手做请状:“请。” 黄嬷嬷虽然在静乐面前摆着架子,但是在楚千尘的面前却全然不敢放肆。无论她心里怎么想,脸上都是恭恭敬敬,拐着殷勤的笑容,道:“王妃,奴婢……” 黄嬷嬷想说什么,楚千尘根本懒得听。 她也不必再吩咐什么,两个粗使婆子就已经一左一右地把人给钳住了,开始把人往屋外拖。 黄嬷嬷平日里在公主府一贯受人敬重,公主都让她三分,以至于她也有些飘飘然了,全然没想到她会沦落到这个境地,此刻的脸色难看极了。 她又是张嘴,却见江沅又是一个冷眼看了过来,吓得她一个哆嗦,不敢说话了。 黄嬷嬷只能哀求地去看静乐,想让静乐帮着求情,然而,静乐根本就没看她,只是双眸发亮地看着楚千尘。 黄嬷嬷:“……” 黄嬷嬷只能去看静乐的乳嬷嬷与大宫女,可这两人早就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黄嬷嬷。 于是,黄嬷嬷就这么被两个婆子拖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没影了。 正房里也又清静了下来。 楚千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有在留心乳嬷嬷与大宫女的神情举止,算是看出来了,刚才那黄嬷嬷是个脑子糊涂的,而这两个跟静乐一样都是性子软和的。 也是,不然她们也不会由着静乐堂堂一个公主被欺负成这样。 静乐直到此刻才慢一拍地反应过来,轻轻地干咳了两声,用询问的眼神期待地看着楚千尘:“九皇嫂,她们两个留着?” 乳嬷嬷:“……” 大宫女:“……” 她们俩都毫不怀疑,但凡宸王妃说一个“不”字,她们公主是半个字也不会吭,不是不敢,而是心悦诚服。 楚千尘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只是一个短暂的静默,就让乳嬷嬷与大宫女的心倏地提了上来。 就听楚千尘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就留着。”她一副万事都依静乐的做派。 静乐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认可,脸上又添了几分神采。 乳嬷嬷与大宫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暗暗地面面相看,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太对劲。 两人心里惊疑不定,不知道长公主走失的这半天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宸王妃出门时半途遇上了她们长公主,所以把人带来了这里安顿?! 乳嬷嬷整理着思绪,心很快就平静了一些。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至少可以看得出宸王妃对长公主没恶意,长公主换了衣裳,额头的伤口也被好生处理过了,精神也好多了。 想着此前在西苑行宫时长公主好心对宸王妃的提醒,乳嬷嬷突然觉得也不是人人都跟驸马爷这般狼心狗肺,长公主也算是与宸王妃结了一个善缘了。 她正想着,就听楚千尘吩咐江沅道:“你再跑一趟王府,弄两个丫鬟和两个侍卫过来,最好是携家带口的侍卫,人暂时安顿在倒座房里。” 前头的一排倒座房安顿两户侍卫的家人绰绰有余了。 乳嬷嬷又是精神一振,觉得楚千尘这般安排,真是再妥帖没有了。 等江沅安顿好丫鬟与侍卫,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夜幕已经悄然降临。 冬日的夜晚总是分外冷清寂静,万籁俱寂。 楚千尘要回宸王府了,静乐依依不舍,亲自把人送到了大门口,看着楚千尘上了马车。 直到那辆马车驶出了宅子的大门,静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很快,门房就把大门关上了。 静乐这才慢慢地转过了身,往内院方向走去,唇角噙着淡淡的笑。 庭院里挂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在这冬日的夜晚,这桔红色的灯光似乎也为周围平添了几分视觉上的暖意。 她一边走,唇角的弧度一边在加深。 这里是九皇嫂的宅子,这里很好,不像在公主府里,让她觉得透不过气来。 九皇嫂真好。 静乐的步履轻快,身形笔挺如竹,就像是被积雪压弯的翠竹抖去了那沉甸甸的积雪后,一下子变得笔直笔直的。 正文卷 317错过(二更) ,最快更新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最新章节! 朱漆大门外,楚千尘坐的那辆马车正朝朱雀大街的方向驶去。 夜晚的街道上空荡荡的,虽然还没到宵禁时间,但是街上已经看不到别的人影,只有这一辆马车行驶在宽敞的街道上。 平时坐在车夫旁边的江沅也被楚千尘叫进了车厢,江沅穿着单薄的青衫,无惧寒冷,与抱着袖炉、穿着袄子的楚千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沅,你去公主府时,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楚千尘懒懒地歪在马车里,姿态不太“大家闺秀”,琥珀心里感慨自家姑娘绝对是跟王爷学坏了。 想归想,琥珀却没说出口,她敢肯定王妃会把这个当做夸奖的。 江沅干巴巴地答道:“王妃,接待奴婢的人是卢驸马的那个姨娘柳氏,卢驸马不在。听说,现在公主府是由那柳姨娘当家做主,管着中馈,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听她的。” “奴婢要带人走时,柳姨娘还想阻拦,说什么等驸马回来,她没法交代;又说她要随奴婢来见长公主,负荆请罪,给长公主赔不是;一会儿又让奴婢再等等,说她立刻派人去给驸马和东平伯夫人递消息……” 柳姨娘有心拦下江沅,又想借卢驸马与东平伯夫人压人,可是江沅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丫鬟,她的手段粗暴至极,谁不服,她就打谁,反正她有王妃撑腰。 琥珀听着,神色间有些感慨、有些唏嘘,叹息地说道:“也难怪长公主殿下要走。” 这不是鸠占鹊巢吗,在这样的地方谁住得下去啊! 静乐都委屈成那样了,那个什么黄嬷嬷还要她委曲求全地回去给卢驸马认错,那不是任由那个卢驸马与柳姨娘折辱公主吗?! 静乐要是这次就这么回去了,以后的日子只会过得更糟,卢驸马他们只会越发的肆无忌惮。 琥珀原本觉得静乐的性子太软了,颇有些扶不起的感觉,但是,现在听江沅道来,又想着静乐身边服侍的三个宫人的行事做派,也有点理解为什么她的性子会这么软得任人揉搓了。 楚千尘闭眼听着,不置一词。 她静静地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也只是一会儿而已,宸王府离得不远,其实是步行能到的距离。 若非天气太冷,楚千尘也不会坐马车,反而倾向吹吹夜风,散散步。 在王府的外仪门下了马车后,楚千尘就从蔡嬷嬷口中得知顾玦还在等着她一起用晚膳,一下子就变得步履如风。 这大冬天的,当她走回正院时,额角都起了些许薄汗。 “王爷。”楚千尘甜蜜蜜地喊道。 他与她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无须太多言语的默契,顾玦轻轻地扫她一眼,就知道她为何是一副气息急促的样子。 他拿了一方汗巾,仔细地先给她擦汗,又让人摆膳。 楚千尘很安然地由着他服侍她,还微仰小脸配合他的动作,嘴巴也没停下:“我把静乐送到我的陪嫁宅子了,就在隔壁街。” “我让她和离,可是她不敢。” “后来,我又跟她说……” 楚千尘什么话都敢跟顾玦说,一旁的琥珀却有些不敢听了,尤其是那句“不听话,就打一顿”的言论。 王妃鼓励长公主揍驸马这种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真的适合说给王爷听吗? 琥珀忍不住就去瞥了一眼顾玦的表情,却见顾玦眉眼含笑,她甚至还从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看出了宠溺与愉悦的味道。 琥珀觉得自己被两位主子喂了一嘴的糖,太甜,也太腻了。 是了,王爷可不是普通人,自然不能以普通人的角度论之。没准王妃说要揍人,王爷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她一队侍卫或者玄甲军使唤。 当楚千尘说得七七八八,两个来摆膳的丫鬟们提着食盒进来了,手脚利索地摆好了五菜一汤,关于静乐的话题也暂时到此为止了。 用了晚膳后又喝了消食茶后,楚千尘就去盥洗室沐浴。 约莫一炷香后,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发梢在滴答滴答地滴着水,身上还散发着缕缕热气。 接下来,琥珀就退了出去,这里轮不到她了,楚千尘由顾玦接手了。 顾玦让楚千尘在梳妆台上坐下,小心翼翼地给她一点点地绞干头发。 她的头发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这是玫瑰香胰子的气味,清新甜美,沁人心脾。 楚千尘一边喝着滚烫的花茶,一边去瞟倒映在镜中的顾玦。 就算她不看也知道,他的动作很温柔很轻巧,似乎生怕弄掉她一根头发丝似的。 楚千尘只是这么看着他,就觉得心情很愉悦,对镜中人道:“你慢慢来。” 她想让他慢慢来,但是顾玦怕她着凉,可不敢放慢。 在炭火盆的烘烤下,楚千尘的头发渐渐地干了,只余下那满头的玫瑰花香萦绕在他鼻端。 顾玦的手指依恋地在她浓密的发丝间流连,挑起一缕发丝缠在指间,俯首将一个微凉的吻落在那缕缠在他手指上的发丝上。 楚千尘透过镜子看着这一幕,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睫毛垂下,浓黑、纤长、卷翘,像梳篦似的。 他俊美的脸庞宛如那窗外悬挂在夜空中的冷月,如斯高贵,如斯优雅,而又透着一丝魅惑的气质。 楚千尘的脸又开始红了,一点点地变烫,连心跳也在加快。 脑子混乱之间,她脱口问道:“王爷,你洗过头了吗?” 顾玦道:“嗯。” 等得到顾玦肯定的回答后,楚千尘有种莫名的失望,抿了下唇,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就问道:“王爷,你知不知道兵部要在国子监挑几个武生参加开春军演的事?” “是有这么回事。”顾玦正拿着一把桃木梳轻手轻脚地给楚千尘梳头,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好像是康鸿达和兵部那边跟皇帝提议的。” 楚千尘与镜中的顾玦四目对视,道:“逸哥儿想去。” “未尝不可。”顾玦淡淡道,“他借着这个机会去历练、见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近他在玄甲营里也表现得越来越像样了。” 顿了一下后,他又道:“本来我是打算让人带着他出去实战操练一下,不过时间正好撞上了,那就算了,反正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楚千尘“哦”了一声,无所谓地说道:“王爷你做主就好。” 反正有王爷管着楚云逸,这傻小子总能聪明点! 王爷最会调教人了,如果傻小子就这样还要犯蠢,那也约莫是无可救药了。 楚千尘心中暗道,面上对着顾玦弯唇笑,可可爱爱,乖乖巧巧。 既然跟顾玦提过了,楚千尘也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完全没想过要和楚云逸提一笔顾玦的打算。 楚千尘没说,唐御初在次日亲自跑去把实战的事跟楚云逸一说,楚云逸惊得几乎傻掉了,呆呆地重复唐御初的话:“今天就要启程?” “是。”唐御初肯定地点头道。 行军作战就是如此,未免泄露军机,时常不会提前让下面的将士知道接下来的安排,玄甲军向来以奇袭著称,将士们在三更半夜听到号令,即刻启程也是常有的事,这次虽然只是实战操练,不是正式的两军对决,但也要考验将士们的应变与服从能力。 玄甲军是护卫大齐的一把绝世名刀,拥有足以震慑四方蛮夷的威名,足以名留青史。 现在大齐与赤狄的战事已休,这把名刀归入鞘中,却不能让生锈,要是不是拿出来磨一磨,才能保证这把刀的锋利,才能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护一方百姓周全。 楚云逸并不是玄甲军正式的一份子,去不去在于他自己,所以唐御初才跑来跟他说一声,主要是让他这段时间不用去玄甲营了。 紧接着,唐御初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这一走,至少也要正月才能回来。” 楚云逸目光闪动了两下。 也就是说,如果他也跟去的话,那么禁军的选拔与演练是肯定要错过了。 “唐哥,我跟你们一起去。”楚云逸双眸明亮,果断地做出了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即便他已经为了这场选拔准备了二十几天了。 和玄甲军的实战操练相比,那什么禁军的军演也不过就是个花花架子,算得了什么! 有大鱼大肉吃,谁还稀罕只有鱼骨鱼刺的小杂鱼啊! 楚云逸生怕唐御初不肯带他去,大跨步地上前一步,想去捏唐御初的袖子,眼睛亮如晨星。 然而,唐御初练就了一身“片叶不沾身”的身手,反应极快,一个侧身就轻飘飘地躲开了。 楚云逸这几个月虽然身手渐长,可比起唐御初,那就跟小孩与成人之间的差别,差距还远着呢。 楚云逸在玄甲营被虐惯了,也在唐御初、薛风演这些人跟前拉得下脸了,反正他再惨的样子他们也都见过了。 “我要去!我要去!”他急切地连声道,化身小可怜,一副“不带他去,他就当场哭出来”的架式。 唐御初则连退了几步,似乎生怕被楚云逸给缠上似的,避之唯恐不及地说道:“你要去,就自己去跟王爷说去。” 他话音才刚落,楚云逸就像一阵风似的跑没影响了,生怕他动作太慢的话,唐御初他们就丢下他先一步启程了。 ------题外话------ 顺便要月票~ 正文卷 318断袖 ,最快更新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最新章节! 等楚云逸敲响王府的门时,才迟钝地想道:万一姐夫不在呢? 在这种忐忑不安的心绪中,门房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又找了人领他去见顾玦。 “姐夫,我想跟唐哥他们一起去实战操练,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现!” 他义正言辞地说道,恨不得掏心掏肺地让顾玦看看他的决心。他想着去战场好久好久了,参加这种实战操练是入行伍的第一步。 楚千尘也在,正抱着她那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猫,仔细地给它梳毛,心里怀疑楚云逸这睁眼瞎此刻恐怕根本就没看到她。 顾玦一手执一个半成品的小印,一手执刻刀,薄唇在那小印上轻轻吹了一下,吹去碎屑,又把那小印捏在指间转了转,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自己想好了?” 楚千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逸哥儿,我听说禁军军演也不是年年有的,错过这次,说不定下一次就是三年后了。”这傻小子性子太冲动,她怕他又是一时脑壳热。 楚云逸怔了怔,这才恍然地看向了楚千尘,那眼神似在说,姐,你也在啊。 他也就是一个愣神,立刻伸出三根手指,指天指地指心地对着顾玦发誓道:“姐夫,我是真的想去!” 他心急如焚,只差没当场立下军令状了。 楚云逸想要建功立业,想要让世人知道他不需要靠祖辈恩荫,想要像顾玦他们一样凭借自己的能力挣得荣耀,那么他当然是要去战场上挣军功。 禁军的演练不过是给皇帝欣赏的,摆摆花架子又有什么意思! 楚千尘:“……” 楚千尘继续伺候着她的猫,有些无语地撇撇嘴。 楚云逸这小屁孩自小性子就别扭得很,可他这会儿死皮赖脸的样子,倒是和楚云沐有几分像了,可见啊,这人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所以,她这算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呢? 楚千尘默默地去瞥顾玦,顾玦察觉她的目光,也朝她看来,原本面容清冷,在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他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那金灿灿的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粉,艳色惊人。 楚千尘一时呆住,心跳陡然间加快了两拍,就听楚云逸觍着脸喊道:“姐夫~” 他的声音一波三折,尾音还拖出了一段波浪的弧度,宛如给楚千尘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她差点没起鸡皮疙瘩。 顾玦本来就有意让楚云逸参加这次的实战操练,还是因为听楚千尘提起楚云逸想参加开春的禁军军演,才作罢。 现在既然楚云逸求到他跟前了,顾玦也就同意了:“我写封手书,你拿着手书去找唐御初。” “多谢姐夫!”楚云逸乐了,笑得是见牙不见眼,谄媚至极,那乐不可支的小模样跟楚云沐像了七八分。 楚云逸心里着急,于是又亲自给顾玦伺候笔墨,铺纸磨墨。 等顾玦三两下写完书信,楚云逸又迫不及待地反复看了两遍,乐呵呵地吹干墨迹。 楚千尘看在眼里,暗道:这小屁孩还是不够沉稳! 楚云逸将顾玦的亲笔书信折好,又放入一个信封中,就拱了拱手,急切地告辞道:“姐夫,姐,那我先走了。” 楚千尘心里再嫌弃小屁孩,那也是自家弟弟,额外叮嘱了一句:“你随军出去,必要听从上官的军令,不能随意行动,要记住,军令如山。” 这一瞬,楚千尘的眼神闪着锐利的锋芒,看得楚云逸心头一凛,那是他在玄甲营中历练时,曾经在一些将士眼中看到过的眼神,但这些人无一不是浴血疆场、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楚云逸不敢闹别扭、耍贫嘴,规规矩矩地应道:“我省得!” 他都在玄甲营这么久了,什么叫军令如山,他还是知道的。 他不会给他姐和姐夫丢脸的! 楚千尘收敛了锋芒,笑了笑,又道:“娘那里,我会亲自去说,你就不用再回去了。至于国子监那儿,就先请病假。” 军中无小事,虽然只是一场小型的实战操练,但行军是机密,所以连家人都不能说。 楚云逸又乖乖地应了。 只要他能跟着唐御初他们去这次的实战操练,别说是这儿点小事,就是他姐让他回来后带着楚云沐那个小屁孩一起练武,他也同意。 他就当锻炼心志呗! 楚云逸美滋滋地飘走了,忐忑地来,志得意满地走,觉得人生再完美没有了! 当屋里只剩下楚千尘与顾玦时,顾玦又拿起了那把刻刀,含笑道:“玉不琢不成器,逸哥儿这小子不错。” “他年纪虽小,但已经知道取舍,知道他自己想要了什么。” 很多人在十二岁的时候,只知道活在父辈的庇佑下,终日闲散度日,不知道自己的目标,不知道自己的将来该何去何从。 就这样,他们还觉得老子天下第一。 楚千尘“嗯”了一声。 这小子能得王爷的这句夸奖就意味着,把他丢去玄甲营的这个决定再正确没有了。 楚千尘停下了梳毛的动作,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王爷,那你要不要再给他多加点练习?” 刚送了楚云逸离开的惊风恰在此时进屋,也听到了这句话,不禁为王爷的小舅子掬了一把同情泪,王妃坑起弟弟来,真是不遗余力。 惊风朝楚千尘走了过来,把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镇纸呈给楚千尘:“王妃,这是楚大公子给您的礼物,他刚才走得急,忘记给您了,就让小人转交。” 楚千尘接过那个小巧的黑玉镇纸,欢喜地把玩了一番。 这个黑玉镇纸雕成了一只翘着屁股伸懒腰的猫儿,形状还颇有童趣,既精致,又灵动。 楚千尘觉得这个弟弟还算有孝心,知道长姐如母,转头肯定地对顾玦道:“王爷,你给他多加点练习!” 惊风:“……” “喵!” 这时,小黑猫不高兴地叫了一声,打破了沉寂,昂着小脑袋,催促某个不尽责的两脚兽继续给它梳毛。 书房内,气氛温馨宜人。 对于宸王府而言,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当天晚上,楚云逸就跟着玄甲营的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玄甲军从丰台大营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甚至没惊动锦衣卫和京城的其他人。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风如同哀嚎不止的野兽般呼啸了整整一夜,闹得不少人半夜惊醒,睡得不甚踏实。 连着两天,都是寒风凛冽,连快要过年的喜气都似乎被吹散了不少。 腊月二十日,国子监里很是热闹,今日停课一天,兵部来人选拔监生,为的是参加开春的禁军演练。 这件事早就在国子监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少武科的监生为此准备了快一个月了,早就跃跃欲试,连那些文科的监生也跑来看热闹,也想瞧瞧今天谁会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 选拔是在国子监的校场举行,虽然天气冷得让人直打哆嗦,但是也挡不住大家八卦的心,今日校场周围的坐席可谓座无虚席。 选拔还未正式开始,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主看台,除了国子监祭酒、兵部左侍郎以外,康鸿达也来了。 康鸿达的到来难免又引来一片私议声,不少人都在揣测康鸿达是不是有意在国子监招贤纳才,毕竟武科不比文科,对于文科而言,科举就是入仕途最好的方式,否则哪怕皇帝再宠信,仕途都有限。 武科则不然,无论是从武举入仕途,还是靠“举荐”,其实都殊途同归,能否封侯拜爵,终究要看一个武将的战功。 众人议论纷纷,揣测连连,有的人已经热血沸腾了。 然而,康鸿达却是心不在焉,朝今日要参加选拔的那二三十个监生看了又看,终于确信楚云逸确实不在其中。 “……”康鸿达把手里的折扇收了起来,形容间早不见平日里的风流倜傥,只余下了阴沉。 本来,禁军的演练只会从驻守京城的三大营中选拔精锐,从来不会从国子监选人。 这一次,是康鸿达跟皇帝提议,兵部虽然觉得麻烦,但也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驳康鸿达的面子。 唯有康鸿达自己知道,他折腾这么件事出来,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接近楚云逸。 自冬猎回京后,这一个月来,康鸿达曾几次借着选拔的事来过国子监,本来想亲自带楚云逸“练练”的,但是楚云逸这个人,看似性格开朗,却不太好接近,总与他保持着距离,屡次拒绝了他的陪练。 甚至于,康鸿达曾对楚云逸暗示过,他就算想进禁军,自己也能让他得偿所愿,但是,楚云逸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没接自己的话茬。 任自己软磨硬泡,楚云逸都无动于衷,反而激起了康鸿达的好胜心,越是难得到的人或物,他就越想得到。 而且,楚云逸可不是他从前那些小情人,他是顾玦的小舅子,只这一层身份,就让这个少年变得独一无二起来。 康鸿达紧紧地握着扇柄,脑海中浮现楚云逸那张神采飞扬的俊朗面庞。 入鬓的长眉,挺直的鼻梁,一双眼睛像寒星般熠熠生辉,看人时眼神中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气,和他从前那些百依百顺的小情人迥然不同。 气质干净,从容飒爽,别有一种京中那些娇生惯养的少年没有的风采。 康鸿达只是想想,就觉得像是有一根羽毛在轻轻地挠着他的心口似的,一下又一下。 康鸿达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喉结随之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已经等了太久,也忍了太久了,从来就没有这么久都得不到他想要的人。 康鸿达抬手做了个手势,他的长随立即俯首听命,就听康鸿达吩咐道:“去看看‘他’来了没?” 就算康鸿达没说楚云逸的名字,长随也知道主子在说谁,毕竟他还从来没见主子对哪个人这么上心过。 长随匆匆退下了。 旁边的兵部左侍郎感觉到康鸿达的心情不太好,但是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他还是干咳着清了清嗓子,问道:“康大人,你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康鸿达却是充耳不闻,目光急切地朝周围那些熙熙攘攘的看台上扫视着,心里对自己说:楚云逸不可能不来的,他明明对于今天的选拔势在必得! 楚云逸本质上就是一个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小公子,过去这十二年获得顺顺当当,因此顾盼之间才会带着一股子少年人的傲气。 也正因为如此,康鸿达才想借着今天的选拔给楚云逸一次教训,让他落选,以此挫一挫他的傲气。 这人啊,一旦习惯了站在高处,就忍受不住摔下来的挫败,站得越高,就摔得越痛。 楚云逸这种脸皮薄的小公子肯定会因为落选,而羞于见人,怕被人看轻、耻笑,而他只需要在那时,趁虚而入地接近他,诱惑他。 很多事,只要第一步跨出去,后面的就容易多了,人都是这样的,别人是如此,楚云逸也同样不会例外。 康鸿达有信心可以拿下楚云逸的,可是到现在楚云逸居然都没有出现。 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难道他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所以耽搁了? 康鸿达皱起了没眉头,兵部左侍郎看康鸿达表情不对,心里越发没底。 就在这时,康鸿达的长随疾步匆匆地回来了,对着康鸿达附耳禀道:“老爷,楚大公子从昨天就没去国子监,请了病假。” 什么?!楚云逸偏偏在今天病了?康鸿达又是面色微微一变,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也太巧了一点。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多也就是风寒头疼之类的小病,就算是楚云逸前天夜里生了病,这都养了一天两夜了,难道风寒还没好?! 康鸿达心里堵着一团气,上不上,下不下,就像是一个重拳出击,却打到了软绵绵的棉花里,无处着力。 他手里那把合拢的折扇在他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带着明显的心烦意乱,让旁边的兵部左侍郎也觉得更加心慌,心想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康鸿达霍地起身,对着兵部左侍郎道:“章大人,这里就交给大人,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 章侍郎只以为康鸿达有什么要事,连忙拱了拱手道:“康大人请自便。” 在周围其他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康鸿达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本来他弄出这次的选拔就是为了楚云逸,今天他放下军务,特意亲自来这里也是为了楚云逸,现在连正主都没来,他还留在这里,简直就跟犯傻一样! 康鸿达很不痛快地离开了校场,后方传来了一阵震耳的锣声,代表着这次的选拔正式开始了。 康鸿达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一直走到国子监的大门口,看马的小厮心里惊讶主子这么快就从国子监出来了,但也不敢多问什么,把马交给了康鸿达。 长随与小厮也上马,随着康鸿达一起策马离开了。 他们没有去衙门,也没有回康府,而是去了永定侯府。 长随知道主人的心意,机灵地帮他敲响了侯府的大门,又对门房亮明了身份,给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今天国子监选拔,我家大人听说楚大公子请了病假,特意过来看看。” 门房的视线穿过长随,看了看后方的康鸿达,不敢轻慢,立刻就遣一个青衣婆子去了正院通禀沈氏。 饶是沉稳如沈氏,也是一惊,手里才剥了一半皮的柑桔,差点就滑下手,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念道:“康鸿达?” 青衣婆子诚惶诚恐地把头伏得更低了,应道:“正是那位康大人。” 沈氏恍然未闻,心里想的是:康鸿达来侯府做什么? 沈氏才不会相信,康鸿达会因为楚云逸没有参加国子监的选拔,就特意过来侯府一趟,以康鸿达的身份,这么“屈尊降贵”,怎么可能呢?! 所以—— 沈氏眯了眯眼睛,眸色深邃,聚精会神地思索着,抿紧了嘴角。 康鸿达是皇帝的亲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大部分对他都是畏大于敬,沈氏对这个人也没什么好感,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康鸿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等等! 沈氏的心头像是被什么劈了一下似的,灵光一闪,骤然间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瞳孔猛缩。 即便沈氏对康鸿达不算熟悉,也听旁人说起过他,关于康鸿达的某一些“传闻”在京城中从来就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莫非是…… 沈氏只是想想,就觉得心惊不已,心头像是无头苍蝇乱飞似的。 她手里的那个柑桔从指间滚落,骨碌碌地滚了半圈,直滚到了那个青衣婆子的脚边。 青衣婆子一动也不敢动,悄悄地瞥了一眼沈氏的脸色,然后就又垂下了头。 沈氏失魂落魄,对此全然不觉,还在想康鸿达的事。 前朝风气放达放浪,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天下皆相仿效。 自本朝,男风不似前朝那般盛行,但仍有不少勋贵朝臣有蓄养男宠的习惯,还视其为雅风。 康鸿达就是其中之一,他这个人自视甚高,从来不加掩饰他断袖的癖好,朝中知道他好男色的人不再少数!! 康鸿达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找上门来,对楚云逸如此关心,难道他是盯上了楚云逸?! 怦怦怦! 沈氏的心脏狂跳,如擂鼓般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脸上露出浓浓的厌恶,根本就无法掩饰。 沈氏定了定神,抬头对那青衣婆子吩咐道:“你去传我的话,就说大少爷得了风寒,烧得厉害,为免过了病气给人,这几天暂时不能见客。” “咱们府中都是妇孺,无人招待宾客,就不见了,也免得怠慢了贵客。” 既然对方给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那么沈氏也有学有样,让人挑不出错处。 “是,大夫人。”青衣婆子就规规矩矩地应了命,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那落下的门帘发出簌簌的声响。 沈氏静静地坐在炕上,面沉如水,半垂的眼帘掩住了眼眸中深深的愁绪。 陈嬷嬷看沈氏的脸色不对,也觉得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有什么不对吗?” 陈嬷嬷与旁边大丫鬟冬梅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两人皆是一头雾水。 昨天下午楚千尘又回过一趟侯府,这次,是为了楚云逸来的。 楚千尘跟沈氏说了,楚云逸要随军出去一趟,归期不定。 楚千尘没有说楚云逸要随军去哪儿,不过,出于对女儿的信任,沈氏芷也没有问,只是按照楚千尘的指示,让陈嬷嬷亲自跑了一趟国子监给楚云逸请了病假。 当时,国子监的司业还额外多问候了楚云逸几句,想确认楚云逸是否放弃算参加今日的国子监选拔。 一个萝卜一个坑,楚云逸不参加,自然会有别的人顶上他的名额。 但这只是一件小事,怎么就会惊动了康鸿达呢?! 陈嬷嬷想了想后,忍不住又道:“夫人,康大人应该不是为了大少爷今天没有参加选拔的事?” “我瞧着,康鸿达怕是‘盯上’逸哥儿了!”沈氏嘴角一勾,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眼眸清冷。 陈嬷嬷:“!!!” 陈嬷嬷目瞪口呆,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她也听说过那些关于康鸿达的传言,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的古怪。 应该说,陈嬷嬷听说得远比沈氏要多,毕竟有些个不堪入耳的话,那些个夫人说八卦时也不好意思挂在嘴上,相比之下,下人们就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京中有不少青楼也养着细皮嫩肉的小倌,不过康鸿达虽然会去这些风月之所,却从来不屑和这些卖身的小倌往来,他看上的都是那些好人家的公子。 比如说,靖勇伯府的孟铭思。 自打孟铭思攀上了康鸿达后,不仅顺利进了国子监,连靖勇伯世子也因此得了好处,在神枢营谋了一个差事。 这么多年来,与康鸿达有一腿的公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些在京城也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听说但凡康鸿达看上的,就没有逃得了的,不是心甘情愿,就是“被迫”自愿。 再比如说,皇商钱家的六公子。 去岁康鸿达看上了钱六公子,当时钱六公子才十四岁,长得唇红齿白,容貌与他那个曾经位列花魁的生母有七八分相似。钱六公子不好男风,严词拒绝了康鸿达。 钱家这两年本就式微,皇商的名号岌岌可危,钱六公子拒了康鸿达后,钱家的生意就更不顺畅了,后来,钱老爷就得了旁人的“提点”。 为了钱家的未来,钱老爷就把钱六公子献给了康鸿达。 据说,钱六公子后来是被人抬着出康府的,后来就被钱家送去了老家,而钱家则从康鸿达那里得了好处,保住了皇商的名号。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陈嬷嬷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目光透过窗户朝外面大门的方向望去。 以康鸿达的性子,他恐怕没那么容易放弃。 这时,侯府外的康鸿达也得了那青衣婆子的回禀。 康鸿达:“……” 康鸿达俊朗的面庞上面沉如水,薄唇抿得紧紧的。 自今上登基后,他坐上京营总督之位,这京城上下,谁人不敬他康鸿达三分,还从没被人这样拒之门外过! 这楚家果真是不识相!! 康鸿达的脸色又阴沉了三分,眼眸宛如那结了冰的寒潭似的。 长随不由打了个寒颤,想问康鸿达要不要再让门房去通传,却见康鸿达猛地一拂袖,拉着马绳调转了马首的方向。 康鸿达本欲离开,可马匹才踱了几步,一辆马车朝侯府这边驶了过来,停在了距离康鸿达不过一个马身的位置。 紧接着,楚二老爷楚令宇慌慌张张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边走上前,一边仰首对着康鸿达拱了拱手,殷勤地笑道:“康大人!” 他的笑容极其谄媚,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线。 正文卷 319继承 马上的康鸿达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着楚令宇。 楚令宇中等身量,相貌端正,才二十七八岁,身子已经有了发福的迹象,穿了一件太师青忍冬暗纹镶貂毛的袄子,腰间垂着一方碧玉小印和一个荷包。 像这样的人在京城满大街都是,若是走在路上,康鸿达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甚至懒得应酬。 康鸿达不认得楚令宇,但心中对他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果然,后方楚家门房恭敬的喊声验证了他的猜测:“二老爷。” 楚家的角门敞开,门房与几个婆子出来恭迎楚令宇回府。 楚令宇瞪了门房一眼,示意对方闭嘴,面向康鸿达时,又是一张献媚的笑脸:“康大人您怎么有空来寒舍?大人可要进去坐坐?” 楚令宇笑容满面地对着康鸿达伸手做请状。 马上的康鸿达拉了下缰绳,那匹高大矫健的白马打了个响鼻,鼻息喷在了楚令宇的脸上。 康鸿达幽幽叹了口气,道:“方才有人跟康某说,府中都是妇孺,无人待客,就不请康某进去了。” 楚令宇:“……” 楚令宇仿佛别人当众往脸上甩了一巴掌似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京城上下谁人不知康鸿达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他亲自上门,可他们楚家竟然把这么个贵客给赶出去了! 楚令宇心脏猛然缩了一下,又惊又吓,连忙揖了揖手,讨好地说道:“康大人,敝府现在是下官的大嫂当家,这妇道人家嘛……” 他点到为止,也没直言沈氏不好,可语气中又透出明显的鄙夷之色。 康鸿达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唇角勾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 楚令宇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心中惶惶:这京中文武朝臣皆知康鸿达这个人心胸狭隘,最会记仇! 楚令宇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解释道:“康大人也知道家兄的事,为了这事,家嫂一直郁郁寡欢,这才怠慢了康大人,康大人宽宏大量,莫要与家嫂计较。” 康鸿达只说了句“是吗”,语声淡淡,让人听不出情绪。 朝中那么多官员,哪个见到他不是卑躬屈膝,客客气气,像楚令宇这样的人,康鸿达见多了,一眼就能看透对方在想什么。 康鸿达更习惯、也更熟悉与这样的人交流。 他的唇角翘得更高了,笑了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气定神闲地拨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带着几分从容,几分居高临下。 楚令宇又朝康鸿达走近了一步,几乎是俯首帖耳了,赔笑着试探道:“康大人公务繁忙,怎么今天有空莅临寒舍?” 康鸿达打开了折扇,这大冷天的,他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道:“今儿兵部去国子监为开春的禁军军演选拔监生中的精锐子弟,贵府的大公子没有出现,听说是病了,康某就过来瞧瞧。” 楚云逸病了吗?楚令宇怔了怔,露出一丝惊讶。 他是真不知道楚云逸的事。 楚云逸在国子监读书,又时不时去玄甲营操练,每日都是早出晚归。 再说了,楚云逸只是他的侄子,楚令宇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更何况是侄子了,现在想来,他发现自己都好些天没有见到楚云逸了。 楚令宇也没多想,既然沈氏让人去国子监请了病假,那楚云逸应该就是真病了,沈氏也没必要帮着楚云逸撒谎啊。 楚令宇干咳两声,模棱两可地说道:“这些天天气冷,逸哥儿又太勤勉了,这孩子太倔强,总是不听劝……”他的意思仿佛楚云逸是因为太过忙于功课,才会感染了风寒似的。 楚令宇含糊其辞地说了两句,接着又是谄媚地一笑:“康大人您特意来瞧他,真是这小子的荣幸!” “康大人既然都来了,不如随下官进去坐坐吧,瞧瞧逸哥儿。” 康鸿达目光一转,本想应的,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拒绝:“罢了,既然他病了,我就不去叨扰了。” 他笑了笑,又扇了两下折扇,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道了声“告辞”,便收了折扇,策马走了。 只留下一道潇洒的背影,斗篷随风飞舞,猎猎作响。 “康……”楚令宇张嘴想喊住康鸿达,又怕自己强人所难,反而激怒了对方,就这么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 马车一侧的窗帘被人从里头挑起,露出刘氏那张丰腴的面庞,脸上写满了疑惑。 “老爷?”刘氏唤了一声,问道,“这位康大人是谁啊?” 刘氏方才在马车里悄悄撩开窗帘打量康鸿达好一会儿了,从自家老爷的态度,看得出对方非富即贵。只可惜他们俩站得远了点,刘氏没听清他们在聊什么,只隐约听到楚令宇喊了好几声康大人。 “……”楚令宇没说话,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待刘氏拉了下他的袖子,他才没好气地说道:“这京城中有几个姓康的?”他觉得刘氏真是个榆木脑袋! 刘氏略略一想,就想到了某个赫赫有名的名字,倒吸了一口冷气,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难道是康……” 她忽然觉得有些口干,咽了下口水,有些诚惶诚恐地问道:“老爷,康鸿达来来做什么?” 他们坐的马车继续往角门方向缓缓驶去。 楚令宇摸着人中的短须,沉声道:“他说是来看逸哥儿的,结果竟然连门都进不了,大嫂让人把他给打发了。” 刘氏:“……” 刘氏的目光已经从楚令宇脸上移开,若有所思地揉着帕子。 她想到了靖勇伯父的孟铭思。 楚令宇深深地拧起了眉头,忍不住就对着刘氏抱怨了一通:“果然是妇道人家,不知道分寸!” “也不想想这康鸿达是我们‘怠慢’得起的吗?!” “那可是康鸿达啊!是别人家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居然连我们楚家的门都进不了。”楚令宇越说越慌,“康鸿达这个人,是有名的锱铢必较,也不知道我们楚家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现在我们家已经够乱了,要是再得罪了康鸿达,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 刘氏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楚令宇的话,一针见血地问道:“来看逸哥儿?老爷,你说他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地来看逸哥儿呢?” “……”楚令宇动了动眉梢,无言以对,他哪里知道啊! 对着康鸿达,他也不好刨根问底啊,这不是招人嫌吗?! 刘氏心里为自家老爷的迟钝感到无语,拉了拉他的袖子,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他莫不是看上逸哥儿了吧?”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们夫妻两人可以听到。 “……”楚令宇猛然瞪大了眼,像是被雷劈似的,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原本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刚才看到康鸿达的时候,他只想着机会难得,先与对方结交一番再说,根本就没空想别的。 现在听刘氏这么一提点,楚令宇就是再迟钝,也开始明白过来了,想起了京中的一些流言蜚语。 京城一直有传言说,康鸿达好龙阳之风,尤其偏爱那种十几岁、长相漂亮的男孩子,为人一向喜新厌旧,一旦他的男宠过了十五六岁,他也就对人家弃若敝履了。 等来年楚云逸就十三岁了,他这个年纪正是康鸿达最中意的年纪,莫不是他真的瞧上楚云逸了? 想到这里,楚令宇一颗心怦怦地狂跳不止。 “难道是真的?”楚令宇似是自语道。 刘氏肯定地点头:“一定是,不然他闲着没事怎么会来我们府里?” 以康鸿达的地位,特意问候一个无官职、无品级的侯府庶长子,未免太纡尊降贵了。 再说了,他们楚家虽是侯府,但是在这京城里,谁不知道他们楚家早被皇帝厌弃了。 现在的楚家在朝中已经没有半点地位了,最多就是府外那块“永定侯府”的门匾还在,空留着侯爵的名号,却连个承爵的人都没有,简直就是一出笑话。 刘氏捏紧了楚令宇的袖子,眸中亮光微闪,越来越明亮,像是两盏被点燃的灯笼似的。 楚令宇很快就缓过神,拽回了被妻子捏皱的袖子,抚了抚,讥诮地嗤笑道:“断袖之癖,难登大雅之堂!”楚令宇对康鸿达的那点癖好看不上眼,谈笑之间,难掩鄙夷之色。 但是,刘氏却不然。 “老爷,”刘氏再次攥住了楚令宇的袖子,眸色森森,“这是一个机会啊。” “机会?!”楚令宇还没反应过来,狐疑地挑了下右眉。 刘氏扯着他的袖子,又把他拉过来说悄悄话:“你仔细想想,这对我们楚家是个‘好机会’啊。” 楚令宇:“……” 刘氏接着道:“听说,康鸿达瞧上了谁,对他家也会多有照拂,比如孟家,钱家,田家……老爷这事你也该有耳闻吧?” “咱们楚家……” “大伯已经落了罪,绝无翻案的可能性,你瞧连贵妃与二皇子都对此无能为力。” “但这侯府的爵位总得有人继承,大嫂她‘私心’太重了。大嫂一心想让沐哥儿继承爵位,可沐哥儿才豆丁大小的人,等他长大继承爵位,这其中的变数也太大了。” “到时候,皇上又不认账怎么办?” “早点把爵位拿在手上,才是对楚家最好的选择。” 刘氏嘴里说得是义正言辞,理直气壮,其实她的心思昭然若揭,任谁都能听明白。 楚令宇认真地思索了起来,一双眼睛也跟刘氏一样亮了起来。 他明白刘氏的意思,若是能让康鸿达如了愿,有了他给自己撑腰,有了他去皇帝跟前说项,那么自己拿到这个爵位是板上钉钉的事,十拿九稳。 刘氏乐不可支,唇角压抑不住地翘了起来,叹息道:“没想到逸哥儿这么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子居然有这般运气,能让康鸿达看中,这是他的福气。康鸿达从来没亏待过跟了他的人,这事对他、对楚家都有好处!” 刘氏越说越乐,仿佛看到侯府的爵位已经唾手可得了。 不得不说,楚令宇也被妻子说得心动了。 在他看,大哥被除爵,侯府的爵位本该属于他,可太夫人偏心,他被一个“孝”字压着,也没办法。 可如果是康鸿达说动了皇帝直接下旨,届时木已成舟,谁也不能再反对什么。 心动归心动,但楚令宇还是有几分理智的,有些迟疑地抿了抿嘴,一手揉着眉心的褶皱,头疼地说道:“逸哥儿自小任性,被母亲和大哥惯坏了,他不会同意的。” 他也可以想象,一个好好男儿谁会愿意雌伏于别的男子身下。 刘氏已经松开了楚令宇的袖子,慵懒地靠在车厢上,没好气地斜了楚令宇一眼:“逸哥儿当然不会答应。”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如果楚云逸轻轻松松就让康鸿达得手了,康鸿达还会这么纡尊降贵地跑来侯府“探病”吗?! 男人都是犯贱的,主动送到他嘴边的,又怎么会珍惜,所以才有了那句俗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难以得手的东西才愈发显其珍贵。 这就叫欲扬先抑。 刘氏含笑道:“老爷,正是因为康大人得不到,你若是让他一尝所愿,他也必会记着老爷的好。” 刘氏的心里十分的畅快:她对长房的积怨已久,因为楚令霄,因为沈氏,也因为楚千尘……在她看,长房的存在就是在挡他们二房的路。 现在若是能让长房的儿子为他们二房谋利,助他们二房得了这爵位,那岂不是再痛快没有了! “这也由不得他了。”刘氏的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混杂了同情、畅快与冷酷。 楚令宇只犹豫了一瞬,就一下子被对爵位的渴望给压了过去。 左右康鸿达这个人贪新鲜,对楚云逸的喜爱估计也维持不了几个月,若是这点小小的牺牲,可以换得这么大的利益,那也是物超所值的。 楚令宇越想越兴奋,心里一片火热,看着刘氏的眼神也更炽热了,一会儿赞她是他的贤内助,一会儿又说:“为了楚家,这爵位是该早点有个说法。” 楚令宇冠冕堂皇地做出一副他是为了楚家的样子。 夫妻十几年,刘氏何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放柔了语气,振振有词地宽慰他道:“老爷,我们楚家现在已经在朝堂边缘化了,这都是因为大伯闹腾出的那些事。” “逸哥儿是大哥的儿子,现在也是他为楚家做点事的时候了,算是他为父恕罪,这也是一桩美谈是不是?” “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若是楚家能够因此再度崛起,逸哥儿的付出就是值得的,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都会欣慰的。” “你想想,要是爵位真的被罢黜,以后老爷你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刘氏振振有词地说了一番大道理,就是怕楚令宇心软。 楚令宇听了刘氏的这些话,频频颔首,深以为然:“要成大事,必然要有所牺牲。” 夫妻俩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 他们说话间,马车也进了府,在外仪门那里停下了。 婆子在外面唤了一声,夫妻俩就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这个话题也暂时中止了。 刘氏一边上了肩舆,一边催促楚令宇道:“老爷,逸哥儿病了,你去看看他病得怎么样了,顺便打探一下他的口风。” 楚令宇此刻还心头火热着,浑然不觉寒意,点头道:“我这就过去看看他。” 于是,夫妻俩分两道走,一个回了内院,一个则去了楚云逸在外院的住处——清风阁。 不想,他才到清风阁的院门口,就被一个青衣小厮给拦下了,吃了个闭门羹。 “二老爷,大少爷染了风寒,今天刚请了大夫来看过,大少爷喝了药后,就歇下了,正睡着。” “再说,万一过了病气给二老爷就不好了。” 小厮的言下之意就是楚云逸没法待客,请楚令宇回去吧。 放肆!楚令宇先是有些恼,本想推开小厮硬闯进去,但右臂才抬起些许,又改变了主意:楚云逸正睡着,难道自己闯进去后,在榻边坐等楚云逸醒来吗?! 楚令宇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道:“你让你家少爷好好休息,等他醒了,你跟他说一声,我来看过他。” 小厮唯唯应诺。 楚令宇又转身走了,这一次,往内院方向去了,只不过,他去的不是二房的院子,而是去了荣福堂。 他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求见太夫人。 荣福堂里,不仅太夫人在,楚千凰也在。 屋里点着淡淡的熏香,太夫人懒懒地歪在炕上,楚千凰一边用一方热腾腾的布巾给她热敷眼部,一边轻声细语地问她温度合不合适。 见楚令宇来了,楚千凰就收了覆在太夫人眼上那方犹温的布巾,然后优雅地起了身,对着楚令宇福了福身:“二叔父。” 楚千凰唇角含笑,楚令宇却是皱眉,下意识地要打发她走。 然而,不等他开口,楚千凰就知趣地主动告退了:“二叔父,祖母这两天胃口不好,我想去祖母做些好克化的吃食,就先告退了。” 太夫人睁开了眼,在楚千凰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楚令宇有些心不在焉地夸了楚千凰两句“孝顺、好孩子”云云的客套话。 楚千凰笑了笑,又对着太夫人福了福,然后就往外走去。 绕过屏风后,她的步伐变放缓了一些,留心想听听楚令宇到底要跟太夫人说什么。 楚千凰的眼波微微流转,眸色深深。 刚刚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楚令宇过来的神情实在太亢奋了,步履如风,目露异彩,而且他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打发她,他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太夫人说,且不想让她听到。 直到楚千凰掀起门帘走到了暖阁外,方才听到楚令宇急切的声音响起:“母亲,您可知道康鸿达今天来了?他瞧上逸哥儿了。” 什么意思?!楚千凰听得一头雾水,舍不得就这么走了。 于是,楚千凰停在了门帘外,对着守在门外的一个小丫鬟招了招手。 那小丫鬟就朝她走了过来,楚千凰小声地说道:“这几日太夫人一直晚上歇得不好,你们注意白日里别给她老人家喝提神的茶。” 楚千凰一边轻声叮嘱着,一边竖起耳朵,努力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的楚令宇全然不知道楚千凰还在外面偷听着,用激越的声音又道:“母亲,我们楚家的机会来了!” 楚千凰眸光一凝。 外面猛然吹进了一阵穿堂风,寒风更猛更紧了,吹在小丫鬟裸露的脖颈上,凛洌得如刀锋般,冻得她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呼呼的寒风声反而衬得屋子里分外的寂静,枝叶摇曳的声音,怦怦心跳的声音,太夫人一掌拍在茶几上的声音……还有那白雪飘落的声音。 天空中又下起了一场雪,白茫茫的一片。 天气更冷了,京城中的年味也更重了,所有人都在数着手指盼着除夕夜的来临。 大概也唯有暂居在楚千尘那间陪嫁宅子里的静乐对新年毫无期待了。 本来静乐是打算就这么凑活着过接下来的这个春节的。 不想,楚千尘忽然跑来找她,一开口就是:“静乐,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置办年货?” 虽然楚千尘自己是几天没来这宅子了,但是,她每日都会让琥珀过来问问,看看静乐恢复得怎么样了。 本来楚千尘今天来这里,也只是想看看静乐,来了后,瞧这宅子里委实冷清得紧,她临时起意才有了这么一问。反正静乐是肯定不想回公主府过年了。 跟九皇嫂一起去置办年货!!!静乐的脑子没反应过来前,身体就先反应过来了,连连点头。 她足足慢了两拍,才开口重重地补了一个字:“好。” “那我们就出门逛逛去。”楚千尘笑吟吟地在静乐的手上轻拍了一下,看似姑嫂间亲昵的小动作,但是琥珀一眼就看出自家王妃的手在长公主的腕间轻轻地探了一下,然后扬了扬唇。 不用问,琥珀也能确信,静乐差不多是痊愈了。 过去这几天,静乐的状态是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红晕,只是额头还留有撞伤留下的青紫痕迹,让她看来犹带几分柔弱的病态。 眼看着静乐就这么跟楚千尘上了她的马车,她的大宫女欲言又止。 静乐这些天宅在家里,打扮与妆容都很随意,此刻她只是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鬓发间除了一支玉簪没有半点首饰,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素净的常服。 因为静乐排斥公主府,甚至到了不想让大宫女回公主府收拾行囊的地步,所以,她现在穿的衣裳要么是楚千尘没穿过的新衣,要么就是直接从成衣铺子买来的,比如她身上这件,到底不比从前那些内务府供应的衣衫。 从前的静乐是绝对不会以这副轻便的打扮出门的。 想着主子最近眉眼明显比前几天疏朗多了,大宫女终究是闭上了嘴。 就这样,才刚驶进宅子没多久的马车就调转方向,又驶出了大门,沿着宽阔的街道悠然徐行。 琥珀也在马车里,请示道:“王妃,您想和殿下去哪里?” 静乐目光晶亮地看着楚千尘,一脸的期待,她还从来没置办过年货。 楚千尘:“……” 严格说来,楚千尘也不曾正经地置办过年货,唯一的一次经历就是前几天和顾玦一起逛了次街,还买了些红纸。 她一边随意地在一个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着,一边道:“那就去金宝路吧。” 还可以顺道去一趟多宝斋。 静乐在一旁频频点头。 于是,马车在下一个路口右转,往金宝路方向驶去。 楚千尘终于从匣子里拣出了一个两指宽的丁香色镶边珠绣抹额,对着静乐的脸颊比了比,道:“静乐,我看这个抹额与你今天的衣裳很搭配,我给你戴上试试吧。” 静乐就乖乖巧巧地往楚千尘那边凑了凑,把头微侧,后脑对着她。 楚千尘轻手轻脚地帮静乐把抹额戴在了额上,静乐眼帘半垂,眼睫如受惊的蝴蝶般轻颤不已,似喜还羞。 楚千尘又从正面调整了一下静乐额头的抹额,这才收了手,满意地点点头。 琥珀把一面铜镜凑到了静乐面前,让她看。 抹额的宽度恰好挡住了静乐额头尚未痊愈的伤痕,又不显得突兀,端庄明丽。 静乐轻抚着抹额的边缘,露出温温柔柔的笑,眼眸变得更明亮了。 九皇嫂可真好! 静乐的心跳砰砰加快,等在金宝路下了马车后,她勇敢地上前一步,挽住了楚千尘的胳膊。 楚千尘身子微微一僵。 她活了两世,习惯了独处,也很难去全然信任一个人。 她还记得前世王爷前世曾戏谑地说她,就跟毛栗似的,那会儿她还天真地想着栗子不是挺好,又香又甜,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了长在树上的毛栗是什么样的。 楚千尘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唇角也微微向上弯起,她能感受到她身侧的静乐比她还要紧张,似乎屏住了呼吸。 她随便往前一指:“我们去那家铺子买些干果吧。” 临近过年,今天的金宝路比上次楚千尘与顾玦一起来时还要热闹,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买东西这项技能不用人教,伙计稍微一吹嘘,两人就是买买买。 瓜子、坚果、蜜饯、腊肉、香肠、烟花、爆竹等等,凡是看着还不错的,两人都买了一些,买下的年货就让伙计往马车上搬。 等两人来到多宝斋外时,马车都装了一半的年货了。 “我在多宝斋定了一些银锞子、金瓜子,今天正好顺路取了。”楚千尘拉着静乐往多宝斋里走,两人言笑晏晏。 楚千尘如今已是多宝斋的贵宾了,多宝斋上下都认识这位年轻漂亮的顾夫人,知道她与她夫君出手阔绰。 因此,多宝斋的伙计招呼起她们来,那是殷勤极了,好听的话滔滔不绝,把她们引到了二楼。 掌柜亲自把楚千尘定的东西捧了过来,客客气气。 这些银锞子和金瓜子是楚千尘专门为过年给压岁钱准备的,银锞子组成了各种猫儿的姿态,每个都不超过龙眼大小,十分精致可爱。 静乐一看到就,爱不释手了,抓在手里把玩着。 “给你,算是提前给的压岁钱。”楚千尘随手抓了三四个银锞子塞给静乐,顺口问了一句,“你猜这银锞子的样子是谁画的?” 楚千尘要是不问,静乐也不会多想,可她既然问了,静乐的思维便发散了开来,摩挲着一只银锞子,她猜画样子的人不是楚千尘,就是—— “九哥?” 静乐弱弱地问道。 哪怕是心里觉得这个猜测十之八九了,她的语气中依然没什么底气。 “就是你九哥!”楚千尘一边把银锞子一个个地收入荷包里,一边乐不可支地笑了。 静乐突然就觉得手上的银锞子沉甸甸的。 她很喜欢这精致的银锞子,可是一想到这是九皇兄画的样子,就有种恨不得把它给供奉起来的感觉。 楚千尘本来是打算拿了预定的银锞子与金瓜子就走人的,可看着静乐素净的发髻,又改变了主意,对掌柜道:“掌柜,拿些发钗珠花出来,我们瞧瞧。” 掌柜见生意上门,唯唯应诺,赶紧令伙计去取了些首饰出来,热情地介绍道:“顾夫人,这些首饰都是当季最新的样子,您看这些珠花,上面的累丝工艺也是我们的师傅改进过的,是不是很精致?” 随着那些嵌满各色玛瑙、珊瑚、翡翠、珍珠、宝石的金饰一样样地摆出来,屋子里珠光宝气。 楚千尘拈了支累丝莲花的发钗,顺手就把静乐插上了,大方地说道:“静乐,你尽管挑,都记你九哥账上!” 一听静乐是那位顾九爷的妹妹,伙计也来劲了,把自家的首饰吹得天花乱坠。 片刻后,另一个伙计来了,附耳跟掌柜说了几句,掌柜就走了过来,对楚千尘道:“顾夫人,您定制的发冠差不多成形了,还差嵌宝,您可要先看看?” 这是楚千尘给顾玦定制的发冠,她自然不会轻慢。 她跟静乐打了声招呼后,就与江沅一起随掌柜去了后头的贵宾室。 静乐继续挑着珠花,偶尔往贵宾室的方向望一眼。 少顷,楼梯的方向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夹着少女娇滴滴的声音:“三哥,你对菱姐姐可真好!” “那支累丝金凤发钗真是好看,尤其是金凤吐出的一串以红宝石为花蕊的花枝,别具一格。” 就算静乐不看来人,她也能听出声音的主人。 大宫女循声望了过去,一男两女出现在了楼梯口。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材高大挺拔,眉目端秀,仪表堂堂。 他穿了一件紫色五蝠捧寿暗纹直裰,腰束绦带,配着荷包小印,整个人玉树临风,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 大宫女差点就脱口喊了“驸马爷”,但见静乐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便闭上了嘴,嘴角紧抿在一起。 卢驸马也看到了正在挑首饰的静乐,虽然他们看到的只是静乐的背影,但夫妻几年,卢驸马自然能认出静乐。 再说了,静乐的大宫女就站在一边。 “静乐!”卢驸马脱口喊道。 他那入鬓长眉深深地皱在一起,眼眸中闪动着不悦的光芒,那张俊朗的面孔也随之变得有些阴鸷。</p> 正文卷 320反击(二更) 三天前,静乐在书房与他起了争执后,就赌气跑了出去。 当时他还以为静乐是回自己屋去了,等他出去办完事回来了,这才从表妹口中得知静乐不告而别地离开了公主府,而且,连她的大宫女、乳嬷嬷与掌事嬷嬷也全都被接走了。 一开始,卢驸马并不在意。他知道静乐与其他几位长公主都不亲近,也没什么密友,母嫔早逝,静乐根本什么依靠也没有。 反正她最多也就是去宫里告告状,很快就会回来的,却没想到静乐这三天都没有回来,音讯全无。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卢驸马的心里就变得不太痛快,那种负面情绪就像是一颗种子冲破土壤,渐渐地发芽…… 此刻,当他看到静乐居然在多宝斋高高兴兴地挑珠花时,心口的火气仿佛被浇了一桶热油似的,一下子燃成熊熊烈火。 他上前了两步,冷哼了一声,不悦地对着静乐质问道:“静乐,你这几天去哪儿?!” 静乐依旧背对着卢驸马他们,原本在挑发钗的手停顿了下来,纤瘦的肩膀微颤了一下。 卢驸马三人都没漏掉静乐的反应,三人神情各异,卢驸马眯了眯眼;卢娴静幸灾乐祸地笑;另一人垂下眼睫遮住眸色。 卢驸马又朝静乐逼近了一步,不悦的目光落在了静乐的头发上,静乐只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鬓角和后脑的青丝自然地垂落下来,照理说,成了婚的妇人是要把头发都挽起来的。 静乐梳着姑娘的发式出门,这是什么意思?! 当他这个驸马不存在吗?! 这一瞬,卢驸马觉得自己的头顶有些绿,面沉如水,冷嘲热讽地斥道:“你还换了发式,是不是忘记你已经嫁了人了!” 他的神情高高在上,声音化成了一道有形的利箭朝静乐刺了过去。 他心里对静乐的嫌恶更浓了。当初他就跟母亲说了,不想尚公主的,现在别人都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说他吃软饭。 静乐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公主,她非但帮不了他,还在仕途上拖他的后腿,就因为他是驸马,这辈子最多也就是领个闲职,再不可能更进一步了。 为人妻者就当如他的菱儿这般体贴娴雅,识大体,像静乐这般怯懦无用,而且还善妒、小心眼,若她不是公主,他早就把她给休了! 多宝斋的伙计见他们相识,好奇地来回打量着他们几人,心道:原来这位自称姓卢的公子与这位客人是夫妻啊。可瞧着,夫妻之间似乎不太和美的样子…… 伙计也不敢随意插嘴,闭上嘴,默默地站在一旁。 静乐把手里的那支发钗放回了托盘上,四肢在顷刻间变得冰凉僵直,心中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厌恶,恐惧,慌乱,忐忑等等混杂在一起。 他依旧没有转过头去,身形绷得紧紧的,把刚才楚千尘给她的猫形银锞子紧紧地握在手里,仿佛将她的信仰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三嫂,你是无话可说了吗?!”卢娴静也上前了几步,走到了卢驸马的身边,嗤笑地说道,“哼,我非得进……跟表姐说道说道,谁家嫁了人的姑娘能一连几日未归的,也没回娘家,不知道是到哪儿浪去了!这换作是民间,怕早就浸猪笼了。” 卢娴静口中的表姐指的自然是皇后。 旁边多宝斋的伙计欲言又止地看着卢娴静,很想说,不对啊,这位卢夫人明明是跟着她的九嫂顾夫人来的啊。 伙计早就猜到顾老爷与顾夫人出身不凡,十有八九是哪户宗室府邸的,现在听这位女客人口口声声说什么“民间”,看来是九成九了。 可惜了,这位卢夫人遇人不淑,从夫君到小姑子全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姐姐,”站在最后方的少妇这时款款上前,好声好气地说道,“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姐姐才会才会误会了夫君,才会不告而别。” “姐姐,千年才修得这一世的夫妻缘分,夫妻哪有隔夜仇。” “无论你和夫君有什么误会,我们回去再说吧。” 少妇约莫十八九岁,眉如远山,目如秋水,穿了一件樱草色绣折枝腊梅的褙子,发髻上插了一对珍珠簪以及一排茉莉绢花,气度娴雅灵秀。 伙计听着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她竟然是个妾室,惊讶地瞪大了眼,暗叹这大户人家果然是不简单,这妾室的容貌与气度看着就像个当家主母。 “……”静乐的身子又轻颤了一下,眸中闪烁不定,樱唇抿得紧紧地,隐隐发白。 她当然听得出来,那是祁安菱的声音。 静乐依旧没有转头,既是惶惶,也是厌烦,不想看见他们几人。 卢驸马见静乐既不说话也不看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觉得静乐分明就是在故意拿乔,仗势欺人。 “菱儿,这与你无关,你不必这般委屈了自己。”卢驸马心疼地搂住了那明丽的少妇,目光看向静乐时却是充满了嫌恶,斥道,“静乐,你闹够了没有?!你还要在外面鬼混多久!” “爷,你别激动。”祁安菱柔声宽慰卢驸马,“姐姐也就是在赌气而已……” “菱儿,你不必替她说话。”卢驸马打断了祁安菱的话,心里越发心疼他的菱儿了。 他怒火中烧地冲上前去,三步并作两步,一把钳住了静乐的右腕,攥得紧紧的。 静乐的身子猛地一颤,耳边响起一阵凌厉的挥鞭声以及“啪”的掌掴声,明明她右腕上的那道鞭痕早就淡得快看不到了,可此刻的静乐却感觉到右腕传来一阵阵刺骨的痛。 还有,她抹额后的伤口也在抽痛着,一阵接着一阵,让她觉得整个头都痛了起来,痛得她的身子细微地发起抖来。 连她的心脏也是一抽一抽的,血液似乎不再向四肢传送,四肢冷到发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绝望地呐喊着: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地方出来了,她好不容易才过上了几天开心的日子……为什么她难得出一次门,还会被他们找到?! 是不是老天爷在告诉她,让她认命…… 静乐的脸色越来越黯淡,眸中一片凄凉迷离,隐隐泛着泪光。 她觉得好冷好冷,仿佛又回到了三天前,她独自漫步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她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只想将身子蜷成一团,然后闭上眼睛,不管不顾。 “你怎么不说话?!”卢驸马因为她的沉默更怒,将她纤细的手腕捏得更紧了,俊朗的面孔因为高亢的怒意微微扭曲。 他最讨厌她这个样子了,小家子气得紧,半天吭不出一个字。 哪怕是右腕钻心得疼,静乐依旧死死地握着手里的银锞子,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似的。 “驸……老爷,您弄痛夫人了。”静乐的大宫女惶惶不安,眼前这类似的一幕已经在公主府中发生过无数次,每一次,她都不知所措。 卢驸马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大宫女吓得缩了缩身子,脸色惨白,不敢说话了。 这下,连伙计都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野蛮人! 伙计清了清嗓子,试图解释两句:“这位爷,贤伉俪之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卢娴静没好气地打断了:“这是我们的家事,没你什么事!” 伙计不敢随意跟客人顶嘴,被噎住了,心里觉得这还是他们多宝斋的地盘呢。 他想去找楚千尘,但又怕他离开后,这里真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心中焦急不已,伸长脖子往后头张望着,就听男子冷厉的喝声再次响起: “你手里抓的是什么?” 卢驸马注意到了静乐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眉心攒起,继续质问道:“说!是不是奸夫给你的?!” 卢驸马当然不是真的认为静乐有什么奸夫。 他只是想要羞辱静乐,想要看她伤心、难过、绝望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果然—— 下一瞬,静乐的眼眸瞪得更大了,与他四目相对,眼眶中盛满了晶莹的泪水,似乎下一刻那泪水就要从眼眶中汹涌地溢出来了…… “给我!”卢驸马强硬地从静乐手中夺过了那个银锞子。 他本来以为是什么宝贝,不想不过是普通的银锞子而已,露出几分错愕。 卢驸马把那银锞子狠狠地往地上掷去,讥诮地勾了勾唇:“什么玩意!” “……”静乐如遭雷劈似的,呆住了,傻傻地看着这一幕。 卢驸马的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捏着静乐的手腕,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静乐,心里畅快了几分:什么金枝玉叶,皇家的公主也不过如此! 他是夫,她是妇。 女子以夫为天,夫为妻纲,就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闹够了,就立刻回去!”卢驸马用命令的口吻对静乐说道,等着静乐像往常一样对着他屈辱,等着她露出震惊、受伤、悲凉的表情。 如他所料,静乐那眼神空洞的脸上闪现了震惊。 然后,震惊就变成了愤怒、憎恨、厌恶,这些情绪在她脸上糅杂在一起。 卢驸马愣了一下,心中涌起一种说不上的感觉。 他从来没想过静乐敢用这种眼神来看他。 “卢、方、睿!” 静乐一字一顿地念着他的名字。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她的左手端起了手边的白瓷茶盅,毫不犹豫地把那杯热茶朝他泼了过去…… ------题外话------ 加更来张月票呗。</p> 正文卷 321巴掌(一更) “哗啦!” 这杯热茶还没喝过两口,茶盅中还有七八分满,茶水滚烫滚烫的,就这么直接泼在了卢方睿的脸上。 下一瞬,那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似要掀翻屋顶,与此同时,卢娴静也“啊”地尖声喊了出来。 卢方睿下意识地松开了静乐的手腕,一手去捂他的脸。 他的右半边脸被热烫的茶水烫红,肉眼可见地浮肿了起来,还有他的头发也被茶水淋湿,茶叶站在鬓发间,茶水与茶叶顺着湿哒哒的头发往下淌,滴答,滴答…… 其他人看着这一幕,几乎都傻眼了,像是周身被冻住似的,没反应过来。 任由卢方睿歇斯底里地喊叫不已,可静乐却看也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地俯身去捡那掉在地上的猫形银锞子,然后摸出一方霜白的帕子,仔细地把那银锞子擦了擦。 确信银锞子完好无恙,静乐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之握在手心,眸光闪了闪。 九皇嫂送她的银锞子,才刚入手,还没捂热呢。 静乐眼圈泛红,就像是一只柔弱无依的小白兔,那周身纯白无瑕的长毛还在微微颤颤地发着抖,瞧着可怜兮兮的,仿佛方才那个愤然泼茶的人不是她似的。 所有人都惊住了,目瞪口呆,连大宫女都忍不住悄悄地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才肯定方才的这一幕竟然是真的。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卢方睿。 不过短短片刻,他的右脸已经红肿不堪,尤其是右眼皮肿了一大包,耷拉了下来,再不复原本的俊朗,狰狞如恶鬼。 右脸上那灼烧似的疼痛感让卢方睿难受得五官变形,心里的怒潮如火山般爆发了出来。 “静乐,你疯了吗?!你竟然敢对我对手!”卢方睿大踏步地上前,气势汹汹,火冒三丈,扬手就对着坐在椅子上的静乐挥了下去…… 这一刻,卢方睿已经被心头那头狂怒的野兽所控制,只想把静乐彻底踩在他脚下,好宣泄他心底的怒意。 然而—— 他的手才挥下些许,手腕就被人一把捏住了。 捏住他的是一只纤瘦却有力的手。 那纤细的关节与指节一看就是属于女子。 挡在静乐身前又出手制住卢方睿的也的确是个女子,周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是傻愣愣地看着卢方睿、静乐与突然出现的江沅。 “放开我!”卢方睿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青衣丫鬟,只觉得被对方捏住的手腕钻心得疼,直疼到了骨髓里。 卢方睿奋力挣扎着,可对方的手却如铁钳般将他桎梏住了,他的力道在一个仅仅只有他肩膀高的小丫鬟跟前,竟然如此微小。 卢方睿被烫伤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祁安菱蹙着好看的弯月眉,娴雅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慌乱与心疼,一边安抚卢方睿,一边劝说起静乐:“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也……哎,姐姐,快让她放开爷吧!” 卢娴静闻言,也反应了过来,叫嚣着道:“静乐,你是疯了吗?!” 卢娴静气得失去了理智,连三嫂也不叫了,直接唤起了静乐的封号,嗓门几乎破音。 “谁疯了?”一个清清冷冷的女音自后面传来。 楚千尘自己挑开门帘,从后头走了过来,眉眼间如同覆了一层寒霜似的,把大宫女看得一惊。 大宫女只见过楚千尘温和甜美的样子,还从不曾见她翻脸。 紧接着,卢方睿那凄厉的惨叫声再次响起,似是在回答楚千尘的提问似的。 疯的人可不正是他!! 江沅面无表情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身形不算高挑的她宛如一座山似的站在那里,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她一分。 见楚千尘来了,静乐不觉释然,神情间反而露出几分怯怯,泪光闪闪。 九皇嫂看到她对着卢方睿泼茶,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泼妇,就不喜欢她了? 静乐忐忑地垂下了眸子。 卢方睿和祁安菱是第一次见楚千尘,不认得她,但是,卢娴静是认得的,神色微僵。 她抢在卢方睿之前点破了楚千尘的身份:“九夫人。” 她对着楚千尘颔首致意,既没慌,也没怕,理直气壮地道:“这是我兄嫂之间的事,九夫人你一个外人插手不太好吧?” “九夫人还是别多管闲事得好。” 从卢娴静反复强调的“九夫人”,卢方睿也隐约猜到了楚千尘的身份,眼神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这就是宸王妃?! 卢娴静上次在万青酒楼吃了亏,就没跟楚千尘硬碰硬。 她快步走到了静乐的身边,一手轻轻地拍在了静乐颤抖的肩膀上,笑容可掬地问道:“三嫂,是不是这样?” “你可是卢家妇,还是赶紧跟三哥赔个不是,不然,就别当我们卢家妇了。” 卢娴静在笑,笑意却是不及眼底,眼神中只有那冷酷的威逼与嫌恶。 卢方睿接口道:“静乐,你如此不守妇道,胆敢对为夫动手!今天你要是不给一个交代,这事就没完!” 他上下扫视了楚千尘一眼,听说宸王妃是个庶女,果然是无教戒,不像他的菱儿! 卢方睿意有所指地又对静乐道:“你啊,我看就是这几天在外头跟人学坏了!” 他话语间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趾高气昂,却不知道顶着他此刻这张红肿的脸庞,就像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跳梁小丑似的。 楚千尘不说话,只是在几步外静静地凝视着静乐。 静乐:“……” 静乐的眼睫颤了颤,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卢娴静收回了放在静乐肩膀上的那只手,脸上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嘲讽来。静乐在三哥这里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不成?! 静乐站起了身,缓缓地面向卢方睿,祁安菱正用一方帕子体贴地给卢方睿拭去头发上那湿哒哒的茶叶,满脸的心疼。 静乐往前跨了半步,抬起了右手,一巴掌重重地甩向卢方睿。 “啪!” 那清脆的掌掴声后,卢方睿原本完好的左脸就多了一个红通通的掌印。 卢方睿的右手正被江沅制住,而静乐的这一巴掌又打得猝不及防,硬生生打得卢方睿那烫伤的右脸撞在了祁安菱的手上。 这一巴掌打得卢方睿倒吸了一口凉气,撕心裂肺得疼,连卢娴静看着都替她三哥生疼,失声喊道:“三哥!” 静乐的这一巴掌几乎用了全力。 打完后,她就像是跑了好一段路似的,轻喘不已,连胸膛都在微微起伏着。 她看着卢方睿的眼神充满了憎恶,他有什么资格说她跟九皇嫂“学坏”了!她是懦弱无用,但是九皇嫂跟她不一样!! 静乐的眼眸湿漉漉的,又气又恼,就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幼兽似的。 她的大宫女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又隔着裙子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一次捏得比上一次还用力,痛得她差点低呼出声。 倒是江沅在松手放开卢方睿的同时,给了静乐一个“孺子还算可教”的眼神,退了两步。 楚千尘心里也有些惊讶,面上却不显,看着静乐的眼睛问道:“开心吗?” 静乐愣了一下,脸上有些茫然。 她方才对着卢方睿泼茶也好,打他一巴掌也好,都是凭着一时冲动,现在哪怕是楚千尘再送一杯茶到她手里,她也不敢泼出去。 她开心吗?! 她扪心自问,认真地去想这个问题。 明明方才她看到卢方睿时,听到他的声音时,浑身都会不自觉地发抖,双腿冷僵,可现在她不抖了,她可以很平静地站在这里。 她的心里很高兴,那种高兴就像是把心里压抑在心头许久许久的憋闷一次性都发泄了出来。 她用力地点头道:“开心。” 声音依旧是细声细气的。 只是在她连着做了两件“大事”后,连一旁的伙计看她的眼神都有些难以言说的古怪。 楚千尘勾唇笑了,笑意就止不住地从眼底流淌出来,整个人像朵盛放的春花般,清纯明丽。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让静乐觉得仿佛比那漫天的霞光还要灿烂。 静乐也跟着笑了。 笑容不像从前温柔中带着几分拘谨与怯懦,她笑得璀璨,明媚,还带着几分憧憬。 就像一个在黑暗中走过万水千山的旅人,在精疲力竭之时,终于看到了她的目标,她的光明。 楚千尘随意地挥了挥手,吩咐江沅道:“丢出去,打一顿。” 末了,她又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别在店里打,免得影响了店家的生意。” 三人皆是大惊失色。 不仅是惊于静乐居然敢反抗,敢动手,更惊的是,楚千尘明显知道他们的身份,还敢明目张胆地吩咐下人对他们动手。 卢方睿可是驸马! 卢方睿和卢娴静兄妹俩可是皇后的亲表弟和亲表妹。 卢娴静像是被人当众拔了衣服似的,露出羞辱万分的震惊,脱口道:“你敢?!” 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通红,像是被人刷了朱砂似的。 楚千尘根本懒得与卢娴静说话,而江沅也不需要楚千尘再吩咐,已经笑眯眯地应了命,还煞有其事地揖了揖手。 这动作由她作来,分外的利落,带着几分飒爽,几分不把卢家人看在眼里的漫不经意,几乎是赤裸裸的轻蔑了。 卢方睿刚刚在江沅这里吃了苦头,看到她逼近,就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外强中干地喊了一声:“放肆!” 江沅用行动回答了她到底敢不敢放肆,如毒蛇般出手,一把抓住卢方睿的小臂,把人往外拖去。 卢娴静紧张地惊呼道:“三哥!” 卢娴静和祁安菱看着卢安睿被那丫鬟拖拽着往楼下去了,皆是心焦,连忙追了上去,一个喊着“三哥”,一个喊着“爷”。 卢娴静下了一阶楼梯后,又蓦地停住,回过头,愤愤地朝静乐与楚千尘看了过来,不忘放下狠话:“我一定会告诉表姐!”她就得等着静乐与楚千尘在皇后跟前跪下认错! 然而,楚千尘活了这两辈子,早就不知道被人放了多少狠话了。 光是造反这一桩,就不知道被多少人指着脊梁骨骂了! 她要是怕这个,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楚千尘无视这一地的狼藉,拉起静乐的手又坐了下来,笑眯眯地说道:“来,静乐,我们继续挑发钗。” 静乐怔怔地看着楚千尘笑靥如花的脸庞,很显然,她完全不在意卢娴静的威胁。 这一刻,静乐的眼中只有楚千尘,全然听不到那“蹬蹬蹬”的下楼声以及卢方睿他们愤懑的叫嚣声。 须臾,静乐慢慢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她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从前每次对上卢家人时,她心里总有一种沉甸甸又压不下去的憋闷,说不出来的难受。 可是现在,她却没有那种感觉了,感觉浑身上下像是被打通了奇经八脉似的,很畅快,非常的畅快。 楚千尘看了看放在静乐跟前的那些首饰,随意地挑拣了一番,拿起一个珍珠发箍对着静乐比了比,发箍上串的珍珠只有莲子米大小,十分精致。 “这个发箍不错。”她一边说,一边帮静乐给戴上了,满意地颔首,“就这个吧。” 静乐摸了摸珍珠发箍,看看铜镜中的自己,点点头。 楚千尘又顺手帮她理了下鬓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是顾家的姑娘,喜欢的就拿着,不喜欢的就扔了,人活一世,不过一甲子,有什么好犹豫纠结的。” 楚千尘说的是发箍,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她在暗指卢方睿。 “……”静乐微微睁大眼,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不禁有所触动。 是啊,事情本来很简单,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 她忍不住朝楼梯的方向看去,此刻早就看不到人了,唯有她掌心留下的刺痛感在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刚刚那一巴掌打出去时,留下的爽快感犹在心头。 楚千尘又道:“要不要去看看?” “要!”静乐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姑嫂俩起了身,留下琥珀结账。 伙计慢了一拍,才迟钝地想起送客,嘴里喊着:“两位夫人慢走,小的送送二位。” 等把人送到大门口时,伙计就看到了被江沅一脚踩在地上的卢方睿,表情更复杂了,连原本要说的话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多宝斋外面的街道上,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里三层外三层,全都对着卢方睿与江沅指指点点。 有人说这几个大男人怎么还打不过一个女流之辈;有人在好奇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说是不是该报官呢;也有人对着卢方睿指指点点,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肯定是他不好,所以人家姑娘忍无可忍,才会动手…… 喧哗嘈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卢娴静站在一旁花容失色,脸色难看极了,简直就要往祁安菱背后缩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放……啊!”倒在地上的卢方睿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江沅脚下稍微一使力,他就动弹不得了,嘴里发出杀猪似的惨叫声。 倒地的人不止是卢方睿,还有卢家的两个家仆,全都摔了个四脚朝天,哀嚎不已。 静乐看着灰头土脸的卢方睿,手又挽住了楚千尘的胳膊,心情更畅快了。 冬日的暖阳下,她的眼眸越来越明亮。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她曾经畏惧的男人其实不值一提,原来她也能过得这么痛快。 相比之下,楚千尘的眼神则是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卢方睿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似的。 楚千尘轻轻地拍了拍静乐的手,含笑道:“没什么好怕的。” “宫里要是不让和离,就见他一次,打一次,岂不是开心?!” 静乐盲目地频频点头。 她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是那么专注,近乎虔诚,对她来说,只要是楚千尘说的,那就是对的。 就在这时,街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凌乱的马蹄声,紧接着,就有几人扯着嗓门喊了起来:“官兵来了!” 喊声七零八落地传了过来,一些围观的百姓畏惧官府,赶紧往街道两边让去,给策马而来的官兵让路。 卢娴静见状,如蒙大赦,她那惶惶不安的眼眸中也有了神采,想着等官差来了,一定要让他们制服这个出手伤人的小贱婢。 就是京兆府的衙差不敢对宸王妃出手,但只要他们能拿下这个小贱婢,事后,他们卢家也可以以此进宫状告宸王府纵奴伤人的! 卢方睿的眼中也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恶狠狠地瞪着江沅。 “得得得……” 马蹄声渐近,来人的形貌也渐渐清晰。 一看来人的制服,就知道了这十几人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为首的青年身披一件霜白的斗篷,他胯下的白马奔驰时,那斗篷恣意飞舞,衬得来人宛如谪仙云游。 卢娴静扯着嗓门,对着来人求救:“这位大人,我们是东平伯府的人,这个贱婢竟然对我三哥动手,大人快把这贱婢拿下!” 卢娴静气急败坏,恼得失去了理智,连“贱婢”之类的词都挂在嘴上了,又引来围观者的一阵骚动。 这不是苏慕白吗?江沅看着白马上的青年挑了挑眉梢。 苏慕白也看到了脚踩驸马的江沅,两人四目相接,接着,他就瞧见了站在多宝斋外的自家王妃与静乐长公主。 苏慕白拉了拉缰绳,在距离江沅与卢方睿两丈余的地方停下了马。 以他的聪明才智,就是没人禀明前因后果,只是看看在场的这几人,约莫也能猜出个八九成,再看静乐那一副“以王妃为尊”的做派,基本也了解了九成九了。 他心里琢磨着,等他回府后,要跟王爷提一句,别惹着了王妃,他们王妃既会打人,又会调教人,不是静乐长公主那等白兔子。 苏慕白越想越觉得他当初是替王妃背了黑锅,明明就是王妃自己愿意嫁给王爷的。 苏慕白看也没看卢娴静,唇角一勾,宛如三月春风吹过这冰天雪地的街道。 “江沅,打完了没,要不要帮忙?”苏慕白含笑着问道。 卢方睿:“……” 江沅似笑非笑地瞥了被她踩在脚下的卢方睿一眼,一边收回脚,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打完了。” 周围的其他围观者也全都跟哑巴了似的,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打人的丫鬟服侍她的主子上了马车,看着那辆马车堂而皇之地在五城兵马司那些人的护送下离开。 ------题外话------ 今天更一万,二更在14:30</p> 正文卷 322新年(二更) 直到这一行人马消失在前方的分岔口,多宝斋的门口才又动了起来,那些看完热闹的路人又继续往前走去,各走各的路。 只留下卢家几人以及附近几个铺子的人还在原地。 卢家的两个家仆已经将卢方睿从地上扶了起来,此刻的卢方睿灰头土脸,湿了半边的头发与衣襟沾满了尘土,那红肿的右半边脸上,眼皮已经肿得跟金鱼眼似的,把他的五官都挤得变了形。 卢娴静既憎恶楚千尘,又心疼兄长,咬牙切齿地嚷嚷道:“三哥,我们非得进宫里去告上一状不可!” 公主竟然连驸马都敢打,简直不守妇德! 祁安菱红了眼,眸子里泪光闪烁,却是隐忍着没让泪水滑下。 她正仔细地用柔软的丝帕给卢方睿擦脸,颤声道:“爷,你的脸被烫得厉害,得赶紧请大夫看看才行……” 卢方睿偶尔被帕子碰到痛处,就倒抽一口气,面皮也是一颤,心中恨恨,恼怒、羞愤、憎恶等等的情绪交织成一张大网,将他网在其中。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从前静乐根本不敢对他大声呼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可现在,她居然敢朝他泼茶以及掌掴了。 他当初就跟母亲说了,这些公主仗着流着皇家血脉,就自以为是,猖狂傲慢,根本就不是良配! 卢娴静想了想,果断地说道:“三哥,菱姐姐说的没错,你这烫伤,得赶紧请大夫才行。你和菱姐姐先回去,我这就进宫去找皇后表姐,一来告静乐和宸王妃一状,二来也可以给你请个太医。” 卢方睿现在浑身都痛,不止有脸上的烫伤,刚刚还被江沅揍了一顿,也许连肋骨都被对方踩断了也不好说,就同意了卢娴静的提议。 于是,卢方睿和祁安菱上了一辆马车,先回公主府,而卢娴静上了另一辆马车,与她三哥背道而驰,去了皇宫。 一炷香后,卢娴静就出现在了凤鸾宫,加油添醋地告了楚千尘与静乐一状,斥静乐抛夫离家、泼茶打人,却半点不说卢方睿的不是,几乎把他说成了情深义重的小可怜,而楚千尘与静乐自然成了无端打人的恶霸。 末了,卢娴静用帕子悲切地按着眼角,抽噎道:“表姐,您是没看到我三哥的样子,半张脸都被烫得不成样子……” 皇后一向护短,勃然大怒,对着凤鸾宫的大太监利公公下令道:“给本宫立即宣静乐长公主进宫!” 但是,皇后的口谕即便传到了公主府,也是徒然。 静乐压根不在公主府,满公主府上下都不知道静乐这几天到底住在哪里。 这件事一时陷入了僵局,皇后也是束手无策。 即便皇后知道静乐今天和楚千尘在一起,却也不好把口谕传到宸王府,谁人不知宸王府一向不待客,也不会对区区的静乐破例。 皇后心知,就是她派人去宸王府宣楚千尘觐见,楚千尘恐怕也不一定会进宫。 皇后憋着一口气,只得赐下一大堆钱物,安抚了卢方睿一番,说是等静乐回公主府再说,毕竟静乐不可能躲一辈子的,她总要参加正月初一的朝贺。 卢家人连番进宫找皇后哭诉了一番,闹得皇后头疼不已,心里自是迁怒上了静乐与楚千尘。 对于外头的这些纷纷扰扰,楚千尘半点没在意,她正在王府里跟顾玦一起写“福”字。 屋子里,两人一猫,人很安静,猫却不太安分,“喵喵”地叫了不停。 这两天时不时就下雪,地上、树梢与墙头都有积雪,猫根本就没法出门浪了,雪地实在是太冷了。 月影甩动猫尾巴绕着楚千尘的裙裾打转,一会儿叫得凄厉,一会儿叫得缠绵,一会儿叫得软糯。 可任它怎么撒娇卖乖,楚千尘都没理会它,一方面是她也没办法让冬天提前结束,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正在给顾玦伺候笔墨,红袖添香。 她最会磨墨了,磨的墨恰到好处,不深不浅,不浓不稀,色泽黑亮,墨香淡淡。 顾玦一笔而就,又写好了一个“福”字。 看着刚写好的“福”字,顾玦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怀念地说道:“从前父皇在世时,每年过年,都会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写‘福’字,然后再赐下去。” 文武百官皆以得了皇帝赐的“福”字为荣耀,拿不到皇帝写的,能得太子与皇子们写的“福”字,他们也觉得高兴,反正也就图个喜庆而已。 待墨干,顾玦就把这张刚写好的“福”字往旁边一放,书房里已经铺了七八张“福”字了,每一个“福”字都选用不同的字体。 楚千尘昨天和静乐去逛街时,想到了上次她和顾玦逛街买的红纸。 马上要过年了,楚千尘觉得王府里还是要喜庆一点得好,就让顾玦多写几个各式各样的“福”字,好贴在府中各处,讨个喜头。顾玦闲着也是闲着,一切都听她的。 楚千尘美滋滋地欣赏着顾玦的字,觉得他的字真好看。 他的狂草狂放大胆;楷书端庄雄伟;隶书圆润飘逸…… 楚千尘伸手捏住顾玦的袖子,道:“歇一会儿再写吧。”生怕他累着。 于是,顾玦就把手里的那支狼毫笔递给楚千尘:“你来写对联?”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接过了笔,顾玦就在一旁为她铺纸,反过来为她伺候起笔墨来。 楚千尘看着他给她磨墨,愉快地弯了弯唇角,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执笔沾了点墨,略一沉吟,写了两句常见的春联:五湖四海皆春色,万水千山尽得辉。 她用的是行书,遒美健秀,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不似女子所书。 顾玦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仿得是谢文靖的行书。 她还真是喜欢谢文靖。 顾玦微微一笑,接过了她手中的那支笔,由他来写了横批:万象更新。 他用的也是谢文靖的行书。 这副对联摆在一起,乍一看,根本就看不出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楚千尘眼睛一亮,抿唇笑,眼角眼梢好似浸在蜜糖水里一般,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我们一起写些对联,然后拿去送给娘、三姨母、还有静乐他们好不好?” “你说,他们能不能看出这是我们俩写的?” 不等他答,她又乐不可支地说道:“肯定看不出。” 顾玦见她开心得好似一个天真的孩子,就当陪她玩,略一沉吟,就执笔写下了第二副对联的上句:天上庆雪呈瑞采。 楚千尘又去接下句。 两人你来我往,一口气就写了七八副对联。 写完后,楚千尘就招来了琥珀,让她去送对联,又让蔡嬷嬷她们去阖府贴“福”字和对联。 她自己又让江沅把刚打好的那些银锞子拿了过来,把那些银锞子挑拣着装进荷包里。 这是过年时要给楚云沐、楚云逸、顾之颜、安乐、静乐他们的压岁钱。 这些明明只是一些细微的琐事,她却做得不亦乐乎,写完了“福”字与对联的顾玦就在一边看看书,也看看她,屋子里颇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无论是顾玦还是楚千尘都知道,这种普普通通的日子有多珍贵,这是用无数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的安宁。 他们都喜欢,也享受这种时光。 楚千尘还没装完银锞子,琥珀就回来了,身上还带着一丝丝外面的冷气。 琥珀送出去对联,拿回了一些点心与特产,可谓满载而归,还把沈氏、沈菀她们的问好也一一转达了,最后才说到静乐: “王妃,长公主殿下已经亲自把对联贴上了,奴婢看她喜欢得紧。殿下瞧着比昨天又精神多了,听宫女说,殿下昨晚睡得极好,一夜都没醒过。” 静乐一直有睡眠不好的毛病,夜里常常要惊醒好多次,楚千尘虽然能用熏香为她助眠,但治标不治本,心病还需新药医。 琥珀心里也是唏嘘,想起了什么,又道:“王妃,奴婢回来时,路过了殿下的公主府,听说皇后娘娘正给卢驸马送赏赐呢,昨天送太医、药材与补品,今天又送了绫罗绸缎与首饰字画。” “皇后娘娘自己也是有公主的,这要是驸马苛待公主成了风气,以后三公主又当怎么样?” 琥珀觉得皇后做事简直是不知所谓。 皇后怕是以为三公主是嫡女,有她和太子撑腰,驸马不敢这么对三公主。但是,三公主智力有损,是孩童般的性子,驸马想要拿捏三公主可远比拿捏普通人要简单多了。 更何况,皇后也不能看顾三公主一辈子的。 想到三公主,楚千尘装银锞子的手顿了顿。 三公主喜欢养鹦鹉,因此楚千尘给她准备的荷包是绣着一只绿鹦鹉的荷包。 楚千尘往那翠绿的荷包中又多放了一个银锞子,然后拉紧抽绳,把这荷包放进装荷包的篮子里,再重新拿一个新荷包,继续往荷包里装银锞子 顾玦的辈分高,下头的小辈也多,所以她要给的压岁钱自然也不少。 楚千尘只有给顾玦做衣裳的时候才动针线,这些荷包全都是在朱绣坊定制来的。 琥珀还在禀着她最近听到的一些传闻:“奴婢听说,因为皇后娘娘一直明目张胆地给卢驸马撑腰的关系,现在其他几个驸马对几位长公主也都不太恭敬。” “像云和长公主殿下的那位金驸马最近经常……夜不归宿,还在外面跟人豪言壮语地说,云和长公主可不敢管他。” 琥珀其实本想说金驸马流连十四楼,夜不归宿,可是说到这里时,恰好瞟见顾玦翻了一页书,目光似冷冷地朝她斜了过来,于是琥珀险险地改了口。 琥珀默默地在心里擦了一把汗,又说起了端柔长公主的程驸马,这程驸马也是个不着调的,没有自知之明,偷了端柔长公主两万两陪嫁银子跟人合作做生意,结果赔得一干二净。 琥珀说得这些,楚千尘也就是当八卦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等她装好一篮子压岁钱时,安分了一会儿的黑猫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喵喵”叫了。 楚千尘抬头一看,默默地为她的猫掬了一把同情泪,外面又下雪了,看来这个新年,猫只能宅在屋子里,不能上房揭瓦了。 这是年前的最后一场雪了。 楚千尘下巴微扬,凝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大雪,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唇角噙着一抹微笑。 快要过年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被关在了楚家位于京郊的一个庄子里,冷冷清清,唯有茫茫大雪相伴,彼时,她心如死灰。 这一世,她可以和王爷在一起过年了。 楚千尘愉快地弯起了唇,觉得最近的日子像是掉进了蜜罐里,每一点回忆都是甜的。 楚千尘的心情好,沾光的就是王府上下。 她大手一挥,阖府上下这个月就发了两个月的月例,又每人加制了两套春衣,府中弥漫着过年的喜气。 目光所及之处,都可以看到代表过年的红色,什么红灯笼、红绸缎、红对联、红福字、红窗花、红络子、红梅等等。 还有大红的爆竹。 除夕夜自然少不了那“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阵接着一阵,不仅是宸王府放了烟花爆竹,街上的其他人家也响起了震耳的爆竹声。 伴着爆竹的烟火味弥漫开来,空气中的年味更浓郁了,热热闹闹。 人是高兴了,第一次过年的黑猫却被这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吓得不轻,躲到了床榻下。 楚千尘与顾玦出去和众人享用年夜饭时,猫没出来。 等他们夫妇俩又回到了內室,猫还是没出来,似乎打算死守在床底了。 两人坐在窗边守岁,茶几上放着一壶茶、两碟干果与几碟云片糕、蜜饯、核桃酥之类的点心,丫鬟们也全被遣退了,让她们自己玩去,想干嘛就干嘛。 楚千尘也大方地允许顾玦放纵一回:“今天准你熬夜,开不开心!” 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心里甜丝丝的。 平日里,她在这个时间早就歇下了,可今天却毫无倦意,精神得很。 本来顾玦想着明早要早起去宫里朝贺,是想让小丫头早些休息的,可是看她兴致勃勃地想要守岁,哪里忍心对她说不。 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就由她做主吧。 顾玦长臂一伸,就把楚千尘横抱在了他膝头,让她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俯首轻轻地吻着她温热的发顶,用实际行动表达他的愉悦: “开心。” “我很开心。” 他低低的笑声传入她耳中,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他的手很大,温暖结实,隔着衣衫熨帖着她的肌肤,他的声音中透着珍视、爱怜,让楚千尘的心怦怦加快。 “王爷,我的压岁钱呢?”楚千尘没话找话地说道,一手去玩他腰侧的络子,那络子还是她亲手编的,不仅是络子,他用来束发的丝绦、衣袍、膝裤、鞋子、袜子这些,全都是她亲手做的。 就像是她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个属于她的印记似的。 顾玦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大红色绣红梅的荷包,塞到了她手里。 荷包不重,却十分厚实,里面显然塞在了不些东西。 楚千尘把荷包紧紧地攥在手里,嫣然一笑,笑容璀璨。 顾玦扬了扬眉:“不打开……”不打开看看吗?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他的小姑娘突然伸长脖子,仰起小脸,轻轻地在他的唇畔留下一个轻如蝶翼的吻。 在他来不及细细体会,那个轻吻就结束了。 顾玦:“……” 他只是一个闪神,她就敏捷地从他的膝头跳了下去,往床榻那边跑了过去,丢下一句:“压岁钱。” ------题外话------ 正史上,没几个公主是有好下场的,别对皇家儿女有滤镜,觉得皇子就该个个英明神武,公主就该都是尊贵无比。 清朝公主就不说了吧,全都是拿来和亲用的,宋朝公主多是悲剧有被金掳走的有被驸马一家欺负死的,明朝公主不是早夭就是婚姻不幸,汉朝公主死在亲爹手下的就有好几个,唐朝光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四个嫡公主里就有三个是小可怜。 数来数去,还真没几个公主能尊贵一生的。 我不想扯正史,毕竟是架空。</p> 正文卷 323撑腰 在一阵的沉寂后,外面又响起了一阵阵响亮的爆竹声,还有一朵朵烟花势如破竹地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炸响,仿佛在夜幕上开出一朵朵璀璨的花朵。 无数烟花的流光照亮了顾玦的脸,映得他狭长的眸子流光溢彩。 顾玦抬手摸了摸被她亲过的位置,弯起了唇角,那温暖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眼角眉梢。 他的小丫头啊,总是时不时地给他惊喜! 与此同时,府里府外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新年到了!新年到了!” 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起来,热火朝天。 今晚没有宵禁,对京城中的不少人来说,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楚千尘本来以为她会睡不着的,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很响亮,她的心跳也同样很响亮,如擂鼓般。 怦怦怦怦! 她一手紧紧地捏着装压岁钱的荷包,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合上眼后,居然没一会儿就睡去了,睡得沉沉,连顾玦是什么时候上榻,都不知道。 下半夜在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欢度。 快五更天时,外面才彻底安静了下来,不待黎明的鸡鸣声响起,从床榻下爬出来的黑猫先开始叫了。 “喵!” 感觉自己逃过了一次“雷劫”的黑猫很亢奋,对着榻上的两个两脚兽欢快地叫了一声。 榻上的男子眼睫轻颤,率先睁开了眼,他只眨了下眼,眼神就变得清明起来,随手从床头柜上摸出一个羽毛与布头缝的小老鼠,往猫的方向轻轻一抛…… 小黑猫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那双绿幽幽的猫眼瞄准了猎物,张嘴,伸爪,一击即中地咬住猎物,自己玩去了。 外面的天空才刚露出鱼肚白,屋内光线昏暗。 顾玦转过头,去看睡在他身边的小姑娘。 她侧躺着,像只小虾米似的,纤细的身子微微蜷在一起,好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她闭着眼睛,睡颜恬静,呼吸绵长均匀。 她似乎在做什么好梦,饱满的樱唇边弯着甜甜的笑容,白皙精致的面孔宛如在夜晚静静绽放的一朵粉莲,有种纤尘不染的明丽。 呼吸间,他能闻到她身上那种清淡的梅香。 只是这么看着她,他的心情就无比的平静、安宁与祥和。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她的侧脸,指尖抚过她顺滑亮泽的乌发,秀气的柳眉,挺直的鼻子,红润的面颊,最后停留在她花瓣般娇柔的嘴唇上……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底泛起一丝涟漪。 睡梦中的楚千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忽然就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掌,牢牢地握住,抱在了胸前。 顾玦不由失笑,唇角扬起。 小丫头睡着的时候也还是那么霸道,果然,什么人养什么猫!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嘹亮的鸡鸣声,打破了黎明的沉寂。 楚千尘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睡眼惺忪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她还没完全睡醒,泛着水光的眸子,微张的樱唇,茫然无辜的神情,可爱得像只懒洋洋的小奶猫。 顾玦忍不住又笑了,收臂环住她的纤腰,低声问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他也刚醒不久,嗓音中犹带着一丝沙哑。 楚千尘把身子往后靠,蜷在他怀里,任由他温暖的怀抱与熟悉的气味将她笼在其中。 她娇里娇气地说道:“不睡了,我还要进宫朝贺呢。”她一把又捏住了他白色的中衣袖口,“我待会去问母后讨压岁钱,也给你讨一份好不好?” 她卖乖地仰起小脸去看他,两眼亮晶晶的。 他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就一个字:“好。”都依你。 楚千尘不再赖床,精神抖擞地把顾玦也一把拉了起来,开始着装打扮。 今天是大年初一,文武百官都要进宫朝贺,他们这些宗室更忙,要先与皇帝一起去奉先殿祭祖,那之后,皇帝才会前往太和殿接受百官的朝拜,仪式十分繁琐。 楚千尘不喜这些形式化的仪式,与其跟皇帝一起去祭祀太庙,还不如她和顾玦私下里去太庙给先帝和列祖列宗磕个头、上柱香呢。 可他们又不得不去,大年初一也是一年中,难得能够名正言顺地去见殷太后的一次机会。 前几天,内务府的金嬷嬷借着送年货来过王府,说自从定下由袁之彤那件事后,皇后对殷太后明显慢怠了不少,还有,从严嬷嬷托金嬷嬷带出来的一些药渣来看,楚千尘发现里面的药量比从前更重了。 想必是三公主及笄礼上发生的事,让皇后觉得颜面扫地,不高兴了。 事后,楚千尘也曾往宫里递过牌子,可皇后没同意她入宫,楚千尘也就只能让严嬷嬷、金嬷嬷她们继续盯着。 楚千尘早就琢磨好的,打算今天进宫见了殷太后之后,要细细地给她再诊个脉,所以今天她必须进宫去。 每每着大妆,楚千尘就会对顾玦投以艳羡的眼光。 想比她这一身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衫以及从头到脚这些个沉甸甸的首饰,他身上至少比她轻便一半。 顾玦完全能读懂她的眼神,体贴地陪她一起坐她的朱轮车,给她喂水又喂蜜饯的。 现在天还没全亮,这一路,朱轮车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宫门前,周围才算热闹了起来,人声、马声与车轱辘声交杂在一起。 楚千尘往外一看,宫门口停着七八辆马车,这个时间抵达皇宫的人基本上是宗室子弟。 一看是宸王府的马车来了,不少府邸赶紧给他们让路,主动让他们插队。 顾玦与楚千尘从善如流,下了马车后,楚千尘就发现天气更冷了,她真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斗篷里。她早就给顾玦与自己一人备好了一个袖炉,嘱咐他一定要好好捂着。 两人先去了奉先殿,今天皇帝要宗室王亲在这里举行大享祭祀,先祭神,再祭拜祖先神位,光是祭神,就有迎神、三献和送神三段,仪式十分隆重。 简单来说,就是要反复行行三跪九拜大礼。 等整个祭祀典礼结束,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以后了。 之后,楚千尘就与顾玦分开,所有女眷要随皇后去凤鸾宫,接下来,皇后会在凤鸾宫接受内外命妇们的朝拜。 这又是一个无比繁琐的仪式,兴师动众。 等整个朝贺结束,太阳早就悬挂在正中,差不多是正午了。 楚千尘本来是打算去寿宁宫见殷太后的,然而,她没机会离开,皇后身边的徐嬷嬷找了过来,笑容满面地转达了皇后的意思:“宸王妃,皇后娘娘让王妃过去坐坐。” 楚千尘:“……” 徐嬷嬷笑着又道:“王妃,太后娘娘近日凤体不适,皇后娘娘想跟王妃说说。”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的一些命妇们听到,她们纷纷对楚千尘与徐嬷嬷投以或审视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徐嬷嬷这番话就是在暗示,要是楚千尘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皇后怠慢了太后。 楚千尘不惧皇后的威胁,但也不妨她去看看皇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她抚了抚衣袖,气定神闲地笑道:“劳烦嬷嬷带路了。” 徐嬷嬷笑容更深,伸手做请状,领着楚千尘去了凤鸾宫的西暖阁。 西暖阁里,除了皇后外,还坐了十来个年龄不一的女眷,几位宗室王妃、太子妃、长公主以及尚书夫人等等都在。这些个女眷无一不是身份尊贵,才能够蒙皇后召见,坐在这里。 女眷们全都笑吟吟地围着皇后说话,一片语笑喧阗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楚千尘给皇后见了礼后,就坐下了。 其他女眷自然也都认识宸王妃,有的只是微笑以对,有的微微颔首,也有的与楚千尘相熟,出声打了招呼,比如礼亲王妃与静乐几人。 在看到静乐的那一瞬,楚千尘目光一转,心里隐约有点明白皇后特意叫她过来是做什么了。 她只作不知,若无其事地笑着,喝喝茶,目光也在留意着四周的众人,注意到恩国公夫人身旁坐着一个四十余岁、三角眼的中年妇人,模样瞧着眼生,中年妇人不时对着静乐投以嫌恶怨毒的目光。 而静乐看也没看对方,只是喝茶,偶尔朝楚千尘这边看一眼。 前方的皇后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在场的女眷们一个个地寒暄过去,言笑晏晏,气氛和乐。 少顷,皇后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坐在云和长公主身侧的静乐,语声淡淡地发问:“静乐,这都过年了,本宫听说你这些天一直没有回公主府,是也不是?” 皇后的第一句话听不出喜怒,但那红艳如血的嘴唇明显勾出了一个讥诮而不悦的弧度。 静乐离府出走的事,卢家来了皇后这里告状,也没敢往外传,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皇后一说,众人不由一惊,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几个女眷霎时噤了声。 “……” “……” “……” 暖阁内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一点声响。 “……”静乐微咬下唇,默然不语,仍是她惯常的那种柔弱怯懦的神态。 皇后立刻就抛出第二个问题:“你告诉本宫,你前不久是不是还把驸马殴打了一顿?” 静乐:“……” 静乐还是沉默,这种时候,其实沉默就等于是认同。 其他女眷目瞪口呆,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差点没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这些人大都在京中生活了几十年了,尤其是礼亲王妃等宗室王妃以及几位长公主那都是看着静乐长大的,对她到底什么性格,众人都了解个七七八八。 静乐的性格说得好听,是柔顺谦卑,说白了,那就是胆小懦弱,驸马卢方睿纳妾的事在场众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甚至有一些人也听说过卢驸马曾经鞭打过静乐。 这样软弱的静乐敢对卢驸马动手,难道是她喝醉酒,上演了一出《醉打驸马》吗?! 礼亲王妃等女眷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不少人都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是因为静乐胆小,所以不敢反驳皇后? 说句实话,也不无可能。 大概也唯有楚千尘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继续优雅地品茗,看着皇后唱大戏。 暖阁内渐渐地起了一片骚动,几个女眷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眼角的余光都瞥着一言不发的静乐。 皇后腰板笔挺地端坐在凤座上,优雅地用帕子擦了擦那染着鲜艳蔻丹的指尖,语气中渐渐添了几分冷厉,训斥道:“静乐,你是长公主,皇上的亲妹妹,自当为天下女子的典范,温良娴雅,恭谨大方,好好相夫教子,你怎么能随便打人,打得还是驸马!” “这事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以为顾氏的公主娇蛮任性,以后谁还敢‘尚’公主!” 皇后一字比一字严厉,仿佛静乐做了什么天地不容的事。 这时,坐在恩国公夫人身旁那个三角眼的中年妇人一脸激愤地接口道:“皇后娘娘,驸马被长公主殿下打成那样,打在儿身,疼在娘心,我这做母亲的,实在是心疼。” “到现在,驸马脸上的伤还没养好,太医都说,怕是要留疤。” 这妇人正是驸马卢方睿的母亲,东平伯夫人,也是皇后的亲姨母。 东平伯夫人一边说,一边还装模作样地用帕子去按眼角,看向静乐的眼神更怨毒了。 皇后的亲母,恩国公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妹妹东平伯夫人的手。 这些天,东平伯夫人没少去恩国公夫人那里抱怨,说卢方睿有多惨,说静乐多少天没回公主府,说…… 恩国公夫人听得多了,心里也不喜静乐,甚至后悔当初找皇后说项把静乐说给外甥了,心道:真真是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 静乐:“……” 静乐还是没说一个字,眼帘如受惊的小鹿似的垂下,纤弱异常。 皇后脸上的怒意与不悦又浓了三分,眸底盛满了阴郁的情绪。 前几天,卢娴静进宫来告状时,皇后简直快气疯了。对皇后来说,静乐打卢驸马的脸,打的也是她这个皇后的脸,一个向来都没什么用的长公主居然也敢忤逆她堂堂皇后了! 偏偏静乐不但是不回公主府,而且不知所踪。 皇后找不到静乐的人,猜猜也知道是楚千尘把人给藏了起来。 皇后本来也想过向皇帝告状的,但是皇帝对这几个皇妹一向都不上心,不管不顾。 好处是,先帝驾崩后,她作为皇后,把下头几个未出嫁的长公主拿捏在了她手里,她们的婚事基本上是由她张罗的; 坏处是,皇帝同样也不一定会去训斥、管教他的皇妹们。 皇后只怕她跟皇帝说了这件事,皇帝还要反过来骂她没事找事,更不可能派锦衣卫帮她找人。 思来想去,皇后决议等到正月初一的朝贺这天再说,左右也没几天了。 果然,静乐今天进了宫。 回想过去这几天娘家人与卢家人轮番进宫来找自己哭诉,皇后越想越不痛快,各种滋味在心头翻来覆去地滚了滚,只余下怒。 她冷冷地盯着下方的静乐,在心头积压了好几天的怒意攀至最高点。 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今天非要让静乐去卢家磕头道歉,不然,她堂堂皇后的脸面也没地方放! 楚千尘仍旧喝着茶,气定神闲,悠然自得,仿佛这件事和她没什么关系似的。 东平伯夫人朝楚千尘那边冷冷地看了看,眼神不屑。那天发生在多宝斋的事,她也听女儿说了,知道静乐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全都是因为宸王妃给她撑腰。 现在事情闹大了,宸王妃恐怕也把静乐当弃子了吧。 东平伯夫人的下巴昂得更高了,就像一只骄傲的白鹅似的,就差嚣张地嘎嘎大叫了。 她把目光从楚千尘身上移开,又去看静乐,静乐依然抿着唇,像哑巴似的。 皇后起初还志得意满,现在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 静乐虽然是一贯的寡言少语,却没有像皇后想像中的那样瑟瑟发抖,害怕得直接认错。 静乐的神情太平静了,应该说,平静得不像是皇后认识的那个静乐。 她的这种平静与无动于衷激怒了皇后,让皇后觉得她身为国母的威仪受到了挑衅。 殷太后不把她放在眼里,楚千尘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连静乐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吗?! 皇后一下子勃然大怒,怒火轰然从脚底直窜到头顶。 “啪!” 她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拍得茶几上的茶盅与果盆都随之震了一震,些许茶水溢了出来。 周围的宫女们被吓得缩了下身子,噤若寒蝉,空气随之微凝。 “静乐,本宫与你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不知错吗?!”皇后咄咄逼人地斥道,语调又尖又高,神情变得异常激动,脖颈间根根青筋随着她说话的节奏跳动着。 恩国公夫人也开口了,叹息道:“静乐长公主殿下也太没规矩了一点,这为人媳、为人妻者,就当有自觉,公主不需要奉养公婆也就算了,连丈夫都伺候不好,成何体统!” 东平伯夫人听姐姐这么一说,心有戚戚焉,觉得他们卢家真真可怜,这哪里是尚公主,简直就是娶了女土匪回来! 皇后、恩国公夫人与东平伯夫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谴责着静乐,她们三人全然没注意到礼亲王妃、顺王妃等宗室王妃以及其他几位长公主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多是皱眉,连太子妃的脸色都变得很古怪。 静乐没有发抖,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心里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她其实害怕,其实忐忑,其实慌乱,但因为楚千尘就在这里,她就觉得她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她有了倚靠。 静乐缓缓地朝楚千尘看了一眼,楚千尘恰在这时放下茶盅,冲她微微一笑。 两人四目相接之时,一切尽在不言中,静乐心里大定,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眸中也焕发起了丝丝神采。 她的双手在膝头交叠,左手轻抚着右手腕上曾经被刻下鞭痕的位置,神情间又坚定了几分。 她慢慢地说道:“我没错。”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眼睛对上了皇后怒意汹涌、高高在上的眼睛。 “……” “……” “……” 暖阁里再次静了一静,其他女眷全都震惊地看着静乐,有几人几乎觉得自己不认识静乐了。 皇后:“!!!” 皇后却是气得面如土色,怒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静乐居然敢这样对她说话!! 皇后的眼眸里,翻滚的怒意更汹涌了。 在她来看,她的表弟没错,那错的当然就是静乐! “你殴打夫君,还如此不知悔改,简直无可救药!”皇后抬手,鲜红蔻丹气势汹汹地指向了静乐,携着雷霆震怒。 “根据大齐律法,凡妻殴夫者,杖一百,夫愿离者,听。” “这要是民间,就是不休妻,那也非把你送到官府杖责一百不可!” 皇后觉得静乐也就是被惯的,要是在民间,她早就是个下堂妇了。 东平伯夫人也是频频点头。 皇后越说越觉得她在理,又把愤愤的目光投向了楚千尘,斥道:“九弟妹,你也真是,本宫听说当日你也在场,你不劝着静乐也就罢了,居然还帮着她打驸马,成何体统!!” 礼亲王妃等人皆是恍然大悟,神情各异,终于明白静乐怎么会突然敢对卢驸马出手了。 原本凝固的气氛陡然间似乎转了弯。 静乐霍地站了起来,平日里总是半垂的眸子里此刻灼灼生辉。 皇后可以说她,但是不能说九皇嫂! 要不是为了她,九皇嫂何须吃力不讨好地趟这趟浑水! 静乐紧紧地握拳,修剪整齐的指甲陷进掌心,直接说道:“我是公主。” “‘国’在‘家’之前,我与驸马先是君臣,再是夫妻。” 这简明扼要的两句话说得明明白白。 在民间,夫殴妻,夫根本得不到制裁,可妻殴夫却是重罪,然而,公主与驸马本来就不是普通的夫妻,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君臣之间另论。 皇后:“……” 恩国公夫人:“……” 东平伯夫人:“……” 三人的脸色霎时变得很僵硬,尴尬有之,不悦有之,无言以对亦有之。 尤其是皇后。 皇后自打由太子妃荣升皇后之后,在后宫中做主惯了,反正后宫无律法,只要不闹到皇帝那里去,就一切由她说了算,这些年,她轻慢静乐早就成了习惯,也就自然而然地忽视了这一点,下意识地以夫为妻纲去要求长公主们。 静乐继续道:“皇嫂,卢方睿对我无礼在先,理应废了。” “不然,皇家脸面何在!” 听到这两句,皇后一时忘了尴尬,勃然大怒,从头到脚都似燃着火焰。 恩国公夫人与东平伯夫人姐妹俩也是怒了。 废了驸马,这不是休夫吗?!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皇后还没骂出口,就听一个熟悉的女音骤然响起:“静乐,说得好!” 礼亲王妃不仅赞了,还直接抚掌。 这一下掌声不轻不重,但在此刻寂静的暖阁里,显得分外响亮。 礼亲王妃的唇角噙着一抹赞赏的笑容,温和慈祥的眼眸凝视着几步外的静乐。 从来,礼亲王妃只觉得静乐是个没有攻击性的小白兔,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句话也是道理的。 卢家逼人太甚,把静乐也给逼急了。 礼亲王妃活了这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清官难管家务事,多的是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丈夫动手打得妻子惨不忍睹,可但凡外人介入,有大半的妻子会帮着丈夫对外,弄得好心的外人里外不是人,没事沾得一身腥。 所以,从前礼亲王妃也没过多去管静乐的事,毕竟静乐又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还轮不到她这隔房的皇婶跳出来。 现在静乐能够自己立起来,礼亲王妃也不介意顺手扶一把,这也是她作为顾氏宗妇的职责。 礼亲王妃看着静乐微微颌首,帮腔道:“公主自然尊贵,驸马又算得上什么,有公主才有驸马,没了驸马,公主还是公主。” 在场的几位长公主与王妃们皆是颌首。 也有不想得罪皇后的,垂眸喝茶,不置可否。 皇后仿佛被礼亲王妃等人往脸上打了好几巴掌似的,脸色十分难看。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忍了忍心中怒意,黑着一张脸道:“且不说公主殴打驸马的事,静乐她不敬驸马的长辈,是为不孝,这传扬出去,影响得可是顾家女儿的名声。” 皇后语声冰冷,恩国公夫人也是附和:“大齐历代皇帝皆是以孝道治天下,为人妇者不孝可是大罪。” 皇后母女心里都觉得王妃们听到这里,总该有同理心了吧,谁家都是有女儿、孙女的! 也包括在场的长公主们,云和、宁德她们是公主,可她们的女儿能封个县主就不错了。一旦静乐坏了公主的名誉,那么只会连累了其他长公主们的女儿。 礼亲王妃:“……” 顺王妃:“……” 云和:“……” …… 几位王妃、长公主心里都觉得皇后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顾家女是皇族,又不是民间的民女。 本朝的公主已经够安分了。 但安份归安份,公主还是公主,是皇家的血脉,体内流着先帝的血,是金枝玉叶。 像静乐,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被卢驸马一家给欺负狠了,想要正君臣罢了,怎么就影响顾家的名声了呢。 想要影响顾家的名誉,那也要看别人敢不敢吧! 就算驸马仕途无望,最多也只能领个闲差,可是驸马是有俸禄的,也不是人人都有本事考科举的,多的是家中子弟太多,资质平庸的勋贵子弟想要尚公主。 反正当爹的不行,将来还可以培养儿子考科举、入仕途啊!公主的儿子有皇室血脉,在晋升上也会有天然的优势。 也就是皇后在凤位上坐久了,自以为母仪天下,高高在上,连带把她自己的母族也高看了一筹,也不想想这东平伯府一个眼看着爵位到头的府邸,有什么资格和公主相提并论。 紧接着,睿亲王妃、郑亲王妃相继开口劝起皇后来:“皇后娘娘此言差矣,驸马的长辈应对公主行君臣之礼才对。” “不错,长公主殿下该孝的也就只有太后娘娘。” 照理说,公主的婆母见了公主是要行大礼的,也是公主宽厚,才免了这些礼节,可要是婆母还把什么孝不孝的挂在嘴边,那就是不知礼数、无视尊卑了。 这些皇后不会不知道吧?! 好几个王妃表情古怪地交换着眼神,甚至开始愁这一辈的公主了,除了三公主外,其他公主都是庶女,她们该不会都被皇后养成这样贤良淑德了吧?! 王妃们都在脑子里想着已经出嫁的大公主与二公主,平日里她们见这两位公主在皇后跟前总是恭恭敬敬,也没多想,现在却觉得有些不对。 顺王妃已经在心里想着等回去就要跟女儿常宁说道说道,可别跟那几个公主学,这要是常宁出嫁后,也忍气吞声,被夫家觉得好欺负,那岂不是自家娇养的名花被猪给拱了! 在顺王妃等王妃们来看,她们是宁愿自家女儿去欺负女婿,也不能让宝贝女儿平白被女婿欺负了。 在几位王妃的“劝说”下,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若非今天是正月初一,她恐怕都要甩袖而去了。 气氛又随着皇后的凤颜震怒再度凝滞,似是风雨欲来。 楚千尘对这暖阁内的气氛变化全不在意,从头到尾,云淡风轻。 她只是在静乐不安地看向自己时,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 对于静乐而言,她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肯定的笑容,尤其这个笑容来自楚千尘,更令她觉得勇气百倍。 她的心里更定了,这才鼓起勇气去环视四周的其他人,见礼亲王妃以及其他好几个王妃都对她投以赞赏的眼神且频频颔首,心中有种难以描绘的滋味。 在说出方才的这番话前,静乐的心中多少是有点迟疑的。 她不知道她这么说,别人会是什么反应;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也是跟皇后一样的反应。 但是现在,不但有楚千尘在,还有礼亲王妃她们也都觉得她做得对。 所以,她没有做错。 她是公主! 这一刻,静乐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一双杏眸也变得更坚定、更明亮了。 就仿佛一面蒙尘的明镜终于拭去了镜面上的尘埃,又仿佛一个一直处于迷雾中的人,终于看到前方有一缕缕明媚的阳光照了过来,阳光拨开了她眼前的阴霾,让她感觉前方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静乐的腰杆挺得更直,对着皇后又道:“驸马对公主不敬,以下犯上,是为不敬之罪。” 楚千尘笑眯眯地接了一句道:“按照大齐律,不敬罪当杖责五十。” 什么?!东平伯夫人差点就要脱口骂出来了,但还记得这里是凤鸾宫,险险地咬住了舌尖。 礼亲王妃与楚千尘一唱一搭,一边抚着衣袖,一边说道:“是该如此,不然,岂不是没有了君臣尊卑、规矩礼数!” 礼亲王妃也知道最近金驸马几个有学有样,怠慢其他几位长公主的事,觉得也该正一正风气了,否则连顾氏的公主都被人轻慢,那么宗室的郡主、县主岂不是也要被仪宾们欺负了? 礼亲王妃有心给皇后一个教训,故意又道:“虽说长嫂如母,不过太后尚在,长公主就是犯了错,我看还是交由太后来‘管教’吧。” 本来“长嫂如母”这四个字就是建立在丧母的前提下,只不过很多人都喜欢凭借这句话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 照理说,殷太后犹在,静乐等长公主们有什么事,自当找嫡母出面;若太后凤体不适,才会交由皇后这长嫂代为做主。 从前,皇后也就是借着“太后凤体不适”为由,仗着皇帝撑腰,所以才能在后宫作威作福。 其他王妃们也是频频点头。 礼亲王妃这番话合情合理,说到哪里去,也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殷太后是静乐等长公主们的嫡母,无论长公主是对是错,这事确实应该交由太后来处置。 皇后:“!!!” 皇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阴云盈满额头,连恩国公夫人心里都暗道不妙。 这局棋第一步就错了,现在无论怎么走,都是错上加错,怕是很难翻盘了。 在皇后阴冷的目光下,楚千尘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怯色,更没有一点动摇,点头附和礼亲王妃道:“皇婶说得是。” “母后上次跟我说起,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几位皇姐与皇妹,只可惜一年都见不着几回。” “大家要不要一同去给寿宁宫给母后请个安,也是我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 楚千尘含笑看着静乐、云和、宁德等几位长公主。 “……”众位长公主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她们几个都不是殷太后的亲女,都是庶出。 当年先帝还在时,殷太后作为嫡母对她们都挺好的,她们的日子也好过,后来先帝的龙体一天天地衰败,殷太后为了照顾先帝,也无心管后宫诸事。 从那会儿起,身为太子妃的宋氏就开始接掌后宫事宜了。 再后来,先帝驾崩,太子妃就成了皇后,皇后面上对她们还算和善,但其实都不放在心上,轻慢得很,不是没人去找今上告过状,可今上对她们这些同父异母的皇妹们根本没什么情分…… 这些年,长公主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毕竟时人都是逢高踩低的。 云和、端柔、宁德等几位长公主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被楚千尘说得有几分意动,但还是有些忌惮皇后。 皇后这个人心胸狭隘,长公主们多少怕皇后给她们小鞋穿,也怕得罪了皇后,反而被皇后记上一笔,最后反倒雪上加霜。 只是弹指间,她们已经想了很多,衡量着利害关系。 她们正在犹豫不决,就见静乐率先跨出了两步,朝楚千尘走去,含笑道:“九皇嫂,我与你一起去给母后拜年吧。” 静乐这一动,立刻有两位长公主也站起身来,云和率先道:“是啊,我也很久没去给母后请安了。” 云和她们愈发动容,皆是若有所思。 静乐自小软弱,她们姐妹几个是最清楚的,她就是只小白兔,连她都能鼓得起勇气来,她们有什么好怕的。 负面的情绪是会传染,正面的情绪同样会感染人。 其他几位长公主也感染到了静乐的勇气,也纷纷地起身,心里想着驸马这几年来对她们的怠慢,反正就算她们再听皇后的话,在公主府的日子也是每况愈下。 就是她们,不听话,皇后也没权利杀了她们,她们好歹是公主,可不是宫中的宫女。她们最多也不过更受皇后冷落而已,细想之下,其实和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大差别! 其他几位长公主也是纷纷道:“我也去给母后拜个年吧。” 连着礼亲王妃、顺王妃等几位王妃也站了起来。 礼亲王妃带头笑道:“这大过年的,我也跟你们几个去寿宁宫凑凑热闹,上次安乐的及笄礼,我都没时间和太后好好说说话。” 礼亲王妃有意想给静乐她们撑撑腰,也免得皇后真当宗室没人,总是肆意作践,让人觉得顾家的姑娘不尊贵,可以随便怠慢。 其他宗室王妃们也是异口同声地附和着,毕竟谁家都是有女儿和孙女的。 一时间,在场的女眷至少站起了一半,连在场的几个公主也是有点跃跃欲试,尤其是四公主、五公主她们。 四公主与五公主正值金钗年华,看着几个皇姑母、大公主与二公主的日子不太好过,其实也对未来充满了惶恐。 姐妹俩面面相看,心知皇后将来恐怕也不会给她们找什么好人家,甚至之前连三公主都差点去联姻南昊。 四公主与五公主不由正朝安乐看去,却听安乐兴奋地抚掌道:“好啊好啊,我们去给皇祖母请安!” 有了安乐第一个开口,四公主与五公主不也就不犹豫了,也跟着起了身。 “安乐!” 皇后的神情简直一言难尽,却根本唤不回安乐。 ------题外话------ 安乐剧情不是支线,是主线,很快你们就明白我的意思了。</p> 正文卷 324休夫 安乐笑眯眯地挥挥手,招呼着四公主与五公主,很愉快地跟着她皇叔祖母、几位皇婶母以及皇姑母一起跑了,甚至连个眼神也没施舍给皇后。 皇后:“!!!” 皇后差点就想下令宫人拦住安乐等人,但又拉不下这个脸来,只能眼睁睁地看到她们呼拉拉地全都走了。 东平伯夫人气得唇角的颊肉一阵哆嗦。 她习惯了以婆母的身份压静乐一筹,根本就不曾想到有一天静乐还会翻出她的手心,简直快要气厥过去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僵硬,似乎空气停止了流转一般。 余下没走的还有八九个女眷,其中当然也有宗室女眷,比如诚郡王妃一向以皇后马首是瞻,没去趟这趟浑水。 这些女眷全都不敢去看皇后那铁青的面色,也不敢触皇后的眉头,全都默默地饮茶,装聋作哑。 别人不看说话,但是恩国公夫人就没那么多估计,怒火高涨地抱怨道:“皇后,这什么跟什么啊!” “静乐从前温婉娴雅,如今怎么变成这样的不知礼数?!她肯定被人给教坏了!” “……” 恩国公夫人在气头上,喋喋不休地唠叨了一番。 其他女眷听着神色古怪。 她们不想和皇后翻脸,其实心里通透得很。这要是说“不知礼数”,恩国公夫人也没好多说少,皇后对长公主可以直呼封号,可是恩国公夫人可没资格“静乐、静乐”地唤长公主,这才是乱了尊卑,“不知礼数”! 随着恩国公夫人的唠叨,皇后的心情更差了,只恨不得把茶几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 大年初一,新年伊始,她堂堂皇后的颜面就扫地了! 皇后眼神阴鸷地透过透明的琉璃窗户,望着寿宁宫的方向。 今天是个大晴天,但积雪未化,白花花的厚雪堆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映得连外面的天色似乎都亮堂了不少。 雪后的皇城美得宛如一幅画,洁白无瑕的白雪藏住了无数掩埋其下的污垢与尘埃。 平日里冷清得仿佛冷宫似的寿宁宫里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片欢声笑语。 来给殷太后请安的女眷们一律穿金戴银,一身的珠光宝气,给这座没半点红色的宫殿平添了几分喜气。 相比之下,一身酱紫色褙子的殷太后妆容相当素净,夹着一些银丝的鬓发间只戴了一对白玉扁方,脸庞尤其白,那是一种如墙壁般的白,显得病怏怏的,像是久病未愈。 礼亲王妃、顺王妃、静乐等女眷们全都知道殷太后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因此也没多想,只以为太后是凤体略有不适。 但楚千尘眼光毒辣,扫了两眼就看出来了,殷太后之所以脸色苍白是因为妆容,是故意往脸上涂了很多敷面的白粉。 不过,也因为妆容遮住了殷太后的面容,一时还瞧不出她气色怎么样,楚千尘在心里琢磨着晚点要寻个机会再给太后诊诊脉。 包括楚千尘在内的众人齐齐地给殷太后拜了年,请了安。 殷太后笑容满面地招呼众人坐下,见儿媳妇来给自己拜年,她还是很高兴的,眼底也柔和了几分。 在殷太后与礼亲王妃这对妯娌寒暄了两句后,楚千尘拉过身边静乐的一只手,拍了拍,唉声叹气道:“母后,长公主们最近被驸马们欺负了,她们想找母后撑腰呢。” 她们明明是来帮静乐请殷太后主持公道,可是楚千尘一句话就把其他的几位长公主也给包含了进去,说话的同时,楚千尘不动声色地向殷太后使了个眼色。 殷太后目光一转,她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 别瞧她这个儿媳在她跟前是一副甜姐儿的样子,其实心眼多着呢,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做任何一件事都恨不得把它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起到一石二鸟甚至是一石三鸟的功效。 这一次,小儿媳应该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她这太后顺理成章地出来主持大局,夺回她属于太后的尊荣与权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过是一尊被“奉养”的傀儡而已。 这几年,殷太后不显不露水地守在这寿宁宫,一方面是被帝后下药,凤体确实不适,另一方面其实也有些心如死灰的意味,无意去争抢什么,她只要儿子能平安归来就好。 如果现在也只是殷太后一个人,殷太后也懒得去挣,可现在,她有儿子儿媳,将来还会有孙子孙女。为了他们,她也不能再这么消极下去。 为母则强。 只是转瞬间,殷太后已经是思绪百转。 殷太后脸色一变,用帕子捂嘴轻咳了两下。 何嬷嬷给太后轻轻抚背。 “啪!” 殷太后突然抬手一掌拍在了茶几上,眉头攒起,不悦地斥道:“给哀家说说,是哪几个驸马这么大胆,竟然连天家的女儿都敢欺负!” 经过方才的几下咳嗽后,此时殷太后的声音略显沙哑,却更显威仪,音调冷厉,不怒自威。 一众女眷皆是微微睁大眼,神情各异。 说句实话,本来云和、端柔等几位长公主虽然是抱着赌一赌的心思跟着静乐一起来了,但心底其实没底,忐忑得很。 毕竟,谁都知道这些年殷太后一直被软禁在寿宁宫,也安于如此,说穿了,她就是在避帝后的锋芒。 这样的太后有可能为了宸王夫妇出头,可她会为了她们这些庶女出面,不惜挑战皇后的威仪吗?! 谁也没想到,殷太后没有活稀泥,而是这般锋芒毕露! 礼亲王妃若有所思地垂眸,唇角勾了勾,优雅地端起了茶盅。太后持斋茹素这么多年,看来是要大开杀戒了。 楚千尘好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娇声道:“母后,您是不知道,驸马可过份了!” “像卢驸马……” 楚千尘从那日静乐因为一支发钗被卢方睿伤了额头说起,包括在多宝斋发生的事也说了,把静乐说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把卢方睿说得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说完了静乐,她又把关于金驸马与程驸马的传闻也一一说了。 她这一番话也不算特别煽情,却说得云和、端柔几人都是深有所触,想着这些年的日子,此刻都有种度日如年的唏嘘,两眼泪汪汪。 她们是先帝之女,金枝玉叶,可这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憋屈,沦落到了纡尊降贵地哄驸马的地步呢?! “静乐,你过来。”殷太后对着静乐招了招手,把她叫到了身边,拉着她的手在炕上坐下,仔细地去看她的额头。 养了这些天,静乐额头那个撞伤已然好了八九分,用脂粉基本上都盖住了,因此之前其他人也没看出她脸上有什么不对。 此刻,殷太后用帕子拭去静乐额角的脂粉,便露出了脂粉下那淡淡的淤痕,仔细看,静乐的额角还有一些浮肿。 静乐还不满双十,正值芳华,本该过得如花王牡丹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被她那个吃软饭的夫君如此轻贱、折辱。 殷太后既心疼,又愤怒,叹道:“你母嫔留给你的那只发钗,哀家也记得,当年你母嫔说,她福薄,不能守着你长大,就给你留一样东西,也算是一点念想。” 说起过世的母嫔,静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中含满了晶莹的泪水,仿佛眼睫一颤,那泪水就会溢出来。 她微微仰起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今天是正月初一,大过年的,流泪不吉利。 静乐小心翼翼地用帕子自眼角拭去泪花,泪是忍了下去,但眼圈依旧泛红,红得像是兔子眼似的。 殷太后地目光又朝旁边的云和等长公主们缓缓地扫了半圈,唏嘘地追忆了一番往昔,也说得她们眼中的泪光更浓了。 屋子里一时喜气全无,弥漫着一种悲凉无奈的气氛。 殷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礼亲王妃等人感慨道:“哀家在宫里,也不方便……” 她说得非常含蓄,但谁都听得出来,殷太后那是身不由己。 几个宗室王妃们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皆是有所触动。 她们虽然早就知道帝后圈禁太后,但想着太后毕竟不是皇帝的亲母,左右皇帝也没有待太后不孝,好生生地奉养着,便也没有多嘴。 说得难听点,历史上被圈禁的太后也不是头一个。 在不触及到自己利益的前提下,这些王妃也不会没事去帮太后出头,毕竟谁也不想得罪皇帝。 殷太后似是没注意到众王妃那复杂的神情,又在茶几上拍了一下,正色道:“但是,天家的女儿不能任人欺负的。” “这就是民间,出嫁的闺女在夫家受了委屈,岳家也要去夫家讨个公道的!” 殷太后这番话说得一众王妃们也是心有戚戚焉。 俗话说,抬头嫁女。 但那也是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把女儿嫁到地位比自家高一等的门第,不是女方去攀附权贵。 明白人都知道,唯有门当户对,当女儿在夫家受了委屈时,娘家人才能有足够的底气去给女儿主持公道,所以,但凡是靠谱的人家也不会去给女儿招一个门第太高的女婿。 在宗室之中,更是如此,结的亲不是几代的勋贵,就是近起的新贵。 他们顾家的女儿个个金贵,哪怕是宗室的庶女,那一个个也都是千金小姐,是贵女,可不是平白送去给夫家折辱的! 王妃们把长公主们的遭遇代入到了自家女儿身上,感触更深了,这风气就是一点点败坏的,不能让人家都觉得顾家女儿好欺负!! 楚千尘坐在旁边,浅啜着热茶润嗓。 她把人都弄来了,方才该说的也都说了,接下来也就不多说话了,一副乖巧无害的样子。 让其他人一时都忘了楚千尘的存在感,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殷太后的身上。 别人不知道楚千尘的手段,被楚千尘彻底收服了的兰若却是最清楚的,目光不时往她的侧脸瞟,心里感慨:这后宫是要变天了! 仿佛在验证她的想法似的,殷太后将另一只手也覆上了静乐的手背,问道:“静乐,你要不要和离?” 她睿智温润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静乐。 这是静乐第二次听到有人问她这个问题,不由一惊。 “……” “……” “……” 屋内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寂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种寂静得近乎诡异的气氛中,殷太后依旧是云淡风轻,仿佛她说得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殷太后叹道:“俗话说,劝和不劝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那前提也得对方是人才行,卢方睿就不算个人,留着也碍眼。” 卢方睿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就是一条冷血的毒蛇,无论跟他说再多大道理,也没用,这种败类是调教不好了。 静乐在震惊之后,又下意识地去看楚千尘,想着那天在宸王府楚千尘跟她说的话:“你要不要和离?既然过得不好,干嘛还要过下去呢?” 静乐眨了下眼,眸光闪动。 楚千尘只是对她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静乐下意识地捏紧了掌下的衣裙,将之揉在掌心,她的心口似在随着这个动作一点点地收紧。 任谁都能看得出静乐的犹豫与挣扎,毕竟这本就不是一个轻易可以做出决定的选择。 云和、端柔等几位长公主全都默然不语,她们的驸马虽然有缺点,却也没过分到卢方睿这种程度。她们不由扪心自问,如果是她们,站在静乐的立场,会怎么做?! 反倒是礼亲王妃在短暂的惊诧之后,很快回过神来,神色平静。她对殷太后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她骨子里的傲气,这确实是她会提出的建议。 礼亲王妃想了想,劝了静乐几句:“太后说得是,人要是变了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更何况……” 她没往下说,但谁都明白卢方睿的心从不曾在静乐身上,这门亲事本就是东平伯夫人的意思,是冲着当驸马的好处。 静乐的心里同样明白这一点,新婚夜,卢方睿就说跟她说了,他不想当驸马,是婆母逼他的,说他的心里只有他的菱表妹。 静乐把捏着裙子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料子上的金丝蹭在她柔嫩的掌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勇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和离。” 这四个字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说完之后,她的身子甚至还微微地瑟缩了一下。 楚千尘仿佛看到了一只微微颤颤的白兔一边发抖,一边在拼尽全力地往前跑着,试图从野兽的利爪下逃脱。 哪怕它摔倒了,哪怕它不慎摔落陷阱,它也在不死心地嗷嗷叫着。 楚千尘笑了。 正午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那恬静安宁的表情让她看着宛如一尊玉雕的观音,更显柔美。 凤眼明亮,其中洋溢着不容错识的高兴。 九皇嫂是在高兴吧,她觉得自己做对了吧。静乐顿时勇气倍增,心彻底定了,觉得自己的决定肯定没错! 她又想起了楚千尘说的另一番话,咽了咽口水道:“可不可以打一顿再和离?” “……” “……” “……” 这一次,在一阵短暂的寂静后,就听某人的轻笑声打破了沉寂。 笑出声的人是殷太后。 殷太后兴味的目光在楚千尘与静乐之间转了转,静乐说的这番话是谁教的,显而易见。 她这个儿媳啊,是个泼辣的。 殷太后心里琢磨着哪天要是见到儿子,要跟他说道说道,小心别惹儿媳生气,免得被揍了。 她脸上失笑,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利落地一拂袖,道:“不和离,打一顿,我们静乐休夫。” 驸马住着公主府,吃着公主的俸禄,除了生的子女不跟公主姓以外,就跟民间入赘的女婿没两样了,公主当然能休这等无德无行的夫婿。 静乐又是一惊,嘴唇动了动,没好意思问出口,那眼神分明是在问,她可以休夫吗? 有何不可?殷太后又是一笑。 她的脸色因为涂着厚厚的白粉瞧着依然有些苍白,可人却在寥寥数语间多了一股精神气,有种胸有成竹的自信与从容,令在场众人不由想起先帝在时这位殷皇后是何等的风姿! “笔墨伺候。”殷太后吩咐了一句,就有宫女去取来了文房四宝,往窗边的案上放好,再铺纸磨墨。 淡淡的墨香随着那那一圈一圈的研磨自砚台中飘散开来,与在屋子里原本的熏香交杂在一起。 殷太后又拍了拍静乐的手背道:“去写吧。” 她的意思是让静乐自己去写休书。 无异于再次把静乐权给了静乐自己,写不写在她,休不休也在她。 在众人那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目光中,静乐从起身到走到案前的动作都十分僵硬。她从小就内向,不喜欢别人关注她,恨不得缩在姐妹之间让别人都不要看她。 今天大概是她有生以来得到关注最多的一天了。 静乐是慌的,是怕的,是乱的,是无措的。 她是个没有心计的人,在皇宫这么多年,除了忍,什么都没学会,也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她此刻的慌乱是显而易见的。 众人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唏嘘: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卢家一家子真是把老实人也给逼急、逼狠了,才会让静乐这种性子软和的人必须赶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也要与卢方睿撇清干系。 静乐颤抖着拿起了狼毫笔,沾墨时,手都在抖,旁边的宫女真怕她写字都会抖,已经备好了第二张纸。 不想,当笔尖碰到纸张时,就突然间稳住了。 执笔的那只手不抖了,平缓而坚定地一字字、一行行地往下写…… 静乐垂着小脸,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眼前这张纸,此时此刻,外界的那些声音已经传不到她的耳朵。 她一口气就把休书写完了。 写下最后的落款后,静乐的心里无比的痛快,浑身一轻,像是摆脱了困扰她多年的病灶似的。 她吹干纸上的墨迹后,将之拿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呈给了殷太后,看着殷太后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怯怯。 殷太后接过墨迹方干的休书,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唇角一勾,赞道:“字写得漂亮,下了一番功夫吧。” 这字与容貌一样是门面,字写得漂亮,见字如晤,总能给人留下好印象。 静乐腼腆地笑了笑。 殷太后放下这封休书,又看向了云和等其他几位长公主,也不绕弯,直接问道:“云和,端柔……你们几个有什么打算,是想休夫,还是再看看驸马的表现?” 殷太后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 卢方睿屡屡对静乐动粗,又以言语日日辱骂静乐,他不以此为耻,反而还巴不得昭告天下,因为帝后没给静乐撑腰,卢方睿才会越发猖狂。 其他驸马瞧着也开始有学有样,胆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若要断个罪过,那么卢方睿是主犯,其他几个驸马算是从犯,自然不会一概而论。 今天,殷太后给静乐撑腰让她休夫,也足以杀鸡儆猴,让其他驸马们警醒一下,也让他们知道驸马这个位置不是仅仅夫,他们与公主不仅是夫妻,更是君臣。 云和等长公主们面面相觑,有的下意识地摇头,有的踌躇,有的意动。 她们还没到静乐那样被人作践到过不下去的地步,而且大部分人与驸马膝下都有子女,有了子女,就多一层牵挂,她们其实是更希望驸马能够警醒。 殷太后也只是这么一问,给她们多一个选择而已,当然不会勉强她们休夫或者和离,若是能过得下去,谁又会劝别人离呢。 这也是她的一种表态,话不仅仅是说给在场的公主们听的,同时也是说给不在场的驸马们听的。 殷太后优雅地抚了一下衣袖,素净的妆容、素净的服饰不比今日着九龙四凤冠与袆衣的皇后,可是无论是气魄、风度,还是眼光、见识,都远胜皇后一筹。 殷太后微微一笑,道:“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大可以找哀家。”说着,她又看向了坐在下首的礼亲王,“就算在宫外,也可以找礼亲王和礼亲王妃做主。” 就是在民间,出嫁的女儿即便父母双亡了,那还有宗族在,可以找族长夫妇做主的。 顾氏的女儿不容人折辱! “太后说的是,还有我们这把老骨头在呢。”礼亲王妃也是跟着应声。 殷太后再次环视众人:“总不能让先帝一去,就让他的女儿们无依无靠。” 她故意说了“无依无靠”,说得长公主们心酸不已。 为人妇者又有哪个容易的,又有哪个不受委屈的,谁不想在夫家跟前挺直了腰板做人,长公主们眼圈泛红,都捏着帕子抹起眼泪来,连带几个王妃也是心有感触。 气氛渐渐地变得温暖了起来,原本还有些局促的众人全都自然而然地放松了下来,夸奖太后“慈爱”、“宽仁”、“公道”等等的词语此起彼伏。 楚千尘在也一旁只负责点头,再没说过一个字。 紧接着,殷太后又把寿宁宫的太太监招了进来,让对方拟了一道懿旨,由她过目后,何嬷嬷就把代表太后的凤印呈给了她。 殷太后却是有些闪神,一时没动,微微蹙眉,何嬷嬷手里的那方凤印就停顿在了半空中。 顺王妃见太后的神色有异,就关切地问了一句:“太后娘娘,您还好吧?” 殷太后抬手揉了揉一侧的太阳穴,勉强笑了笑:“哀家没事,只是有些头疼而已。” 她勉强振作起精神,接过了那方凤印,然后稳稳地盖在了懿旨的末端,吩咐大太监道:“去传旨吧。” 于是,当天,一道刚出炉的懿旨就随着那封静乐亲笔所书的休书出了寿宁宫。 平日里,这懿旨自然是要传去静乐的公主府,可今天是正月初一,驸马们也都随公主进宫参加朝贺。 朝贺之后,公主们被皇后传去了凤鸾宫说话,这些驸马们当然不能丢下公主们出宫,就都聚在敬思殿说话。 卢方睿穿着驸马的礼服,瞧着光鲜亮丽,只是右半边脸被静乐之前用热茶泼过,如今已经消了肿,但烫伤没全好,只能用白粉敷面以遮挡烫伤,否则有碍仪容不说,要是惊吓到皇帝被治罪也只能算倒霉。 卢方睿本来也考虑过今天托病不进宫参加朝贺的,可是皇后早有言在先,说今天静乐必会进宫,所以她会借着这个机会教训静乐,让静乐向卢方睿赔罪。 上次卢方睿在多宝斋前当众被揍,早就憋着一口气了,他就想着以牙还牙,今天非要让静乐当众向他道歉、赔罪,当着在场其他驸马的面,一振夫纲。 他定要让静乐知道什么是夫为妻纲,什么叫三从四德,什么叫男尊女卑! 只是想想那个画面,卢方睿就觉得志得意满,浑身舒畅,连之前被宸王妃手下那个贱婢踩裂的胸骨似乎都没那么痛了。 卢方睿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时,被突然凑近的金驸马吓了一跳,他直接想后仰了一些,想问对方这是干什么,就听金驸马不太确定地说道:“卢兄,你这是敷了粉吗?” 前朝以白为美,不仅是女子,连男子都喜欢敷粉熏香,不喜蓄须,没抹点粉都不好意思出门,本朝自太祖皇帝起,就有意改变这种风气,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人崇尚前朝的一些风气。 金驸马以为卢方睿也是如此。 但卢方睿心中有鬼,只以为金驸马是知道了多宝斋的事,是故意在刺探自己,眼神霎时变得阴鸷。 金驸马浑然不觉,又道:“卢兄,我瞧着你用的这粉可比金粉斋的要好多了,细腻自然……” 金驸马对着卢方睿吹捧了一番,渐渐地,卢方睿也意识到是自己太敏感了,神色恢复如常。 他随口敷衍了金驸马两句,目光又忍不住往殿外瞟去,心道: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有几人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 卢方睿眼睛一亮,眸放异彩。 他以为是静乐来了,差点没起身,但按捺住了,一手紧紧地握住了椅子一侧的扶手。 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为首的队伍出现在了殿外,他们挡住了正门的光线,让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些许,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老太监目标明确地走到了卢方睿跟前,揖了揖手,用尖细的声音慢慢悠悠地说道:“咱家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传旨,请卢驸马接旨吧。” 卢方睿一头雾水,想不通太后怎么会突然给他传懿旨,但还是即刻起身,跪下接旨。 大太监从身旁的一个小內侍接过懿旨,打开了懿旨,就拖着长调念了起来:“文德皇太后有谕:兹闻静乐长公主与驸马卢方睿夫妻不和……” 周围其他人也和卢方睿一样竖着耳朵听。 等众人意识到这是一道赞同静乐长公主休夫的懿旨时,都傻眼了。 一时间,敬思殿内寂静无声。 卢方睿:“!!!” 卢方睿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大齐朝,还从不曾有公主和离这一说,更不用说是“休夫”了,这可是大齐朝建国后这百余年的头一遭。 可想而知,等今天这个消息传遍整个京城,必然会引来一片沸沸扬扬的非议声。 当大太监念到“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时,卢方睿终于回过神来,昂着脖子,不服地怒道:“凭什么?”静乐凭什么休了他! 然而,大太监暂时没理会他,还在继续念着懿旨,最后一句是:“卢方睿对公主不敬,杖三十。”既然已经休了,当然不能再称驸马了。 这下,懿旨念完了。 大太监一挥手,就有两个干练的中年內侍步履矫健地进来了,两人一左一右地钳住了卢方睿,粗鲁地把人往外拖。 “放开我!”卢方睿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然而,这两个专事刑罚的内侍全都是练家子,最擅长制服不听话的人,更何况卢方睿不过是花拳绣腿的花花架子,任他怎么挣扎,皆是徒劳,挣扎间,只有他脸上的白粉“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大太监悠然合拢了懿旨,又把懿旨交给了很旁的那个小內侍,背着手,对着卢方睿的背影道:“太后娘娘说了,今天是大年初一,既然夫妻从此恩断义绝,那就不劳卢公子留在公主府中过年了。” “直接打了,把人赶出去!” 话音还未落下,殿外已经响起了卢方睿凄厉的哀嚎声。 施刑的內侍一边挥棍,一边数数:“一、二、三……” 随着数字增加,殿内的其他驸马们全都是汗如雨下,鬓角几乎都被汗液浸湿了。 现在打的是卢方睿,但是这三十杖分明就是打给他们看的,太后这是在杀鸡儆猴呢! 金驸马等驸马们都慌了,心脏失控地乱跳。 卢方睿作践静乐长公主,还闹得满城风云,驸马们也是观望了一阵的,确定宫里确实不管,他们也都放轻松了,日子也过得肆意了一点。 但此时此刻,听着外面卢方睿的声声惨叫,他们只觉得仿佛有一根根毒针扎在他们心口似的。 金驸马默默以袖口擦了擦冷汗,脸色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脚下也有些虚。 只差一点,他就要把人给抬进公主府了,还是他弟弟劝他不如趁过年提,才拖延了几日,否则,现在他是不是已经与卢方睿一起挨板子了?! 金驸马暗自庆幸幸好他的动作慢了一步。 “十五、十六、十七……” 殿外的计数声、杖责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 卢方睿那凄厉的惨叫声几乎传遍了半个宫廷。 这边的动静闹得那么大,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但是,今天是大年初一,皇帝在太和殿的朝贺结束后,还要率皇子与一众宗亲去奉先殿把神牌请回太庙,这又是一个繁琐的仪式。 因此,皇后派去传口信的利公公也只敢在太庙的大门口等,只等到仪式结束后,皇帝从太庙出来,利公公才上前把殷太后下了懿旨,许静乐休夫以及卢方睿被杖责三十的事都说了。 “大胆!”皇帝先是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冕冠上的前后十二根五彩玉珠串摇晃不已,映得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觉得殷太后分明是在挑战他作为皇帝的威仪。 放肆,简直放肆! 殷氏以为她还是先帝时的皇后吗?! 皇帝一怒,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似的,头脑发热,说话不经脑子,脱口而出道:“太后行事未免也太没分寸了,你们都不知道拦着点吗?!由着她胡闹!” 皇帝这番话没有降低一点音量,清晰地传入他身后那些皇子、宗室王爷、世子以及其他宗亲的耳中。 太子与皇子们只是表情尴尬,而那些宗亲就觉得皇帝这话说得有点不成体统。 殷太后是先帝的继室,是嫡妻,意味着她是今上的母亲,名正言顺,连她这个太后的封号也是先帝留下的遗旨钦封的。 殷太后的尊贵毋庸置疑,继母也是母,皇帝对继母不敬,那就是不孝。 一些上了年纪的宗室王爷们彼此对视着,多是皱眉。 他们对殷太后也是有好感的。 先帝在位时,殷皇后就是有名的贤后,素有贤名。 后来今上登基,殷太后也没有揽权,安安分分地守在寿宁宫,连她养育的嫡九子也是个有出息的,可谓有功于皇室。 这些年来,这些宗室王爷们也都心知肚明皇帝是借着殷太后在拿捏宸王顾玦,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一山难容二虎,今上忌惮顾玦这个皇弟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古以来,这种事也不再少数。 好歹今上对殷太后也还算恭敬,好好地奉养着太后。 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只要明面上过得去,为了大齐的和平,这些宗亲们也都没多说什么。 但是,现在皇帝一气之下,竟然口无遮拦地说什么太后“大胆”、“没分寸”、“胡闹”,这就不和礼数了。 “皇上,”礼亲王从皇帝身后上前了两步,走到了皇帝身旁,然后侧身面向皇帝,拱了拱手,劝谏道,“请慎言。” 其他宗亲们都在窃窃私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了,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脸色难看极了。 礼亲王爷接着道:“皇上,静乐与驸马的事,我也曾有所耳闻,皇上怕是还不知道吧,现在外面的人都在说,驸马们最爱玩的就是‘醉打金枝’了。” “……”皇帝面色又沉了三分,鼻息也变得粗重起来,显然气得不轻。 礼亲王毫无惧色地与皇帝四目对视,没有退缩,没有迟疑,道:“皇后早知此事,却没有给公主们做主撑腰,太后为静乐长公主撑腰,有问题吗?!” “还是说,皇上想看着长公主被驸马欺负死,那可是先帝的女儿,皇上的亲妹妹!” 礼亲王这番话说得可谓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引得周围不少其他宗亲皆是颔首,心有戚戚焉。 在大部分人听来,其实礼亲王斥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后,是皇后眼皮子浅,非要把静乐嫁给她的表弟,卢家得了便宜还卖乖,都欺负到皇家头上了! 不仅是皇帝的脸色难看,旁边的利公公也是面沉如水,心里那是拔凉拔凉的,已经隐约有了一种预感,皇后这回怕是要倒大霉了。 关于静乐的事,皇后有错,皇帝也有错,皇帝错在他不管公主们,但是,皇帝是不可能认错的,那么错的就只能是皇后。 利公公的背后,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中衣,耳边礼亲王还在不紧不慢地说道:“皇上,就算是民间,家里的妹妹在夫家被欺负狠了,娘家的兄长都要一起打上门去争个说法的。” 皇帝:“……” 皇帝已经被礼亲王给骂得有点懵了,一句话也答不上。 他从来没有管过皇妹们的事,反正后宫有皇后在,皇后母仪天下,长嫂如母,长公主们的事自然归皇后管。 而皇后她就管成这样了?!!!</p> 正文卷 325不孝 周围的其他王爷们一边点着头,一边也开始管不住嘴巴地私语起来,说着“不成体统”、“损皇家威仪”云云话。 他们早就有些瞧不惯皇后了,把个区区的驸马纵成了什么样,怎么不飞上天啊! 皇后终究是个妇道人家,真是眼皮子浅得很。 这些王爷从前不说不管,也就是觉得这些琐碎的家务事不适合他们男人管,而且也不想去当那个得罪帝后的出头鸟。 现在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又由礼亲王出面,他们也就忍不住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这些声音不算大,却清晰地传入了皇帝的耳中,宛如朝皇帝脸上甩了一记嘴巴子似的。 礼亲王无视皇帝难看的脸色,义正言辞地叹道:“既然皇上照抚不住皇妹,太后出面照抚一二,这也是太后对儿女的一片慈爱之心。” 这句话如刀子一样狠狠扎进皇帝的心中。 皇帝:“……” 皇帝的气息更急促了,愤怒的眼锋死死地钉在礼亲王身上。 他想发怒,但是这里至少有七八位或远或亲的宗室长辈在场,尤其是礼亲王,礼亲王是宗令,是先帝的嫡出皇弟,深受先帝的器重,当年可是连先帝都敢骂,也就是最近几年年纪大了,脾气好了不少。 皇帝憋着一团气,负手而立,声音自齿缝之间挤出:“皇叔,是朕疏忽了。” 皇帝这句话听着宽仁,把皇后的话揽到了自己身上,引来几个王爷满意地捋着胡须颔首。 实际上,皇帝的心里却是把顾玦与殷太后母子俩给恨上了,这对母子这大过年的还非要给他添堵。 皇帝用全身的力气压下心头那头暴烈的怒龙,没转头去看顾玦,继续看着礼亲王道:“日后,朕会让皇后多多照看几位皇妹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想要尽快带过这个话题。大过年的,皇帝可没兴趣站在冷风里继续被人劈头盖脸地指着鼻子骂。 今天他的颜面都丢尽了! 后方人群中的顾玦原本不置一词,全然没跟旁边的其他人私语什么,只静静地看着皇帝挨训。 现在眼看着皇帝的训挨完了,顾玦突然开口了:“皇兄心系天下,难免顾此失彼。” 他的神情与语气皆是平静无波,话语中不含一点情绪,可是这句话由他嘴里说来,本就天然带着一丝讥诮的意味。 什么“心系天下”、“顾此失彼”听在皇帝耳中,字字都是意有所指,绵里藏针。 皇帝好不容易缓过一分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变得更差了,空气也随之陡然降温。 周围的那些宗亲们也立刻感受到了那种诡异的气氛,众人都自觉地往两边让,一下子就在皇帝与顾玦之间空出了一条道。 皇帝徐徐地转过身,直视着顾玦,兄弟之间只间隔了不到两丈的距离。 兄弟两人,一个还未到不惑之年,发间已有了银丝,眉宇间因为易怒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褶皱;另一个才刚过及冠,风华正茂,一袭大红色皮弁服衬得他神采飞扬,宛如空中的骄阳般,引得人不由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在这种沉凝的气氛中,顾玦依然镇定从容,安之若素,漫不经心地将袖中的袖炉从左袖换到了右袖。 袖炉中除了炭火还是放了熏香的,于是隐隐飘出一丝香风,满袖盈香。 那清雅的香味随风钻入皇帝鼻间,却只令他觉得气闷。 皇帝冷冷地扯了下嘴角:“顾玦,你这是在指责朕?” 皇帝对着顾玦直呼其名,气氛随之愈发凝重压抑。 太子顾南谨神色黯淡,心口空落落的。过去他也与皇后提过几次静乐长公主的事,皇后不听,皇帝更是听都不想听。 事情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帝后都有责任。 “皇兄多心了。”顾玦神色淡淡,宽大的袖口被寒风吹得鼓鼓,“静乐她们与母后亲近,我听了也甚是欢喜,她们能时常进宫给母后请安,那也是替我们尽孝,皇兄以为呢?” “……”皇帝的面色又变了变,没有回答。 几位长公主进宫那都是不用递牌子的,毕竟皇宫是长公主们的娘家,哪有拦着不让人回娘家的道理,若是帝后斥令公主们不得进宫,那往往是公主们犯了大错。 皇帝突然就明白了,顾玦和太后母子笼络静乐她们,如此迂回,怕就是为了这个。 如果长公主们时不时去寿宁宫给太后请安,那皇后不去,就是皇后不孝,那就意味着皇后、皇子、以及公主们等小辈都得时常去太后跟前“尽孝”。 太后只要能露脸,就可以用孝道来压制皇后。 太后这分明是想夺权,想一步步地拿回她对后宫的控制权,静乐与卢方睿的事,只是她达成这个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已。 皇帝越想越觉得真相就是如此,眼神阴冷,二话不说地反对道:“九皇弟,母后这些年凤体不适,需要静养,还是不要让她太操心了。” 对于皇帝的这个反应,其他人也不意外,毕竟皇帝这些年一心圈禁太后来拿捏顾玦,又怎么会轻易同意把太后“放出来”呢?! 顾玦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母后常年卧榻,我这为人子者也甚是心痛……” 皇帝自觉把这个话题搪塞了过去,唇角微扬,却听顾玦接着道:“皇兄,依我之见,这太医也忒是没用了,还是请济世堂的神医来看看吧?” “明明父皇在世时,母后凤体一向爽利,怎么父皇一去,母后就一年要病三百多天呢。” 皇帝:“!!!” 皇帝的心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他先前错了,顾玦其实是在这里等着他吧! 礼亲王等宗室王爷们面面相觑,已经有敏锐的人从顾玦话中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顾玦没等皇帝反应过来,就又抛出了一个问题:“皇兄,不知母后到底是什么病?” 皇帝硬着头皮就把这些年对外的说法说了:“母后她是肝肾阴虚,阴不涵阳,乃至肝阳上亢,因而时常头目眩晕,腰膝酸软。” “是吗?”顾玦眉眼一挑,“皇兄可真去给母后请过安吗,母后日日用着参茶,据我所知,阳亢症可是不能用参茶的。” 皇帝:“!!!” 对于阳亢到底能不能喝参茶,皇帝自是不知的,忍不住用求证的目光看向了倪公公,倪公公微微点头。 周围的其他王爷们神情愈发诡异。 谁都知道皇帝不可能孝顺殷太后,可是这面子上的礼数还是要做足的,被人当场拿捏到错处,坏的可是皇帝自己的声誉。 顾玦朝皇帝走了一步,短短的一步就让皇帝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顾玦再问道:“敢问皇兄母后到底是什么病?” 虽然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已然释放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皇帝神情僵硬,脑子里在一阵混乱后又稍稍镇定了下来,想起人参是一种补气药,就改口道:“太后是气血亏虚,朕一时记岔了。” 他生怕说多错多,所以干脆含糊地用“气血亏虚”带过,却不知道他这种态度反而更令人生疑。 不少人看向皇帝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点探究的味道。 “哦?”顾玦的尾音转出一个微妙的调调,“母后真是气血亏虚,该不会皇兄又记错了吧?” 皇帝:“!!!” 要不是前面是皇帝自己失言了,现在他早就翻脸了,一个亲王还敢质疑起他堂堂天子,简直目无尊卑! 眼看这两兄弟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剑拔弩张,众人的心也提了起来。 礼亲王打着哈哈道:“是啊,我们也很久没有见太后了,不如趁着难得过年一起去给太后请个安吧。” 礼亲王也是一片好意,想着顾玦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见殷太后,正好今天他进宫,这大过年的,现在又有这么多人在场,皇帝也不好阻止人家亲母子见面。 另一方面,礼亲王也是想以和为贵,生怕这两兄弟再吵起来。 礼亲王这一开口,其他王爷们也是纷纷应是,大都抱着一样的念头,只想息事宁人。 一片附和声中,还颇有几分万众一心的架势,皇帝的心里更不痛快了,恨不得拂袖而去。 可是,他还留有几分理智,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反对去给太后请安,那就是明着不孝了,传出去,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皇帝的眼眸阴鸷如枭,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就一起吧”。 于是,皇帝也不再和顾玦说话,重重地一拂袖,在倪公公的搀扶下率先上了龙辇,一行车马簇拥着皇帝一起从太庙返回皇宫,然后,众人又浩浩荡荡地一起去了寿宁宫。 寿宁宫里,楚千尘、礼亲王妃、静乐与其他长公主们还没走,加上皇帝一行人,这里一下子更热闹了。 宫廷里本来也没有秘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没多少功夫,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了皇帝与宸王还有宗室其他王爷们都去了寿宁宫。 皇帝一行人抵达后,先是好一阵行礼声,太后这边的人给皇帝行礼,皇帝、顾玦这边的人则给太后行礼。 足足半盏茶后,众人才纷纷坐了下来,皇帝自然是坐下首的。 这是三公主的及笄礼后,皇帝第一次见殷太后,见她一脸病容且有气无力的,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寿宁宫的宫女们已经许久没见皇帝亲临了,不免有些拘束,连上茶的动作都透着僵硬。 顾玦与楚千尘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眉眼含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其他不少人都在偷瞄着皇帝,暖阁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照理说,这个时候,应该由皇帝这个儿子先来对太后来敬一番孝心,可皇帝竟像是连做戏都不会,端起了茶盅。 礼亲王对于皇帝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了,懒得指望他了,清清嗓子,问候起殷太后:“近来太后的凤体可安好?” 殷太后客套不失有礼地回了两句,说自己安好,只是昨夜头疼症又发作云云。 “太后要保重身子。”礼亲王诚挚地说道,接着就把话题绕到了静乐身上,“哎,静乐的事……本王与皇上也是刚刚才听说,哎,皇上也不知道这驸马竟然这般大胆,方才雷霆震怒,太后罚得该!是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礼亲王的话说得很漂亮,其他人也都在频频点头,等于是把静乐休夫的事落实在了明面上,代表皇帝与宗室所有人都支持太后这个决定。 话到了这个地步,皇帝自然也不能事后再反对,毕竟天子金口玉言,不能朝令夕改。 殷太后面对礼亲王时,气度雍容,也没有追着这件事不放,笑容宽和地说道:“皇上平日勤于政务,顾不上静乐她们,也只好哀家这把老骨头出马了。皇上不怪哀家多事就好。” 皇帝就算心里再嫌弃殷太后多管闲事,这时候,也只能把面子做足了,说了句“哪里”,又赞太后“一片慈母之心”。 乍一看,这对母子一副母慈子孝的做派,和乐融融。 这件事至此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长公主们全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静乐,一颗心彻底落到了实处,安安稳稳。 最坏的日子她都经历过了,也熬了过去,不会再差了,不,应该说,以后只会更好。 静乐眸生异彩,从茶几下伸过手,开心地拉住了楚千尘的袖口。 楚千尘转过头,对着静乐赞赏地一笑,倘若不是此刻人太多,她已经抬手摸摸静乐的头了。 江沅注意到了静乐的小动作,暗暗地感慨王妃就跟养了只白兔似的。 就在这种温馨宜人的气氛中,一阵明显的人参味自门帘方向传来,就见严嬷嬷端着一个托盘来了,托盘放着一个青花瓷盅。 那浓郁的参茶味就是盅盖也挡不住。 严嬷嬷看到屋里这么多人,神色间立刻就露出几分诚惶诚恐之色,有些慌了手脚。 她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地走到了殷太后跟前,福身双手送上青花瓷盅:“太后娘娘,请用参茶。” 那茶盅还没端到茶几上,顾玦清冷的声音蓦地响起:“母后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每天用的又是什么参?” “你,过来,把这参茶拿来给本王看看。” 顾玦抬手指向了严嬷嬷。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顾玦的手望向了严嬷嬷,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皇帝的脸色变了变。 严嬷嬷的端着茶盅的手剧烈地一抖,下一瞬,她手里的青花瓷茶盅脱手而出,砸在了下方的金砖地上,参茶洒了一地,茶盅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 这动静太大了,整个暖阁静了一静。 严嬷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刷白刷白的,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她的裙摆也被参茶溅湿,狼狈局促,一双眼睛左右游移。 她这副样子简直就已经把“心虚”写在了脸上。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神情各异,有人嫌弃,有人怀疑,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作壁上观。 殷太后也是眉心紧攒,雍容的脸上难掩怀疑与震惊之色,眼神渐渐变得凌厉起来。 礼亲王妃等人不知道太庙发生的事,还没多想,可礼亲王、太子等人联想方才皇帝连太后的病症都说错了,不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起皇帝来。 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他们在自己的心中已经补出了一场宫廷大戏。 最后都引向了同一个结论—— 皇帝给太后下毒了! 所以,皇帝方才说不清楚太后是什么病,游移地改了口,所以,这个寿宁宫的嬷嬷才会因为顾玦的一句问,就心虚成这样,分明是怕被顾玦发现参茶的问题! 反复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众人都觉得自己真相了。难怪,也难怪殷太后明明才四十,身子骨就败落成这样! “……”皇帝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结成冰。 就算他不问,也能看出那些宗室王爷们在想什么了,别说是他们,连太子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顾玦的脸色沉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也变得如冰剑般冷厉,直射向严嬷嬷的身上,再次质问:“说,这参茶里到底是什么?” 严嬷嬷跪在地上,浑身上下如筛糠般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 她不答,就愈发证明了她的心虚。 原本没察觉出问题的女眷们也从顾玦的这句话中品出他的言下之意,那些王爷更是认定了这参茶肯定有异。 皇帝自然能感受到一道道怀疑的目光射向了自己,每一道目光都像是刀子似的剜着他的周身。 他觉得他就是混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更别说,他心知这参茶确实有问题。 他一直认为皇宫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从未想过这件事有败露的可能性,乃至于毫无防备,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最为妥当。 皇帝的目光游移地转了转,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心虚和慌乱,拔高嗓门下令道:“来人,这个贱婢伺候太后不周,给朕把她拖出去杖毙。” 礼亲王就坐在皇帝的身旁,注意到了皇帝神情中的异色,原本只有五分的怀疑瞬间上升到了八分。 倪公公立刻去传令,他才跨出步子,不远处的楚千尘在此时开口道: “皇上是想杀人灭口吗?” 她这句话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就撕破了那张薄薄的窗户纸,把那呼之欲出的真相摆在了明面上。 此刻,她巴掌大小的小脸上全无笑意,漂亮的凤眼宛如一汪寒潭,十四岁的少女气定神闲地看着皇帝。 “……” “……” “……” 固然在场众人都心中对此有所怀疑,但没人敢说,说到底,还是怕触怒龙颜。 别人都在看皇帝,可静乐却在看出楚千尘,那么专注,眼神中写满了崇拜。 皇帝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他面上火辣辣的,被楚千尘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猛地一掌拍在茶几上,怒道:“大胆!无凭无据,你竟然怀疑朕!” “这参茶到底有没有问题,大可以找太医验验!”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透着一种外强中干的气虚。 他在羞恼之下只想证明这参茶没问题,但倪公公却是暗暗地摇头:本来皇帝因为天子的身份,天然是掌握主动权的,可以固执地说严嬷嬷犯错,不杖毙,也可以杖责,杖责之后会不会死,就看严嬷嬷的“命”了。 但是,现在皇帝的思路明显被宸王妃带偏,一心只想证明参茶没问题。 皇帝的这步棋走错了。 倪公公不禁想起了上次皇帝怀疑顾玦勾结秦曜意图谋反时,楚千尘独自在御书房里面对皇帝与楚令霄的夹击,却从容地步步逼退了皇帝。这个宸王妃实在是不简单。 “皇兄,太医不是你的人吗?”顾玦淡淡道,“我信不过。” 他堂而皇之地把他信不过皇帝挂在了嘴上。 这句话大概也唯有顾玦敢说了。 周围的其他人更安静了,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一个个心里都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复。 “!!!”皇帝收紧了拳头,手背绷得紧紧的,皮肤下的青筋根根凸起,似要爆开。 “要么就从济世堂请那位神医过来吧。皇兄不是封了济世堂为国医馆吗?”顾玦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意思是,皇帝既然封了济世堂为国医馆,那就代表认同济世堂的医术。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礼亲王、顺王以及其他宗室王亲们全都九成九地相信,皇帝在殷太后日常喝的参茶里动了什么手脚,应该是下了药或者下了毒。 众人唏嘘地看着殷太后惨白如墙的面色,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了,也难怪自先帝驾崩后,哪怕逢年过节,殷太后也几乎都不露面了。 起初,皇帝说太后伤心过度,后来又说太后因为心病抑郁成疾。这些年来,其他人偶尔来看太后,太后也一直病怏怏的。 也就是去年顾玦回京后,太后才开始拖着病体露了两次面。 今天以前,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皇帝会对殷太后下手,想来是皇帝不想被孝道束缚,觉得太后碍眼,才会下此狠手。 众人暗暗叹息,看着殷太后与皇帝的神情更复杂了。 过去他们一直都只以为,皇帝是想用太后拿捏着顾玦,才圈禁了太后,但是现在真相陡然揭开,全都觉得惊心动魄。 皇帝也看得出来其他人对他的怀疑,感觉自己像是在被众人的目光千刀万剐似的,被公开处刑了。 他想辩驳,却又无从辩驳,他确实让人动过手脚。 这件事皇帝是全权交由皇后负责的,皇帝自己连皇后安插到寿宁宫的人选都没见过,更不知道是谁负责参茶的事,直至此刻。 再想着静乐与卢方睿的事,皇帝彻底恼了皇后,觉得皇后实在无用,只会给他拖后腿,用的人半点也靠不住。 废物,都是废物! 皇帝越想越恨,对顾玦、楚千尘与殷太后更是恨到了骨子里。 他用淬了毒似的目光看着顾玦,咬着牙道:“谁又知道九皇弟会不会故意找人来陷害朕?” 他的声音冷得要掉出冰渣子来,直指顾玦意图勾结济世堂来陷害他这个皇帝。 礼亲王、顺王等人默然。 俗话说,牙齿还有和舌头相碰的时候。 殷太后是先帝的继室,是先帝封的皇太后,皇帝对殷太后有芥蒂是人之常情。 但是,皇帝若真是给她下了药,那就是谋害继母了,那可是不孝大罪,是德行有失,有违为君之道。 大齐重孝。 想着,太子顾南谨与几个皇子冷汗涔涔,皇帝的罪证一旦被验证,后果不堪设想。</p> 正文卷 326事成 众人来回看着顾玦与皇帝,默然不语,神色都有些纠结,惊骇的心情到现在还没平复过来。 顾玦说得有理,哪怕参茶真的有问题,太医们哪里敢去指认皇帝,但同理可论,要是按照顾玦所说,从宫外的济世堂找大夫,那么,皇帝也能反过来质疑是否顾玦有意在陷害他。 哪怕大部分人心里基本上确认皇帝心中有鬼,但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可能定皇帝的罪。 事关堂堂天子,一国之君,可没那么容易找出“确凿”的证据,因为就算是证明了参茶真的有毒,也没用,皇帝不会认的,他可以说是刁奴记恨太后又或者抛出一个顶包之人即可。 皇帝与顾玦谁也不肯退让,殿内的气氛渐渐凝固,双方僵持不下,空气中似有火花若有似无地闪烁着。 楚千尘抿了一口茶,用帕子擦擦唇角,嫣然一笑。 她笑得眉飞色舞,轻快地抚掌道:“那就让母后跟我们回王府去吧,我们另找大夫给母后看病,也免得母后在这宫里,病得越来越重。” 楚千尘抛出的第二句又是惊人之语。 周围又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悄然无声。 照理说,今天皇帝与这么多王爷在场,他们男人说话,这里完全没有楚千尘插嘴的份,所以其他女眷到现在就没一个开口的,唯有楚千尘。 她竟然敢当众怼皇帝,神色间半点不憷。 一时间,一道道灼灼的目光全都落在楚千尘那张笑吟吟的小脸上,神情更复杂了。 尤其大部分人也听说过一些楚千尘去年在御书房与皇帝对质的事,此刻他们有一种“传言恐怕还轻了”的唏嘘。 这一刻,他们的心思达到了同步—— 这宸王妃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殷太后深深地看着小儿媳,心中更多的是赞赏,被她儿子看上的小姑娘岂是一般人! 殷太后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耳目闭塞,其实完全不知道今天儿子的打算。 但就算不知道,她也会见机行事,毕竟她身居凤位多年,什么事没经历过,从方才看到楚千尘带着静乐、礼亲王妃等人前来,就能大致猜到儿媳是想要把这件事闹大。 于是殷太后就顺着楚千尘的话语,顺水推舟。 她也确实心疼静乐,皇后与卢家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自己也就是顺手帮一把而已。 说得实在点,以后儿子儿媳也会有女儿,那就是自己的亲孙女,总不能看着亲孙女的姑母被人折辱成这样吧。 后来,皇帝、礼亲王等人突如其来地到了寿宁宫,殷太后心里是惊讶又欣喜,她好些日子没见儿子了,因此起初她只以为是儿子想借这个机会来见见她。 真正让殷太后出乎意料的是那之后的发展:顾玦忽然出声质疑那碗参茶,接着,参茶打翻了,严嬷嬷跪在地上求饶…… 这一连串的事让殷太后心中更惊。 “咳咳,咳咳咳……” 殷太后右手捂着胸口,垂首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厉害,何嬷嬷在一旁轻轻地给她抚背。 殷太后一边咳,一边却在瞟着跪地的严嬷嬷。 过去这半年来严嬷嬷那天翻地覆的改变,殷太后是看在眼里的,知道她早已被儿媳妇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也就是说,今天这一出,肯定也是儿子和儿媳妇的意思了。 就算一开始有些懵,现在殷太后也想明白了,心中一片敞亮:这两孩子是想接她出宫呢。 他们啊,不止敢想,还敢做!! 想到这里,殷太后的心口一阵澎湃,各种滋味在心头翻滚了好几遍,最后只余下了甜,她的眼圈开始泛红…… 周围的礼亲王、礼亲王妃等人也都在观察着殷太后,方才严嬷嬷跪下求饶时,殷太后一瞬间表现出来的震惊是发自内心,是无法掩藏地,他们全都看在了眼里,唏嘘地面面相看。 谁也不知道此“惊”非彼“惊”。 他们都以为殷太后的震惊是因为她没想到严嬷嬷是皇帝安插的人,没想到参茶居然有“问题”! 瞧殷太后此刻被气得“怒极攻心”的样子,长公主们心里都有所触动。 人心都是肉长的,刚刚殷太后才为静乐做主严惩了卢驸马,此举也给其他的长公主们吃了定心丸,众位长公主的心口还热乎着,心里是既感激,又感动,更有几分心酸,不免追忆起了往昔。 有比较才知道差别。 从前先帝在时,殷太后入主中宫,对她们这些庶女都挺好的,虽说不上爱若亲女,但也从来没亏待过,她们都享有公主该有的尊荣。 有一说一,就是当年殷太后给宁德长公主她们挑的驸马都远比皇后挑的那些歪瓜裂枣要好多了! 想着卢方睿,长公主们硬是觉得自家缺点不少的驸马也稍微变得顺眼了一点,感慨万千。 她们还没从唏嘘中反应过来,就见楚千尘快步走到了殷太后身侧,柔声细语地安抚着。 静乐、宁德长公主她们也纷纷起身,七手八脚地朝殷太后围了过来: “母后,您没事吧?” “母后,别气坏了凤体!” “是啊,凤体要紧,您要是病了,九皇弟该有多担心。” “……” 长公主们有的帮着抚胸口,有的急急地吩咐人去取温茶水,有的让人去点静心香,一个个脸上写满了担忧与关切,这体贴倍至的样子让人几乎以为太后是她们的亲娘。 她们算是看出来,指望皇后是不现实的,太后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再也没人管她们的死活了。 至于皇帝?! 他没让她们去和亲,那已经是她们天大的福气了。 眼前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看在皇帝眼里,刺眼极了,连带那些长公主们关切的言语也让他觉得极度刺耳,心口一股邪火在啃食着他。 皇帝眼皮发颤,冷汗沁透了背心,中衣早就湿了一片,可谓冰火两重天。 顾玦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又道:“皇兄,我一定要带母后出宫。” “继续让母后留在宫里,也不知道明年过年,我们还能不能见到她老人家。” 他说话时,一拂袖,宽大的襟袖微扬,望之飘逸高华,清雅隽秀,可他说的话是一句比一句刺耳,专往皇帝的心窝子刺,加油添柴,烧得皇帝心口的邪火更旺了。 “是啊是啊。”楚千尘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方素白的帕子,装模作样地去按眼角,假哭。 她最会假哭,眼睛眨巴两下,就似有了泪光,哭得还煞是好看。 她行事一向百无禁忌,半点没有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一而有点忌讳,照“哭”不误。 夫妇俩一唱一和,默契至极,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皇帝今天给太后下药的事被他们拆穿了,接下来,皇帝恐怕就要破罐子破摔,等他们一走,皇帝就要把太后这个“证据”给毁尸灭迹了。 静乐如今以楚千尘马首是瞻,楚千尘哭,她也跟着哭,两眼一下子泪汪汪的。她气质本就婉约,哭泣时,一双弯弯的黛眉似蹙非蹙,哀哀凄凄,端的是楚楚可怜。 皇帝:“!!!” 皇帝的脸气得通红通红,那股熊熊燃烧的邪火似乎充盈在他周身,快要撕裂皮肤爆出来了。 他心里又恼又恨又憎,恨不得将顾玦母子给千刀万剐,薄唇颤抖不已,想说放肆,却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过苍白无力。 皇帝的一口牙差点没咬碎了。 此时此刻,这不算宽敞的暖阁中似乎分为了三个阵营,一方以顾玦与太后为中心,一方以皇帝为中心,一方则是那些宗室王亲们。 礼亲王心里也憋着一口气,这股气自然是针对皇帝的,身为皇帝可以有缺点,却也有底线不能逾越,这一次,皇帝就跨过了那条底线,错得太离谱了。 但不赞同归不赞同,礼亲王也怕大过年的,皇帝与顾玦真闹起来,毕竟这两位无论是谁跺一跺脚,这朝堂就震上一震。 可想而知,要是太后真有什么万一,顾玦肯定会与皇帝彻底翻脸,那么大齐就要乱了。 只是转瞬间,礼亲王已经心思百转,把利害关系翻来覆去地考量了好几轮。 “咳咳,”礼亲王干咳了两声,提议道,“皇上,不如让太后和阿玦回……去宸王府过年吧。等过完了年,再把太后接回宫中。” 此言一出,其他几个王爷也是心有戚戚焉地频频点头。 说到底,谁也不想皇帝与顾玦为了这件事翻脸,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两人各退一步。 皇帝额角的青筋又跳了好几跳。 他知道现在包括礼亲王在内的几位王爷都觉得是他偷偷给太后下药,而他也确实是心虚的。 那杯意外摔碎的参茶还在地上,参茶流淌,零碎的瓷片四散在地上,参香不仅没有消散的迹象,而且似乎还变得更浓郁了。 皇帝的太阳穴猛地抽搐几下,一阵阵的抽痛,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锤子在反复地锤打着他的脑袋一样。 在一阵漫长的沉寂后,皇帝终于是应了,一个“好”字应得咬牙切齿。 甚至于,在皇帝出口的那一瞬,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这不是默认了心中有鬼吗?! 但话都出口,就更容不得皇帝反悔了,他现在是真的进退两难了。 其他人见皇帝松口,如释重负。 大部分人这时候都不敢插嘴,也就礼亲王妃、宁德长公主这种敢附和两句了: “太后能去宸王府让阿玦与他媳妇尽尽孝也好。” “是啊,这寿宁宫也怪冷清的,母后正好去王府热闹一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小內侍尖锐的通报声:“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步履匆匆地来了,身后跟着太子妃以及一大串的宫女嬷嬷,气势汹汹,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进来时,恰好听到了礼亲王妃和宁德长公主的这两句话,整个人都傻了。 什么?!太后要去宸王府过年?! 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了皇帝,喊道:“皇上……” 皇后也只说出这两个字而已,后面的话根本就没机会说出口,就被皇帝打断了: “瞧你干的好事!” 皇帝一看到皇后就没好脸色,觉得今天这些事全都是皇后惹来的,是皇后给静乐招了卢方睿这种驸马,也是皇后安排的严嬷嬷办事如此不给力!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迁怒地斥了一句,直接拂袖而去,只留下一道愤怒的背影。 而他对皇后说的这句话已经足够让在场其他人浮想联翩了。 皇后:“……” 皇后被皇帝骂懵了,气匆匆地前来,还没说上一句话,就当头被皇帝倒了一桶冰水似的,气势先去了一半。 到底怎么了?! 皇后一头雾水地皱了皱柳眉,她只听太后要出宫,却不知道中间还发生了什么,隐约能感觉到众人看她的眼光不太对。 皇后的心沉了下去。 周围静了片刻,众人的心情都是复杂。 任谁也没想到朝贺这天居然会发生这种惊心动魄的事,其中有一部分人几乎都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跑来凑这个热闹了。 这毕竟是不可告人的皇家秘闻,现在皇帝的心里肯定对他们这些人有疙瘩,有些事其实还是不知道得好。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还是礼亲王第一个打破了沉寂。 “阿玦啊,”礼亲王拍了拍顾玦的肩膀,带着几分宽慰、几分无奈地说道,“兄弟之间,还是别闹得太过了。皇上这次应该也会吸取教训……这次你接太后出宫后,就好生给她养养。” 礼亲王方才也仔细想过了这件事。 太后病了这么多年,一直病怏怏的,却也无大碍,可想皇帝的目的十有八九是为了让太后的凤体虚弱些,缠绵病榻,安安分分地待在寿宁宫。 这事确实是皇帝的错。 今天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皇帝以后对待太后一定会投鼠忌器,肯定也不敢再给太后下药了,毕竟,一旦太后有个万一,所有人都会怀疑是皇帝杀人灭口。 礼亲王这般委婉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其实也就是想劝顾玦先忍了,顾玦现在手上最多也就只有玄甲营的几千人,也不可能仗着这么些人就直接逼宫吧。 此时此刻,其他人除了点头以外,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只想和稀泥,只想这对兄弟可以以和为贵。 顾玦没有多说什么,只简明扼要地应了一句“好”。 所有人都是如释重负,甚至有人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那就好。”礼亲王也松了一口气,相信顾玦怎么都比皇帝要理智多了。 接着,礼亲王等宗室王爷们以及太子、皇子们也都出声与太后告辞。他们这么多男人也不适宜在寿宁宫久留。 连顾玦也跟着一起走了。 反正太后今天就能接出宫,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也不在乎在这一时半刻的。 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去,没一会儿,暖阁内就空了一半,男人们全都离开了,屋内只余下殷太后、楚千尘、皇后以及静乐等一众女眷。 在皇帝来之前,女眷们与殷太后说得颇为投契,气氛也十分和乐,但刚闹了这么一通,气氛显然不可能再回到之前了。 女眷们神情各异,多少都有些尴尬和局促,有人心有余惊地抚着胸口,有人喝茶压惊,有人悄悄去瞥皇后,若有所思。 皇后感觉女眷们都在看她,眼神中还带着刺,可是当她一个眼神瞥过去时,她们又若无其事地侧开了脸,让皇后的心情更糟了。 “严嬷嬷,起来吧。”楚千尘对着还跪在地上的严嬷嬷抬了抬手,目光故意在地上的那滩参茶上转了转,“今天你也跟我们一起出宫吧,否则……” 楚千尘唉声又叹气,一副“皇帝会杀人灭口湮灭证据”的样子,举手投足间,又透着一股子举重若轻的淡然。 严嬷嬷唯唯应诺,脸色煞白,她早就冷汗淋漓,身子仿佛是从水池里捞起来似的。 她今天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至少短寿十年。 不过王妃说会保她无恙还真就保了,没有把她当作弃子。 其他女眷的表情更微妙了。 紧接着,楚千尘又吩咐宫女去整理太后的日常衣物。 皇后:“……” 皇后自然也看到了那摔破的参茶,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她目光如炬地瞪着严嬷嬷,很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的场合显然不适合。 “九弟妹,”皇后假笑了一下,如鲠在喉,那张妆容完整的脸庞扭曲了一下。“母后要出宫小住吗,省亲是要有规矩的,这大过年的……” 但是,皇后的话再次被人打断了:“这是皇上答应的,皇后有什么问题,去找皇上问吧。” 这次打断皇后的人是礼亲王妃。 礼亲王妃对皇后是彻底看不上眼了,因此连半句废话都不说,直接堵了皇后的话。 皇帝正在气头上,皇后哪里敢去问皇帝,脸色沉了沉。 柿子挑软的捏,皇后冷厉的目光射向了静乐,不悦地质问道:“静乐,你和驸马好端端的,怎么就和离了呢。婚姻大事不能冲动,关乎女子终身,不要冲动!” 皇后觉得静乐简直不知所谓,太不知足了。 静乐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公主,没有同母的兄弟,生母分位又低,无才无德,能寻到卢方睿这样的驸马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夫妻和离,表弟卢方睿才及冠之年,想要再娶不难,可她静乐一个和离过的公主还能再招个驸马吗?! “皇嫂,我没有和离。”静乐徐徐道,帕子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她微微笑着,漂亮的小脸如明月般皎洁。 皇后松了一口气,心里在想:难道是来传话的人听错了?太后只是下懿旨杖责了表弟? 下一瞬,就听静乐接着道:“是休夫。” 是啊,是她休了卢方睿,是她不要卢方睿了! 皇后:“!!!” 皇后的眼睛猛然睁大,就像是见鬼了似的,目光森然。 静乐勇敢地与皇后对视着,没有人知道她看似镇定的外表下藏着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殷太后淡淡道:“皇后,静乐休夫是哀家的意思,趁着过年,把‘垃圾’扫扫,静乐在宫外也能住得舒心。” 她这句话一语双关,宁德等几位长公主听着差点没笑出来,像卢方睿这种人岂不就是垃圾! 皇后:“!!!” 皇后心头火起,被太后的话气得不轻。 没错,今天是大过年,可是她这年过得也未免太憋屈了吧,从朝贺后,就没一件事顺心过。 ------题外话------ 所以,目的就是接太后出宫~</p> 正文卷 327驱逐 皇后把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对着静乐冷笑了一声:“静乐,夫妻之间哪有不吵嘴的,你只想一时痛快,以后有的是你后悔的!但这泼出去的水可是收不回的!” 静乐现在乖乖去跟驸马认个错,事情勉强还能挽回,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皇后这句话一出,云和、宁德等人的表情就变得十分古怪。 楚千尘起身挽过了静乐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静乐,你陪我一起去给母后收拾收拾东西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必在这里跟人多费唇舌。 静乐的目光一对上楚千尘,表情立刻变得温温柔柔、乖乖巧巧,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起了身:“好。” 姑嫂俩与殷太后说了一声后,就往寝殿的方向去了,完全无视了皇后。 皇后:“!!!” 面对楚千尘,皇后已经连“放肆”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用。楚千尘可不是这后宫的三千佳丽,这就是没心没肺、胆大妄为、目无尊卑的臭丫头! 皇后心中恨恨,也想拂袖而去,却听礼亲王妃叫住了她:“皇后,你也是有孝心了,日日给太后送‘参茶’。” 礼亲王妃意有所指地在“参茶”两字上加重音量。 从皇后出现的那一刻起,周围的女眷们就在心里猜测着,皇帝给太后下药这件事,皇后到底知不知情。 想来想去,皇后掌管后宫,她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她应该也掺了一脚。 其他女眷彼此交换着眼神,觉得礼亲王妃赞皇后有小心,还真是够损的。谁不知道皇后这些年就没怎么来过寿宁宫给太后请安。 “……”皇后一下子就哑巴了。 她在看到参茶洒了一地时,心里就有些忐忑,此刻再联想皇帝与礼亲王的话,更是觉得字字句句意有所指。 莫非参茶有问题的事被发现了?! 皇后的脸色登时白了几分,又羞又气。 偏偏她方才不在场,不知道具体的来龙去脉,就难以应对,万一她说的话与皇帝说的对不上,那么撒谎的人就只能她,因为皇帝金口玉言。 皇后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惶恐不安过。 她知道皇帝的性格,如果这件事真的闹到不可收拾,那么肯定她肯定是那个替罪之人,皇帝的名声不可以有瑕疵。 皇后心头惶惶,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后面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离开寿宁宫的。 只记得今日的寒风分外的刺骨,如冰刀子似的。 这个大年初一,帝后就过得十分的不痛快。 中午的宫宴后,顾玦和楚千尘就迎殷太后出宫去了。 这个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旱雷起,满朝文武全都惊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历朝历代,无论皇帝是不是太后的亲子,太后都是由皇帝奉养在宫中的,还从没有谁能把太后带出宫去奉养。 虽然皇帝对外只说是太后跟宸王去宸王府过个年而已,但是,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太悬。 等过完年,宸王还会不会把太后送回宫里呢? 假如太后不回宫,那么皇帝该怎么办,难道皇帝还要冲进宸王府里去抢人吗?! 众人纷纷揣测着,已经有人开始四处打听起消息,想知道太和殿的朝贺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皇帝退了这么大一步。 无论外面纷纷扰扰,都干扰不到楚千尘、顾玦与殷太后。 皇太后出行,本来是有专门的仪驾,明黄车,明黄轮,其规制自然是高于亲王妃,可是殷太后没有乘坐太后仪驾,反而上了宸王府的朱轮车。 红毡顶、红帏的朱轮车不紧不慢地从皇宫驶出,行驶在宽阔的长安大街上。 殷太后进宫已经二十几年,从芳华正盛的少女到现在眼角眉梢都有了细纹,人生最璀璨的年华都是在这深宫之中度过的,只有先帝在世时,她陪着先帝打猎避暑出过几次宫,在先帝驾崩后的这几年,殷太后再也没能跨出宫门一步。 楚千尘亲自给殷太后到了茶,温温软软地说道:“母后,喝茶。” “……”殷太后恍若未闻,抬手想挑窗帘,手又顿在了半空中。 楚千尘看着殷太后的侧脸,注意到她满头青丝间夹杂了几络不明显的银丝,心中微酸。 她也看得出来殷太后的情绪到现在还有些恍惚。 “母后,”楚千尘凑过去挽着殷太后的胳膊,撒娇道,“我过几天带您去爬山好不好?王爷早答应我的,一直都没去呢。” 年前顾玦跟乌诃迦楼去了一趟白云寺后,楚千尘就撒娇地跟顾玦说,让他也带自己去,但是后面因为临近过年实在太忙,就一直没去成。 殷太后终于回过神来,对上小姑娘那精致的小脸,露出颊畔一对浅浅的梨涡,只是这么看着小姑娘,殷太后的心一下子就变得软乎乎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好!”殷太后温柔地拍了拍楚千尘的上臂,眸中似有汩汩温泉流动,原本有些恍然的情绪稍稍回恢复了一些。 婆媳俩的交谈声也传入马车的顾玦耳中,骑在马上的顾玦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就是后方随行的惊风也能一眼看出自家王爷此刻的心情极好,心中唏嘘:虽然王爷从来没说过,但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可以想象,王爷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些年了。 想着,惊风就觉得眼眶泛酸,默默地垂首以袖口擦了擦泪,只当自己是被风迷了眼。 就在这时,惊风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喧哗声,眼角的余光瞟到前方不远处的街道上围了不少人。 惊风皱了皱眉头,循声望去,入目的是一道熟悉的匾额,上面写着“静乐公主府”五个金漆大字。 这是静乐长公主府。 公主的大门口喧哗得好似一个菜市场,几方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一个个眼睛似乎都在喷火,地上还七零八落地堆了一些木箱子,箱子上还有一些男人的衣衫胡乱地被丢了出去,有的扔在了箱子上,有的直接落了地上。 “滚滚滚!”一个穿着铁锈色褙子、头发花白的老嬷嬷站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指着前方十几个男男女女骂道,“我们长公主已经休了姓卢的了,姓卢的当然不能再待在公主府里!” “哪有不相干的外人待在别人家里的道理!!” “公主府里的东西都是长公主殿下的,殿下大度,允许卢公子带走这些个私人衣物,左右夫妻一场,这些全当我们殿下赏给你的。” 老嬷嬷这番话尖酸刻薄,直指卢方睿吃软饭,一点也不给他留面子。 卢方睿闻言气得浑身直发抖,那苍白如纸的脸色中更是隐隐泛着青。 今天卢方睿在宫里刚被殷太后下懿旨杖责三十大板,打得他现在浑身的皮肉似乎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连站都站不稳,此刻是靠着祁安菱和大丫鬟的搀扶,才勉力站在这里。 卢方睿耻于跟一个奴婢骂街,他的大丫鬟就没这个顾忌了,指着老嬷嬷骂道:“放肆!你一个贱婢,竟然敢跟我们驸……爷无礼!” 老嬷嬷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叉腰道:“无礼又怎么样了?!你们随便找人去评评理,哪有夫妻恩断义绝还有赖在人家府里不走的道理!” 周围早就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他们一方面觉得这公主休夫委实惊世骇俗,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个老妇说得有理,这位卢公子是驸马,吃的驸马的俸禄,衣衫也是驸马的待遇,等于是公主给的,如今夫妻恩断义绝,公主许他带走这些私物,也算仁义了。 卢方睿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等羞辱,然而,旁边还有五六个五城兵马司的人虎视眈眈,其中一人跨着长刀道:“这是想闹事?!” 谁在京城闹事,五城兵马司的人自然有这个职权把人带走。 说话的同时,其他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也朝卢方睿他们逼近了一步,威吓之意溢于言表,吓得方才说话的那个大丫鬟花容失色。 楚千尘她们乘坐的朱轮车毫不停留地在公主府驶过。 马车里,楚千尘掀开窗帘一角往公主府的方向看了看,然后歪着小脸问车厢里的另一人:“母后,这个嬷嬷是不是您给的?” 楚千尘见过静乐身边的两个嬷嬷,一个软弱,一个迂腐,后者还是被她驱逐了一次,吃了苦头,才学乖。静乐的身边可没行事这么泼辣、爽利的嬷嬷。 殷太后坦然地一笑,点了下头。 如果说,起初她下旨杖责卢方睿是念着先帝与母女的名分,那么她派这个嬷嬷来公主府,就算是投挑报李了,毕竟静乐的事也算是间接地帮了她一把。 静乐身边的乳嬷嬷与掌事嬷嬷都是当年她的母嫔挑的,忠心有余,能力不够,性子一个比一个软,静乐与她们在一起,耳濡目染,性子只会被越养越软。 她与小儿媳帮得了静乐这一次,却帮不了她一辈子。 殷太后喝了口清甜的花茶,感慨地叹了一句:“静乐这丫头总该自己立起来,人终究只能靠自己。” 就像她的阿玦! 这些年,殷太后在寿宁宫里闲着无事,忍不住就会多想,追忆往昔。 当年她自然是反对顾玦去北地的,顾玦可是她的独子,她也为此怨过先帝,跟先帝置过气。可后来回过头想想,如果当年顾玦没去北地,今上顾琅就容得下他吗?! 顾玦是除了今上以外,先帝唯一的一个皇嫡子,光凭他的出身,顾琅就不可能不忌惮他。 既然如此,那么她宁可她的儿子成为虎狼! 殷太后忍不住挑开窗帘,去看朱轮车外策马奔腾的顾玦。 风吹得他满袖盈风,宽大的斗篷随风猎猎飞舞着,宛如鲲鹏展翅,扶摇直上。 朱轮车又驶过两条街,就来到了宸王府所在的朱雀大街,王府的门房早就在探头探脑地往街头张望着,第一时间把主子们归来的消息传进了王府。 与此同时,公主府大门口的这出热闹也传到此刻身在养心殿的皇帝耳中。 来禀话的小温公公几乎是用尽全力力气才顺顺当当地把事情给说完了,给自己捏了把冷汗。 皇帝:“!!!” 皇帝脸色铁青,他今天憋了一天的气,静乐与卢方睿这件事虽然只是小事,但追根究底,今天若不是静乐的事,又岂会弄到这种局面! 康鸿达也在,手里拿着一把折扇随意地扇动着,宽慰了皇帝一两句:“皇上息怒。” 皇帝如何息怒,心口的那簇邪火到现在就没消退过,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症状。 皇帝在东暖阁内来回走动着,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顾玦不安好心!他这个人心机深沉,一肚子的弯弯绕绕,这次他借题发挥,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消停……” 皇帝心里也怕,怕太后这么一走,就留在宸王府,不肯回宫了,那么天下人会怎么看到他这个大齐天子,世人一定会以为是他薄待了太后,而且—— 以后,他要如何才能继续拿捏顾玦?! 这才是最让皇帝烦心的一件事。 顾玦这个人野心勃勃,只要自己这边稍微露出破绽,顾玦这头狼崽子就会抓住机会咬他一口。 皇帝越想越觉得不能安心,还是那句老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康鸿达抿了口茶,突然提议道:“皇上,不如让楚令霄回京?” 皇帝蓦地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了坐在窗边的康鸿达,一头雾水。 他微微蹙眉,一想到楚令霄,就联想到这个人连累自己下罪己诏的事,心里更不痛快了。 皇帝负手站在那里,没说话,但是康鸿达知道这就是示意自己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因此接着道:“皇上,宸王拿‘不孝’来压皇上,皇上也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康鸿达又摇起了折扇,风流倜傥。, 皇帝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眉梢。 康鸿达气定神闲地说道:“楚令霄是宸王妃的生父。上一次,楚令霄显然也是被陷害的。” “宸王妃帮着宸王利用了她生父,楚令霄会毫无芥蒂吗?!” 说话间,康鸿达脸上的笑容更深,眼底却是冰冷如霜。 皇帝轻轻地念着“楚令霄”的名字,声音很低很低。 他也曾怀疑过是顾玦让楚令霄给自己下套,但最后楚令霄沦落到这个地步,也没见顾玦出面,让皇帝确信了,楚令霄显然也只是顾玦的一枚棋子。 顾玦说服他的王妃利用生父,不惜以永定侯府的爵位为代价。 后来,皇帝在反复回想这件事,觉得这是顾玦干得出来的,他这个人一向善于收买人心,又何况一个区区的楚千尘,怕是被他卖了,还在替他数钱! 皇帝又背过了身,去看窗外的那片梅林,还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百善孝为先,楚令霄站在父亲的制高点上,能制约的对象是宸王妃楚千尘…… 可区区一个楚千尘,能撼动宸王府吗?! 见皇帝在思考,康鸿达也不催促他,收起折扇,继续喝着这上好的百年普洱,叹了声“好茶”! 康鸿达眉眼含笑,心里想的却是楚令霄之子楚云逸。 越是得不到的,康鸿达就越想得到,对于楚云逸,他是誓在必得。 楚云逸不解风情,楚大夫人沈氏不识抬举,每每想起那日被沈氏拒之门外的事,康鸿达的心里就不太畅快。这些年,哪家不把他奉为座上宾,哪家对他不是恭恭敬敬的! 不过,幸而,这楚家上下也并非都是些没有眼力劲的,楚家老二这人就还懂点眼色,知点情趣。 那天之后,楚令宇就和他在衙门口“偶遇”了,楚令宇粘粘乎乎地对着他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想要继承永定侯的爵位。 他希望自己帮他得到爵位,那么他就会让自己“得偿所愿”。 楚家的这么个小爵位,传不了几代,也没有实权,康鸿达素来不放在眼里。既然楚令宇这般乖觉,给他也就给他了。 这事不难办。 康鸿达在心里微微叹气:本来如果楚云逸识相,他为了哄他高兴,也会帮他的,偏偏…… 康鸿达目光一闪,半垂的眼帘掩住了眼底的锐芒,又喝了口茶,滚烫的茶烫着他的舌尖,可他却觉得带劲得很,就像是楚云逸。 就在这时,皇帝又转过了身,目光再次对上康鸿达,淡淡道:“楚令霄犯下如此大过,就算朕开恩让他回京,这爵位也不能给他。” “那是自然。”康鸿达放下了粉彩茶盅,含笑抚掌,潇洒自若,“楚令霄想要爵位,还不是皇上您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就跟拿着根萝卜吊在驴子嘴边,楚令霄想要吃,他就得听话。” 康鸿达笑眯眯地说道,眉眼一勾,神情间透出一股子阴冷的邪魅。 旁边的小温公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论起体恤圣心,还是当属康大人啊,就连倪公公与陈公公也不如。 皇帝被康鸿达的话逗得开怀一笑,仿佛想象到了那个画面,眉心的层层褶皱终于舒展了开来,神色也没有那么冷厉阴沉了。 康鸿达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宸王拿‘孝道’来说事,皇上大可以也这么做。” 康鸿达越说,皇帝越觉得有理,越是心动。楚令霄如果用得好,那就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 皇帝回到了炕上坐下,右拳猛然握紧,应道:“好,就依你之见。” 皇帝本想让人笔墨伺候,话到嘴边,他又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已经封了笔,要等大年初六才会开笔。 还有五天…… 皇帝又是皱眉,实在等不急了,就对小温公公道:“宣陆思骥!” 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本来就在宫里没离开,听闻皇帝传召,立刻就匆匆地赶来了。 “陆思骥,你让人去一趟幽州,把楚令霄接回来!”皇帝随口下令,他打算等楚令霄接回来后,再下旨。 “是,皇上。”陆思骥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即刻领命。 小温公公见皇帝的心情好多了,眼明手快地给皇帝上了一盅新茶。 皇帝终于有心情品茗了,而康鸿达还在想楚云逸,脑海中反复描摹着那个漂亮鲜活的少年。 让一个这么个骄傲如烈日的小少年从此听话,雌伏于他…… 只是想想,康鸿达的一颗心都热了,目光转而望向了窗外开得璀璨的红梅。 如果让那个少年躺在洒满红梅花瓣的白狐皮褥子上,又是怎样一番诱人的景象呢。 呼呼的寒风吹得红梅摇曳不已,看在康鸿达的眼里,是恰如其分的赞同。 “簌簌簌……” 下午的风明显比上午要强劲,连路上的行人都变少了。 此刻,迎回了主人的宸王府里,气氛热火朝天,高耸厚实的围墙把寒风挡在了府外。 王府的一半人现在都聚集在位于王府内院西北角的怡安堂。 早在宸王府建府的时候,顾玦就让人在这里建了一个专门给殷太后准备的院落,即便他原本也没觉得太后能到这里来住,但还是坚定做了这件事。 怡安,也就是愉快安宁的意思。 怡安堂,这三个字已经透出了顾玦对他的母亲再真挚不过的寄望。 这么多年来,怡安堂就算没有人住,也是时时打扫的。 今天的事其实也是顺势而为,楚千尘有七八成的把握,却也无法确信事情到底能不能这么顺利,毕竟其中还有太多变数。 院子里早就提前让人收拾、布置了一番,红灯笼、红福字、垂花门上的红对联……怡安堂里外看起来充满了过年的气氛,包括蔡嬷嬷在内的奴婢们,也都是喜气洋洋,一个个眼眶含泪,喜不自胜。 “好!” “真好!” 从进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殷太后就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个字。 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处处都好。 她看得出来,这里的格局、家具、摆设……小至铜镜与拔步床上的纱帐,每一样都藏着心思,都是按她的喜好安排、布置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儿子与儿媳对她的孝心。 更重要的是—— 能够出宫,对她来说,就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了,一件曾经她想也不敢想的奇迹。 曾经,殷太后一度觉得她的存在就是在给儿子扯了后腿,让一头雄鹰只能被困在京城这方寸之地,也唯有她自己知道,她甚至一度有过轻生的念头,让儿子再无后顾之忧。 还好,她没有这么做。 …… 谁又能想到她还有今天,她还有从深宫中逃出的这一天! 殷太后的眼圈又泛起了泪光,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在先帝驾崩时就流尽了,这一刻,她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 楚千尘看得出殷太后的激动,她挽着她的胳膊,轻轻地晃了晃,撒娇道:“母后,既然这屋子您满意,那是不是该给我压岁钱了?”她涎着脸讨起了压岁钱。 殷太后早就准备好了,也就是因为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一时忘记了,噗嗤一笑。 “放心,少不了你的。”殷太后从何嬷嬷手里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大红荷包,塞给了楚千尘。 然后,楚千尘又伸出了手,只不过,这一次她指向了顾玦:“母后,那王爷的份呢?” 顾玦很配合地也伸出了手,手心往上一摊,做出索讨的手势。 殷太后:“……” 殷太后一时无言以对。 她这个儿子太聪明了,就是个小大人,五岁以前,她和他父皇还能逗逗他,之后,就难了。 他聪明得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他看过的东西以及别人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因此普通人根本就糊弄不到他。 像他此刻这般孩子气的动作,在殷太后看来,已经遥远得有些模糊了。 这两孩子愿意哄她,也是她的福气。</p> 正文卷 328旧伤 殷太后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配合地说道:“没有。” “你媳妇还未及笄,我自然要给压岁钱,你这么大个人倒好意思讨!” 出了宫,殷太后也不自称哀家了,顾玦与楚千尘也高兴她这样。 殷太后说完还顺势在顾玦的手心轻拍了一下。 这同样是母子之间很多年没做过的动作,顾玦顺势把手放下了。 母子俩彼此对视一笑,亲昵的气氛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母子之间,这些年分别的疏离随着这一笑就消散了。 何嬷嬷看着站在楚千尘与顾玦中间的殷太后,也是眼圈泛红,默默擦着眼泪。 儿子赡养自己的母亲,共享天伦之乐,明明在普通人家,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可到了天家,却变得这么艰难,登天般的难。 可是王爷却硬是办到了! 何嬷嬷心里为太后感到高兴,忍下了泪意,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大喜的日子,不能哭,应该笑,对,应该笑才是! 这时,蔡嬷嬷笑眯眯地上前来请示,是不是可以传膳。 膳食也是早就准备好的,一直在厨房的灶上热着,等着主子们归来,却不想还等来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蔡嬷嬷心里琢磨着:待会她就要去王府的大门口好好放两串爆竹。 “传膳吧。”楚千尘笑道。 她与顾玦今天都留在怡安堂陪着殷太后用了一顿有些迟的午膳。 这是一顿团圆饭,虽然只有他们三个人。 大年初一是在鞭炮声中结束的。 这一夜对于很多人来说,又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各有各的原因。 半夜又是时不时地又烟花爆竹声响起,过了午夜才渐渐消停,接着等到了天亮,就又开始了。 大年初二,出嫁女回娘家,不少人家都在放爆竹欢迎娇客回娘家。 本来,顾玦应该陪楚千尘去永定侯府的,但是今天沈氏会带着楚云沐他们一起回她的娘家穆国公府,楚千尘懒得应酬楚家那些人,干脆就和顾玦一起也去了穆国公府。 年前,楚千尘就提前问过沈氏的意思,也是怕他们去国公府会“不方便”,所以穆国公府也知道他们夫妇今天会去造访。 这一天的国公府里十分热闹的,敞开了国公府那气势恢宏的大门迎客,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不仅是沈氏,还有沈菀、顾锦夫妇也带着顾之颜回来了。 穆国公府的各房人以及过来拜年的几位姑奶奶与女婿全都聚集在国公府内院最前面的正堂,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每个人的脸上都噙着笑,十分喜庆。 这一幕在往年的国公府也不是没有,只是这一回的气氛有些古怪。 今日沈氏的身边少了大女婿楚令霄,身后多了楚千尘与顾玦。 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往顾玦身上瞟,大部分人都没有办法像穆国公夫妇与沈氏那般泰然自若,多少有些局促。 毕竟这个人是连皇帝都忌惮三分的宸王! 沈氏给双亲行礼后,穆国公夫人就拉过长女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就开始给外孙与外孙女们压岁钱,楚千尘、楚云沐以及双胞胎楚千萤与楚千舞个个有份。 孩子们接了红包,全都谢了外祖父、外祖母,又说了一些喜庆的话。 穆国公夫人笑容慈爱地赞了他们一番:“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了。” 穆国公夫人扫视了这些孩子一圈,发现楚千凰不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当她的目光扫过双胞胎时,对着她们招了招了手:“萤姐儿,舞姐儿,过来我看看。” 楚千萤与楚千舞有些受宠若惊,都笑开了花似的,连忙上前,喊着“外祖母”。 两个小姑娘也知道她们与穆国公府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从来不敢跟楚千凰比,后来楚千尘得了沈氏与穆国公府的看重,她们心里多少也是有些羡慕的,此刻见穆国公夫人如此和善,给的压岁钱也没有厚此薄彼,心里都很是舒畅。 穆国公夫人细细地凝视了双胞胎一番,笑道:“又长大了,长得是越发像了,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她没有夸张,楚家这对双胞胎确实是一模一样,只是两人穿着的衣裳颜色不同,一个穿了嫣红色,一个穿了鸭黄色,两人梳着一式一样的双螺髻。 沈氏以帕子掩嘴,笑道:“是啊。她们俩要是穿着一式一样的衣裳,连我乍一眼看过去,都会认错,就是萤姐儿的右耳上有一颗红痣。” 沈氏朝楚千萤的右耳指了指。 穆国公夫人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好,眯着眼细看了一番,笑着点头:“确实。” 这时,穆国公世子夫人凑趣地接口道:“母亲,儿媳腊月初十去路大将军府参加婚宴,他家也有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瞧着十来岁的样子,不过,儿媳瞧那对双胞胎长得一点也不像。” 沈氏若有所思地说道:“大嫂,你说的可是路五公子膝下的那对双胞胎?” “是是是,路家也就那对双胞胎,路家老夫人可稀罕极了。”穆国公世子夫人含笑道,跟着她也想了起来,“对了,是不是楚家有一个姑奶奶嫁到了路路?” 嫁去路大将军府的人正是楚令霄族内的堂妹。 沈氏唏嘘地感慨道:“我记得那双胞胎也快有十岁了,的确不像,一个似母,一个似父,一个斯文,一粗犷。说起来,楚家每一代远地、近地都出过几对双胞胎。” 楚千尘也朝楚千萤与楚千舞看了看,目光在两人脸上反复看着,似乎要找出她们的差别来。 楚云沐也学着楚千尘的样子去看双胞胎,嘴巴还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一句:“其实楚千舞比楚千萤还高一点,妹妹比姐姐高。” 楚千尘觉得这小子没大没小的毛病又犯了,伸指在他额心弹了一下。 小辈们都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穆国公夫人看着姐弟俩亲昵地打闹在一起,忍不住就想到了楚千凰,眸光一闪。 穆国公夫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拉住沈氏的手问了一句:“阿芷,凰姐儿今天没有来?” 屋内静了一静。 原本谈笑风生的众人皆是噤声,神情复杂。 沈氏平静地说道:“她说她病了。” 她的神情与语气都是波澜不惊,不带一丝起伏,似乎在说一个陌生人似的。 敏锐如穆国公夫人当然听得出来沈氏的言下之意,楚千凰不过是装病不愿意来而已。 穆国公夫人:“……” 穆国公夫人抿着唇,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抹无奈而又失望的神情掠过眼底,心中略有一丝空落落的感觉。 还是沈菀撒娇地说道:“不来正好,我还不想见她呢。” 她噘了噘饱满的嘴唇,明明是当娘的人,做出这副撒娇的表情时,依然带着一丝天真与娇俏,明艳如冬日盛放的山茶花。 穆国公夫人又问起了楚云逸:“逸哥儿呢?” 自打楚云逸为了保住永定侯府的爵位不惜去救驾,还为此受了重伤后,穆国公夫人对楚云逸也有几分改观,觉得这是歹竹出好笋。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楚千尘把楚云逸当弟弟。 沈氏只是笑,没说话。 知女如穆国公夫人和穆国公,也就到底为止,没再多问。 楚云沐坐不住,跑去和沈家的表哥表弟聊天,于是楚千尘身边的座位就空了下来。 沈菀干脆占了楚云沐的位置,凑在楚千尘的耳边,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过年前,楚千凰来找过我,问我讨两万两银子。” “……”楚千尘微微挑了下眉头。 沈菀当然不会傻得借钱给楚千凰,笑容透着一抹狡黠:“我借口我们刚分家,没有这么多现银,敷衍了她一番,暂时先拖到年后。” 楚千尘转过了脸,与沈菀小声咬耳朵:“晚些我让琥珀拿一张‘银票’给你。” 姨甥俩亲昵地凑在一起,言笑晏晏。 穆国公夫人虽然听不到她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却乐意看到她们姨甥俩亲近,唇角弯起,一下子就把楚千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沈菀抚了抚外甥女的衣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豪气冲天地说道:“不用,也不过两万两而已。” 沈菀豪爽的笑容中又透着几分妩媚。 楚千尘抿唇笑,笑得意味深长,古灵精怪,道:“你就听我一句,到时候把那张直接给她就行了。” 沈菀隐约从楚千尘的笑容中品出几分深意来,知道她怕是别有用意,也就不再坚持,笑着颔首:“好,都听你的!” 她是个机敏识相之人,也没有多问。 楚千尘对着琥珀招了下手,轻声地吩咐了一句,眸中流光四溢。 楚千凰想要两万两银票,好大的口气! 打着坏主意的楚千尘嘴角勾出一抹狐狸似的笑容。 这笑容自然也落入了顾玦眼中,挑了挑剑眉。小丫头又想算计谁了?! 哪怕顾玦从来到穆国公府起,就没说过几句话,但他始终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比如沈氏,就一直在看他,用一种丈母娘看女婿的微妙心情。 女儿就算嫁人后,也经常回侯府,但顾玦不是经常见到的,因此每次沈氏看到顾玦都忍不住多打量他两眼,想看看他对女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沈氏不是没问过楚千尘,每次问她,她都说女婿好。 沈氏也相信女婿是真好,可她总觉得女婿可以再对女儿好一点。 这一次见顾玦,沈氏感觉这小两口之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顾玦除了喝茶以及与人寒暄外,目光只落在女儿的身上,小两口时不时地就会目光相对。 像是此刻,楚千尘叮嘱完琥珀就朝顾玦看去,对着他笑时,她的眼睛里像是会放光,而顾玦的眼睛也很亮,像是满天星辰都映在了他眼中。 忽然间,沈氏又放心了不少,笑着端起了茶。 与此同时,沈菀、顾锦与顾之颜三人已经在二老跟前站定。 比起两个姐姐家中人丁兴旺,沈菀一家三口显得人丁单薄,不过夫妇俩的脸上全都溢满了笑容,瞧着比从前精神多了。 辞爵分家,让他们三人宛如新生。 这两个月,顾之颜恢复得很好,楚千尘除了让顾之颜定时服药后,又让沈菀多带她出去走走。 沈菀也知道女儿其实怕出门,但是,楚千尘告诉她,别总让顾之颜待在一个她自己觉得安全的空间内,她的病得多接触人群才能好。 沈菀如今对这个外甥女彻底信服,因此无论楚千尘吩咐什么,沈菀都一一都应了,而且全都照办。 对于女儿这段日子的变化,沈菀最是清楚,现在女儿的样子看着和正常的小孩没什么差别,只除了有些胆小外。 此刻,顾之颜也在众人的目光中给外祖父、外祖母福身拜年,她不像其他表姐表弟们那么会说讨喜的话,也只是轻轻地唤了声“外祖父、外祖母”而已。 但对沈菀与顾锦夫妇来说,女儿此刻的表现已经很好了。 顾锦揉了揉顾之颜的头,笑眯眯地说道:“七娘,外祖母给你的压岁钱,你就自己收着,别给你娘。” 顾之颜还真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把红包往袖里一揣。 沈菀:“……” 沈菀还来不及说什么,顾之颜已经被人来疯的楚云沐招呼着一起玩了,孩子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楚云沐炫耀地告诉大家他有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是他姐夫给的。 于是,所有孩子们都艳羡地簇拥着他看小马去了。 穆国公府中弥漫着孩童们愉快的欢笑声,今天是大年初二,不用去族学,不用做功课,只负责吃喝玩乐,对他们来说,可不就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 等到楚千尘与顾玦夫妻俩从穆国公府回去宸王府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 回去后,两人就一起去了殷太后住的怡安堂,脸上皆是含笑,没有半点疲惫。 反而是殷太后心疼小儿媳了,抬手抚了抚了下她鬓角的头发,又去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们怎么不先屋歇一会儿再来,我这里又不讲这些虚礼。” 她又不是那等子没事让儿媳立规矩的婆母。 说话间,殷太后还狠狠地瞪了顾玦一眼,意思是,儿媳还小,你都这么大了,总该懂事点吧! 顾玦亲自给殷太后和楚千尘斟了茶,动作优雅,也不用他再开口吩咐什么,看在此刻在屋内服侍的何嬷嬷与琥珀等人眼里,这已经是一个无声的驱逐。 嬷嬷与丫鬟们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殷太后喝了口茶,但还是觉得这事没完,得私底下再说说儿子。 是了,还是她马虎了,无论这小子再聪明绝顶,那也是在读书、练武、带兵上,这小子在军中待了这么多年,身边都是些皮厚肉粗的糙汉子,对于该怎么和姑娘家相处,根本就一窍不通。 殷太后刚想着是不是先打发楚千尘去休息,就见楚千尘朝门帘方向看了一眼后,小声道:“母后,接下来我们就不出门了,我想给王爷把那块箭头的碎片取出来。” “……”殷太后没出口的话瞬间都咽了回去,脸上有些懵。 箭头?什么箭头的碎片? 之前,殷太后在宫里,又被帝后下毒伤了身子。生怕她忧虑过度,楚千尘和顾玦商量后,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 楚千尘和顾玦对视了一眼,接下来的话就交由顾玦自己说了。 顾玦简而言之地把他在北地受过箭伤,留下一块箭矢的碎片在胸腔的事说了,说得轻描淡写。 殷太后只知道儿子从北地的战场上活着回来了,此前她也猜到儿子有旧伤,知道是儿媳给治好了他的伤,却没想到这旧伤竟然这么“重”。 儿子的体内竟然还藏着一块箭矢的碎片。 殷太后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耳边一阵阵嗡嗡作响。她手中的佛珠串掉了下去,而她毫无所觉,两只手都在肉眼可见地颤抖着,四肢发冷…… “母后。”顾玦抓住了殷太后的一只手,用掌心的体温熨帖着她冰冷的手。 坐在殷太后身旁的楚千尘反应极快,俯身一捞,就在那串佛珠手串离地半尺时把它稳稳地接住了。 “母后,别担心。王爷的旧伤不严重,我已经给王爷调养大半年了,也是时候了。”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轻手轻脚地把佛珠手串戴回殷太后的左手腕上,殷太后的手腕白皙清瘦,与那暗红色的紫檀木佛珠形成鲜明的对比。 楚千尘说的“是时候”,并不止是说顾玦的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也同时是在指时机。 如果只是从顾玦的身体出发,其实上个月她就可以动手了,可是她一直没敢动手。 因为他们在京城里,大家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谁也不知道皇帝会突然使什么夭蛾子。 现在的时机正好。 皇帝和昊国联姻的事已经解决了,隔阂既然已经产生,双方的猜忌只会越来越深,皇帝与乌诃度罗再没有合作的可能了。 这对顾玦来说,是除了一桩大患。 现在又是过年,皇帝已经封笔封印,就算皇帝突发奇想地想对顾玦出手,并不是一句话就能成的,至少要下圣旨、用玉玺。 皇帝要是想提前开笔开印,第一个反对的是就是群臣,在大齐的历史上唯一一次破例就是五十年前冀州发生地龙翻身。 而且,连殷太后也已经接出宫来,如今顾玦更是后顾无忧了。 楚千尘反复地想过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了。 这箭头的碎片一直留在顾玦的体内毕竟是一个隐患,万一有一天那个碎片移动,割伤心脉,后果不堪设想。 医道也如行军布阵,将在谋而不在勇。 她既不能鲁莽,也同样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当出手时就得出手。 “母后,”楚千尘握住了殷太后犹在颤抖的手,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口吻道,“您放心,我会治好九遐的。”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是那么坚定,那么沉稳,仿佛在说,相信她,她可以的。 如果是皇帝的赐婚圣旨刚刚下的时候,楚千尘这么告诉殷太后,殷太后不会信。 但过去这短短的半年已经让殷太后对楚千尘建立起足够的信心,楚千尘大概是除了顾玦外,太后最信任的人了。 她的这个小儿媳,说一不二,有几分男儿顶天立地的风姿。 她说她会治好顾玦,殷太后是相信的。 即便如此,殷太后的心仍然有点慌,喉头像火灼烧似的泛着火辣辣的苦涩,发不出声音来。 殷太后紧紧地反握住楚千尘的手,猛点头。 她相信! 殷太后的眼圈微微泛红,一手握着楚千尘,一手握着顾玦。 楚千尘以帕子为殷太后拭泪,笑着又道:“王爷还要母后坐镇呢!” 她的这一句话比灵丹妙药还管用,为人母者,为了自己的子女,就能孤军奋战撑得起一个家,甚至是一片天下。 没错,儿子还需要她呢!殷太后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不能给儿子、儿媳添乱,越是在这个时候,她越是要坚强,越是要成为他们的支柱。 在一阵宛如天旋地转的激烈情绪后,殷太后的心开始平静下来了,眼神也变得坚定如磐石。 顾玦笑了,看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平日里清冷的脸庞上犹如洒着暖阳般,难得戏谑地说了一句:“有你们在呢。” 他相信他的小姑娘能治好他! “是啊,有我们在呢。”殷太后的心更镇定了,眸中像是经历过沧海桑田后般沉淀下来。 她其实是知道的,要取出儿子胸中这块箭矢的碎片没儿媳说得那么简单,但是,她相信儿媳会成功,儿子也会活下来。 她的儿子经历过战场上的千锤百炼,披荆斩棘,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好不容易娶了心上人,他又怎么甘心就这样去死呢! 两人先从怡安堂离开了,也是给殷太后收拾心情的空间与时间。 之后,夫妻俩一个回了正院,一个则去了外院的韶华厅,厅堂内,早就坐了不少人,苏慕白、程林华、薛风演、莫沉等人全都被召集到了那里。 顾玦从来不喜欢兜圈子,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接下来有一段时间,宸王府需要你们几个担起来了。” 顾玦徐徐地看着众人,锐利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苏慕白身上,似是警告似是叮嘱道:“苏慕白,这一次你不要让我失望。” “……” “……” “……” 众人皆是一惊,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苏慕白最先猜到了什么。 他试探地开口道:“王爷,王妃她……” 顾玦肯定苏慕白的猜测,云淡风轻地点了下头。 苏慕白霍地起身,平日里总是透着一股子“一切尽在我手”的青年此刻神情肃穆,郑重地抱拳道:“王爷放心!” 顾玦又盯着了苏慕白片刻,下了第二个命令:“若有‘万一’,以后都听从王妃的。” 万一?!其他人双眸睁大,终于也都反应了过来,神色复杂。 其实,他们中的很多人老早就想问王妃关于王爷的伤,但是都不敢问,有期待,有忐忑,也有恐惧。 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们是震惊的,震惊之后,又变为坚定,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坚定的信念,一种与殷太后一样的信念。 程林华、薛风演、莫沉等人也都起身,齐齐地抱拳,全都是神情庄重,眼睛灼灼生辉。 不会有“万一”的!!</p> 正文卷 329手术 顾玦在前院安排玄甲军与王府的一些事宜,与此同时,楚千尘也没闲着,她此刻正在正院的药房里准备为顾玦开刀的事。 她手里拿着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绢纸,一边看,一边有条不紊地发下一道道指令: “照这张方子去抓药,熬着。” “琥珀,去把羊肠线和刀具备好,刀要用烈酒反复清洗。” “还有陈芥菜卤……” “……” 明明楚千尘对这张清单上写的那些东西与所有的步骤了如指掌,但她还是忍不住又将之细细地看了一遍。 为了这一天,她已经准备太久太久了: 顾玦的治疗方案是她前世就开始琢磨的; 这一世,她又花费了大半年之久来调理顾玦; 这张方子更是她用了几个月的时候反复修改的; 刀具是她根据顾玦的意见,改进了几次后打造出来; 羊肠线也是她先后在楚令霄和乌诃迦楼身上试验过,楚令霄用的是第一版羊肠线,还有不少缺陷,伤口愈合过程中出现过一些不良反应,后来楚令霄额头的伤口好得很慢,一度溃烂过还留了疤,但给乌诃迦楼用第二版羊肠线时,就有明显的改善了,缝合后的伤口没出现什么不适的症状。 楚千尘的目光在绢纸上一字字、一行行地往下挪,似要把每个字都反复研磨似的。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可是—— 医者不自医。 这句话不仅仅是说,医者难断自身的病症,对身边亲近的人也一样,会犹豫,会惶恐,下手会不够果断,一个不好,就会贻误病情。 楚千尘抬眼,目光悠悠地望向了窗外的碧空,似乎穿过那茫茫的时光看到了前世。 为了等这个时机,她已经等了两世了。 然而,现在临到头上,她反而慌了。 她迟迟没有动手,既有时机不好的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她不敢。 即便方才楚千尘在怡安堂那么自信地告诉殷太后,让她相信自己,让她别担心,可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害怕,她没有十足的把握。 所以,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心里反复地预想、推测着可能出现的状况,反复地推敲着每个步骤。 她经受不了任何一丁点的失败。 楚千尘收回了视线,又低头去看手里的那张绢纸,眼睫蓦地一颤,感受到身后一股热源贴在了她背上。 他的体温是那么温暖,他的气息是那么熟悉、干净,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就算不回头,楚千尘也知道她身后的人是谁。 “你不是酿了梨花白吗,等开春,我们一起喝梨花白,赏满树梨花。”他的嗓音如同他的体温也是暖暖的,勾勒出一幅温馨美好的画面。 楚千尘当然听得出来,他是在委婉地告诉她,他相信她。 是啊,他一直是相信她的。 他也一直是这样纯粹的一个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看似闲云野鹤,其实胸怀家国。 顾、九、遐。 这三个字一直是她力量的源泉。 “好。”楚千尘应了,声音软软的,“除了梨花白,我还酿了桃花酒,我们一起喝酒赏花。” 因为他的伤,他不能喝酒。 等他好了,他们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做很多他们还来不及做的事。 楚千尘的心定了。 她等了两世了,上天给了她重生,就是为了救王爷。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时机已经到了。 顾玦以长臂紧紧地锁住她的纤腰,凝视着她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神情恬静。 当她像此刻这般将眼帘半垂下时,那纤长浓密的眼睫又卷又翘,好像一把小梳子似的。 顾玦心口火热,将双臂收得更紧了。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是,理智每一次都跑出来告诉他,还不是时候。 是啊,还不是时候。 他的小姑娘还小,现在的他也不合适。 他,会好起来的! 屋外几株梅树“簌簌”地婆娑起舞,摇曳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与悠然。 “喵!喵呜!” 直到突如其来的猫叫声打破了这种静谧的氛围,方才似乎静止了片刻的时间也开始重新流淌了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心情忽然间就都变得轻松了起来,就像是温暖的阳光吹散了心中最后一丝阴霾,感觉豁然开朗了。 楚千尘领着顾玦去了药房隔壁的房间,这间房间是特意为了这一天而准备的。 房间不大,十分干净,中间放着一张木榻、几把圆凳以及几张用来置物的方桌,三面墙壁上的窗户全都是透明无瑕的琉璃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刚刚,丫鬟、婆子们又把这里重新打扫了一遍。 琥珀就站在了房间门口,对着楚千尘点点头,意思是,全都准备好了。 楚千尘亲自把刚熬好的两碗汤药端了过来,告诉顾玦先喝哪一碗,再喝另一碗。 顾玦是个当断则断的人,毫不迟疑地端起了第一个药碗,仰首一口饮尽,第二碗也是如此,然后就躺在了榻上。 楚千尘坐在榻边的凳子上,伸手给他探脉。 顾玦睁着眼,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须臾,就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楚千尘的手指没有从他的脉搏上移开,又放置了片刻,才收了手。 与此同时,她的眼神也变了,清亮,冷静,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针。” 楚千尘一抬手,琥珀就先把打开的针包和烛台挪到她手边,方便她取用。 楚千尘从针包里摸出一根金针,目光落在顾玦敞开了衣襟的胸膛上。 他的肩膀宽阔,脖颈修长,肩膀下方是一对线条优美的锁骨,胸膛略显清瘦,上面有一道早就愈合的旧疤,寸长。 除了少数心腹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在这道疤痕下还藏着一片箭矢的碎片。 楚千尘开始下针,一针接着一针,动作果决。 这些金针是为了止血,也有麻醉的效果,虽然方才顾玦服下的汤药中有一碗就是麻沸散,但是楚千尘总是不放心,所以额外多给他扎了三针。 下一步,琥珀就自觉地移开了珍包,把另一张放置着刀具的桌子移了过来,这张桌子上有楚千尘特意打造的刀具,也有剪刀、镊子、刮刀等,全都是簇新,泛着冷冷的寒光。 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江沅守在门口待命。 如果没有楚千尘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去。 楚千尘拿起了第一把刀子,用刀刃对准了顾玦的胸膛…… 这一瞬,旁边的琥珀都不忍心看了。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楚千尘拿刀尖对人,却是第一次有此刻这种心情,心口压着一团沉甸甸的气团,喘不过气来。 琥珀微微侧过脸,去看楚千尘,却见她的眼神是那么坚定,那么专注,很显然,这一刻她已经完全摒弃了多余的杂念。 她执刀的手也那么沉稳,举重若轻。 锋利的刀刃压在他的皮肤上,皮肤随之微微下陷,刀刃划开了皮肤,那殷红刺眼的鲜血即刻从伤口中溢了出来…… 此时此刻,整个院落都显得特别的安静,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没有风声……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外面,殷太后早就到了正院,但她没让人去通禀,只是静静地等在堂屋里。 她一手持佛珠串,慢慢地捻动着紫檀木佛珠,嘴里默念佛经,雍容庄重,同时在暗暗地祈求着上天神佛,祈求先帝在天之灵保佑他们的儿子能度过这一劫。 只要顾玦能平安无事,就是让她折寿十年,她也心甘情愿! 殷太后就这么坐在那里,除了捻佛珠的手指外,一动不动。 王府里看似平静,但其实已经戒严了起来,下人们全都不许外出,也不许在王府内随意走动,巡逻的侍卫们也增加了一倍。 薛风演、莫沉、唐御初等人依旧留在韶华厅里,皆是心绪复杂。 忐忑、惶惶、烦躁、焦虑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有的人还坐得住,看着窗外似在发呆;有的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茶;有的人焦虑地来回在厅堂内走动着。 他们唯一还能庆幸的是,王妃这个时间选得好,今年是大年初二,他们这些个孤家寡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留在王府不出门。 唯二不在这里的人一个是云展,云展年前就率玄甲军出去实战操练了,另一个就是苏慕白。 五城兵马司就是过年期间,也就是轮流休沐,大部分人在过年期间也得当值,因此苏慕白在离开韶华厅后,就出了门。 他兴师动众地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故意惹事,把潜伏在王府周围那些乔装打扮的锦衣卫们全都弄走了,双方还打了一架,闹得几乎整条街上的人都跑来围观。 锦衣卫也不是那等敢于吃闷亏的人,朱雀大街上足足闹了一个时辰,才消停。 夕阳落到了西边的天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这个夜晚比前两夜要安静多了,少了很多爆竹声。 漆黑的夜幕中挂满了星星,今夜银月如弯钩,漫天星辰星星点点,犹如那墨蓝色的锦缎。京城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只余下那万家灯火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皇宫中,灯火通明,远比京城的其他地方更明亮,尤其是养心殿。 夜虽已经来临,但今夜的养心殿却有外客。 皇帝与一个道人正在静心室中,两人都盘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上。 倪公公接过了皇帝喝了一半的茶盅,再转交给一个小內侍,跟着又仔细地给皇帝擦拭额角的汗珠了。 皇帝面色潮红,眸生异彩,挥挥手,示意倪公公退开一些,不咸不淡地说道:“道长的《道德经》讲得别具一格,朕听着也是有所感悟。” 皇帝在听完玄净讲道后,就又服了一颗丹药,此刻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说不出的舒畅。 这大冬天的,静心室内也只放了一个炭盆而已,可皇帝却热出了一身汗。都说年轻人火气好,不畏寒,皇帝想想自己年轻时,也未必有这样的体魄。 原本闭目的玄净道长睁开了眼,眼中闪着莫测高深的光芒,甩了一下手里那把银白色的拂尘,不卑不亢地道:“这是皇上与道法有缘,与贫道有缘。” 皇帝不置可否,在倪公公的搀扶下自蒲团上起了身,一边走向前方一排透明的琉璃窗,一边又道:“道长,这《道德真经》已经讲得七七八八,今晚道长不如给朕讲讲《南华真经》如何?” 现在才一更天而已,皇帝精神正好,在服了丹药后,甚至还有几分亢奋,毫无睡意。 所谓《南华真经》,即《庄子》。 玄净表面上不露声色,其实有些头疼。庄子信奉“无为”,认为君主“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强调君主要做到不夹杂君主个人的私心和成见。 这些话可不能跟皇帝说,说了不就是找死吗? 可是皇帝想听《南华真经》,自己就必须讲《南华真经》。 玄净想了想,干脆捡一些能说的说,于是说起了《内篇》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皇帝仰首望着群星璀璨的夜空,负手而立,没说话,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听经,还是在想别的。 忽然,外面一阵狂风大作,庭院里的树木在夜晚显得有些狰狞,连夜空的繁星似乎都因为这阵妖风起了某些变化。 玄净闭了闭眼,凝眸再看去时,发现夜空中某颗星辰明亮,可是象征帝星的紫微星却黯淡了下去。 玄净:“!!!” 玄净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就忘了词,室内静了下来。 倪公公瞪着玄净,心道:这位道长未免胆子也太大了,皇帝让他讲道讲经,那是天大的恩德,他居然还敢三心二意?! 皇帝本来其实也心不在焉,但是玄净突然噤声,皇帝还是意识到了,收回了视线,蹙眉道:“道长?” 两个字不轻不重,不怒自威。 玄净头皮发麻,在皇帝跟前走动,机会与危险是并存的,一方面可以得到无上的地位,另一方面,要是说错了一句话,没准连脑袋也保不住。 他不是朝廷的文武百官,朝中不会有人替他说情,只“妖道”这个评价就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更重要的是,玄净心里也知道,皇帝对他已经十分不满了,若非还有丹药钓着皇帝,皇帝恐怕早就疏远他了。 君心难测,皇帝这个人翻起脸来最是无情了。 他要是再不显示出一点他的价值,他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玄净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转了两下,心里有了决定。 皇帝看出玄净神色有意,瞬间表情变得了冷厉了三分:“说!” 玄净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皇上也知道,贫道略通星象,贫道发现北极星黯淡,七杀星崛起,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玄净委婉地斟酌了一番言辞,生怕触怒了皇帝。 星象之术极为复杂,所以朝廷才会设立钦天监。皇帝对星象所知不多,可也知道北极星是紫微星,也就是“帝星”。 帝星黯淡,那自是不祥之兆。 皇帝的神情更冷了,逼问道:“七杀星代表何意?” 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问了出来,想得到一个明确肯定的回答。 玄净冷汗涔涔,却还是不得不把话说白了:“回皇上,七杀星是将星,遇帝为权。” 在十四颗主星之中,七杀星象征“威勇”,化气为“将星”,主“肃杀”。 七杀坐命之人,在乱世之时,帝君用之,可为良将,发挥所长;太平盛世时,将星却可能会冲撞现有的体制,说白了,就是造反。 “……”皇帝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冰似的,严寒如雪山之巅。 从前玄净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将星黯淡”,说宸王命不久矣,可今天,玄净居然改了说辞!! 皇帝狠狠地瞪着玄净,杀意猛然地蹿起,又气又恼。 要是身边有禁卫军,说不定他已经拔出长刀朝玄净刺了过去。 怒火一起,皇帝的鼻息也变得急促起来,眼前一阵发黑,连身子都有些踉跄。 “皇上!”倪公公眼明手快地扶住了皇帝的胳膊,又拿出一瓶嗅盐放在皇帝的鼻下给他嗅了嗅,同时给他捋背顺气,嘴里劝着皇帝“保重龙体”之类的话。 嗅盐的气味宛如一股凉气涌入体内,舒缓了皇帝体内的燥热。 在急怒之后,皇帝变得稍微冷静了一些,气息平缓,但原本潮红的脸色涨得更红了,双眸布满了血丝。 皇帝怒意未消,只是之前他的怒火是冲着玄净,现在却已经转向了此刻不在这里的顾玦。 顾玦啊顾玦,他果然是狼子野心,对帝位早就觊觎在侧,顾玦分明是想要谋夺自己的帝位取而代之了! 他没有冤枉了顾玦这乱臣贼子!! 这时,內侍们机灵地搬来了一把紫檀木太师椅,皇帝就在窗边坐了下来,又有人急忙去点安神香,沏茶,人来人往。 倪公公更是小心翼翼地请示:“皇上,可要请太医……” 皇帝抬手打断了倪公公,目光又去看窗外的夜空,一手紧紧地握住太师椅的扶手,几乎将之捏碎。 玄净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立刻就看出了圣意,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脚下还有些发虚。 皇帝突然问道:“玄净,星象上还怎么说?” 玄净已经猜到皇帝会问这个了,因此面上也沉着了不少,不答反问:“皇上还记不记得去年宸王殿下重病的事?” 皇帝当然记得,就是因为顾玦重病,他直闯宸王府也没见到人,他才会依照玄净的建议给顾玦下旨赐婚,名为冲喜,最好永定侯府的那个庶女能克死顾玦。 皇帝本来以为婚礼后,他只要坐等顾玦去死,但顾玦怎么都不死,甚至精神还眼看着越来越好,还有精力参加了去年冬月的冬猎。 皇帝也是为此对玄净没那么宠信了,最近更是屡屡召见无为观的道士。 这些事玄净自然是知道的,虽然恼无为观趁虚而入,却也只能憋着这口气。 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玄净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又道:“皇上,贫道去年给宸王的批命没有错,宸王此前必有命数中的大劫,可这命数不是一成不变的。” “庸碌之辈只能随波逐流,由命运摆布,但宸王殿下可不是庸碌之辈,贫道可以断定,宸王殿下必是遇到了高人改命。” “此刻这星象就是证据。” “若非有高人出手,这星象又怎么会突然改变呢,原本已黯淡得随时会熄灭的七杀星突然就明亮了!” 玄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振振有词。 “……”皇帝连茶也没心情喝了,脸色更差了。 玄净说得不无道理,人的命数确实会随着一些际遇而改变,现在回过头来想,也许赐婚根本就是一招错棋,也许他的干预反而给顾玦续了命;也许他当时只是冷眼旁观,顾玦早就被济世堂那个徒有虚名的“神医”给治死了。 皇帝松开了扶手,开始慢慢地转起了拇指上的玉扳指。 玄净看得出这是皇帝在思考,也就不再多说。皇帝听得进去,一句话就够了;皇帝要是听不进去,无论自己说再多都没用。 静心室内,寂静无声。 片刻后,皇帝才掀了掀眼皮,简明扼要地吩咐道:“召钦天监!” 只这一句话,倪公公与玄净全都心里有数了。皇帝对玄净终究没那么信了,所以才会宣钦天监来问话。 倪公公派人去宣钦天监后,就又回来了,只见皇帝坐,玄净站。 玄净闭着眼睛,一手执拂尘,纹丝不动,那简单的棉布道袍垂落,露出雪白的袜子与布鞋,倒是平添几分超然之气。 玄净似在冥想似的,一直闭目,甚至在钦天监的宋监副赶到时,他的眼睛都没睁开过,一副镇定如山的样子。 宋监副来得很快,他为了夜观天象,今夜本来就没睡,因此皇帝一传召,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宋监副先给皇帝作揖行礼,只听头顶上方传来皇帝的声音:“你觉得今夜的星象如何?” 果然!宋监副心里暗叹这,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跳砰砰加快,他其实猜到了皇帝宣他所为何事,他也看出了星象的变化。 现在皇帝一问,宋监副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今夜,南斗第六星七杀星亮,北极星暗。” 宋监副只说星象,不谈人,说得比玄净还要委婉。他们钦天监又如何不知道七杀星是将星,自古以来,不乏七杀坐命的名将,如杀神白起,如关羽,如廉颇等等。 可是说这些有意思吗? 皇帝忌惮的那位七杀坐命的名将可是埋在他心中二十年的一根刺。 宋监副又把头垂低了一些,没去看皇帝的脸色。 皇帝的心口一股燥火在燃烧着,烧得他更烦躁了。 他看看闭目的静乐,又抬头看看外面夜空中那黯淡的紫微星,那股火越烧越旺。 他不明白这才短短半年,怎么会出现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怎么就要变天了! 皇帝一时想着顾玦,一时想着楚千尘,一时又想着殷太后。 不,他不信楚千尘一个区区女流之辈能改变顾玦的命格,难道真的如玄净所说,顾玦请了什么高人改了命。 所以,这几个月,顾玦的身体才好了起来。 顾玦旺,则他衰。 七杀星旺,则紫微星衰。 皇帝嘴唇微动,无声地念着玄净方才的话:“……七杀星崛起,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题外话------ 查了半天也没查到中医里的手术叫什么,估且就叫手术吧。</p> 正文卷 330吐血 皇帝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了起来,他有心事,全能没注意到玄净睁开眼,瞅了他一眼,就又闭上了眼,一副事不关己、超然凡尘之外的架势。 又是一阵寂静蔓延,相比玄净的从容,宋监副就没那么镇定了,汗如雨下,战战兢兢。 直到皇帝压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摆驾宸王府,朕要去给太后请安!” 皇帝转过了身,走到了静心室门口时,蓦地停下了脚步,又道:“玄净,你随朕走一趟,给朕仔细看看……”看看顾玦到底用了什么邪术来改命! 原本在原地恭送皇帝的玄净连忙应声,跟了上去,心里也默默地擦了一把冷汗。今天是他的机会! 宋监副松了口气,庆幸皇帝没叫上自己。 这个时间,宫门早就落锁了。 可是皇帝想出门,又有谁敢拦着皇帝不让出去,像倪公公他们是连劝都不敢劝一句,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去安排龙辇以及随行的锦衣卫与宫人。 哪怕皇帝是微服,是临时出门,这支队伍也有足足三十几人,浩浩荡荡地朝宸王府去了。 皇帝出行自然是瞒不住旁人的耳目,更别说,夜晚的京城本来就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巡逻。 所以,当圣驾来到宸王府门口时,守在正院里的殷太后提前一盏茶功夫得了消息。 令殷太后惊讶的反而是皇帝的借口。 “给我请安?”殷太后勾出一个讥诮而冰冷的笑容,没相信。 问题是,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她住在寿宁宫的时候,这些年,皇帝每年来寿宁宫请安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现在她才刚出宫了,他倒是来表“孝顺”了? 殷太后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何嬷嬷小声道:“那边还没动静……” “把人迎去怡安堂吧。”殷太后起身道,随手抚了抚自己的衣裙。 于是,一身镶貂毛宝蓝锦袍的皇帝被王府长史程林华以及蔡嬷嬷领到了怡安堂。 皇帝一见殷太后,就是皱眉,若无其事地先作揖行礼:“母后。” 跟着,他就用一种兴师问罪的口吻质问道:“母后,九皇弟呢?他接了母后出宫,怎么就没见服侍左右?” 皇帝本就因为顾玦抓着“不孝”拿捏自己而不太痛快,今夜他来王府,顾玦竟然没来迎接圣驾,心里愈发恼怒。 皇帝这副怒容也许还能吓唬吓唬别人,可对于殷太后来说,根本就不管用。 殷太后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淡淡道:“难得这两天没宵禁,阿玦带了他媳妇出去看花灯了,还没回来。” “我不喜闹,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皇帝:“……” 皇帝一时语结,因为他是临时来王府的,顾玦不在王府也是合情合理的。 而他也不能怪顾玦不带殷太后去看灯。 皇太后当然可以看花灯,但是要按着皇家的规矩走,太后参加的一般都是皇家灯会,打着与民同乐的旗号,比如每年的元宵灯会。 就没有皇帝怂恿太后微服去看灯会的道理。 皇帝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打量着四周。 太后昨天才搬到宸王府来,可现在这里已经张罗得这么齐全,很显然,这一天,顾玦已经筹谋许久了。 皇帝莫名地想到了先帝,先帝在世时,就常在他跟前夸顾玦做事有章法…… 何嬷嬷恭恭敬敬地给皇帝上了茶,目光忍不住就朝皇帝身后的玄净瞟了一眼。 皇帝眼神阴鸷,燥热的胸口发紧,他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打退堂鼓,又道:“母后,九皇弟是带弟妹去了哪里看花灯……” 皇帝原本是想说,他去派人把顾玦与楚千尘叫回来,却被殷太后不悦地打断了: “皇上,你不是说,你今天是来给哀家请安的吗?怎么一直问你九弟?” 殷太后四两拨千斤地反问起皇帝来,就差说皇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了。 “……”皇帝再次语结。 他昨天才在宫里见过顾玦,所以不能说许久没见顾玦想叙旧。 每每想到昨天他被指责给太后下药的事,皇帝的心口就是一阵绞痛,似是被重物反复地碾压般,昨夜他几乎彻夜难眠。 今天下午,锦衣卫又来报说,在宸王府前监视的人手被苏慕白率人给清扫了。 当下,皇帝就怀疑顾玦此举是在向自己示威,因为他已经接回了太后,这一次是他大获全胜了。皇帝当然心里不痛快,责令锦衣卫明天再悄悄调一批新的人手盯着宸王府。 也是因为这两天诸事不顺,心烦意乱,皇帝才会在黄昏时宣了玄净道长进宫给他来讲道。 皇帝握了握拳,又放开,眼神阴晴不定地看着坐在炕上的殷太后。 在他看,殷太后十有八九是在撒谎,今天是大年初二,这满京城哪里有什么灯会好看,顾玦十有八九就在王府里…… 他不来见自己,不过是在摆架子而已! 皇帝的火气又开始蹭蹭蹭地往上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母后,朕难得来一趟九皇弟这里,莫不是朕想见他一面都不行?” “怎么会呢?”殷太后漫不经心地与皇帝打太极,“你九皇弟与九弟妹总不会看一夜花灯的,皇上在这里陪哀家说说话,等上一等又何妨?” 等上一等?!皇帝面色又是一变。 这四个字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不由联想起了去年三月顾玦凯旋回京时的事。 当时顾玦进宫复命,可是自己把他晾在武英殿候着,有意给他一个下马威。谁想,顾玦竟然直接甩袖离去,连兵符都没有交还。 从那一天起,皇帝就确信了顾玦有不臣之心。 任何一个忠心为君的臣子能干得出顾玦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其心可诛! 亏他是堂堂大齐天子,竟也不能直接把这个乱臣贼子拖下去直接斩首! 他这个皇帝做得未免也太憋屈了吧!! 想着,皇帝眼球上的血丝因为怒火不断蔓延,宛如一张密集的蛛网,想要把猎物网在其中。 帝星黯淡。 皇帝忍不住就朝窗外的夜空看去,紫微星本是北方夜空最明亮的一颗星辰,可今夜紫微星暗淡无光。 这个事实宛如一刀子狠狠地剜在他的心口,那种极致的剧痛是那么煎熬。 殷太后仿佛没看到皇帝黑如锅底的脸色,似笑非笑道:“佛诞节在即,皇上既然这么有孝心,不如就给哀家抄一份《地藏经》吧。” 玄净眼看着皇帝被殷太后牵着鼻子走,眸光闪烁,聪明得一言不发。 他知道今夜怕是只会不了了之了。皇帝就是要自己再帮宸王改命,那也得他能见到宸王才行。 从今晚来看,皇帝是见不到宸王了,天色已晚,太后说皇帝可以在这里等,但是,难道宸王一刻不出现,皇帝就一直等下去吗? 就算皇帝是太后的亲儿子,那也没有在太后的住处过夜的道理……除非是为了侍疾。 还是皇帝太冲动了,应该明天再来,而不是连夜赶来宸王府,这件事又不急在这一晚。 玄净能想通的道理,皇帝也能想明白,胸膛起伏得更厉害了。 他心口那股灼热变成了灼痛,仿佛有人一边用火烤着他的心肝,一边拿刀子捅他似的。 皇帝的脸红得惊人,似是血染,然后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皇上!” 倪公公惊呼了起来,只见皇帝咳得越来越厉害,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 倪公公又给皇帝抚背,同时另一只手摸出一方霜白的帕子,想递给皇帝…… 帕子还没塞到皇帝手里,却见皇帝的上半身猛然一个前倾,嘴一张,口腔中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那殷红的鲜血吐在皇帝的手心上,鲜血自指缝间“滴答滴答”地落了下去,落在下方雪白的羊毛地毯上,显得触目惊心。 吐了血后的皇帝脸色从潮红变得惨白,仿佛那一口血把他的血色都吐了出来似的。 随驾的宫人们此起彼伏地惊呼着“皇上”,全都吓坏了,连倪公公都是大惊失色。 皇帝的身体是龙体,皇帝吐血那可是干系到朝廷乃至整个大齐的大事! 殷太后冷眼旁观,眼神中连一起涟漪也没有,面上却做出一副唉声叹气、慌了神的样子,对着倪公公斥道:“倪公公,你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你是怎么办事的!” “皇上病重,你怎么能让他就这么出来呢!赶紧摆驾回宫去,路上就让人去宣太医。” 殷太后发出一连串的指令,而皇帝还在咳,根本也没法反对。 之后,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宸王府的两个婆子抬来了软轿,倪公公等人把皇帝扶上了软轿,软轿是由皇帝打来的内侍抬走的,宸王府的人在前后引路。 至于玄净,皇帝这边的人早就忘了他的存在,还是何嬷嬷记得他,对着他伸手做请状,阴阳怪气地说道:“道长,请。” 玄净哪里敢在宸王府装腔作势,他心里明白得很,没有皇帝,他什么也不是。 喧嚣声随着皇帝移动,最后那些嘈杂的声音被隔绝在了王府的大门外。 圣驾在混乱中启程返回皇宫。 远处传来了二更天的梆子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分外响亮。 皇帝一走,自有人返回怡安堂回禀殷太后一声,之后,殷太后披上一件斗篷,再次去了正院,早就把皇帝抛之脑后。 她不关心皇帝到底会怎么样,气死也好,气病也罢,都是别人家的事,几个皇帝也没她的儿子重要。 正堂里依旧静悄悄的,似乎比殷太后离开前还要安静,除了守在院子口、屋檐下的丫鬟婆子,也见不到什么人,大概也唯有挂在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以及那大红窗纸在提醒着众人,现在是春节。 进入正院前,殷太后走得很急,踏入庭院后,她反而放慢了脚步,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似乎都要踩实了,才会继续走下一步。 她一直走到堂屋也没停下,遥遥地望着前方那道依旧紧闭的房门。 从儿子儿媳进去已经有两个时辰了,从下午到现在天色早就黑透了…… 殷太后凝视了那道门半晌,几乎将门上烧出两个洞来。 周围的何嬷嬷等人全都不敢出声,屏着气。 就转过了身,不想,下一瞬就听到了后方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殷太后的身子在原地僵了一瞬,跟着才意识到了什么,双眸微微张大。 她急忙又转身。 前方原本闭合的那道房门已经打开了。 楚千尘从里面款款地走了出来,身姿挺拔,步履轻盈,透着几分飒爽的英姿。 凤眸清亮,唇角含笑,梨涡浅浅,浑身上下不见半点疲惫。 就是不问,殷太后也猜到了结果。 她在如释重负的同时,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似的,脚下一软,何嬷嬷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主子,她也猜到了结果,眉眼含着笑,眼眶湿润。 楚千尘径直走了殷太后跟前,然后对着她摊开了右手,只见她的右手掌心上摊着一方霜白的帕子,帕子上赫然是一块黑铁碎片。 这块碎片是带着倒钩的,血淋淋的,把帕子也染红了一块,现在血液已经干涸了,却依旧触目惊心。 楚千尘对着殷太后笑着,笑容璀璨犹如三月春光。 那表情似乎在说,母后,您看,我做到了! 唯有她知道过去的这两个时辰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这块箭刃的碎片距离心脉实在是太近了,她真怕她一刀子切下去,多出一毫厘,就会伤到心脉。 但凡它的位置再好一点,楚千尘也不至于拖到今天才动刀子。 上一世,就是这么一小块断刃压迫心脉,一点点地削弱了顾玦的生机,最终让他心力衰竭…… 每每想到这一点,楚千尘的心口就是一阵绞痛,这是她的一个心病。 直到今天,她的这个心病由她自己亲手化解了。 楚千尘感觉自己似乎焕然新生似的,浑身上下皆是精力充沛,神采焕发。 “母后,王爷要明天才醒。”楚千尘笑容更深,眼睛都笑成了一对月牙儿,柔声劝道,“不如您先回去睡吧,我会守着王爷的。” 殷太后的目光穿过楚千尘,往房间里望去,沙哑着声音道:“我想看看他,再回去。” 楚千尘微笑着点头,引着殷太后走到房门前,然后目送她进屋,而她自己留在了外面,体贴地留给殷太后一点空间。 房间里点了两盏琉璃灯,照得里面亮如白昼。 殷太后一进屋就闻到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几张桌子上还零散地放着一些染血的器械,但她也顾不上这些了,她的目光里只有前方的顾玦。 顾玦静静地躺在那张榻上,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特别定制的,包括这张榻,一切都是为了方便楚千尘开刀。 他闭着眼,面容安详,眼睫在眼窝处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息安稳,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看不到胸口的伤处。 殷太后站在三步外,直愣愣地盯着顾玦。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看到过儿子的睡颜了。 在这一刻,她澎湃的心潮翻涌到了最高点,然后那股子浪潮又一点点地落了下去,心底恢复成一片尘埃落定的安然。 殷太后只进去不到半盏茶功夫就出来了,出来时,她的眼圈红红的。 她也没说什么感激的话,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只是抓起楚千尘的手温柔地拍了拍,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在情绪稍稍未定后,殷太后话锋一转:“你还不知道吧?顾琅刚刚来过了。” 殷太后在面对儿子儿媳时,常常不称皇上,而是直呼顾琅,周围的人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楚千尘惊讶地看着太后,明白“来过”的意思就是说,皇帝现在已经走了。 与此同时,她的脑子里飞快地梳理了一遍王府里的人。 今天她给顾玦开刀的事,事关重大,就是王府中知道的人也是极少数,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全是她与顾玦事先安排好的,所以,肯定不会是王府有人泄露出去的。 那么皇帝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御驾亲临了宸王府呢?! 楚千尘定了定神,略一沉吟,问道:“母后,顾琅还带了什么人一起?” 后方的琥珀差点没一个趔趄,太后这么喊也就罢了,连自家王妃竟然也敢对皇帝直呼其名。 殷太后倒是没在意这点,有一答一地回道:“锦衣卫、禁军、太监……对了,还有那个玄净道长。” “玄净?!”楚千尘惊讶地挑了下秀气的眉头。 在亲自送了殷太后出去后,楚千尘就派了江沅去找苏慕白或者程林华,问问今天皇帝还召见过什么人,最重要的是,告诉他们王爷这里一切顺利。 宸王府在宫里是有眼线的,也许他们不一定能打听到皇帝具体跟谁说了什么,但是何人出入了宫廷以及皇帝召见了谁,那还是能够很容易知道的。 江沅走后,楚千尘就独自坐在屋子里。 琥珀也没闲着,斟茶倒水,又赶紧令人去把小厨房里热着的点心端了过来,忙忙碌碌。 她知道楚千尘今晚怕是没心思好好吃饭,因此准备的都是一些好克化、吃起来方便的吃食,食物的香气很快在屋子里弥漫开来,闻得原本没觉得饿的楚千尘也是饥肠辘辘。 当楚千尘吃了小半碗皮蛋瘦肉粥与几个各色馅料的小笼包子后,江沅就回来了,还把苏慕白也带了过来。 他来得这么快,是因为皇帝一来,他就遣人去查了,几乎是皇帝前脚走,他后脚就得了回禀。 因此,他一听楚千尘命江沅来问这事,就跑来了。 “王妃,”苏慕白办起正事来,素来不含糊,开门见山地说了起来,“皇上下午申时召见了玄净,玄净申时过半进的宫,之后一直在静心室给皇上讲道。” “一更天时,皇上召见了钦天监的宋监副,然后就带着玄净等人直接出宫来了王府,说是给太后请安,但一直问起王爷。” “最后,皇上是吐了血,被人抬走的。” 说到这里,苏慕白不得不庆幸,幸好太后在王府,还可以拦着皇帝,否则像去年皇帝突然带群臣来王府横冲直撞的事也许会重演。 但这一次,王妃没法出面,光凭他们几个万一拦不下皇帝,后果不堪设想。 钦天监?!楚千尘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唇。 钦天监的职能为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而所谓天象,昼观日,夜观星月。皇帝这大晚上突然召见钦天监莫非是星象有什么大的变化? 楚千尘对星象什么的一窍不通,只是从皇帝的行为中猜测,就问了一句:“今夜的星象可……” 话说了一半,她想到了什么,与苏慕白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帝星。” 肯定是天上的帝星有了什么变化,才会让皇帝这样着急,火急火燎地就跑来了宸王府,而且,还跟王爷有关。 否则光凭太后说得那么几句话,可还不足以把皇帝给气吐血了,皇帝应该是本来心口就憋着一股子火气。 弹指间,苏慕白心思百转,然后郑重地作揖问道:“王妃,王爷现在可好?” 苏慕白现在才问起顾玦的情况,是因为方才江沅已经给大伙儿都带了话,说“一切顺利”,而且,看楚千尘的神情很轻松,等于是给苏慕白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现在这个问题,一方面是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另一方面是验证自己的某种猜测:是否今夜帝星不妥,而代表王爷的星辰却有兴旺之兆呢?! 楚千尘微微颔首:“明早就会醒,然后再好好休养一个月,王爷又能驰骋沙场了!” 说这句话时,楚千尘看似平静的声音中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激越。 从前世起,楚千尘就知道的,王爷是一头雄鹰。 雄鹰不是金丝雀,不喜欢被困在笼子里,他需要的是一片辽阔的天地,同样地,王爷也不喜欢总是待在这座小小的王府里,他更喜欢肆意地策马奔驰,弯弓射箭,游遍大江南北。 王爷的心很大,又怎么会甘于困在京城这方寸之地! 苏慕白郑重地做了个长揖,表示他对楚千尘的尊重。 他儒雅的眉眼含着浅笑,平日里那双总是莫测高深的眼眸此刻喜形于色。 他们这些跟随顾玦这么久的人,在战场可以为彼此不惜牺牲性命的人,当然明白顾玦的心意。 苏慕白与楚千尘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此时此刻,两人都确认了一点:今夜这星象上,怕是起了某种变化,而且是一种能联系到顾玦身上的变化,才令皇帝如坐针毡。 楚千尘想了想,又问道:“玄甲军里有没有人通星象的?” 对于星象与命运的联系什么的,楚千尘其实抱着信则有之、不信则无的态度,可是皇帝信啊,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苏慕白:“……” 他们只懂打仗啊!即便看星象,那最多也就是看看会不会刮风下雨什么的! 看着平日一向胸有成竹的苏慕白露出这副略有些懵的表情,连江沅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 就在苏慕白斟酌着是不是该派人去钦天监打探打探时,就听楚千尘语气淡淡地又道:“算了,无所谓。” 说话间,楚千尘云淡风轻地轻抚了下衣袖,眼眸明澈通透。 “……”苏慕白莞尔一笑。 的确,无所谓。 对他们来说,只要王爷好了,一切都好,一切也都不是什么事。 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星象,皇帝爱信,就信去,爱折腾他自己,就折腾去! 关他们宸王府什么事!! 琥珀忍不住抬眼朝外面的星空看去,如墨染的夜空中,群星点点,一闪一闪地闪烁着,犹如一颗颗明亮的宝石一般璀璨。 琥珀自然也看不懂星象,应该说,她除了月亮,哪颗星辰都不认识,只隐约记得听人说过紫微星是天空中最明亮的星辰。 宸王府的人没看明白,可是,钦天监与玄净却都看得清楚,天空中的帝星越发黯淡了。</p> 正文卷 331醒来 这一夜的皇宫注定不会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很多人都彻夜难眠。 皇帝在吐了一口血后,身体就十分虚弱,反复地咳嗽不已,在回宫的途中就晕厥了过去,后来一直昏迷不醒。 圣驾返回养心殿后,整个养心殿都乱成了一团,不少人简直快吓破胆了。 消息传得飞快,没一会儿功夫,几乎半个宫廷的人都听闻了,皇帝吐了血。 太子顾南谨闻讯匆匆赶来时,养心殿内,太医院的太医们也到了,围了一圈,正在给皇帝会诊,一个个诚惶诚恐的。 皇后也已经到了,凤颜大怒,火冒三丈地质问着倪公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三更半夜的,皇上为什么要出宫?!你们怎么也不拦着点?” “这出宫的时候人还好好地,怎么才这么会儿功夫就病成这样了!!” 皇后的声音越来越尖锐,高亢。 倪公公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如纸,几乎不敢直视皇后的眼睛,颤声道:“皇上刚才去了趟宸王府……” “什么?!”皇后激动地打断了倪公公,“皇上是不是被宸王气得吐血的?!” 皇后的神情复杂极了,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惊诧,又藏着一股子窃喜,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对宸王府发难的大好机会。 “娘娘误会了。”倪公公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解释道,“宸王殿下不在王府。” 什么?!皇后的脸色又变了一变,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倪公公就把在皇帝在宸王府与太后的对话如实说了。 皇后:“……” 皇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皇帝连宸王的面都没见着,怎么也扯不到宸王身上! 总不能说皇帝是被太后气到的? 母亲骂儿子,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个,儿子憋上了一口气,甚至还气得吐血,那就是儿子对母亲不敬,那就是不孝! 所以,皇帝只能算是被他自己气到的。 皇后也顾不上周围还有那么多宫人与太医在,重重地一掌拍在茶几上。 太医们还围着龙榻边会诊,一个个表情复杂,有的满头大汗,有的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有的惶恐不安…… 顾南谨在一旁背着手来回走了几遍,等了很久,慢慢地,他也看出来了,太医令明显是一副欲言又止、不敢言的样子。 顾南谨干脆让太医借一步说话,两人一起去了隔壁的稍间说话。 当周围只有他们两人时,太医令稍稍放松了一点,他知道太子脾气好,才敢往下说:“太子殿下,皇上他……他毒热内攻,肝胆湿热,蕴结化火,导致火毒炽盛,丹毒攻心。” 太医令的声音越来越轻,同时,头也越垂越低。 丹毒?顾南谨知道皇帝一直在服用丹阳,眸光闪烁,把小温公公给招了进来。 小温公公战战兢兢地,额头全是汗,脸色比倪公公还难看。 太子问起丹药,小温公公只能乖乖地答:“回太子殿下,皇上在出宫前服过丹药。” 顾南谨紧紧地皱着眉头。 去岁,皇长孙得了小儿惊风症,皇帝赏下丹药,可是皇长孙服下丹药后,病症反而更严重了,性命垂危,但是是济世堂的神医治好了皇长孙。 神医说过:“丹药是有丹毒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随便用丹药?” “尤其是他还生着病,邪热炽盛,服了丹药,只会让他热毒加倍,导致丹毒攻心。” 顾南谨把神医的话都记在了心里,那之后,皇帝后面再赐下的丹药的被他悄悄地放起来了,自己一家都没有再服用过。 其实顾南谨也曾不止一次地劝过皇帝别再服丹药,起初皇帝只是骂他几句,再后来,皇帝厌了他之后,顾南谨也不敢再劝了。 皇帝终究是出事了! 哎! 顾南谨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禁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济世堂的那位神医真的是华佗再世,偏偏父皇听不进去。 顾南谨握了握拳,转头又去看神情发虚的太医令:“太医令,现在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父皇?” 小温公公没听到太医令刚才说的话,直到此刻才回过味来。 难道说,皇帝这次吐血跟丹药有关?! 小温公公瞳孔猛缩,没一会儿,颈后就出了一片冷汗。 太医令佝偻着腰背,抬起头来,那苍老的脸庞上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道:“太子殿下,皇上受了些刺激,以致丹毒发得太急,得设法先压制住心脉里的丹毒。” 太医令心口沉甸甸地,他与其他太医们商量了很久,其实也就六成把握。 自古民间就一个说法:太医难当。 对于这句话,每个太医都有深刻的体验,宫闱中的各种斗争残酷无比,一不留神就会把太医卷进各方势力之中,皇帝、皇后这些贵人想要一个太医的命,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像是这次,若是皇帝真的不好了,那么首当其冲会被问罪的人便是太医,轻则罚奉削官,重则小命不保。 太医令额角的汗液更密集了,心更慌了。 顾南谨自然能看得出太医令在想什么,揉了揉眉心,宽宏大量地说道:“你放手去治吧,孤恕你们无罪。” 太医令如释重负,连忙作揖:“谢殿下恩典。” 若是皇帝救活了,太医们当然无罪。 若是皇帝驾崩了,太子登基,有太子这句话,他们也能活。 太医令心中定了不少,又迟疑地说了一句:“殿下,或许可以去济世堂把那位神医给请来。”太医令相信有那位神医出手,他们的把握至少可以上升到八成。 顾南谨苦笑了一声,无力地挥了挥手道:“父皇不相信济世堂,太医令,你们先治吧。” 皇帝身边的人都知道皇帝不信济世堂,“国医馆”的匾额给的心不甘情不愿,就算济世堂的神医真救下了皇帝,皇帝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怕就是寻个名头治罪那位神医。 可若是治不好,只怕更会有人说,是宸王利用济世堂来谋害皇帝,其心可诛。 无论怎么做都是有错的,像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济世堂的神医怕也不会干。 顾南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奈得很。 “臣遵命。”太医令唯唯应诺,语气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忐忑,接下来考验的也不知道是皇帝的运气,还是他们太医院的运气。 比太医令更紧张的人是小温公公。 万一太医们真的治不好,那么他们这些服侍皇帝的人也有罪,因为皇帝服丹药时,他们没劝着点,这就是罪。 届时,皇后会不会迁怒到他们身上?! 见顾南谨和太医令一前一后地从稍间出去了,小温公公连忙追了上去,脚下发虚,心里暗暗地为皇帝祈祷着。 之后,顾南谨柔声劝了皇后一番,把皇后带去了东暖阁,其他闲杂人等全都被清了场,只留下了太医们以及几个宫人。 皇后坐在东暖阁里,有些心不在焉,派了一个嬷嬷去皇帝的寝宫门口守着。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原本喧哗的养心殿安静了下来,静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那呼啸的寒风声。 皇宫里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宸王府里,同样是静悄悄的。 只偶尔有猫叫声“喵喵喵”地响起,与枝叶摇曳声交相呼应。 这不,每天凌晨都额外兴奋的黑猫又蹿来找楚千尘了,“喵呜”地叫了一声,仿佛在说,陪我玩,陪我玩! 楚千尘已经习惯了猫总爱在凌晨叫唤,根本没醒。 但是,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似乎听到了猫叫声,卷翘的眼睫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眼。 屋里点着一盏灯,灯光昏黄柔和,气氛静谧。 顾玦一眼就看到趴在自己榻边的楚千尘。 楚千尘以手臂枕着头,鼻尖歪向他这边,露出一边的侧脸,眼睛闭着。 她的睡颜显得额外恬静、温婉,宛如一朵月下绽放的莲花似的。 顾玦静静地凝视着她,手指微微动了两下。 即便顾玦一言不发,楚千尘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睁开了眼。 她的眼神还有些迷糊,对上顾玦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眸时,微微一笑,笑容又乖又甜,眉眼弯弯。 顾玦的手动了,缓缓地抬起了手,轻轻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也是扬唇笑: “你做到了。” 他的笑容温润如清晨的一缕春风,柔柔地拂过心头。 双眸如同皎月般明亮,眼神温情缠绵,格外好看。 楚千尘看着顾玦与她相距不过咫尺的面庞,眨了眨眼,双眼就湿润了。 再眨了眨眼,晶莹泪水就淌了下来。 这是喜悦的泪水。 楚千尘的眼眸因为那充盈的泪水变得有些模糊,许多前世的画面逐一回闪,曾经觉得酸楚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甜蜜。 上一世,当她学会骑马时,她学会射箭时,她学会针灸时…… 每一次,他都是这么对她说的。 你可以做的。 你做到了。 时常,连她自己都觉得她不行的,可是他总是相信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她可以的。 然后,她就真的做到了。 “我做到了。”她低声说道。 当这四个字出口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的沙哑。 说完之后,她的泪水更为汹涌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像是要把埋藏了两世的情绪在这一刻宣泄出来一样。 顾玦从来没有见过楚千尘这样。 在顾玦的眼里,从初遇时,她就是一个很自信的小姑娘,看似温驯乖巧,其实性子离经叛道,尤其护短,颇有种上天入地、无能不能的张狂劲,尤其是在医道上。 仿佛只要病患还有一口气,她都敢说,她能治,她能从阎王爷手里把人给夺回来。 唯有自己是个例外。 顾玦早就看出来了,在对待自己的旧伤上,楚千尘过于谨慎了,谨慎得不像是平日里的她。 因为在乎,所以才害怕失败。 因为在乎,所以才必须谨慎。 他知道她比他更惶恐,更不安。 她也知道这些情绪已经压在她心中很久了,直到现在,她才敢发泄出来。 顾玦没劝她,继续轻轻摸头发,由着她哭。 她在哭,却没哭出声,只是肩膀微微抖动,泪水如珍珠般大滴大滴地往下坠,浸湿了原本用来枕着头的衣袖。 而她浑然不觉,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她哭着苦着,突然就打了一个嗝。 这个嗝响亮极了,猫又很凑巧地给她伴了个奏:“咪呜?” 于是,她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噗嗤”笑了出来。 小脸上泪痕未干,凤眸被泪水洗涤后,显得黑白分明,清澈明亮。 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仿佛那娇嫩的花瓣上微微颤颤地沾着几滴晨露。 楚千尘伸手去捏他的上衣的衣摆,捏住就不撒手了,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王爷,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顾玦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唇角笑意更浓,把摸她头的右手放下,尾指微勾。 楚千尘立刻把自己的右手尾指勾上了他的尾指,晃了晃,又晃了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们说定了! 拉了勾后,楚千尘忽然间意识到她方才在顾玦面前像一个孩童似的大哭了一场,一下子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你渴了吧……”她像是猫似跳了起来,快步跑了出去,可跑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了,刚擦干了泪痕的小脸上有些尴尬。 她忘记给王爷诊脉了。 楚千尘的身后,还跟着捧着茶水的琥珀。琥珀似乎也哭过,眼圈有些红,神色间写满了喜悦。 “我给你把脉。”她一边说,一边去探顾玦左腕的脉搏。 当她的指腹碰触上他手腕的肌肤时,她的表情就变得自信专注,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琥珀在心里默数,数到“三”时,就见楚千尘收了手,这下琥珀彻底宽心了。 楚千尘唇角含笑,小心翼翼地替顾玦掖了掖褙子,忍不住就放轻了声音:“你的心脉有些弱,但是没有大碍。” “不过,你现在还不能动,乖乖躺着。” 末了,她还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要听话。” 顾玦眉眼温润地笑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当然会乖乖听话,他还想早点好起来呢。 楚千尘满意极了,从旁边的桌上拿了一个小瓷瓶,倒出了一颗小指头大小的药丸:“我在你之前喝的汤药里加了些止痛的药草,现在药效差不多也该开始消退了。这个药丸不仅补血补气,还可以止痛。” 因为顾玦这几天还不能动,不方便喝汤药,楚千尘担心会牵动他左胸的伤口,所以就提前治好了药丸。 楚千尘把药丸塞入了顾玦口中,那药丸入口后,就立刻在口涎中化开,滋味甘甜。 顾玦眉梢微动,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总是怕他吃苦。 楚千尘忙个不停,一会儿以棉絮沾了温水反复润他的嘴唇,一会儿叮嘱他要是觉得哪里不适,可千万别忍着;一会儿又开始行针。 “我给你行针,稳定心脉。” 当第五根金针刺下后,顾玦就又阖眼睡着了,鼻息轻浅均匀。 这是楚千尘故意为之。 现在的顾玦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休息,睡着了才能好好休息,才能养好身体。 顾玦睡着了,但是楚千尘依然没离开,还是坐在榻边的凳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睡颜。 她抬起了右手,以手指温柔地描摹着他的五官。 睡着时,他俊美的五官比平日里更为柔和,似乎被那昏黄的灯光磨去了棱角似的。 他的额头光洁饱满,狭长的眼睛闭合时,显得眼睫毛又长又翘,鼻梁高挺笔直,薄唇因为失血略显苍白,他闭着嘴时,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 当他的嘴唇亲吻她的发顶与额头时,总是那般温暖,透着不必言说的怜爱。 楚千尘的指尖在他的嘴唇上略微停顿,唇角弯了起来,心底发出由衷的慨叹:重生真好! 屋子里又静了下去,琥珀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对于她和江沅来说,这也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黑夜被黎明的第一束光芒所冲破,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 顾玦下一次清醒,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日上三竿。 他的脸色与唇色苍白依旧,但是精神又好了许多。 殷太后早就在暖阁里等着了,闻讯就来看了他,这一次,她同样没久留,只要确信儿子苏醒了,她就放心了。 楚千尘又给顾玦把脉、喂药、针灸,等他再次入睡时,她也歇下了。 楚千尘令人在屋子里摆了一张美人榻,她自己就在美人榻上歇息,确保顾玦这里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她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顾玦第三次清醒是当天黄昏。 每一次楚千尘都会给他把脉,事事都是亲力亲为,包括帮顾玦擦拭身体、更换衣裳,精心照顾,每一餐吃什么、喝什么药量等等全都由楚千尘把控。 效果也是显而易见,顾玦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精神也越来越好。 两人不仅还能说说话,而且楚千尘还时常念书、弹琴给他听。 到了第三天,顾玦已经不用依靠针灸入睡了,嘴唇也开始有了薄薄的血色,但楚千尘依旧不许他自己下榻。 随着顾玦的状况日益转好,宸王府的氛围也越来越轻松。 反之,皇宫里的气氛却是越来越压抑,因为皇帝病重,早朝也随之休朝,宫廷的上方似是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似的,一天比一天沉寂。 包括楚贵妃在内的嫔妃们全都来过养心殿,可都没见到皇帝,就被皇后强势地赶回了她们自己的宫苑。嫔妃们每天都是愁眉苦脸,求神拜佛,只盼着皇帝早点苏醒。 许是众志成城,皇帝在昏迷了三天三夜的,终于醒了过来。 “醒了!皇上醒了!!” “快,快去通禀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 有內侍激动地喊了起来,于是,守在寝宫太医们赶紧围了过来,鸡飞狗跳的。 皇帝的脸色潮红,浑浊的眼睛黯然无神,呼吸凌乱,一下长,一下短。 “朕……朕……”他想说话,可是口腔内生了疮,一说话就觉得痛,咽喉也像是被火灼烧似的火辣辣的。 过去这三天,倪公公也没怎么休息,眼窝处是一片青影,疲惫不堪。他试探地说道:“皇上,您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要不要请太子……” “玄……”皇帝嘴唇微动,艰难地打断了倪公公。 倪公公一向擅长体察圣意,忙道:“您是说玄净道长?” 皇帝微微点头,又艰难地突出一个字:“宣。” 倪公公皱起了眉头,露出为难之色,咽了咽口水,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玄净道长被太子殿下关押起来了。” “……”皇帝双眼猛然睁大,额头的青筋乱跳。 倪公公一眼就看出来了,皇帝对此不太高兴。 果然—— 下一瞬,就听皇帝颤声骂道:“不孝子!” 倪公公以及其他人听了全都是胆战心惊,恨不得聋了才好。 “快,把玄净……”皇帝一生气,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可把在场的内侍与太医们吓坏了,生怕皇帝又气得吐血,那可就是太子不孝,气得皇帝怒上加怒了。 太医们连忙给皇帝按摩穴道,倪公公也劝皇帝注意龙体,道:“皇上,奴才这就让人去宣玄净道长。” 养心殿内,好一阵手忙脚乱。 等玄净道长被人提来养心殿时,皇帝的气息已经平复了下来,人也靠着大迎枕坐了起来,太医们全都被皇帝遣退了。 短短三天,玄净就瘦了一大圈,连身上的道袍都显得宽松了不少。 大年初二那晚,太子以他用丹药毒害皇帝为由,把他关入大牢,这三天,不闻不问,他找牢头试图探听消息,也是无人理会。 在牢房这等地方,人难免就会胡思乱想,玄净被关得快吓死了,生怕皇帝驾崩,连自己都要给皇帝陪葬。 此刻,玄净见皇帝活过来了,简直喜极而泣。 “参加皇上。”玄净郑重地给皇帝作揖行礼,“皇上乃天命之子,洪福齐天!” 他的喜极而泣看在皇帝眼里,那是为玄净一心为他这个皇帝,是真心关心自己。 等皇帝道了“平身”后,玄净也彻底宽了心,抓住机会诉委屈、表忠心:“皇上,太子殿下对贫道的误会太深了,非说是贫道以丹药谋害皇上。” “贫道也如实跟太子殿下说了宸王府发生的事,可太子殿下……” 玄净以一声悠长的叹息声作为收尾。 他没直接说太子的不是,但言下之意很明显了,就是指太子包庇宸王府。 玄净的话其实根本就是一人之言,站不住脚,端看皇帝信不信而已。 皇帝信了,他早就觉得皇后与太子都意图勾结宸王,玄净的这番话也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 “太子真是好大的胆子。”皇帝慢慢道,眼底充斥着浓浓的厌恶与忌惮。 太子早有不臣之心,自己病重,由太子监朝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旦自己驾崩,那就是太子登基。 现在最巴不得自己死的人恐怕不是顾玦,而是太子。 对太子来说,自己不就是一块挡路石吗?! 甚至于帝星黯淡,是否就起源于太子和顾玦勾结,由太子的助力,才助将星崛起?! 皇帝越想越觉得是如此,心跳砰砰加快。 玄净隐约能猜出皇帝的五六分心思,微微垂下了眼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只是自保而已。</p> 正文卷 332立功 玄净想了想,一咬牙,又道:“贫道昨晚夜观星象,帝星虽然一时蒙尘,但仍生生不息。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眸光微微一亮,黯淡的眼眸中又燃起了一丝火花。 他的拳头在锦被下握了起来,虚弱地问玄净:“朕的病……” “皇上,这九重金丹乃是无上珍品,皇上服用了半年,应该也深有体会。” 玄净煞有其事地说道,“只是这次恰逢帝星黯淡,皇上的龙体也受帝星的影响虚弱,丹药的药效过强,皇上这一次其实是虚不受补。” “……”皇帝若有所思,觉得玄净所言有理。 打个比方说,就是把百年人参给了底子太薄的人,对方也有可能因为虚不受补而没命的,但是能因此说人参是毒吗?! 这次,如果不是恰逢帝星黯淡,自己又岂会遭此一劫,归根到底,是顾玦害了他! 皇帝恍然大悟,也是,不然,他已经服用玄净的丹药大半年了,怎么早不出问题,晚不出问题,偏偏就这么凑巧呢! 顾玦果然是他最大的克星!! 玄净见皇帝信了,松了半口气,觉得自己这条命暂时保住了。 “皇上,”玄净又道,“贫道这就回去给皇上再炼一炉补元丹,补元丹可为您大补元气,使得龙体回到全精全气全神、无亏无损之元真童体的状态。” 皇帝听着,眼睛更亮了,急切地说道:“那就烦扰道长了。” 这才说了几句话,皇帝的声音就更沙哑了,每说一个字,喉头就跟火烧似的。 他心里觉得这帮子太医真是没用,治了自己三天三夜,却治得自己满嘴口疮,简直就是一帮子废物。 皇帝让倪公公送送玄净,倪公公就把人送出了养心殿,又吩咐另一个小內侍带几个禁军务护送玄净回元清观。 倪公公寒暄了几句后,就匆匆返回了皇帝的寝宫,留下满头大汗的玄净。 迎面的寒风一吹,玄净只觉得浑身冰凉,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得赶紧跑路。 但紧接着,理智又否决了这个主意,他一跑路,那就落实了丹药有问题,那么皇帝肯定会大怒,届时,皇帝必然会令锦衣卫捉拿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跑到哪里去?! 一旦被锦衣卫抓到,他就死定了。 但不跑路,也不行,他现在的处境就跟踩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似的。 只要稍微踏错半步,那就会万劫不复! 玄净直到今日算是明白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玄净正要走下汉白玉台阶,却见正前方一道身穿金黄色蟒袍的青年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內侍。 正是太子顾南谨。 玄净一看到太子,就是面色一僵。 两人面面相对,顾南谨自然也看到了玄净。 玄净在一个愣神后,快步走下了汉白玉石阶,然后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顾南谨跟前,道:“太子殿下,皇上开恩,让贫道回元清观。” 玄净在告诉太子,他能出大牢是皇帝的意思,要是太子再把他关回去,那就是违抗圣意。 顾南谨的脸上疲惫不堪,他看明白了,皇帝既然放了玄净,也就是不相信他的病是丹药导致的。 对于这个结果,顾南谨并不意外,却又同时心累得很。 他没理睬玄净,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自己进了养心殿。 跪在地上的玄净如释重负,在小温公公的搀扶下起了身,赶紧走人,生怕走晚了,又撞上了皇后! 顾南谨无视一路跟他行礼的內侍与宫女,大步流星地冲到了皇帝的寝宫。 里面的皇帝也听到了外面的宫人在喊着“太子殿下”,薄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呵,他的太子总算是来了! 皇帝就这么看着顾南谨绕过一座屏风进入他的视野,眼神阴鸷。 “父皇。”顾南谨郑重地对着龙榻上的皇帝作揖,气喘吁吁。 刚刚他也是听闻皇帝醒了,便放下手头的事,匆匆赶了过来。 顾南谨已经是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了,但是皇帝早就对这个长子有了心结,在他看来,连押在牢里的玄净都到了,太子现在才来,分明是没有把他这个父皇放在第一位。 也是,太子现在怕是忙着要收买人心,等着继位呢! 皇帝的心里怒火高涨,但没有立刻发作,面上看着还算平静,沙哑着声音问道:“朕那日病倒后,都出了些什么事?” 皇帝的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怒意,大概也唯有倪公公知道皇帝的每个字都憋着一股火。 顾南谨心里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他又会被父皇训斥,不想今天父皇却是出奇的平静。 顾南谨规规矩矩地把太医们给皇帝看病,判断是丹毒作祟的病因都说了,只是没提太医建议寻济世堂那位神医的事。 最后,他还提起了皇后在养心殿侍疾,昨晚才回凤鸾宫休息。 皇帝随口说了一句“辛苦皇后了”,跟着又问起了顾玦:“顾玦有没有进过宫?” 顾南谨如实答道:“不曾。皇祖母也还在宸王府。” 一说到殷太后,顾南谨不免就想到了皇帝给她下药的事,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皇帝一直在观察着太子的一举一动,乃至每一个颜色变化,觉得这“不自然”就是心虚。 是了,顾玦有了太子作为宫中的眼线,对自己的状况,那是再了解不过了,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地进宫! 皇帝自觉是看破不说破,挥了挥手,疲惫地说道:“太子,你下去吧。” 反正也从太子这里听不到半句真话,多说无益。 顾南谨俯首作揖,他全然看不到这一瞬,皇帝看着他的发冠的眼神像是冰刀子似的。 冰冷、无情、厌恶。 顾南谨从寝宫退了出去,疲惫不堪地长叹了一口气。 这几天在过年,封笔封印,满朝文武都在放假,也没什么国事要处理,所以皇帝病后,顾南谨起初也在养心殿侍疾,尽心尽力。 后来,礼亲王以及内阁大臣们一起来求见,义正言辞地劝谏他身为太子当尽快安抚人心、稳定朝局云云,此外,太子还要为明天的开笔仪式做准备。 再加上,年后,昊国使臣就要带着联姻公主启程回昊国了,“公主”出嫁的聘礼、种种仪仗等等,还需要需要太子过目,尤其是大齐宗室这边的送亲使到现在都还没定下。 顾南谨只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这些天每晚最多只睡两个时辰。 顾南谨在担心,楚千凰也在担心。 虽然她已经从沈菀手上拿了两万两银票了,但是,只要一天没有离开京城,她都担心事情会不会有变,毕竟在她的那个梦里,与昊国联姻的公主可是三公主安乐,而不是袁之彤。 “凰姐儿,这个你收着!”太夫人把一个雕花匣子亲手交给了楚千凰。 “谢谢祖母。”楚千凰感激地看着太夫人,“还是祖母您待我最好!” 沈芷对她的“婚事”直接不管不问不顾,她只能庆幸还有太夫人这个亲祖母帮着操持一二。 这一匣子就是楚千凰的嫁妆。 因为楚千凰不想带那么多俗物走,就请太夫人都替她换成了金银,凑了一点金珠和几千两银子,再加上沈菀给的那张两万两银票,楚千凰觉得勉强也够了。 楚千凰把木匣子递给了抱琴。 比起原本该属于她的那份嫁妆,现在这些真是小巫见大巫。 每每想来,楚千凰就觉得心口一阵闷痛,难受得很。 若非是沈芷把她的嫁妆都给了楚千尘,她也不至于这么拮据,不至于为了区区两万两去找沈菀。 楚千凰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低声道:“祖母,我以后不能在您跟前尽孝,您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太夫人一直觉得大孙女是被迫去昊国的,哀声叹气道:“凰姐儿,我可怜的凰姐儿!是祖母没用!” 说着,太夫人就开始以帕子抹眼泪。 “祖母,我知道您尽力了。”楚千凰握着太夫人的手,体贴地安慰道,“孙女知道您待我最好了。” 她这么一说,太夫人心情更激动了,拍了拍楚千凰的手,念叨着不舍,一片祖孙情深的景象,看着一旁的王嬷嬷也红了眼。 这时,一个青衣大丫鬟来禀说:“太夫人,大少爷来了!” 太夫人闻言喜上眉梢,忙道:“快请!快请!” 太夫人紧紧地握住楚千凰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凰姐儿,我也好几天没见到逸哥儿了。” 年前,楚云逸病得急,太夫人也曾想去探望楚云逸,却被沈氏告知楚云逸得了水痘,暂时到了庄子上小住。 水痘这毛病可大可小,最怕传染给旁人,因此太夫人只盯住沈氏务必派从前得过水痘的婆子好好照顾楚云逸。 楚千凰微微地笑:“是啊,我也好些天没见逸哥儿了。” 不一会儿,楚云逸就在一个青衣丫鬟的引领下来了。 楚千凰看着身穿一袭宝蓝色暗纹直裰的楚云逸朝她们走来,目光一闪,不由想起那天听到的楚令宇和太夫人的那番对话。 当天她在外面,又不便久留,没有听得太仔细,只约莫知道是康鸿达看上了楚云逸。 在楚千凰的梦里,康鸿达这个人也留下了属于他的一笔,与现在一样,他看上了楚云逸。 本来,楚千凰还以为楚令霄、姜姨娘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也会令楚云逸的人生改变。 楚千凰不得不感慨,命运这种东西实在是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因果在,最终能够超脱命运的人终究是少数中的极少数而已。 楚千凰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待楚云逸行了礼后,太夫人就喜不自禁地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他,笑道:“逸哥儿,你又长高了,比你父亲还高了。但瘦了,好像还黑了……” “还好,脸上没留下什么痘疤。这几日,你可得好好休养,别在没事乱跑了。” 太夫人还以为孙儿是因为得了水痘才会瘦了,心疼不已地叮嘱了一番。 “祖母,孙儿好真呢!”楚云逸笑眯眯地说道,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我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还会再长高的!这点小病都不是什么事。” 太夫人一向疼爱这个长孙,又继续问他这段时日是怎么过的,比如出痘出了几日,什么时候掉痘痂等等,楚云逸答得是滴水不漏,又笑吟吟地说他这几日吃得清淡,现在好不容易回府,让太夫人给他好好补补。 其实楚云逸昨天就随玄甲营到了京城,在丰台大营里休整了一晚上,才回侯府的。 方才,楚云逸已经先去过沈氏那里,也知道沈氏给他找了个什么借口,就又过来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所以,对于太夫人的问话,他早有准备,答得也从容。 太夫人这把年纪的人最欢喜孙儿们求着自己,更高兴了,当场就吩咐了大丫鬟一声,让她特意去厨房招呼。 气氛十分热闹,祖孙和乐。 太夫人说得有些口感,就喝了口茶,跟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凰姐儿,逸哥儿,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父亲就快回来了!” 姐弟俩也确实不知道这件事,皆是一惊,只是他们的惊诧又有微妙的不同。 看在太夫人眼里,这就是惊喜。 太夫人笑了,笑得释然,笑得欣喜,叹道:“这侯府里,你们父亲不在,就像是没了主心骨一样!尤其……” “尤其”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楚千凰明白太夫人的未尽之言,尤其是让沈氏把持着侯府的一切,且对婆母没有一丝一毫该有的尊重,太夫人这些日子来真是过得又憋屈又烦闷。 王嬷嬷也在心里为替富人叫屈,哪有媳妇嚣张成这样的,但凡太夫人稍微摆出一点婆母的架子,结果沈氏直接就断了太夫人三餐以外的一切用度,让太夫人要吃补品、制衣裳设么的全都用自己的嫁妆。 太夫人敢装病,沈氏就敢请京城各大医馆的大夫上门,弄得兴师动众,最后反而让那些大夫觉得太夫人矫情。 太夫人是真怕了沈氏,只好日日都待在荣福堂,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今长子总算要回来了,她的苦日子也算熬到头了。 太夫人看着楚云逸,脸上泛出慈爱的笑,摸了摸他的脸庞,叹道:“我们逸哥儿越长越好了!” 她这个长孙自小就长得好,额头饱满,鼻梁挺直,眼眸清亮,相貌十分俊逸,和长子这个年纪时像了九成! 楚云逸只是笑,可是楚千凰却听得心里咯噔一下,一颗心猛然沉了下去,心里自然而然地浮现某个令她心惊的念头:难不成……祖母还真就被二叔父给说动了?! 为什么?!祖母不是一直都很喜欢逸哥儿吗? 这一瞬,楚千凰仿佛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四肢发寒,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太夫人,手里的帕子已经被她揉得一团皱。 太夫人怔怔地看着楚云逸,思绪不由想到了年前的那天。 她还记得那一日下着雪,次子楚令宇忽然跑来找她,跟她说了一番话:“母亲,如果您想让大哥从流放地回京,不是没法子,那要看什么人出手,恐怕也只有康鸿达才能办得到。” “可我们楚家求康鸿达办事,总不能什么都不付出吧?这京城里头,康鸿达那可是能只手遮天的人物,康鸿达对‘自己人’一向大方,若是从了他的意,他肯定会让大哥回来的。” “再说,我们楚家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尴尬的境地,还不是因为长房?如果长房一点‘付出’,就可以让康鸿达拉拔侯府一把……” 当日太夫人气得把楚令宇撵了出去,可这个建议仿佛在她心口烙下了一个烙印似的,接下来的几夜,太夫人辗转反侧地没怎么睡,总是想起这事,挥之不去。 她心动了。 她知道楚云逸一直都很努力,很用功,这孩子也出息,凭借自己考上了国子监,他一定能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可现在的永定侯府根本给不了楚云逸任何助力,楚云逸靠自己在军中瞎折腾,至少要花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有康鸿达帮忙,那就容易多了。 就像次子说得那样,康鸿达也就对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有兴趣,楚云逸最多也就委屈个一两年,却能够帮上他父亲一把,能够对他自己的仕途有所助力。 否则,楚云逸也只能被沈氏拿捏在手里,可想而知,沈氏也不会给他娶什么好媳妇,妻不贤祸三代,楚云逸以后的人生只会越来越辛苦。 她也是想为长孙好。太夫人在心里告诉自己,试探地说道:“逸哥儿,你本来打算参加开春禁军军演的选拔,对不对?还是你二叔父偶遇康大人,我们才听说了这件事。” 楚云逸坦然一笑,点头应道:“是啊。” 太夫人叹了口气,道:“哎,你准备了这么久,却因为出水痘错过了这次机会。” “祖母,不妨事。”楚云逸笑得大大咧咧,年轻的脸庞上神采飞扬,“我还年轻呢!” 对于楚云逸来说,这次出去与玄甲实战操练的收获太大了,其他的根本就不值一提。 然而,太夫人却觉得楚云逸只是在故作坚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委婉地安慰道:“逸哥儿,以后的‘机会’多的是……” 太夫人想说康鸿达看重你,想说他一定会提携你,却到底觉得难堪,有些说不出口。 “那是!”楚云逸根本看不出太夫人的纠结,笑容更愉悦了。云展跟他说了,以后有实战还是会请示二姐夫的意思,尽量带上他。 楚云逸浑然不觉,可楚千凰在听太夫人提到康大人的那一刻,就已经肯定了她的意图,四肢冷得发麻,心头更是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震惊、失望、轻蔑等等,皆而有之。 太夫人想了想,还想再说什么,可楚云逸已经先一步告辞道:“祖母,我想着去一趟宸王府,给二姐拜个年。” 说到楚千尘,屋内的气氛立刻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太夫人原本就没想好的说辞更是彻底地咽了回去,干巴巴地说道:“你去吧,早去早回。” 于是,楚云逸就又离开了。 当门帘落下后,暖阁里又只剩下她们祖孙两人。 楚千凰忍不住就压低声音问道:“祖母,您……您刚刚想跟逸哥儿说什么?” 楚千凰的眼眸又黑又深,似藏着千言万语,手里的帕子依旧攥得紧紧。 太夫人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似乎要刺到她灵魂深处似的。 她慢慢地捻动起手里的流珠串,反问道:“要是有人能让你父亲回来,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的吧?” 比起方才面对楚云逸的犹豫,此刻太夫人的语气与神情都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楚千凰觉得似乎都不认识这个祖母了。 楚千凰:“……” 楚千凰以贝齿微咬着下唇,咬得嘴唇微微发白。 如果楚令霄能回来,那当然好,楚令霄一旦回来,沈氏就不会这么嚣张了,就不能一人独大了,更不能这样把她的嫁妆给了楚千尘…… 楚千凰的心中似乎好几个自己在彼此争斗着,火花四射,喧嚣着,奔腾着,厮杀着,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她低哑着嗓音道:“是。” 她知道太夫人说的“代价”是什么,楚令霄犯了大罪,皇帝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免了他的罪。 楚千凰垂下了眸子,很快又抬起头,道:“事有轻重缓急。”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她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太夫人听的。 太夫人看着楚千凰的眼神柔和了几分,觉得终究是这个长孙女知自己的心意,点头道:“是啊。事有轻重缓急。” “生而为人,下至平民,上至天子,总是有为难的时候,不能由着性子来,要顾大局。” 太夫人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句,转头朝窗外看去。 从她这个角度看出去,早就看不到楚云逸的身影了,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在扫地。 楚云逸离开荣福堂后,就去了仪门,小厮早就牵着他那匹红马等着他了。 一炷香后,楚云逸连人带马地出现在了宸王府。 自初二下午起,宸王府就闭门谢客,只迎来过皇帝这个不速之客,楚云逸才是真正意义上王府新年的第一个客人。 楚千尘平时是一直陪在顾玦身边的,半步不肯离开,也就是弟弟回来了,这才给了弟弟一点面子,露了脸。 “觉得怎么样?”楚千尘笑眯眯地问他。 云展昨天就回过一次宸王府,所以楚千尘早就知道楚云逸回来了,而且,还知道他在这次的实战操练中立下了小功劳,不慎受了点伤,不过就是擦破点大腿的皮外伤。 刚刚,她也听下人说了,这小子是骑马来的。 他能骑马,又这么活蹦乱跳,楚千尘一看就知道他没什么事。 况且,在她看,这男孩子皮厚肉糙,受点伤,磕磕碰碰的,再正常不过了,就是楚云沐练箭、练骑马时,磨破了手与大腿,楚千尘也是一个态度,不许哭,忍着。 毕竟武将就要上战场,在战场上,没人能毫发无损的,没人能例外。 当然,该治的伤还是要治,而且用最好的药。 “就这样呗!”楚云逸耸耸肩,挑挑眉。 他在楚千尘这里与之前在荣福堂的样子迥然不同,放松极了,坐没坐相,懒洋洋地歪在椅背上,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温水。 楚千尘看出来了,这小子眼角眉梢都写着得意,故意问他:“是吗?那你以后还要不要上战场?” 这一次,楚云逸可不敢再答得模棱两可,身子也一下子坐直了,点头道:“要!!” 他答得毫不犹豫,中气十足。 末了,他还炫耀了一句:“云大哥说了,我是块材料!” 楚云逸傲娇地一扬下巴,那表情似乎在说,小爷他天生就适合上战场! 少年肆意张扬,桀骜不驯,模样其实有点欠扁,就胜在眉眼漂亮,便是外人看到了,也不会生出太大的恶感。</p> 正文卷 333退学 楚千尘觉得混小子就是欠揍,若此时楚云逸坐在她身旁,她已经一巴掌往他的头招呼过去了。 算了,大过年的。楚千尘在心里对自己说,对着琥珀使了个手势。 于是,琥珀就捧了一把宝剑出来,剑鞘是银色的,刻着麒麟纹,剑柄上缀着红色的剑穗。 楚千尘指了指剑道:“这是你姐夫给的,压岁钱。” 她没说这剑穗是她亲手做的。 楚云逸对剑那也是行家了,一看剑鞘上的刻印就知道了:“这是铸剑大师李冶九铸的剑!” 剑乃君子之器,器中之皇。 李家乃是大齐朝知名的武器锻造世家,这位李冶九是李家子弟中最擅长制剑的铸剑师,像这样的大师但凡出手,每一把都是名剑、宝剑,否则只会损了他的威名,因此往往几年也不一定能锻造出一剑,应了一句古语:宝剑锋从磨砺出。 楚云逸乐坏了,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欢喜,抓着剑就不肯松手了。 一会儿打量剑鞘,一会儿摩挲着李冶九的刻印,一会儿又把剑拔了出来,削了根头发丝,评了一句“吹毛断发”。 楚云逸把玩了好一会儿,都舍不得把剑收回剑鞘,心里觉得一定是因为他这次在实战操练中表现好,姐夫才赏他这把剑。 所以就他有,楚云沐没有。 想着,楚云逸的笑容变得有些傻乎乎的,脑子里想着等他回侯府,第一件事就是要找楚云沐显摆显摆,气死这个小屁孩! 姐夫对他可真够好的! 楚云逸卖弄地甩了两个银色的剑花,这才把剑归了鞘,这才想起今天好像没见到姐夫,就随口问了一句:“姐,姐夫呢?” 他是想着姐夫给他包了这么大一份压岁钱,他总得当面谢谢。 楚千尘微微一笑,但笑不语。 她微一斜眼看来时,那双凤眼的弧度极美,眼尾优雅地上翘,勾勒出一股高深莫测的笑意。 这要是从前的楚云逸,那就是一根不开窍的棒槌,没准还会傻乎乎地追问,甚至心生一种被人摒弃在外的不适。 可现在的他,已经与半年前的他不可同日而语,在军营里的磨炼让他长大了很多,见楚千尘不说,他就知道肯定有原因,一个字都不问了。 楚千尘此刻再想起那个被楚千凰忽悠得差点没把命给折腾没了的楚云逸,心里也是感慨。 这小屁孩长大了! 楚千尘不知为何联想了前世。 前世,当王爷看着她一点点地学习,成长,是否也是她此刻这种感觉? 不对,她可比楚云逸这臭小子要聪明多了! 这可是连王爷都盖印认可的聪明。 楚千尘的唇角微微弯了起来,眼波流转,顾盼间,神色柔和,又有些自得,笑容中更是有种说不出的甜。 “……”楚云逸莫名地知道,他姐是在想他姐夫了,让他觉得有些肉麻,心道:奇怪了,他们俩不是每天在一起吗,还有什么好想的? 楚云逸移开视线,默默地又去玩他刚得的剑,对着茶几上的橙子跃跃欲试。听说只要剑够锋利,出剑够快,切西瓜还能不沾西瓜汁呢,那么橙子呢?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再拔剑,还是先回家练一练比较妥当,否则指不定他姐怎么嘲笑他呢! 楚云逸又抓了抓手中的剑鞘,神情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抬眸望着楚千尘,正色道:“二姐,我不想待在国子监了。” 他这句话不是与楚千尘商量,只是告知而已。 正在剥桔子的楚千尘惊讶地停了手,朝他挑眉。 楚云逸是去年九月初考进的国子监,当初他为了考进国子监有多努力,楚千尘也是看在眼里的,后来,这小子在国子监里又有多努力,现在才几个月而已,他又不想待了?! 楚千尘在一个短暂的微怔后,第一反应就是—— “有人欺负你?” 楚千尘是知道的,楚令霄刚被夺爵后,楚云逸在国子监一度遭人排挤,还是顾玦特意让唐御初去国子监招呼了一声。 居然有人连他们宸王府都敢挑衅! 楚千尘的眸光一下子就变得凌厉了起来。 “这世上有谁能欺负小爷!”楚云逸简直要炸毛了,想拍茶几,可手里抓着剑,没拍成。 有这种姐姐吗?! 尽指着他被人欺负吗?! 楚云逸小麦色的面庞涨得通红,觉得自己身为爷们的尊严受到了挑衅。 “唬!” 原本静静地蹲在旁边看着姐弟俩的黑猫被人踩了尾巴,整个猫都跳了起来,整根尾巴全都炸毛了,蓬松得好似鸡毛掸子似的,对着琥珀龇牙咧嘴。 琥珀有些尴尬地说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她这句话既是对人说的,也是对猫说的,她真不是故意踩猫尾巴。 “噗嗤!” 楚千尘觉得她这个傻弟弟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没两眼了,笑得愉快极了。 笑容止不住地从唇角流淌出来,灿烂,明媚,愉悦。 明明是猫犯蠢,可楚云逸总觉得他姐是在笑他,算了算了,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跟他姐计较!就是为了这把宝剑也不能跟他姐计较是不是? 楚云逸看他脚边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藤球,就随意地对着猫轻轻地踢了一脚。 那只龇牙咧嘴的炸毛猫就忘了自己在气什么了,追着那藤球玩去了。 楚云逸被这一打岔,喝了两口茶,这才找回了情绪,认真地说道:“姐,我不是只有三个月新鲜感……” 他进国子监才四个月,中间还因为护驾受伤休养了一段时日,满打满算,也才三个月。 楚云逸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在外人眼里,估计自己很像是这种喜新厌旧、朝三暮四的人。 不过,别人误会他无所谓,他得让他姐知道他的想法。 “我是觉得国子监待得很没意思。”楚云逸斟酌着言辞徐徐道,“国子监里课程不少,君子六艺、兵法、武艺什么的都学,但怎么说呢,学兵法,就跟纸上谈兵,学武,又像花拳绣腿。” “你是不知道啊,有一次,说是切磋,我不小心下手重了点,没见血,没断骨头,没破皮,就有人说我恃武行凶,欺负同窗,那个……咳,”楚云逸差点没骂粗话,硬生生地改口道,“小子居然跑去找监丞,结果监丞还罚了我,说我不懂点到为止。” “点到为止,也不是这么个‘点到为止’法,姐,你说是不是?” “我们将来可是要上战场的,还怕擦着蹭着,那不是就跟戏台上玩一样吗?!” 楚云逸憋了一肚子火,真心觉得自己太难了。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就不该到处说闲话的人,这些话在肚子里憋了快一个月了。 现在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他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吐槽了一通,尤觉得憋气,于是往那只被猫扑过来的藤球上又踢了一脚,这一次,藤球从半敞的窗口飞了出去。 于是,黑猫轻一纵身,追着藤球也从窗口飞跃而出,矫健的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楚千尘小脸微侧,似是自语道:“国子监现在变成这样了?” 前朝时,国子监只有文科,太祖皇帝在马背上打得天下,建立大齐,立誓要收复大江以南的领土,因此大齐朝一直是文武并重,就在国子监设立了武科。 楚千尘听顾玦说起过国子监的武科,当年太祖皇帝亲自制定了武科的课程,还安排了一些从战场退下的武将去国子监任职授课,武科的监生每年都要去各卫所历练,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后来的历代皇帝也遵守着太祖皇帝的遗志,继续发展武科,在大齐历史上,国子监中可谓名将辈出,扬威四夷,不少战功显赫的将领都是从国子监。 楚千尘听得出顾玦当时是赞扬的角度,此刻一想,也许顾玦对比的是他对如今的国子监是何等的失望。 “对!”楚云逸也不管楚千尘方才这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大力地点头,“反正无聊透了!” 他最后点评了一句国子监,觉得他姐应该是信他了。 果然不愧是他姐! 楚云逸就跟含了糖似的,心里美滋滋,甜丝丝,期待地看着楚千尘:“姐,我可不可以不要去了?” 他一眨不眨地睁着眼,带着点小可怜样,有点像撒娇。 撒娇中带着几分骄纵,那是被偏爱的骄纵。 琥珀不由想起他们家猫月影也会撒娇似地在王妃的脚边转来转去。 楚千尘没直接应,反过来问他:“你问过娘了没?” 楚云逸摸着鼻子,嘿嘿地笑:“问过了,母亲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只要你同意,就行了。” “不想去就别去了吧。”楚千尘爽快地说道。 在楚千尘看,国子监是楚云逸自己考上的,是否也看他自己。 反正自己做出的决定,磕得头破血流,也得走下去,就像当初顾玦在十五岁毅然奔赴北地一样。 她知道顾玦无悔,有的事总要有人去做。 他为人子,要为先帝分忧;他为皇子,要护大齐百姓周全! 于是,楚云逸乐坏了,简直笑开了花,下一瞬,他就注意到他姐又露出了“那种”笑容。 嘚,她又在想姐夫了。 楚云逸暗暗摇头,涎着脸凑了过去,得寸进尺地问道:“姐,那玄甲营……” 楚云逸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只要她应下,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成! 楚千尘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觉得这还是一个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小屁孩,还得再历练! “我得问问王爷。”楚千尘道。 “那是当然,姐你好好跟姐夫说。”楚云逸应得十分乖顺。 不仅态度好,走之前,他还特意留下了一件“贿赂品”:“姐,你看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别人手里抢下的一块翡翠原石,姐夫不是会雕刻吗?你可以让他给你雕个什么玩。” 楚云逸觉得自己很贴心,他直接买首饰,也许不和姐姐的心意,她想要什么,就让姐夫给雕,那简直两全其美。 他自觉这个主意妙极了,乐呵呵地拿着“压岁钱”走了。 他一走,琥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大少爷实在是太逗了。 楚千尘也是忍俊不禁,嘀咕了一句:“熊孩子!” 哪有人像他这样送礼的! 不过,看这块翡翠玉石的玉质,水头不错,还是玻璃种,晶莹剔透的,这小子也确实花了心思。 楚千尘自觉收了“贿赂”,就去忠人之事了。 顾玦的伤口愈合得不错,从昨晚起,就已经被转移到了内室安置。 点着炭盆的屋内气温恰到好处,就算穿着单衣也不会觉得冷。 顾玦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宽松道袍,养了三天,任楚千尘再精心照顾,各种补品补药针灸一起上,他还是瘦了一些,不过精神还不错。 此刻,他背靠着几个大迎枕,斜斜地坐在榻上,神色慵懒闲适,若是不看他道袍内包着白布的胸口,根本就看不出他在养伤。 榻边放着一个榧木棋盘,棋盘上摆着星罗棋布的黑白棋子。 在楚云逸来之前,楚千尘在陪顾玦下棋,不过她不让顾玦乱动,因此无论黑子还是顾玦的白子都是由她摆上棋盘的。 楚千尘坐下后,目光看着棋局,心不在焉地把楚云逸方才的话对着顾玦转述了一番,最后发出一声唏嘘的慨叹:“国子监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还记得楚云逸送的那块翡翠原石,把它往床头柜上一放:“喏,这是他给我的,说让你雕个啥给我玩。”楚千尘说着,也忍不住笑了。 顾玦也去看那块拳头大小的翡翠原石,也是笑。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等你好了,给我雕个手镯和玉佩玩。碎料应该还能整些别的……” “好。”顾玦二话不说地应了。 楚千尘心里高兴,兴致勃勃地琢磨起还能雕些啥,就听顾玦又道:“云展也是国子监出来的,历朝历代一代代传下去,都会重文轻武,有这样的风气,国子监的武科渐渐变了,也不稀奇。” 太祖皇帝至死都想着要收复江南,可是到了后面几代皇帝,就不乏像今上顾琅一样,只想守着这北边的江山。 楚千尘把目光从翡翠原石移向了顾玦还有些苍白的面孔,目光继续下移,落在那线条优美、凹凸有致的锁骨上,有些心疼:等他养好了伤,她非要把他养胖十斤,养出一身漂亮的肌肉不可。 顾玦被她看得有些受不了,只能抬起右手蒙上了她的眼,继续道:“现在国子监的武科生里,有七成出自勋贵。” 楚千尘乖乖坐着,一动不动,有点明白了。 虽然国子监的文科生也有不少出自宗室、勋贵和官宦人家,但是,文科读读书,到底没什么危险,武科就不一样了,以武器对打,那么年轻人有几个能真的做到点到为止,难免会受些大大小小的伤。 这些学生的家族一个个都得罪不起,国子监的先生们只能求稳,就渐渐从真打到花拳绣腿,再后来,慢慢的,就会虚大于实了。 再慢慢地,国子监就越来越不成样了。 顾玦戏谑地说道:“云展是从国子监出来的,刚进军营的时候,跟薛风演他们都走不到一路去,连吃饭都是自己单独一桌。” “那会儿,其他人对他也看不上眼,觉得他是京城来的公子哥。” “我还记得,前三个月他跟薛风演只要对招,不出十招,他就得摔下擂台。” 顾玦依旧以手蒙着楚千尘的眼睛,两人肌肤交贴之处,越来越温热。 楚千尘饶有兴致地听着,莞尔一笑,唇角弯弯,那对甜甜的梨涡浮现在唇畔。 这些事是她不知道的,前世云展早逝,薛风演、莫沉他们也很少提他。 “咳咳。” 外面传来了男子略显局促的干咳声。 然后是云展熟悉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王爷。” 顾玦盯了楚千尘的樱唇片刻,这才慢悠悠地收回了按在楚千尘双眼上的右手,同时道:“进来吧。” 云展自己给自己打帘,故意放慢步子,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表情一言难尽,有些无法直视楚千尘。 刚刚云展恰好听见了顾玦说的最后几句话,此时神情间有点尴尬,也觉得有点丢脸,同时,心里又不得不感慨:王爷的记性可真好! “王爷,王妃。”云展恭敬地抱拳行礼。 他本来是不该进内院的,可是现在王爷在休养,王妃不让动,所以干脆就由他们直接禀到内院来了。 反正王府也没什么女眷,就太后与王妃而已,王妃平日里也是随意出入王爷的外书房,跟他们常来常往的,没什么好避讳的。 云展心中其实也有不少感慨,觉得楚云逸可比他要幸运多了,像他在国子监足足浪费了三年了,学的还不如他在北地军待上半年。 他胡思乱想了一番,定了定神,禀起正事:“王爷,玄甲营的最后一万人已经昨天到了丰台大营,今天开始正式合营。” “末将等计划三天后,全军一起演习。” 就算没有合营的事,开春后,玄甲军也是要例行演习的,免得将士们在过年期间太松懈了。 顾玦颔首道:“这事就由你和薛风演负责。” 他们俩说正事的同时,楚千尘就坐回了棋盘边,继续盯着棋局,少顷,她终于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的右上角。 嗯,走这步,应该可以输得再慢点! 在云展领命后,顾玦主动把话题转到了楚云逸身上:“楚云逸打算从国子监退学,云展,接下来,你带带他。” 云展惊讶地挑眉,楚云逸之前没跟他提过想退学的事,他也从来没跟楚云逸建议过什么。 短暂的惊诧后,云展就平静了下来,暗道:不愧是王妃的弟弟,有魄力! 大部分的勋贵子弟如果考进了国子监,就会在国子监好好学上几年,然后考武举,先谋个出身。楚云逸小小年纪能有这个决心与觉悟,已是不容易。 顾玦又对楚千尘道:“逸哥儿年纪小,先让他跟着云展学两年。” 云展是从国子监到军营,他的经历与楚云逸相似,出身也相似,他知道国子监的武科生最缺的是什么,可以让楚云逸少走不少弯路。 楚千尘二话不说地应了,反正无论顾玦说什么,她都听,而且,她也明白顾玦的好意。 接着,她就打发了江沅去通知楚云逸。 江沅亲自跑了一趟永定侯府,闻讯的楚云逸又惊又喜,赞叹他姐的效率太高了,他一高兴了,就便宜江沅得了十两的赏银,回去王府的路上,还给正院的丫鬟们都捎了点心、糖果。 接下来的几天,楚云逸安分极了,在侯府每天数着指头盼啊盼,等到大年初八,国子监一开课,他立刻就去找祭酒退了学。 孙祭酒惊得差点没掉下巴。 国子监难进,每年招生也就这么屈指可数的几个名额,在没有考上科举的前提下,很少有人主动退学的。 孙祭酒好心地劝了几句:“楚云逸,覆水难收,一旦你退了学,想回来,就只能得等国子监下次招生再重考,一切还得按规矩从头来过。” “你若是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告诉我,或者先回去休息一段时日,年轻人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就冲动行事。” “不是我倚老卖老,我们见过太多年少轻狂、后来悔之莫及的年轻人!” 孙祭酒苦口婆心地劝着,郑监丞也在一旁频频点头。 对方是一片好心,楚云逸也是明白的,因此把态度摆得十分端正:“多谢孙祭酒的好意,我已经想好了。” 见楚云逸态度坚定,孙祭酒也就不再劝了,允了。 孙祭酒一边吩咐人去准备退学手续,一边与郑监丞交换了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郑监丞回想着楚云逸在国子监这几个月时不时请假,年前还出手伤了同窗,心里觉得楚云逸就是刺头,不是什么好苗子。这样的人留在国子监其实也格格不入,走了也好,免得带坏了同窗。 签了几个字,又按了几个手印,楚云逸拿上两份文书,就无事一身轻地告辞了。 雄赳赳气昂昂,步伐轻快地简直快要飘起来了。 可他还没走出国子监的大门,就被人叫住了:“楚云逸!” 楚云逸就转过了身,不远处,一个十五岁左右、披着暗红色镶斗篷的少年朝他走来。 俊美的少年一头乌黑的头发以嵌红宝石紫金冠束起,皮肤白皙细腻,额头光洁饱满,唇红齿白,行走间,浑身透着一股骨子里的傲慢,仿佛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似的。 这是谁来着?楚云逸微微歪了下脸,苦苦思索着,觉得对方似乎有那么点眼熟。不过眼熟也正常,国子监也就这么大,无论是文科还是武科的学生,那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很多人就是叫不上名字,也会觉得有三分面熟。 孟思铭走到距离楚云逸两步的地方才停下,他比楚云逸矮了半个头,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他自然就会显得有几分气弱。 孟思铭心里更不舒坦了,眯着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楚云逸的脸看了半会儿,心道:这姓楚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孟思铭是因为楚云逸才来的国子监。 他知道康鸿达看上了楚云逸,就费了心思求康鸿达把他安插进了国子监。别人进国子监要考试,可康鸿达开口,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楚云逸想了想,没想起对方是谁,也就放弃了。他又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不会说话,就又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道:毛病! “站住!”孟思铭再次出声叫住了楚云逸,声音拔高了三分,“马上就要上课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孟思铭见楚云逸一言不发点头就走,眉头皱了起来,心里觉得这个人真是粗俗无礼,也不知道康鸿达看上了他什么。总不会看上他刁蛮吧?! 这一次,别说留步了,楚云逸甚至是懒得回头施舍他一个眼神,随口道:“老子退学了。” 他举起手里的文书,肆意张扬地晃了晃,文书上的指印与祭酒盖的朱砂印如血般鲜艳刺目。 他梳着高高的马尾,大步往前走失,马尾微微甩动着,意气风发,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屑人情世故的桀骜。</p> 正文卷 334提点 孟思铭:“!!!” 退学?!自己好不容易才进的国子监,可楚云逸现在竟然退学了!! 孟思铭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时,国子监的大门口已经空荡荡的,楚云逸已经没影了。 楚云逸一迈出国子监的大门,就看到云展正在等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小子,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找你了。”云展热情地勾肩搭背,令楚云逸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走,跟我去王府,我跟你过过招。” 楚云逸也知道云展、唐御初他们几人个个身手好,欣然应允:“展哥,你可别手下留情啊。” 云展笑眯眯地应了。 他这么说,也就真这么干了。 十招内,详细点,就是第六招就把楚云逸给打趴下了,摔了个四脚朝天。 楚云逸:“……” 楚云逸傻乎乎地躺在地上看着上方的蓝天白云时,还有点懵。 云展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笑眯眯地问道:“还来吗?” 从前,楚云逸趁着国子监休沐来军营,只能算是“随便练练”,云展他们对他都没动真格的,现在,他既然决心从武,那就好好练着吧。 就像王爷说得,平日里练得苦些,多摔几跤,总比在战场上丢了命强。 楚云逸的回应是,一把抓住了云展的右手,然后借力从地上一跃而起,轻盈地如同一只猫儿。 楚云逸来了王府,楚千尘身为王府的女主人,当然也知道,但她懒得搭理那小子,反正有云展他们管着呢。 对于楚千尘来说,顾玦才是最重要的。 此刻她正陪着顾玦在庭院中走动,今天是开刀后的第七天,顾玦是昨天才被允许下榻,在屋子里由楚千尘搀扶着走动。 楚千尘观察了一夜,见他没什么不适,就准他今天出屋了。 当然,出屋前,他必须“全副武装”,从帽子、袄子、斗篷、围脖,到袖炉、肩舆等等,一样也不能少。 在楚千尘的精心照顾下,顾玦恢复得很好,他也不需要人搀扶,就可以自己慢慢地从正院走到怡安堂,至于肩舆纯粹是以防万一才备了。 殷太后本来也打算出发去正院看望顾玦,可才刚披上斗篷,就听人说顾玦和楚千尘来了,按捺不住地出去迎他们。 “阿玦!” 殷太后看着顾玦缓步朝她走来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对于顾玦的恢复进度,楚千尘跟殷太后说得很细,殷太后昨天也亲眼看着楚千尘搀扶着顾玦在屋子里走动过,知道没意外的话,今明他就可以自行走动了。 可知道归知道,永远抵不过亲眼目睹的喜悦。 喜悦过后,担忧就涌了上来,化成了一句句训斥: “阿玦,你快坐下歇会儿!” “你这孩子,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万事都要一步步来,这么着急做什么?” 殷太后就怕顾玦又硬撑,板着脸训了一顿。 屋子里的下人们皆是低眉顺眼,实在不太适应:毕竟平日里也没人敢训堂堂宸王! 唯有楚千尘在笑。 顾玦一手搭着殷太后的手,就近在一把圈椅上坐下了,楚千尘从琥珀手里接过一个大迎枕,亲自给他垫在身后,听顾玦无奈讨饶:“娘,我都躺了七天了,腿脚都要生锈了。” 他这么一说,殷太后想起往事,露出几分怀念之色:“我记得你上次躺这么久,大概是你六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时,摔得左腿都断了。” 那时候的顾玦还那么小,但性子已经十分倔强,从头到尾没哭过,反倒是连累他摔下树的老八哭得眼泪鼻涕混一起。 楚千尘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目光一亮,上下打量着顾玦,继续抿嘴笑。 原来王爷小时候也有过上房揭瓦、狗也嫌的阶段。 顾玦见楚千尘喜欢听,自揭疮疤:“我那时候为了养腿伤,在榻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他还跟我保证以后不爬树,结果没几个月就破了誓,爬上屋顶去赏月,还非说这不是爬树。”殷太后继续说顾玦小时候的趣事,“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元宵节。” 楚千尘笑得乐不可支,在心里回味了好几遍,想象起顾玦六岁时的样子。 嗯,肯定很可爱、很漂亮! 听殷太后提起元宵节,楚千尘想起了一件事,就道:“母后,今年元宵是去不成灯会了,等明年元宵,我和王爷带您一起去看花灯好不好?” “好,我们明年再去。”殷太后笑眯眯地应了,也不一定要去元宵灯会,下半年还有中秋灯会呢。 想着,她眼眉舒展,唇畔含笑,看着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神采奕奕。 自殷太后搬到宸王府后,觉得是事事舒心,样样舒服,这里比冷冰冰的寿宁宫好多了。 殷太后正想问他们要不要留在这里用午膳,这时,恰好有一个婆子来禀话:“太后娘娘,王爷,王妃,太子殿下带着三公主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如果是其他人,殷太后也就不见了,但她对太子与三公主没什么恶感,就吩咐去把人请进来。 顾玦扶着楚千尘的手起了身,三人去了暖阁坐下,殷太后在炕上坐下时,顺口问了一句:“阿玦,顾琅是不是病得厉害?” 那天皇帝吐血被人走后,殷太后也懒得打听皇帝的消息,她在宸王府住得舒坦极了,儿媳还叫来女先生给她说书弹曲,哪里还顾得上皇帝。 反正只要宫里没响丧钟,就代表皇帝没死。 既然殷太后问了,顾玦就随意地说了几句:“他昏迷了三天三夜,到大年初五才醒,这些天还在休养,但精神迟迟不见好。” “他不信太医,非要等那个玄净道长给他炼丹,说是丹药才能治好他的病。” 顾玦的神色间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来,说得简明扼要,省略了皇帝与太子父子间的纠纷。 “皇上中的应该是丹毒。”楚千尘补充了一句。 殷太后一挑眉:“丹毒?” 楚千尘就解释道:“凡丹药必含丹毒,丹药含有朱砂、砒霜等有毒物质,含量不多,只是短期服用,会觉得精神振奋,可长期服用,那些丹毒就会聚集在体内,导致热毒亢盛。” “道家有道医,自成一个流派,但是道医的‘道’,不是道教的‘道’,是《道德经》中的‘道’,道医以《黄帝内经》为基本理论,以阴阳五行学说为兼治手段,以医弘教、以医传道、以医济世,像是比如药王孙思邈。” “可惜啊,这世上多是挂羊头卖狗肉之辈,最后只会污了道医的名声。” “也不想想,历朝历代可不乏痴迷丹药的皇帝,认为丹药可以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死,可是又有哪个皇帝真的长生不死了?” “要是皇上再不节制一点,怕是寿元无几了。” 楚千尘说得漫不经意,在她口中,皇帝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天命之子,而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甚至是拼命作死的凡人。 琥珀和何嬷嬷等人听得心惊不已,勉强平复着心绪。 楚千尘说得有些口干,端起了茶盅,一边浅啜着热茶,一边回想着前世。 她的重生一定程度地影响了皇家,她救下了皇长孙的命,三公主安乐也不必远嫁昊国了,可皇帝却是眼看着要减寿的样子。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皇帝的龙体远没现在这么糟糕,一直到十年后,皇帝还活着,倒是把太子给折腾死了。 楚千尘又喝了口茶,品味着口中的回甘。 回过头来想想,她怀疑一切的关键还是在顾玦身上。 上一世,顾玦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想着怎么安顿好手底下的人,也包括她,那时候,顾玦行事没有这一世这么激进,也很少去和皇帝正面对峙,皇帝知道顾玦命垂一线,自然是舒心得很。 不像这一世,顾玦一次次地主动挑衅皇帝,皇帝每次动怒,都在促使丹毒加速发作。 偏偏皇帝不信太医,只信丹药,每次因为丹毒不适时,就会继续服食更多的丹药,于是体内又积累更多的丹毒,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坏。 这一次,皇帝盛怒之下因为丹毒攻心而吐血,这事就算不发生大年初二,那也是早晚的事。 殷太后冷声道:“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一切都是天注定的!”楚千尘笑眯眯地抚掌道。 她最好皇帝气死,太子早点登基。 太子这个人吧,宽厚,又仁心,可以是个守成之君,多少有点明君的风范,届时她和王爷带上太后一起去北地,大家各得其所,井水不犯河水,多好。 之后,因为江沅来禀,说太子与三公主进了怡安堂的大门,他们三人也就暂时到此为止,不再说这个话题了。 没一会儿,就传来了丫鬟打帘的声音,太子兄妹俩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顾南谨和安乐这对兄妹长得其实并不相似,外甥似舅,顾南谨更像他舅父,而安乐据说是有四五分像先帝的元后,加之顾南谨因为操劳,比实际年纪看着大几岁,安乐则因为天真烂漫,样貌瞧着比实际年纪要更小。 有时候,这对兄妹反倒像是父女似的,顾南谨管束着安乐,宠溺着安乐,安乐在这位长兄跟前也很活泼。 顾南谨看着殷太后与顾玦,心里其实略有些尴尬,与安乐一起先请了安。 安乐根本就察觉不出她大皇兄的局促,一如往日的娇憨,笑得跟朵花似的,她不敢靠近顾玦,但是敢往殷太后身边凑。 “皇祖母,我好想您。我前几天想去寿宁宫给您请安来着,可是母后说您来了九皇婶这里。我本来早就想出宫来看您的,可是母后不让我出宫,说父皇病了,不准我到处瞎跑。” 安乐不懂政治,也不懂皇帝与顾玦之间的那些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听得顾南谨更尴尬了,也头疼,宫里的那些糟心事,他其实不想管,却又不得不管。 有时候,顾南谨几乎是有些羡慕无忧无虑的安乐。 哎! 顾南谨在心中叹息,这几日,他时常暗暗庆幸:安乐实在不宜远嫁如今的昊国,现在这样,也好。 殷太后招呼安乐到身边坐下,揉了揉她的头,笑眯眯地赞道:“安乐真乖。祖母给你准备了压岁钱。” 殷太后从何嬷嬷手里接过一个红封,亲手塞给安乐,安乐就美滋滋地收下了。 连顾南谨也有份,而且他拿的还是三份,他自己一份,第一份给太子妃,最后一份给皇长孙。 兄妹俩一起谢过了殷太后,气氛也变得和乐融融。 顾南谨放下心来了,总算没有那么尴尬了,解释道:“皇祖母,因为这些天父皇龙体不适,孙儿与安乐才没能早些来给您请安,还请您原谅则个。” 殷太后客套地与他寒暄:“皇上的龙体怎么样了?可好些了没?” 她这话根本就不带一点感情,很显然,只是在做表面功夫,没话找话而已。 顾南谨虽然心知肚明,但也还是规规矩矩地答:“多谢皇祖母关爱,父皇这两天好多了。” 说话间,顾南谨心头苦涩泛滥。 他后来有问过钦天监,也知道在皇帝是怎么自己把自己气到怒气攻心的,皇帝到现在还下不了榻,拒绝服太医的汤药,可顾南谨却莫可奈何,他和皇后都劝了,徒劳无功。 皇帝昏迷的那三天,顾南谨过得很累;皇帝苏醒后的这三天,顾南谨过得更累了。因此过年这么七八天,顾南谨就瘦得连身上的蟒袍都有些宽松了。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根本就不是靠他勉强振作精神,可以遮掩的。 顾南谨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紧接着,才道出此行真正的目的:“皇祖母,九皇叔,九皇婶,孤这趟来除了给皇祖母请安,也是想邀请你们参加元宵的灯会。” 正月十五看花灯,是皇帝与民同乐的日子,是大齐朝百年来的传统。 每年的这个时候,不止是满城的百姓会在家门口点上花灯,而且,皇宫前的午门广场上会搭建起一个全城最大的灯棚,挂上花样繁多的灯笼,到了元宵当晚,皇帝会携皇后、皇子公主们一起到午门广场上与民共赏花灯。 皇帝还病着,听太医的意思要好好休养,不能操劳,如果再次丹毒攻心,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顾南谨本想取消今年的元宵灯会,也跟皇帝建议了,但是皇帝不乐意;于是顾南谨又建议元宵灯会照旧,由他与皇后、太子妃等出席灯会,请皇帝好好休养龙体,结果皇帝更怒,还骂了他一通: “太子,你这是想让京城的百姓只知有太子,不知有朕这个皇帝吗!” “朕还好好地活着,朕没死呢!” 皇帝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顾南谨也只能跪下指天指地指心地发誓他绝无此心,有那么一瞬,他都想请皇帝废了他这个太子,免得皇帝总觉得他有私心。 在皇帝的坚持下,元宵当天的灯会一切照旧。 不但一切照旧,今天也是皇帝非要让顾南谨亲自过来宸王府请太后。 皇帝的意思是,等元宵赏完了灯后,他就会名正言顺地把太后接回宫去,又说之前他们是说好了太后只是出宫过年,正月十五也算是过完年了,太后也该回去了。 到时候,那些宗室王爷们都在场,也能压住顾玦。 总之,顾玦去不去灯会无所谓,关键是太后。 这是皇帝千叮咛万嘱咐的。 顾南谨也知道此行的差事没那么容易,所以才特意带上了三公主,也是想着有她的童言童语可以缓解一下气氛。 “又有灯会了!”安乐快乐地抚掌,两眼亮晶晶的,卖弄道,“皇祖母,九皇婶,我会扎兔子灯,而且扎得可好了。” 安乐还生怕她们不信,又补了一句:“等我扎好了,给你们送两盏过来。” 顾南谨发现安乐有些说偏了,一边给她使眼色,一边说:“安乐,你想不想和你……” “不去。” 顾玦淡声回绝。 皇帝的那些心思,就算顾南谨没说出,顾玦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心里冷笑:他都把母后接出宫了,皇帝还要想接回去,决不可能! “……”顾南谨看着顾玦,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可是顾玦就说了这两个字,连什么理由也不说。 安乐根本不敢跟顾玦说话,自顾自地对戳着两根食指。 顾南谨:“……” 顾南谨简直欲哭无泪,因为顾玦甚至没有找借口,让他连劝都没法劝。 楚千尘一言不发,用白色的绢帕折了一只白生生的小兔子,然后送给安乐。 安乐乐坏了,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小兔子,一会儿碰碰它的长耳朵,一会儿又从头到脚地反复端详。 殷太后见太子实在有点可怜,就给他找了一个借口,叹道:“太子,哀家就不去灯会了,当天哀家要和你九皇叔、九皇婶去太庙祭祀先帝。” 顾南谨几乎是感激淋涕地看着殷太后,觉得还是太后体贴,也就不劝了,展颜一笑,接下了这个借口:“皇祖母有心了。” 他微微笑着,其实心里多少有点愁,可想而知,父皇不会想听到这个回复的,等回宫后,他又要被父皇骂了。 楚千尘心里默默地为太子掬了把同情泪,心想:要么,她给太子另备一份压岁钱压压惊? 顾南谨是个识趣的人,之后就没再提灯会的事,话锋一转,郑重地问道:“九皇叔,你对现任的昊帝乌诃度罗怎么看?” 顾南谨之所以问顾玦,是因为顾玦年少时曾出使过南昊,去岁还曾护送乌诃迦楼又去过一趟南昊,他对南昊的了解要比自己多得多。 顾玦:“……” 顾玦的眉梢动了动,润黑幽深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 顾南谨毫不避讳地看着顾玦,拱了拱手,很坦然地说道:“父皇觉得孤与九皇叔有所勾结,孤没有做过都被这样无端怀疑,那做一点又何妨?” 顾南谨的语气中透着一抹毫不掩饰的苦涩与轻嘲,他心底的无奈与无力唯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意思当然也不是真要与顾玦“勾结”,只是想请顾玦指点一下政见。 楚千尘闻言,扬了扬唇,觉得太子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他的这份坦荡与磊落十分难得,也十分珍贵。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楚千尘看来,其实先帝也算不上明君,最多也就是中庸之君,只是守成,却没有改革和开疆辟土的魄力,不过好歹给了大齐休养生息的时间。 太子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比先帝略胜一筹的君主。 楚千尘往屋外看了一眼,望向了皇宫的方向,盼着今上再使把劲,把他自己作死最好! 她忽然感觉袖子一紧,转头看去,就见安乐伸出两根手指悄悄地捏着她的袖子拉了拉,做出“嘘”的手势,让她别出声,同时还欲盖弥彰地看了顾玦一眼,仿佛生怕被他发现似的。 楚千尘有些好笑,弯唇笑,对着安乐歪了下小脸,以眼神问她,什么事? 安乐把一方粉色的帕子递给楚千尘,一手指指那只白色帕子折的白兔子,眨眨眼,意思是,九皇婶,再给我折一个! 楚千尘接过那方粉色的帕子,如了安乐的意,手指灵巧地又折一只兔子。 安乐乐坏了,愉快地拍掌,却又不敢拍出声响,只是摆手势。 她自小长在宫廷,就算不如姐妹们聪慧,却也是会看气氛的,父皇、皇兄们谈正事时,不会喧哗,不会玩闹。 顾玦眼角的余光其实有留意楚千尘这边,只是不动声色。 只要他愿意,可以把他自己武装得完美无瑕。 “乌诃度罗这个人啊,为将,是个将才,”顾玦徐徐道,“可为君,却是个暴君。” “他刚愎自用,唯亲是举,对内穷奢极欲,赋税征敛繁多,对下施以酷刑。” 顾玦右手成拳,在茶几上随意地叩动了两下,点到为止。 照他看,乌诃度罗才刚刚登基,不想着安内,反而一味暴力镇压,有压迫,就必有反抗,他这个皇位怕是不长远。 顾南谨一边专注地倾听,一边若有所思地思考着,再问道:“九皇叔,那你觉得这一次由谁来当送亲使比较好?” 护亲使的人选最好从宗室中挑,现在顾锦没了靖郡王的爵位,是不适合当护亲使了,顾南谨思来想去,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顾玦没说话,只比了一个“四”。 顾南谨怔了怔,率先想到了皇帝的四皇弟顾珅,可顾珅在三年前就因为一场急病仙逝。他怔了怔后,就知道了,顾玦在说的人是他与皇帝的四皇叔——睿亲王。 睿亲王这个人素来没什么野心,先帝在位期间,他就是一个闲散王爷,每天逗狗遛鸟,他养的猎犬与鸟在京城中那都是赫赫有名的。 他为人八面玲珑,素来人缘好。 顾南谨心念一动,睿亲王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当年,顾玦十四岁出使昊国,年纪太轻,当时就是让睿亲王随行,免得让昊帝觉得大齐轻慢。 “多谢九皇叔提点。”顾南谨郑重地对着顾玦作揖,眸露异彩,一时只觉得豁然开朗。 顾玦提睿亲王,并没有什么私心,只是因为顾南谨问了,而顾玦觉得睿亲王合适而已,反正听不听在于顾南谨,在于皇帝。 见他们谈完了正事,殷太后笑着道:“太子,安乐,你们留在这里用了午膳再走吧。” 不等顾南谨答应,安乐已经欢快地抚掌道:“好好好!皇祖母,我和大皇兄陪您和九皇婶一起用膳。”她又自动把顾玦给漏掉了。 殷太后不由失笑。 这一天,兄妹俩是用了午膳才离开宸王府的。 接下来的日子,宸王府继续闭门谢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任由外界各种揣测纷纭。</p> 正文卷 335机缘 他们都在猜测着太后与宸王到底会不会出席元宵节的灯会。 这些纷纷扰扰完全干扰不到宸王府。 因为顾玦要休养,不能出门看灯会,楚千尘大手笔地让人把京里各式各样的花灯都买了回来。临近元宵,各大卖花灯的铺子本来就忙,照理说,花灯应该在年前先订好的,楚千尘是临时订得急,为此多花了不少银子。 最后足足凑了一百盏花灯,南瓜灯、走马灯、玉兔灯、葫芦灯、猫儿灯、娃娃灯、孔雀开屏灯等等,造型各异。 王府上下把这些花灯挂在了每个院落、凉亭、花园、水阁……宛如一个小型的灯会。 元宵节当晚,这些灯笼被一盏盏地点亮了,在暗夜中,五彩斑斓,犹如火树银花般,绚烂至极。 殷太后、顾玦与楚千尘在琥珀、何嬷嬷等人的簇拥下,在王府中漫步赏灯。 正月十五的天气还是冷,每个人都披着斗篷,袖子里揣着手炉。 三人心情好,皆是不觉寒意,一边走,一边说话,说说笑笑,连琥珀与何嬷嬷也偶尔插嘴。 “王妃,这老虎灯真是不错,虎虎生威的。” “太后娘娘,今年是虎年,回头这老虎灯可以多挂几天,应景。” “……” 其实,这些花灯买得急,所以基本上都不是专门订制,也就是铺子里有什么就买什么,又是民间铺子里的玩意,和宫里头的花灯根本不能比。 但是殷太后根本不在意。 元宵节,团圆日。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团圆”。 她盼了这么多年,今年元宵节总算是盼到了阖家团圆。 殷太后眼眶一热,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夜凉如霜,寒风习习拂来,吹得那些挂在半空中的灯笼随风摇曳,灯笼中的火苗也闪烁起来,走马灯转动,灯上画的那些图也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这盏走马灯上画的是桃花,从晚冬枯败的桃枝画起,然后桃枝抽搐叶芽,长出花苞,最后盛放在枝头,桃花满枝,美不胜收。 殷太后在亭子边停下了脚步,仰首望着那盏走马灯,微笑道:“灯画得不错。” 顾玦微微一笑,对着殷太后眨了下眼:“娘可真有眼光!” 殷太后从他这一笑中品出几分意味深长来,心中浮现某个猜测。 莫非…… 她求证地转头看向了站在她另一侧的楚千尘,楚千尘微微颔首道:“这灯不是我扎的,不过灯上的画是我画的。” “王爷会扎灯,等来年,王爷来扎,我来画,肯定比这盏更好!” 殷太后深以为然,笑眯了眼,现在她就已经开始期待来年的元宵节了,届时肯定会更热闹。 殷太后来回看着儿子儿媳,目光尤其在顾玦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在静心休养了近半个月后,顾玦的脸上又有了红晕,起初不能动弹的那几天瘦的肉也长了回来。楚千尘说了,现在的顾玦除了不能快跑、不能骑马、不能练武、不能抬举重物外,其它常人能做的,他也能做。 他的身子得好好养上三个月,才能练武。 殷太后十分赞同,伤筋动骨也要一百天,顾玦这可是往心脏附近动的刀子,当然也得这么养着。她的儿子素来爱逞强,幸好现在有儿媳看着他! 看着这对般配得不得了的璧人,殷太后心里说不出的愉悦,觉得自己其实有些多余。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我有些乏了,你们继续逛吧。” 这元宵佳节,本来该是一对小儿女去外面的灯会,猜灯谜,赏花灯,看烟花的,现在顾玦不能外出,就让他们小两口自己玩吧。 殷太后说走就走,没一会儿,花园里就只剩下了楚千尘与顾玦两人,连琥珀都借着让婆子去点一盏熄灭的灯笼走得远远的。 这个时节的花园其实冷清得很,属于冬日的梅花就要凋零,那些春花尚未绽放,只偶尔见零星的白玉兰花苞长在树梢,冷清得很。 但今夜自有这些五彩缤纷的灯笼点缀枝头。 楚千尘与顾玦手牵着手往前走,另一只手拿着一盏白兔灯。 这盏灯正是三公主安乐亲手所制,前日她特意命內侍送到宸王府的,殷太后一盏,楚千尘一盏,顾玦被她遗忘了。 楚千尘像个孩童似的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白兔灯,赞道:“三公主的手还挺巧的。” 安乐不喜欢读书,不喜欢琴棋书画,不喜欢女红,倒是喜欢做些小东西,比如扎灯笼,编有趣的络子,做绢花、毽子什么的。 顾玦停下了脚步,斜眼睨了那盏白兔灯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也叫手巧? 楚千尘眨了眨眼,一瞬间,从顾玦的身上看到了几分罕见的孩子气。 她下意识地去哄他:“当然跟你不能比!” 他扬了扬眉,她立刻注意到他高兴了,她把他哄好了。 这个念头就让楚千尘快活得像心里有只麻雀在飞似的。 她喜欢哄他。 她也能感觉到他偶尔会在她跟前示弱。 这些都与前世不同。 前世,即便顾玦重伤,即便他所剩时日无多,在她面前,他依旧是那个无坚不摧的顾玦,那个就算死亡也不能撼动他分毫的顾玦。 前世的顾玦,明明在她身边,有时候,她也会有种他距离她很遥远的感觉,宛如天上的星辰,凡人的手又怎么可能接触得到星辰。 但这一世不一样。 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她不由把他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现在的顾玦不是井中月,水中花,是她触手可及的。 想到这里,楚千尘的心就变得温暖起来,就像是那加了蜜糖的花茶似的,花朵在茶水里荡漾起一圈圈涟漪,就算是不喝,就这么看着,也会给人一种又香又甜又好看的感觉。 楚千尘的心突然就怦怦地乱跳起来,牵着顾玦的手往前走去。 她的步伐放得更慢了,似乎希望这一刻停留得更久远一点。 这一夜,宸王府放了烟花,也放了天灯,从主子到下人们人手一盏孔明灯,当这些灯笼齐齐地从宸王府升起,飞向月明星稀的夜空时,也颇为壮观。 元宵节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次日,礼亲王就特意登门,但还没开口,就让顾玦拒绝了。 对着礼亲王,顾玦也不拐弯抹角,直说:“母后住在宫里,我不放心。换作是皇叔,会主动把亲娘送到别人手里,连安危都保证不了吗?” 顾玦就差说,礼亲王会让他自己的亲娘去送死吗?! 礼亲王无言以对。 于是,殷太后继续在宸王府住了下去,丝毫没有回宫的打算。 皇帝到现在还病着,因为这件事,又被气得丹毒差点发作,一下子就病得更重了,甚至都起不了身。 无奈之下,皇帝也只能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太子,三日后,就由你代朕送安达曼郡王他们出京。” 皇帝半躺半坐在龙榻上,他不止口腔长疮,连背部、额角也开始长红疮,最近几日都睡不安稳,因此气色很不好,明明才不惑之年的人,现在至少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七八岁,与一年前的他判若两人。 顾南谨心头复杂。 他定了定神,没应下,反而提议道:“父皇,我们要不要把昊人多留一段时间?” 顾南谨一直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劲,他们大齐把联姻的人选从嫡出的三公主换成了皇帝的“义女”,对于昊国来说,无异于一种蔑视的行为。 安达曼郡王为此震怒过,可震怒之后,他居然这么轻易就接受了。 顾南谨不得不猜测,安达曼是否在大齐拿到了更大的好处,才让他忍下了。 但是,顾南谨思来想去,又实在想不出这个“好处”是什么。 之前皇帝把顾南谨圈在东宫,不许他接触朝政,顾南谨就算有所怀疑,也没法调查这件事;但现在不同了,他暂代皇帝处理政事,倒是可以设法查查昊人的意图。 皇帝闻言一下子皱起了眉头,心里对太子更不满了,斥道:“不妥!” “朕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太子,你是不是见朕病了,就要取而代之了,这么多主意!” 皇帝的声音一字比一字尖锐,一字比一字高亢,全都像刀子似的伤人。 曾经,顾南谨会因为皇帝这些话受伤,会为自己辩护,可皇帝一次次的怀疑凉了他的心,他知道他说再多,也抵不过他父皇的疑心。 顾南谨沉默以对,由着皇帝训,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该再去找一下九皇叔? 前几日,他请顾玦提点送亲使的人选,顾玦也提点了,而且他提出的这个人选,完全没有私心,就是皇帝也觉得睿亲王确实合适。 顾玦说不定能知道昊人的意图。 想着,顾南谨半垂下眼睑,拳头收紧,却不知他这副样子看在皇帝的眼里,就是不服气。 皇帝眼神阴鸷,忽然间就懒得再训了。 反正说再多也无用,太子与他早就生了异心,巴不得他早点死,好继位呢! 皇帝挥了挥手,疲惫地说道:“太子,你退下吧。” 顾南谨恭声应诺,就这么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顾南谨从养心殿出去的时候,恰在大门后遇上了往这边走来的康鸿达。 “参见太子殿下。”康鸿达含笑地对着顾南谨作揖行礼。 康鸿达是天子近臣,即便面对太子,依旧是不卑不亢,甚至是带着几分云淡风轻。 顾南谨抬了抬手,示意康鸿达免礼,温和地问道:“康大人是不是来见父皇?父皇现在正醒着。” 皇帝晚上睡不好,因此白天也时常在睡着,他一闭眼,其他人也就不敢打扰,无论是谁来求见,基本也只能在养心殿外候着。 康鸿达颔首应是,叹道:“皇上龙体不适,臣忧心忡忡,也是寝食难安。” 双方略略寒暄了几句,顾南谨就走了。 康鸿达恭送顾南谨离开,望着他背影的目光幽深如渊。皇帝对太子的不喜,他自然也是深有感触的,太子的位置怕是没那么稳固了。 这种事也从来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史上多的是被废的太子,也不乏几废几立的,谁能笑到最后,还得看时运。 思绪间,康鸿达就随一个小內侍进了皇帝的寝宫,步履矫健。 康鸿达是来见皇帝的,但并不是担忧皇帝的龙体,而是为了楚令霄,应该说,是为了楚云逸。 今天楚令霄终于回到京城了。 楚令霄是由几个锦衣卫押回京城的,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姜姨娘。 去岁楚令霄离开京城时,是戴着枷锁与镣铐被押走的,徒步从京城去的幽州流放地,苦不堪言。 此次归程,由锦衣卫押送,还有马车可以坐,虽然需要快马加鞭地赶路,但是对楚令霄来说,比去年离开时,不知道好上了多少。 此时此刻,仰望着京城那熟悉的城门,楚令霄只觉得恍若隔世,心头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滚来又滚去,颇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难堪与煎熬。 过去这几个月,他实在是太苦了! 楚令霄是流放之人,戴罪之身,他在幽州是要服徭役的,姜姨娘则要亲自照顾楚令霄的起居。 两个人从前都是锦衣玉食,甚至连衣服都没亲手洗过的人,在幽州的风吹雨打、粗衣淡饭,对他们来说,那简直是噩梦般的生活。 短短数月,两人曾经光滑细腻的皮肤就变得粗粝,蜡黄,苍老了许多,甚至于楚令霄连脊背都因为日日弯曲,有了几分佝偻之相。 两人的身上都穿着粗糙的布衣,周身不见半点珠宝首饰,乍一看,就像是民间那些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贫贱夫妻。 楚令霄差点就以为他这辈子就要死在幽州了,没想到老天爷还未曾断他的生路,忽然间就峰回路转了,他可以回京城了。 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楚令霄的心情激动不已,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男音自前方传来: “大哥!大哥你总算是回来了!” 楚令宇快步迎了上来,眼睛发红,一副激动哽咽的样子,让周围看到的路人不由感慨这真是兄友弟恭、兄弟情深啊。 “二弟!”楚令霄也很激动,眼圈也是红了起来。 几个月不见家人,当他看到楚令宇时,心才算是踏实了。 他是真的回到京城了。 “大哥,你瘦了。”楚令宇热泪盈眶地叹道,声音沙哑,“这几个月,哭了大哥你了。” “幸好你总算是回来了。只要你能回来,我无论花了多少心力,那也是值得的。” 楚令宇以袖口擦泪,委婉地告诉楚令霄,是自己给他走了门路,他才能够回京来的。 “二弟,辛苦了你了!”楚令霄拍了拍楚令宇的上臂,信了。 当锦衣卫去幽州告诉他可以回京的时候,楚令霄简直惊住了。 回京的路上,他试着找锦衣卫探话,但是锦衣卫的嘴巴太牢了,一点也不肯透露。楚令霄只能从自己的待遇中猜测这次回京是好不是坏。 这一路千里迢迢,楚令霄闲着没事,自然设想过各种可能性,甚至是不是楚千尘良心发现……但很快就否决了,楚千尘就跟她生母沈氏一样,全都是冷血无情的,决不可能的,所以,他心里也觉得多半还是家里人打通了路子。 楚令霄深吸两口气,又道:“二弟……” 他想问家里都好不好,但是押送他的锦衣卫已经不耐烦,其中一人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斥道: “说够了没有?!” “我们还要去复命呢!” 楚令宇心中有数,所以大胆地命小厮给这几个锦衣卫都塞了银子打点了一下,亲自陪着楚令霄进城。 接下来,一行人进了城。 姜姨娘是妇道人家,坐在一辆破旧的青篷马车里,楚家兄弟俩则是策马而行。 几个锦衣卫拿了银子,与人方便,不近不远地跟在后方。 楚令宇抓紧时间又道:“大哥,你放心,家里一切都好,母亲也安好,就是担心你。” “可是……” 楚令宇欲言又止地长叹了口气,神色为难,目光游移。 楚令霄心里咯噔一下,急切地追问道:“二弟,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哥,我作为弟弟,本不该说大嫂的不是,可是大嫂她……”楚令宇为难地皱起眉头,看了看左右,这才犹犹豫豫地压低声音往下说,“大嫂现在把持着整个侯府,对大哥你的几个庶子庶女实在是……哎,现在凰姐儿被许了公主当媵妾,马上就要去南昊了。” 这时,那辆简陋的青篷马车里的姜姨娘有了反应,一手挑开马车一侧的窗帘,朝楚令宇看了过去,眸光闪烁,嘴唇微动。 楚令宇根本没注意姜姨娘,他的注意力都投诸在楚令霄身上,感慨地又道:“还有,逸哥儿也被她逼着从国子监退了学。哎,这都叫什么事啊!” “什么?!”姜姨娘脸色大变,声音中带着颤音,插嘴道,“逸哥儿怎么会退学?他好不容易才考进国子监的啊!那段时间,逸哥儿每天都是没日没夜地练功,这才进了国子监……” 姜姨娘泪眼婆娑地透过马车的窗户望着楚令霄。 姜姨娘素面朝天,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原本就蜡黄的脸色惨白惨白的,那双弯弯的黛眉似蹙非蹙,下巴尖尖,楚楚可怜。 这段日子,她在幽州,最大的心里支柱就是楚云逸。 她盼着她的儿子在国子监可以成才,将来考武举,在皇帝跟前露脸,将来出人投地! 她盼着楚云逸得了皇帝的赏识后,就能以庶长子的身份额外破例继承永定侯府的爵位。 楚令宇这才看了姜姨娘一眼,眼神微妙,附和道:“是啊,大哥,逸哥儿考进国子监多不容易,他年纪还小,本来在国子监好好学上几年,就算考不上武举的头三甲,至少也能是个从六品的武骑尉,将来前途无量。” “就是大嫂让逸哥儿退的学。我和母亲怎么劝大嫂,大嫂都不听。逸哥儿也是不容易,他还跟我们说,是他自己要退学。” 楚令宇说完又叹了口气。 那言下之意就是在说,沈氏就是怕楚云逸比楚云沐出色,怕楚云沐得不到爵位,所以才逼楚云逸退学。 姜姨娘也是这么想的,眼睛一点点地变红,像是被血染红似的,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脸颊的肌肉紧绷绷的。 她一只手抓着马车的窗口,攥得紧紧的,为她的儿子感到心痛,也恨,恨沈氏。 “爷。”姜姨娘轻轻唤道,身子更是微微颤抖着。 “姗儿,你别急。”楚令霄心疼地看着姜姨娘泪眼朦胧的小脸。 他与姜姨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曾对发誓以后不会让她哭,可是自从她跟了他后,不知道让她为他哭了多少次。 若非场合不合适,他真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好生安慰一番,心里对沈氏更憎。 他不在京,沈氏就愈发肆无忌惮,如此践踏逸哥儿,果然是个毒妇!!他们楚家娶了这么个媳妇,真是前世造的孽! “爷,我怎么能不急。”姜姨娘眨了眨眼,那透明晶莹的泪水就自眼眶滚落面颊,柔弱无助地哭了,“逸哥儿可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他这辈子还那么长,以后该怎么办……” 楚令霄朝后方的锦衣卫看了一眼,确定他们离得更远,安慰道:“姗儿,有我呢。现在我回来了,一定会想办法的,不会让逸哥儿吃亏的。” “嗯。”姜姨娘以手指抹去泪花,点了点头。 她努力地睁着眼眸,不让泪水继续往下滑,那经过泪水洗涤后的瞳孔又黑又亮,那么柔弱,又那么隐忍,我见犹怜。 看着她满怀信任的样子,楚令霄的心中柔情款款,痴痴地看着姜姨娘。 在她的面前,他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依靠。 姜姨娘陪着他流放幽州,陪着他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吃了这么多苦,一切以他为尊,而沈氏那个贱人却在京中享福。 他当然更喜欢他的姗儿,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之后,一路无语。 姜姨娘放下了窗帘,马车内再无声息。 可楚令霄却似乎能听到马车里的姜姨娘在静静地啜泣着,因为不想让他担心,她只能隐忍,只能哭得这么压抑。 这一刻,楚令霄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他身为一个男人,怎么也不能委屈了他最心爱的女人以及他们的骨肉! 楚令霄心绪混乱,一会儿想沈氏母女,一会儿想姜姨娘,一会儿又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前景,思忖着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应对。 浑浑噩噩间,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宫门前,惊愕地拉住了缰绳。 说句实话,楚令霄心里是惊讶的,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被押进天牢里,关上几天待审,没想到锦衣卫直接把他带来了这里。 更让楚令霄与楚令宇震惊不已的是,康鸿达也出现了。 康鸿达着一袭绯红色蟒服,腰环玉带,意气风发。他身上的蟒服乃皇帝所赐,唯有重臣权贵才可以穿用,象征的自然是皇帝的恩宠。 像永定侯府这样的落魄侯府,早就有几代人没穿过蟒服了。 “楚兄。”康鸿达笑吟吟地对着楚令霄拱了拱手,态度可亲,“皇上要见楚兄,楚兄跟我走一趟吧。” 楚家兄弟俩都十分激动。 楚令宇心中更是狂喜:康鸿达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如今的楚令霄没了爵位,不过是白身,能让康鸿达亲自来迎,为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楚令宇真是没想到康鸿达对楚云逸竟然这般重视。 这可是他们楚家的机缘!</p> 正文卷 336和离 楚令宇心如擂鼓,热血沸腾,觉得爵位似乎触手可及了。 他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激动,殷勤地对着康鸿达笑道:“康大人贵人事忙,真是劳烦康大人了!” 楚令霄也是欣喜若狂,心里猜测楚令宇是不是走了康鸿达的路子。 不过,他以为康鸿达会来接自己是因为皇帝的意思,觉得皇帝终于知道自己的忠心,是要给自己翻案了,感激地抱拳道:“康大人的恩德我铭记于心。” 楚令霄笑容满面地对着康鸿达表达了一番感激,又让姜姨娘先随楚令宇回侯府去,而他自己就随康鸿达进了宫。 姜姨娘的马车直到看不到楚令霄的背影才调了头,这一次,马车自然是朝着永定侯府的方向去了。 直到此刻,身在永定侯府的沈氏才知道楚令霄和姜姨娘回京的事,她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今日造访侯府的楚千尘。 楚千尘:“……” 楚千尘此前并不知道楚令霄回来的事。这段时日,宸王府都在为了王爷忙,谁有空去搭理区区的楚令霄,更不用说姜姨娘了。 当然是王爷最重要! 沈氏生怕女儿受这件事的影响,谆谆叮嘱道:“虽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发奇想地把他召回京,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尘姐儿,要是楚令霄敢使人来找你,你可千万别理会他,让王爷也别理会他。” “你现在只要管你和王爷就好。” 沈氏一脸诚挚地看着女儿,就差直说,你当自己没这个父亲。 楚千尘微微一笑,瞳孔清澈明净。 唯有在意,才会恨到骨子里,对于楚千尘来说,楚令霄不过是一颗老鼠屎,根本就不值得被她放在心上。 她云淡风轻地说道:“回来就回来吧,没什么不好的。” 紧接着,她又平静地吐出一句话:“人回来了,才方便和离。” 她不动声色地对着江沅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查查楚令霄忽然回京到底算是个什么情况。江沅立即意会,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沈氏不接楚千尘这话头,垂眸端起了茶盅,看不出是惊是怒亦或是疑。 陈嬷嬷、冬梅等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沈氏,总觉得楚令霄回京,恐怕府里又没个消停了,大夫人的清净日子这也没过上几天呢! 母女俩还没说上几句话,荣福堂那边就来人了,给太夫人传话:“大夫人,太夫人让您过去一趟荣福堂。” 来传话的圆脸丫鬟战战兢兢,生怕沈氏不给面子,她回去不好交代。 果然—— “不去。”沈氏冷淡地拒了。 圆脸丫鬟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咽了咽口水,正想着是不是劝上几句,就听沈氏对陈嬷嬷说道:“腰牌和对牌,你拿去给太夫人吧。” 沈氏也知道太夫人是为什么找她,懒得浪费自己的时间与太夫人、姜姨娘周旋。对于侯府的中馈,沈氏并无留恋。 “……”圆脸丫鬟的心放下了一半,虽然沈氏不肯跟她去,但有腰牌和对牌去荣福堂,自己就算有一个交代了。 陈嬷嬷笑呵呵地应了沈氏的吩咐,赶紧去取了装腰牌和对牌的木匣子。 她不但没替沈氏觉得不值,反而觉得主子这是交出了一个烫手山芋。 侯府的中馈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楚令霄没出事时,侯府有他当差的俸禄,也有侯爵的俸禄,可现在这两份都没了。 永定侯府的名称虽然暂时保留了,但是只要一天没人承爵,户部就不发侯爵的俸禄。 而且,太夫人去年为了替楚令霄奔走,变卖了一些家产四处疏通,导致侯府现在是入不敷出,公中的现银根本没法维持大小主子每月的开支,尤其到现在太夫人与各房还不愿意削减用度。 沈氏在年前就提了几次削减用度的事,说侯府是在坐吃山空,但太夫人、刘氏她们根本听不进去,只会胡搅蛮缠,刘氏还说什么不会管家就别管家的风凉话。 楚家这一大家就没几个有良心的,陈嬷嬷觉得沈氏根本没必要为这些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费心费神。 陈嬷嬷亲自跑了一趟荣福堂,把腰牌和对牌一丢,就回了正院。 这一来一回甚至没用上两盏茶功夫。 “夫人,奴婢刚刚过去时,就看到太夫人正抱着姜姨娘抱头痛哭呢,看到奴婢过去,还问奴婢说,大夫人您怎么没去。” “呵,毛病!” “奴婢把腰牌和对牌一丢,也不管太夫人发不发火,就自己回来了。” 大丫鬟冬梅也是和陈嬷嬷一起去的,觉得方才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当陈嬷嬷丢下腰牌和对牌时,她也觉得痛快、解气。 沈氏也只是听听而已,根本就没放心上,更不会因为太夫人与姜姨娘而动怒,不值当。 她转头又催促楚千尘:“你说逸哥儿天天被揍?” 沈氏有些惊讶,楚云逸只要在京城,就会日日来她这里请安,可她全然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啊。 “是啊。”楚千尘煞有其事地说道,“您没听过一句话吗?要练好武,得先学会挨打。” 话是这么说,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人学会避开要害。 “逸哥儿平时都在王府练武,除了自己练,还得和其他人过招,他们谁有空就谁上,到现在他和他们过招还撑不过十招。” “现在主要由云展带着他,每周他会有三天跟随云展去军营。” “这小子性子倔,还真撑下来了。” “娘,他要是哪天没回来,那就是累趴下了,干脆留军营了。” 楚千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随意地说了一些楚云逸在军营中的趣事给沈氏听。 沈氏一边听,一边喝着茶。 沈氏也知道云展是忠勇伯府的五公子,他没有依靠家族,只凭一己之力,从一个伯府不受宠的庶子,不到二十就以军功成了校尉,年少有为。 顾玦安排云展去引导楚云逸,那也是非常有心了。 这样的安排对楚云逸很好。 沈氏玩笑地说道:“你是不知道啊,沐哥儿知道逸哥儿经常可以去玄甲营,都吃味了,这几天他都缠着我说他也要去军营。要不是我拦着,他已经冲去王府缠着你和王爷了。” 楚千尘心情好,非常好说话地提议道:“娘,那就让沐跟我回去住几天。” 楚千尘对着沈氏眨了眨眼,机灵如她,当然明白沈氏的意思。 楚令霄和姜姨娘回来了,这两天侯府肯定要乱,群魔乱舞,楚云沐年纪小,沈氏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要见识这些腌臜事,更不想去年三月的事重演。 “沐哥儿肯定高兴坏了。”沈氏扬唇笑了,笑意盈盈。 她这个女儿虽不是她亲手养大的,但是与她总是心意相通。 于是,冬梅亲自跑了一趟,去族学接楚云沐,出去时,还听到沈氏的声音从后来传来:“尘姐儿,我们得想想怎么和沐哥儿约法三章。” 母女俩兴致勃勃地商量起怎么连手坑楚云沐。 冬梅忍俊不禁,因为楚令霄的归来而产生的那股子压抑一扫而空。 冬梅前脚刚走,江沅后脚回来了,与冬梅在院子口交错而过。 江沅直接回了暖阁,对着楚千尘微微点了下头。 楚千尘看得出江沅应该查到了什么,就道:“说吧。” 她没打算瞒着沈氏,所以示意江沅直说便是。 江沅也就坦然地禀道:“王妃,皇上是大年初一让锦衣卫派人去幽州接的楚令霄,应该是康鸿达的主意。” “康鸿达?”楚千尘挑了下柳眉,心里是惊讶的:康鸿达这个人可不像是那么好心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这么做,那么,楚令霄又是借着谁攀上康鸿达的? 楚千尘只是惊讶兼疑惑,但沈氏却是了然,面色大变,全身如筛糠般颤抖不已,双眸猛然间睁大,眼白血红,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 沈氏一口气憋在了胸口,脸色变得铁青,心底更是弥漫起一股不适的恶心感,肠胃也随之翻滚。 她下意识地去捂嘴。 见沈氏面色不对,周围的其他人都吓坏了,惊呼不已: “大夫人!” “娘!” 楚千尘也吓坏了,心口发紧,想起了沈氏去年因为极怒吐血差点没命的事,沈氏的身子可经不起再次的重创了。 “娘,您冷静点。” 楚千尘柔声道,示意琥珀给沈氏抚背,她自己赶紧摸出金针,先给沈氏的三个大穴各刺了一针。 这三针刺得十分果断,效果立竿见影。 没一会儿,沈氏的脸色就缓和了不少,发红的双眸也渐渐变得清明,但是呼吸粗重,重重地喘息。 陈嬷嬷拿来一方温热的白巾给沈氏擦脸,冬梅小心翼翼喂她喝了两口温水,直到沈氏的呼吸也平复下来,两人的心总算放下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楚千尘一边给沈氏按摩手部的穴位,一边去问陈嬷嬷:“陈嬷嬷,怎么了,康鸿达有什么问题?” “……”陈嬷嬷哪里敢随便说,欲言又止地往沈氏那边瞅。她怕这事说出来会污了楚千尘的耳朵。 沈氏捏着一方帕子擦了擦嘴角,叹了口气,轻声道:“康鸿达应该是瞧上了逸哥儿。”沈氏知道这件事也瞒不住楚千尘,干脆就自己说了。 说话间,她的眼底又浮现那种恶心嫌恶的情绪,此外还有针对某些人的轻鄙。 楚千尘听得一头雾水,不太明白沈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瞧上了”? 江沅看出了王妃没听明白,凑过去附耳低声道:“就是断袖分桃。”或者说,龙阳之癖。 楚千尘若有所思,有点懂了。 江沅也不管楚千尘理解了多少,继续道:“康鸿达有断袖分桃的嗜好,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 江沅说得简单极了,生怕污了王妃的耳朵。 楚千尘明白了,康鸿达应该是瞧上了楚云逸,就跟楚令霄瞧上姜姨娘似的。 “康鸿达会出面,必是有人许以好处。”楚千尘徐徐道,“所以,楚家把逸哥儿当作好处给了康鸿达?” 在楚千尘说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她自己也气到了,又惊又怒,然后是恍然大悟。 难怪沈氏会气到怒极攻心! 这种事未免也太恶心了!! 他们到底把楚云逸当成了什么,楚家究竟又有哪些人涉及其中?! 沈氏又喝了几口温水,深吸好几口气,在最初的急怒与震惊后,她迅速调整心绪,现在已经彻底冷静了。 见状,楚千尘就拔了沈氏身上的那三根金针,琢磨着等她回去使人送些安神香过来,最好让沈氏睡觉时点上三夜,可以安神静气。 就在这时,荣福堂又来人了,这一次,来的是太夫人的亲信王嬷嬷。 王嬷嬷赔着笑脸道:“大夫人,侯……大老爷回来了,太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王嬷嬷不提楚千尘,一来是太夫人没提楚千尘,二来她觉得楚千尘还是不去得好,毕竟楚令霄可恨死这个女儿了。 沈氏:“……” 楚千尘:“……” 母女俩对视了一眼,皆是眼神复杂。 沈氏淡声道:“我梳妆一下就过去。” 沈氏本来是不想理会他们一家子的,但是现在…… 想着楚云逸,沈氏觉得她还是走一趟得好。 王嬷嬷如释重负,先回荣福堂复命去了。 半盏茶后,整理好心情的沈氏就从正院出发了,与她一起的还有楚千尘。 楚千尘自然是为了沈氏,她可以不理会楚家其他人,却不能不管沈氏,就怕沈氏再一次怒极攻心。 今日的荣福堂十分热闹,喜气洋洋。 姜姨娘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楚令霄、楚令宇兄弟俩以及二夫人刘氏都在,太夫人因为阖家团圆,喜不自胜,哭得是老泪纵横。 当楚千尘与沈氏母女抵达时,太夫人也不知道哭过几轮了,眼睛红红的。 楚令霄正跪在太夫人跟前,他身上还是进城时穿的那一身陈旧的青色粗布衣袍,憔悴不堪,但因为回了京城,又去见过皇帝,觉得他的人生又有希望了,眼眸中有了神采。 此刻,楚令霄又是捶胸,又是抹泪,悲痛地说着“儿子不孝”、“劳母亲为儿子忧心”云云的话,楚令宇又去扶他,好一派母慈子孝、感人热泪的景象。 刘氏捏着一方帕子,装模作样地抹眼泪,劝着太夫人别哭,保重身子。 温馨的气氛被屋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大夫人。” “二姑奶奶。” 丫鬟们的行礼声令得屋子里的众人静了一静。 楚令霄的神情立刻就变了,在楚令宇的搀扶下起了身,目光循声看向了楚千尘。 这一瞬,他的眼神中迸射出强烈的憎恨。 当初,他被关押在天牢时,一直以为楚千尘是为了顾玦才陷害他被夺爵下狱,直到后来,他被判流放,在发配往幽州的路上,姜姨娘才有机会私下见他,并告诉他,楚千尘的身世已经揭开了,沈氏也知道了。 楚令霄这才明白,楚千尘是在恨他这个亲爹,恨他把她抱给了姜姨娘,恨他让她从嫡女变成了庶女。 这个不孝的逆女,竟然记恨起亲父,她果然就跟她那个亲娘一样,是个养不熟且没心没肺的! 楚令霄想骂也想斥,但终究还是忍下了,目光又移向了沈氏,眼神更冰冷了。 方才太夫人的叹息声犹在他耳边:“令霄,你总算是回来了!” “你那个媳妇啊,我当年就劝过你父亲别攀这高枝……” “但家和万事兴,你们有一子一女,为了孩子们,为了侯府,你待会儿就跟你媳妇低个头。” 想着太夫人的话,楚令霄心中恨恨,觉得楚令宇之前说的话果然都是真的。因为自己不在府里,沈芷这个贱人简直要翻天了! 在这屋子灼灼的目光中,楚千尘搀扶着沈氏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了,母女俩都没有跟太夫人与楚令霄见礼。 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把她们母女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太夫人又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率先开口了:“阿芷,你怎么让人把腰牌和对牌拿来了?我看,还是你拿回去吧。你来管家,我放心。” 太夫人想的是,楚令霄总算是回来了,以后他和沈氏夫妻俩和好如初,侯府里也能和睦,所以她才试着缓和楚令霄与沈氏之间的矛盾。 毕竟家和万事兴。 为了这一点,太夫人压下了她对沈氏的不满,自觉大度地不去计较沈氏这几个月的行为了。 然而,看在楚令霄的眼里,这无异于验证了他的猜测,他不在这段日子里,沈氏简直无法无天。太夫人这个婆母反而要被沈氏这个儿媳欺压。 楚令霄的眼神又冷了三分。 沈氏就算是用脚趾头也能看出这对母子在想什么,心里的嫌恶浓得溢了出来,一点也没给太夫人面子,冷声道:“侯府现在是坐吃山空,我想尽办法想为侯府开源节流,反倒是让别人以为我有私心,偷偷摸摸背着我做事。既然如此,我不伺候了。” “谁爱管谁去!” 沈氏心里清楚得很,太夫人与刘氏她们极力反对节流的原因一方面是舍不得以前的生活,另一方面是指望着自己拿嫁妆来养全家老小。 沈氏才不会那么傻呢,太夫人、楚令霄与楚令宇这些人就是血蛭,就知道吸血,不记好。 太夫人仿佛被甩了一巴掌似的,脸色有些尴尬,讪笑道:“阿芷,令霄一天没回来,我们也不确定这事能不能成,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沈氏挑眉一笑,睿智而飒爽,优雅而骄傲,美得好似那盛放的玫瑰。 那么美丽,那么娇艳。 然而,玫瑰是带刺的,楚令霄被刺得浑身都不舒服。 “大胆!”他上前一步,站立的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指着沈氏喝斥,“你为人儿媳,如此不孝,竟然敢对婆母这般说话!!你……” 沈氏一手抓起茶盅,想也不想地朝楚令霄掷了过去,打断了楚令霄的话。 沈氏的动作太快,饶是楚令霄是习武之人,往旁边避了一步,那在地上砸得粉碎的瓷片与飞溅而起的茶水还是弄脏了他的袍角与鞋履。 刚上的茶水滚烫滚烫的,茶水渗透鞋面,烫得楚令霄脸色大变。 面对楚令霄阴鸷的眼神,沈氏面冷如冰,冷声道:“叫我来有什么事,赶紧说吧!等你们说完了,我也有话要说。”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在楚令霄、太夫人身上扫过,那目光仿佛他们是什么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似的,是这世上最让人觉得恶心的存在。 那种目光如同火上浇油,让楚令霄感到极端的愤怒。 “你……你发什么疯!!”楚令霄恼羞成怒地说道,几乎喊破了音。 本来,他想听太夫人的话,打算忍了沈氏,与她和好,但是她也太得寸进尺了! 太夫人也被沈氏刚才的那个动作吓到了,脸色发白,呼吸急促。 刘氏黑着脸皱起了眉头,觉得沈氏简直就疯了。 沈氏冷冷地扯出一个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看来你是说完了,那轮到我说了。” 在众人那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沈氏接着道:“我们和离吧,以后慕哥儿和尘姐儿归我。”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连陈嬷嬷也是震惊地看着沈氏。 屋子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众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相反,沈氏的表情却是十分平静。 从外表到内心都是一样的平静,宁静无波,波澜不惊。 她的眼眸似明澄又似幽深。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原本,为了楚云沐,为了楚千尘,沈氏是不打算和离的。 她的这一双儿女是她的心肝宝贝,为了他们,她可以拥有无限的勇气,她不想因为她与楚令霄和离,让他们姐弟被人指指点点,不想把理应属于楚云沐的爵位拱手让人。 她一直告诉自己,就这么得过且过地过一辈子算了。 等到楚云沐长大了,她再把满府乱七八糟的人分出去,至于楚令霄,就让他流放一辈子好了,他们一家子也能过得很好。 但现在,沈氏改变了主意。 楚家的行为实在太让她恶心了。 只要一想到楚家人与康鸿达在暗地里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协议,沈氏就觉得恶心。 太夫人、楚令宇、刘氏,还有楚令霄他们是不是都知道康鸿达“瞧上”了楚云逸?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 知道。 他们是知道的。 楚令霄就算抵达京城前不知道,现在恐怕也知道了…… 想到这里,沈氏的心底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袭击着周身。 她现在已经恶心到一看到他们这一家子就想吐,更不想跟他们待在一间屋子里。 她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 这里根本就称不上是一个家,她不能让她的沐哥儿在这种腌臜地方长大。 “和离吧。”沈氏再次道。 声音与神情比方才还要坚定。 女儿说得对,连楚云逸这么个孩子都有能为了前程这么拼命,这么努力,她的沐哥儿也做得到的。 她的沐哥儿不稀罕这种恶心的爵位!! 她嫌脏!! 楚千尘似乎看出了沈氏在想什么,微微地勾了下唇,凤眸又清又冷,灵气逼人。除了沈氏外,最平静的人就是她了。 太夫人终于回过神来,先急了:“阿芷,这话怎么说的,怎么就要和离了呢!” 太夫人简直要哭了,心乱如麻。 好不容易,楚令霄才从幽州回来了,接下来他们夫妻好好过日子就好了,怎么沈氏就要和离了呢!</p> 正文卷 337内斗 沈氏冷笑了一下,懒得再跟他们废话,眼神更冷,直接把事情点明:“楚令霄是怎么回来的?” 她的声音清冷如这早春的寒风,眼神锐利如刀,明亮如镜。 在这双眼睛前,仿佛一切的丑陋都无所遁形。 “!!!”太夫人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些心虚,目光不由游移了一下,不敢直视沈氏的眼睛。 她这种心虚的眼神,沈氏一看就明白了。 果然,连太夫人也是知道的。 这一家子就指着楚云逸算计呢! 沈氏的心寒冷如腊月的坚冰,从没像这一刻那般清醒坚定。 这真是一家子的妖魔鬼怪,先是算计得楚云逸差点丢了性命保住爵位,现在又是算计着要拿他去换楚令霄的归来,怎么就这么恶心!! 其他人神情各异,有的与太夫人一样心虚;有的震惊不已;有的仿佛被踩了尾巴似的恼羞成怒;有的惶惶;也有的比如楚千尘冷静地作壁上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沈氏嗤笑了一声:“我恶心!” “和离吧。” 这六个字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点感情,如冰雹般噼里啪啦地砸下。 “……”楚令霄的脸肉眼可见地涨得通红,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他的内心也是有几分心虚的,从半个时辰前得知这件事后,他就反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 就像母亲和二弟说得那样,逸哥儿是他的儿子,子救父,那是理所当然的!左右也就一两年,最多两年…… 此时,被沈氏当场揭穿,楚令霄不由就恼羞成怒了,七分恼,三分羞。 太夫人与楚令霄神色间都露出些许尴尬的情绪,唯有楚令宇没有一点心虚,他担心的是太夫人与楚令霄因为沈氏的三言两语又改变主意,急忙道:“大嫂,大哥这次能从幽州回来是皇上英明! “你这红口白牙是想污蔑谁呢!” 楚令宇义正言辞地说道,案首挺胸。 刘氏在一旁附和着点头,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眼神游移,怀疑沈氏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跟这等子见了黄河也不掉泪的人,楚千尘根本懒得费唇舌,对着江沅使了个手势。 江沅立刻就意会,她的动作极快,如一道鬼魅般出现在楚令宇跟前,快得让人肉眼难以捕捉。 “啪!” 江沅一掌打在了楚令宇的左脸上。 “啪!” 紧接着,又是第二掌重重地甩在楚令宇的右脸上。 江沅出手很重,楚令宇几乎被打懵了,脸上多了两个血红的手掌印,脸颊浮肿了起来,没一会儿,就肿得好似馒头似的。 楚令宇只觉两耳嗡嗡作响,双颊更是火辣辣的疼。 连带太夫人和刘氏婆媳都被这两掌打懵了。 江沅打完后,就率性地拍拍手,面不改色地回到楚千尘那边,琥珀对着江沅投以“尊敬”的眼神。 在一个短暂的寂静后,刘氏尖锐的喊叫声几乎掀破屋顶:“老爷!” 刘氏想骂楚千尘不敬叔父,可话到嘴边,又心里发怂:这楚千尘根本就是个疯子,她连楚令宇都敢打,更别说自己这个婶母了。 太夫人被刘氏这一声喊才回过神来,勃然大怒。 在怒火的煎熬下,她那张雍容的脸微微扭曲了起来。 她一手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另一手指着楚千尘的鼻子,嗓音尖锐地斥道:“尘姐儿,你一个出了嫁的姑奶奶,居然敢在娘家打自己的亲叔父,像什么样子!” “就算你是王妃,也没道理回娘家撒泼!” 说话的同时,太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 就算曾经她对这个二孙女有那么一丝愧疚,觉得长子把两个孩子掉包有错,可是那点愧疚已经在过去的半年中消磨殆尽了。 这个二孙女根本就是搅家精! 在太夫人看来,就算楚千尘是宸王妃又怎么样,谁不知道皇帝厌极了宸王,楚千尘这个王妃能当多久都不知道呢! 太夫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变化着,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 忽然间,仿佛有一道惊雷划过心头,太夫人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楚千尘! 一定是楚千尘! 否则,沈氏又怎么会突然要和离呢?! 太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攥得紧紧的,眼眸中充盈着汹涌的怒意。 她就说嘛,楚云逸又不是沈氏亲生,沈氏何必管什么闲事,原本又是楚千尘在背后对着沈氏嚼舌根。 这个楚千尘就是看不得家里安宁,就是要搅得家里鸡犬不宁!她的心里恨上了她父亲,也恨上了楚家! 太夫人强忍着心口澎湃的怒火,锐利的视线移向了沈氏,冷硬地说道:“阿芷,你自个儿可要想清楚了,你们要是和离,楚千尘可就只是庶女了。” 太夫人话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意思是,沈氏是楚令霄的正室,若是两人和离,那么楚千尘就永远也没法记在沈氏的名下,她就永远只是庶女。 太夫人的这句话不仅是在威胁沈氏,也同时是想给楚千尘一个教训。 然而,沈氏神色平静依旧,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太夫人不会知道沈氏为了和离早就想了半年了。 在这半年中,沈氏早已经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她今天提出要和楚令霄和离并非一时冲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也想过太夫人可能会这样威胁自己。 “尘姐儿,以后你跟我姓。”沈氏看着坐在她身边的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笑容温和慈爱。 她知道女儿对于嫡庶什么的并不在意,在意的人一直是她自己。 “好。”楚千尘嫣然一笑,乖乖地点点头。 她从来不在乎自己是嫡女还是庶女。 前世,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只是一个庶女,是王爷把她捡了回去。 对她来说,当庶女也没什么不好的。 前世种种在她心头逐一回闪,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前世的她是嫡女的话,她就不会被王爷捡回去了吧。 屋子里的楚家人全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对母女,尤其是太夫人。 太夫人实在是不明白,明明之前沈氏还坚持一定要楚千尘记到名下,坚持要改族谱,让楚千尘与楚千凰这对姐妹各归各位,当时任他们怎么劝,沈氏都不听,非要闹腾! 可现在,沈氏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太夫人惊疑不定,忍不住怀疑沈氏是不是在以退为进。 沈氏知道太夫人在想什么,讥诮地笑了:“这楚家的族谱也没什么好待的!” 楚千尘笑得眉眼弯弯,又点了点头,一副唯母是从的架势,瞧着与沈氏一唱一和的。 “……”太夫人的脸一下子气白了,暗沉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 楚令霄:“!!!” 楚令霄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忍不住重重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痛感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是现实。 夫妻十几年,楚令霄一直不喜欢沈氏,不喜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是不喜归不喜,他也没想过休了沈氏。 现在,沈氏居然主动提出要与他和离,她厌了他,她这是想与他撇清关系! 这个认知仿佛在他的脸上重重地甩了几巴掌似的。 楚令霄觉得周围楚令宇与刘氏看向自己的目光似乎透着同情与怜悯。 楚令霄一向好面子,怒意更盛,觉得他身为男人的尊严被沈氏踩在了脚底,反复地践踏着。 这一刻,楚令霄对沈氏、对穆国公府的憎恶上升到了顶点。 沈氏还不是仗着穆国公府才敢对他提和离,她真以为自己非得靠着他们国公府吗?! 他这次入狱、被罢黜了爵位,甚至还被流放幽州,他遭了这么多的罪,又何曾见穆国公府为他做过什么?! 像这样无情的岳家不要也罢! 楚令霄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拔高了嗓门道:“和离就和离!” “但是,沐哥儿是我们楚家的人,你不能带走。” 楚令霄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激动,双眼充血。 太夫人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气虚急促,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王嬷嬷连忙给太夫人顺气,也不敢插嘴。 本来以为大老爷从幽州回来了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又何曾想到局面会闹到现在这个僵持不下的地步。 太夫人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抽动着,附和了一句:“没错,夫妻和离从来没有女方带孩子走的,别说是我了,连楚家的宗族都不会答应的。” 太夫人的语气十分强硬,实则心乱如麻。 和楚令霄不一样,太夫人是真心不想沈氏与楚令霄和离。 没错,沈氏是有诸多的缺点,不孝婆母,不敬夫君,与妯娌不和,可胜在娘家给力啊,膝下也有嫡子。 长子楚令霄已经被皇帝罢了爵,这是刻在他身上的一个耻辱,一旦与沈氏和离,以他这样的条件,根本娶不到什么名门贵女了。 他总不能将就地娶个小官的女儿吧。 而且,现在的楚家处境艰难,无人帮扶,也就是靠沈氏才能维持往日的荣光,像楚家在京城的茶叶生意全是靠穆国公府带着。 宫里的贵妃那边也不容易,如今一直被皇后刁难,将来二皇子到底能不能上位,还是未知之数。 世人皆是逢高踩低,为了讨皇后与太子欢心,那些人家其实都恨不得踩上他们楚家一脚,也就是看着穆国公府是楚家的姻亲,才忌惮一二。 沈家不差楚家这门姻亲,可楚家却不能失了沈家的帮衬。 太夫人定了定神,一改之前的强硬,好生好气地劝道:“阿芷,你别赌气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我与令霄办不得不妥,我们可以坐下好好说。” 太夫人心如明镜,绝对不能让沈氏与楚令霄和离,事到如今,他们也唯有用楚云沐来拿捏沈氏了。 “……”旁边的楚令宇脸色难看至极,冷眼看着太夫人在那里卑躬屈膝地劝着沈氏。 这时,丫鬟拿来了冷敷的布巾,给他敷脸,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刘氏皱眉,没好气地斥道:“小心点!” 丫鬟连连赔罪,吓得战战兢兢。 冰冷的布巾让楚令宇打了个激灵,渐渐地开始冷静了下来。 他来回看着太夫人与沈氏,又看看楚令霄,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终于想通了: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他明白了! 沈氏哪里是为了楚云逸出头啊,她这是怕爵位被别人拿去,她的儿子就没份了,偏还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她不过是在这里等着太夫人求她而已。 是啊,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口口声声地把和离挂在嘴边呢,沈氏如此,必有所图! 楚令宇觉得自己真相了,嘲讽地说道:“大嫂,真是好生清高啊,方才把话说得那么好听,口口声声想为逸哥儿出头,哼,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 楚令宇扔掉了手里那块用敷脸的布巾,露出留下两个掌印的脸庞,又红又肿,五官被挤得有些变形,形貌狰狞。 他的眸子里燃着火,方才被江沅掌掴的屈辱还憋在眼底,犹未消散。 刘氏与楚令宇心意相通,一下子也想明白了,觉得沈氏还真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盘,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大嫂的心眼还真是多,我真是自愧不如。” 太夫人头也大了,斥道:“老二,老二媳妇,你们少说几句!” 同时,太夫人又努力地给楚令霄使着眼色,让他赶紧哄哄沈氏。无论沈氏是真想和离,还是闹一闹小脾气,楚家都必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楚令宇不服气,心里酸溜溜的,觉得太夫人太偏心了,总是偏着大哥。 “哼……”楚令宇才吐出一个字,就见江沅往他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楚令宇脸色一变,吓得立刻不敢说话,但还是很不服气,嘴角一抽一抽的。 江沅又步履无声地退了回去,恍如一道无声无息的鬼魅。 刘氏松了一口气,眼角的余光瞥着江沅,生怕她又冲过来揍人,真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楚令宇,”沈氏懒得跟他们客气了,直呼其名地对着楚令宇发出质问,“你觉得逸哥儿‘这事’没问题?” 沈氏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她倒要看看楚家人到底能无耻到什么程度! “大嫂,我是为了楚家好!”楚令宇理直气壮地昂起了下巴,迎上沈氏冷漠的眼眸,声音高亢,“你也不看看,楚家如今没落成这样,现在不赌一把,楚家可就永远起不来了。” “康鸿达看中了逸哥儿,逸哥儿姓楚,是楚家把他养大,让他锦衣玉食,让他文武双全,现在也应该由他为了楚家做出一点牺牲回报楚家了。” “一荣俱荣,楚家好了,他才能好!若是换作我,我也是会这样做的!” 楚令宇说得义正言辞,冠冕堂皇,一副“恨不得为楚家抛头颅洒热血”的样子。 楚令宇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听得太夫人有所触动,微微点头,暗道:老二说得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楚家。 “阿芷,你不要任性了。逸哥儿一向孝顺他父亲,就算他知道了这件事,知道他的一点点牺牲就能帮到他父亲,帮到楚家,他也是会答应的。”太夫人继续劝沈氏。 顿了一下后,太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哎,逸哥儿现在都从国子监退学了,以后再想靠武举,怕也追不上他那些同窗了。” “阿芷,逸哥儿是个男孩子,总要给他自己挣一份前程的,有康鸿达提携他一把,不是正好吗?” 说着,太夫人又看了沈氏一眼,那眼神显得意味深长。沈氏既然不想楚云逸继续待在国子监,很显然,她是想压一压庶长子的,她也没她表现出来得那般光明磊落,这都是人之常情。 现在楚云逸能靠康鸿达挣一份前程,也就不会争这个爵位了,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沈氏:“……” 沈氏心底又泛起了一股恶心感,直涌向喉头。 这一家人的无耻和恶心正在一次又一次打破沈氏的底线,让她觉得她根本就是浪费半年跟自己赌气。 楚千尘随手把茶盅放在了一旁,茶盅撞在茶几上发出咯噔的声响,引得好几人朝她看去。 楚千尘笑眯眯地抚掌,看着楚令宇徐徐地问道:“二叔父大义,若是换作二叔父,也是愿意为楚家牺牲的吧?” 她笑容浅浅,精致的五官明丽如春花,漂亮且无害。 楚令宇对康鸿达的那点癖好再清楚不过,康鸿达根本不可能看上自己,于是他大义凛然地点头道:“当然!” 楚千尘优雅地抚了抚衣袖,莹润如珍珠的指甲在那青莲色的衣料映衬下,粉粉嫩嫩,指尖纤纤。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王爷手上有一个差事,兵部武选清吏司有个郎中丁忧,年前回老家奔丧,现在这个位置正空着。” 楚令霄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兵部武选清吏司的郎中是正五品,兵部武选清吏司可是好地方,掌考武官的品级、选授、升调、功赏等等,这个差事可比他原来的差事要好上太多了,若非恰逢对方丁忧,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个空缺。 他可以想象,现在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盯着这个空缺呢! 太夫人也是心念一动,喜形于色地与楚令霄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母子俩都觉得楚千尘肯定是服软了,所以才拿出了这么好的差事讨好娘家。 是啊,楚千尘现在可是宸王妃,宸王妃怎么能有一个和离的父母,她丢不起这人! 俗话说,瓷器不与烂瓦碰。楚千尘现在是瓷器了,不敢轻易冒险了。 而且,女子在夫家想要直起腰,终究要靠娘家,唯有娘家好了,女子面对夫家才能有底气,以后才有帮手。 楚令宇的眼睛也是灼灼生辉,写满了期待,一下子忘了脸上的疼痛。在他看,大哥楚令霄到现在还是待罪之身,家里只有他最合适接手这个职位。 楚令宇清了清嗓子,想与楚千尘搭话,嘴巴微张,却听楚千尘转头去问楚令霄:“如何?” 楚令霄完全没想到楚千尘会问他,怔了怔后,那张憔悴的面庞上露出狂喜之色,想矜持一下,又怕楚千尘反悔,忙道:“尘姐儿,你有心了!” 楚千尘又把目光移向了楚令宇,唇角弯弯,楚令宇不由心跳加快,眼底燃起了希望。 “那就让二叔父委屈一下了。”楚千尘笑眯眯地又道,“江沅,把二叔父送去幽州发配吧?” “……” “……” “……” 送去幽州发配?! 屋子里静了一静,所有人都傻眼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明白话题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绕到了这上头。 唯有沈氏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 “!!!”楚令宇目瞪口呆,脸又变了,火冒三丈地怒道,“凭什么?!” 楚令宇觉得自己被耍了,一怒之下,脸颊上的肌肉被牵动,更痛了,痛得差点没跳脚。 连刘氏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顾不上江沅了,怒道:“楚千尘,你胡说八道什么!”没错,凭什么啊! 楚千尘慢条斯理地浅啜了一口热茶,淡淡地说道:“这都是为了楚家啊。” “父亲现在是戴罪之身,可若是由二叔父顶替父亲去幽州,父亲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恢复白身,也可以领差事了。” “只要父亲得到这个差事,那我们楚家的窘境就能立刻改善了。” “只要父亲好了,说不定连爵位也能重新拿回来呢。” “祖母,您说是不是?” 楚千尘说到最后一句时,目光转向了上首的太夫人。 “……”太夫人没说话,微微蹙起了眉头。楚千尘说得是好听,可是太夫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哪里有侄女提议把二叔送去发配的…… 这个建议似乎可行。楚令霄的心头却热了起来,眼底浮现起期待的光芒。 他以为他虽然能从幽州回来,但是想拿回爵位和差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皇帝不太可能轻易地自打嘴巴。 如果由二弟楚令宇帮他顶罪就不同了,他就可以撇清罪名,还可以拿到这个难得的差事,将来楚千尘再请宸王助他拿回爵位的话,那么…… 楚令霄的心跳怦怦加快,爵位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他都肯牺牲他的长子了,楚令宇肯定也愿意自我牺牲一下的吧,这也是为了楚家,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是不是?! 楚令霄对着楚千尘频频点头,眼睛更亮了。 楚令宇心头的怒火蹭蹭蹭地冒起,还指望太夫人说点什么,见太夫人不说话,心一下子就寒了:他娘就是这样,这辈子都偏心,永远偏向他大哥,就好像自己不是她生的一样! 楚令宇不能对着太夫人吼,就只能把那股怒火针对楚千尘发泄了出去:“楚千尘,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你哪来这么好的差事,你就是故意挑拨离间,好让我们自损八百是不是!你根本就不安好心!” 楚令宇越说越觉得真相就是如此。北城兵马司指挥使那可是油水不少的肥差,而且还清闲,从来都是那些宗室勋贵子弟想着法子想谋的差事,哪里轮得到他们楚家! 于是,太夫人和楚令霄复杂的目光都看向了楚千尘,太夫人手里的流珠串在她指间慢慢地转动着。 他们的眼神中都带着几分怀疑,几分深思,几分探究。 楚千尘气定神闲地笑了,神情自若,这份轻松在此时的气氛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在看几个挑梁小丑似的。 “不相信?”楚千尘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对江沅吩咐道,“江沅,你跑一趟,问王爷讨一张吏部的任命函来。” 江沅立即领命,快步出去了。 屋子里一片沉寂,当门帘摇曳的簌簌声停止后,就听楚千尘略带几分感慨的叹息声响起。 “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打算年后先把这桩差事落实了,再把父亲从幽州接回来的。” “没想到父亲快一步回来了。” 楚千尘幽幽叹道。</p> 正文卷 338挑拨 “……”楚令霄嘴巴微张,犹有几分将信将疑,但他心里有八九成希望这是真的。 朝廷中其实肥差多的是,端看你有没有这门路,从前的楚家没有这门路,但是到了宸王、康鸿达这种位置,想要提拔一个人太容易,说得难听点,就是猪也能起飞。 这种事楚令霄在官场见得太多太多了,多少不如他的人就因为得了“机缘”,所以平步青云,一路扶摇直上。 他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楚令宇气得几乎是吹胡子瞪眼了,扯着嗓门道:“大哥,你别听她帮说了!” “她现在都是在哄你的,你别忘了,就是因为她和宸王,你才会被流放的。” “你这个女儿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你就看不出来吗,她一直在记恨你这个父亲呢。她怎么会那么好心帮你呢?” 楚令宇试图唤醒被楚千尘花言巧语地迷了心智的楚令霄。 无论楚令宇怎么叫嚣,楚令霄心里又是怎么想,楚千尘再也没反驳一句,就是这么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那里,还招呼沈氏吃点心,说这茯苓饼味道不错云云,闲话家常,与楚令宇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氏一开始也不知道女儿想干什么,但她是聪明人,现在隐约也猜到了,顺着女儿的话随口应上几句,只当周围的楚家人不存在。 屋里的其他人也在喝茶,只是心不在焉,目光忍不住就时不时地瞥向楚千尘,各怀心思。 其中最焦虑的人大概就是二房的楚令宇和刘氏了,他们一方面认定楚千尘在撒谎、在玩什么花样,但另一方面又害怕,万一是真的呢? 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时间过得很慢,尤其是楚令宇,焦虑不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有人提前来禀说,江沅姑娘回来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灼灼地看向了门帘的方向。 然后,江沅进来了,她不是空手来的,手里多了一份文书。 对于这种文书,楚令霄与楚令宇都很熟悉,吏部出来的文书都是有固定的样式的,而这显然是一道任命的文书。 莫非这是…… 楚令霄激动地眼睛发亮,楚令宇则是面色铁青。 楚千尘看也没看那道文书,就对江沅吩咐道:“拿过去给他们瞧瞧。” 江沅依令行事,走到了楚令霄跟前,然后对着他打开了这道任命书。 楚令霄一眼就捕捉了上面“楚令霄”这三个字,末尾还盖着吏部的红印。 楚令霄确信这是一封如假包换的任命书,就算顾玦再嚣张,也不可能伪造吏部地任命文书,否则,这岂不是平白将把柄送给皇帝吗?! “娘,您快看。”楚令霄的唇角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简直乐疯了。 太夫人和楚令宇也都凑过来看,全都确信了。这确实是一份吏部刚签发的任命文书,连左下角地朱砂印都还很新,似乎还微微有些湿润。 太夫人是惊喜,楚令宇却是惊恐。 楚令霄急切地想去接那道任命书,然而,江沅快步后腿,敏捷地避开了,只给了楚令霄一个淡漠至极的眼神,接着她就合上任命书回到了楚千尘身边。 楚令霄的目光灼灼地盯着任命书,舍不得移开,觉得那锦绣的前程似乎触手可及。 在幽州时,他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又重新夺回了爵位,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梦醒时,却是家徒四壁,日子过得人不如狗。 但现在,命运的转折点终于出现在了前方。 如果说,之前楚令霄对楚千尘将信将疑的话,现在他已经信了八九分了。 他觉得楚千尘也许恨过自己,怨过自己,但是血浓于水,自己终究是她的生父,自己好,对她也好,这是对他们父女都有利的事。 楚千尘拿过那封任命文书,随意地晃了晃,笑眯眯地看向了楚令宇:“那就要委屈二叔父了。” “楚千尘,你到底想干什么!”楚令宇拍案而起,红肿的“猪头脸”狰狞如恶鬼,“既然任命书都拿到了,那么这件差事已经成了,何必还要我去幽州!” 刘氏也是点头,恨恨道:“你这是在报复!” 刘氏认定了楚千尘一定是在报复他们二房,她对二房早就怀恨在心。 楚千尘笑了,右手捏着那封任命书在左手掌心轻轻敲击了两下,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慢,坦然道:“本来是不需要的,但是,二叔父非要我弟弟去‘牺牲’、去‘委屈’,那我觉得二叔父也该‘牺牲委屈’一下。” 楚千尘一点也遮掩的意思,摆明她就是在一报还一报,她就是以牙还牙,她就是在为楚云逸出头。 “……” “……” “……” 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众人既震惊楚千尘说了这么一番话,又不敢相信她竟然用这种方式帮楚云逸教训楚令宇。 “荒谬!”楚令宇脱口道,“猪头脸”涨得血红血红,像是抹了朱砂似的。 太夫人与楚令霄皆是心口火热。 此前太夫人觉得楚千尘提议把亲叔父发配往幽州有不敬长辈之嫌,可是此刻又动摇了。楚千尘愿意为同父异母的庶弟出头,愿意给生父谋个好差事,可见她虽然性子有几分乖桀,但心里也不是没楚家的。 楚千尘接着道:“二叔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这是想牺牲我家逸哥儿给你自己谋爵位啊。” 她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地揭开了楚令宇的那点心思,楚令宇仿佛被当众脱光了衣裳似的,露出窘迫之色。 楚令霄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色变了变,眼神阴晴不定。 “父亲,要是这差事办得好,这爵位可是能再给你的。”楚千尘又看向了楚令霄,笑眯眯地撒下鱼饵,“这其中的关系,父亲不如与祖母、二叔父好好想想吧。” “我的耐心不好,你们赶紧考虑考虑,至于这任命书,我只留十天,要是没给出答复的话……” 楚千尘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下来,作势去撕这道任命书,吓得楚令霄脸都白了。 “别!”楚令霄连忙喊道。 对楚令霄来说,这是他唯一一次翻身的机会了。 楚令霄目光阴沉地看向了楚令宇,一手紧紧地握着椅子的扶手。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怎么才能让楚令宇“心甘情愿”地去幽州。 楚令宇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地说道:“娘,大哥,你们不要被楚千尘给牵着鼻子走!她肯定是不怀好意!” “母亲,为了大伯的差事,就让我家老爷发配幽州,这太荒谬了。”刘氏尖声道,“是大伯犯了事,被皇上治罪,又不是我家老爷!” 屋子里充斥着楚令宇夫妻俩尖锐的咒骂声。 楚千尘也不管他们一家子怎么吵,怎么争,拉着沈氏一起告退了。 “娘,我们走吧。” 楚千尘亲昵地挽着沈氏的手,抿唇一笑,当她面对沈氏时,就是一个乖巧贴心的小棉袄,与之前谈笑间把人心玩弄于掌心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氏只是看着她,心就静了,也没再提和离,与女儿一起走出了荣福堂。 从堂屋迈出门槛,再走下台阶,沈氏仰望着天空,只觉得豁然开朗。 “娘,”楚千尘灿然一笑,小声对沈氏说道,“不着急。” 和离当然要和离,但这件事绝不是光和离就能解气的,沈氏从去年得知女儿被调包的真相后,一直憋着气,差点性命垂危,楚千尘知道不让沈氏彻底出了这口气,只会越憋越伤,成为她的一个心病。 既然沈氏决心要和离了,那不如做得再痛快一点。让他们先闹翻了,出出气,再和离。这刀子也要一刀一刀地捅进对方的痛处,那才算报仇。 “我明白。”沈氏淡淡地一笑,也明白楚千尘的意思。 夫妻和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麻烦的是她想要带走楚云沐,历朝历代的律法在这一点上都是偏向男方的,从来没有和离的女子带走儿子,尤其还是夫家唯一嫡子的先例。 所以,她与楚令霄和离一时半会儿是不成的。 就算今天她与楚令霄当场签下和离书,带不走楚云沐,也是白费。她和楚千尘还是会因为楚云沐被楚家所牵制。 哪怕告上官府,也没用。 母女俩慢慢地往庭院外走去,楚千尘意味深长地又道:“等我回去后,就找王爷说说。” 反正在和离之前,总不能让他们太快活的。 既然他们一家子大大小小地都一心惦记着楚云逸,在这种腌臜事上这么“齐心合力”,那就让他们的心“齐”不起来,让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争,去闹。 楚千尘狡黠地勾唇笑,想着王爷一定会夸她机灵的。 母女俩说说笑笑地离开了,而荣福堂里就闹开了,喧哗得好似炸开了锅。 楚令霄正在好声好气地劝楚令宇:“二弟,这差事对为兄、对楚家太重要了,为兄一向待你不薄,只要你这次牺牲一下去幽州待上几年,不,最多三年……只要三年,为兄定会设法让你回京的。” “放屁!我凭什么代你受罪!”楚令宇忍不住就骂起了粗话,额角青筋乱跳,“之前是你犯的罪,现在要谋的是你的差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呵!”楚令霄嗤笑了一声,“话别说那么好听,你之前让我牺牲逸哥儿怎么这么理所当然!”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鞍前马后地奔走,看着是为了我,其实不过是想要爵位而已。” “怎么?你要牺牲逸哥儿是这么理直气壮,现在也不过让你去幽州,你就觉得太‘委屈’了?!” 楚令霄几乎是气笑了,眼神阴鸷。 之前,楚令宇口口声声地告诉他说,是康鸿达看上了楚云逸,才愿意帮忙把自己从幽州弄回京城。 直到方才听楚千尘说了一通后,楚令霄这才恍然大悟,是了,他这个二弟哪有那么好心,楚令宇与康鸿达真正的交易条件恐怕是让康鸿达助他得到永定侯的爵位。 他这个好二弟实在是精明,想用别人的儿子帮他自己谋爵位! 太夫人攥着流珠串,也不知道说什么:“老二,你啊你……” 她现在也看出来了,在康鸿达的这件事上,老二是有私心的,他连自己这个母亲也一并瞒了,让太夫人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两边犹豫,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不舍得把楚令宇送去发配。毕竟幽州那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实在是太苦了。 长子楚令霄在那里才几个月,就憔悴成这样了! “娘,”这时,楚令霄看向了太夫人,正色道,“逸哥儿文武双全,以他的资质,将来一定可以有好前程的。既然有更顺的路,怎么能让逸哥儿受那等子委屈!” 楚云逸是楚令霄的长子,又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楚令霄是喜欢这个长子的,只不过之前,他以为楚家别无他路可走,所以只能忍痛牺牲了长子。 可现在不同了,既然有别的路可以走,他又怎么舍得让长子白玉有瑕,以后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呢! 楚令宇生怕太夫人被说动,连忙道:“娘,这差事是宸王府安排的,您就不怕楚家得罪皇上吗?” 宸王府现在的位置如火上烹油,现在有多嚣张,将来就会有多凄惨,楚家已经是宸王府的亲家了,这时候应该和宸王府撇清干系,那才是自保的良策! 太夫人意有所动,犹豫不决地又去看楚令霄,可楚令霄却不以为然:“我们既没谋逆,也没犯事,皇上又能把我们楚家怎么样?” 曾经他对皇帝也是一片赤诚之心,为此他连女婿宸王也都卖了,可是他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被除爵,是被流放幽州! 既然皇帝靠不住,那么靠宸王府也没什么不好的,好歹宸王妃是他亲女儿呢,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 想着,楚令霄就变得更坚定了,加重了音量道:“娘,二弟必须得去。” 太夫人一向没什么主见,长子不在,她就听次子的,现在长子回来了,她就听长子的,觉得长子说得句句有理,于是转头去劝楚令宇:“老二,你就为了楚家委屈一下,娘答应……” 然而,楚令宇已经不想听下去了,打断了太夫人:“我不去!” 楚令宇重重地一拂袖,就想走人,但楚令霄动作很快,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如铁钳般死死地钳住,声音冷厉:“你必须去,你要是不肯为楚家牺牲,就给我滚出楚家!” 楚令霄因为楚令宇拿楚云逸算计爵位的事,还憋着一口气,因此语气很不客气。 楚令宇简直就要笑出来了:“你不过一个戴罪之身,有什么权利管我!哼,要不是你,我们楚家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既然你没本事保住爵位,那么有能者居之,这爵位自然应该让给有本事的人。” “放开我!” 楚令宇甩臂挣扎着,想甩开楚令霄,但是楚令霄不肯放手,嗤笑道:“你的本事就是卖自己的侄子吗?!” 楚令宇恼羞成怒,拎着空闲的拳头朝楚令霄揍了过去,兄弟俩扭打在一起。 刘氏慌了,喊着:“老爷!” 太夫人也慌了,她作为母亲,只希望两个亲生儿子和和美美,有商有量。 “老大,老二,你们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太夫人想劝架,起身道。 此刻兄弟俩都在气头上,谁都觉得自己委屈,对方欺人太甚,于是谁也不肯撒手,一个拎拳头揍对方的下巴,另一个踢腿去踹对方的小腿…… “别打了……”太夫人更心慌了,又往兄弟俩走近了一步,恰好楚令宇一掌推搡过来,推在了太夫人的一侧肩膀上。 太夫人惊呼了一声,踉跄地往一侧倒去,王嬷嬷惊呼了起来:“太夫人!” 屋子里闹成一团,鸡飞狗跳。 连外面的下人们都听到了荣福堂里的争吵声,全都惶惶不安,之前楚令霄归府的喜气早就被冲散了。 这个时候,沈氏已经带着楚千尘和刚刚下学的楚云沐回穆国公府去了。 沈氏走得匆忙,所以也没带多少行李,留下了陈嬷嬷在侯府,让陈嬷嬷替她整理好嫁妆,明天就让国公府过来拖嫁妆。 沈氏这次是铁了心了,只要楚云沐的问题一解决,她就立刻和楚令霄和离,一刻也不想多拖。 马车早就将侯府远远地甩在了后方,楚云沐眨巴着凤眼,好奇地问了一句:“娘,我们这次在外祖家住多久?” “很久。”沈氏揉了揉楚云沐的发顶,心里在想着,等回了国公府,就跟父亲说,立刻把供楚家铺子的茶叶给停了,还有一些去南边的米粮采买也断了,以后楚家别再想沾沈家的光。 是她太优柔寡断了,还一度觉得自己这辈子干脆就这么算了,但是,楚家却一次又一次地踩着她的底线。 沈氏想到楚云逸,一口气又憋在胸口。 楚云逸这么个骄傲的少年,干净如白纸,他为了楚家的爵位不惜以命去护驾,可是楚家人那些人何曾记得他的好,他们都是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自私自利,只想啃食别人的血肉来滋养自己! 沈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好几下,楚云沐敏锐地感觉到母亲的情绪不太对,用小肉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沈氏深呼吸了几下,情绪又略略平复了一些,对楚千尘道:“尘姐儿,你说要不要让逸哥儿先住到军营里头去?”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沈氏也是怕楚云逸留在楚家不安全,楚家那些人已经为了利益红了眼了,楚云逸虽然努力,但终究年轻,性子冲动,指不定会受了楚令宇他们的算计。 “娘,让逸哥儿在王府住着吧。”楚千尘笑了笑,就算沈氏不说,她也打算好了,“反正他要操练。” 什么?!楚云沐的眼珠子都亮了,羡慕极了,忙举手道:“娘,我也要去!” “要去要去!” 他好像是一个学舌的八哥似的反复说了好几遍,听得沈氏头都开始痛了,心道:男孩子就是闹腾! 楚云沐一会儿求沈氏,一会儿又眼巴巴地去看楚千尘,心里委屈啊:他生得晚,太不划算了,大哥每天可在王府学武,他就只能在族学虚度年华,念那些个之乎者也。他太惨了!! “好。”楚千尘应得爽快,与小家伙彼此击掌,达成盟约。 楚云沐不喊了,可是沈氏的头更痛了。 从前宸王府没长辈,一切都是楚千尘这个女主人做主,可殷太后现在住在王府,楚千尘把两个娘家弟弟都带回王府去,也不知道太后那边会不会介意。 楚千尘一眼就看出沈氏在忧心什么,笑眯眯地把脸凑过去,与沈氏头挨着头,宽慰道:“娘,您放心,太后很好,她也喜欢小孩子。” 楚云沐乐不可支。哈哈,楚云逸也是“小孩子”! 他指着自己的鼻尖,很自信地对沈氏自夸道:“娘,我很讨人喜欢的!” 他可是人见人爱的沐哥儿,连他的小马和楚千尘家的黑猫都喜欢他! 楚千尘“噗嗤”笑了,揉了揉他的发顶,笑得不可自抑:“没错。我们沐哥很讨人喜欢的。” 楚云沐傲娇地扬了扬小下巴,斜眼去看沈氏,意思是,娘,你看吧! 沈氏:“……” 沈氏只能由得他去了。他去王府有他姐姐和哥哥看着,她也放心。 本来,沈氏是想让马车先顺路去宸王府送了楚千尘,再和楚云沐回国公府的,现在又临时改变了计划。 楚云沐也随楚千尘在宸王府的大门口下了车,只剩下沈氏一个人坐车离开。 “娘!一路顺丰!”楚云沐欢乐地在后方挥着手,目送沈氏的马车离开,几乎让沈氏有种自己要出远门的错觉。 “走吧。”楚千尘拉起他的手往王府的角门方向走。 楚云沐一边走,一边给自己争取权利,正色道:“姐,我已经六岁了,不用人拉着手了。” 楚千尘知道这小屁孩戏多,故意道:“这个时间,逸哥儿应该在演武场跟着云校尉练武,你想去看看吗?” 楚云沐的眼睛又瞪得浑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要我要我要!” 他十分乖觉地反手握住了楚千尘的手,开始拖着她往前走,生怕去晚了,或者楚千尘又临时反悔。 楚千尘就被动地由他拖着往前走,楚云沐之前也在王府小住过,因此对这里的格局也挺熟了,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演武场。 楚云逸果然还在练武,手里的一柄银色长剑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几个起落间,长剑甩出一道道银色的剑影,既潇洒利落,又有一股凌厉的锐气。 这才没几天,他的剑法已有了长足的进步,不再是从前的花花架子了。 “啪啪啪!”楚云沐热烈地给他哥鼓掌,看得目不转睛。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他姐已经没影了,他与旁边的云展大眼瞪小眼。 云展也还懵着,刚刚楚千尘只交代了两句话:“云展,你顺便再多教一个小屁孩吧。” “还有,待会儿你告诉楚云逸,让他这几天暂且先留在王府吧,别走来走去的。” 楚千尘把楚云沐丢给了云展,自己就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地去找顾玦了。 直到现在,顾玦都被楚千尘勒令不许操劳,不许办公,每天无所事事,就是一个逍遥散人,平日里玩玩刻刀,看看书,写字作画,逗逗猫,或者下个棋什么的。 王府上下乃至玄甲军上下都有一个共同的默契,除非天要塌了,否则谁也不能去让顾玦烦心。 ------题外话------ 为什么会有人觉得尘要送差事给楚令霄啊,这就是吊着驴的胡萝卜,吊着他们内斗呀,昨天章节名也写了的。</p> 正文卷 339反目 楚千尘回来时,顾玦正在懒懒地歪在美人榻上闭眸打瞌睡,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琉璃窗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漂亮的金粉。 黑猫在他身边蜷成了一个圆滚滚、毛绒绒的黑团子,沐浴在阳光下和他一起睡觉,皮毛油光水滑。 听到门帘被打起的声音,顾玦睁开了眼,朝楚千尘的方向望了过来,那双狭长的眸子半阖着,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内眼角向内勾起,眼尾很长,微微向上挑起,犹如丹青圣手以工笔精心勾勒而成。 楚千尘弯唇笑,加快了脚步,也往美人榻上一躺。 这美人榻本来就不大,她往上一躺后,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起来,连带也挤压了猫的空间。 黑猫懒懒地睁眼看了她一眼,只能一边打哈欠,一边调整睡姿,把自己变成了长条形,然后闭眼接着睡。 楚千尘已经习惯了回家就跟顾玦报备今天的见闻,与他说起了楚家、康鸿达的那些腌臜事。 这件事本来不离奇,处在顾玦的这个位置上,更离谱、更肮脏的事也都听闻过,但这一回,顾玦心里却是动了怒。 之前,江沅奉楚千尘之命来讨任命书时,顾玦根本就没问前因后果,就吩咐长史去办了,此时他才知道来龙去脉。 他养得好好的小姑娘,恨不得捧在掌心,莫名其妙地听到了这些污糟事。 顾玦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右耳,又揉了揉。 她的耳朵洁白无瑕,小巧玲珑得像贝壳一样,唯有耳垂肉乎乎的,阳光下,耳朵上那细细的汗毛呈现半透明色。 楚千尘眨了眨眼,想了想,也抬手去摸了摸他的耳朵,直把他冰凉地耳垂给揉暖了。 她一边揉他的耳朵,一边问道:“王爷,要是我娘和楚令霄和离,她又想带走沐哥儿,该怎么办?” 顾玦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就得让楚家‘主动’给了。” 和离简单,沈氏与楚令霄和离,还要带走夫家唯一的嫡子就没那么简单了,只能另辟蹊径。 “嗯。”楚千尘应了一声,点点头。 这件事就麻烦在一个“度”上,要给楚家施压,但又得恰好好处,不能逼得对方宁可鱼死网破…… 思绪间,楚千尘下意识地又往顾玦那边靠了靠。 “喵嗷!”差点被两人压成猫饼的黑猫愤起了,龇牙咧嘴了一番后,后腿一蹬,跳上了窗槛,回头给了两个一个轻蔑鄙视的眼神,走了。 顾玦:“……” 楚千尘:“……” 楚千尘的手指从顾玦的耳朵沿着轮廓分明的下颔线爬啊爬,直到下巴,他没有留须,下巴看似光洁,可是当她的指腹像这么贴着他下巴的肌肤时,能感受到那细细的胡渣子,摸上去痒痒的。 楚千尘仿佛发现什么小秘密似的,咯咯地笑,又道:“王爷,你说要不要把康鸿达这件事告诉逸哥儿?” 在楚千尘看来,这件事应该说,如此,楚云逸才能有防备。 但是,她了解楚云逸那小屁孩的性子,他性子骄傲又别扭,若是知道自己被亲人放弃了,这对他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不确定他能不能撑得住,毕竟他才十二岁而已。 为了家族,为了楚家的爵位,楚云逸是拿命去拼过的。 不像她,她活了两世,早就不在意这些了,无论楚家人做什么,都伤不到她分毫。 “让云展去说吧。”顾玦也学着她的动作,指尖从她细腻莹润的耳廓滑到了她的下巴,在她下巴上的浅窝处轻抚,温柔如羽毛般。 楚云逸毕竟是男孩子,楚千尘是姐姐,有些话由她来说,不太合适。而且他也不想他的小姑娘整天去想着这些污糟事。 他又补了一句:“男人之间,喝喝酒,说说话,更好。” “嗯。”楚千尘乖巧地应了一声,觉得有理。 反正王爷说什么都有理! 把事情丢给王爷,楚千尘一下子就觉得轻松了,顺便又道:“沐哥儿和逸哥儿会在王府里住一阵子。”她眯着眼笑,笑得好似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我把沐哥儿也丢给云展了。” 楚千尘扑到顾玦的怀里咯咯地笑。 她看过云展带小孩,可比她可耐心多了。 前世,师父林邈就说过她,看着乖巧软和,其实浑身是刺。 “这样好。”顾玦也是笑,声音低哑醇厚。 他长臂一伸,揽着她的纤腰,手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她被他温暖的气息环绕,心也热腾腾的,稍微调整了下姿势,谨慎地不去碰触他胸膛上的那道刀口。 楚千尘眯眼打了个会儿瞌睡,可没睡一会儿,就被人吵醒了。 “咳咳。”惊风在外面轻咳了两声,僵硬地说道,“王爷,太子爷来了。” 一听到“太子”这个关键词,楚千尘一下子就睁开了眼,清亮的凤眸里没有一点睡意。 顾玦揉了揉她的头顶:“你睡着,我去见他。” 楚千尘软软地应了。 顾玦看着她乖巧的样子,眼里荡漾着无尽的蜜意,俯首在她下巴尖上亲了一下,才从美人榻上起了身。 他稍微整了整仪容,就去了外间。 躺在内间的楚千尘在美人榻上翻了个身,目送顾玦去了外间,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顾南谨熟悉的声音:“九皇叔,后天昊人就要启程离京了。” 顾玦没说话,自顾自地喝着茶。 顾南谨继续往下说:“孤一直怀疑昊人对于换亲的事妥协得那么轻易,是别有所图。孤本来想多留昊人一段时日,可是父皇……” 顾南谨幽幽地叹了口气,郑重地对着顾玦作揖:“还请九皇叔指教。” 顾玦还在喝茶,一言不发。 顾南谨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姿态放得更低了,神情郑重。 内间的楚千尘也听到了顾南谨的这些话,皱起了小脸,瞪着前方通往外间的那道门帘,觉得这个太子未免也太不拿他自己当外人。 “喵呜!” 猫似乎在附和她一般,轻盈地跳上了窗槛,好奇地张望了一眼,然后又走了,追麻雀,玩狗尾巴草,自己疯跑,玩得是不亦乐乎。 早春,一个个白玉兰的花骨朵儿在树梢开始一朵朵地绽放,洁白无瑕,就像一个个玉雕的花灯似的,空气中多了玉兰花馥郁的花香。 从宸王府乃至整个京城的玉兰花全都怒放,白的,粉的,紫红的……可永定侯府上下却是无心欣赏,侯府的气氛仿佛还沉浸在寒冬之中。 自沈氏回了穆国公府后,侯府就没消停过,楚令霄与楚令宇兄弟俩为了那件差事争闹不休,天天吵。 太夫人头疼不已,每天既忙着劝架,也忙着帮长子劝次子,让楚令宇以侯府为重,一家子谁也说服不了谁,闹成了一团,几乎都忘了楚千凰马上就要随安达曼他们走了。 楚千凰自然知道他们都在吵些什么,却也是管不上了,心里多少有些苦涩,默默地收拾着行装。 她的行装其实也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了,这两天也只是查漏补缺。 楚千凰只是媵妾,随身能带的东西有限,必须尽量地缩减行装,但是必需品又不能少。 楚千凰再一次看起了清单,忽然,丫鬟来禀说,姜姨娘来了。 姜姨娘穿了一件柳色暗纹褙子,搭配一条翠绿挑线长裙,这衣裳是她从前留在侯府的旧衣裳,也不过穿过一两次,九成新,只是衣裳明显宽松了不少。 她乌油油的头发挽了一个弯月髻,斜插一支并蒂莲花金钗,脸上也抹了脂粉遮挡蜡黄的面色,与她前两天刚回京时判若两人。 “凰姐儿,”姜姨娘一手抓住了楚千凰的手,另一手从怀中摸出了一张银票塞给她,“这个你收着。这是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楚千凰,珠泪滚滚,哽咽了。 捏着这张被姜姨娘揉得有些皱的银票,楚千凰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似有一股暖流淌过,有些感动。 “凰姐儿!”姜姨娘一把将楚千凰紧紧地抱住了,纤细的身体颤抖不已,悲痛地说道,“委屈你了!是姨娘对不起你!” 好一会儿,她哽咽的声音又响起:“我只是个姨娘,虽然我跟你父亲青梅竹马……” 说着,她又抽泣了两下,说不下去,凄婉悲怆,带着千般温情、万般委屈。 就算姜姨娘不说下去,楚千凰也明白她的未尽之语。 她知道姜姨娘也很无力,姜姨娘只是个孤女,无依无靠,没有父兄作为倚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心爱的人被人抢走,只能委屈求全地在沈氏手底下过日子……只能在楚令霄被流放时,陪着他一起去幽州。 过去这十几年,姜姨娘很不容易。 楚千凰心里也难受,感同身受,低声道:“姨娘,我明白。” 姜姨娘的身子又是一阵剧烈的轻颤,才接着道:“凰姐儿,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当初……” 说着,她放开了楚千凰,那张满是泪水的面孔映入楚千凰的眼眸。 姜姨娘的眼眶内又浮起了泪花,眼神有些恍惚,面露温情。 “我知道,你要是留在我身边,只会是个庶女,无论你有多出色,都会被人看不起,才会一时……当时你父亲说……” “哎,你受了委屈了,都是我一时冲动……这些年,我看着你,也是心如刀割。” “你别怪你父亲,都是我没拦着他……” 姜姨娘的话断断续续,言下之意是当初把两个孩子交换了,是楚令霄的主意,她太软弱了,才会由着事情一步步地错下去。 她抬起手,曾经光滑细腻的手指如今变得粗糙不堪,轻轻地抹过楚千凰洁白莹润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手指发颤,深吸一口气,又道:“这些年来,我总是时时看着你……却又不敢靠近你。” 楚千凰被姜姨娘说得心里闷闷的,也有点感动,眼圈也开始泛红,再次道:“姨娘,我真的明白。” “……”姜姨娘又抽噎了,哀哀凄凄地垂下了眸子,捏着一张帕子擦着泪花,眼底掠过一道异芒。 楚千凰完全没注意到,见姜姨娘又开始哭,轻轻地抱住了她。 母女俩依偎在一起,抱头痛哭,看得一旁的抱琴也捏着帕子开始抹泪。 姜姨娘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我回来得晚了。这几个月,我在幽州一直担惊受怕,就怕你会被……作践,每每担心得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偏偏幽州距离京城千里迢迢,消息闭塞,想打听一点京城的消息也不容易。我是回到京城才知道你……”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又滚滚地落下,我见犹怜。 楚千凰捏着一方帕子亲自给姜姨娘擦拭泪水,泪水把脂粉冲掉了一些,露出脂粉下那蜡黄的肌肤,以及眼角一道道细纹。 这才不到半年,姜姨娘就老了那么多。 从前的姜姨娘保养得当,看着就像二十出头似的,而现在的她憔悴不堪,瞧着比实际年纪老上了好几岁。 楚千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姜姨娘,感觉胸口像是塞了一团气似的,难受极了。 明明姜姨娘和沈氏一般的年岁,却是同人不同命,不像沈氏这样每天在京城养尊处优,保持着好容貌,一双手光滑细腻犹如二八年华的少女。 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 姜姨娘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接着道:“凰姐儿,现在你要走了,我只是一个妾,什么也做不了,我能做的就是把体己都给你,虽然也不多。你好好收着,将来肯定会有用得上的地方。” “你放心,等你弟弟长大后,就是你身在南昊,也能有依靠了。” 姜姨娘一脸真挚地握着楚千凰的手,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样子。 楚千凰感动地看着姜姨娘,想着沈氏的偏心,想着太夫人的软弱,觉得也唯有生母是真心诚意地对自己好。 只是…… 楚千凰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姨娘,逸哥儿对二妹妹更好。” 自打去年元清观护驾那件事后,楚云逸明显与她疏远了,他们姐弟这几个月来说上的话也屈指可数。 楚千凰心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明明是楚云逸让她出主意,明明楚云逸也得偿所愿了,到最后却弄得好像她不安好心似的。 楚千凰有些心不在焉。 姜姨娘的眼帘急速地轻颤了两下,语重心长地劝慰道:“凰姐儿,你们才是同胞的亲姐弟!” “逸哥儿只是一时被你二妹妹哄了去,也就是她更会装模作样,可日久见人心。从前,她在我面前也总是表现得十分孝顺,可后来呢?” “别人都说养恩大于生恩……” 姜姨娘半是叹息半是感伤地又说了一句,就点到为止地不再往下说,引得听者浮想联翩。 楚千凰抿着樱唇,没说话,回想着曾经楚千尘对姜姨娘百依百顺到现在翻脸不认人,深以为然。 姜姨娘注意着楚千凰的神色变化,眼底的那抹冷芒狠厉阴郁,继续道:“逸哥儿年纪小,又是根直肠子,连国子监……哎!” 她又以一声悠长地叹息声作为收尾,没再说下去。 抱琴听着又红了眼,觉得自家姑娘与姜姨娘都不容易,偏生大少爷年轻气盛,被二姑娘哄了去,反而和真正的亲人疏远了。 楚千凰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她也知道楚云逸从国子监退学的事,此刻听姜姨娘说来,不由心念一动:莫非楚云逸从国子监退学也是楚千尘怂恿的? 楚千凰只能反过来安慰姜姨娘:“姨娘,你也说了,逸哥儿年纪还小,他是个有出息的,将来还可以考武举。”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楚千凰好声好气地开解着姜姨娘。 不想,姜姨娘却是蓦然变了脸色,双眸睁大,一手紧紧地攥住了楚千凰的手腕,艰难地说道:“子女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血肉,我又怎么忍心看着逸哥儿受苦!” “逸哥儿太苦了,尘姐儿算计他,连他二叔也……” 姜姨娘说着说着,就泣不成语,犹如被春雨打湿了枝头的玉兰花。 想到康鸿达看上楚云逸的事,想到那日在荣福堂听到的那番对话,楚千凰也是眼神恍惚,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姜姨娘死死地盯着楚千凰,心口猛然一缩。 她立刻就意识到了,楚千凰也是知情人! 滔天的恨意一瞬间汹涌地涌了上来,占据了姜姨娘的心口、眼眸,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要炸开似的。 刚回京的那天,姜姨娘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就知道楚令霄与楚令宇兄弟俩为了一个差事吵了起来,吵得不可开交。对此,姜姨娘倒不意外,只是好奇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差事吵得连太夫人也安抚不了。 这两日,姜姨娘一直小意殷勤地伺候着楚令霄,试探了一次又一次,楚令霄也在气头上,就把康鸿达看上楚云逸以及楚令宇与康鸿达暗中达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协议的事说了。 楚令霄义愤填膺地把楚令宇痛斥了一番,表示自己在回京前全然不知情。 楚令霄说得话,姜姨娘是信的,毕竟这一路回京的路上,楚令霄的忐忑不安、辗转反侧,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姜姨娘恨上了楚令宇,也恨上了太夫人,她知道他们母子俩肯定都知情,想拿她的儿子去为楚家谋好处!! 少顷,姜姨娘的情绪又慢慢地压了下去,恢复平静,漆黑的眸子犹如一口百年的古井。 “你二叔的心实在是太狠了!”姜姨娘又拿起了被泪水沾湿的帕子,按压着自己的眼角,眼圈更红了,“偏生我无用,不但保护不住你,也保护不住逸哥儿。” 说到儿子,姜姨娘的悲痛由心而发。 楚千凰有感于姜姨娘的一片慈母之心,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又道:“姨娘,还有父亲在呢。” “你父亲?”姜姨娘凄楚地一笑,泪眼朦胧,反问道,“凰姐儿,你真的相信你父亲能护住你们姐弟俩吗?” 姜姨娘与楚令霄生活在一起二十年,她花在楚令霄身上的心思比任何人都多,对于他的了解也远超旁人。 即便楚令霄避而不谈,她也能猜到楚令霄肯定一度也有过拿楚云逸去跟康鸿达交易的想法。 为了他的爵位,楚令霄就没什么不能舍弃的,端看怎么做才能给他换得更大的利益而已。 毕竟楚云逸也不是楚令霄唯一的儿子。 但是,楚云逸是她的命根子。 任谁都比不上,别人全都靠不住,唯有儿子才是亲生的,才是她最后的倚仗,将来能为她请封诰命,其他人都不能。 姜姨娘心里明白得很,楚云逸想要继承爵位,还得靠楚令霄,所以,她不想跟楚令霄闹翻。 但是,她也不想放过楚令宇这个罪魁祸首。 “……”面对姜姨娘的反问,楚千凰哑口无言,说不出昧心之语。 当她和楚千尘的身世揭开时,楚令霄下了狱,没能护住她,之后他又被流放幽州,这才也回到京城。 他们父女俩至今没机会好好说上话,但她知道姜姨娘说得没错,楚令霄如果真的觉得她受了委屈,这两天他早该来找她了。 她这个父亲薄情得很,所以过去这么多年才能安然游走于两个女人之间。男人嘛,从古自今都是这样的。 姜姨娘柔声又道:“凰姐儿,只有你们姐弟俩才是血脉相连,可以相互依靠、彼此扶持的。” “逸哥儿是你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性子你还不了解吗?今天要是有人敢欺负你,第一个冲上去为你出头的人就是他!” 想着那个为了保住爵位不惜以身犯险的少年,楚千凰下意识地点头,若有所思。 对她来说,就算去了昊国,也不代表真的要和大齐这边彻底断了联系,她若是在大齐能有点倚靠,那么将来也可以多一条退路,在昊国也会被人高看一眼。 是啊,她也是魔怔了,这段日子她心中对沈氏有怨,却忘记了楚云逸是她的弟弟,血脉相连,就算现在他被楚千尘哄去了,也是一时想岔了。 从小,楚云逸就和她更要好,更投缘! 楚云逸待人一片赤忱,就是在她的那个梦里,他也是干干净净的人。 在这个侯府中,最可信的人就是他了。 楚千凰反握住姜姨娘的手,笑道:“姨娘,我和逸哥儿一定会彼此扶持的。” “那就好!那就好!”姜姨娘连声道,终于破涕而笑,一双明眸哭得又红又肿,“你一向聪慧,最有主意,姨娘这几天愁得夜不成寐,实在是没办法了,想跟你讨个主意。” “你知不知道,你二妹妹说要让你二叔父去幽州为你父亲顶罪,又拿了个兵部武选清吏司的差事出来想笼络住你父亲?” 楚千凰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楚千尘分明是想让楚令霄和楚令宇这对兄弟为此反目,楚令霄想要的不仅仅是差事,还有永定侯的爵位。 如果楚令霄真的拿回了爵位,可以想象到的是,从此他就会靠向楚千尘,疏远自己! 让楚令宇承爵就更不妥了,他和二婶刘氏的心眼就跟针尖似的小,待他承爵的那一日,第一个要压制的就是长房。 所以,爵位给楚云逸是最好的,这样,她就会是永定侯的同胞姐姐。 楚千凰沉吟了片刻才道:“姨娘放心,我会想想办法。” 楚千凰也没把话给说死,这件事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比如沈氏如今闹着要跟楚令霄和离了,连楚云沐都要带走,如果是真的,楚云逸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她就担心沈氏是在以退为进。 无论这件事成不成,楚云逸若是知道她为他做的事,至少也会承她这个姐姐的情。 “凰姐儿,你也别太为难了。”姜姨娘握着楚千凰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你马上要去南昊了,你也是不容易了。” “我就是想你给我出个主意……” 姜姨娘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微咬下唇,那么脆弱,那么忐忑,那么慌乱无措,又透着为母则强的坚韧。 “姨娘,放心。”楚千凰再次抬臂抱住了姜姨娘,轻轻地拍着她单薄的脊背。 姜姨娘的下巴靠在楚千凰的右肩上,刹那间,变了脸。 那张清丽的鹅蛋脸上,面无表情,如同覆了一层寒霜似的,她的目光幽深无边,充斥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坚定,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绵绵细雨,打湿了枝头的玉兰花,雨滴在如玉的花瓣上彷如一粒粒圆滚滚的水晶似的。 地面渐渐地被细雨打湿了。 姜姨娘来的时候,没有打伞,走的时候,是楚千凰亲自撑伞把人送回了她的院子。 之后,楚千凰没有回她的月鹭院,反而独自坐着马车出了门。 如今沈氏不在侯府,且启程在即,楚千凰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用偷偷摸摸了,主动去驿馆求见安达曼郡王。 安达曼没想到楚千凰会来,有些惊讶,但还是让人把她领到了院子里的凉亭中。 细雨还在缠缠绵绵地下着,不见大也不见停,雨水打在庭院里的那几杆翠竹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楚姑娘,请坐。”安达曼请楚千凰坐下,那双褐色的眼眸看似含着笑,笑容之下,是藏不住的精明与锐利。 两人在凉亭里隔着一张石桌面对而坐。 有小厮上了茶,安达曼又笑着请楚千凰喝茶,也不问她为何而来,想想也知道她总不会闲着没事来找他喝茶吧。 面对聪明人,楚千凰干脆地直接道出了来意:“郡王,我们马上就要离京了,我放心不下弟弟,有一件事想请郡王帮忙。” 安达曼:“……” 安达曼叹了口气,为难地与楚千凰打起太极来:“楚姑娘,这里毕竟是大齐的地盘,中原有一句古语:强龙难压地头蛇。” 楚千凰如何不知道安达曼不过是在推搪罢了,于是笑眯眯地又道:“郡王放心,我不会白白让你们帮忙的。” 若是以前,安达曼不会相信这么个小姑娘的出口狂言,可是在见识过新型弓的威力后,他对眼前这个大齐贵女多少有些另眼相看,耐心地等着对方开出条件来。 楚千凰胸有成竹地说道:“昊国虽然位于南方,乃米鱼之乡,但近年来各州干旱频发,粮食不足。我知道一种作物,可以亩产八百斤。不知道郡王有没有兴趣?”</p> 正文卷 340瘫痪 楚千凰自信地看着安达曼郡王,目露异彩。 她调查过,在这个朝代,普通的水稻不过是亩产三百斤左右,那已经是丰收了,更别说时不时会有干旱、水灾、虫灾等等。 粮食是国之根本,安达曼不可能不心动。 “……”安达曼微微变了脸色,肃然起敬,差点就脱口问她此言当真。 他早就知道楚千凰这个人很有价值,所以宁愿放弃了大齐的嫡公主,任由大齐皇帝塞给大昊一个假公主,也要把楚千凰带回去,但没想到楚千凰居然又给了他一个惊喜。 虽然安达曼对于农业所知不多,却也知道楚千凰说的这种作物的亩产远朝寻常的粮食,这种作物的价值可比那种新型弓。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粮食是百姓生存的根本,而战场上,没有粮草,根本就打不了仗。 凉亭中的另外两个昊人也十分激动。 安达曼的笑容变得更热络了,含笑做请状:“有什么是我能为姑娘以及令弟效劳的,姑娘尽管说。” 楚千凰叹了口气:“郡王应该打听过我家的事吧。家父有罪在身,无法再承袭爵,家中的叔父一直觊觎爵位。” 楚千凰说得不太明白,但是安达曼郡王是聪明,约莫是听明白了,只是没接话,自顾自地喝着茶,似乎在等着楚千凰接着往下说。 楚千凰知道他这是在等自己的诚意呢。 这段时日,她不仅在筹银子、整行装,也同时在为了去昊国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原本她是想等到了南昊后,再把它呈给昊帝或者乌诃迦楼,展现自己的价值。 但想到姜姨娘这么可怜,楚云逸又是她的亲弟弟,楚千凰想了又想,终于还是下了决定。 楚千凰从抱琴手里接过一个棉布包袱,从中取出了一个淡黄色拳头大小的土豆,放在石桌上。 “就是这个。” 大齐没有海禁,不过只有经过朝廷批准的商队可以去海外,去岁有一支商队从海外归来,楚千凰也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海外的东西可以带去昊国。 偶然间,她发现了他们带回来的一个盆栽,商家说是海外带回来的花。她仔细一看,差点没笑了,那哪是花,分明就是土豆。她想到土豆也许有用,就不动声色地花了半吊钱买了下来。 安达曼仔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东西,上面坑坑洼洼的,有几分像菜头,又不是菜头。 他确信他从前没见过这种作物。 “这是什么?”安达曼指着桌上的东西问道,力图镇定。 “这是土豆。”楚千凰自信地侃侃而谈,“它不仅抗旱,产量高,而且在南方,可以收割完秋季的水稻后,在冬季种植它,等来年春天就可以收割。” “它可以像米一样作为主食食用。” “这个什么土豆真有这么好?”安达曼越听越心动,目光灼灼地把那个土豆抓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同时,安达曼不动声色地与旁边的随从交换了一个眼神,随从对着他轻轻摇头,表示他也不曾见过这种作物。 楚千凰自然看得出来安达曼的激动,干脆就与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距离送嫁的队伍离京也就几天了,我就算把它给郡王,郡王也无法证实,是不是?” “郡王,我是很有诚意与贵国交易的,贵国应该也展现一下诚意,好让我将来可以安枕无忧,是不是?” 安达曼把土豆放回了石桌上,朗声一笑道:“楚姑娘,吾当然相信姑娘的诚意,以后姑娘到了昊国,那也是我们昊人,都是一家人。” 说着,他目露敬佩地对着楚千凰拱了拱手:“姑娘真乃女中豪杰,一介弱女子,为了幼弟如此费心,也是令吾钦佩不已。吾等不及姑娘啊!” 安达曼的这番话听得楚千凰颇为受用,她心里虽然对昊国伪帝乌诃度罗的下属有些看不上眼,但面上始终是笑盈盈的。 她摆摆手,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郡王过誉了。” 双方彼此客套地吹捧了一番,楚千凰这才开始真正进入主题:“郡王,我就是想请您帮我一个‘小忙’……” “啪嗒啪嗒……” 雨忽然就变大了,雨水打在墙头、瓦片与地面的声响动压过了少女蓄意压低的声音。 除了人,还有那庭院里的几杆翠竹静静地聆听着。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楚千凰就带着她的大丫鬟离开了。亭子里,安达曼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利索地弹了下手指。 他的一个随从就上前了两步,低头听令。 “哗哗哗……” 雨越下越大了,很快就变成一场瓢泼大雨,目光所之处,全都是水蒙蒙的一片。 这雨一下就一直下到了申时。 楚令宇从衙门出来时,正好雨过天晴,可是他的心情很不痛快,周身都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似的。 这几天同僚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一个个见着他,全都绕道走。 这不,今天明明早就到下衙的时间了,也没人提醒他,他回过神来时,衙门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腹中空空如也,肠胃开始发出饥肠辘辘的声响,他就招呼小厮去巷子口那边的点心铺子买些刚出炉的点心,打算填填肚。 小厮跑着去买点心了,楚令宇慢悠悠地沿着巷子往前走,心里的那口气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可恶!”他小声地骂了出来,又往地上的石子踢了一脚。 本来,他明明计划得好好的事,楚千尘横插一脚,竟然变成了这样!! 其实,不管是楚令宇还是楚令霄,都看得出来,楚千尘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挑事。 但是楚令霄也想要爵位,为了爵位,他就不念兄弟之情,想牺牲自己这个弟弟来讨好楚千尘,简直岂有此理! 楚令宇悔啊,悔得是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他就不费心让楚令霄回来了,就让他这个好大哥留在幽州吃点苦好了! 可是,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楚令宇往前走着,忽然感觉到后方有一个影子把他笼罩住了。 对方距离实在他太近了,让他一下子觉得颈后的汗毛都倒数了起来。 楚令宇正要回头,感觉后方一阵劲风袭来,然后他的后腰传来一阵剧痛。 “啊!” 楚令宇惨叫出声,脚下一个趔趄,五体投地地摔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了一片泥水。 然而,这一切还未结束。 对方又是一脚往他的腰上踢了一脚,第二脚比前一脚还重,踢得楚令宇往前滚了好几圈。 楚令宇再次惨叫了出来,连发髻都散了一半,他的衣衫和头发都被泥水弄脏,凌乱不堪。 接着,对方直接把脚踩在了他的后腰上,重重地是施压…… 这一次,痛彻心扉。 “啊!”楚令宇再次惨叫出声,喊得他嗓子都哑了,感觉自己的脊背似乎都要断了。 此时此刻,楚令宇不仅仅是痛,更有惧。 他怕他会死在这里,他怕他会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他语无伦次地喊了起来:“饶命,好汉饶命!”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啊!” 惨叫声一阵接着一阵,撕心裂肺。 当小厮买了点心过来时,看到的就是楚令宇狼狈地倒在地上的样子,而偷袭楚令宇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小厮大惊失色,扯着嗓门喊了起来:“老爷……老爷,你没事吧?” 小厮的喊叫声惊动了几个闻声而来的路人,最后连在周围巡逻的一队衙差也来了。 最后,既虚弱又狼狈的楚令宇是被这帮衙差送回了永定侯府。 楚令宇被人痛打的事一下子就传遍了阖府,整个楚家炸开了锅。 太夫人连忙下令让人去请大夫,一请就是好几个,个个都是京中的名医。 这些大夫带来的全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个说:“楚太夫人,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请贵府另请高明把。” 那个说:“楚太夫人,令郎腰部的脊柱伤了,下肢已经没有知觉了……” 又一个说:“鄙人就实话实话了,令郎这伤神仙难治,他下半辈子要躺床上了。” 这些大夫们大都拱手后,就告辞了,甚至连方子都没开一个。 太夫人简直要哭了,两眼都是发红,嘴里反复地嘀咕着“怎么会这样”,惶惶无措。 楚令宇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疼,我的腰背好疼!” “疼死我了!” “庸医,全都是庸医!!”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汗如雨下,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腰部用白布包扎了几圈,还有身上的一些擦伤也被清理过了,上好了药。 “老爷,你以后可怎么办啊!”刘氏悲痛地扑在榻边,涕流满面地又哭又喊,“来人,继续给我去请名医!” 刘氏根本就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从此瘫痪了,尖声地令下人再去京城其他医馆请大夫。 内室中,一片鸡飞狗跳。 楚令霄愣愣地坐在一旁,好一会儿多没说话,先是惊,惊讶之后,又是喜。 他的拳头在袖中一时握紧,又一时放开,若有所思。 他知道,楚千尘说什么把楚令宇送去幽州,代他受过,不过是楚千尘想出气罢了。 现在楚令宇被人偷袭,打得这么重,无论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现在楚令宇都瘫痪了,那么楚千尘也算出了这口气了,这种程度应该差不多了吧。 既然如此,那兵部武选清吏司的那个差事是不是就该给他了? 只是想想,楚令霄的心跳就开始加快,有些激动。 他心里高兴,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若是表露出来,未免为人诟病,做出一副沉痛的样子。 其实,楚令霄的心里并不同情楚令宇,甚至还觉得楚令宇是活该。 去岁,他的腿被皇帝打瘸了,那段时间楚令宇明里暗里地都在说风凉话,一会儿说他伤腿不愈,不如请贵妃去皇帝那里求个太医;一会儿又说他这是残疾,不能再担这个爵位。 现在楚令宇的脊柱也被人打断了,那都是活该! 也就是他到处得罪人,才会被人给惦记上,吃了这闷棍! 楚令霄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坐等看笑话。 就算他之前对楚令宇有几分的兄弟情,也在过去这几天来的争吵中消失殆尽了。 他知道楚令宇对他这个大哥也没什么敬意,楚令宇也根本没打算把他接回京,说到底,全都是冲着楚云逸的面子而已。 此刻,二房的栖岚院全都是人,不仅太夫人在、楚令霄在,三房以及四房的人也都闻讯而来,把里里外外挤得密不透风。 众人神情各异,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楚千凰也在,不过她和楚千菱等女眷们都在外面的堂屋里。 楚千菱也在哭,哭得不能自抑,两行清澈的泪水汩汩而下,脸上的那道疤痕至今都没有痊愈,连脂粉也掩盖不住。 几个妹妹围在楚千菱旁边,柔声安慰她,但楚千菱依旧泪如雨下。 楚千凰望着内室的方向,一言不发。 她知道是安达曼郡王派人对楚令宇动的手,心里也是痛快的:楚云逸是她的亲弟弟,也是楚令宇亲侄子,可是楚令宇为了一己之私竟然半点不念叔侄之情,想把楚云逸送康鸿达这个变态! 他既然能做出如此卑鄙下作的事,今天沦落到这个下场,那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是报应! 人在做,天在看。 楚千凰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衣袖,对着抱琴做了个手势,抱琴就凑了过来。楚千凰对着她轻轻耳语了一句,让她去告诉姜姨娘一声。 抱琴就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此刻屋里屋外都乱,根本就没人注意她是何时离开的。 楚千凰静静地看着抱琴的背影,神情沉静安稳。 楚令宇瘫了,就不能再继承爵位了,接下来,无论沈氏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得设法促成她与楚令霄能和离,那么楚云沐随沈氏离开,楚云逸就能顺利袭爵。 日后也有人给姜姨娘撑腰,她也可以放心了,这就全当是全了原主的孝心吧。 楚千凰打定了主意,正要收回视线,又有了一个身形微胖、身着青色直裰的中年大夫来了。 婆子把这大夫领进了内室,对太夫人道:“太夫人,这位王大夫是京城里最好的跌打大夫了。” 太夫人的眼里一下子就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楚令霄默然不语。 刘氏急切地说道:“王大夫,快给我家老爷看看吧!” 王大夫微微颔首,也没多寒暄,就绕到了屏风后头给楚令宇看病去了。 就听那位王大夫的声音间断地传来: “楚二老爷,我这样敲击您的腿,你有感觉吗?” “我现在摸一下您的腰骨,您且忍着点……” “我再给您探个脉……” “……” 中间还夹着楚令宇的痛呼声、呻吟声、到抽吸的声音。 屏风另一边的太夫人、刘氏等人皆是屏息。 一盏茶后,王大夫就满头大汗地过来了,一脸的为难。 他还开口,太夫人与刘氏心里已经是咯噔一下。 太夫人抱着一线希望地问道:“王大夫,我家老二还有希望能走吗?哪怕瘸了也无妨……” 王大夫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太夫人,贵府二老爷这是瘫症,药石罔顾。” 刘氏又是崩溃大哭,眼泪鼻涕一起下,指着王大夫的鼻子骂道:“庸医,给我把这个庸医赶出去!” “哼!”王大夫气得脸都扭曲了,拂袖而去,心里决定以后他们千金堂绝对不接永定侯府的诊。 太夫人也是如遭雷击,脸色又白了三分。 “请太医。”太夫人激动地说道,“去请太医,太医院的谬太医最擅长治骨伤了,他一定有办法的。” 刘氏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泣不成声地说道:“没错!谬太医最擅长治骨伤了!” 三老爷楚令庭为难地说道:“母亲,我们哪里请得动太医?”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也都是心有戚戚焉。 从前贵妃还能求求皇后,可现在皇后最忌惮的人就是贵妃与二皇子了,不给楚家下绊子就不错了,更别说帮忙了。 太夫人也明白这一点,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光滑的流珠,然后咬了咬牙,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对刘氏道:“阿盈,你去国公府求你大嫂,拿国公府的帖子去请太医。” 太夫人越说越慢,越说越艰难。 楚家与沈氏闹到这个地步,现在太夫人主动开口说去求沈氏,简直就跟让她给沈氏赔罪认错似的。 刘氏的脸色比太夫人还难看,觉得她现在上门那不是平白去让沈氏折辱自己吗? “母亲,大嫂肯定不会答应的,只会看我们的笑话。”刘氏揉着帕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或许就是大嫂找人干的,不然无缘无故地,老爷也没什么仇人,谁会来找他!” “没错,肯定就是大嫂!” 刘氏笃定地说道,心里已经认定了幕后的主使者就是沈氏。 沈氏对他们二房一向不安好心,尤其这次楚令宇因为康鸿达这件事明显是得罪了沈氏。 太夫人:“……” 太夫人抿紧嘴唇,神情严肃,显得不苟言笑。 其实,她的心里也觉得这件事很可能是沈氏命人所为,要么就是穆国公府的人想帮沈氏出气,但是没有证据。 太夫人不知道第几次地陷入深深的后悔中。 当年就不该让长子娶沈氏的,沈氏这个蛇蝎妇人是要搅得楚家家破人亡啊! 太夫人死死地捏住了手里的流珠串,下一刻,就听躺在榻上的楚令宇恨恨地说道:“大哥!是你对不对?!” “你别装模作样了,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楚令宇几乎咬碎一口白牙,血红的眸子里迸射出滔天的恨意,如同一头被逼上绝路的野兽,恨不得把楚令霄给撕碎。 楚令霄还在畅想着他光明的未来,忽然被楚令宇指责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愣了一下,才道:“二弟,你胡说八道什么?!” 楚令宇因为发福有些变形的面庞此刻因为疼痛与仇恨显得扭曲,目光更凌厉了,杀气腾腾地又道:“是你!” “大嫂害我有什么好处?根本多此一举!!” 虽然楚令宇被腰部的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是脑子可没糊涂:楚千尘逼自己去幽州代兄受罪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他们兄弟反目成仇,现在沈氏与楚千尘母女只需要坐着看好戏即可,沈氏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派人来打断自己的腰骨,对她根本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肯定不是沈氏与楚千尘母女,这件事的得利者一看就是楚令霄。 是楚令霄试图浑水摸鱼,把罪名推到沈氏母女头上,他自己可以摆脱嫌疑! 楚令霄真是好狠的心,好毒辣的手段,就为了兵部武选清吏司的那个差事,竟然丝毫不念兄弟之情!不,应该说,他也是为了爵位吧! 是啊,楚令霄连亲儿子也能说卖就卖,自己这个弟弟自然是说弃就弃,谁敢挡他的道,他就要谁的命。</p> 正文卷 341入套 楚令霄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霍地起身,怒道:“我没有!” “二弟,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也不能把屎盆子往我头上盖啊!” 楚令霄当然知道不是自己干的,现在听楚令宇稍微一提点,也意识到沈氏也没必要这么做。 楚令霄皱紧了眉头,那种被人冤枉的感觉让他觉得又气又憋,没好气地冷哼道:“明明是你自己在外面结的仇。” “我每天就是上下衙,最多跟同僚去喝个酒,我能跟人结什么深仇大恨?!”楚令宇嘶吼道,脸涨得通红,双眸更红了,如同血染红似的。 心头的恨意在这一瞬攀至最高点。 他瘫了,这辈子都被他的亲大哥给毁了! 楚令宇不甘心啊,愤怒与仇恨烧得他理智全无,疯狂地朝楚令霄扑了过去……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楚令宇从榻上滚了下去,摔了个狗吃屎,惨声连连。 内室中,乱成了一锅粥。 刘氏心痛地哭喊着,楚令庭连忙亲自去扶人,太夫人差点没晕厥过去,楚令霄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生怕楚令宇又跟疯狗似的扑过来。 楚令宇一边惨叫,一边颤抖地指着楚令霄,怒斥:“楚令霄,你给我滚!我不用你假惺惺。以后,我就没你这个大哥!” 楚令霄此前的幸灾乐祸已经全丢了,感觉自己一肚子的冤枉无处说,就是说了,也没人信,连太夫人以及两个庶弟都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可这件事真不是他干的啊! 楚令宇的伤重令永定侯府的气氛更凝重了,人心浮躁。 这件事很快连身在穆国公府的沈氏也知道了。 太夫人实在是没辙,又不忍心看着次子真瘫了,就令刘氏亲自登门来求国公府贴子请太医。 刘氏再不喜欢沈氏,为了楚令宇也只能放低姿态,哭哭啼啼地说了一通: “大嫂,我们虽然之前闹了些不快,那终究是一家人啊,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这么多年来,夫君他对大嫂一直是敬重有加的。大嫂,我求你了,帮忙请个太医给他看看吧。” “我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他下半辈子瘫在床上动不了啊……” 刘氏抽抽噎噎地泣不成声,哭得眼睛红肿不堪,哀求地看着上首的沈氏。 沈氏本来懒得管楚家闲事的,但心念一动,眸底掠过一道幽芒,又改口道:“我这就请人去找我父亲讨张帖子。” “大嫂……”刘氏惊了,简直瞠目结舌。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沈氏会为难她,为折辱她,甚至想着下跪求沈氏也无妨,不想沈氏竟然答应得这般爽快,让她差点没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一盏茶后,得了帖子的刘氏简直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地连连答谢,就拿着贴子告辞了。 沈氏望着刘氏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对身边的陈嬷嬷道:“楚令霄下手还真狠。” “不过,活该!”若不是被她察觉到,逸哥儿对家里人不会有什么防备,说不定真会遭了黑手。 和楚令宇一样,沈氏也觉得是楚令霄为了差事才对着他的亲弟弟下了狠手。 她给帖子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同情楚令宇,只不过,为了让他们俩斗得更凶。 这样才能勉强解她这口气。 陈嬷嬷犹有几分惊疑不定,与过来奉茶的冬梅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氏慢慢地喝了口热茶,浑身通畅,冷笑道:“这不过才几天,他们这一家子就能闹成这样,也难怪他们会对逸哥儿下手!” “楚令霄还真是无毒不丈夫,儿子可以弃,连兄弟间也不能下此毒手,整天只知道算计来算计去,一家子让人恶心。” 陈嬷嬷暗暗叹气,想想也是,楚令霄对兄弟和儿子都如此无情,还把两个女儿调包,行事简直没有廉耻,没有底线,这样的人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陈嬷嬷生怕沈氏因为楚令霄再气到自己,柔声哄着她:“夫人,您别恼,不让二姑奶奶又要担心了。” 楚千尘昨天就来过一趟国公府,还跟沈氏又探了脉,开了方子。 沈氏想到女儿,就笑了,眉眼也有了弯弯的弧度,道:“我没生气,我也看透他们了,为了这些人生气,简直就是自我作践,不值得的。” 沈氏经过康鸿达这件事,才算彻底想透了:人不能畜生讲道理,畜生咬你一口,你难道还能咬回去吗?如果就她一个人,她耗得起,但是她还有沐哥儿呢! 沈氏又喝了口热茶,她一喝就尝出来了,这是楚千尘昨天刚送来的百年普洱。 她的心更宁静了,宛如春日的湖面般。 “冬梅,你去一趟宸王府,给尘姐儿递个口信。”沈氏淡淡地吩咐道,“想必楚令霄很快就得去问她要差事了。” “你跟她说,让她不用理会楚令霄,楚令霄要是闹,让他来找我。” 说话间,沈氏的眉宇间露出几分不屑,冷笑地勾了下唇角,神情平静。 她可不打算便宜了楚令霄,给他兵部武选清吏司这么好的差事,他不配! 冬梅应了,生怕被楚令霄赶在前头,立刻就安排马车,跑了一趟宸王府,把刘氏去国公府找沈氏讨帖子以及沈氏的猜测一一说了。 沈氏猜得很准,不过,冬梅已经来晚了,其实楚令霄在一盏茶前就已经到了。 只不过楚千尘故意晾着他,让他在韶华厅等着,自己则慢悠悠地换了身衣裳,打发了来报信的冬梅,这才慢悠悠地去了前院的韶华厅。 楚令霄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反复地问了守在厅外的王府侍卫好几回,却没人理会。 茶换了两盅,他才看到楚千尘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悠然朝这边走来。 父女俩彼此甚至没有寒暄一句,楚令霄开口的第一句就是质问:“差事呢?” 他的眼底写满了热切的渴望。 楚千尘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二叔父怎么样了?” “你二叔父瘫了。”接下来,楚令霄就把楚令宇被人偷袭导致伤重瘫痪的事大致说了。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家里已经请遍了京中名医,都说你二叔父没救了,这辈子都不可能下榻行走了,你该高兴了吧?” 楚千尘似笑非笑地动了下眉梢,小脸微侧,“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二叔父瘫了,最大的得利者不是父亲您吗?” 她弯唇笑了,精致的小脸上笑得天真烂漫。 但是,楚令霄曾经见识过这个次女在御书房面对皇帝时也毫不示弱的样子,根本就不会相信她是真的天真。 他这个次女也许是天性如此,也许是婚后经过宸王的调教,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懦弱的楚家庶女了。 她就是条毒蛇,随时可以咬人一口。 可也正因为她是一条具有攻击性的毒蛇,所以,她有本事助自己得到那件差事,甚至重新拿回爵位。 楚千霄如今对楚千尘的心态极为复杂,恨起来就想掐死她,却又不敢。 楚令霄不想跟她废话,急切地再次问道:“差事呢?” “二叔父的事,可是父亲所为?”楚千尘依旧没有回答楚令霄的问题。 面对这个女儿,楚令霄一点也不敢大意,也不想过早地露出底牌,于是莫测高深地嗤笑道:“是或不是,重要吗?” 然而,楚千尘不放弃地第二次问道:“可是父亲所为?” 楚令霄:“……” 楚令霄紧紧地盯着楚千尘,眸色幽深。 现在侯府中,不止是楚令宇,连太夫人都已经认定了是他干的,他上哪儿都说不明白,但确实不是他干的。 如果是面对别人,楚令霄会说实话,可是楚千尘会想听到这个答案吗? 厅堂内,寂静无声,只闻得庭院中枝叶的摇曳声。 父女俩的目光相接之处,彼此对抗着,探究着,进行着一场互不退让的博弈。 在满室寂静的僵持中,楚令霄咽了咽口水,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连带眼珠子也犹疑地转了半圈。 好一会儿,他才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似的押了注,吐出一个字:“是。” 既然做了决定,楚令霄也就变得沉着起来,又道:“虽然没把人送去幽州发配,但你二叔父已经瘫了,是个废人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前途了,也够了吧?” 楚千尘没有回答,她端起了青花瓷茶盅,优雅地喝茶,似在思量,又似是在拖延时间。 楚令霄的心随着沉寂的延长提了起来,忍不住怀疑楚千尘是不是想要反悔。 他的手握住了扶手,正要开口,就听楚千尘漫不经意地说道:“够了。” 楚令霄的眼睛霎时瞪得老大,掩不住心底的狂喜。 “任命文书呢?”他连忙追问道。 楚千尘浅浅一笑:“我这里有两个差事,可以任选,一个是兵部武选清吏司,另一个是内务府堂郎中。” 什么?!楚令霄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更大了。 他本以为楚千尘是想要赖账,却没想到她居然还提供了一个比兵部武选清吏司更好的选择。 内务府专管皇家事务,不但可以借着给皇家采买与各路皇商打交道,而且内务府还有独门生意,比如人参与貂皮,内务府的差事油水太肥了,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内务府。 楚令霄生怕楚千尘反悔,急忙道:“我想好了,我要去内务府!” 楚千尘抚了抚衣袖处的褶皱,提醒道:“父亲,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内务府的差事,可是给皇家办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那可是一点差错也不能有的。” 楚令霄当然知道内务府的差事没那么好办,只内务府总管大臣在皇帝登基的这几年就换过三任了。 内务府的那些买卖进的是皇帝的内库,要是差事出了差错,就等于是给皇帝赔银子,皇帝必会龙颜大怒。 “当然,”很快,楚千尘又话锋一转,“若是父亲做得好,升迁指日可待。” 楚令霄的眼眸灼灼发亮,再次道:“我想好了,就要去内务府!” 民间有一句俗话说,天底下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 事实上,这句话错了,内务府的买卖那就是稳赚不赔的。 只要那些皇商指缝里流一点出来,就够楚家吃用几代了,而且,朝中谁不敢敬内务府的官员几分。这个职位太难得了!! 楚千尘随意地挥了挥手,吩咐江沅道:“江沅,你去跟王爷说一声。” “是,王妃。”江沅恭敬地领命,神情平静地退出了厅堂。 楚令霄直到现在才有心情喝茶,端起了茶盅。 再联想上次楚千尘吩咐丫鬟取兵部那道任命文书时的情景,他的心情有些微妙:他的这个女儿在宸王府里居然是能当家作主的,无论是兵部还是内务府的差事,她都知道,而且只要派人跟“王爷说一声”就行了,而不是她自己亲自跑一趟去请示宸王。 楚令霄一边喝茶,一边古怪地勾了下唇角。 传闻中宸王英明神武,看来也不过如此! 楚令霄心里胡思乱想着。 父女俩没什么父女情,也根本无话可以说,于是厅内就再次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中。 楚令霄默默地灌茶,脑子里忍不住思忖起自己是不是该和楚千尘搞好关系,这样,将来有宸王府提携,自己的前程也能更顺利。 他不比别人差,可这些年来却在官场一直止步不前,说到底,他也就是差一个“贵人”而已。 楚令霄时不时地就往楚千尘那边瞟,楚千尘悠然自在,看也不看他,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剥坚果,一会儿吃点心。 楚令霄终究没是拉下脸跟楚千尘搭话,在他磨磨蹭蹭地喝完了手上这盅茶时,江沅终于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任命文书。 楚令霄的心跳不能自抑地“怦怦”加快,眼睛异常的明亮,死死地盯着那道任命文书。 楚千尘抬手朝楚令霄一指,江沅就直接把任命文书呈给了楚令霄。 楚令霄急切地接过,又赶紧打开文书,再三确认文书上的内容和吏部的印戳,一颗狂跳不已的心此刻才算是落到了实处,踏实了。 真的,这道任命书肯定是真的! 楚千尘淡淡地下了逐客令:“你早点去内务府报道吧。” 楚令霄也没打算再留。他都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根本就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留。 楚令霄清清嗓子,说了句“替为父向王爷问好”的客套话,就走了。 在迈出厅堂的那一刻,楚令霄感觉自己宛如新生,连不太利索的左腿似乎也轻盈了起来。 他自觉自己隐约抓到了楚千尘的心思,她这是在逼自己表态,逼自己对她低头。她想要拿捏自己,因此不吝于给些好处,好让自己听话。 楚令霄头也不回地走了,楚千尘又喝了两口茶,这才起了身,然后就返回了内院 顾玦又拿着刻刀在摆弄楚云逸送的那块翡翠原石了,反正不着急,他也就是偶尔有兴致的时候,就刻上一会儿,而且,有楚千尘看着他,每次他拿刻刀的时间都不能超过一个时辰。 因此这块翡翠玉石到手虽然有十几天了,只有一个大致的雏形。 楚千尘没打扰他,放轻了手脚,走到他身边,托着下巴盯着他看。 她喜欢看他专注的样子,她也发现了,他同样喜欢。 旁边的如意小方几上放着一个沙漏。 当沙漏里的沙快要漏完时,顾玦就放下了刻刀,而这时,一盆温水也已经备好了。 楚千尘试了试水温后,兴致勃勃地给他洗手。 顾玦先浸湿了双手,大致洗了洗后,楚千尘就摸了块玫瑰香胰子给他在手心手背一圈圈地打上,一边与他说着楚令霄、楚令宇的二三事,也包括楚令霄承认是他下的黑手。 “不过……” 楚千尘放下了香胰子,睫毛颤动了两下,就听顾玦道:“大概不是楚令霄,他没这么大的胆子。” 楚千尘抬眼去看顾玦,两人目光相对时,她不由一笑,点头道:“王爷说得是。” 她慢慢地在他手上揉出泡沫,仔仔细细地搓过他每一根修长的手指,再用清水洗,确定他的指甲缝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她才满意地弯了弯唇。 她给他洗手、洗头都是前阵子他不能乱动时养成的习惯,现在他胸口的伤口愈合得很好,早就能自己洗了,可楚千尘还是忍不住想帮他洗。 她觉得,这大概跟他喜欢雕些个小物件给她,她喜欢给他做衣裳、编络子,是类似的心态吧。 楚千尘愉悦地眯眼,又道:“王爷,你看人比我透彻,反观我,就一叶障目了。” 刚从冬梅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楚千尘与沈氏一样,第一反应就觉得幕后的主犯是楚令霄,方才她在韶华厅反复追问楚令霄,也是在试探楚令霄的反应。 虽然楚令霄承认了是他所为,但楚千尘反而感觉有些不对。 现在听顾玦这么一提点,楚千尘这才明白了到底是哪里违和。 的确,这的确不是楚令霄有胆子做得出来的。他若是有这个杀伐果决的魄力,就不会这么多年在仕途上毫无精进了。 楚令霄这个人,爱权,又要脸面,总做出一副清高的样子,所以他不喜沈氏,因为别人会议论他高攀沈氏。 若是他真起了对楚令宇下手的念头,他肯定会担心别人怀疑到他身上,这辈子被人指着脊梁柱说他残害亲弟,事到临头,他也会反悔。 他敢做的,也就是偷偷调换两个女婴这种卑劣无耻又懦弱的事,因为他觉得没人会发现真相,两个不知事的女婴只能任他摆布她们的命运! 楚千尘的眼中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同时手上也没停歇,仔细地以白巾擦干他的手。 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手指真长。 “你说,会是谁干的?”楚千尘唇角的笑意更深,忍不住就拿自己的一只手去比他的手掌,娇嫩的掌心贴着粗糙的掌心。 顾玦哪里会知道,但见楚千尘兴致勃勃,就漫不经心地说道:“问问不就知道了。” 他吩咐江沅去前头找程林华,江沅领命而去,至于琥珀则乖觉地把水盆端了出去。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小夫妻俩。 顾玦手指一动,反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拉她去窗边的藤椅坐下。 藤椅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坐,到现在,楚千尘还把顾玦当个瓷娃娃,不敢靠在他胸膛上,两人后腰靠着迎枕,并肩而坐,手臂贴着手臂。 楚千尘随意地把玩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娇声问道:“他的这个差事要多久才能出问题?” “很急?”顾玦问。 面对顾玦,楚千尘从来不会藏着掖着,直接点头。 她实在忍不住了,这件事能早一天解决就早一天更好。楚家就跟吸饱了血还甩不掉的血蛭一样,让人恶心。 顾玦用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俯首凑在她耳边道:“以他的贪心和愚蠢,不出一个月。” 要摸透像楚令霄这样的人,其实不难。 难道穆国公看不透吗? 说到底,就是第一步错了,把女儿嫁给了楚令霄,就已经把自己置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地步,只能指望着女婿没有那么坏…… 问题是,人心就是可以这么肮脏。 无论是在血腥杀戮的战场上,还是在这看似繁华平和的京城,人心都是一样的复杂。 顾玦眸色幽深,在心里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声。 一个月她等得起!楚千尘满意地笑了俯首,在左掌心轻轻地吻了一下。 顾玦的左手微微地轻颤了一下。 然后,他也扯过她的手,同样地,在她娇嫩的左掌心轻轻地吻了一吻。 很轻,很柔。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掌心,让她觉得痒痒的。 当顾玦抬头朝她看来时,又道:“这件事……云展已经跟逸哥儿说过了。” 楚千尘:“……” 楚千尘抓着顾玦手掌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使力,有点担心楚云逸。 也不用她说,顾玦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接着道:“他大醉了一场,还哭了,云展拉着他跟着玄甲军练了两天,昨天一回营帐就倒下了,现在还没醒。” “这小子酒量不行,得练练,才不过半坛酒就把他给灌倒了,醉得连他自己干过什么、说过什么都忘了一大半。” 顾玦好笑地摇摇头,把楚千尘也逗笑了。 楚云逸这孩子傲娇好强,但从来不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人,这次醉过又哭过后,应该也就没事了。 果然,有些事,还得男人和男人谈。 如果是由她去说,楚云逸这小子又得在她跟前逞强了,没准还想反过来安慰她,又搬出那套他是长子的言论。 这小子也不想想,他才屁点大,她与母亲才不用他来操心呢! 楚千尘轻轻地把头靠在顾玦的右肩上,赞道:“云展真会说话,我得谢谢他。” 云展缺什么呢?她在心里思忖着。 顾玦又摸了摸她的头,帮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与她闲聊:“从前在云家时,云展也曾遭过算计。” 云展是庶子,年少时考上了国子监,在云家几个庶子中脱颖而出,得了忠勇伯的另眼相看,但也因此遭了嫡母和嫡兄们的忌惮。 在从军前,他差点就被嫡母算计去当了别人家的赘婿,还是个商户人家,也是因为这件事,云展才下决心放弃武举,直接从了军,去了北地。 只要他不在京城,云家人自然也就算计不了他了。 顾玦说了几件云展年少时的事,最后道:“所以,他如今几乎不回云家。” 而现在,云展背靠宸王府,说得难听点,就是他父亲忠勇伯也没资格随意摆布他的婚事,就是忠勇伯真看上了什么人选,那也得先来请示顾玦,看看顾玦是否有别的安排。 楚千尘不禁想到了那一天云展被云浩“不慎”割了脖子的事,到现在,云展的脖子上依旧留着当时的疤痕。他自己倒是豁达得很,对这疤痕也不遮着掩着,总是说合该他记住这次教训。 顾玦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摩挲了两下,又道:“让云展带着逸哥儿就行了,你就用不着操心这些了。” “你也别总当他是小孩子了,他也不小了。” 楚千尘当然是听顾玦的,顾玦说不操心,她就不操心了,乖乖点头。 谁想,顾玦再下一句是:“你也没比他大两岁……” 他的意思是,楚千尘也不大,不用事事这么操心楚云逸。 这句话就跟踩了猫尾巴似的,楚千尘整个人炸毛了,坐起了身,一双漂亮的凤眸瞪得混元浑圆的,正色道:“我不小了!” 顾玦:“……” 楚千尘盯着他的眼睛,再道:“我都快及笄了。” 看在顾玦眼里,她就像是一个不服小的小孩子。 顾玦被她逗笑了,眼眸与嘴唇勾出旖旎的弧度,瞳孔中笑意荡漾。 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无价之宝,被他掬在手心。 “嗯,我们千尘不小了。” 他凑过去,在她的眼皮上落下一个轻吻,让她觉得自己倍受呵护与怜爱。</p> 正文卷 342利益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后,江沅就从程林华那边回来了。 她禀话还是一贯的简明扼要:“楚令宇是今天下午申初下衙时被人在巷子里偷袭,对方应该是死命专打他的腰骨,楚家已经请遍了京中名医,都说他腰骨断了,下半辈子估计是要瘫了。” “程林华说,下手的很可能是昊人。” “昊人?”楚千尘惊讶地挑眉。 江沅解释道:“这种断人腰骨的作风很像是南昊人刑讯逼供的手段。” 楚千尘若有所思,想到了一个人—— 楚千凰! “她是为了楚令霄吗?”楚千尘低声自语道。 难道说,楚千凰是生怕她去了昊国后,没了依靠,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助楚令霄谋爵位? 不,不太对。 楚千尘总觉得这个理由有点说不过去。 她并没有特意派人去盯着楚千凰,但是她对楚千凰还是有些了解的,楚千凰这个人急功近利,她所做的事出点都是为她自己的利益,一切以她自己为优先。 楚千凰对楚令霄应该没什么情份,所以当初她让楚云逸挣了护驾之功,只是保住了侯府的爵位,却不曾想过去把楚令霄从幽州接回来。 以楚千凰的脑子,应该也不会相信楚令霄的凉薄会给她什么倚靠。 所以,楚千凰应该不会主动掺和到这件事来。 那么,楚千凰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楚千尘沉思着,顾玦一边剥着松子,一边把剥好的松仁喂到楚千尘口中。 也不用两位主子作任何表示,江沅就很识相地自己退了出去,那道门帘被打起又放下,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晃都没晃一下。 楚千尘咬着又香又脆又清甜的松仁,歪着小脸思索着。 顾玦又喂她吃了一颗松仁,指尖顺势抚上了她柔软的唇畔,循循善诱地问道:“那你觉得谁会因为这件事会得利?” 得利?楚千尘思绪转得飞快,得利者肯定不会是楚令霄。 忽然,似有一道惊雷划过心头,她心中一片雪亮,想到了另一个与这件事息息相关的人,脱口道:“逸哥儿?” 顾玦微微一笑,手中的动作没停,继续慢条斯理地剥着松子。 他的手指有力,也不用指甲,轻轻地一捏,松子壳就对半离开,露出其中乳白色的松仁,饱满光润。 经顾玦一提点,楚千尘瞬间就觉得整件事变得明朗起来。 原来是这样! 楚令宇现在被弄得不活不死,而楚令霄有罪在身,爵位是不可能再给楚令霄的,等沈氏与楚令霄和离,带着楚云沐离开楚家后,那么爵位就只有可能传给楚云逸了。 而且楚令宇之前想要算计楚云逸,楚千凰这么做不仅楚云逸得利,还以牙还牙地帮楚云逸报了仇。 这么一想,从因到果都很合理,似乎有理有据。 但是,楚千尘眯了眯眸子,她真不觉得楚千凰会为楚云逸做到这个地步。 除非…… 楚千尘微张嘴,想说话,恰在这时,又是一颗松仁塞入她嘴中,她下意识地去咬,却不小心咬到了顾玦的指腹,顿时僵住了。 时间似乎停顿了一瞬。 顾玦慢悠悠地收了手,楚千尘清晰地看到他的中指指腹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她默默地摸出一方帕子,给他擦了擦指腹,然后讨好地给他剥了个松子,喂到他嘴里,没话找话:“是姜姨娘让楚千凰这么做的吧。”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楚千尘差不多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姜姨娘一向喜欢示弱,无论对着楚令霄还是其他人,她一贯都是用这种方式来达成目的, 而楚千凰又一向吃姜姨娘这一套,所以应该就是姜姨娘怂恿楚千凰这么做的。 姜姨娘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可想而知,楚云逸是她唯一的儿子,一旦被她知道楚令宇想算计楚云逸,她心底不可能不恨。 楚千尘又剥了一颗松子,松子壳裂开时发出了细微的“咔嚓”声。 她觉得像是有小石子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心湖中,触动了什么…… 她的直觉告诉她有点不对劲。 姜姨娘既然怂恿楚千凰去做这件事,就意味着她知道楚千凰有这个本事,所以,她应该知道楚千凰与昊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就这件事的结果看,楚千凰求了昊人,肯定是付出了什么“代价”,可是她自己没得到半点好处,得利者是楚云逸。 按照楚千尘对姜姨娘的了解,姜姨娘求楚千凰时,最多也就是哭哭啼啼,然后说什么楚云逸承爵可以给楚千凰撑腰这种虚无缥缈的话。 其实这种事很常见,楚千尘在前世所见所闻不知凡几。 在民间,不知道多少父母用卖女的手段来为儿孙娶媳妇、求前程,一方面吸着女儿的血,一方面又恨不得把女儿踩到尘埃里。 但是,像他们这样的勋贵人家不同,他们这样的人家固然重男轻女,女儿家也是金贵的,嫁出去的女儿并不仅仅是泼出去的水,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 以姜姨娘的见识,她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可是,她却用了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利用楚千凰,吸楚千凰的血来供养楚云逸。 她的这种手段让楚千尘觉得熟悉。 是啊,好熟悉,这与姜姨娘过去对自己的手段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是,楚千凰不是姜姨娘的亲生女儿吗?! 总不会是姜姨娘也发现楚千凰的芯子里换了一个人吧,又或者,因为楚千凰自小不是养在姜姨娘膝下? 楚千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手指的动作也顿住了,下一瞬,顾玦俯首凑过来,咬住了她指尖的那粒松仁。 她一僵,感觉他的牙齿似乎也在她的指腹上轻轻地咬了一下,是她的错觉吗? 楚千尘的手指停顿了那里,僵住了。 顾玦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心里的疑惑,拿过她刚用过的那方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她的指尖,慢条斯理的。 她感觉似有一股灼灼的热度自指尖蔓延至心脏,然后,心跳怦怦加快。 莫名地,她想到了一句话:十指连心。 楚千尘忽然就有一种冲动,很想去咬一下他的指尖…… 她是狗吗? 楚千尘默默地在心里甩头,甩掉这种奇怪的冲动,嘴上继续说正事:“我发现,姜姨娘对楚千凰和对逸哥儿也是不一样的。” 楚千尘可以确信姜姨娘对楚云逸是一片真心,可谓慈母之心,但是姜姨娘对楚千凰嘛,楚千尘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顾玦清清冷冷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你和她的身世可能还有别的隐情?” 他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让楚千尘瞬间如醍醐灌顶。 明明她和楚千凰的身世之谜已经揭开了,可是楚千尘之前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就仿佛一个迷路的旅人以为自己看到了绿洲,走近了才发现前方的只是海市蜃楼。 现在听顾玦这么一说,楚千尘就觉得豁然开朗了。 是的。 姜姨娘对楚千凰并无真心。 姜姨娘也就是在“真相”被揭开的那一日作出了一番慈母的姿态,现在实际做出的事根本就不像。 回想楚千凰成长的过程中,姜姨娘对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怜惜,没有情不自禁…… “会不会楚千凰也不是她生的,是楚令霄……或者她从哪里捡来的?”楚千尘不太确定地推测道。 话说出口后,她再想了想,觉得也不无可能。 楚千尘忍不住抬眸去看顾玦,想问他,她的猜测是不是太荒谬,是不是因为关己则乱。 顾玦轻抚着她不自觉蹙起的眉头,在她的眉心轻吻了一下,道:“若是你想知道,我让人去查。”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无可能。 楚千尘垂下眸子,又想了想。顾玦会这么说,就是他也觉得哪里不对,觉得这件事值得一查,不是她想太多了。 “好。”她点了点头,樱唇微抿。 其实,这件事都这么多年了,楚千尘已经不在意真相了,无论楚千凰的身世到底怎么样,都改变不了她做过的那些事,也不会改变楚千尘对她的态度。 但是楚千尘知道,沈氏肯定会在意楚千凰的身世。 能查,还是查清楚好。 这也是给沈氏一个交代,让她可以一身轻地离开楚家,再无牵挂。 楚千尘使唤顾玦继续给她剥松仁,她自己则去给两人泡茶。 没一会儿,茶香四溢。 此时,外面的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夕阳西垂,霞光铺洒而下,给万物披上了一层蝉翼般的金纱。 楚千尘道:“明早我要出门,不过我会早点回来的……唔,给你带好吃的。” “……”顾玦挑眉,他的小姑娘这口吻是在哄小孩吗? “我要去楚家给娘搬嫁妆,给她撑腰。”楚千尘兴致勃勃地笑眯了眼,把一盅刚泡好的茶放到他手边,“王爷,我要不要顺便去试探一下姜姨娘?” 话刚说完,她自己就先摇头了:“不,还是别打草惊蛇了。” 在楚千尘看,姜姨娘的心计比楚令霄更深,也更擅隐忍,她能藏着一个秘密十几年,这就不是秘密,而是她的命根子了。 顾玦没说话,显然也认同了这一点。 对楚千尘的事,顾玦从来都是放在心上,立刻就下了令,着人去查。 当天黄昏,王府派出了三批人:一批人去了姜姨娘当年生产的豫州老家,一批人去了路上沈氏生产的那个寺庙,还有一批人去找楚千尘的乳娘以及当年姜姨娘身边还活着的老人。 楚千尘也知道这种事一时半会儿肯定也没有消息,也不着急,这一晚,她睡得早,也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她就早早地起了床,先去穆国公府与沈氏她们会合。 陈嬷嬷早已经把沈氏的嫁妆都清点清楚了,原本她们前几天就该上门的,但是,沈氏想看楚家内斗,觉得她要是去早了,没准反而会让楚家人一致“对外”,就勉强多等了几天,现在看楚令霄与楚令宇兄弟斗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再等了。 一行人辰初就抵达了永定侯府,陈嬷嬷对比着那份嫁妆单子,使人把嫁妆一件件地搬走。 沈氏的嫁妆可不少,这么一件件地抬出去,立刻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意力,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奇地在大门口附近探头探脑,交头接耳。 当嫁妆搬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太夫人得到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她走得急,走到仪门处时,已经是气喘吁吁,额角也沁出了细细的薄汗。 本来,太夫人是可以命下人强拦的,偏偏今天来搬嫁妆的人是穆国公夫人和楚千尘。 当太夫人发现沈氏今天没来时,心里是失望的,她对着沈氏还可以摆摆婆母的威仪,对着穆国公夫人就没办法了。 她只能努力地赔着笑脸道:“亲家,令霄与阿芷他们不过是闹了点小矛盾,俗话说,牙齿还有和舌头相碰的时候,他们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太夫人说得是心里话,她一直以为是沈氏只是说说,是故意以此威胁、拿捏楚家,毕竟楚云逸也不是沈氏亲生的,为了楚云逸,闹到这一步值得吗?! 楚云沐才是楚家嫡子,本来理所当然可以继承爵位的,一旦沈氏与楚令霄和离,楚云沐的地位就尴尬了,和离对沈氏母子来说,根本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沈氏也不知道是不是魔障了,就真闹到这一步了。 更离谱的是,不仅沈氏犯傻,连沈家人都跟着她一起犯傻。 太夫人就想不明白了,她一会儿放低姿态说软话,保证立刻开祠堂,把楚千尘记到沈氏名下;一会儿又是语带威胁地说硬话,拿楚云沐来要挟穆国公夫人。 太夫人软硬兼施地劝着穆国公夫人,偏偏穆国公夫人恍若未闻似的,眼神冷冷地扫过太夫人的脸,连一句话都懒得跟对方说,怕脏了自己的嘴。 穆国公夫人只是吩咐下人道:“接着搬。” 一个穿铁锈色褙子的老嬷嬷笑呵呵地福身领了命,对着那些搬箱子的下人们指手画脚:“你们两个,小心点,这里面可是瓷器。” “这箱的箱盖都没合拢,先放下箱子再整整。” “这几箱搬到后面那辆马车去。” “……” 眼看着嫁妆一箱子一箱子地被抬了出去,太夫人心急如焚,同时也心痛,感觉就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似的。 她实在是慌了,挡在了大门口,试图用身体拦着,不让那些人把嫁妆抬走。 先前沈氏带着楚云沐回娘家时,太夫人也没有太慌,觉得沈氏是想冷静一下,从前她也不是没回娘家小住过。 但是,现在穆国公府把沈氏的嫁妆全都搬走,这意义就不一样了,这意味着沈氏是铁了心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京城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今天只要沈氏的嫁妆一搬走,明天这件事就会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届时穆国公府就更不可能回心转意了,谁人不知穆国公一向是一言九鼎,不可能朝令夕改。 太夫人越想越慌,从后颈到后背都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浸湿了中衣,让她觉得浑身发寒。 本来,次子被人打瘫的事已经让太夫人焦头烂额了,昨晚彻夜未眠,她现在是既疲惫,又慌乱,还头疼得厉害。 府外,看热闹的人围得越来越多;府里,二房、三房等其他几房也闻讯而来,不近不远地静观其变。 对于其他几房来说,左右沈氏搬走的是她的嫁妆,她是否和楚令霄和离,也不关他们的事,因此也没人上前劝。 现在除了受伤的楚令宇外,府里的男丁都不在,太夫人实在是束手无策了,咬了咬牙,吩咐下人们道:“快,快去请族长还有族老们来劝劝,再叫大老爷回来。” 太夫人告诉自己,只要楚令霄肯对着穆国公夫人认个错,事情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的。 就站在穆国公夫人的楚千尘沉默地对着江沅使了个手势。 江沅立刻意会,身手敏捷地快步上前,道:“太夫人,您气色不太好,奴婢扶您坐下吧。” 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不想让江沅靠近,可是江沅出手如电,往大丫鬟的胳膊上一拽一拖,就轻而易举地把人给扯开了。 接着,江沅就接替了那个空位,“轻轻巧巧”地扶住了太夫人,她的袖子往太夫人鼻下轻轻一拂,太夫人只觉得闻到了一股古怪的香味,跟着就四肢无力,仿佛骨头被人抽走似的。 太夫人想张嘴,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被人“扶”着坐下了,虚软地靠在了椅背上。 “……”太夫人近乎恶狠狠地瞪着楚千尘,这一刻,全都迁怒到了楚千尘身上。 是她,都是她! 她就是从前世来找楚家讨债的,非要搅得楚家家宅不宁。 太夫人想骂,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脖颈气得浮现一根根青筋。 没了太夫人这只“拦路虎”,穆国公府的下人们搬起嫁妆就更顺利了,继续一箱箱地往大门外搬。 与此同时,楚家的下人们想出门去找族长、族老们,可是楚千尘带来的王府侍卫早就看住了侯府的几扇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把侯府围得跟铁桶似的。 楚千尘既不怕楚家的族长,也不怕楚令霄,她就是懒得应付他们而已,可想而知,如果这些人闻讯而来,肯定又要劝,又要拦,大道理、规矩礼数什么的的没完没了,平白耽误他们的时间。 还是现在这样好,多清静! 楚千尘悠闲极了,笑眯眯地招呼着穆国公夫人也坐下,琥珀奉上了提前备好的点心,从朱轮车里拿了茶水,仿佛他们是来看戏似的。 楚千尘也不管其他人,反正只要别挡道,她完全不在意他们看。 旁边围观的楚家人多是各房的下人,有的人看了一会儿,就往自家主子的院子跑,人来人往的。 几丈外的一棵梧桐树下,一道纤细柔弱的身影站在纷乱的人群中,默默地看着他们搬嫁妆,周围也有不少人时不时地在看她,无声地窃窃私语。 大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道:“姨娘,奴婢瞧着太夫人似乎……” 姜姨娘一个清淡的眼神轻飘飘地瞟过去,大丫鬟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姜姨娘抚了抚衣袖,指下的丝绸料子光滑柔软,袖子晃动间,露出她腕间的翡翠镯子,衬得她手腕纤细。 她微微地勾了下唇,望着大门口的方向,望着那一箱箱沉甸甸的嫁妆。 她和沈芷斗了足足十五年,终于还是她赢了。 她的手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双眼异常明亮,异常有神,眼神中的愉悦掩也掩不住,愉悦之中又带着一抹恶意。 下一瞬,楚千尘抬眸朝姜姨娘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交。 姜姨娘瞳孔微缩,眼睫轻颤。 她咬了咬下唇,眸子垂下去,又变成了平日里一贯楚楚可怜的样子,娇柔得仿佛别人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一样。 楚千尘从姜姨娘的眼中看到了那抹恶意,眉梢微动。 沈氏与楚令霄和离,最大的得利者就是姜姨娘,姜姨娘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很久了。 楚千尘端起茶盅喝了口茶,等她再次朝姜姨娘望去时,就发现姜姨娘的身边多了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挑纤细的少女披着一件鲜艳的大红斗篷,一头青丝挽着双螺髻,佩戴着一对嵌有红宝石的赤金蝴蝶珠花,随着少女偏头的动作,如蝉翼般的蝶翅轻轻颤动,衬得少女明眸生辉。 正值芳华的少女犹如一朵沐浴在晨曦下红色山茶花,艳丽似火,优雅清丽。 她落落大方,从容自若,与姜姨娘那柔弱可怜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姨娘,”楚千凰一手亲昵地挽着姜姨娘,低声以只有她们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等父亲与‘她’和离了,我会想办法让父亲把你扶正的。” 虽然勋贵家从来都没有妾室扶正一说,但也不是绝对的,比如前朝就有一桩,一位名为朱谨的大将军就是庶出,他征战几十年为国立下赫赫战功,当时的前朝皇帝欲封他爵位,他却选择了诰封其生母,因其嫡母亡故,其父干脆就扶正了朱谨的生母,传为一则佳话。 这世道就是这样,只要一个人有足够的实力,就可以改变自己乃至家族的命运。 她相信以她的能力,肯定也能够让楚令霄和太夫人妥协。 楚千凰亲自帮姜姨娘拢了拢披风,目光在她粗糙的手指掠过,又道:“姨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苦了。” “凰姐儿……”姜姨娘感动地看着楚千凰,眼眶中又浮现了一层淡淡的泪雾,樱唇轻颤不已。 母女俩温情脉脉,母女情深。 楚千尘冷眼看着这一幕,眸光一闪,想到她与顾玦的那个猜测,面上不动声色。 这一幕也同样落在了穆国公夫人的眼里。 穆国公夫人心里唏嘘地叹了口气,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再也不去看楚千凰了。不是自己的,强求不得。 穆国公夫人转头去看楚千尘,脸上又挂上了慈爱的笑,道:“还得搬上一个时辰应该就差不多了。”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慢慢来,今天太阳好,外祖母,我们在这里晒晒太阳、喝喝茶也不错。” 楚千尘说话的同时,还默契地与江沅交换了一个眼神。 江沅微微点了下头,意思是给太夫人用的软筋散的药效应该够了。</p> 正文卷 343拮据 ,最快更新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最新章节! 有王府的侍卫在场,周围就清静多了。 十五年前,沈氏出嫁时十里红妆,传为一时美谈,如今,足足搬了一个时辰,所有的嫁妆才都搬出了侯府的大门,装了十辆马车才算装齐了。 穆国公夫人与楚千尘也就没就留,在楚家众人的目送中告辞。 这件事犹如一块巨石坠入湖中,在京城中激起了千层浪花。 就如同太夫人所预料的那样,这么多抬嫁妆被人从侯府里搬走,根本瞒不住京城里的那么多双眼睛,仅仅一天的时候,不少人都知道穆国公府的大姑奶奶沈芷要与夫婿和离了。 在大齐朝,勋贵人家还从没有闹出过和离的,况且,沈氏还是侯府的当家主母。 京中各府听闻时,大都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但是,沈氏的嫁妆确实都搬走了,以穆国公府的行事作风,这件事是八九不离十了。 各府私底下都是议论纷纷,楚家的族人以及其他一些和永定侯府关系亲近些的人家忍不住就亲自上门打听。 这些登门的人有的真的关心,有的只是好奇,有的是为了看好戏,也有的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心思…… 对于太夫人而言,这些人的造访无异于往她脸上甩了一个又一个的巴掌,偏偏她还不能恶言相向,只能含糊其辞,到最后,太夫人干脆就让门房闭门谢客。 当荣福堂再次迎来“不速之客”不时,守在廊下的蓝衣丫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差点就想使唤小丫鬟去驱赶,等对方走近了一些,她才意识到来者是负责采买的管事嬷嬷郑嬷嬷。 对于这些管事嬷嬷,蓝衣丫鬟也不敢得罪,忙跟郑嬷嬷打了招呼,又进去通禀太夫人。 不一会儿,郑嬷嬷就被迎了进去。 郑嬷嬷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对着歪在炕上的太夫人说道:“太夫人,府中采买米粮的款该结了。 勋贵人家采买各种米粮、果蔬、鱼肉等等,大多是一个月统一结一次,今天也是店家亲自登门来催款了,所以管事嬷嬷明知道太夫人现在心情不好,也不得不来。 太夫人的额头上戴着一个两指宽的抹额,瞧着病恹恹的。 大丫鬟在一旁轻轻地给太夫人捶腿。 太夫人的头到还在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问道:“公中还有多少银子?” 这个问题她是问王嬷嬷的。 自打沈氏回娘家后,王嬷嬷这些天都在帮着太夫人管账,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为难地答道:“五百两。” 王嬷嬷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发愁之色。 自楚令霄流放后,侯府的日子就没从前那么好过了,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事实上,当沈氏几日前把账册和对牌交还给太夫人的时候,公中还是有银子的。 可是楚令宇被人打得重残,为此,侯府请了京城不少名医还有太医登门看诊,那些请大夫的诊金、药钱以及各种补药的费用全都是从公中出的,花钱如流水般。 加上,这几天还有几家店铺也来结账,像春装的料子、元宵节置办灯笼的一些费用,以及其它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 光是花在楚令霄身上的银子就不少,比如之前楚令霄回京那日,楚令宇特意打点了护送的那几个锦衣卫;比如太夫人感慨楚令霄在幽州吃了苦,重新给他置办了不少东西,从衣裳到各种滋补品。 再加上,楚令霄刚得了内务府的差事,为了和上官以及同僚们应酬,又从公中支走了不少银子。 这些支出在账目上全都是有记录的。 郑嬷嬷听着都是一惊,然后把头垂了下去,心里唏嘘:这堂堂侯府的公中居然只有五百两银子了。 侯府吃的米自然不会是那些普通百姓吃的米,全都是顶级的米面,什么碧梗米、胭脂米等等,比如这胭脂米差点的也要半吊钱一斤,最优质的则要八两银子一斤。 区区五百两银子,连米粮银子都结不上。 “怎么可能!”太夫人不敢相信地脱口道,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公中一向最少也有三四万银子在账上的,就算现在进项少了点,可也不至于会没钱啊! 这才刚元月呢,去年年底的时候,家中才刚收了铺子与庄子的出息。 王嬷嬷心里苦啊,其实她也曾委婉地提醒过太夫人公中的银子不多了,可是因为之前大夫人沈氏有意削减家里的用度,太夫人为此很不高兴。王嬷嬷也不敢多说,只能点到为止。 王嬷嬷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太夫人,那奴婢把账册拿来您看看?” 太夫人点头应了。 于是,王嬷嬷很快就把账册捧了过来。 她捧来了两本账册,一本是之前沈氏交过来的,另一个是一本新账册,是从中馈权交还给太夫人的那一天开始记的。 太夫人先翻那本新账册,越看越慢,越看越细,脸色凝重极了。 之前花的时候没感觉,但是现在太夫人一翻账册,这才意识到这几日确实花得很厉害。 每一笔看着数目不大,可加起来数目就大了。 太夫人翻完这本新账册后,又去翻之前沈氏的那本旧账册,旧账册里记录得大部分都是去年的账。 当太夫人看到一笔一万两的账时,不由停了下来,细细地一看。 这一万两是去年楚令霄下狱时家里为了四处打点花的银子。 太夫人反复地翻了翻,到后来又把新账册翻了第二遍,确信了,账上真的没钱了。 现在才元月下旬而已,一年才刚刚开始,可公中却空了。 铺子的租金是一个季度一收,楚家的其他生意也大都是每个季度才来上交一次收益,至少等到四月初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该怎么过呢? 太夫人开始慌了。 郑嬷嬷委婉地问道:“太夫人,要不要奴婢让店家过两天再……” 太夫人一个抬手打断了郑嬷嬷,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对方,眉宇深锁。 这才多少银子,要是侯府今天不给,难免让店家怀疑楚家是不是要赖账。太夫人当然受不了那些商贾在背后议论侯府有没有钱。 太夫人捏着账册,深吸一口气,吩咐王嬷嬷道:“你去我那里拿点。” 太夫人只能先拿了私房把这笔账给填上。 郑嬷嬷略略地松了一口气,等王嬷嬷取来银票,她接过银票急急忙忙地告退了,可才刚出门,她又开始愁了。 算算日子,这两天给王府供应鸡鸭鹅还有猪肉的店铺也该来讨要货款了。 郑嬷嬷恰好与匆匆往这边而来的刘氏、张嬷嬷一行人交错而过,郑嬷嬷赶忙给刘氏让路。 于是,荣福堂的暖阁中又迎来了下一个客人。 太夫人又歪在了炕上,愁眉苦脸的。 若是平日里,刘氏还会问候一下太夫人的身子如何,可现在她却没那个心情,开门见山地说道:“母亲,夫君昨晚一夜没睡,刚刚才算是合眼睡着了,儿媳就来了。母亲,儿媳想支点银子再去给夫君买些人参、血燕。” 刘氏跑一趟就是专门帮楚令宇来讨补药的。 这段日子,太夫人心疼楚令宇遭了大罪,各种补药如流水一样往他那里送。 可是现在太夫人知道账上没钱了,不由皱起了眉头。 知太夫人如王嬷嬷,一看到就知道太夫人的心意,于是代替她问道:“二夫人,您要多少?” 刘氏就道:“母亲,五百两应该够夫君吃上五天了。” 太夫人不由瞪大了眼,惊了。 五百两吃五天,那就代表楚令宇一天要吃一百两的补药,那么一个月就是三千两,一年就是三万六千两。 侯府里供得起吗?! 太夫人的目光朝茶几上的那两本账册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她难受地捂住了胸口,气息急促。 王嬷嬷赶紧给太夫人顺气,又是拍背,又给她嗅了嗅盐。 “一天一百两?”太夫人的声音似是从齿缝中挤出,眼神锐利,“你是在给老二吃金喝银吗?” 刘氏因为楚令宇的伤势本来就心情不好,听太夫人这么一说,如同火上浇油似的,火气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嘴里噼里啪啦地说道:“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为夫君来讨些银子买补药的,家里又不是给不起,您有必要这样阴阳怪气的吗?” “儿媳也知道您一向偏心大伯,如今夫君瘫了,您怕是对他更不喜了,您现在是不认这个儿子了吗?” 刘氏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激动,似乎要戳破耳膜似的。 太夫人的情绪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现在又受了刺激,呼吸一下子又变得急促,脸色发白。 见状,王嬷嬷吓到了,慌了神,高喊道:“太夫人,您别激动,小气气坏身子!” “来人,快去叫大夫!” 荣福堂里乱作了一团,有两个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跑了出去,去给太夫人请大夫。 又过了一会儿,长房、三房、四房的人闻讯而来,聚集在荣福堂里,又是好一阵闹腾,其他三房指责刘氏气病了太夫人,刘氏则又哭又喊,哭诉楚令宇有多惨,说二房受了委屈。 侯府喧闹了好一阵,直到天黑,才又恢复了平静。 次日,太夫人亲自去了一趟穆国公府,并且还带着楚家的族长、族老们一起上门。 “侄媳妇,你听我一句劝,你也是有孩子的,得为孩子考虑。” “我们知道你受了委屈,有什么事,可以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的。” “你再仔细想想,楚家是绝不会让你带走沐哥儿的,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就算告御状也没用。” “……” 族长与族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通,有的扮白脸,有的扮黑脸,就是想劝沈氏不要和离。 无论楚家人怎么威逼利诱,怎么以长辈的压制,沈氏都面不改色,她相信楚千尘能有法子,所以也不欲多言,端茶送客。 从头到尾,沈氏都没提康鸿达瞧上楚云逸的事,这种事就是楚家不嫌丢人,她还嫌恶心呢! 楚家族长、族老们也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还是在一个妇人这里,他们再也待不下去,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地拂袖而去。 太夫人也只能跟他们一起走了。 出了国公府后,族长宽慰了太夫人一句:“弟媳,沐哥儿姓楚,就没有哪个娘是可以抛下孩子的,你别着急,这件事先拖着,慢慢地劝劝侄媳。”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族长的意思是先拖着,时间久了,沈氏自然会冷静。 太夫人只能应诺,心里却是苦涩,沈氏要是再不回来,永定侯府就要吃西北风了。 太夫人讪讪地回了侯府,而沈氏再也没有回侯府去。 楚云沐也同样没再回过侯府,他一直留在宸王府里,跟楚云逸住一块儿。 楚云逸在醉过一场后,就跟没这件事似的,性格依然与从前一样骄傲轻狂,他每天除了练武或者去军营操练外,就是带着楚云沐这小屁孩玩。 “嗖嗖!” 在云展一声号令下,楚云逸和楚云沐几乎同时放箭,两支箭全都射中了靶子。 兄弟俩之间相距五十步,一个是在距离靶子百步的位置射的箭,另一个则是在距离靶子五十步射靶子。 楚云沐乐坏了,小脸红彤彤的,兴奋地转头对着不远处的楚千尘炫耀道:“楚千尘,我射中了!” 相比之下,楚云逸淡定多了,漫不经心地拨了下弓弦,那样子仿佛在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千尘很配合地鼓掌两下。 在楚云沐看来,这掌声自然是给他的。 虽然他现在比楚云逸还差了那么点,可是他还小啊,再过两年,他长高了,长壮了,肯定比楚云逸要厉害! 小屁孩得意地下巴抬得高高,尾巴简直要翘上天了。 哼!楚云逸懒得跟他计较。反正楚千尘肯定是指望不上小屁孩给她撑腰的,太小了。 云展:“……” 云展就算用脚指头想想也猜到这兄弟俩在想啥,心道:有王爷在,还轮得到你们吗?! 云展做出一副肃然的表情,板着脸喊道:“继续!” 于是,楚云沐赶紧又面对靶子站好,抬头挺胸,然后取箭,再搭箭、勾弦、开弓……这一系列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仿佛刻在了骨子里,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兄弟俩再次同时放箭。 楚千尘笑眯眯地对着云展丢下一句:“云展,交给你了。” 王爷真会挑人,云展带孩子果然带得好! 楚千尘一边想,一边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然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校场入口身披一件月白大氅的顾玦,灿然一笑。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一把握住了顾玦的手,道:“他走了?” 楚千尘说的“他”指的是太子顾南谨,提到他时,那双清冷的凤眸中写满了嫌弃,似在说,太子怎么又来了!! 之前楚千尘本来是要去外书房找顾玦的,走到中途时,听闻顾南谨来了王府,就临时改道来了校场,想着这个时间楚云逸与楚云沐应该是在校场练弓射。 “嗯。”顾玦应了一声,先替她拢了拢斗篷,才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楚千尘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是二十四了?” “嗯。”顾玦猜到了她要问什么,就道,“明天安达曼郡王就要启程了,太子刚才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送他们出京。” 两国联姻的事也算是一波三折,经历了不少变数,因为皇帝之前大病了一场,昊人启程的日期一拖再拖,直到现在,才算尘埃落定。 明天安达曼郡王以及刚被封为公主的袁之彤他们就要启程离京了,由太子负责送他们出京。 “……”楚千尘抿了下唇,心里是不以为然。 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似在撒娇,又似在问他。 顾玦知她心意,微微一笑:“我跟他说,我就不去了。” 楚千尘瞬间展颜,觉得王爷实在是太乖了,她最喜欢王爷了。 她停下了脚步,然后踮起了脚,抬手揉了揉他乌黑的发顶,那动作就差在说—— 王爷,真乖! 顾玦今天没戴发冠,长长的黑发半束半披,倒是方便了她。 楚千尘眯眼笑弯了眼睛,算是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揉她的头了。 后方几步外的琥珀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觉得自家姑娘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居然连王爷的头也敢揉。 楚千尘踮着脚有些吃力,收回手时,双脚也归回原位,端正地站好。 “我还会长高的!”她仰着下巴看着他,下颌连着修长的脖颈勾勒出愉悦的弧度,骄傲自信地笑着。 她说的是实话,按照前世的经验,她至少还能长两寸左右。 顾玦怔了怔,朗声大笑,昳丽的眉眼如荡漾的湖水般舒展开来。 他喜欢她对他肆意,喜欢她这种无拘无束的笑容。 这是知道自己被偏爱才能有的笑容。 他也想令她能永远拥有这样的笑容。 一阵阵愉悦的笑声随着早春的习习微风散开,枝头的朵朵玉兰花开得更好了,花香馥郁,沁人心脾。 元月二十五日,昊国使臣带着安兴公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南城门出京,启程返回昊国,由顾南谨和礼部官员亲自带禁军相送。 这支队伍还颇为庞大,加上公主的一车车嫁妆,令前来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 顾南谨一直把人送到了五里亭,才号令随行禁军停下。 接下来,他要代表皇帝给安达曼郡王敬酒,祝昊国使臣此去一路顺风。 前方,送别仪式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后方,楚千凰的马车旁也迎来了一个意料外的人。 “姨娘,你怎么来了?”楚千凰看着马车外的姜姨娘,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 今天她不是从楚家出发的,而是昨晚就进了宫,然后一早与同袁之彤一起从皇宫出发。 她完全没想到姜姨娘会来送她,毕竟楚家没一个人来。 姜姨娘的眼眶含着泪光,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怎么能不来呢?你此去数千里,我怕今天不来,这辈子也……” 楚千凰从马车的窗口伸出了手,用自己的帕子替姜姨娘拭泪,安慰道:“我很好,一切都会好的。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姨娘,你回去,仔细照看好逸哥儿。”说着,楚千凰压低了声音,郑重地说道,“我也会尽量照抚逸哥儿……想办法让他袭爵的。” 她有自信,去了昊国,能得到乌诃度罗的看重,届时可以让昊人出面,乌诃度罗一句话,比她做再多都管用,今上胸无大志,只想与昊国交好,维系两国和平,他会答应的。 楚千凰自信满满地想着,眼眸分外的明亮。 “凰姐儿……”姜姨娘用力地握住了楚千凰的手,欲言又止,似是依依不舍。 楚千凰忍不住又多叮嘱了一句:“您要记住,父亲不可信。” 整个大齐的车队中都弥漫着一种悲伤压抑的气氛。 包括安兴公主袁之彤在内,没有人是自愿去昊国的,他们都只是不得不去而已。一想到此去千里迢迢,此生应该再没机会回到大齐,这些人全都红了眼。 大概也唯有安达曼郡王一行昊国使臣归心似箭了。 安达曼喝了酒水后,就重重地把酒杯砸到了地上,意气风发。 “大齐太子殿下,那吾等就告辞了!”安达曼以大齐的礼节对着顾南谨拱了拱手,“用你们大齐的话说,就是‘后会有期’!” 安达曼对着随行人员做了个手势,就一马当先地沿着官道出发了。 直到此刻,安达曼才算放了心,他本来以为大齐皇帝拖拖拉拉,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他想带楚千凰回昊还会遭遇一番障碍,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 车队很快就走远了。 姜姨娘也已经坐上了楚家的马车,调头先回京了。 太子顾南谨以及礼部一行人又在五里亭停留了片刻,顾南谨才调转了马首,道:“孤得回去向父皇复命了。” 每每提到皇帝,顾南谨的神情语气都是出奇的沉重,这一点,随行的礼部官员也是看得出来的。皇帝对于太子的不喜满朝皆知,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不一会儿,五里亭周围就变得空荡荡的,这听到远处的马蹄声渐渐地远去,尘雾飞扬。 官道的灰尘还未落下,一边的树林里就起了一片骚动。 一支二十来人的车队押着五辆马车从树林中出来了,马车普通,装着一箱箱货物,似是一支商队。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白马的青衣男子,头上戴的青色帷帽挡住了他的容貌,却挡不住他挺拔的身形。 紧跟在他身后的中年大汉有些急切地加快了马速,只比乌诃迦楼落后了一个马首的位置,以昊语嗤笑地念着“安达曼”的名字。 安达曼以为他能为乌诃度罗建下不世功勋吗? 没那么容易!! 少年清莱甩了甩马鞭,神采焕发地说道:“公子,我们该出发了!” 清莱的眼眸如东边天空的旭日般熠熠生辉,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其他人也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乌诃迦楼的背影,清瘦、挺拔,宛如一座山峰。 只是这么看着这道背影,便会给他身后的这些人无比的勇气,让他们心生一种安宁、归属的感觉。 微风徐徐拂来,拂开帷帽下那单薄的轻纱,露出青年线条优美的下巴,温润而又坚毅。 “走。” 官道上,很快又响起了凌乱的马蹄声…… 正文卷 343拮据 ,最快更新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最新章节! 有王府的侍卫在场,周围就清静多了。 十五年前,沈氏出嫁时十里红妆,传为一时美谈,如今,足足搬了一个时辰,所有的嫁妆才都搬出了侯府的大门,装了十辆马车才算装齐了。 穆国公夫人与楚千尘也就没就留,在楚家众人的目送中告辞。 这件事犹如一块巨石坠入湖中,在京城中激起了千层浪花。 就如同太夫人所预料的那样,这么多抬嫁妆被人从侯府里搬走,根本瞒不住京城里的那么多双眼睛,仅仅一天的时候,不少人都知道穆国公府的大姑奶奶沈芷要与夫婿和离了。 在大齐朝,勋贵人家还从没有闹出过和离的,况且,沈氏还是侯府的当家主母。 京中各府听闻时,大都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但是,沈氏的嫁妆确实都搬走了,以穆国公府的行事作风,这件事是八九不离十了。 各府私底下都是议论纷纷,楚家的族人以及其他一些和永定侯府关系亲近些的人家忍不住就亲自上门打听。 这些登门的人有的真的关心,有的只是好奇,有的是为了看好戏,也有的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心思…… 对于太夫人而言,这些人的造访无异于往她脸上甩了一个又一个的巴掌,偏偏她还不能恶言相向,只能含糊其辞,到最后,太夫人干脆就让门房闭门谢客。 当荣福堂再次迎来“不速之客”不时,守在廊下的蓝衣丫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差点就想使唤小丫鬟去驱赶,等对方走近了一些,她才意识到来者是负责采买的管事嬷嬷郑嬷嬷。 对于这些管事嬷嬷,蓝衣丫鬟也不敢得罪,忙跟郑嬷嬷打了招呼,又进去通禀太夫人。 不一会儿,郑嬷嬷就被迎了进去。 郑嬷嬷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对着歪在炕上的太夫人说道:“太夫人,府中采买米粮的款该结了。 勋贵人家采买各种米粮、果蔬、鱼肉等等,大多是一个月统一结一次,今天也是店家亲自登门来催款了,所以管事嬷嬷明知道太夫人现在心情不好,也不得不来。 太夫人的额头上戴着一个两指宽的抹额,瞧着病恹恹的。 大丫鬟在一旁轻轻地给太夫人捶腿。 太夫人的头到还在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问道:“公中还有多少银子?” 这个问题她是问王嬷嬷的。 自打沈氏回娘家后,王嬷嬷这些天都在帮着太夫人管账,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为难地答道:“五百两。” 王嬷嬷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发愁之色。 自楚令霄流放后,侯府的日子就没从前那么好过了,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事实上,当沈氏几日前把账册和对牌交还给太夫人的时候,公中还是有银子的。 可是楚令宇被人打得重残,为此,侯府请了京城不少名医还有太医登门看诊,那些请大夫的诊金、药钱以及各种补药的费用全都是从公中出的,花钱如流水般。 加上,这几天还有几家店铺也来结账,像春装的料子、元宵节置办灯笼的一些费用,以及其它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 光是花在楚令霄身上的银子就不少,比如之前楚令霄回京那日,楚令宇特意打点了护送的那几个锦衣卫;比如太夫人感慨楚令霄在幽州吃了苦,重新给他置办了不少东西,从衣裳到各种滋补品。 再加上,楚令霄刚得了内务府的差事,为了和上官以及同僚们应酬,又从公中支走了不少银子。 这些支出在账目上全都是有记录的。 郑嬷嬷听着都是一惊,然后把头垂了下去,心里唏嘘:这堂堂侯府的公中居然只有五百两银子了。 侯府吃的米自然不会是那些普通百姓吃的米,全都是顶级的米面,什么碧梗米、胭脂米等等,比如这胭脂米差点的也要半吊钱一斤,最优质的则要八两银子一斤。 区区五百两银子,连米粮银子都结不上。 “怎么可能!”太夫人不敢相信地脱口道,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公中一向最少也有三四万银子在账上的,就算现在进项少了点,可也不至于会没钱啊! 这才刚元月呢,去年年底的时候,家中才刚收了铺子与庄子的出息。 王嬷嬷心里苦啊,其实她也曾委婉地提醒过太夫人公中的银子不多了,可是因为之前大夫人沈氏有意削减家里的用度,太夫人为此很不高兴。王嬷嬷也不敢多说,只能点到为止。 王嬷嬷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太夫人,那奴婢把账册拿来您看看?” 太夫人点头应了。 于是,王嬷嬷很快就把账册捧了过来。 她捧来了两本账册,一本是之前沈氏交过来的,另一个是一本新账册,是从中馈权交还给太夫人的那一天开始记的。 太夫人先翻那本新账册,越看越慢,越看越细,脸色凝重极了。 之前花的时候没感觉,但是现在太夫人一翻账册,这才意识到这几日确实花得很厉害。 每一笔看着数目不大,可加起来数目就大了。 太夫人翻完这本新账册后,又去翻之前沈氏的那本旧账册,旧账册里记录得大部分都是去年的账。 当太夫人看到一笔一万两的账时,不由停了下来,细细地一看。 这一万两是去年楚令霄下狱时家里为了四处打点花的银子。 太夫人反复地翻了翻,到后来又把新账册翻了第二遍,确信了,账上真的没钱了。 现在才元月下旬而已,一年才刚刚开始,可公中却空了。 铺子的租金是一个季度一收,楚家的其他生意也大都是每个季度才来上交一次收益,至少等到四月初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该怎么过呢? 太夫人开始慌了。 郑嬷嬷委婉地问道:“太夫人,要不要奴婢让店家过两天再……” 太夫人一个抬手打断了郑嬷嬷,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对方,眉宇深锁。 这才多少银子,要是侯府今天不给,难免让店家怀疑楚家是不是要赖账。太夫人当然受不了那些商贾在背后议论侯府有没有钱。 太夫人捏着账册,深吸一口气,吩咐王嬷嬷道:“你去我那里拿点。” 太夫人只能先拿了私房把这笔账给填上。 郑嬷嬷略略地松了一口气,等王嬷嬷取来银票,她接过银票急急忙忙地告退了,可才刚出门,她又开始愁了。 算算日子,这两天给王府供应鸡鸭鹅还有猪肉的店铺也该来讨要货款了。 郑嬷嬷恰好与匆匆往这边而来的刘氏、张嬷嬷一行人交错而过,郑嬷嬷赶忙给刘氏让路。 于是,荣福堂的暖阁中又迎来了下一个客人。 太夫人又歪在了炕上,愁眉苦脸的。 若是平日里,刘氏还会问候一下太夫人的身子如何,可现在她却没那个心情,开门见山地说道:“母亲,夫君昨晚一夜没睡,刚刚才算是合眼睡着了,儿媳就来了。母亲,儿媳想支点银子再去给夫君买些人参、血燕。” 刘氏跑一趟就是专门帮楚令宇来讨补药的。 这段日子,太夫人心疼楚令宇遭了大罪,各种补药如流水一样往他那里送。 可是现在太夫人知道账上没钱了,不由皱起了眉头。 知太夫人如王嬷嬷,一看到就知道太夫人的心意,于是代替她问道:“二夫人,您要多少?” 刘氏就道:“母亲,五百两应该够夫君吃上五天了。” 太夫人不由瞪大了眼,惊了。 五百两吃五天,那就代表楚令宇一天要吃一百两的补药,那么一个月就是三千两,一年就是三万六千两。 侯府里供得起吗?! 太夫人的目光朝茶几上的那两本账册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她难受地捂住了胸口,气息急促。 王嬷嬷赶紧给太夫人顺气,又是拍背,又给她嗅了嗅盐。 “一天一百两?”太夫人的声音似是从齿缝中挤出,眼神锐利,“你是在给老二吃金喝银吗?” 刘氏因为楚令宇的伤势本来就心情不好,听太夫人这么一说,如同火上浇油似的,火气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嘴里噼里啪啦地说道:“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为夫君来讨些银子买补药的,家里又不是给不起,您有必要这样阴阳怪气的吗?” “儿媳也知道您一向偏心大伯,如今夫君瘫了,您怕是对他更不喜了,您现在是不认这个儿子了吗?” 刘氏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激动,似乎要戳破耳膜似的。 太夫人的情绪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现在又受了刺激,呼吸一下子又变得急促,脸色发白。 见状,王嬷嬷吓到了,慌了神,高喊道:“太夫人,您别激动,小气气坏身子!” “来人,快去叫大夫!” 荣福堂里乱作了一团,有两个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跑了出去,去给太夫人请大夫。 又过了一会儿,长房、三房、四房的人闻讯而来,聚集在荣福堂里,又是好一阵闹腾,其他三房指责刘氏气病了太夫人,刘氏则又哭又喊,哭诉楚令宇有多惨,说二房受了委屈。 侯府喧闹了好一阵,直到天黑,才又恢复了平静。 次日,太夫人亲自去了一趟穆国公府,并且还带着楚家的族长、族老们一起上门。 “侄媳妇,你听我一句劝,你也是有孩子的,得为孩子考虑。” “我们知道你受了委屈,有什么事,可以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的。” “你再仔细想想,楚家是绝不会让你带走沐哥儿的,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就算告御状也没用。” “……” 族长与族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通,有的扮白脸,有的扮黑脸,就是想劝沈氏不要和离。 无论楚家人怎么威逼利诱,怎么以长辈的压制,沈氏都面不改色,她相信楚千尘能有法子,所以也不欲多言,端茶送客。 从头到尾,沈氏都没提康鸿达瞧上楚云逸的事,这种事就是楚家不嫌丢人,她还嫌恶心呢! 楚家族长、族老们也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还是在一个妇人这里,他们再也待不下去,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地拂袖而去。 太夫人也只能跟他们一起走了。 出了国公府后,族长宽慰了太夫人一句:“弟媳,沐哥儿姓楚,就没有哪个娘是可以抛下孩子的,你别着急,这件事先拖着,慢慢地劝劝侄媳。”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族长的意思是先拖着,时间久了,沈氏自然会冷静。 太夫人只能应诺,心里却是苦涩,沈氏要是再不回来,永定侯府就要吃西北风了。 太夫人讪讪地回了侯府,而沈氏再也没有回侯府去。 楚云沐也同样没再回过侯府,他一直留在宸王府里,跟楚云逸住一块儿。 楚云逸在醉过一场后,就跟没这件事似的,性格依然与从前一样骄傲轻狂,他每天除了练武或者去军营操练外,就是带着楚云沐这小屁孩玩。 “嗖嗖!” 在云展一声号令下,楚云逸和楚云沐几乎同时放箭,两支箭全都射中了靶子。 兄弟俩之间相距五十步,一个是在距离靶子百步的位置射的箭,另一个则是在距离靶子五十步射靶子。 楚云沐乐坏了,小脸红彤彤的,兴奋地转头对着不远处的楚千尘炫耀道:“楚千尘,我射中了!” 相比之下,楚云逸淡定多了,漫不经心地拨了下弓弦,那样子仿佛在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千尘很配合地鼓掌两下。 在楚云沐看来,这掌声自然是给他的。 虽然他现在比楚云逸还差了那么点,可是他还小啊,再过两年,他长高了,长壮了,肯定比楚云逸要厉害! 小屁孩得意地下巴抬得高高,尾巴简直要翘上天了。 哼!楚云逸懒得跟他计较。反正楚千尘肯定是指望不上小屁孩给她撑腰的,太小了。 云展:“……” 云展就算用脚指头想想也猜到这兄弟俩在想啥,心道:有王爷在,还轮得到你们吗?! 云展做出一副肃然的表情,板着脸喊道:“继续!” 于是,楚云沐赶紧又面对靶子站好,抬头挺胸,然后取箭,再搭箭、勾弦、开弓……这一系列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仿佛刻在了骨子里,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兄弟俩再次同时放箭。 楚千尘笑眯眯地对着云展丢下一句:“云展,交给你了。” 王爷真会挑人,云展带孩子果然带得好! 楚千尘一边想,一边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然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校场入口身披一件月白大氅的顾玦,灿然一笑。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一把握住了顾玦的手,道:“他走了?” 楚千尘说的“他”指的是太子顾南谨,提到他时,那双清冷的凤眸中写满了嫌弃,似在说,太子怎么又来了!! 之前楚千尘本来是要去外书房找顾玦的,走到中途时,听闻顾南谨来了王府,就临时改道来了校场,想着这个时间楚云逸与楚云沐应该是在校场练弓射。 “嗯。”顾玦应了一声,先替她拢了拢斗篷,才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楚千尘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是二十四了?” “嗯。”顾玦猜到了她要问什么,就道,“明天安达曼郡王就要启程了,太子刚才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送他们出京。” 两国联姻的事也算是一波三折,经历了不少变数,因为皇帝之前大病了一场,昊人启程的日期一拖再拖,直到现在,才算尘埃落定。 明天安达曼郡王以及刚被封为公主的袁之彤他们就要启程离京了,由太子负责送他们出京。 “……”楚千尘抿了下唇,心里是不以为然。 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似在撒娇,又似在问他。 顾玦知她心意,微微一笑:“我跟他说,我就不去了。” 楚千尘瞬间展颜,觉得王爷实在是太乖了,她最喜欢王爷了。 她停下了脚步,然后踮起了脚,抬手揉了揉他乌黑的发顶,那动作就差在说—— 王爷,真乖! 顾玦今天没戴发冠,长长的黑发半束半披,倒是方便了她。 楚千尘眯眼笑弯了眼睛,算是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揉她的头了。 后方几步外的琥珀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觉得自家姑娘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居然连王爷的头也敢揉。 楚千尘踮着脚有些吃力,收回手时,双脚也归回原位,端正地站好。 “我还会长高的!”她仰着下巴看着他,下颌连着修长的脖颈勾勒出愉悦的弧度,骄傲自信地笑着。 她说的是实话,按照前世的经验,她至少还能长两寸左右。 顾玦怔了怔,朗声大笑,昳丽的眉眼如荡漾的湖水般舒展开来。 他喜欢她对他肆意,喜欢她这种无拘无束的笑容。 这是知道自己被偏爱才能有的笑容。 他也想令她能永远拥有这样的笑容。 一阵阵愉悦的笑声随着早春的习习微风散开,枝头的朵朵玉兰花开得更好了,花香馥郁,沁人心脾。 元月二十五日,昊国使臣带着安兴公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南城门出京,启程返回昊国,由顾南谨和礼部官员亲自带禁军相送。 这支队伍还颇为庞大,加上公主的一车车嫁妆,令前来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 顾南谨一直把人送到了五里亭,才号令随行禁军停下。 接下来,他要代表皇帝给安达曼郡王敬酒,祝昊国使臣此去一路顺风。 前方,送别仪式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后方,楚千凰的马车旁也迎来了一个意料外的人。 “姨娘,你怎么来了?”楚千凰看着马车外的姜姨娘,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 今天她不是从楚家出发的,而是昨晚就进了宫,然后一早与同袁之彤一起从皇宫出发。 她完全没想到姜姨娘会来送她,毕竟楚家没一个人来。 姜姨娘的眼眶含着泪光,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怎么能不来呢?你此去数千里,我怕今天不来,这辈子也……” 楚千凰从马车的窗口伸出了手,用自己的帕子替姜姨娘拭泪,安慰道:“我很好,一切都会好的。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姨娘,你回去,仔细照看好逸哥儿。”说着,楚千凰压低了声音,郑重地说道,“我也会尽量照抚逸哥儿……想办法让他袭爵的。” 她有自信,去了昊国,能得到乌诃度罗的看重,届时可以让昊人出面,乌诃度罗一句话,比她做再多都管用,今上胸无大志,只想与昊国交好,维系两国和平,他会答应的。 楚千凰自信满满地想着,眼眸分外的明亮。 “凰姐儿……”姜姨娘用力地握住了楚千凰的手,欲言又止,似是依依不舍。 楚千凰忍不住又多叮嘱了一句:“您要记住,父亲不可信。” 整个大齐的车队中都弥漫着一种悲伤压抑的气氛。 包括安兴公主袁之彤在内,没有人是自愿去昊国的,他们都只是不得不去而已。一想到此去千里迢迢,此生应该再没机会回到大齐,这些人全都红了眼。 大概也唯有安达曼郡王一行昊国使臣归心似箭了。 安达曼喝了酒水后,就重重地把酒杯砸到了地上,意气风发。 “大齐太子殿下,那吾等就告辞了!”安达曼以大齐的礼节对着顾南谨拱了拱手,“用你们大齐的话说,就是‘后会有期’!” 安达曼对着随行人员做了个手势,就一马当先地沿着官道出发了。 直到此刻,安达曼才算放了心,他本来以为大齐皇帝拖拖拉拉,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他想带楚千凰回昊还会遭遇一番障碍,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 车队很快就走远了。 姜姨娘也已经坐上了楚家的马车,调头先回京了。 太子顾南谨以及礼部一行人又在五里亭停留了片刻,顾南谨才调转了马首,道:“孤得回去向父皇复命了。” 每每提到皇帝,顾南谨的神情语气都是出奇的沉重,这一点,随行的礼部官员也是看得出来的。皇帝对于太子的不喜满朝皆知,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不一会儿,五里亭周围就变得空荡荡的,这听到远处的马蹄声渐渐地远去,尘雾飞扬。 官道的灰尘还未落下,一边的树林里就起了一片骚动。 一支二十来人的车队押着五辆马车从树林中出来了,马车普通,装着一箱箱货物,似是一支商队。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白马的青衣男子,头上戴的青色帷帽挡住了他的容貌,却挡不住他挺拔的身形。 紧跟在他身后的中年大汉有些急切地加快了马速,只比乌诃迦楼落后了一个马首的位置,以昊语嗤笑地念着“安达曼”的名字。 安达曼以为他能为乌诃度罗建下不世功勋吗? 没那么容易!! 少年清莱甩了甩马鞭,神采焕发地说道:“公子,我们该出发了!” 清莱的眼眸如东边天空的旭日般熠熠生辉,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其他人也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乌诃迦楼的背影,清瘦、挺拔,宛如一座山峰。 只是这么看着这道背影,便会给他身后的这些人无比的勇气,让他们心生一种安宁、归属的感觉。 微风徐徐拂来,拂开帷帽下那单薄的轻纱,露出青年线条优美的下巴,温润而又坚毅。 “走。” 官道上,很快又响起了凌乱的马蹄声…… 正文卷 344能解 乌诃迦楼一行人离开后,宸王府隔壁的宅子又空了下来。 楚千尘让人去把隔壁收拾了一下,就暂时先闲置了。 皇帝自打大年初二时病倒后,直到现在都病病歪歪的,精力大不如前,饶是每天吃了不少上好的滋补品,龙体也没太大的改善,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龙榻上歪着,折子没看上几本就觉得头晕目眩,精力不济。 在这种情况下,固然皇帝不相信太子,却也只能把朝政暂时交付给太子处置。 如此,皇帝每天的日子简直是在天人交战的煎熬中度过,他一边担心太子会趁机揽权,另一边又更怕帝星黯淡,自己会撑不过去。 皇帝这些年一直在求道问仙,目的自然是想要长生,但是,现在他却能感觉到自己的精力一点一点地在衰退。 如同玄净所言,这一次的帝星黯淡果然是他此生的一次大劫。 过去这二十几天,皇帝就没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日夜辗转,难以入眠。 越是睡不着,他的身子就越差,如此反反复复下去,这才不到一个月,他又苍老了好几岁。 贴身伺候的倪公公等内侍全都能清晰地注意到皇帝的每况愈下,然而谁都不敢提醒皇帝,生怕触怒龙颜,最近皇帝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差。 皇帝每天都盼着玄净那里有没有好消息,天天派人内侍去元清观问,可是玄净说,补元丹需要九九八十一天才能炼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皇帝觉得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 终于又让他盼到了手执银色拂尘,仙风道骨的玄净。 玄净不卑不亢地对着皇帝行了礼,表面上云淡风轻,气定神闲,其实心里惊得简直快魂飞魄散了。 皇帝的变化太大了,脸色蜡黄,两眼浑浊黯淡,两鬓夹了不少花白的银丝,脸颊更是瘦得凹了进去,仿佛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虚弱得好像纸糊的一样。 玄净两脚发虚发软,几乎无法直视皇帝。 “玄净道长,补元丹是不是快好了?”皇帝急切地问道,盯着玄净的眼神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段浮木。 玄净硬着头皮说道:“皇上,快好了,但是……” “但是什么?”皇帝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玄净叹了口气,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贫道这里还缺了一味药引,名为髓香脂,麻烦的是中原没有这味药,据说唯有幽州徒太山才有。” 玄净的眼中掠过一抹异芒。如果皇帝派人去徒太山寻药,势必要耽误不少时间。 “这事好办!”皇帝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玄净道长,这补元丹真能助朕康复?” 皇帝当然想相信玄净,可是随着这段日子他的龙体越来越差,皇帝的信念难免动摇了。 玄净心里越忐忑,面上就越是镇定,带着几分莫测高深地说道:“在敝派的书中有记载,这髓香脂味甘、酸、涩,性温,淡黄色,有油脂光泽,质较硬,轻砸可碎,有养肺气、壮筋骨、补虚损、安心镇五脏之效。” 听玄净侃侃而谈、言之凿凿,皇帝的心一点点地热了,热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连目光都有了灼灼的热度。 玄净甩了一下拂尘,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变化,正色道:“皇上,这补元丹极难炼制,炼制起来会损耗寿元,原本贫道此生都不打算炼制的。” “天有不测风云,这次帝星黯淡,贫道也是别无他法,只想回报皇上的知遇之恩。” 皇帝听着很是舒心,觉得玄净此人真是忠心耿耿,也不枉自己对他如此器重。 皇帝把倪公公招了过来,吩咐道:“让锦衣卫的人跑一趟徒太山去找髓香脂,再让内务府的人在京城一带也找找。” 这偌大的京城,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也未必就找不到髓香脂。 谁也没注意到玄净的眼角微微抽了两下,眼神不安地闪烁着。 一盏茶后,玄净就从养心殿离开了,后背的中衣早就湿透了,在心里告诉自己,徒太山陂陀千里,这髓香脂又极为罕见,在京城是不可能有的。 玄净赶紧出了宫,与此同时,皇帝的口谕兜兜转转地在内务府一级级地传了下去,一个时辰后,楚令霄得了这件差事,让他和底下的人在京畿一带寻找髓香脂。 这一天,楚令霄提前了半个时辰从内务府公署出来了,心中跃跃欲试,这可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皇帝信道,令玄净道长炼制丹药,只要自己能够尽快找到这种珍贵的药引,皇帝定会龙心大悦,那么,他这个正五品郎中没准还能升上一升。 楚令霄打听过了,京城附近的柳西镇就有一个药材市场,各地来的药材都会送到那里去交易。楚令霄打算亲自带人跑一趟。 想着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出门,楚令霄赶紧先回了一趟侯府。 太夫人一看到长子突然提前下衙,还以为差事出了什么差错,正想关心地问上几句,却听长子开口道:“娘,我想支点银子,一万两就够了……” 太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侯府现在的账上还空着,她已经拿出了不少体己银子去填,却犹如一个填不满的窟窿般。这几天,她已经在为下个月的用度发愁了。 太夫人揉了揉眉心,道:“令霄,公中已经没银子了……” 楚令霄怀着一腔热血而来,却不想被太夫人当头倒了一桶凉水。 从前,他从公中拿些银子,从几千到几万两都是随便拿,但是这一次,他的母亲竟然拒绝了他。 楚令霄的面色霎时变了,看着太夫人的眼神阴鸷如枭。 他曾因为母亲待他一如往昔,此刻方才意识到母亲变了。 楚令霄是知道的,自打楚令宇受伤后,请了不少名医,也用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天天都要花钱,这些银子走得全是公中的账。 楚令霄也觉得楚令宇这次遭了大罪,确实有些可怜,因此没说什么。 没想到母亲竟然如此偏心! 楚令霄紧紧地握着拳头,终于想明白了。 在他去幽州的这段日子,母亲的心早就偏了,偏心到想要牺牲他的儿子来成全楚令宇的爵位。 而他还傻乎乎的,以为母亲是为了救他回京,才会同意楚令宇的提议…… 楚令霄的心彻底寒了,对着炕上的太夫人投以一个无比失望的眼神,不想再求她了。 “不给就不给,母亲,你又何必找这种借口来应付我!” 楚令霄语调冰冷,重重地拂袖而去。 长子这辈子还从未用这种口吻说过话!太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楚令霄,喊道:“令霄!” 楚令霄没有驻足,也没有迟疑,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夫人的心脏猛烈地缩成一团,一股闷痛传来,全身筛糠般颤抖不已,脸色更是像褪色似的越来越白…… 王嬷嬷吓到了,激动地喊道:“太夫人!” “太夫人……” “……”太夫人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意识被黑暗笼罩,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暗似是漫无边境,冷得彻骨。 当太夫人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王嬷嬷担忧的面庞,眼眶含泪。 “太夫人,您总算醒了,奴婢可真是吓坏了。”王嬷嬷颤声道。 太夫人动了动嘴唇,艰难地问道:“令霄呢?” “……”王嬷嬷面露为难、犹豫之色。 太夫人一把抓住王嬷嬷的袖口,手指攥得紧紧的,逼问道:“说,到底怎么了?” 王嬷嬷咽了咽口水,只能道:“太夫人,大老爷他拿着京郊别院还有京城两处铺子的屋契去当了。” 什么?!太夫人的眼睛一下子瞠到了极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可是侯府传了好几代的家业啊! 长子的这种行为简直就跟变卖祖宗家业没两样了! 太夫人两眼一翻,又一次厥了过去。 王嬷嬷再次受到了惊吓,简直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又喊起了“太夫人”。 荣福堂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人心浮躁,嘈杂不堪。 没有了沈氏的规束,永定侯府就跟筛子似的,从楚令宇伤重、楚令霄变卖家业到他气病了太夫人的那些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连闭门不出的楚千尘也听说了。 琥珀也猜到楚千尘应该乐意听到楚令霄倒霉,说起来绘声绘色的。 楚千尘迎着风慢悠悠地往前走去,但笑不语。 楚家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见怡安堂到了,琥珀也就不再说话了,规规矩矩地跟在楚千尘后方,当她的影子。 对于楚家那些事,楚千尘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乐子而已,她并没有分太多心思在楚家的事上,反正顾玦已经派了人去盯着楚令霄了。 何嬷嬷知道楚千尘来了,亲自出来迎,笑容满面。 自打住到宸王府后,何嬷嬷的心一点地安定了下来。 从前在宫里时,她事事都得小心谨慎,生怕殷太后不小心再次被帝后算计了。 刚搬出宫后,她也担心皇帝会以各种手段相逼,逼太后回宫,结果,皇帝竟然自己把自己给气病了;礼亲王在元宵节后又来过几次,都被王爷不轻不重地打发了,也就死心了;太子虽然偶尔也来王府,但也就是来给太后请个安,十分乖觉,半点不提请太后回宫的事。 如今太后在宸王府里安安生生地住下了,何嬷嬷彻底宽心了。 心宽体胖,这不,在王府住了快一个月后,何嬷嬷圆润了一圈,气色更好了。 不仅是何嬷嬷,殷太后也是如此。 “母后,我先给您把脉。”楚千尘在给殷太后把脉前,先观其气色,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了。 自先帝驾崩后,殷太后的凤体每况愈下,一来是帝后暗中在参茶中下药,二来其实也是她的心病,如今身与心上的源头都被掐灭了,又有楚千尘给她精心调养,因此效果可谓一日千里,太后的身子基本上已经养回来了。 楚千尘收了手,笑道:“母后,您的药可以停了,不过日常还是要注意……” 她话未说完,殷太后已经笑着接口道:“早睡早起,不可忧虑,不可动怒,闲来散步。你放心,我都记住了。” 殷太后戏谑地眨了下眼:“我可比阿玦要听话多了。” 最后一句话逗得何嬷嬷和大宫女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来。 楚千尘也情不自禁地笑,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没错,母后您可比王爷听话多了。我给王爷说了睡前不可看书,昨晚我才走开一会儿,就被我逮住了。” 她顺便告了顾玦一状。 殷太后笑了,那双与顾玦相似的眼眸笑得半眯:“回头我说说他!” 楚千尘愉快地抿唇笑,喝了两口茶后,话锋一转:“母后,我和王爷打算去白云寺还愿,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是该去,我和你们一起去。”关乎儿子,殷太后自然觉得这事要紧,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又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 顾玦已经精心养了一个月了,除了还不能骑马弯弓、练武外,基本上与常人无异。只要不扒开衣袍去看他胸口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旁人从他的外表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因为他恢复得好,楚千尘才松口准他出门走走。 “母后,那我也就不挑什么良辰吉日了,反正我们家不讲究,就明天如何?”楚千尘笑道。 殷太后就喜欢小丫头的“不讲究”,应了:“好,就明天!” 楚千尘想到可以和顾玦一起出门就高兴,又陪着殷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就风风火火地告辞了,为了明天出门做准备。 香烛、香油钱、楚千尘这段日子抄好的《地藏经》、素点心、马车等等,都要提前备好,免得届时手忙脚乱。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坐马车开开心心地出门,轻装简行,也没坐王府的朱轮车。 因为楚千尘提前让琥珀以乡绅的名义在白云寺订好了歇息的厢房,所以白云寺也早就派了迎客的小沙弥等在寺门口。 寺中人不知是宸王府,也就没摆出太大的阵仗,简简单单。 “三位施主,这边走。小僧先领三位去大雄宝殿上香。”迎客的小沙弥是个胖乎乎的小和尚,才六七岁,说起来话偏又正儿八经,有几分小大人的感觉。 楚千尘、顾玦一左一右地拥着殷太后进了白云寺,寺内绿荫遮天蔽日,让人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这些年来,因为今上信道,一力扶持道教,大齐朝的勋贵百姓也就跟风,也跟着信道,因此寺庙反而沉寂了下来。 不过,白云寺的香火尚可,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一路走来偶有香客与他们交错而过。 这寺庙是前朝就有的,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因此寺内的建筑也颇有些古味,游走其中,就令人感觉到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小沙弥领着他们穿过一片庭院,去了正前方的大雄宝殿。 殿内恰好没香客,三人就直接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了,默默还愿。 殷太后看着前方慈悲庄严的佛像,忽然间就心生一股冲动,又在心里许愿:希望他们可以一家人一起去北地。 曾经,殷太后也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梦到这一幕,但梦醒后,只会觉得更空虚,因为她知道这个梦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敢在佛前许下这个愿望了。 因为她知道这个愿望是有可能实现的。 殷太后再睁眼时,就听那小沙弥笑呵呵地问道:“女施主,您可要求签?” 殷太后今天心情好,应了,接过了小沙弥递来的签筒。 她虔诚地双手摇着签筒,反复几下后,从中摇出了一支竹签。 小沙弥捡起了那支竹签,道:“今日敝寺住持开坛讲经,等解了签后,几位施主可要去听经?小僧可以提前让师兄去留几个位子。” 殷太后心念一动,问道:“贵寺住持可是觉慧大师?” 小沙弥笑着点头。 楚千尘知道殷太后信佛,见她有兴趣,就提议道:“娘,我看不如我们一起去法堂听经,顺便找觉慧大师来解签?” 本来,殷太后是没打算在白云寺听经的,只想着今天上个香,在寺中随便走走,吃顿简便的斋饭就走,此刻听楚千尘一说,她也心动了。 于是在儿子儿媳的鼓动下,她就顺水推舟地应了。 一行人从大雄宝殿出来后,临时去了法堂。 距离讲经开始还有一炷香时间,法堂内只有三三两两几个香客,大都彼此相熟,正在说话。 楚千尘一行人抵达时,那些香客也就是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而已。 等殷太后坐下后,楚千尘就又从法堂出来了,说她去求个平安符就回来。 殷太后笑着打发顾玦陪楚千尘一起去。 顾玦从善如流。 夫妻俩刚出法堂,就看到了一个着黄色僧衣、披着大红袈裟的老僧朝这边走来,老僧眉毛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已是花甲之年,可步履沉稳,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超脱凡尘的气度。 在寺中,并非每个僧人都有资格披上大红袈裟的,楚千尘立刻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楚千尘就迎了上去,笑着打招呼:“这位是觉慧大师?大师若是得空,我想请大师解个签。” 方才殷太后求的那支签还捏在小沙弥手里。 觉慧大师施了个佛礼,笑着应了,接过了那支竹签。 他看了一眼签,似是一怔,又抬眼去看楚千尘与顾玦,目光来回在二人之间扫视着,似惊讶,似疑惑,似想不通,似犹豫。 小沙弥很少看到住持露出这样的表情,眨了眨眼,也好奇地在住持、楚千尘与顾玦三人间看了看,抓耳挠腮。 顾玦也看出觉慧神色不对,正要问,就听楚千尘先一步开口问道:“大师,这支签有何不对?” 觉慧的目光在楚千尘的眉宇间转了转:“女施主前世福缘深厚,功德无量,今生所得的福报,都是由前世修来的。” “人的命格也并非一成不变,生死由来一念间。” 说到最后一句时,觉慧的视线慢慢地转向了顾玦,显得意味深长。 楚千尘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前世,今上昏庸,大齐衰败,她与秦曜一起谋反,有人骂,有人赞,不管后世如何评价,他们终究是平定了大齐,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这一世,她将紫雪丹无偿赠出,也是想给悬壶济世为王爷积福。 前世今生,无论她内心真正的出发点为何,她所做的事是对,她所走的路也是对的。 上一世,王爷因为胸口的那块碎刃而死,这一世,她救活了王爷…… 习习春风吹得法堂的丛丛翠竹沙沙作响,仿佛在念经似的,气氛庄严。 小沙弥不由肃然起敬,看向楚千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似在看一个活菩萨似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住持对人的评价这么高的。 觉慧大师又把手里的这支竹签看了看,念了声佛偈,问道:“敢问这支签是谁求的,为何事而求?” 楚千尘如实答道:“这是婆母为我和……夫君所求,求平安。” 觉慧又施了一个佛礼,语调平静地说道:“女施主,尊夫的死劫还只化解了一半……” 楚千尘眸色微深,心里咯噔一下,追问道:“那另一半呢?” “时候未到。”觉慧叹道。 也不用楚千尘再问,觉慧就自己往下说:“尊夫之命贵不可言,这死劫也不同于常人。” 别人也许不解其意,楚千尘却是隐约明白了什么。觉慧大师说得没错,现在的确是时候未到,前世顾玦的死期还没到呢。 顾玦是宸王,手掌数十万北地军与玄甲军,他不是普通人,他的存在势必会影响大齐的格局,甚至于牵连到遥远大江彼岸的昊国。 顾玦神色平静,轻轻地拍了下楚千尘的肩膀,清浅的笑容中带着几分安慰。 曾经,他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心理准备,可现在,他舍不得死了,所以,他会活下去的。 “……”楚千尘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眉心微蹙。 觉慧的目光又在两人之间扫视了一下,又道:“女施主为尊夫化解了一半死劫,二位如今生死一体,到底是福是祸,皆看缘法。” 这一次,顾玦微微变了脸色。 觉慧的意思是,那另外一半的死劫也会由他们夫妻俩一起面对。 楚千尘也品出了这个意思,反而松了一口气。 替王爷挡死劫,她心甘情愿;能同生共死,她甘之如饴。 接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可顾玦又怎么可能让楚千尘为他送命,她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就是他难逃一死,他也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她还不满十五岁呢。 顾玦第一次开口问道:“大师,可否化解?” “因果自有缘法,一切看机缘。”觉慧高深莫测地说道,“有人说,生死有命;有人说,人定胜天……施主以为呢?” “施主本是必死的命格,可如今因为尊夫人隐隐有了生机,以后就看二位自己的抉择了。” 顾玦:“……” 顾玦还想说什么,但是楚千尘伸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紧紧地握住。 她的掌心密密实实地贴着他的掌心。 顾玦的手掌是那么温暖,那么坚实,生机勃勃。 足够了!楚千尘微微一笑,对着觉慧大师颔首致谢:“多谢大师提点。” 她的笑容洒脱明媚,宛如那碧蓝无边的天空般。 楚千尘从觉慧大师又接回了那支竹签,轻轻地摸索了一下。 从“命格”,她想到了另一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师,我还有一事请教,我见过一个人,她的命格有异。” 顾玦动了动眉梢,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楚千尘不想把鬼神之说挂在嘴上,斟酌着言辞道:“一个人忽然间性格大变,知道了一些本不该她知道的事,身上像是有两个魂魄。” 连楚千尘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含糊不清。 觉慧花白的长眉一动,问道:“女施主说的可是一位年纪与你差不多的姑娘?” 楚千尘:“……” 楚千尘点了点头。 觉慧一手慢慢地捻动着佛珠串,睿智的目光又在楚千尘的脸上看了看,才道:“去岁,贫僧曾见过这样一位姑娘……” 觉慧是在去岁腊月偶然间在寺中见到那位姑娘,当时,他还多看了两眼,从没见过如此奇怪的面相,对方的命格极为古怪。 可惜,他不知道对方的八字,所以也看不出更多了,没想到今天竟然又看到了两个面相与命格同样奇怪的人。 这三人的命运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彼此牵扯在一起。 楚千尘眸光微闪,静默了片刻后,才问道:“大师,她这样子……还能不能解?” 正文卷 345梦魇 楚千尘知道,如今的楚千凰不是原来的大姐姐了。 原本,楚千尘对这件事只有无奈,也不敢说给沈氏听,也无法跟人解释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只能藏在心里。 今天之前,楚千尘原以为没有其他人能看穿这一切。 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觉慧大师,虽然前世曾经听闻过白云寺的觉慧大师佛法高深,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这位觉慧大师是一个真正的得道大师。 于是,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忍不住就问了。 觉慧微微一笑,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因果循环。” 他这句话简明扼要,又颇带几分禅机。 二月初清冷的春风带着淡淡的花香迎面而来,伴着“沙沙沙”的竹叶摇曳声。 “两位施主请自便,贫僧先失陪。”觉慧大师又施了个佛礼后,就往法堂的方向走去。 楚千尘握住顾玦的手,也迈出了步伐,继续往前走去,眼神似是有些恍惚,沉默不语。 顾玦静静地陪在她身边,配合着她的步伐。 两人按照原计划去前面求了平安符,又添了香油钱,就返回了法堂。 楚千尘也给太后求了一个平安符,小声地告诉她:“娘,我刚才已经找觉慧大师解了签了,是上上签,说王爷否极泰来,一生顺遂。”楚千尘并不想殷太后担心,因此说一半,藏一半。 “好!这就好!”殷太后轻轻地拍了拍楚千尘的手,笑容更深。 楚千尘坦然地抿唇笑,眉眼弯弯。 她们的交谈到这里戛然而止,这时,前方的觉慧大师开始讲经了。 其他香客也都是噤声,聚精会神地聆听起来,神色庄重肃然。 讲经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才结束,之后,三人就离开了法堂,随之前那个为他们引路的小沙弥去了西侧的厢房。 一路上,殷太后对觉慧大师是赞不绝口,一直说他是得道高僧,赞美之词不绝于口,小沙弥一方面觉得与有荣焉,另一方面他的目光又忍不住往楚千尘的脸上瞟,差点没在她脸上烧出个洞来。 在寺中吃了斋饭又在逛了一圈后,楚千尘、顾玦和殷太后一行人这才离开了白云寺。 来的时候是坐马车,回去的时候也是坐马车。 殷太后的心情一直很好,也在观察着儿子与儿媳之间的互动,见每次儿媳上车以及下车,儿子都十分殷勤仔细地搀着她,觉得儿子真是孺子可教。 这样真好!殷太后默契地与何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容慈爱。 顾玦与楚千尘把殷太后送回了怡安堂,气氛其乐融融。 本来,他们是打算陪着殷太后说一会儿的,可是才刚坐下,江沅就进来,隐晦地道:“王爷,惊风说,刚刚收到了南边的飞鸽传书。” 楚千尘一听江沅说“南边”,就知道十有八九是乌诃迦楼那边来的飞鸽传书。 殷太后笑了笑,挥挥手道:“你们去忙,不用管我,我去歇个午觉。” 在太后来看,这是家,不是在宫里,都是自家人,不用拘束。 顾玦也没有跟自己的母亲客气,笑道:“娘,那您先歇着,也别睡太久了,免得晚上睡不着。今晚,我们过来陪您用晚膳。” 殷太后更高兴了,连声道好。 楚千尘就跟着顾玦一起离开了怡安堂,往外院方向走去。 两人一路缓步,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快到外书房的时候,楚千尘才突然问道:“王爷,你说,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我娘?” 曾经,楚千尘想过告诉沈氏的,犹豫斟酌之后,终究没有忍心说出口,她觉得说了也于事无补,徒增沈氏的烦扰,还不如不说。 但是现在的情况又有些不同了…… 楚千尘在心里默念着之前觉慧大师说的话:“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因果循环。” 从白云寺出来的一路上,她把这十二个字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咀嚼了很多遍,感觉觉慧大师这句话似乎在暗示着,真正的楚千凰还是有可能回来的。 那么,她是不是应该告诉沈氏呢? 想着,楚千尘的脑海中浮现沈氏那张失望、难过的面庞…… 楚千尘的心很乱,像是有一只小虫子在她心口翻来覆去地打滚、闹腾。 平日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楚千尘都是气定神闲,从容自若,可是当事情关乎到她最亲近的亲人,她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没办法冷静、理性地思考,生怕沈氏会伤心。 顾玦停下了脚步,侧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把头凑在她耳畔,轻声道:“不急,等去调查的人回来再说。” 楚千尘闭上了眼睛,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让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沉香味萦绕在她鼻尖,享受着被他拥抱的温柔。 沈氏也抱过她,同样是充满了怜惜与疼爱,可是被王爷这样抱着的感觉与母亲的拥抱不同,难以言表,温暖,坚实,有力,让她觉得安全、安定,心头眉梢似乎都是甜的。 一呼一吸之间,她的心就静了下来。 别人说一千句、一万句也没用,而顾玦只要说一句就够了。 楚千尘放松地抬臂环住了他的腰身,轻轻地“嗯”了一声,脸颊在他的肩头好似奶猫似的眷恋地蹭了蹭。 王爷说得对,现在就算她告诉娘也没什么用,还是别节外生枝地娘乱了心神。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得劝她与楚令霄赶紧和离才好,其它的事都是其次。 “乖。”顾玦俯首又在她的发顶亲了一下,那浓密长翘的眼睫下,乌黑的瞳孔中掠过一道流光。 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自头顶蔓延全身,楚千尘的身子渐渐地软了下去,依偎在他怀里,娇娇软软的。 两人在庭院里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才在迎春花的花雨中,跨入了外书房的院子中。 惊风已经在廊下伸长脖子等了好一会儿了,见主子来了,就奉上了刚刚收到的那封飞鸽传书。 顾玦拆了信,看了看后,就把它交给了楚千尘。 这封飞鸽传书果然是来自乌诃迦楼,信中说,他们刚进了豫州地界,不日即将抵达大江,一切顺利。 从日期看,这封信是前天寄出的,此时乌诃迦楼已经抵达齐昊边界,距离渡江的码头也不过五六里路而已。 江边的夜晚尤其清冷,江风吹到附近的镇子里,犹带寒意,二月的夜晚不像春日,好似还在晚冬似的,清凉如霜。 夜晚的长荆镇空旷幽静,黑漆漆的一片,一眼望去,甚至看不到一盏灯,这就宛如一个没有活人的死城一样。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死亡般的沉寂。 “进来。” 温润的男音落下后,房门就被人推开,少年清莱走了进来,脚步轻巧,无声无息。 纵然房间里没点灯,清莱的步履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目光准确地望向了窗边的青年。 一袭白色法衣的乌诃迦楼就坐在窗边,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口洒了进来,洒在他雪白的法衣上,衬得他的气质越发出尘。 乌诃迦楼一手慢慢地捻动持珠,眼眸微垂,英俊清朗的侧脸平静如月下的湖水般。 清莱行了礼后,恭敬地禀道:“公子,安达曼他们已经到了十五里外的归平镇。” 乌诃迦楼低低地应了一声,透过窗户朝北边的天空望去,漆黑的夜空中,银月皎洁如玉。 他们与安达曼一行人同时从京城出发,一开始他们尾随在对方身后,直到快到豫州才开始加速,赶到了安达曼他们的前方。 安达曼的队伍中女眷,走得本来就不快,而乌诃迦楼这一行人轻装简行,快马加鞭地赶了一天一夜路,就先行一步,赶在安达曼的前头抵达了这长荆镇。 这个镇子对乌诃迦楼和清莱他们来说,都很熟悉,去岁顾玦护送他回昊国的时候,他们就是在这个小镇子上遭到了乌诃度罗的伏击,那之后,他们一路被追杀。 再之后,天翻地覆。 现在这个镇子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一点人气,当初那些伏击的昊人也早就不在这里了。 昨日,乌诃迦楼他们抵达后,先花了点时间,把镇子里一些散乱的尸骸安葬了,尘归尘,土归土。 之后,他们就等在了这里,盯着安达曼他们的到来。 清莱又道:“公子,他们打算明早继续启程,算算时间,明天下午申时到酉时之间就该到这里了。” 说话间,窗外飞过两只黑鸟,扑楞着翅膀,“嘎嘎”叫着,散发出一种不详的气息。 鸟儿似乎拥有一种比人类要敏锐的直觉,不安地到处乱飞,“嘎嘎”、“呱呱”地叫着。 抱琴被吵得睡不着,起夜时,听到躺在榻上的楚千凰正在含糊地呓语着。 “姑娘。”抱琴猜测楚千凰应该是做噩梦了,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她的胳膊,试图唤醒她。 然而,犹在噩梦中的楚千凰充耳不闻。 她的额角沁出了薄汗,鬓发凌乱地散在瓷枕上,身子在薄被下微微地扭动着,似在挣扎,似在逃跑,犹如困兽般。 楚千凰确实是在做噩梦。 梦里,楚千凰和楚千尘的身世之谜在去岁三月就揭开了,楚千凰从此跌落尘埃,楚千尘夺走了原本属于楚千凰的一切,嫡女的身份,嫡母的疼爱,嫁妆乃至及笄礼…… 梦里,曾经开朗的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与常宁郡主等闺中密友也是渐行渐远。 梦里,太夫人跟她说,她还是她最疼爱的大孙女。 梦里,姜姨娘痛哭流涕地抱着她,抽泣着说道:“凰姐儿,姨娘对不起你,同是楚家的女儿,你明明比你二妹妹更出色,偏偏不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只能天生低人一等……” 而她告诉姜姨娘:“姨娘,怨天尤人只是徒增烦扰,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 梦里还发生了很多事,楚千凰过得很不如意。 最后,一把尖锐的匕首从黑暗中朝她刺了过来,匕首的刀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嘎!” 楚千凰猛然睁开了眼,抱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气息紊乱粗重。 她的眼神中闪闪烁烁,似乎受到了惊吓般,甚至没注意到榻边的抱琴。 抱琴见她被魇着了,赶紧给她抚胸,柔声道:“姑娘,只是梦,您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奴婢去给您倒杯温水。” 抱琴倒了杯水过来,送到楚千凰手里,楚千凰手指微颤地捧着茶杯,一口气就把茶水灌了进去,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 她觉得胸口似乎被刚才那把匕首刺中似的,好痛,剜心般的痛,真实得仿佛那是她亲身体验似的。 不仅胸口痛,头也痛,两边的太阳穴一阵阵的抽痛,似有人在她脑子里反复地捶打着。 她的心很乱。 楚千凰把空茶杯交还给抱琴,抱琴小声地问道:“姑娘,您还要再喝一杯水吗?” 楚千凰摇了摇头,示意抱琴回去睡,她自己也又躺了回去。 抱琴给她掖了掖被角,见她阖眼,就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抱琴一走,楚千凰就睁开了眼,眼眸幽深幽深的。 她的胸口还是很痛,头也是,仿佛要被人从内撕成两半似的,又像是被人勒住了咽喉似的喘不过气来。 下半夜,楚千凰睡意全无,再也没能入睡。她反反复复地想着梦里的最后一幕,思考着梦里那个杀了原主的人到底是谁。 她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就看到一只握着匕首的手朝她袭来……对了,那肯定是一只女人的手,洁白无瑕,手指纤纤,指甲上染着淡色的蔻丹。 这还是楚千凰第一次做这个梦。 从前的梦里,楚千凰的人生最“辉煌”的一幕大概就是她的身世被揭穿的时候,之后她出场的镜头越来越少,偶尔她的名字也会出现在别人的嘴里。 对此,楚千凰也是无奈。 毕竟原主只是一个炮灰,这是属于乌诃迦楼的故事。 楚千凰辗转反侧,直到天亮,黎明的鸡鸣声嘹亮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沉寂。 一夜过去,楚千凰的心更乱了。 “姑娘,您醒了吗?”抱琴端着一个铜盆进来了,“早膳已经送来了,奴婢先伺候您起身。” 楚千凰的精神不太好,但还是起了身,毕竟今天他们还要继续赶路。 抱琴一边伺候楚千凰着衣、梳洗,一边告诉她今天的早膳有什么。 楚千凰虽然是以公主媵妾的身份陪嫁,但是她与另一个媵妾都不需要到袁之彤跟前去伺候,她们怎么说也是贵女,不是奴婢。 甚至安达曼郡王还特意遣了昊国的一个侍女专门伺候她,对方还传了安达曼的话,告诉她,要是身子不适,千万别勉强。 从京城南下的这一路上,楚千凰并不觉得辛苦,她的待遇比袁之彤这个皇帝义女要好多了,昊人们都事事以她为先,连带抱琴这个婢女也受了几分优待,心里对自家主子更加佩服了。 抱琴给楚千凰梳好头发后,看着铜镜中的楚千凰,关切地又道:“姑娘,您下半夜没睡好?是不是有心事……” 抱琴还以为楚千凰是因为马上要到异国他乡,所以惶恐不安,才会做噩梦。 楚千凰淡淡地笑了笑:“我没事。” 楚千凰想了半夜,也想通了,就算不知道是梦里杀她的是谁,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反正,她马上要到昊国了,除非那个人跑去昊国杀她,否则她已经逃过了这个死劫。 她改变了楚千凰必死的命运,对她来说,这还只是第一步而已,她的人生还长着呢。 抱琴松了口气,又道:“对了,姑娘,方才奴婢让人给安达曼郡王传了话,说您昨夜没睡好,那边说,待会儿就给您送一杯药茶过来,让您吃了早膳后就用药茶。” “摆膳。”楚千凰勾了下唇,神色间也颇有几分自得。 抱琴笑眯眯地应了。 当楚千凰用了早膳后,药茶就送来了,与药茶一起来的还有安达曼郡王。 比起楚千凰的精神萎靡,安达曼郡王显得神采焕发,精力充沛,身上丝毫不见旅途的劳顿。 “楚姑娘,”安达曼郡王关切地对楚千凰说道,“马上就要抵达大江了,等渡江后,就进入我昊国境内。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晕船,吾这里有上好的晕船药,等渡江前,姑娘可以服上一粒。” 安达曼语含关切,不过楚千凰心里明白得很,对方不过是提醒自己而已。 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等到了昊国后,楚千凰就要把约定好的“东西”交给他。 楚千凰淡淡地说道:“郡王且放心,我不会爽约的。” 楚千凰心中嘲讽,觉得对方未免也太心急了,她人都在这里了,将来在昊国也有仰仗安达曼的地方,又怎么会失言。 安达曼笑了笑:“吾当然信得过姑娘。” 楚千凰喝了两口热气腾腾的药茶,浑身舒适了不少,唇角勾勒出一个冷静自持的笑容,又道:“郡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不过,郡王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我不想为妾,宁死都不愿。” 说到最后五个字时,楚千凰近乎一字一顿,眼神坚定地看着安达曼。 当时,安达曼郡王答应过楚千凰,“媵妾”只是一个让她离开大齐的名头,不会让她真的去昊国当妾的,等他们到了昊国,她就会把复合弓的图纸和土豆交出来,作为交换,安达曼就得让她走,放她自由。 现在既然安达曼有意提起了他们的约定,楚千凰也就顺势再次提醒了对方,刻意强调她宁死不愿,也是想熄了安达曼的歪念头。 她知道,她已经展现出了足够的价值,无论是复合弓,还是土豆,都将对昊国的未来有莫大的用处。 如果没有乌诃迦楼,乌诃度罗也许可以以此坐稳昊国江山,甚至在几年之后,如梦中的乌诃迦楼一样一统中原也难说。 偏偏这世上还有一个乌诃迦楼。 时也,命也。 安达曼朗声一笑,一派光明磊落的姿态,对着楚千凰施了一个昊国的礼仪,道:“楚姑娘宽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吾当时就说了,媵妾只是一个名头,到了昊国,任由姑娘随意出行,不会阻拦。吾与姑娘一定会合作愉快的。” “只不过……”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楚千凰微微蹙起了眉头。 安达曼接着道:“不过,还是得请姑娘随和吾去一趟建业城,届时要走要留,随姑娘的意。若是姑娘对吾有所疑虑,土豆可以等到到了建业城再说。” 安达曼直接开出了条件。 说句实话,对方的条件都在楚千凰的意料中。 人心都是贪婪的,她拿出了两种前所未有的东西,那么乌诃度罗和安达曼一定会怀疑她是不是还藏有什么“宝贝”。 他们应该不敢强迫她,毕竟如果她死了,只会鱼死网破,他们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她相信他们不会傻得涸泽而渔。 可是,他们会希望她在他们的视线里,不会允许她真的远走高飞,如此,他们才能从她身上榨出更大的价值。 楚千凰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决定,但面上还是做出一副迟疑的样子,又喝了两口药茶,这才勉强应了:“好,我跟你们走一趟建业城。” 安达曼的脸上笑容更浓,亲切和善,笑得好似弥勒佛般。 既然谈妥,他也不再久留,笑道:“楚姑娘慢慢喝,一炷香后,我们就启程,黄昏前,应该就可以抵达码头了。” 如同他所言,一炷香功夫后,他们的车队就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昊人在前,齐人在后。 两国人泾渭分明。 安达曼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方。 后方大齐的车队是以睿亲王为首,睿亲王年过半百,精力自然不如年轻的时候,他是坐马车的,但即便如此,还是觉得疲惫不堪。 一个礼部官员请示了睿亲王的意思后,就策马往前,与最前方的安达曼齐头并行,道:“郡王,本官与睿亲王商量过了,今天下午会到长荆镇,我们可以在那里歇一晚,明早再渡江。” 长荆镇。安达曼抿了下厚唇,心不在焉地应了。 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缰绳攥得更紧了,胯下的马匹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打了个响鼻。 安达曼是知道长荆镇的。 当初在长荆镇伏击乌诃迦楼的计划是由他提出的,昊国有人反对,也有人支持,最终乌诃度罗选择了他的这个提案,也让他来负责这次伏击。 当时,他带着一支精锐队伍暗中渡江来到了大齐,由他亲自下令屠镇,把这个镇子上的人全都杀了,鸡犬不留。 然后,他们的人就扮作普通的大齐百姓留在这个镇子里,等着乌诃迦楼入瓮。 安达曼自认计划周全,想在长荆镇把把乌诃迦楼以及他的亲信一网打尽,让乌诃迦楼死在大齐。 这样,他们可以把杀人的嫌疑洗得一干二净,完全可以把罪名推给大齐,不至于因为乌诃迦楼之死引来昊国境内的动荡。 乌诃迦楼在昊国的威望太高了,很多百姓都相信他是上天赐予昊国的君主,认为他会带领昊国走向盛世。 这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也不是昊帝一时半会可以扭过来的。 所以,乌诃迦楼最好死在大齐。 乌诃度罗是为此才同意了这个计划,也想着一石二鸟,可以用乌诃迦楼之死在昊国百姓的心中埋下对大齐仇恨的种子,将来有朝一日昊国北伐时,说不定这颗种子也该发芽了…… 千算万算,还是出了意外。 安达曼怎么也没想到,乌诃迦楼竟然在顾玦的帮助下逃过了这次暗杀,还悄悄地渡江潜入昊国。 为此,昊帝不得不大张旗鼓地出兵追杀他,平白添了不少的隐患。 因为乌诃迦楼未死,两个藩王到现在还没臣服昊帝,一直在观望着。不仅是两个藩王,民间、军中以及贵族中恐怕都有不少人在蛰伏着,盼着乌诃迦楼能复辟。 虽然昊帝已经于正月初一改了年号,可到现在,昊国境内还未完全平定。 正文卷 346败退 安达曼仰首遥遥地望着前方的天空,神色凝重。 昊国现在虽然暂时没什么动乱,但情况堪忧,昊帝乌诃度罗只是勉强压制住了动荡地局面,可谓如履薄冰,稍微有一点失衡,这冰面就有可能碎裂。 他此行来大齐的任务本是为了搜寻乌诃迦楼的下落,可是乌诃迦楼至今不知所踪,生死不明,也意味着自己连续在两件差事上失利。 他是外戚,身份本就为人诟病,朝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等着他出错,等着落井下石地踩上一脚。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他在大齐遇上了这个自己送上门的楚千凰。 把楚千凰带回昊国不仅可以让他将功折罪,堵了那些而且,还是一件大功。 无论是她提供的新型弓,还是那种亩产极高的土豆,都能让昊国更加强大,奠定乌诃度罗在民间、军中的威望。 只要乌诃度罗能安定国内,解内忧,他必定能成为民心之所向,那么区区一个乌诃迦楼根本就翻不出浪花来。 思绪间,安达曼变得雄心勃勃,回头往楚千凰所在的那辆马车望了一眼。 那礼部官员见安达曼回首,以为他是在看睿亲王的马车,就又道:“既然郡王没有异议,那本官这就回去通禀睿亲王,上奏吾皇渡江之事。”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他们明天就要渡江,在离开大齐国境前,睿亲王作为送亲使还得给京城的皇帝写一道折子,写明这一路的艰辛,哀诉公主对皇帝以及故国的不舍等等。 安达曼心不在焉地又应了一声,态度十分冷淡。 他只要听到大齐皇帝的名字,就觉得心头像是被塞了一团硬物似的不舒服。 大齐的这位皇帝实在是狡猾至极,明明和宸王关系极好,却对外做出一副兄弟不和的样子,就为了让自己麻痹大意。 乌诃迦楼躲藏在宸王府的事,大齐皇帝肯定也是知道的,却故作不知。 还有,两国联姻的事也是一变再变……他就像是一个傻瓜似的被大齐皇帝戏弄于股掌之间。 安达曼的心中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似的,又烦躁,又觉得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因为大齐皇帝的态度太奇怪了,若说真的是大齐皇帝窝藏了乌诃迦楼,那么他为什么要把人藏在宸王府呢? 去岁是宸王护送乌诃迦楼回昊,现在迦楼下落不明,任何一个人都会怀疑是宸王窝藏了迦楼,在这种情况下,迦楼藏在宸王府不是太容易暴露了吗?!毕竟京城是大齐的地盘,大齐皇帝和宸王想要藏一个人,有的是地方可以安置。 而且,安达曼从来不敢小看乌诃迦楼,迦楼看似光风霁月,其实心计深沉,诡计多端。午夜梦回时,安达曼也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一切是不是乌诃迦楼的圈套,有些事总觉得太顺理成章了。 他身在局中,一致有些事实在看不透。 安达曼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他告诉自己,明天就能回昊国了,一切等回了昊国再做计较。 他甩掉心中的千头万绪,专心赶起路来。 一路上马不停蹄,只在中午歇了半个时辰,草草地用了些午膳,车队就又继续上路了。 当夕阳落下一半时,他们就抵达了长荆镇外。 黄昏的长荆镇在夕阳的笼罩下空荡荡的,空旷,沉寂,没有一点活人的声音。 这个空了半年的镇子中弥漫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息,死气沉沉。 车队停在了镇子口,随行的人立刻就把镇子的异状禀了睿亲王和礼部官员。 睿亲王有些惊讶,挑开窗帘往外面的镇子看了看。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萧条,屋子、牌匾等都堆满了灰尘与蛛网,就连酒楼外迎风招展的酒幡也在风雨的摧残下褪了色,残破不堪。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个没人居住的死城。 睿亲王微微蹙眉。本来他们是打算在这个镇子补给一些东西,没想到这镇子竟然已经是个空城了,估计是镇民都搬走了了。 现在天色已晚,睿亲王也不打算连夜渡江,就与礼部官员以及安达曼商量在镇子里扎营过夜,表示再临时去找其他落脚处反而耽搁明天的行程。 安达曼很好说话地同意了,毕竟对于这个镇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心知肚明。 于是,在一声“进镇”的号令下,车队又开始沿着宽阔的街道往前行去。 在这个空旷的镇子里,马蹄声、车轱辘声显得分外响亮。 众人一边往前,一边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左右,有些屋子的门闭合着,有些则敞开着,破旧的木门偶尔被风吹拂时,发出“吱嘎”的声音,有些瘆人。 夕阳还在下落,天空中半明半暗,身处这个空无一人的镇子里,让人感觉阴森森的。 往前走了两条街后,安达曼就拉住了缰绳,停在了一家酒楼前,转头吩咐随从道:“去跟睿亲王说,今晚在这家酒楼过夜,应该稍微收拾一下就能过夜。” 随从立刻领命,转过头时,却是面色大变,脱口喊道:“郡王,睿亲王不见了!!” 什么?!安达曼郡王闻声也转过了身,猛然睁大了眼。 的确,睿亲王的马车不见了。 不仅仅是睿亲王,连礼部官员等其他大齐人都不见了。 后方的队伍少了半截,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而之前因为他们的注意力被这个死城吸引,根本就不知道齐人是何时不见的。 安达曼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像是见了鬼似的。 糟糕!这分明是有人在这里设下了什么埋伏。 安达曼像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心凉无比。 他拉了拉缰绳,一边调转马首的方向,一边当机立断地下令道:“撤退!立刻撤退!” 然而,他的这道命令已经迟了一步。 “咻咻咻!” 一道道羽箭自街道两边的阴影处袭来,形成一片密集的箭雨,对方占据了高处,那些羽箭自房屋的二楼、树冠、墙头居高临下地疾射而来,那凌厉的破空声令人不寒而栗。 天色又更暗了,昏黄晦暗,一个个尖锐的箭尖寒光闪闪。 一片混乱中,一些羽箭射中好几昊人以及几匹高头大马,人或马的痛呼声此起彼伏,有人从马上坠落,有的马匹轰然倒地,也有的马失控癫狂…… 浓浓的血腥味急速地在空气中扩散,并随着黄昏的凉风弥漫开来。 安达曼起初被这突如其来的伏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愣头青了,很快就冷静下来,下令随行人员继续往镇子外撤退。 在这个镇子里,他们只会成为对方的猎物。 安达曼在几个近身侍卫的护卫下,赶紧下了马,以高大的马匹作为自己的肉盾。 几个侍卫手里都拿着弯刀,护卫在安达曼周围,不断地后退着。 安达曼的近身侍卫个个武艺不凡,其中一个大胡子侍卫眼明手快地一刀挥开了一支羽箭,“铮”地一声响,箭尖与刀刃之间火花四射。 大胡子侍卫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被震麻了一下,对着安达曼道:“郡王,这些箭的力道很强!” 与此同时,周围的另一个昊人也挡下了一箭,而他的刀却被震得脱手而出。 周围更多的还是躲避不及中箭受伤的昊人,这才没一会儿功夫,他们的队伍中已经多少不少伤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道道死不瞑目的尸体,血流成河。 安达曼的脸色更难看了。经过这大胡子侍卫的提醒,他也注意到了,这些箭的准头极准,而且射程也远,力道强劲,有破竹之势。 这些箭不似一般人射出,不应该说,不似一般的弓射出的,更像是,去年楚千凰向他展示的那种新型弓。 对,一定是这个! 安达曼心乱如麻,这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恐惧多,还是被人算计的恼怒多。 他也顾不得这些了,现在逃命才是关键,人活着才算报仇,才能谋将来。 他绝对不能折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一个耳熟的男音自右前方传来:“安达曼!” 对方是以昊语喊他的名字,声音不冷不热,却仿佛把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安达曼身子一颤,耳朵里只剩下这道声音,抬眼望了过去。 就见一个身穿白色法衣的青年僧人出现在某个二楼的窗口,僧人拉开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黑弓,羽箭已经搭在了弓上,箭尖瞄准了自己。 乌诃迦楼! 安达曼瞳孔猛缩,也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了,乌诃迦楼已经松手放箭,那支羽箭离弦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自己射来…… “郡王!” 安达曼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想躲,可是身体的反应比不上那支箭快。 下一瞬,那支箭就射中了他的胸口,他似乎能听到肋骨断裂发出的声音…… 安达曼的眼睛几乎瞪到了极致,高大的身体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各种声音也在刹那间离他远去。 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了。 安达曼的身边的好几昊人也看到了乌诃迦楼,神色间不由露出些许畏惧之色。 乌诃迦楼收了弓,俯视着下方。 即便是刚刚才下了杀手,他的神情却依旧不含一丝杀气,无喜无悲,高贵超然,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神佛俯瞰众生。 只是他的目光就令人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让街道上的一众昊人有一种向他俯首屈膝的冲动。 夕阳彻底落下了,夜空中可见淡淡的银月悬挂其上,隐约染上了血色。 这注定不是一个适合赏月的夜晚。 京城的月色同样不太好,空中的阴云遮蔽了星月,夜空黯淡无光。 二月的天气,隔三差五地飘细雨,夜不见月,昼不见日。 楚千尘也就变得更宅了,不仅是不出王府,连屋子也不出了,足不出户。 二月二十日,天气罕见地转晴了,阳光灿烂,碧空无云。 一大早,楚千尘就被顾玦拖出了屋,两人去了校场骑马。 顾玦的伤口已经养了五十天,恢复了七八成了,楚千尘终于许他骑马了,也允他打打太极拳、五禽戏什么的,但还是不准他大开大合地动武,尤其是与人过招。 很久没与顾玦一起玩的绝影心情十分好,在跑马场上奔驰时,马尾巴甩得欢乐。 它跑一圈,还要来楚千尘这里撒个娇,讨块糖吃,看得某些人啧啧称奇。 王府的人都知道王爷的爱驹绝影有多傲,从前除了王爷是谁都不给面子,却肯主动对着王妃屈下它高贵的马首。 “真好啊!”楚云沐羡慕地叹道。绝影就完全不给他面子,连他喂的糖也不吃。 另一边,楚云逸正在与云展过招,两人都骑在马上,用的都是长枪,不过云展还是让着楚云逸,所以他只用了右臂,左臂置于身后,甚至没有抓缰绳。 两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身姿矫健灵活,那两支红缨长枪舞得是虎虎生威,刚柔并济。 楚云沐一会儿看顾玦与绝影,一会儿看云展与楚云逸,一边吃着山药枣泥糕,一边断言道:“楚云逸输定了!” 他还转头去问唐御初与薛风演:“唐哥,薛哥,你们说是不是?” 唐御初:“……” 薛风演:“……” 楚千尘:“……” 这要是别人,也许会误以为楚云沐小小年纪眼光毒辣,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楚云沐不过是看多了而已,楚云逸从来没赢过云展。 楚云沐与楚云逸兄弟俩在王府已经住了近一个月了,谁也没走。 楚云逸是跟着云展天天训练,至于楚云沐,带他的人就更多了,顾玦给他安排了一个教读书的先生,每天他都要跟着先生读两个时辰的书,先生还会布置功课。剩下的时间,楚云沐一会儿由云展带着,一会儿丢给苏慕白、薛风演他们。 楚云沐的性子不像楚云逸那么别扭,嘴甜,又不认生,除了他亲大哥外,他见谁都叫哥,半点不见外。王府里没有小孩子,云展、薛风演他们又都是光棍,对楚云沐也极好,全都混得很熟了。 顾玦又遛了一圈,停在了几步外,看着楚云逸与云展对决,突然出声道:“蛟龙出水。” 楚云逸手里的长枪已经刺了出去,眉尖一动,下意时地就顺势改了招数,由原本的“火焰穿云”改为了“蛟龙出水”,长枪出招时快如闪电,动如雷霆,锐不可当。 云展一笑,灵机应变地也改了招数,“缠”上楚云逸的长枪。 顾玦又道:“燕子夺窝。” 楚云逸当然明白顾玦是在指点他,再次依照他的指示出招,枪法比之前更凌厉了。 两杆长枪时不时地撞击,交缠,银色的枪尖舞出一朵朵银花。 楚云沐连点心都忘记吃了,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看得目不转睛。 明明刚才楚云逸还被云展单手都压得施展不开,防守大于进攻,可现在两人却是调转了过来,是云展被楚云逸逼得节节败退…… “凤凰单展翅。” 在顾玦又一个提示后,楚云逸在马背上极速转身,长枪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刺出,同时长臂快速抖动,一绞一挑。 这个时候,如果云展能用左手,还有机会拉住缰绳,或者俯首抱住马脖子,可是他的左手不能动,身子便从马背上摔落。 云展摔惯了马的,在半空中了就调整了姿势,同时一枪扎在地上,借此稳住了身体,轻巧地落在地上,单膝微曲,卸去了后劲。 楚云沐手里那块没吃完的糕点脱手而出,不过,他身旁的唐御初眼明手快,立刻就接住了,好心地把那半块糕点往它张的小嘴里一塞,然后还用那只摸过糕点的手摸摸小屁孩的头:“不可以浪费食物。” 楚云逸也已经停下了马,直到现在,还觉得不可置信,他居然赢了。 明明姐夫也只是指点了一下他招数,还是那个他,却能赢过单手的云展了。 楚云逸的眼睛灼灼生辉,血脉偾张。 他知道他的身体还没完全长成,力气、速度等等都比不上云展他们,虽然偶尔会为此挫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年龄的局限,他能做的就是加倍地练习。 方才经过顾玦的指点,楚云逸感觉自己突然就好像茅塞顿开了。 顾玦为他指明了一个方向,原来同一个“他”也可以更强大,如果他的身体里装的是顾玦的灵魂,那么别说单手的云展,就是全力以赴的云展恐怕也不是顾玦的对手。 顾玦,他的姐夫,真的很厉害! “啪啪啪!” 楚云沐拼命地鼓着手掌,嘴里还塞着那半块糕点,脸颊鼓鼓囊囊的。 “厉害,姐夫,你真厉害!”楚云沐赶紧咽下糕点,急切地说道,“姐夫也教我!”一双与楚千尘相似的凤眼简直就在发光似的。 王爷当然是厉害的!楚千尘望着马上的身着月白胡服的顾玦,眉眼含笑。 当顾玦身着修身合体的胡服时,又是另一种风姿,英气飒爽,少了几分闲云野鹤的懒散。 楚千尘也有几分跃跃欲试,唇角弯起,心里琢磨着:等三个月后,她让王爷教她射箭,她立射不错,奔射却不行,得好好练练。王爷最擅长教人了! 楚千尘不许顾玦操劳,见他也遛了三四圈马了,就拖着他离开了校场。 出来时,就见前方不远处江沅迎面而来,一贯的面无表情,但步履匆匆。 “王爷,王妃,”江沅言辞隐晦地禀道,“楚令霄回来了,刚去了元清观‘交差’。” 楚千尘神色淡淡,只是微微点头。 她知道,接下来又有好戏登场了,反正她就看着。 二月的正午,骄阳下的气温恰到好处,微风中有了丝丝暖意。 此刻,楚令霄的心就像这天上的骄阳般火热。 他在一个时辰前就抵达了元清观,到现在还没离开。 楚令霄正在炼丹房外的空地上等候着,心里既忐忑又期待,目光时不时就往炼丹房的方向可能,等着丹药出炉。 与楚令霄一起的,还有一个身着太师青直裰的中年男子以及十来个禁军将士,这些禁军将士是皇帝派来保护玄净道长以及看守丹炉的。 “楚大人,这次找到了髓香脂,真是可喜可贺。”中年男子笑容满面地对着楚令霄拱了拱手。 “哪里哪里。”楚令霄客套地回道,目露异彩。 他足足在京城附近的城镇找了大半个月,才终于找到了这种名叫髓香脂的药引,一刻也不敢停,急急忙忙地拿来给玄净。 玄净的丹药就差这一味髓香脂了,据说,炼制补元丹本来要九九八十一天,但有了髓香脂为药引,速度就可以加快。 只要玄净炼出补元丹,那么自己就立了大功了,飞黄腾达近在眼前。 “楚大人这次立下大功,升官指日可待啊。”中年男子眼底掠过一抹不知嫉妒还是艳羡的光芒,心里对楚令霄还有那么几分不屑:就没见过这么喜欢争功劳的人,为了占独功,事事都亲力亲为,生怕他们抢了他的功劳! 楚令霄根本就不在意旁人想什么,这是他在内务府的第一桩大差事,必须办好了,决不能让任何人坏了他的差事。 思绪间,楚令霄再次朝炼丹房的方向望去,炼丹房的大门依旧紧闭。 楚令霄等了又等,忍不住叫住了守门的小道童,问道:“玄净道长可曾告诉你,要多久才能练成?” 小道童约莫才十一二岁,相貌清秀,性子也还算讨喜,客气地说道:“师父说短则两个时辰,长则一天一夜。” 楚令霄“哦”了一声,有些失望,来回在空地上走了两圈,又去问那小道童:“小道长,炼丹房里一点声响也没有,要么你进去看看情况?” 小道童耐心地答道:“师父说了,炼丹时必须守心一处,不可打扰,否则轻则走火入魔,重则……” 楚令霄讪讪地走开了,继续在空地上来回走动着,当他第三次走向那个小道童时,异变突生。 “砰!” 一声撼天震地的巨响自炼丹房方向传来,一股灼热的气流像闷雷般猛然炸开,连炼丹房的房门也被炸得飞了起来,那道房门重重地落在了前方两丈处,摔得四裂。 守门的小道童也被那股巨大的气流冲击,狼狈地摔了个五体投地。 整个元清观的地面似乎都随着刚才的巨响震动了一下,若非楚令霄就在这里亲眼目睹,他怕是要以为方才这是地龙翻身了。 这个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元清观中的道士、道童以及香客们也都感觉到了,不少人闻声赶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楚令霄就站在炼丹房的门口,没了大门的遮挡,炼丹房里面的黑色尘雾还在不断地飘出…… 他又惊又怕,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令霄犹豫了一下,实在着急,就摸出一方帕子遮住了口鼻,然后一咬牙,冲进了炼丹房,嘴里喊着:“玄净道长!玄净道长……” 那个中年男子以及禁军将士们也跟了进去,一手捂住口鼻,一手以袖子作为扇子扇动着。 炼丹房内,灰蒙蒙的一片,一地的狼藉。 偌大的丹炉炸成了两半,还有一块块煤炭似的东西散了一地。 玄净道长狼狈地靠坐地上,背靠着一面墙上,看起来灰头土脸的,身上的青色道袍又脏又破,胳膊上还在流血,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可他似乎浑然不觉,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被炸成两半的丹炉。 正文卷 347下狱 “师父……师父,你没事吧?你的胳膊……” 小道童的声音尖锐得仿佛要掀翻屋顶,像一阵风似的在楚令霄的身旁冲过,冲到了玄净道长的身边。 玄净恍若未闻,怔怔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炸成两半的丹炉。 楚令霄心里更着急了,蹲下了身,心急如焚地问道:“玄净道长,补元丹怎么样了?” 《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347下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lt;b&gt;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lt;/b&gt;》</div> 正文卷 348无门 ,最快更新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最新章节! “明天我去一趟国公府,让娘可以先准备一下了。”楚千尘的脸贴着顾玦的肩,让她的声音听来闷闷的。 顾玦一手揽着她的纤腰,问道:你可想好了,由谁和沐哥儿说?” 楚千尘从他怀里抬起了头,鬓角因为方才的耳鬓厮磨有些凌乱,小脸上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些懵。 “你们不打算告诉沐哥儿吗?”顾玦再问。 楚千尘:“……” 楚千尘默然不语,她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一直逃避去想。 她总想着楚云沐年纪还小,又偶尔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和离的事还有的拖,等以后再说,直到今天被顾玦说破。 有的事终究是要面对的,他们也不可能把楚云沐一直关在家里,不让他和外人接触,无论是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都终究要直面这些风风雨雨,以及随之而来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 面对顾玦,楚千尘当然不会敷衍他,坦诚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甚至没试探过楚云沐,沈氏有没有跟他提过,看这小屁孩每天没心没肺的样子,应该是还没说过。 楚千尘是心疼楚云逸的,前世她十四岁被赶出家门的时候,还会自问: 为什么她的亲人要这么对待她? 为什么她会出生在楚家? 为什么别人家的庶女可以平平顺顺地过了一辈子,而她却沦落到那个地步…… …… 那时候的她只知道自怨自艾,直到后来,经历了很多,看了很多,她才学会了释然,学会了放下。 归根究底,也是因为那时候她有了更值得珍惜的东西,她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俯视曾经的家族。 可是楚云沐才六岁而已,他还太小,也无法理解很多事,他恐怕也不一定能明白父母为什么要和离,为什么他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家庭和睦,长大后继承家中的爵位…… 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是这样,顾玦是这样,楚云逸是这样……楚云沐也会是如此。 楚千尘又用额头去蹭他的肩,觉得自己运气真好,前世今生,都遇上了他,有他陪着她。 顾玦眷恋地在她发顶吻了一下,道:“我来说。” 楚千尘再次抬头,微微睁眼,先是一怔,然后愉快地笑了,点头:“好,就交给王爷!” 王爷做事,她最放心了。 她不吝于自黑:“我就会吃喝玩乐,还是王爷会说话,会调教人。” 前一刻,她还在为楚云沐发愁,而现在,她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楚云沐这臭小子够幸运了,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她这个姐姐和王爷这个姐夫的! 顾玦被她逗笑了,忍不住凑趣道:“会吃喝玩乐还不够厉害吗?” “厉害!”楚千尘煞有其事地点头,莞尔一笑,“人各有所长嘛。” “你去,我给你做好吃的!” 楚千尘撒娇又卖乖,顺便还奉上了贿赂,这才把顾玦哄走了。 宸王府中,楚令霄下狱的事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涟漪,但这个消息在永定侯府却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太夫人终于知道了楚令霄被关起来的消息,整个人呆若木鸡。 这段日子,楚令霄为了找髓香脂奔波在外,时常好几天不回侯府,因此他昨夜没回来睡,太夫人也没在意,没想到楚令霄竟然再次下狱了。 太夫人心慌意乱,想寻人去打听一二,但是,她一连几天给好几府邸都递了帖子,对方都找借口回拒了她去拜访。 太夫人忍不住想起了她刚嫁进楚家那年,那是楚家还辉煌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出门不说人人逢迎,也至少不会躲着她。 就算后来,楚家没落了,但是还有穆国公府这个亲家在,太夫人在外头也是被人恭恭敬敬地称一句老夫人的,而现在别府对楚家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太夫人心里也是明白的,恐怕是因为沈氏把嫁妆都搬走了,所以,别府都认定了沈氏要与楚令霄和离,这才完全不搭理自家了。 太夫人既怨沈氏,也怨穆国公府,可她不过一个妇道人家,次子现在也重伤未愈,她实在没别的路子了,只能去国公府求人,却是白走一趟,沈氏没有见她。 无般万奈之下,太夫人就给宫里递了帖子想求见楚贵妃,结果又是一桶冷水浇下,连楚贵妃都没见她,只派了她的亲信于嬷嬷来了一趟侯府。 “见过太夫人。”于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施了一礼。 她是宫里的嬷嬷,对楚家也没什么旧情,因此说起话来也不需要太多顾忌:“贵妃娘娘最近很不容易,她也不求楚家帮什么忙。” 这句话宛如在太夫人脸上甩了一巴掌似的,就差直说,楚家所作所为在给贵妃添乱了。 楚贵妃也的确是这个意思,她平日里也没少在于嬷嬷跟前抱怨,说娘家是一点都帮不上忙,还尽给她添乱。 于嬷嬷叹了口气,又道:“太夫人,奴婢也知道您一片慈爱之心,可是贵妃娘娘也是您的女儿,二皇子殿下是您的外孙,您也疼惜疼惜他们。” 其他皇子的外家都能帮衬上外孙,也就楚家了,楚令霄被流放夺爵了一次还不够,现在又被皇帝关进天牢去了,这让二皇子出去怎么抬得起头来,还怎么夺嫡! 太夫人:“……” 太夫人哑口无语,方才刚听闻于嬷嬷来时,她还想着让对方给贵妃传话,怎么也帮帮楚令霄,现在却说不出口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于嬷嬷自然看出了太夫人的脸色变化,心道:知道礼义廉耻那还好,就怕是为了儿子什么都不顾,要死要活的,那么闹大了连累的就是贵妃与二皇子的名声。 于嬷嬷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收了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正色道:“太夫人,哎,不是贵妃娘娘不想帮忙,娘娘和二皇子殿下是真的难啊。” “最近皇上病着,龙体每况愈下,皇上如今不喜太子,他病得越厉害,就越是忌惮太子篡位,这本来是二皇子殿下最好的机会,这两个月来,贵妃娘娘一直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不敢犯错,既怕自己做错什么惹皇上不快,又怕皇后下绊子,没想到却被楚大老爷坏了事,皇上还为此迁怒了二皇子殿下。” 楚贵妃这次是真的气坏了,还在于嬷嬷跟前恨恨地表示过,说楚令霄死了活该,他死了,反而可以让自己与二皇子少了个把柄。 至于这些话,于嬷嬷就不方便说了,否则将来楚贵妃与太夫人母女和好了,倒霉的就是她了。 于嬷嬷打了太夫人几棒子后,又开始抛出了甜枣:“太夫人,贵妃娘娘也帮不上别的,不过,您要是想见楚大老爷,贵妃娘娘倒是可以帮着打点……”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太夫人也没别的选择了。她真的无人可用,沈氏不见他,次子伤着,两个庶子都在装死,楚贵妃已经是她最后的依靠了。 见太夫人配合,于嬷嬷也松了口气,当下就陪着太夫人去了一趟刑部天牢。 太夫人如愿见到了楚令霄。 这也是太夫人第二次来天牢了。 这里的空气一如去年般阴暗潮湿,弥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气味,让太夫人闻之欲呕,心疼长子遭了罪。 楚令霄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二月的牢房阴冷异常,冻得他瑟瑟发抖。 他被杖责过,头发和衣袍都凌乱不安,好不容易胖的那一圈在短短几天中又瘦了回去。此刻他有气无力地歪在破旧的草席上,臀部剧痛。 “娘!”看到太夫人时,楚令霄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一把抓住牢房的木栅栏,臀部的伤因此被牵动,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五官扭曲,“您救救我。我是无辜的!” 在牢里的这几天,楚令霄越来越害怕,牢头给他送饭时,曾唏嘘地提过几句,让他现在有的吃就多吃一点。 他还听到过两个狱卒在交头接耳地私议这件事,说这次皇帝暴怒,他多半会被问罪,而且罪名不小。 太夫人心疼儿子,忙问道:“令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长子才刚从幽州回来,他的差事也到手不久,怎么就闹到要下天牢呢?! 于是,楚令霄语无伦次地把关于髓香脂的事说了,强调道:“娘,您一定要帮我啊!” “娘,我在这里简直生不如死,他们给我吃的都是馊饭,还打了我三十棍,说下次提审时还要打。” “您得设法通通路子,救我出去啊,否则我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说话间,楚令霄的眼睛都红了,含着泪光,连抓着木栅栏的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已被杖责了三十棍,简直去了半条命,尤其是那条瘸腿,简直钻心得痛,如果再打三十棍的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看着楚令霄这副悲惨的样子,太夫人的心像是被揪住似的疼。 人活一世,最惨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她一向最疼爱的就是这个长子了。 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令霄,苦了你了。”太夫人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娘也想帮你,可是娘去求阿芷却进不了国公府的门,贵妃也说无能为力,说二皇子为了你被皇上斥责,自身难保……” 太夫人说着,两行泪水就溢出了眼眶,自眼角往下滑,拿帕子擦着泪,擦完,泪水就又滑下来了,以泪洗面。 她想着这一个月来两个亲生儿子都遭逢剧变,想着过去这几日求助无门,心里就更苦了:这世人都是落井下石多,雪中送炭少,连贵妃都指望不上,自己还能指望谁呢。 楚令霄脑子里也乱极了,惶恐,不安,焦虑,烦躁,各种负面情绪在脑子里团成一团。 他觉得喉头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他再也不想被流放了,幽州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他更不想在京城丢了性命。 他还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咬了咬牙,先谨慎地看了看左右,见这里没有外人,就提议道:“娘,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去找康鸿达……对了,让逸哥儿去找康鸿达!” 楚云逸是他的儿子,做儿子的,理该救他这个父亲,这是天经地义的! 对,没有父,何来子! 太夫人犹豫了一瞬,又用帕子擦了擦眼泪,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最后点了点头:“好,娘会帮你的。”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子去死,长孙也就是受两年委屈,却能换回他爹的一条命! 这是值得的。 太夫人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又跟楚令霄说了一会儿,叮嘱他照顾好自己,还把她带来的几盒点心送进了牢房里。 后来,狱卒不耐烦地来催了,太夫人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当太夫人回到永定侯府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她简直身心俱疲,浑身的精气神像被抽走似的。 她坐在罗汉床上,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问王嬷嬷:“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五十两。”王嬷嬷为难地说道。五十两其实等于没有。 太夫人的头更疼了,这段日子,饶是她再怎么缩减开支,银子还是跳水似的下跌。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去把地契拿来。” 太夫人舍不得卖京城的商铺,地段好的商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决定还是先卖一些良田,凑点银子试着去通通路子。 别的且不说,天牢那边肯定得塞些银子,否则长子就得日日吃馊食。 王嬷嬷赶紧去拿了一个木匣子过来,匣子里放着厚厚的一叠契纸,从中取了几张,然后又吩咐大丫鬟去把大管事叫来。 然而,大管事还没来,刘氏与楚令宇就先赶来了荣福堂。 这还是楚令宇自从被打瘫后,第一次来荣福堂,还是被人用肩舆抬进来的。 这要是刘氏一个人来的,荣福堂的下人还敢拦她,可一看楚令宇也来了,谁也不敢拦了。 楚令宇已经在榻上躺了一个月了,下肢到现在都没知觉,大夫请了不知凡几,补药吃得更多,以致他还胖了不少。 人胖了,眼神却变得阴鸷了,就像是阴暗里的胖老鼠似的,当他死死地盯着一个人时,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太夫人就是这种感觉,被楚令宇看得心慌慌的。 “娘,你这是要变卖家产吗?!”楚令宇声音冷得几乎能掉出冰渣子来。 他一看到旁边的那些契纸,就猜到了太夫人想干什么。 不等太夫人回答,楚令宇就神情坚定地否决道:“不行,绝对不行。” “哼,去年大哥获罪,府里为了救他,已经花掉十万两白银,这次他回京,也花了银子打点锦衣卫,现在大哥又获了罪,凭什么还要花家里的银子!!” “这公中的银子是永定侯府的,我也有份,不是大哥一人的!” 这一刻,楚令宇心里是恨极了,既有对楚令霄的恨,也有对太夫人的不满,那种滔天的怒意宛如海上的巨浪般涌了上来,快要将他吞没。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有种痛快的感觉。 活该,活该楚令霄下狱! 楚令霄为了一个差事,就把自己这个亲弟弟害得半死不活的,最好楚令霄也瘫了,尝尝自己受的苦,体会一下自己遭的罪! 楚令宇觉得就是楚令霄死了,也难消自己心头之恨,毕竟自己已经被他害得瘫了。 在请了那么多名医后,楚令宇对于自己的伤近乎绝望。既然他的这辈子都被楚令霄毁了,他又怎么会允许太夫人拿公中的银子去救楚令霄呢。 太夫人好言相说:“老二,你大哥是被冤枉的。” “田地就是现在卖了一些,以后也可以再买回来的。” “你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啊,要互帮互助,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大哥去死吗?” 太夫人人,试图动之以情,然而对于楚令宇来说,什么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什么兄弟互帮互助,他都听了好几遍了,不想再听了。 楚令宇再次道:“不行,我不同意卖地。” 楚令宇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越说越不甘:“娘,我都瘫了,想吃点补药,您都说公中没钱,让我少吃点,现在倒是有钱了?” “楚令霄是你的儿子,我就不是你儿子吗,我是捡来的吗?!” 楚令宇发出连声质问,这些话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他的母亲就是偏心大哥。 旁边的刘氏也跟着附和道:“没错,母亲,您看看,夫君都伤成这样了,连药钱都不够了,家里怎么还能再拿钱来救大伯呢!” “而且,大伯之前还偷了家里的地契、房契去卖,简直就是败家子,可您也没追究,这也太不公平了!”刘氏的这口气也憋了很久了,觉得这次一定要说个清楚明白。 太夫人狠狠地瞪了刘氏一眼,觉得就是刘氏在上蹿下跳地挑拨他们母子的关系。 “老二,你这说得什么话!”太夫人被次子的最后一句话说得难受极了,眼眶中又浮现了泪花,抽泣道,“你当然是我的儿子,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可你大哥也是,你们兄弟俩都是为娘身上掉下里的一块肉,娘心疼你,也心疼你大哥。” “令宇,我刚刚去天牢看过你大哥,你是没看到他的样子啊,被杖责得奄奄一息……” 太夫人还再想劝,但是楚令宇却不想再听了,没好气地打断了太夫人:“娘,你不用再说了,我不同意。” 楚令宇可不同情楚令霄,不就是被杖责了几棍吗,又死不了! 想到自己的腰骨被楚令霄派人生生打断,楚令宇眼中又翻涌起深深的恨意,那股深到骨髓里的恨意仿佛往太夫人的心口捅了一刀似的。 她不懂她的两个儿子怎么会闹到这个不死不休的地步! 接下来,太夫人也没法再劝楚令宇了,两个庶房三房与四房也闻讯而来,知道太夫人要卖良田,全都反对,七言八语地说个不停。 荣福堂里,一片嘈杂的喧哗声,吵吵闹闹。 太夫人一时成为了众矢之的,小辈们虽然不敢直接骂太夫人,但话里话外都是说她偏心,说她老糊涂了,说她卖祖产会气坏楚家列祖列宗云云。 最后,楚令宇恨恨道:“娘,要是您非要坚持己见,变卖家产救大哥,那么我们就分家。你把二房的一份家业给我,我们从此再不相干。”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不仅是要分家,是连太夫人这个亲娘都不认了。 三房与四房的人面面相觑,对于分家尚有犹疑。他们毕竟是庶出,楚令宇是太夫人的亲子,就算一时赌气说不认亲娘,以后也有转圜的余地,但是庶出就不一样了。 犹疑之间,就听王嬷嬷一声尖叫:“太夫人!” 罗汉床上的太夫人此刻神情痛苦地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苍白的脸色隐约泛着死气沉沉的青色,眉头深深地皱在一起。 太夫人一口气缓不过来,身子就这么软软地往后倒了下去…… “太夫人!”王嬷嬷紧张地又喊了起来,连忙去扶太夫人,“快,快去请大夫!” 这下,其他人也慌了,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太夫人的昏迷,侯府里乱了几天,太夫人有心无力,至于楚家其他人是根本不想管。 可怜楚令霄在天牢里度日如年地盼着,等着,却没有等来太夫人的好消息。 楚令霄一天比一天心寒,一天比一天绝望,他对太夫人彻底失望了,觉得太夫人弃了他。 他每天都反复地问那来送膳食的狱卒类似的问题: “可有人来看我?” “我家里可有送什么东西过来?” “这位兄台,我家里真的没人来看我吗?” 楚令霄不知道第几次问起狱卒,而这一次,狱卒显然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没!说了没,你听不懂人话吗?” “你就死心,皇上久等丹药,现在雷霆震怒,你怕是要被凌迟处死,你觉得你家里还会自找麻烦吗?!” 丢下这句话后,狱卒就冷漠地离开了。 楚令霄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地上,连饭也没胃口吃了,接下来的两天,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连做梦都梦到自己被一刀刀地凌迟。 楚令霄在天牢里耳目闭塞,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可是楚千尘的消息十分灵通,楚家的这些事也陆陆续续地传到她的耳里。 “现在,楚家要分家的事在京城各府也传开了。”琥珀也是唏嘘,这还没分家呢,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京中的一桩笑话。 楚千尘并不同情楚家,楚家能有今天,也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 “分家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楚千尘淡淡道。 果然还是王妃了解楚家人。琥珀点了点头,接着道:“太夫人病倒后,二老爷和二夫人还不罢休,非要分家,三老爷、四老爷他们似乎是在观望着,没表态。” “后来,太夫人把族长、族老们请上门了,族长说父母在不分家,最后没分成,但是二老爷发下了狠话,说不许拿公中的钱为大老爷去通门路。” “太夫人实在没办法,就想用她自己的私房,结果二老爷又说是太夫人的嫁妆等她百年后,二房也是有份的,凭什么拿他的钱去帮大老爷,除非现在就把钱分了,太夫人可以随意用大老爷的那份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太夫人又被气到了。” “那天,侯府又请了回春堂的大夫去给太夫人看诊,这两天又消停了一些。”琥珀唏嘘道。 楚千尘没说话,一心二用地编着络子,青莲色的丝带在纤长的手指间滑动,丝带在阳光下闪着一层珍珠般的光泽。 琥珀去给楚千尘倒了杯茶,目光落在楚千尘手指间这个完成了一半的方胜络子上,迟疑地说道:“姑娘,大少爷那边……” 楚千尘慢慢地摇了摇头,又垂眸继续编络子。 楚云逸才十二岁,本来楚千尘也想护他几年,可是自打楚千凰怂恿他去护驾的事后,楚千尘就改变了想法。小屁孩还是要多经历一点风雨,才不会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既然楚千尘这么说,琥珀也就不管了。 楚千尘淡淡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若是有人告诉楚令霄,他能离开天牢,让他做任何事,他都会愿意!” 终于等到了。 正文卷 348无门 ,最快更新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最新章节! “明天我去一趟国公府,让娘可以先准备一下了。”楚千尘的脸贴着顾玦的肩,让她的声音听来闷闷的。 顾玦一手揽着她的纤腰,问道:你可想好了,由谁和沐哥儿说?” 楚千尘从他怀里抬起了头,鬓角因为方才的耳鬓厮磨有些凌乱,小脸上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些懵。 “你们不打算告诉沐哥儿吗?”顾玦再问。 楚千尘:“……” 楚千尘默然不语,她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一直逃避去想。 她总想着楚云沐年纪还小,又偶尔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和离的事还有的拖,等以后再说,直到今天被顾玦说破。 有的事终究是要面对的,他们也不可能把楚云沐一直关在家里,不让他和外人接触,无论是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都终究要直面这些风风雨雨,以及随之而来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 面对顾玦,楚千尘当然不会敷衍他,坦诚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甚至没试探过楚云沐,沈氏有没有跟他提过,看这小屁孩每天没心没肺的样子,应该是还没说过。 楚千尘是心疼楚云逸的,前世她十四岁被赶出家门的时候,还会自问: 为什么她的亲人要这么对待她? 为什么她会出生在楚家? 为什么别人家的庶女可以平平顺顺地过了一辈子,而她却沦落到那个地步…… …… 那时候的她只知道自怨自艾,直到后来,经历了很多,看了很多,她才学会了释然,学会了放下。 归根究底,也是因为那时候她有了更值得珍惜的东西,她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俯视曾经的家族。 可是楚云沐才六岁而已,他还太小,也无法理解很多事,他恐怕也不一定能明白父母为什么要和离,为什么他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家庭和睦,长大后继承家中的爵位…… 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是这样,顾玦是这样,楚云逸是这样……楚云沐也会是如此。 楚千尘又用额头去蹭他的肩,觉得自己运气真好,前世今生,都遇上了他,有他陪着她。 顾玦眷恋地在她发顶吻了一下,道:“我来说。” 楚千尘再次抬头,微微睁眼,先是一怔,然后愉快地笑了,点头:“好,就交给王爷!” 王爷做事,她最放心了。 她不吝于自黑:“我就会吃喝玩乐,还是王爷会说话,会调教人。” 前一刻,她还在为楚云沐发愁,而现在,她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楚云沐这臭小子够幸运了,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她这个姐姐和王爷这个姐夫的! 顾玦被她逗笑了,忍不住凑趣道:“会吃喝玩乐还不够厉害吗?” “厉害!”楚千尘煞有其事地点头,莞尔一笑,“人各有所长嘛。” “你去,我给你做好吃的!” 楚千尘撒娇又卖乖,顺便还奉上了贿赂,这才把顾玦哄走了。 宸王府中,楚令霄下狱的事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涟漪,但这个消息在永定侯府却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太夫人终于知道了楚令霄被关起来的消息,整个人呆若木鸡。 这段日子,楚令霄为了找髓香脂奔波在外,时常好几天不回侯府,因此他昨夜没回来睡,太夫人也没在意,没想到楚令霄竟然再次下狱了。 太夫人心慌意乱,想寻人去打听一二,但是,她一连几天给好几府邸都递了帖子,对方都找借口回拒了她去拜访。 太夫人忍不住想起了她刚嫁进楚家那年,那是楚家还辉煌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出门不说人人逢迎,也至少不会躲着她。 就算后来,楚家没落了,但是还有穆国公府这个亲家在,太夫人在外头也是被人恭恭敬敬地称一句老夫人的,而现在别府对楚家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太夫人心里也是明白的,恐怕是因为沈氏把嫁妆都搬走了,所以,别府都认定了沈氏要与楚令霄和离,这才完全不搭理自家了。 太夫人既怨沈氏,也怨穆国公府,可她不过一个妇道人家,次子现在也重伤未愈,她实在没别的路子了,只能去国公府求人,却是白走一趟,沈氏没有见她。 无般万奈之下,太夫人就给宫里递了帖子想求见楚贵妃,结果又是一桶冷水浇下,连楚贵妃都没见她,只派了她的亲信于嬷嬷来了一趟侯府。 “见过太夫人。”于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施了一礼。 她是宫里的嬷嬷,对楚家也没什么旧情,因此说起话来也不需要太多顾忌:“贵妃娘娘最近很不容易,她也不求楚家帮什么忙。” 这句话宛如在太夫人脸上甩了一巴掌似的,就差直说,楚家所作所为在给贵妃添乱了。 楚贵妃也的确是这个意思,她平日里也没少在于嬷嬷跟前抱怨,说娘家是一点都帮不上忙,还尽给她添乱。 于嬷嬷叹了口气,又道:“太夫人,奴婢也知道您一片慈爱之心,可是贵妃娘娘也是您的女儿,二皇子殿下是您的外孙,您也疼惜疼惜他们。” 其他皇子的外家都能帮衬上外孙,也就楚家了,楚令霄被流放夺爵了一次还不够,现在又被皇帝关进天牢去了,这让二皇子出去怎么抬得起头来,还怎么夺嫡! 太夫人:“……” 太夫人哑口无语,方才刚听闻于嬷嬷来时,她还想着让对方给贵妃传话,怎么也帮帮楚令霄,现在却说不出口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于嬷嬷自然看出了太夫人的脸色变化,心道:知道礼义廉耻那还好,就怕是为了儿子什么都不顾,要死要活的,那么闹大了连累的就是贵妃与二皇子的名声。 于嬷嬷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收了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正色道:“太夫人,哎,不是贵妃娘娘不想帮忙,娘娘和二皇子殿下是真的难啊。” “最近皇上病着,龙体每况愈下,皇上如今不喜太子,他病得越厉害,就越是忌惮太子篡位,这本来是二皇子殿下最好的机会,这两个月来,贵妃娘娘一直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不敢犯错,既怕自己做错什么惹皇上不快,又怕皇后下绊子,没想到却被楚大老爷坏了事,皇上还为此迁怒了二皇子殿下。” 楚贵妃这次是真的气坏了,还在于嬷嬷跟前恨恨地表示过,说楚令霄死了活该,他死了,反而可以让自己与二皇子少了个把柄。 至于这些话,于嬷嬷就不方便说了,否则将来楚贵妃与太夫人母女和好了,倒霉的就是她了。 于嬷嬷打了太夫人几棒子后,又开始抛出了甜枣:“太夫人,贵妃娘娘也帮不上别的,不过,您要是想见楚大老爷,贵妃娘娘倒是可以帮着打点……”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太夫人也没别的选择了。她真的无人可用,沈氏不见他,次子伤着,两个庶子都在装死,楚贵妃已经是她最后的依靠了。 见太夫人配合,于嬷嬷也松了口气,当下就陪着太夫人去了一趟刑部天牢。 太夫人如愿见到了楚令霄。 这也是太夫人第二次来天牢了。 这里的空气一如去年般阴暗潮湿,弥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气味,让太夫人闻之欲呕,心疼长子遭了罪。 楚令霄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二月的牢房阴冷异常,冻得他瑟瑟发抖。 他被杖责过,头发和衣袍都凌乱不安,好不容易胖的那一圈在短短几天中又瘦了回去。此刻他有气无力地歪在破旧的草席上,臀部剧痛。 “娘!”看到太夫人时,楚令霄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一把抓住牢房的木栅栏,臀部的伤因此被牵动,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五官扭曲,“您救救我。我是无辜的!” 在牢里的这几天,楚令霄越来越害怕,牢头给他送饭时,曾唏嘘地提过几句,让他现在有的吃就多吃一点。 他还听到过两个狱卒在交头接耳地私议这件事,说这次皇帝暴怒,他多半会被问罪,而且罪名不小。 太夫人心疼儿子,忙问道:“令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长子才刚从幽州回来,他的差事也到手不久,怎么就闹到要下天牢呢?! 于是,楚令霄语无伦次地把关于髓香脂的事说了,强调道:“娘,您一定要帮我啊!” “娘,我在这里简直生不如死,他们给我吃的都是馊饭,还打了我三十棍,说下次提审时还要打。” “您得设法通通路子,救我出去啊,否则我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说话间,楚令霄的眼睛都红了,含着泪光,连抓着木栅栏的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已被杖责了三十棍,简直去了半条命,尤其是那条瘸腿,简直钻心得痛,如果再打三十棍的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看着楚令霄这副悲惨的样子,太夫人的心像是被揪住似的疼。 人活一世,最惨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她一向最疼爱的就是这个长子了。 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令霄,苦了你了。”太夫人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娘也想帮你,可是娘去求阿芷却进不了国公府的门,贵妃也说无能为力,说二皇子为了你被皇上斥责,自身难保……” 太夫人说着,两行泪水就溢出了眼眶,自眼角往下滑,拿帕子擦着泪,擦完,泪水就又滑下来了,以泪洗面。 她想着这一个月来两个亲生儿子都遭逢剧变,想着过去这几日求助无门,心里就更苦了:这世人都是落井下石多,雪中送炭少,连贵妃都指望不上,自己还能指望谁呢。 楚令霄脑子里也乱极了,惶恐,不安,焦虑,烦躁,各种负面情绪在脑子里团成一团。 他觉得喉头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他再也不想被流放了,幽州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他更不想在京城丢了性命。 他还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咬了咬牙,先谨慎地看了看左右,见这里没有外人,就提议道:“娘,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去找康鸿达……对了,让逸哥儿去找康鸿达!” 楚云逸是他的儿子,做儿子的,理该救他这个父亲,这是天经地义的! 对,没有父,何来子! 太夫人犹豫了一瞬,又用帕子擦了擦眼泪,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最后点了点头:“好,娘会帮你的。”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子去死,长孙也就是受两年委屈,却能换回他爹的一条命! 这是值得的。 太夫人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又跟楚令霄说了一会儿,叮嘱他照顾好自己,还把她带来的几盒点心送进了牢房里。 后来,狱卒不耐烦地来催了,太夫人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当太夫人回到永定侯府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她简直身心俱疲,浑身的精气神像被抽走似的。 她坐在罗汉床上,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问王嬷嬷:“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五十两。”王嬷嬷为难地说道。五十两其实等于没有。 太夫人的头更疼了,这段日子,饶是她再怎么缩减开支,银子还是跳水似的下跌。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去把地契拿来。” 太夫人舍不得卖京城的商铺,地段好的商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决定还是先卖一些良田,凑点银子试着去通通路子。 别的且不说,天牢那边肯定得塞些银子,否则长子就得日日吃馊食。 王嬷嬷赶紧去拿了一个木匣子过来,匣子里放着厚厚的一叠契纸,从中取了几张,然后又吩咐大丫鬟去把大管事叫来。 然而,大管事还没来,刘氏与楚令宇就先赶来了荣福堂。 这还是楚令宇自从被打瘫后,第一次来荣福堂,还是被人用肩舆抬进来的。 这要是刘氏一个人来的,荣福堂的下人还敢拦她,可一看楚令宇也来了,谁也不敢拦了。 楚令宇已经在榻上躺了一个月了,下肢到现在都没知觉,大夫请了不知凡几,补药吃得更多,以致他还胖了不少。 人胖了,眼神却变得阴鸷了,就像是阴暗里的胖老鼠似的,当他死死地盯着一个人时,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太夫人就是这种感觉,被楚令宇看得心慌慌的。 “娘,你这是要变卖家产吗?!”楚令宇声音冷得几乎能掉出冰渣子来。 他一看到旁边的那些契纸,就猜到了太夫人想干什么。 不等太夫人回答,楚令宇就神情坚定地否决道:“不行,绝对不行。” “哼,去年大哥获罪,府里为了救他,已经花掉十万两白银,这次他回京,也花了银子打点锦衣卫,现在大哥又获了罪,凭什么还要花家里的银子!!” “这公中的银子是永定侯府的,我也有份,不是大哥一人的!” 这一刻,楚令宇心里是恨极了,既有对楚令霄的恨,也有对太夫人的不满,那种滔天的怒意宛如海上的巨浪般涌了上来,快要将他吞没。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有种痛快的感觉。 活该,活该楚令霄下狱! 楚令霄为了一个差事,就把自己这个亲弟弟害得半死不活的,最好楚令霄也瘫了,尝尝自己受的苦,体会一下自己遭的罪! 楚令宇觉得就是楚令霄死了,也难消自己心头之恨,毕竟自己已经被他害得瘫了。 在请了那么多名医后,楚令宇对于自己的伤近乎绝望。既然他的这辈子都被楚令霄毁了,他又怎么会允许太夫人拿公中的银子去救楚令霄呢。 太夫人好言相说:“老二,你大哥是被冤枉的。” “田地就是现在卖了一些,以后也可以再买回来的。” “你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啊,要互帮互助,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大哥去死吗?” 太夫人人,试图动之以情,然而对于楚令宇来说,什么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什么兄弟互帮互助,他都听了好几遍了,不想再听了。 楚令宇再次道:“不行,我不同意卖地。” 楚令宇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越说越不甘:“娘,我都瘫了,想吃点补药,您都说公中没钱,让我少吃点,现在倒是有钱了?” “楚令霄是你的儿子,我就不是你儿子吗,我是捡来的吗?!” 楚令宇发出连声质问,这些话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他的母亲就是偏心大哥。 旁边的刘氏也跟着附和道:“没错,母亲,您看看,夫君都伤成这样了,连药钱都不够了,家里怎么还能再拿钱来救大伯呢!” “而且,大伯之前还偷了家里的地契、房契去卖,简直就是败家子,可您也没追究,这也太不公平了!”刘氏的这口气也憋了很久了,觉得这次一定要说个清楚明白。 太夫人狠狠地瞪了刘氏一眼,觉得就是刘氏在上蹿下跳地挑拨他们母子的关系。 “老二,你这说得什么话!”太夫人被次子的最后一句话说得难受极了,眼眶中又浮现了泪花,抽泣道,“你当然是我的儿子,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可你大哥也是,你们兄弟俩都是为娘身上掉下里的一块肉,娘心疼你,也心疼你大哥。” “令宇,我刚刚去天牢看过你大哥,你是没看到他的样子啊,被杖责得奄奄一息……” 太夫人还再想劝,但是楚令宇却不想再听了,没好气地打断了太夫人:“娘,你不用再说了,我不同意。” 楚令宇可不同情楚令霄,不就是被杖责了几棍吗,又死不了! 想到自己的腰骨被楚令霄派人生生打断,楚令宇眼中又翻涌起深深的恨意,那股深到骨髓里的恨意仿佛往太夫人的心口捅了一刀似的。 她不懂她的两个儿子怎么会闹到这个不死不休的地步! 接下来,太夫人也没法再劝楚令宇了,两个庶房三房与四房也闻讯而来,知道太夫人要卖良田,全都反对,七言八语地说个不停。 荣福堂里,一片嘈杂的喧哗声,吵吵闹闹。 太夫人一时成为了众矢之的,小辈们虽然不敢直接骂太夫人,但话里话外都是说她偏心,说她老糊涂了,说她卖祖产会气坏楚家列祖列宗云云。 最后,楚令宇恨恨道:“娘,要是您非要坚持己见,变卖家产救大哥,那么我们就分家。你把二房的一份家业给我,我们从此再不相干。”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不仅是要分家,是连太夫人这个亲娘都不认了。 三房与四房的人面面相觑,对于分家尚有犹疑。他们毕竟是庶出,楚令宇是太夫人的亲子,就算一时赌气说不认亲娘,以后也有转圜的余地,但是庶出就不一样了。 犹疑之间,就听王嬷嬷一声尖叫:“太夫人!” 罗汉床上的太夫人此刻神情痛苦地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苍白的脸色隐约泛着死气沉沉的青色,眉头深深地皱在一起。 太夫人一口气缓不过来,身子就这么软软地往后倒了下去…… “太夫人!”王嬷嬷紧张地又喊了起来,连忙去扶太夫人,“快,快去请大夫!” 这下,其他人也慌了,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太夫人的昏迷,侯府里乱了几天,太夫人有心无力,至于楚家其他人是根本不想管。 可怜楚令霄在天牢里度日如年地盼着,等着,却没有等来太夫人的好消息。 楚令霄一天比一天心寒,一天比一天绝望,他对太夫人彻底失望了,觉得太夫人弃了他。 他每天都反复地问那来送膳食的狱卒类似的问题: “可有人来看我?” “我家里可有送什么东西过来?” “这位兄台,我家里真的没人来看我吗?” 楚令霄不知道第几次问起狱卒,而这一次,狱卒显然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没!说了没,你听不懂人话吗?” “你就死心,皇上久等丹药,现在雷霆震怒,你怕是要被凌迟处死,你觉得你家里还会自找麻烦吗?!” 丢下这句话后,狱卒就冷漠地离开了。 楚令霄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地上,连饭也没胃口吃了,接下来的两天,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连做梦都梦到自己被一刀刀地凌迟。 楚令霄在天牢里耳目闭塞,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可是楚千尘的消息十分灵通,楚家的这些事也陆陆续续地传到她的耳里。 “现在,楚家要分家的事在京城各府也传开了。”琥珀也是唏嘘,这还没分家呢,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京中的一桩笑话。 楚千尘并不同情楚家,楚家能有今天,也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 “分家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楚千尘淡淡道。 果然还是王妃了解楚家人。琥珀点了点头,接着道:“太夫人病倒后,二老爷和二夫人还不罢休,非要分家,三老爷、四老爷他们似乎是在观望着,没表态。” “后来,太夫人把族长、族老们请上门了,族长说父母在不分家,最后没分成,但是二老爷发下了狠话,说不许拿公中的钱为大老爷去通门路。” “太夫人实在没办法,就想用她自己的私房,结果二老爷又说是太夫人的嫁妆等她百年后,二房也是有份的,凭什么拿他的钱去帮大老爷,除非现在就把钱分了,太夫人可以随意用大老爷的那份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太夫人又被气到了。” “那天,侯府又请了回春堂的大夫去给太夫人看诊,这两天又消停了一些。”琥珀唏嘘道。 楚千尘没说话,一心二用地编着络子,青莲色的丝带在纤长的手指间滑动,丝带在阳光下闪着一层珍珠般的光泽。 琥珀去给楚千尘倒了杯茶,目光落在楚千尘手指间这个完成了一半的方胜络子上,迟疑地说道:“姑娘,大少爷那边……” 楚千尘慢慢地摇了摇头,又垂眸继续编络子。 楚云逸才十二岁,本来楚千尘也想护他几年,可是自打楚千凰怂恿他去护驾的事后,楚千尘就改变了想法。小屁孩还是要多经历一点风雨,才不会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既然楚千尘这么说,琥珀也就不管了。 楚千尘淡淡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若是有人告诉楚令霄,他能离开天牢,让他做任何事,他都会愿意!” 终于等到了。 正文卷 349答应 ,最快更新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最新章节! 楚云逸一直没回楚家,所以起初并不知道,他如今是王府、军营两边跑,每天都忙得恨不得少睡一会儿,每天都再多出十二个时辰来。 直到这一天,楚云逸从王府出发去丰台大营的时候,却在王府的大门口看到了一辆眼熟的马车。 马车的窗帘被一只保养得当的素手挑开,露出了太夫人那张熟悉的面庞,憔悴清瘦,殷切地看着楚云逸。 祖孙俩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 楚云逸一眼就看出太夫人瘦了,也老了,这也才短短一个多月而已,楚云逸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小,祖母都对他很好,对他与楚云沐一视同仁,他也一直很尊敬这个祖母,直到他知道了康鸿达的事,仿佛天地陡然间颠覆了。 云展说,是楚令宇牵的线,太夫人应该也知道。 楚云逸僵立原地,他对太夫人是心怀芥蒂的,然而,此刻看着她可怜的样子,他又有点心软了。 楚云逸犹豫了一下,终究是随王嬷嬷走到了对面的那辆马车旁,唤道:“祖母。” “逸哥儿,家里出事了,你爹被皇上下令关到天牢了,这事你可知道?”太夫人的面庞上忧心忡忡。 楚云逸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父亲,对他早没了从前的尊敬,也没关心过父亲回京后的事。 他绝对不要成为像父亲那样只会怨天尤人的人! 然而,在太夫人的心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见楚云逸摇头,太夫人觉得他是因为不知道家里出事了,所以才会不闻不问。 太夫人立刻把楚令霄因为髓香脂害玄净道长炼丹失败的事大致说了,但把原因全都归咎到玄净是如何不怀好意,如何故意构陷楚令霄,最后道:“逸哥儿,你爹是被冤枉的!” 楚云逸依旧没说话,他可以猜到祖母的话肯定是有失偏颇,祖母一向偏帮父亲。 太夫人想到长子就心疼,眼眶含泪地开始打柔情牌:“逸哥儿,你好些天没有回家了,祖母一直惦记你。你就算不回来,也该时时捎个信,祖母知道你没事才能安心。” 楚云逸被她说得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很不孝。他从家里搬出来,照理说,他是该时不时地回家报个平安。 想算计他的人是二叔父和二婶,祖母说不定根本就不知情…… 楚云逸摸出一方帕子,透过窗口递给太夫人,干巴巴地说道:“祖母,我以后会常去给您请安的。” “好,那就好。我就怕你跟祖母生份了。”太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笑了,叹息着说道,“只要有你在,祖母就有底气了。” “哎,大难临头方见人心,现在你二叔巴不得你爹去死,你爹在天牢里受苦了,你母亲又回了穆国公府,你三叔、四叔也撒手不管,祖母一个人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说话间,太夫人的额头露出一道道深刻的皱纹,难掩疲惫之色,痛苦煎熬。 王嬷嬷也在一旁接口道:“大少爷,太夫人这些日子来一直睡不好,大夫让她静心养身体,不能动怒,不能劳心,可是大老爷现在这样,太夫人又怎么能宽心呢!” 楚云逸看着老态毕露的太夫人,也觉得不好受。 以太夫人的年纪,本该颐养天年,由儿孙好生奉养着,不该一把年纪还要为子孙奔波操劳的。 楚云逸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剑鞘。 剑柄上挂着一个青莲色的方胜络子,长长的流苏随风微微摇曳着。 太夫人觉得楚云逸肯定是心软了,继续动之以情:“逸哥儿,你是个好孩子,上次为了家里的爵位,你不惜以身护驾,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幸好你福大命大,现在全好了,祖母也放心了。” “祖母知道你有孝心,你心里是有楚家的,你和你二叔父、三叔父他们不一样。” “现在家里的爵位空悬,祖母觉得只有你才有资格袭爵。” 太夫人说着也有几分动情,把满腔的希望都投诸到了楚云逸身上。楚云逸一向是最孝顺的孩子,知道以家族为重,比他几个叔父要好多了。 只要楚云逸能救出楚令霄,太夫人也是真觉得爵位可以交给楚云逸,这是他应得的。她相信就是沈氏也没法反对。 楚云逸双眸微张,身子僵直,他望着太夫人的眼神变得疏离起来,淡漠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祖母,你需要我做什么?”楚云逸突然问道,简明扼要,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他太过平静,以致太夫人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化,顺口答道:“逸哥儿,你去求求康大人。”太夫人目光灼灼地看着楚云逸,手里紧紧地攥着刚刚楚云逸给的那方帕子。 楚云逸:“……” 一桶凉水霎时间当头把楚云逸浇了个透心凉。 他觉得前一刻的自己简直可笑至极,他深深地凝视着太夫人,无声地苦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苦涩淡漠,他的眼神幽深沉静,看得太夫人心里很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逸哥儿。”太夫人还想说什么,但是楚云逸一点也不想听了。 再说下去,也不过是浪费他的时间,让他自己更难堪,更失望而已。 “祖母,楚家给了我性命,给了我锦衣玉食,让我读书习武……”楚云逸用平静而又艰涩的声音徐徐道来,“我都记得,这是我欠楚家的。” “但是,楚家给他的一切,上一次,我已经用命还了。” 在今天之前,楚云逸心里对楚家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的期冀的,希望康鸿达的那件事只是二叔楚令宇一个人的主意,希望他的祖母只是软弱,只是没主见,但没那么龌龊。 但是,云展说对了。 二叔知道,祖母知道,父亲也知道,他们都打算牺牲他来成就楚家的荣华富贵。 在他们眼里,他甚至称不上是一个人,只是一条狗。 这一刻,楚云逸心中对楚家最后一丝幻想也像一个水泡似的被戳破了,心口弥漫起一种酸涩的滋味,几乎蔓延到了他的眼眶。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冷静,清醒。 难怪嫡母沈氏不惜带走楚云沐也要与父亲和离,她是要让楚云沐彻底与这个肮脏的楚家撇清关系。 他努力地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距离他不过咫尺的太夫人,强调道:“我已经还了。我不欠楚家了。” “我姓楚,若是力有所及,我会帮着楚家,但是要我再用命来还一次,绝不可能!” 一瞬间,楚云逸的眼眸变得锐利如刀锋,仿佛要穿透太夫人的外表直刺到心脏似的。 太夫人被他看得心虚,眼神游移了一下,无法直视他的眼眸,忍不住反驳道:“逸哥儿,你这说得什么话,祖母怎么会让你拿命报答楚家。” 太夫人起初还有几分外强中干,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没错。 她只是希望楚云逸能为了他父亲牺牲一下,她只是希望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的。 她都一把年纪了,实在看不得儿子受苦,更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难道她这点念想有错吗?! 楚云逸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太夫人,他的眼睛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太夫人再一次避开了他的目光。 楚云逸笑了,他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然后一夹马腹。 马儿撒腿奔驰,楚云逸策马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少年的背影是那么决绝,那么坚韧,看得太夫人心更慌了,讷讷唤道:“逸哥儿……” 她的声音太轻,转瞬就被风吹散了,传不到楚云逸的耳中。 太夫人失魂落魄地望着楚云逸的背影,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楚云逸最后那个眼神深深地刻在了太夫人的心中,让太夫人惶惶不安,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太夫人的肩膀无力地耷拉了下去,弓背垂首,瞧着更显老态。 她以为楚云逸会明白她的,没想到会在他身上又碰了一根钉子,他也跟老二一样不理解她。 此刻,街道的尽头已经看不到楚云逸的身影了,他右转之后,策马往西城门方向而去,心情混乱如麻。 京城的街道不能纵马飞驰,一出京,他就伏低身子,加快了马速,纵马狂奔。 “得得得……” 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连迎面而来的春风都变得有些锐利,把他的面颊刮红。 楚云逸不管不顾地闷头往前冲,全然无视官道上那些投向他的目光,只是一昧地往前,再往前……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开始冷静了下来,也渐渐地放缓了马速,遥望着蓝天,像是一个疯子似的大声嘶吼了一声,把心头的郁结发泄了出去。 他左手摸了摸爱驹修长有力的脖颈,又去摸了摸那青莲色的剑穗,发泄之后,心里也释怀了。 云展说,人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的,却能选择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走。 当时他问自己,你想好怎么走了吗?“ 楚云逸那会儿心情还在混乱中,没有回答,但现在他有答案了。 他轻声道:“我想好了。” 他是回答云展,又是在告诉自己。 楚云逸又笑了,抛开心中的千头万绪,笑容高傲飞扬,又成了那个意气奋发的楚家大少了。 他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楚家的一亩三分地,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他会靠他自己! 楚云逸再次夹住马腹,让胯下的马匹加速,之前是压抑之后的发泄,现在则是肆意与畅快。 楚云逸相通了,也释怀了,可是太夫人却困在其中,作茧自缚。 接下来的两天,她又去试着求了楚家的故交与姻亲,换来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甚至试着又往宫里递了一次帖子,结果石沉大海,让她深深体会到了何为求助无门。 太夫人实在是束手无策,于是,又一次造访了穆国公府。 这一次,她终于见到了沈氏。 如果是从前,太夫人还会摆一下婆母的架子,如今却是摆不出来了,生怕沈氏一言不合甩袖走人。 “阿芷,”太夫人对着沈氏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我看你都瘦了,沐哥儿可好?” “我们都好。”沈氏答得不冷不热。 沈氏之前是故意晾着太夫人的,非得让太夫人四处受挫、求助无门时,才见她。 太夫人心里苦啊,好不容易见到沈氏,赶紧哭诉起楚令霄有多苦,只望沈氏念着一夜夫妻百夜恩的份上,帮帮楚令霄。 太夫人哭得真情实意,但沈氏只觉得可笑。 等太夫人说完了,沈氏才提出了条件:“要我帮楚令霄,可以,只要楚家同意我们和离,以后沐哥儿和尘姐儿归我。” 太夫人:“!!!” 太夫人没想到沈氏再见面就又提出和离,笑容再也保持不住了,道:“这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同意把他们楚家的孙子拱手让人呢! 楚家丢不起这人,而且她要是同意了,百年后如何跟列祖列宗交代! 对于楚家人,沈氏如今是连面子情都不想维系了,她觉得恶心,所以懒得多说,用最直接的动作表示端茶送客。 于是,大丫鬟冬梅就伸手对着屁股还没坐热的太夫人道:“太夫人,请!” 太夫人哪里肯就这么离开,还想说情,可才说了“阿芷”这两个字,就又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来了,太夫人与王嬷嬷主仆俩被人强势地推搡了出去。 没一会儿,屋子里就清净了下来。 沈氏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她也撑不了多久了。” 陈嬷嬷朝门帘方向看了一眼,点头应是。 太夫人白活了那么多年,其实没经过什么事,她现在就跟个纸扎的灯笼似的,一戳就破。 这些天的挫败应该让太夫人快到达极限了,她想要救楚令霄,就不得不退一步。 陈嬷嬷想了想,问道:“夫人,要不要去告诉王妃一声?” 说到楚千尘,沈氏就眉眼含笑,语调轻快地说道:“你去,顺便把庄子里收的枇杷给她带几筐去,她和沐哥儿喜欢吃枇杷。” 陈嬷嬷凑趣地接了一句:“他们都是像夫人您。” 陈嬷嬷的心中也有些感慨:沈氏能有这么好的一双儿女,虽然在婚姻上苦了点,但也算有点慰藉了。 两天前,楚云沐曾来过一趟国公府,当时他还把陈嬷嬷地给放发了出去,单独与沈氏说了一番话。 陈嬷嬷不放心,守在外面的同时,也听了一耳朵,听到楚云沐郑重地跟沈氏说:“娘,您要是想和离就和离,我会好好习武,好好读书的,长大后,我以后养您。” “您还有我呢!” 当下,沈氏没哭,陈嬷嬷已经红了眼。四少爷才这么点大,就已经会为自己的母亲考虑了。 沈氏和陈嬷嬷都心知肚明,肯定是楚千尘跟楚云沐说过什么了,楚云沐才会跑来说这么一番话。那之后,沈氏的心情就很好,连带胃口也好了,肉眼可见地丰润了一圈,容光焕发。 想着儿子,沈氏微微一笑,又道:“你见到沐哥儿,就跟他说,要听姐姐、姐夫的话,功课不能落下,要是下回考教不过关,就不许他在王府继续住。” 沈氏之前一直担心楚云沐会怪她,也就没心思想他的功课,现在释怀了,就记起了上次楚云沐来时,忘了问他功课了。 陈嬷嬷忍俊不禁地掩嘴笑,知道大夫人这是想四少爷了。 此时,从国公府离开的太夫人已经上了侯府的马车,觉得自己仿佛处于水生火热之中。 她先是吩咐马车回侯府,马车驶出两条街后,又改了主意,让车夫改道去往刑部天牢。 她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劝的人也都劝了,可所有人都拒绝了她。 太夫人让王嬷嬷给牢头塞了银子,终于又进了天牢。 楚令霄见面的第一句就是埋怨:“娘,您怎么才来!!” 太夫人:“……” 不等太夫人答,他哭丧着脸急切地问道:“娘,康鸿达那边怎么样了?” 太夫人为难地摇了摇头:“令霄,我去找了逸哥儿,他不同意。” 楚令霄的眼睛几乎瞪到极致,心中被绝望所笼罩,更害怕了,颤声道:“娘,逸哥儿最孝顺了,您再去跟他说说,他要是不救我,我就要被凌迟了……” 说着,楚令霄的身体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还不想死! 太夫人无力地说道:“令霄,我都逸哥儿说了,还答应把爵位给他,可是他还是不愿意。” 楚令霄的身子瘫软了下去,身体也抖得更厉害了,又道:“娘,你去找沈芷,一旦我获罪,沈芷和楚云沐也讨不了好。” 楚令霄晦暗的眼眸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太夫人更无力了:“我去找过阿芷了,阿芷她要跟你和离,说她要带走沐哥儿和尘姐儿。” 在穆国公府时,太夫人还很坚定地不同意沈氏的要求,可现在她已经动摇了。 “若是你答应,我就再去找阿芷,让国公府拉你一把。”太夫人闭了闭眼,为了长子,她也只能当一回楚家的罪人了。 太夫人的眼睛又开始红了。 楚令霄:“……” 楚令霄的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喉咙像被火灼烧似的火辣辣的。 他的心里对沈氏恨到了骨子里,嗤笑了一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个女人果然是势利,看自己成了阶下囚,她就要抛下自己,连儿子都想带走。 这就是他父亲挑的好儿媳! 是父亲误了他! 太夫人疲惫至极,浑身都虚乏无力,像是被一座看不见的山压得直不起腰。 她沙哑着嗓音道:“我是没有办法了,所有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全都让我碰了钉子。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阿芷了,哎,就算国公府帮不到,还有尘姐儿,若是她能说动宸王出面,你这件事也根本就是小事。” 太夫人也知道不管宸王这朵花到底能红几日,现在总归是宸王府春秋鼎盛之时,宸王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就连皇帝也要忌惮三分。 太夫人揉揉眉心,叹道:“但是,她们母女一条心,现在分明是拿捏着你这件事打算要挟我们。” 楚令霄的脸色更难看了,恨沈氏,恨楚千尘,连带对楚云沐都有几分嫌恶,楚云沐是他的嫡子,可是沈氏那种女人生下的儿子恐怕也是肖其母。 楚令霄狠狠地一拳头捶打在牢房的木栅栏上,木栅栏上的木刺擦破了他的手,痛得他面孔扭曲了一下。 楚令霄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和离可以,楚千尘也让她带走,但楚云沐不行。”楚令霄眸色幽深幽深,宛如十八层地狱。 “她不会同意的。”太夫人想到自己被撵出穆国公府的事就觉得骚得慌。 沈氏的心太狠、太绝了! 楚令霄:“……” 楚令霄又往木栅栏上捶了一记,纠结万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大人是要提审楚令霄?” “是啊,今天玄净道长离京了,皇上又想到了楚令霄,刚刚下了令,要杖责二十。” 安静的天牢中,两个男子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朝这边步步逼近。 牢房中,阴暗潮湿,黑暗中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就如同那拘着锁魂链的黑白无常朝他走来似的。 楚令霄的身子剧烈地一颤,瞳孔也随之猛缩,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楚令霄惊恐地喊道:“娘,答应她,无论沈芷开出什么条件都答应她,只要她把我从这里救出来。” 他是一刻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再打下去,他还有命吗?! 话语间,一个高大威武的国字脸男子进入楚令霄母子的视野中,他后方还跟着牢头以及四个禁军士兵。 国字脸男子也看到了太夫人,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牢头赔笑道:“大人,这是楚令霄之母,小的也是感念他们母子情深。”照理说,楚令霄被皇帝下令关在天牢中,是不可以随意探视的。 国字脸男子漫不经心地瞥了牢头一眼,对这种事也见惯不惯了,没说什么,只是挥手下令:“把人带走!” 楚令霄简直要哭了,在这间窄小的牢房中,他也根本就无处可躲,只能任由两个禁军士兵把他拖走了。 楚令霄对着太夫人叮嘱道:“娘,你赶紧去找沈芷!” “令霄。”太夫人心疼儿子,想去拉他,却被牢头拦下了。 牢头给了太夫人一个警告的眼神,太夫人不敢再造次。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要是她得罪了牢头,回头牢头去为难楚令霄,那反而会让楚令霄吃苦。 太夫人也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令霄被人拖走行刑,她再也留不下去了,匆匆地先回了侯府。 太夫人没急着去国公府,回去后,她立刻写了好几张帖子,这些帖子分别送到了楚家的族长、族老们的府上以及穆国公府。 于是,许久没有客人造访的永定侯府在次日一早敞开正门迎来了一辆又一辆马车,其中还有一辆宸王府的朱轮车。 楚千尘是特意陪着穆国公夫人与沈氏一起来的,她们没带楚云沐。 众人聚集外院的正厅里,按照主客以及身份高低坐好,气氛肃然。 族长看着沈氏与穆国公夫人欲言又止。 还是由太夫人率先开口:“阿芷,你与令霄和离的事,我可以做主答应,今天族长和各位族老就是见证,我也答应让你带走沐哥儿和尘姐儿。” 正文卷 349答应 ,最快更新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最新章节! 楚云逸一直没回楚家,所以起初并不知道,他如今是王府、军营两边跑,每天都忙得恨不得少睡一会儿,每天都再多出十二个时辰来。 直到这一天,楚云逸从王府出发去丰台大营的时候,却在王府的大门口看到了一辆眼熟的马车。 马车的窗帘被一只保养得当的素手挑开,露出了太夫人那张熟悉的面庞,憔悴清瘦,殷切地看着楚云逸。 祖孙俩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 楚云逸一眼就看出太夫人瘦了,也老了,这也才短短一个多月而已,楚云逸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小,祖母都对他很好,对他与楚云沐一视同仁,他也一直很尊敬这个祖母,直到他知道了康鸿达的事,仿佛天地陡然间颠覆了。 云展说,是楚令宇牵的线,太夫人应该也知道。 楚云逸僵立原地,他对太夫人是心怀芥蒂的,然而,此刻看着她可怜的样子,他又有点心软了。 楚云逸犹豫了一下,终究是随王嬷嬷走到了对面的那辆马车旁,唤道:“祖母。” “逸哥儿,家里出事了,你爹被皇上下令关到天牢了,这事你可知道?”太夫人的面庞上忧心忡忡。 楚云逸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父亲,对他早没了从前的尊敬,也没关心过父亲回京后的事。 他绝对不要成为像父亲那样只会怨天尤人的人! 然而,在太夫人的心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见楚云逸摇头,太夫人觉得他是因为不知道家里出事了,所以才会不闻不问。 太夫人立刻把楚令霄因为髓香脂害玄净道长炼丹失败的事大致说了,但把原因全都归咎到玄净是如何不怀好意,如何故意构陷楚令霄,最后道:“逸哥儿,你爹是被冤枉的!” 楚云逸依旧没说话,他可以猜到祖母的话肯定是有失偏颇,祖母一向偏帮父亲。 太夫人想到长子就心疼,眼眶含泪地开始打柔情牌:“逸哥儿,你好些天没有回家了,祖母一直惦记你。你就算不回来,也该时时捎个信,祖母知道你没事才能安心。” 楚云逸被她说得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很不孝。他从家里搬出来,照理说,他是该时不时地回家报个平安。 想算计他的人是二叔父和二婶,祖母说不定根本就不知情…… 楚云逸摸出一方帕子,透过窗口递给太夫人,干巴巴地说道:“祖母,我以后会常去给您请安的。” “好,那就好。我就怕你跟祖母生份了。”太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笑了,叹息着说道,“只要有你在,祖母就有底气了。” “哎,大难临头方见人心,现在你二叔巴不得你爹去死,你爹在天牢里受苦了,你母亲又回了穆国公府,你三叔、四叔也撒手不管,祖母一个人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说话间,太夫人的额头露出一道道深刻的皱纹,难掩疲惫之色,痛苦煎熬。 王嬷嬷也在一旁接口道:“大少爷,太夫人这些日子来一直睡不好,大夫让她静心养身体,不能动怒,不能劳心,可是大老爷现在这样,太夫人又怎么能宽心呢!” 楚云逸看着老态毕露的太夫人,也觉得不好受。 以太夫人的年纪,本该颐养天年,由儿孙好生奉养着,不该一把年纪还要为子孙奔波操劳的。 楚云逸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剑鞘。 剑柄上挂着一个青莲色的方胜络子,长长的流苏随风微微摇曳着。 太夫人觉得楚云逸肯定是心软了,继续动之以情:“逸哥儿,你是个好孩子,上次为了家里的爵位,你不惜以身护驾,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幸好你福大命大,现在全好了,祖母也放心了。” “祖母知道你有孝心,你心里是有楚家的,你和你二叔父、三叔父他们不一样。” “现在家里的爵位空悬,祖母觉得只有你才有资格袭爵。” 太夫人说着也有几分动情,把满腔的希望都投诸到了楚云逸身上。楚云逸一向是最孝顺的孩子,知道以家族为重,比他几个叔父要好多了。 只要楚云逸能救出楚令霄,太夫人也是真觉得爵位可以交给楚云逸,这是他应得的。她相信就是沈氏也没法反对。 楚云逸双眸微张,身子僵直,他望着太夫人的眼神变得疏离起来,淡漠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祖母,你需要我做什么?”楚云逸突然问道,简明扼要,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他太过平静,以致太夫人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化,顺口答道:“逸哥儿,你去求求康大人。”太夫人目光灼灼地看着楚云逸,手里紧紧地攥着刚刚楚云逸给的那方帕子。 楚云逸:“……” 一桶凉水霎时间当头把楚云逸浇了个透心凉。 他觉得前一刻的自己简直可笑至极,他深深地凝视着太夫人,无声地苦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苦涩淡漠,他的眼神幽深沉静,看得太夫人心里很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逸哥儿。”太夫人还想说什么,但是楚云逸一点也不想听了。 再说下去,也不过是浪费他的时间,让他自己更难堪,更失望而已。 “祖母,楚家给了我性命,给了我锦衣玉食,让我读书习武……”楚云逸用平静而又艰涩的声音徐徐道来,“我都记得,这是我欠楚家的。” “但是,楚家给他的一切,上一次,我已经用命还了。” 在今天之前,楚云逸心里对楚家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的期冀的,希望康鸿达的那件事只是二叔楚令宇一个人的主意,希望他的祖母只是软弱,只是没主见,但没那么龌龊。 但是,云展说对了。 二叔知道,祖母知道,父亲也知道,他们都打算牺牲他来成就楚家的荣华富贵。 在他们眼里,他甚至称不上是一个人,只是一条狗。 这一刻,楚云逸心中对楚家最后一丝幻想也像一个水泡似的被戳破了,心口弥漫起一种酸涩的滋味,几乎蔓延到了他的眼眶。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冷静,清醒。 难怪嫡母沈氏不惜带走楚云沐也要与父亲和离,她是要让楚云沐彻底与这个肮脏的楚家撇清关系。 他努力地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距离他不过咫尺的太夫人,强调道:“我已经还了。我不欠楚家了。” “我姓楚,若是力有所及,我会帮着楚家,但是要我再用命来还一次,绝不可能!” 一瞬间,楚云逸的眼眸变得锐利如刀锋,仿佛要穿透太夫人的外表直刺到心脏似的。 太夫人被他看得心虚,眼神游移了一下,无法直视他的眼眸,忍不住反驳道:“逸哥儿,你这说得什么话,祖母怎么会让你拿命报答楚家。” 太夫人起初还有几分外强中干,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没错。 她只是希望楚云逸能为了他父亲牺牲一下,她只是希望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的。 她都一把年纪了,实在看不得儿子受苦,更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难道她这点念想有错吗?! 楚云逸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太夫人,他的眼睛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太夫人再一次避开了他的目光。 楚云逸笑了,他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然后一夹马腹。 马儿撒腿奔驰,楚云逸策马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少年的背影是那么决绝,那么坚韧,看得太夫人心更慌了,讷讷唤道:“逸哥儿……” 她的声音太轻,转瞬就被风吹散了,传不到楚云逸的耳中。 太夫人失魂落魄地望着楚云逸的背影,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楚云逸最后那个眼神深深地刻在了太夫人的心中,让太夫人惶惶不安,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太夫人的肩膀无力地耷拉了下去,弓背垂首,瞧着更显老态。 她以为楚云逸会明白她的,没想到会在他身上又碰了一根钉子,他也跟老二一样不理解她。 此刻,街道的尽头已经看不到楚云逸的身影了,他右转之后,策马往西城门方向而去,心情混乱如麻。 京城的街道不能纵马飞驰,一出京,他就伏低身子,加快了马速,纵马狂奔。 “得得得……” 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连迎面而来的春风都变得有些锐利,把他的面颊刮红。 楚云逸不管不顾地闷头往前冲,全然无视官道上那些投向他的目光,只是一昧地往前,再往前……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开始冷静了下来,也渐渐地放缓了马速,遥望着蓝天,像是一个疯子似的大声嘶吼了一声,把心头的郁结发泄了出去。 他左手摸了摸爱驹修长有力的脖颈,又去摸了摸那青莲色的剑穗,发泄之后,心里也释怀了。 云展说,人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的,却能选择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走。 当时他问自己,你想好怎么走了吗?“ 楚云逸那会儿心情还在混乱中,没有回答,但现在他有答案了。 他轻声道:“我想好了。” 他是回答云展,又是在告诉自己。 楚云逸又笑了,抛开心中的千头万绪,笑容高傲飞扬,又成了那个意气奋发的楚家大少了。 他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楚家的一亩三分地,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他会靠他自己! 楚云逸再次夹住马腹,让胯下的马匹加速,之前是压抑之后的发泄,现在则是肆意与畅快。 楚云逸相通了,也释怀了,可是太夫人却困在其中,作茧自缚。 接下来的两天,她又去试着求了楚家的故交与姻亲,换来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甚至试着又往宫里递了一次帖子,结果石沉大海,让她深深体会到了何为求助无门。 太夫人实在是束手无策,于是,又一次造访了穆国公府。 这一次,她终于见到了沈氏。 如果是从前,太夫人还会摆一下婆母的架子,如今却是摆不出来了,生怕沈氏一言不合甩袖走人。 “阿芷,”太夫人对着沈氏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我看你都瘦了,沐哥儿可好?” “我们都好。”沈氏答得不冷不热。 沈氏之前是故意晾着太夫人的,非得让太夫人四处受挫、求助无门时,才见她。 太夫人心里苦啊,好不容易见到沈氏,赶紧哭诉起楚令霄有多苦,只望沈氏念着一夜夫妻百夜恩的份上,帮帮楚令霄。 太夫人哭得真情实意,但沈氏只觉得可笑。 等太夫人说完了,沈氏才提出了条件:“要我帮楚令霄,可以,只要楚家同意我们和离,以后沐哥儿和尘姐儿归我。” 太夫人:“!!!” 太夫人没想到沈氏再见面就又提出和离,笑容再也保持不住了,道:“这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同意把他们楚家的孙子拱手让人呢! 楚家丢不起这人,而且她要是同意了,百年后如何跟列祖列宗交代! 对于楚家人,沈氏如今是连面子情都不想维系了,她觉得恶心,所以懒得多说,用最直接的动作表示端茶送客。 于是,大丫鬟冬梅就伸手对着屁股还没坐热的太夫人道:“太夫人,请!” 太夫人哪里肯就这么离开,还想说情,可才说了“阿芷”这两个字,就又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来了,太夫人与王嬷嬷主仆俩被人强势地推搡了出去。 没一会儿,屋子里就清净了下来。 沈氏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她也撑不了多久了。” 陈嬷嬷朝门帘方向看了一眼,点头应是。 太夫人白活了那么多年,其实没经过什么事,她现在就跟个纸扎的灯笼似的,一戳就破。 这些天的挫败应该让太夫人快到达极限了,她想要救楚令霄,就不得不退一步。 陈嬷嬷想了想,问道:“夫人,要不要去告诉王妃一声?” 说到楚千尘,沈氏就眉眼含笑,语调轻快地说道:“你去,顺便把庄子里收的枇杷给她带几筐去,她和沐哥儿喜欢吃枇杷。” 陈嬷嬷凑趣地接了一句:“他们都是像夫人您。” 陈嬷嬷的心中也有些感慨:沈氏能有这么好的一双儿女,虽然在婚姻上苦了点,但也算有点慰藉了。 两天前,楚云沐曾来过一趟国公府,当时他还把陈嬷嬷地给放发了出去,单独与沈氏说了一番话。 陈嬷嬷不放心,守在外面的同时,也听了一耳朵,听到楚云沐郑重地跟沈氏说:“娘,您要是想和离就和离,我会好好习武,好好读书的,长大后,我以后养您。” “您还有我呢!” 当下,沈氏没哭,陈嬷嬷已经红了眼。四少爷才这么点大,就已经会为自己的母亲考虑了。 沈氏和陈嬷嬷都心知肚明,肯定是楚千尘跟楚云沐说过什么了,楚云沐才会跑来说这么一番话。那之后,沈氏的心情就很好,连带胃口也好了,肉眼可见地丰润了一圈,容光焕发。 想着儿子,沈氏微微一笑,又道:“你见到沐哥儿,就跟他说,要听姐姐、姐夫的话,功课不能落下,要是下回考教不过关,就不许他在王府继续住。” 沈氏之前一直担心楚云沐会怪她,也就没心思想他的功课,现在释怀了,就记起了上次楚云沐来时,忘了问他功课了。 陈嬷嬷忍俊不禁地掩嘴笑,知道大夫人这是想四少爷了。 此时,从国公府离开的太夫人已经上了侯府的马车,觉得自己仿佛处于水生火热之中。 她先是吩咐马车回侯府,马车驶出两条街后,又改了主意,让车夫改道去往刑部天牢。 她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劝的人也都劝了,可所有人都拒绝了她。 太夫人让王嬷嬷给牢头塞了银子,终于又进了天牢。 楚令霄见面的第一句就是埋怨:“娘,您怎么才来!!” 太夫人:“……” 不等太夫人答,他哭丧着脸急切地问道:“娘,康鸿达那边怎么样了?” 太夫人为难地摇了摇头:“令霄,我去找了逸哥儿,他不同意。” 楚令霄的眼睛几乎瞪到极致,心中被绝望所笼罩,更害怕了,颤声道:“娘,逸哥儿最孝顺了,您再去跟他说说,他要是不救我,我就要被凌迟了……” 说着,楚令霄的身体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还不想死! 太夫人无力地说道:“令霄,我都逸哥儿说了,还答应把爵位给他,可是他还是不愿意。” 楚令霄的身子瘫软了下去,身体也抖得更厉害了,又道:“娘,你去找沈芷,一旦我获罪,沈芷和楚云沐也讨不了好。” 楚令霄晦暗的眼眸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太夫人更无力了:“我去找过阿芷了,阿芷她要跟你和离,说她要带走沐哥儿和尘姐儿。” 在穆国公府时,太夫人还很坚定地不同意沈氏的要求,可现在她已经动摇了。 “若是你答应,我就再去找阿芷,让国公府拉你一把。”太夫人闭了闭眼,为了长子,她也只能当一回楚家的罪人了。 太夫人的眼睛又开始红了。 楚令霄:“……” 楚令霄的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喉咙像被火灼烧似的火辣辣的。 他的心里对沈氏恨到了骨子里,嗤笑了一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个女人果然是势利,看自己成了阶下囚,她就要抛下自己,连儿子都想带走。 这就是他父亲挑的好儿媳! 是父亲误了他! 太夫人疲惫至极,浑身都虚乏无力,像是被一座看不见的山压得直不起腰。 她沙哑着嗓音道:“我是没有办法了,所有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全都让我碰了钉子。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阿芷了,哎,就算国公府帮不到,还有尘姐儿,若是她能说动宸王出面,你这件事也根本就是小事。” 太夫人也知道不管宸王这朵花到底能红几日,现在总归是宸王府春秋鼎盛之时,宸王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就连皇帝也要忌惮三分。 太夫人揉揉眉心,叹道:“但是,她们母女一条心,现在分明是拿捏着你这件事打算要挟我们。” 楚令霄的脸色更难看了,恨沈氏,恨楚千尘,连带对楚云沐都有几分嫌恶,楚云沐是他的嫡子,可是沈氏那种女人生下的儿子恐怕也是肖其母。 楚令霄狠狠地一拳头捶打在牢房的木栅栏上,木栅栏上的木刺擦破了他的手,痛得他面孔扭曲了一下。 楚令霄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和离可以,楚千尘也让她带走,但楚云沐不行。”楚令霄眸色幽深幽深,宛如十八层地狱。 “她不会同意的。”太夫人想到自己被撵出穆国公府的事就觉得骚得慌。 沈氏的心太狠、太绝了! 楚令霄:“……” 楚令霄又往木栅栏上捶了一记,纠结万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大人是要提审楚令霄?” “是啊,今天玄净道长离京了,皇上又想到了楚令霄,刚刚下了令,要杖责二十。” 安静的天牢中,两个男子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朝这边步步逼近。 牢房中,阴暗潮湿,黑暗中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就如同那拘着锁魂链的黑白无常朝他走来似的。 楚令霄的身子剧烈地一颤,瞳孔也随之猛缩,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楚令霄惊恐地喊道:“娘,答应她,无论沈芷开出什么条件都答应她,只要她把我从这里救出来。” 他是一刻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再打下去,他还有命吗?! 话语间,一个高大威武的国字脸男子进入楚令霄母子的视野中,他后方还跟着牢头以及四个禁军士兵。 国字脸男子也看到了太夫人,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牢头赔笑道:“大人,这是楚令霄之母,小的也是感念他们母子情深。”照理说,楚令霄被皇帝下令关在天牢中,是不可以随意探视的。 国字脸男子漫不经心地瞥了牢头一眼,对这种事也见惯不惯了,没说什么,只是挥手下令:“把人带走!” 楚令霄简直要哭了,在这间窄小的牢房中,他也根本就无处可躲,只能任由两个禁军士兵把他拖走了。 楚令霄对着太夫人叮嘱道:“娘,你赶紧去找沈芷!” “令霄。”太夫人心疼儿子,想去拉他,却被牢头拦下了。 牢头给了太夫人一个警告的眼神,太夫人不敢再造次。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要是她得罪了牢头,回头牢头去为难楚令霄,那反而会让楚令霄吃苦。 太夫人也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令霄被人拖走行刑,她再也留不下去了,匆匆地先回了侯府。 太夫人没急着去国公府,回去后,她立刻写了好几张帖子,这些帖子分别送到了楚家的族长、族老们的府上以及穆国公府。 于是,许久没有客人造访的永定侯府在次日一早敞开正门迎来了一辆又一辆马车,其中还有一辆宸王府的朱轮车。 楚千尘是特意陪着穆国公夫人与沈氏一起来的,她们没带楚云沐。 众人聚集外院的正厅里,按照主客以及身份高低坐好,气氛肃然。 族长看着沈氏与穆国公夫人欲言又止。 还是由太夫人率先开口:“阿芷,你与令霄和离的事,我可以做主答应,今天族长和各位族老就是见证,我也答应让你带走沐哥儿和尘姐儿。” 正文卷 350改姓 “但是,不能改姓。” 太夫人自认也退了一大步了,同意让沈氏带走楚云沐,但是楚云沐的姓氏绝对不能改。 “我说了,沐哥儿和尘姐儿要跟着我姓。”沈氏二话不说地拒绝了。 太夫人脸色都青了,心里觉得沈氏简直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想再说,就见沈氏直接起了身。 沈氏随意地掸了下袖子,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如今,条件不是楚家开,而是由我开!” “我说了,我要和离,我要带走尘姐儿和沐哥儿,他们改不改姓可由不得楚家做主。” 沈氏这番话太过狂傲了,太夫人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三分。 在场的楚氏族长以及族老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三三两两地彼此对视,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他们曾去过穆国公府劝过沈氏,可是沈氏根本不听,固执己见。 这两个孩子改姓的事不仅是永定侯府的事,也关系到这个楚氏一族,这就是一辱俱辱,他们楚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国公夫人……” 族长放低身段,有心再劝劝,他知道沈氏不听,就想去劝穆国公夫人。 然而,沈氏一个字也不想听,直接招呼上了穆国公夫人和楚千尘:“娘,尘姐儿,我们走。” 她转身就要走,穆国公夫人和楚千尘也起了身。 眼看沈氏三人就要走,太夫人急了,脑子里不由想到长子昨日的千叮咛万嘱咐,想到长子在天牢里受的苦。 太夫人咬了咬牙,赶紧拦住沈氏,毅然道:“阿芷,我答应你!” 太夫人的神情是那么无奈,那么疲惫,老相毕现,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或者说楚家已经别无选择了。 不过短短一年,楚家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了,每一件事都在太夫人身上造成了一些或轻或重的创伤,前一次伤未愈,就又添新伤,到现在,她的身体犹如被蛀空的老树似的,千疮百孔。 见太夫人都同意了,族长像是被戳破了的皮球似的,泄了气,不再置喙什么。他的眉宇间多了好几道深刻的皱纹,疲惫地叹了口气。 正厅内的空气愈发凝滞,气氛古怪。 太夫人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心情,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话反正都说出了口,她的心里轻松了不少,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就这样。 强摘的果子不甜,既然沈氏坚持带走楚云沐,那就走! 太夫人接着就提出了她的条件:“和离可以,阿芷,你想带走沐哥儿也可以,但是,等签下和离书后,你要把令霄从牢里救出来,并让皇上免了他的罪才行。” 她这话是跟沈氏说的,但眼角的余光却是在瞟向楚千尘。想要从天牢中救出楚令霄,还是得靠楚千尘。 沈氏早就猜到了太夫人会提出这个要求,想起了楚千尘对她说的话:“娘,让楚令霄回楚家才好。等他从天牢出来,楚家这上下几口,就更不能安生了,我们可以慢慢地看好戏。” 是啊,楚令霄不在,楚家也就二房在闹腾,三房、四房都在观望;可楚令霄回楚家,整个楚家都得炸开锅。 沈氏故意做出思忖的表情,沉吟片刻,才应了:“好,我答应你。” 闻言,太夫人心中松了半口气,压下心中的羞耻感,硬着头皮又道:“另外,国公府得给侯府一点补偿……” 最近侯府实在太拮据了,所以太夫人才想让沈氏给点银子,但是,话说了一半,她就说不下去了,沈氏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太夫人感觉对方像是在看一个上门的乞丐似的。 太夫人的脸上火辣辣得疼。 沈氏冷声道:“不要得寸进尺。” 她已经不叫太夫人母亲了,对她来说,虽然和离书还没签,但是她已经不再把楚令霄当夫君,更不把太夫人当婆母了。 他们母子不配! 太夫人被沈氏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形势比人强,现在的楚家处于低谷,求助无门,太夫人实在是不敢得罪沈氏,只能好声好气地说道:“阿芷,你和令霄好歹是夫妻一场。” 太夫人觉得沈氏实在是无情,心中对沈氏的怨艾更浓了。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可是沈氏根本不念一点夫妻之情,对丈夫无情无义,对自己这个婆母也毫无敬意。 这一刻,太夫人觉得长子说得没错,当年就不该让长子与沈氏结这门亲。 沈氏也能猜到太夫人心里所思,却也不在意。 她是人,人又何必在意畜生在想什么,笑眯眯地说道:“你好好想想,若是楚令霄死在了天牢里,我也是可以改嫁的,我肯救他已经是我仁慈了,是我念着夫妻旧情以及一双儿女了。” 沈氏说得平静,而在场的楚家人全都惊呆了。 沈氏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堪称惊世骇俗。 “……”太夫人也是目瞪口呆,想说沈氏不要脸,却又说不出这等粗俗之语,这一瞬,她已经惊怒得全然忘了沈氏的目的是带走楚云沐。 太夫人的嘴唇张张合合,各种滋味在心头滚在了一起,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她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除了前方的一条独木桥,根本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太夫人握了握拳头,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神沉淀下来,终究是点头应了:“好。” 沈氏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不露声色,淡淡道:“那就签和离。” 立刻就下人去备笔墨纸砚,按照大齐律例,母亲是可以代儿子写和离书的,因此由太夫人代楚令霄写下了和离书,从此楚千尘和楚云沐归于沈氏。 写着写着,太夫人心念一动,又在最后方加了一句,以后永定侯府的家财、爵位与楚云沐再无关系。 太夫人收笔之时,眸光一闪。 沈氏既然坚持要带楚云沐离开楚家,那么希望她将来不要后悔,将来楚云沐长大后不要恨她这个娘才好! 太夫人又看了一遍和离书,确定没有错处后,就放下笔退开了,眼神古怪地看着沈氏,带着几分期待,几分恶意。 沈氏上前了几步,站在了之前太夫人站的地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和离书,目光在最后一句上转了转。 沈氏的唇角翘了翘,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爵位? 当初,在她刚刚知道楚千尘与楚千凰被楚令霄调换的时候,心中憋着一口气,彼时,她时常拿爵位来安慰自己,觉得这爵位合该是楚云沐的。 此刻,沈氏再回想当时的自己,觉得恍如隔世,当时的自己真傻啊。 不过是一个爵位,又算得上什么呢,若是儿子不成器,最后也不过是第二个楚令霄,害人害己。 沈氏早就想明白了,甚至没有去看太夫人,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笔搁上的那支狼毫笔。 屋内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响。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沈氏果断地在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沈芷。 随后,她又重重地在名字旁按下一个鲜红的拇指印。 从此,尘埃落定。 在楚家的族谱上,她只是沈氏,甚至没有名字,而今天开始,她又变成了沈芷。 明明也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沈氏就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疏朗了起来,就像是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终于被她自己打破了。 她感觉浑身一身轻,眼前更是一片明朗,让她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沈芷抬眼对上楚千尘与穆国公夫人的眼眸,楚千尘对着她灿然一笑,穆国公夫人微微点头。 楚千尘是真的为沈芷感到高兴。 前世,沈芷因为楚云沐的死抑郁成疾,早早地就在楚家香消玉殒,这一世,楚云沐渡过了那一劫,活了下来,沈芷也终于从楚家走了出来,与楚家撇清了关系,以后,她一定可以有崭新的未来。 她还那么年轻! 穆国公夫人用实际行动支持女儿的决定,吩咐亲信嬷嬷把和离书拿去了京兆衙门留档。 太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阿……沈芷,令霄什么时候能回来?” 太夫人勉强压抑着语气中的愤懑,毕竟长子还在天牢里呢。 沈芷云淡风轻地抚了抚衣袖:“总得再过个一两天。楚太夫人放心,我不是楚令霄,我答应的事必会遵守。” 沈芷唤太夫人的语气仿佛在叫一个陌生人,过去十几年的情分早就荡然无存。 沈芷没打算在留在这个让她恶心的地方,招呼上穆国公夫人与楚千尘离开了,楚家的族长以及族老们也纷纷告辞。 人都走了,但是永定侯府却不平静,沈芷与楚令霄和离的消息在侯府急速地传开了,下人们全都议论纷纷,人心躁动,觉得这个春天侯府真是多事之秋。 沈芷、楚千尘是坐穆国公夫人的马车离开的。 沈芷喝了半杯温花茶,浑身畅快,连声音都变得明朗起来,道:“娘,我打算搬到陪嫁的宅子里住。” 穆国公夫人微微蹙起了眉头,斥道:“家里住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搬走?我们沈家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姑奶奶!” 穆国公夫人一来是不放心女儿搬出去,二来也想对外表明国公府的态度。 沈芷感动地看着穆国公夫人,道:“娘,我有我的考量。” 就算穆国公府容得下他们母子,沈芷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有儿有女,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倒也罢了,但楚云沐不同。 楚云沐是男孩子,要顶天地立,不能让他觉得寄人篱下,不能让他在沈家抬不起头来,他将来要自己撑起门户,而不是从此依附国公府。 这是沈芷在决定和离的那天就已经想好了的。 穆国公夫人是聪明人,也是为人母者,略微一想,就能明白沈芷的考量。 穆国公夫人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应了:“就算你要搬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在国公府再多住一阵子,那宅子很久没人住了,我找人稍微修缮一下,花不了几天的。” 她也不放心找外人修缮女儿的宅子,还是得找自己人才靠谱。 “好,都听娘的!”沈芷笑着应了,眸中荡漾着温柔的笑意,由心而发。 她有这么一双儿女,还有沈家的亲人一直站在她这边,已经很幸运了。 穆国公夫人又道:“那尘姐儿和沐哥儿就记在沈家的名下。” 把他们记在沈芷的名下。 沈芷下意识地看向了楚千尘,一脸的希冀。她希望女儿能跟着自己。 “娘,不妥。”楚千尘摇了摇头,“皇上怕是会不满。” 她的身世压了这么久,到现在,皇帝还不知道她的生母是沈芷,若是皇帝知道了,又听到自己记在沈家的名下,肯定会觉得被沈家蒙蔽,龙颜震怒。 楚千尘倒是不怕皇帝,但她知道皇帝必会迁怒沈家,她不想为了她而连累了外祖父一家。 穆国公夫人坦然地笑了,神情真挚地说道:“没事。” “我已经和你外祖父商量过了。” 穆国公夫人不时一时冲动,他们夫妇俩早就商量过了,也考虑了利弊,想过皇帝会有什么反应,这就是他们的决定。 楚千尘本来就是他们沈家的外孙女,他们为什么不能认,为什么不敢认?! 穆国公夫人和沈芷一人握住了楚千尘一只手,皆是一脸期盼地笑着。 她们的手温暖有力,似在宣誓她们的决心。 楚千尘嘴唇微动,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暖暖的,软软的,最后道:“那我回去和王爷商量一下。” 穆国公夫人和沈芷本来也没指望楚千尘会立刻答应,都笑了,笑容温和慈祥,满怀期待。 马车先把楚千尘送回了宸王府,接着马车就往穆国公府去了。 楚千尘直接去了外书房找顾玦,把今天沈芷正式签下了和离书的事大致说了,最后道:“王爷,外祖母说,想让我跟着娘姓沈……” 顾玦一边听,一边把案头的一叠叠公文移到了边上,又把旁边的几碟点心、蜜饯放到了两人之间。 自打楚千尘嫁入宸王府后,顾玦的书房里总是备着点心、蜜饯和果子露等等这些姑娘家喜欢的吃食,空气里也因此多了一股香甜的气味,再不复从前的肃穆。 顾玦对着其中一碟玫瑰蜜饯点了点,示意她这个不错,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楚千尘就拈了一颗玫瑰蜜饯,先塞了一颗进顾玦的嘴中,然后又塞了一颗进自己口中,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对她来说,名字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楚千尘托着下巴看着顾玦,手肘撑在书案上。 上一世,顾玦捡了楚千尘回去。 这一世,是楚千尘嫁给了顾玦。 其它的都不重要。 楚千尘的眼眸黑白分明,对着顾玦,她全然没掩饰自己的情绪,心思都写在了眼神中。 顾玦看着楚千尘,唇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他走过去,一把把楚千尘从椅子上横抱了起来,抱到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双臂将她抱在他怀里,紧紧地,两人的身体密实地贴合在一起。 暖暖的春风从窗口刮进来,在两人的鬓角、耳边吹过,风送来丝丝缕缕的花香。 怦怦怦! 楚千尘的心脏如擂鼓般作响,软软地依偎在顾玦地怀中,一手把玩着顾玦腰侧的攒心梅花络子,似在撒娇。 “改。”顾玦凑在她的耳边低语道,“就当让你娘圆了念想。 “……”楚千尘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凤眼清亮如水,瞳孔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顾玦的脸。 当局者迷,她发现,她确实忽略了这一点。 娘一直都盼着自己能够记回到她的膝下,从前因为自己不愿意,所以娘一直忍着,即便心里再难受,为了自己,她也没说。 但是,设身处地地想,如果她是娘,她会甘心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直记在旁人名下吗? 娘没有错,但为了这件事受到惩罚的人,却是她。 “嗯。”楚千尘点了点头。 顾玦轻轻地在她的鼻尖捏了一下,宠溺地笑道:“楚令霄的事就交给我。” 楚千尘皱了皱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就像是一只亲人又乖巧的奶猫似的。 “麻烦吗?”说到楚令霄时,楚千尘的语气就有些闷闷的。 “你说呢?”顾玦笑着反问。 楚千尘“噗嗤”一声笑了,愉快地在他怀里打滚,手指又不安分地去玩他那个攒心梅花络子。 “不麻烦。”楚千尘脆声道,笑得乐不可支,“王爷这么厉害,这么点小事,怎么会麻烦呢!” 楚千尘笑眯眯地哄着顾玦,“足智多谋、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等等的赞美之词不绝于口,逗得顾玦也是忍俊不禁,清朗的笑声从书房里传了出去。 守在书房外的惊风也听到了,不由勾唇。还是王妃最会哄王爷开心,遇上王妃,这大概是王爷最大的幸运! 顾玦也觉得遇上楚千尘是他最大的幸运,他让她的背靠在他的胸膛上,下巴搁在了楚千尘纤瘦的肩膀上,笑道:“那是自然。” 对顾玦来说,这件事半点都不麻烦。 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玄净故意以髓香脂下套,非说是因为楚令霄买错了被醋制过的髓香脂导致炼丹炉爆炸,所以补元丹才会报废。 真相其实再简单不过,也就是皇帝信玄净,所以心盲眼盲,才会轻易被玄净蒙骗。 他们只需要让皇帝知道真实原因,事情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皇帝还能不能找到玄净,就看皇帝的运气好不好了。 反正有王爷在,楚千尘是半点不放在心上,把楚令霄的事抛诸脑后。 等到两日后,楚千尘去帮沈芷收拾东西的时候,就把这件事说了,沈芷大喜,连东西也不收拾了,就带着楚千尘和楚云沐姐弟俩去见穆国公夫妇。 当天,穆国公就开了沈家的祠堂,当着沈家所有人的面,给楚千尘与楚云沐记名改姓。 写着无数个名字的沈氏谱牒被铺开放在书案上时,显得十分壮观,文字与纸张在这一刻显示出它独有的魅力,这叠起时厚厚的谱牒代表着沈家的历史,记录着历史上一个个沈家名士的名字,说是沈家最有价值的珍宝也不为过。 今天这份《沈氏族谱》上会再添上两个名字。 “千尘,不如把你的名字也改了。”沈芷神色郑重地提议道。 楚千尘的这个名字也是沈芷的一个心病。 千尘,尘姐儿,如同尘埃一样。 这个名字代表着姜姨娘那阴暗险恶的心思,沈芷每每唤着这个名字,就觉得心痛。 她的女儿当然不是尘埃。 她的女儿明明是夜空最璀璨的星辰。 但这一次,楚千尘断然拒绝了,毫不犹豫:“不,这是我的名字。” 这是她的名字。 在她前世遇到王爷的时候,她已经被楚家抛弃,也就没了姓氏,所以她告诉王爷,她叫千尘。 在她十五岁及笄王爷为她取小字以前,王爷都是这么唤她的: “千尘,我们下一局。” “千尘,你想跟着林邈学医?既然要学,就好好学,别丢我的脸。” “千尘,你想去北地吗?” “……” 要是她连名字都改了,王爷下辈子捡不到她了,那可怎么办? 楚千尘一字一顿地强调道:“不改。” 和昨天说改姓时楚千尘无所谓的样子不同,沈芷也看得出来,女儿是真心不想改名字。 她的尘姐儿虽是个女儿家,却一向比男子还有主见,说一不二,处事果敢。 沈芷想了想,也就释怀了,没有再勉强女儿,笑着颔首:“好,不改就不改。” 已经发生过的事也不是改一个名字就能抹杀的,过去的一切都是女儿的一部分,成就了现在的她,她不想,那就不改。 于是,穆国公就提笔落在了谱牒上,一笔一划,全神贯注地写下了两个名字: 沈千尘、沈云沐。 一旁的沈芷是亲眼看着父亲一笔笔地写下这两个名字,似乎想把它们铭刻在她心中似的。 当狼毫笔举重若轻地收笔时,沈芷心里的一块巨石落了地,唇角弯了起来。 她的两个孩子,她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把他们护在她的羽翼下,不会再让楚家人肆意作践她的孩子。 对于楚千尘来说,姓什么并不重要,楚千尘也好,沈千尘也罢,反正都是她,可她看得出来,沈芷是真的高兴。 心病还需要心药,经过今天,母亲的那个心结应该可以彻底解开了,她可以真正放下楚家,放下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了。 沈千尘静静地凝视着沈芷,心中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娘和离是一喜,马上要乔迁是二喜,双喜临门,她给娘备份什么礼呢? 唔,回去找王爷讨个主意! 之后,众人又把修改好的族谱供奉到了祠堂中。 等所有的沈氏族人离开,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接下来,沈芷要搬到宸王府附近的一个陪嫁宅子去。 搬家是个大工程,反正穆国公夫妇巴不得女儿在国公府多住几天,因此沈芷也不着急,好像蚂蚁搬家时一点点地先搬了一部分。 直到三月初一,沈芷才正式从穆国公府搬走。 她要搬走的是她的嫁妆,属于她的私产,将来是要留给一双儿女的,即便前面几天已经搬走了不少,剩下的东西还是足足装了五辆马车。 沈千尘亲自过来帮忙,沈云沐在,还有裴霖晔也是跟他们姐弟一起来帮忙的。 “表兄……”沈芷惊讶地看着裴霖晔,第一反应以为是女儿沈千尘告诉了裴霖晔。 正文卷 351再嫁 不想,穆国公夫人笑道:“阿芷,是你父亲前日偶遇霖晔,跟他说起了你要搬家的事。” 春日的暖阳下,着一袭湖蓝直裰的俊朗男子长身玉立,笔直挺拔的身姿像白桦树一样,气质沉静。 裴霖晔微微一笑,笑容明朗,道:“反正最近北镇抚司那边也没什么事,我就过来搭把手。” 裴霖晔去岁就从五军营调到北镇抚司任锦衣卫副指挥使,不过他是被顾玦塞过去的,在北镇抚司几乎是被架空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一直在防着他,他空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沈芷也猜到裴霖晔在北镇抚司现在肯定不会太好过,笑道:“那就有劳表哥了。” 她一把拉过沈云沐,拍拍他的肩膀道:“沐哥儿,还不谢谢你表舅?” 沈云沐正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裴霖晔的那匹坐骑,高大的黑马威风凛凛,皮毛油光水滑。 他慢了一拍,才慢慢地把目光转向了裴霖晔,笑眯眯地说道:“谢谢表舅。” 沈云沐从前与裴霖晔不熟,见过的次数十个指头也数得过来,可是自打他搬到了宸王府后,几乎天天都能在校场见到裴霖晔,他性子开朗,与裴霖晔也混得很熟了,不见外地说道:“表舅,这是玄凤吧?我可以骑骑它吗?” 裴霖晔用动作回答了沈云沐,轻轻松松就把沈云沐从地上抱了起来,抱到了高高的马背上。 沈云沐乐开了花,美滋滋地抓住了缰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 裴霖晔一手护卫地扶着沈云沐的腰身。 这时,陈嬷嬷来禀,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沈云沐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娘,我要和表舅一起骑马。” 今天沈云沐也会随沈芷一起搬到新宅子去,按照他的说法是:“姐,我去陪娘一起住,不然娘一个人住会怕的!” 他这番话还是沈千尘学给沈芷听的,沈芷此刻想来,笑容更深。 她笑道:“沐哥儿,你想跟表舅骑马,不是应该问表舅吗?” 沈芷不想儿子养于妇人之手,所以才会由着儿子在宸王府住了一个多月,男孩子终究要从母亲的羽翼下飞走的,她得一步步地学会放手,学会让他自己做决定。 “表舅,可以吗?”沈云沐一脸期待地看向了裴霖晔,他一向觉得男子汉就是要骑马,不该跟母亲与姐姐一起坐马车的! 裴霖晔看了看沈氏,眸光闪烁,似有些惊讶,二话不说地应了,然后他利落地翻身上了马,揉了揉沈云沐的头。 沈芷又道:“表兄,他若是顽皮了,你可别跟他客气。” 沈云沐不服气地噘起了小嘴,小脸鼓鼓的。他明明很乖的,也就是娘、姐姐和大哥对他没信心! 沈芷扶着穆国公夫人上了马车,接着,她与沈千尘也上了马车。 几辆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地从穆国公府的一侧角门驶出。 马车里的沈芷心情有些复杂,忽然就想起了十五年前她从这里出嫁时的一幕幕…… 彼时,她又何曾能想到十五年后,她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离开这个家。 一切都会好的! 沈芷在心里告诉自己,握住了穆国公夫人的手,多少有些歉疚,觉得自己都有儿有女的人了,却总让母亲为她担忧、为她操劳。 她心中的那一丝丝惆怅很快就被马车沈云沐愉快的声音打散了。 “表舅,您的玄凤比我的墨影还高大!也不知道墨影还能不能再长高。” “不过,我肯定能长高的,外祖父说我肯定能长得跟他一样高。” “反正不能像墨影,墨影太矮了。” “……” 马车里的沈芷、沈千尘以及穆国公夫人面面相看,都被小屁孩的大言不惭给逗笑了。 这个小屁孩,自己还没多高,倒是嫌弃起他的马不够高了,这眼睛简直是长在头顶上了。 沈芷三人笑得不可自抑,轻快的笑声传了出去,又引来“小话痨”的一阵点评。 车队热热闹闹地抵达了位于武清街的宅子。 这是一个最常见、最普遍的三进宅子,不大,但正适合母子俩居住,大门上方还空着,缺了一方匾额。 当沈芷一行人抵达时,早就有一批下人提前抵达,正在收拾宅子。 宅子小,所以也停不了这么多辆马车,一排马车停在了武清街和宅子旁的小胡同里。 王府与国公府的下人们帮着卸这些马车上的箱子,一箱箱地往宅子里面搬,喧哗嘈杂,这动静不小,难免引来一些路人好奇审视的目光。 不过,大部分路人也就看几眼,或者找邻居打听几句,就继续上路了。 唯有一辆青篷马车停在了宅子的斜对面,久久没有离开。 马车的车窗后射出了两道凌厉的目光。 楚令霄目光阴鸷地盯着大门上方的那道匾额,浑身释放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他才刚刚从天牢被放出来,头发乱七八糟,又油又脏,人中和下巴布满了青黑的胡渣子,狼狈都像一个街头的乞丐。 “令霄,看来国公府是把沈芷给赶出来了。”太夫人叹了口气,语气中有种果然如此的叹息:又有哪户人家容得下和离回娘家却带着一个儿子的姑奶奶! 楚令霄冷哼了一声,犹不解恨,恨恨地冷笑道:“沈芷无情无义,她以为和离是什么好事吗?!” “那是!”太夫人顺着楚令霄的话说道,“这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一辈子的尊荣也是靠着父、夫、子。沈芷非要带走沐哥儿,等于是毁了沐哥儿的一辈子,将来有的她后悔,沐哥儿怕也要恨上她!” 沈芷的下场是可以预见的,她只会被沈家厌弃,又拖了一个儿子,以后更嫁不到什么好人家,恐怕下半辈子都是守活寡的命! 这全都是她自找的,放着永定侯府的夫人不当,非要闹着和离! 太夫人安慰楚令霄道:“令霄,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渡过了这一劫,以后一定会否极泰来。过两天,等你的伤养好了,娘带你去白云寺拜拜,去去晦气。” 从前,太夫人随大流跟着皇帝信道,可自从玄净的事后,她就改信佛了。 楚令霄听着心里畅快了不少,连身上的棍伤似乎都没那么痛了。 楚令霄正要放下窗帘,却见沈氏从宅子的大门内款款地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地对着一辆马车旁的一个蓝衣男子打招呼,两人谈笑风生,神色熟稔。 “表哥,”沈芷笑眯眯地对裴霖晔说道,“今天宅子还没收拾好,下次我再请表哥用乔迁宴。” 裴霖晔没跟沈芷客气,笑着应了,又叮嘱了一句:“若是有什么突发的急事,就派人找五城兵马司的人。” 裴霖晔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等回去就去跟苏慕白那边招呼一声,让五城兵马司多派些人在这一带巡逻。 裴霖晔约莫三十来岁,高大挺拔,五官俊朗,气质冷峻,当他的目光看着沈芷时,神色就变得温暖和煦起来。 这一幕也落入了马车里的楚令霄母子眼中,母子俩的脸色霎时就全变了,笑意僵在了唇角。 虽然距离太远,楚令霄根本听不见沈芷和裴霖晔到底在说什么,可是两人言笑晏晏的神情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刺眼了。 “裴、霖、晔。”楚令霄一字一顿地念着裴霖晔的名字,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的眼睛没瞎,当然能看出裴霖晔看着沈芷的眼神分明就不一般,眉目含情。 楚令霄的脸色先是红,再是绿,只觉得自己被戴了一顶绿帽子,头上绿油油的。 楚令霄简直要气疯了,似有一个野兽在他心里咆哮着,他再也顾不上此刻仪容不整,气冲冲地下了马车,嘴里高喊着:“沈芷!” 他快步朝沈芷冲了过去,因为一条腿是瘸的,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就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似的,双眼发红,头顶仿佛在冒烟。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恐怕沈芷与裴霖晔已经被他生生地撕裂了。 沈芷眼神漠然地在楚令霄身上扫过,目光中没有一丝感情,仿佛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也没看到这个人。 楚令霄再也映不到她的眼眸中了,沈芷不想看他,也不想与他费什么唇舌,平白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而已。人不能与畜生论是非! 裴霖晔冷冷地看着楚令霄,嘴唇微抿。他是从战场上披荆斩棘走出来的,那股慑人的气势根本如刀锋般锐利,杀气腾腾。 楚令霄明知道裴霖晔是谁,却还是指着他的鼻子质问沈芷:“沈芷,他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奸夫**! 楚令霄恨得牙齿都磨得咯咯响,有哪个男人可以忍受被人戴绿帽子! 话音刚落,裴霖晔的右拳已经快速击出,一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楚令霄的腹部,犹如一击重锤。 楚令霄闷哼了一声,踉跄着往后摔去,摔了个四脚朝天,狼狈不堪。 “令霄!”马车里的太夫人发出尖锐的喊声。 裴霖晔朝楚令霄逼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楚令霄,只吐出一个字: “滚!” 他这个字不轻不重,宛如一把刀子架在楚令霄的脖子上,透着嗜血的气息。 “……”楚令霄脸色一白,连呻吟声也卡在了喉咙口,像哑巴似的。 他这次被关在天牢里,隔三差五就要挨一顿棍子,旧伤未愈,再添新伤,他已经被打怕了。 楚令霄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男子的手上有过人命,如果是在无人瞧见的黑夜里,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取了自己的命。 楚令霄怕了,身子不由瑟瑟发起抖来。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滚带爬地朝马车跑去。 当楚令霄上了楚家的马车后,宅子内传来了沈云沐的声音:“外祖母,姐,表舅要走了吗?我得跟玄凤道别才行。” 穆国公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门口,面无表情地朝楚家的那辆马车望去,那辆马车在车夫的吆喝下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穆国公夫人这才慢吞吞地说道:“沐哥儿,你表舅还没走。” 沈云沐把沈千尘也拉了出来,笑眯眯地去跟裴霖晔告别,不过他与裴霖晔只说了一句话,与黑马玄凤却能腻歪地说上十几句,还意犹未尽。 小屁孩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注意到方才楚令霄来过。 沈千尘却是知道的,她已经听江沅说了经过,不动声色地也朝楚家的马车望了一眼,嘲讽地勾了下唇。 裴霖晔与沈家人一一告辞后,就上了马,策马离开。 “表舅,玄凤,你们下次再来玩啊!”小屁孩热情地对着一人一马挥手,高喊道。 穆国公夫人目送裴霖晔离去的背影,唇角翘了翘,眼底浮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心情不错:楚令霄只是女儿人生中的一道坎,现在他们已经和离了,意味着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女儿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吧。 裴霖晔很不错,今年三十一岁,到现在都没有成亲。 他自己从来没说过,但是穆国公夫人与穆国公全都看出来了,裴霖晔喜欢女儿,他一直等着她,默默地等了很多年。 穆国公夫人的眼眶泛起了一种酸涩感,忍着泪意,又一次后悔了:他们当年真不该因为报恩而草草定下这门亲事,害了女儿半生。 不着急。穆国公夫人在心里对自己说,裴霖晔如果真的是有心人,应该也不会急在这一时半会。 穆国公夫人也从没跟沈芷提过裴霖晔的心思,她知道女儿还需要时间来愈合心中的伤痕,缘分不能强求,一步步来吧。 “外祖母!”这时,沈云沐拉了拉穆国公夫人的裙裾,把她从思绪中唤醒,“您下回要不要来我们家小住?我家的位置可好了,离三姨母家很近,只要走两条街就可以去找七娘玩。” “三姨母、三姨父带七娘去冀州的温泉庄子玩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回来了……” “小话痨”一个人就可以絮絮叨叨地说很久,一会儿与他外祖母聊天,一会又指挥着下人帮他搬东西,兴致勃勃。 对他来说,今天不仅仅是搬家而已,他还将在有属于自己的屋子,沈芷住正房,他会住到东厢房去,还会在东厢房划出一间当他的书房。 沈云沐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长大了,是男子汉了。 他拉着沈千尘一起陪他整理书房,宅子里已经有粗使婆子打扫过,干净整洁,那些大件的家具也都安置好了,但还需要布置。 沈云沐小小一个人,主意特别多,还吩咐丫鬟把他说的都记下来: “书桌就放窗边,然后要养一缸金鱼跟睡莲。” “这里靠墙要有两个书架。” “这里就放多宝格。” “这面墙我想挂一幅画,那里放一个熏香炉。” “还有,书房里要有一张美人榻,我读书累了,可以歇一会儿,用一道屏风挡起来好了……” “……” 沈云沐口沫横飞地说着,沈千尘忽然觉得他描绘的格局有些眼熟。 沈千尘眨了眨眼,在书房中转了半圈,抿唇笑了。 难怪她会觉得熟悉,这小屁孩分明是模仿了王爷外书房的格局。 小屁孩看来很仰慕王爷呢! 沈千尘心念一动,想着回去就让顾玦给沈云沐画一幅画作为乔迁之礼,嘴里对沈芷道:“娘,我已经定好了牌匾,后天就会送来。” 她定的牌匾上写着“沈宅”二字,有了牌匾,这里才算是一个家。 “还是你细心。”沈芷笑了。 搬家的琐事多,她也就没着急去订牌匾,想着等安顿好了,再订牌匾也来得及。 她的女儿真是能干,她考虑到地,没考虑到的,女儿全都替她想了。 小小的宅子内,气氛和乐,一家人有商有量地布置着宅子,浑然不觉疲惫。 这一天,沈千尘直忙到了下午申时才离开沈宅。 马车驶出武清街后,沈千尘忽然吩咐道:“从永定侯府绕个圈子吧。” 琥珀立刻打开车厢前面的一扇小窗,对着外面赶车的车夫吩咐了一声,然后又关上了小窗,笑道:“王妃,二老爷瘫了,听说这些天火气一天比一天大,今天大老爷出狱回侯府,恐怕侯府今天会很‘热闹’!” 车夫立即就驾着马车改了道,往永定侯府所在的松鹤街驶去。 如同琥珀所猜测的那样,永定侯府中此刻气氛压抑,似是风雨欲来,全然不像沈宅的喜气洋洋。 楚令霄这次在天牢遭了大罪,挨了好几次打,方才又被裴霖晔揍了一拳,伤上加伤,太夫人心疼长子,本来一回府就想叫大夫上门的,结果去请大夫的婆子根本就没机会出门,就被二房的人拦下了。 二房的人把荣福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做出了“逼宫”的架势。 “娘,我要请大夫给我看病,您说家里没银子,现在大哥要看病,家里就有钱了?”楚令宇又是被人抬来荣福堂的,他又胖了一圈,说话时,双下巴一颤一颤的,眼眸阴沉而怨毒。 无论是楚令宇、刘氏以及楚千菱等人,都没有因为楚令霄的回来而欢喜,更多的是怨艾,是不满。 “娘,您实在是太偏心了!”刘氏愤愤地说道。 楚千菱等姐弟几个也是点头,全都觉得祖母一直偏向大伯父与长房的堂姐、堂弟们。 太夫人觉得楚令宇、刘氏等人的目光全都像带刺似的,扎得她浑身刺痛。 她想说不是,想解释楚令霄在天牢受了很多苦,可话还没说出口,已经被楚令霄抢在了前面。 楚令霄勃然大怒地对着楚令宇斥道: “楚令宇,我可是你的大哥,长兄如父!” “要不是为了让楚家的荣耀,我又怎么会下狱?!” 楚令霄是真的觉得他是为了楚家才会遭了大罪,偏偏他的弟弟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指责他,对身陷囹圄的他视若无睹,简直无情无义。 楚令宇已经不想听楚令霄这种翻来覆去、了无新意的老生常谈了。 在他这个大哥的眼里,就只有他自己,所有人都得为他牺牲。 “我可没你这么自私自利的大哥,反正话我已经都说在前头了,我要分家。分家后,娘,你爱把钱花在大哥身上,我也管不着。” “只要一天不分家,谁也不许把公中的钱花在大哥的身上。” 楚令宇冷冷地说道,彻底撕破了脸。对他来说,楚令霄已经不是他的大哥,而是强盗,一个试图抢他银子的强盗! 楚令霄刚刚在裴霖晔那里吃了亏,被狠揍了一拳,到现在腹部都在阵痛着,可想而知,腹部肯定是淤青了。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这口气从皇帝将他下狱开始一直憋到了现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出来。 “楚令宇,我今天就代父教训你这个不敬长兄的孽畜!” 楚令霄拎起拳头,扑过去就揍,一拳接着一拳,一拳比一拳狠。 楚令霄这段日子过得太不如意了,被玄净陷害以致被下狱;沈芷不仅与他和离,还带走了他的嫡子;裴霖晔不仅觊觎沈芷,给他戴绿帽,而且还敢对他动手…… 这一件件、一桩桩全都是楚令霄心中的刺,他借着拳头全都发泄在了楚令宇身上。 楚令宇在瘫痪前身手就不如楚令霄,现在下肢瘫了,与楚令霄之间的差距就更大了,试着反抗,但楚令霄反而打得更狠了,打得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旁边,刘氏尖锐地喊道:“来人,快来人!” 楚令霄更火大了,猛地推了楚令宇一把。 楚令宇惨叫一声,身子一歪,从肩舆上摔了下去,后脑撞在了后方一把椅子的尖角上。 “老爷!”刘氏的声音更高亢、也更尖锐了,几乎掀破屋顶。 楚令宇倒在了地上,眼睛紧闭,一动不动,后脑上汩汩地流出鲜血,没一会儿,地上已经血流成河,血红得刺眼。 屋子里静了一静,太夫人、楚千菱等人全都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时间似乎停顿了一下。 刘氏脸色刷白,如雪般苍白,咽喉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似的。 须臾,她才发出了声音,嘴唇不住地颤抖着:“杀人了……” “楚令霄杀人了,杀人偿命!” “来人,快去报官!杀人了!!” 刘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只有那一滩刺目的鲜血,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亢。 下人们还都傻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人去扶倒在地上死气沉沉的楚令宇,有人去请大夫,也有人去给刘氏顺气。 荣福堂里,一团乱,鸡飞狗窜。 府中的空气更凝重了,一层层阴云凝聚在空中,天气阴沉沉的。 侯府中有沈千尘的眼线,荣福堂里发生的一切很快就有人告诉了琥珀,琥珀回到了马车里,又禀给了沈千尘。 马车在短暂的停留后,又继续往前驶去,这一次目的地是宸王府。 沈千尘一点也不意外,楚家早就乱糟糟,也就是沈芷有手段,还能让它勉强维持住外面的体面,让它倒得没那么快。现在沈芷走了,这个楚家也熬不上多久了。 什么永定侯府?!藏污纳垢,肮脏不堪。 沈千尘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嘴唇,随口问道:“人死了没?” 琥珀答道:“二老爷暂时还没死,方才大夫来了,说他怕是不太好,撞得有点重,流了很多血……” 沈千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没有太在意。 反正这是他们两兄弟自己的事,要闹要争,要死要活,也不关自己的事。 ------题外话------ 加快进度~ 这本已经p</p> 正文卷 352治好 楚千尘在意的人是沈芷与沈云沐,她不希望楚令霄以及其他楚家人叨扰到他们母子以后的生活。楚家越乱越好,忙着窝里斗,自然也就无心理会其他了。 她的思绪很快就转到了顾玦身上,今天顾玦去了军营,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顾玦已经精心休养了两个多月,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从三月起,他开始往军营跑,楚千尘偶尔也会跟去,其他的时间要么留在王府里,要么去沈宅探望给沈芷、沈云沐。 经过五天的布置,挂上了新牌匾的沈宅也像模像样了,沈芷与沈云沐母子俩的住处也都布置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一些定制的物件还没好。 沈云沐对自己的书房十分满意,显摆的发方式就是每次沈千尘来,就让她去他的书房,姐弟俩一会儿下五子棋;一会儿沈云沐又给她看最近练的字;一会儿炫耀穆国公父子送他的一书架书籍…… 无论沈芷,还是沈千尘,对楚家的那些破事,都已经完全不关心了。 三月初六,沈菀、顾之颜一家从冀州的温泉庄子回来了,于是沈千尘又开始给顾之颜治疗失神症了。 顾之颜的病是心病,心病需要心药医,按照沈千尘的想法,她是主张用故地重游的方法作为这剂“心药”,但顾之颜的年纪太小了,小丫头才八岁,沈千尘的也怕她的药下得太猛,反而过犹不及。 她与沈菀商量之后,换了个更委婉的方式。 这一天,沈菀带着顾之颜来了沈宅,在丫鬟的指引下来到了西厢房。 “七娘,你看这缸金鱼好不好看?” 沈菀指了指摆在桌上的一个鱼缸,这鱼缸足足有脸盆大小,鱼缸中养了七八尾金灿灿的金鱼,金鱼们在水中或嬉戏,或追逐,或吹泡泡…… 顾之颜喜欢金鱼,她在家里也经常喂鱼,兴致勃勃地从匣子里抓起一把又一把鱼食,撒进鱼缸里。 水里的那些金鱼闻香而来,甩着扇子似的鱼尾巴朝鱼食的方向游了过来,清澈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连带水草也随之摇曳起来。 顾之颜盯着金鱼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忍俊不禁地弯唇笑,两眼亮晶晶的。 小姑娘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没注意到沈菀与乳娘悄悄地从厢房里离开了,两人的步履悄无声息。 匣子里的鱼食并不多,没一会儿就空了。 “娘。”顾之颜转过头,下意识地去找沈菀,却发现厢房里空荡荡的,房门紧紧地关闭着,不见一丝光。 沈菀不见了,不算大的厢房里只剩下了顾之颜一个人。 “娘!”顾之颜又叫了一声,声音拔高了三分,却是无人应答。 厢房里所有的门窗全都关上了,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仿佛黄昏提前降临似的。 顾之颜看着前方那道闭合的房门,心里更紧张,也更慌乱了,脑子里如浮光掠影般闪过记忆中那令人胆颤的一幕幕…… 那一次也是这样,她找不到娘。 别人告诉她,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后来,她被关在一间柴房里,无论她怎么叫唤,都没人理会她。 “娘!娘!” 顾之颜激动地喊道,一声比一声高亢,声音中透着一种近乎要崩溃的情绪。 就躲在隔壁厢房的沈菀也听到了女儿的喊叫声,心脏一下子被揪住了。 对沈菀来说,女儿顾之颜就是她的一切,顾之颜的每一声喊叫就像在她心口捅下一刀又一刀,让她痛不欲生。 她只想冲过到隔壁去,紧紧地抱住她的女儿,安慰她,抚摸她,告诉她,她是她的心肝宝贝。 然而,她只跨出了一步,就见眼前闪过一道青影,江沅挡在了她前方,挡住了她的前路。 “阿菀,”沈芷急忙拉住了妹妹的手,安抚妹妹的情绪,“你要相信尘姐儿。” 顾之颜都八岁了,除非她可以一辈子躲在家里不出门,一辈子在父母的庇佑下,否则沈菀就必须狠下心割开那个脓疮,挤出脓血,才能让那个伤口愈合,这是无法逃避的。 沈菀抿紧嘴唇,身子在不住地颤抖着。 自女儿被拐走又好不容易寻回,已经有一年多了,自从遇到外甥女后,渐渐地好了起来,但直到现在,女儿夜里入睡都必须点着灯,都必须有人陪着她,像现在这样独自待在一个幽闭的空间内,她的情绪就会失控。 忽然间,隔壁的厢房安静了下来。 沈菀心口一紧,赶紧透过窗纸上的小洞往隔壁看去。 就见顾之颜一个人蜷缩在厢房的角落里,双手抱着膝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沈菀将手里的帕子紧紧地攥着,攥得手指发白。 顾之颜把头埋在膝盖上,根本就没注意窗纸上被戳出的那个不过指头大小的小洞。 “叮铃,叮铃……” 外面传来了铃铛的声响,朝这边临近,铃铛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清晰。 顾之颜更害怕了,不断地往后方的墙壁缩着身子,双臂也更用力地抱住了膝头,身体绷得紧紧的。 铃铛声停在了门口,然后房门被推开了,顾之颜能看到地上照进来一道光,然后一道巨大的阴影出现在了门口,宛如她记忆中那般。 “叮铃,叮铃……” 那道巨大的阴影随着铃铛声朝她逼近,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在盯着她,来者释放这一股阴郁的气息。 顾之颜感觉四肢发寒,如坠冰窖。 “哒、哒、哒……” 当对方的阴影把自己笼罩住时,顾之颜心中的恐惧爆发,疯狂地再次叫了出来,这次不是喊娘,而是单调的尖叫声: “啊!啊——” “叮铃!”又是一记铃铛声,伴着一下响亮的响鼻声,一股热气喷在了顾之颜的头顶与耳朵,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草木气息。 顾之颜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匹红色的小马驹撞入了她的眼帘,脖子上戴着配有银铃铛的皮颈圈,小马驹头一歪,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响声,它的脸上带着幼马特有的活泼。 顾之颜一时忘了尖叫,小嘴微张,惊愕地看着小马驹,小脸煞白。 小马驹对着她发出“恢恢”的声音,蹭了蹭她,顾之颜一动也不敢动,但蜷在地上的身子明显放松了不少,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小马驹,眼睛一亮。 它可真漂亮,比沐哥儿的小马驹还漂亮!! 这时,房门口的方向又是一暗,地上多了一道门口倒映过来的影子,顾之颜又是一颤,慢慢地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一身大红骑装的沈千尘出现在了房门口,笑意盈盈,既明艳又飒爽。 “姐姐!!”顾之颜眨了眨眼,喊道。 沈千尘弯着眼笑,歪着小脸看着顾之颜,一手指了指那匹红色的小马驹,问道:“七娘,这匹小马驹是给你的,它刚刚满八个月。” 沈千尘的腰上配着一个龙眼大小的镂金香囊,一股清清淡淡的香味自香囊中飘出,似梅如兰,钻入顾之颜的鼻端。 真的?顾之颜又眨了眨大眼睛。 那股香味温柔地抚慰着她极度亢奋的情绪,原本疯狂乱掉的心脏渐渐地静了下来,但胸膛还在明显地起伏着。 “它是不是吓到你了?”沈千尘一边往顾之颜走去,一边问道,“你怕吗?” 顾之颜忙不迭地直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犹如清澈见底的小溪。 不怕,当然不怕。 这么可爱的小马驹,和姐姐那匹叫枫露的红马长得那么像,她怎么会怕呢!! 沈千尘抓住了小马驹的缰绳,摸摸它修长的脖颈,煞有其事地说道:“七娘,你刚刚吓到它了。” “……”顾之颜睁大了眼,有些内疚、有些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小马驹才八个月大,还是个小宝宝呢,她刚刚叫了那么大声,肯定是吓到它了,那么,小马驹会不会就不喜欢她了? 沈千尘放柔嗓音,诱哄地说道:“你吓到了小马驹,是不是该哄哄它?” 对!该!顾之颜又连忙点头。 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颗松仁糖。 她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松仁糖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地举高,凑到小马驹的嘴边。 小马驹一闻到糖香,就迫不及待地一口咬起糖粒,舌头擦过顾之颜的掌心,热热的,痒痒的,逗得她忍俊不禁地笑了。 笑声让空气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起来。 沈千尘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身上浮香阵阵。 顾之颜喜欢沈千尘身上的香味,很温柔,很和煦,让她觉得很舒服。 “七娘,你是不是害怕一个人待着?”沈千尘盯着顾之颜的眼睛问道。 顾之颜垂下了头,用力地抿唇,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小孩子的骨头软,她的手指绞得好似麻花是的。 顾之颜不说话,沈千尘也不催促她,把缰绳递到了顾之颜手里。 缰绳被转交的同时,小马驹的目光也好奇地跟着缰绳走,从沈千尘看向顾之颜,铃铛“叮铃”作响。 顾之颜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在其中一个铃铛上点了一下,铃铛就又响了两声。 “叮铃,叮铃……” 好一会儿,顾之颜忽然小声说道:“我怕,我以前……被坏人抓走了……”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在铃铛声中不甚清晰。 沈千尘的心放下了一半,只要顾之颜愿意开口说这件事,那就是一个很大的突破。 沈千尘诱导地问她:“当时你很害怕吧?” 顾之颜又用指头推了下银铃铛,垂着小脸,点了点头:“他们很坏,很坏……把我关起来,还打我,不让我吃饭。” “我好害怕,也好饿,身上好疼。” “可是我怎么叫,爹和娘都不来……” “我一直叫,一直叫……叫得嗓子都哑了……” “……” 顾之颜断断续续地说着,想到什么说什么,说话的同时,她的身体就开始瑟瑟发起抖来,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缰绳。 那时候的恐惧与绝望还深深地铭刻在她幼小的心灵中。 沈千尘静静地听她说,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打搅她,只是等她说完后,凑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小姑娘纤瘦的身体,笑道:“七娘,已经没事了。” “有人把你救出来了,以后没有人能再伤到你了,你爹爹、娘亲、外祖父、外祖母、你大姨母……还有我,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沈千尘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着顾之颜的背。 顾之颜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地颤抖,眼泪滚滚地自眼角滑落。 起初,她哭得无声无息。 渐渐地,她抽噎着哭出了声。 再后来,她嚎啕大哭了出来…… 沈千尘任由顾之颜哭,哭泣也是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 顾之颜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到那时候的委屈与恐惧,她只想哭,似乎唯有眼泪可以宣泄这种情绪。 她的脑海中混乱地闪现着好几个画面,一会儿是她在前年的灯会时,被人捂住嘴巴抓走了;一会儿是她被装在一个麻袋里,嘴巴被锦帕堵得严严实实;一会儿是她在一间阴冷的柴房里被人鞭打;一会儿是她独自关在柴房里…… 无数画面变化莫测地闪动着,然后定格在永定侯府中,她缩在假山边,然后她像今天一样看到了姐姐。 顾之颜混乱的眼眸中浮现了一抹星光。 她又想起了父亲与母亲出现在柴房外的那一幕,当时,她晕了过去,醒来时,就在郡王府了。 对了,他们找到了她了! 虽然是慢了一点,虽然他们让她等得久了一点,但他们还是找到她了! 然后,他们一家三口搬出了郡王府,就他们三口人住在一起,还一起出去玩,在那个庄子里,他们每天都在一起! 顾之颜的眼眸又变得更亮了。 小马驹无聊地又晃了晃脑袋,不安分地踱着马蹄,脖子上的银铃铛又响了起来。 “它还小,很贪玩。”楚千尘用帕子仔细地擦了擦了顾之颜被泪水弄湿小脸,笑眯眯地问她,“过两天,我要带沐哥儿去遛马,七娘,你要不要一起去?也带上它一起!” 小宝宝当然要玩!顾之颜赶紧点头:“要!” 沈千尘莞尔一笑,想起了沈云沐说过顾之颜特别羡慕他有匹小马驹的事。 她牵起了顾之颜的小手晃了晃,问道:“七娘,我们去找沐哥儿,让他看看你的小马驹好不好?” “好!”顾之颜再次点头。 她的小马驹比沐哥儿那匹更好看,沐哥儿肯定羡慕! 想着,顾之颜乐不可支地抿唇笑,被泪水洗涤过的瞳孔亮晶晶的。 表姐妹俩手牵着手,一起去了隔壁的宅子找沈云沐,小马驹屁颠屁颠地跟在两人的身后,活泼又好动,“得得”的马蹄声轻快又响亮。 自打沈云沐随沈芷搬到这间沈宅后,顾玦送了一个武师傅给沈云沐,可是沈宅太小,于是顾玦送佛送到西,干脆买下了隔壁的宅子安置这个武师傅。 沈云沐身穿月白劲装,正在练习打拳,他的这套拳法已经练了一个多月了,打的像模像样,挥拳时虎虎生威,腿法也有了几分凌厉的感觉。 顾之颜目光灼灼地看着正在打拳的沈云沐,眼睛像是在放光,简直舍不得眨眼了。 沈千尘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学?” “……”顾之颜这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看沈千尘。 沈千尘微微一笑,用一只手捏了捏顾之颜软乎乎的小手:“等你学会了功夫,遇到坏人的时候,就可以自己打翻他。” 她的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示威地挥了一下。 顾之颜的眼睛更亮了,像是启明星倒映在了她的瞳孔中似的。 她用力地点头道:“学!” 学学学! 当然要学! 沈千尘揉了揉顾之颜的发顶,这时,那个武师傅也看到了沈千尘,走了过来,抱拳行礼:“王妃。” 顾之颜一看到陌生人,身子就下意识地一缩,如果是平日里,她已经躲到沈千尘身后去了,但是今天她却勇敢地捏住了沈千尘的裙裾,目光下移,不敢直视武师傅的眼睛。 “曹师傅,你辛苦一下,再多教一个孩子吧。”沈千尘笑道,指了指顾之颜。 “辛苦。”顾之颜像鹦鹉学嘴一样地说道,声音低若蚊吟。 曹师傅当然是应了,笑眯眯地拱了拱手:“王妃客气了,只是小事而已。” 于是,顾之颜就跑到了沈云沐旁边站好,抬头挺胸。 曹师傅走了过去,对着她道:“顾姑娘,我先教您扎马步。” 曹师傅开始教顾之颜扎马步,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拆解开来,演示给她看。 顾之颜也学着曹师傅的样子,开始扎马步,动作生硬。 沈云沐也打好了一套拳,很热心地指导顾之颜怎么扎马步。 楚千尘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对着琥珀吩咐了一声。 须臾,琥珀就把沈芷和沈菀姐妹俩也带了过来。 姐妹俩看到这一幕时,皆是愕然,面面相看。 这好好的小姑娘,连琴棋书画都没开始学,怎么学起蹲马步了?! 沈千尘看得出她们在想什么,直言道:“七娘的安全感不足,总害怕别人会伤害她。”所以她不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也不敢独自面对喧嚣的人群。 顿了一下后,她意味深长地徐徐道:“与其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这是前世王爷教她的,也是她两世深有体会的一点。 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会有足够的底气,才不会畏惧其他人。 这个道理显而易见,当你发现你畏惧的对象不过是一只蚂蚁,可以轻易地被捏死,那么你还会畏惧一只蚂蚁吗? 比如,前世她畏惧楚令霄,楚令霄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座高山,又像是一头猛兽,可这一世,当她再度面对楚令霄时,却发现他不过是个纸糊的猛兽而已,一戳就破。 楚千尘看着前方不远处那个认认真真扎马步的小姑娘,眸色深远,笑容明亮。 沈芷:“……” 沈菀:“……” 沈菀怔了怔,莫名地从外甥女身上联想到了年少时的顾玦,心里浮现一个念头:莫非这就是近朱者赤? 沈千尘转头看向沈菀,正色又道:“三姨母,只要七娘能够坚持下来,就让她学吧,您和三姨父不要去干涉她。” 沈菀眨了眨眼,此刻才反应了过来,铿锵有力地说道:“学!” 在大齐朝,女孩子学拳脚功夫的实在罕见,但是对沈菀而言,这不是什么事,她恨不得把她能给的全都送到女儿跟前,只要女儿喜欢,学什么都行,习武就习武呗! 沈菀也注意到了旁边那匹红色的小马驹,便多看了两眼,小马驹正在自得其乐地玩耍,一会儿嚼柳叶,一会儿戏蝶,一会儿撒欢,一会儿又凑到主人身边求抚摸。 沈千尘在小马驹修长的脖颈上摸了两下,笑道:“这匹小马是两天前送到王府,我送给七娘的,正好七娘可以连骑射也一并学起来。” 沈菀再次点头道:“学!” 反正她家女儿现在也不是什么县主了,不需要再规规矩矩着,想干嘛就干嘛。 沈菀洒脱地笑道:“反正我家就在隔壁街,以后来往也方便,每天我可以陪着七娘过来。”她现在不用管郡王府的中馈了,每天闲着也是闲着。 沈千尘嫣然一笑:“那我也送七娘一副弓箭。” “我给七娘做一身骑装好了。”沈芷凑趣地接口道,“小姑娘家家就是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沈菀深以为然,心里琢磨起给女儿多做几身骑装,一天换一身,十天不重样。 姐妹俩说起衣裳来,就起了兴致,就着料子、花色聊了好一会耳,沈千尘完全插不上嘴。 少顷,沈菀又看向了沈千尘,神色间有些忐忑,她深吸一口气,又道:“尘姐儿,七娘的病……” 沈千尘看了看还在扎马步的顾之颜,勾唇笑了:“姨母放心,今天的进度不错,七娘这病也算好了一半了。七娘终于肯跟我说‘那时候’的事了,不过,接下来还是得慢慢来,欲速则不达。” 沈菀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沈千尘又道:“我一会儿再开个方子,让她再吃几天。” “平时,还是别带她去人多的地方,免得不小心刺激到她的情绪,凡事顺着她……” “最重要的是慢慢来。” 沈千尘仔细地叮咛了一番,不耐其烦,沈菀认真地一一记下,恨不得拿笔记录。 看沈菀这么紧张,沈千尘干脆就吩咐琥珀写下来再给她。 沈菀这才放心,想了想,她对沈芷道:“大姐,我想让七娘在你这里住上一阵子。” 沈芷一头雾水地挑眉。 沈菀拧了拧好看的柳叶眉,全然不掩饰她的嫌弃,道:“我们回京后,太妃就三天两头地过来。” “听说,是靖郡王府快要过不下去,银子已经花光,可皇上还病着,到现在,爵位也没到手,太妃也开始急了。” “他们母子舍不得再变卖家产,就在宗室里煽动说,之前的分家不算数,要重新分家。” “虽然礼亲王没搭理他们,但总是烦!” 沈菀不怕事,也不怕太妃,更不怕别人说她不孝,她只怕太妃母子又闹出什么事来再刺激到她的宝贝女儿。 沈芷握住了妹妹的手,柔声应了:“七娘就交给我,有沐哥儿陪着她,照看着她呢。” 沈菀“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场中的顾之颜。 阳光下,扎了一会儿马步的顾之颜小脸红扑扑的,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却还在坚持着。</p> 正文卷 353死了 353 曹师傅用戒尺点了点顾之颜的膝头,表示她的动作变形了。 顾之颜赶紧又蹲下去了一点,小马驹愉快地绕着两人打转,一不小心就把顾之颜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沈菀:“……” 沈菀傻乎乎地眨了眨眼,直到此刻才才注意到女儿在陌生的武师傅面前,居然没有跑开。 所以,就像外甥女说的那样,女儿已经好了一半了? 沈菀的眼眶又湿了,睁着眼强忍着泪意。 这时,一个门房婆子急匆匆地从隔壁的沈宅跑了过来,对沈芷禀道:“夫人,大少爷来了。” 来造访的人正是楚云逸。 沈菀动了动眉梢,心里想的是:楚云逸怎么来了?! “这孩子时常来。”沈芷眉眼含笑地勾了下唇,对沈千尘叹道,“逸哥儿是个好孩子。” 之前她在穆国公府时,楚云逸也是三天来一次,现在她与楚令霄和离后,楚云逸同样是三天来一次。 不一会儿,刚才那个婆子就引着楚云逸来了。 楚云逸不是空手来的,手里还拎着两碟糕点与蜜饯。 他没想到沈千尘、沈菀与顾之颜也在,脸上露出克制的笑容,对着众人团团地拱了拱手,得体地说道:“我带了些百味居的桃花糕与桃花蜜饯,是沐哥儿喜欢吃的,二姐和表妹应该也会喜欢的。” 楚云逸说的表妹指的是顾之颜。 “逸哥儿,你有心了。”沈芷眉眼间的笑意更浓,“尘姐儿,我记得你也喜欢百味居的桃花糕。” “这桃花糕搭配龙井最好了。”沈千尘含笑道,“娘,我不是刚送了您一罐明前龙井吗。” “那我可真是有福了。”楚云逸凑趣地接了一句,依旧是一派彬彬有礼的样子,看得沈千尘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沈芷吩咐冬梅去取龙井,跟着就对沈千尘玩笑地说道:“逸哥儿这小子啊,别扭得紧,最近一直在纠结该称呼我什么。” 她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戏谑的味道。 楚云逸:“……” 沈千尘怔了怔,此刻才意识到刚刚楚云逸寥寥数语都避开了对沈芷的称呼。 她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 这小子啊,还是这么别扭,总在纠结一些有的没的。 楚云逸被沈千尘那戏谑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面上却强自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欲盖弥彰地喊道:“母亲。” 哪怕他力图镇定,声音中还是难掩局促。 “这不就对了。”沈芷微微一笑。 沈芷与楚令霄已经和离了,按理说,沈芷也无需要再管楚云逸了,但是,对她来说,楚云逸是她看着长大的,也是沈千尘与沈云沐的兄弟,跟她的孩子也没两样。 “逸哥儿,你这几天可好?”沈芷随意地与楚云逸闲话家常,“读书也好,练武也好,都别急在一时,慢慢来,你才多大!” 楚云逸毕恭毕敬地说道:“云展哥也这么跟我说,您放心,我一切都好。” 沈千尘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楚云逸,眼底的兴味更浓了。 她很少见这小子这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平日里,在外面,他总是一副“我是你爷”的拽样,傲娇得很。 这时,沈云沐又练完了一套拳。他看到楚云逸来了,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喊道:“大哥,你来了啊!” “咦?这是百味居的点心,是不是桃花糕?我最爱吃了,大哥你可真好!” “大哥,我跟你说,这几天我的箭法又有长进了,现在射十箭可以有五箭射中靶心了。你快看那个靶子!” 这个成绩其实是沈云沐昨天射的,他特意把箭靶子留到了今天,就是因为知道楚云逸今天应该会来,想给他看。 面对好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沈云沐,楚云逸那看似严正的外表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维持不住了。 “胜不骄,败不馁,你这点小小的进步有什么好得意的!”楚云逸一脸不耐烦地训起弟弟来,一副“不屑和小屁孩玩”的样子,但身体很诚实,还是跟着沈云沐一起去看那个箭靶子了。 “进步为什么不能得意啊!”沈云沐理所当然地昂了昂下巴。 他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显摆一番,兴致勃勃地拖着楚云逸往射箭的区域走去,道:“大哥,你是不是不信?不信,我可以射给你看的,我是真的进步了很多!” 小屁孩非要让楚云逸瞧瞧自己的能耐,斗志高昂。 曹师傅见状,就问顾之颜道:“顾姑娘,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顾之颜还维持着扎马步的姿态,看了沈云沐一眼,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意思是,她要好好练,专心练。 顾之颜的眼睛亮晶晶的。 姐姐说了:“等你学会了功夫,遇到坏人的时候,就可以自己打翻他。” 没错,只要她学会了功夫,就不怕被人欺负,她不要再被人关起来,被人欺负了。 沈菀看着女儿那坚定的样子,心中一荡,对沈千尘说得更有信心了。她的七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冬梅很快沏好了龙井茶,沈芷就招呼沈菀与沈千尘去喝茶、吃点心,顺便看着三个小的在练武场上折腾,只当看戏。 气氛和乐融融。 今天最兴奋的人大概是沈云沐了,他一向最喜欢热闹,热情地缠着楚云逸跟他一起射箭。 沈千尘完全不打算去凑热闹,悠哉地喝了半盅茶,又吃了一块香甜可口的桃花糕,就见王嬷嬷气喘吁吁地快步来了,脸色有些怪异。 “夫人,楚家今天拉了白布。”王嬷嬷语气不太自然地禀道。 犹如平地一声旱雷响,众人皆是震惊地朝王嬷嬷看去。 楚家死人了?! 是谁?! “……”沈芷手一滑,手里的茶盅差点没摔了,与身旁的沈菀面面相觑。 姐妹俩皆是难掩惊愕之色。 周围静了一静。 “射中了!”前方,传来了沈云沐兴奋的喊叫声,打破了周围的沉寂,“大哥你看,我射中靶心了!我就说了嘛,我的箭法更准了!” 沈千尘的目光看着沈云沐活泼的背影,挑了下眉梢,随口问道:“楚令宇死了?” 王嬷嬷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是听刚才来送瓜果的小贩说起的。”她急匆匆地跑来禀这件事,也是想请示沈芷是不是该派人去侯府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嬷嬷不知内情,但沈千尘却知道几天前楚令宇被楚令霄打伤的事。 不过,她没有告诉沈芷,那之后,她也没再去管楚家的事了,直到现在。 “楚令宇是被楚令霄推了,为此伤了头。”沈千尘用一句话简而言之地大致说了。 她听琥珀说过,楚令宇的头伤得很重,侯府请过好几个京中的名医,都说楚令宇怕是好不了,所以沈千尘才猜测楚令宇兴许是死了。 沈芷抿了抿唇,垂眸思索着,微微蹙眉。这一次,若楚令宇只是受个伤,无论伤得再重,那都是楚家的家事,十有八九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了结了。 但现在,楚令宇死了,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沈菀挑了挑柳眉,直言不讳地问沈芷道:“大姐,你怎么看?” 虽然楚家暂时无人承爵,可是侯位还保留着,也算是侯府,现在府里出了人命,除非楚家自己告上官府,官府也不会主动找来。 如果太夫人和楚令霄够强势,那么,楚令宇的死可以以意外或者重病来了结,这种事在宗室、勋贵人家并不少见。 可若是太夫人和楚令霄安抚不住二房,二房不依不饶,非要告上京兆府的话,那么楚令霄犯的就是杀人罪! 沈菀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幸灾乐祸。楚令霄就是活该,是报应! “看来他又要进去了。”沈芷冷冷地勾了下唇角,声音波澜不惊。 沈千尘默然不语,喝了口热茶。 连沈千尘也想不通楚令霄怎么就这么能折腾,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动手,他才刚从天牢出来,可这才几天工夫,他居然就又背上了杀人罪,眼看着又要把自己给折腾进大牢了。 身在永定侯府的楚令霄也同样想不明白。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周围全都是一片白色,挂起了白绫、白灯笼、白幔、白幡等等,一个巨大沉重的黑色棺椁摆放在灵堂的正中。 一身霜白衣袍的楚令霄就站在棺材前方,面色蜡黄,神情复杂,沉重、难堪、后悔、懊恼等等,皆而有之。 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虽然气二弟楚令宇自私自利,对他这个长兄不敬,但兄弟之间有些龃龉,也很正常,他还不至于真的想让楚令宇死。 那天,他揍楚令宇也是想给他一点教训,没想过楚令宇的头会撞到椅子上。 这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那天之后,楚令霄也四处给楚令宇寻医问药,用的都是公中的银子,不仅如此,他还把库房里的两支百年老参都拿了出来,甚至还同意太夫人卖了两个田庄凑钱去给楚令宇买了续命的灵芝。 他能做的都做了,自认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楚令宇的地方,但是,楚令宇自己没能熬下去。 楚令宇把双手背在身手,神色肃然。 灵堂中,寂静无声,弥漫着一片肃穆的气氛,周围的下人们全都不敢吭声。 这时,大管事快步走了过来,神色拘谨,不敢直视楚令霄。 “大老爷,”大管事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要给各府发丧帖?” 丧事与喜事都是大事,丧事可以简单操办,但无论再怎么简单,都要停灵好几日,都得请亲朋好友登门吊唁。 这是礼数。 本来,大管事应该去请示太夫人的,可府中上下都知道,太夫人因为二老爷的死悲痛过度,方才哭晕了过去,因此他也只能来请示大老爷了。 “不用。”楚令霄一下子转过身来,声音微微地拔高了三分。 当迎上大管事欲言又止的眼神时,楚令霄又补了三个字:“再等等。” 外面的庭院里,春风习习,一片片白色的纸钱随风在半空中翻飞着,犹如一只只白蝶振翅飞舞。 楚令霄看着那些飞舞的白色纸钱,就觉得心烦意乱。 楚令宇是凌晨咽的气,当时,二房的人就闹得厉害,胡搅蛮缠,口口声声说要让他杀人尝命。 想到刘氏与楚千菱母女那怨毒的眼神,楚令霄的心里就一阵阵发慌,像是有无数只麻雀在心口乱飞似的,扰得他心神不宁。 虽然二房的被暂时被他关了起来,但若是有人上门吊唁,发现二房的人没在灵堂哭丧,难免会起疑,更甚者,如果让二房的人逃出来,跑到灵堂里乱说上一通,那么,自己可就完了。 他已经进了天牢两次了,第一次,他进天牢后失去了爵位,被流放幽州;第二次,他进天牢后与沈芷和离,还失去了嫡子。 直到现在,他在天牢里挨的打还没痊愈,瘸腿也瘸得更严重了。 他不想再进牢里了。 事不过三,他简直不敢想象如今他又进大牢的话,这一次还会失去什么。 大管事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问“再等等”是等多久,终究没问出口,只是讷讷道:“那属下就吩咐门房先闭门谢客了。” 楚令霄冠冕堂皇地又道:“大管事,侯府现在是多事之秋,这次的丧事还是要一切从简。我还得仔细想想。” 大管事唯唯应诺,毕恭毕敬。 楚令霄在荣福堂推倒了楚令宇,导致他受了重伤,当时有很多人亲眼看到的,就是太夫人与楚令霄下了封口令,这件事依旧在侯府中传得沸沸扬扬。 大管事当然也是知道的。 但是,这是主家的事,他们只是下人,大管事也不会置喙什么。 “是,大老爷。”大管事领命退了下去,其他下人们也悄悄地退出了灵堂。 灵堂里只剩下了楚令霄一个人。 随着时间过去,楚令霄的心里越来越焦躁,烦躁地在灵堂里来回地走来走去,心里想的是,他到底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可任是他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方法来。 “令霄。”一个熟悉又温柔的女音钻入楚令霄的耳中,伴着一阵参茶的香味飘来。 楚令霄怔了怔,姜姨娘那清丽柔弱的面庞撞入他眼帘,脸上写满了关切,柔情款款。 姜姨娘穿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褙子,鬓发上只斜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小巧的梅花形白玉耳珰在耳垂上闪着莹润的光华,温柔中带着几分娴雅。 只是看着她,楚令霄的一颗心就变得柔软起来,唤道:“姗儿。” 姜姨娘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青花瓷的汤盅,柔声又道:“令霄,喝点参茶吧。” 楚令霄没什么胃口。 姜姨娘温言安慰他:“令霄,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这不是你的错。” 她抿了抿唇,压低了声音:“是二老爷的错,若不是他处处相逼,时时刁难,步步紧逼,你也不会失手伤了他。” “令霄,你给二老爷延医问药,尽心尽力,该做的你都做了。” “这一些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是二老爷命中该有此一劫。” 姜姨娘这字字句句全都说到了楚令霄的心坎里,让他觉得分外妥贴。 还是他的姗儿明白他、体贴他,了解他的心。 “姗儿,还是你理解我。”楚令霄心湖一阵荡漾,深情地看着姜姨娘,眸光闪动。 他也觉得自己是被楚令宇给连累了。 “令霄,把这杯参茶喝了吧。”姜姨娘亲自把汤盅送到了楚令霄的手中,“你这些日子辛苦了,喝点参茶补补身子,别熬坏了。” 楚令霄慢慢地喝着参茶,温热的参茶沿着他的咽喉滚入腹中,热气在体内急速地蔓延着。 姜姨娘仰着头看着楚令霄,下颌的线条温婉优美,神情温婉,那长翘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瞳孔里折射出了深浅不一的光芒。 楚令霄很快喝完了手里的这杯参茶,浑身觉得舒适了不少。 姜姨娘接过了空汤盅,交给了身边的大丫鬟,然后又摸出一方帕子仔细地给楚令霄擦了擦嘴角。 “姗儿,你待我真好!”楚令霄一把抓住了姜姨娘的拿帕子的那只手腕,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 楚令霄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无论他遇到什么事,姗儿总是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母亲为了老二的事怪他,沈芷与他和离了,楚云沐不孝不敬,连他这个生父也不认,跟着他娘走后,就再也没回楚家过…… 只有姗儿懂他,理解他。 楚令霄眼角的余光瞥过旁边的棺木,眉头又皱了起来,叹了口气,又道:“现在二房吵闹不休,非要报官。” 姜姨娘用她的手反握住楚令霄的手,语调柔柔地安抚道:“令霄,左右二房都是妇孺,翻不出什么花样的。” “二夫人又不是一个人,她膝下还有儿女呢。” “等时间久了,二夫人冷静下来,自会知道将来女儿要嫁人,还有儿子的前程,全都拿捏在你的手上,他们自然会听话了。” 姜姨娘顺着他的心意说道,打量着楚令霄的神色。 楚令霄的眉宇渐渐地舒展开来,觉得姜姨娘所言有理。 毕竟楚令宇已经死了,只是一个死人,可楚令宇和刘氏的儿女还活着呢,刘氏总要顾念活人的前程吧。 这时,一阵猛烈的风朝厅堂这边刮了过来,连外面的纸钱也被吹进来不少。 其中一片纸钱正好飘到了姜姨娘的鬓发间。 楚令霄伸手拈起了她头发上那片小巧的纸钱,俯首紧紧地抱住了她纤细的腰。 姜姨娘也抬臂环住了他,一手轻轻地在他的背上抚摸着,眸光冷厉。 她心头一片雪亮:为了她自己也好,为了逸哥儿也好,楚令霄都必须无事。否则,若是楚令霄落了罪,为了保楚令霄,他们又要利用逸哥儿了。 楚令霄的心在女人的柔情款款的抚慰下,安定了不少,他放开她,往后退了半步,一手搭在她纤细的肩膀上,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姗儿,我想好了,等二弟的丧事办好后,我就把你扶正,没有了沈芷,我们之间也就没有阻碍了!” “委屈了,姗儿,等了我这么多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楚夫人,那么逸哥儿就是我们的嫡子!” 楚令霄深深地凝视着姜姨娘,激情澎湃,这番话说得是真情实意。 眼前这个女子才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同甘共苦,他们之间的感情才是最纯粹的。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他终于可以让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而楚云逸是他最出色的儿子,将来也会是继承永定侯爵位最合适的人选。 “令霄……”姜姨娘抬首与楚令霄四目相对,漆黑的眸子里荡漾着些许水光,就仿佛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唯有她自己的知道,她的心根本毫无波澜。 “令霄,”她捏着一方素白的帕子,贝齿微咬下唇,“家里正是多事之秋,逸哥儿与他二叔又……哎!” 她幽幽叹了口气,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楚令霄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楚令宇想用楚云逸去讨好康鸿达的事,面色微微一变。 是了,楚云逸怕是对楚令宇还怀有芥蒂之心,而他又是个直脾气,万一在灵堂里说楚令宇是活该什么的,又或者闹起来,场面恐怕会不太好看。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低调地操办楚令宇的丧事,把这件事赶紧揭过去。 楚令霄本来是想让人去通知楚云逸的,现在又改变了主意,主动提议道:“姗儿,我想还是让逸哥儿在外头再住几天吧。他还小,反正他二叔的丧事,他也帮不上忙。” 见目的达成,姜姨娘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面上柔柔地应道:“令霄,你说的是,我都听你的。我会派人跟逸哥儿说一声,让他这些天就别回来了。” “我知道你这几天很忙,我就不打搅你了。” 姜姨娘优雅地福了福身,就告退了。大丫鬟端着空汤盅紧跟在她身后。 楚令霄怔怔地望着姜姨娘离开的背影,她纤细的背影一如当年,楚楚动人,他的姗儿一直没变过! 春风骀荡,浮香阵阵。 当姜姨娘走出灵堂后,脸上的表情就变了,笑意自嘴角消失,唇角抿得紧紧,一双婉约的眼眸中冷峻坚毅,与她那柔弱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逸哥儿如天之骄阳般,绝不容有一点瑕疵,她也不会让他搅和到这趟浑水中。 姜姨娘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灵堂望去,在目光与楚令霄的目光相交的那一瞬,温温柔柔地笑了。 然后,她再次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去,这一次,脚步再没有停留。 大丫鬟小声地问道:“姨娘,您真的不打算让大少爷回来?” 大丫鬟是真不明白,姜姨娘就不怕二姑奶奶对大少爷不怀好意吗?!她设身处地地想,都觉得如果她是二姑奶奶,不可能忍下这口气的。 姜姨娘斜了身旁的大丫鬟一眼,轻声道:“我自有计较。” 姜姨娘的心里也不是全然不担心,沈千尘对自己肯定有恨,但她对楚云逸到底有几分姐弟情,至少在没有利害的前提下,她暂时不会害楚云逸。 现在的楚家太乱了,相比之下,姜姨娘觉得楚云逸还是暂住在宸王府更好。 等到自己为他扫清了所有的障碍,他再风风光光地回来,届时名正言顺地继承爵位,让旁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她的逸哥儿就该是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郎! 姜姨娘的步伐坚定,眼底闪烁着坚毅如铁的光芒。 为了她的逸哥儿,她连命也能豁出去!</p> 正文卷 354非亲 楚令霄口中所谓的“再等等”一等就是三天,楚令宇只停灵了三天就下葬了。 京城里谁家都没有得到楚家的报丧,所以,也都没有去吊唁。 京城各府都看到楚家悬起了白布,知道他家有丧事,其余一概不知,一时间揣测纷纷,于是楚家对外宣称近日家里事多,楚令宇去世前说丧事从简,再加上太夫人病了,老人家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受了刺激,一直卧榻不起。 于是,就连楚云逸都被瞒了好几天,直到三月初七,他才知道了这件事。 当下,楚云逸有些惊讶,也有些迟疑,想回楚家问问情况的,却又觉得膈应,忍不住就去询问了云展的想法。 云展说:“既然他们都没叫你,那你回去做什么呢?再说了,这些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云逸:“……” 楚云逸仔细想了想,觉得云展所言甚是。 云展说的其实是他自己,也是作为庶子的感悟。只要云家不来叫他,要么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要么就是根本不想让他知道,那么他只要当作不知道就行了。 楚令宇之死甚至没有掀起一点涟漪,就这么过去了,无人过问,无人惦记。 自楚令宇下葬之后,楚家继续闭门谢客。 楚令宇下葬的消息也传到了沈千尘耳中。 只要楚家人不去烦母亲与弟弟,沈千尘也懒得理会楚家那些事,只吩咐琥珀留心几分,反正她们在楚家有眼线在,要是楚家真有什么大事,那几个眼线也会见机往宸王府递消息的。 这一天,又在屋里躲了几天的沈千尘少见地出了自己的屋子,去了韶华厅的偏厅见人。 “王妃,属下今天刚从豫州回来,这一趟也算小有收获。”一个身形精干、着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郑重地给沈千尘抱拳行礼。 只见他相貌平凡,身量中等,不胖不瘦,是哪种藏在人群中泯然众人的人物,那黝黑的面庞上,一双三角眼炯炯有神,精光内敛。 沈千尘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对方,江沅告诉她,这人叫老窦,也是从军中退下来的,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手,从前在军中就是做探子的,所以才会被顾玦派去楚家老宅办事。 江沅简洁地说道:“老窦,你就直说吧。” 老窦神情恭敬地应了声,他维持着抱拳的姿态,有条不紊地禀了起来:“王妃,属下在长恒镇打听过了,当年姜姨娘怀胎三月时,就被老侯爷送去了豫州长恒镇,当时陪在姜姨娘身边的是崔嬷嬷与王妃您后来的掌事嬷嬷俞嬷嬷。” “姜姨娘到达长恒镇时,一路奔波,担心胎位不稳,请当地李氏医堂的李老大夫诊过脉,之后李老大夫每隔十天就会去给姜姨娘诊脉。” “据楚家老宅的几个下人说,姜姨娘刚到那里时,郁郁寡欢,深居简出,很少出她住的那个院子,所以他们也没怎么跟她打过交道。” “不过,姜姨娘对腹中的胎儿十分看重,怀胎六七月时,让嬷嬷去找那一带的村民要了百家布,亲手给孩子纳百家衣。” “姜姨娘的那一胎怀得很不容易,胎儿七个月大时,大夫与稳婆都说肚子太大,担心胎儿太大会不好生,让她少吃点,多动动,那会儿,宅子里的人就常见她的丫鬟、嬷嬷们扶着她在园子里走动。” “七月的一个黄昏,也就是生产的前一个月,姜姨娘在花园里不慎脚滑摔过一跤,摔得很厉害,倒地不起,当时花园里的很多人都看到了,说姜姨娘见了血,血流不止。” “后来,还是让老宅的下人跑去请的大夫,请的又是那位李老大夫。”老窦说着眸光一闪,瞥了眼王妃的脸色。 沈千尘也不说话,一边喝茶,一边听对方说话,似是全神贯注,又似是漫不经心。 厅堂不时有风吹花木的沙沙声传来,连时光的流逝似乎都放缓了。 老窦定了定神,放心地继续往下说:“属下觉得这位李老大夫值得一查,就派人去寻。” “可是,李老大夫一家早在十年前就从长恒镇搬走了,搬到了豫西,这一趟,我们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人,把他从豫州带回了京城。” 本来从京城来回豫州也不需要一个多月,他们也是为了找这李老大夫,所以才耽搁了一些时间,回来得这么晚。 也幸好他们找到了李老大夫,否则这一趟去豫州,也等于是一无所获,没法跟王爷交代。 老窦在心里暗自庆幸着。 沈千尘放下了茶盅,开口问道:“人呢?” “人就在外面等着。”老窦连忙答道。 于是,老窦出去吩咐了候在厅外的小厮一声,那个小厮就快步跑出了庭院,很快把一个干瘦佝偻的灰衣老者带了进来。 那灰衣老者看来已是花甲之年,头发花白,长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深刻的皱纹,步履之间掩不住诚惶诚恐。 明明三月的气温宜人,可他的额头鬓角全都细密的汗珠。 李老大夫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来就没离开过豫州,没想到这人到花甲,居然被人带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还被带来见一个贵人。 王妃,像这种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他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人物,李老大夫的心里不免忐忑。 李老大夫方才已经得了叮嘱,颤颤巍巍地答道:“当时,姜姨娘摔了一跤,我……草民给她诊脉时,发现失血过多,胎位不稳……草民无能,就说自己无能为力,被姜姨娘和她身边的两个嬷嬷骂了一顿,还把草民赶走了,她们说要去找别处更好的大夫。” 李老大夫蹙眉叹了口气,唏嘘道:“长恒镇是个小地方,当年叫得上名号的医馆除了我李氏医堂外,另外也就两家医馆而已。不过,草民后来也不知道了楚家那边还请了那家的大夫上门。” “草民那之后再也没去过楚宅。” 李老大夫越说越紧张,忍不住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 偏厅内,静了一瞬。 沈千尘又喝了口茶,然后又问道:“大夫可还记不记得姜姨娘的脉象?” “回王妃……”李老大夫咽了咽口水。 这件事都过去十五年了,本来李老大夫早就忘了姜姨娘了,毕竟他行医四十几年,遇到过的孕妇不知凡几。直到二月中旬宸王府的人找上了门,他这才回忆起这件往事。 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长恒镇是个小地方,楚家就是当地最大的人家,所以李老大夫对这件事总是有些印象的。 当年,他发现姜姨娘的腹中的胎儿十有八九保不住,如实说了,姜姨娘情绪很激动,近乎歇斯底里了,弄得李老大夫心里也有些慌。他怕万一孩子没了,楚家人会迁怒到他的身上,来找他们医馆的麻烦,所以,当年从楚家老宅回家后,他就把姜姨娘的脉案写了出来,以防万一。 但后面,楚家那边悄无声息,再后来,他听说楚家那个姨娘平安生下了孩子,他也就放心了,把那份脉案和其他记录疑难杂症的脉案一起收了起来。 这一藏就是十四年。 这次宸王府的人来找他,反复追问他十五年前关于姜姨娘的事,他也害怕,因此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想起了脉案的事。 “草民找到了当年的那份脉案。”李老大夫干巴巴地说道,不敢正眼看上首的沈千尘,只觉得对方贵气逼人,与他从前在镇上见过的那些小户千金迥然不同。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其实也没什么好比的。李老大夫在心里暗叹,局促地又用袖口擦了擦冷汗。 那份脉案是由老窦亲自保管着,这时,他把那份脉案拿了出来,呈给了琥珀。 经过十五年的岁月,那份脉案的纸张泛黄,纸张的一角还有一些褐色的污渍,所幸上面的墨迹很清晰。 沈千尘细细地看着脉案,一字一句。 据李老大夫的记载,当时姜姨娘小腹坠痛,下体出血不止,血色鲜红,舌紫,脉弦滑,因外伤导致冲任损伤,胎元不固,乃胎漏之症。 沈千尘动了动眉梢。 要是这李老大夫没有断错脉象的话,那么当时姜姨娘的那一胎多半是保不住的,至少这不是一个普通大夫可以做到的,就是在京城,太医院的几位擅妇科的太医恐怕也保不住这个胎儿。 沈千尘留下了这份脉案,语气温和地对李老大夫说道:“多谢李老大夫了,让你千里迢迢地跑了一趟京城。” 说着,她又吩咐江沅给对方准备一份谢礼,总不能让人白跑这一趟。 李老大夫忙说不敢不敢,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江沅亲自把那位李老大夫请了出去,给了对方五百两谢礼,又找了王府的两个侍卫,让他们过两日送老人家回豫州。 李老大夫出去了,但是老窦没走,接下来,他还要继续禀后面的事: “姜姨娘在那年的七月摔了一跤后,对外宣称为了保胎,就再没出过屋。一直到八月二十日,才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老窦眸光闪烁,神色很是复杂。 他们也是花了不少精力,毕竟十五年过去了,很多人要么死了,要么就离开了,不少人的记忆也模糊了。他们把能问的人都问了个遍,还是因为当年楚家的老族长过世,楚家办丧事时,大办流水席,镇子里不少人都去吃过流水席,才有人勉强记起了日期。 老窦最后道:“王妃,属下查到的也就这么一些。” 他是聪明人,能猜到王妃应该在怀疑什么,只是苦无证据。 沈千尘也没有太失望,面色如常。 毕竟都这么多年了,他们能查到这点,查到这个李老大夫,已经比去年穆国公府查的要详尽多了。 “辛苦你了。”沈千尘含笑道,就把老窦给打发了,让他下去休息。 她独自坐在偏厅里,静静地沉思着。 八月二十日是她的生辰,或者说,是她前世一直以为的生辰,老家那些人说的那个啼哭的婴儿会是楚千凰,还是被楚令霄抱去的自己呢? “喵呜!” 在厅外早已经徘徊许久的黑猫见屋里终于没生人了,一边欢快地叫着,一边跑进了厅堂。 黑猫根本不知道主人在烦心什么,无忧无虑地蹭蹭她的裙裾,又轻快地跳上了她的膝头,四只雪白的猫爪间一不小心就伸出了尖锐的爪钩,钩坏了她的裙子。 琥珀瞧着心疼极了,这条裙子虽然不是新的,可是王妃也没穿过几回,就被这只蠢猫给钩坏了。 黑猫浑然不觉琥珀的怒意,奶声奶气地连叫了好几声,求抚摸。 “坏东西!”沈千尘伸指在黑猫的眉心轻轻地弹了一下,羡慕坏猫的没心没肺。 “王妃,”琥珀见沈千尘心事重重,忍不住就问道,“您是不是怀疑姜姨娘其实……”小产了? 最后三个字琥珀没说出口,但是主仆俩皆是心知肚明。 如果说,十五年前七月的那个黄昏,姜姨娘因为在花园里那一摔而小产了的话,那么楚千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琥珀咽了咽口水,嗫嚅道:“难道大姑娘她不是……”姜姨娘亲生的? 沈千尘摸着猫的右手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等于是回答了琥珀的猜测。 沈千尘之所以会请顾玦派人去查,就是觉得姜姨娘对楚千凰的态度很奇怪,不像她对楚云逸是真的很好,是发自内心的疼爱,没有一点私心,那是为人母对亲子的一片慈爱之心。 对待楚云逸,姜姨娘是一个合格的生母。 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楚千凰,姜姨娘的态度就很微妙,没有爱怜,没有庇护,甚至不盼着女儿好。 即便是那些重男轻女的母亲,大部分也都能希望女儿能过得好好的。 姜姨娘对楚千凰更偏向于利用,对自己则更像是在报复。 如果说,楚千凰也不是她的亲女,那么她对待楚千凰的“冷心”就可以解释了。 蓦然间,沈千尘又想起了那日在白云寺觉慧大师针对楚千凰说的那句话:“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因果循环。” 她总觉得这句话在暗示着真正的楚千凰还是有可能回来的。 大部分的时候,沈千尘都信奉人定胜在,但这件事上,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沈千尘无声地发出幽幽的叹息声。 沈芷亲手养大的那个楚千凰,肯定不似如今这个。 若是原来的楚千凰能够回来就好了! 虽然沈千尘对于前世在楚家的不少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但她可以肯定,上一世的楚千凰应该也是被现在的这个人鸠占鹊巢了。 所以,上一世沐哥儿从假山上摔下来后,也是楚千凰为崔嬷嬷遮掩,崔嬷嬷才脱了身,没有人怀疑到崔嬷嬷身上; 所以,连沈芷过世的时候都没见楚千凰太伤心; 所以,当自己被区区一个荷包就被怀疑清誉有瑕时,楚千凰也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 想到楚千凰,沈千尘不由朝外面的天空看去,天空碧蓝,白云随风往南方徐徐飘了过去,云层变化莫测。 沈千尘是知道,楚千凰是去不了昊国的。顾玦收到的那些飞鸽传书都不会瞒着她,睿亲王他们应该也快回京了。 沈千尘愉快地在猫背上摸了几下,唇角弯弯,眸光熠熠,笑容灿烂如旭日。 等楚千凰回京后,有些事该了结的,就得赶紧了结了,这件事也拖得更久了。 “喵呜!”黑猫眯着猫眼,满足地叫了一声,似在附和沈千尘似的。 沈千尘的心情轻快,可远在豫州的睿亲王却是头痛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起身后,第一句话就是:“许副指挥使从长荆镇那边回来了吗?” 此刻,睿亲王一行人正在距离长荆镇十几里外的元安县,他们在这个小县城已经待了好些天了。 “王爷,许副指挥使还没回来。”长随摇了摇头。 睿亲王:“……” 睿亲王的脸色难看至极,这才没几天,他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鬓发间也愁得添了不少白发。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连吃早膳的胃口都没有了,目光透过窗口望向长荆镇的方向,眼神恍惚。 直到现在,睿亲王还懵着,那一天黄昏,他们和安达曼郡王一行人进入长荆镇后不久,就全都晕厥了过去。 等睿亲王在自己的马车里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们又回到了长荆镇的入口处,其他人横七竖八地或倒在地上,或昏迷在马车里,众人都是在差不多的时候陆陆续续地苏醒过来。 起初,睿亲王还以为他们是遭遇了劫匪,可是队伍中的齐人一个没少,包括袁之彤。 唯有安达曼郡王一行昊人不知所踪。 当下,睿亲王就派了金吾卫去探查安达曼郡王他们的下落,然而金吾卫找遍了整个长荆镇,也没找到安达曼他们。 之后的三天,金吾卫掘地三尺地在镇子里找了好几遍,还是一无所获,镇子里既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 安达曼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似的,不知所踪。 一时间,人心纷乱,揣测纷纷。 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睿亲王约莫猜测到安达曼郡王他们十有八九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王爷,安兴公主求见。”这时,长随的声音把睿亲王从思绪中唤醒。 长随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知道王爷昨夜就没怎么合眼过。 睿亲王眉心微蹙,觉得这些个小丫头年纪小小心眼却多得很,随口打发道:“跟她说本王有公务!” 长随应了声,就退了出去。 睿亲王右手成拳,在桌上烦躁地叩动着,不由地联想到了楚千凰。 他们在长荆镇找不到安达曼的踪迹,睿亲王曾下令即刻返回京城,当时,是楚千凰劝阻了他,让他多留几日。 楚千凰说:“王爷,臣女以为现在不宜回京。” “安达曼郡王现在不知所踪,要是您现在就回京,恐怕也不好跟皇上交代!” “王爷,这么多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既然在长荆镇和码头都找不到人,是不是在长荆镇附近的其他城镇都找找呢。” “就算是昊人真的出了什么事,那总得死要见尸吧。” 当时,楚千凰说的那番话至今还清晰地回响在睿亲王耳边。 睿亲王心里其实也没底,这件事太过离奇,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写折子,毕竟他也没法跟皇帝解释安达曼郡王为什么会失踪,更无法交代安达曼和其他昊人到底是死是活。 说得难听点,人要是活着还好,可要是死在了大齐的境内,事情可就麻烦了,大齐该怎么跟昊帝乌诃度罗交代?! 也因此,被楚千凰这么一说,睿亲王又改变了主意,下令到了这个元安县驻扎几日,让金吾卫的许指挥使带人马在长荆镇附近继续搜寻安达曼等昊人的下落。 这一搜查就查到了现在。 如果还找不到人,还要不要继续找呢?睿亲王再次陷入了挣扎中。 长随已经来到了屋外,客客气气地对等在檐下的袁之彤说道:“安兴公主殿下,王爷正在忙,您请回吧。” 袁之彤笑容温婉,虽然在这里吃了个软钉子,却依旧态度可亲,得体地应对几句后,就转过了身。 下一瞬,她的唇角不可自抑地翘了起来,眼角眉梢的喜意掩也掩不住。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上个月,当他们抵达长荆镇时,袁之彤已经认命了,却不想竟然在最后关头又峰回路转了。 安达曼失踪了,她也不用去南昊了! 袁之彤从睿亲王居住的小院子出去时,恰好与一个高大威武的中年男子交错而过,对着对方微微颔首:“许副指挥使!” 许副指挥使面露凝重之色,有些心不在焉地跟袁之彤行了个礼,就说要去找睿亲王复命,匆匆地走了。 如果是对真正的公主,睿亲王和许副指挥使不可能这么轻慢,可是谁都知道袁之彤不过是皇帝的义女,不过是个牺牲品而已。不值一提。 但是,袁之彤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轻慢,她关注的是,许副指挥使显然依旧没找到人。 袁之彤与大丫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主仆俩的脸颊上泛着桃花般的红晕。 如果可以的话,又谁会想背井离乡去异国他乡! 老天有眼,她可以回京城去了! 袁之彤的眼眶隐约泛着泪光,简直激动得快哭出来了。 她回头看着许副指挥使进了屋,又继续往前走去,心道:左右也就是在这里再耽搁几日而已,也没什么。 另一边,许副指挥使随长随进了屋,他的神情郑重,看得睿亲王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来觉得这送亲使的差事再简单不过了,不就是把袁之彤和两个陪嫁的媵妾护送到昊国吗,却没想到一桩简简单单的差事会遭遇这么离奇的变故! 睿亲王感觉嘴里的青菜鸡丝粥都不是味道了。 许副指挥使开门见山地说道:“王爷,刚刚在距离长荆镇五里左右的乱葬岗找到了不少身份不明的尸体,但不是昊人,都是大齐百姓的尸体,数量有几百。” “从尸体腐烂程度看,应该至少半年了,看伤口,他们应该是被屠杀的!” 说话间,许副指挥使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面沉如水。 他也曾想过消失的长荆镇的镇民去了哪里,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 睿亲王:“……” 睿亲王听对方说什么尸体、腐烂的话题,胃口又没了,粥也吃不下去了,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嘴。 长随赶紧给睿亲王递了杯茶漱口。 睿亲王心不在焉地喝着茶,心口压着一块巨石。 这好好的镇子怎么会被人屠镇了呢?!</p> 正文卷 355离间 睿亲王想到了当日他们进长荆镇的时候,惊愕地发现这是一个空荡荡的空镇,空无一人,那会儿,他也觉得奇怪,还以为是不是这里出了什么事,全镇的镇民都搬迁了呢。他还想着等他从昊国回大齐的时候,派人去长荆镇归属的县衙问问。 长荆镇的百姓居然全死了! 百姓死光,昊人失踪,睿亲王背脊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竖了起来,感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似有人盯着他似的,心中浮现两个字:圈套。 没错,一定是一个圈套。 长荆镇的百姓失踪,是因为他们全都被屠杀了,那么失踪的昊人呢? 他们是不是也都死了,又或者,这根本是昊人设下的一个诡计,力图挑起大齐与昊国的争端?! 睿亲王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妙,一切皆有可能, 不能再拖了! 睿亲王咬了咬牙,终于下了决定:“许副指挥使,我们立刻回京!” 许副指挥使也是这么想的,抱拳应了。 他快步出去了,下令金吾卫即刻准备启程。 楚千凰也一直在留心睿亲王这边的动静,因此她看到金吾卫开始收拾,心急了,再一次来求见睿亲王。 “王爷,安达曼郡王还没找到吧?我们这就要回京了吗?”楚千凰又一次来劝,心急如焚。 楚千凰当然不想回京。 她为了去昊国付出了那么多,费尽心机才走到这一步。 眼看着已经到了两国边境,她只要渡过大江,马上就能进入昊国了,现在要她回去?! 不,她不甘心!! 楚千凰的脑子里被不甘所充斥着,即便她按捺着、压抑着,那种焦躁还是从她的举手投足间透了出来。 这一次,睿亲王看着楚千凰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从京城南下的这一路,安达曼等昊人对楚千凰的宽待,睿亲王也是看在眼里的。 安达曼对袁之彤这个假公主不理不睬,睿亲王能理解,毕竟是皇帝临时悔婚,明明最初说好了把嫡公主嫁给昊国太子,临到头却弄了个没有皇家血脉的假货给他们,昊人发怒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安达曼对楚千凰的好,却让人觉得“好”得没有来由,让人不得不生疑。 睿亲王心里也怀疑过他们在私底下有什么勾当,只是从前懒得管这闲事,反正楚千凰也与他没什么干系。 然而,在现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睿亲王不得不管,也不得不多想:楚千凰坚持不肯走,等于是落实了他此前的猜测。 睿亲王平日里总是笑容可掬,在宗室里也是老好人的形象,不管政事,也不得罪人,但此时此刻,他再也维持不住笑脸,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向楚千凰的眼神也一下子变得锐利威仪起来。 “本王已经决定了,今天就启程回京,所有人都得走!”睿亲王硬声道,气势凌厉。 楚千凰面色微微一变,在弹指间思绪百转,斟酌了一番。 她不能走,可她也知道睿亲王是不可能再次被她用同样的借口留下的。 于是,楚千凰退了一步,好声好气地说道:“王爷如果要走,臣女也不敢拦着王爷,但是臣女想留下……” “不行!”睿亲王直接打断了楚千凰,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要求,神色冷峻。 他当然不可能答应把楚千凰一个人留下,若是她胆大包天真和昊人有什么勾结,那么就必须得让她回京;反之,就算不是这样,她是大齐贵女,是楚贵妃的外甥女,二皇子的表妹,也不可能把楚千凰丢在这里。 睿亲王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快去收拾行装吧!” 楚千凰正欲再言,睿亲王却不想听了,不轻不重地又说了一句:“楚姑娘,本王可不会像那些南昊人一样‘惯’着你的。” 他的这句话显得意味深长。 楚千凰:“……” 楚千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依旧,樱唇紧抿,难堪、羞赧、烦躁等等的负面情绪交织在心里,让她恨不得甩袖离去。 她努力了这么久,真要化成泡影吗? 这几天,楚千凰纠结了好几天,想过各种法子,也想过自己跑的。 但是,她知道这一跑她就成了黑户了。 就算她一个人去了昊国,也无名无份,甚至连媵妾也不是,一个黑户到了昊国,势必会寸步难行,而且一个弱女子行走在外,难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觊觎。 她在昊国没有什么助力,人单力薄,想要找乌诃迦楼就更难了。 楚千凰魂不守舍地转过了身,甚至没给睿亲王行礼,就走出了屋子。 抱琴守在屋外等着楚千凰,见她出来,迎了上来,担忧地问道:“姑娘?” 楚千凰没说话,给了抱琴一个眼色,示意回去再说。 不过是几步的距离,楚千凰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睿亲王态度强势,也让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暗暗咬牙,下了狠心。 走,她得走! 楚千凰立刻吩咐抱琴以最快的速度去拾好行囊,尤其是把银票和值钱的东西都收好。 主仆俩见客栈内的其他人还在忙着收拾东西,打算悄悄地从客栈的后门离开,可是她才刚走出自己的房间,就被两个高大健壮的金吾卫拦下了。 其中一个留小胡子的金吾卫冷冰冰地说道:“楚姑娘,小心别走错了,出发的时间还没到呢。” 他话中难掩警告的意味,眼神中冰冷无情。 楚千凰:“……” 楚千凰毫不怀疑,如有必要,对方会直接对自己动手,她只能退回了房间中,心情更烦躁了。 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绞尽了脑汁,却束手无策。 一个时辰后,众人就启程出发了,大部分人都怀着期待,盼着赶紧回京城。 归程的路上,车队一路紧赶慢赶,不复此前南下时的悠闲。 楚千凰心事重重地勉强跟着,现在没了昊人照顾,她的待遇也没这么好了,再加上睿亲王下令快马加鞭地赶路,所以,这一路,她虽然是坐马车,却也过得非常辛苦。 楚千凰依旧不甘心,北上的这一路上她几次都想偷跑,但是睿亲王早有防备,让金吾卫日夜都守在她的周围,让楚千凰完全找不到机会。 这一天,送亲的车队终于从豫州进入了兖州境内,众人皆是疲惫不堪,昨夜他们根本没找到驿站,直接是扎营休息的,今天总算是找到了一间驿站。 夜幕降临,天空彻底暗了下来,繁星密布。 楚千凰觉得浑身酸痛,精疲力尽,草草地吃了碗汤面后,打算早点歇息,满脑子想的是该怎么逃走。 当她走进內室时,一眼看到窗边多了一道高大的人影。 楚千凰先是吓了一跳,正要张嘴喊,却感觉脖子一凉,一把寒光四射的刀刃架在了楚千凰的脖子上。 持刀的人低声警告道:“不许喊!” “……”楚千凰瞳孔猛缩。 下一瞬,倚在窗边的男子朝楚千凰走近了两步,走进银色的月光中,他的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 是安达曼郡王。 楚千凰的双眼瞪得更大,认出了对方。 安达曼显得有些狼狈,胡子拉碴,瘦得两边的脸颊微微凹了进去,面色也不太好看。 楚千凰放下了心,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想动,但脖子上传来一阵刺痛,刀刃微微陷进了她脖颈的肌肤。 楚千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压低声音问安达曼道:“安达曼郡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千凰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急切,至今还是一头雾水。 安达曼眼神狠戾地看着楚千凰,那眼神像是淬了毒似的阴冷,让楚千凰一瞬间有点怕,但她还是努力稳住了情绪,不露声色。 “楚姑娘。”安达曼一边喊道,一边又朝楚千凰逼近了一步,气势逼人,那褐色的眼眸中仿佛什么东西在翻滚着,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猛兽盯上了猎物似的。 那天,在长荆镇,他远远地看到了乌诃迦楼手上的那把弓。 那把弓的造型奇特而又熟悉,却又与他印象中的造型略有区别,但是,他可以肯定那把弓分明就是楚千凰拿来与他交易的新型弓。 不,不一样。 乌诃迦楼手上的那把弓射程与威力都比楚千凰所展示的那把弓更胜一筹。 当时,安达曼就知道他被耍了。 他被大齐人与乌诃迦楼联手给算计了。 安达曼恍然大悟,双拳紧握。 那些他之前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就像是一颗颗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连了起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果然! 大齐皇帝果然是帮着乌诃迦楼的,大齐皇帝和宸王的意图很明显了,他们这是要帮着乌诃迦楼篡权夺位呢!! 至于楚千凰…… 安达曼眸底的怒意更汹涌了,如那喷涌的火山岩浆似的。 楚千凰不过是大齐抛出来的一个饵,用来转移他的视线,目的是为了让他掉以轻心。 而他中计了,他自以为抓住了一份机缘,结果不过是大齐的诡计。 他错了,大错特错,把自己从猎人变成了别人的猎物! 那一日,他好不容易在几个心腹的护送下从长荆镇逃了出来。 他生怕乌诃迦楼继续追杀自己,所以这段日子像阴沟里的老鼠似的躲躲藏藏着,更不敢渡江,担心码头有人埋伏,如果他去了,只会自投罗网。 为了安全,安达曼计划绕道至徐州,从徐州的码头渡江前往昊国,没想到前两日他在豫北又偶遇了这帮大齐人。 安达曼看到了楚千凰,心里实在四憋不下这口气,就悄悄地尾随其后。 一开始,安达曼打算杀了楚千凰出一口恶气,但是这两天,他又开始冷静了下来。 他这次来大齐的差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随行的人几乎都死了,如果他就这么空手回昊国,根本无法跟昊帝交代,更甚者,还会被昊帝治罪! 所以,他至少也要把楚千凰带回昊国去,让她亲口对昊帝说说,大齐是怎么来玩弄他们大昊的。 安达曼还想到了楚千凰提供的土豆。 他也不知道土豆是不是大齐抛出的另一个饵,但他决定赌一把。 万一土豆是真有其物,那么他还可以凭此将功折罪! “我是来带姑娘去昊国的。”安达曼的嘴唇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讽刺地说道。 楚千凰:“……” 楚千凰的心里惊疑不定,警铃大作。 本来,当她看到安达曼的第一眼是高兴的,但是现在安达曼凝视着她的眼神以及这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都让觉得害怕。 从元安县出发到兖州的这一路,她就没好好休息过,这几天午夜梦回时,她就会做噩梦,梦中,她一次次地被杀死。 每一次都是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让她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安达曼此刻的眼神不禁让楚千凰联想到了那个噩梦。 楚千凰觉得喉头发涩,有些怯,她的心脏怕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在了掌心似的。 然而,楚千凰的怯色落在安达曼的眼里就是心虚。 安达曼皮笑肉不笑地再道:“楚姑娘,你在迟疑什么?你不是一心想跟我去昊国吗?” 楚千凰还是没懂安达曼的意思,却能看出对方的不怀好意。 她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混乱的情绪,抬手指了指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刃,语气冰冷地问道:“郡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顿了一下后,她又问:“长荆镇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姑娘不知道吗?”安达曼淡淡一笑,声音更嘲讽了,“你不是把弓给了大齐皇帝了?乌诃迦楼拿着你的弓,让我们几乎死绝!” 什么?!楚千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你一定是弄错了!”她震惊地否认道,声音都有些微颤了,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蜜蜂在嗡嗡地叫着似的。 安达曼的意思是,乌诃迦楼不在昊国,却出现在了长荆镇,而且他手里还有复合弓。这怎么可能呢?! “弄错?”安达曼嗤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冷得几乎要掉出冰渣子来,语速越来越慢,“弄错的话,我们昊人会死绝了,你们齐人却完好无损,一个个全都好好的。” “楚千凰,你别把我当傻子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安达曼近乎是一字一顿,这一瞬,他压抑许久的杀意又涌了上来。 他自诩老谋深算,却被一个未及笄的姑娘给算计了。 “安达曼郡王,不是这样的……”楚千凰想解释,但是安达曼却不想听了,抬手做了个手势。 那个持刀的麻脸男子立刻意会,急速地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捂住了楚千凰的嘴,持刀的手利落地把刀收进了刀鞘中。 楚千凰心慌意乱,心中更多的是恐惧。 既然安达曼都已经这么认定了,那么现在他让人把自己带走还会有什么好事吗?! 楚千凰心如擂鼓,后颈出现薄薄的冷汗,连身子都不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是真怕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去了昊国,只会落得阶下囚的结局。 楚千凰奋力地咬了那麻脸男子捂她嘴的手一口,张嘴道:“你……” 她心里想着,可以让睿亲王和安达曼郡王解释清楚,他们双方肯定被人设计了,而乌诃迦楼肯定在这件事掺了一脚。 见楚千凰竟然敢喊,麻脸男子的脸色霎时变了,往楚千凰的后颈重重地一掌劈下。 楚千凰两眼一翻,只觉得一阵剧痛自后颈袭来,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麻脸男子一把扛起了楚千凰纤细的身体,在安达曼的示意下,两人从二楼的窗口爬了下去。 现在已经是月上柳梢头,银月高高地悬挂在夜幕中,夜色更深邃了。 外面的庭院里空无一人,只余下细微的虫鸣声与风拂枝叶声偶尔响起,衬得周围越发静谧。 然而,安达曼和麻脸男子才落地,又觉得头皮发麻,后颈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麻脸男子反应极快,一手如麻袋般扛着楚千凰,另一手再次拔出腰侧的佩刀。 几乎同时,数十个身材高大、手持长刀的金吾卫从阴暗的地方杀气腾腾地走了出来,把安达曼和麻脸男子团团地围了起来,还有十几个金吾卫如幽灵般出现在墙头与树上,拉弓搭箭。 他们手里的长刀和箭矢全都对准了安达曼,锋利的尖刃在银色的月光下寒光闪闪,锐气逼人。 最后走出来的是睿亲王与许副指挥使。 春日的夜晚清凉舒适,阵阵晚风在这人头攒动的庭院里吹拂着,吹得暗影中的草木张牙舞爪地舞动着,影影绰绰。 双方彼此对峙着,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气氛剑拔弩张。 安达曼的脸色难看至极,警惕地环视着包围圈,整个人如坠冰窖,心更是在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心很慌,也很乱,但他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他越不能露怯,冷声斥道:“你们大齐,简直欺人太甚!!” 安达曼外强中干地拔高了嗓门,那张狰狞的脸庞五官扭曲,写满了愤懑。 睿亲王一脸莫名地看着安达曼,皱起了眉头。 在今夜之前,睿亲王、礼部郎中以及许副指挥使一起预想过各种可能性,但总体上还是倾向于安达曼可能是遭遇了不测。 不想,安达曼竟然再次出现了! 而且,安达曼还想悄悄掳走楚千凰…… 睿亲王不明白对方为何不在长荆镇就带走楚千凰,心里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是面对安达曼的斥责,他表面上还是摆足了大齐作为天朝上国的架子,不悦地反驳道:“安达曼郡王,你们分明是恶人先告状!” “你们昊人突然就离奇失踪,我们在长荆镇一带遍寻几日,不见踪影。齐、昊两国早已签下了婚书,可你们却无故背弃婚约,不告而别,现在又突然出现,还要掳走大齐贵女!” “这件事,你必须得给本王一个交代!!” 睿亲王自认自己占了大义,因此说起话来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安达曼被睿亲王这番话说得脸色越来越阴沉,宛如染了墨汁似的。 在安达曼看,睿亲王是大齐皇帝的皇叔,大齐皇帝对其委以重任,才会令其担任送亲使的位置,睿亲王绝不可能不知道大齐皇帝、宸王与乌诃迦楼的阴谋。 对方现在说这番话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占了大义而已! 安达曼心里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但终究觉得与对方说再多也无益,白费唇舌。 他对着旁边的麻脸男子做了个手势,那麻脸男子就把手中的刀刃再次对准楚千凰的脖颈。 “让开!”安达曼语气冰冷地威胁睿亲王,一字一顿,“如果不想她葬身于此的话,就给我让开!!” 安达曼认为楚千凰是宸王妃的姐姐,又知道这么大的秘密,她的命绝对不是皇帝封的那个假公主可以相比的!万一楚千凰死在这里,怕是睿亲王回京后,也不好跟宸王交代! 睿亲王皱了皱眉头。 他本就怀疑楚千凰勾结昊人,此刻见安达曼竟然拿楚千凰来威胁自己,心里只觉得好笑。 他在心里飞快地衡量了利弊,现在那些昊人全都不知所踪,也许昊人正在策划着什么阴谋,安达曼必须要留下,这样自己才能给皇帝一个交代! 许副指挥使同样觉得楚千凰不算什么,但也不敢擅作主张,以眼神询问睿亲王的意思。 睿亲王沉着地下令:“给本王拿下!” 他没说拿下谁,但任谁都知道他要拿下的人是安达曼郡王,而且是活捉。 于是,一众手持长刀的金吾卫立即朝安达曼逼近,收缩了包围圈,安达曼与麻脸男子肩膀挨着肩膀。 麻脸男子与安达曼皆是变了脸色,没想到他们会不顾楚千凰的安危。 “你们再……”麻脸男子把手里的刀刃朝楚千凰纤细白皙的脖颈压了压,刀刃在肌肤上划出一条细细伤痕,鲜血染红了脖颈与刀刃。 “嗖!” 一支羽箭急速地从墙头射来,如流星般划破了夜空,带起一股凌厉的劲风。 它太快了,快得大多数人反应不过来。 麻脸男子推了安达曼一把,原本扛在他肩上的楚千凰也摔落在地,但是已经晚了,那支羽箭势如破竹地从背后射中了安达曼,从他的后脑贯穿了额头,箭尖血淋淋的。 安达曼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对眼珠子从眼眶瞪凸了出去,死不瞑目。 一瞬间,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安达曼的嘴巴还在微微地动,似乎在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发不出声音了。 这一刻,他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但一切都迟了。 他也悔了。 他不该再来找楚千凰的,就是这么灰溜溜地回昊国,也比把命搭在这里好啊! 然而,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安达曼的躯体倒了下去,眼睛变得灰暗无神,生命已然从他的躯壳中流逝。 鲜血染红了他尸体下的石板地面,鲜血的气味随风弥漫开来。 见安达曼死了,麻脸男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郡王!” 他这一声是以昊语喊的,神色间俱是疯狂之色。 他杀气腾腾地挥刀,朝地上的楚千凰刺了下去,今天他双拳难敌四手,但也要让大齐人付出代价! 可惜,他这一刀终究没能刺下,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小胡子金吾卫毫不犹豫地挥刀,一刀就捅进了他的心窝子。 与此同时,又有人射出了一箭。 那一箭准确地射中了麻脸男子手中的长刀。 “铮!” 那把长刀“咣当”地掉落在了地,恰好掉在了楚千凰的脸颊旁。 小胡子金吾卫挥刀又抽刀,鲜血急速地自麻脸男子的胸口喷涌而出,温热的血飞溅到了小胡子金吾卫的脸上,让他的脸庞瞧着透出一股子肃杀气。 地上眨眼间又多了一具尸体!</p> 正文卷 356决定 周围又陷入了无声的沉寂中。 唯有那些树木与灌木还在随风摇曳。 睿亲王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目光如剑地望向了墙上那个一箭击毙安达曼的三角眼金吾卫。 那个三角眼金吾卫手里还拿着大弓,有些局促地从墙上跳了下来,走到了睿亲王和许副指挥使跟前,抱拳认错:“王爷,许副指挥使,刚刚风吹到树枝碰到了末将,末将不小心才松手了……” 他维持着俯首抱拳的姿态,低垂的眸子里掠过一抹沉沉的光芒。 睿亲王:“……” 睿亲王觉得额头隐隐作痛,也不好再斥责对方什么。 或者说,斥责也无用,人死不能复生。 许副指挥使做了个手势,他的亲卫就去查看了地上的两具尸体以及楚千凰,然后回禀道:“两个昊人都死了,楚姑娘只是被打晕了过去。” 睿亲王复杂的目光在两具尸体以及楚千凰身上,太阳穴一阵阵抽痛,心里沉重,神色更是阴晴不定。 过了好一会儿,睿亲王才下令道:“把安达曼郡王的尸体带走,连夜赶路回京!” 于是,原本烛火尽灭的驿站内又燃起了一盏盏灯火,恍如地上的繁星照亮了暗夜。 歇下的那些人又不得不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囊,半个时辰后,这支队伍再次上路了,只是队伍中多了一个黑色的棺椁。 当马蹄声与车轱辘声渐渐远去后,驿站内又恢复了死寂,灯火又一盏盏地熄灭了。 驿站对面的一片小树林中徐徐地走出了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头戴青色帷帽的青年,一手持珠,步履停在了在路口,静静地遥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 帷帽周围垂下的轻纱被夜风吹得肆意飞舞,轻纱后,乌诃迦楼的面庞俊美无瑕。 一双深邃的眸子闪着睿智的光芒,气质沉静,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 须臾,一只信鸽拍着翅膀从树林中飞起,双翅擦过树冠的枝叶,枝叶沙沙作响,似在低语。 夜渐渐浓了…… 这只信鸽在三天后抵达了京城,一直飞进了宸王府。 猫最先发现了信鸽,发出了兴奋的“咪呜”声,碧绿的眼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追着信鸽在院子里绕了好几圈,幸而惊风及时发现。 于是,猫被惊风赶走了,信鸽捎来的飞鸽传书很快就被送到了顾玦手中。 顾玦漫不经心地扫了信纸两眼,笑吟吟地跟沈千尘道:“一切顺利。” “喵呜?”黑猫是追着飞鸽传书来的,仰头对着顾玦连续叫了好几声,似在问他,鸽子呢? 顾玦没理它,又道:“他们快回来了。” 猫见男主人不理它,就去蹭女主人。 它安安静静地蹲在沈千尘的裙边,蹭了几下后,痴痴地望着她。 眼里就差写着猫这么乖,怎么会有人不想摸它呢! 可惜,它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沈千尘根本没注意猫,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那封飞鸽传书,脸颊顺势靠在他的肩头。 她知道顾玦和乌诃迦楼联手给安达曼郡王布了一个局。 顾玦没说过这个局的细节,沈千尘也没问过,只是看过几封顾玦和乌诃迦楼之间往来的信件,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还有好些地方没想明白。 不过,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呗,反正等睿亲王他们回来了,她自然就知道了。 沈千尘豁达地想着,顺口问道:“一会儿你要出门吗?” 她记得顾玦今天要去丰台大营。 最近顾玦恢复得越来越好了,沈千尘也就不再拘着他,从二月底开始,顾玦去军营的时间越来越频繁。 顾玦应了一声,把那张信纸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 须臾,火焰吞噬了纸张,那张单薄的信纸很快就燃成了灰烬,在窗外的微风中轻飘飘地散开…… 顾玦看着那消散的灰烬,眸中暗芒翻涌。 计划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乌诃迦楼那边该做的都做了,那么,接下来自己这边的后续也该准备起来了,以免太过被动。 顾玦转过头,狭长的眼眸低垂,盯着她那张笑意盈盈的小脸,肌肤光滑细腻得连个小小的暇疵都看不到。 他抬手轻抚着她乌黑柔顺的青丝,低声许诺:“最晚年底,我们就回北地。” 他的声音温柔舒缓,简简单单地勾勒出他们的未来。 知顾玦如她,沈千尘早就猜到顾玦最近的不少动作都是在为了回北地做准备。 现在他既然亲口告诉了她,那么他们肯定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北地去。 她相信他,他说什么她都信! “嗯。”沈千尘笑眯眯地点了下头,抬眸去看顾玦的眼眸,长翘的睫毛尖上有金色的阳光轻轻地闪烁着,仿佛敷了金粉似的。 “我喜欢北地。”她正色道,那双乌黑的凤眸清亮如春水,清楚地倒映着他的脸庞,下巴依旧靠在他的肩膀上。 说话时,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颈侧与下巴的位置,她身上的香味随着她的贴近愈发浓郁,清新,淡雅,一丝一缕地沁入他的口鼻。 顾玦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眼底波澜汹涌。 他抬臂一收,抱住她纤细的腰身,让她的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上。 沈千尘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的脸从左往右移,却被他的手掌扣住了后脑,压在了他心脏上方的位置。 怦、怦、怦! 他的心脏强劲有力,生机勃勃。 沈千尘自认做得不留痕迹,其实顾玦早就注意到了,她自从给他开胸后,就一直把他当成易碎的搪瓷娃娃,除了给他敷药包扎的时候,完全不敢碰触他左胸上的那道疤痕。 她是医者,明明她也许比他自己还知道他到底康复得怎么样了,也是她告诉他,再过些日子,他就可以骑射了。 因为在意,所以无法冷静;因为在意,所以总是诚惶诚恐。 顾玦每每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既心疼又酸涩,柔情满肠。 沈千尘静静地倾听着他的心跳,也环住了他的腰身,紧紧地,用力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没事了。 她的眼眶微酸。 忽然间,心中涌现一股莫名的冲动。 她把脸挪了半寸,轻轻地,温柔地在他疤痕的位置亲了一下。 就这么隔着中衣与外衣,亲吻了一下。 轻如羽毛。 顾玦的胸膛剧烈地一颤,似有一股电流从她亲吻的位置急速扩散,浑身的血液似乎沸腾燃烧了起来,浑身酥酥麻麻。 这丫头啊! 真是…… 他闭上了眼,极力忍耐着,修长的手指不由插进了她浓密的发丝间,温柔缠绵。 沈千尘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嫣然一笑,巧笑倩兮。 她还主动用头去蹭他的掌心,像猫儿似的,声音温暖甜糯:“王爷在的地方,我就喜欢。”语气近乎呢喃,又似在撒娇。 无论在哪里都好,只要他们在一起!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等到三月中旬顾玦的身体恢复到能够策马弯弓的时候,睿亲王一行人也返回了京城。 睿亲王也怕再生什么变数,因此回京的这一路,他们是日夜兼程,没怎么歇息过,一个个都憔悴不堪。 之前他们从京城启程的时候,包括昊人在内的这支送亲队伍浩浩荡荡,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队伍的成员少了一大半,众人一个个萎靡不振,连大齐给袁之彤备的嫁妆也丢了不少。 睿亲王、礼部郎中以及许副指挥使进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 然而,皇帝到现在还病着,而且随着时间过去,每况愈下,如日薄西山,每天大半的时间都躺在龙榻上,清醒的时间也不多,因此,从年后到现在一直是由太子在监国。 顾南谨前几天就得知了睿亲王一行人正要回京的消息,但是睿亲王的书信写得语焉不详,只说安达曼死了。 顾南谨也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这两天,也在烦心这件事,因此这一日他第一时间接见了睿亲王他们,听他们禀了这一趟南下的经过,也包括安达曼是怎么死在金吾卫手里。 随后,顾南谨就派东宫侍卫去宸王府把顾玦请进了宫。 这是顾玦在大年初一朝贺后,首次进宫。不同那次穿着正式,今天的顾玦衣着十分随意,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道袍,头发如常在家中般半束半披。 从宫门到东宫的这一路,吸引了无数道探究审视的目光。 无论是那些官员还是宫人,都在暗暗地揣测着顾玦这个稀客到底是为何而来。 整个皇宫的气氛因为顾玦的到来而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大概也唯有顾南谨大喜过望。 他本来还担心顾玦不肯来,想着是不是还是得他亲自跑一趟宸王府。 “九皇叔,坐下说话吧。”顾南谨亲自请顾玦坐下。 这里是顾南谨在东宫的书房。 书房是一个人极为私密的地方,平日里,顾南谨都是在配殿待客,他请顾玦到书房自是为了表达亲近之意。 靠窗的一个茶几上摆着一个榧木棋盘,顾南谨此前似乎在摆棋,棋盘边还摆着一本棋谱,棋盘上摆着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 顾玦只扫了棋局一眼,就知道这是一局残局。黑子在白子杀气腾腾的包围圈中,穷途末路。 在内侍送上了两盅热茶后,顾南谨又道:“九皇叔可知道睿亲王回京的事?” 顾玦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既没点头,也没否认。 顾南谨也不在意,这本来也就是一个开场白而已,接着,他就仔细地跟顾玦转述了睿亲王的说辞。 顾玦不置一词地喝着茶,连眼角眉梢也没动一下,云淡风轻。 顾南谨知道顾玦一向寡言,也不在意,诚实地说着他的分析与猜测:“九皇叔,长荆镇的事,孤觉得睿亲王他们是被昊人设计了。” 顾南谨右手成拳,思忖地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目光朝窗外几只飞过的雀鸟看去。 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道:“但又有几个说不通……” “第一,这么做对南昊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第二,安达曼为何追踪他们到了兖州,把楚姑娘带走的目的又是什么。” 说话间,顾南谨的拳头又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两点,所以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也跟睿亲王他们提了他的想法,问起从京城南下的这一路上安达曼有什么不自然的举动。 但是,睿亲王不以为然,他是这么解释的:“太子,依本王之见,楚姑娘与安达曼郡王明显有所勾结,也许他们之间的协议出了什么变数,楚姑娘临时变故,不想跟昊人去昊国了,所以昊人才会冒险追来,还在驿站里打晕了楚姑娘。” 不过,顾南谨觉得睿亲王的这个解释有漏洞。 虽然他还没见楚千凰,虽然他也猜测楚千凰也许与昊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却觉得长荆镇发生的事太过离奇,无法解释。 顾玦放下了茶盅,忽然道:“长荆镇,我也知道。” 顾南谨猛地朝顾玦看了过来,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顾玦淡淡道:“去年我送乌诃迦楼回昊国时,曾在长荆镇遇了伏击,长荆镇的镇民被屠杀……” 听到屠杀,顾南谨瞠目结舌,惊得仿佛被重击一拳似的,一种窒息感自胸口涌了上来,就像是那爆发的洪水顷刻间将一个村落冲垮一样。 此前他也知道顾玦与乌诃迦楼曾经遭遇过昊人的伏击,显然,这是昊国新帝乌诃度罗指使的。 这次伏击的本质可以归于昊国的内斗,可是昊人偷偷潜入大齐的地界,屠了一镇的百姓,这都大半年过去了,豫州的地方官居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向朝廷禀报过! 荒谬,这简直荒谬! 这一刻,他恨不得即刻代皇帝下旨治罪相关的官员。 顾南谨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眼睛血红,愤懑不平。 他可以理解顾玦为何没有禀,毕竟皇帝对顾玦的戒心这么重,顾玦自然不会与皇帝说这些。 再说得难听点,就是顾玦说了,皇帝也不一定会信,甚至还会反过来怀疑到顾玦身上,或者,怀疑顾玦是否在挑拨大齐与昊帝乌诃度罗之间的关系。 当皇帝不想信时,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会怀疑…… 当皇帝想相信时,哪怕玄净道长的说辞有多荒唐,皇帝也会信。 顾南谨的眸色又深了几分,深吸了两口气,情绪才算是平复了一些,只是声音依旧发紧,再问道:“皇叔,可否与孤说说当时的事?” 他问了,顾玦就答了,一五一十。 顾南谨听得专注,眸光闪烁,好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顾玦说完后,顾南谨才微微启唇,迟疑了一下,他想问顾玦,乌诃迦楼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顾玦挑了挑剑眉,一眼就看出了顾南谨在想什么,挑明了话题:“你想问乌诃迦楼是不是还活着?” 顾南谨:“……” 顾南谨被顾玦一语说中了心思,神色间不免有些局促,神色复杂。 他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他点头之后,又后悔了,觉得无论乌诃迦楼是生是死,他从顾玦那里得到的答案恐怕都是一致的。 然而,顾玦的回答完全出乎顾南谨的意料—— “活着。” 顾南谨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抿了下薄唇,又犹豫了片刻,接着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九皇叔,是不是把他带到京城了?” 他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即便如此,语气中还是透出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顾玦又喝了口鲜爽甘醇的龙井,动作优雅,气度雍容,不疾不徐地说道:“在长荆镇的那次伏击后不久,我就与他一起渡江,去了趟昊国。” “在昊国境内,我们又遭遇了几次袭击,最后一次,对方前后夹击,占了地利与人和,我与他不得不兵分两路走,那之后,我们就失散了。” 顾玦故意说得半真半假,他和乌诃迦楼确实一度在昊国失散,不过这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很快两方人马就又会合了,再后来,他把重伤的乌诃迦楼带回了大齐。 就是因为顾玦的这番话半真半假,顾南谨相信了。 算算时间,去岁顾玦本来应该早二十来天就能回京的,应该就是因为他去了一趟昊国,所以才多费了些时间。 而且,就算顾玦想救乌诃迦楼,也没必要带人回京城才是。 顾南谨心中释然,于是又道:“九皇叔,难道这次是乌诃迦楼设下的陷阱?” 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很大。 当初乌诃迦楼在长荆镇被乌诃度罗的人伏击,九死一生;这一次乌诃迦楼等于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同一个地方伏击了安达曼郡王一行人,以报当初之仇。 这也同时他是对乌诃度罗的回击。 所以,睿亲王一行人安然无事,毫发未伤,因为乌诃迦楼这个人恩怨分明,他就是冲着安达曼他们去的,并不想与大齐为敌。 可想而知,要是睿亲王在长荆镇有个万一,那就是对大齐朝廷与皇室的挑衅,皇帝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可死的是昊人那就不一样了。 这么说,所有的一切就都对上了! 乌诃迦楼的心思也是显而易见,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复仇;其次,他也可以借此瓦解大齐和现任昊帝乌诃度罗的联盟;而他的最终的目的应该是复辟。 顾南谨陷入了沉思中,许久没有说话。 三月的天气风和日丽,柳丝轻扬,花开成海,春风中满含芬芳的清香,夹着片片飞舞在空中的花瓣。 案头的壶漏轻轻地滴着水,滴答,滴答,时间缓缓流逝。 顾玦也同样不再说话,悠然地继续喝着茶,即便是身处皇宫重地,他还是一派闲云野鹤的样子,浑身透着一种不理俗物的淡然。 忽然间,顾南谨又问道:“孤是不是该加强和南昊边界的兵力?” 他的神色凝重肃然。 大齐和昊国以大江为两国边境。 宽阔险峻的大江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同时也不好守。大江由西至东数千里,如果要加强兵力防守,势必要调动不少兵力。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不是他今天调几万兵马去剿匪、固海防,那会干系到整个大齐的布防格局。 顾南谨登时觉得像是有一座山压在自己肩头似的,让他有种直不起腰的沉重感。 他是大齐的太子,有多尊贵,就意味着他肩负得有多少,他的一个决定关系到数万甚至数十万的百姓,关系到大齐江山。 顾玦不答反问:“太子,你觉得现在的昊国是什么情况?” 顾南谨沉默了,一瞬间,冷静了不少。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去岁,若是乌诃度罗能一举将整个昊国拿在手心,那么现在的昊国将会是大齐最强劲的敌手。 然而,乌诃度罗没能拿下乌诃迦楼,以致昊国的最后两州至今没有臣服乌诃度罗,现在的昊国四分五裂,说是自身难保也不为过。 乌诃度罗又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与大齐大动干戈呢?! “乌诃度罗不敢。”顾南谨近乎自语地轻声道,声音低不可闻。 说得直白点,若是昊国现在对大齐出手,那么乌诃迦楼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乌诃度罗虽然正式基登,也用强硬的手段压服了朝中的文武百官,但是,乌诃迦楼在百姓、贵族以及军队中素有威望,这种威望是潜移默化的,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被剿灭的。 他们现在对乌诃度罗的臣服有多少是出于真心,又有多少只是在蛰伏以待乌诃迦楼的归来,还很难说,怕是乌诃度罗自己也不知道。 乌诃度罗好不容易才登上这个地位,君临天下,一个高高在上、坐拥帝位的人又怎么敢轻易拿他的江山去涉嫌呢!他肯定不敢对大齐动手。 顾玦听到了顾南谨的低语声,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 乌诃度罗会有的反应也早在他和乌诃迦楼的预料中。 顾南谨想通之后,脸上又有了笑容,心绪就像是被人高高抛起又落下的球似的,上下起落了一番,心中空荡荡的,疲惫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看向顾玦的眼神更为敬畏,这种敬畏是由心而发,也是一种对自己的自知之明。顾玦对朝政、对两国的局势看得太透彻了,反观自己,太局限了,不能像顾玦看得这样全面、这样透彻。 他这个太子远远不如九皇叔! 顾南谨的心中有些无奈,也有些惭愧。 若不是他的父皇疑心太重,有顾玦这样一位贤王辅佐,足以震慑四夷,安定民心,又何愁昊国呢! 说不定,大齐还能趁着这次南昊大乱之际,一统河山,完成太祖皇帝生前的夙愿,结束中原数百年的南北分裂。 这本是一件足以名留青史,甚至于他的父皇还可以因此被称为千古名君…… 然而,这也仅仅只能称为一个空想而已。 想到养心殿那个形容枯槁、日暮西下的皇帝,顾南谨心中的疲惫更浓了,浓得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端起茶盅,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喝了两口茶后,才平静地问道:“九皇叔,接下来孤该如何应对?” 顾玦挑眉笑了,清冷的眉目透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气质,像是冬日雪水随着春日的到来融在了他狭长的眼睛里。 他没说话,只是从顺手从棋盒中随意地拈起了一枚黑子,稳稳地、坚定地落在了棋盘中间的某个位置上。 以此作为他的回答。 顾南谨:“……” 顾南谨起初愕然,下意识地去看棋局,微微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这一子落得太妙了! 顾南谨感觉像是有一缕晨曦拨开了浓重的阴霾,骤然间豁然开朗了。 他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他盯着棋盘上那风谲云诡的棋局,不由失笑,感慨自己一时犯傻了。 难怪古人说棋局如战场! ------题外话------ 很快就回北地了。</p> 正文卷 357犯错 现在的局势摆在这里很清楚了。 乌诃迦楼在长荆镇伏击了昊国使臣,除了安达曼郡王外,当时恐怕没几个活口。 而现在,安达曼郡王又死在了他们大齐金吾卫的手里。 这种情况下,就算大齐告诉昊帝乌诃度罗,长荆镇之伏与大齐无关,乌诃度罗也不会信的。 无论乌诃迦楼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切都不重要了,乌诃度罗恐怕已经恨上了大齐,不可能再合作了。 就算乌诃度罗暂时忍下这口气,再言合作,恐怕两国皇帝都不会相信彼此了。 在彼此完全不信任的前提下,即便合作,也是又一场尔虞我诈,迟早会彼此撕破脸! 所以—— 顾南谨不由望向了窗外,天空中的洁白无瑕的云层仿佛那白色的僧衣似的,不染尘埃。 所以,他就只能和乌诃迦楼合作了。 不然,若是等到乌诃度罗平定了整个昊国,转而将矛头直对大齐,届时他再来思考应对之策的话,那就太被动了。 对大齐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乌诃迦楼的存在牵制住乌诃度罗,让昊国的这对叔侄先内斗,无论到底谁胜出,那么昊国都势必有一定程度的折损。 大齐才能在坐观两虎相争的同时,休养生息。 为了让乌诃迦楼有与乌诃度罗一斗的资本,大齐就得适度地提供乌诃迦楼一些帮助。 顾南谨的眸色随着思绪越来越深邃。 他在棋盒中抓了一把,那些棋子彼此碰撞,发出些许声响。 他微微抬臂,以修长的手指将白子拈在半空中,似是犹豫了一下,终于把白子落下。 “啪!” 清脆的落子声似乎在宣誓着什么。 乌诃迦楼去岁在大齐待了好几个月,顾南谨负责招待他,与他有过很多次接触,而且,他也曾多方调查、了解过这个人,对他的人品还是有所了解的,所以当初,顾南谨才会一力支持把安乐嫁给乌诃迦楼,促成两国联姻。 说句实话,顾南谨觉得乌诃迦楼的人品远盛如今的这位昊帝。 顾南谨豁然开朗,心里有了决定,潇洒地捧起了茶杯,郑重地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孤以茶代酒谢过皇叔了。” 此时,茶水温热适口,顾南谨就将茶水一饮而尽,以示敬意,心里感慨着:九皇叔看得太透、也太明白了。 也正因为如此,九皇叔根本就不愿意、也不屑与父皇虚以为蛇。 再想到皇帝,顾南谨的神色愈发黯然,叹道:“九皇叔,今早太医又给父皇会诊了,父皇的病情更严重了。” 他说这句话多少是带着一些试探的意味。 对此,顾玦不置可否,只是又拈起了一枚黑子,然后落下,简简单单的动作就有种举重若轻的气度。 这一子落下后,棋盘上黑子的败势轻轻巧巧地扭转了过来,与白子几乎势均力敌。 顾南谨一边打量着顾玦的神色,一边接着道:“太医说,父皇气血两亏,阴阳两虚,五脏衰退,只会日暮西下……” 顾南谨说得委婉,但是任谁都能听出来,太医觉得皇帝已经没救了,也就是数日子的事了。 他斟酌着言辞又道:“九皇叔为大齐立下了赫赫军功,孤是记得的。” 过去这一年,顾玦游离于朝堂之外,只管北地的军政以及他手下的玄甲军,其他的事一概不管。顾南谨是想问顾玦,若是皇帝驾崩,那么他愿不愿回朝助自己一臂之力。 大齐与南昊的这场博弈,现在主动权在大齐手里,而他与顾玦的这场博弈,主动权则在顾玦的手里。 一切就看顾玦到底怎么想,顾玦想怎么走这局棋…… 顾南谨心里其实没底,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 顾玦又是一笑,笑容清浅,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我姓顾。” 顾南谨咀嚼着这三个字,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 “顾”这个姓氏带给了他们尊贵,让他们这些顾氏子弟天然就高人一等,也同时背负着巨大的责任与压力。 因为他们姓“顾”,责无旁贷,所以九皇叔顾玦会在十五岁的稚龄奔赴北地战场,既是为先帝分忧,也是为了大齐江山。 顾玦姓顾,心里自有他的一杆秤。 顾南谨心定了不少,郑重地对着顾玦揖了揖手,然后邀请顾玦留下用膳。 顾玦没留,不过,倒是没拒绝顾南谨赠点心给沈千尘的好意,御膳房的点心确实不错,重点是沈千尘爱吃。 当顾南谨亲自把顾玦送出屋时,他停在廊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九皇叔,安达曼郡王不惜冒险追到兖州的目的到底为了什么?” 仅仅是为了楚千凰吗? 顾玦淡淡地斜了顾南谨一眼:“你不是有答案了吗?” 他这一眼平静无波,却让顾南谨感觉里里外外都被对方给看透了。 说完,顾玦就悠然迈下石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顾南谨怔怔地望着顾玦离开的背影,方才睿亲王告诉他,安达曼劫持了楚千凰时,他也很震惊。 他忽然就想了之前皇帝把联姻的人选从安乐换成袁之彤时,安达曼郡王明明义愤填膺,最后却轻轻巧巧地接受了。 莫非,安达曼之所以答应得那么爽快,是因为他想要楚千凰?! 他觉得楚千凰的价值大于安乐,也值得他冒险追到兖州? 顾南谨惊疑不定,觉得这个猜测实在是太过大胆,太过不可思议了。楚千凰不过是一个姑娘家,一个普通的侯府千金而已,她能有什么价值值得昊国觊觎?! 当顾南谨回过神来时,前方已经没有了顾玦的身影,他转身又回了书房。 顾玦离开东宫后,就又在一道道灼灼的目光中离开了皇宫,与此同时,顾玦在东宫待了半个时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开了。 顾玦返回宸王府的时候,已经快申时了。 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他从东宫带回来的点心拿去厨房热一热。 他自己则去了校场。 今天楚云逸去了军营,所以校场里只有沈千尘一个人。 她正在那里练习射箭。 “咻!” 她的立箭依旧很稳,每一箭都可以从百步外射中靶心,十箭下来没有一箭失手。 她又从箭囊中抽了一箭,笑容可掬地转头看向顾玦,闲聊地问道:“太子怎么说?” 顾玦长话短说:“他问起了乌诃迦楼。” 沈千尘眯眼笑,戏谑地说道:“这个太子也没蠢到家。”还知道联想到乌诃迦楼身上。 沈千尘搭箭拉弓,松弦时,又随口问了一句:“和尚人呢?”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这一箭又射中了靶心。 “他回南昊了。”顾玦抚掌作为对她这一箭的称赞,含笑道,“他的人脉全在南昊,也是时候给那些人递个消息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刚刚好,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墙头草应该早就按捺不住地向乌诃度罗投诚了,剩下的那些人至少对乌诃迦楼父子还算有几分忠心。但是,那些人也不可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乌诃迦楼必须要去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 “我能给他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得看他在南昊能做到什么程度了。”顾玦神态平静地说道。 沈千尘也明白这点,随手弹了下弓弦,弓弦嗡嗡作响。 乌诃迦楼是昊人,顾玦可以与他合作,互利互惠,却不可能替他去夺回皇位。乌诃迦楼也是聪明人,不可能让顾玦这么做,否则,顾玦与他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对等了,他就是复辟夺回昊国的帝位,也会被人质疑他是齐人的傀儡。 沈千尘忽然朝顾玦逼近了一步,两人面面相对,她扬起了小脸,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相距不到半尺。 她拿弓的手背在了身后,用俏皮的口吻笑眯眯地说道:“别管那个和尚了,你管管我吧。” 她半是娇纵半是撒娇地噘了下嘴,饱满丰润的樱唇娇艳欲滴,两边唇角微微翘起,仿佛能牵动人心,让人也不由跟着她一起笑。 似乎有一片娇嫩的花瓣静静地落在心头,顾玦的心都荡漾起来,随着花瓣的落下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旖旎的笑意氤氲在眼角眉梢。 “你想我怎么管?”他的声音温柔沙哑,低低地,磁磁地,说话时,他的头伏低了一些,鼻尖若有似无地蹭上她的鼻尖。 “陪我玩啊。”沈千尘弯了弯唇角,声音又娇又软,“我最近在练骑射,王爷要和我比比吗?” 顿了下后,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理直气壮地又补了一句:“不过,王爷你得让让我才行。” 她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只想撒娇,似乎……似乎知道自己被偏爱,所以有足够的底气去撒娇、去骄纵。 “怎么让?”顾玦挑眉问她,好笑地垂眸看着她。 沈千尘从马尾上解下了一条红艳艳的丝带,然后指了指顾玦的眼睛:“你蒙眼!” 她笑得更愉快,也更狡黠了。 “至于彩头嘛,”她的眼珠子又转了转,透着机敏和灵气,“要是我赢了,就把你书房里的那副孙存之的画给我吧。” 顾玦:“就这些?” 于是,沈千尘“刁蛮”地又补了一样:“你书房里那颗照明的夜明珠也给我。” 既然要比骑射,当然需要马,于是,琥珀和惊风分别把枫露与绝影牵了过来。 琥珀面无表情地看着小两口耍花枪,事实上,王妃哪里需要靠比试赢彩头,她想要什么宝贝,王爷会不给呢?! 偶尔,琥珀也会怀疑王爷说不定连兵符也敢给王妃! 校场的那些靶子是本来就摆好的,因为不仅是沈千尘在练骑射,楚云逸也在这里练习骑射。 沈千尘抓着红色丝带,兴致勃勃地说道:“我给你蒙眼睛。” 她站到了顾玦身后,根本就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踮起脚用手里这条两指宽的大红色丝带蒙到了他的双眼上,同时警告道:“别动!” 顾玦很听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千尘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然后再绕到顾玦的正面,又踮起脚,抬手稍微调整了一下丝带的位置,确定他的眼睛蒙得很严实了,这才满意地笑了。 鲜艳的大红色丝带与顾玦白皙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衬得他高冷的眉目柔和了三分。 他就这么负手而立,袍裾被风吹起一角,气质清淡高雅,沉静如水,有种不染尘世的气质。 沈千尘愉悦地抿唇窃笑,不发出一点声音。 有好几回顾玦都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当下,她不明所以,今天也只是一时兴起才提出这个提议,不过,现在她似乎好像仿佛有些明白他为何么要这么做了。 沈千尘的目光又在顾玦的面庞上流连了一番,这才道:“好了!” 于是,顾玦终于可以动了。 两人各自上了各自的马,由琥珀击掌给他们发号令。 “啪!” 号令一发,绝影就一马当先地飞驰了出去,完全不懂何为谦让,马背上蒙着眼的顾玦行动自若,抽箭,搭箭,拉弓,最后放箭。 他的动作一如平日般顺畅,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一圈跑下来,每个人都各射五箭,顾玦箭箭射中了靶心。 相比之下,沈千尘就相形见拙,她射出第五箭已经比顾玦落后了两个马身,而且她的五箭只是射中靶子而已,与靶心相距甚远。 就算是顾玦蒙着眼睛,这场比试都毫无悬念可言,毕竟两人的实力相差太远。 惊风完整地看完了这场比试,在心里暗暗吐槽:要不是苏慕白,王爷想娶到王妃恐怕会很难,怎么就不知道让让王妃吗?! 惊风觉得他以后对苏慕白的态度得好一点。 输了比试的沈千尘心情却很好,还策马跑到了顾玦身边,炫耀道:“王爷,你看,我每一箭都射中靶子了。” 顾玦扯下了蒙眼的红绸带,含笑环视着场上的五个靶子。 两人方才选用了不同的箭,差别在箭羽的颜色,一个是黑色箭羽,一个是白色箭羽,因此结果一目了然。 顾玦先下了马,然后把沈千尘也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扶着她的腰,等她站稳,他的手都没有退开。 两匹马又被琥珀与惊风牵走了。 顾玦似乎现在才想到了彩头的事,问她:“那我的彩头呢?” 沈千尘神秘兮兮地抿唇笑,笑弯了一对眼,对着他招了招手,似乎在示意他附耳。 顾玦从善如流地俯下身,把一侧耳朵凑向她的嘴唇。 她踮起了脚,仰着小脸,西斜的春日斜斜地洒下一片璀璨的阳光,把她莹白的小脸温柔地点缀了一番,明媚动人。 她飞快地在他下巴连着耳垂的位置亲了一下,然后像灵活的兔子似的转身就跑,仿佛有什么人在后方追着她似的。 这又是一个一触即退的轻吻。 不同于前两天,她隔着衣裳吻了他胸口的伤疤,这一次,她主动亲吻的是他的肌肤。 如果说,那两天前的那个吻代表着怜惜,那么今天这个吻呢? 顾玦抬手摸了摸方才她亲过的位置,又去看那条抓在他手指间的红色发带,勾唇笑了,笑意浅浅。 春风习习,风吹得那发带缠上了他修长的手指,缠绵入骨。 宸王府中,气氛温馨;另一边,皇宫中却是氛围压抑。 顾南谨把睿亲王、袁之彤以及包括楚千凰在内的媵妾等全都留在了宫里暂住。 顾南谨反复把长荆镇以及兖州驿站内那一晚发生的事问了两遍后,睿亲王、许副指挥使以及礼部郎中就回去了,但是袁之彤和两个媵妾还留在了宫里。 楚千凰走到了房门这里,却被守在檐下的两个小內侍拦住了。 “我想见贵妃娘娘和二皇子殿下!”楚千凰昂着下巴,傲然道。 其中一个小內侍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没好气地说道:“楚姑娘,太子殿下有吩咐,请回屋吧。” 他对于楚千凰刚才的那句话充耳不闻。 楚千凰:“……” 楚千凰根本笑不出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只好又转身回了屋。 她知道她等于是被软禁在了宫中。 楚千凰想不明白太子为什么把她留在宫中,也想不明白太子到底有何用意。 她更没想到的是,已经近两个月过去了,皇帝的病居然到现在还没好,甚至还每况愈下,朝政竟然完全把握在了太子的手中。 刚回京那天,她还曾奢望二皇子听说她回来的事,会来看她,或者楚贵妃会召见她…… 可是三天过去了,她像是被遗忘了在这里似的,根本无人理会她。 楚千凰独自回到了房间里,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空荡荡地,静悄悄地。 自打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楚千凰就是孤独的,在这个遥远的异世界,她一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没人理解她,所以想找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除了姜姨娘外,抱琴是对她最好的人,可是抱琴死了,死在南昊人手里,死在了驿站中。 她的身边再没有亲信可用。 这一瞬,楚千凰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心更慌了。 她又想起了在兖州驿站的那一夜,安达曼郡王怒气冲冲地斥责她:“你不是把弓给了大齐皇帝了?乌诃迦楼拿着你的弓,让我们几乎死绝!” “……” “楚千凰,你别把我当傻子了!” 当时,安达曼的声音那么义愤填膺,杀气腾腾,至今回想起来,楚千凰犹觉得胆战心惊。 她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可是—— “怎么会这样……”楚千凰近乎呢喃地轻声自问着,焦躁地在屋内来回走动着。 她心里有无数的疑惑,任她绞尽脑汁地反复思索,都得不到答案,她觉得她就像是一只被黏在蛛网上的小虫子似的,怎么挣不脱蛛网。 一切似乎都脱轨了,变得和她的梦不太一样了。 梦里的太子顾南谨虽然能干,但是太过愚孝,所以皇帝一次次地打压他,他却不思反抗,最后被皇帝所废最后英年早逝,这应该是几年后的事。 可现在,太子显然已经掌控住朝堂,皇帝却像是油尽灯枯了。 局势怎么会颠倒过来了!! 楚千凰心里很慌,停在了一扇窗户前,望着南方的天空,心里怪上了安达曼郡王。要不是他追去兖州找她,要不是睿亲王他们看到安达曼把她掳走,根本就没人会怀疑到她身上。 万一,她和昊郡王的那些交易被太子知道的话…… 楚千凰伸手紧紧地抓住了窗槛,手背上浮现根根青筋,她简直不敢想下去,心脏越跳越快,越来越慌。 武器和农作是一个国家的立国之本,本来她以为自己要离开大齐,所以无所畏惧,但是现在,楚千凰不能不怕。 这一夜,楚千凰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楚千凰就发现隔壁的屋子有了动静。 她走到房门时,就看到了袁之彤和另一个媵妾也离开了,她们的大丫鬟一边走,一边还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说她们终于可以出宫了。 一些对话零零落落地被风送进了楚千凰的耳中。 这下,被留在宫里的人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楚千凰觉得近乎要窒息了,当晚又没睡好,明明疲惫不堪,却怎么也没法入睡。 等到下一个早晨,楚千凰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子,被领去了东宫,这时,她的眼睛下已经是一片青影,既疲惫又憔悴。 她被带到了东宫的一间配殿里。 殿内除了顾南谨以及一个小內侍外,别无他人。 角落里点着一个三足麒麟纹白瓷香炉,香炉中袅袅地飘出缕缕青烟。 这香味钻入楚千凰的鼻尖,她觉得这香味浓郁让她心口憋闷。 顾南谨穿着一件金黄色的四爪蟒袍,头戴紫金冠,相貌英俊,气质儒雅高贵,和气中又透着一丝丝疏离以及高高在上。 楚千凰束手束脚地给顾南谨行了礼。 她拿不住太子为何找她,也不敢轻易开口,低眉顺眼地看着从裙裾下露出的一对绣花鞋。 顾南谨也不急着开口,也没让楚千凰免礼,慢慢地喝着茶,气度雍容。 殿内,寂静无声,空气似乎凝滞。 片刻后,顾南谨问道:“睿亲王告诉孤,安达曼郡王是去找你的?”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平静得听不出喜怒,语速慢条斯理地,但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似有一记轰雷在天际响起似的。 “……”楚千凰忍不住就抬眼看向了坐在窗边的顾南谨,然后又垂下了眸子,原本就忐忑的心愈发无措,似有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就听顾南谨的声音又响起:“安达曼冒这么大的风险去驿站‘接’你,总不至于是想拿你来威胁大齐吧?” “这个问题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回答,孤有的是‘耐心’。” 顾南谨的语气很平静,可他越是平静,越是让楚千凰摸不准他的深浅。 因为她的那个梦,楚千凰一直对这位太子殿下看不上眼,觉得他也不过是一个随波逐流的炮灰,也就是因为大齐太子的身份,让他在这个以乌诃迦楼为主角的世界中,不时被旁人提起。 之前,她当公主伴读时,也不是没和顾南谨说过话,但是每次三公主安乐都在场,也就是几句闲话家常,这还是第一次,楚千凰真正意义上地面对这位尊贵无比的大齐太子! 此刻,她才发现,太子带给她的威压竟然远胜于皇帝。 是她错了,她因为那个梦而小觑了太子,她忘了她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不同于她来的地方,在这里,皇权与父权都是不可挑衅的,于太子而言,皇帝是父也是君,在双重威压下,太子才会毫无反手之力,沦落到梦里的结局。 而她又一次犯了轻敌这个致命的错误!</p> 正文卷 358北地 “楚姑娘,既然还不想说,就回去再好好想想吧。别说孤没有给你机会。” 顾南谨起了身,随意地一掸袍子,就要往外走。 看着顾南谨决绝的背影,楚千凰双目睁大,心如乱麻,脱口喊道:“殿下请留步!” 当喊出声的同时,楚千凰心底的那根防线彻底被打破了。 自从安达曼死在兖州那个驿站后,她也渐渐认清了现实,她是去不了昊国了。 在今天来见太子前,她还犹豫不决,可经过方才的这番对话,她的心动摇了。 她当然可以坚持闭口不言,那么可想而知,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或许继续软禁,又或许被太子下令严刑逼供。她越晚招,反而会让太子怀疑她对大齐的忠心,有百害而无一利。 既然太子也有明君之相,那么她何不投效太子呢?! 她并不一定非乌诃迦楼不可,也是可以换个人辅佐的,只要她能帮着太子避开被废被杀的大难,那么太子定会知道她的价值,她的前程也不会差。 楚千皇快速地斟酌了利害关系,终于咬了咬牙,下了决定。 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顾南谨停下了脚步,转头朝楚千凰看去,楚千凰生怕他又要走,忙道:“殿下,安达曼郡王想从臣女手里得到一种名为‘土豆’的作物。” “……”顾南谨挑了挑长眉,一头雾水。他还从来没听过“土豆”。 楚千凰的目光转了转,攥着帕子的手捏了捏,正色道:“臣女去岁偶然在一家铺子里发现了一种来自海外的作物,亩产‘极高’,无意中被安达曼郡王知道了。他想得到这种作物,所以,才非要把臣女带走,想把臣女带去昊国。” 楚千凰的心中远没有外表那么镇定,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方面忐忑不安,另一方面在心里告诉自己:太子是聪明人,肯定会知道与她合作的价值。 顾南谨站在那里,定定地望了楚千凰片刻,然后动了,信步又走到了窗边坐下。 他当然知道楚千凰的这番话半真半假,但这些只是细枝末节,他也没有深究,抓住对方话中的关键问道:“土豆的亩产有多高?” 楚千凰见顾南谨留下了,心里松了口气,与他四目相对。她也不敢卖关子,立即如实说了:“回殿下,亩产有八百斤。” 两人的声音皆是不轻不重,还没传出窗口就被柔柔的春风吹散了。 在睿亲王、楚千凰他们回京后的第六天,昊帝乌诃度罗派人送来了一道檄文,义正言辞地指责大齐背信弃义,更是痛斥大齐皇帝毫无君主的气度,必然会被天下人所鄙夷,言辞之强硬,语气之愤怒,让看者闻者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昊帝的义愤。 顾南谨自然看了这道檄文,不过他既然已经决定要帮扶乌诃迦楼,就只是轻巧地压下这道檄文,压根也没去朝堂上讨论,也就是命人抄撰了一份檄文,让心腹去宸王府也给了顾玦一份,还说了“土豆”的事。 太子的心腹离开后,顾玦草草地扫了一眼檄文,就随手丢在了一边,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土豆”。 楚千凰去岁和昊人频频接触的事,顾玦自然是知道的,但反正楚千凰注定到不了昊国,安达曼郡王也是必死的,所以顾玦此前也就没有分神去理会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方才太子心腹拿来的那块土豆上,拳头大小的淡黄色土豆被放在一个红漆雕花木匣子里,土豆上还沾有些许泥土,与精雕细琢的红木匣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玦抓起木匣子就回了内院,把东西拿给沈千尘看,也把关于土豆的事转述了一番。 最后,他还点评了顾南谨几句:“太子倒是聪明,心胸上,远非顾琅能比。” 如果土豆的亩产真如楚千凰所言,顾南谨肯定也知道它的价值,他可以瞒着自己,但他说了,心胸确实坦荡开阔。 沈千尘看顾南谨也是哪哪都不顺眼,此刻听顾玦道来,不由微微蹙起眉头,有些担心了。 她捏住了顾玦的一只袖子,轻轻地晃了晃,娇滴滴地问道:“那我们还回不回北地?” 顾玦垂下眸子,看着她捏着他袖口的两根纤白手指,毫不犹豫地含笑道:“回。” 这个字让沈千尘安心了,捏着他的袖子撒娇地又晃了晃,摇晃的幅度比上回大了一些,表示她的愉悦。 她的眉宇间荡漾着喜悦,如春水般明媚,柔软,而又缠绵,看得顾玦呆了一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少顷,顾玦问道:“这么喜欢北地?” 他一侧手肘支撑在茶几上,手指托着歪向一侧的面颊,目光斜斜地凝视着她。 沈千尘眨了眨宛如小扇子似的眼睫毛,漆黑的瞳孔因此忽闪忽闪地,宛如夜空的星辰,点头道:“喜欢。” 其实对她来说,无论是北地还是京城,或者其它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差别,只要有顾玦与她在一起就行了。 但是,她知道顾玦更喜欢北地,顾玦不喜欢被困在这个方方正正的京城。 所以,她也更喜欢北地。 很多话就算沈千尘不说,顾玦也知道,只是这么看着她,就感觉像灌了一瓶蜜似的,心软了下来,悸动不已。 他的小姑娘很漂亮,漂亮得仿佛熠熠生辉的红宝石,那么璀璨,那么令人惊艳,让他完全挪不开眼。 他低低地笑,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脸颊摸了摸,眸光温柔和煦。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 他帮乌诃迦楼可不是白白帮的。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沈千尘隔着帕子去拿匣子里的那颗土豆,随意地端详了一番,愉快地说道:“要不要让他们带回北地种种看?” 她感觉这土豆有些像红薯,也许种植的方法也差不多。 楚千凰既然以土豆来讨好安达曼和顾南谨,那么这种土豆十有八九像红薯一样容易种植。 北地以草原为主,大部分是牧民,当然也有耕地,只是大部分地区降水偏少,导致土壤失墒严重,时常面对粮食不足的问题。 顾玦也是这么打算的,笑了笑:“我让唐御初亲自跑一趟北地。” 沈千尘把土豆放回到了匣子里,脑子里想着北地。 前世,她是去过北地的,只不过不是和顾玦一起;当她能去北地时,北地已经是一个伤心地,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听到关于顾玦的事。 比如,顾玦曾经在赫连草原大败赤狄五万大军; 比如,顾玦曾经去过东祁城,那里的城墙是他主持修缮的; 比如,顾玦参加过哪几个北地小族的宴会,与哪些人举杯痛饮; …… 但这一世,她终于可以完成她的夙愿,和顾玦一起在北地的草原上策马奔驰,眺望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顾玦的声音:“过两天,我们出去骑马散散心?” “嗯!”沈千尘抬眸对上他的眼,眼眸亮晶晶的,尾指勾住他的尾指,与他拉钩,“今天逸哥儿和云展好像一起去西郊玩了,他们俩还真是投缘。” 楚云逸早就认识云展,不过一开始不算熟悉,他们是从去年年底楚云逸随玄甲军离京去实战操练,才真正相熟。 年后,楚云逸就从国子监退了学,自此,他就跟着云展混,跟着云展学,两个人到现在已经混得很熟了,虽然云展比他年长了一轮,但是两人很投契,玩得来,颇有一种亦师亦友的味道。 沈千尘心中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前世,她与王爷应该也算亦师亦友吧。 今世,她与他又算是什么呢? 想着,沈千尘的瞳孔中氤氲起一汪春水,淙淙流淌着,她的心口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潮涌了上来,浑身发热。 顾玦定定地凝视着她,狭长的眼眸分外明亮,分外灼热。 沉默中,两人彼此凑近了一些…… “王爷,王妃,”就在这时,屋外就响起了江沅呆板的声音,“楚大少爷求见王爷,看样子很着急!” 仿佛一桶凉水浇下,顾玦与沈千尘面面相看,屋子里静了一静。 沈千尘清了清嗓子,吩咐江沅把楚云逸带了进来。 楚云逸身着一袭七八分新的湖蓝直裰,腰束宝蓝色丝绦,后脑以同色丝绦高高地束起了马尾,年少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焦急与慌张,两边额角都是密集的汗珠。 他步履匆匆,呼吸急促而粗重,显然是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的。 沈千尘很少见他这样慌张,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想法是难道楚家又出了什么事?不对,如果是楚家的事,这小子应该来见自己,而不是见王爷。 楚云逸也顾不上行礼了,一边走,一边忧心忡忡地说道:“姐,姐夫,十万火急,忠勇伯要砍了云展哥的手!” 沈千尘:“……” 顾玦:“……” 夫妻俩皆是一惊。 楚云逸喘了大口气,又道:“忠勇伯已经把云展哥带走了。” 沈千尘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云展长年都住在宸王府,就连过年也没有回忠勇伯府,等于是和云家彻底撕破脸了。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却不是一个任人摆步的人,怎么会忽然就跟忠勇伯回云家了呢。 楚云逸赶紧答道:“今天是云展哥休沐,我们早就说好了,今天他带我去京郊一起遛马打猎。” “我们出城的时候,在西城门附近恰好遇上了云展哥的三哥,叫什么老鼠耗子的……”楚云逸皱起了眉头想了想,才终于想了起来,“对了,是云浩!” “那只耗子简直就是只疯耗子,见人就咬,说起话来也阴阳怪气,说不过云展哥,就恼羞成怒,一言不和就跟云展哥动起手来。” “本来,那只耗子就是三脚猫的功夫,连我都打不过,云展哥那是稳赢的,谁想忠勇伯突然从一家酒楼里窜了出来,冲过去护那只耗子,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云展哥一时来不及收手,一刀砍伤了忠勇伯的左臂……后来,他就被忠勇伯命人押回云家去了。” “我实在拦不住,就赶紧回王府来报信了。” 楚云逸神色懊恼地说着,心里是一千一万个后悔。 古语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 云浩那只耗子根本不配让云展哥出手,他就该帮着云展哥出手教训云浩的,那么就算他收不住刀砍伤了忠勇伯,对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本来,先对云展出手的人就是云浩,难道还不准人还手吗?! 沈千尘眸光微闪,她当然记得云浩,不就是一年前那个一剑划了云展脖子的云家三公子吗!她还记得听刘小大夫说过,顾玦还当着忠勇伯的面废了云浩的右手小惩大诫。 看来云浩这个人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还敢再挑衅云展! 顾玦起了身,淡淡道:“我去云家看看。”神色与语气都听不出喜怒。 “我跟你一起去。”沈千尘也起了身 楚云逸生怕自己被姐姐姐夫给抛下了,连忙道:“我也去!” 三人一起去了忠勇伯府,然而,伯府的大门紧闭,楚云逸亲自去敲了好几下门,却是无人搭理,甚至连门房都没有出来应门。 门内,寂静无声,仿佛整个宅子都空了似的。 偌大的伯府,就是主子们都不在,门房也不可能不在,毫无疑问,这是伯府故意闭门谢客,避而不见,想要避顾玦的锋芒! “笃笃笃……” 楚云逸不死心地再次叩响了铜制门环。 敲门声清晰地传到了大门的另一边,门后的门房以及几个婆子面面相觑,头大得很,其中一个婆子终究决定去禀一声,便朝着正堂方向去了。 此刻,伯府的正堂喧闹嘈杂,人心浮躁。 着一袭玄色织金直裰的忠勇伯坐在上首,他的左臂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包扎着一圈圈的白布条,鲜血自布条下渗出。 他留着短须的方脸此刻因为失血而面色苍白,痛得他满头大汗。 “五弟,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对父亲下此重手?!”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青衣男子指着云展的鼻尖,义愤填膺地斥道,“大齐以孝治国,你这样忤逆不孝,你是以为宸王能救得了你,所以才敢如此无法无天吗?!” “哼,父杀子无罪,子杀父,那可是能判五马分尸的。” 青衣男子是云展的嫡长兄云礼,容貌与他身边的云家老三云浩有五六分相似,他们俩是同胞兄弟,自然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大哥说得没错!”云浩在一旁好像小跟班似的附和着,叫嚣着,趾高气昂地对着云展直呼其名,“云展,你竟然砍伤了父亲,人证物证俱在,哪怕今天闹到京兆府去,你也难逃其罪!大齐可是有律法的!就是宸王,也别想只手遮天!” 云礼、云浩兄弟俩就是想以大义来压制云展。 “……”云展沉默不言。 云礼原本还想以理服人,见云展没有反驳,起初还得意,渐渐地,他也看出来了,云展根本心不在焉,不知何时早已魂游天外了。 忠勇伯也看出来了,气得嘴唇直哆嗦。 今天这件事且不论前因,就结果看,是云展不慎出手伤了自己这个父亲,他总该反省一下吧? 可现在看云展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哪里有在反省啊!! 忠勇伯气得不轻,被砍伤的胳膊也更痛了,痛得钻心。 忠勇伯瞪着站在正堂中央的云展,怒从心上起,疾言厉色地斥道:“云展,你真是不知悔改,来人,给本伯请家法!” 忠勇伯眸色幽暗,决心给云展一点教训。 自云展去岁从北地回京后,变化太大了,他仗着有宸王府作为靠山,太放肆、也太张狂了。 忠勇伯不由想到了嫡妻数次对他抱怨云展:“伯爷,我看云展这是翅膀硬了,所以就不把伯府放在眼里了。” “他这次连过年都没回家,心里还有没有伯爷你这个父亲?!” 想到这里,忠勇伯的面色又沉了三分。 他必须在云展这里建立为父的尊严,必须借这次机会让云展知道他的厉害,让云展服软,一石二鸟。 然而,面对忠勇伯的喝斥,云展依然不说话,不动如山。 他的这种沉默看在忠勇伯眼里,无异于一种挑衅。 忠勇伯更怒,双眼喷火。 云礼与云浩兄弟俩彼此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云浩等于是把幸灾乐祸写在了脸上。 不一会儿,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恭敬地捧来了家法,那是一把一寸半宽的竹制戒尺,足有六分厚。 不等婆子请示,忠勇伯就强硬地从她手里把家法抽了过来,冷声道:“今天本伯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逆子!” 忠勇伯用没受伤的手紧紧地抓着家法走到了云展身边,道:“跪下!” 云展瞥了忠勇伯一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神波澜不惊。 他没跪。 忠勇伯气得头顶冒烟,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把手里的家法重重地对着云展的背打了下去…… 家法挥动时,带起一阵令人心惊的劲风。 云展敏捷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直接就避开了这一下,让忠勇伯挥了个空。 忠勇伯:“……” 云礼:“……” 云浩:“……” 父子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可是家法,有一句俗话说,家法如山;还有一句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在这个时代,家法与国法同样严厉,同样不可反抗。 云展只是平静地看着忠勇伯,没去看云礼与云浩兄弟,然后问道:“父亲,您还有没有别的事?” “要是没事的话,那我就走了。”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言下之意是,如果他们要报官,那就去报;不报官的话,那他就走了。 云展的这两句无异于往忠勇伯的脸上“啪啪”招呼了两巴掌,忠勇伯怒不可遏,浑身微微地颤抖起来。 “来人,给本伯拉住他!”忠勇伯几乎喊破了音。 门口檐下的两个小厮面面相看,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伸臂试图拦下云展。 云展驰骋沙场多年,在千军万马中都能来去自如,根本不憷,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小厮的胳膊,一拖一推,那个小厮就踉跄地失去了平衡,撞在了另一个小厮身上,两个小厮跌作一团。 云展看也没看那两个摔倒的小厮,抬步往外走去。 然而,当她走到门槛前时,一道中等身高、略显丰腴的女子拎着裙裾,气喘吁吁地从厅堂外跑了过来,跌跌撞撞。 着秋香色褙子的美貌妇人泪流满面,面如满月,双眼哭得红彤彤的。 “伯爷,”美貌妇人哭着在距离忠勇伯两步外的地方重重地跪下,膝行了两步,一手抓住他的袍裾,苦苦哀求着,“您饶过阿展吧。他不是故意弄伤您的胳膊的!” “伯爷,阿展年纪还小,他一向直性子,您是了解的……” 两行泪水哗哗地自眼眶沿着她的面颊流下,哭得泣不成声。 后方,另一个十四五岁的粉衣姑娘也跑了过来,小巧的瓜子里脸上,柳眉紧锁,俯身去扶妇人,委婉地劝道:“姨娘,父亲自有主张。” 少女说话的同时,眼角的余光去瞥云展,眼底写着不赞同。 她又看了看云礼与云浩,微咬了下饱满的樱唇,对云展道:“五哥,你给父亲和三哥赔个不是吧。都是一家人……” 云展没理会粉衣少女,朝跪在地上的孙姨娘走去,动作轻柔却又强势地把孙姨娘扶了起来。 孙姨娘还在哭,泪流不止,惶恐不安。她就云展这么一个亲子,儿子才是她的倚仗,这次儿子砍伤了忠勇伯的胳膊,子伤父,那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会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的。 忠勇伯看到孙姨娘出现,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 孙姨娘母女是云展的软肋,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同胞妹妹,血浓于水。 刚刚差一点就要制不住云展,幸好孙姨娘及时赶来了,要是她再晚一步,让云展走了,可就麻烦了。 心里是这么想着,但忠勇伯面上却做出一副愤然的样子,把怒火转而迁怒到了孙姨娘的身上,厉声斥道:“孙氏,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也是你能来的?!” 他的话语中透着几分指桑骂槐的味道,孙姨娘怯懦地低下了头,脸颊涨得通红。 至于云礼与云浩兄弟俩则在一旁看好戏,面露嘲讽之色。 孙姨娘捏了捏帕子,垂着头,不敢直视忠勇伯的眼睛,怯怯地说道:“伯爷,妾身是担心阿展,所以才……” “求您不要责罚阿展了,是妾身不好……妾身没有教好他!” 孙姨娘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音,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但还是勇敢地说出了这番话。 粉衣少女的脸颊也同样涨得通红,眼眸中对云展的怨艾与不满更浓了,心道:五哥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一直安安稳稳的。五哥一回来,就搅得家里不安宁。 回头,五哥可以一走了之,可是她和姨娘还要在伯府过日子呢! 而且,她马上就要及笄了,眼看着就要议亲,她的婚事还掌握在嫡母手中,她在嫡母跟前伏低做小地好几年,却因为她的亲哥哥毁于一旦! 云展背对着妹妹,根本没注意她的眼神,他的注意力投诸在了孙姨娘的身上。 “姨娘。”云展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拍着孙姨娘的后背,安抚她激动的情绪。 他的眼眸幽深而无奈。小时候,他常常被打,孙姨娘总是为了他去找父亲求情,最后反而连累孙姨娘被嫡母责罚。 这种从小到他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 嫡母以此来拿捏他,父亲也是以此来拿捏他,逼他认错,逼他领罚。 但是父亲忘了,姨娘也忘了,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年幼无能的他了。 他已经二十三岁了,不是三岁,也不是十三岁!</p> 正文卷 359分家 多年的军营生涯让云展成长了很多,他早就不是年少时那个凭借一腔热血就执意去北地从军的少年郎了。 明白了人情世故,也学会了看人,方才他清晰地注意到了,在孙姨娘匆匆赶到时,父亲松了一口气。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云展追随顾玦这么多年,就算他傻,身边还有一个苏慕白这老狐狸呢,耳濡目染,多少也能看懂一些了。 云家必是对他有所图。 云展外表平静,思绪转得飞快。 先是今天云浩在路上挑衅他,再是父亲“意外”被他所伤,再是刚刚他们父子三个一唱一和,甚至于现在孙姨娘来得恰到好处。 这一连串的时机实在太巧了。 云展的目光轻轻地在孙姨娘哭得红肿的双眼上扫过,他的姨娘还是没变,没什么主见,总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哄住。 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向了前方的忠勇伯,单刀直入地问道:“父亲,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称呼的是“你”,而非“您”,只把忠勇伯当成一个平等视之的人,而非长辈。 “……”忠勇伯的眼神阴晴不定。 从他们回来到现在,已经近一个时辰了,云展终于问了,虽然语气不善,但是对忠勇伯来说,也够了。 云展开口问了,他们这边才不至于一开始落了下风,等于是云展有求于他们,而不是他们有求于云展。 忠勇伯定了定神,不答反问:“阿展,你现在在宸王府如何?我听说宸王相当器重你。” 云展似笑非笑地看着忠勇伯,没说话,但是那清淡的眼神却隐隐透着一丝看穿人心的锐利。 忠勇伯被云展看得心里有些发虚,但是没生气,有条不紊地接着道:“如今宸王殿下被困在京城,虽然有兵权,也就西山上的那几万。” “阿展,你在宸王麾下,说是领兵,但也就整天训练训练,能有什么前途?你的年纪也大了,都二十三了,你总得为你自己考虑……为你姨娘考虑一下。” 忠勇伯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云展的神色。 听父亲提到姨娘,云展眉梢微微一动,似有些动容。 “……”孙姨娘一脸期待地看着云展,欲言又止,想劝又不敢劝。儿子长大了,也有主见了,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 忠勇伯看出云展那细微的神色变化,觉得有戏,心下松了口气,语气也放柔了几分:“阿展,为父年纪也大了,也考虑给你们兄弟几个分家。若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带着你姨娘出府过。” 这下,兄弟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云礼与云浩兄弟俩自是站一条阵线,彼此又交换了一个眼神,云礼示意云浩稍安勿躁。 忠勇伯这番话完全出人意表。 毕竟忠勇伯还没死呢,勋贵中基本上都遵守“父母在、不分家”的大原则,而忠勇伯不仅提出提前分家,还让云展把孙姨娘带走,谁也没想到。 也包括云展。 这么多年来,云展之所以受云家的掣肘,不能放手做事,为的就是孙姨娘母女还在云家呢。 他的胞妹在最近这一两年就会出嫁,如果他能带孙姨娘走,从此,云家也就没什么让他牵挂了…… 这对于云展肯定会有吸引力。 这一点,忠勇伯想得明白,云礼、云浩兄弟俩当然也能,云浩眉宇深锁,心里不痛快:他本以为可以借着这件事可以好好教训一下云展,可现在的局面跟他预想得完全不一样! 想到自己因为云展被宸王废掉的右胳膊,云浩心口就有一股火蹭蹭蹭地往上冒。直到现在,他的右手都没全好,勉强可以写字,却握不紧刀,只能人命改用左手舞刀弄枪。 厅堂内,几个云家人心思各异。 忠勇伯眸色幽深地注视着云展,再接再励道:“但是,你现在这样,我怎么能放心?!” “其实你自己也该知道,你现在看似风光,实则前途飘渺。” “我是你父亲,才会跟你说这番推心置腹的话。” 他说得冠冕堂皇,又带着一种诱哄的味道,目光又看向了粉衣少女,想着是不是让云展的妹妹也劝劝他。 厅堂里,忠勇伯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与厅外“簌簌”的风拂枝叶声交相呼应。 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三三两两地从半空中飞过,或是追逐,或是觅食,或是嬉戏,飞过伯府的高墙。 伯府外,楚云逸又敲了几下伯府的大门。 他迟疑着是不是就要踢开大门时,就听顾玦在后方道:“我们走。” 沈千尘明白顾玦的意思,但楚云逸却不明白,转身回到两人身旁,忍不住问道:“姐夫,我们现在走了,那云展哥怎么办?” 楚云逸又回头往那紧闭的伯府大门望了一眼,见伯府始终没人应门,一颗心七上八下。 到现在,楚云逸还清晰地记得刚才在西城门附近的那一幕,云浩怒斥云展是不是要弑父,因为动了刀剑,又见了血,还引来不少路人的围观。那些个路人根本就不管孰是孰非,只一味指着云展的鼻子骂他不孝,伤了生父云云。 再之后,云展被忠勇伯和云浩父子带走了,当时的情况多少吓到楚云逸了。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早知道云展在云家过得不易,今天才是亲眼目睹。 像他,虽然是庶子,但是,嫡母沈芷待他不错,父亲也待他慈爱,他与沈云沐兄弟也处得好,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像云展这样的待遇。 无论原因为何,今天云展打伤了忠勇伯是事实,这就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云家抓住这个把柄,就等于把云展握在了股掌之间,他们让云展生就生,要他死就死。 云家这次占了大义,楚云逸把希望都寄托到了顾玦身上,现在见顾玦要走,心里越发担忧云展:姐夫不会不管云展。 这时,沈千尘的手从马车的窗口伸出,对着楚云逸招了招手,示意他低头。 “……”楚云逸不明所以,乖乖地低下了头。 沈千尘很顺手地在楚云逸的发顶揉了两下,道:“你云展哥都二十几岁的人。” 楚云逸:“……” 楚云逸本来以为沈千尘有悄悄话要说,完全没想到她会摸自己的头,身子一僵,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他又不是沈云沐那个六岁的小屁孩! 沈千尘见他还不服气,有些好笑地勾了下唇角,道:“你也太看不起你云展哥了,他真要出来,这伯府一家子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说话间,沈千尘不着痕迹地朝前方高墙外的某棵大树望了一眼,树冠如盖,枝叶随风摇曳,茂密的枝叶间似有一道灰影一闪而。 莫沉已经进去伯府探过了,云展安全无虞。 背对树冠的楚云逸却是毫无所觉,犹有几分犹豫:“可是……” 他生怕忠勇伯真砍了云展的手。 “放心。” 沈千尘打断了楚云逸,下一瞬,顾玦语气淡淡地接口道:“逸哥儿,你觉得云展是一个会任由人摆步的人吗?” 楚云逸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会。” “这就对了。”沈千尘伸指在他额心轻轻弹了一下,失笑道,“你要相信云展。” 沈千尘觉得楚云逸果然还是个小屁孩,没经过什么事,十二岁的少年还嫩着呢! 他们之所以跑这一趟,是想看看忠勇伯以及云家人到底是什么打算,如果他们打算把这件事闹到京兆府,那么可以由顾玦出面。 若是忠勇伯真如他宣称的那般要砍了云展的手臂,那么云展早就跑出来了,他不会傻得任由忠勇伯动手砍他的胳膊。 云展不是一个会任何摆步的人,而且,他已经不欠云家了。一年前,若非她出手,云展已经死在了云浩的手里,当时忠勇伯选择了庇佑云浩,从那一刻起,云展就等于是把他这条命还给云家了。 顾玦与沈千尘来这里的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怕万一忠勇伯耍什么阴招,云展防不及防。 “……”楚云逸薄唇微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原本,他不明白顾玦为何空跑这一趟,为何不去帮云展,但听沈千尘这么分析了一番,他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一种信任。 这件事毕竟是云展的家务事,云展既然可以处理,那么顾玦也不会插手,宸王府是云展的后盾,却不会去过度干涉云展。 可如果是自己呢?! 楚云逸眸光闪烁,不由代入到了自己的身上。 如果是自己的话,肯定又会像康鸿达的那件事一样,还要他的姐姐沈千尘帮他出头,而他还天真得一无所知,恐怕被他的祖母、父亲以及二叔父卖了,他还在给他们数钱! 想着祖母、父亲以及二叔父,楚云逸又是一阵心寒与失望,此外,他又有那么一丝丝羡慕。 他能够像云展一样吗,成为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一个可以被信赖的,让姐姐与姐夫还有嫡母都觉得靠得住的人。 “我以前也没比你好多少。”云展自嘲的声音在楚云逸耳边响起。 楚云逸握了握拳,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既然云展哥可以,那么他也可以。等明天,他就跟云展哥说,他的训练可以再多一点,绝对不能让沈云沐那个小屁孩有一丝一毫赶上来的可能性。 自己可是小屁孩他哥,哥永远是哥! 于是,楚云逸也没再多说什么,翻身上了马。 他们一行人在停留一盏茶功夫后,就又原路返回了宸王府,而本来今天休沐的楚云逸又跑去了校场,自己一个人练武去了。 这一天,云展一直到深夜才回了宸王府,沈千尘还是第二天才听说他回来了,但是,无论是沈千尘和顾玦都当做不知道这件事,谁也没有主动去问云展关于云家的事。 沈千尘次日一早出门时,还和云展面对面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各自出了门。 两人的方向南辕北辙,云展策马西行,去往丰台大营,而沈千尘则去了武清街的沈宅。 沈宅不远,马车行驶得慢慢悠悠,不到两盏茶功夫就抵达了目的地。 马车才刚停稳,江沅的声音就从车厢外传来:“王妃,到了。”今天赶车的人是江沅。 琥珀先下车,打算去敲门,至于沈千尘信手挑开了窗帘的一角,随意地往外看了一眼,目光与手都顿住了。 前方,沈宅那朱红色的大门敞开了一扇,沈千尘一眼就看到着一袭湖色暗纹褙子的沈芷站在门槛内。 沈芷的身旁,与她并肩而立的是一道有些眼熟的高大身影。 裴霖晔?沈千尘有些惊讶地挑了下柳眉,没想到裴霖晔也在这里。 着一身青色直裰的裴霖晔身形颀长,比沈芷高了一个头,气质沉静刚毅。 他的臂弯里轻轻松松地抱着沈云沐,沈云沐正用一根胖乎乎的指头奋力地指着那扇门,小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说着说着,沈云沐转过头朝大门外看来。 他现在站得高,视野也好,目光一扫,不经意间就看到了马车里的沈千尘,气鼓鼓的小脸上一下子就有了笑意,愉快地喊了出来:“姐!” 于是,沈芷的目光也朝沈千尘看了过来,眉眼弯出了愉快的弧度,也唤道:“尘姐儿!” 既然沈芷就在这里,沈千尘就直接在大门外下了马车。 沈云沐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自己还被人抱着,觉得这有损他在姐姐眼里高大威武的形象,拍拍裴霖晔的肩膀示意对方放他下来。 裴霖晔俯身把男童放在了地上。 “姐,你来了!”沈云沐不等站稳,就像乳燕归巢似的朝他姐飞奔了过来,他太激动,也太兴奋,一时忘了脚下,于是右脚被高高的门槛崴了一下,又矮又胖的身子向前摔了出去…… “沐哥儿!” 沈芷面色一变,往前迈了一步,赶紧去扶沈云沐,与此同时,裴霖晔也出了手。 他是练武之人,动作自然是比沈芷更快,也更敏捷,准确地抓住了沈云沐的左上臂。 下一瞬,沈芷也抓住了沈云沐的右上臂。 “小马虎”沈云沐被二人一左一右地钳住,模样有些狼狈,但总算是站稳了,少摔了一跤。 裴霖晔随即就松开了沈云沐,收手时顺手在他头顶揉了一下,揉乱了他的头发,似训诫,又似长辈对晚辈的宠爱。 沈云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呵呵傻笑,试图蒙混过关。 他性子活泼又调皮,就是个好动的熊孩子,时不时会闯祸,不过胜在认错的态度好,长得也好。 当模样精致可爱的熊孩子对你甜甜地微笑时,很多人真是发不起火来。 “你这孩子,莽莽撞撞的!”沈芷轻斥了一句,对着裴霖晔笑了笑,意思是,见笑了。 两人目光相对,时间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裴霖晔扬唇笑了,笑容清浅,也没说什么。 这时,下了马车的沈千尘也走到了大门前。 “王妃。”裴霖晔得体地对着沈千尘拱了拱手,笑容可亲,落落大方。 不等沈千尘发问,沈云沐就抢先一步说道:“姐,昨天半夜里,有人砸了我们家的家门呢!” “跟我来,”沈云沐一把拉起沈千尘的右手,跨过门槛,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前方那扇往里打开的门,“你看,这些就是昨晚被砍出来的!” 只见那朱漆大门上赫然是七八道深浅不已的刀痕,狰狞犹如野兽的抓痕,让人看着只觉触目惊心。 沈千尘微微眯眼,皱起了好看秀气的柳眉。 沈云沐昂首挺胸,好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说着:“姐,昨晚我可没怕,我一直陪着娘!” “我当时还备好了弓箭,哼哼,如果那个歹人敢进门,我就一箭射死他!” “……” 沈云沐一脸凶悍的样子,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就要保护家宅,保护娘亲。 沈千尘看着沈芷,那洞悉了然的眼神似乎看透了她的内心,道:“娘,您是不是打算瞒着我?”她一语中的。 沈芷:“……” 沈芷一时无言以对。 她认为这是一件小事,确实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沈千尘以及穆国公府那边,不想沈千尘今天忽然不告而访。 见瞒不了沈千尘,沈芷就道:“尘姐儿,没事的,我今天一大早就让陈嬷嬷去京兆府报了官。” 其实,她也同样没跟裴霖晔说这件事,只不过…… “你表舅听说了陈嬷嬷去京兆府报官的事,就过来问问。” 说着,沈芷朝几步外的裴霖晔看去,她算是知道锦衣卫在京城的耳目有多灵通了。 陈嬷嬷也是义愤填膺,在旁边愤愤地抱怨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这等子损人不利己的事!” 想着昨夜,她犹觉得后怕,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跟夫人提一句,也许可以找沈千尘借几个宸王府的侍卫。 沈千尘定定地注视着这扇惨不忍睹的门,瞳孔黑漆漆的。 沈芷正想说什么,就听沈千尘问道:“会不会是楚令霄?” 沈千尘并没有从门上看到什么证据,她只是猜测哦日,因为这种事损人不利己,十有七八是为了泄愤,最见不得沈芷好的人大概就是楚令霄了。 沈芷俯身给沈云沐理了下凌乱的前襟,然后道:“京兆府那边查下来是地痞,人已经抓到了,现在关在京兆府的大牢里。” “京兆尹说,许是那地痞见这里住的是女人。” 这种事也不算罕见,上至显贵,下至百姓,多的是那种欺软怕硬的人,有时候是无来由的恶意,有时候是迁怒,有时候发泄情绪。 裴霖晔凝望着沈芷,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咽了下去。 沈千尘从门上收回了目光,只是转瞬间,她脸上已经又有了笑意,对沈芷说道:“娘,今天我来是想约您和沐哥儿一起去踏青。” “我之前答应沐哥儿和七娘的,正好这几天闲着,我想带他们去走走,娘,您要不要去?” “去。”沈芷嫣然一笑,神色豁达点了点头,似乎大门被人损坏的事没在她心中留下一点痕迹。 霎时间,沈云沐的双眼像是宝石般亮晶晶的,忙不迭点头道:“去!一起去!” 裴霖晔握了握拳头,终于开口道:“近来京城乱,你们出去不太安全。” 沈千尘:“……” 她的第一反应是,裴霖晔认为他们最近不宜出城吗? 下一刻,就听裴霖晔接着道:“不如我陪你们去,正好我休沐。” 沈千尘:“……” 沈千尘歪了歪小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她连到底哪天去还没说呢,他就说他休沐,真的确定吗? “娘!”沈云沐的眼睛更亮了,期待地仰头看着沈芷,抓住她的手腕,撒娇地晃了晃。 沈芷垂眸看了看沈云沐,又抬眼看了看裴霖晔,眸光流转。 沈千尘见母亲心情不错,毅然拍板:“那我们一起去。” 裴霖晔松了一口气,柔和的笑意荡漾在眸底,那飞扬的唇角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眉梢眼角隐隐焕发出一股飞扬的神采。 “……”沈芷本来觉得是不是不太好,可女儿都同意了,她也就默认了。 沈云沐乐得简直要蹦起来了,想去抱他姐的大腿,又觉得这有失他沐少的形象! 他美滋滋地问道:“那什么时候去?” 这个问题一出,沈芷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刚刚裴霖晔还不知道哪天出游就说他自己休沐,再次看向了他。 两人的目光无声地对望着,一个仪容端庄,温婉如柳,另一个眉眼沉静,稳若磐石。 目光相对之时,空气中隐隐有种旁人无法融入的氛围。 “……”裴霖晔目光一滞,率先挪开了目光,面无表情,可眼底似乎有点心虚,又有点局促。 沈芷轻笑了一下,也没说话。 沈云沐见沈芷不回答自己,又去问沈千尘:“姐,什么时候去?” “三天后。”沈千尘笑吟吟地说道,“你姐夫说,那天是个好天气。” 她心里已经想好去哪里了,他们可以去遛马、爬山、采药、打猎、挖些野兰……如果一天不够,还可以就近在京郊的庄子里住一晚,她记得娘亲和王爷在西郊都是有庄子的。 裴霖晔抬眼看了看此刻万里无云的蓝天,眉眼愈发柔和,含笑附和道:“最近几天都会是好天气,正适合出去踏青。” 裴霖晔从军十几年,多少懂得一点点天象。 沈云沐也下意识地抬头去蓝天,一手摸着下巴,好奇地问道:“表舅,您和姐夫一样会看天象吗?” “会一点。”裴霖晔笑着点头,“没你姐夫厉害。” 他从军十几年,多少懂得一点点天象。 沈云沐想着娘跟他说过,饭要一点点吃,于是决定先拜眼前这个师父,期待又讨好地眨巴着眼睛,道:“表舅,以后您教教我啊!”嘿嘿,他一定要比大哥先学会,下次就去大哥那里显摆显摆! “好!”裴霖晔揉了揉沈云沐的头。 他也不方便多待,随即又对沈芷道:“表妹,我已经关照了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一声,以后他们巡逻的时候会多往这里走走。你不如问国公府再讨些护卫。” 裴霖晔神清郑重地看着沈芷,眼眸幽深。 沈芷心知她要是敢拒绝,别说裴霖晔,女儿沈千尘就该往沈宅送王府的侍卫了。她是个知好歹的,笑着颔首应了,目光又往那伤痕累累的门瞟了一眼。 无论这件事是不是楚令霄所为,她都确信那个地痞背后定有一个指使者,此人对自己不怀好意,多防着点,也没错。 正文卷 360抄家 沈千尘、沈芷、沈云沐三人纷纷与裴霖晔告辞。 他们四人言笑晏晏,一种融洽的气氛自然而然地萦绕在他们周围,亲密宛如一家人。 不远处一条狭小的巷子里,一道阴鸷的目光从阴影里射出,死死地瞪着沈千尘他们,像是要杀人似的。 对于楚令霄来说,眼前的这一幕委实太过扎眼。 他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心潮翻涌,恼怒有之,难堪有之,憎恶有之,耻辱亦有之。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目送裴霖晔策马离开,他的脸色愈来愈阴沉,面黑如锅底。 裴霖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沈芷收回了视线,开始招呼沈千尘与沈云沐姐弟俩进屋去。 走在最后的江沅在门房关门的那一瞬,透过两扇门之间的缝隙,朝楚令霄所在的巷子飞快地望了一眼,然后,她就转过了身。 江沅快步走到了沈千尘的身边,用只有她俩能听到的声音轻声禀道:“王妃,楚令霄躲在外面的一条巷子里。” 沈千尘全然不意外,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毕竟她之前还在猜测那个砍门的地痞是楚令霄在幕后指使,现在楚令霄出现在这里,也不过是验证了她的猜测而已。 前方,沈芷没注意沈千尘,她正在训儿子,让他以后走路不要再横冲直撞,说以后再看到他这样就罚他抄经书。 一听到抄经书,沈云沐整个人都蔫了,好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奶狗似的。 他还试着与沈芷打商量:“娘,您就不能罚我扎马步吗?扎马步也很苦的!” 沈云沐觉得抄那些好像天书似的经书比扎马步还要煎熬! “不行!”沈芷一口否决,半点不给熊孩子商量的余地。 沈千尘被逗笑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把楚令霄这种跳梁小丑放心上。 待沈宅的大门闭合后,外面巷子里的楚令霄才一拐一拐地走了出来,那条瘸腿拐得厉害,引来一些路人打量的目光。 楚令霄穿着一件宝蓝色流水暗纹湖绸直裰,腰间系着绦带,坠了荷包和玉佩,打扮得人模人样,若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瞧着俊朗挺拔,仪表堂堂。 他的目光如刀子般剜在那道伤痕累累的朱漆大门上,阴鸷的眼神与光鲜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上次裴霖晔在这里对他动手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他心头,宛如昨日。 自那日后,他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越来越觉得不舒服,心头似有根刺在反复地扎他。 他与沈芷成亲十五年,他一直不喜欢沈芷,这个女人高高在上,看不起他这个夫君,他们的这场婚姻根本就不是他求来的。 当沈芷提出与他和离时,楚令霄一方面觉得羞恼,觉得他可不是沈芷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快意,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女人了! 他等着看沈芷和离后的凄凉日子,沈芷带着一儿一女,就算有国公府这个娘家,也不可能再嫁给什么好人家,要么就是远嫁给一个破落户,要么就是下半辈子给他守节。 他等着沈芷将来后悔,却不想那日竟看到裴霖晔与沈芷在一起,裴霖晔摆明是看上了沈芷。 那一瞬,楚令霄有种世界崩裂的感觉。 裴霖晔才三十岁就已经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有靠山有军功,前途无量,而且还从未曾娶妻!他竟然看上了沈芷?! 楚令霄至今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心里空落落的。 后方的小厮见楚令霄恶狠狠地盯着沈宅的大门,小心翼翼地说道:“大老爷,您放心。小的交代过那个地痞,不会把您牵扯进来的。” 小厮还以为楚令霄是担心那个地痞把他给扯出来。 楚令霄恍若未闻地朝沈宅方向走近了一步,又一步。 昨晚,他找了宵小来这里捣乱,是想用英雄救美之计,想让沈芷受到惊吓,那么今天他再上门去安慰,一来二去,沈芷就能够感觉到他的好。 他们本就是夫妻,一夜夫妻百夜恩,沈芷对他不可能一点旧情也没有,他想把她与裴霖晔的那点苗头彻底扼杀。 没想到,他一番筹谋竟然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一想到方才裴霖晔对着沈芷大献殷勤的样子,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被裴霖晔抱在怀里,楚令霄就感觉他的心口有一团怒火在熊熊燃烧着。 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啊! 楚令霄越想越怒,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头顶绿油油的。 一股怒火轰然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忽然间,楚令霄拔腿就朝沈宅冲了过去,好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似的。 今天他非要沈芷给他一个交代不可,让她当着儿子的面说清楚,她和裴霖晔到底是什么关系?! 楚令霄被怒火烧红了眼,拎起拳头就想往那满是刀痕的大门上捶去…… 然而,就在这时,从旁边蜂拥而来几个衙差,其中两个衙差一把扯住了楚令霄,动作粗鲁。 “什么玩意?!青天白日,也敢在京城闹事!”高壮的班头趾高气昂地看着楚令霄,直接往他腰腹踹了一脚,“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住的人那可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是锦衣卫副指挥使的表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胆敢来这里捣乱!” 两个衙差松开了楚令霄,于是楚令霄瘸着腿,踉跄地摔倒在地。 其中一个衙差还轻蔑地呸了他一口:“什么玩意?!还不走!” 楚令霄当然不想去京兆府,要是他真被这帮子衙差押去京兆府,那么他可就是满京城的笑话了。 “大老爷!”这时,小厮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低声下去地对着几个衙差连连赔不是,然后,他把楚令霄从地上扶了起来,又小声附耳说道,“大老爷,我们还是回去。” 楚令霄浑浑噩噩地起了身,又浑浑噩噩地往回走,魂不守舍。 直到此刻,他才有了一种真实感,虽然他和沈芷的和离书不是他亲笔签的,但是这已经是一个事实了。 楚令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目光呆滞,连小厮在后方唤他的声音都传不到他耳中。 京城的街道上,一如往昔那般热闹,百姓们在糊口度日的同时,难免说着各种闲话,而最近最受瞩目的话题大概就是皇帝的龙体了。 三四个学子唉声叹气地从楚令霄身边走过,一个青衣举子愁眉苦脸地说道:“官家正月就卧病不起,到现在,早朝还没开。” “是啊。”另一个蓝衣举子也是情绪低靡,附和道,“我听我国子监的友人说,官家这回病得不轻,不太乐观啊。哎,也不知道今年的春闱会不会延期?” 对于学子来说,春闱是三年一次的机会,一旦错过,就要等三年后,这代价太大了,尤其是那些寒门学子千里迢迢赴京赶考,那可是一笔足以压垮一户人家的花费。 “不好说啊。”还有一个身穿湖色直裰的举子摇着折扇,意味深长,“就算错过了今春,没准来年会有恩科。” 他这句话就差直说如果新帝登基,必会开恩科了。 其他几个学子也听到了,神情各异,有的惊疑不定,有的忧国忧民,有的为自己的去留感到挣扎。 举子们议论纷纷,而楚令霄全都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着。 不仅是学子们在私下议论,那些朝臣、勋贵、百姓也同样在猜测着,皇帝病得太久了,已经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确实,皇帝自过年期间病倒后,就一病不起,没再露过面,这两个多月来,早朝暂停,朝政都是由太子主持的。 再加上太医院的太医们一个个忧心忡忡,几乎快把皇宫当家住了,等于是从侧面验证了皇帝的状况不容乐观。 直到三月十六日,年后的第一次早朝才算是重新开启了。 满朝文武再次齐聚在金銮殿上,皇帝久违地驾临宝座,还是一如从前的高高在上。 下方的文武百官都在偷偷打量皇帝,皇帝的脸色极其憔悴,脸颊凹陷,连身上的龙袍都显得空荡荡的,精神萎靡,目光无神,一看就是重病未愈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似的,看得群臣非但没有觉得安心,反而更担忧了。 很快,一些朝臣开始陆陆续续地奏禀,全都不敢说大事,怕触了皇帝的霉头,惹上气坏龙体的罪名。 饶是如此,皇帝也没支撑多久,早朝只到了一半,他就撑不下去了,吩咐倪公公让群臣散了。 “臣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整齐响亮的声音响彻金銮殿,众臣恭送皇帝被内侍用肩舆抬走。 直到看不到皇帝的身影,他们才算舒了一口气,直起身来。 众人三三两两地出了金銮殿,一边往前走,一边议论纷纷。 一个头发花白、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揉了揉眉心,唏嘘地低声道:“皇上这龙体……哎,这都休息了这么些日子了,还是没有恢复过来。” 想着皇帝灰败的面色彷如油尽灯枯,老者的脸色不太好看,心里多少对大齐的将来忧心忡忡。 老者的身旁簇拥着好几个官员,神情各异,有人感慨地点头,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叹气着回首朝金銮宝座的方向望了一眼,有人蹙起了眉头。 走下汉白玉石阶后,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官员清了清嗓子,叹道:“这两个月,太子殿下监国,也是不容易。” 他说得意味深长,与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交换了一个眼神。 又是一人颔首附和道:“皇上龙体抱恙,也幸好有太子殿下主持大局,朝政才能井然有序。” 其他官员们也是心有戚戚焉,明白同僚的未尽之言。 自皇帝病了,这两个月来,由太子主持朝政,政事不仅没乱套,反而还比从前顺利了。 比如今年开春西北春汛,南阳王秦曜上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请求朝廷赈灾,太子殿下当机立断就给西北拨了赈灾银,赈灾进行得雷厉风行,没有给西北几个灾区造成太大的损失。 太子处事公正,可皇帝却是多疑多虑之人,西北一直是皇帝心中的一个心病。 这一次西北春汛成灾,要是由皇帝来处理这件事,这笔赈灾银子恐怕不会这么快就到位,甚至皇帝十有八九还会派心腹钦差去西北监察,或多或少地干扰到这次赈灾。 这满朝文武中也没几个糊涂人,大多眼明心也亮,心知肚明皇帝这几年越来越喜怒无常了,尤其从去年开始,被无端下狱的官员也不少,让群臣都体会到何为伴君如伴虎。 现在皇帝因为龙体抱恙无力掌朝政,也许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王大人,你说……” 其中一个官员还想说什么,但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众人全都转头朝这同一个方向看去,只见着一袭狮子补绯袍的康鸿达也从金銮殿走了出来,昂首阔步,神情冷峻。 于是,那些品级比康鸿达地的官员纷纷给他行礼,七嘴八舌地口称:“康大人!” 康鸿达看也没看这些人,面无表情地自人群中间走了过去,浑身上下释放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情不太好。 “……”那些官员们纷纷噤声,面面相觑,有好几人忐忑地开始回想方才自己有没有失言,万一被康鸿达转述给皇帝的话…… 有人紧张忐忑,但也有人浑不在意,对着康鸿达投以轻蔑不屑的目光。 康鸿达这些年在朝堂上过得春风得意,官运亨通,在朝堂上颇有几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架势,即便是太子都要让他三分。 说穿了,康鸿达的底气就是皇帝。 现在,皇帝眼看着龙体衰弱,若是来日太子登基,康鸿达还能像现在这样一手遮天吗?! 难! 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就算他康鸿达手握兵权又如何?!要论兵权,大齐朝堂,谁能比得上宸王顾玦?! 而且,满朝文武都有眼睛,这两个月来,太子时不时地亲自登门宸王府,宸王也没将太子拒之门外,很明显,太子和宸王的关系不错。 也是,他们毕竟都是姓顾的,是亲叔侄。 康鸿达若是敢在太子面前造次,宸王说不定会帮着太子干掉他,毕竟宸王与康鸿达素来不和。 这大齐估计是要变天了!! 好几个官员忍不住就抬头去看上方的蓝天,湛蓝的天空澄澈如一面明镜,渺渺云层在天空随风飘忽不定,变化多端。 其实,变天也未必是坏事。好几个官员都心有灵犀地想着,只不过,这句话就没人敢说出口了。 康鸿达继续往外走,面沉如水,箭步如飞。 他又不是聋子,方才那些人说得话自然是听到了。以他的精明,那些人虽然说一句藏三句,但他还是能听得出对方的言下之意。 这些朝臣都觉得太子比今上顾琅更适合坐上大齐天子的宝座。 对于太子顾南谨,康鸿达一直是抱着不亲近、也不疏远的态度,毕竟顾琅才不惑之年。 顾琅是先帝元后诞下的长子,周岁时就被先帝下旨封为了太子,曾经先帝很喜欢这个嫡长子,但是随着顾琅以及其他几个皇子一天天长大,陆续开始参与朝政,顾琅的某些弊端就展露出来了。 渐渐地,先帝对顾琅这个太子变得不太满意,朝中一些肱骨老臣也大都知道,先帝在世时曾经几次怒斥过顾琅。 甚至有人煞有其事地说,先帝曾跟前内阁首辅江长帆感慨过“太子无过不能废”云云。 等现在的太子顾南谨出生后,先帝抱着养孙子的心,对顾南谨十分关爱。顾南谨刚启蒙,就被先帝带在身边教养了。 顾南谨是先帝教养长大的,先帝在顾南谨十四岁时,封了他为太孙。 那会儿,还是九皇子的顾玦在北地已经屡立战功,功冠全军,不仅震动了朝堂,也名动天下,当下,不少臣子都在猜测先帝会不会废了太子顾琅,改立九皇子顾玦。 而先帝对此的回应是,立了顾南谨为太孙,以此来宣誓顾琅的地位不可动摇。 浮躁的人心由此稳固了。 今天的风有些大,风中夹杂着零落的花叶,其中几片朝他的鬓发吹来。 康鸿达信手拈住了一片风中的叶子,指腹在叶片上轻轻地摩挲着,似在体会它的脉络。 他也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太子的确有明君之范,但是—— 太子登基后,能不能容得下自己呢?! 这才是康鸿达担心的地方。 康鸿达手指一收,将那片叶子握在了手心,手指收紧,掌心的叶子就被蹂躏成烂泥,绿色的汁液自手指间溢出…… 他蓦地停下了脚步,从眉清目秀的小厮手里接过一方霜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去手指间的汁液。 看着那染上了污渍的白帕,康鸿达眸色阴鸷,总觉得近日是样样不顺。 皇帝明明才不惑之年,明明才登基几年,身子怎么蓦然间就垮了呢!! 康鸿达心绪不宁,出了宫后,本来想去喝酒,但终究还是去了衙门。 刚在衙门口下了马,就有一个挺着大肚的中年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抱拳禀道:“康大人,忠勇伯来了,正在里面候着您。” 康鸿达翻身下了马,随说把缰绳丢给了小厮,又从小厮手里接过了一把折扇,潇洒利落地打开了折扇。 折扇上绘得是一幅《高山流水》,两个男子偶遇于青山绿水之间,一个抚琴,一个倾听,自有一股不言而喻的默契。 中年人见康鸿达不说话,小心翼翼地再问:“康大人,您打不打算……”见忠勇伯? “不急。”康鸿达摇着折扇,淡淡地对中年人说道,意思是要再晾忠勇伯一会儿。 忠勇伯二月底就来找他投诚了,当时康鸿达还故意晾了对方很久,拖了十来天才见忠勇伯一次,效果也十分显著,那天,忠勇伯见到他时,态度恭敬殷勤。 康鸿达的眸中闪过一道讥诮的光芒,在心中冷嘲:忠勇伯府还真是一落千丈! 想他们云家在现任忠勇伯的祖父那一代也算是大齐排得上号的人家,可现在只剩下了爵位这个虚名,从忠勇伯到他几个兄弟在朝中担的都是闲职,云家逐渐边缘化,如今更是沦落到了对自己俯首帖耳的地步。 可悲可叹! 康鸿达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进而又联想到了康家。 他们康家算是新贵,没爵位,到他这一代是最辉煌的,皇帝登基后不久,就说要给他封爵,恩荫后代。 当时康鸿达推辞了,说他德不配位,还对着皇帝宣誓了一番忠心,皇帝觉得他一心效忠天子,对他也更看重了。 康鸿达也是真觉得爵位没那么重要,爵位不过一个虚名,大齐朝有那么多落魄的勋贵,过得连乡绅都不如,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圣宠。 只要有圣宠,权力、财富和地位都会有。 本来,皇帝春秋正盛,康鸿达是打算冷着太子,等过个七八年,看看局面再说,毕竟太子能不能从太子变成皇帝还两说。 可现在,康鸿达就没办法这么从容了。 他早就找过太医院的太医,那些给皇帝看诊的太医一个也没漏掉,仔细询问过了,皇帝的病情太重了,恐怕活不过一年了,除非华佗再世。 太子选择了宸王扶持他,与自己是两路人,假如一年后,太子登基了,那么自己的下场会怎么样? 恐怕他们康家也会慢慢沦落成云家这样! 朝堂上,不知有多少曾经显贵的人没落,又有不计其数的人因为上位者的赏识一路扶摇直上,风光无限,这些个起起伏伏都是常事。 康鸿达进了屋坐下,小厮给他上茶。 他心不在焉地继续摇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假如登基的人不是太子,而是其他的皇子,也许他就可以不用这么发愁了。 一瞬间,康鸿达的眼神像淬了毒似的,阴冷,狠厉,吓得小厮心一惊,赶紧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康鸿达的眼睛。 屋里静了片刻,才蓦地响起了康鸿达漫不经心的声音:“让忠勇伯进来。” 小厮俯首作揖,应了命。 退出屋时,就听康鸿达自语道:“我倒要看看,他拿了什么来投诚。” 不一会儿,忠勇伯就诚惶诚恐地随小厮过来了。 小厮守在屋外,低眉顺眼,完全不敢去听里面在说些什么。 阳春三月,花开成海,芬芳四溢,似是一支画笔描绘着满城的春意。 直到一个时辰后,忠勇伯才从这里离开,神色间多了一抹意气风发,步履带风。 紧接着,康鸿达下了一道令,即刻拿下楚令霄。 当日,一众禁军将士气势汹汹地蜂拥至永定侯府,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楚家喧哗不已。 楚令霄还有些懵,被两个高大威猛的将士拖拽着往府外走,又惊又慌,喊着: “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 “放开我,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 “……” 任楚令霄反复叫嚣,楚家的下人们都不敢阻拦,或是远远地看着,或是跑去通禀各房的主子们。 唯有太夫人闻讯后匆匆赶来,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住手!快住手!” 本来,太夫人因为楚令宇的死怪上了楚令霄的,自楚令宇下葬后,就不愿意再见长子,哀痛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当她听说有官兵来抓长子时,太夫人一下子就抛开了对长子的怨艾,急匆匆地赶到了外仪门,想阻拦他们带走长子。 太夫人跑了一路,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心里既心疼长子,又是担忧:是不是老大杀了老二的事曝光了,所以才会有官兵突然来拿人! 太夫人的眼眶中含满了泪水。 她虽然怨长子害死了次子,但她也知道长子只是一时失手,不是真的想杀次子。 她一共也就这么两个嫡子,次子楚令宇人死不能复生,如果连长子为此杀人偿命的话,那么她就是连失两子。 太夫人哪里会舍得,那等于是把她的心肝给挖出来! 她拼尽全力地冲到了楚令霄与那几个禁军将士的身旁,泪水朦胧了她的视线,苦苦哀求道:“我家老大是无辜的。他只是不小心推了老二一下,老二他是不小心摔倒撞到了头,才会……” 太夫人试图为楚令霄作证。 说话的同时,两行泪水滑下眼眶,她的视野也清晰了一些,这才看清眼前的官兵竟然不是京兆府的衙差,而是禁军。 “……” “……” “……” 周围静了一静。 来拿人的那些禁军将士神情古怪地看着楚令霄,没想到这次来拿人,竟然还意外挖出了楚家的阴私。 “太夫人,”旁边的一个门房婆子颤声对太夫人禀道,“他们说要封府抄家……” 那婆子以及周围的一些下人吓得浑身直哆嗦,但凡涉及“抄家”,肯定是大事! 什么?!太夫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同样吓得不轻,心脏剧烈地一缩,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深吸一口气,语调艰难地询问为首的中年将士:“这位大人,敢问小儿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你们要封府抄家?” 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将士冷漠地嗤笑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说道:“楚令霄涉嫌谋反。”七个字掷地有声,如冰雹似的砸下。 周围的楚家下人们全都倒吸一口气,脚下发虚。 原来这些禁军将士不是为了楚令宇之死来的,而是因为楚令霄涉嫌谋反。 谋反?!楚令霄激动地反驳道:“我没有谋反!我怎么可能谋反呢!!” 太夫人也同样不肯认,谋反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大罪,连忙又道:“那圣旨何在?” “我们楚家怎么说也是侯府,你们没有圣旨,怎么能随随便便抓人!律法何在!” 太夫人拔高了音调,外强中干地看着几步外的中年将士,其实惶恐不安。 哪怕心里再惶恐,她都只能强压下,这可是事关楚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中年将士神情更冷,看太夫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似的,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是康大人下的令!” 康鸿达要抓人,哪里需要圣旨,他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中年将士大臂一挥,下令:“把人带走!” 于是,制住楚令霄的两名禁军将士就强势地把人往府外拖去,楚令霄胆战心惊地又喊了起来:“我是无辜的!” “大人……”太夫人一派慈母心,还想去拦,可是这些禁军将士根本就不会给楚家脸面,其中一个三角眼的将士随手一推,太夫人就是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幸好两个丫鬟扶住了她。 周围的楚家下人就更不敢拦禁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令霄被拖出了侯府,拉上了囚车。 楚令霄比太夫人更慌,又喊又叫:“娘,我真的没谋反,你快去找逸哥儿!” “我是无辜的!” 楚令霄曾经两次进过刑部天牢,每一次,都差点把命交代在里面,惨绝人寰。 太夫人由丫鬟们的搀扶下,泪如雨下,喊着:“令霄,你放心!” 母子俩彼此目光相对,母子情深。 两人都没注意到后方姜姨娘也赶到了,她走得急,娇喘连连,两颊生霞。 姜姨娘也是听说有官兵来,匆匆赶了过来,没想到她才刚到,就听到了楚令霄说这样的话。 仿佛当头被倒了一通冰水似的,姜姨娘的心一下子就寒了,停在了七八张外。 她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已经被押上囚车的楚令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了。 姜姨娘的大丫鬟以为主子是在害怕,小声地宽慰道:“姨娘,大老爷一定会没事的。” 大丫鬟心里也是唏嘘,觉得她家姨娘真是多灾多难。好不容易大夫人与大老爷和离了,大老爷也答应要扶正姜姨娘,没想到又是飞来横祸。 姜姨娘没说话,收回了目光,她的眼眸是那么冰冷、那么狠戾,就像是一把冰刀。 外面的囚车在禁军将士的押送下离开了。 太夫人失魂落魄地呆立原地,两眼无神,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完全无法冷静地思考。 一年前,她还是侯府的老封君,子孙满堂,还有贵妃女儿与二皇子外孙,总是收到旁人艳羡的目光,可现在呢,好好的一个家散了,次子死了,长子一次次地入狱,这一次更是沾上了谋反的嫌疑。 她该怎么办?! 她茫然了,呆了好一会儿,风一吹,她方才察觉自己的背心出一片冷汗。 她终于回过神来,讷讷道:“对了,我得去请人帮忙,我得通知逸哥儿……” 太夫人想出门,可是下一刻就见那个中年将士冷声宣布道:“封府!凡楚家人胆敢迈出侯府,格杀勿论!” 侯府的朱漆大门立刻就被那些禁军将士关上了,只留下那“砰”的一声巨响环绕在空气中,久久不去。 太夫人双眸睁得老大,呆呆地看着前方紧闭的大门,这才想起来,之前对方就说了要“封府抄家”! 太夫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似的,浑身无力,整个人瘫了下去。 “太夫人!” 大丫鬟与王嬷嬷紧张地喊了起来,尖锐的喊叫声彷如利箭般刺进了周围下人们的心口。 下人们更慌了,有种前途渺茫的恐惧与不安,人心惶惶。 在这个时代,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不仅同姓的亲人是如此,主仆也是如此。 若是主家被抄家,他们这些下人也是会一并被发卖甚至流放,到时候,一家人被拆散那就太寻常不过了。 这要是卖给好的主家也就罢了,万一遇上了不好的主家,甚至于姑娘家被卖到腌臜之地,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王嬷嬷见太夫人的脸色白得像纸似的,心里更担忧,干巴巴地劝慰道:“太夫人,您别担心,大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她的安慰其实空乏无力,毕竟前两次楚令霄进天牢,楚家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到今天,楚家的家产都变卖了不少,几乎都快过不下去了。 “活该!”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自后方飘来。 刘氏与楚千菱等几个二房的人施施然地来了,皮笑肉不笑。 自楚令宇辞世后,刘氏等人想闹,就被楚令霄下令看管了起来,太夫人觉得不妥,但是又不敢与长子对着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今天,禁军兴师动众地来楚家拿人,侯府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也就无人管着二房了,刘氏等人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刘氏正在为夫守孝,因此穿衣打扮都很素净,一袭茶白色的衣裙,头上戴着白色的绒花以及白玉簪,连鞋子都是茶白色,浑身上下不见一点颜色。 “楚令霄这是自做自受!母亲,烂泥扶不上墙,您还是擦亮眼睛得好!” 刘氏恨恨道,眼神阴鸷愤恨,看来就像是一个来索命的女鬼似的。 她心里一直认定了是楚令霄派人打断了楚令宇的脊柱,又亲眼看到楚令霄推了楚令宇,才导致楚令宇撞了头,丢了性命,而她变成了寡妇,子女们也没了父亲的庇护。 今天她看到楚令霄再次下狱,一方面觉得痛快,另一方也在害怕,害怕楚令霄会不会真的是谋反了! 万一真是如此,他们现在还没有分家,那么二房也是要被连累的。 倘若像去岁那样只是楚令霄一人获罪流放也就罢了,怕就怕一人犯事,全家遭殃,万一连二房的男丁为此被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 刘氏只是想想就觉得心惊,一双眼睛如嗜血的野兽般变得通红,恨恨地瞪着太夫人。 太夫人被刘氏气到,脸色更白,嘴角直哆嗦,怒道:“刘氏,你就是怎么和婆母说话的吗?!” “见过偏心,就没见过母亲您这么偏心的!!”刘氏简直气笑了,歇斯底里地嘶吼道,“我们一家被大伯害得还不够惨吗?!” “您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什么有罪没罪的,不过是康鸿达的一句话的事!” “康鸿达想要的,你们没给他,他当然找机会来收拾楚家。” “如果您不想楚家满门获罪、充为贱籍的话,就把逸哥儿交给康鸿达,这就行了啊!” 刘氏越说越激动,形容疯癫,宛如一头困兽,满身的凶狠,急欲发泄心头的抑郁与不甘。 太夫人:“!!!” 太夫人唇颤如筛,胸膛起伏剧烈,气得脸色微微发青。 从前,楚令宇在,刘氏还会给太夫人留一分颜面,现在她什么也不怕了,不管不顾地叫嚣道:“这是长房带来的祸,凭什么要我们二房承受!” 她恨长房,也恨太夫人,太夫人实在是太偏心了,要是她早就同意把爵位给楚令宇,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 他们二房就是被长房害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长房的这些人全都是害人精,是吸人血的血蛭! 周围的气氛宛如回到冬日似的,骤然发寒。 那些下人们也听到了刘氏的这番话,纷纷地交头接耳,还有些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你……你胡说什么!”太夫人觉得脸颊热辣辣的,羞窘万分。 当初她是默认了老二楚令宇把楚云逸送给康鸿达的那个提议,但是这种事委实上不得台面,也就是暗地里心照不宣的事。 可现在,刘氏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件事挂在嘴边。 太夫人还要所谓的脸面,而刘氏早就不在意这些了,她连丈夫都没了,眼看着还要被长房连累去充教坊司,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刘氏继续道:“母亲,您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原来这件事就很简单,康鸿达早就看上逸哥儿了。” “是康鸿达把大伯弄回来的,结果大伯回来后,却没有遵守约定,这才惹怒了康鸿达。” “一切都怪大伯他自己,非要去听楚……哼,沈千尘的挑拨,现在可好了,大伯那个内务府的差事还不是没了,落了一无所有!” s://.c/read/30781/23663353.html .c。m.c 正文卷 361软禁 楚千菱在刘氏身旁皮笑肉不笑地冷笑着,愤恨,讥诮,嫉妒,不甘,皆而有之。 她白细的手指紧攥着帕子,将之揉乱。 不过一年,她与沈千尘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沈千尘明明就该跌落尘埃,却爬到了自己伸手也不可触及的位置,而自己却深陷泥潭…… 父亲死了,她要为父守孝三年,三年后,楚家的状况只会更糟糕,她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如果今天楚家还是侯府,贵妃姑母也许会同意自己成为二皇子的侧妃,一旦楚家落魄,这件事就再无可能了! 她与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郎再无牵手的可能了…… 楚千菱觉得心口钻心得疼,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在哭泣,她想别人也尝尝她的滋味。 “……”太夫人哑然无声地看着刘氏,嘴巴张张合合,似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夫人脸色难看之极,仔细想了想,心里不得不承认,事实似乎正是刘氏说得这样。 是康鸿达使了手段在皇帝跟前说了好话才把楚令霄从幽州弄回来了,而他们违了康鸿达的意思,康怎么会放过他们! 太夫人闭了闭眼,紧紧地咬住牙冠,好一会儿,胸膛的起伏渐渐平息。 她睁眼问王嬷嬷道:“逸哥儿人呢?” 只有楚云逸了,只要楚云逸去求了,康鸿达会放过他们的,否则,侯府怕真要完了。 姜姨娘一直没靠近,就这么静静地聆听着,心里充斥着极致的恨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喷涌出来。 姜姨娘的大丫鬟也是变了脸色,不安地低声唤道:“姨娘……” 尾音消失在这庭院的微风中,上方的天空中飘飘荡荡的白云姿态万千,而地上的人心比这变幻莫测的风云还要复杂多变。 对于楚家发生的这一切,楚云逸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今日一大早,他就和沈千尘、沈云沐一行人来了郊外的翠微山踏青游玩。 此刻,他正不耐烦地催促着:“沐哥儿,七娘,你们别磨磨蹭蹭,左顾右盼的,既然要学骑马,就好好学!” 楚云逸觉得自己的牺牲太大了,竟然不训练,好心地陪两个马都骑不好的小屁孩出来玩。 楚云逸的大嗓门惊起了一片栖息在林间的雀鸟,扑楞着翅膀,乱飞一气。 然而,在沈云沐看,楚云逸不过是纸老虎罢了,沈云沐骑着他的小马,笑嘻嘻地转头对另一边的顾之颜道:“七娘……表姐,你看到那几只鸟没有,圆滚滚的,真可爱!” 顾之颜仰头眺望着天空,努力地睁大眼睛观察那几只小鸟。 那几只鸟飞得太高了,从下方只能隐约看到它们的头圆圆的,头顶是棕红色,翅膀是更深点的红棕色。 雀鸟的身体小巧玲珑,胖乎乎的,可爱极了! 顾之颜的眼睛亮晶晶的,在旭日的照耀下,小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后方的其他人看着他们三人,皆是忍俊不禁。 今天出行的队伍很热闹,沈千尘、沈芷、裴霖晔、顾锦与沈菀夫妇都来了,就缺了顾玦一个,顾玦临时有事去了军营。 沈千尘本来是想打猎的,既然顾玦不在,也就歇了这心思,只当带两个小孩出来遛遛马,散散心。 楚云逸今天特意跟云展请了假,自告奋勇地代替姐夫来给他姐当护卫,却沈千尘打发去带小孩。 “那是棕头鸦雀!”楚云逸给两个小屁孩上了一课。 沈云沐眨了眨凤眼,回首朝楚云逸随看来,那眼神似乎在说,真的吗? “你们看那里,”楚云逸抬手指向右前方某棵树的树冠:“那棵树上有个掌心大小的鸟巢,像碗一样,这就是棕头鸦雀的鸟巢。” 沈云沐和顾之颜的眼睛忙碌极了,又循着楚云逸指的方向去看树梢上的鸟巢。 “看到了,我看到了!” “那个鸟巢好可爱!” “快看,小鸟归巢了……” 沈云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楚云逸心道:这小屁孩就是小屁孩,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 众人悠闲地策马漫步于葳蕤的山林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浓浓绿意以及漫山的野花。 沈千尘凑过去和沈芷咬耳朵:“娘,你看,逸哥儿还是那样,口不对心的。”这小子太傲娇了,总是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但脸上却在笑。 沈芷被逗笑,随口道:“是啊,逸哥儿这别扭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反正不像我!”沈千尘撇得一干二净。 沈芷更乐了,笑声如银铃。 策马跟在沈芷后方的裴霖晔也听到了母女俩的这番对话,眉眼含笑,脑海中不由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红衣如火的少女。 曾经的她也是一个天真无忧的少女,自从他十七年前去了北地从军后,他见过她的次数屈指可数,看着她从婚后起渐渐地收敛了笑容,让自己披上盔甲,让自己无所不能…… 而现在,她终于又重拾了笑容。 真好!裴霖晔怔怔地看着沈芷脸上灿烂的笑靥,心口一片柔软。 这时,沈云沐调转马匹的方向,策马朝沈芷母女俩过来了,挥舞着手里的弓箭显示他的存在感。 “娘,姐,我刚刚说给七娘猎一只小兔子,你们要不要?”他嘿嘿笑道,洋洋自得。 与其说,沈云沐是来询问的,其实他是来炫耀的,炫耀他要给顾之颜猎兔子。 沈芷:“……” 沈千尘:“……” 母女俩再次感慨楚云逸与沈云沐这对兄弟的性格真是天差地别。 沈云沐是还没猎到兔子,就要先找人大肆炫耀一番,弄得人人都知道他今天要去猎兔子; 而楚云逸恐怕会先去猎了兔子,等猎物到手后,再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我给你猎兔子了。 这时,顾之颜也策马追了过来。 她刚学骑马不久,所以不是一个人骑马,有一个十二岁左右的丫鬟带着她同骑。 顾之颜一本正经地说道:“表弟,我要活的!” “活的死的有什么关系,能猎到兔子就好。”沈云沐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 顾之颜坚持道:“活的!” 沈云沐仿若未闻,琢磨起兔子的一百种吃法,咽了咽口水。 两个小孩因为兔子的事斗起嘴来,看得其他人觉得有趣极了,再度失笑。 愉快的笑声此起彼伏。 沈菀望着前方精神奕奕的顾之颜,拉了下顾锦的袖子,与他相视一笑。 他们夫妇听从了沈千尘的意见,给顾之颜找了一个会点拳脚功夫的丫鬟,主要是为了陪顾之颜出门,并与她一起练武。 自从有了这个名叫“巧风”的丫鬟后,沈菀觉得自己也放心多了。 像今天,由巧风与顾之颜同骑,沈菀也就不必时时盯着,她只需要这样不近不远地跟着,等到顾之颜偶尔回过头时,能看到自己的存在就好。 沈菀也笑了,笑靥如妩媚的娇花,转头对右侧的沈千尘叹道:“尘姐儿,谢谢你!” 沈千尘对顾之颜付出的精力,沈菀都是看在眼里的。 自从那日顾之颜对沈千尘真正打开心扉说起了她被拐走时发生的事,那之后,沈千尘每间隔几天,都会再和顾之颜聊一次,也不逼她,只是诱导她去说那时候的事,一点点地解开她的心结。 这段日子,顾之颜进步神速,虽然还是有些胆小敏感,但已经不会因为有陌生人靠近就歇斯底里地乱叫乱跑。 现在的顾之颜看着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一样。 女儿真的大好了! 沈菀感觉心口暖暖的,笑意更深。 类似的感激之语沈菀早就说过很多次,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说,再多的话语也表达不了她的感激。 沈千尘不仅是救了她的女儿,也同时救了她,救了顾锦。 “七娘,”顾锦策马来到顾之颜的身旁,笑眯眯地看着女儿,讨好地说道,“别理你表弟,爹给你抓只活兔子好不好?” 顾之颜用力地点头:“嗯!” 她还炫耀地看了楚云沐一眼,意思是,你不给我抓活兔子,我还有爹呢! 顾锦颇为自得地挺胸,觉得自己在给女儿撑腰。 说起打猎这个话题,几个男子都是跃跃欲试,尤其楚云逸。他取下背在身后的那把长弓,随意地弹了下弓弦,道:“母亲,姐,七娘,那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们几个去猎兔子。” 打算去打猎的是楚云逸、顾锦与沈云沐三人,裴霖晔留下了,四个男人的意思是总要留下一个护卫女眷周全,以防万一。 很快,楚云逸、顾锦与沈云沐三人就策马往山林深处去了,而沈千尘、沈芷等几个女眷则原地歇息。 丫鬟们往地上铺了油布供主子们坐下,又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食盒,把茶水和点心一一取出。 沈千尘、沈芷与沈菀悠闲地喝茶,吃点心,说说笑笑。 至于顾之颜与裴霖晔相当忙碌。 顾之颜在周围转圈圈,到处采花,在裴霖晔以及丫鬟巧风的协助下,采花变得轻而易举,哪怕是那些长在高处的花枝,裴霖晔也能轻而易举地爬上树摘下,还掏了几个鸟蛋。 起初,顾之颜对裴霖晔是畏惧的,根本不敢太靠近。 可是,等裴霖晔给她掏了几个淡蓝色的鸟蛋时,她鼓起了勇气,小心翼翼地走向裴霖晔,从他手上拿起了一个鸟蛋。 “这是棕头鸦雀的鸟蛋。”裴霖晔把声音放得很柔,很低,仿佛生怕吓到了顾之颜似的。 顾之颜把玩着鸟蛋就舍不得放手了,从前她只见过鹌鹑蛋、鸡蛋和鸽子蛋,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淡蓝色的鸟蛋。 看着这一大一小凑在一起说话,沈菀犹有几分不可置信的喜悦。顾之颜一直害怕陌生高大的成年男子,现在继曹师傅后,她又能靠近裴霖晔了。 沈菀感慨地对沈芷说道:“大姐,表哥还挺会哄小孩的!”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沈菀是聪明人,有些事不用旁人说,她也会看,也会听。 沈芷微微一笑,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之颜精力充沛,摘了花后,又去做花环,一做就是好几个,沈千尘、沈芷、沈菀与裴霖晔四人一人一个,等到一个时辰后,顾锦抱着活的白兔归来,也得了女儿一个花环。 楚云逸、顾锦与沈云沐满载而归。 顾锦毫不吝啬地夸楚云逸:“逸哥儿箭法不错,两只山鸡都是一箭命中。还有兔子窝,也是他找到的,我们三个分别守着几个洞口,把兔子给熏出来了。” 他们抓了四只兔子,不仅是顾之颜和沈云沐得了兔子,楚云逸还给沈千尘、沈芷也送了兔子。 沈千尘与沈芷抱着兔子,母女俩再次“噗嗤”笑出了声。楚云逸的性子果然是这样,一个人默默地想好了,再默默地去做,然后再一鸣惊人。 楚云逸:“……” 楚云逸被她们笑得一头雾水。 沈千尘抬手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今天我们托逸哥儿的福,吃烤山鸡!” 她的眼眸里笑意盈盈,心想:楚云逸的性子真的与楚令霄、姜敏姗全然不同,很细心,也很体贴,因为知道顾之颜不喜欢死兔子,就特意猎了山鸡。 楚云逸被沈千尘看得有些局促,干脆就躲开了:“前面有溪水,我去处理一下山鸡。” 沈千尘就让江沅去给楚云逸打下手,开始做生火的准备,忙得不亦乐乎。 最高兴的就是顾之颜与沈云沐,他们看什么都新鲜,吃什么也觉得新鲜,笑不绝口。 这一天,他们在山里美滋滋地吃了烤山鸡,这才踏上了归程。 当他们来到京城的西城门,已经是下午申时了。 玩了大半天,顾之颜与沈云沐在极端的亢奋后,疲倦至极,两人都在两家的马车里睡着了。 沈千尘和沈芷也有些疲倦,唯有楚云逸精神奕奕,出去玩一趟与他平日里的操练根本不能比,一个是玩,一个是拼。 他们才刚过城门,一行车马就被一伙身着铜盔铁甲的禁军将士拦下来了。 其中一个大胡子中年将士指着马上的楚云逸,下令道:“来人,把楚云逸拿下!” 见禁军出兵拿人,一些进出城的路人忍不住驻足,想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云逸皱了皱眉头,正想问凭什么,却被马车里的沈千尘抢在了前面:“凭什么?!” 沈千尘从马车的车窗里探出了头,裴霖晔与江沅策马上前,一左一右地来到楚云逸的身旁,形成一种护卫性的姿态。 裴霖晔认得对方,只给了两个字:“杜华堂,你敢!” 杜华堂也同样认识裴霖晔,眉梢微动,随即就恢复正常。 别人怕他裴霖晔,他可不怕,谁人不知道裴霖晔在锦衣卫不过虚衔,一直被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晾着。 “裴大人,楚家涉嫌谋反,”杜华堂拔高音量,故意让自己的声音传到周围旁观人的耳中,“楚令霄已经被拿下,我们也是奉命拿人,无关人等不要多管闲事。” 涉嫌谋反?沈千尘几乎要笑了,她当然不相信,楚令霄没这么大的胆子,他也就是个窝里横罢了。 沈千尘根本就懒得与这些人废话,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们有什么话,去宸王府说!” “楚云逸,我们走!” 沈千尘对着楚云逸做了个手势,让他别跟这些人浪费时间。 沈千尘、楚云逸一行人要走,但车马才往前驶了一丈,就被那伙禁军又强势地拦下了。 如果说,此前杜华堂对沈千尘的身份只是有所怀疑的话,现在也已经确认对方的身份。 这个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肯定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宸王妃了。 杜华堂眸光一闪,面无表情。 若是平时,他自然是要宸王府一点面子,但是今天康鸿达下了令,必须要带走楚云逸。 杜华堂毫不退让,义正言辞地说道:“楚家有谋反之嫌,康大人已经下令封府,现在整个楚家就差楚云逸一个,末将必须将其带回楚家!” “至于楚家是否清白,康大人自然会调查清楚,不会平白冤枉了楚家!” 杜华堂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说话间,他自马背上高高在上地斜睨着沈千尘的脸。 “宸王府不肯让末将把楚云逸带回楚家,莫非是心中有鬼!” “难道宸王府勾结了楚家要谋反不成!!” 他这字字句句简直诛心,存心把宸王府也拉下水,想逼得宸王妃避嫌。 旁边那些围观的路人也听到了“宸王府”这个关键词,不由倒吸了一冷气。 沈千尘:“……” 沈千尘神色淡淡地挑了下右眉,这时,楚云逸抿了下嘴唇,出声道:“姐,我跟他们走一趟。” “不行。”沈千尘以一种不容反对的语气断然道。 楚云逸紧抿薄唇,他知道他姐的性子,说一不二,不敢质疑她的话。 沈千尘又抬眼看向了那名依旧骑在马背上的杜华堂。 “宸王府事还由不得你来置喙!”沈千尘徐徐道,声音不轻不重,“我想带走的人,还不由你来反对。无论是谁,想借机闹事的话,宸王府必定奉陪。” 她的目光明明从下往上地看着杜华堂,却让杜华堂倍感压力,仿佛被俯视的人是自己似的。 她就这么随意地坐在马车里,只从那湖色的窗帘后露出大半张脸,五官清丽动人,周身释放出一股迫人的气势。 杜华堂只觉得颈后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心口警铃大作,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那种大权在手的上位者盯上似的。 他已入不惑之年,从先帝时期就在朝中任职,也曾陪先帝出行狩猎,过去这几十年来,他见过的贵人不知凡几,却也只在屈指可数的极少数人身上感受到这种慑人的威压。 裴霖晔冷笑了一声,微微拔出腰侧的配剑,露出一截银色的剑刃,剑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宸王府可不是怕事的人! 今天他康鸿达的人敢在这里对宸王妃动手,那么今天他就敢发信号弹,招来宸王府的侍卫、五城兵马司以及他在锦衣卫的人手,他倒要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杜华堂的眼角抽了一下,然后又抽了一下。 他敢在楚家横冲直撞,敢在楚家拿下任何一个人,那是因为现在的楚家几乎一无所有了,楚贵妃与二皇子母子也摆明想跟楚家撇清关系,楚令霄这个人不过是一滩烂泥,又有哪个有脑子的人会想和烂泥搅和在一起呢! 但他此刻面对的可是宸王妃,宸王会允许外人当众打宸王府的脸面吗?! 前来拿人的那些禁军将士全都在悄悄观察杜华堂的神色,见他脸色铁青的样子,心中有数了。 禁军将士全都不敢再拦,于是,沈千尘、楚云逸这一行车队就这么缓缓地穿过人群往前驶去。 而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见热闹散场,也就纷纷散去了。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将西城门远远地甩在了后方。 原本在马车里睡着的沈云沐经过方才那一闹已经清醒了过来,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千尘。 待马车转弯后,沈云沐的口中爆发出一声亢奋的欢呼声: “姐,你方才也太威风了!” 沈云沐的双眼简直在发光,胸口溢满了一种不知该怎么用言辞来形容的自豪。 小家伙像小奶狗一样往沈千尘的身上扑了过去,蹭啊蹭。 沈千尘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背,脸上早就没了之前的威仪,只有盈盈的笑意。 马车外的楚云逸也听到了沈云沐夸赞声,先是微微勾了下唇角,跟着又像是骤然想到什么,绷住了嘴角,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 一行车马在驶过两条街后,就与沈菀一家人的马车兵分两道,接着,沈千尘先把沈芷与沈云沐送回了沈宅,然后才令车夫回宸王府。 回王府后的第一件事,她就吩咐江沅去打听了一下楚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沅回来得很快,她把王府长史程林华带了过来。 今天康鸿达派人先围楚家又拿下楚令霄的动静实在太大了,被京中不少人都看在了眼里,程林华当下就找人去调查了这件事。 “王妃!”程林华神色郑重地作揖行礼,“属下让人去查了,楚令霄在流放期间确实犯了些事。” 程林华觉得他们王妃摊上了这么个亲爹,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幽州以及幽州以北一带山匪横行,有大小山寨至少百来个,其中有三个山寨势力最大,这些山匪常年在大齐的东北边境出末,为害一方。楚令霄与其中一个名为谢家寨的山匪暗中有些勾结。” “他曾经窝藏过一个谢家寨的山匪,那人还是寨中的三当家。” 大齐朝建立已经百余年,但这百余年并非顺顺利利,一直处于一种内忧外患、危机四伏的状态。 不仅是南有昊国,北有赤狄,西北还有诸多小国觊觎在侧,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问题,比如沿海不时有倭寇上岸,再比如东北一带有山匪横行。 东北一带多山林,少耕地,时不时冬季还要遭遇雪灾,周边还有蛮夷小族滋扰,当地滋生了大量的土匪,有齐人,也有外族人,更有一些被发配幽州的犯人干脆投靠了土匪的,人员十分复杂。 如果说,楚令霄真的曾经窝藏过那个谢家寨的三当家的话,那么他就是犯了谋反罪。 但是这个世界的事从来也不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的,楚令霄毕竟没真的落草为寇,这件事可以轻轻放下,也可以从严处置。 程林华接着禀道:“王妃,现在楚家已经被康鸿达的人包围了起来,大门也被贴了封条,似乎是要被抄家。” 沈千尘若有所思地抿唇,眸光微闪。 现在的发展很明显了,禁军这架势分明就是直接给楚令霄判了谋反罪,短短半天,拿人、封府又抄家的,明显是故意往重了处置。 这是康鸿达下的令,康鸿达的私心昭然若揭。 想着西城门的一幕幕,沈千尘第一个念头就是:康鸿达此举莫非是为了楚云逸?! 程林华默默地瞥着坐在下手的楚云逸,很显然,他也是这么猜测的。 沈千尘半垂着眸子,默然不语,她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须臾,沈千尘又抬眼看向了程林华,吩咐道:“你安排几个人去沈债那里守着,未免有人去那里捣乱。” 程林华二话不说地应了命。 等程林华走了,楚云逸才有些迟疑地问道:“姐,我是不是该回去?” 沈千尘淡淡地斜了楚云逸一眼,眼神如云似雾,轻飘飘的,再一看,又隐隐染着洞悉人心的光华。 沈千尘觉得楚云逸总算是长大了不少,要是从前,他肯定忍不到程林华离开,也不会问自己,只是悄悄地去犯蠢。 看在这个臭小子这回还算听话的份上,沈千尘耐着性子道:“不必,小事而已。” 楚云逸:“……” 虽然沈千尘云淡风轻地说这只是一件小事,但是楚云逸的心态还是没有办法那么平稳,回想着西城门的一幕幕,他就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压抑起来,隐约能感受到一种剑拔弩张之气。 这几个月来,楚云逸成长了很多,即便以他的见识,依旧看不透现在的局面,心底却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干涉到楚家,应该是康鸿达与宸王府的一场博弈了。 也许没有自己,还会有别的由头。 明白归明白,但是当他真的置身局中时,也没那么容易把自己摘出来。 到了晚间,夜幕缀满星子时,顾玦姗姗来迟地回来了。 沈千尘立即把这件事一说,其实早就有人把事情禀了顾玦,顾玦没有多说,只是道:“让逸哥儿暂住这里就是。” 反正楚云逸在宸王府也住了两个月了,继续住下去也无妨,宸王府又不怕多一双筷子。 见顾玦不说其它,沈千尘默契地不再问了,反正她都听王爷的就是。 烛火被吹熄,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寂静无声,再无人语。 夜色渐浓,空中开始落雨,春雨细无声,随风潜入夜。 这一夜,雨水淅淅沥沥,而这京城的人心比连绵春雨更为躁动,永定侯府被封府、抄家的事在一天之中传遍了整个朝堂。 虽然永定侯府早就已经是一个边缘的勋贵府了,但好歹也是楚贵妃与宸王妃的娘家,二皇子的外家,这场抄家还是引来了京中不少人的观望。 不止因为楚家楚贵妃与宸王妃的娘家,二皇子的外家,还因为下午宸王妃在西城门前与康鸿达手下的人对上的事。 这件事涉及宸王与康鸿达,令得那些朝臣勋贵不得不关注,不少人都在暗地里猜测着,是不是宸王府和康鸿达要对上了。 一些好事者都在等着宸王妃去给楚家出头。 连太子顾南谨也在当晚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招人问个究竟。 小内侍出去后,独自留在书房里的顾南谨微微蹙眉,神色凝重。 他是太子,身为太子,他本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但这次却晚了这么多…… 顾南谨透过窗口往外望去,望向了养心殿的方向,目光似要穿透那沉沉的夜色似的。 外面夜色如墨,细雨绵绵,从他这里,根本看不到养心殿。 顾南谨呆立原地,恍然不知时间流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内侍回来了,走到了顾南谨身后,唤了声:“太子殿下?” 顾南谨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来,在窗边坐下。 窗户依旧敞开着,任由细雨随夜风飘进屋里,点点雨滴沾湿了茶几。 小内侍理了理思绪,禀道:“上午康大人派了禁军去永定侯府拿人,把楚令霄带走了,现在侯府被封,不许任何人出入。” “禁军参将杜华堂亲自去西城门捉拿楚家大公子楚云逸,不过宸王妃不让他们带走楚云逸,楚云逸现在跟着宸王妃留在了王府。” “宸王殿下半个时辰前刚刚回王府,宸王府那边暂时没有任何的动静。” 随着小内侍的通禀,顾南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到现在才知道这些事。 顾南谨深吸一口气,脸颊绷得紧紧的,冷声问道:“是谁给康鸿达的权力,动用禁军去抓人?!” 康鸿达是京营总督,手掌戍卫京城的上十二卫和禁军三大营,这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与重用,但不代表他就可以随意调动禁军。 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任何一人擅自调动禁军,就难逃一个谋反的嫌疑。 康鸿达是个聪明人,他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是全凭他当年对皇帝的救命之恩,他这个人看似风流不羁,其实为人谨慎。 因此,当顾南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约莫也有了答案。 果然—— “回殿下,康大人曾进宫面圣。”小内侍恭敬地答道。 也就是说,拿下楚令霄是皇帝的命令。 皇帝已经病了两个半月了,缠绵病榻,因为精力不济,他甚至无力召见六部阁老,基本上是顾南谨每日或者隔日把折子带过去念给他听。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居然还会接见了康鸿达,可见对他的器重。 顾南谨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边思索,一边自语着:“康鸿达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突然会对楚家动手?” 顾南谨其实没有问对方的意思,他只是在自问,在思考而已。 不想,那小内侍竟然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也许是因为楚家大公子。” 顾南谨:“???” 这些内侍宫人在深宫中什么腌臜事都见过,其实心里也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只不过,他现在面对的人是太子,就不得不斟酌着言辞,免得污了贵人的耳朵。 停顿了一下后,小内侍才道:“康大人有龙阳之好,似乎是看上了楚家大公子,甚至楚令霄能从幽州回京也是康大人的手笔,似乎是楚家与康鸿达暗地里达成了什么协议。” 小内侍大致把他打听到的那些事说了:“但是,楚令霄回京后,绝口不提当初的承诺,还与他二弟楚令宇因为爵位的事闹得兄弟失和,家宅不宁。楚令霄还把楚云逸送去宸王府避风头,想让宸王府来庇护长子。” 小内侍实在是无法评价楚令霄所为,楚令霄胆敢拿康鸿达开涮,这不是找死吗?! “现在不少人都在说,康鸿达是恼羞成怒,在公报私仇呢!” 说句实话,小内侍也觉得大有可能,康鸿达那可是睚眦必报的人,正因为如此,京城中的文武百官才会畏他如虎。 顾南谨不置可否。 就如同康鸿达了解顾南谨一样,顾南谨对于康鸿达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也不可能一无所知,应该说知道得不少,也包括康鸿达有断袖之癖的事。 康鸿达素来风流好色,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也曾为他的小情人在朝中打开方便之门,但是谨守尺度,迟钝拿捏得恰好是皇帝能接受的程度,让皇帝觉得人无完人,让皇帝觉得康鸿达是真性情。 康鸿达其实是个公私分明、极为理智的人,顾南谨不太相信,康鸿达会做这么冲动做这种没有理性的事情,尤其是在皇帝重病的前提下。 试想,如果皇帝知道自己重病,而康鸿达还有心思玩这些争风吃醋的把戏,皇帝会这么想?! 康鸿达不可能那么蠢。 顾南谨无声地自语:“他怕是在用公报私仇掩饰什么。”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实在太轻,饶是小内侍竖起了耳朵,也没听到顾南谨在说什么。 小内侍低头垂手站在原位,太子没让他走,他自然是不敢走的。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唯有烛油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从灯笼中偶尔爆出。 顾南谨右手成拳,在被雨水溅湿的茶几上轻轻地叩动着,一下,两下,三下…… 康鸿达与顾玦的博弈既然开始了,还有皇帝也涉及其中,就意味着这件事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落下帷幕。 顾南谨知道,他是太子,就注定他不可能独善其身。 这两个月来,他与顾玦的关系的也算渐入佳境,他有心以他的诚意一步步地解开顾玦对皇家的心结,他希望等他即位后,可以让顾玦重归朝堂。 所以,他不想因为康鸿达的这件事让顾玦心有怨怼,让顾玦与皇家的裂痕更深。 顾南谨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宸王白天去了丰台大营,入夜才回来?” 小内侍出声应了。 顾南谨的右拳又在茶几上叩了几下。既然宸王妃下午就知道了楚家的事,顾玦不可能一无所知,但是他却没出面,那么,顾玦到底是为了避嫌才没有庇护楚家,还是压根不在意楚家? 他想了一会儿,也不能确定这一点,有一点他是确定的,他不希望这件事再闹下去了。 顾南谨的右手停了下来,对小内侍吩咐道:“传孤的口谕,撤回守在楚家的禁军。” 皇帝重病,太子监国,所以,现在太子也可以以储君的身份代行圣旨,但这时,又有一个中年内侍进来了,禀道:“太子殿下,倪公公来传皇上的口谕,宣殿下过去养心殿。” 这都快二更天了,父皇在这个时间派人来宣自己,顾南谨不得不怀疑也许与康鸿达的这件事有关:莫非父皇是想警告自己别管这件事吗? 顾南谨思忖着起了身。 面对皇帝的宣召,他为人子、为人臣,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顾南谨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屋,就看到倪公公笑眯眯地在檐下等着自己,屋檐外,细雨飘荡,倪公公的鞋与袍角都被雨水溅湿了。 倪公公客客气气地伸手做情状:“还请太子殿下随小人走一趟。” 顾南谨微微颔首,小内侍给他撑起油纸伞,还有人走在前面提着灯笼。 几人下了早已被雨水淋湿的石阶,朝着养心殿方向去了。 夜晚的皇宫,分外的安静,因为下雨,一路过去路上也没几个宫人,宛如一个空城,也唯有那些或近或远的灯火为这里添了几丝人气。 下雨时,走得慢,从东宫到养心殿的这一路用了比平时足足多一倍的时间。 顾南谨熟门熟路地随倪公公往皇帝的寝宫方向走去。 寝宫内,如同往常般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顾南谨微微蹙眉,忽然觉得这里似乎少了什么……对,少了皇帝平日最爱点的九和香。 “……”顾南谨心里咯噔一下。 下一瞬,只听“吱”的一声,后方的门被关上了,那干脆响亮的关门声仿佛在顾南谨的心头捶一下。 倪公公客客气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太子殿下,皇上只是想请殿下在这里冷静几日。” 言下之意是皇帝把太子给软禁了。 顾南谨:“!!!” s://.c/read/30781/23725763.html .c。m.c 正文卷 362功劳 顾南谨快步又走回到门扇前,语气也冷了下来,不怒自威地对着门外的倪公公说道:“开门!” 他抑制着去敲门的冲动,心口怒意翻涌。 “太子殿下,您好好休息吧。”隔了一扇门,倪公公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恭敬中又带着几分疏离。 顾南谨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孤要见父皇!” 倪公公沉默了。 顾南谨再次重复道:“孤要见父皇!!”音调拔高了三分。 又是一阵沉寂,门外静悄悄地,沉默不断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另一边的倪公公才道:“太子殿下,小人会去转告皇上,但……” 但皇帝愿不愿意见太子,那就要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了。 顾南谨干巴巴地说道:“孤明白。”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接下来,就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外面再没有一点声息。 屋里屋外,静得可怕,唯有庭院里的细雨声簌簌落下。 顾南谨独自留在这间寝宫里,烦躁地来回走动着。 直到一盏茶后,门外才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朝这边临近,越来越清晰。 然后,房门就被打开了。 手执银白拂尘的倪公公出现在门外,对着顾南谨施了一礼,道:“太子殿下,皇上有请。” 他的身后还有两个高大健壮的锦衣卫。 顾南谨扫了一眼那两个锦衣卫,心里觉得嘲讽:这是怕自己逃跑吗? 可他面上不露分毫,从这间寝宫走了出去。 倪公公走在前面给顾南谨领路,把人一直领到了东暖阁的碧纱橱里。 皇帝病怏怏地躺在榻上,与顾南谨昨天看到的状态差不多,依旧是脸色蜡黄,精神不佳,宛如一个古稀之年的老者。 顾南谨走到了距离龙榻三步外的地方停下,给皇帝作揖行礼:“父皇。” 行了礼后,他直起了身,与龙榻上的皇帝四目相对,开门见山地问道:“父皇,您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抬了下手,倪公公立刻意会了圣意,将皇帝扶坐了起来,另一个圆脸小內侍在皇帝的身后放了一个大迎枕。 皇帝叹了口气,对着顾南谨露出一个慈爱而疲惫的笑容:“康鸿达和楚家的事你知道了吧?他是奉了朕的口谕行事。” 顾南谨:“……” “太子,朕快要不行了,以后大齐的将来就靠你了。”皇帝的声音十分虚弱,神情慈爱,一派慈父心。 他的情绪有几分意动,胸膛微微起伏着,那双因为病重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幽深浩瀚,眸底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 他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嗓音变得沙哑沧桑:“太子,你九皇叔势大,又有兵权在握,现在朕还活着,还能挟制你九皇叔一二,一旦朕去了……咳咳咳……” 皇帝因为情绪激动,垂下头把拳头放在唇畔,连续咳嗽了好几下。 倪公公赶紧给皇帝抚背,又递了一方帕子给皇帝。 皇帝拿帕子擦了擦嘴,疲惫地继续说道:“一旦朕去了,你登基上位,势单力薄,恐怕就压不住你九皇叔了,届时,你有自信保住这大齐江山吗?!” “你是朕的儿子,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片大齐江山。” 说着,皇帝的声音更沙哑了,连眼睛都红了,闪烁着泪光,一片忧国忧子之心。 碧纱橱里,烛影浮动。 烛火照在顾南谨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顾南谨怔怔地看着皇帝,薄唇微张。 皇帝抬手示意顾南谨噤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语调缓慢且凝重地接着道:“太子不愿意当这个恶人,就让朕来当好了!” “谨哥儿,你等着,朕会给你一个平稳的朝堂,也算是朕这个父皇对你最后的一份心了。”皇帝深深地凝视着顾南谨的眼睛。 听皇帝称呼自己为“谨哥儿”,顾南谨有所意动,眼睫颤了颤,眸光闪动。 他是今上的第一个儿子,曾经也享受过今上的慈爱,在他小时候,今上就是这么唤他的:谨哥儿。 直到先帝封了他为太孙,他才从“谨哥儿”变成了太孙,再后来,就变成了太子。 顾南谨的眼神有些恍惚,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仿如隔世。 皇帝的情绪很激动,几次哽咽,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道:“朕知道你怪朕,但是,现在,朕还是想为你做最后一点事……” 随着皇帝这情深意切的一句句,倪公公的眼睛也红了,默默地以袖口擦着眼角的泪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哀伤的气氛,浓浓地,压抑地,那种刻骨的哀伤如外面绵绵的春雨似要沁入人的肌肤中。 这一夜,细雨不曾停歇,如丝似沙,春日的细雨颇有一种“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意境。 雨从夜持续到天明,又断断续续,时下时停地延续到次日黄昏,这一天的京城显得分外萧索,不复平日的热闹。 连那些普通百姓似乎感受到了暴风雨欲来的沉重气息。 黄昏,雨停了,天空昏暗如一副水墨画,由水和墨在空中大笔绘就不同深浅的墨色。 在万众瞩目中,百余禁军将士骤然出动,封了宸王府,把王府的周围层层圈住,密密匝匝。 也唯有那细风带着树梢间的雨水飘入了王府的高墙内。 雨后的空气中带着浓浓的水汽,分外清新,王府里一如往常。 楚云逸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而且,只要一想到是因为他宸王府才会被围,他就变得有些焦虑,生怕他会连累到姐姐,连累到宸王府。 楚云逸从客院走出,朝着内院方向去,一路上无人阻拦。 内院本是外男不能擅闯的地方,可宸王府的内院女眷单薄,也就住着殷太后与沈千尘两个女主人。沈千尘是楚云逸的亲姐姐,根本就没什么好避讳的。 一路上都有下人给他行礼,可是楚云逸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脑子里想着自从去年他从老家回京后发生的事。 一年前的他,天真骄傲犹如一张白纸,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 直到残忍的真相一点点地在他眼前铺开,他才不得不直面,原来他的父亲、姨娘、长姐都与他曾经以为的不同,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张假面具…… 他决议从武,一心学武,比从前要努力好几倍,想给沈千尘撑腰,也想帮父亲与姜姨娘补偿沈千尘,可是,他还太弱了,根本没给沈千尘帮上什么忙。 现在楚家落罪,他身为楚家的长子,一辱俱辱,他回楚家也是理所当然的! 思绪间,他来到了正院的院门前,心里空荡荡的,一时陷入了一种颓丧的情绪中,觉得他真是一事无成。 守在院门口的小丫鬟屈膝给他行礼:“大舅爷。” “喵呜!”四爪洁白的黑猫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轻快地跑出来蹭他的袍裾。 春天是猫掉毛的季节,只是蹭了两下,就在楚云逸湖蓝色的袍角蹭上了一簇簇黑毛。 楚云逸干脆俯身把黑猫抱了起来,抱着它继续往里面走。 温暖的猫贴在他胸口,似乎往他空寂的胸口注入了什么似的…… 楚云逸步伐坚毅地穿过了院门。 下一刻,就听一阵清脆的笑声钻入他的耳中,如风铃摇曳。 少女的笑声让空气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 仿佛陡然间天空变得湛蓝通透,夹着芬芳的空气随风钻入他的鼻端,清新干净。 一门之隔,楚云逸就像从寒冬腊月穿越到了另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似的。 楚云逸再次停下了脚步,怀里依旧抱着黑猫,傻乎乎地循声望去。 不远处,一男一女正在亭子里面对面地下棋,一个着素净的月白色,一个是耀眼的大红色。 两人言笑晏晏,灿烂的笑容洋溢在沈千尘精致漂亮的面庞上,像抹了明艳亮丽的胭脂似的,光彩照人,而他那个平日里清冷矜贵的姐夫眉眼柔和得似要溢出潺潺春水来。 楚云逸几乎呆住了,感觉没什么真实感。 宸王府不是被禁军给封了吗?! 姐姐、姐夫怎么是这种反应! 他差点没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黑猫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身子,“喵”叫了一声,引得亭子里的两人朝他看来。 楚云逸这才回过神来,抱着猫继续朝那个八角亭走去,走到了亭子外,先讷讷地叫了声:“姐姐,姐夫。” 顾玦微笑颔首,沈千尘随手指了指她右手边的石凳:“坐。” 楚云逸没动也没坐,忍不住道:“姐,还是让我回去吧。” 就是个傻的!沈千尘直接翻了个白眼。 “……”楚云逸惊了。 他就没见过哪个王妃像他姐这样的。 偶尔他会莫名地从他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他在军营感受过的**子味,就像此刻! 楚云逸下意识地去看他姐夫的脸色,却见顾玦依旧眉眼含笑,别说是嫌弃,姐夫似乎还觉得姐姐这样子很有趣。 楚云逸呆了呆,有些酸溜溜地想着:也是,他姐也就会对他这样,对着姐夫时,她就是个小甜心,把她的爪子藏得好好的! 沈千尘没好气地问楚云逸:“你回去做什么,被关起来吗?关了一大家子还不够,你还要自己凑过去吗?” 楚云逸无言以对。 沈千尘训起弟弟来一点也不客气:“果然是个傻的,就这样,你还要从军呢!” “怎么?明知道前面有敌人的陷阱,你还要带兵过去自投罗网啊,那跟着你的士兵们还真可怜!!” “你这是自我牺牲,还是自我满足?” 沈千尘觉得这些话还不足以表达她的鄙夷,随手从棋盒里抓了一枚黑子朝楚云逸丢了过来。 其实,以楚云逸的身手,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接住这枚黑玉棋子的,但是他现在抱着猫,黑猫在他臂弯间不安分地扭动着,眼看着要用爪子去挠他的袖子,楚云逸只能左手抱猫,右手按住猫爪子,又不想那黑玉棋子砸地上砸坏了,就任由黑子砸在了他左侧肩膀上。 肩膀微微一动,黑子稳准地落在了他右脚的鞋面上,然后右脚一踢,黑子划出一个半圆的曲线,落入了棋盒中。 棋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琥珀差点没笑出声来,努力地绷住脸,若非场合不适合,她几乎要给楚云逸鼓掌了。大少爷的蹴鞠真是玩得不错! 琥珀还得看气氛,但猫就不需要了。 “喵呜!” 被楚云逸困住的黑猫不悦地叫了一声,疯狂想挠人。 楚云逸被沈千尘嫌弃惯了,没把她方才的这些话放心上,反驳道:“姐,我才不是这样呢!” “如果我带兵,当然是会以大局为重!” 他怎么会让麾下的士兵跟着他找死!他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 楚云逸觉得,他必须在他姐夫跟前澄清他的人品! 顾玦静静地看着姐弟俩斗嘴,一言不发。 沈千尘挑眉:“所以,不带兵,就可以任性,可以犯傻,可以不以大局为重了?你以为你现在做的蠢事,将来就可以一笔抹杀,可以服众吗?” 楚云逸:“……” 黑猫的两条后腿重重地一蹬,踢了楚云逸一脚,终于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只留了一胸膛的黑毛给他,为少年徒增几分颓然。 沈千尘觉得她家月影可真乖,赶紧赏了它香喷喷的小鱼干。 月影满足地吃小鱼干去了,而楚云逸这时终于反应了过来,发现自己傻乎乎地被他姐给绕偏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绪,在沈千尘的旁边坐下,暂时没去理会这满身的猫毛。 楚云逸握紧了拳头,正色道:“宸王府被禁军包围了,这不仅仅是康鸿达能做到的,跟皇上也有关吧?” “姐,我不傻,我知道是有人在拿我作筏子。” 楚云逸这番话也是掏心掏肺了。 他不蠢,看得出来皇帝以及康鸿达要对付不是楚家,更不是他,而是宸王府。 楚家虽然乱七八糟的,但光父亲楚令霄杀了二叔楚令宇的罪名,就能轻松置楚令霄于死地了,由京兆府出面即可; 就算楚令霄真的在幽州窝藏过一个山匪,那也不过是包庇之罪,这个罪名最多也就是抄家了事,不需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把罪名上升到“谋反”。 对方是借着楚家的名义,来对宸王府出手!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谁让楚令霄就这么一个人,劣迹斑斑。 每每想到父亲,楚云逸就觉得苦涩。 父亲本该是榜样,本该必有儿女,他的父亲偏偏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 楚云逸努力不让自己陷入那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这根本于事无补。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沈千尘,道:“我只不过是‘某些人’拿来向宸王府出手的把柄而已。” “所以,把我交出来,没有了这个把柄,对方就师出无名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周围再次静了一静。 沈千尘真想再抓枚棋子丢他,但还是懒得费这力气了,直接斥道:“蠢!” 楚云逸:“???” 楚云逸觉得自己也太委屈了。 他又哪里蠢了?!他明明长进了很多好不好! 顾玦为他家的小姑娘助威:“蠢!” 沈千尘与他一唱一和,一脸嫌弃地再道:“又蠢又笨。” 楚云逸:“???” 面对来自姐姐、姐夫的暴击,楚云逸简直快蔫了,头顶那对无形的猫耳朵颓丧地耷拉了下来,自闭了。 “你是不是不想待在王府了?”顾玦对待小舅子时,展现了罕见的“耐心”。 楚云逸肯定地点头:“不想。” 沈千尘不去看楚云逸,垂首喝着花茶。 江沅连眼皮也没动一下,目光飞快地在楚云逸身上掠过:楚家大少爷对王爷的了解简直可以用“一无所知”来形容。 话说,王爷自从北地回来后,或者说,遇上王妃后,手段已经“温和”很多了。 顾玦平静地道:“那就走吧。” 楚云逸以为顾玦同意他回楚家去,起了身,正儿八经地作揖,想告辞,话还未出口,顾玦的下一句钻入他耳中:“去玄甲营吧。” “……”楚云逸愕然地抬眼,又去看顾玦,双手还维持着作揖的姿态,显得他的样子有些蠢,有些呆。 他的身旁,吃完了小鱼干的黑猫正蹲在那里用爪子洗脸,颇有种事不关己的悠然。 顾玦轻轻掸去了几根飘到了袖口的黑毛,目光根本就没落在楚云逸身上,淡声道:“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好好学学了。” 楚云逸还想说话,可是顾玦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扫来,楚云逸就觉得自己喉头干涩,发不出声音。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觉得自己仿佛里里外外都被对方看透了。 紧接着,顾玦转头问江沅:“苏慕白今天休沐吧?” 江沅应了一声,然后就奉命去找苏慕白了。 楚云逸完全被晾在了一旁,沈千尘与顾玦继续下起棋来。 接下来,就再人没理睬楚云逸,沈千尘由他这么傻站着,还是琥珀“同情”地给楚云逸上了茶,楚云逸顺着琥珀递来的台阶又坐了回去。 楚云逸只能喝茶,他觉得自己就是多余的,也就是猫愿意施舍他一个眼神,或偶尔过来挨挨蹭蹭两下。 而他那个严厉的姐姐,在面对姐夫时,又变成了软糯的小甜心。 一会儿让姐夫让她三子; 一会儿告诉姐夫她让厨房改良了菱粉糕的方子,让他试试味道; 一会儿问姐夫晚上吃什么; 一会儿美滋滋地吃起了姐夫给她剥的松子、瓜子…… 楚云逸简直如坐针毡,不仅觉得自己多余,还觉得满嘴的腻味。 很多时候,顾玦与沈千尘明明没有笑,但两人眉宇间仍给楚云逸一种笑意盈盈的感觉,两人眉眼相对时、举手投足间,带着由心而发的愉悦,透出彼此间无需言语的默契。 在楚云逸的望穿秋水中,江沅领着穿了一袭蓝底紫色祥云纹直裰的苏慕白来了。 苏慕白目不斜视,给自家王爷、王妃行了礼,甚至没有多看楚云逸一眼,让楚云逸再次尝到了那种微妙的被人无视的感觉。 顾玦吩咐道:“苏慕白,你去丰台大营,全权负责一切,顺便把楚云逸也带去。” “楚云逸,你也跟去看看。为将之人,只有在实战上才能锻炼出来,平日里训练一百遍,都及不上一次实战。” 平日里顾玦都是跟着沈千尘唤楚云逸“逸哥儿”的,今天却是直呼其名,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顾玦的这种态度反而让楚云逸感觉自在多了。 但他细品顾玦的话,又是一惊,明白了顾玦话中的言下之意,顾玦不是让自己避去玄甲营,而是接下来双方恐怕会打起来。 楚云逸:“!!!” 楚云逸瞳孔微微一缩,震惊地环视着顾玦、沈千尘与苏慕白。 他完全不能想象,现在封住宸王府的是禁军,难道姐夫是打算要跟禁军正面对决?! 楚云逸的心脏一阵失控的狂跳,耳边似有雷鸣声不断。 “你敢吗?”顾玦微微勾了下唇角,神情依旧云淡风轻,仿若立于云端,没有什么可以映入他眼中。 沈千尘与苏慕白的神情同样平静,波澜不惊,让楚云逸忍不住自我谴责:他还是不够沉稳。 楚云逸在极短的时间内稳住心神,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当然敢!” 随着这三个字落下,他的血脉沸腾了起来,早就把刚刚的顾虑抛诸脑后了。 楚云逸意气风发地随苏慕白离开了,凉亭中的小夫妻俩继续下着棋,谈笑风生。 说句实话,楚云逸本以为他们会悄悄地走什么密道离开宸王府,不想,苏慕白直接带他走了王府的正门。 当王府的朱漆大门在一阵粗糙的声响中打开时,围在王府外的所有禁军将士的目光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苏慕白与楚云逸一下子成为这些目光的焦点。 两人跨出了高高的门槛,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王府侍卫。 楚云逸昂首挺胸,目光清亮。他怎么也不能堕了姐夫的威名,让人说宸王的小舅子只会躲在别人的背后,是缩头乌龟。 一根根长枪交叉着拦在了苏慕白与楚云逸的前方,不让他们继续往前。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将士朝二人走来,对着苏慕白拱了拱手:“苏兄,这是打算交出楚云逸了吗?” 他含笑的声音中带着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 在他看,宸王府把人交出来,那也是迟早的事。 “不。”苏慕白笑吟吟地否决。 那年轻的将士脸色微僵。 所以,苏慕白这是想带着楚云逸离开宸王府?! “苏兄,吾等也是奉命行事,宸王府的人都不许踏出王府!” 年轻的将士声音渐冷,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更多的禁军将士朝正门的方向涌来,但还是留了一部分人手守着王府围墙、侧门、后门等。 王府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气氛中有种一触即发的沉重感。 苏慕白与对方四目对视,莞尔一笑,声音不轻不重、轻描淡写:“真的吗?路校尉,要是我非要走呢?你敢对宸王府的人动手不成,你可想好了?” 苏慕白笑得意味深长,让人发慌。 路校尉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另一个粗犷嘹亮的男音响起:“苏大人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不属于宸王府的人,当然可以出去,但是……” 来人大步走到了路校尉的身旁,正是楚云逸昨日曾在西城门见过一回的五军营参将杜华堂。 杜华堂抬手指向了楚云逸,冠冕堂皇地说道:“楚云逸乃朝廷钦犯,必须交给吾等。” “不交。”苏慕白的唇角依旧噙着一抹儒雅的浅笑,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有本事你们自己来抢。” 模样像书生,语气也慢条斯理,可是说的话就像无赖流氓,让楚云逸自愧不如,暗叹自己的脸皮还不够厚,也难怪云展、唐御初总是左一个老狐狸、右一个老狐狸地挂在嘴上。 杜华堂嘴角抽了抽,自觉威信在大庭广众下受到了挑衅。 他是武人,本就性子冲动,被苏慕白一击,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似的炸了。 “拦下!”他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佩刀,高高地挥起,刀刃上寒光闪闪,杀气凛然。 他身后的几十个禁军将士朝苏慕白和楚云逸围了过来,目标都是冲着楚云逸来的。 “杜参将!”不知道是谁唤了一声,几乎同时一阵阵破空声响起。 “咻咻咻!” 一支支羽箭自墙头射下,形成一片箭雨,箭箭都射入地面,密密匝匝地在苏慕白与楚云逸前方形成了一片“栅栏”。 这些羽箭恰好把这些禁军将士隔绝开来,宛如一道屏障,每一箭都是那么精准,像是精心计算过似的。 这下,包括杜华堂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了,王府那高高的围墙上,站着二十来个侍卫,每一个的手里拿着一把弓。 杜华堂脸色铁青,眸色幽深,怒道:“宸王府敢胆动手……”这是要造反吗?!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箭射来,如闪电般,快得让人肉眼捕捉不到,那一箭从杜华堂的头盔正面射过,一箭射穿,箭尖从头盔的背面射出,然后这个头盔被羽箭带飞了出去。 “咚”的一声,羽箭连着头盔落在了杜华堂身后,“骨碌碌”地打着转,发出的声响显得极为刺耳,也极具嘲讽的意味。 杜华堂的发髻折腾散了一半,还有一簇头发被羽箭削落在地。 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削了头发,无异于一种赤裸裸的折辱。 杜华堂的面色更难看了,既愤怒又后怕。 刚才那一箭如果在往下一点点,他的头颅就会被射穿,这条命就会交代在这里了! 风一吹,杜华堂感觉后颈连着后背一阵彻骨的冰凉,这才意识到周身出了一身冷汗。 “姓杜的,”射箭的那个王府侍卫还在墙头嚣张地叫嚣着,“宸王府还没有不敢动的手!” 杜华堂没认出来,可是楚云逸只凭声音就认出了,这个侍卫根本是薛风演假扮的。 其他的王府侍卫们轰然大笑,挑衅地冲着杜华堂发出一阵嘘声。 杜华堂转头朝路校尉看去,本来指望他说点什么,却见他眼神游移,明显是在忌惮宸王府。 杜华堂暗暗咬牙,只能自己上:“楚大公子,现在楚家危在旦夕,令尊自身难保,你可真想好了?” “康大人一向秉公处事,绝不会冤枉了任何一个人。” 他字字句句意味深长,暗示康鸿达是为了楚云逸才这么做,只要楚云逸就范,一切还可以商量。 楚云逸的耳边又响起了沈千尘的声音: “蠢!” “又蠢又笨!” 楚云逸不太服气,明明蠢的是眼前这个人才是。 楚云逸不说话,周围就陷入了一片悄无声息的沉寂。 高墙上的那些王府侍卫全都又拉上了弓,箭在弦上。 而杜华堂身旁的那些禁军将士也没退,全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长刀与红缨枪。 两方人马彼此对峙着,似有一片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空气中闪烁着。 “踏踏踏……” 后方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如潮水,似闷雷。 一群着玄色盔甲的将士从街道两头以及巷子里涌出,往宸王府的方向汇集,气势汹汹。 是玄甲军!楚云逸唇角微微一翘,立即就认出了为首的人是云展,他带了数百名玄甲军的将士赶到了,个个都是玄甲军中的精锐。 “包围!”云展一声令下,玄甲军将士就从外围把杜华堂率领的这帮禁军围在了中心。 前有居高临下、手持弓箭的王府侍卫虎视耽耽,后有玄甲军的人持刀相对,被两头夹击的杜华堂等人可谓前有狼、后有虎。 云展直接拔剑,锋利的剑尖指向了杜华堂,傲然道:“跟他们啰嗦什么,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拦。” 这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剑拔弩张。 街上的其他人家早就紧闭大门,生怕波及其中。 这可是神仙打架!! 那些禁军将士全都严阵以待,死死地紧握住手里的武器,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压抑的气氛。 明明双方还未真正动手,没人受伤,更没人死去,但不少禁军将士却隐约感觉闻到了一股似铁锈的血腥味,在鼻端萦绕着,挥之不去。 他们全都知道宸王府的人全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每一个手上都沾过鲜血与人命,这些人下得了杀手。 对着对峙的时间拉长,气氛愈发沉重。 忽然,杜华堂用一个“走”字挥退了下属,包括路校尉在内的禁军将士都松了一口气,退了两步。 杜华堂大义凛然地说道:“楚云逸是朝廷钦犯,宸王殿下窝藏朝廷钦犯,犯了包庇罪!” “敝人今天退并不是碍于宸王殿下的权势,只是不想在京城引战,造成无谓的伤亡……” 话说到一半,又是一支羽箭“嗖”地从高墙上急速了射来,携着势如破竹之势。 杜华堂被前一箭惊得宛如惊弓之鸟,紧张地侧身退开了好几步。他受了惊,因此步履蹒跚,还是在路校尉的搀扶下,才没摔倒。 那一箭从距离杜华堂三寸的位置擦过,竟准确地射中了那个掉在地上的头盔。 头盔上又多了第二支羽箭,在地上又滚了滚,滑稽可笑。 路校尉心中一惊。 对方的箭法才精准了,方才其实就算杜华堂不动,那一箭也不会射中他,杜华堂这一退,反而露了怯。 “啰里啰嗦的!”薛风演不耐烦地喝道,示威地弹了下弓弦,仿佛在对杜华堂说,自己可以再送他一箭。 之后,那些禁军将士朝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云逸与苏慕白在云展等一众玄甲军的护送下离开了。 就算不回头,楚云逸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后方那些人灼灼的目光,他的小心脏怦怦直跳。 刚刚,他真以为双方会打起来,那会儿还在迟疑自己是该拔剑还是拉弓呢,结果那个杜华堂竟然就先服了软。 他们自朱雀大街右拐进入长春街,前方好几匹骏马在等着他们了。 苏慕白把其中一匹黑马的缰绳亲手交给了楚云逸,含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武将。” “好好看,好好听,这一次的历练比你一个人闷头读再多的兵书、训练个一两年还有用。” 他的语气中带着提点的味道。 楚云逸神色一正,努力平复着体内那沸腾的血液以及狂跳的心脏,点头应了“是”。 然后,他翻身上了马,对同样上马的云展说:“云展哥,你不是去了丰台大营吗?怎么突然来接我们了,是不是姐夫提前吩咐你的?” 因为心情亢奋,少年比平时话更多,眼睛也亮得出奇。 云展随口应了一声,似是不欲多言。 楚云逸不太了解苏慕白,或者说,对苏慕白的了解,大多来源于云展、唐御初、薛风演等人口中,但是他对云展还是有四五分了解的,隐约感觉到云展的情绪和平日里有点不太一样。 众人策马往西城门方向去了,后方的三百玄甲军紧紧地跟着。 “……”楚云逸与云展齐头并进地策马前进,忍不住就又朝云展看了一眼,片刻后,再看一眼,心道:云展莫不是跟自己一样太亢奋了? 策马时,风狂烈地迎面拂来,把众人的头发、衣袍都吹得猎猎作响。 穿过京城曲折的街道,一行人来都了西城门附近。 西城门的戒备比昨日还要森严,除了常规的城门守兵外,依旧有几十个禁军将士守在那里。 骑在最前方的苏慕白缓下了马速,只对几个城门守兵道:“玄甲军回营。” 城门守兵根本就不敢阻拦,立即往两边退,甚至还招呼那些进出城的普通百姓给苏慕白一行人让路。 但禁军的将士们却不肯让路,其中一个方脸将士扯着嗓门喊道:“奉康大人之命封城门,凡可疑人等一律不许出城。” 方脸将士眸光幽深地打量着苏慕白后方的楚云逸以及一众玄甲军将士。 后方,一个马脸的禁军将士悄悄从队伍中离开,打算赶紧找康鸿达通风报讯。 楚云逸注意到了这个人,飞快地拉了下云展的袖子,提醒他去看那个去报信的人。 云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苏慕白目光淡淡地朝那叫嚣拦路的方脸将士看去,反问道:“尊驾不许玄甲军回营,这数百玄甲军该去哪里呢,是去康大人府上,还是进宫?” 他这话就差问对方他们是该封康府,还是去逼宫了。 他儒雅的外表与这嚣张霸道到极点的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宸王的嚣张不少人都有耳闻,毕竟宸王嚣张到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可是苏慕白这个笑面狐狸平日里一向是笑面对人,绵里藏针! 谁也没想到苏慕白会突然一改作风,变成一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利剑! “……”方脸将士哑然无语,这根本就不是他可以回答的问题。 而他也知道凭他此刻的人手,最多只能以康鸿达的名字吓吓人而已,双拳难敌四手,真刀实枪的话,他们是干不过这数百玄甲军的。 “……” “……” “……” 城门周围的气氛古怪,连那些百姓都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气氛,噤了声。 所有人都看着一行玄甲军宛如黑压压的巨兽似的穿过了西城门,浩浩荡荡地逶迤而去,直往丰台大营。 楚云逸紧跟在苏慕白与云展身后,伏低身子,加快了马速,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要随着胯下的骏马飞了来,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痛快! 他们前一刻出城,后一刻两拨人马都把消息禀到了康鸿达那里。 来禀话的士兵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可是康鸿达的心情却很好,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眼角眉梢。 “宸王果然是嚣张到了极致。”康鸿达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折扇,一边叹道。 “康大人高明。”坐在他下首的是忠勇伯,脸上露出献媚的笑容,“总算云展这逆子还有点用处,本伯才有幸为康大人分忧。” 忠勇伯的心情也好,所以敢在康鸿达跟前自称“本伯”了。 康鸿达似笑非笑地瞥了忠勇伯一眼,淡淡道:“放心,我知道云家的功劳!”</p> 正文卷 363弑父 忠勇伯等得就是康鸿达这句话,有了这句话,他心里就有底了,松了一口气。 “康大人说得哪里话,本伯当然信得过康大人。”忠勇伯对着康鸿达拱了拱手,露出野心勃勃的笑容。 他们云家如今势弱,作为云家的家主,忠勇伯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云家看似风光,堂堂伯府,其实就快入不敷出了,如果任其发展,云家就注定重蹈楚家的覆辙,跌落泥潭。 忠勇伯每每思及此,就辗转反侧,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良机想让他们云家再度崛起。 曾经有几年,忠勇伯把希望寄托在了庶子云展的身上,云展是云家下一代子弟中势头最好的一个,在北地屡立战功,得到了宸王顾玦的看重,被封为校尉,连带忠勇伯也因此被高看了几分,常被人恭维说有个有出息的好儿子。 所以,忠勇伯心动了。 他觉得对于云家来说,投靠宸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若是顾玦在与皇帝的博弈中胜出,那么他们云家就有从龙之功,飞黄腾达不在话下;而若是顾玦败了,也就舍掉一个庶子而已。 忠勇伯连族谱都早早准备好了,想着万一顾玦败了,他就对外说,云展早就被他逐出了家门,从族谱上除名了,如此,怎么也不至于牵连到整个云家。 也为了这一点,他忍下了云浩被顾玦废了手的事,也把夫人以及岳家都给劝下了,没跟顾玦、云展计较这件事。 忠勇伯决心先坐山观虎斗。 但是,他等啊等,这一等就等了近一年,顾玦一直龟缩在宸王府,出来见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既不上朝,也不参政,像是对朝政没有半点兴趣,也没露出什么篡位的野心,就像一个闲云散人一样。 其实,忠勇伯也曾几次试探过云展的口风,但云展的口风实在太紧,根本试探不出什么;忠勇伯只能又尝试暗示,偏偏云展这小子只当听不懂,完全不接自己的话头;到后来,这小子除了逢年过节回来看他姨娘外,也不回伯府了,甚至连这次过年都没现身,没来给他拜年。 云展这小子实在是不孝,心里没他这个父亲! 忠勇伯的眸中闪着阴晴不定的幽光,压下心头对这个逆子的不喜,面上的笑容更深,笑眯眯地恭维康鸿达道:“宸王终究太年轻,哪有康大人老谋深算!” 康鸿达听对方说什么“老”,就觉得心里不痛快,心道:这个忠勇伯连话都不会说,难怪云家落魄至此! 他手里的折扇停了一下,接着摇得快了三分,淡淡道:“伯爷过奖了。” 忠勇伯还以为自己说对了话,接下来溢美之词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努力吹捧着康鸿达,贬低宸王,一半是为了哄康鸿达,贬顾玦的另一半全是他的心里话。 短短一年,忠勇伯对顾玦这个人的评价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觉得顾玦真是应了一句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曾经,忠勇伯对顾玦信心十足,毕竟顾玦去岁一回京就拒不交出兵符,嚣张狂妄,觉得顾玦此举肯定是有反意啊! 所以,他起初觉得顾玦只是在蛰伏,是在静待时机……直到过年时皇帝重病,忠勇伯才看透了顾玦这个纸老虎。 明明皇帝都病成这样了,就算顾玦最初怀疑皇帝是假病装病,这都两个多月过去了,各路风声以及那日皇帝在金銮殿上那虚弱的样子无一不证明皇帝是真的快要油尽灯枯了。 对顾玦来说,现在就是篡位最好的时机。 可是顾玦没动,他依然跟个富贵散人一样,任由太子一天天地坐大,任由太子一点点地稳住了朝政。 这个顾玦简直半点都没上进之心,恐怕是京城里这一年的安逸把顾玦的血性都给磨掉了,传闻中杀伐果敢的宸王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可以想象,顾玦的将来只会是个闲散宗室! 时至今日,忠勇伯已经清晰地认识到了一点,靠顾玦、云展是肯定没戏了。 因此,他转而思考其别的出路。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当然是太子顾南谨,问题是,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晚了好几步了。 皇帝病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太子即将即位,距离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们云家在这个时候凑上去,根本算不上什么拥立之功,恐怕太子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忠勇伯思来想去,斟酌再三,才决定退而求其次,把目标又瞄准了康鸿达。 大半月前,当他找康鸿达的时候,康鸿达对他根本不屑一顾,三次求见都没见到人,等到第四次时,康鸿达终于见了他,轻蔑地问他:“你觉得你能给我什么?” 这么一句话把忠勇伯问得无言以对,尴尬异常。 幸好,他有个有用的儿子。 靠着云展的价值,他才算和康鸿达搭上了线。 想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忠勇伯不由血脉偾张,心神激荡。 他方才说了一通话,有些口渴,端起了茶盅,手部的动作牵动了左上臂的伤口,隐隐作痛。 那日被云展留下的剑伤到现在还没痊愈,左臂上包扎着好几圈白布,手臂抬起时,隐约可见袖子里微微的鼓起。 忽然,康鸿达停下了折扇,似乎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伯爷,云展那边不会出问题吗?” 忠勇伯连忙放下了茶盅,拍拍胸膛担保道:“康大人请放心。” “云展可是宸王的心腹,去北地从军时,就投在宸王麾下。” 忠勇伯眸光幽深,笑容笃定。 他家老五也算对顾玦忠心耿耿了,只不过但凡是人,就会有私心,有亲疏之分。他这个爹在云展的心里也许不如顾玦,可是云展在云家还有生母与同胞妹妹呢。 忠勇伯朗朗一笑,正色道:“云展最听他姨娘的话了,肯定没问题。” 若没有孙姨娘,忠勇伯还真是没信心可以哄住云展。 他膝下有六子,有嫡子也有庶子,庶子中也不乏灵巧嘴甜的,云展的性子是他几个儿子中最倔强的一个。 忠勇伯还记得,云展六岁那年冲撞了他嫡母,自己让云展给他嫡母认错,他死活不认,为此被罚跪在院子里,结果夜里开始下雨,他淋着雨也不肯认错,最后晕厥了过去,高烧不止…… 从前像云展这种嘴笨倔强的儿子根本入不了忠勇伯的眼,直到云展凭自己考入了国子监,才得了他几分另眼相看。 后来云展在十六岁那年不顾家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地执意去北地从军,只留下一封书信。 忠勇伯也就不管他了,反正他也不缺儿子孝顺。 也就是云展每年逢年过节还从北地往府里送节礼,忠勇伯才确信这个儿子还活着。 几年时间无声无息过去了,直到四年前,一道捷报从北地传来,而捷报上竟然还有“云展”的名字,当时就在伯府中激起了千层浪。 往事在忠勇伯心头回闪,他感觉左臂上的剑伤更疼了。 那日,他借着被云展所伤,把人云展哄回了云家,先硬后软,云展起初不肯服软,双方差点没撕破脸,直到自己提出可以分家,可以让云展把孙姨娘带走,云展才松了口。 他最了解这个庶子了,云展自小性子又倔又硬,不知变通。 以云展的性子,他要么答应,要么拒绝,不会虚以委蛇的。 “没问题就好。”康鸿达把折扇收起,随手放在一边的茶几上,然后优雅地端起了茶盅。 细雨方停,春风清凉。 夹着雨滴的风吹进窗户来,宛如露水般落在康鸿达的鬓发间,他浑不在意,依旧笑意浅浅。 黄昏的雨后天空比平日里还要阴沉,屋里点了一盏羊角宫灯,但光线昏黄,衬得他的面庞高深莫测。 忠勇伯说他信得过云展,康鸿达却没法像忠勇伯那样确信云展没问题,心里终究是有几分保留的。 自古以来,禁军都直辖属于皇帝,担任着护卫皇帝、皇宫以及首都的任务,只听命于皇帝。 今日云展私自带玄甲军进京,还敢直接和禁军动手,与造反无异,等于是人证物证俱全。 从现阶段看,云展已经把宸王府拖进了陷阱里。 毕竟玄甲军所为,就等于是顾玦的意思,现在顾玦落了这么一个天大的把柄在自己手里,也就意味着,自己可以随时对宸王府出手,师出有名。 康鸿达慢慢地喝着茶,茶水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倒映在他眼眸里,瞳孔随之变幻莫测。 他知道把赌注押在云展身上,有风险,而且风险还不小。 他这次也是孤注一掷了。 如果是平时,他会用更多的时间仔细筹谋,给自己多留好几条退路,问题是现在的局势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皇帝没多少时日了,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不多了,一旦皇帝在短时间内驾崩,那么就算没有皇帝的遗旨,太子登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等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来不及了,他就会和云家、楚家一样,再没有这些年的荣光。 若是他胜了,他大可以扶持一个听话且年幼的皇子,由他来做摄政王,手掌朝政。 康鸿达的心底一阵激越,眸中精光四射。 一个男人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再想让他松手,重新归于平淡是绝不可能的,更何况他现在爬得高得罪的人也不少,有多少人等他落魄的时候,等着想睬他一脚。 他决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个境地,他必须抓住这次的机会! 他跟顾玦不同,顾玦出身皇室,天生高贵,对顾玦来说,权力富贵什么的自小都是唾手可得,也正因为如此,顾玦明明有野心,有手段,偏又在乎名声,生怕遗臭万年,瞻前顾后地不敢争这皇位,所以他才会接受太子的示好。 只要太子登基,以太子的性情,总少不了顾玦此生的荣华富贵,宸王之名也可以作为大齐大败赤狄的功臣名将名垂青史。 而他姓康。 他的一切只能靠他自己去争,去抢。 康鸿达稳稳地将茶盖合上茶盅,又道:“只要云展那边不出岔子的话,我会转告皇上伯爷的忠心耿耿。” 他这句话等于是在担保云家的荣华富贵。 忠勇伯连连应是,心喜若狂。 放下茶盅后,康鸿达又抓起了茶几上那把收拢的折扇,仿佛抓着一把利剑似的,起身笑道:“该找个时候去会会宸王殿下了。” 他倒要看看顾玦胆敢在调遣自己的人马在京城与禁军动手,顾玦到底有什么倚仗!!就是太子也无权对抗禁军! 忠勇伯自是识趣地告辞。 从康鸿达这里出去时,外面的天空更昏暗了,层层阴云沉甸甸地堆砌在天际,沉重得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整个京城风声鹤唳,毕竟城中有军队出入的消息根本就瞒不过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地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人人自危。 京城的街道上空荡荡的,百姓们闭门不出。 那些朝臣们更是人心惶惶。他们最初是以为康鸿达仗着皇帝对其的宠信,私自调兵,以报私仇,但是,接下来这件事闹得越来越大,禁军连续围了楚家、宸王府,还在城门严查,一连串的大动作声势赫赫,却不见太子出面。 于是,朝臣们开始有了各种揣测,有人试着进宫面圣,有人想求见太子,但都被拦下,高大的宫门固若金汤,没有人得以进去一窥究竟,只能暗地里揣测着、议论着。 难道康鸿达只是“明枪”,皇帝才是那把“暗剑”,其实是皇帝要对顾玦出手?! 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是有的,而且还大有可能。 礼亲王以及六部尚书等一干重臣彼此通了气后,也有了动作,于次日一起进宫。他们都是王亲重臣,进午门和太和门不成问题,直到被拦在乾清门外。 乾清门的另一边,皇帝依旧身在养心殿,他虽然足不出户,但早就命锦衣卫留心京中的动向。 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把京中的异变都禀给了皇帝,目不斜视,没去看一旁的太子顾南谨。陆思骥是皇帝心腹,太子被皇帝软禁在养心殿的事,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心里发出沉重的叹息声:这一次,大齐是真要变天了! 禀完后,陆思骥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听到太子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父皇,不能这么下去了……” 顾南谨已经被皇帝关在养心殿一天两夜了,这两夜,他都没睡好,形貌憔悴,眼窝处是深深的青影。 他的心情其实比外表还要疲惫的,还要无力,可他只能勉强振作起精神,艰难地接着道:“您……您这是在迫着九皇叔反。” 顾南谨心急如焚,觉得皇帝简直是在玩火。 他的眉宇间露出几道深深的褶皱,一种无力的感觉席卷他全身。 自皇帝病重后的这两个多月,顾南谨过得并不容易,大齐江山压在他的肩头,他又是初掌朝政,因此步步小心,步步谨慎,每天只睡不到三个时辰,与太子妃、皇长孙除了每日的问安,就没说过几句话。 虽然忙碌,虽然疲惫,但顾南谨也是有成就感的,看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改善改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毁灭”往往只需要“一朝一夕”! 顾南谨感觉自己就像是亲眼看着这万里江山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这裂痕正在急速地扩张,而他,宛如笼中的困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力阻止。 这种无力绝望的感觉像是一把利刃在劈开他的心脏。 皇帝根本看不到顾南谨的绝望,他也同样皱起了眉头,满脸失望地斥道:“太子,你实在是目光狭隘!你的性子太优柔寡断了!” “你就看着吧,顾玦他就是不安份,狼子野心,他把持北地军虎符不放,还将太后接回宸王府,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起兵逼宫!” “他分明是看朕龙体不适,终于按捺不住野心了,否则,他又怎敢在京城中跟禁军动手?!” “朕是在宸王府病的,一定是在顾玦给朕下毒……” 皇帝越说越激动,语无伦次,气息粗重急促,双眸中的血丝如蛛网似的急速蔓延扩张,显得如恶鬼般狰狞可怕。 “……”顾南谨几乎无言以对。 别人不知道皇帝是中了丹毒,顾南谨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太医们全是这么说的。偏偏皇帝走火入魔,就是不信太医,非要信玄净那个妖道,现在竟然把莫须有的罪名冠到了顾玦的身上! 这……这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皇帝认为太子的沉默就是无法反驳,是一种默认,怒火高涨,尖声道:“没错,是顾玦在王府的熏香里下毒,才会导致朕怒极攻心!!” 顾南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发现皇帝不仅双眼通红,面色也变得越来越潮红,形容癫狂,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疯狂劲让他心一沉。 顾南谨不禁想到了几个太医告诉他的一些话,他们说,皇帝丹毒攻心,口腔中、背部的毒疮会越来越密集,五脏六腑也是如此,会导致皇帝食欲不振,焦虑易怒,甚至于产生癔症。 而现在皇帝分明是病入膏肓,所以开始产生癔症,胡言乱语了。 顾南谨觉得越发不妙。 平日里,正常的皇帝已经对顾玦怀有偏见,现在陷入癔症的皇帝只会雪上加霜。 “倪公公,赶紧宣太医!”顾南谨连忙吩咐倪公公道。 倪公公也觉得皇帝的状态不太对,正要应,就听皇帝怒然斥道:“不许宣太医!” 皇帝刚才说了一会儿话,精力似乎被耗费了大半,疲惫不已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着。 皇帝目光阴鸷地瞪着顾南谨,觉得太子非要在这个时候要宣那些个无能的太医一定是别有所图。 “父皇,你不能一错再错了……”顾南谨头疼欲裂,不知道该怎么劝皇帝,但更知道不能让皇帝再这么糊涂下去了。 难道父皇真以为光凭驻守京营的禁军就能轻松剿灭在京的六万玄甲军吗? 若是顾玦真的被皇帝逼得不惜背水一战,那么可想而知,等待大齐的就将是一场恶战! 一场以京城作为战场的恶战! 无论谁胜谁败,都只是在内耗,死伤的是大齐的将士与百姓,损耗的是大齐的资源。 这场内战一旦开始,就必然要分出胜负。 若是顾玦胜了,不至于容不下自己;但若是顾玦败了,顾玦是必死的,必会以谋反罪祸及宸王府满门。 顾南谨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身心俱都压着沉甸甸的巨石。 在他看,父皇是真糊涂了,糊涂得近乎天真。 退一步说,顾玦死了,大齐就会太平吗? 周边蛮夷小国以及南昊全都是饿狼,对大齐虎视眈眈,他们知道大齐内战、知道宸王被斩杀后,恐怕会伺机而动。 届时,大齐内忧外患,那就岌岌可危了。 战争结束后,大齐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从这次的重创中走出来呢?! 这么简单而浅显的道理,父皇却看不透,他已经被病痛、偏见与怨怼彻底蒙蔽了心窍。 顾南谨疲于跟皇帝沟通,皇帝也是亦然,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挥手道:“好了,朕疲了,你下去吧。” 他所谓的“下去”不是让太子回东宫,是让太子回养心殿暂住的屋子呆着。 顾南谨行了礼后,就沉默地退出了东暖阁。两个中年内侍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过去的这一天两夜,顾南谨只要出房间,身旁就一直有人跟着。 他本该往西走的,可是这一次他径直往养心殿的正殿方向走去,大步流星。 他不能再这么被困在养心殿了! 他是太子,他有他肩负的使命。 两个中年内侍也觉察不对,从后方试图追上顾南谨:“太子殿下!” 顾南谨的身边也就带了一个从东宫带来的贴身小内侍,那小内侍赶紧帮顾南谨拦住那两人。 顾南谨快步走到了正殿的门口,还未跨过门槛,就被守在殿外的四名锦衣卫拦下了。 “殿下止步。”其中一个锦衣卫还算客气地说道。 顾南谨猛地拔高了音量,不怒自威地喝斥道:“让开!谁敢拦孤!!” 几个锦衣卫面面相看,面有难色。 他们锦衣卫只听命于皇帝,是天子亲卫,可眼前这位毕竟是太子,谁都知道皇帝的龙体快不行了…… “啪啪啪……” “太子还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阵轻缓的掌声以及皇帝熟悉的声音,声音还是那么虚弱,却透着一股子阴恻恻的味道。 顾南谨以及几个锦衣卫都闻声望去。 皇帝被两个内侍用肩舆抬了出来,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身形枯槁,脸颊凹陷,仿佛一个病魔折磨了几十年的古稀老者。 皇帝死死地盯着顾南谨,那阴冷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果然和顾玦有所结勾! 肩舆被放在了距离顾南谨一丈远的地方。 父子俩明明离得很近,却仿佛相隔着千山万水,本该最熟悉亲密的父子就像是仇人似的。 皇帝失望地徐徐道:“朕当你是儿子,一片慈父之心,可你呢?你不当朕是君父,你是要跟着顾玦一起谋反了吧!” 皇帝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不是质问。 他不给太子说话的机会,冷声下令:“来人,给朕拿下太子!” 寥寥数语,空气骤然间转冷,恍如寒冬再临。 其中两个锦衣卫跨入养心殿,后方的两个中年内侍也朝顾南谨逼近,前后夹击。 顾南谨再次怒喝:“谁敢对孤动手!!” 平日里,太子的性格是出名的温和,为人所称颂,就算是之前被皇帝质疑,被皇帝冷落,被皇帝圈进在东宫,他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没没失态,但此时此刻,他身上释放出了一股凌厉的气息。 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与他正面相对的两个中年内侍被惊得止步,停在了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这一幕犹如火上浇油一样,皇帝更怒。 “拿下!” “太子谋反,给朕拿下太子。” “在这大齐,朕才是皇帝。” 皇帝的声音一字字地尖锐、高昂,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癫狂。 今天又是阴沉的天气,天空中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那夹着阴冷气息的风让人几乎无法判断这是清晨,还是黄昏。 顾南谨又转过了身,不去看皇帝,径自往养心殿外走去,打算硬闯。 他相信他是储君,这些锦衣卫不敢动他。 顾南谨昂首阔步地跨出了养心殿高高的门槛,径直往前。 果然,几个锦衣卫只是试图用刀鞘拦着他,不敢出刀伤他,锦衣卫反而被他逼得步步倒退,踉跄着走下了汉白玉石阶。 当走出屋檐的阴影后,顾南谨才发现空中飘着肉眼看不清的细雨,那细雨飘在脸上、脖颈间凉丝丝的。 看着顾南谨绝然离去的背影,皇帝出离愤怒了,咬牙切齿地道:“今天谁敢放走太子,朕就治谁的罪!” 倪公公只能如实对外重复了皇帝的口谕,声音嘹亮得响彻养心殿的前的空地。 几乎是下一刻,前方月华门方向涌出了数十名高大威武的虎贲卫,一半持刀,一半持弓,以最快的速度形成了一道人墙,如同铜墙铁壁般挡在了前方,也挡住了顾南谨的前路。 每个虎贲卫都面无表情,周身释放着一股杀气腾腾的冷意。 “嗖!” 也不知道是哪个虎贲卫射出了一箭,羽箭精准地射在了顾南谨右脚前方两寸处。 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只要顾南谨再往前走一步,这一箭就会射中他,射穿他的脚背。 顾南谨身旁的小内侍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后怕,更有些担忧,连他也意识到了,今天恐怕不能善了。 与此同时,皇帝被人抬出了养心殿的正门,然后在屋檐下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了,身上也多披了一件红色的披风。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胜利在望的冰冷笑容,再道:“太子敢擅闯,杀无赦。” 这几个字完全没有为父的慈爱,冰冷无情,就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儿子,而是仇人。 细雨绵绵,雨势从微不可见变为如细针一般。 顾南谨觉得打在脸上的雨丝就像针一样,又冷又刺。 就在这一瞬间,恍如一道闪电劈过,他心头一片雪亮。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些虎贲卫是早就等在这里的,皇帝设下的这个局,要对付的不止是顾玦,还有自己这个太子! 顾南谨失魂落魄地望着汉白玉石阶上的皇帝,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 从去年开始,皇帝对自己越来越不喜,可就算是不喜,就算他曾经下令将自己软禁在东宫,却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其中似乎是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种恨不得他去死的的恨意。 顾南谨的耳边不由响起了前夜皇帝对他情深意切的那番话:“太子,朕快要不行了,以后大齐的将来就靠你了。” “你是朕的儿子,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片大齐江山。” “谨哥儿,你等着,朕会给你一个平稳的朝堂,也算是朕这个父皇对你最后的一份心了。” “……” 此刻再想来,顾南谨觉得极其讽刺,也极其悲哀。 这些话全都是假的,皇帝看似对他关切,其实当时就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顾南谨也曾猜测过皇帝会不会下旨废掉他这个太子,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父皇会这么恨他,恨到想杀了他。 顾南谨感觉自己似乎从内而外被撕裂了。 他呆呆地站在细雨中,细雨将他的头发、衣裳打得半湿。 他恍然地问道:“父皇,儿臣到底做错了什么?” 皇帝的嘴角勾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仿佛在看一个被他拿捏在掌心的玩物,又似乎在俯视着一个失败者,厉声道:“太子,你对父不敬,对君不忠,不尽职,不修德,而且意欲勾结宸王谋反,有不臣之心!” 皇帝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大通,说话的同时,须发皆颤,脸颊的潮红急速地蔓延至脖颈,那根根偾张的青筋似乎要爆开了一样。 眼前这个老态毕露、疯癫失态的皇帝让顾南谨觉得那么陌生。 天家无父子。 历史上,弑父的皇子不在少数,杀子的皇帝更多。 虎毒不食子,可身为天子的皇帝却比虎更狠心,他只容得下年幼的皇子,当皇子长大成人,当皇子成为了让皇帝觉得有威胁的存在时,就会被提防,被厌弃。 什么对君不忠等等的屁话都是假的,都是一层遮羞布而已! 皇帝想杀了他,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太子,他比皇帝年轻,他不会逢迎皇帝,而总是和皇帝“对着干”,因为皇帝觉得自己快死了,而他这个太子还活着,要继承他的帝位,所以皇帝不甘了! 方才,皇帝声称是顾玦给他下毒,说不定,他还怀疑到自己身上呢…… 顾南谨心凉无比,冷得四肢仿佛都不属于他自己了。 他深切地意识到了一点,眼前这个因为丹毒而疯癫至此的人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父皇了。 不,与其说他被丹毒操控,不如说他被权利与欲望彻底吞噬了。 “如果儿臣今天一定要出去呢?”他疲惫地问道,自己的声音在此时此刻显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发出的一样。 顾南谨的这句话宛如当着这么多人对着皇帝甩了一巴掌似的。 皇帝气得嘴角直哆嗦,满脸的憎恨,觉得太子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死到临头犹不悔改。 激愤之下,皇帝吐出了三个字:“杀无赦。” 皇帝一声令下,那些虎贲卫将士全数动了起来,执弓箭的人往两侧包围,执刀的人则朝他步步逼近,一把把被雨水镀上一层水汽的刀尖对准了顾南谨的胸膛。 顾南谨身着一袭杏黄色蟒袍,身姿依旧挺拔如白桦。 站在周围黑压压的虎贲卫中,这一身鲜艳的杏黄色显得如此醒目,又如此孤单。 顾南谨眼眸沉静,心头苦涩:太子的“孤”也就是如此。 “殿下……”他身旁的小内侍瑟瑟发抖,但还是勇敢地挡在了太子身前,即便他知道以他一人之力,根本庇护不了太子。 雨一点点地变大的,细细的雨水打在枝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似天空在哭泣,又宛如一曲哀歌。 整个皇宫都笼罩在朦胧的细雨中。 候在乾清门外的礼亲王、宗室王亲以及六部尚书等重臣也有些不安,他们的身旁自有人给他们撑着油纸伞,挡住落雨,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湿了衣襟。 他们全都站不住,有的人在原地打转,有的人往乾清门内张望着,有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都这么久了,都没有人召见我们,皇上是病着,但是太子呢?太子一向勤政……” “会不会是皇上的病情反复了?听说,这个月养心殿那边每天都有几个太医守着……” “我看应该不是,皇上要是龙体抱恙,康鸿达能这么沉得住气吗?” 当兵部尚书说出这句话时,众人不禁静了下来,全都朝他看来,觉得他分析得很有道理。 如果说,康鸿达这两天的所为都是出自皇帝的示意,那么现在最关注皇帝龙体康健的人就该是康鸿达,否则,太子万一登基,康鸿达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就成了一则笑话了。 好几道目光又朝乾清门望去,可是以他们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月华门,也看不到养心殿。 “皇上难道是下定决心要对宸王……”又有一个官员沉声道,话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其他人都知道他未尽之言。 于是,所有宗室王亲的目光全都看向了礼亲王,一个个头疼欲裂。 别的不说,但顾玦回京后的这一年,一直安份守己,除了不上交兵权外,也没做什么事。就算他把持着兵权不松手,北地那边也很安分,顾玦实在不像是要谋反,甚至于,反而是皇帝步步紧逼,屡屡压迫。 皇帝欺人至此,可顾玦也没有做什么……就是过年接了太后出宫去王府暂住,那也是皇帝先给太后下了毒。 这次顾玦先是拒不交出楚云逸,又令玄甲军进城,与禁军对峙,看来是真的被逼急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别说顾玦那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的性子了。 年少时,他就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招惹了他的人,就算对方是宗室长辈,也照揍不误!对方敢告到先帝那里去,顾玦就敢把证据明明白白地摆出来,让那人全家都被先帝打发去了守皇陵。 直到此刻,众人也不得不感慨:如果顾玦是皇长子的话,先帝也不必有那么多的犹豫,也许大齐现在是另一番景象。 在这种沉闷压抑的气氛中,有的人不小心思绪就有些跑偏,更多的人担忧的是一个最难办的问题—— 到时候,他们宗室到底要站哪一边?!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皇帝虽然有百般的不好,但是太子一向勤政,没有什么不好的。太子可以成为一个仁君。 顺王烦躁地来回又走了一圈,小声道:“为什么太子到现在都没有出面?” 他这句话是说给礼亲王等几个宗室王亲听的。 礼亲王眸光一闪,思忖着:如果他们之前的推测没错,皇帝无虞,那么反推就是太子“有恙”了,所以太子才没出面。 他心头冒出了一个念头,咽了咽口水,还是把猜测说了出来:“皇上不会又软禁了太子吧……” 礼亲王此话一出,几个宗室王亲皆是一惊,面面相看。 是啊,太子要是像上次那样被软禁在东宫,也就可以解释他为何迟迟没出面了,而且,这种事也是皇帝做得出来的。 皇帝既然软禁太子,那么自然是太子激怒了皇帝,问题是,太子为何会激怒了皇帝呢? 答案显而易见,太子又帮着宸王在皇上跟前说了好话,违逆了圣意。 “淅淅……” 雨丝如绢丝似柳条,又轻又细,形成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似要沁入人的脾肺。</p> 正文卷 364反杀 淅淅沥沥的细雨声衬得乾清门附近尤为安静,连吸进鼻腔的空气都沉闷而压抑。 守在乾清宫门外的几名禁军如磐石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与周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的王亲朝臣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静一动。 片刻后,礼亲王打破了沉寂,神情坚定地沉声道:“你们在这里继续求见皇上,本王这就出宫去见阿玦。” “……” “……” “……” 其他人神情各异地面面相看,顺王清清嗓子,率先开口道:“可是宸王府已经被禁军围住了……” “无妨。”礼亲王不以为意,挥挥手道,“除非禁军要造反,不然还不敢对本王动手。” 礼亲王丢下这句话后,就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雾蒙蒙的细雨中,礼亲王越走越快,长随紧跟在身旁给他撑着伞。 这两天,从白天到黑夜,礼亲王都在牵挂着这件事,他已经想过各种可能性了,也衡量了利害关系。 过去这一年,皇帝与顾玦这对兄弟起过好几次冲突,都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这一次显然不同,皇帝起了杀心。 皇帝肯定是有所“倚仗”的,也抱着势在必得之心。 礼亲王的眉心皱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如果说,今天皇帝仅仅是对顾玦一人下手,那么礼亲王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他也不会在这个挥手去见顾玦。 但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了,皇帝不光是要对付顾玦,竟是连太子也要一起对付! 在这种局势下,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一边,礼亲王的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心情沉重。 思绪间,礼亲王步履匆匆地来到了午门外,上了王府的马车,马车载着他赶往朱雀大街,车夫的挥鞭声一下接着一下。 按照律法,京城的街道上若无特例是不准奔马的,但现在是非常时刻,礼亲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宸王府。 幸好,下雨天本来街上人就不多,马车一路通行无阻,飞驰过几条街道,等礼亲王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时,宸王府就已经到了。 宸王府外,依旧被一众身着铜盔铁甲的禁军将士重重包围,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除了这些禁军外,空无一人,也因此显得礼亲王的这辆马车分外醒目。 马车一到,就被两个高大威武的禁军将士驱逐:“去去去,闲杂人等即刻离开!” “如果本王一定要进去呢!!”礼亲王一边说,一边挑开了马车的窗帘,语气冷然高傲。 对方一听马车里的人自称“本王”,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程校尉闻声而来,认出了马车里的礼亲王,客客气气地抱拳道:“礼亲王,末将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王爷莫要为难吾等。” 说话间,程校尉引着礼亲王的目光往东南方看了一眼。 礼亲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康鸿达,眯了眯那双因为年老有些耷拉的眼眸,嘴角抿出一道不悦的直线。 对于康鸿达这个人,礼亲王素来没什么好感,现在更甚,康鸿达是京营总督,这次禁军出动也是听从他的指示。 礼亲王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康鸿达在皇帝的面前挑唆了什么。 否则,皇帝都病了两个多月了,这段时日,皇帝既无力再理国事,也没见过几个朝臣,皇帝怎么会突然就下令禁军围了宸王府呢?! 康鸿达是罪魁祸首的可能性很大。 礼亲王也不再跟程校尉说话,反正对方也做不了主,他放下了窗帘,干脆下了马车。 自皇帝病后,礼亲王也曾去见过皇帝,发现皇帝不仅是身子虚弱,连性情也变了,从前皇帝就听不进不合他心意的良言,现在变得比从前更加的偏激。 虽然礼亲王跟皇帝也就是道了几句家常,却已经能从皇帝寥寥数语中听出他言语中深深的恐惧,那是一种对暮年、对死亡的恐惧。 礼亲王扶着长随的手,下了地,一袭五爪九蟒袍昭显着他高贵的身份。 之前礼亲王躲在马车里,康鸿达还能当没看到礼亲王,可现在,他就避不过了。 康鸿达悠然朝礼亲王走了过来,唇角含笑,潇洒自若。 礼亲王直直地望着康鸿达,以皇帝现在的状态,康鸿达想要哄得皇帝对顾玦和太子出手,再容易不过了,毕竟顾玦和太子有皇家血脉,他们的年富力壮是皇帝此刻最渴望却不可得的东西。 “王爷。”康鸿达含笑对着礼亲王揖了揖手。 “康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礼亲王开门见山地问道,平日里亲和的面庞上此时不苟言笑。 面对礼亲王的质问,康鸿达依旧眉眼含笑,从容自若,解释道:“宸王私自调兵进京,并令玄甲军和禁军动手,人证物证俱在,宸王分明是想谋反!” “不过,宸王素有贤名,康某也想给宸王一个分辩的机会,一早到此想见一见宸王,可宸王府拒不开门!” “宸王真是好大的派头!” 康鸿达叹息着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分毫的怒色,如往常般风流倜傥。 礼亲王懒得与康鸿达争辩,只是指着王府大门道:“本王要进去!” 康鸿达笑了笑,伸手对着礼亲王作请状,笑容温润如春风,通情达理地说道:“王爷既然想进去,康某自然不会阻拦王爷,只看宸王让不让吧。” 礼亲王话都懒得跟他多说,拂袖而去,一直走到一侧角门前。 他的长随抬手叩响了角门,表明了身份。 很快,那道角门就被人从内打开了,门后是一个身形精干、眸中精光内敛的中年人,恭敬地请礼亲王进去。 说完后,中年人锐利的目光穿过礼亲王,落在后方两丈外的康鸿达身上,声音拔高了三分:“康大人若是要进来,也请吧。” 中年人相貌平凡,皮肤黝黑,若是放到人群里,根本没人注意,可就是这么个看似平凡的人,浑身却有股子不卑不亢的气质,望着康鸿达的目光中既没有对上位者的敬意,也没有丝毫的怯意。 康鸿达手里的折扇停顿了一下,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了一种挑衅的意味。 他目光一转,气定神闲地迈出了步伐,道:“那康某就随王爷一起吧。” 他跟在礼亲王身后穿过了角门,两个贴身侍卫如影随形地跟在康鸿达后方,但被拦下了一人。 “康大人!”后面那个被拦在王府外的方脸侍卫不由喊了一声。 见状,康鸿达也不在意,豁达地笑道:“两国交战,尚且不杀来使,我信得过宸王殿下的人品。” 康鸿达的这句话不仅是说给拦门的中年人听的,也是故意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顾玦这个人一向极度自负,好名声,他是不会杀自己的。 于是,那方脸侍卫就退下了,康鸿达和礼亲王继续往王府里面走。 来外仪门迎接二人的是王府长史程林华。 “王爷请,康大人请。” 程林华礼数周到地给他们引路,一直把人领到了外院韶华厅的正厅。 顾玦照旧是一袭月白的宽松道袍,正在檐下修剪一盆一人高的冬青盆景,锋利的剪子轻轻松松地剪下多余的枝叶,咔擦,咔擦……鞋边零落地散着冬青树的枝叶。 沈千尘笑吟吟地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其实,她也没什么好做的,也就是偶尔递布帕给顾玦让他擦拭剪刀的刀刃而已。 看着檐下神态闲适的夫妻俩,礼亲王不由愕然,没想到侄媳也在这里。 沈千尘也看到了礼亲王,优雅地上前了两步,对着他盈盈一福:“皇叔。” 她很乖地对着礼亲王问了好,只把康鸿达当做了空气,既没看他,也没与他说话。 康鸿达根本就不在意沈千尘的无视,但审视的目光还是在她身上转了转。 她既然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证明了她在宸王府的地位,在宸王心中的地位! 想着,康鸿达的指腹在扇柄上摩挲了两下,很快走到了顾玦跟前,只跟他见了礼:“宸王殿下真是好雅兴!” 他的神态与语气亲切熟稔,若是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他们是知交好友。 顾玦又用剪子剪下了一段枝叶,这才朝康鸿达看来,语声淡淡:“比不上康大人。”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彼此对视着。 康鸿达唇角含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眸底寒芒如电。 顾玦眼神清冷幽深,宛如浩瀚夜空,高不可攀。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瞬。 忽然间,康鸿达动了,把折扇从右手交到了左手,脸上露出动容之色,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感慨地叹道:“王爷从前可不是这么谦虚的人……” 话没说完,康鸿达的右手飞快地抽出了腰带中的软剑,柔软如蛇的软剑轻轻一抖,抖了开来,寒光闪闪的软剑如闪电般朝顾玦刺了出去…… 他出手太快了,快得礼亲王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睛。 顾玦连眉梢都没动一下,顺手用剪子一挡,轻而易举就挡住了对方的这一剑,软剑与剪子相撞,发出“铮”的一声,与此同时,顾玦的左手从惊风手中的剑鞘中抽出了一把长剑,左手娴熟地甩了个剑花,剑尖上划出点点寒星,顺势朝康鸿达的胸口扫了过去。 康鸿达只能退了两步,避开顾玦的攻击,微笑道:“说来,康某也有好些年没和王爷切磋一下了。” 他谈笑风生,仿佛他方才不是在偷袭,而是真的在切磋一样,一边说话,一边将手里的软剑圈转,对着顾玦拦腰横削,大开大阖,凌厉狠辣。 他的剑法透着一种刀法的霸道。 顾玦依旧左手执剑,反手挡下,游刃有余。 他的剑法亦刚亦柔,快捷灵巧,招式如行云流水,让接招的康鸿达心惊不已:今天以前,他根本就不知道宸王居然还能使左手剑。 康鸿达的贴身侍卫紧张地看着两人对招,不敢上前。 他不动手,这就是一场“切磋”,更何况,王府的其他人也没动手。 在一片寒光闪烁的剑影中,康鸿达笑容渐冷,嗤笑道:“皇上一直都深信宸王殿下受了重伤,即将性命不保,看来宸王殿下一直在误导皇上。” “以宸王殿下这身手,哪里像是命不久矣!康某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串通了玄净,就为了降低皇上对你的戒心!” “连这桩婚事都是你算计来的,对不对!!” 康鸿达眼底掠过一抹冷芒,手里的剑没停下,短短几句话间,已经和顾玦对了好几个回合。 直到此刻,他才算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顾玦与沈千尘的这桩婚事根本是顾玦想要的,是他串通玄净让皇帝主动赐了这个王妃给他,这旨赐婚是顾玦给皇帝下的套,而皇帝上钩了。 所以,当初顾玦才会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这门亲事,甚至还亲自去永定侯府迎亲。 这么一想,连宸王妃身上的不合理之处也可以解释了。 难怪这个传闻中性情懦弱的永定侯府二姑娘会这般厉害,且对顾玦忠心耿耿,协同顾玦把皇帝逼得一步步败退! 因为这个女人本就是顾玦看中的! 礼亲王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就朝沈千尘望去,眼神复杂。他与沈千尘们早在顾玦与康鸿达动手的那一刻起,就退避到了正厅内。 沈千尘:“……” 沈千尘木着脸,简直不知道从何反驳起。 康鸿达手里的软剑使得更快,招招狠辣。 他笃定地断言道:“所以,也是你让玄净在皇上的丹药里下了毒吧!!” 康鸿达说的这些话全都是故意说给礼亲王听的,尤其是这最后一句,他是要借着礼亲王来告诉宗室,是顾玦先有了反心,是顾玦给皇帝下毒,皇帝这次才会出手。 康鸿达是在警告宗室王亲,将来顾玦定罪时,不要再多事! “顾玦,你是要谋反吗?!”康鸿达直呼其名,把顾玦视作乱臣贼子。 “谋反的不是本王,是你。”顾玦从容地将长剑反撩,疾刺康鸿达的脖颈中心。 康鸿达斜身闪开,只能从檐下的那几阶台阶退下,直退开了一丈远。 从檐下退出,康鸿达就置身于绵绵细雨中,身上似是蒙上了一层雾气,呼吸急促,略带几分狼狈。 但他嘴上还是义正言辞地说道:“康某是奉了圣旨行事。” 他有圣旨,所以,公理就是站在他这边,他就是正义的,顾玦就是乱臣贼子。 顾玦左手的长剑斜斜地垂下,连呼吸都是那么平稳,仿佛方才的那几招不过是牛刀小试。 “我顾玦要做什么,还需要靠一个道士?!”顾玦似笑非笑勾了下唇角,近乎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轻轻浅浅,也不知道是在笑玄净,还是在笑康鸿达。 楚千尘“噗嗤”地笑出了声,笑靥璀璨,笑声清脆明快,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似的,笑得不可自抑。 “……”康鸿达的右手紧紧地握着软剑的剑柄,手背绷起,右手中蓄满了力量,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细雨渐渐淋湿了他的头发与衣裳,康鸿达浑不在意,就这么立于细雨之中。 他冷冷地看着屋檐下的顾玦,毫不示弱,不答反问:“顾玦,你真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吗?!”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他根本就没指望顾玦回答,在停顿了一下后,就接着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从前到现在,都是这样!” 康鸿达的声音不高不低,近乎一字一顿,语调维持得很稳,可是字字句句压抑着一股汹涌的怒意。 康鸿达不喜欢顾玦,从来就没喜欢过。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是来碾压其他人的,康鸿达也曾有过年轻时意气风发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却被那个十五岁的九皇子生生地往脸上打了一巴掌。 二十五岁的他惨败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剑下,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先帝御前。 时至今日,很多人都已经忘了那件事,但是康鸿达自己不会忘。 当年若非因为他束手束脚,生怕伤了身为九皇子的顾玦,他也不会输!! 想起这些令人不悦的往事,康鸿达周身释放出一股阴郁的冷气,与之前潇洒自若的样子判若两人。 “顾玦,你想剑走偏锋,那也得有剑,若是剑不随你想得那样做,又怎么样?”他明明立于石阶之下,比顾玦矮了一截,神态语气却是高高在上,倨傲无比。 他抖了下手里的软剑,雨丝随着软剑这一抖四溅开去,剑身发出响尾蛇般的声响,就像是一尾盯上了猎物的响尾蛇,令闻者不寒而栗。 他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笑吟吟地缓缓道:“呵,让我想想,你手上有什么筹码。” “宗室?” “你的身份?” “你手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们?” “还是玄甲军?” 他一点一点地往下说,如同一个胆大心细的赌徒在衡量对方置于赌桌上的那些筹码。 这本就是一场赌上了命运的豪赌! “你自以为能把控人心,能让所有人都对你忠心不二,但是,你忘了,人心最难看清。”他仰首嗤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轻蔑,几分自信。 他从二十五岁时就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并非天之骄子,可是顾玦的这二十几年过得太顺遂了,顺遂得理所当然就觉得他下头的人就该无怨无悔地追随他,臣服他! 可笑,可叹,更可悲! 忽然间,康鸿达觉得自己也许该感激顾玦,感激他打了自己一巴掌,也打醒了自己。 “人心啊。”顾玦轻叹着说道,却是笑了。 他的笑容云淡风轻得仿佛康鸿达根本就映不到他眼中,这一笑像是在叹息,在怜悯。 不知为何,康鸿达因为顾玦的这个笑心生一种古怪的感觉,后颈上的汗毛倒竖了起来,几滴雨水顺着脊背流入他的后背,湿了一片的中衣黏在他后背的肌肤上。 这种又湿又黏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顾玦声音清冷地又道:“这句话也还给你,人心最难看清。” 康鸿达:“……” 康鸿达薄唇紧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莫非是他算错了什么吗?! 或者,他还是算错了云展? 下一刻,康鸿达又自己否决这点,不可能,如果云展忠于顾玦,就没必要亲手递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把柄! 云展那边不可能有变。 会后悔的人是顾玦,他会后悔把破局之力放到了云展的身上! 不知不觉中,这场雨停了。 天空中依旧是阴云密布。 几滴雨滴顺着康鸿达的面颊往下滑,他湿哒哒的鬓发黏在皮肤上,狼狈不堪,可他的眼睛却是灼灼发亮。 雨停了,老天爷果然是站在他这边的! 康鸿达定了定神,眼睛更亮,宛如他手中这把闪着寒光的软剑。 他用一种胜利者的眼神注视着顾玦,朗声宣布:“顾玦,你涉嫌谋逆,我奉了圣旨,已经命禁军拿下玄甲军,违令者死!” “现在,你还有什么底牌呢?” 一旦没有玄甲军,顾玦就不过是被折了翅膀的鹰,不足为惧。 康鸿达就等着看顾玦脸色大变的样子,然而,惊呼出声的人却是礼亲王。 “你说什么?!”礼亲王脱口喊道,面色大变。 他来宸王府是想和顾玦商量一下对策,怎么也不想闹到两军对垒、自相残杀的地步,可现在康鸿达的意思是,禁军已经前往丰台大营了?! 那就等于是兵临城下,箭在弦上,这一战在所难免了! 局势怕是要控制不住了。 礼亲王的心骤然沉到了谷底,四肢发寒,如坠冰窖。 雨后清凉的风徐徐地吹着,夹着些许青草味与泥土味,京城的街道上、城外的官道上以及京郊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同样的味道,也包括丰台大营。 此时,丰台大营已经被黑压压的禁军团团包围了。 玄甲军在京中的总共只有六万人,而驻京的禁军三大营就有足足十几万,双方的兵力对比悬殊。 楚云逸从昨日就到了这里,现在也没离开,依旧与苏慕白在一起。 两人站在高高的哨楼里,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的禁军以及下方的大营。 营地中,周围一队队将士们来去从匆匆,却又有条不紊,步兵与骑兵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待命,有的持弓,有的持长枪与盾牌,有的握刀…… 每个人都是严阵以待,随时都可以出战,营中的气息也与往日里截然不同。 楚云逸从上方俯视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军营,周围着种开战前的紧张气氛也感染了他,让他血脉偾张,跃跃欲试。 去年底,他也曾跟随一队玄甲军出京,参加了实战训练,还立了功,当时,他还颇为得意,以为自己已经很能耐了,但现在看来,他却忍不住怀疑他们那会儿该不会都是在让着他吧。 楚云逸看了看天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些激动地问道:“苏大哥,雨停了,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说到“我们”时,楚云逸的眼睛亮了几分,感觉自己也是玄甲军中的一份子。 苏慕白依旧穿着平日里的直裰,儒雅斯文得不像一个武将,与周围那些身着玄色甲盔的将士们格格不入。 苏慕白淡淡道:“反杀。” 楚云逸咽了咽口水,再问:“是要杀回京城吗?” 明明说着有点像是谋反的话,但为什么他就觉得那么激动呢,小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 他期盼地看着苏慕白,下一刻,却见大营的后面升腾起了缕缕浓烟。 是着火了!</p> 正文卷 365瓮中 军营后方的灰烟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浓,滚滚而上,直冲云霄,把原本就阴云密布的天空染得更晦暗了。 这浓烟太明显了,不仅是丰台大营中的人看到了,连围在营地附近的禁军将士也能看到,抬眼可见。 数以万计的禁军犹如一锅煮沸的热水般躁动了起来,一个个蠢蠢欲动,释放出一股冰冷狠厉的杀气。 “贺统领,”一个三十几岁的方脸副将策马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个粗犷的中年武将身旁,语气有些复杂地低声道,“没想到云展真的做了!” 贺统领望着浓烟冉冉升起的方向,双眼熠熠生辉,笑容笃定地说道:“康大人说得对,宸王自以为他是天命之子,一向自视甚高,觉得人人都该臣服于他。” “真真可笑!” “他手下的人还不是说背叛就背叛!” 贺统领嗤笑地扯了下嘴角,勾出一抹不屑的笑。 在他看,宸王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子,能有多大本事,北地的战事能胜,不代表宸王有本事,那是他麾下将士的功劳。也不过因为他高贵的出身,还有他的年轻,令不少人盲目地将他神话了! 说穿了,宸王顾玦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没什么三头六臂。 副将也是深以为然,急切地请示道:“统领,那我们是不是……” 云展放火烧营,此刻玄甲军的军心必乱,这两军对决,最忌讳的就是乱军心,也就是说,两军还未开战,他们就已经占据了优势,又有云展与他们里应外合。 贺统领眯了眯眼,眼底闪着势在必得的锐芒。 话语间,火势越来越大,前方的浓烟和红色的火焰犹如一头杀红眼的巨兽在张牙舞爪地咆哮着。 雨早停了,风还在刮,而且周围的山风还越来越大,宛如猎猎秋风,山风助长了火势。 这一刻,贺统领觉得连老天爷都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左手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缰绳。 是时候了!!! 富贵险中求,他以及他们贺家的荣华就在此一举,只要他这次能办好皇帝和康大人给的这件差事,打赢这场战役,他就能封侯拜相! 贺统领朗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直接把他们定义为正义的一方。 后方的禁军将士们全都目光灼灼地仰望着马上的贺统领,聆听着,附和着。 紧接着,贺统领利落地拔出了佩刀,将手里的长刀直指丰台大营的方向,继续道:“康大人有令,今日务必拿下玄甲军这伙逆贼,待逆贼伏法之时,在场诸将个个有功,康大人自会向皇上替吾等请功!” “出击!” 贺统领大臂一挥,下了军令。 众禁军将士齐齐领命,喊声震天,体内的血液都热了起来,沿着血脉急速流淌。 他们一个个都准备好了武器,蓄势待发,想要在战场上以血肉建功立业。 紧接着,一阵呜咽的号角声响起,随风往周围传了开去。 在场的禁军将士们闻声而动,追随着前方飞舞的军旗,声势赫赫,很快,军队在军旗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分成两队,两边包抄丰台大营。 一时间,马蹄声与士兵的奔跑声交叠在一起,朝丰台大营节节逼近,轰轰作响,宛如一片怒浪朝前方的丰台大营的挺进,又像是盯上了猎物的凶兽一般,气势逼人。 前方的丰台大营内却是混乱嘈杂,周围弥漫着一片宛如浓雾般的灰白烟,烟雾腾腾,可见度极低,隐约可见烟雾中人影重重,争相奔走。 “咳咳,快,西北方也走水了!” “分一队人去救火……” “二营、四营从东北边走!” “……” 各种咳嗽声、脚步声、嘶吼声等此起彼伏,那些玄甲军将士们犹如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震惊,慌乱,无措,焦虑…… 玄甲军乱成了一盘散沙。 贺统领看着前方混乱的丰台大营,心头激越:云展纵火是计划的第一步,乱军心是第二步,现在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看自己了! “驾!”他猛地一挥鞭,驱使胯下的马匹加速朝前方冲去,再次下令,“将士们,给我杀!” 他知道,今天绝对不能让玄甲军逃走。 康鸿达说过,玄甲军擅潜伏,擅分化瓦解、逐个击破,一旦今日让他们从这里逃走,之后禁军想再将他们一举围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更甚者,万一让玄甲军的大部队逃回了北地,势必会拉长战线,那么这一战没个半年、一年恐怕分不出胜负。 以皇帝的龙体,可拖不起一年半载,要是战局真的发展至此,贺统领知道他非但没功,还有可能被皇帝认为是过。 这一战,决不能出任何差错,必须一次性将玄甲军击溃,以此彻底折断顾玦的羽翼! 贺统领在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挥着长刀,杀气逼人地高喊道:“将士们听令,一个不留!” 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些禁军将士们也跟着喊了起来:“一个不留!” 这些声音如野火般疯狂地往后蔓延着,越来越多的禁军将士异口同声地高喊了起来:“一个不留!” 他们反复喊着这四个字: “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声音越来越响亮,最后整齐划一,响声如雷。 他们一边喊,一边往前冲,如同一把巨大的利剑捅进了正前方的丰台大营。 既然从了军,谁不想建功立业,谁不渴望升官发财! 今天就是他们的机会! 一股浓重的杀气随着共同的口号迸发,那慑人的声响与气势足以让胆小者吓得屁滚尿流。 营中的烟雾还在扩散,蔓延,烟雾滚滚。 一众禁军一进去,就感觉一股呛鼻的烟味扑面而来,饶是他们早有准备,还是被烟呛得难受,有人咳嗽,有人被烟熏红了眼。 “踏踏踏……” 禁军将士们一路追着玄甲军逃离的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 前方的脚步声很近,又好像很远。 直到追到中央大帐前,他们依旧没看到一个玄甲军将士,就仿佛这里是一个无人的空营似的。 周围烟雾朦胧,他们只能看见方圆几丈的人与物,目光所及之处,各种各样的杂物在帐篷与帐篷之间凌乱地散了一地,显然营中人离开得很匆忙。 贺统领和副将都是心里咯噔一下,开始觉得有些不对。 副将有些迟疑地说道:“统领,营地好像空了……” 照理说,这场大火对于玄甲军来说来得突然,他们临时安排撤退,必定手忙脚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整个营的兵力撤出丰台大营才对。 这太不合理了! 贺统领骤然变了脸色,面沉如水,又察觉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营地实在是太“安静”了,除了那些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外,再没有别的声响了。 就仿佛……仿佛那些脚步声只是为了诱敌深入! 贺统领环视四周,连忙道:“撤退!快撤退!” 这是一个陷阱! 副将也是面色大变,跟着喊了起来:“众将士听令,即刻撤退!” 紧接着,最前方的骑兵们开始驱使马匹调转方向,那些坐骑发出不安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咻咻咻……” 凌厉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支支羽箭穿破浓浓的朝他们射来,宛如密密麻麻的黄蜂群一般。 这些羽箭射来的方向宣示着一点,他们被包围了! 想着,贺统领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一股寒意自骨髓渗出,不敢置信地想道:云展居然骗了康鸿达!云展竟然抛弃了云家,他是疯了吗?! 但是,残酷的真相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他们中计了! 他们本想两头包抄,他率领一半人马从后方追击,另一半人马从大营外围包抄住玄甲军,让对方插翅难飞,现在他已经踏进了这个陷阱中,可想而知,另一支队伍怕也下场堪忧! 贺统领喉头一甜,声音沙哑地又嘶吼起来:“撤退!” 然而,已经晚了! 下一刻,他身旁的副将被一箭刺穿了咽喉,副将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直挺挺地从马上摔了下去。 周围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还有士兵的倒地声、羽箭撞击盾牌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这个营地中顿时炸了! 接下来,营中是一片混乱,羽箭的破空声不绝于耳,而四周烟雾弥漫,根本看不到那些羽箭从何处飞来,这些禁军将士只能盲目地举起盾牌阻挡四面八方飞来的羽箭。 他们想退,却很难退,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后方的那些步兵拥堵在营地入口,导致骑兵根本寸步难移。 犹如瓮中之鳖的禁军将士们完全没有反手之力,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相反,那些灰白的烟雾则被风吹散,周围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场大屠杀! 禁军将士们陷入绝望之中,而楚云逸却是热血沸腾。 他正藏身于不远处哨楼上,见近处的敌人都被剿灭,就收了弓,然后拿起一个千里眼,眺望远方,看看还有没有哪里需要支援。 透过千里眼,远处的景象也变得那么清晰,到处是那些横七竖八、死不瞑目的尸体。 楚云逸毫不躲避地直视着下方的这片尸山血海,他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说句实话,哪怕相距甚远,也觉得触目惊心。 但是,他知道,他既然要成为一个武将,就要学会直面这一幕。 这就是战争。 战争就代表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想被敌人屠杀,就唯有挥刀,他们的刀捍卫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同袍,还有百姓,还有家国! 少顷,楚云逸放下了手里那个银嵌珐琅千里眼,忍不住问苏慕白道:“苏大哥,他们怎么这么蠢,居然敢深入敌营?!” 他在问,其实语气中是惊叹、感慨多于疑问。 他进入玄甲营后不久,云展、唐御初等人教了他不少,其中一条教诲就是任何时刻都不能深入敌营。 苏慕白含笑道:“康鸿达这个人一向自以为是,自以为能算准人心。” 楚云逸似懂非懂地眨了下眼,想把那个千里眼还给苏慕白,却被苏慕白推了回去:“你一会儿看着就行了。” 苏慕白笑容温润,眼眸半眯,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微笑,让楚云逸不由联想到了一头狡黠的狐狸。 “若论人心,康鸿达还差得远呢。” 康鸿达剿过匪,杀过倭寇,他就自觉战无不胜,却不知道他的胜利建立在一种兵力的绝对优势上,他在朝堂上混得如鱼得水,不过是因为今上看重他,而他也擅长揣摩圣意。 “下去吧。”苏慕白又道。 于是,楚云逸就跟着苏慕白下了哨楼,他本来以为接下来该清理战场了,却不想战鼓被人敲响了。 “咚!咚!” 这个节奏代表着集结将士。 听到战鼓声,一个个玄甲军将士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百鸟归巢般集结在丰台大营前的空地上,队列整整齐齐,宛如寒风中的白桦树那般挺拔。 虽然才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是他们的身上却不见疲惫,全都锐气逼人。 楚云逸一头雾水,乖乖跟随在苏慕白的身旁,像他的小影子似的。 一盏茶功夫后,一支一万人的玄甲军骑兵作为先行军从丰台大营出发了,其他人会在收拾完这里流窜的残兵后,再继续上路。 他们的目标直指京城! 苏慕白争的就是一个“快”字。 刚刚贺统领率领的数万五军营将士刚经历了一次惨败,他们要再调禁军需要请示皇帝,也需要时间,肯定是快不过玄甲军。 半个时辰后,一万玄甲营兵临城下,气势汹汹地逼近西城门。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城门守卫的耳目,于是,西城门火急火燎地提前关闭了,城门守卫赶紧去通报上官,消息层层上报,与此同时,闻讯的百姓也在城中争相告走。 消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京城蔓延开去,不一会儿,还在乾清宫门口等着求见皇帝的内阁阁老与宗室王亲们也得了禀报。 “什么?!”张首辅难以置信地脱口道,“玄甲军快到西城门了!” 其他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即便京城还有上十二卫戍卫,他们还是慌了,怕了。 来通禀的是府军卫指挥佥事,回道:“贺统领今天率了六万五军营将士围剿丰台大营的玄甲军,六万将士几乎全灭……” 说到后来,指挥佥事也是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其他阁老、王亲们再次抽了一口冷气,又联想到了皇帝派兵包围宸王府的事。 “所以,”礼部尚书杨玄善语调艰涩地说道,“宸王这是要逼宫了……” 宸王等于是被皇帝给逼得生生起兵了! 众人面面相看,一想到那战死的数万五军营将士,就觉得心情沉重,仿佛连空中的阴云也更浓重了。 饶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有生之年也见过不少风浪,却也从未想到有一天会面对这样惊心动魄的局面,这就像是一把铡刀高高地悬在了上空。 众人的心都乱了。 首辅与几个阁老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接着几个阁老再次求见皇帝,张首辅则吩咐那指挥佥事道:“你赶紧跑一趟宸王府找康大人,让他赶紧收兵进宫来……跟他说,别再乱来了!” 此时此刻,张首辅全都迁怒到了康鸿达的身上,他同样觉得十有八九是康鸿达在皇帝与宸王之间挑事,这是要闹得大齐分崩离析啊。 那名府军卫的指挥佥事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策马在京城的街道上狂奔不已,地上的泥水随着飞扬的马蹄胡乱飞溅。 一炷香后,他就见到了守在宸王府外的五军营参将杜华堂。 杜华堂头疼欲裂,慌了神,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康鸿达还在王府中啊。 清冷的空气似乎一点点地凝结在了一起,杜华堂犹豫不决,最后毅然朝王府角门走去。 此时,王府内的康鸿达还不知道这些,笑容笃定地看着顾玦。 “咦,时辰也差不多了。”康鸿达看了看天色,又抖了下手里的软剑,从容地说道,“康某与王爷相识多年,好心再劝王爷两句,你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得好。” 雨停之时,就是计划开始之时,现在,贺统领应该已经与云展里应外合地歼灭玄甲军了,所以,顾玦败了! “王爷好歹也对朝廷有功,要是现在王爷束手待命,那康某保证可以在皇上跟前为王爷求情,留王爷一条命的。” “王爷,好死不如赖活着!” 康鸿达做出一副恳切的语气,可话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在把顾玦踩在脚底,唇角的笑意极为狂妄。 他等着顾玦对他臣服,皇帝恨顾玦,就是不杀顾玦,也会把顾玦变成一个废人。 他倒觉得这才是最适合顾玦的结局,让顾玦这么死于风华正茂时,那不是太便宜了顾玦了吗? 一个废人的余生才会是最煎熬的,他会沉沦在泥潭里,只能坐视他自己衰弱、苍老……油尽灯枯! 康鸿达仿佛已经看到了顾玦卑微地屈膝跪在他跟前的样子,就像是当年他把自己打下了高高的擂台,有的账终究是要算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顾玦淡淡道:“康大人‘好气度’,本王自愧不如。” 沈千尘自然能听懂顾玦话中的嘲讽之意,点头如捣蒜。 反正王爷是肯定不会给康鸿达求情的! 谁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哼,像康鸿达这种人,还是死了才干净! 礼亲王欲言又止,心急如焚。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不可能拦下康鸿达了,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只是想想,礼亲王就觉得透不过气来,为大齐的将来感到忧心。 待他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先帝呢?! 就在这时,王府大管事隋舟带着一人往韶华厅这边大步走来,他带来的人正是杜华堂。 杜华堂的脸色不太好看,先给康鸿达行了礼:“康大人……”他的目光忍不住去瞟不远处的顾玦。 康鸿达一看到杜华堂,眼睛瞬间亮了。 成了! “杜参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康鸿达直接打断了杜华堂。 杜华堂额头渗出冷汗,可是他戴了头盔,额角冷汗不显,他的头伏得更低了,禀道:“刚刚有人来禀说,玄甲军一万先锋骑兵已经兵临城下,包围了京城。” 礼亲王:“!!!” 康鸿达:“!!!” 康鸿达双眸瞪大,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他怔了一下后,左手指向了顾玦,声音高昂地斥道:“顾玦,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谋反!” 这一刻,康鸿达的心乱极了,耳边嗡嗡作响。 对此,顾玦的回应是两个字: “拿下!” 他要拿下的当然是康鸿达。 话落的同时,两个高大的王府侍卫大步流星地从院外走了进来。 康鸿达的贴身侍卫赶紧往前两步,拦在了王府侍卫与康鸿达之间。 康鸿达冷冷地勾出了一抹讥笑,咬牙切齿道:“顾玦,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进你的宸王府吗?” “就算玄甲军包围京城又如何,你还在京城呢,只要你一死,玄甲军还能做什么?!” 他不知道贺统领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现在他也管不了,反正他本来就留了后手。 顾玦是玄甲军的灵魂,玄甲军的支柱,他死了,自然可以瓦解玄甲军!! 康鸿达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状的黑色物体,以最快的速度打开盖子,一个信号弹就从中“嗖”地直射而出,直飞到了十几丈高的高空,然后如烟花般炸开,犹如一朵血红的妖花。 他在宸王府外早就安排了人手,不止是杜华堂带领的这一百人,还有在隔壁的宅子也藏了一百人待命。 以宸王府现在的人手,他占有绝对的优势,想要拿下顾玦轻而易举! 康鸿达神情自信,笑容张狂,等着他的人出现。 然而,杜华堂的脸色更难看了,面色灰败,颤声道:“康大人,外面的人都已经被控制住了。” 无论是他明面上带来的那一百人,还是暗地里潜藏的一百人,全都被拿下了。 杜华堂全身都动弹不得,感觉自己仿佛深陷在一个湿冷的沼泽地里,身体不断地下陷,那冰冷腥臭的泥水已经到了他唇边。 他的声音中泛着浓浓的苦涩:“城内的不止云展带走的三百玄甲军……那只是个幌子。” 康鸿达的眼睛瞬间瞠到了极致,眼白中爬起一道道狰狞的血丝,这一刻终于想明白了。 昨日云展率领三百玄甲军与杜华堂他们动手,真正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把宸王府的把柄送到自己手里,他是为了转移视线,让自己以为在京的玄甲军都被云展带出了京城。 这一切,都是顾玦抛给他们的一个鱼饵,为了让他们轻敌! 顾玦任由宸王府被封,一直无动于衷,并不是他无力反抗,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野心。 “顾玦,你敢谋反?!” 康鸿达厉声斥道,此时才意识到他也许低估了顾玦的野心。 他曾以为顾玦无心谋反,但事实证明顾玦野心勃勃,所以,顾玦根本就不在意送给他那个“把柄”。 反正,顾玦已经决定谋反了! 康鸿达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似的。 “我就是反了又如何?”顾玦淡淡地反问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听得礼亲王又是一惊,简直快得心疾了。</p> 正文卷 366帝崩 康鸿达:“……” 康鸿达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脸色白里发青,好一会儿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而顾玦也不在意康鸿达的反应,嘴角勾起一个极轻极浅的笑意,不疾不徐地又道:“我在北地守了六年,我返回京城后,从未有过逾矩,但既然顾琅不放过我,非要置我于死地,那反了又如何?!” 他的心里自有一杆秤,只要他自己知道他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与母后,对得起他家的小姑娘……那就够了,他不在意名声,也不在意那些无关人等的看法! 顾玦神情清冷,眸光沉静,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强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傲气凛人。 沈千尘专注地望着着顾玦,眼眸晶亮。 她的王爷本该就是这个样子的,他强大、聪慧、坚定、理智、清醒,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 前世,她一直仰望着他;这一世,他却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礼亲王原本想劝顾玦别冲动,且冷静,有话好好说,但听到这里,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紧紧地抿住了嘴角,沉默了。 过去这一年,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顾玦自从凯旋回京后,一向安份守己,是皇帝容不下他,觉得他功高盖主,所以一直在没事找事。 方才康鸿达还指责玄净与顾玦勾结,这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玄净之前,皇帝就宠信道士,就在服用丹药,玄净不过是皇帝的新宠罢了。 这一些满朝文武都是知道的! 像今天,皇帝令禁军围剿丰台大营的玄甲军,玄甲军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如果今天玄甲军被歼,那么等着顾玦的就是一条死路! 现在禁军败了,就是皇帝这次对顾玦服了软,这也是迫于形势,只要皇帝活着一天,皇帝终究是容不下顾玦的! 这一点自己看得透,顾玦自然也能看透,所以此刻才会有玄甲军兵临城下! 恍然间,礼亲王听到顾玦清冷的声音钻入耳中:“我也是父皇的嫡子,我为何不能坐那个位子?” “……”礼亲王怔怔地望着前方顾玦的背影,记忆中那个单薄的少年不知何时长成了现在这副伟岸的身躯,足以顶天立地。 是啊,顾玦说的这些也不无道理,顾琅是顾氏子弟,顾玦也是。 这才短短几个时辰,礼亲王就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又似是醍醐灌顶。 顾玦再次指着康鸿达下令:“拿下!” 康鸿达的心急坠直下,见他的信号弹发出后,周围却是一片沉寂,他就知道杜华堂说得没错,他明里暗里安排的人手都被顾玦拿下了。 两个王府侍卫再次逼近康鸿达,轻轻松松就将人拿下了,现在这种情况下,康鸿达插翅难飞,这就是成王败寇。 王府内的动静无人窥见,可王府外,那么多禁军被玄甲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却是被一双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在眼里的。 在拿下杜华堂一行人后,玄甲军的动作没有停下,三千玄甲军将士训练有素地往京城的大街小巷出击,雷厉风行。 那些衙差被赶回了京兆府,巡逻的上十二卫将士则被拿下,凡拒捕者,杀无赦。 玄甲军一向军纪严明,并不扰民,只是责令店铺酒楼闭门,令百姓归家。 百姓们惶惶不安,只能紧闭门户,谁也不敢多管闲事,无论发生了什么,这都是朝廷的事,与他们这些个普通百姓不相干,他们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己。 那些朝臣勋贵们的府邸直接被玄甲军将士包围,禁止进出。其实大部分朝臣也根本不敢外出,他们直到今天才知道京中竟然潜伏着这么多玄甲军,这显然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也就是说,宸王早就在提防皇帝了,埋下了这步暗棋。 到了黄昏,三千玄甲军已经彻底控制住了京城,街上空空荡荡的,阒无一人,甚至没见什么鸟雀飞过,动物们似乎都感受到了那种杀机四伏的气氛。 当夕阳快要落下时,宸王府的朱漆大门终于再次开启。 薛风演郑重地单膝下跪,对着出现在门后的顾玦抱拳行礼:“参见王爷!” 薛风演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玄甲军将士,也都单膝跪在跪在地上,这时,地面差不多干得七七八八了。 王府门口的尸体早就被玄甲军清理掉了,但地上干涸的血迹犹在,黄昏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可以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战。 与顾玦一起出来的礼亲王也闻到了这股血腥味,神情复杂。 薛风演没看礼亲王,只对着顾玦禀道:“王爷,京城已经控制住,唐御初刚带人去了西城门。” 说句实话,京城能这么快被控制住,还因为皇帝把锦衣卫和虎贲卫都调进了皇宫,只为了制服太子,围住东宫。 顾玦轻抚了下袖子,道:“进宫吧。” “阿玦,你别冲动!”这一次,沉默许久的礼亲王出声拦住了顾玦,眉宇深锁地长叹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想明白啊。” “你现在这样率兵逼宫,逼宫终究是不对……” 礼亲王心里也是纠结万分,一方面也觉得顾玦是被皇帝所逼,但另一方面也不代表他赞同顾玦逼宫,血洗宫廷。 顾玦挑了下剑眉,平静地说道:“那皇叔有何指教?” 礼亲王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立刻进宫去劝劝皇上……”他也知道这对兄弟之间的隔阂已经不是一句话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这次是皇上有错在先,理应有所表示。” 他这句话就直说他可以劝皇帝割地赔款了。 礼亲王也是斟酌再三,大错已然铸成,这是对大齐损伤最小的一种解决方式了。 天色愈来愈暗,一盏盏灯笼、一支支火把被点燃,照亮了周围几丈,整条街道上都只有这对叔侄的声音。 顾玦朝皇宫的方向望去,夜空中悬着一轮淡月,月亮在层层阴云中时隐时现。 须臾,顾玦才道:“那皇叔就劝顾琅下旨,把北地两州以及西北两州划给我,从此不得过问,大齐在一日,北地与西北就归于于我的后人。” “还有,让顾琅禅位于太子!” “……”礼亲王闻言,先是一惊。 一旦西北与北地连成一片,领地几乎占了大齐四分之一的面积,顾玦这个要求肯定被皇帝斥一句“狮子大开口”。 礼亲王的第一反应是皇帝恐怕不会答应,但再一想,皇帝其实也没选择的余地了,六万五军营将士战死,康鸿达被拿下,皇帝龙体衰败,也无力御驾亲征。 顾玦的这两个要求虽然会让皇帝大出血,却不会伤及大齐的根本,毕竟北地与西北也只是划到顾玦的名下,还是属于大齐,属于顾氏,反正顾玦也姓顾。 本来,以顾玦在北地的功绩,就是封他为北地的藩王也不为过,现在顾玦多讨了一个西北,那也是皇帝自己作的。 礼亲王咬牙想了想,觉得这条件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立刻允诺道:“可以,我这就进宫。你等我的好消息!” 礼亲王相信有六部阁老以及其他宗室王亲一起劝,怎么也能把皇帝给“劝服”! 顾玦不置可否,不予评价,只是道:“皇叔,我只等一个时辰。” 礼亲王也不是愣头青,明白顾玦这是在给皇帝施压,不想给皇帝一点调兵遣将的机会。他满口答应:“好,就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足矣! 礼亲王赶紧上了他家的马车,车夫早就吓得胆战心惊,但还是强撑着挥下了马鞭。 “驾!” 马车飞驰,速度比来时还快,马蹄声与车轱辘声在这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尤为响亮。 薛风演潇洒地弹了下手指,就有四个玄甲军将士跟上,目的自然是为了护送礼亲王去皇宫,也免得路上遭遇了什么变数。 “王爷!”沈千尘走到了顾玦的身旁,挽着他的胳膊调头往王府里面走,“我们可以回北地了!” 薛风演等其他人很识趣地没有去打扰这对小夫妻。 顾玦听她说“回北地”,就觉得心情很好,轻轻点头:“嗯!”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她才会说“回”这个字。 顾玦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脚步,沈千尘也顿住了步伐,仰首望着他,似在问,怎么了。 他看着她完美无瑕的小脸,写满信任的眼眸,心底深处有一股火热的情潮涌了上来。 他的小姑娘巴掌小脸,身形纤细,乍一看,很柔弱,很娇气,平日里她总是笑得天真烂漫,可实际上,外柔内刚。 她的内心很强大,甚至可以为他撑起一片天。 他的小姑娘从来都是最可靠的。 只要她在这里,他就觉得心安。 他抬手轻抚着她鬓角的一缕碎发,将她捋到了耳朵后,指腹在那晶莹细腻的耳廓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含笑地重复道:“我们可以回北地了!” 八个字似乎在宣誓着什么。 他想和她一起回北地,其实他并不稀罕什么帝位。 这皇城方寸之地,规矩又多,又哪里比得上他们北地!! 事已至此,他挥出的刀已经悬在了皇宫上方,现在顾琅不得不退让,不得不答应自己开出的条件! 没有人可以阻拦他们回北地了! “太好了!”沈千尘忽然环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微微踮起脚,带着一种仪式性地在他左肩头的位置蹭了两下。 然后,她就又退开了,很愉快地说道:“王爷,我去告诉母后一声!” “……”顾玦来不及反应,就看到他的小姑娘像长了翅膀似的,小跑着走了。 抱了个空的顾玦只能默默地把抬起了两寸的双臂,又垂了回去,心底不免有点郁闷。 他对月叹了口气,只能默默地跟了过去。 宸王府的夜晚宁静异常,没有雀鸣,只有猫叫时不时地在夜风中响起。 而马车里的礼亲王心情就没办法那么平静了,这一晚简直就是他度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一个晚上了。 在无人的街道上,马车的速度快了一倍,短短一盏茶功夫就抵达了宫门。 礼亲王下了马车,一路小跑着再次回到了乾清门外。 六部阁老以及顺王等宗室王亲们还守在那里,顺王一看到礼亲王,就是迎了上来,无奈地说道:“皇上还是没见我们。” 众臣都是惶惶不安,这都等了一天了,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只靠着一些干粮稍稍果腹。 礼部尚书杨玄善想问宸王怎么说,但最后问出口的是:“礼亲王,现在该怎么办?” “本王要见皇上!”礼亲王锐利的目光看向了乾清门,事态紧急,他也没时间和他们细说内情了。 礼亲王一边说,一边就朝乾清门走去,杨玄善为难地又道:“可皇上不召……” “呸!”礼亲王粗鲁地啐了一口,忍不住就说了粗话。 这都十万火急的时候了,玄甲军眼看着就要逼宫了,礼亲王哪里还管皇帝召不召的,直接朝乾清门冲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有的人跟了上去,有的人还在犹豫,有的人坚定地留在了原地,不想以身涉险。 守在乾清门的虎贲卫将士立刻拦住了礼亲王,厉声道:“礼亲王,皇上有令,除了康大人,谁也不见!” 此时此刻,礼亲王听到什么康大人就更来气,他简直要急疯了,再闹下去的话,事情就真收不住了。 “本王要见皇上,要见太子!” “让开!!” 事到如今,只有让太子出来主持大局才行,毕竟顾玦是认同太子的,所以才会提出让皇帝禅位太子。 礼亲王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反正他都活了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虎贲卫将士本来是不想对礼亲王动刀的,见状,只能示威地拔刀,想吓退礼亲王。 说到底,礼亲王是宗令,身份高贵,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没人敢伤了礼亲王,因此这反而给了礼亲王机会,他当机立断地抢过了一把刀,然后就把那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几个虎贲卫将士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礼亲王冷声道:“本王要见皇上,你们要再敢拦,本王就血溅当场!” “这里也就我和其他几位大人而已,我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你们难道还怕我们会谋害皇上不成?!” “但今日,本王要是死在这里,你们这些人怕是也都活不了。” 礼亲王威胁地把长刀的刀刃往自己的脖颈上压了压,皮肤上立即出现了一条血丝。 不仅是虎贲卫吓到了,连张首辅、杨玄善、顺王等人也吓到了,忙道:“礼亲王,您别冲动!” 虎贲卫实在拿礼亲王没辙,只能退了一步又一步,一直退到了月华门。 穿过月华门,就是皇帝的养心殿了! 礼亲王依旧把刀架在脖子上,守在养心殿门口的锦衣卫也看到了礼亲王,与几个虎贲卫交换了一个为难的眼神,同样不敢阻拦礼亲王。 其中一个锦衣卫讷讷道:“礼亲王,请容末将去……”通禀。 但是礼亲王根本就等不了,他把刀从脖子上放下,抬脚往大门重重地一踹。 正殿的大门被他一脚踹开了,引来殿内宫人的一阵惊呼。 坐在正殿最前方的皇帝映入众人眼帘,礼亲王一边跨过高高的门槛往里走,一边厉声质问道:“皇上,你到底想干什么,到底还要不要这大齐江山……” 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太子顾南谨,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南谨一动不动地斜卧在地,蟒袍上是一道道可怖的剑伤,他身下的血染红了金砖地面,血流不止,触目惊心。 张首辅、顺王等人就跟在了礼亲王身后,也进了养心殿,全都惊呆了,不知道谁喊了出来:“太子殿下!”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脸色全都刷白。 太子可是储君,皇帝竟然下令杀了太子! 礼亲王一眨不眨地盯着卧地的顾南谨,久久说不出话来,眼前渐渐地有点模糊,震惊、愤怒、心痛、不可置信等等的情绪交错着闪过他的面容。 皇帝俯视着闯进来的众人,爬满血丝的眼眸带着癫狂,呼吸粗重,冷冷道:“太子谋反,已经被诛!” “……” “……” “……” 包括礼亲王在内的众人全都静了下来,哑然无声,他们简直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这一瞬,礼亲王感觉耳边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心中似乎一座巨塔轰然坍塌了…… 完了,全完了! 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了一点,局面即将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皇帝与顾玦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不可磨灭的隔阂,皇帝放心不下顾玦,顾玦同样也放心不下皇帝,现在太子死了,那么禅位太子的这个提议就不可能实现了。 顾玦给了他一个时辰来说服皇帝,可现在他才见到皇帝,还未协商,就已经注定失败了。 礼亲王的心冰凉冰凉的,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顾玦对着康鸿达说得那番话:“我也是父皇的嫡子,我为何不能坐那个位子?” 是啊,还不如由顾玦来坐这个位子呢,让顾玦逼宫上位,也总好过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皇帝! 礼亲王的眼眶更酸涩了,想起了往日里太子温文谦和的样子,心口空荡荡的。 他是心疼太子的。 这一年来,皇帝越来越昏庸,群臣其实都是看在眼里的,尤其是六部阁老。 但他们总想着,皇帝不靠谱也就算了,好歹还有太子在,总算还能看到希望,只要熬到太子登基,大齐还能迎来一片盛世的,却没想到,皇帝竟然赐死了太子。 而且,还是在没和任何朝臣商议的情况下,直接赐死了太子。 众臣觉得心寒,可是皇帝浑然不觉。 在他看,太子谋逆罪证确凿,他作为皇帝杀了他是天经地义的! 对于礼亲王他们擅闯养心殿,皇帝心里不太痛快,但勉强没发作,质问道:“顾玦怎么样了?康鸿达有没有拿下顾玦?顾玦罪该万死,朕定要将他碎尸万断!” 张首辅等人在乾清门外守了一个白天,对于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便都看向了礼亲王。 礼亲王深吸了两口气,但心口那汹涌的情绪根本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调整过来的,脖颈间青筋根根暴起。 礼亲王木着脸,声音呆板地说道:“六万五军营战死,玄甲军兵临城下,康鸿达已经被拿下,京城现在已经落入玄甲军的掌控中。” 他的每个字听在在场其他人耳中,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心口,而且一下比一下沉重。 继太子被皇帝赐死的这个事实后,张首辅等人迎来了第二个令他们震慑的消息,仿佛被冻结似的呆立原地。 “轰隆隆!” 忽然间,殿外响起了一记闷雷,一道巨大的闪电张牙舞爪地撕开了夜空,照得殿外亮了一亮,一瞬间比灯火通明的正殿还要明亮。 当闪电消失后,殿外就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皇帝:“……” 皇帝紧紧地抓住了龙椅的扶手,眼眸瞪得老大,失声道:“这不可能!” 康鸿达说了,他有十成把握可以拿下顾玦,歼灭玄甲军的! 他才是真命天子,他怎么可能败呢! 而且,京城有上十二卫驻守,怎么可能轻易地沦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皇帝觉得礼亲王一定是被顾玦收买,指着礼亲王道:“胡说八道!” “来人,给朕传陆思骥和戴华!” “顾玦是乱臣贼子,他要谋反,去给朕把顾玦拿下!” 皇帝歇斯底里地喊了一通,几乎喊破了音,形容愈发癫狂狰狞。 温小公公领了命,赶紧去通传守在殿外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和虎贲卫指挥使戴华。 礼亲王的脸上木然无神,干巴巴地又道:“皇上,您是误会了顾玦了,顾玦并无谋反篡位之心。我刚去见了顾玦,顾玦只要让皇上您下旨,允他回到北地,将北地与西北划于他,然后,皇上再禅位……” 他的目光又忍不住去看地上的顾南谨,太子都死了,连他也不知道顾玦能否接受皇帝禅位给其他几个皇子。 张首辅等其他人都听明白了,本来皇帝是可以当太上皇,勉强保住最后一丝尊严,不成为大齐废帝的。 可现在太子死了! “放肆!”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扶手上,眼神怨毒,呼吸急促,夹着咳喘,“顾玦不安好心!朕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断!!” 皇帝的五官扭曲狰狞,双眼充血,宛如恶鬼附身似的,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礼亲王、张首辅等人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皇帝,全都想起了太医们说的话,皇帝丹毒攻心,继续下去的话,毒火扰心,丹毒侵蚀神智,可能会得癔症与癫狂症。 皇帝现在这副疯狂失控的样子简直就跟太医说得一模一样。 张首辅等人欲言又止,神色古怪地交换着眼神,他们都觉得如果是从前正常的皇帝,不可能会赐死太子。 也就说,皇帝疯了! 皇帝把下方众人那古怪的神色收入眼内,只觉得他们定是怕了顾玦,想要投靠顾玦了。 “你们……” 皇帝又抬起了手,整只右臂都在颤抖不已。 他想责令拿下礼亲王、张首辅等人,可话还没说完,喉头一甜,一口热血汹涌地撕开咽喉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噗——” 鲜血染红了皇帝的龙袍与龙椅,皇帝两眼一翻,身子软软地往后倒去,晕厥了过去。 倪公公尖声喊道:“皇上!!!”</p> 正文卷 367局定 看着晕厥过去的皇帝,倪公公的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唇如筛糠般颤抖着。 下方的其他人全都像被冻住了似的,僵立当场。 皇帝就这么斜斜地歪在龙椅上,死气沉沉,一动不动,他嘴角以及身上的鲜血那么红,那么刺眼,触目惊心。 还是礼亲王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喊道:“快,传太医!” 自从皇帝正月重病,这段时日,每天都有三个太医时刻守在宫里待命。 这会儿,守在养心殿外的锦衣卫与虎贲卫也全不敢再拦了,太子已经死了,若是皇帝也死在这里,他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而且,礼亲王是宗令,张首辅也在这里,现在国无君,他们两人也是能做主的。 一个小内侍以最快的速度去传唤太医。 正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殿外偶尔响起阵阵闷雷声,雷声扰得人心惶惶。 不消片刻,三个太医一起气喘吁吁地来了,每一个都是神情忐忑,胆战心惊。 对于皇帝的病情,他们也都了解得七七八八,听小内侍说皇帝吐血晕厥,就知道情况不会太好。 与太医们一起抵达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和虎贲卫指挥使戴华,他们俩是因为皇帝的传召赶来的,现在皇帝晕厥,也让他们的存在变得尴尬起来,就这么被晾在了一边。 三个太医赶紧分头行事,两人去看倒在龙椅上的皇帝,另一人则去查看卧倒在地上的顾南谨。 太医令亲自给皇帝把了脉,又掀开皇帝的眼皮看了看,眉心的褶皱更深了,面沉如水。 两个太医彼此低语了几句后,太医令就快步朝礼亲王、张首辅等人走了过来,揖了揖手后,才道:“礼亲王,张首辅……皇上是丹毒攻心,以致风火上扰,脑脉痹阻……” 太医令犹豫地了咽了咽口水,“皇上怕是很难醒过来了。” 也就是说,皇帝就等于是一个醒不来的活死人了! “……” “……” “……” 礼亲王与张首辅等人皆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倪公公也听到了,脚下一阵发软,骤然间就苍老了十几岁。 很快,就听那个正在查看顾南谨的中年太医唤了声:“太医令!” 太医令赶紧走了过去,就见两人给顾南谨又是探脉,又是检查伤口,接着还打开了药箱,给顾南谨扎上了几针。 见状,众人不由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心跳加快,全都朝顾南谨那边围了过去。 莫非太子没死?! 待太医令给顾南谨行完了针,礼亲王激动地问道:“太医令,太子他……”还活着? 太医令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满头大汗地回话:“太子殿下尚有一丝气息,但是……” 一个“但是”又让礼亲王等人的心沉了下去。 太医令也是心情沉重,可也只能实话实说:“但是,太子伤在胸口,心脉有损,已是将断未断……” 他艰难地斟酌着言辞,太子殿下可谓命悬一线,随时会断气! 于是,众人心中才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就这么被一桶冷水无情地浇熄了。 礼亲王闭了闭眼,一股由心而发的疲惫从骨子里透了出来,脊背也变得伛偻了不少,他赶忙吩咐宫人把皇帝与太子父子先抬了进去。 三个太医自然也跟去照顾皇帝父子了。 正殿内,一下子空旷了不少。 这时,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一个虎贲卫将士疾步匆匆地进来了,禀道:“皇后娘娘带着太子妃过来了。” 礼亲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想了想后,沉声道:“先把皇后和太子妃拦下。” “这事……本王也做不了主,得把太后迎回来。” 他这么一说,张首辅、顺王等人如梦初醒,这才迟钝地想道:是啊,宫里还有太后呢。现在皇帝与太子全都危在旦夕,是该由殷太后回宫来主持大局! 众人纷纷附和。 来禀话的虎贲卫将士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戴华,见戴华点头,就火急火燎地又出去了,可以预料的是皇后与太子妃也不会轻易就范。 礼亲王心绪纷乱,又问小温公公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王爷,快二更天了!”小温公公战战兢兢地答道。 小温公公等养心殿的宫人全都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的命全都吊在一根丝线上,生死在礼亲王的一句话。 礼亲王的心更乱了,既混乱,又焦急。 一个时辰。 顾玦只给了自己一个时辰,现在距离顾玦给的期限已经快到了。 礼亲王定了定神,对张首辅等人道:“各位大人先在此稍候,务必拦下皇后、太子妃以及其他闲杂人等,本王这就出宫去见太后与宸王。” 张首辅等人面面相看,心思各异,却也都知道此刻主动权已经在太后与顾玦母子的手中了。 这种时候,既然没人出声,就等于支持。 礼亲王再次匆匆出宫,目的地又是宸王府。 当他抵达宸王府时,已经是二更天了,不过今夜满城由玄甲军戒备,因此无人打更,城中的街道上只有一队队巡逻的玄甲军将士,远比往常更寂静。 礼亲王带来的这个消息令殷太后、顾玦与沈千尘三人皆是无语。 尤其是沈千尘,礼亲王来之前,她正高高兴兴地与殷太后商量收拾行李的事,结果,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事情竟然又峰回路转了! 皇帝这是在玩什么啊!? 她没给皇帝把过脉,但是听殷太后提过皇帝那日在王府吐血的症状,也看过太医院的脉案,早就知道皇帝时日无多了。 短则三四月,长也不会超过一年。 对于她来说,皇帝是死是活不重要,所以也从来没有对此太过在意,却没想到皇帝竟突然就病危了! 被折腾了一整天的礼亲王疲惫不堪,恨不得倒头就睡,不去管这些糟心事。 可是,他又不得不管! “太后,阿玦,现在只能由你们进宫去主持大局了。”礼亲王正色道。 他的态度等于是表明要把大齐的将来交由他们母子了。 说句实话,顾玦是意外的。 这一天发生的很多事都在他的预料中,包括礼亲王第一次跑来宸王府找他,可他没想到,皇帝竟然对太子下了杀手…… 也是,疯子会做的事本就不是常人可以预估的。 礼亲王仔细地观察着顾玦脸上的每个表情变化,虽然名义上,他是请太后与顾玦出手,可谁都知道太后肯定是听顾玦的。 礼亲王也没办法了,现在朝堂大乱,二皇子顾南昭素来软弱,扛不起大事,太子现在又生死未卜,除了顾玦以外,也想不到还能有谁能安定朝堂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礼亲王真能推举另一个人选出来,那也得看顾玦是否认同。 “阿玦,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带玄甲军一同进宫。”礼亲王生怕顾玦不肯答应,主动提议道。 他只想让顾玦相信这并不是一个陷阱,他绝对不是在帮皇帝诓他进宫一网打尽。 顾玦动了动眉梢,但依然没说话。 礼亲王也是真着急了,一个时辰的时限眼看着就要到了,他就怕顾玦会视作之前的协议失败,然后下令玄甲军逼宫,血洗宫廷。 这偌大宫廷上上下下有那么多人,一旦顾玦率大军逼宫,势必会导致一片尸山血海。 届时,死的也不仅仅会是皇帝这一脉的子嗣,还有那些皇子公主的姻亲、母家都有可能受牵连…… 礼亲王咬了咬牙,又退了一步,道:“本王可以同意城外的玄甲军进城。” 其实整个京城除了皇宫外,都已经被城内的玄甲军控制,开不开西城门也就是顾玦一句话的事,就是没有自己,城外的玄甲军也能打进来。 只不过,玄甲军要是真这么做,难免为后人所诟病,斥顾玦为乱臣贼子。 现在由自己开口,那么玄甲军今日所为就算是师出有名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礼亲王眼神坚定,郑重地对着顾玦与殷太后作了一个长揖,久久没有直起身体。 殷太后只是喝茶,她不讨厌礼亲王,可生活在后宫二十多年的经历早就让她学会了硬起心肠。 反正对她来说,儿子儿媳在哪,她就在哪。 屋子内的烛火被一阵夜风吹得快速闪烁了两下,一时明,一时暗。 “好。”顾玦终于出了声,应了,“我就进宫看看,不过,母后就不用进宫了。” 见顾玦肯让步,礼亲王二话不说地同意了,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顾玦又道:“皇叔,那我们先去西城门。” 礼亲王主动送上来的“好处”,顾玦当然不会傻得拒绝。 没一会儿,在这春日的深夜,宸王府的大门又一次开启了。 这一次,礼亲王是随顾玦一起骑马出的王府,随行的还有数十个王府侍卫,手里全都握着燃烧的火把。 马匹奔驰时,火把随着晚风摇曳,火星乱飞。 西城门那里,气氛剑拔弩张。 那些城门守卫与唐御初率领的一队玄甲军彼此对峙着,这场对峙已经至少维持了一个半时辰。 因为没接到顾玦的命令,唐御初到现在都没动手,不过,唐御初素来是个会享受的,他知道今晚有的折腾,早就备好了花生米、瓜子之类的零嘴,吃得不亦乐乎。 “得得得……” 眼看着又一队人马往西城门方向驶来,一众城门守卫就像是拉满的弓弦一样快崩断了。 他们当然希望来人是皇帝或者康鸿达派来的救兵,可是一听马蹄声,就能大致判断来人的数量不超过五十,肯定不是救兵。 这些城门守卫的心脏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此刻,西城门外陆续抵达了三万玄甲军,全都候在城外,只等顾玦一声令下,玄甲军就会攻城,他们也就区区几十人是怎么也守不住城门的。 隆隆的马蹄声仿佛黑白无常的锁魂链般逼近。 唐御初远远地看到顾玦来了,心里有些意外,他也顾不上吃东西了,起身掸了掸衣袍。 待顾玦一行人策马停在几丈外时,唐御初先抱拳给顾玦行了礼:“王爷。”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另一匹马上的礼亲王,也拱了拱手:“礼亲王。” 后方的一众城门守卫闻言,皆是一惊。 谁也没想到礼亲王竟然与宸王顾玦一起来了,眼前这个老者也确实是礼亲王!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礼亲王从怀中拿出了一块刻着五爪金龙纹的金色令牌,朗声道:“此乃太祖皇帝留下五龙金令,现皇上病危,国家危急,见令如圣旨,速速开城门!” 这道五龙金令乃是太祖皇帝留下给顾氏每一代宗令的令牌,在国之危难的时候,可以充当圣旨。 历代宗令当然是鲜少拿出这五龙金令,毕竟使用此令的前提是国之危难,如果现任皇帝不承认国有难,那么接下来被迁怒、被治罪的人就是宗令了。 在大齐百余年的历史上,唯有两任宗令曾经拿出这块五龙金令来主持大局。 以守正为首的一众城门守卫听到礼亲王这句话,简直如释重负。 这下,他们开城门也是名正言顺了。 那守正连忙对着礼亲王作揖:“下官遵命!” 他的脚下早就一片虚浮,这一天,他都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情绪中,直到现在,这股支撑身体的力量陡然间泄掉了。 一众城门守卫赶紧收了武器,去开城门。 “隆隆……” 沉重的城门打开时发出的隆隆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尤其响亮,附近的人家差不多都听到了这声响,百姓们依旧是提心吊胆,没人敢入睡,也没人敢往城门这边张望。 西城门就这么轰然打开了。 以苏慕白为首的一众玄甲军就在城门的另一边,不少将士的手里都举着一支支火把,那些火把遥遥地往后方蔓延。 苏慕白也看到了城门另一侧的顾玦与礼亲王,心里同样有些惊讶。 按照他们的计划,顾玦并不需要亲自来这里迎接自己,可是顾玦出现了,身边还多了一个礼亲王。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计划发生了一种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变化。 暂且来看,这变化也许是好的? 就在这种微妙的心绪中,苏慕白率领几个武将策马先进了城,然后一起对着顾玦抱拳见礼: “参见王爷!” 与此同时,城门外那数万玄甲军齐齐地单膝下跪,整齐的喊声似有响彻云霄之势。 当这数以万计的人同时矮了一截,场面十分壮观。 顾玦先令众人起身,接着,就与苏慕白、唐御初等说明了皇帝与太子的事。 连苏慕白都有些傻眼了。 为了今日这一战,他与王爷准备了很久很久,计划一直在随着形势的变化做调整,他们也设想过各种局面,但最终的目标从始而终没变过。 顾玦的目标只是为了带着太后与王妃一起回北地,然后联合西北,割据一方。 皇帝是否心甘情愿禅位太子,都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内,反正只要太子登基,接下来顾琅这个太上皇活一日还是活一年都不重要了。 他们委实没料到皇帝竟然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苏慕白在短暂的惊诧后,就将心情调整了过来,当机立断地下令控制住四道城门以及加强京城的守备。 几个武将立即应命。 顾玦把这些琐事交给苏慕白,自己对着礼亲王伸手做请状:“皇叔,我们该进宫了。” 于是,礼亲王随顾玦一起朝皇宫进发。 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数以万计的玄甲军,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手中的火把犹如地上的星辰般星星点点,逶迤而去。 在他们前进的过程中,不断地有一支支队伍从大军中分流,各司其职,其中三队千余的人马分别往东、南、北三道城门赶去。 这些玄甲军将士们全都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很有一种“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气势。 看着这一幕幕,礼亲王的心里也有些震撼,也难怪玄甲军能有此威名,不仅大败赤狄,还一举折了五万禁军。 当他们抵达皇宫大门口时,这支玄甲军只剩下了五千人还跟在顾玦与苏慕白的身后。 明明周围都是马蹄声与脚步声,可是礼亲王却觉得周围分外的宁静。 是啊,太平静了! 历朝历代像类似的权力交接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这或许是最快速、也最不血腥的一次了。 若非他在这里亲眼见证,恐怕任何人告诉他,他都不敢相信! 这是礼亲王今天第三次来到了皇宫的大门口。 每一次他的心情都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一颗心脏仿佛被人抛起又砸下似的大起大落了好几回。 现在的礼亲王出奇的平静,这是一种看透世事、眼明心亮的平静。 相反,守在午门前的禁军则是严阵以待,一个个都拔出了长刀,举起了长枪。 直到礼亲王再次拿出了五龙金令。 这些禁军与那些城门守卫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历史上,但凡逼宫,率先死的就是他们这些守门的兵,能像现在这般和平地交接,兵不血刃,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接下来,这些守宫门的禁军将士一个接着一个地放下了武器,默默地往两侧让开,默默地将皇宫的守卫权移交玄甲军,由苏慕白暂时接管了皇城。 顾玦与礼亲王全都没下马,继续策马前进,从午门一路向北,穿过一道道守备森严的宫门,一直来到了养心殿外,这才下了马。 连锦衣卫和虎贲卫都不敢拦顾玦,他们现在更要担心的是他们的下场。 一朝天子一朝臣,锦衣卫在朝中结仇无数,虎贲卫更是在皇帝诛杀太子的事件中也脱不开的责任!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顾玦跟随礼亲王穿过养心殿的正殿,一直来到了东暖阁。 东暖阁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气味。 皇帝就躺在碧纱橱里的一张榻上,散开的头发间夹着不少银丝,胸膛的中衣被敞开着,露出胸膛上一片片令人触目惊心的红疮,头部和胸口上都扎了好几根金针。 他依旧昏迷不醒,双眸紧闭,灰败的脸色白中透青,嘴唇呈现暗紫色,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浓浓的死气,命若悬丝。 顾玦的步伐停在距离龙榻四五步的地方,垂眸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 他早知皇帝会被他自己给作死,但此刻看到这一幕,心里还是觉得有点讽刺。 他是先帝的皇九子,与顾琅相差足足了十八岁,他出生时,顾琅已经是太子了,所以他也从来没有觊觎过这个皇位。 他十五岁就去了北地,既是为了帮先帝分忧,也是为了避开顾琅的猜忌,除此之外,他也想靠自己的能力建功立业。 他自认无愧于先帝,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他顾琅! 可是,顾琅却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以及对长生的渴望中,把他自己弄成了这副德性。 历史上,不乏多疑猜忌的君主,也不乏追求长生、迷信丹药的君主。 顾琅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榻边,两个太医全神贯注地守着皇帝,他们几乎是每隔一盏茶就要检查皇帝的状况,就怕皇帝在宸王与太后来之前就驾崩了,让他们不好交代。 顾玦凝视了皇帝片刻,出声问道:“太医令,能不能把他弄醒?” 他清冷的声音回响在碧纱橱内,波澜不惊,那么平静,那么冷淡,全然没有胜利者的自傲。 太医令战战兢兢地对着顾玦作揖,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宸王殿下,可以。” 谁都是有眼色的,京城以及皇宫都已经被顾玦控制了,皇帝与太子全都快要不行了,日后谁会是这个皇宫的主人,显而易见。 毕竟皇长孙还太年幼,根本就守不住这个江山! 太医令咽了咽口水。 皇帝的命是太医用金针给吊住的,只要拔掉金针,皇帝就会一点点衰弱,直到死亡,整个过程不超过半个月;倘若强行弄醒皇帝,皇帝只会死得更快。 但是,太医令没说,另外一个太医也同样没说,十分默契。 太医令立刻让另一个太医备好银针,然后就开始对着皇帝施针。 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 九根金针对着人体几个大穴刺下,当最后一根金针稳稳地刺进头顶的百会穴时,皇帝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 太医令知道皇帝清醒不了太久,连忙唤道:“皇上!皇上!” 皇帝干瘪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吃力地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眸中有些茫然,迷迷糊糊的。 他的头动了动,闻声往来,却看到了顾玦就站在几步外,不由一惊,质问道:“顾玦,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无力。 只说了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喘息不止,身体也随之颤动,宛如一条巨大的蠕虫在榻上蠕动着,令人望之生呕。 紧接着,他又看到了与顾玦并肩而立的礼亲王,眉头皱起,又道:“皇叔,快传朕口谕,拿下顾玦,朕没有传召,顾玦敢擅闯养心殿,这是死罪!” “快将他拿下,杀无赦!”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皇帝也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股力气,这三个字竟然说得掷地有声。 顾玦轻轻地一笑,这一笑,让人看不出喜怒,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你对太子是不是也是这样说的?”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杀无赦?” 同样的三个字由他说来,显得嘲弄至极。 皇帝:“!!!” 皇帝先是一愣,又像是回忆起了很多事,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喘息急促,怒道:“太子该死,是太子目无君父!” “顾玦,你也该死,朕要将你千刀万剐!来人,快把他拿下!” 皇帝叫嚣着,嘶吼着,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根本就没人应,也没人动。 他感觉不对,于是定睛一看,却发现平日里照顾他的内侍都不见了,跟在顾玦与礼亲王身后的人不是锦衣卫,也不是虎贲卫,而是几个身着玄色盔甲的将士。 这是玄甲军的人! 皇帝倒吸了一口冷气。 直到此刻,皇帝方才看了出来,顾玦已经控制了周遭的一切,也就是说养心殿落入顾玦的掌握中了。 正文卷 368大行 皇帝混沌的脑子在这一刻难得清明了起来,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了一点—— 顾玦逼宫了!!! 皇帝的瞳孔猛然一缩,鼻孔翕动,想到了他昏迷前礼亲王说的那番话: “六万五军营将士战死,玄甲军兵临城下,康鸿达已经被拿下,京城现在已经落入玄甲军的掌控中。” 是的,顾玦终于逼宫了,谋反了! 皇帝形容癫狂地再次嘶吼道:“顾玦谋反,来人,快把他给朕拿下。” 他的声音是那么疯狂,那么歇斯底里。 “闭嘴!”与皇帝相反,顾玦的神情很平静,“顾琅,你就要死了。” 顾玦看着皇帝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连宣告对方死期的声音都是那么淡漠。 皇帝:“!!!” 皇帝感觉体内、脑子里、喉咙都像是被火在灼烧似的。 他一字一顿地质问道:“顾玦,你敢弑君吗?!” 顾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了,反问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顾玦依旧站在原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榻上甚至都坐不起来的皇帝,接着道:“是你把我从北地召回京城的,不是吗?” 是顾琅怕他在北地天高皇帝远,脱离了控制,才会下旨宣他回京,美名其曰论功行赏。 “你有个好太子,却成日疑神疑鬼。” 太子才弱冠而已,就死在了亲父手里。 “是你日日只想修长生、服丹药。” 是顾琅自己宠信玄信,痴迷丹药,自己给他自己喂了毒。 “如今,你就要死了,是你自己把自己害死的,怨不得别人。” 顾玦条理分明地徐徐道来,听得一旁的礼亲王心情复杂,对于皇帝,他是怒其不争,恨其糊涂,更多的是还是对太子的痛惜。 然而,皇帝毫无忏悔之意,他根本就不信顾玦的话。 他觉得顾玦所言都是在颠倒黑白。 “朕是不会死的!”皇帝激动地反驳道。 他可是真龙天子,他是不会死的! 他现在只是遭逢了一个小劫而已,玄净替他算过的,他会化险为夷! 皇帝的眼瞳中迸射出笃定的光芒,挣扎着想要起身。 平常,自有内侍会去扶皇帝坐起,可现在内侍们都不在,两个太医根本就不敢动。 皇帝吃力地用手肘将身体撑起了一寸,但是他太虚弱了,胳膊根本就没力气,才起来一点点,就又倒了下去,狼狈地从榻上滚在了地上,那皮包骨头的身体在地上扭成了一个怪异的姿态。 因为疼痛,皇帝的五官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呻吟出声。 依旧没人去搀扶皇帝,仿佛根本没看到似的。 皇帝看向顾玦的目光更阴毒了,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顾玦同样也看着卧在地上的皇帝,宛如在看一头丧家之犬。 皇帝又羞又愤,觉得自己现在的姿态好像匍匐在了顾玦脚下似的,脸上火辣辣得疼,真希望这是一个噩梦。 皇帝不由起先帝在世时曾跟他说过,顾玦有开疆辟土的锐气,可以成为捍卫大齐江山的一把剑,而自己适合守成,他们兄弟齐心,大齐定可蒸蒸日上。 那时,他就觉得先帝错了。 先帝说他只适合守成,分明是在说他故步自封,说他没有进取之心,这话未免有失偏颇。 他是太子,须为一众皇弟以及群臣之表率,处世自然是以大局为重。 现在,他更可以说,先帝对顾玦的评价也是大错特错。 顾玦哪里会捍卫大齐江山,他分明是对皇位野心勃勃! “你……” 皇帝努力地支撑起身子,眼睛发红,很想像野兽似的飞扑过去一口叼住猎物的咽喉,想让顾玦葬身于此,可是他连一步也挪不动了,胸口传来一阵如绞似剜的剧痛。 “呕!” 他嘴巴猛然一张,喉中又呕出了一口鲜血,然后身子就软倒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接着,一侧肩膀微微颤动了两下,之后,皇帝的身子就再没动弹,了无生息地瘫在了那里。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两个太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直到顾玦淡漠的声音再度响起:“太医令,瞧瞧他。” 太医令这才颤颤巍巍地动了,蹲在了皇帝身旁,给皇帝探了脉,一会儿翻开眼皮,一会儿试了试鼻息,反复地确认了一番,他才过来回话:“宸王殿下,礼亲王,皇上他驾崩了。” 太医令俯身作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命人敲丧钟。” 顾玦再也没看皇帝一眼,神色间无喜无悲,一边说,一边就和礼亲王一起出去了。 出了东暖阁后,他又问道:“太子呢?” 礼亲王这才回过神来,声音沙哑地说道:“你随我来。” 顾南谨就在皇帝原本的寝宫里,这两天,他被皇帝软禁在养心殿,暂住在这里。 此刻这间屋子里,除了昏迷不醒的顾南谨外,他的贴身内侍与那个中年太医也在里面,正在榻边照顾顾南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顾南谨身上的那些伤口已经处理过了,该上药的上药,该包扎的包扎。 “太子的情况怎么样?”顾玦的第一句话就先问太子的伤势,问的是太医。 “回宸王殿下,太子殿下身上有一些剑伤,不过这些剑伤只是皮外伤,重点是他的胸口被皇上亲手捅了一刀。”中年太医干巴巴地禀着,神情中掩不住局促之色,“这一刀伤及了肺腑,失血过多,现在也就是吊着命。” 中年太医的声音越来越轻。 皇帝这一刀应该是对着太子的心脏捅的,结果捅破了太子的左肺,所以太子才没当场死亡。 太子的贴身内侍两眼红肿,抽泣不已,显然早就哭过几回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觉得太子实在是太苦了。 “……”顾玦凝视了榻上的顾南谨片刻,问道,“他能撑多久?” “臣也不确定。”中年太医的额角冷汗涔涔,声音低哑,“太子殿下可能是撑不过今晚了……” 这一刀伤得太重了,就算是皇帝刚刺下那刀后,就宣太医救治太子,他们也没信心能把太子从鬼门关拉回来,现在更是没可能了。 礼亲王:“……” 以礼亲王的年纪,早已见过不少生死离别,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太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礼亲王以手捂眼,不让泪水落下,就听顾玦吩咐道:“惊风,你回一趟王府,去把王妃叫来。” “是,王爷。”惊风立刻应命,匆匆而去。 惊风出去不久,殿外就响起震耳的撞钟声,一下接着一下,打破了暗夜的沉寂。 “铛!铛!铛……” 这是大丧之音。 皇帝驾崩要敲足足四十五下,意为九五至尊。 这钟声远远地传了出去,不仅响彻整个皇宫,连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听到了,全都在默默地数着钟声。 被拦在日精门外的皇后当然也听到了这大丧之音,不由竖起了耳朵。 皇后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差点瘫了,幸好大宫女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有国丧,才会敲响这大丧之音,现在太后不在宫里,所以就只剩下两种可能性了,要么是皇帝驾崩,再要么就是太子薨了! 皇后保养得当的脸庞像是刷了白粉似的惨白惨白的。 她只想知道太子怎么样了。 “让开!”皇后抬手指向了拦门的几个玄甲军将士,厉声道,“本宫要见皇上!” 那几个玄甲军将士不动如山,四杆长枪交叉着拦住皇后的去路,宛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让开!”皇后又道,声音比方才更尖利。 皇后既担忧,又焦急,再也无法维持平日里的雍容与高贵,想要硬闯,可就在这时,礼亲王从门的另一侧出来了。 “让皇后进来。”礼亲王的声音疲惫不堪。 那几个守门的玄甲军将士这才放皇后进日精门。 皇后急切地问道:“皇叔,太子怎么样了?” 皇后巴不得这大丧之音是敲给皇帝的,唯有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她这个皇后才能高枕无忧。 礼亲王实话实说:“太子殿下他不太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打断了:“皇后娘娘,礼亲王,本宫也要见皇上!” 楚贵妃拎着裙裾,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脸色也不好看。 当钟声刚刚敲响时,她以为是太子薨了,所以匆匆赶来,觉得二皇子终于有机会了。 可是这一路赶来,钟声不止,现在早已经超过二十七下了。 这就意味着死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皇帝,也唯有皇帝驾崩,大丧之音才会超过二十七下。 皇后根本没看楚贵妃,脑子里只有方才礼亲王说的那句话,耳边嗡嗡作响。 太子殿下他不太好! 所谓的“不太好”到底是怎么一个“不太好”?! 楚贵妃眉宇紧锁,紧张地又道:“皇上是不是驾崩了?皇上怎么会驾崩呢?!” 楚贵妃双眸含泪,悲切不已,披着一件玄色斗篷的娇躯如风雨中的海棠花似的颤抖不已,惹人怜惜。 礼亲王扫了楚贵妃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庞一眼,脸上没有一点动容,只是淡淡道:“贵妃,你回去!”这里本来就没有楚贵妃的事! 于是,楚贵妃被几杆无情的长枪拦在了日精门外。 楚贵妃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再不复之前的悲怆,厉声叫嚣道:“凭什么?!皇上出了事,为什么不让本宫看?!难道说,这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楚贵妃越说越觉得是如此。 明明是太子被皇帝软禁到了养心殿,为什么现在太子没事,皇帝却驾崩了?! 难道说是太子…… 任由楚贵妃怎么叫嚣,礼亲王也没理她,招呼心神不宁的皇后继续往养心殿方向走。 楚贵妃越想越觉得十有八九是太子杀了皇帝,礼亲王想帮着皇后与太子来粉饰太平,让太子登基。 不行,绝对不能让太子的阴谋得逞! 楚贵妃急了,尖声斥道:“本宫是堂堂贵妃,皇上驾崩,本宫想见皇上最后一面是理所当然,谁敢拦!!” 她想以贵妃的身份压住这些个不长眼的人,却是徒劳。 拦路的人分毫没有露出怯色,反而用长枪把楚贵妃逼得踉跄地退了好几步。 “放……” 楚贵妃想说放肆,说了一半,戛然而止,直到此刻,她慢一拍地意识到拦住她的人不是禁军。 这些身着玄色盔甲的将士身上透着一股子杀气,跟他们相比,禁军都算是“温和”的了。 礼亲王自然听到了楚贵妃的叫嚣声,却没有停下脚步。 他当然看得明白楚贵妃的那点小心思。 楚贵妃不过就是仗着她育有二皇子,想让二皇子争这个皇位罢了。 现在局势已经够乱了,礼亲王可不想让别人再掺和进来。 而且,更重要的是,以二皇子优柔寡断的性子,也实在不是个为君的料,他最多也就能帮着处置一些宗人府、内务府的事宜。 目送礼亲王与皇后的背影消失在正对日精门的月华门后,楚贵妃狠狠地跺了跺脚。 大宫女讷讷地说道:“娘娘,那您要不要先回……” 楚贵妃瞪了大宫女一眼,咬了咬一口银牙,毅然道:“我们去乾清门那边看看。” 楚贵妃早就听说了,今天一大早六部阁老和宗室王亲们就在乾清门外求见皇帝,但皇帝一直没见人,直到天黑,礼亲王和几个阁老才得以面圣。 那之后,养心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楚贵妃带上大宫女以及几个宫人又风风火火地绕了一个圈子。 当她来到乾清门时,大丧之音也已经停止了,周围静得宛如一座死城。 楚贵妃还没来得及与乾清门外的那几个亲王、郡王们搭上话,就听到后左门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楚贵妃微微蹙眉,在这宫廷中,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骑马的。 她寻声望去,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骑着一匹红马朝乾清门飞驰,少女的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王府侍卫。 火把的火光照亮了来人的面旁,楚贵妃定睛一看,认出了马上的少女,正是自己的侄女——沈千尘。 守乾清门的玄甲军将士赶紧对着马上的沈千尘行礼:“参见王妃!” 楚贵妃怔了怔,跟着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现在守住养心殿周围的人都是宸王府的人,所以她才会觉得这些人打扮与气势都与过去的禁军大不相同! 楚贵妃心惊不已,心里有无数的疑团,可现在显然不是弄清楚疑团的最好时机。 楚贵妃赶忙上前几步,对着刚刚下马的沈千尘说道:“尘姐儿,你来了啊!” “我想进去见皇上,你快让这些人退开,我要和你一起进去。” 楚贵妃心下松了一口气,觉得对她而言,沈千尘的出现犹如一场及时雨,毕竟这可是自己的嫡亲侄女啊。 然而,沈千尘恍若未闻,视若无睹,直接从楚贵妃身边走过,穿过乾清门往里面走去。 她与楚贵妃也从来没什么姑侄情。 沈千尘进去后,玄甲军将士们又用交叉的长枪拦下了其他人。 楚贵妃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对着沈千尘的背影高喊道:“楚千尘,你也太放肆了!本宫可是你的姑母,是你的长辈!于公于私,你都该对本宫行礼……” 沈千尘甚至懒得纠正对方自己已经不姓楚了,只是吩咐江沅道:“若是太闹,就便宜行事。” “王爷不喜欢有人瞎闹腾。” 沈千尘语气淡淡,同样也没回头,直接穿过月华门往养心殿去了。 江沅往楚贵妃方向走近了一步,话却是对着守门的玄甲军将士说的:“王妃刚才吩咐的,都听到了!” 江沅的瞳孔在几个火把的映照下,明亮如刀锋,冰冷锐利。 楚贵妃心口一紧,下一瞬,就感觉到眼前飞快地闪过一道银光,一把长枪的枪尖抵在了她的脖颈上,微微一刺。 手执长枪的玄甲军小将面无表情地看着楚贵妃,这一刻,浑身释放出一股嗜血的杀意。 如果说,此前这些人只是在拦她,现在就是起了杀机。 楚贵妃忽然觉得这个她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皇宫是那么陌生。 这里已经不是那个在皇帝掌控下的皇宫了,皇帝驾崩了,皇宫被宸王的人控制住了。 那么,皇宫以外呢?! 这一刻,楚贵妃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自脚底冉冉升起,急速地蔓延至全身,心里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楚千尘走到养心殿外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对着惊风吩咐了几句:“别让无关紧要的人到处走动,该关就关。” “顾琅的嫔妃们还有公主们都挪去凤鸾宫,集中看管。” “乾东五所的皇子们也禁止出入。” “还有那些宫女、内侍们也看着安置。” 沈千尘叮嘱了一些细节,她这一路进宫,也注意到了玄甲军把看守皇城的上十二卫都管制了,但有些细节却没到位。 也是,玄甲军只知道打仗,对逼宫没啥经验,不过,自己是个有经验的! 沈千尘交代完这些琐事后,就跨入了养心殿。 其他人都被顾玦打发去偏殿了,正殿内,此刻只有顾玦一个人。 “王爷!”沈千尘一见到顾玦,小脸上就绽放出璀璨的笑靥,明明他们分开也没太久,她还是忍不住上前捏住了他的一只袖子。 一颗心这才觉得安定了。 对于两个主子的过分腻歪,琥珀早已见怪不怪了,默默地垂眸。 顾玦的回应是,直接握住了她被夜风吹得发凉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掌心贴着掌心,十指交缠。 “你去看看太子。”顾玦拉着沈千尘的手,往顾南谨所在的寝宫走去。 房间里的气氛凝重一如之前,压抑得让人透不过起来。 除了那个中年太医外,太医令与另一位太医现在也在顾南谨的榻边,三个太医一起反复会诊过,皆是同样的结论。 三个太医赶紧给顾玦与沈千尘行礼,根本就不知道宸王为何要带宸王妃来此。 沈千尘也没打算解释什么,径直地走到了顾南谨榻边,在旁边的一把凳子上坐下,然后伸出三根手指给他探脉。 这一幕看得三个太医目瞪口呆。 原来宸王妃懂医术! 琥珀在心中暗数,直到她数到“六”,才看到沈千尘收了手。 琥珀知道了,太子的情况很糟!也是,太医令都没办法,判了太子死刑,这才来请他们王妃出手,太子的伤自然是很重。 沈千尘收回探脉的右手后,也没起身,依旧坐着,只是微微转头看向了顾玦。 这个小细节让三个太医立刻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宸王妃在宸王心目中的地位很重。 沈千尘也没避着太医,坦然地直言道:“那些皮外伤,我就不说了,太子胸口的那一刀很严重,刺伤了肺。若非这几根金针吊着,人已经去了。” 三个太医愈发惊诧。宸王妃只这么会儿功夫,就一语说中了关键,这手医术相当不简单,尤其她才不满十五岁而已。 顾玦轻声问道:“他,还能救吗?” 沈千尘迟疑了一下,又朝榻上的顾南谨看去。 无论是顾玦,还是琥珀都看出来了,沈千尘没有绝对的把握。 也的确是如此。 顾南谨的伤势真的很重,重到连沈千尘都只有五成的把握。 接下来,她需要考量的就是,到底治不治呢? 不治,那太子死了也就死了,与宸王府不相干,说太子活不过今晚的人是太医,就算今晚皇后请遍京中名医,也是同样的答案。 但若是自己出手救治,而太子还是死了,说不定……不,是肯定会有人怀疑是顾玦动了什么手脚,是顾玦要弄死太子。 比如皇后,比如太子妃,甚至将来皇长孙长大后,也有可能被人挑唆地对顾玦生怨。 顾玦知道他的小姑娘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尤其是在医术上,她有绝对的自信,也就是为自己开刀的那一次,她第一次怕了,迟疑了…… 想着,顾玦眸光潋滟,大致能猜到沈千尘的顾忌,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再问道:“能不能治?” 沈千尘还是这么端坐着,从下往上地望着顾玦。 她能想到的这些,顾玦不可能想不到。 她的王爷是个光风霁月之人,从来不在意外面的那些个风风雨雨,他又岂会为了避讳一些私议就畏手畏脚,那就不是顾九遐了! 九遐,是辽阔的天空,可以海纳百川! 是啊,这才是她一直憧憬的那个人。 沈千尘微微笑了笑,漂亮的凤眼勾勒出一个柔和妩媚的弧度,点头道:“能。我有五成把握。” 三个太医也听到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千尘,其中一人差点说,这怎么可能呢!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太子的肺被一刀捅破,出血不止,伤得实在太重了,恐怕华佗再世,也没得救。 “你试试。能不能活,也都是命。”顾玦很平静地看着沈千尘,别人信不过沈千尘的医术,他自然是信得过的。 沈千尘歪着小脸想了想:前世,太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这一世,很多事都变了。 太子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也看太子自己了! “尽人事听天命。”沈千尘淡淡地一笑,意思是,她同意给太子救治。 沈千尘对着琥珀招了招手,让她开始做准备工作。 至于顾玦,出了寝宫后,就去了礼亲王、皇后、张首辅等人所在的偏殿。 众人的目光霎时间朝他涌来,原本嘈杂的偏殿静了下来。 正文卷 369依恋 皇后率先问道:“太子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尖利,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似的。 “有五成把握能救下。”顾玦不欲与皇后多言,声音冷淡,“来人,把皇后送回去。” 皇后听到“五成把握”,身子摇晃了两下。 接着,她又激动地嘶吼了起来:“凭什么?!本宫不走!!” “顾玦,他就是乱臣贼子,他想要皇上和太子的命,然后他自己登基!” 皇后用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指着顾玦,指尖真恨不得戳到顾玦的鼻子上。 两个玄甲军将士快步进来了,根本不给皇后靠近顾玦的机会,两把寒光闪闪的佩刀拔出了一半,示威地对着皇后,意思是请。 皇后不信这些下人敢对自己出手,可是她带来的宫人却怕,内侍低声对皇后道:“娘娘,您还是先回去。” 皇后的脸色更难看了,斥道:“本宫倒要看看……” 两个内侍彼此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地把皇后钳制住,强硬地把人给拖了出去。 也就是皇后糊涂,到现在还看不清现实,朝廷已经变天了,皇帝驾崩,以后是宸王说了算了。 如果宸王下令不准救太子,谁敢救?! 那么等着太子的就是一个“死”字。 皇后被人拖了出去,嘴里还在反复地嘶吼着、咒骂着,声音渐渐远去。 礼亲王清清嗓子,赶紧对顾玦解释道:“阿玦,我本来是想让皇后来见太子最后一面的。”他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想皇后实在是糊涂。 顾玦只是点了下头,随即道:“把左都御史、睿亲王他们也叫进来。” 左都御史、睿亲王他们一早就随礼亲王一起进宫求见皇帝,但是他们一直候在乾清门外没进来。说穿了,他们就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进可攻,退可守。 从龙之功可不是人人都能挣的,朝中这些文武要员大都是步步为营的精明人,像大理寺卿、右都御史、太常寺卿等人根本没敢进宫管这件“闲事”。 现在皇帝驾崩了,很多事也该有个交代,于是一道道指令从宫中发出,把朝中的重臣与勋贵全都宣进了宫。 子夜,众臣都心神不宁地聚集到了皇宫中。 当四十五下大丧之音响起后,是谁都知道大行皇帝已经死了,也知道玄甲军已经控制了京城。 大势已去,或者说,大势已定! 众臣聚集在了养心殿的偏殿中,全都心情复杂。 礼亲王与张首辅协商了一番后,还是由礼亲王站了出来,仔细地说了一下他们黄昏时闯进养心殿后发生的事,包括皇帝如何亲口承认他要杀太子,太子被皇帝重伤,现在性命垂危,以及皇帝之后因为丹毒攻心所以吐血而亡。 一桩桩、一件件都听得人胆战心惊,众人不由敛息屏气。 这番话如果只是礼亲王一人说来,在场众臣不免怀疑礼亲王被宸王收买,可今天六部阁老以及顺王也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因此,在场大部人都信了。 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瞟向上首的顾玦,神情各异,有的唏嘘,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面露敬畏之色,也有的人目光中闪着怀疑的光芒。 有人意有所指地轻声与身旁的同僚嘀咕着:“宸王怎么会在这里?” “这件事到底怎么样还真难说……”也有人将信将疑地在顾玦与礼亲王之间扫视着,觉得今夜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惊天秘闻。 无论周围的人用什么样的目光打量自己,顾玦都完全不在意,自顾自地品茗。 礼亲王说完了前因后果后,就下了一连串的命令: 令礼部会同内阁、翰林院集议,准备“大行皇帝丧礼仪注”; 令内侍为皇帝整理仪容、更换寿衣等,打算停灵七日; 令文武百官于明日在宫中为大行皇帝举行“上谥”的典礼,起谥号。 礼亲王说什么,众人就应什么。 任谁都知道大行皇帝死得这么不光彩,这葬礼肯定是要从简了,而且,朝廷眼看着就要变天了…… 思绪间,众臣看向顾玦的目光更复杂了。 太常寺卿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对着顾玦作揖:“宸王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新帝登基的事宜……” 说着,太常寺卿殷勤地对着顾玦一笑,带着几分讨好,几分急切,很显然,他这是在向顾玦表忠心。 其他人原本都是低眉敛目,闻言,眼皮动了动。 顾玦从茶盅里抬眼,目光淡淡地朝太常寺卿扫了过去,这一眼让太常寺卿大受鼓舞,接着道:“殿下,您乃天命所归,又是先帝的嫡子,自当入承大统为嗣皇帝。” 历史上,大行皇帝驾崩后,没有留下遗诏,由太后下旨从皇室、宗室中择人选入承大统为嗣皇帝的旧例不在少数。 殷太后是宸王的生母,由太后下懿旨令宸王登基为新帝,合情合理。 其他人闻言不由暗暗地交换起眼神,不少人都在心里怀疑起太常寺卿是否根本就是顾玦的人,他现在是在为顾玦造势,顾玦是要“黄袍加身”呢。 太常寺卿率先跪在了地上,紧接着,大理寺卿、吏部尚书、靖安侯等人也都陆陆续续地跪了下去,跪地的人越来越多,全都万众一心地请顾玦登基。 还有三分之一的官员还站着,或垂着头,或面面相看,犹有几分犹豫。 他们也是聪明人,知道如果要向宸王投诚,那自然是越快越好,可宸王终究还是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 礼亲王同样也看着顾玦,眸光闪烁。 在礼亲王而言,原本由太子登基才是名正言顺,是他预想中最好的局面, 但是,局势瞬息万变。 今天已全然不同于昨天了,顾玦已经率玄甲军占下了皇宫,占下了京城,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了顾玦手里,他还会让位给太子吗?! 倘若太子不治身亡的话,只怕也只有顾玦能够担得起皇位,震得住这大齐江山,由顾玦登基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倘若太子被治愈,太子能容得下顾玦,顾玦能容得下太子吗?! 届时,大齐会不会重演去岁昊国的那场宫变?! 这一刻,礼亲王的心中迷茫极了,心中似有两个自己在对峙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希望太子能被治好,还是治不好。 太子很好,可以成为一个仁君,但顾玦也很好,是先帝的嫡子,无论才干与品行都挑不出毛病。 礼亲王久久没有说话,周围其他官员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态: “宸王殿下才德兼备,人品贵重,年富力壮,由殿下登基,乃是百姓之福,大齐之福!” “正是。宸王殿下战功赫赫,顾瞻千里,大智大勇!” “……” 众臣的溢美之词不绝于口,至于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全都没表态,既不赞同,也不好反对。 偏殿内,人声鼎沸,嘈杂喧闹。 相反,太子顾南谨所在的寝宫内,一片寂然。 寝宫的门口,有两名玄甲军将士看守,严阵以待。 这些身经百战的玄甲军将士都对血液的气味极为敏感,能够闻到里面传出一股愈来愈浓的血腥味。 他们心里虽然好奇里面发生了什么,却没人去偷看。 军令如山,王爷有令,任何人都不许擅闯此间。这道军令当然也包含了他们。 三个太医都在寝宫内,本来他们是想给宸王妃搭把手的,可事实是,他们除了帮着熬了一碗麻沸散,根本就英雄无用武之地。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能做什么。 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千尘给顾南谨行针稳定心脉、止血,然后用一刀划开了他胸口的皮肤…… 当鲜血从那锋利的刀刃下溢出时,三个太医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有那么一瞬,几乎要怀疑这到底是在杀人还是救人。 没人去阻拦沈千尘,毕竟三个太医还是有理智的,如果沈千尘要杀太子,又何必多费力气,只要熬过今晚,太子自然会死。 而且,他们都是医者,也都曾看过或听过记载在《后汉书·华佗传》里的一段话:“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 华佗创制麻沸散的本意,就是作为这样一种治疗手段。 三个太医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堪称血腥的一幕,盯着沈千尘的一举一动,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微的小动作。 当他们看到眼前的这个少女竟然开始穿针引线时,又是一惊。 他们直到此刻才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宸王妃以刀具划开太子的胸膛,竟然为了给太子补肺,将那个被皇帝一刀捅破的肺重新缝合起来。 若非是此刻亲眼目睹,这一切简直是匪夷所思,让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关于神仙志怪的戏本子似的。 中年太医狠狠地隔着衣袍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这才确定眼前的这一切不是梦,是真的现实。 跟着,另一个念头涌上了心头:宸王妃到底是何方神圣?! 以她探脉、行针的手法,为病患开膛剖腹时的技艺娴熟,还有现在面对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时展露出来的那股子气定神闲的气度……她,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子! 任何一个妙手回春之能的神医都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不似学文习武可以一个人闷头苦练,一个医者必须在无数次为病患医治的经验中才能逐步成长,就是华佗、扁鹊这等名垂青史的神医也不例外。 中年太医忍不住轻轻地拉了拉太医令的袖子,与他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以口型说了三个字:济世堂。 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有那么一个年轻的神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总是以面纱遮挡住容貌,但是从身形、声音与气质大致能判断出她年纪不大,绝对不超过十八岁。 百姓都说济世堂这位神医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在京中救人无数,明西扬、云展、皇长孙……还有宸王! 当这个怀疑冒出心头后,太医令越想越有可能。 原来如此! 难怪去岁京城流言飞起,都在传宸王的身体不好,体内有陈年暗伤,怕是命不久矣,但是看宸王现在的样子明明龙精虎猛。 之前也有传言说济世堂的神医数次登门宸王府……现在再联想起来,太医令等三个太医忽然间觉得全都对上了。 太医令怔怔地看着沈千尘鲜血淋漓的双手,心潮澎湃,心里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大行皇帝恐怕至死都不知道这件事…… 沈千尘根本没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全神贯注地投诸在了顾南谨的身上,应该说,是左肺上。 她已经缝补好了左肺的血窟窿,还得查看左肺上还有没有别的出血点,要是有所遗漏,那就前功尽弃了。 顾南谨这次伤得很重,沈千尘知道就算他活了下来,体质也会远不如从前,肺属五脏,五脏乃人身之根本,顾南谨已经伤了根本。 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吗? 沈千尘一边想,一边开始最后一个步骤,重新以羊肠线将顾南谨胸膛的口子缝合起来,针线稳稳地穿过皮肉…… 前世,当顾南谨死的时候,她早就不在京城了,也就是后来她与秦曜打进了京城,才知道关于顾南谨的一些事。 前世的这个时间点上,顾琅还活着,顾南谨本来应该死在三年后,要在顾琅两次废太子之后,才会以太子意欲谋反的罪名处死顾南谨。 这一世,一切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屋子里静得出奇。 沈千尘从头到尾很平静,也很镇定,反倒是三个太医汗流满面,煎熬至今。 四更天时,沈千尘才从寝宫里出来了,琥珀被她留下教导太医们该如何照料顾南谨。 沈千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浑身酸痛,方才的一个时辰需要她全神贯注,因此,此刻她感觉比一夜没睡还要疲惫。 当顾玦的身影映入她眼帘时,她瞬间觉得疲惫一扫而空,眼中只剩下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九遐!”沈千尘情不自禁地唤道,步履轻快地小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顾玦双眸微张,看着她的眼眸中除了欣喜,也有惊讶。 他的小姑娘很少唤他的字,感觉每次叫一次“九遐”就像是要她半条命似的。 沈千尘当然看得出顾玦在惊讶什么,捏着她的袖子撒娇地晃晃。 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唤他九遐,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现在这个养心殿里多的是“王爷”啊! “累吗?”顾玦放柔嗓音问她。 “累!”沈千尘乖巧地点头,那样子就像是撒娇、讨赏的小奶猫似的。 顾玦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咳咳!”完全被无视的礼亲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沈千尘,客客气气地问道,“侄媳,太子怎么样了?” 就算没问,礼亲王也已经猜到了,他的这个侄媳就是传闻中的那个神医。 沈千尘转头看向了礼亲王,原本还是笑靥如花的小脸翻脸像翻书似的变得冷淡疏离起来。 她用一种静如止水的语气说道:“太子左肺的伤口已经缝合,现在人还在昏迷中,虽然他暂时保住了命,但是失血过多,到底能不能撑下去,能不能醒过来,还得看他自己。” “……”礼亲王嘴巴微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在沈千尘来之前,太医亲口说太子熬不过今晚,现在太子却有了五成的生机。 沈千尘也没打算与礼亲王道什么家常,又道:“皇叔可以进去看看太子,但人还没醒,而且就算是他以后康复,身上也会因为伤了肺而落下一些后遗症,比常人虚弱。” 顾南谨伤得比顾玦还重,救治又不及时,他这回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末了,沈千尘又补了一句:“惊风,去把太子妃叫来照顾太子。” 沈千尘吩咐惊风的样子实在是太过理所当然,让礼亲王又是一惊。 礼亲王看得分明,沈千尘吩咐人之前没有去看顾玦的神色,是她自己在做主,而顾玦也是一副理所当然地由着她发号施令,丝毫没有觉得沈千尘把太子妃叫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是,王妃。”惊风笑呵呵地抱拳领命,目光云淡风轻地瞟过了礼亲王,退出了养心殿。 因为太子妃跟其他嫔妃一起被软禁在凤鸾宫,惊风就让人跑了一趟凤鸾宫。 后脚,礼亲王也走了。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尤其是大行皇帝的葬礼事宜,很显然,顾玦是绝对不会管的,太子更是无能为力。 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了,沈千尘一下子就觉得世界清静了,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也又有了乖巧甜美的笑容。 顾玦拉起了她的小手,道:“我陪你回王府歇息。” 养心殿外已经备好了肩舆。 可是沈千尘不想坐肩舆,她贪恋着他掌心的温度,舍不得松手,娇声道:“王爷,陪我散散步。” 夜晚的皇宫万籁俱寂,似乎处于一种风雨后的宁静与萧索中。 顾玦也就由着她,陪着她一起往宫门的方向走了,与她闲话:“你刚才不是说累了吗?” “不累了。”沈千尘笑眯眯地说道,跟他在一起,她怎么会累呢。 她依恋地把小脸靠在他的肩膀上,鼻尖可以闻到他身上那清清淡淡的沉香味,唯有贴得那么近才能闻到的香味。 这种感觉让她很愉快,就仿佛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小秘密。 两人慢吞吞地往前走,在这浓浓的夜色中,周围一片空旷,似乎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走到太和殿附近时,沈千尘忽然问道:“九遐,我们还回北地吗?” 顾玦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沉默了。 沈千尘也就没有再问,只是笑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她踮起脚,亲了亲他的鬓角,又把脸颊靠在他肩头撒娇地蹭了蹭,又乖又软,那明媚的笑靥中像是没有半点烦恼一样,随遇而安。 她想告诉他,不用顾忌她,他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这一世,他活着,他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看着小丫头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眸,顾玦的心就变得轻松愉悦,感觉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夜空中的阴云不知何时被晚风吹散了,隐约地露出了时隐时现的繁星,星星点点。 接下来的两天,京城中一扫前几日的阴雨连绵,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京畿一带的气氛依旧凝重压抑,大行皇帝驾崩,皇子皇孙们都要披麻戴孝,朝廷官员以及百姓在接下来的一百天内都禁止作乐,禁婚嫁,从京城到皇宫内都看不到一点艳色。 在服丧期内,京中寺庙、道观要各鸣钟三万次,钟声阵阵,仿佛在反复地提醒着大家,大行皇帝驾崩了。 最忙碌的人大概是玄甲军了,马不停蹄地四处跑,继上十二卫之后,陆续又控制了京郊的三千营、神枢营以及五军营剩下的残兵。 接下来,玄甲军又朝附近的冀州卫、青州卫与幽州卫进军。 这一切进行得雷厉风行。 有兵权就有了一切,这一连串的镇压与收编在苏慕白的主持下进行得十分顺利,光是六万五军营将士被歼灭的消息足以震慑周边这几州的卫所,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大行皇帝已经驾崩了,各州卫所等于是出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根本也打不起来。冀州卫、青州卫与幽州卫三个卫所的臣服都是在没有流血伤亡的情况下完成了,可谓兵不血刃。 三天时间弹指而过,皇宫内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啜泣声、哭喊声不断,后宫嫔妃、文武百官以及三品以上的命妇都在为大行皇帝哭丧。 这些哭声宛如附骨之疽、又像是催命的锁魂铃般回响在空气中,楚千凰简直快要疯了。 自从她随睿亲王一行人回京后,就一直被关在长春宫里。 从四五天前,楚千凰就感受到了宫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她试着问过两个来给她送饭的宫女,但是宫女们都不肯回答,慌慌张张,支支吾吾的。 直到三天前的夜晚,她听到了大丧之音响起。 她跟楚贵妃一样,一开始只以为是太子薨了,直到钟声敲打了超过二十七下,这才意识到是大行皇帝驾崩了。 再然后,她就被人从长春宫赶到了凤鸾宫。不止是她,那些嫔妃、公主等等也全都被带过去了,软禁其中,每个人都是悲痛欲绝,就连三公主安乐也不像往日乐呵呵了。 楚千凰清楚地意识到,大行皇帝顾琅是真的死了。 大行皇帝已经死了三天了,直到现在,楚千凰依旧沉浸在深深的震惊中。 她可以确定,在她的梦里,现在这个时间,大行皇帝顾琅绝对没有死,顾玦也同样活着。 但顾玦在这个时间线上应该已经病得很重了,正在筹谋着带宸王府上下回北地,然后殷太后薨了,殷太后的死给了顾玦一个机会,逼得顾琅不得不退让,最后,顾玦拖着病体带着所有人一起离开京城返回北地。 不过,顾玦终究没能回到北地,他死在了去北地的路上。 本来,顾玦应该死在今年年底的!! 楚千凰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揉着手里的帕子。。 她不懂一切怎么都变了。 皇帝居然死了,那顾玦呢? 顾玦还会不会死? 要是顾玦没有死的话,那么,楚千尘,不,是沈千尘她岂不是要登上凤位了,那么自己汲汲营营、费尽心机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自己的穿越,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切都变了!! 自己所为都是在给他人作嫁衣裳?! 正文卷 370双生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楚千凰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嘶吼着。 她感觉似有一股小火在她体内慢火煎熬着,又像是心口被人给掏空似的,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发慌,有些混乱,有些不甘,有些忐忑。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若是“机缘”就在大齐,那么她之前费尽心思、不惜一切地谋划去南昊又是为什么呢?! 一种窒息感朝楚千凰侵袭而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不由抬手紧紧地抓住了胸口的衣料。 另一头,楚贵妃从稍间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楚千凰,瞳孔闪过一抹幽光,明明灭灭。 楚贵妃深深地盯着楚千凰看了片刻,款款地朝她走了过去,关切地问道:“凰姐儿,你没事吧?”态度可亲。 “……”楚千凰猛地回过神来,原本有些恍惚的眼眸又重新聚焦起来,如梦初醒,视线落在了楚贵妃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庞上。 这才短短三天,楚贵妃就瘦了一大圈,一双凤眼因为给大行皇帝哭丧哭得又红又肿,她的穿着打扮都十分素净,浑身上下都是霜白的素色,也包括裙下的绣花鞋。 “姑母,宸王会登基吗?”楚千凰不答反问,语调复杂。 她本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只蝴蝶,她只是轻轻扇动一下翅膀,就会对她接触过的人、甚至是间接接触的人产生一种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影响。 她的穿越已经导致这个世界的走向一步步地偏离了原剧情,到现在,局势完全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楚千凰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楚贵妃眸色幽深,在楚千凰的身边坐下了,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宸王不过是乱臣贼子,就算大行皇帝死了,嗣皇帝也该是二皇子!” 当她说到“乱臣贼子”这四个字的时候,守在外面庭院里的一名玄甲军将士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过去这三天,楚贵妃夜不成寐,在心里反复地琢磨过好几遍了。 历史上,不乏手持兵权的武将、藩王率军逼宫,成王败寇,失败的那些且不说,成功者也不过两种结局,一种就是如南昊新帝乌诃度罗一样自己登基为帝,另一种就是当摄政王,扶持一人登基。 如果是前者,逼宫者势必会如乌诃度罗般血洗宫廷,把先帝这一脉赶尽杀绝,据说,南昊都城在那场逼宫中至少死了三十万人。 从京城的现状看,顾玦既没有血洗宫廷,也没对皇后、嫔妃、皇子以及公主们下手,甚至令礼部为大行皇帝安排了正常的葬礼……这一切都与乌诃度罗所为不同。 所以,顾玦应该是后者,他不会自己登基,而是要扶持一位皇子登基。 怦怦! 想到这里,楚贵妃不由心跳加快,热血沸腾,疲惫也一扫而空。 她这几天也常见到皇后,皇后看着很憔悴,魂不守舍的,谁也不理。 看皇后这副样子,楚贵妃就知道太子也快死了。 就算太子侥幸没死,顾玦也不可能扶持太子登基的,一旦太子登基,群臣必将臣服于太子,那么顾玦自己的地位就尴尬了。 所以,顾玦应该会从其他几个皇子中择一人,扶持其为嗣皇帝,这么看,二皇子有很大的机会从皇子中脱颖而出。 想明白了这一点,楚贵妃的心情安定了不少,昨天下半夜总算勉强入睡了一两个时辰。 二皇子会登基?!楚千凰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张合合。 这不是她预期中的答案。 她本该恭喜楚贵妃的,但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混乱如麻。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预想,让她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楚贵妃抬手轻轻地拍了拍楚千凰的肩膀,放柔嗓音安慰道:“凰姐儿,你不是后宫的人,姑母相信宸王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让你出宫回家的。” “到时候,你想办法去见见你母亲。”说到这句话时,楚贵妃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低若蚊吟。 楚千凰:“?” 楚千凰不解地看着楚贵妃,编贝玉齿微咬下唇,咬得嘴唇发白。 自从正月她随安达曼郡王一行人离开京城后,已经快三个月了,她再也没见过沈芷…… 楚贵妃拉过楚千凰的一只手,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又道:“凰姐儿,能够劝得动你二妹妹的,只有你母亲了。” “你去跟你母亲说,你二妹妹是因为大行皇帝下旨赐婚才与宸王成亲,现在他们成婚也都大半年了,可你二妹妹还没什么‘好消息’,没个一儿半女傍身……” “你想想,宸王现在大权在握,待他扶持一个皇子登上帝位后,他必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你二妹妹当得起摄政王妃这个位置吗?” 说着,楚贵妃的眼底掠过一道利芒。 一个女子要在夫家站稳脚跟,首先要娘家给力。 如今楚家的爵位岌岌可危,待顾玦坐稳摄政王的位置,像沈千尘这么个身份尴尬的摄政王妃就是他的耻辱了! “……”楚千凰神色怔怔,有些失魂落魄,看似在听,又似乎没有在听。 楚贵妃见楚千凰一直没反应,心里有些气恼:她这个大侄女从前明明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今天怎么好像有些愚钝了。 但现在楚贵妃困在深宫中,实在是孤立无援,无人可用,这两天她甚至没找到与二皇子私下说话的机会。 楚贵妃努力地压下脾气,耐着性子又道:“你让你母亲去宸王府找你二妹妹,让她劝宸王挑二皇子。” “你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会明白的;你二妹妹一向听你母亲的话,也会想明白的。二皇子的体内流着一半楚家的血,只有他登基,对你二妹妹、你四弟都是最好的!” 楚贵妃的这番话也同时是在告诉楚千凰,如果二皇子登基,她作为楚氏女,地位才可以水涨船高。就是楚令霄之前犯的那些事,也都不算什么事了。 然而,楚千凰还是没说话,贝齿把下唇咬得更紧了。 楚贵妃攥了攥帕子,趁热打铁:“凰姐儿,你与二皇子自小一起长大,二皇子也总在我跟前夸你蕙质兰心。” “若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作主,让二皇子娶你为正妃,来日你自可登顶凤位。” 楚贵妃笑容慈爱地看着楚千凰,眼神热切。 “我……”楚千凰的思绪愈发混乱了,完全没想到楚贵妃会提出这种建议。 楚贵妃以为楚千凰这是害羞,毕竟有哪个姑娘家说到自己的亲事会不害羞呢。 她勾了勾丰润的嘴唇,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凰姐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明明你自小都样样出挑,远比你二妹妹更出色,连皇后娘娘都挑了你给三公主当伴读,这京城中这么多号称才女的贵女,又有几个能有这样的福分。” “你好好想想,你想就这么被你二妹妹压一辈子吗?你想一直仰望着她吗?你想将来见到她就要屈膝折腰吗?” 楚贵妃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每个问题都直刺楚千凰的要害。 楚千凰哑然无声,一字未答。 她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 早在她刚刚穿越过来时,她就仔细地想过原主的处境。 原主实在太可怜了,她是无辜的,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最后却成为整件事的牺牲者。 她要为了原主报仇,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错的人不是原主。 就算是庶女,也是可以走到让他们仰望的高度,但现在,她的谋划全都失败了,如今地位尴尬;而沈千尘却比梦里的境况还要好! 她沦落尘埃;沈千尘扶摇直上。 她不愿意对沈千尘俯首! 可是—— “没用的。”楚千凰喃喃道。 她的心情虽然混乱,却还留有几分理智。 对于她这个贵妃姑母,楚千凰也是有些了解的,楚贵妃可以说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只有二皇子。 所以,从前太子的地位稳固时,她一切以皇后与太子马首是瞻; 后来,太子被大行皇帝厌弃,楚贵妃就开始怂恿二皇子争位; 还有去岁楚令霄被下狱夺爵,楚贵妃对此也无所作为,还是楚云逸以身护驾才保住了楚家的爵位…… 由此可见,楚贵妃对楚家也凉薄得很,现在她把话说得那么好听,甚至不惜许以二皇子正妃的位置,也就是想利用自己而已。 楚贵妃肯定也是知道的,就算顾玦为了名声不登基,想做大权在握的摄政王,他也该扶持一个奶娃娃,比如才三岁的六皇子。 二皇子已经成年了,顾玦是傻了才会弃六皇子,去扶持二皇子!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没用?”楚贵妃有些着急了,失态地微微拔高了音量,把楚千凰的左手握在双手中间。 “她……母亲不会听的。”楚千凰不禁想起了沈芷看她的最后一个眼神,那么失望,那么冰冷,那么嫌恶…… 她去找沈芷也没用的。 沈芷现在对她已经厌极了,才不会听她的,就算她真的去找沈芷,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楚贵妃拧起那对形状优美的柳眉,她还想说什么,却见楚千凰疲惫地摇了摇头,又道:“她不会听我的,她厌我都来不及呢。” 楚千凰的声音沙哑虚弱,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 “凰姐儿!”楚贵妃把楚千凰的手握得更紧了,“你母亲会听你的……”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确信窗边没有人,只有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有两个玄甲军将士守着,旁边也没有别的宫人。 她盯着楚千凰漆黑的瞳孔,缓缓地说道:“你,是你母亲的亲生女儿。” 楚千凰:“!!!” 这一瞬,楚千凰的双眸几乎瞠到了极致,脱口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的情绪很激动,像是有一股力量从体内把她撕扯开来似的,她猛地站了起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咯噔”的碰撞声。 她实在是太过激动,制造出来的声响也大,这边的动静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守在庭院里的那两个玄甲军将士朝这边看了过来。 楚贵妃心里恼楚千凰太过冲动,连忙再次抓住了她的手,故意拔高嗓音道:“凰姐儿,让我看看,你的手没被茶水烫到吧?” “来人,还不给楚大姑娘上一杯温茶!” 楚贵妃一边吩咐宫人,一边朝外面的那两个玄甲军将士又瞥了瞥,见他们又收回了视线,放下了心。 她给楚千凰使了个眼色,又拉着她坐了回去,装模作样地好言宽慰:“你放心没事,没烫出泡,只是有些红而已。疼吗?” 楚千凰恍然地摇了摇头。 楚贵妃意味深长地又道:“你啊,都快及笄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一惊一乍的。” 楚贵妃谨慎地又朝周围反复看了看,确信再没人注意这里的动静,才又悄声对楚千凰说:“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你是沈芷的亲女儿。” 楚千凰觉得咽喉热辣辣的,如同火灼般,忍不住再次摇头。 “……”她微微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咕噜咽了下口水,才算发出了声音,“那沈千尘呢?” 她有眼睛,自然能看出沈千尘的五官与沈芷有三四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凤眼几乎一模一样。 楚贵妃莞尔一笑:“她也是沈芷的女儿。” 楚千凰的瞳孔猛然一缩,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双胞胎? 楚贵妃凑在楚千凰的耳边轻声说着:“楚家每一代都会有好几对双生子,比如楚千舞与楚千萤,比如七堂叔家的含真与含筠……再比如,你和沈千尘。” 楚千凰:“……” 楚千凰的呆呆地坐在那里,恍若雷击,心里依旧有个声音在发出质疑:这怎么可能呢?! 楚贵妃淡淡道:“你和她是双生子。” “我们……”楚千凰想说,她们不像,哪里有完全不像的双胞胎! 可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已经被她自己否决了。 不对。 再仔细想,她和沈千尘并不是一点都不像,只不过是差异更明显而已。 过去这一年,沈千尘的个头蹿得很快,已经比她高了一寸。 沈千尘是瓜子脸,丹凤眼;而她是鹅蛋脸,柳叶眼。 可是她们的额头嘴唇以及耳朵都很像。 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姐妹,就算容貌上有些相似也是正常的,她才从来没去深究过,从来没想过她和沈千尘有可能是异卵双胞胎,毕竟楚千舞与楚千萤这对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可要是真像楚贵妃说的那样,那么,是姜敏姗与楚令霄合伙骗了所有人? 太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楚千凰突然觉得脚底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仿佛爆炸似的顷刻间扩散至全身,心口冷得发麻。</p> 正文卷 371死局 楚千凰的眸中暗潮汹涌,不禁想起了她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姜姨娘时的一幕幕,那时候,姜姨娘哭得我见犹怜,抽噎地对她说了一些话: “凰姐儿,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你放心,等你弟弟长大后,就是你身在南昊,也能有依靠了。” “凰姐儿,只有你们姐弟俩才是血脉相连,可以相互依靠、彼此扶持的。” “……” 那天,姜姨娘看似是怜惜自己,还拿出了一张体己的银票,但那其实不过是区区一百两银子而已,楚令霄一向宠爱姜姨娘,她身上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体己银子! 而当时的自己却像是被猪油蒙了心似的,被姜姨娘的装模作样哄得恨不得为她掏心掏肺,还去求了安达曼郡王,不惜把一张那么好的底牌提前打了出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从前,她是旁观者时,能清楚地看明白姜姨娘对沈千尘没有一点亲情,只是利用,姜姨娘通过经年累月的打压以及贬低来控制沈千尘,让沈千尘渐渐地长成了自卑、懦弱的性子。 怎么现在到了她自己的身上,她就看不透姜敏姗其实是在故技重施呢?! 不仅是那一次,之前的那几次也是一样。 每一次,姜姨娘见她时,都是哭哭啼啼地说,她当年是不得已的,说这些年她过得有多苦,说自己是她第一个孩子……可姜姨娘也就是动动嘴皮子,没一点实际行动,每一次付出的人都是自己。 当下自己听着姜姨娘的哭诉,还很感动,直到现在再回想起来,楚千凰真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抽几巴掌。 楚千凰的脸庞像是褪色似的,变得越来越苍白,一双柳叶眼中写满了震惊、受伤。 如果她真不是姜敏姗的女儿,那么姜敏姗的所言所为就蕴藏着深深的恶意,让人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楚千凰双唇发白,颤抖不已,强撑着道:“我不信。”这不过是楚贵妃的臆想而已! “真相就是如此。”楚贵妃目露怜悯地看着楚千凰,带着一种从云端俯视众生的高高在上。 她在深宫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连一个小丫头的心思都看不透,她知道楚千凰其实已经信了八成。 “凰姐儿,你不觉得你和你母亲很像吗?”楚贵妃的目光在楚千凰的小脸上细细地描摹着,“你们的脸型、鼻子,还有修长的脖颈都很像。” 楚贵妃每说一个字,楚千凰就觉得心口上似乎被捅了一刀,心脏一抽一抽地痛。 楚贵妃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当年,姜敏姗与沈芷几乎同时怀了身孕,是姜敏姗那一胎大了半个月。一次,你祖父偶然听到姜敏姗跟你父亲说,想为他生下长子,你祖父为此勃然大怒,觉得宠妾灭妻乃败家之相,他不顾你父亲的反对,做主把姜敏姗送去了豫州老家。” “我记得当时姜敏姗那一胎已经怀了四五个月了吧。” “后来,姜敏姗怀胎七月时在老家的花园里滑了一跤,见了血,虽然也请了大夫想保住这个孩子,但还是小产了,落下一个死胎,是女婴。” “也是巧了,那时候楚家的上一任族长,也就是你们的堂伯祖父,忽然得急病去了,你父亲就带着你母亲一起回豫州老家奔丧,路上,你母亲寄宿在一家寺庙时,忽然就发动了,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就是你与你二妹妹。” “你父亲知道姜敏姗因为小产心里难过,就把其中一个孩子悄悄地抱给了姜敏姗,那个孩子就是沈千尘。” “哎,你父亲就是坏在重情上,他与姜敏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怜惜她为妾,总担心她会在你母亲那里受委屈……你母亲呢,偏也是个性子傲的,从来不肯对你父亲服软,以致你父亲总是多怜惜姜敏姗几分。” 楚贵妃说了一通,有些口干,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花茶,也给楚千凰也倒了一杯。 屋子里陷入了沉寂中。 唯有窗外庭院里的花木随着春风摇曳着,四月的天气越来越温暖了,一只只彩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芬芳四溢。 花香浓郁,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让楚千凰有种气闷之感。 就像是冥冥中有一只命运之手在她身上系着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把她当做傀儡随意地摆弄着,而她根本无力反抗。 还是楚贵妃率先打破了沉寂,叹道:“凰姐儿,我知道,这件事你一时也无法接受,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口倾泻而下,柔柔地洒在楚千凰的脸庞上,衬得她的眼神愈发空洞。 少顷,好似一尊雕塑的楚千凰终于有了反应,艰涩地问道:“那为什么大夫没有诊出来?我听说,从脉象可以诊出是不是双生子……” 楚贵妃淡淡地嗤笑道:“双生子哪能个个都诊出来,有时准,有时不准,有的人怀胎三月就能从脉象看出是双生子,有的人要到怀胎五月,也有的要到临产前,才会显脉象。这些个庸医也不知道是在瞎猜,还是在赌运气。” 别说是宫外的那些普通大夫了断不准胎脉,就是宫中的太医也有在嫔妃怀胎时信誓旦旦说怀的是皇子,结果生了个公主,怀胎十月变数太大了。 楚千凰也知道楚贵妃说得不无道理,中医本来就是玄乎,全凭所谓的经验。 她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此时此刻,她的心实在太乱了,根本无法冷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她是沈芷的女儿,那么,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凰姐儿,”楚贵妃亲自把她给楚千凰倒的那杯花茶塞到了她手里,柔声又道,“当年,姜敏姗在老家落胎的事你父亲只给我一个人说了,还是后来你父亲从老家奔丧回来后,才告诉我他把沈千尘抱给了姜敏姗的事。你父亲也是为了安慰姜敏姗丧女之痛,才抱了一个女儿给她养,这些年姜敏姗对你二妹妹也挺好的,精心教养,视如己出。”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你二妹妹的身世竟然会被揭穿,你母亲还把你错认成了姜敏姗的女儿……” 楚贵妃唏嘘地长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把楚千凰鬓角的几缕乱发捋到耳后,“哎,你好歹是她亲手养大的啊,十几年的母女之情,她怎么查都不查,说舍就舍了呢。” 楚贵妃的这句话仿佛又一道利剑捅进了楚千凰的心口,钻心刺骨。 是的。是沈芷先舍弃了自己,她要沈千尘,却不要自己,就因为所谓的“血浓于水”! 可现实呢?! 明明自己也是她的女儿,她却这么轻轻巧巧地舍弃了自己!! 楚千凰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有火山要喷涌出来般,眼眸愈来愈深邃。 楚贵妃看着她,继续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姜敏姗会认你当女儿,也许她是舍不得当年小产的那个孩子吧……” 楚千凰掀了掀眼皮,讥诮地看了楚贵妃一眼,浑身像是刺猬似的全是刺。 楚贵妃噎了一下,喝了口花茶,掩饰自己的情绪。 当她放下茶杯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又道:“凰姐儿,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痛快,但现在可不是你赌气的时候。” “你想想,你母亲要是知道你是她生的,肯定会觉得亏欠你良多,想要补偿你。接下来,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顿了一下后,楚贵妃又补充道:“你自小与二皇子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性子的人你也知道,最重情了,他一向对你好,对你二妹妹也好,由他登基对大家最好。” 重情?听到这两个字,楚千凰的眼睫颤了颤,唇角勾出一道嘲讽的弧度。 是啊,楚令霄重情,二皇子也重情。 这种人可怜可恨,又同时好拿捏得很。 楚千凰心如明镜,并没有被楚贵妃三言两语就哄住了。 她已经在糊里糊涂时被姜姨娘哄住了一次,不会傻得在同样的地方再摔一跤。 楚千凰以指尖深深地掐着自己的指腹,面上十分平静:“贵妃姑母,你说得这些,就算我信,母亲又怎么会信!” 到现在为止,双生子的事都是楚贵妃的一面之词,无凭无据,说得难听点,哪怕楚令霄与姜敏姗也这么说,沈芷也不一定会信,虽然楚千凰自己已经信了。 楚千凰感觉心口像是被人硬塞进一个团气似的,上不上,下不下。 楚贵妃又是一笑,笑容明媚,为她憔悴的面庞平添几分丽色:“我有证据。” 楚千凰:“……” 楚千凰微微睁大眼,想问但还是忍住了。 “凰姐儿,这件事于你我都有好处,你连试都不愿意去试吗?”楚贵妃温柔地一笑,“你甘心就这么放弃原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吗?” 楚千凰当然不甘,她本该是侯府嫡女,本该是人人艳羡的贵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白低人一筹。 楚千凰更为用力地把指甲掐进指腹,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松了口:“好,我去试试。” “但是,我可能根本出不了宫。” 楚千凰有自知之明,现在皇宫在宸王府的掌控之中,她与沈千尘交恶,沈千尘最多也就是不理会她,是不会这么好心放她出宫的。 楚贵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和蔼地拍了拍楚千凰的手,道:“我会想办法的。” “你是你母亲亲手教养长大的,十几年的母女情分假不了,你最了解她,该怎么劝她,你可得好好想想。”楚贵妃意味深长地叮咛道。 楚千凰闭口不语,似是沉浸在思绪中。 楚贵妃没再留,抚了抚衣袖后,就带着大宫女离开了。 只留下楚千凰一个人还坐在窗边,呆若木鸡,整个人像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 她知道楚贵妃对她其实没半点姑侄情分,否则,楚贵妃既然早知道她和沈千尘是双生子,为何此前从来不曾向她透露,哪怕是暗示一句也好。 楚贵妃只是在利用自己,或者说压榨自己仅有的价值,不过,楚千凰也无所谓,她也想利用楚贵妃,她想离开这凤鸾宫,想出宫回楚家去。 窗外,一只小巧的蝴蝶被屋檐下的一只蛛网困住,蛛网残破,蛛丝纤细,可是,任由那只蝴蝶怎么扑腾翅膀,却还是死死地粘在蛛网上,无法挣脱出来。 蝶翅还在不断地、反复地扑扇着。 楚千凰死死地盯着那只困兽犹斗的蝴蝶,眼眸闪烁。 如果说,原主真是沈芷生的,那么姜敏姗的心计就太深了,也太阴毒了,她就这么恨沈芷吗?! 按照的原剧情,沈芷是在去年三月发现原主与沈千尘被调换,之后原主就以为姜敏姗是她的生母,那么原主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被姜敏姗利用,被她当作枪使?! 楚千凰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这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后来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又和谁说过话,又是什么时候躺下歇息的…… 这一夜,楚千凰睡得很不安稳。 她又开始做梦了,而且这次的梦比上一次更清晰了! 梦里,她和姜姨娘发生了争执,她想走,姜姨娘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跟她说:“凰姐儿,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梦里的她奋力地甩开了姜姨娘的手,用一种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眼神瞪着对方,“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从前,在她的梦里,她一直对姜姨娘很温柔,很孝顺,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激动。 姜姨娘踉跄地摔坐在地上。 跟着,楚千凰听到身后一个哀泣婉转的女音痛苦地唤着:“我的头……” 她下意识地回头,入目的是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那匕首从黑暗中疯狂地朝她捅了过来…… 这一幕,太眼熟了。 上一次,她也梦到过这一幕,一把匕首朝她捅来,然后梦到戛然而止,她从梦中惊醒,没有看清匕首的主人,只看到握住匕首的手属于女子,手指纤纤,指甲上染着淡色的蔻丹。 而这一次,她亲眼看到了手执匕首的那个人。 是姜敏姗! 楚千凰清晰地看到了姜姨娘那张清丽柔弱的面庞。 平日里,这张脸总是那么温婉亲和,那么楚楚可怜,可是现在,姜姨娘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阴冷恶毒,扭曲成一张宛如毒蛇吐信的面庞。 看得人不寒而栗! 好痛! 一股剜心般的剧痛朝楚千凰席卷而来…… ------题外话------ 其实我一直在剧情里强调,楚千凰和穿越女是两个人(每次写都有人说是凑字数),凰是沈芷的女儿,穿越女不是。 她的穿越对沈芷和姐妹俩是有大意义的。不能再说了,再说就剧透了。 不洗白。</p> 正文卷 372稳婆 楚千凰猛地张开了眼,惊醒了过来。 她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甚至没力气坐起来,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上方的纱账,急促地喘着气。 “呼——,呼——” 她的心脏在胸口疯狂无序地跳动着,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似的。 她又一次感受到了白天那股直至骨髓的寒意,整个人如坠冰窖。 “哈哈哈……” 她忽然张嘴笑了出来,笑声中透着癫狂、诡异与悲凉气息。 她的穿越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因为她刚穿越过来时做的那个漫长的梦境,她坚信梦境中的一切,把自己代入到了姜敏姗之女的立场上。 她觉得沈芷是恶人,非要嫁给楚令霄,拆散了楚令霄与姜敏姗这对有情人,是沈芷让姜敏姗不得不沦为妾室。 要是没有沈芷,她就不会沦为庶长女,她本该是楚家的嫡长女! 她以为姜敏姗是无辜的,姜敏姗为妾是不得已,是被人夺了所爱; 她告诉自己,姜敏姗没有调换两个女婴,一切都是楚令霄所为; 她甚至给姜敏姗找了理由,觉得她对沈千尘的冷淡,不过是因为沈千尘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哈哈哈哈……” 楚千凰笑得更癫狂、更瘆人了。 她认为姜敏姗是原主的生母,就盲目地给姜敏姗找了很多借口,美化了她的形象,而无视了很多显而易见的地方! 现实狠狠地往她脸上抽了一巴掌,重重地,结结实实地。 她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痛。 她觉得她过去一年多的汲汲营营简直就跟脑子有病一样。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穿越到这个世界的? 她本来以为她是带着使命而来,是要改变原主的命运,是要替原主报仇。 可结果,杀了原主就是姜敏姗。 楚千凰彻底地陷入一种茫然、低迷的情绪中,这一瞬,她甚至不知道是该骂自己蠢笨,还是去恨姜敏姗阴险…… 她茫然地睁着眼,再也没睡着过,也没注意外面的天空变得蒙蒙亮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嘹亮的鸡鸣声,打破了黎明的沉寂。 再过了一会儿,屋子外面就变得嘈杂喧哗起来。 有几个内侍过来请皇后、嫔妃以及公主们去给灵堂大行皇帝哭丧,一阵如麻雀般的叽叽喳喳的声响后,外面就静了下来。 没有人来请楚千凰,她没有封号,没有诰命,以她的身份根本没资格给大行皇帝哭丧。 整个凤鸾宫似乎都只剩下了楚千凰一个人。 那些嫔妃们、公主们都往养心殿方向去了,给大行皇帝哭丧,一切都按照前几天一样,宛如例行公事,这些哭声中也早就没了哀伤,只有对前途的茫然与忐忑。 停灵七日后,大行皇帝的棺椁就被安葬到了皇陵,葬礼很简单,比起先帝的葬礼是远远不如,但没人在意这一点,甚至连皇后也没对此提出一点异议。 短短七八天时间,朝堂上的一切就已经平稳了下来。 京城的四道城门大开,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和往来,只是城门都是由玄甲军亲自把手,百姓、官员进出城的查验也比从前更严格。 再加上,现在是国丧期,那些酒楼、戏楼、青楼什么的都关门谢客,那些朝臣勋贵的府邸也都不敢宴客,京城的大街小巷基本上有七八成房屋都紧闭着大门,气氛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不过,沈千尘全然不受影响。 此刻,沈千尘正在寿宁宫里和殷太后说话:“母后,您昨晚睡得可好?”沈千尘也是担心殷太后忽然又换了环境,会不适应。 “我现在是心宽体胖,当然睡得好。”殷太后笑了笑。 对于顾琅的死,她没有半点哀伤,本来她与顾琅也没什么母子情,是仇人还差不多。 殷太后直到前天才回宫,依旧是万事不管,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大行皇帝的葬礼事宜。从前她在宫里的日子怎么过,现在她还是怎么过。 顾琅已经下葬,今天的皇宫中少了那些个哀哀凄凄的哭丧声,殷太后觉得一下子清静多了。 殷太后喝了口龙井后,又道:“千尘,这宫里还得再好好整顿一下。” 宫里的人员太复杂了,盘根错节,现在也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宫人都撤了,可要是不管,那就会埋下隐患,犹如化脓的疮口。 沈千尘爽朗地笑道:“我想着,那些嫔妃们惯用的人全都让她们一并带走,至于其他人就先留着用,要是有什么桩子钉子,再慢慢拔。” 反正她有的时间,不着急,慢慢来。 殷太后不由失笑。 她这个儿媳啊,小小年纪,做事却是大开大合、不拘小节,让殷太后想起了一句古语: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沈千尘要是出手,必定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殷太后戏谑地说了一句:“我瞧你这行事的风格,也不像你母亲,到底是跟谁学的?” 她只是凑趣地逗逗小丫头而已,不想小丫头正儿八经地答了:“令郎!” 殷太后怔了怔,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下后,才意识到沈千尘是在说,她是跟顾玦学的。 殷太后被逗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花。 她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有些道理,儿媳行事的风格与儿子是很像。 “那这叫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殷太后故意又问。 沈千尘狡黠地一笑:“母后,这个问题您该去问‘令郎’才是。” 殷太后再次被逗笑,婆媳俩愉快地笑作一团。 何嬷嬷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也是笑,感觉恍如隔世。这才过去一年,就像是天翻地覆了。 笑了一会儿后,殷太后继续说起正事来:“我想着干脆把顾琅的那些嫔妃们迁到惠福园,给他守陵得了。” 殷太后嘴里说让嫔妃们为大行皇帝守陵服丧,其实谁都心知肚明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上,不过为了方便看管这些嫔妃而已。 无论日后怎么样,现在这些嫔妃留在宫里实在碍事的很。 “惠福园是不错,离皇陵又近。”沈千尘微微颔首。 这件事就算是定下了。 沈千尘正想着给殷太后请个平安脉,这时,江沅进来了,也没特意避着太后,就直接禀道:“王妃,程长史带了个人,说是找到了大平寺里当年的稳婆。” 沈千尘眸光一闪,殷太后忙道:“千尘,你自己去忙吧。” 沈千尘也没跟殷太后客气,告辞了,让江沅把人带到了正对着寿宁宫的春禧殿。 在春禧殿择了东偏殿,又遣退了无关人等,只留了琥珀伺候。 空旷的屋子显得尤为安静,沈千尘坐在那里发起了呆。 去年,穆国公府也派人去大平寺找过线索,当年的住持早已经辞世,只找到了一个看见楚令霄抱走一个襁褓的知客僧。 思绪中,殿外传来了江沅平静无波的声音:“这边来。” 沈千尘寻声看去,就见江沅带着一个六十几岁、头发花白的老婆子进来了,那老婆子身形矮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青色布衣,老态龙钟,形容间诚惶诚恐的。 江沅介绍道:“王妃,这就是十四年前的八月在大平寺给夫人接生的柳稳婆。” “参见王妃。”柳稳婆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给沈千尘磕头行礼,不敢直视沈千尘的脸,目光落在她那双月白的绣花鞋上。 柳稳婆当年能给侯府的世子夫人接生,那自然也是见过一些贵人,知道一些礼节的,虽然惶恐,但礼数上勉强过得去。 江沅不想浪费沈千尘的时间,冷冷地警告道:“该怎么说,程长史也都跟你说了,你只要把告诉程长史的事再说一遍就行。” “……”柳稳婆汗如雨下,唯唯诺诺地应了,眼神惶惶不安。 她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王妃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婴。 柳稳婆咽了咽口水,从头说起:“当年,本来穆国公府是给大夫人安排了一个稳婆的,可侯爷临时带大夫人回老家奔丧,事出突然,那个稳婆正好身子不适,太夫人才挑中了奴婢跟着大夫人去老家,以防万一。” “大夫人在大平寺寄宿时,动了胎气,突然就早产,胎儿生得艰难,生下第一个女婴后,大夫人就脱力晕厥了过去……” 柳稳婆艰难地又咽了下口水,声音愈来愈干涩。 沈千尘在听到“第一个女婴”时,右手的手指猛地一缩,握成了拳头,面色平静依旧。 柳稳婆又道:“当时,大夫人身边的陈嬷嬷出寺去给大夫人寻大夫,她刚走,奴婢就发现原来夫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又生下了第二个女婴。” 双生子?!沈千尘的瞳孔微微一缩,胸口起伏不已,心绪纷乱。 她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就扪心自问:双生子在脉象上能诊得出来吗? 能是能,但就算是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在怀胎初期,脉象一般不明显,一直要到生产前,脉象才会变得明显起来,普通的大夫很有可能诊不出来。所以,不乏有产妇在发动时,才从稳婆口中知道怀了双胎,本来,女子生产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双生子远比单胎更易难产,产妇因此身亡的几率也更高。 沈芷当年在大平寺忽然早产,等于是在鬼门关就里走了一回。 沈千尘眼眶微酸,为自己的母亲感到心痛,身形绷紧。 柳稳婆抬眼瞥了沈千尘一眼,就垂下了眼皮,心里更害怕了,也更紧张了。 她颤颤巍巍地接着道:“第二个女婴因为羊水窒息,全身青紫,命垂一线,因为住持大师懂岐黄之术,侯爷把两个女婴都抱去了住持大师那里……可后来,只抱回了一个,就是大姑娘。其实侯爷也没告诉奴婢,他把二姑娘抱去了哪里。” “……”沈千尘的右拳握得更紧了,眸色幽深如渊。 刚听柳稳婆说她与楚千凰是双生子时,她觉得有这个可能性,却又不太想相信。 沈千尘终究是活了两世,也经历过很多事,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凝神思考着。 柳稳婆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硬着头皮把最后一段话说完:“侯爷不让奴婢告诉大夫人她其实生下了一对双生子,让奴婢把二姑娘的事彻底忘掉。事后,侯爷给了奴婢五百两银子当作封口费,等后来,奴婢回京城后的一年左右,奴婢这一家子就被侯爷放了奴籍。” 这件事实在是干系重大,当她去年被穆国公府找到时,她知道此事是死都不能说的,说了,不是功,只是罪,穆国公府势大,自家就彻底完了,她还会得罪永定侯府。 但是,这一次被宸王府找到的时候,柳婆子就再也不敢存有任何侥幸心理了。 宸王府的人直接把她那个欠了不少赌债的长孙交给了赌坊的人,然后长孙就被赌坊的打手当场切下了一根手指。 长孙痛得晕厥了过去,拇指的切口血流不止…… 这一幕,直到现在还深深地铭刻在柳稳婆心中。 那个时候,柳稳婆就意识到了,她不说也会完。等她到了京城,又被人送进了宫,她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她如果还想保住全家老小的性命,就只能实话实话。 她一条命不算什么,怎么也不能连累了全家。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当年,她被侯爷利诱犯下这等弥天大错,就该知道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已经平白多捡了这十四年。 柳稳婆浑身无力,差点没烂成一滩泥,惶恐地咚咚磕头道:“王妃饶命,奴婢是不得已的!奴婢都是听从侯爷的吩咐。一切都是侯爷和姜姨娘所为!” 她的声音颤抖不已,像是那风雨中被打落的残叶似的。 “……”沈千尘的眼睫微微扇动了两下,眼底闪过一抹冰冷的寒锋。 如果柳稳婆所言是真的,那么自己先前所有想不通的线全都顺了,连姜敏姗对待楚千凰那种怪异的态度也可以解释了。 她有九成把握,她与楚千凰就是双胞胎! 她们俩谁也不是姜敏姗的女儿……姜敏姗竟然恶毒至此! 姜敏姗到底有多恨沈芷,才会这样严丝合缝地来布这样一个局。</p> 正文卷 373透彻 沈千尘不由想到了前世。 前世,姜敏姗不断地用生母的身份来钳制她,打压她,把她养得懦弱无能,楚云沐被从姜敏姗害得从假山上摔死了,沈芷也死了,而自己身败名裂,被赶出了家门。 直到她重生前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以为她是姜敏姗的女儿。 姜敏姗的心计太深了! 她早就想好了,进可攻,退可守,一旦自己的身世被发现,她就会像现在这样误导沈芷,让大家以为两个女婴彼此对换了,再把楚千凰拖进泥潭里!让沈芷一辈子都不知道她失去了一个亲生女儿! 姜敏姗这是想要看着沈芷绝望到死吗?! 柳婆子还在反复地磕头求饶,磕得额头肿了起来,青紫一片。 沈千尘恍若未闻,眼神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姜敏姗倒也罢了,毕竟她做这些就是出于对沈芷的嫉恨,她与自己、与楚千凰并没有血缘关系,对她来说,自己与楚千凰不过是仇人之女! 但是楚令霄不同! 沈千尘最憎恶的人是她的生父楚令霄。 楚令霄是她与楚千凰的生父,却能狠心在十四年前把自己抱给了姜敏姗,还眼睁睁地看着姜敏姗作践自己这么多年,后来更是任由姜敏姗把楚千凰认作她生的,一言不发。 曾经,沈千尘以为他对楚千凰还是有那么点父女之情,事实证明,她错了,她大错特错! 他根本就不配为人父,在他的眼里,他的两个亲生女儿连阿猫阿狗都不如,普通人就是养个猫狗也会有感情,而他楚令霄比畜生还不如! 楚令霄实在太卑劣,太冷血,太无情了。 他比姜敏姗更加可怕,可怕到让沈千尘心里发寒。 这一瞬,沈千尘的身上释放出一股可怕的威压,强大到让人窒息,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庞上像是覆着一层薄薄的寒冰似的。 “……”琥珀惊住了,眼神复杂。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沈千尘这副样子。 沈千尘的神情只变了这短短的一瞬,随即就又恢复了平静。 她吩咐江沅道:“把人带下去吧。” 柳稳婆闻言停下了磕头的动作,脸色惨白如纸,仰首看着沈千尘,身子如筛糠般发着抖。 沈千尘只是这么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但是江沅是明白她的意思。 无论大平寺的住持在这件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人死如灯灭,沈千尘也不会再去追究什么,但是这个柳稳婆却是帮凶,帮着楚令霄偷走了自己,她必须依律得到惩罚! “王妃饶命!” 柳稳婆还想求饶,但也只来得及说出这四个字而已,江沅招了两个玄甲军将士进来,粗鲁地把柳稳婆拖了出去。 很快,偏殿内就只剩下了沈千尘与琥珀主仆两人。 琥珀重新给沈千尘倒了杯花茶,柔声道:“王妃喝茶,这花茶不烫口,刚好入口。” 琥珀准备的是可以清心安神、补中益气的百合花茶。 沈千尘把茶杯凑到了唇畔,又放下了一些,低声道:“这件事不能让母亲知道……” 话音未落,她又觉得不对,立刻道:“不了。” 楚千凰是沈芷的亲生女儿,也是她养大的女儿,若是自己隐瞒着沈芷,那么她又和楚令霄、姜敏姗这种人有什么两样。 她不能替母亲做这种决定。 沈千尘慢慢地喝着茶,眸光闪烁。 说句实话,经历两世,对于曾经的楚千凰,沈千尘几乎已经记不清了。 穆国公夫人和沈芷生怕她对楚千凰有心结,也怕她难过,因此不会主动在她面前多提楚千凰。 琥珀的心情也没有平复,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真相,忍不住就嘀咕道:“王妃,姜姨娘的心也太恶毒了!她这是故意要让大姑娘与大夫人离心呢!” 这一刻,琥珀都有些同情楚千凰了。 沈千尘垂着眸子,又喝了两口茶,没说话。 人与人不同,不同的人面对同样的境遇做出的选择也不同。 去岁,沈芷揭开了两个女婴被调换的“真相”,楚千凰一夕之间从嫡女沦为庶女,行事变得愈发偏激、愈发荒唐。 沈千尘没有证据,但是她感觉早在沈芷揭开“真相”前,楚千凰似乎已经发现她的身世有疑,认为姜敏姗才是她的生母。为此,楚千凰怂恿楚千菱对自己出手;为此,楚千凰包庇了差点害死楚云沐的崔嬷嬷。 现在的这个楚千凰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这个楚千凰与真正的楚千凰为人处世迥然不同,如果是后者,那个由沈芷教养长大的女孩,她不会犯下这一连串的错误,也不会让沈芷对她失望到这个地步。 楚千尘心神恍惚地坐在那里,连顾玦什么时候进殿都没注意到。 琥珀十分识相,默默地给顾玦屈膝行礼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把这里留给了顾玦与沈千尘。 眼前忽然被一道阴影所笼罩,沈千尘这才回过神来,抬眼对上一张俊美含笑的面庞。 沈千尘扁扁嘴,二话不说地把额头靠在了顾玦的腹部,这个亲昵的动作透着几分委屈巴巴的感觉。 小丫头这副样子看得顾玦心疼极了。 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这个动作似在说,我在这里。 沈千尘蹭了蹭他,把自己的左脸贴了上去,闷闷地说道:“王爷,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母亲哪里对不起他,国公府又有哪里对不起他?” “他竟然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自己的妻女!” 杀人不见血,说的大概就是楚令霄了……不,他所为比杀了沈芷还要恶毒! 一瞬间,沈千尘的眸子里迸射出深深的恨意,她不想让顾玦看到这样的她,把脸埋了上去。 前世,沈千尘十四岁被逐出了家门,那时候,她失望、难过、也心痛,可她不恨楚令霄,毕竟楚令霄从小就不喜欢她,彼时的她自卑自怜,把楚令霄的不喜归咎于自身; 而现在,沈千尘对这个生父生出了恨意。 顾玦温柔地抱住了他的小姑娘,一手在她背上节奏性地轻抚着,一下接着一下,就像是给一只奶猫顺毛似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轻柔,仿佛在碰触一个无价之宝似的。 楚家不要她,他要! 楚令霄不喜她,他喜! 闻着顾玦身上那种令她安心的气味,沈千尘全身放松地靠在了他身上,把脸死死地埋在他的衣袍上,双臂也环上了他的腰身,闷闷地说起了刚刚柳稳婆告诉她的那些事情。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断断续续,带着些许哭腔,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顾玦感觉心脏像是被揪住似的疼。 他的小姑娘聪明绝顶,为人豁达,在她跟前总是一副笑吟吟、娇滴滴的样子,她只在他跟前哭过一次,就在大年初三的凌晨,他在麻沸散的药效过去后,睁开眼时,沈千尘大哭了一场,那是喜极而泣。 除此之外,无论面对任何事,她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冷静理智,杀伐果敢…… 对此,顾玦只觉得心疼。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这句话对于自小养在姜姨娘的沈千尘来说,不适用。沈千尘会变成现在的沈千尘,不是源于她天性就坚强勇敢,是因为她知道哭泣也没有用。 谁又不想天真无邪地活着,但现实却会逼得人一步步地成长,把人千锤百炼成一把锐不可当的剑! 顾玦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是他早点认识她就好了,他会对她很好很好。 顾玦静静地聆听着,听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完了。 之后,屋子里就陷入了寂静中。 顾玦自然明白沈千尘知道真相后的纠结,也感同身受地明白她的怨、她的愤。 他没急着说话,继续抚着她的背。 少顷,她又动了,依恋地在他身上又蹭了蹭,顾玦这才道:“千尘,如今的楚千凰早不是原来的她了。” “我觉得,你告诉你娘也无妨。” “楚千凰是你娘的女儿,但如今的这个不是。” 顾玦的声音宛如春风拂动柳叶般吹进了沈千尘的耳朵。 “……”沈千尘从他的怀里抬起了小脸,因为方才在他怀中左蹭右蹭了好一会儿,她的鬓发有些毛糙,显得懵懵懂懂,就像是刚睡醒一样。 “你觉得岳母是什么样的人?”顾玦又揉了揉她的发顶,知道她这是关己则乱。 沈千尘:“……” 沈千尘眨了眨眼,怔怔地仰首看着顾玦。 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母亲是个胸有丘壑的人,在从前自己还是庶女时,母亲也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对自己如亲生,即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也没有因此迁怒楚云逸,待楚云逸也一直很好。 楚千凰是她的双生姐姐,身上流着母亲的血液,但现在的楚千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楚云逸,伤害母亲…… 她不是真正的楚千凰,她不过是一个侵占了楚千凰躯体的“恶鬼”而已。 沈千尘突然有点想明白了。 顾玦在她发顶温柔地吻了一下,道:“你把事情告诉你娘就行了,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你也不可能日日陪在你娘的身边,让她先有个心理准备就行了。”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也无法断定会不会有人利用这一点在沈芷跟前胡说八道,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沈千尘微微一笑,眼眸又变得通透清澈起来。 楚千凰是母亲亲手养大的,母亲之前一直觉得女儿犯错,她这个为人母的也有责任,是她没有把楚千凰教好,觉得她这个母亲不合格,连女儿什么时候走歪了也毫无察觉。 如果犯下那些大错的真是原来那个楚千凰,那么母亲一定会很难过很心痛;但是,一切都是现在的楚千凰所为,母亲只会松一口气,她没有教坏女儿,不是她的女儿走了歪路。 “嗯!”沈千尘灿然一笑,用力地点点头,一双眼眸弯成了一对月牙儿,忽然间,就觉得豁然开朗了,仿佛一缕晨曦拨开了层层云雾。 上一世也是这样,偶尔她想岔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困惑的时候,王爷总是看得比她透彻,王爷真是太好了。 “王爷,你真好!”沈千尘笑容明媚地说道。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变成了一声低呼,顾玦毫无预警地一手从她腋下穿过,另一手从她膝下抄起,把她横抱了起来。 “……”沈千尘被他一把抱起,两脚悬空而起,缩在他怀中完全不敢乱动,好似一只受惊的幼兽似的。 顾玦轻轻松松地抱着沈千尘坐了下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笑道:“我真的全好了!” 他的刀口都精心养了三个月了,这丫头还总担心他用力过猛,会牵动刀口。 她心疼他,在意他,总是事事为他考虑。 他知道他的小姑娘才是最好的! 沈千尘乖巧地依偎在顾玦的臂弯里,轻轻地搂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她放缓了语速,柔声道:“嗯,你全好了,九遐!”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她说得荡气回肠。 她的眼眸似春水潺潺流动,心口一片柔和。 顾玦喜欢听她唤自己的字,感觉像是被她喂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似的,心口又暖又甜,十分妥帖,也十分欢喜,昳丽的眉眼温润柔和。 他以长臂环着她纤细的腰身,紧紧地,修长的手指插进她温热的发丝间,低头亲吻她的头发。 两人彼此相拥,缱绻了片刻,沈千尘在他的大腿上挪了挪身子,挨挨蹭蹭地道:“我今天出宫一趟去找娘……” 她想从他腿上下来,可他却不松手,环着她腰身的说收紧,不让她下去。 他的掌心炙热,似乎要透过薄薄的春衫熨帖在她肌肤上。 “天好像快下雨了……”他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沈千尘就转头望了一眼窗外,外面的天空乌沉沉,像是染上了淡淡的墨色。 她“嗯”了一声,就听他又道:“明天吧……今天就别出去了。” 他一直看着她,那狭长的双眸深邃幽深。 怦怦! 明明顾玦的话很寻常,可不知为何,沈千尘的心脏却为此扑通扑通地加快,脑海中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 撒娇。 王爷是在对她撒娇吗? 也是,最近这么多事,王爷一定很累了吧。</p> 正文卷 374苏醒 反正这件事也不急在这一天半会儿,沈千尘立即就不动了,乖巧地在顾玦腿上坐好,嫣然一笑:“好,我陪你。” 顾玦怔了怔,然后失笑,半垂的眼眸中,眼神愈发柔和,似要滴出水来。 “好,你陪我。” 顾玦唇角微微翘起,勾出一个旖旎的弧度,以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小脸,嗓音低哑。 他的小姑娘越来越漂亮了! 短短一年,她就像是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又像是那枝头的花苞在春日的暖阳中彻底绽放了开来。 赛雪欺霜的肌肤,粉润如花瓣的樱唇,非常的漂亮,纤细的身子已经有了玲珑的曲线,纤秾合度。 她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周身就散发着一股勾人心魄的美。 顾玦感觉自己的血脉一点点地烫了起来,目光灼灼,宛如夏日的太阳般炙热,耀眼。 沈千尘被他看得脸颊微微发热,心底忽然就升起一股冲动,想要去听听他的心跳是不是跟她一样跳得那么快。 她觉得他的心跳肯定很快。 因为知道自己被偏爱,所以自信满满。 沈千尘的眼眸亮晶晶的,整个人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又精神了。 她的喜悦,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还有……”顾玦叹息着摸了摸她滑腻的小脸,后面的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离小丫头及笄还有四个月呢。 还有什么?沈千尘好奇地眨了眨眼,天真无邪。 “咳咳。” 外面的干咳声打破了屋子里那种旖旎暧昧的气氛。 那是惊风的声音。 惊风没进去,耐心地守在了殿外,片刻后,就听顾玦的声音自里面徐徐传来:“什么事?” 惊风了然地与守在檐下的琥珀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王爷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就直接禀了起来:“王爷,太子殿下刚刚醒了。” 顾南谨这一次被顾琅伤得太重了,就算有沈千尘出手,勉强保住了他的命,但过去这七天中也出现过几次反复,好几次性命垂危,每一次都是沈千尘用金针去吊着他的命。 惊风禀完后,就是一阵漫长的沉寂,偶有一丝夹着水汽的风徐徐刮过。 惊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正想着是不是该识趣地退下时,殿内走出了两道身影,一个修长挺拔,一个纤细窈窕。 顾玦与沈千尘肩并着肩从春禧殿内出来了,两人一起去了养心殿。 因为顾南谨的伤太重了,不能随意挪动,所以,到现在他还睡在先帝顾琅住过的那间寝宫里,一直都是太子妃陪着他身侧照顾。 听到外面的动静,太子妃赶紧起身,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一对璧人徐徐走来。 太子妃穿着一件霜白暗纹褙子搭配同色的马面裙,只挽了一个简单的纂儿,打扮素净,脂粉未施,样子很憔悴。 过去的这七天,她就没好好休息过,不仅要照顾伤重的太子,还得给顾琅哭丧,即便她心里恨死了顾琅,可是孝字压死人。 沈千尘也问过太子妃要不要叫良娣来换班,但太子妃拒绝了,沈千尘也就没再管她。 “九皇叔,九皇婶。”太子妃恭恭敬敬地屈膝给两人行了礼。 不管一开始,太子妃是否怀疑过沈千尘和顾玦会不会对太子做什么手脚,但是这些天来,她有眼睛有耳朵也有脑子,就是傻子也能看得明白,是沈千尘在吊着太子的命。否则,光凭这些个没用的太医,太子早就驾鹤西去了。 因此太子妃看到沈千尘时,神情一次比一次恭敬。 顾南谨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形貌比太子妃更憔悴,瘦得脸颊都熬了进去,才弱冠的人却瞧着好似有近三十。 他还起不了身,在榻上说道:“九皇叔,九皇婶,恕孤失礼了。” 顾南谨已经听太子妃和太医都说过是谁救了他,看向沈千尘的目光复杂至极,有感激,有惊叹,也有一些若有所思的猜测。 “九皇婶,多谢你救了孤。”顾南谨的声音沙哑虚弱,只是说了这么两句话,就好似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呼吸急促凌乱。 沈千尘也没指望顾南谨的感激,语气淡淡地直言道:“你谢你九皇叔就行。” 她是因为顾玦让她救,她才救。 她这句话过分直接,也过分坦然,如果是从前,太子妃会觉得很刺耳,很不舒服,但现在只剩下感恩了。 太子妃明白,一旦太子死了,就算她膝下还有皇长孙,将来也没什么指望了。 顾南谨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目光又转向了顾玦:“九皇叔,都说大恩不言谢,我倒是觉得该说出口的谢意不能省。” “谢谢你。” 这三个字代表了顾南谨此刻最真诚的心意。 他本来以为死定了,那天在养心殿的正殿,他被父皇捅了一刀后,血流不止,浑身发凉,失去意识前,他似乎还看到了皇祖父…… 没想到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竟然又活着回来了。 直到此刻,顾南谨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是做了一个真实的噩梦。 顾玦只是淡淡一笑,脸上看不出喜怒。 接着,沈千尘走到了顾南谨榻边,用公事公办的态度说道:“我来给你诊脉。” 太子妃立刻把顾南谨的左手从薄被下拉出,又让位给沈千尘。 沈千尘给顾南谨重新诊了脉,又换了一张新方子。 夫妻俩没久留,呆了一盏茶功夫,就又携手离开了,从头到尾都没提一句顾琅,也没提皇位的事。 待两人离开后,寝宫内就静了下来,只有湘妃竹帘微微摇晃的声音回响着,又过了一会儿,彻底归于寂静。 外面的人已经走远了,可太子妃依旧怔怔地望着湘妃帘的方向,脸上有些羞愧,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太子一醒,顾玦就急匆匆地来了,她本来怕顾玦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拿捏太子,让太子做出表示,结果顾玦一句也没提。 顾玦只是过来看了看太子,然后就走了,让太子妃不免觉得自己似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哪怕太子妃没说,顾南谨也能猜到太子妃在想什么,笑了笑,轻声又道:“孤说过,九皇叔是个坦荡之人。” 顾玦若想要皇位,他就会要皇位,而不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逼迫自己,顾玦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不屑于玩某些低劣的把戏。 顾玦与父皇真的是判若两人。 顾南谨的眸底飞快地掠过一抹幽光,拳头在薄被下猛然收紧,叹道:“你想多了。” 太子妃乖顺地应了一声,给他掖了掖被角。她也知道,她与太子现在的处境可谓如履薄冰,导致这一切的“那个人”撒手去了,留下这一地鸡毛。 太子妃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就听顾南谨话锋一转:“九皇婶应该就是救了嘉儿的人。” 顾南谨说的“嘉儿”指的是皇长孙顾元嘉。 太子妃:“……” 太子妃眨了眨眼,愣了一下。 这些天来,她忙着照顾太子,并没有去想这么多,满心都在祈求上天神佛保佑太子平安,直到现在听太子这么一说,她的脑子才转动了起来。 太子的意思是,九皇婶就是济世堂的那个神医?! 太子妃的眼睛不由瞪得浑圆,难掩震惊之色。 顾南谨又笑了笑,用眼神肯定了太子妃的猜测。 他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几乎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但是他没死,能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的人,医术比太医们还要高明的人,这世上屈指可数。 所以,沈千尘肯定就是济世堂的那个神医。 太子妃:“……” 此时此刻,太子妃的心情几乎是难以用言语形容。 从前,先帝顾琅总说是他的丹药救了顾元嘉,太子则说是济世堂那位神医的功劳,对此,太子妃也不知道信谁好。 到今天,她自然是有了答案了。 原来,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是被同一人所救! 好一会儿,太子妃才稍微平复了心中的波涛汹涌,正色道:“我下次要好好谢谢九皇婶。” 顾南谨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见他的嘴唇发干起皮,太子妃也是心疼,让内侍把人稍微扶起了一些,喂他喝了些茶水。 犹豫了好一会儿,太子妃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太子,九皇叔他是不是要这个皇位?” 话问出口后,太子妃其实就后悔了,但是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 “你想要那个凤位吗?”顾南谨不答反问,疲惫地闭上了眼。 他还太虚弱了,才说了几句话,就已经疲惫不堪。 “……”太子妃没有回答。 寝宫内,他们夫妻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之后,皆是无语。 外面的阴云似乎又更浓重了一些,天气也变得凉飕飕的,草木在风中摇曳。 今天的皇宫没了那哀哀凄凄的哭丧声,显得更寂静了。 顾玦与沈千尘已经从东宫出来了,本来是打算一起去歇个午觉的,不想,顾玦才出来,就被苏慕白给叫走了。 顾玦前脚刚走,后脚沈千尘也被人拦了路。 来人是一个中年太监,瞧着约莫四十出头,白面无须,气质和善。 沈千尘不认识他,但自有宫里的嬷嬷告诉她,这是闵公公。 “王妃,这份是迁去惠福园的名单,还请王妃过目!”闵公公恭敬地行了礼,脸上的笑容既殷勤又不会太过卑微,让人观之便心生亲切感。 闵公公是行宫惠福园的太监,七年前犯了事,被顾玦的父皇留在了惠福园。现在皇宫正值多事之秋,大部分的宫人都被玄甲军看守了起来,能用的人手不多,就由殷太后提议干脆把闵公公调来负责这件事。 其实,闵公公方才先把这份名单拿去给了殷太后过目,却被殷太后训了一顿。 闵公公当年在先帝跟前也是得过宠信的,自然是个人精,立刻心下有数了:太后这是在给儿媳妇撑腰,而且她有心想让宸王妃担起“重任”。 闵公公在惠福园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了这个翻身的机会,自然是要紧紧地抓住机会的,他面对沈千尘时,毕恭毕敬。 沈千尘一目十行地看着手上的这份名单,这上面还不包含那些宫人,基本上都是嫔妃、公主们。 当沈千尘看到楚千凰的名字时,不由怔了怔。 闵公公一直在观察沈千尘的每个表情变化,不禁有些紧张,心一点点地提了上来。 沈千尘没注意闵公公,她此刻才想起好像某次听顾玦提起过,楚千凰在随睿亲王一行人回京后,就被太子留在了宫里,原来这一留就留到了现在。 沈千尘从名单中抬起头来,问道:“楚千凰最近如何?” 闵公公也知道楚千凰是宸王妃的长姐,恭敬地答道:“楚大姑娘一切安好。” 楚千凰既非嫔妃,也不是伴读,现在她还能跟楚贵妃一起暂住凤鸾宫,等楚贵妃去了惠福园,总不能让楚千凰一个人继续留在凤鸾宫吧。闵公公之所以把楚千凰的名字添加到这份名单里,也是一种试探。 沈千尘想了想,吩咐江沅道:“让人把她送去白云寺。” “……”闵公公惊了,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宸王妃是想让楚千凰出家? 顿了一下,沈千尘又道:“找人看着她,每天让她在白云寺听听经……净净心。” 说话间,沈千尘不禁又想起了白云寺的住持觉慧大师给楚千凰的那句批命:“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因果循环。” 那日和顾玦、殷太后一起去过白云寺上香后,她时不时地会想起那天觉慧大师说的话,反复地咀嚼过那些话的含义。 如果说,自己的重生是前世修来的福报,王爷也因为自己改变了今世的命运,那么楚千凰呢? 人的命格并非一成不变,那么楚千凰的命格还会改变吗? 之后,闵公公退下了,江沅也退下了,各办各的差事去了。 一炷香功夫后,去接楚千凰的人就到了凤鸾宫,宫人们往里面层层通报,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楚贵妃和楚千凰姑侄那里。</p> 正文卷 375判决 楚千凰匆匆地收拾了一个包袱后,就迫不及待地准备离开。 楚贵妃的大宫女亲自把楚千凰送到了正殿门口,还叮嘱了一句:“楚大姑娘,您可别忘了贵妃娘娘的叮嘱。” 想着楚贵妃那欣喜若狂的表情以及方才的那番谆谆叮嘱,楚千凰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敷衍道:“你跟姑母说,我明白。” 楚千凰毫不留恋地走下了汉白玉台阶,朝等着她的四个玄甲军将士走去,从始而终,都没有回头。 当她走下最后一阶台阶时,脸色完全变了,紧抿的唇角不见一丝笑意。 现在,她只想赶紧离开皇宫,离开这个禁锢之地。 然后,她得好好地想想以后她该怎么办。 她当然不会相信楚贵妃的话,她知道对方也只是在利用她而已,楚贵妃也没比姜敏姗、楚令霄好多少,全都是半斤八两! 她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 楚千凰在心里念着楚令霄与姜敏姗的名字,心不在焉地随着几名玄甲军将士出宫,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心不在焉地坐在靠在车厢壁上…… 过了许久,她才骤然发现不对。 从皇宫到楚家的路线她曾经过许多次,烂熟于心,就算是在马车里,她也能感觉到路线有些不对。 楚千凰赶紧挑开了窗帘,往马车外看去,外面的街道不算陌生,但这里绝对不是通往楚家的路。 马车两侧各有两个玄甲军将士策马奔驰,紧紧地护卫在旁。 楚千凰的右手不由攥紧了窗帘,质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马车依旧在马鞭声中一路飞驰。 当马车停在白云寺外时,楚千凰傻眼了,再次问道:“你们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他们总不会是带她来寺庙剃度吧……不对,那也该带她去庵堂才是。 这一次,终于有人理她了。 “楚大姑娘,下车吧。”其中一个方脸小将不冷不热地开口道,“接下来姑娘要在白云寺每天听经净心。” 楚千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事实确实如此,那方脸小将联系了白云寺的僧人,租了一间长住的厢房,又与知客僧说好了,每天带她去法堂听经,并且留下了两个玄甲军将士看管她。 不仅如此,他们还给她备了一个粗使婆子做洒扫的粗活。 直到楚千凰恍恍惚惚地被带进了一间位置偏僻的厢房,她犹没有什么真实感,感觉一切都奇奇怪怪,完全不按预想。 随着“吱呀”一声,厢房的房门被关上了,周围的窗户也全都锁上了,屋里一片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寺庙特有的香烟味。 楚千凰呆呆地转过了身,环视了四周一圈,觉得喘不过气来。 除了去法堂听经外,她连这间厢房都不能出去,那就和被关在宫里一样,她只是从一个牢笼又被关到了另一个牢笼而已。 楚千凰很想逃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跑。 她感觉自己像是深陷一个永无止尽的噩梦,每当她以为她从噩梦中醒来时,她又会发现她只是又进入了下一个噩梦,周而复始。 这一瞬,楚千凰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她再次陷入了迷茫的情绪中,不知道她穿越这一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她好像知道剧情,很多事都验证了这一点,但是剧情又好像蒙着一层朦胧的纱,她常常只是窥见了五分,所以事件的发展每每会有所偏差,以致最后事与愿违。 到现在,她已经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好。 她以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什么也不对。 她到底做对过什么事呢?! 几丝风从窗户的缝隙间吹了进来,把那原本就昏黄的烛光吹得时亮时隐,衬得屋里的气氛有些阴森。 不仅是楚千凰出了宫,楚贵妃等嫔妃们也在今天从皇宫搬离,迁到了京郊的行宫惠福园。 于是,后宫中一下子就少了大半人,彻底平静了。 整个京城也恢复了过去的平静。 宫里的事处置完了,接下来就开始一件件地处理朝堂上的事。 第一个要被处置的人就是康鸿达。 一大早,康鸿达就被薛风演和唐御初亲自押到了华盖殿。 康鸿达的身上依旧穿着八天前他去宸王府穿的那身衣袍,但此刻这件衣袍早就变得皱巴巴的,好似咸菜似的散发着一种古怪的气味。 他俊朗的面庞上布满了青黑的胡渣子,再不复往日的风流潇洒。 但是,他的眼眸依旧黑亮,即便被带到顾玦跟前,依然是一派洒脱狂妄的样子。 他停在了距离顾玦五六步外的地方,与他四目对视,不怒反笑地击掌两下: “宸王殿下不是一直都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对皇位也不放在眼里吗?如今怎么样,还不是逼宫上位?” “以后,宸王顾玦在史书上也只是一个逼宫篡位、谋害皇兄的逆贼,背负千古骂名。你的光风霁月早就保不住了!” 康鸿达没有下跪,就这么昂首而立,目光如箭地看着顾玦,神色间无畏无惧,宛如风雨中的磐石,屹立不倒。 “哎,这成王败寇,康某在此恭喜宸王殿下了。”他还装模作样地对着顾玦拱了拱手,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千古骂名?”顾玦动了动眉梢,眸子里波澜不惊,“顾琅宠信道士,痴迷丹药,落得个身陨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但凡一个昏君的陨落,只会人人叫好,史书会浓墨重彩地记载的是他的骄奢、昏乱。” “拨乱反正是功绩,后人自有分辨。” 说这些话时,顾玦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声音不轻不重,很平静,也很冷静。 康鸿达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顾玦一派坦然的样子,就知道他的话对顾玦没有半点用处。 顾琅想名留青史,想做千古一帝,可是顾玦不在意这些虚名。 顾玦心里觉得可笑,淡淡地又道:“康大人觉得史书上会如何评价你康鸿达?” 康鸿达:“……” 殿内静了一静。 两人目光交接之处似有火花闪现。 康鸿达冷冷地一笑,腰杆依旧挺得笔直,语调强硬地说道:“就算我今日身死,史书上也会为我正名,我是为了阻止逆贼宸王逼宫的忠臣良将!” “难道你还敢篡改史书不成?!” 顾玦心里觉得可笑至极。 他连逼宫都敢,史书又有什么不能改的。 但他也不与康鸿达论这些有的没的,语声淡淡地直刺对方的要害:“你为了一己私利,怂恿皇帝杀太子,诛忠臣,导致大齐六万禁军将士枉死!” “不过一介败军之将!” “你……”康鸿达脸色铁青,浑身绷紧如雕塑。 他想说顾玦颠倒黑白,想说顾玦才是导致六万将士身死的罪魁祸首,可后面的话没出口,就听“噗嗤”一声,薛风演朗声笑了出来。 在这空旷的殿内,他的笑声显得尤为突兀。 薛风演一向胆大,不拘小节,见顾玦没有不悦之色,就放大胆地插了一句话:“古有赵括,今有康鸿达!” 说到赵括,最有名的一个成语就是纸上谈兵,世人提及他,都是轻蔑嘲讽,这个名字遗臭万年! 唐御初闻言差点没笑出来,觉得薛风演说话还真是够损!嗯,他喜欢! 康鸿达:“!!!” 康鸿达的脸色又气又羞又恨,面黑如锅底,勉强撑起的虚伪气度此时此刻再也维持不住了。 “顾玦,”他气急败坏地瞪着顾玦,声音拔高了三分,“我敬你是个人物,你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我,何必让你的下属这样折辱于我!!” “折辱?”顾玦唇角勾了勾,眼眸清冷如寒露,“不过是忠言逆耳罢了。” 这个康鸿达还真是与顾琅一个德行,重名重利,为了保住他手中的权势,不惜撺掇他们父子相残,甚至不在乎大齐江山会不会因此而动荡。 康鸿达:“!!!” 康鸿达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顾玦竟然把他类比赵括,说他会遗臭万年! 康鸿达微张嘴,胸口似乎被重锤猛烈敲击了一下,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一滩刺目的鲜血喷洒在光滑如鉴的金砖地面上。 薛风演与唐御初笑嘻嘻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杀人诛心就是要这样! 康鸿达此人心胸狭隘,锱铢必较,就他这气度、这自负的德行,要是真上战场,大齐江山早就被他败完了! 即便康鸿达气得吐了血,顾玦的表情依旧那么冷静,下令道:“将康鸿达送交三司会审,会审结果公告天下。” 口舌之争多说无益,三司会审自会断个明白。 康鸿达既然好名声,那么自己就如他所愿好了。 康鸿达又被几个玄甲军将士押了下去,这一次他被移交到了刑部天牢,三司会审于次日一早在大理寺举行。 为了显示公正,这次的三司会审还允许百姓旁观。 想来看热闹的人太多了,大理寺的门口一早就是人山人海,大部分人都想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逼宫背后藏着什么样的真相,更好奇中宗皇帝顾琅驾崩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日的三司会审可谓轰动全城。 能进大理寺公堂外近距离观会审的只能有三十人,这三十个名额就靠抽签,全凭运气,因此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三人齐聚一堂,同审此案。 公堂上气氛肃穆。 康鸿达是官身,哪怕暂时被收押,只要没定罪,没有皇帝的圣旨罢免他的官职,他就还是一品大员,上了公堂,也不用下跪。 即便面对三个主审官,康鸿达依旧不露怯色,傲然而立,看来已经从昨天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对于主审官的质问,康鸿达咬死不认,拒不认罪。 但罪证确凿,也容不得他不认。 证据一样样地被摆在了公堂上,有人证,也有物证,五军营统领贺广衡、大太监倪祥、五军营参将杜华堂、虎贲卫指挥使戴华等人一个个全都上了公堂,其中还有中宗皇帝顾琅给五军营的圣旨作为物证。 人证物证俱在,就算康鸿达不认罪,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三个主审官也能凭借证据来定罪了。 说到底,康鸿达是否有罪,在开堂前就已经有了定论,该怎么定罪,三个主审官也是与首辅等内阁阁老们商议过的。 “啪!” 惊堂木被重重地敲响,由大理寺卿当众下了判决,定了康鸿达蛊惑先帝诛杀太子、谋害忠臣,意图挑起内战的罪名。 每一桩都足以定康鸿达死罪,康鸿达被判了斩首,康家满门皆被诛连,判流放三千里。 满堂哗然。 公堂外那些听审的人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一时间,议论纷纷,觉得这现实简直比戏本子还精彩。 “先帝竟然亲手杀害太子,虎毒不食子,这心也太狠了吧!” “是奸臣当道,蛊惑了先帝!” “若非宸王殿下匡扶正统,岂不是让那等奸佞得逞?!” “我回去可得给宸王殿下立个长生牌位……” 百姓们絮絮叨叨地说着,神情激动。对于这些百姓来说,真相什么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关键是这场逼宫与兵变完全没影响到他们普通人。 只要接下来不打仗,什么都好! 而对于康鸿达来说,死亦无所惧,他恨的是这些百姓是非不分,把顾玦捧至神位,而自己则成了昏君身边的奸臣。 这些个议论声就像是鞭子一样一下下地抽在了康鸿达身上,让他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黑,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康鸿达是死是活根本就没人在意,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定了罪的阶下囚,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三司会审热热闹闹地结束了。 今天的会审是公开的明审,因此,会审的结果也会由朝廷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康鸿达的罪过。 在朝廷的文告发布前,那些听审的文人学子也都直抒胸臆地写了相关的文章,彼此传阅,互相议论,大部分读书人不敢妄议那位刚刚驾崩的先帝,但对于康鸿达就没什么顾忌了,把他的种种罪状论述谴责,直把他骂成了类比秦桧的千古奸佞! 百姓们也都在说这件事,越说越夸大,越说越离奇,几乎把康鸿达说成了妖魔鬼怪,而顾玦则成了武曲星下凡! 康鸿达定罪的第二天,楚令霄被放回了楚家。</p> 正文卷 376过继 当初,楚令霄是被康鸿达定了“勾结山匪、意图谋反”的罪名才被拿下,楚家也因此被查抄,现在康鸿达被定了死罪,楚令霄作为蒙受“不白之冤”的“可怜人”就被无罪释放了。 他被关了十几天,整个人还有些浑浑噩噩,牢头只是跟他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一个字都没多说。 当他回到楚家时,就发现之前包围楚家的那些禁军也全都撤了,他顺顺畅畅地进了门。 楚令霄的归来令阖府上下都喜出望外,一个个争相告走。 “大老爷回来了!” “太夫人,大老爷平安回来了!” 当消息传到荣福堂时,太夫人欣喜若狂,亲自跑出来迎人,拉着长子的手就不撒手了。 母子俩往楚令霄的外书房方向走去,一路走,一路说。 “令霄,你回来了,娘总算可以放心了。”太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说着说着,又开始心疼起长子,“你瘦了,也憔悴了!” “母亲,最近家里怎么样?”楚令霄急切地问道,“我怎么就被放出来了?” 他一回来,就感觉家里的气氛不太一样,一扫之前的阴郁,仿佛雪融春归似的,让楚令霄忍不住怀疑:难道是楚云逸从了康鸿达,所以自己才没事了? “好,家里一切都好,如今真是苦尽甘来了!”太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深,眼角与唇角露出深深的皱纹,“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皇上驾崩的事?” “什么,皇上驾崩了?!”楚令霄还真是不知道,声音拔高了三分。 他目光所及之处,从人到物全都很素净,但他只以为是因为楚令宇的丧期没过,没想到竟然是国丧。 太夫人对着王嬷嬷使了一个眼色,王嬷嬷就是把丫鬟、婆子们给打发了,方便他们母子说话。 太夫人喜不自胜地与长子说起了此前顾玦率玄甲军逼宫的事。 先前,这件事一直没有一个定论,太夫人也不敢高兴得太早,更不敢招摇,但是现在,先帝已经下葬,太子被先帝重伤,至今没什么消息,而顾玦自逼宫那日起就在宫中主持大局,那就代表着顾玦十有八九是要登基啊。 见今天长子回来,太夫人愈发觉得她的猜测没错,他们楚家终于是否极泰来了。 她拉着楚令霄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并畅想起未来:“令霄,宸王是我们楚家的姑爷,要是他能顺利登基,那么我们楚家至少也能封个承恩公。” “我仔细想过了,就是宸王不登基,肯定也是会扶持二皇子上位的,那么楚家就是天子的外家!”楚贵妃就是太后,也就是说,楚令霄作为太后的兄弟,一样能封个国公。 “现在连二房都老实了!” 说到二房,太夫人难免想到了英年早逝的次子楚令宇,有些心疼,但又烦刘氏,拧眉道:“刘氏和菱姐儿就是眼皮子浅的,你刚被康鸿达的人押走的那段日子,她们母女俩天天闹,后来看宸王得势,这才消停了,就等着我们楚家水涨船高,二房也能鸡犬升天。” 最近,楚家人空前的团结,连带庶出的三房与四房也天天到她跟前来尽孝,太夫人的日子也好过了起来。 楚令霄这段日子被关在牢里,耳目闭塞,根本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听太夫人娓娓道来,他的情绪也随之被牵动,从震惊转为惊喜,听完还犹有几分不敢置信。 “母亲,您说的都是真的?”楚令霄喜出望外地看着太夫人,忍不住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这事我能开玩笑吗?”太夫人心里也觉得这件事真是太出人意料,到现在也偶尔会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她定了定神,柔声又道:“令霄,你听为娘一句劝,赶紧去把阿芷哄回来。还有,尘姐儿的姓也得改回来的。” “尘姐儿是楚家人,是楚家的嫡女,怎么能去姓别家的姓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确实。楚令霄若有所思地思索着。 顾玦要是登基,沈千尘就是皇后;顾玦要就是不登基,也至少会是个摄政王。 无论是哪种情况,沈千尘都必须是“楚千尘”才行,否则外人一听到她的姓,怕都会怀疑她与楚家不和…… 改姓之事刻不容缓。 但是,让楚令霄去跟沈芷低头求她原谅,他又觉得有些难堪。 楚令霄还记得上次他在沈宅外看到沈芷与裴霖晔十分亲昵,那个裴霖晔分明是对沈芷别有所图。 每每想起当时的一幕幕,楚令霄就觉得自己的头上绿油油的,心口憋着一口气。 那次,他让人划了沈宅的大门也是想吓吓沈芷,然后去哄哄她,可沈芷竟然与裴霖晔搅和在一起,太让他失望了。 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自己被人戴绿帽子!! 楚令霄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心里妒火翻涌,真恨不得把沈芷与裴霖晔一起浸猪笼。 还有沐哥儿也是,与裴霖晔如此亲近,这是要认贼作父吗?! “我不去。”楚令霄别扭地说道。 让楚令霄去对着沈芷卑躬屈膝,等于是要了他半条命。 楚令霄不知道第几次地后悔娶了沈芷,要是没有沈芷,他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的! 太夫人也是头疼,但想到家里现在入不敷出,连家业都变卖了不少,她也只能狠下心肠道:“令霄,你都这么大人了,总要为我们楚家考虑考虑吧。” “现在宸王十有八九会登基,我们楚家的辉煌就近在眼前了,难道你甘心让沈家抢了原本该属于楚家的风光?!” “你别忘了,尘姐儿可是你偷偷抱给敏姗的,现在她对你这个父亲还有怨艾……” 一听到“怨艾”这两个字,楚令霄仿佛被踩住痛脚似的,气急败坏地停下了脚步,怒道:“她敢?!” “我可是她亲爹!” “她要是敢对我不孝的话,就等着被御使弹劾吧。” 大齐重孝道,就是父杀子杀女,那也杀的,该反省的是不孝的子女。 他是把沈千尘抱给了姜敏姗,可那又怎么样? 他是她父亲,他想把她抱给谁养,都由他说了算。 这是家事,就是京兆府也管不得他们楚家的家务事。 再说得难听点,要不是这丫头变成了庶女,当初先帝也不会下旨把她赐给宸王,她今天的福气还不是因为自己!! 楚令霄越想越觉得是如此,挺直了腰板。 太夫人心累地揉了揉眉心,疲倦地说道:“令霄,你别忘了尘姐儿现在不姓楚了。” 沈千尘这个名字甚至已经不在楚氏的族谱上了,这让事情变得有些麻烦。 楚令霄:“……” 见楚令霄哑然无语,太夫人耐着性子哄他:“令霄,还不是你做的事太伤阿芷和尘姐儿的心了。现在你得先把阿芷给哄回来了,哄好了阿芷,尘姐儿为了她娘,也会向着你的。” “现在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干系到整个楚家!” “只要阿芷和尘姐儿能够回来,你还怕将来没差事吗?宸王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听到差事时,楚令霄心动了。 诚如太夫人所说,现在朝廷正是新旧交替之际,朝中不少文臣都是先帝的心腹,顾玦不可能放心用这些人,也就是说,朝廷中必然会迎来一波大清洗。 而他身为宸王的岳父,天然占有优势,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家人把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抢走吧?! 楚令霄咬了咬牙,点头道:“好,娘我明早就去把沈芷接回来……但我担心她不肯回来……” 夫妻十几年,楚令霄对沈芷这倔脾气也是有些了解的。 沈芷这个人霸道,眼里容不下沙子,不像他的敏姗心里眼里只有他…… 想到姜敏姗,楚令霄心口一荡,表情也柔和了下来。 太夫人没注意楚令霄的魂飞天外,信誓旦旦地说道:“你啊,就是不懂女人心!” “这为人母的,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要不是为了尘姐儿,阿芷也不至于跟你和离!” “现在为了尘姐儿,她也会心软,万事都会为尘姐儿考虑。你想想,总不能堂堂当朝国母,父母是和离的吧?你觉得宸王丢得起这个脸吗?” “指不定因为尘姐儿出身有瑕,落人话柄,宸王要另立她人为后。” 这番话不仅是拿来劝沈芷的,而且太夫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这件事宜快不宜迟,要是宸王真的废了沈千尘,另立新后,那么,他们楚家的富贵就要大打折扣了。 楚令霄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有些急了,连忙起身道:“娘,那我现在就去找阿芷。” “等等!”太夫人连忙伸手拉住了他,心里松了口气,“你今天才刚回来,先好好休息一晚,再好好地收拾收拾自己,明天再去吧。” 说话间,母子俩到了楚令霄的外书房门口,停在檐下, 太夫人上下打量着长子,不由叹了口气。 楚令霄身上穿的衣袍早就又脏又破,脸上都是青黑的胡渣子,头发油腻,邋遢得好像从隔夜的馊菜里爬出来似的,与街上的乞丐也没两样了。 楚令霄要是这副样子去见沈芷,太夫人都怕弄巧成拙。 于是,王嬷嬷连忙吩咐大丫鬟去给楚令霄准备沐浴的浴桶、热水等等。 太夫人迟疑地想了一会儿,狠了狠心道:“你见到阿芷时,就跟她说,以后爵位就传给沐哥儿。” “要实在不行,就把逸哥儿过继出去吧。” “娘!”楚令霄震惊地脱口喊道。楚云逸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话说出口后,太夫人也轻松了,语重心长地正色道:“令霄,你还记得你四堂伯父家的族兄楚令襄吗?他快四十的人了,膝下也没有子嗣,一直想过继一个孩子,不如把逸哥儿过继出去吧。” “……”楚令霄的脸色不太好看。 太夫人接着道:“你也知道的,阿芷的心结一直是逸哥儿和凰姐儿,那就把他们姐弟一起过继出去,以后,这个爵位当然就是沐哥儿的了。” “如此,阿芷也会放心的。” 在太夫人看,楚令霄与沈芷已经有儿有女,两人也都快三十的人了,其实也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只要能保住一双儿女的利益,沈芷自然会退一步。 就算是裴霖晔真对沈芷有那么点意思,可这半路夫妻哪里比得上楚令霄与沈芷是少年夫妻呢。 说到底,还是楚令霄心太狠,他的所为先伤了沈芷的心,只要他肯低头,肯表态,一定可以把沈芷给哄回来,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 他们楚家也能更上一层楼! “令霄,你是男人,难道还看不惯这点利害关系吗?”太夫人拍了拍楚令霄的上臂。 她还想再劝几句,守在院子外的一个婆子进来了,禀道:“太夫人,大老爷,姜姨娘来了。” 闻言,太夫人闭上了嘴,不再说什么。 没一会儿,就看到一道着水绿色绣花襦裙的倩影朝这边走来,如垂柳,似娇花,身姿袅袅,婀娜动人。 “表哥!”姜姨娘身上不着半点环佩,只在发髻间插了一支简单的珍珠簪,明明打扮素雅,却被她穿出了几分明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娇而不媚的风韵。 当她走到楚令霄跟前时,一双含情目已经含满了晶莹的泪水,眼睫毛一颤,一行泪水滑下右眼角,双眸却是一瞬未瞬,痴痴地看着楚令霄。 太夫人一看到姜姨娘,就想起楚云逸与楚千凰姐弟俩,有些待不下去了。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温和地说道:“敏姗,你好生照顾令霄,我先回去了。” 姜姨娘赶紧对着太夫人福了福,恭送她离开。 这时,大丫鬟从书房里面出来了,恭敬地说道:“大老爷,姨娘,沐浴用的热水备好了。” 姜姨娘微微勾唇,挽着楚令霄往里面走,温言软语:“令霄,我来伺候你梳洗吧。” “你瘦了,这段日子,你受苦了!” “待会儿,我让人请个大夫来府中给你请个脉吧。” 软玉温香在侧,佳人柔情款款,体贴备至,让楚令霄看着、听着颇为妥帖,这些日子来的艰辛似乎也随着她的一句句一扫而空了,通体舒畅。 就算明天就去面对沈芷的冷言冷语,楚令霄也觉得没什么了。 之后,楚令霄在姜姨娘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剃须,修剪指甲,忙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他才算是焕然新生了。 好生地休息了一夜后,第二天,楚令霄就精神焕发地去了沈宅,结果却吃了个闭门羹。</p> 正文卷 377神离 任楚令霄怎么敲门、喊门都进不了沈宅,却是眼睁睁地看着裴霖晔顺顺当当地进了沈宅的大门。 “砰!” 当沈宅的朱漆大门重重地在他眼前关上时,楚令霄只觉得那门板简直快拍在他鼻尖上了。 楚令霄额角的青筋乱跳,简直快要气疯了。 他恨不得甩袖走人,但又觉得不甘心,心里憋不住这口气。 小厮看着楚令霄那副恨之入骨的样子,心中感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小厮也不敢去触楚令霄的霉头,陪着他干等在沈宅的大门外。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楚令霄几次想走,又最终没走,等他烦躁到想踢开大门进去抓奸时,前方的大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裴霖晔与沈芷一边说话,一边并肩从宅子里走了出来,言笑晏晏。 沈芷穿着一件雪青色云纹褙子,下面是茶白色的挑线裙子,乌黑的头发绾了个简单的纂儿,插了支银镶白玉的发簪,看着娴静大方,容光焕发,与身着一袭霁色直裰的裴霖晔站在一起,郎才女貌。 明明两人并无逾矩的行为,可看在楚令霄眼里,这两人之间却弥漫着一股子旁若无人的亲昵。 楚令霄忍不住唤了一声:“阿芷!” 这两个字中压抑着一股隐忍的怒意,毕竟他今天是来找沈芷求和的。 沈芷早就听门房说了楚令霄等在府外,因此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色,对于他,视若无睹。 沈芷继续跟裴霖晔说着话:“表哥,麻烦你跑这趟了。待会儿我着人给你送几筐枇杷过去,算贺你乔迁之喜。” 从前裴霖晔是暂住在宸王府的,最近他刚领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差事,前几天就从宸王府搬出去了。 裴霖晔微微一笑:“下次你带沐哥儿一块儿去我那里玩。” “……”楚令霄本来以为沈芷看到他会羞愧,会自惭,毕竟她与裴霖晔孤男寡女,可是,沈芷连看都不看他,自顾自地和裴霖晔说着话。 这一瞬,楚令霄差点没失控,但他又把怒火强压了下去。 前两次他来这里大发脾气,都闹得不太好看,第一次被裴霖晔揍了一拳,第二次差点被京兆府的衙差拿下。 他今天是来求和的。 楚令霄不知道第几次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忍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斥责,也收敛了脾气。 他露出彬彬有礼的笑容,含笑道:“阿芷,我是来接你和沐哥儿回去的。” 说话间,楚令霄意味深长地看了裴霖晔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骄傲,几分示威。 他与沈芷夫妻十几年,育有一双儿女,这情分是任何人都越不过去的,让裴霖晔亲眼看看也好。 沈芷:“?” 这一次,沈芷终于施舍了楚令霄一个眼神,幽深的眸子里藏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暗流涌动。 一瞬间,风中似乎都带上一丝寒意。 楚令霄只以为沈芷这是被自己说得动容了,连忙又道:“阿芷,我想通了,以前是我的不是,我知错了。” “我们夫妻十几年,一夜夫妻百夜恩,你就原谅我一次吧。” “阿芷,就算你生气,不愿原谅我,可你也不想尘姐儿为难吧?” “父母和离也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日后御使参她一本,她还有什么脸面母仪天下?” 楚令霄这番话既是说给沈芷听的,也是说裴霖晔听的,最好裴霖晔把这些话转给沈千尘听,让沈千尘也好生估量估量。 沈芷看着楚令霄的眼神愈发冰冷,讥诮地勾唇笑了,淡淡道:“那我可得赶紧再找一个,就不会‘难看’了。” 楚令霄:“……” 楚令霄愣住了,双眸瞪大,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这个女人简直不知羞耻!! 裴霖晔也是惊讶地张大了眼,眼底似是泛起了一圈浅浅的涟漪。 他紧紧地握了握拳头,眼神又在骤然间沉淀了下来,似乎做了某个决定,突然对沈芷说道:“表妹,我去国公府提亲,可好?” 怦怦! 裴霖晔的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一般。 十五年了,他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裴霖晔深深地凝视着沈芷,这一瞬,仿佛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她一人,也全然忘了楚令霄还在这里。 沈芷先是一怔,然后抿唇一笑。 那双形状优美的凤眸中泛着潋滟的光芒,宛如春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但笑不语,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静静地转过了身,往宅子里面走去。 裴霖晔:“……” 裴霖晔呆住了,呆呆地看着沈芷离开的背影,好似周围的一切都离他远去。 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眸光柔和缱绻。 春风徐徐,将他的几缕发丝与袍角吹了起来,与眉眼一起飞舞…… 时间似乎都放慢了。 “沈芷,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 直到楚令霄疯狂的嘶吼声钻入耳中,裴霖晔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转向了楚令霄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孔。 楚令霄简直要疯了,压抑了近一个时辰的情绪终于还是爆发了出来,恨不得用最难听的言语来发泄心头的愤懑与嫉妒。 “你们两个是不是早就勾搭在一起……唔!” 楚令霄歇斯底里的嘶吼以一声吃痛的闷哼作为收尾,他被裴霖晔一脚狠狠地踹中了腹部。 裴霖晔这一脚太快,也太猛,楚令霄根本反应不及,踉跄地退了两步,差点没摔倒,幸好他的小厮从后面扶住了他。 楚令霄感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似乎腹中的肠子绞在了一起,痛得连他的腰也直不起来了。 楚令霄的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不已,面庞扭曲,外强中干地斥道:“裴霖晔,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们王妃可是我的亲生女儿!” 两个男子的对峙引来路过的一些行人好奇的目光。 “你也知道啊。”裴霖晔冷笑道,面无表情地看着几步外的楚令霄,目光冰冷,犹如天山顶的万年冰雪。 随着他这几个字落下,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凝结起来,寒彻骨髓。 他看着与方才沈芷在的时候判若两人。 楚令霄生怕裴霖晔又对自己动手,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这一退,气势上就显得弱了好几分。 “楚令霄,你想再尝尝阶下囚的滋味吗?”裴霖晔负手而立,声音不轻不重,语气平淡,却透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楚令霄想说“你敢”,可这两个字像是憋在了喉咙口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来之前就打听过最近京中的变动,也听说了裴霖晔已经取代陆思骥成为了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如果裴霖晔公报私仇把自己拿下,关到诏狱的话…… 楚令霄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拂袖上了马,近乎落荒而逃地离开了。 裴霖晔望着楚令霄离开的背影,没打算追。 这里是沈宅,他不想在这里闹出什么事,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指指点点,扰了她的清净。 楚令霄发泄地对着马臀挥了下马鞭,即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属于裴霖晔的目光,只觉得如芒在背。 直到拐过了弯,楚令霄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想找个地方喝酒,驶过一条街,见街上的酒楼茶楼全都关了门,方才意识到现在是国丧。 楚令霄只能灰溜溜地回了永定侯府。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因此一回去,就把书房里的文房四宝、茶盅果盘等全都给摔了个遍。 砰!啪!咚!铛! 屋里的砸东西声此起彼伏,守在书房外的小厮吓得胆战心惊,魂不守舍,正琢磨着是不是让人去请姜姨娘时,姜姨娘不请自来。 小厮顿时如蒙大赦,这府中大概也唯有姜姨娘能哄得住楚令霄了。 “啪!” 又是重重的一记砸瓷器声响起。 姜姨娘一进屋,入目的就是满地的狼藉,书房里的东西几乎都被砸到了地上,让人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一只墨锭砸在了姜姨娘的鞋边,把她吓了一跳,低呼出声。 楚令霄闻声朝姜姨娘看了过来,双眼因为怒火染得通红。 见来人是姜姨娘,他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面黑如锅底。 姜姨娘端着一个放着茶壶与茶杯的托盘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踩过地上的碎瓷片,柔声道:“令霄,你刚刚出门,是去找姐姐了吗?” “你们……你与姐姐可是有什么误会?误会总能化解的,姐姐的脾气急,你别与她计较。” 姜姨娘柔声安慰他,柔情蜜意。 楚令霄深锁的眉头又舒展开了一些,愈发觉得还是他的敏姗温柔体贴,比所有人都好。 他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敏姗,也就是你脾气好,还给她说话!” “她这脾气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 “哼,我就等着她自己来求我!” 楚令霄一向好面子,也不说他连沈宅的门都没进去,更没说他被裴霖晔踹了一脚的事。 姜敏姗把托盘放到了茶几上,然后走到了楚令霄的身旁,拉起了他的手走到窗边坐下。 “令霄,喝点花茶,消消火。”姜敏姗亲自给楚令霄倒茶,又亲自把茶杯送到了他手边,顾盼之间,柔情似水。 楚令霄接过了那个粉彩茶杯,喝了一口,入口的花茶香香甜甜,温温热热,正适合入口。 他刚发了一通脾气,正好有些口干,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 姜姨娘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唇角弯起,神情温婉,柔情款款,可是半垂的眼眸中却闪着阴戾的光芒。 她一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花茶,一边回忆起了往昔:“我还记得那一年,我来京城投靠姑母,这才认识了表哥你。” “那时,我不远千里来到异乡,又要寄人篱下,其实心里很害怕,是表哥你跟我说,让我把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 “我记得那时候表哥你送了我一块玉佩,那块玉佩我到现在还收在首饰匣子里,舍不得拿出来戴……” “那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 姜姨娘微微笑着,娓娓道来,目光朝窗外的几棵桃花树望去,枝头的朵朵桃花俏然绽放。 楚令霄的思绪也被姜姨娘的话渐渐地带进了回忆里。 从他少年时第一次见到姜敏姗时,他就喜欢她。 她就像是莲花池中一朵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清丽脱俗。 而且,她的眼里只有他,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 他是真喜欢姜敏姗,就算别人都说姜敏姗的家世太差,他也曾想过要娶她。 年少时,他对她的许诺都是真心实意的,可惜,造化弄人,父亲在世时犯了错,惹怒了先帝,他不得不取了沈芷。 想到这些往事,楚令霄的心口又变得憋闷起来,把手里的空茶杯重重地放在了茶几上。 姜姨娘又给他倒了第二杯花茶,体贴地说道:“表哥,我知道你的身不由己。” “我也从来没怪过你,能够像现在这样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已经满足了。” “这些年,你对我的‘心意’,我也都看在眼里。” 姜姨娘那半垂的眼睫如蝶翅般轻轻地颤了两下,仿佛撩在楚令霄的心口。 楚令霄看着她,听她这番推心置腹、柔情蜜意的话语,心里满满都是对她的心疼。 终究是他负了他的敏姗! “敏姗,你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楚令霄一把握住她的素手,温柔地把她揽到怀中,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这次我也只是想把沈芷哄回来而已,现在宸王得势,沈芷回来,对楚家才好。” “你放心,我和你还是跟原来一样。一切都不会变的。” 他的大掌扣住她的纤腰,眼神是那么深情,那么专注。 姜姨娘温顺地在他怀中依偎了片刻,然后抬起了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那逸哥儿呢?” “……”楚令霄沉默了,想起了昨天太夫人的那个提议。 姜姨娘抬手攥住了楚令霄胸前的衣料,紧紧攥住,语速缓慢地再次问道:“逸哥儿要怎么办?” 她的声音一贯的轻轻柔柔,瞳孔幽黑幽黑的,宛如无底深渊。</p> 正文卷 378下毒 楚令霄眸光闪烁,俯首温柔地在她唇角吻了一下,柔声道:“你也知道,逸哥儿与他二姐一向处得好,也亲近宸王,宸王也喜欢他,有意栽培他、重用他,还让他入了玄甲营。” “这是逸哥儿的机缘。” “逸哥儿一直想在军中干出一番事业来。” 对于这个庶长子,楚令霄也是自豪的,楚云逸凭自己考进了国子监,现在还入了宸王的眼,少年英才,真不愧是他和敏姗的儿子。 楚令霄舍不得楚云逸,可他知道沈芷肯定容不下楚云逸这个庶长子的。 姜姨娘一眨不眨地看着楚令霄,语速放得更慢了:“你……是要放弃逸哥儿了吗?” “怎么会?”楚令霄下意识地反驳道。 姜姨娘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道:“为了你的差事,你宁愿把逸哥儿送给康鸿达那个人渣。” “就和十五年前一样,为了侯府,你宁愿让我当妾。” 明明她的声音还是柔柔软软,却透出了一股子冷意。 楚令霄:“!” 楚令霄感觉她后面几句话都带着刺,刺得他浑身不舒服,心里的柔情霎时像被一桶冰水彻底冲散了。 他的脸瞬间板了起来,面沉如水,不怒自威,心里觉得今天的姜敏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她是一朵解语花,体贴倍至,可今天她变得尖锐刻薄……有点像他那个逆女沈千尘。 即便心里不痛快,但楚令霄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敏姗,我不是放弃逸哥儿,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先哄住沈芷,然后再谋其它。” “而且,逸哥儿是尘姐儿的亲弟弟,就是宸王的小舅子,只要他有出息,封王拜爵,那也不是难事。” 楚令霄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 “亲弟弟?”姜姨娘嘲讽地笑了,“人家可是有同胞弟弟的!” “楚令霄,你为了讨宸王欢心,所以就打算不要逸哥儿了,你说这些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说话间,姜姨娘从楚令霄怀中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接着,她骤然转过身,再次朝他看了过来,那张清丽的面庞上面无表情,神情木然到近乎麻木。 “我最清楚你在想什么,我太了解你了。”姜姨娘的声音干涩沙哑,轻轻地,徐徐地。 她那双似是闪着泪光的眼眸变得更冰冷、也更深邃了。 被姜姨娘几句话揭穿了心思,楚令霄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羞窘、尴尬、恼怒。 “你变了……”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姜姨娘,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是那么陌生,心底最后一丝柔情也在此时此刻荡然无存。 这两个女人都变了。 沈芷不知廉耻,连姜敏姗都变了,她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朵清莲了,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好跟她说的了。 楚令霄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里的花茶水也溢出了不少。 “够了!” “你最好知道点分寸,你只是妾而已,逸哥儿是我的儿子,我有权来决定他的一生。我想让他怎么样,他就得怎么样!” 楚令霄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姜姨娘,神情冷漠。 沈芷打他的脸,现在是连姜敏姗也要打他的脸吗,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姜姨娘:“……” 姜姨娘微咬下唇,编贝玉齿把柔嫩的樱唇几乎咬出血来,似乎听到了心底某种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她的心冰凉冰凉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又叹了口气。 “的确是这样的……”她低低地自语。 楚令霄以为姜姨娘总算认清了现状,露出了几分胜利者的骄傲,却听姜姨娘还在喃喃地说着:“只要你还在一天,逸哥儿就得听你的,一次又一次地被你利用,直到再没有任何价值。” 楚令霄的脸色瞬间僵住了,仿佛被她往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似的,心口一股怒火轰然燃起。 他太指着门帘的方向,怒道:“滚!你给我滚!” 姜姨娘恍若未闻,嫣然一笑,自顾自地说着话:“但若是你不在了呢?” 她的笑容很愉悦,也很妩媚。 只是在此刻这种情况下,这笑容就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宛如一朵带着毒的夹竹桃,让人不寒而栗。 眼前的女子仍是同样的容貌,可眼神却不一样了,就像是皮下换了一个灵魂似的。 楚令霄:“……” 楚令霄心里有些不安,后颈的汗毛全都倒竖了起来,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她是疯了吗? 下一刻,他感觉腹中传来一阵隐隐的痛楚。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刚才裴霖晔踹他的那一脚导致的,只是微微蹙眉。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股疼痛在不断地加剧,就像是有人一刀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小腹,然后反复地把刀子在他腹中搅动着他的肠子一样。 他的肠子似乎要被割断、碾碎。 楚令霄的额角、脖颈、后背都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汗如雨下,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等等! 楚令霄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缩,他一手紧紧地捂着肚子,眼睛则看向了旁边茶几上的两个茶杯。 姜姨娘的那杯花茶是满的,也就是说,她自己没喝! 这个认知让楚令霄浑身发寒,双眼瞪到了极致,眼珠子更是快要瞪出来了。 “你……贱人,你刚才给我喝了什么?!”楚令霄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么尖锐,那么激动,带着明显的颤音。 浓浓的恐惧从他的神情与言语中散发出来。 姜姨娘站在几步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楚令霄,面无表情地答道:“一点点毒。” 四个字轻轻巧巧,平静淡漠。 楚令霄:“!!!” 肚子里的疼痛感愈发强烈,痛得他只想满地打滚,痛得整个人像是从河里捞出来一样。 他艰难地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他对她那么好,他为她做了那么多! “为什么?”姜姨娘喃喃自语,似乎轻笑了一声,定定地看着楚令霄痛苦的样子,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与摇摆。 “曾经,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为了你,我不惜为妾,就算被你父亲送去老家,我也毫无怨言;就算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死了,我也不怪你。” “我为你找了上百上千个理由,认为你都是不得已的。” “呵,我花了这么多年才明白,在你的心里,我根本不算什么,我根本没在你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你这个人没心没肺,只爱你自己。” 姜姨娘的语气越来越冷静,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人士,神色间无喜无悲。 楚令霄的面色更白了,呼吸粗重而艰难,吃力地反驳道:“你才没心没肺!” “我当然喜欢你,这些年,我一直那么宠爱你,怜惜你。当年你小产了,悲痛欲绝,我就把尘姐儿带去给你了,就为了让你出气。” 他为她做的还不过多吗?! 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可是这个女人还是不知足! 姜姨娘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莞尔一笑,这一笑,诡谲冰冷。 “你确定是为了让我出气?”她嗤笑着反问,“不过是你不敢反抗你父亲,也不敢对沈芷翻脸,只能对一个女婴出手吗?你想看着沈千尘越来越惨,亲娘在身边却认不了,好达到你报复的快感?” 话都说到这份上,姜姨娘也不会再给楚令霄留一点遮羞布了。 看着楚令霄气急败坏、痛不欲生的脸,姜姨娘感觉心里痛快极了,抬手指向了他的鼻子,继续道:“是你啊!” “是你让沈芷早产,是你趁乱偷走了刚刚出生的沈千尘,也是你给她取名作千尘。” “你所做的这些,全都不是为了我,是你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 有些话,说着说着,连楚令霄自己似乎都信了,他是为了她。 可笑,真是可笑! 被姜姨娘这犀利的一句句说中了心思,楚令霄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腹中的剧痛还在加剧,痛得他几乎说不上话,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子如烂泥般瘫在了椅子上。 “你……从来为的就是你自己。”姜姨娘嫌恶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又看向了窗外摇曳在春风中的桃花,眼神悠远,仿佛在透过那些桃花怀念什么别的东西,“但我和你不一样,我还有逸哥儿。” 她本来孑然一身,也曾经把楚令霄当做她的天,她的地,但是楚令霄护不住她,当年她在老家小产时,她就知道她只有她自己而已。 直到生下逸哥儿后,她才有了真正的亲人。 逸哥儿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与她血脉相连,他才是她的全部,才值得她付出。 她已经认清了现实,问题的根源不在楚令宇,也不在太夫人,在于楚令霄。 只要有楚令霄在一天,他就会仗着为人父的天然优势,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她的逸哥儿去谋取他要的东西。 逸哥儿逃得过一次,两次,三次……逃得过百次、千次吗?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所以,楚令霄还是不在的好。 他为人父不能庇护逸哥儿,那还不如让逸哥儿没有这个爹,他的人生还会更顺畅点。 想到她的逸哥儿,姜姨娘的神色中透着由心而发的慈爱,可她的目光看向楚令霄时,就变成了冷厉与嫌恶。 楚令霄痛得是肝胆欲裂,狼狈无力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他双手捂着肚子抽搐、打滚,就像是一尾被人从水里捞上岸的鱼,绝望地垂死挣扎着。 他深刻地意识到了一点,姜敏姗是在玩真的,她真的在茶水中给他下毒了! 恐惧、震惊、后悔、愤懑等等的情绪在心口交织在一起。 他发泄似的叫骂着: “姜敏姗,你这个贱人!” “是我有眼无珠,错把你这个蛇蝎妇人当作此生挚爱!” “你这恶毒的女人!” “疼!来人啊!” “……” 楚令霄起初还痛骂不止,渐渐地,他熬不住了,开始卑微地祈求起对方:“敏姗,你快救救我!是我之前错了!” “我答应你,我不会把逸哥儿过继出去,我也不会让沈芷回来,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就好。” “我们会像从前一样……” 楚令霄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这番话,想哄姜姨娘心软。 “从前?”然而,听在姜姨娘耳里,对方的这些话可笑至极。 他们的“从前”不过是一场虚伪的戏剧而已。 他在演,她也在演。 姜姨娘垂眸俯视着在地上打滚的楚令霄,声音冷得掉出冰渣子来,一字一顿地说道:“来不及了。” 她的清丽如月的脸庞上仿佛覆了一张面具似的,冰冷无情。 看在楚令霄的眼里,宛如一个从地狱爬上来的女鬼般。 楚令霄又开始咒骂了起来,用尽他所知道的一切难听粗俗的词语,骂姜姨娘,骂楚云逸,在地上好似蠕虫一般滚动。 他太痛了,痛得顾不上其它了,身体一不小心就压上了地上的碎瓷片,手、背、肩等部位留下了一道道被瓷片割破的血痕。 “呕!” 楚令霄张嘴呕出了一大口血,紧接着,又是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喷在了姜姨娘那霜白色的绣花鞋上,触目惊心。 这一刻,姜姨娘终于有所动容,但不是恐惧,而是快意。 她的唇角勾出了一个浅笑,仿佛枝头那洁白无瑕的梨花,纯净柔弱,只不过在此情此景下,诡谲非常。 她似乎看到了一件令她觉得极度愉悦的事,含笑道:“曾经,我信过你,结果我花了二十年才看明白你这个人,是我错了。” 她以为楚令霄会是她最好的选择,所以当年在她偷听到太夫人与老侯爷的对话时,她慌了。以她的身份,外嫁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至少对方肯定远不如楚家。 而且,那时候,她是真的喜欢楚令霄。 “我看错了人,信错了。” “所以,你现在说的话,我已经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了。” “幸好,我还有逸哥儿。” 是啊,她逸哥儿就够了。 楚令霄死了,她的逸哥儿才有好日子,将来再不用担心被人算计了。 :。: 正文卷 379嫁祸 楚令霄痛苦地哀嚎不已,在地上滚得更厉害了,头发凌乱地散开,衣襟也松散了开来。 他的衣袍上沾满了一块块的血污,宛如一个形容疯癫的乞丐,让人望之就心生嫌恶。 楚令霄想爬起来走出书房去喊人,但是身体全然不听使唤,四肢都是那么沉重,他站不起来,甚至爬不到书房门口。 他苦苦哀求着姜姨娘: “求求你,帮我去叫大夫,我会娶你!” “我会把爵位传给逸哥儿的,你相信我……” “敏姗,你就念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上……” “……” 楚令霄最后还试着动之以情,但是姜姨娘根本不为所动,反而面带痛快之色,享受着楚令霄此刻的痛苦。 姜姨娘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一生都是被你给毁了。” 她不能再让楚云逸的一生再被楚令霄给毁了。 她的逸哥儿是瓷器,不能磕着碰着。 姜姨娘的心坚定如磐石,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痛不欲生的楚令霄,眼眸幽深如墨,藏着疯狂之色。 她就这么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看着,看着…… 时间在楚令霄痛苦的呻吟中缓缓流逝。 她毫不躲避地亲眼看着楚令霄的挣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又呕出了一口血后,就一动不动地瘫在了原地。 周围寂静无声。 一、二、三…… 姜姨娘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直到数到“十”时,她那幽黑幽黑的眼眶中突然涌出了两行晶莹的眼泪,泪水滑下面颊,哭得楚楚可怜。 “啊——” 她的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尖利得仿佛要掀翻屋顶的尖叫声,那么凄厉,那么惊恐。 “表哥,你怎么了?” “你醒醒啊!” “令霄……血,都是血!” 姜姨娘撕心裂肺地尖叫不已,声音越来越尖锐。 很快,门帘被人从外面刷地打起,接着,听到动静的小厮与大丫鬟一前一后地冲了进来。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楚令霄,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姜姨娘花容失色地跪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身子如风雨中东倒西歪的娇花般轻颤不止,仿佛随时要厥过去似的。 虽然小厮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却也能看得出楚令霄吐了那么多血,肯定情况不妙。 “快,快让人去请大夫!” “还有,去荣福堂通知太夫人!” “……” 外书房里一阵鸡飞狗跳,忙手忙脚乱。 很快,又有丫鬟把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的姜姨娘扶了起来。 喧闹之中,太夫人气喘吁吁地闻讯而来,脸色煞白煞白,当她看到倒在地上的楚令霄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就这么两个亲生儿子,老二死了,如果连老大也…… 太夫人不敢想下去,感觉心口像是被掏空似的,一股血气瞬间涌上脑门,眼前更是一阵一阵的发晕。 她脚下一软,向后栽倒,差点没晕厥过去,幸好王嬷嬷扶住了她。 王嬷嬷连忙给太夫人反复地顺气,这时,小厮怯怯地说道:“太夫人,大老爷好像还有气……” “……” “……” “……” 坐在旁边以帕子抹眼泪的姜姨娘身子一颤,眼底闪过一抹惶恐之色,接着,她一把抓住了大丫鬟的手臂,颤声道:“大夫……大夫来了没?赶紧去催!” 姜姨娘眼底掠过一抹懊恼之色。方才她看到楚令霄吐了那么多血,还以为他死定了…… 一听长子还有一口气,太夫人勉强缓过劲来,呼吸依旧凌乱,忙道:“快,快去把我的那支老参拿来!” 于是,太夫人的大丫鬟匆匆领命而去,以最快的速度取来了太夫人珍藏的一支两百年的老参,切了两片参片,喂到了楚令霄的嘴里。 楚令霄已经被人抬到了榻上,他从头到尾都没醒,任由小厮与丫鬟摆弄着,当参片挤进他嘴里时,发黑的血液从他口中流淌而出,看得太夫人心脏心脏一抽一抽。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等待的同时,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太夫人死死地捏着手里的紫檀木流珠串,一颗心像是被刀子反复地往心口戳似的,在心中祈求亡夫在天有灵能保佑长子。 姜姨娘在大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双眸中噙满泪水,抽噎着劝太夫人道:“姑母,您有心疾,不能受刺激,也不能动怒……您可要保重身子,家里还要您来主持大局呢。” “我这就让人去叫逸哥儿回来……” 姜姨娘的表情甚是悲怆哀婉,声音都带着颤音。 太夫人听到楚云逸的名字,一口气稍微顺了过来。是啊,就算长子有个万一,她好歹还有长孙在呢。 太夫人四肢冰凉,眼睛发红,直到现在,犹是惊魂未定,艰声问道:“敏姗,到底是怎么回事?令霄他怎么会吐血晕厥?” 姜姨娘的泪水又开始啪嗒啪嗒地淌个不停,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哭得我见犹怜。 “我……我不知道。”她支支吾吾地说道,眼神游移。 太夫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觉得姜姨娘明显有所隐瞒,严厉地拔高了音量:“敏姗,令霄都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还在隐瞒些什么?!” 她板着脸时,混身自有一股侯府老封君的气势,不怒自威。 姜姨娘微咬下唇,睁着一对水气氲氤的眼睛哀哀凄凄地望着太夫人,泣声道:“表哥他一早去了姐姐那里,好像是不欢而散,回来后就大发脾气,砸了不少东西。” “我来时劝了他几句,后来他说有些腹痛,当时我是想给表哥叫大夫的,但表哥说许是吃了生冷的东西,喝点热水就好了。可他喝了茶水后,没一会儿就说头疼、胸闷,还满地打滚,又吐了血……” 姜姨娘说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一边说,一边哭,哭得梨花带雨。 她没有半个字说沈芷害了楚令霄,但是字字句句都是引人往这个方向联想。 太夫人也如她所愿地一下子就联想到沈芷身上,皱了皱眉,怀疑楚令霄是不是在沈芷那里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心里发寒。 对于沈芷这个儿媳,太夫人的感觉一直很复杂。 当沈千尘与楚千凰被调换的秘密刚揭开时,太夫人也对沈芷有过愧疚,但这点愧疚早在沈芷一次次的得理不饶人中消失殆尽了,尤其是沈芷坚持与长子和离,还带走了一子一女,对于她亲手养大的楚千凰更是不念一点母女之情。 沈芷这个人为媳不孝,为妻不贤,为母不慈,让太夫人觉得膈应极了,但沈芷到底是沐哥儿的亲娘,所以太夫人一直忍着,也一直希望长子与她能够重归于好,结果沈芷竟然下次狠手,意图毒杀长子。 想到这里,太夫人就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碾压过去,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喘息,脑子里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回响着—— 是沈芷干的。 肯定是沈芷对长子下了毒,长子才会吐血! 是沈芷想要长子死! 是啊,长子与人素来无怨,除了沈芷,还能有谁?! “沈芷,一定是她,她好狠的心。”太夫人喃喃自语着。 这一瞬,太夫人后悔了,悔之莫及。 都是她提议让长子去把沈芷接回侯府来,所以长子才会眼巴巴地跑去找沈芷,才会被沈芷这蛇蝎妇人害成这样! 太夫人的心口忽然窜起了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仿佛一头发怒的母狮子,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要去找沈芷算账!” 太夫人想往屋外冲,却被姜姨娘眼明手快地拦住了。 “姑母,您可不能去啊!”姜姨娘简直快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泪如雨下,“要是您去了,国公府不会放过您的。” “现在国公府权势滔天,胳膊拗不过大腿……” 姜姨娘的意思很明确了,现在国公府得了势,要是太夫人跑去找沈芷算账,国公府势必会帮着沈芷对付太夫人,到时候,太夫人不但不能为楚令霄报仇,连她自己也会倒霉。 姜姨娘说得情真意切,眼神是那么真挚,口吻是那么恳切,好像事事都在替太夫人考虑。 太夫人:“……” 太夫人犹豫了,不得不承认姜姨娘所言有理。 就是为了沈氏女的名声,穆国公府也会帮沈芷遮掩这件事。 明白归明白,但太夫人还是不甘心啊,心底一片悲凉与愤慨,眼中不禁落下泪来,老泪纵横。 姜姨娘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眸子里暗芒涌动,又道:“姑母,现在还是找大夫给表哥看病才要紧。” 这会儿,对于六神无主的太夫人而言,姜姨娘就跟她的主心骨一样,太夫人连忙应是:“敏姗,你说的是,得让人再多请些名医来!” 姜姨娘拉着太夫人的手,扶着她坐下,正色道:“姑母,您放心,我会在这里守着表哥,照顾表哥的。” “表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在姜姨娘的抚慰声中,太夫人心有所触,觉得还是她这个侄女最好,沈芷、刘氏这些人全都是无情无义的,心里根本没楚家,也不敬她这个婆母。 要是长子这次能逃过死劫,太夫人也不作他想了,在心里琢磨着还是让长子把姜敏姗抬为正室。 姜姨娘一会儿吩咐人去给太夫人倒水,一会儿又让人去看看大夫来了没。 在一次次的催促中,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大夫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赶紧随小厮去看榻上的楚令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令霄与那老大夫的身上,皆是心急如焚。 空气沉甸甸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喊了起来:“大老爷醒了!” “太夫人,大老爷醒了!!” 太夫人与姜姨娘闻言皆是面色一变,快步朝榻边走了过去。 榻上的楚令霄眼帘微颤,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眸混沌,目光落在姜姨娘的脸上时,眼瞳中燃烧着汹涌的怒意。 “啊……” 他吃力地张嘴,可是嘴巴不听使唤,歪斜到一边,五官扭曲。 他想说话,发出的声音却是啊啊呜呜声。 太夫人脸色难看极了,忧心忡忡地问那位老大夫:“赵老大夫,我儿怎么样?”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太夫人脸上的皱纹骤然间深了好几分,腰背佝偻。 赵老大夫眉宇深锁,满头大汗,沉声道:“楚太夫人,令郎因为怒极攻心,导致中风。现在他一息尚存,恐怕九死一生。” 赵老大夫说得比较委婉,照他看,楚令霄病得太重了,能醒不代表就能活,但是面对家属,他当然不能把话说绝了。 太夫人也听懂了大夫的语外之音,差点又是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阵发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长子是中风,不是中毒?! 赵老大夫当场就给太夫人扎了两针,太夫人这才缓过劲来,眼眶中浮现一层薄雾,悲怆又心痛。 沈芷实在是冷心冷肺,她到底对长子做了什么,才会把他气成这样!就算她不愿意回楚家来,也没必要把人给逼到死路上啊! 太夫人心里把沈芷恨到了骨子里,颤声问道:“赵老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他!哪怕是一线生机……” 赵老大夫揖了揖手:“老夫这就给他开一张方子,先一日三次地服着,接下来,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他这次即便能救回来,身子也会大不如前,恐怕要卧榻调养很久,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也得再看看。” 赵老大夫的治疗方案其实就是把死马当活马医,所有话全都没说死。 太夫人用帕子抹了抹泪,客气地说道:“劳烦大夫开方子了。” 赵老大夫连忙应声,然后王嬷嬷给他塞了红封,他就跟着大丫鬟出去开方子去了。 太夫人的心乱极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群蜂乱舞。 “啊……唔……” 榻上的楚令霄还在吃力地试图发出声音,仍是徒劳。 这一幕看得太夫人更难受了,不由想起了之前次子楚令宇先是被人打瘫,后来又撞了头,最后还是没能撑下去…… 正文卷 380蛇蝎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太夫人哀嚎不已,眼泪再次滑下眼角。 老天不公,让她先是中年丧夫,现在又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儿子一死一残。 姜姨娘的心情在短时间变了好几变,从紧张到放心再到暗喜,面上始终温温柔柔,温声细语道:“姑母,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表哥的。” “您身子不好,早些回去好好休息,也免得表哥没好,您的身子先垮了。” 姜姨娘体贴倍至地对太夫人说道。 “敏姗,辛苦你了!”太夫人心里妥帖不已,愈发觉得还是姜敏姗能与儿子共患难,不像沈芷,只能共富贵,大难临头就各自飞。 榻上的楚令霄闻言气得双眼血红,“啊啊啊”地叫着。 可是,他连一个清晰的词语也说不出来,太夫人只以为长子是因为中风心里难受。 太夫人以帕子抹泪,安抚楚令霄道:“令霄,你别急,娘没事。” “你会好起来的!你快闭上眼,好好休息,娘明天再来看你。” 太夫人实在是不忍心看长子这副样子,在王嬷嬷的搀扶下,匆匆地走了,全然没注意掉榻上的楚令霄更激动了,额角的青筋简直要从皮肤下爆出来了。 送走了太夫人后,姜姨娘不紧不慢地遣散了其他人,她自己一个人留在屋子里陪着楚令霄。 当她的目光再看着楚令霄时,眼神就冷了下来,冷漠,嫌恶,再不复之前的温柔。 楚令霄那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姜姨娘看,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过去这十几年的一幕幕,身形微微颤抖。 这个他曾经最爱的女人竟然在茶水给他下毒! 她真是好狠的心! 亏他一直把她放在心尖尖上! 姜姨娘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含笑道:“这样多好。” 她的声音依旧是温柔如春水,就是此刻有人听到了这句话,也不会怀疑是她给楚令霄下了毒。 “咿……咿……”楚令霄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心绪剧烈地起伏着,面目狰狞。 她要他死,但是他偏偏不死! 他要活下去,他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该死的是姜敏姗这个恶毒的女人!! “其实我早就应该这样了,怪我从前下不了手。”姜姨娘柔柔地勾唇笑了,那么愉悦,那么痛快。 现在这样就行了,沈芷与楚令霄和离了,楚云沐也改姓成了沈云沐,不会再来争楚家这个爵位了,而且,有沈千尘这个同胞姐姐在,沈云沐的前程绝不会差。 那么,永定侯的爵位就只能是楚云逸的了。 姜姨娘动作轻柔地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声又道:“你不想死对不对?” “放心,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是啊,楚令霄没死也好,他现在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楚云逸就不用守孝,可以继续奔前程,不然守上三年孝,岂不是又耽误了他的前程? 这样最好了,她再也不用担心楚令霄再对楚云逸下手了。 她不会让他死,但也不会让他好起来。 姜姨娘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三分,语调柔柔地宣誓道:“你放心,我会陪着你。” 一直一直陪着他! 窗外的春风徐徐吹着桃树,几片花瓣被风从枝头吹落,夹着点点柳絮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有几分“风信花残吹柳絮”的意境。 花枝在春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似乎在窃窃私语着。 当天下午,楚令霄中风瘫痪的事也传到了宫里,由江沅传进沈千尘的耳中,连琥珀都是一惊。 沈千尘:“?” 楚令霄今年应该刚刚三十岁,怎么就中风了?! 虽然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性,但是沈千尘还是觉得楚令霄的中风来得有些突然。 “知道怎么回事吗?”沈千尘放下了手里的羊毫笔,垂眸看着案上刚刚画好一幅《桃花图》,墨迹未干。 江沅也猜到沈千尘要问个究竟,因此答得很是详细:“今天楚令霄上午先是去沈宅找了沈夫人,但是沈夫人没让他进去,后来裴指挥使去沈宅时,恰好撞上了楚令霄。他们没说上几句,楚令霄就一个人灰溜溜地回了楚家,回去后不久,就传出他中风的消息。楚家那边还请了好几个大夫上门。” 沈千尘:“……” 她听过也就算了,楚令霄是生也好,是死也罢,只要他别傻得犯到她头上,她也懒得管楚家的家务事,。 主仆俩说话间,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穿过一片桃花林信步朝这边走来,步履闲适,就这么徐徐地走入沈千尘的视野中。 缕缕阳光穿过桃树的枝叶柔柔地洒在顾玦身上,似有朵朵桃花在他衣袍上绽放。 那俊美的脸庞在阳光下越发夺目,连他身旁怒放的的桃花都显得黯然失色。 春风轻轻拂过,满树桃花扑簌簌地洒落枝头,无数粉色的花瓣如一片细雨般落下,落在顾玦的鬓发、衣袍、鞋面上。 “千尘。” 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似那温煦的春风,如飞舞的花瓣,轻轻地落在她的心尖上,宛如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牵动着她的心绪。 当他走近时,似乎带来了阵阵桃花香,芬芳馥郁。 “怎么?”顾玦敏锐地问了一句。 沈千尘就把楚令霄中风的事说了,她只是与顾玦道家常而已,不想,顾玦提议道:“让太医去看看。” 沈千尘:“……” 沈千尘惊讶地挑眉,江沅也同样有些惊讶,两人都觉得这不像顾玦的风格啊。 顾玦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摸了摸她的头,淡淡道:“再过四个月你就要及笄了,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守孝。” 等到了八月,国丧也过了,顾玦可不想因为楚令霄突然死了,耽误了沈千尘的及笄礼。就算沈千尘改姓了沈,楚令霄也还是她的生父。 沈千尘并不在意自己的及笄礼,但是顾玦在意,沈芷也在意,他们都说要给她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 为了他们的心意,沈千尘也开始期待起自己的及笄礼。 “嗯。”她笑吟吟地应了,笑得露出一对甜蜜蜜的梨涡,立刻就吩咐江沅找个太医跑一趟楚家,去看看楚令霄。 江沅早就想着悄悄退下,这下,理直气壮地告退了。 顾玦绕到了书案后,走到了沈千尘的背后,俯身去看她刚画好的那幅画。 那是一幅夕阳下的桃林,一角的几棵桃花被靠近夕阳染得红艳艳的,与桃林中白衣如雪的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就算不问,顾玦也知道她画的是自己。 他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失笑,双手从她身体两侧伸过去,撑在了书案上,头微垂,脸颊贴着她的脸颊,乌黑的长发顺顺势垂落几缕,轻拂过她隆起的胸前。 他身上那清冽的气息一下子将她笼罩其中。 沈千尘放松地将身子微微靠后,依偎在顾玦身上,动作做得无比自然,心中似有一叶名为愉快的小舟在心湖中欢快地摇曳、浮动。 春风吹起两人的衣裳与青丝,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沈千尘看着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抿着唇笑,随口问道:“好看吗?”她问的是画,眸子里溢满了自信的光彩,等着他夸奖。 顾玦没有回答,凑过去轻轻在她唇角啄了一下,然后一把将人抱起,他自己坐到了书案前的凳子上,让她坐在他腿上。 “好看。”他含笑道,一语双关,清冷的声音略带几分慵懒,竟有种别致的诱惑与风情,几缕微凉的发丝抚上她颈侧的肌肤。 沈千尘觉得颈侧有些痒,本想捋开他的头发,可是抓在手里后,又舍不得撒手了,调皮地把玩起他的头发。 经过她这段日子的精心调养,他的头发变得更黑,也更亮了! 嗯! 全都是自己的功劳! 沈千尘美滋滋地想着,更理直气壮地玩得不肯撒手了,纤白的手指一圈圈地卷着他的发丝,眼角的余光瞥见影子里的她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顾玦看着她笑意盈盈的侧脸,笑意荡漾。 她总是表现出远超她年龄的成熟,所以他反而喜欢她孩子气的举动,这种只在她跟前表现出来的孩子气,代表着一种不同于旁人的亲昵。 与她在一起,顾玦总是很放松,仿佛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静静地享受了片刻的静谧,顾玦忽然打破了沉寂,问道:“我刚刚去看过太子,他的伤能够好到什么程度?” 这段日子以来,顾南谨的伤势在肉眼可见地好转中,从一开始躺在榻上朝不保夕,太子妃甚至不敢合眼,渐渐地伤势稳定了,刀口结疤愈合,现在顾南谨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只不过走不了几步,就会大喘,还时常咳嗽。 太医们也每天给顾南谨复诊,结论与沈千尘差不多,太子伤了肺,以后只能慢慢养着,也不能受累。 顾南谨是怎么从性命垂危捡回了一条命,从太子妃到太医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对沈千尘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面对顾玦,沈千尘也不藏着掖着,坦然地直说了:“太子伤得太重了,这一次,因为我出手,他才勉强保住了命,要想恢复到原来那样是绝对不可能的。” 现在的太子就好比一株快被白蚁蛀空的树,脆弱得不堪重击。 “因为伤到了肺叶,以后他会容易胸闷气短,也有可能会影响到心脏等脏腑,而且他绝对不能再操劳,不然会有损寿数。” “尤其是天气冷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身子,若是得了伤寒,他也会比普通人容易得肺痨之类的肺病。” “不过,他要是好好休养,不操劳,活过四十应该没问题,再以后我就不敢说了。” 就像肺痨被很多人形容为富贵病一样,现在的太子得的就是富贵病,如果他在贫苦人家,也许活不过今年,可是在皇室这样的人家,他就可以用各种名贵的药材养着,由太医们精心照料着。 和煦的风轻轻柔柔地吹来,桃花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被风刮了过来,其中几片落在书案上、画上、砚台上。 周围静谧了片刻,顾玦轻声道:“顾元嘉才四岁。” 沈千尘明白他的意思,皇长孙才四岁,四岁的孩子还太小,如今根本还看不出什么,将来是好是坏不得而知。 国不可立幼主。 春色柔美,太阳西下,树梢那花团锦簇的桃花轻轻颤动,像是在慵懒地打着哈欠。 静默中,顾玦又道:“太子刚刚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了。” “他说,他不想继位。” “……”沈千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虽然不主动理朝事,但是顾玦与人议事从来不瞒着她,所以她耳濡目染,对于朝事还是知道个七七八八的。 现在的大齐看似平稳,其实局势很复杂,先帝才刚刚驾崩,又是以这种极其不风光的方式,朝堂上还有不少先帝留下的旧臣都是康鸿达之流,这些人都需要清洗。 大齐的朝堂就如同一个伤痕累累的人,不少伤口已经化脓,必须割开伤口,割掉腐肉,挤出脓水,才能治愈那些伤口。 这是内忧。 大齐之外,还有周边的蛮夷、倭寇等等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这是外患。 接下来,新帝登基后,需要攘外安内,大齐没个几年功夫安定不下来。 可太子的身体不能伤神,皇长孙这个月才刚满四岁,以大齐现在的情况,也不可能扶持一个孩子上位。 有道是,君弱则臣强,立幼主只会让朝堂与民间的人心更不安定,埋下不必要的隐患。 沈千尘扁扁嘴,嘟囔地点评道:“太子的几个弟弟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 她这句话自然是把二皇子顾南昭也包含了进去。 年方十四岁、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理所当然地摆出了指点江山的气势,逗得顾玦轻笑出声。 的确是这样。 太子被他的皇祖父教得很好,但就算这样,太子的性情作为一个皇帝也有些过于软和了。 但顾南昭等其他皇子就个个不成样,还有六皇子下头的几个皇子年纪太小,看不出好坏。 正文卷 381至尊 沈千尘抬起头,凑过去近乎怜惜地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一触及分,什么都没有说。 顾玦搂着她的纤腰,留恋地也在她脸上同样的位置吻了吻,然后下巴靠在她纤细的肩膀上,也没有说话。 沈千尘不会去劝顾玦什么。 她认识顾玦两世,最了解顾玦了。 她知道,他胸有沟壑,性情坚毅,所以,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动摇他的意念。 但是,她更知道,他没法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齐逐渐走向衰败。 对于沈千尘来说,顾玦是最好的人。 无论他做什么事,她都支持他。 沈千尘上半身靠着他,慵懒地歪在他怀里,蹭蹭他的胸膛,像是软乎乎的长毛狮子猫。 阳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微笑时,凤眼上挑,眼神明亮有神,流光溢彩,宛如一朵倏然绽放的昙花,明**人。 这一刻,时间似是静止。 顾玦沉浸在她灿烂明媚的笑容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看着她的笑,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先看看。”顾玦低声道,俯首又凑近她,越靠越近,漆黑幽深的瞳孔倒映出她的脸庞,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的眼中似乎藏有浩瀚无垠的夜空,沈千尘也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她喜欢他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总是写着守护、包容。 不知何时,这双眼睛中看向她时又比前世多了宠溺,以及—— 火焰。 似有两簇火焰在瞳孔中熊熊燃烧,然后火焰燃到了她的身上。 她感觉到一个个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的鬓边、脖颈边,她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以及衣料窸窣摩擦的声音,她的耳根开始发烫。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顾玦才放开了她,本来想带她一起去寿宁宫与殷太后一起用膳,不想刚走出桃林,就见惊风形容局促地来了。 “王爷,”惊风作揖禀道,“太子刚刚召见内阁阁老与王室宗亲们。” 太子的口谕在当天就传到了各府,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突如其来地收到太子的宣召,众人都是震惊不已,有人惊疑不定,有人犹豫,有人打算随波逐流,也有人忐忑不安,几个人干脆结伴去找礼亲王套话。 “礼亲王,你可得跟我透一个底,太子殿下这次宣召我们,到底是何用意?”礼部尚书杨玄善神色恳切地看着礼亲王,心神不定,脑子里已经想过各种可能性,越想越不安,简直坐立难安。 张首辅与顺王等人也是心下没底,同样目光灼灼地盯着礼亲王。 照理说,现在皇城都由顾玦把持,要是顾玦不许,太子的口谕也不可能传出宫来。 礼亲王:“……” 礼亲王神色复杂,他也不知道太子的用意。 先帝已经过世,走得突然,也没留下遗旨,无论先帝在世时怎么不喜太子,照理说,今天都该由太子作为嗣皇帝继位,方是正统。 但偏偏现在的局势微妙,顾玦一力把持了朝政,所有人都以他马首是瞻。 本来,要是太子这次被先帝所伤,死了的话,或许也没这么多麻烦与纠结,偏偏太子活着。 其实,所有人的心里都有同一个疑问—— 顾玦会由太子就这么顺顺利利地继位吗? 礼亲王以及其他人几乎不敢细想这个问题。 礼亲王揉了揉眉心的褶皱,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礼亲王想起顾玦在逼宫前曾说过他要去北地,他知道当下顾玦说这句话时的心意肯定是真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局势万变。 就是礼亲王又何曾能想到先帝顾琅会亲手对太子下杀手,顾琅的心太狠了,手也太毒了。 以现在的形势恐怕也容不得顾玦退。 张首辅突然问道:“礼亲王,你可见过太子殿下?他的身体怎么样?” 几个内阁大臣自先帝驾崩后,就再也没见过太子,关于太子的一些信息,都是间接听说的。 相比之下,礼亲王等宗室王亲们知道得还多一点,他去看过太子几次,也曾经与太医们接触过。 对此,礼亲王心里也不得不感慨顾玦行事大气,并没有阻碍他们与太医接触。 礼亲王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太好。” “太医说了,怕是会影响太子的寿数。” 说到这句话时,礼亲王声音艰涩沙哑。毕竟他对太子是真的寄予厚望,何尝会料到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 礼亲王定了定神,才接着道:“太子伤了根本,以后不能操劳,需要长时间卧床静养。” 换句话说,现在的太子就跟搪瓷娃娃一样娇贵。 空气凝滞,似是凝结在了一起。 厅堂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心里多是游移不决,一会儿想先帝,一会儿想太子,一会儿又想顾玦。 坐在下首的张首辅垂眸喝了口茶,慢悠悠地放下了茶盅。 比起其他人,他的神情与动作间自有一股尘埃落定的沉稳。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张首辅淡淡地问道。 “……” “……” “……” 众人皆是默然,神情各异,已经有人隐约猜到了张首辅的意思。 迎上礼亲王闪烁不定的眼眸,张首辅的眼神沉稳坚定,宛如屹立不倒的磐石,一派坦然地说道:“君弱而臣强,本就不是兴国之兆。” 自先帝驾崩后的这段日子,张首辅虽然没表态,但是一直在思考这半个月来发生的种种,也在谨慎地斟酌着大齐的未来。 有些事也不知道该说是天意弄人,还是命中注定。 顺王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那日我们能早些进养心殿……” 他也只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顺王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那日他们能再早一步冲进养心殿拦下先帝,太子安然无恙,那么太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太子身子康健,宸王以及他们这些为人臣者好生扶持太子这个新帝,以太子的仁厚定能容得下宸王,如此也算是一则君臣相得益彰的佳话。 礼部尚书杨玄善也看得出顺王在想什么,接口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事实是,太子的身体被先帝亲手摧毁了。 张首辅接着道:“就算现在宸王肯用心辅佐太子,但来日呢?” 这个问题落下后,厅堂内又是一阵沉默。 礼亲王曲指轻轻叩响了茶几,垂眸想着张首辅说的这个问题。 来日,顾玦是该继续把持朝政,还是把权力交还给皇长孙? 但这么一来,就算顾玦依然无心权位,皇长孙顾元嘉能容得下一个掌权多年的摄政王吗?! 这是一个可以预见的隐患! 历史上,多的是为了亲政而诛杀摄政王的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天子的无上权力是不容人觊觎、也不容分享的,所以这残酷的帝位之争永远是充满了杀戮与血腥的。 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父子、夫妻、母子、兄弟、叔侄等等全都可以反目成仇。 这种类似的事在帝王家太常见了。 顺王想和稀泥,不愿轻易表态,坐在一旁麻木地喝着茶,而礼亲王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坚毅。 他的右手猛然握成了拳头,也停止了叩动茶几的动作,轻声道:“以顾玦的性子,也不会允许自己把身家性命赌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 礼亲王把语速放得很慢,语气很平静,也很冷静。 张首辅的几句提点让礼亲王忽然间犹如醍醐灌顶般,想明白了。 有些事是无法逃避的,终究还是要面对。 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太子会变,皇长孙会变,顾玦也会变。 等到十几年后皇长孙长大成人,顾玦肯定会有自己的儿子,届时大齐需要面对的问题,就不仅仅是皇长孙容不得下顾玦,还要看顾玦父子怎么想,恐怕大齐会再次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变数太多了,未来也太难说了。 一切的源头就是太子,太子要是身体好,那么顾玦会远去北地,封个藩王,朝廷也就可以安稳了。 但现在,就不行了。 杨玄善也明白张首辅与礼亲王的意思,默默点头。 顺王继续保持沉默,他来也是想看看礼亲王到底是什么打算,反正他以礼亲王马首是瞻就是了。 众人无声地交换着眼神,屋子里静了下来,久久没有声音再响起。 这一日,张首辅等人在太阳落山前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礼亲王府,一部分人去联系宗室,另一部分去跟其他阁老们沟通,各司其职。 这是一个异常寂静的夜晚。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晚,夜风呼啸不止,枝头的花朵花苞被吹落了不少,让人有种置身深秋的错觉。 次日一大早,以张首辅为首的六部阁老以及礼亲王为首的一干宗室王亲们一起进了宫,求见太子顾南谨。 每个人皆是面色凝重,今日会出现的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已经达成了一致。 “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众人齐聚东宫,一个个神情肃然的对着顾南谨与太子妃躬身作揖。 时隔半个月,这还是张首辅等人第一次见顾南谨。 上一次在养心殿的正殿看到顾南谨时,就是他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的样子。 众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太子清瘦了,也苍白了,衣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他依旧高贵、儒雅,气质沉静;可又似乎变了,沉静之中多了一股恬淡,有种看破尘世的平静。 眼前这个太子熟悉而又陌生,再不复这个年纪有的生机勃勃。 想着太子身上发生的那些事,众臣心中愈发感慨,同时目光不由地瞥向了太子妃。 女子不可参政,太子议政,从前太子妃是从来不插手的,可今日太子妃却出现在这里,可见太子要说的事十有八九就是“那件事”了。 “平身。”顾南谨的声音温文一如从前,只是声音略显虚浮,中气不足。 他负手立于窗前,俊逸的面庞上神情庄严从容,平和如一池静水,徐徐道:“孤今天叫你们来,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 众人掀了掀眼皮,有人不动如山,也有人忍不住彼此交换起眼神。 他们已经做了决定,他们就是豁出去,也只能阻止太子登基。 哪怕将来史书上对他们今日的行为必然会有所诟病,甚至猜疑他们是否被宸王收买,为了大齐的将来,有些事也终究得有人去做。 当初他们犹豫不决,事情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一次,他们不能再踌躇了。 礼亲王定了定神,正想着要怎么劝,就听顾南谨语气平静地又道:“孤想请九皇叔登基。” “……” “……” “……” 霎时间,殿内所有的声音就像是在这一瞬离众人远去似的,周围像是极度的寂静,又像是喧嚣不已。 旭日的光辉透过窗户投在顾南谨的脸上,把他的脸分成了两部分,一半莹白如玉,一半讳莫如深,尤其是背光下的左眼在淡淡的阴影中尤其幽深,庄严、坚毅、冷静,而又超然。 众人皆是地望着他,一动不动,都被他刚刚的这番话震慑住了。 太子妃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显然早就知道顾南谨要说这个了。 礼亲王与张首辅不由面面相觑,都在心中发出由衷的感叹声,太子不愧是他皇祖父仁宗皇帝教出来的一国储君,他心里是看得极为透彻的。 其他人也在暗暗地对视着,按照礼数,他们这个时候该劝太子三思。可此情此景,众人都有些说不出来,他们来之前,都没想到太子能有此觉悟。 顾南谨的神情很平静,仿佛他方才说的不是什么惊人之语,他放弃的也不是皇位,就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继续说道:“我体弱身虚,无法处理国事,难当大任。” 从这一刻起,他从自称“孤”改为“我”,也是宣誓着他的决心。 “我这个太子无能,没能劝阻住父皇,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且,父皇之死也算与我有关,不孝之人也没有脸面继位。” 子不言父过,哪怕顾南谨也知道顾琅大错特错了,说起这件事也只能尽量的委婉,苦涩之意溢于言表。 :。: 正文卷 382帝位(一更) 当顾南谨说到最后一句时,在场众臣的心中宛如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又似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交杂在一起,让人说不出心头到底是何滋味。 那一天,他们中的好几人当时都冲进了养心殿,亲眼目睹先帝顾琅在龙椅上吐血身亡,记忆犹新,仿如昨日。 顾南谨低低地苦笑了一声,目光望向了窗外,下巴微抬,目光遥遥地落在远处一只振翅飞翔的鸟雀上。 风将他鬓角的一缕发丝拂起,发丝凌乱地散在他苍白清瘦的面颊上,整个人透出一种悲怆无力的气息。 “那日,父皇想杀我,我与父皇推搡之间,我曾推了他一把,当时他的胸口撞在桌角上,吐了血……” 顾南谨闭了闭眼,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一幕幕,历历在目,反复地告诉他,他的父皇想亲手杀了他。 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仿佛一头被杀戮所控制的野兽。 那张脸深深地铭刻在了顾南谨的心中,即便是在昏迷的那几日、在最近的午夜梦回间,他都反复地梦到这一幕。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没错,父皇想杀他,他只是想自保。 道义上、情感上,他又摆脱不了那种沉重的负罪感。 众人再度愕然,哑然无声。 窗外,几只鸟雀振翅擦过枝头,那振翅声与枝叶摇曳声像是撩在了人心头似的,让人心浮气躁。 “先帝的死因与此无关。” 殿外,一个清亮婉转的女音打破了沉寂。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也包括顾南谨与太子妃,只见正殿的大门口,着一色月白衣裳的一男一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屋檐下,皆是风姿绰约,宛如谪仙下凡。 一双璧人安静从容,淡定自若,就像是两颗自带光华的明珠,不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令人移不开眼。 两人肩并肩地走了进来,众人慢了一拍,这才记得齐齐行礼:“参见宸王殿下,王妃。” 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前所未有的恭敬,既然太子都表态了,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宸王顾玦必然会是大齐新的天子。 面对这阵仗,沈千尘依旧面不改色,直白地说道:“太子殿下,先帝之死与你无关。” 她说得坦率,单刀直入。 太子妃傻愣愣地看着几丈外的沈千尘,眼神深邃如潭,目光追逐着沈千尘的身影。 沈千尘气定神闲地与顾玦一起走到两把圈椅上坐下了。 能坐着,她当然不要站着。 顾南谨在一个短暂的愣神后,率先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有些苦涩、又有些释然的笑容,感激地对着沈千尘微微颔首。 他心中如释重负,整个人也陡然间变得轻快了不少,清瘦的身形就像是寒风中挺拔的白桦树。 沈千尘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几次给顾南谨诊脉,顾南谨的脉象都显示他忧思过度,夜不能寐,身子养得不太好,即便她吩咐太医给他加了安神香也是徒劳。 原本她只以为许是顾琅弑子给顾南谨的打击太重,他需要时间来治愈心头的创伤,不想他竟然是因为这件事。 “先帝之死是因为丹毒攻心。”当着顾南谨、礼亲王、张首辅等人的面,沈千尘干脆就把话说白了。 虽然顾琅在世时,她从来没给他探过脉,他死后,也从来没有给他验过尸,不过,她看过太医们的脉案,不仅是年后这两个月的,还有过去这大半年的。 “你当时看到他吐血,确是因为受到撞击,但不致死。他最大的问题是体内丹毒已经渗入五脏六腑,侵蚀他的神志,每一次他动怒,丹毒都在加深。” “就算他这次运气好,被救了回来,也活不过三个月了。” 顾琅早晚都逃不过一死! 沈千尘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顾南谨,从前看到他总来王府找顾玦,每次都觉得他烦人得很,直到今天,她才换了一种目光去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沈千尘不是傻子,对于人情世故也很通透,能听得懂顾南谨的意思。 古有尧舜禅让,今日顾南谨愿意主动让贤,可以成就一则佳话,同时也难免会有世人、后人质疑顾玦故意辖制太子,逼迫太子内禅,毕竟现在顾玦大权在握,想要威逼太子轻而易举。 然而,顾南谨不惜自揭伤疤把“不孝”的罪名揽到了身上,这么一来,他涉嫌弑父,哪怕不是直接,而是间接,名声也有了瑕疵,自然就不能登基了。 那么,由顾玦登基为帝,就是名正言顺。 顾南谨能有这个心胸,也确实难得了,这也算是歹竹出好笋了。 沈千尘难得给了顾南谨一个好眼色。 不过赞赏归赞赏,沈千尘也没打算接受对方所谓的“好意”。 在她看来,顾玦光风霁月,不需要顾南谨这么做。 真相就是真相,不用遮掩,也不用扭曲。 顾玦微微地翘起了唇角,神情愉悦地看着身侧的沈千尘。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如同她总是默契地知道他的想法一样。 有时候,他也会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仿佛他们前世就认识一样。 其实,也未尝不可能。 顾玦不禁想起了那日在白云寺觉慧大师说的那句话:“女施主前世福缘深厚,功德无量,今生所得的福报,都是由前世修来的。” 也许冥冥中有股力量让他从数千里的北地回到京城,走过重重山河,只为了在京城与她相遇。 顾玦在笑,顾南谨也同样在笑。 听了沈千尘的这番话,顾南谨的眼神反而变得更坚定了,是那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却此志不改的坚定。 顾南谨深深地凝视了顾玦片刻,眼神中似是蕴含着千言万语,接着,他缓缓地环视礼亲王、张首辅等人,正色又道: “孤德不类,不能上劝先帝,下遂群生之和。” “孤不孝,愧对祖宗,不堪帝位。” “孤无能,难当大齐天下!” 他一字字、一句句皆是铿锵有力,清晰地回响在殿内,透出一股历经沧桑的凝重。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俯身对着顾玦作了个长揖,明明是臣服的姿态,却让人觉得姿态坚毅。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九皇叔登基,一正国统,安民心,定天下。”他的声音更为响亮,声音似乎是从他单薄的胸腔中发出。 说完,他就在太子妃的搀扶下,毫不犹豫地对着顾玦跪了下去,太子妃自己也顺势跪下,眸子垂下。 周围又静了一静,时间似乎静止,空气凝结。 礼亲王等人再次互相看了看,神情慎重。 他们在进宫之前就都商量好了,就算背个不忠的名头,怎么也都要劝顾南谨让步,而现在,不用他们开口,顾南谨就主动愿意内禅给顾玦,这再好不过了。 不得不说,所有人都感觉如释重负。 于是,众臣也就再没什么顾虑了,一起向着顾玦的方向跪了下去,连殿内的内侍与宫女们也都跪下,所有人霎时都矮了一截。 众臣也是齐声道:“恭请宸王殿下登基!” 声音整齐划一,郑重而又恭敬,头也随之伏在了地上。 顾玦转头又看向了沈千尘,沈千尘对着他嫣然一笑。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纯粹,眉眼弯弯,如那骄阳般璀璨热烈。 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只映得下顾玦一人的身影。 那双会说话的眸子似乎在说,不管顾玦做任何决定,她都会留在他的身边。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沈千尘主动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似乎在告诉他,她的心意。 顾玦回握住了她的手。 无论是顾玦还是沈千尘,在得知顾南谨昨日宣召宗室和大臣时,就已经猜出了顾南谨的决定。 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所有人走向了一条必然的道路。 也许意外,也许是必然。 现在的局势在“阴错阳差”下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现在的大齐确实容不得旁人登基为帝了。 顾玦必须坐上这个位置,唯有这样,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方式。 守在殿外的东宫侍卫们以及玄甲军将士们也都是肃然,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在留心着殿内的动静。 片刻后,殿内异口同声地响起了洪亮的声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高喊声以一下子就惊起了一片庭院中的雀鸟,十来只五彩斑斓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在树梢、花丛间飞过。 殿内,沈千尘想抽手站起身,结果臀部才离开椅子,就被顾玦警觉地拉住了,顾玦更为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沈千尘转头看向顾玦,顾玦微微一笑,拉着她坐好,带着薄茧的手指还在她柔嫩的掌心轻轻地挠了一下。 他狭长的眸子里写着郑重、信赖、亲近……以及宠溺,浓烈得溢了出来。 沈千尘感觉像是要被他的眸子吸进去似的,移不开目光。 于是,她安然地坐在那里,与他一起接受众人的叩拜,手指悄悄地也在他的掌心挠了一下。 她抿唇笑了。 两人目光交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瞬,时间似乎停止了流转,又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与周围的其他人隔离开来。 当日,顾玦亲自下了登基诏书,昭告天下。 这道诏书一出,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起来。 先帝驾崩已经半个月了,按照规矩,早该立下嗣皇帝的人选,再安排新帝登基的事宜,可半个月过去了,这件事还是无声无息,无论是朝廷中还是民间,都是揣测纷纷,不少人的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安的。 直到现在,顾玦的登基诏书公示天下,这件事总算尘埃落定。 上至朝臣勋贵,下至普通百姓,对于宸王顾玦之名,皆是如雷贯耳,对于宸王的功绩,也是如数家珍。 如今得知宸王即将登基,可谓是普天同庆。 若非是现在还在国丧,恐怕早有人放爆竹烟花庆祝此事了。 在一片欢天喜地的声音中,也难免会夹杂着那么一些不太好的声音,有人说是顾玦令玄甲军逼宫,乃是乱臣贼子;有人说先帝之死与太子的内禅根本就是顾玦的阴谋。 但是在大势所趋下,那么一两个违和的声音根本就掀不起什么浪花。 谁都知道宸王登基的事势在必行,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 当天,礼部择了吉日,把新帝登基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一。 这个消息当然也传到了永定侯府,侯府为之炸开了锅。 下人们急不可耐地赶去把这个好消息太夫人、二房、三房以及四房的主子们。 然而,闻讯的太夫人却觉得一个颗心抽痛不止。 顾玦已经公告天下要登基了,很显然,沈芷是不会回心转意了。 正文卷 383袭爵(二更) “沈芷的心实在太是狠了!”太夫人颤声道,气息急促,神情间不知道是怒多,还是恨多,“明明我们楚家可以出一个皇后,现在却打了水漂……” 她的手一不小心过度用力,手里的那个紫檀木流珠串就散了开来。 那些拇指头大小的紫檀木流珠“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地往四面八方滚了出去。 自从楚令霄中风后,就瘫在了榻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几日过去,身子也不见一点好转。 太夫人心疼长子,每天都要一遍遍地咒骂沈芷,王嬷嬷等人怕她气坏身子,起初还会劝,可反而被太夫人迁怒,于是王嬷嬷她们也就不敢再劝了,全都低眉顺眼,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姑母,您别动怒。”姜姨娘一边劝慰着太夫人,一边动作温柔地给太夫人按摩起手部的穴道,声音如水般淌入人心中,“就算姐姐不回来,也没关系的。” “尘姐儿她无论姓不姓楚,身上都流着楚家的血,也是从楚家嫁出去的,楚家是她的根,她就算改了姓,这一点也改变不了。” 太夫人的眉心依旧紧紧蹙起,但是神情却随姜姨娘这番话略有舒缓。 侯府上下皆知自从楚令霄中风后,姜姨娘日日都在他身边照顾着,除了来给太夫人请安外,几乎是寸步不离。也因为此,太夫人最近对姜姨娘是越来越看重了,远远超过二夫人、三夫人与四夫人。 片刻后,姜姨娘给太夫人按摩的动作停了下来,幽幽地叹息道:“只是,尘姐儿对楚家一直有一些误会……”她的眼睫颤了颤,欲言又止。 太夫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想起了从前的“楚千尘”。这丫头过去养在姜姨娘膝下时,一直是个乖巧听话又孝顺的孩子,直到这一年才性情大变。 太夫人怒声道:“尘姐儿也就是被沈芷蛊惑,所以对我们楚家的误会太深了!” 就算长子当年是犯了点错,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沈芷本该劝着沈千尘莫要与生父生分了,却反而记恨上了,加油添醋地闹得他们父女失和。 现在,沈芷更是把长子气得中风,每每思及此,太夫人就觉得悲痛不已,喃喃道:“家门不幸!”娶到这种儿媳真是家门不幸! 姜姨娘目光一闪,继续给太夫人按摩,感慨地叹道:“幸好逸哥儿和尘姐儿一向要好。” 太夫人思索了一会儿,脸色有些复杂,迟疑了一下,问道:“逸哥儿还在宸王府吗?” 大前日,楚令霄病倒了,姜姨娘让人给楚云逸捎过口信,楚云逸只回来看了楚令霄一眼,就又走了,前后脚在楚家呆了不到一盏茶功夫。 太夫人甚至根本没见到楚云逸的面。 哎,长孙这是还在跟自己赌气呢。 太夫人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不免联想到康鸿达以及次子楚令宇。 楚令宇若是还活着,那么太夫人还可以把他叫来,骂上一通,可是人都死了,太夫人对这个次子就只有心疼了,毕竟次子才不满三十,就英年早逝。 而且,太夫人后来也反复想过这件事,她这个次子虽然没出息,但一向老实本分,也从来不去那等子风月之地,他怎么会想到走康鸿达的路子呢? 答案很明显了,一定是因为刘氏。 刘氏这刁妇一向急功近利,一定是她挑唆的,才会闹得长子与次子兄弟失和,长孙也对楚家生了芥蒂。 姜姨娘一直在观察太夫人的神情变化,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勾了勾。 明明是温柔纤弱的样子,却让无意间瞟见这一笑的王嬷嬷心头无端发寒。 姜姨娘其实对楚云逸在王府的状况一无所知,可嘴上却煞有其事地说道:“姑母,您放心,逸哥儿跟我说了,他现在一直跟在宸王殿下身边呢。” “宸王殿下很喜欢他,事事都带着他,他跟着殿下如今也见了不少世面了。” “他说了,尘姐儿待他也好。” “也是,他们俩自小就处得好,逸哥儿从小就亲这个姐姐,从前他们在一起说话时,连我都插不上话……” 姜姨娘温温柔柔地说着,以言语描绘着一幅幅温馨的画面。 王嬷嬷忍不住又看了姜姨娘一眼,阖府上下,谁人不知道从小楚云逸就与楚千凰这个长姐处得好,直到去年他与沈千尘才走得近了起来。 再后来,楚千凰和沈千尘被调换的秘密被揭开,王嬷嬷也一度以为楚云逸与沈千尘会为此生分了,没想到他们反而愈发亲近了…… 太夫人全然没注意到王嬷嬷的异状,思绪随着姜姨娘的话语走,怔怔地呆坐了片刻,然后才有了动作。 她反手握住了姜姨娘,正色道:“我想过了,这爵位不好一直空着,不如尽快给逸哥儿请爵。” 姜姨娘眸底掠过一抹异常明亮的光芒,然后略带仓皇地抬眼对上了太夫人的眼眸,犹豫地抿了抿唇,道:“姑母,逸哥儿年纪还小,这事不着急……” 姜姨娘越这么说,太夫人的心意反而越坚定,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应该给楚云逸请爵。 反正沈芷已经带着沈云沐走了,这对母子是不能指望了,但楚云逸不同,他姓楚,和沈千尘的关系好,沈千尘必然会提携楚云逸。 这么一来,楚云逸好,楚家也会好。 一荣俱荣,顺理成章。 怦怦怦! 太夫人的心跳怦怦加快,决定了。 她拍了拍姜姨娘的手,道:“这件事我自有主张,我回去就上折子。” 现在的楚家也只有太夫人有资格上请封折子。 太夫人急切地站起了身,深信等宸王收到她的折子应该也会乐见其成,说不定这会是宸王批复的第一道请封折子呢! “敏姗,你好好照顾令霄,我先走了。”太夫人丢下这句后,就迫不及待地带着王嬷嬷匆匆走了。 姜姨娘把人送出屋外,在檐下目送对方的背影走出了院门,这才转过了身,同时变了一张脸。 她的表情分外的愉悦,也分外的娇媚,柔弱不再,笑容张扬,艳丽逼人。 她施施然地走回了药香弥漫的内室,内室中干净整洁,没有一点异味,就听一座五扇屏风后隐约传来“呜咽”声。 绕过屏风后,楚令霄的身影就映入她的眼帘。 楚令霄躺在榻上,身上盖在薄被,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发髻,下巴上不见半点胡渣, 任何人一看就知道病患被照顾得很好,谁也挑不出错处。 姜姨娘停在了距离床榻两步的地方,不再靠近,五官柔美的面庞上噙着一抹畅快的笑意,低语道:“令霄,我们的儿子就要袭爵了,你高不高兴?” “啊……啊。”楚令霄从榻上瞪着姜姨娘,奋力地张嘴想骂,可他再怎么努力,嘴巴也不过半开,不仅发不出太大的声音,还有一行口涎从嘴角流淌了下去。 “瞧你高兴的。”姜姨娘摸出一方帕子,温柔地给楚令霄擦去了那流淌的口涎,轻拢慢捻,动作优美得仿佛在弹琵琶似的,“你等着,慢慢看,看着我们逸哥儿接过楚家,看着他继承永定侯的爵位。” 姜姨娘笑吟吟地畅想着未来,而榻上的楚令霄却像是被人喂了馊食似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姜姨娘早就死上一千一万遍了。 姜姨娘全然不在意楚令霄杀人的目光,笑得更愉快了,随手扔掉了手里的那方帕子,绣花鞋漫不经意地踩上了那方霜白的帕子。 这一脚仿佛是在踩在了楚令霄的脸上。 “你还不能死,不然逸哥儿岂不是要守孝?” “幸好逸哥儿还有个好姐姐啊,这么说,我好像是该感激你把尘姐儿抱给我……” 姜姨娘嘲讽地嗤笑了一声,粉润的唇角轻轻地扬起。 楚令霄虽然现在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是意识很清醒。 越清醒,他就过得越痛苦。 他只能反反复复地回想着这些年的种种,寻找过去的蛛丝马迹。 他后悔了! 他喜欢了姜敏姗二十年,是他瞎了眼,他看错了人,一片真心所托非人。 他以前觉得沈芷太傲,可现在再一想,就因为沈芷傲,才不会像姜敏姗这般阴险,竟然骗了他这么多年。 姜姨娘太了解楚令霄了,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她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她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似的,噗嗤笑出了声:“你是不是想说,要是沈芷的话,肯定不会?” 姜姨娘根本就不指望楚令霄有任何回应,紧接着道:“可惜了,沈芷是个高傲的人,你瞧不上的‘骄傲’。你呢,就喜欢你自己,你觉得你什么都对,什么都好,所以别人都要顺着你,对你伏低做小。” “你看,我是不是很了解你?” 姜姨娘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轻轻浅浅,却透着一股子妖异的疯狂劲,就像是一个披着画皮多年的人终于忍不住撕掉了歪在的伪装,把她藏在皮下的真面目暴露了出来。 “啊……吚……”楚令霄能做的也就是拼命地瞪大眼,声音虚弱得连个小婴儿都不如。 他四肢冰凉,心更凉,从来没像此刻这么绝望过,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楚令霄只是一个废人了,他现在活着比死了还不如,对于楚家的事自然也干涉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夫人的折子当天就送了上去。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这道折子就从顾玦手中转到了沈千尘手里。 沈千尘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折子,随手将它放下,心里有种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她抬眸看向了顾玦,以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顾玦优雅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桃花茶,这花茶是沈千尘亲手窖制的,口感恰到好处,香醇的茶水似能洗去一天的疲倦。 “就让逸哥儿袭爵。”顾玦淡淡道。 “好。”沈千尘没有异议,反正她都听顾玦的。 顾玦又喝了口茶,才放下茶盅,又道:“忠勇伯府也该换个伯爷了。” 沈千尘兴冲冲地自告奋勇:“我来给你磨墨。” 沈千尘动作娴熟地开始拿起一个瓷质砚滴往砚台滴水,然后再拿起墨锭,不疾不徐地地在砚台上研磨起来,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如水般漂亮,十分赏心悦目。 该赏!顾玦心想,以欣赏的目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到她放下墨锭,才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狼毫笔,以笔沾墨,略一沉吟,就开始落笔。 正文卷 384家主(三更) 沈千尘最喜欢看顾玦写草书,因为这时候的他周身有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不过,写关于承爵的制书当然不能用草书,顾玦今天写的是楷书。 他的楷书同样写得漂亮,字体端庄严谨,骨力遒劲而又气概凛然,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雄浑恢宏的气势。 写字时,他的气质也比平时更沉静,更儒雅。 沈千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人,也看着他的字,看得很专注,其实根本没注意制书的内容。 直到顾玦收笔,她才吐出一口气,仿佛方才在写字的人是她,不是顾玦似的。 顾玦瞟见她的小表情,好笑地把笔放在白瓷笔搁上。 大概是刚刚太过聚精会神,回过神时,沈千尘忽然就有些困倦,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可爱得好似一只没睡醒的小奶猫。 “让你不乖!”顾玦抬手在她光洁的额头轻弹了一下,动作轻柔,语气戏谑,透着一股子亲昵。 沈千尘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额头,无辜地看着顾玦。她没说错什么,也没做错什么啊? 顾玦有些好笑,故意板着一张脸,给了两个字提示她:“昨晚。” 沈千尘:“……” 她半夜醒来后,睡不着,又不想翻来覆去地扰了他的好眠,闲着没事就在那里编络子,结果络子还没编多少,顾玦就寻来了。 被当场逮了个正着的沈千尘根本就没有辩驳的余地,就被顾玦又押回了床,还威胁说:“我得想想怎么罚你。” 沈千尘还清晰地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因为才睡醒有些磁性的沙哑,月光下的眸子流光溢彩,仿佛那妖媚惑人的妖精! 而她,大概约莫也许是个小书生? 沈千尘一不小心就魂飞天外了,不自觉地笑了。 顾玦看着她小脸上璀璨如繁花绽放的笑容,俯首在她唇畔的梨涡轻轻地吻了一下,低叹道:“娇气包。” 娇气包?!沈千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娇气吗?她那么好养活的人! 顾玦俊秀的眉眼间漾起浅浅的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宠溺地说道:“待会儿我陪你午睡……既然睡不惯,那就多睡几次。” 沈千尘:“……” 沈千尘还有些懵,傻乎乎地眨了眨眼,慢了两拍才迟钝地意识到顾玦是在说她恋床。 恋床?她恋床吗? 前世的她后来的十几年颠沛流离、征战沙场,到后来练就了倒下就能睡的本事。 在那之前呢? 是了,曾经的她是娇气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都不会……而且还恋床,每每换个地方就要好几夜睡不好。 沈千尘目光闪了闪,然后伸出尾指勾住她的尾指,娇声撒娇道:“那说好了,你陪我午睡。”她勾勾他的尾指,表示说定了。 沈千尘心口一片柔软,情不自禁地笑得更灿烂了,眼波清亮。 顾玦来不及应,就听小丫头着急地催促道:“写完了?” 顾玦失笑:“还没呢。” 于是,在沈千尘的监督中,两道制书高效地完成了。 当天,顾玦以嗣皇帝的身份发下的这两道制书从宫中一前一后地送出了,又引来京城中不少好奇的目光追逐。 一道送去了永定侯府,令楚云逸袭侯爵。 另一道送去了忠勇伯府,这支去云家的队伍中,除了那些内侍外,还有云展也跟着去了。 “宸王殿下的制书到了!” 一句话撬开了忠勇伯府的大门,也令得整个伯府骚动了起来。 忠勇伯、世子云礼等云家人全都以最快的速度集中到了外院的正厅,每一个人都是忐忑不安。 自从康鸿达在三司会审后被判了死罪后,云家人就一直处于后怕之中,但又有些暗喜当初因为康鸿达的意思,所以他们投向康鸿达的这件事并没有大肆张扬。 时至今日,忠勇伯已经不敢去怪云展竟然临时倒戈了,只能庆幸云展选对了路,跟对了人。 这几日,忠勇伯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也不敢去找人打听消息,生怕被有心人看到认为他别有所图,他只想去找云展解释一二,但是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云展。 直到此刻,云展随着宸王的制书一起来了云家。 事出突然,又有内侍们在场,忠勇伯也没机会和云展寒暄,先带着云家所有人下跪,聆听上意。 这道制书先是阐明了忠勇伯云策与世子云礼勾结康鸿达的罪名,人证物证确凿,罢黜了云策的爵位;又因其子云展在护皇城一战中有功,算是为云家将功补过,特恩准其袭爵。 当内侍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后,所有跪在地上的云家人都呆住了,仿佛平地一声旱雷响,炸得众人皆是耳朵嗡嗡作响,甚至都忘了站起身来。 “……”云策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难以置信地瞪着一旁似笑非笑的云展。 他第一反应就是斥这道制书颠倒黑白,什么护皇城有功,宸王与云展那一日分明就是逼宫! 可他终究还是有一分理智的,成王败寇,这历史本来就是由胜利者书写,古往今来,弟夺兄位、叔夺侄位的事还少吗?但凡谁登上帝位,谁坐稳了江山,谁就是正统! 康鸿达败了,自己就是康鸿达一党的逆贼! 知道归知道,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半点不念父子之情,请旨宸王夺了自己的爵位,云策忍不住就火冒三丈。 “逆子……”云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额角爆出一根根青筋。云展这个逆子!! 云展漫不经心地抚了下衣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因为跪地而矮了一截的云策,道:“我说过的,总有一日,要让云家上下看我的脸色过活。” 他这句话极其嚣张,嚣张得像是当众把耳掴子甩在了云策、云礼父子的脸上。 云三公子云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云展的鼻子道: “你区区一个庶子,得意个什么劲!” “你敢抢父亲的爵位,你这是不孝!不孝之人何以承爵!!” “只要父亲一句话,自有御史会弹劾你!” 云浩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也越来越尖锐。 其他人神情各异,有人外强中干地点头附和云浩,有人头晕发虚,有人气得脸色发青,也有人彼此交换着眼神,知道云浩再叫嚣都不过是徒劳。 毕竟有宸王这个即将登基的新帝撑腰,谁敢不知好歹地弹劾云展呢! 再说得难听点,宸王也完全可以夺了忠勇伯府的爵位,重新赐云展一个新的爵位,又有谁敢质疑?! 云展轻飘飘地扫了云浩一眼,接着徐徐地环视云家众人,最后目光定在云策那张气急败坏的面孔上。 父亲老了,已经不是自己印象中那个高大威武的男子了。 他中年发福,身形微躬,国字脸上多了一道道皱纹。 自己也长大了,早就不是那个想要得到父亲认可的黄毛小儿了。 现在,对方的不喜也好,憎恶也罢,都不会影响到他分毫。 在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认识了更值得尊敬的人以后,眼前这些曾经最亲近的人似乎都成了面目模糊的样子。 云展懒得跟他们多说,单刀直入地说道:“分家。” 三个字让云策气得面目扭曲,他目光阴鸷地瞪着云展,想也不想地驳斥:“不行!” 这逆子一袭爵就要分家,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云展不以为意,道:“去把族长和族老们叫来,好好论论分家的事。” “你敢!”云策厉声道,吹胡子瞪眼,“我可是你爹,就算宸王让你袭爵,我也是你爹。没我的同意,谁敢分家!!” 云策的声音洪亮得似乎要掀翻屋顶,霸道专横,摆出了一家之主的派头。 对此,云展已经习惯了。 在云家,一直是这样的,当年他想去北地从军时父亲是这副样子;去年,他被云浩一剑划了脖颈,差点丢了性命,父亲还是这副样子。 不讲道理,不讲亲情,只是用父亲的权威来打压自己,想息事宁人。 云展微微一笑,从云策身边信步走过,径直地走到了前方,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那么自然,那么随意。 这个位置原本是属于云策这个家主的,从前,也只有他能坐,此刻云展一坐,也毫无违和感。 云展是军人,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自有一股为将者的挺拔与凌厉,与在场其他那些贪恋酒色财气的云家男子迥然不同。 云家的下人们也是看在眼里的,不由感慨不已:云家是变天了,云夫人当了那么多年的伯夫人,最后还不如孙姨娘能生出一个好儿子,这母以子贵还真是前百年不变的道理! 云策却是快气疯了,继续指着云展的鼻子骂道:“谁让你坐这里的?这是老子的座位!” “你为子不孝,不孝可是大罪!” “你再闹下去,我今天去宫门跪着,让宸王主持公道,宸王要是不管你,他也要颜面全无。” 云策冷冷地勾唇,露出一个笃定的冷笑。 宸王好不容易大权在握,眼看着就要登基,现在正是最爱惜羽毛的时候,要是云展背上了不孝的名声,宸王还敢用他吗?! “孝?”云展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了一声,抬手指向了脖颈。 白色的中衣领外,一道寸长的肉疤如一条丑陋的蜈蚣般爬在他脖颈上,令看者悚然一惊。 “父亲可还记得这道疤是怎么来的?”云展问道。 云策:“……” 云策的脸色更难看了,面黑如锅底。 其他云家人虽然没看到过云展受伤的样子,但也或多或少地听说过这件事,于是不少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云浩。 云展接着道:“当时,我的一条命就已经还给云家了,再也不欠云家了。” “孝与不孝,从来不是你说了算的。”云展徐徐地说道,“谁还活着,谁说了算。” 他这两句话不轻不重,平稳有力。 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好似一把出鞘的利剑,杀伐果敢,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睥睨风姿。 “……” “……” “……” 厅堂里,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中,那些个下人们真恨不得原地消失得好,云展方才的话简直经不起深思啊。 云策也是惊住了,彷如五雷轰顶似的。 “你……逆子!”他的身子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恨的。 这个逆子难道还敢大逆不道,弑父不成!! 他倒要看看这逆子敢不敢! 云策大跨步地上前,想冲过去,却被云夫人紧张地一把拉住了。 正文卷 385家产(四更) “伯……老爷,别!”云夫人在发抖,浑身如风雨中的花木似的颤抖不已。 她怕,她也不敢赌。 当初是云浩差点杀了云展,云浩是她的嫡次子,云展心里肯定恨云浩,连带着也恨她这个嫡母。 她与云策想的一样,她也觉得云展出于孝道,**成是不敢对云策出手的,毕竟云展现在有大好的前程,没必要弑父毁了自己的前程。 但是云展不敢弑父,不代表他不敢杀云浩。 要是逼急了云展,他干脆对云浩出手,以此对云策示威,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当初宸王可以废了云浩的胳膊给云展出气,今天宸王就有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坐视云展杀云浩。 云夫人不敢拿儿子的命去冒险,她生怕云策挣开自己,死死地攥住了云策的胳膊,哄着对方道:“老爷,既然宸王把爵位给了阿展,那就分家。” “牙齿还有和舌头相碰的时候,又何必等满嘴是血的时候再后悔呢?” 一家人在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哪怕关系再亲密,也不免偶尔发生冲突,更别说云浩与云展这对兄弟已经是仇人了,要是住在一起,出事那不是迟早的吗?! 云策的脸色更阴沉了,似是笼罩在层层阴云下。 不仅有爵位被夺的愤慨,还有为父的尊严被一再践踏的羞恼,他知道云夫人说得有理,却又不甘让云展这个孽畜得逞。 就在这时,一个矮胖的婆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厅外,喊道:“伯……老爷,族长和族老们来了!” 众人再次一惊。 云策气得脸色铁青。 他没让人去请族长和族老们,而且,宸王的制书到云家也才短短不到两盏茶功夫,族长和族老们来得这么快,肯定是云展在回府前,就已经派人去把族长、族老们给请来了。 然而,此刻此刻,云策也没选择了。他总不能把族长、族老们赶走,只能硬着头皮让婆子把人给请到了这里。 族长与族老们一来,云展就开门见山地说起了他想要分家的事。 “不行!”云策急切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同、意、分、家!” 族长与族老们面面相看,都没想到云展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赞同地微微蹙眉。古语有云,父母在,不分家。 族长清了清嗓子,想劝云展,可云展不想听,语声淡淡地说道:“要么分家,要么我这爵位也不要了,那么云家可就是白身了。你们自己考虑清楚。” 什么?!族长和族老们皆是瞪大了眼睛。 云家其他人也是惊疑不定,不确定云展是在说真的,还是在虚张声势。 “阿展,爵位关系到整个云氏一族,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族长一脸正色地说道,忠勇伯的爵位干系的不仅仅是伯府这一房的尊荣。 云展凝视着族长,直言道:“伯祖父,我爹和我大哥勾结康鸿达,现在康鸿达已经落罪待斩,那么云家呢?” “……” “……” “……” 周围霎时陷入一阵沉寂中,安静得可怕。 族长与族老们全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难掩骇人之色。 这是他们不知道的。 在短暂的愣神后,族长与族老们渐渐地开始回过神来,目光不由看向了云策。 云策眼神游移不定,不敢直视族长。 这下,族长与族老们心里都确定了,云展说的这件事是真的。 族长不由心口发紧,简直快要疯了,想斥云策是不是疯了,竟然和康鸿达扯上了关系! 可现在,斥责也徒劳。 云展既然知道,那也就是说,宸王肯定也知道。 宸王现在是看在云展的面子上才没有为难云家,要是云展不袭爵了,那么宸王也不会手下留情,他们云家的祖辈传下来的爵位怕是也要没了。 族长与族老们的眼神变得惶惶不安,心口像是有无数只蚂蚁似的爬过,坐立难安。 这段日子来,有不少曾经因为康鸿达得利的人家都已经被康鸿达牵连,丢爵的丢爵,罢官的罢官,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发配的发配。 这些人的下场就是云家的前车之鉴! 这下,族长也不敢有什么侥幸的心理,咬了咬后槽牙,毅然道:“分家!” 没错,必须分家! 其他族老们也是纷纷点头。 连云策、云礼父子也是一字不发,他们也怕被康鸿达牵连。 其中一个族老对着云展挤出一个热络的笑容,道:“阿展,这家产到底该怎么分,还得大家坐下好好商量一下。” 不少族老们心中的那杆秤其实已经有了偏向:云策、云礼没了爵位,他们的将来注定会走向没落,而云展就不同了,他继承了伯府爵位,又深得宸王的看重,说不定这忠勇伯还能再升一升,变成忠勇侯,甚至爵位再多传上几代。 云展不客气地开口提出了他的条件:“全归我,其他人只能带走嫁妆和私产。” “三天内,其他人全部搬走。” “立文。” 云展这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令云策、云礼等人全都惊呆了。 所有人:“!!!” 分家分家在于“分”字,哪有这么分家的啊! 这一次,连云大公子云礼都忍不住喊了出来,对着云展斥道:“五弟,你这样未免太过分了!” 云策阴沉着脸,冷冷地说道:“云展,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一刻,云策对云展这个儿子可真是恨到了骨子里。 如果说,爵位是他因为康鸿达的事付出的代价,他认了,可是云展想要拿走云家大部分的家业也实在是太狠了。 其他好几个云家人也在旁边频频点头,都站在云策、云礼这边,只是怕得罪云展所以不敢开口。 厅堂里越来越嘈杂,还有云家其他人交投接耳的声音夹杂其中。 族老们虽然有偏向了云展的意思,却也觉得分家这么分不妥,云展未免有些狮子开大口了。 “咳咳,”族长又清了清嗓子,试着与云展商量,“阿展,这……” “立刻写文,要么把他们分出去,要么把我分出去。”云展平静地说道,“反正我也懒得管云家这些破事。” 族长心中一惊,听出了云展的语外之音。 云展的意思是,如果今天把他分出去,他以后就不管云家的事了。 族长的眼神闪烁不定,迟疑了。 云浩却是忍不住扯着嗓门喊了起来:“伯祖父,你别听云展的!” “这好好的伯位,云展怎么可能不要!” 云三公子云浩的一张脸因为怒火涨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吼着,心口充斥着不甘、羞恼、憎恶等等的情绪。 云展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庶子,就因为傍上了宸王,就自以为飞上枝头了,可以压在父亲、大哥与自己头上了! 傻瓜也知道,云展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个爵位,好不容易才得偿所愿,他怎么可能会不要爵位呢!! 云展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目光清亮依旧,反问他们:“我会稀罕这个爵位?” “会吗?” 他脸上在笑,眼神却是冰冷冰冷的。 他的话只是点到为止,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云策紧紧地抿着唇,双拳也握在了一起,眼眸中似有一场风暴在酝酿。 云家是有一个伯爵的爵位,可是没有实权,也就是领着伯爵的俸禄,干着一个闲职罢了,说穿了,没有实权的爵位也不过是叫着好听而已,其实外人心里根本就看不上你。 但云展从北地起就跟着宸王,征战沙场多年,也立了不少军功,才能凭借弱冠之龄在北地军与玄甲军中脱颖而出,得到宸王的看重。 现在宸王下月初就要登基,接下来的大动作肯定就是要把朝中文武大臣清洗一遍,换上他的人手,可以肯定的是,云展会有实权,哪怕今天云展不要忠勇伯这个爵位,他依旧是宸王的亲信,全京城对上他都要矮上几分,都要敬上几分。 要是没了云展,以云策勾结康鸿达的罪名,云家的爵位是肯定会被夺,而且还要抄家。 族长与族老们想到这里,浑身不由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意迅速地蔓延至全身。 是啊,如果没有云展,云家不仅会被夺爵,还要抄家,甚至云家人还有可能会发配到边疆之地,届时,别说是家产了,怕有不少人还会死在发配路上。 从云策胆敢在宸王与先帝的这场博弈中站队的那一刻起,他就等于是拿了爵位与家产甚至是族人作为赌注。 族长与族老们再次互相看了看,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决定。 云策与云展,孰轻孰重,其实不难选。 只要云家有这个伯位在,就算爵位轮不到他们这几房的身上,那也是一种底气,因为对外,他们云家是勋贵;可要是他们没了爵位作为倚靠,就少了最大的倚仗,届时,云家岂不是成了人人可以踩上一脚的落魄户?! 云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看不出其他人的动摇,还在气冲冲地对着族长道:“堂伯父,你也看到了,云展这个逆子当着你们的面就敢威胁我了!” “他这么狮子大开口要云家所有的家产,这哪里是在分家,是把我这个当父亲逐出家门才是!!” “……” 云策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可是,当人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时,云策说再多,那也是废话。 族长开口打断了云策:“云策,这件事是你先做错了……就按照阿展的意思分。” 其他族老们也纷纷点头,一片万众一心的架势。 云策冷笑连连,面如寒霜。 他怎么可能同意把这偌大的家业拱手让人,在他的理念中,云家无论爵位还是家业都是属于他的,只有他将来驾鹤西去,再传给世子,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夺走一切,赶出家门! 云夫人也同样不甘心,尖声叫了出来:“就是,凭什么云展一个人独得家产!” 此时此刻,云夫人也顾不上云展会不会报复云浩了,她首先必须维护的是自己这一房的利益,哪有让云展这个庶子既得了爵位,又得了家业的! 族长和族老们围着云策夫妇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云策,做人要知足,凭借你们的私产,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差。” “爵位既然给了阿展,伯府的产业本就是连着爵位的,从前你也是承了爵,又承了产业。” 他们的意思是,从前也没见云策把家业分给几位叔父与弟弟。 放弃这么大的家业等于是从他身上剜下一大块血肉,云策当然不肯退:“堂伯父,你说这话亏不亏心!我看你们分明都是被云展这个逆子收买了!!” 正文卷 386心愿(五更) 这句话落下后,厅堂里静了一静。 族长与族老们皆是面黑如锅底,气得头顶都冒烟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族老抬手指着云策的鼻子,怒道:“云策,你也太自私了,只管你自己,不顾家族的利益。” “要不是你去招惹康鸿达,谁会除你的爵!” 一众族老们也是厌了云策了,他既然没本事,就安安分分地像老伯爷一样做个富贵闲人,非要去和康鸿达凑在一起,沦落到现在的结局还不是他自找的。 族长被他们吵得头都疼了,重重地拍案,震得在场众人皆是心肝一颤:“云策,你既然对我们的决定不服气,那就除族好了!” “……” “……” “……” 族长这句话令云策哑然失声,云策心口一紧,仿佛被人掐住了命门似的。 族老们愣了愣后,接着就争先恐后地发出了赞同声。 在他们看,都是云策害得云家现在被宸王嫌恶,没有云策这一房,宸王才会相信他们都是无辜的,是被蒙在鼓里的,说不定他们的子孙还能依附云展得个什么前程。 云策颓然地往后退了两步,失魂落魄地坐在了一把圈椅上,就仿佛精神气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 他不能被除族,今天他得势,他可以甩开这些逢高踩低的族人,另开一份族谱,偏偏现在是他落魄了。要是这个时候再没有家族的庇佑,就是这一次分他万贯家财,他也守不住! 他要是被除族,就像是一头落单的羚羊,注定会被猛兽生吞活剥。 云策呆呆地坐在那里许久,连云夫人、云礼和云浩等人也不敢叫嚣说什么尽管除族的话,一个个都跟哑巴似的。 呆坐许久,云策终于还是咬牙道:“好。” 这一个字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说完之后,他仿佛骤然间苍老了,也憔悴了。 族长与族老们总算都松了一口气,由族长亲自拟好了分家文书,先由云展过目。 云展签字画押后,这份分家文书才交到了云策手里,云策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恨不得把每个字都铭刻在心里,直到一盏茶功夫后,他才心痛地签下了名字,也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尘埃落定。 族长与族老们如释重负,好几人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赶紧告辞了。族长还要把其中一份文书到京兆府备案。 云展收好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分家文书后,冷漠地对着云家人下了逐客令:“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搬家。” 这些所谓的家人早就消磨掉了他对他们最后的情谊,因此他半点也不给情面。 云策:“!” 云策的脸色又黑了一分。 云展无视对方黑沉沉的脸色,用警告的语气又道:“我会派人盯着的,劝你们别带了什么不该带的走,左右玄甲营正好有几个弟兄轮休,请他们来帮个忙也无妨。” 云策:“!” 云策如何听不懂这就是**裸的威胁,再次有了掐死这个逆子的想法。 这哪里是儿子,根本就是前世来寻仇的死敌! “云展,你如此不孝,必会五雷轰顶,以后世人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云策咬牙启齿地怒道,丢下这句后,拂袖而去。 云夫人、云礼等人也赶忙跟了上去,只是一会儿功夫,正厅内就变得空旷了不少。 云展被云策这么一斥,不怒反笑,眼神平静地看着云策等人离开的背影。 五雷轰顶什么的,可怕吗?!他都死过一回的人了,又有何惧! 云展已经彻底看透了,云家从父亲开始都烂透了,无可救药,与其等将来他们仗着他的势在外头闹出些事来,还不如他先下手为强,跟他们撇清关系!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当父亲的,云策是,楚令霄也是。 云展的眼眸剧烈地汹涌了一下,就归于平静。 思绪间,就见正厅外,孙姨娘母女步履匆匆地朝这边来了,正好与离开的云策、云夫人等人撞了正着。 孙姨娘两眼泛红,就像是受惊的兔子似的,怯怯地停下脚步,对着他们行礼:“伯爷,夫人……” 她其实已经听说了云策被除爵的事,只是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这个称呼,脱口就这么唤了。 然而,此时听在云策的耳中,只觉得孙姨娘这一声“伯爷”唤得讽刺至极。 “孙氏,你养的好儿子!”云策再次拂袖,恶狠狠地瞪了孙姨娘一眼,大跨步地走了。 孙姨娘惶惶不安,失魂落魄,而她身边的云四姑娘却是神采奕奕,根本就没给云策夫妇行礼,只是平静地唤了声“父亲、母亲”,对着云夫人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从前是她对着嫡母和嫡姐伏低做小,小意殷勤,今时不同往日,以后就轮到她们来求着她了。 云四姑娘像是一只蝴蝶似的欢快地飞进了厅堂,亲热地喊道:“五哥!” 她笑容灿烂明媚,语气也娇滴滴的,喜悦都写在了脸上。 云展是她同父同母的胞兄,他当了伯爷,那么她这个亲妹妹也水涨船高了。 “四妹。”云展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说不上冷淡,也说不上热切。 但是云四姑娘全不在意,嘴里像是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 “五哥,你回来了真好,以后夫人就不能作践我们了。” 云四姑娘说的夫人指的是云夫人,云夫人是他们的嫡母,不过她不喜欢这些庶子庶女,一般让他们称呼她为夫人。 “夫人之前还让我欺负姨娘呢。” “以后有了你给我和姨娘撑腰,谁也不敢为难、轻贱我们了。” “五哥,你可要为我做主哦!” 云四姑娘嫣然一笑,对着云展一会儿告状,一会儿撒娇。 这时,孙姨娘也款款地走了进来,听到了女儿的这番话,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厅堂里只剩下了他们一家三口,其他下人全都被云展给打发了。 还是云展巧妙地打断了云四姑娘:“我听夫人说,她给你定了亲了?” 云四姑娘脸上笑容一僵,还是孙姨娘嗫嚅地接口道:“是定了。” 与云四姑娘定亲的是平安侯家的庶次子,乔二公子虽然不能继承爵位,但是在读书上还颇有天分,年方十六已经是秀才了,国子监的几位先生也对他赞赏有加,都说他考中举人也就是三五年的事,也算是少年英才了。 可以说,云策夫妇为了拿捏住云展,对这个庶女的婚事还是用了点心思的。 听孙姨娘说了一些关于乔二公子的事后,云展再问道:“姨娘,下聘了吗?” 孙姨娘摇摇头:“还没,刚过了小定。” 云四姑娘微咬下唇,眼底掠过一抹异芒。本来她觉得这门婚事还不错,可现在她的亲哥哥承爵了,乔二公子就显得差了点。 云四姑娘委婉地说道:“五哥,这门亲事是夫人给我定的,其实……” 她正琢磨着怎么不着痕迹地诉一番她在婚事上受的委屈与压迫,话却被云展打断了:“姨娘,等过了国丧,就赶紧让对方来下聘,六月就出嫁。” 孙姨娘:“……” 云四姑娘:“……” 母女俩皆是一惊,只不过孙姨娘是惊疑,不懂为何云展这么着急把妹妹嫁出去;而云四姑娘就是惊怒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嫁!”云四姑娘一时忘了维持温婉的样子,尖声道,“五哥,我可是你亲妹妹啊,你都袭爵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我嫁给这样的人家?!” 孙姨娘一贯软弱,没有主见,不安地看着儿子与女儿。她其实也不太明白,明明女儿之前对这门亲事挺满意的,怎么现在又变了?! 相比云四姑娘的激动,云展神色淡淡,如窗外的池水般平静无波,道:“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云四姑娘目光一闪,又咬了咬下唇,讷讷地强调道:“都是夫人逼我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五哥从回京后根本就没回过几趟家,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些事的……而且,她也没做什么,姨娘也就是给夫人侍疾、吃斋念佛,又没遭什么大罪。 云展定定地凝视她着她,只笑不语。 他的眼神锐利清明,仿佛一把利剑让云四姑娘倍感压力,感觉自己里里外外都被他看透了。 云四姑娘不过一个闺阁女子,年纪也小,根本没经过什么事,不由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不敢直视云展的眼睛。 孙姨娘连忙给女儿求情:“阿展,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错处,你好好教她就是了……”她语调弱弱,没什么底气,手里不安地绞着帕子。 云展对这个生母的性子再了解不过,正色道:“姨娘,你不用说了,我有分寸……” 孙姨娘有些迟疑地抿唇,她身旁的嬷嬷悄悄地扯了下孙姨娘的袖子,说到底,孙姨娘的依靠就是儿子,没必要为了一个迟早要出嫁的女儿惹儿子不快。 孙姨娘一向没主见,也就不多说了,怯怯道:“那我赶紧给你四妹妹备嫁妆去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现在是国丧,孙姨娘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给女儿备嫁,只能悄悄来。 该说的都说了,该办的事也都办了,云展一边掸了袖子,一边起了身:“四妹,你好好在家待嫁,不然,以后就别嫁了。” “……”云四姑娘的脸色霎时像是刷了白漆似的,惨白惨白的,身子僵立当场,惊惧交加。 云展也不管她是什么反应,与孙姨娘说了一声后,就从正厅离开了。 他一路往大门方向走,箭步如飞,当他走出伯府的门那一刻,只觉得神情气爽,宛如新生。 仿佛阳光终于将他周围的阴霾驱散,连空气都变得清爽起来。 云展翻身上马,抬头仰望着碧蓝如海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他明白,王爷让他袭爵是在替他撑腰。 王爷知道他曾经在伯府的日子…… 从小,姨娘就告诉他,要好好读书习武,将来出人头地。 他也是这么做的。 可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就发现了“出人头地”未必是件好事。 小时候,读书时,他被教书先生夸了两句,次日他做好的功课就被人毁坏了,先生以为他没做功课,斥他骄傲自满,懈怠懒惰; 小时候,习武时,他的箭射的比嫡兄更准,父亲夸了他,当晚他给夫人请安时,孙姨娘就“不慎”摔了夫人的茶盅。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他渐渐就意识到了,夫人不喜他出头,他不能有一丁点比嫡出的兄弟更出色的地方,否则,他的身上或者孙姨娘的身上就会出事。 但凡他做得好了些,夫人就会看他不顺眼,要么借口他顽劣责打他,要么拿捏他的姨娘。 夫人的手段极好,伯府里其它的庶子庶女们全都被训服了,夫人总跟父亲说他是浑身是刺,不服管教,父亲对夫人十分信服,对他动辄打骂。 曾经,他以为只要他考中了国子监的武科,可以改变这一点,可以让父亲明白他并非夫人嘴里那样的顽劣。 然而,一次次的失望让他终于明白,没有用的。 十六岁那年,他下定了决心,私自离家去北地从军。 他想摆脱云家,想让他的一生不能被别人所掌控! 王爷是知道他的,知道他的心愿,所以才会帮他快刀斩乱麻。 正文卷 387空饷(六更) 云展一夹马腹,驱使马儿往北而去,全然没有回头。 今天他得偿所愿,他得到了并非是报复父亲、嫡母的快感,而是一种挣脱枷锁的畅快。 云家,再也束缚不了他了。 云展策马又回了宫,神采焕发。 他心情好,就有些话多,见到顾玦时,把他方才在伯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说了。 “哈哈哈……”唐御初不客气地笑得不可自抑,眼泪都笑出眼角了,“喂,老云,你是小孩子吗?在外头跟人打架打赢了,还要找长辈炫耀一下?” “噗!”薛风演一不小心就把嘴里的酒液给喷了出来,换来好几人嫌弃的眼神。 唐御初一边大笑不止,一边还挪了个位置,躲得远了一点。 云展:“!” 云展被唐御初笑得恼羞成怒,愣了一下,才反驳道:“谁炫耀了!我这是‘复命’!”他在“复命”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 他此刻放松的样子与他刚才在云家时判若两人。 他的贴身小厮在殿外也听到了云展与其他人笑闹声,再回想方才在云家的一幕幕,感慨不已。 “复命?”唐御初笑得更嚣张了,歪在椅子上坐没坐相,挥挥手道,“你说是就是。” 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敷衍云展。 论起耍嘴皮子和不要脸,云展这种勋贵家养出的公子哥,实在是比不过唐御初和薛风演他们。 这才没说上两句,云展就觉得与其跟唐御初这家伙耍嘴皮子,还不如用拳头说话。 云展撸起袖子,就朝唐御初冲了过去,一副要单挑干架的架势,眼里却含着笑。 从前,刚入北地军时,他与唐御初、薛风演几个也玩不到一块去,他们觉得他是公子哥,他觉得他们是粗俗的兵油子……到现在,早就变成了可以把后背放心地交托给彼此的生死至交。 唐御初当然不会等着挨揍,立刻伸手往窗槛上一撑从窗口跃出,身子灵活得跟猴子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凝滞或停顿。 薛风演在一旁看好戏,只恨不得煽风点火,催促他们赶紧打,别磨磨蹭蹭的。 任他们笑笑闹闹,顾玦一直淡定从容地坐在书案后看折子,对此习以为常,仿佛他们无论怎么闹,都影响不到他分毫似的。 一片语笑喧阗声中,一袭茶白衣袍的苏慕白笑眯眯地从殿外走了进来,一如往常般斯文儒雅。 苏慕白跨过门槛的同时,目光扫向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云展、唐御初与薛风演三人。 他依旧在笑,语调也是不疾不徐:“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你们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他轻轻地鼓了两下掌,“王爷都快登基了,你们是潜邸旧人,事情多着呢,还有空在这里打情骂俏。” 苏慕白骂人一向是不带一个脏字,就可以把人骂得狗血喷头。 云展、唐御初等人自认是见怪不怪的,但这一次还是被“打情骂俏”这四个字震得简直快五雷轰顶了。 薛风演再次“噗”地喷了一口酒水。 这时,苏慕白信步走到书案前,优雅地给顾玦行了礼:“王爷怎么不管管他们?” 话音刚落,就见提了一个小花篮的沈千尘挑开了另一侧的门帘,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她显然听到了方才的那番话,笑吟吟的目光落在了苏慕白的脸上。 “你刚刚说什么?”沈千尘歪着小脸问道。 苏慕白:“……” 苏慕白没说,惊风倒是一字不差地替他重复了一遍:“王妃,苏大人刚刚说,王爷怎么不管管他们?” 这下好了,不止薛风演,连唐御初和云展都各自搬了把凳子跑来看好戏了。 难得可以看苏慕白这头老狐狸吃亏,走过路过都不能错过! 沈千尘也坐下了,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案头那些公文,道:“王爷忙啊!” 要是苏慕白愿意把这些公文全都处置了,沈千尘还巴不得呢,她就可以带王爷没事逗猫遛马了。 苏慕白默默地去看顾玦。 从王妃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们王爷显然就没心思看什么公文了,目光都在王妃的身上。 反正,王爷也不可能帮自己,自己是斗不过王妃的。 苏慕白很坦然、全不扭捏地认了怂,拱了拱手道:“我错了。” 云展、唐御初、薛风演三人闷笑不已,同时对苏慕白再次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苏狐狸就是端得起架子,放得下身段。 高! 不过,大概除了王爷,也就王妃能让他这样了。 唐御初拍了拍云展的肩膀,对着他挤眉弄眼,意思是,学着点。 沈千尘卖乖地对着顾玦笑,笑容中毫不掩饰的炫耀,似在说,我厉害? 厉害。顾玦扬唇笑,很习惯地接过她手里的那个小花篮放在一边,然后再把沈千尘的手拉过来,在他身旁坐下,把一盅还没喝的茶盅也递给了她。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很自然,很熟稔,很顺手,让人一看就知道平日里他也是这么对待沈千尘的。 云展莫名地想到了父亲云策与嫡母云夫人,那是一对与王爷王妃迥然不同的一对夫妇,不,应该说,王爷王妃本来就是不同的,与这京城的很多很多夫妻不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应该是这样的,夫妻之间不由第三者插足,也不会有他这样的庶子,从小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云展一不小心就有些魂飞天外,回过神来时,就听苏慕白在说禁军三大营和上十二卫的事。 先帝顾琅驾崩那日,他们发动了玄甲军逼宫,当时没打算造反,也没打算让顾玦登基,那会儿,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要逼顾琅退位,令太子顾南谨登基。 那之后,他们所有人都会随顾玦回北地,在北地管好他们的一亩三分地。 所以,他们只是暂时控制了禁军三大营和上十二卫,目的是维稳,别再闹出事端就好。 但是现在,顾玦要登基了,既然要掌政权,但首先就要掌军权,要禁军三大营和上十二卫都牢牢把控在手心。 因为康鸿达被定了死罪,几十万禁军现在群龙无首,所以,顾玦直接把苏慕白调去任京营总督,代了康鸿达的位置。 此时,苏慕白正在禀禁军三大营的人数:“……神枢营三万人,神机营两万人,五军营包含当日拿下的俘虏还有四万人。” 顾玦动了动眉梢,右手食指的指节曲起,随意地在案头叩了两下。 他的这个小动作让沈千尘、云展、唐御初等人也意识到哪里不对。 在最近的这段日子来,为了了解朝政,顾玦看了不少近几年的折子,他记得在其中几道折子上提到过禁军的人数,军籍上可远远不止这个数。 三大营尚且如此,那么上十二卫的人数呢? 顾玦眯了眯眼,用很平淡却又笃定的口吻问道:“吃空饷?” 历朝历代,军中都免不了吃空饷这个问题,各地卫所如是,在京的禁军如是。 大齐朝已经有百年的历史,顾玦也早知道军中有这个问题,但从前,他能管好的也就是北地军,直到如今,才算是有了名正言顺的权力肃一肃大齐军队的风气。 “是。”苏慕白点头应了,儒雅的面庞上透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目前统计下来,禁军三大营的人数比军籍上少了一半。”这一刻,他身上身为武将的锐气,根本就不是脸上这张儒雅的面具可以掩盖的。 吃空饷这个问题的源头是统兵之将为了冒支军饷,才虚报名额,可“有籍无人”的比例竟然到达了一半,不得不说,问题严重的程度超出了顾玦与苏慕白的预料。 唐御初往嘴里扔了一颗椒盐花生米,随口插了一句:“康鸿达还真是够‘胆大心细’的!” 薛风演摸了摸鼻子,与唐御初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玩笑道:“那我们岂不是还该谢谢他?”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康鸿达作为京营总督,不可能不知情,却纵容、贪婪至此,军队虚空,结果只会导致大齐的国防虚弱不堪。 这下,众人都明白了,难怪先前在歼灭了六万五军营将士后,后续禁军虽然有过几次反攻,但都是小规模的,根本就掀不起什么浪花来,更成不了气候。 一开始,苏慕白还以为对方还有什么大招没使出来,等了几天没动静,又以为也许是因为康鸿达被拿下以致群龙无首,禁军将士的心不齐,调兵遣将不够及时,才会大败。 现在,他们再一想,全都恍然大悟了。 禁军的实际人数比军籍少了一半,所以,到了真正需要用兵的时候,反而调不出大部队来,才会导致玄甲军这一次逼宫进行得这么顺利。 到后来,先帝顾琅驾崩的消息也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呵。”苏慕白似乎觉得唐御初和薛风演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淡淡地斜了二人一眼,带着几分蔑视,就差明目张胆地说,两个头脑简单的大老粗! 连旁边在喝茶的沈千尘都闲闲地给薛、唐两人丢了一个“你们也动动脑子”的眼神。 于是,薛风演默默地找唐御初讨了一颗花生米,两个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倒是云展若有所思。 苏慕白接着道:“王爷,这件事怕是牵扯会很大。” 能吃这么多的空饷,肯定不止康鸿达一个人的问题,毕竟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又不是东北、西北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所以,这件事应该是上上下下,逐级地层层剥削,用巨大的利益堵住了相关人士的嘴。 “若是牵扯出来,朝上怕是会有动荡。” 苏慕白的神情与声音中都是罕见的郑重,抿紧了薄唇。 要是禁军三大营与上十二卫的大半将领都吃了空饷,那他们一旦出手,军中必会动荡不安,本来王爷又是刚刚上位,如果同时对文臣武将出手,难免会令根基不稳,还会导致人心惶惶,甚至有人会以讹传讹地认为王爷是在借题发挥而已。 空气随着苏慕白的这一句句凝结了起来。 其他人只是在想半个月前的逼宫,而沈千尘却是忍不住联想到了前世: 前世,当她与秦曜挥兵东进,逼宫皇城时,军中吃空饷的问题更严重,从在京禁军到各个卫所,都在吃空饷,大齐已经摇摇欲坠…… 前世,他们夺下的这个大齐是个比现在更满目苍夷的大齐,需要用更多更多的时间让这片江山休养生息…… 沈千尘垂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直到她感觉到某人温热的指尖抚上她的眉心,抚平上面的褶皱。 正文卷 388君强(七更) 顾玦的动作太温柔,似在说,没什么好愁的。 沈千尘下意识地对着他甜甜一笑,又乖又软,眼里只剩下了他。 唐御初、薛风演和云展三人都觉得没眼看了,凑在一起吃花生米。 顾玦往沈千尘嘴里塞了一颗松仁糖,让她专心吃糖,别想那些有的,同时对苏慕白道:“苏慕白,你先把三大营与上十二卫全数梳理一遍,叫上兵部一起。” 顾玦当然知道苏慕白在想什么,依然云淡风轻。 苏慕白立刻领命:“是,王爷。” 总之,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些人暗地里吃了多少空饷梳理出来。 “云展,你也来。”苏慕白招呼了云展一声,意思是让云展给他帮忙,却是没理会唐御初、薛风演这两个对政治毫无敏锐度的朽木。 唐御初、薛风演对着云展投以同情的目光,只见云展垂死挣扎地提议道:“老苏,这事我不适合,我就是个带兵的……我看老裴挺合适的……” “要不,你把唐御初和薛风演也叫上,人多好办事……” 云展嘟嘟囔囔地说着,没说上几句,人已经被苏慕白给拖出了乾清宫。 唐御初、薛风演还怕苏慕白又回头惦记上他们,赶紧从别的门溜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云展,”一出去,苏慕白就停在了檐下,转头对上云展的眼眸,脸色一正,一本正经地训道,“现在王爷都要登基了,我们都是王府的旧人,你在王爷的面前这样喧闹,岂不是让人觉得王爷不能服众?” 苏慕白老早想说说这些兵油子了,也就是他最近实在是太忙,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谁说的?”云展倒是不以为然,拍了拍苏慕白的肩膀,“王爷能不能服众,还要别人说?” “你啊,就是想太多了,我们从北地到京城,什么事没见识过,惧过谁?!” “现在王爷要登基了,你怎么就变成前怕狼后怕虎的?” 云展神情豁达地说道,心里觉得苏慕白这家伙聪明是聪明,就是多思多虑。 这人啊,想得太多了,有时候就会走偏,就像当初先帝给王爷与王妃赐婚的事,本来苏慕白可以摊开跟他们说的,却非要藏着掖着,把所有人包括王爷都算计了进去! 苏慕白:“……” 苏慕白略带愕然地看着云展,凝眸看了他半晌。 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冠的层层过滤,在他俊美如画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衬得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云展眸色安然,笑着挑眉:“我们的王爷总不可能成了一个被朝臣挟制住的君主。” “我说你刚刚对着王爷忧心忡忡的样子,是不是担心,万一对禁军将领进行大梳理,让朝堂动荡怎么办?” 苏慕白被云展一句句堵得哑然无声,他一向自诩聪明,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云展用言语逼到这个地步。 云展突然又抬手,随手掸去了飘在苏慕白肩头的一片叶子,笑道:“王爷是有兵权的啊。” “怎么?你曾经率一万北地军突袭赤狄十万大军,然后诱敌深入,如今这安稳日子才过了几天,连一个小小的禁军都拿捏不住了?” “你是觉得自己还不如康鸿达?” 云展的脸上始终笑眯眯的,字字句句皆是浑厚有力。 苏慕白:“……” 这要是平时,云展敢拿康鸿达跟自己比,苏慕白早就几个眼刀子射过去了,非得在心里记上这笔账不可。 但今天,他心头却生不出怒意,反而有种自打嘴巴的微妙感觉,心潮翻涌:云展这小子经了云家闹的这一出,倒是有几分浴火重生的味道。 周围静了下来,云展悠闲地负手,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仰望远方。 他没再说话,陪着苏慕白一起站在原地,一个看着碧蓝的天空,一个看着摇曳的树冠。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放缓,暖暖的春风拂过衣摆,拂起流水般的弧度。 苏慕白微微勾起了唇,忽然间就醍醐灌顶了。 他看似文弱,但终究并非真的文弱,是一个历经沙场、披荆斩棘的将军,最擅长的就是从一场或成功或失败的战役中吸取经验,争取在下次战役中以更小的代价、更快的速度来赢得胜利。 苏慕白快速地稳住了自己的心绪,调整了心情,整个人镇定了下来。 是他庸人自扰,想岔了。 君强而臣弱,臣强而君弱。 他们王爷可不是那个昏庸的先帝,就知道重用康鸿达之流,王爷是有兵权在手的,是用武力夺得这个位,他不需要憷任何人。 禁军动荡,朝廷动荡又怎么样?! 有他们这些人在,还能让那些吃空饷的武将翻天了?! 这些个蛀虫就该全数扼杀,去腐方能生肌! “你说呢?”苏慕白丢下这三个字,继续往前走了过去,步伐比方才少了紧迫,多了几分气定神闲的悠然。 “我瞧你的脸皮肯定不如康鸿达。”云展快步追了上去,继续与苏慕白并肩前行。 “承蒙看重。”苏慕白失笑。 说话间,两人穿过了一道宫门。 云展也看得出苏狐狸已经从牛角尖里出来了,笑容更深,把刚才苏慕白在乾清宫说的那句话改了改,还给了他:“老苏,我们是潜邸的老人了,朝堂上下都看着我们了。” 这句话意味深长。 早在得知云策他们与康鸿达勾连后,云展就已经想过很多很多了。 无论是他今天在云家的所为,还是方才跟苏慕白说得这些话,都是他这段日子的沉淀。 王爷上位了,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些人会背负的东西将更多,不仅仅是北地军与玄甲军了,越是在这个时候,才越是考验他们的时候,做事更加不该畏畏缩缩,束手束脚。 他们必须当断则断! 云展忽地感觉到胳膊一紧,他的右小臂被人如铁钳般钳住了。 固然云展早知道苏慕白这头狐狸力气大得不像他假斯文的外表,心里也还是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人不可貌相”。 “喂……”他想让苏慕白松开,可对上苏慕白如同启明星般明亮的瞳孔,心里忽然就咯噔一下。 这老狐狸怎么瞧着跃跃欲试的?! “走!”苏慕白拉着云展风风火火地往前走。 云展心里暗道完了,本来他还可以偷点懒的,但是看现在苏慕白这亢奋的样子,他貌似是偷不成懒了。 这下麻烦了! 云展后悔自己说太多了,真恨不得这一路能遇上裴霖晔或者其他人,把别人也拉上,分担点工作。 他犹不死心地试着与苏慕白打商量: “这都快正午了,不如我们先去用个吃点东西?” “我看兵部这时间没准没人了……” “……” 眼看着两人走远,站在窗口的顾玦与沈千尘收回了目光,两人相视而笑。 顾玦戏谑地说道:“苏慕白这是患得患失了。” 方才,苏慕白与云展在外面说的那些,其实也稍微从窗口飘进来了几句,顾玦的耳力不错,稍微听几个词,就大致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 “嗯。”沈千尘深以为然地微微点头,眸子亮晶晶的,“这只狐狸总是喜欢想太多。可人啊,想得越多,心思就越是绕,绕来绕去的,反倒是把他自己给绕上了。” “聪明人反而钻牛角尖,还没云展看得透彻呢。云展的性子倒是比从前活泼多了。” 沈千尘说着说着,就“噗嗤”笑了出来,觉得有趣。 怎么说呢,看聪明人偶尔犯犯傻,还真是好玩,毕竟这热闹不是天天可以看的。 沈千尘忙着看别人的热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顾玦眼中的一道景色。 顾玦在心里附和着:他的小姑娘性子也比从前活泼多了。 嗯,是他“养”得好。 他抬手在她发顶轻轻地摸了摸,笑意缱绻,问道:“衣裳试了吗?” 他说起这事,沈千尘就露出心累的表情,指了指她的肩颈道:“试了,好累!” 登基大典上要穿的大礼服实在是太繁复了,沈千尘两世都没穿过这么复杂的衣裳,试个衣裳就试得很累,很累。 顾玦有些好笑:“那……我给你捏捏?” “你会吗?”沈千尘先是下意识地反问,话出口后,就后悔了。 这不是跟自己的好运作对吗?! 她立刻亡羊补牢道:“没关系,我教你。” “……”顾玦正要去握她手的那只手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垂眸看看小姑娘近在咫尺的俏脸,长翘浓密的睫毛半垂。 “好,你教我。”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幽黑的瞳孔里盛着脉脉的辉光。 事实证明,名师出高徒。 顾玦这个高徒在沈千尘此等名师的指导下,很快就抓住了关键,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帮她按摩了肩颈的一些穴道。 沈千尘本来只是在撒娇而已,但被顾玦按摩了一盏茶的功夫,浑身上下确实松快多了。 身子放松后,就懒洋洋的,她放松地靠在他胸膛上,不吝赞美之词:“九遐,你真聪明!” 她这句话听着像是情人间顺口的甜言蜜语,但是这一瞬,她眼眸中迸射出的亮光昭显出这是她最真实的心意。 在沈千尘的心目中,顾玦一直是最特别的存在,没有人可以取代。 顾玦太出色,也太优秀,为了足以留在他的身边,沈千尘前世很努力,把懈怠了十四年的份一下子全努力上了。 那个时候,她与苏慕白、云展他们一样,全心全意地仰望着顾玦。 他是他们的王爷。 这一世,起初也是这样……渐渐地,沈千尘开始喜欢唤他“九遐”时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他是她一个人的“九遐”,除了她,也没有人会这么唤他了。 这种感觉很好! 像是藏了一个小秘密似的,沈千尘美滋滋地笑了,又下意识地往他怀中蹭了蹭。 衣衫厮磨间,两人身上的香味慢慢地缠绕、相融在一起,密不可分。 小姑娘全心全意信赖的样子看得顾玦心情甚佳。 沈千尘同样心情很好,享受着此刻静谧的时光,与顾玦闲聊着:“我今天不止试了衣裳,还做好多事呢,我把宫里宫人的名册全都理完了。” 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笑得很得意,很骄傲,那模样似在说,现在轮到他夸她了。 顾玦从善如流:“这么快?我的千尘可真厉害。” 那是!沈千尘更骄傲了,昂了昂线条柔美的小下巴。 她可是他的王妃,当然不能给他丢人,什么事都要办得漂漂亮亮才行。 原本他们是要回北地的,所以,之前沈千尘只是稍稍将宫里的情况梳理了一遍,送走了那些个太妃、公主、皇子后,沈千尘也懒得管宫里的事;但是现在她的身份不同了,她马上会是这个皇宫的女主人,就必须把从头盘一遍才行。 正文卷 389大典(八更) 沈千尘也没忘了幕后的另一个功臣,笑眯眯地又补了一句:“多亏了母后教我。” 当然,最主要还是她聪明能干,所以才能把事情理得那么透彻。 沈千尘毫不自谦地想着。 古人总教人谦虚,什么“满招损,谦受益”、“满盈者,不损何为?慎之!慎之”之类的,数不胜数,可顾玦说,不必要的谦虚不过是虚伪,沈千尘深以为然。 她说话时,精致的面庞神采飞扬,那双凤眸更是闪着夺目的光芒,那是一种让人难以形容的璀璨与美丽。 沈千尘已经有了打算,自信地说道:“我打算削掉一半的人。” 宫里的人太多了,太乱,她不喜欢。 从前,她以为皇帝后宫有三千佳丽是假的,不想这后宫光宫女就有三千人,这还是在太妃们已经带走了一批宫女的前提下。 沈千尘掰着手指头说道:“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都可以放出去,就这样可以放掉五百人,然后再裁掉一批年纪实在太小了,年纪最小的才五岁……” 当然,光是凭借年纪筛选,是没法削减一千五百人的,所以如果有宫女自愿出宫,那是最好不过了,其它还可以以婚配等方式。 “放出去的宫女还得给一点抚恤金。”沈千尘在心里算着银子,一次性给出一大笔抚恤金确实要耗费不少银子,但是总比养着这么多闲人得好,她忍不住就吐槽了一句,“哎,国库真穷。” 沈千尘觉得说出去都没人信,大齐朝的国库竟然比北地还穷。 上一世,她在北地的时候,北地可富庶了,后来北地给了秦曜,秦曜是凭着北地才收回了西北,然后北地与西北连成一片,他们才有了与顾琅一战的底气。 沈千尘随口说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告诉顾玦这些,不是为了询问,也不是为了与他商量,纯粹只是想要告诉他,她最近做了什么而已。 这是两人的默契,她喜欢跟他说,他也很喜欢听她说,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一句。 她身上的幽香一缕一缕地沁入肺腑,顾玦颇有种无酒自醉的微醺感。 他们两人独处时,小厮和丫鬟从来都是避开的,大概也只有那只刚从宸王府搬到皇宫中荣升御猫的黑猫敢来打搅他们了。 “喵呜?”这不,还没进乾清宫的黑猫在外面看到了生人,警觉地躲在了墙角后,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来人。 惹得听到动静的内阁阁老们下意识地闻声朝那只四蹄雪白的黑猫望了一眼,礼亲王认得猫,随口道:“这是王妃养的猫。” 黑猫没跑,歪着猫脸,还在打量着他们。 不得不说,这只猫好养得很,很多猫一旦换个新环境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不过月影无论是去年跟着沈千尘从楚家搬到宸王府,还是这次从宸王府搬到皇宫,它都很适应。 对于自己的“地盘”,一个比一个大,它也很满意。 人与猫的对峙没太久,惊风出来了,笑吟吟地伸手做请状:“礼亲王,各位大人,请。” 于是,礼亲王、张首辅、礼部尚书杨玄善等人就随惊风进去了。 书房里有别人在,他们不意外,毕竟每天来求见顾玦的人多的是,令他们惊讶的是这人是宸王妃。 “喵?”黑猫似是追着他们来了,灵巧优美的身体出现在窗槛上,继续打量着张首辅等人,碧绿的眼珠子瞪得浑圆。 有了两个主子撑腰,猫仗人势的黑猫胆子更大了,连身体也不藏了,猫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当人、猫目光相对后,张首辅等人全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于是面容木然,就像是一个庄严无比的仪式突然有人笑了一声,那种郑重的气氛在无形间被那条一甩一甩的猫尾巴给划开了。 众人先给顾玦与沈千尘二人行了礼,本以为沈千尘会避开让他们谈正事,不想顾玦淡淡道:“有事就说。” 他这个态度很明显了,是让他们不用避讳太多,哪怕是机密朝政都可以让沈千尘知道。 “……” “……” “……” 张首辅等人皆是愕然。 尽管他们都知道宸王对这个年轻的小王妃极其信任,颇有几分当年仁宗皇帝与殷太后之间的相敬如宾,但现在看来,这份信任比他们想象中的更重。 不管将来会如何,这一刻,宸王愿意把他的权力分享给他的王妃,愿意把后背交托给她。 杨玄善等人心中有种莫名的感慨,彼此交换着眼神。 张首辅迟疑了一下,还是禀了:“殿下,这是登基大典当日的仪程。” 张首辅把一份折子呈给了顾玦,这是内阁阁老们与礼亲王一起商议了三日后,才拟的仪程,因为顾玦并非子承父位,所以仪程上也跟常规的登基大典有些区别,尤其那些个对先帝歌功颂德的步骤全都被取消了,谁也不会傻得给宸王找不痛快。 顾玦一目十行地看了折子,其他人则用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看顾玦,或者看沈千尘。 在这间阳刚气息十足的书房中,沈千尘可谓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唯一的女眷。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气定神闲地喝了两口茶,也不避嫌,凑过去也看了一眼折子,就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顾玦看折子的同时,张首辅也又在脑子里把仪程过了一遍,心里有七八分把握觉得这道折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想顾玦抬头时,剑眉一挑,还未语,形容中就透出了几分不满意。 不仅张首辅感觉到了,杨玄善等人也同样感觉到了,下一瞬,就听顾玦徐徐问道:“立后呢?” 他清冷的目光扫来,就让众人觉得不太自在,不由肃然。 按规制,都是要由新帝先登基后,再由新帝下旨册封皇后,接下来的一个步骤,才是立后大典。 但是,众人听着顾玦现在这句话的意思像是在问为什么登基和立后不是在同一天,这是他们的错觉吗? 张首辅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他们之中最了解顾玦的礼亲王。 对于顾玦有多看重沈千尘这一点,礼亲王还真是比其他人清楚一点,加之,沈千尘救了顾南谨,礼亲王心中对于这个侄媳也十分认可,微点头,算是肯定众人的猜测。 礼部尚书杨玄善硬着头皮回道:“宸王殿下,按照规矩,立后大典应……” “我不管规矩礼数。”顾玦直接打断了杨玄善的话,声音依旧不轻不重,语调平稳,并无怒意,却透出不容人质疑的霸气来,“按我说的登基大典和立后大典在同一天,同一刻。” 杨玄善再度愕然。他本来猜测顾玦是否想在登基大典后紧接着举行立后大典,却不想顾玦竟然是这个意思。 历朝历代都没这样的规矩啊! 杨玄善已经不仅仅是震惊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也无法赞同。 君为主,天下之主。 但是顾玦把登基和立后放在一起,就等于是当着天下百姓把沈千尘提到了和他一样的高度,让杨玄善不由想到了武则天被唐高宗封为天后,与唐高宗并称二圣的事。 这未免恩宠太过! 杨玄善觉得不妥,目光不由去看沈千尘,心里希望沈千尘可以亲口拒绝顾玦。 沈千尘没看杨玄善,她的手从书案下勾住了顾玦的一只手,对着他点点头,意思是听你的。 她对这些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想着当初他们的婚礼很仓促,顾玦曾经说过本不该如此,他觉得他不该是一个在婚礼前险险赶到的新郎官……所以这一次,就由着他来安排,她只要听从就行。 两人目光相对时,顾玦的眉眼柔和了一分。 看在其他人的眼里,只觉得宸王妃的样子出人意料的平静,泰然自若,既没有因为宸王的这个提议觉得喜不自胜,也没有诚惶诚恐……似乎理所当然。 杨玄善以及其他人的眼底皆是波澜汹涌。 表面上,沈千尘这个宸王妃是先帝顾琅下旨赐的,是先帝为了折辱宸王,但过去这一年来,其实他们也是看在眼里,宸王妃是一次次地为了宸王和先帝对上,还让先帝也在她手上吃了大亏。 明明,当初他们听说是宸王妃是庶次女,但奇怪的是楚大夫人沈芷与楚令霄和离后,不仅带走了嫡子,连宸王妃的名字也从楚家的族谱中移除了,跟着沈芷母子入了沈氏族谱。 无论是宸王府还是穆国公府都没打算再瞒下去了,因此京中各府如今也都知道了楚令霄伙同姨娘做出了以庶充嫡之事。 宸王妃现在是侯府嫡女了,身份上也没有了瑕疵,当然有资格成为宸王正妃,也有资格成为当朝皇后。 他们对宸王妃没有什么意见,只是纯粹地觉得立后大典不宜太重。 要是以这种仪制来立后,以后后宫中的其他嫔妃岂不是会被皇后压得死死的,导致后宫一人独大。 帝后感情笃深是好事,有益子嗣,生下嫡长子,也不用再为立嫡还是立长什么的争吵,可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讲究的都是制衡,若是让皇后一人独大,后宫岂不是无人能制衡她?! 众人神色一凛,全都觉得这件事不能顺着宸王的意思。 杨玄善给张首辅使了一个眼色,因此张首辅只能硬着头皮劝道:“殿下请三思。” 他才说了五个字,还没说更多,就见顾玦的神情变了。 方才还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气度高华,举止优雅,现在已经像换了一个人,目光凌烈,如出鞘的剑寒气四溢,又像是泰山压顶般气势磅礴,颇有些睥睨天下的狂傲。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只管听就是。”他吐字清晰地徐徐道,自有一股振聋发聩的力度,很清晰很明确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张首辅等人皆是一凛,倒吸了一口冷气,甚至有人觉得指尖发麻,一时有种置身凌冽寒风中的错觉。 顾玦从逼宫那日起,都很温和,哪怕听说六万五军营将士被玄甲军剿灭,对于在场这些文臣而言,也只是听说。 顾玦的大军未曾踏平京城,也未曾血洗宫廷,以致让众人也有种他性情温和、寡言少语的错觉。 他们几乎快要忘了顾玦可是素有“战王”之称的宸王啊,是在北地杀得赤狄人闻风丧胆的宸王! 跟先帝顾琅全然不同。 一个朝代会有开国之君、守成之君、中兴之君,乃至最后的亡国之君,改朝换代是历史的必然趋势。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如果说,先帝顾琅有亡国之君的昏庸,那么顾玦的身上就是有开国之君的杀伐果敢,在大齐朝走向衰败的路上,出现一个像顾玦这样的君主,必能一改国家的颓势,成为中兴之君,再创辉煌。 有这样的君主上位,许是老天爷还不希望大齐灭绝,许是顾氏列祖列组保佑大齐! s://.c/read/30781/24104444.html .c。m.c 正文卷 390点拨(九更) 张首辅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潮,血脉偾张,激动又亢奋。 他率先俯首,恭敬地作了个长揖。 紧接着,他身后的杨玄善等其他阁老也是俯首作揖,表现出臣服赞同的姿态。 一盏茶后,等他们从乾清宫走出去时,听到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只黑猫“喵”地又叫了一声,众人才陡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战栗感,又仿佛在几步之间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众人全都出了一身冷汗。 张首辅还算镇定沉稳,杨玄善已经用袖口擦了擦冷汗,心有余惊。 方才顾玦明明没说重话,更没有下令责罚他们,但是光是与他对视,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慑力,那是一种上位者的威压,让人不由臣服,更不敢造次。 张首辅回头朝后方的乾清宫望了一眼,有些感慨,有些唏嘘,心头浮现一个念头:仁宗皇帝和殷太后都是性情温和的人,宸王这到底是像谁呢? “哎呀。”走下一阶汉白玉石阶的杨玄善忽然停住了脚步,这才想了起来,“我还有一道选秀的折子……”他本来是想问顾玦登基后什么时候选秀的事。 一般来说,国丧是三个月,先帝驾崩三个月后,百姓就可以办喜事、丧事了。若是新帝要给先帝守孝,那么要等一年后才能提选秀的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历史上也不乏新帝膝下无子,就在群臣的再三恳请下,缩短了孝期的。 顾玦又不同,先帝顾琅是顾玦的长兄,顾玦只需要服丧百日,也就是过完国丧期就差不多了。 所以,杨玄善觉得这事得提早问问,礼部才好安排。 尤其顾玦都二十出头的人了,膝下犹虚,他一日没有子嗣,整个朝堂都难安,容易动摇人心。 要让朝堂安定下来,新帝还是要尽快有子嗣,嫡长子当然是首选,但没鱼虾也好,总得先生个小皇子出来。 杨玄善转过了头,询问张首辅:“张大人,您看我要不要再回去问问宸王?” 经过方才的事,杨玄善对于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心生了敬畏,不敢再妄言,免得没事惹得一身骚。 张首辅还没回答,礼亲王已经先一步道:“你们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径自走下了汉白玉石阶。 张首辅也是点头,表示赞同礼亲王的想法。 杨玄善这才暂歇了念头,笑道:“立后的仪制要调整,接下来要忙的事更多了,等宸王登基后再问也一样。” 仪程得尽快修改,杨玄善想想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可想而知,接下来,礼部衙门又要加班了,而他又要过上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日子了。 几个阁老一边说话,一边往乾清门方向走。 与他们迎面相对的是一个身着淡青暗纹直裰的少年,身形劲瘦的少年梳着高高的马尾,从前面的乾清门朝这边走来。 十三岁的少年郎自有一股与成年人不同的青涩,身材异常的挺拔,宛如那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生机勃勃,英姿飒爽。 连礼亲王与内阁阁老们都多看了少年一眼,他们不认识少年,所以目光也没多留。 楚云逸也是为了袭爵的事来的,是特意过来谢恩的。 他也注意到了礼亲王等人打量的眼神,没在意,反正爱看不看。他有心事,所以有些心神不宁,只在与他们交错而过时,又扫了他们一眼,目光闪了闪。 当楚云逸走到乾清宫外时,守在檐下的六个锦衣卫就给他行了礼。 现在的锦衣卫已经由裴霖晔接手,人员也换了七八成,能到宫里当亲卫的这些锦衣卫都是从王府侍卫和玄甲军中调到锦衣卫的人。 楚云逸在宸王府长住,又日日出入玄甲营,认识的人自然也不少,包括这六个锦衣卫。 如果是旁人,那还要在外面候着,等內侍进去通传再出来传达顾玦的意思,可楚云逸的待遇明显不同,一边惊风快步进去通禀,一边一名锦衣卫已经领着他进了正殿。 这一幕也落入了不远处回首望来的杨玄善眼中。 杨玄善再次驻足,于是,张首辅等人也是驻足,同样注意到楚云逸受到了特殊的优待,众人的心中都升起了几分好奇心。 杨玄善好奇地找给他们领路的小内侍打听:“徐公公,你可知道刚刚那位小公子是谁?” 小内侍露出一个过分亲和的笑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用尖细的声音笑呵呵地答道:“杨尚书,这是楚家大公子。” 杨玄善、礼亲王等人神情再次一变,变得有些古怪。 楚家大公子也就是宸王的小舅子,未来的国舅爷。 而且,今天宸王下制书让楚云逸承永定侯爵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当下就有人去打听了这位新晋的永定侯楚云逸的事。 对于外人来说,楚云逸的生母是谁不重要,关键是宸王有心拉拔这个小舅子,从年后起,楚云逸已经加入了玄甲营,今天又承了爵,宸王的心意也不难揣摩。 楚云逸心不在焉,对于后方的骚动毫无所觉。 跨过正殿高高的门槛,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他的步履越来越慢,心情很复杂。 过去这半个月,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丰台大营。 逼宫那日,姐夫把他送走前曾对他说,让他亲眼去瞧瞧,他也依姐夫所言,跟在苏慕白身边亲眼去看了,用自己的眼睛目睹了那场血腥的战争,看到了无数的将士淹没于尸山血海。 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深深地铭刻在了他心中,让他明白何为战争,也明白了姐夫当时说这些话的意思。 那场惨烈的战役结束后,他依然跟着苏慕白,虽然他不是正式的玄甲军人,但之后几天也是跟着玄甲军上下严防京城,巡逻维稳,他还被苏慕白委派了一个小差事,负责北城门进出人员的搜查,还抓到了康鸿达一党的人意图出城。 只要想起当时的一幕幕,楚云逸还觉得精神亢奋,当时云展就赞过他观察细微,才能从那几个意图乔装出城的人身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这段日子,楚云逸一直过得很充实。 中间,他只在大前日听闻父亲楚令霄中风的时候,回过一趟楚家,匆匆地去,匆匆地走;然后就是今天,他得知了自己要袭爵的消息。 楚云逸的手里还抓着那道制书,紧紧地,死死地。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永定侯这个爵位,他一直想的就是自己建功立业。 但是,他却莫名地得到了这个爵位,这个本该属于沈云沐的爵位。 直到走到了通往书房的门帘外,楚云逸犹有几分浑浑噩噩。 他深吸一口气,收拾了一下复杂混乱的心绪,就挑帘进去了。 楚云逸本意是来找顾玦的,所以当他看到沈千尘也在时,先是一怔。 他的惊讶又与方才张首辅等人不同,毕竟他最清楚自家姐姐与姐夫鹣鲽情深,他姐在这里不稀奇。 既然沈千尘在,他干脆决定直接找他姐谈了。 于是乎,某人在乖乖地给姐姐、姐夫行礼后,就直言道:“姐,我不想要这个爵位。” 沈千尘:“……” 顾玦:“……” 顾玦没说什么,但沈千尘被这小子给蠢笑了,觉得他这半个月白跟着苏慕白混了,没半点长进……不对,苏慕白最近自己都犯蠢,哪里管得了楚云逸。 哎,自己的弟弟再蠢,她也只能受着、教着。 这一瞬,沈千尘忽然就觉得自己任重道远,毕竟她下头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弟弟呢。 “你不要爵位,那给谁?”沈千尘笑眯眯地问道。 她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明明笑容如此灿烂,人比花娇,却无端让楚云逸心头发寒。 楚云逸硬着头皮答道:“给沐哥儿。” “沐哥儿不姓楚。”沈千尘轻轻巧巧地反驳道。 楚云逸:“……” 楚云逸表情呆滞,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 对哦,他也是把这事忘记了。 因为姐姐还是姐姐,弟弟也还是弟弟,楚云逸完全忘记了沈千尘与沈云沐改姓“沈”的事。 对于这个蠢乎乎的弟弟,沈千尘决定缩短心累的过程,长话短说:“人各有志,你若是真不想要,就不要了,你去军中自己打拼去。” 沈千尘云淡风轻地笑了,她可没有强人所难的喜好。区区一个侯位还不足以让她放在眼里。 楚云逸眸光一亮,明亮生辉。 他也觉得这样好,凭他楚家小爷,有什么拼不成的。 在楚云逸看,他与他姐的商谈算告一段落,接着,他灼灼的目光转向了顾玦。 顾玦:“……” 顾玦本想旁观他家小姑娘训弟的,不想却是这个走向,心里也不知道该觉得好笑,还是无奈。 哎,谁让这小子是她的弟弟呢。 约莫也就她的傻弟弟能让小丫头变成炸毛猫了。 顾玦勾了勾唇角,心情很愉快,因此耐心也变好了,清清嗓子道:“你可知楚家的爵位得来不易?” 楚云逸:“……” 顾玦接着道:“楚家先祖楚远宏也是个英雄人物,出身农家,因为六十年前赤狄来袭被征召入伍,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用了二十年才成为将军,楚远宏膝下共三子,彼时全都战死沙场,留下稚龄的几个孙儿。” “当时的宣宗皇帝也是感慨楚家满门忠烈,才封楚远宏为永定侯。” 武将家的爵位,都是靠着家中子弟的鲜血和性命,用血淋淋的军功换来的,如此方能恩荫子孙后代。 曾经,楚家的祖辈中出了一个个有血性、有志气的好男儿,可惜后面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楚令霄这一代,也差不多废了。 说得难听点,若是不是有沈千尘,顾玦根本不会多看楚家一眼。 顾玦笑眯眯地剥了一个枇杷喂到沈千尘嘴里,然后继续剥下一个。 “……”楚云逸认真地听着顾玦的这番话,拳头握在了一起。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这些。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就听顾玦还在缓缓地说着:“逸哥儿,你应该也看得清楚,楚家这几代来一直在走下坡。” 楚云逸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家在走下坡路是族人之过,也是袭爵者之过。 经过了嫡母与父亲和离的事后,楚云逸也想明白了,他的祖父就已经撑不起这侯位了。 顾玦用无比犀利的语气一针见血地点出:“我知道你想拼杀出一份前程,这不难,但是,你知道你姐姐是谁吗?” 楚云逸还沉浸在楚家日暮西下的觉悟中,脑子还没转过来,被顾玦一问,就有些懵,傻乎乎地眨了眨眼,差点没说,沈千尘? 幸好他没说出口,因为沈千尘正好快他一步,先指了指自己:“你姐姐是我,你姐夫呢,是他。”说着,她的手指又指了指顾玦。 沈千尘笑容明媚似夏日骄阳,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说道:“届时,谁都会说,你的前程、你的爵位都是因为你有个姐姐,所以,你才会得了这么多旁人没有的机会。” 沈千尘愉快地依偎在了顾玦的胳膊上,觉得弟弟什么的,教起来太累,还是气一气比较痛快。 s://.c/read/30781/24104445.html .c。m.c 正文卷 391诱哄(哄十更) 楚云逸:“……” 楚云逸到现在还是不习惯,他姐明明平时很正常的人,怎么到了姐夫身边,就跟没骨头了似的,连吃个枇杷都要姐夫亲手喂到嘴里。 他努力地没去管眼前这对“锅盖”的闲事,把注意力专注在正事上,正色道:“姐,姐夫,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楚云逸说得是真心的,他确实不在意旁人怎么说他,他又不是没被人在背后闲言碎语过。 但同时,他又忍不住去想:别人会不会说姐姐呢,说姐姐因为他是她的弟弟,才说服姐夫把机会都给了他,说姐姐后宫参政? 想到这里,楚云逸的拳头握得更紧了,眸色幽深。 他的姐姐马上要成为最尊贵的皇后了,可是她只有姐夫,在后宫、在朝堂上势单力薄…… 楚云逸不禁联想起刚刚听到礼部尚书提起要选秀的话题,如果楚家是尚书府,如果楚家能有一个像苏慕白这样的人撑起门楣,礼部尚书哪会在这个时候想什么选秀啊,怎么也要试探一下皇后娘家的意思。 都说帝王的心是善变的,要是将来连姐夫也不帮姐姐,那么姐姐该怎么办? 别人家的小舅子还能打上门去,给自家姐姐出气,凭现在的他,能有底气去找堂堂天子,给他的姐姐撑腰吗?! 楚云逸的心中陡然间升起了一股子紧迫感。 不够啊! 一个永定侯的爵位根本不够,他现在从无到有地建立战功,意味着很可能像先祖楚远宏一样得用上近二十年的时间? 楚云逸越想越觉得时间不够用,看向沈千尘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深宫中受尽欺凌的小可怜一样。 然而,正在吃枇杷、吐枇杷籽的沈千尘因为低着头恰好没看到傻弟弟的眼神。 等她喝了口茶,拭了拭嘴角,再抬起头来时,顾玦恰在此时若无其事地说道:“逸哥儿,你可以做得更好,让楚家在你的手上重现荣光,从侯府变成公府,甚至封王。” 沈千尘眨了眨眼,小脸微歪,为什么她觉得王爷在给楚云逸画饼呢? 楚云逸被顾玦忽悠了进去,越想越觉得顾玦说得有理,只有他在朝堂上站得越稳,才没有人敢欺负他的姐姐。 就像卫青和霍去病一样,卫青还在的时候,卫子夫凭借出色的弟弟与外甥在后宫屹立不倒,汉武帝对她宠爱有加,可是当霍去病与卫青先后故去,一切就变了…… 须臾,楚云逸抬眸对上了顾玦的眼睛,眼眸黑亮,神情坚定地点头道:“是,姐夫,我明白了!” 他决定了,他要当大将军,他也要在朝上立足,他要让永定侯府重新在朝上站稳脚跟。 沈千尘瞧这傻小子不再说不要爵位之类的话了,“噗嗤”笑了出来,笑吟吟地鼓掌道:“王爷真厉害,真会哄人。” 她笑得眉眼弯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要多甜美,有多甜美。 其实,她笑得肚子都开始疼了。 她决定了,以后傻弟弟全权交给王爷哄了。 沈千尘这副样子实在是很像天真无邪的白兔,让热血沸腾的楚云逸一时忘了他姐可是有两副面孔的人,心里又愁起了选秀的事。 姐弟俩各怀心思,沈千尘是一看到楚云逸就想笑,觉得为了自己隐隐作痛的肚皮着想,还是缓一缓得好。 “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沏茶。”沈千尘借故起身,一溜烟跑了。 见她的背影消失,原本正愁着怎么找机会与顾玦独处的楚云逸松了口气,感慨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姐夫,”楚云逸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生怕被沈千尘听到,“你是不是要选秀?” 于是,风水轮流转,懵的人轮到了顾玦。 “谁说的?”这下,连顾玦也忍不住朝方才沈千尘走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惊愕与莫名之余,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心底居然还浮现了一丝丝紧张的情绪。 这种情绪在他而言,太过新鲜了。 如果告诉旁人,旁人也许会把这种情绪理解为“惧内”? 顾玦感觉更新奇了,只是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所以楚云逸也没在他脸上看出太大的端倪来。 楚云逸诚实地答道:“刚刚我进来前,看到几位阁老从这里出去,正好听到他们中有人说起这件事。” 然后,他就板起了那张年少俊美的脸庞,认真地发出为人弟弟的警告:“姐夫,你就算要当皇帝了,也不能欺负了姐姐。” 年方十三岁的少年虽然比沈千尘高了,但终究年纪还小,那股青涩的少年意气直率地表露在了脸上、眼中。 顾玦毫不怀疑,他要是敢敷衍,少年会直接拎起拳头就不管不顾地揍过来。 这小子!顾玦看着楚云逸的眼神柔和了三分,也是一脸肃容,简明扼要地否认道:“不会。” 楚云逸还不放心:“真的?” 顾玦无语地拍了下这小子的肩膀:“真的。” 两个字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楚云逸如释重负,暂时放心了,心道:嗯,姐夫现在还是原来那个姐夫。 这时,沈千尘端着刚沏好的两盅茶来了。 她没听到两人刚刚说了什么,就是觉得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她还没坐下,楚云逸起了身,很识趣地告辞了:“姐,姐夫,我走了。”反正茶没他的份,他就是个多余的。 楚云逸捏着那道制书又魂不守舍地走了,心情也很怪:他明明是来推辞爵位的,所以就结果来说,今天这一趟似乎很是失败。 可是,就方才与顾玦的对话来看嘛,他最后的收获似乎又很大。 总结一下,就是过程很意外,结局很失败,收获又很大。 沈千尘把一盅茶端给顾玦,另一盅茶本来是想给楚云逸的,但是楚云逸走了,她决定先凉着,现在喝的话,她估计会笑呛了。 她随口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我赏他什么好?”顾玦答非所问。 沈千尘:“……”随便。 结果是,楚云逸前脚刚进永定府的大门,后脚宫里的一箱箱赏赐就由一队内侍在金吾卫的护送下送至了侯府。 京里不少人都盯着宫里的动静,见楚云逸袭了爵,从宫里出来后还得了宸王的赏赐,任谁都看得出来,虽然沈芷和楚令霄和离了,但楚云逸还是很得宸王妃这个姐姐的喜欢。 永定侯府在上午接了那道袭爵制书后,再次沸腾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上眉梢,连步履都轻盈了不少。 太夫人同样欣喜若狂,觉得这段时日的霉运一扫而空,他们楚家终于否极泰来,要再次崛起了。 敏姗与凰姐儿都说得没错,逸哥儿是楚家最有出席的孩子了。 太夫人心情好,一看到楚云逸回来,就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我想好了,待会儿我们去开祠堂,要把这件事喜事告诉列祖列宗,还有宸王的这道制书也要供奉起来。” “逸哥儿,祖母这里还有一件天大的喜事。你知道吗?你的亲事也有着落了,你袭爵的事才刚定下,刚刚安定侯夫人的妹妹就上门来替侯府试探你有没有定亲了。” “你放心,祖母知道的,现在是国丧,不能明目张胆地议亲,也就是双方稍微试探了几句。我觉得安定侯夫人的嫡次女不错,无论人品、家世都没得挑。而且,你们俩年纪都不大,可以先定亲,晚几年等你十五六岁时才成亲。” 楚云逸表情木然地听着太夫人在那里说个不停,他很想问祖母,她现在就急不可耐地想与别家议亲,是不是已经忘了二叔父才刚过世,他作为侄儿是要为叔父服丧一年的? 但是,太夫人对于楚云逸目光中的失望毫无所觉,还在乐滋滋地说着:“新帝登基,很快就会选秀,安定府的大姑娘刚刚十六岁,打算参加选秀。我们两家联姻,以后,那是亲上加亲,对你、对你二姐姐都好,可以相扶相助。” 楚云逸:“!” 楚云逸瞪大了眼,用愈发失望的眼神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太夫人。 s://.c/read/30781/24104446.html .c。m.c 正文卷 3922爱杀 楚云逸心中幽凉,喉间发紧,好一会儿也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想到了刚刚在乾清宫姐夫顾玦跟他说的那番话,想到了他下的雄心壮志。 他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又缓缓地放开,目光稳稳地凝在太夫人脸上,沉着坚定地说道:“不用。” 太夫人皱起了眉头,想着楚云逸应该是因为年纪小,所以不好意思谈婚事,以长辈的姿态又道:“逸哥儿,你既然承了爵……” 太夫人想好生与楚云逸说一下家族、大义与人伦,可是,楚云逸根本就不想听了,直接打断了她:“祖母,我既然承了爵,以后楚家就全听我的,您不是有头痛症吗,好好养着就是。” 楚云逸的语气十分强硬,透着一股不容人质疑的霸气。 “……”太夫人惊得几乎坐也坐不稳,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少年了。 在太夫人的心目中,长孙楚云逸一直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愿意为家族付出,就像他去年以身涉险,以护驾的功劳保住了侯府的爵位。 可现在,这孩子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太夫人还想说什么,楚云逸已经先她一步又道:“祖母,你别再多事了,楚家不会没落的,我会努力振兴楚家,让我们楚家成为二姐可以依靠的力量。” 他要给他的姐姐撑腰,所以,他一定会更加努力。 少年清朗的声音中仿佛携有霹雳之力,落地有声,那明亮如星辰的眼眸中绽放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把太夫人的气势全然压了过去。 楚云逸背对着门口,完全没注意到姜姨娘来了。 站在檐下的姜姨娘也听到了方才楚云逸的这番话,她定定地从后方凝望着他的侧脸,心潮涌动。 对于这个她最疼爱的儿子,她是欣慰的。 她的儿子那么出色,如明月清风,似高山流川,她不觉得以太夫人的目光短浅能挑出什么出色的闺秀,不过是刘氏之流,肯定配不上自己的儿子。 不过是太夫人觊觎别人家的权势,所以昏了头了,也不想想若是楚云逸真的与安定侯府结亲,而安定侯府的大姑娘又进宫与沈千尘争宠,沈千尘岂不是要恨屋及乌地迁怒到楚云逸身上?! 再说得难听点,等到将来夺嫡的时候,楚云逸是该站哪边? 没有一个人可以两头讨好,也没有人会傻得重用一个显而易见的墙头草! 守在檐下的小丫鬟见姜姨娘在原地僵立许久,以为她身子不适,小心翼翼地唤道:“姜姨娘?” 如今阖府上下无论谁看到姜姨娘都是恭恭敬敬,心里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前,楚令霄身子康健时,把姜姨娘当做心肝宝贝;楚令霄中风后,太夫人看重姜姨娘远超另外三个正经儿媳;而现在,姜姨娘的亲生儿子袭了爵。 姜姨娘在楚家可真是风光了一辈子了! “……”僵立原地的姜姨娘一时没反应过来,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抽搐痉挛了一下,这才对着那小丫鬟笑了笑,拎起裙裾进了屋。 她的视线望向了前方面沉如水的太夫人,目光凝结,眸色转为幽深。 楚令霄现在妨碍不了她的逸哥儿了,但是,还有太夫人呢!! 姜姨娘的视线又从太夫人转向了坐于下首的楚云逸,就见楚云逸平静地又道:“祖母,您辛苦了这么多年,以后好好安享晚年。” 楚云逸对于这个祖母的感觉十分复杂,从前他以为太夫人真的疼爱他,后来他才知道他大错特错了,居然连太夫人也想把他卖给康鸿达。 刚刚听闻时,楚云逸只恨不得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辈子不出来见人,他不仅觉得羞耻难堪,更多的其实是伤心。 他被他的祖母、叔父以及父亲给卖了。 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也就跟云展说过他的想法而已。 从那时起,他对太夫人就淡了。 不能说一下子就断绝了所有的祖孙情,毕竟,过去这十几年太夫人对他的爱护是真的,但他学会了分寸,既然太夫人待他是利益大于慈爱,那么,他待太夫人也不用拿出真心,该有的礼数做足就够了。 “来人,去把其他几房人叫来。”楚云逸吩咐道。 楚云逸继承了侯位,他就是这侯府的男主人了,哪怕太夫人震怒,还是有下人乐于讨好楚云逸,匆匆地从荣福堂离开,去其他几房传讯。 楚云逸这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让太夫人更怒,也更失望,一时有种看错人的失望与心痛。 “逸哥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从前一向最孝顺了,可现在你居然忤逆起我这个祖母了!” “敏姗,你来了!你快说说逸哥儿,我给他说了这么好的一桩亲事,他还不领情……” 太夫人气得眼睛都红了,发了一通牢骚。 “姑母,逸哥儿。”姜姨娘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随即稳了稳自己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走到了两人跟前,眼底闪过一抹狠戾:是了,还有太夫人呢。 她的目光在看向楚云逸时,就变得温柔慈爱。 逸哥儿好不容易袭了爵位,她这辈子也别无所求了,现在就是让她死了都甘愿。 楚云逸以为姜姨娘也想劝自己定亲,立刻道:“姨娘,这里没你的事,你还是回去照顾父亲。” 少年的体态单薄,似乎在短短半个月中长大了很多,既有少年的青涩,又有了几分军人的英武之气。 其实在出宫回侯府的路上,楚云逸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但是当他站在这里面对太夫人时,他想起了云展。 云展常说,苏慕白这老狐狸脑子里九转十八弯,让他别跟这老狐狸学,他们没他的脑子,做事不如简单粗暴。 反正能抓到老鼠的猫就是是好猫。 姜姨娘不安地来回看了楚云逸与太夫人,柔声道:“姑母,你别动怒,一家人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一家人?!”姜姨娘的话被刘氏尖锐的声音打断了。 刘氏带着一双儿女气势汹汹地赶到了,她是听说楚云逸来了荣福堂,才匆匆赶来的。 刘氏也没见礼,噼里啪啦地说道:“若是一家人,就不会事事算计,暗地里下黑手了!” 自从宸王下的那道承爵制书送到楚家后,刘氏的心口就憋着一口气。 楚令宇白白死了,家业也卖了不少,日子过得举步艰难,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的儿子是楚家嫡孙,她本来以为沈云沐走后,这爵位该是自家儿子的,却不想太夫人偏心到了这个地步,给长房的庶长子请封了爵位! 刘氏心里既愤怒,又委屈,恨不得一个耳刮子甩到太夫人的脸上,可是“孝”字压在她头上,她不能这么做。 她已经想好了,既然爵位已经不可能了,好歹要给二房讨些别的好处。 她与沈千尘不和,当然要楚云逸自己去找沈千尘讨点好处,安抚他们二房。 沈千尘马上就是皇后了,无论是差事,还是财富,都是她一句话的事。 总不能长房吃了肉,也不让二房喝口汤。 对于刘氏的心思,楚千菱一清二楚,狠狠地揉着手里的帕子。 每每想到如今她与沈千尘之间天差地别的地位,楚千菱就觉得无法接受,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明明她们两人都是楚家姑娘,凭什么沈千尘就可以嫁给宸王,凭什么沈千尘什么都没做,就可以好命地成为当朝皇后,成为这大齐最尊贵的女子!! 楚千菱咬着舌尖,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咸涩味。 楚云逸全然不理会刘氏的叫嚣,只等三房、四房的人抵达后,才道:“我现在袭了爵,就是一家之主,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分家,要么从此以后……安分守己。” 意思是,如果他们不安分,那就还是得分家! 刘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率先拍案反对:“凭什么?!” “楚云逸,你要是敢不管我们孤儿寡母,我就能去告御状。” 刘氏的声音尖锐得要刺破楚千菱的耳膜,楚千菱心里有头野兽在嘶吼着,想让刘氏别再说了,告御状岂不是要对着沈千尘摇尾乞怜?! 姜姨娘在这场对峙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走出了堂屋,这时,她停下步子,回首朝这个喧闹不已的屋子看来。 面对形如泼妇的刘氏,楚云逸依旧从容地坐在椅子上,下巴一扬,一副“这里我是老大”的傲娇样,冷冷道:“凭什么?就凭现在的楚家,我楚云逸说了算。” 她的逸哥儿长大了!恍然间,姜姨娘的目光似乎穿越时光看到了年幼时的楚云逸。她攥了攥帕子,就转过头,又继续往前走去。 区区刘氏还奈何不了逸哥儿。 姜姨娘再也没有停留,离开了荣福堂,也把那一屋子的喧嚣抛在了身后。 今天的天气可真好! 姜姨娘赏了一路的春色,闲庭信步地返回了外院楚令霄的住处。 姜姨娘一来,她的大丫鬟就退了出去,把这方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院里院外,分外寂静,如今这里大概是整个侯府最安静的地方了。 房间里依然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这整齐干净的环境反而衬得榻上那个死鱼一样的男子愈发憔悴。 他曾经俊逸的面庞在“病痛”的折磨下,早没了过去的风采,面皮是黯淡的蜡黄色,骨瘦如柴。像这么个废物丢到街上,怕是没一个女人会多看一眼。 楚令霄一看是姜姨娘,情绪又变得十分激动,仿佛被点燃的炮仗似的。 姜姨娘永远温柔亲和,永远耐心,虽然楚令霄毫无反手之力,可她从来没对他动过粗,毕竟万一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让人发现了,反而惹人疑窦。 杀人诛心,何必动手呢。 姜姨娘的笑容更深了,又是那种让人心寒的柔美。 “表哥,你知道吗?我们的逸哥儿袭爵了,他已经是永定侯了。” “你放心,逸哥儿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他不会像你这样,为了权势就把你给卖了。” “哎,你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想要权势,结果把最大的权势也扔出去了呢!” 姜姨娘像是被逗乐了,笑容促狭,随即就变得讥诮起来,看着楚令霄的眼神中俱是鄙夷、轻蔑。 楚令霄:“!” 楚令霄的胸膛剧烈起伏不已,睚眦欲裂。 他依旧动不了,说不了,但脑子很清楚。 他知道,姜敏姗说的是沈千尘。 等下个月初一顾玦登基,沈千尘就是皇后了,本来他该是国丈的,楚家也会飞黄腾达,本来所有人都该羡慕他,仰望他的。 他们楚家会比穆国公府更显赫! 可是,这一切都被姜敏姗给破坏了。 是姜敏姗故意让他与沈千尘离了心,又让楚云逸去讨好沈千尘,最后她还给他下了毒! 这一步步全都是姜敏姗谋划好的,包括连他和沈芷和离也是为了挤走沈云沐。 楚令霄一下子全都想明白了,紧接着,涌上心头的就是浓浓的不甘,心脏几乎要爆炸。 他艰难地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眼睛血红血红的, 他真想一口咬断姜姨娘的咽喉,让这个贱人偿命。 姜姨娘每每看到楚令霄气得快吐血的样子,就觉得浑身都痛快了。 这几日,是她过去这十五年过得最快乐的几天了。 “你生气了?”姜姨娘挑了挑形状优美的柳叶眉,笑眯眯地自问自答,“别生气了,你好歹还能锦衣玉食,有人精心伺候着,这可是很多人想往了一辈子的日子。” “上次何太医不是说了吗,你要是少动怒,别生出其它的毛病来,再活个十几二十年不会有问题。” “看来,尘姐儿都不想让你死呢。” 说话间,姜姨娘目光闪烁,想起了那日何太医来侯府的一幕幕。 当时,她真是怕何太医会从楚令霄的脉象中看出什么端倪来,也想过设法阻拦何太医,但还是作罢了。 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 所以,她就把心一横,反正就是何太医看出来也没事,楚令霄已经这样了,他不能再利用楚云逸了,有沈千尘护着,楚云逸不会太惨。 她也就这么一条命,左右不过要么死要么活。 出人意料的是,何太医只说楚令霄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其它的什么也没说,等于是默认了楚令霄“中风”。 当下,何太医虽然面无表情,但姜姨娘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窥见了一丝异样。 她当时就明白了,沈千尘并不在意楚令霄为什么会“中风”,她只要楚令霄不死就行了。 也是,沈千尘再过四个月就要及笄了。 若是楚令霄现在死了,那么沈千尘作为出嫁女要服齐衰不杖期,也就是为父守孝一年,一旦她守孝,等日后宫里进了新人,一年时间,足够那些新人生下皇长子了。 而且,男人啊,最是喜新厌旧,无论外表表现得再怎么喜欢你,还是要左拥右抱,就是当年楚令霄对她再蜜里调油,还是与沈芷有了孩子,还是与别人又生下了楚千舞姐妹俩。 楚令霄尚且如此,更何况,宸王顾玦马上就是大齐天子了。 一年之后,那些新欢也差不多能站稳脚跟,又有皇子傍身,那么沈千尘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沈千尘是个聪明人,嫁过去不足一年就把宸王的心牢牢地笼络住了,她肯定也能看明白这些。 沈千尘是恨楚令霄的,自己所为等于是在给沈千尘报仇,却又没脏了沈千尘的手。 所以,在楚令霄的问题上,她和沈千尘的目的是一致的。 在想透这个问题后,姜姨娘就安心了,现在她只要好好“照顾”楚令霄,让他多活几年就行了。 她的儿子已经是永定侯了,哪怕她在楚令霄身上浪费了那么多年,她这一辈子,值了。 被姜姨娘这么一提醒,楚令霄突然间也想明白了,原来沈千尘是“见死不救”。 沈千尘这个逆女是真的在记恨他这个生父,明明她的一切都是源自于他! 可是沈千尘不在这里,楚令霄也只能把所有的仇恨投诸在姜姨娘身上。 他奋力地想从榻上起身,想飞扑向姜姨娘,想咬上她一口泄愤,可是身体与四肢依旧不听使唤,嘴里能发出的也还是那些有气无力的呜呜声。 他好恨! 他最恨的人还是眼前的姜敏姗。 他这辈子的真心都错付了,要不是因为他一心宠着姜敏姗,惹了沈芷不快,沈芷也不会离他而去。 只要沈芷在,就算沈千尘心里对他再有怨艾,她还是“楚千尘”,那么他现在就是国丈了。 全都是姜敏姗害了他,要是他没有被姜敏姗的虚情假意迷惑了,他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还是沈芷好,如果当初他听父亲的话,好好地和沈芷在一起,他的人生就会是另一番境遇,他怎么会瞎了眼。 楚令霄激动之下,又发出了一连串的“咿咿唔唔”声,断断续续,急促凌乱。 他始终说不出半个字,但是,姜姨娘好像能读得懂他的心思。 呵,人生也不过短短一甲子时光,她与和他纠缠了二十年,白白浪费了人生最璀璨的年华。 姜姨娘又是轻轻一笑,笑声很轻很轻,却像是又有一鞭子重重地抽在了楚令霄身上。 “你不用再惦记沈芷了,沈芷马上要再嫁了。”姜姨娘一字一顿地说道,目光凝固在他脸上,欣赏着他表情中的细微变化。 楚令霄:“!!!” 就算他们和离,他也不允许沈芷再嫁。 不行,绝对不行! 楚令霄歪斜的嘴角与眼角连接抽搐了两下,眼珠上网状的血丝在一瞬间急剧扩散,似乎走火入魔般疯狂。 他一口气猛然涌了上来,竟然稍微爬起了一点,可也只有那么一点点,下一瞬,他就和他身上的薄被一起摔下了榻。 而他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只听那皮肉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他的脸也着了地,鼻梁与地面亲密地贴合在一起。 现在对于姜姨娘来说,楚令霄狼狈的样子就是她最好的佳酿了,也是她平淡的生活中最大的乐子了。 她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用现实一次次地刺伤他。 “表哥,你不会以为你现在这样子,沈芷还会瞧上你?” “哎,男人啊,怎么都能这么自信,我爹是,你也是,你觉得你有什么地方值得一个女人对于痴心相许?” “是贪图你自卑又自傲,还是贪图你的坏脾气,又或是喜欢你以嫡充庶?” 姜姨娘俯视着地上卑微地卧在她脚边的楚令霄,“你,也只配和跟我纠缠在一起而已。” 姜姨娘垂下了眼睫,眸底晦暗不明。 她是因为担心楚云逸,才派了小厮去宫门等着,想着楚云逸从宫里出来时可以第一时间得知消息。谁想小厮回来告诉她,他经过穆国公府时,打听到裴霖晔去那里提亲了。 说句实话,姜姨娘的心底深处有些羡慕沈芷。 裴霖晔是一个跟楚令霄完全不同的男人。 哪怕姜姨娘从来没见过他,但是凭她从楚令霄嘴里听到的那些,凭她一个作为女人的直觉,她几乎可以断定裴霖晔等了沈芷很多年。 一个男人愿意等一个女人那么多年未娶,已经不是“难得”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姜姨娘转过头,朝窗外看去,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飞过。 今日的穆国公府同样有结对的喜鹊登门,好生热闹。 但是正堂里的气氛异常的凝重、肃穆。 守在檐下的小丫鬟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但又忍不住把目光往屋里瞅,瞅了一眼,又一眼。 国公爷会答应吗?! 正想着,小丫鬟就看到一袭柳色衣裙的沈芷往这边走了过来,不由笑开了花。 当沈芷看到穆国公夫妇与裴霖晔共聚一堂时,不由怔了怔。她是被穆国公临时叫来的,不知道原来裴霖晔也在。 裴霖晔坐在下首,穿着一件湖蓝云纹直裰,腰环嵌白玉绣暗八仙纹腰带,配着一个荷包与一方宝塔形青田石小印,穿着打扮十分郑重。 沈芷在外面停了一下,然后就在穆国公夫妇和裴霖晔灼灼的目光中,身姿优雅地走了进去。 穆国公夫妇看着女儿的神情有些复杂,似郑重,似犹豫,又似带着一丝丝冀望。 穆国公夫妇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穆国公清了清嗓子,由他开口道:“阿芷,霖晔今天来提亲,你是怎么想的?” 沈芷可以感觉到当父亲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裴霖晔的目光变得更明亮,也更灼热,也有忐忑。 沈芷:“……” 沈芷当然还记得五天前裴霖晔在沈宅的大门口曾当着楚令霄的面问她:“表妹,我去国公府提亲,可好?” 当时,她没有回答。 现在,她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和楚令霄和离了,但是她并非是一个人,她有儿,也有女。 女儿沈千尘马上就要被立为皇后了,她要是再嫁的话,会不会对女儿不太好…… 还有沐哥儿…… 知女莫若母,穆国公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沈芷在想什么,忙道:“阿芷,你先别管这么多,你现在首先该想的是,你自己愿不愿意。” 穆国公夫人朝另一侧的裴霖晔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笑容是那样温暖柔和。 “霖晔等了你很多年了,从前是我们错了,耽误了你大半生。” “阿芷,你的后半生,应该要为你自己活。” 每每想到女儿与楚令霄的这段婚姻,穆国公夫人就觉得心如绞痛。 过去已经发生,无法改变,但是女儿的将来还有几十年呢! :。: 正文卷 3933知心 穆国公、穆国公夫人以及裴霖晔的目光全都望着沈芷,眼眸中都盈满了赤诚、热烈、期待的情绪,尤其裴霖晔的眼神最为灼热明亮。 沈芷感觉心中似是淌过一股暖暖的温泉,汩汩流淌。 她知道他们全都是在意她的人。 在意她的人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在意她的人才会为她的将来考虑。 正堂里,静悄悄的,外面的庭院中隐约传来轻微的扫地声,又有鸟雀受惊飞走的振翅声。 四月的空中尽是翩飞的柳絮,仿佛下起了一场春日雪。 片刻后,沈芷打破了沉寂:“我再想想。”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拒。 裴霖晔依旧微微笑着,依旧看着她,那双如浩瀚星辰的眼眸中仿佛能包容一切,温和坚韧。 穆国公、穆国公夫人彼此又对视了一眼,其实他们并不意外,以长女的性子,不可能随随便便地答应二嫁。 他们希望的不过是长女能给裴霖晔一个机会,郑重地去考虑她的将来。他们的女儿值得更好的将来! 因此,穆国公夫人也就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什么。婚姻大事讲究你情我愿,裴霖晔再有心,这件事也是要女儿自己想清楚。 他们做父母的也只能提点一两句。 穆国公夫人一边看了裴霖晔一眼,见他没有恼色,暗暗地在心里点头,一边又道:“阿芷,你不要着急,你心里有数就行。” 沈芷:“……” 沈芷微微抿唇,眼睫动了动,半遮住波光流动的瞳孔。 既然婚事暂时没成,裴霖晔继续待在这里就显得有些尴尬了,穆国公立刻起身,招呼裴霖晔去书房,说是他新得了一幅画,想给他掌掌眼。 裴霖晔从善如流地应了,唇角始终噙着温润的笑容。今天这样就很好了! 穆国公和裴霖晔一起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正堂。 看着裴霖晔渐行渐远的背影,穆国公夫人蓦地又开口了,声音压得低低:“阿芷,或者,你可以去问问尘姐儿……” 如果说,长女是顾忌一双儿女的看法,那么心病还须心药医,穆国公夫人觉得也许外孙女能劝动女儿。 沈芷被穆国公夫人这么一说,忽然就有些想念女儿了,但想着沈千尘现在肯定忙,摇了摇头:“还是等到立后大典之后再说。”左右距离五月也没多少天了。 穆国公夫人想想也是,这件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反正他们沈家不急着嫁女儿。 穆国公夫人也想念外孙女,问道:“阿芷,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尘姐儿?” “前两天见过一次。”沈芷温声道,话落后,眸中似有什么东西激烈地变化了一下。 “宸王殿下对尘姐儿也是有心了。”穆国公夫人感慨地笑道,笑容慈爱又欣慰,“你可知道,宸王打算在登基当天立后?你不用担心尘姐儿。” “……”沈芷怔了怔,也惊讶于顾玦竟然愿意为了女儿做到这个地步。 穆国公夫人拍了拍沈芷的手,“也不枉尘姐儿一心一意地陪着他走到现在。” 也许有的人会以为沈千尘是好命,觉得她这个皇后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是穆国公夫人知道外孙女的不容易。 沈芷含笑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女儿沈千尘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的,不是因为女婿的宠爱,而是因为她自己,她的这个女儿有一个非常坚韧、非常强大的灵魂,不像楚千凰…… 沈芷的脑海中浮现了楚千凰的身影,拳头在袖中握起。 她忍不住想去见见楚千凰。 她已经迟疑了很久了,自从沈千尘来见过她后,她就一直在犹豫着、纠结着,不知道她该不该去见楚千凰。 沈芷的眸色一点点地变得幽深,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件事若是说出去实在是匪夷所思,不知道会被多少人说是怪力乱神,但是因为这话是沈千尘说的,所以沈芷信了。 难怪她总觉得楚千凰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许多,但是,她只当作是楚千凰偶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才会渐渐变了,所以才会一错再错地犯下一桩桩错事,屡教不改……让她觉得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女儿那么陌生。 如今再回想楚千凰过去这一年多的所作所为,一切也似乎都有了解释、有了答案。 原来,楚千凰已经不是“她的凰姐儿”了! 沈芷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子不自觉地微微绷紧。 虽然沈芷什么也没说,但是穆国公夫人立刻就敏锐地感觉到女儿的神情有些不对,关切地问道:“阿芷,你没事?” 沈芷回过神来,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母亲,没什么。” 穆国公夫人只以为她是在想裴霖晔提亲的事,也没追问。她喝了口茶,思绪又转到了立后大典上,想了想,还是委婉地提点了女儿几句: “这人啊,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前些日子先帝刚驾崩时,大家都风声鹤唳的,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现在确认由宸王登基,那些人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好几家现在都盯着宫里的份位,在自家的姑娘中挑了好几个,就等着宸王登基后好送进宫去呢。” 穆国公夫人嘲讽地勾了下唇角,她与女儿提这件事的一部分目的也是怕有人会想走沈芷的路子,顺便给她提个醒。 沈芷:“……” 穆国公夫人感慨地叹道:“幸好楚令霄还活着。” 虽然楚家没有特意对外声张,但是楚令霄中风的事其实京中大部分人都知道,毕竟他是未来皇后的生父,不少人都观望着楚家的动向,想看看宸王对王妃的娘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见楚令霄中风后,宸王与王妃都不曾登门探望一二,大部分人心里也有数了,也有不放心的人来找穆国公夫人试探过,穆国公夫人也是由此得知的。 每每想到楚令霄,穆国公夫人都像是踩了狗屎似的,楚令霄办得那些事实在是太卑劣、太没有下限了。 哎,他们沈家与楚家这一家子扯上关系,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幸好楚令霄中风了,否则女儿与裴霖晔再婚,以楚令霄的心胸狭隘,恐怕还要再闹出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 沈家当然不怕楚令霄,穆国公夫人担心的不过是长女会沦为别人茶余饭后议论的对象,毕竟女子的名声是最经不起非议的。 这两天冷静下来后,她只庆幸楚令霄还活着。 想着,穆国公夫人又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还有那个姜氏也得好好的,好歹再多活上几年!” 穆国公夫人双手合十地求菩萨保佑,只求楚家这对母子长命点,否则,出嫁女的父孝是一年,再给她祖母守孝一年,那可就麻烦了,不是耽误外孙女吗?! 沈芷本来也因为听到楚令霄的名字不快,可当她看到母亲双手合十祈求菩萨保佑的样子时,忍不住就笑了,反过来安慰道:“娘,您多虑了。” “宸王恩怨分明,胸有沟壑,尘姐儿陪着宸王一起共度难关,宸王怎么可能会变心?!” 沈芷是见过顾玦与沈千尘相处的样子,自认她还是有几分眼力的。这对小夫妻之间根本就没有旁人插足的余地。 沈芷不由就笑了,眸子熠熠生辉,方才因为楚千凰而升起的阴霾一扫而空。 穆国公夫人却没法像沈芷那么乐观。 她不想倒女儿一桶凉水,但是又觉得这话自己不得不说,她不说,还会有谁说呢。 “阿芷,你听我说,就算宸王殿下不变心,对尘姐儿始终如一,可是,也没有君王后宫只有皇后一人的。” “宸王就算这次不选妃,三年后,六年后……甚至二十年后呢?” “他们现在是少年夫妻情深,又有共患难的情谊,感情自然深,可是这感情是会随着岁月生变的,等到了暮年呢?” “对于尘姐儿而言,孩子才是更信的。” “哎!尘姐儿的年纪还是太小了,要到八月才及笄。” 穆国公夫人觉得当下沈千尘还是得尽快生下一个皇子才好。 夫妻情份再重,皇帝最多也就是愿意让皇后先诞下嫡长子,这已经是一份莫大的尊荣了。 穆国公夫人不得不担心,不得不多想。 旁人都觉得沈家得了天大的福分,可以因为沈千尘而更上一层楼了,但是穆国公夫人作为外祖母,忍不住会想:还不如由顾南谨登基呢,外孙女当宸王妃可比当皇后要痛快多了! 当然,这些她也只能想想而已,事已至此,说这些个假设也是徒劳。 他们能做到的也就是帮外孙女多注意一点,该提醒时提醒,该出手时出手。 如同穆国公夫人说得那样,京城里的其他府邸都已经蠢蠢欲动了,不少人都已经在找礼亲王和阁老们试探口风了。 宸王妃还不满十五岁,年纪实在小,宸王膝下无子,只要嫔妃先诞下麟儿,就算宸王妃和宸王的情份再重,也不能保证一辈子情深不悔。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若是自家姑娘进宫后,第一个怀上孩子就可以在新帝跟前露脸。 一些人在礼亲王他们那里吃了软钉子后,就大着胆子去求见殷太后,觉得太后肯定是最想抱孙的,于是,一连几天都有人往寿宁宫递牌子求见太后。 这不,又一块牌子被內侍送到了寿宁宫的书房里:“太后娘娘,安定侯夫人刚递了牌子,想给娘娘请安。” 书房的书案上堆了一叠叠的账册,有新有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书香与墨香。 殷太后正忙着呢,也没心思见什么无关人等,直接就挥手拒了,连话都懒得说一个字。 內侍并不意外,外人只以为殷太后这些年窝在寿宁宫鲜少外出,是因为先帝顾琅与宋皇后的缘故,其实这只是一半原因,殷太后一向喜清静,根本就不耐烦见外人,就是宗室中除了礼亲王妃、顺王妃几个外,也没几人能得太后的青眼。 但是,殷太后显然很喜欢宸王妃,喜欢到这些天还亲自教宸王妃怎么管宫务,惊得不少人简直眼珠子都掉了一地。 “千尘,”殷太后慈爱地摸摸小姑娘的头,问道,“顾琅那些嫔妃你有什么打算?打算一直把她们安置在惠福园吗?” “母后,我想着让皇子公主们全都开府,他们可以把生母接走奉养,若是顾南谨愿意,也可以把皇后接出去奉养。”沈千尘坦然道。 那个內侍也听到了这番话,惊得掀门帘的右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 连殷太后都掩不住脸上的惊讶之色,楞了一下,才问道:“这是阿玦的主意吗?” 沈千尘笑眯眯地摇了摇头,露出一对甜甜的梨涡:“我自己想的。” 她约莫能猜到殷太后的心思,当年顾琅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殷太后软禁于宫中,作为人质,牵制身在北地的顾玦。 当初,顾琅可以这么做,今天风水轮流转,殷太后与顾玦当然也可以效仿。 但是,沈千尘觉得没有必要。 顾玦如清风逸逸,似明月朗朗,很多事他不屑去做,也不用去做。 沈千尘看着殷太后睿智的眼眸,自信地说道:“俗话说,抓刀抓刀柄,制人拿把柄。可王爷说,前半句对,后半句不对。” “若是靠着‘把柄’来治国、制人,那是下乘,是旁门左道。而且,天子如此,臣下只会仿效,上行下效,最后只会让国家走向衰败,日暮西下。” “所以,我想着这么做一举两得,还能节省些开支。” 沈千尘笑得十分愉快,又十分精明,沾沾自喜。 她这些天都忙着看账册,不算不知道,一算才知道宫里养着这些嫔妃的开支有多大,嫔妃们按着各自的品级都有自己的份例,可若是这些嫔妃跟子女出宫去住,那也就是每年给点“太妃”的俸禄而已,比起直接养着她们能节省不少银子。 “要节约。”她一本正经地又补了三个字,引得殷太后直笑,神采焕发,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那个內侍从书房出去,迎面却看到了顾玦就站在门帘外,吓了一跳,幸好他在宫中也见过不少世面,总算没失态,而且很识相地没出声,只是默默地给顾玦让道,并作揖行礼。 顾玦也听到了方才殷太后与沈千尘的对话,眉眼含笑。 他自己打帘走了进去,温和的目光望向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母后,千尘。” 最后一个“尘”字的尾音带着一个旖旎的飞扬。 沈千尘心尖一颤,一不小心被手边的茶盅烫了一下手,滚烫的茶水透过薄薄的瓷盅烫着她的指腹。 殷太后知道儿子是来接儿媳的,笑眯眯地打发两人道:“我乏了,你们俩回去。” 她更清楚这段时日顾玦太忙了,这对小夫妻平日里相处的时间太少了,还不如她与儿媳在一起的时间多。 顾玦与殷太后含笑对视了一眼:“明早我们再来给母后请安。” 顾玦拉着他的小姑娘走了,留下了这一桌子的账册,此时此刻,谁也没想起这些账册是沈千尘带来的。 寿宁宫外,天空湛蓝清透,阳光下,几只活泼的雀鸟或啄羽,或在枝头蹦跳,或飞来窜去,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自从沈千尘把第一批宫女削减掉后,宫里就变得更空旷、更安静了。 对此,沈千尘很满意。 人少了,不仅少勾心斗角,还省钱,又少噪音,一举三得。 两人手拉着手,慢慢地往前走,阳光在地上投下了两道影子,一高一矮,彼此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亲密无间。 有种时光静谧、岁月安好的感觉。 两人闲庭信步地走了一会儿,沈千尘忽然问道:“九遐,今天母后说,她要给我主持笄礼,你没问题?” 顾玦:“……” 顾玦本来就默认殷太后会替沈千尘主持笄礼,毕竟她已经出嫁,由夫家的长辈主持笄礼是理所当然的。 沈千尘眨了眨眼,压抑、掩饰着有些激动的心绪。 前世是顾玦为她主持了笄礼,其实那也不是一个正式的笄礼,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仪式,宣告她成人了。 《礼记》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 女子十五岁及笄就可以取字,前世也是顾玦给她取的字,也同时成就了另一个“她”。 沈千尘仰首去看顾玦的侧脸,眼中写满了期待以及一丝丝的忐忑。 他应该还记得,他可是亲口答应了要给她取字的! 这一世,他会给她取一个什么样的字呢? 沈千尘眸中的期待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顾玦微微一笑,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在她鼻尖亲昵地刮了一下,道:“放心,给你的礼物没忘。” 沈千尘:“……” 沈千尘皱了皱小巧的鼻头,她怎么觉得她好像被当成讨糖吃的小孩儿呢。 她脚步微顿,她一停,他也停下了。 她直直地看着他,眼前的顾玦还是那个顾玦,又与前世那个身怀暗伤、性命垂危的顾玦不一样了。 是啊,不仅仅是顾玦不一样,她也不一样了。 去年她开口让他给她取字,是因为前世;而此刻,她想他给取字,却是因为她想他这么唤她。 就像以后唯有她会唤他“九遐”,她也想听他唤她的小字,唯有他可以唤的小字。 怦、怦、怦! 沈千尘的心跳突然加快,下一瞬就听他笑道:“抱紧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被他托了起来,人趴在了他宽阔的背上,她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着她继续往前走,步履稳健。 后方的琥珀、江沅以及宫人们皆是跟得远远地,全都看到了这一幕,宫人们惊得是目瞪口呆。 宸王妃撒娇不肯走,宸王就把宸王妃给背着走了。 这这这……宸王未免也太宠宸王妃了! 沈千尘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有些局促,现在认清了现状,就安然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两人紧密地贴在一起,沈千尘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香味,下巴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第一次以这个角度去看他下巴连着脖颈的曲线,他的喉结微微凸起,线条优美,肌肤光滑如玉。 沈千尘有种莫名的冲动,很想在他的喉结上咬上一口…… 这个念头让她忍俊不禁,她偷偷地在他背上笑,然后用面颊蹭了蹭他鬓角的头发。 “别动。” 他挤出两个字,声音略带沙哑,说话的同时,还在她的大腿上轻轻拍了一下,把她又往上垫了垫。 沈千尘一向听他的话,立刻就不动了,乖乖地就这么挂在他身上。 他背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沈千尘又开始不安分了,一手继续抱着他的脖子,一手在他背上画圈圈,小声地提醒他:“九遐,你别忘记……” “没忘记。”他打断了她后面的话,吐字清晰地说道,“女子十五笄而字。”女子出嫁后,会由她的夫君为她取小字。 她对他说过的话,他怎么会忘记! 沈千尘的心跳再次加快,近乎虔诚地亲了亲他的鬓角,声音像是浸了蜜糖似的:“你真好!” 她的王爷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