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萱》 第1章 第1章 今年冷得早,深秋时分的清晨里,坐在无蓬马车上赶路可真是件苦差事。 如若是在逃命,那情况就更糟糕了。 入目一片萧瑟的黄,大清早的西北风格外地寒,刮在人脸上身上,透过单薄的衣料,仿佛要沁入骨缝子似的。 但姜萱已经统统顾不上了。 “哒哒哒”的马蹄声急而紧促,车轮快速滚凹凸不平的黄土山道上,车身在剧烈颠簸着。 她必须搂紧身侧的弟弟,努力在保持着平衡。 姐弟二人是坐在车辕边缘的,一个不慎,就会被抛下车。 只姜萱需要关注的,可不仅仅只有这个。 她一手圈紧胞弟的腰身,一手死死扣着车辕底下的横木,抬头往回望去。 灰蒙蒙的天,晨光微带昏霾,视线所及的山道尽头,隐隐滚动起一大片烟尘,耳边仿佛能听到另一波急促且繁杂的马蹄落地声。 那是追兵! “快!再快一些!” 无蓬车驾上的男人瞳仁一缩,回头暴喝:“他们要追上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急急踏了几步,他急得几乎冲到驾座前头来。 姜萱倏地垂下眼,低头和弟弟尽力蜷缩着,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这男人是她的父亲。 这车架上,如今共有四人。 逃命队伍里,也仅仅剩下这四人了。 姜萱,她搂在怀里年仅十岁的幼弟,再除去驾者,剩下的这个,就是她这父亲了。 雄踞青州,独霸一方的阳信侯姜琨。 昨夜之前,谁也想不到他会这么狼狈地在逃命。 当然,在西征大军开拔之时,谁也想不到这一战会败得这么突如其来,这么惨。 这是一个群雄并起的乱世。 连续几朝天子无能,奸臣权宦频出,乱像渐起,又逢陈田起义,朝廷无力镇压不得不召诸侯起兵后,后者坐大,中央逐渐失去对地方的控制权。 王朝末年之相已现。 这十几二十年间,从遮遮掩掩的小幅度动作到毫无顾忌,天下大小势力不断在互相吞并蚕食着,硝烟不断,风云变幻。 这辈子投生到了这么一个乱世,姜萱也不知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父亲姜琨,世袭阳信侯,封地青州长陵。长陵富庶,几代祖上能人辈出,为他打下了夯实的基础。一朝乱象起,他拉拢征战,数年前便已将整个青州都归于掌中。 已是天底下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姜琨这么些年来,一直都算顺利,直到他遇上彭越。 青州已得,接下来,就该出州继续往外扩张了。左右四顾,很自然就选择相接壤的冀州。 于是,姜琨便遇上最硬的一个茬子,兖州彭越。 兖州彭越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的名头,并不比姜琨小。 出身兖州济阴,北地第一悍将,少年时随任济阴郡守的伯父奉诏出兵镇压陈田起义军,伯父战死,他临危受命,以数千济阴兵大败八万陈田军,一战闻名天下,也奠定朝廷联军胜局。 平叛成功后,彭越封侯继任济阴郡守,就开始急剧扩张势力。 他占据了大半个兖州,紧接着北上鲸吞冀州河北沃土。 彭越从南往北,姜琨从北往南,最终两人相会于安平郡,便僵持不下。 彭越盯着姜琨这边的冀州三郡,还有青州;而姜琨则垂涎彭越手上的河北沃土,还有兖州。 双方虎视眈眈,只都不是小角色,谁也占不了对方大便宜,僵持已长达三年之久。 终于,姜琨窥得一个上佳战机。 冀州南生了叛乱,牵涉数郡,彭越立即率兵上北上镇压。 姜琨闻讯当即点了十五万大军,穿莽原过济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兖州。这奇兵突袭,高歌猛进,竟是一举攻陷彭越老巢,兖州治所昌邑。 这是一场能写进姜琨战史前三的大胜! 只是谁也没想到,最终会演变成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 乘兖州军不备,攻陷昌邑,接下来就布防站稳,以待后续步步逼进了。不过姜琨也不急,因当时彭越大军还在冀州,距离昌邑千里之遥,稍松乏一天半夜无妨。 这一日是姜琨生辰,恰逢如此大胜,姜琨于昌邑彭府大摆宴席,与诸大将盟友痛饮相庆,同时犒赏三军同贺。 欢畅达旦,三军同乐,谁知这当口,彭越杀回来了。 彭越竟敢只率两万骑兵,日夜兼程,回援昌邑。天助他也,上下欢庆的昌邑防线大松,他联系暗线开启城门,一举横扫青州军,十五万大军竟当场就被歼杀一半。 青州军大溃,城内城外惊惶散逃,包括姜琨,也包括昨日才抵达为父亲贺寿的姜萱姐弟。 漆黑夜里的混乱犹在眼前,当时姜萱还算幸运的,她和胞弟姜钰遇上被数十亲卫护着趁乱突围逃跑的姜琨,于是就登上父亲车驾,一同仓惶往东北逃遁。 但很快,姜萱心里那点庆幸之情,就消散无踪了。 彭越得了姜琨踪迹,亲自率兵追截。 无需太久,他就追上来了。 箭矢如飞蝗,几度逼近,身边的数十近卫快速减员,渐渐的,已一个不剩。 好在已进入山道,昌邑东北山峦不少,天还黑着,山道又狭小,这大大阻碍了彭越大队骑兵的速度。 可惜的是,骑兵和车驾,后者的速度总是要逊色一些的,这追兵也无法摆脱,一直紧紧缀在后头。 坚硬的车板颠簸得极不适,紧扣底下横木的手很疼,尤其指尖,大约是指甲已经翻扭折断了。 但姜萱一点也没顾上,她也不敢回到车厢位置的座椅上坐着,咽了一口唾沫,她紧紧盯着父亲。 姜琨犹如困兽,焦灼在车板上来回踱步,不断转头回顾追兵,“快一些!再快一些!” 声音嘶哑,眼眸赤红,喘气很粗重,犹如一头负伤的野兽,往昔尚算和蔼的面庞,此刻扭曲一片。 他的目光掠过姜萱姐弟,顿了顿。 姜萱再次接触到那两道赤红的目光,心脏突突狂跳,她低下头,和弟弟紧紧抱在一起。 那两道存在感极强烈的目光停驻了片刻,才移了开去。 姜萱重重喘着,憋久了的肺叶骤获新鲜空气,一阵隐疼。 她这才发现,方才自己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心脏跳得很快,父亲这莫名的沉沉目光不是第一次看过来了,实在无法抑制,让她升起一个很不好的念头。 这是在逃命。 一旦被彭越追上,毙命是必然的。 而青州大本营还有十数万驻军,纹丝未动的。此次大败虽伤根动骨,但姜琨只要顺利逃脱,休养生息后即可卷土重来。 眼下的关键,是这车要足够快,至少得比后面的追兵快。 想要车更快,唯有减轻车上重量一途。 父亲不会驾车,驾者弃不得;另外驾车的是姜琨的心腹大将尉迟典,可护主之用。 剩下的姜萱姐弟。 姜萱年十六,纤细窈窕,而怀里的胞弟不过十岁,尚年幼。只不过,再怎么纤细年幼,也有百余重量,压在这逃命的车驾上却是不可忽视的斤两。 姜萱心脏紧缩着,她实在不想这么想。 但此情此景,父亲那反复盯视的赤红目光,却由不得她不生此念。 她和弟弟是唯一嫡出,父亲平时颇看重不假,但她不是那等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贵女,她实在不敢过分高估父女亲缘,忽视人性的丑恶。 屏住呼吸,视线内,那双粗大的军靴不断地在车板来回踏着,“砰砰”响声仿佛敲在她的心坎上。 骤那双大靴动作一顿,朝她姐弟方向停了下来。 姜萱瞳仁一缩,蓦抬起头。 只见半昏半明的晨光下,姜琨神色沉沉,几缕发丝凌乱散在脸畔,他眸色赤红,野兽般喘息,面目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凶色。 他动了。 在姜萱抬头之际就动了,一个大步就冲了上来,那坚硬的靴底重重踹中她的肩膀。 “啊!”骤一阵剧痛,左肩乃至整条臂膀一阵巨痛带来的麻木,姜萱失重,短促惊呼一声,和弟弟被整个踹飞出去。 身体腾空,在重重落地的一刹那,姜萱咬着牙,绝望又悲凉。 饶是她有两生记忆,见识甚多,到了眼下境况,困于体能力有不逮,也束手无策。 重重触地,一阵剧痛自臀侧传来,滚滚车轮就在眼前,她忍不住闭了闭眼,投胎再活一回,竟落得这么一个惨死法吗? 这念头一晃而过,千钧一发,姜萱姐弟命不该绝。 耳边一声急促的惊呼,是驾车的大将尉迟典,他大惊失色之下,侧身探出一手,及时拉住姜萱的肩膀,忙往上一提。 铁钳子般的蒲扇大手,正好抓住姜萱刚才被踹的地方,剧痛,但她只有庆幸感恩的。 那股大力提起姜萱,幼弟姜钰紧紧抱着她,她紧紧抱着弟弟,姐弟二人就着那股力道腾空,她忙伸出手扣住车辕一拉,扑回上车。 臀侧落地,锐痛,只是姜萱顾不上,她和姜钰慌忙往尉迟典方向挪去,紧紧贴着他的背。 “主公,您……” 尉迟典也不知该说什么,顿了又顿,最后他提起自己数十斤的红缨湛金大刀,一把掼了下车,又狠命抽了马鞧两鞭。 “哐当”一声金属锐响,姜琨脸色阴沉沉的,瞥了姜萱姐弟一眼,又回头看比刚才稍拉开一点距离的追兵,最终没说什么。 姜萱姐弟暂时留在车辕上了。 没错,是暂时。 情况很不好,追兵无法摆脱,拉车的马比骑兵负荷大,终究会先力竭的。 况且眼下,继续下去很可能不等马力竭,就会被追上了。 有些念头不动还罢,一旦动了,要不了多久,姜琨必会再次将姐弟二人踹下的。 尉迟典不忍,会拉,但姜萱知道,最终会拉不住的。 姜琨是主,尉迟典是臣,尉迟典之所以会留到最后,是因为他对姜琨再忠心不二不过。 姜琨的命令,他最终还是得从的。 必须得自救。 再次被踹下车,就死定了。 姜萱抿紧唇,不再关注身后追兵,开始借着朦胧晨光,更仔细地打量四周环境。 此处已不算山峦外围了,但好在山势还不算格外高峭,人是能爬的。远近植被覆盖率颇高,如今深秋,风一吹,黄叶和半枯的长草簌簌响动,不断有黄叶打着转儿落下,但总还算茂密,能遮挡身影。 没错,姜萱想跳车。 与其被一脚踹下,极高几率被卷入车轮,不如自己选个合适的角度跳下去。 这终究是马车,速度再快,也有一个限度。只要跳的方式和角度合适,有长草垫着,不受有碍行动的伤几率不小。 只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追兵。 姜萱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努力往前方眺视。 山间直路几乎没有,都是弯弯绕绕的,这也是马车一直没被追上的根本原因之一。 姜萱死死盯着前头,马车飞速绕个几个小弯道,她终于见到远远的前方出现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弯道。 弯道内侧,还有几块巨大山石堆着,半淹没一人多高的枯黄茅草当中。茅草往里延伸,七八丈外,是一个山坡,草木甚茂,坡度也不算太陡。 就是这里了! 她也已没有时间再等待。 “阿姐……” 那两道阴沉沉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来,面色青白的姜钰一触,一骇,忙抱紧胞姐。 姜萱松开扶住车辕的手,按低弟弟的头。 她听得到车板上越来越急促的踏步声,余光也能见父亲越来越焦躁的面庞,以及他频繁的瞥视。 她的手缓缓滑下,握住弟弟偏瘦削的腕子,捏了两下。 浑身都绷紧着,姜萱微微垂眸,一边注意着姜琨,一边留心着前头的弯道。 咬着牙,她唯一祈求的是,她这位父亲的耐心能再撑少许一阵。 “砰,砰砰!” 军靴落地的声音又重了几分,那双玄赤的厚重靴子在她眼前顿了顿,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好在,它最终还是移了开去。 又几个来回。 “哒哒哒”马蹄声疾而紧促,时间却过得极其缓慢。 近了,那弯道更近了。 五丈,三丈,两丈,就在眼前了! 谁知在此时,那双黑红大靴骤一停,姜琨倏地站住,直直盯着姜萱姐弟。 姜萱呼吸一屏,骤直起身体,半蹲在车辕上。 车辕颠簸,猛地一抛一陷,姜琨顿了顿稳住身体,尉迟典忙提起马鞭猛一抽。 膘马吃痛,骤一窜,越过凹坑,将马车倏地拉过弯道。 姜萱牙关一咬,低喝:“阿钰,抱紧我!” 她同时收紧双臂,俯身含胸,双腿猛地一蹬车辕,用尽全力往大石后的茅草丛扑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2章 枯黄茅草没头没脑地扎在脸上颈上,“砰”一声闷响,左侧身体重重着地。 姜萱憋住一口气,同时已顺势一个翻滚,尽力卸掉扑下那股大力。 姐弟二人紧紧抱在一起,滚了几圈才停下。 慢了半拍的,左侧肩臂腰臀位置一阵入骨的钝痛。 但她护住了头部躯干要害,选择的落地点也没有石块,姜萱咬紧牙关,一停下立即动了动手脚。 活动自如。 还好! 她立即忍疼翻身坐起,伸手快速拨起被姐弟二人压塌的茅草。 “哒哒”马蹄声未停,那无篷车驾已奔出二丈,少了百余斤的重量,它果然轻快了不少。 姜萱未再看它一眼,和爬起学她一同动作的姜钰快速把茅草大致扶了扶。 也就两息,一见差不多,她立即拉住幼弟的手,猫低身体,快速往山坡方向小跑过去。 二人必须赶在追兵奔至前,越过这个山坡。 深秋的茅草枯黄至根,万幸尚未败塌,茂盛的草丛遮掩身形,姜萱一手拉住幼弟,一手提起裙摆,屏住呼吸,以不引起大动静的速度,尽全力往前狂奔着。 姜钰虽年幼,但也非不知事,一张小脸还青白着,却一声不吭,借着姐姐拉扶,小心分开草丛拼命跑着。 怦怦的心跳仿佛就敲在耳膜上,攀上山坡,地势高了,姐弟二人不约而同把身体猫得更低。 “哒哒哒”,另一拨急促繁杂的马蹄声渐渐清晰了,追兵来得很快,不过短短一阵,已非常接近了。 深秋的清晨寒意浓重,姜萱却里外湿了一层,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正顺着额头淌进眼窝,麻痒异样不适。 她却全然顾不上抹,一意死死盯着坡顶,脚下快速挪动着。 坡顶距离在缩减,而那马蹄声却已非常之近,鼓点一般敲击在山间的黄土道上,她甚至不用回头去看,便知追兵先锋已逼近弯口。 露水打湿的山坡并不好走,软靴鞋底骤踏在一处坚硬的凸石上,猛地一滑,姜萱重重单膝跪在石块。 一阵犹如膝盖粉碎般的尖锐疼痛,她全然不顾,就着幼弟搀扶一撑,连爬带滚翻上山坡之后。 肺叶仿佛要爆炸开一般,尽全力将急促的呼吸放到最轻缓,一翻到山坡之后,姜萱一按幼弟的头部,姐弟二人紧贴着湿润的土地伏下,一动不动。 “哒哒哒”马蹄急且疾,闷雷般响彻清晨的山道,她小心翼翼抬了抬眼,正见精健的骑兵连连扬鞭,紧随为首一名异常高魁的赤甲将军呼啸而过,正飞速往前追截。 至少有千余精骑,在眼前快速奔过,因这位置稍平缓开阔,不少骑兵直接跃出道旁疾冲而过,刹时将姐弟二人经过的茅草丛践踏得七零八落。 姜萱姐弟屏息趴在坡顶后,足足一炷香功夫,最后一骑在眼前驰过。 闷雷般的马蹄声滚动向前,兖州骑兵身影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视野内。 姜萱绷紧的身体骤一松,脱力趴在褐土地上,她大口大口喘着。 万幸,这第一关过去了。 “阿钰,起来,咱们得赶紧走!” 姜萱没允许自己放松太久,喘了一小会,立即翻身爬起。 彭越所率的只是先头部队,后面肯定还有的,等稍稍理清昌邑城的事,兖州军大部队肯定还要增兵追上的。被人杀入老巢,此恨可想而知? 姜萱怕的就是对方分兵,彭越穷追不舍,他可能很快就会发现车驾上少了人,立即传令回头搜山。 他们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嗯!”相扶站了起来,身上腿脚都疼,脚下凹凸不平,姐弟二人互相依靠搀扶,深一脚浅一脚,拨开茅草往另一边方向下坡。 姜萱的泪下来了。 “阿姐,父亲他……” 姜钰平日声线清澈,此刻却变得沙哑,男孩哽咽着,已带上了哭音。 姜萱心里也难过,父亲虽如这时代的男子一般,宠妾儿女不缺,也常有许多家宅不平事,但大体对嫡出儿女还是尚可的,和颜悦色,颇为看重。 姜萱在他身上,是尝到一些父爱的,十几年来,也认可了这个父亲角色。 可今时今日,面临危机,却遭遇了对方弃杀。 不受控制,眼泪就这么无声淌了下来。 片刻,姜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别怕,还有阿姐在。” 她一抹脸,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深山密林危险,姐弟二人却不得不深入,因为后面很可能还会有追兵。 “我不怕,我保护阿姐!” 十岁小男孩绷紧他的小身板,姜钰年幼无甚武艺,此时却用力抹了眼泪,挺起胸膛挡在姐姐前头。 “好!”姜萱紧了紧和胞弟相握的手,吸了一口气将那些伤感抛开,“我们走吧。” 姐弟两个已冲下了山坡,进入密林前,姜萱先弯腰,抽出靴筒里的短匕。 她先捡了两条合适粗细的较直枯枝,削了削,一人一根,这既是拐棍,也作拨敲草丛作探路之用。 自从身量略长开后,她就常年备有药和短匕,随身携带,并且让弟弟也这么做。 无他,乱世中诸侯儿女,日常端是花团锦簇了,但很难说会遇上什么。 如今果真用上了。 略作准备后,姐弟两个敲打着泛黄的茅草灌木,踏着沙沙落地,小心翼翼迈进丛林。 这里已经非群山外围了,偏今天是阴天,也无法以太阳分辨方向,姜萱只能凭借树木长势等判断一番,然后选择向东。 西南是最容易出山的,可惜那边是昌邑,她唯恐兖州步兵大部队回来后会大范围搜山,只得弃了。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地形,姜萱却没有漫无依据地赶路。 她一直留心水源,她寻找到了一条足有数丈宽、目测颇深绝对能没过人的河流,沿水而下。 水源遇野兽的几率更大,但问题是姐弟生存也离不开水,他们没有盛水的器皿。 第二个,利与弊从来都是共存的。 很多猛兽都不会水,但她会,弟弟也会,姜萱还能潜一阵子。万一真有什么,二人至少能跳水渡河,隔绝危险。 当然,上述对策是能对付不会水的猛兽,遇上也擅泳的,只能认命了。 毕竟,不沿水而行,也不代表不会遇上。 姜萱把能想的都想了,剩下的也只能看运气。 她唯一祈祷,都深秋了,这么冷,希望能冬眠的都已冬眠上了吧。 就这样,走了大概一个时辰,没遇上对付不了的野兽,先遇上合适的河流,也算昨夜以来的第一遭运气。 越往里头,林木越茂密,落叶渐后,沙沙的耳边仿佛只有这么一个声响。 “阿姐,你疼不疼?” 姜钰一直学着姐姐在敲打探路,竖着耳朵小心警惕四周,没喊过一句苦累。他唯一惦记着的,就姐姐身上的伤势。 两度落车,都是胞姐护着他,他是没什么伤的,但姜萱身上肯定淤青不少的。 他让姐姐上药,只姜萱却摇头拒绝了,两人身上的药物加起来都没多少,前景不明,她轻易舍不得浪费。 确实如此,小男孩想了想,只得应了。 “不疼,我没事。” 实际上是疼的,尤其被磕伤的膝盖,每迈一步都疼得厉害,尤其走得久了,又累又痛。作为娇养了十数年的世家贵女,若是平时,早就挺不住了。 但人的潜力是无穷的,此刻的姜萱,也没觉得身上的淤痛有多难受,不伤筋动骨,都是小事。 她也很庆幸,自己有多一辈子的记忆,否则就这十几年来的教育,估计只能没有任何章法地盲目奔跑,活命的几率更低。 姜萱身体是疲惫,只精神却越发好,思维很清晰,不仅仅是她自己,身边还有幼弟,他们的人生才刚开始,绝不可以就此结束。 她抿紧唇。 然很可惜的是,再大的决心也起不了规避危险的作用。 姐弟挨扶着快速沿水而下,平缓的河流并不湍急,只听见足下“沙沙”的踩踏落叶声响。 前头出现一个半人高的垂直小土坡,姜萱正要将匕首收起,先将弟弟托上去,骤身后“咯”的轻微一声。 像是什么踩断了枯枝。 姜萱心头“咯噔”一声,当即抓紧手中短匕,迅速转身。 自十来步外的枯黄灌木从中,有一双褐黄色瞳仁泛凶残冷色,棕黑皮毛凌乱血迹斑斑,空气中隐约泛着一种腥臭气息。 这是一头狼,一头瘦骨鳞形伤痕累累的孤狼,正死死盯着姐弟两个,前肢微曲,正伏低前半身。 它要扑过来了! 姜萱瞳仁一缩,“阿钰!” 她反应比声音还快,转身才一瞥的刹那,手上已猛地一推,反手将胞弟大力往河水方向推过去。 “砰!”一声巨大水响,水花四溅。 于此同时,“呼”一阵腥风过,那孤狼前肢一蹬,闪电般扑了上来。 姜萱再跳已来不及,电光火石间,她就推势往后退了一大步,绷紧的手举起,特地挑选拐棍有两个削尖的树杈,尖头正对准它那双褐黄色的冰冷瞳仁。 这力道扑过来,正中的话招子废定了。 孤狼在半空中腰肢一扭,灵活避开了那两个尖叉,十分轻盈,在姜萱左前方三四步处落地。 就是这会! 姜萱只有这么一瞬机会了! 她几乎是同时转身,直扑河水。 那孤狼喉间“唁唁”咆喘,一落地,立即弹跳而起,直扑姜萱。 姜萱听到身后风声,难以言喻的血腥恶臭,心提到嗓子眼。 是她快?还是狼快? 心念电转间,尚在河中的姜钰失声惊呼,只姜萱俱已听不真了。她身侧的河畔有一颗歪脖子大树,她特地朝大树那边跳的,和那头狼的落地的方向有偏差,歪斜的树干应能稍挡一挡,为她争夺一息。 她争取到了! “砰”地水花大溅,孤狼被树干一阻,落地再窜起,腥臭的狼嘴重重一合,“嘶”突兀一裂帛声起,四颗尖锐獠牙将姜萱外裙撕下长长一幅。 姜萱什么也顾不上了,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她拉住拼命往回迎的姜钰的手,姐弟几个猛扎,触岸,迅速爬了上去。 她立即回头。 那孤狼立在河边,冷冷盯着她。 姜萱并未放松丝毫警惕,相反她握紧手里匕首,竖着匕刃对外,绷直腰背咬着牙,死死回盯对方。 游过对岸也不保险的,在她记忆中,狼这玩意,也会游泳的。 但对面这条孤狼伤势不轻,伤口碰了水的话,会很疼也更难痊愈的,这点生存常识,它必然是有的。 还有寒冷,失温等等。 若非饥饿得不得不进食,它应该不会淌水的。 只能赌这个。 跑是跑不过的,现在姜萱能做只有不露怯,尽力给淌水减分。 双方对峙着,狼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也在权衡着利弊。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三十秒,也有可能是几分钟,孤狼踱了几步,它似乎下定决心,要游过去。 姜萱心一沉。 然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对岸孤狼后方的山林中,隐隐约约一阵骚动,声音颇细微,但范围却很广,似乎一大整片都动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姜萱心里浮起一个念头。 追兵!只追兵这个时候出现,于姐弟二人而言,却并非完全是坏事。 这大范围搜寻,瞬间把整个萧瑟的丛林都惊动起来了,雀鸟惊飞,松鼠乱窜。孤狼很不安,它停住下水的动作,踱了几步,正犹豫间,恰侧边的茅草丛一阵响动,一个山鸡“嘎嘎”飞了出来。 它闪电窜起,有着尖锐獠牙的腥臭大嘴一张,将山鸡咬了正着,迅速转身往来时灌木丛一钻,不见。 一切发生,不过几息之间,姜萱瘫软在地,重重喘息着。 姐弟二人手足发软,心跳怦怦,仿佛就响在脑海里似的。 “阿钰,我们快走!” 还不是歇息的时候,追兵正是往这个方向来的。 姜萱迅速爬起,抓起落叶将姐弟上岸痕迹掩了掩,拉着姜钰,飞速往反方向狂奔。 什么方向,什么水源,统统都顾不上了,她专挑不过分崎岖,却茅草丛生的地方走。 这种路线,最容易掩盖痕迹。 也顾不上有没有蛇虫了,这一路上敲敲打打都没遇上过蛇,冷血动物,大约会是最早一批冬眠的。 一路上拼命地跑,踩空过,跌倒过,滚下山坡爬起来,摔跟头了也不管不顾,跑了很久很久,久到身上湿漉漉的衣裳都已经半干了。 阳光终于出现了,却已是偏西。 喘息像拉风箱似的,双腿似灌了铅,再也跑不动,“我,我们歇一歇,先把衣衫吹一下。” 身上的衣服还半湿的,得趁着阳光不错赶紧晒干,不然入夜会受不住的,这会儿可病不得。 最重要这地儿有一颗野板栗树,熟透爆开口的板栗掉了一地,姐弟两个从昨夜到现在只吃了几个野果,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亲姐弟,少了许多顾忌,略略遮挡,擦干身上的汗,把差不多干透的外衫直接穿上,里头半湿的内衫晾在树杈上。 姜萱苦笑,她是不是得庆幸,走得急,根本来不及换上外出的厚衣衫。 没有火折,好在板栗生吃也能饱腹,姐弟两个填饱肚子,也不敢睡,只倚着树干歇息积蓄体力。 秋天的风很干燥,又有阳光,单薄内衫干得快,日头往下一小截,姜萱摸了摸,已干了八九分了。 不等了,立即换上,继续上路。 重新往东边出发,姜萱其实很担心,既怕野兽更怕追兵,但她没有流露出来,以免让小弟更加忧惧。 姜钰不过十岁,却没喊过一声苦累,他很渴,也只舔了舔唇,没吭声。 “我们摘点野果。” 一路上见过不少的野果,但不认识的姜萱不敢吃,边走边睃视,远远的,左手边一山坡上有一颗柿子树。 红彤彤的,落得差不多,但还有,有好些还是在低矮树杈上的。 姜萱十分高兴,拉着弟弟往那边小跑过去。 摘了柿子,好歹解了渴,然后姜萱把能摘的都摘了下来,放进她那个用撕下一幅裙摆做成的小包袱。这小包袱里头还有不少板栗。 打个结,背上,才要站起身,忽听姜钰说:“阿姐,那边好像有条路。” 姜萱一听,忙举目望去。 只见另一边的山坡林木后,隐隐约约似乎真有一条山道,很狭小,在百余丈的山坡之后。 姜萱犹豫一下:“我们过去看看。” 狭小山道没有被草覆盖,证明是通畅且非久无人行的,如果走的话,非常容易遇上搜兵。 姜萱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这个选择。 但她还是牵着弟弟往那边去了,因为那边是东边,他们往东走,得跨越山道。 害怕撞上搜兵,姐弟二人都十分谨慎,风吹茅草沙沙,慢慢无声走着。 才攀上坡顶,不想骤“铮”一声锐响,顺风竟送来一阵兵刃交击的打斗声音。 姜萱心跳漏了一拍,不会这么运滞吧? 真有搜兵? 姐弟两个立即伏低身体,半趴在坡顶。 一时谁也不敢动。 半晌,姜萱才探手,小心翼翼拨开茅草。 她屏住呼吸,小心往下窥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3章 下方确实是打斗场面,而且很惨烈,却并非姜萱害怕的搜兵。 因为她拨开草丛,才骤眼一看,就发现下头这七八个人,绝大部分是身穿河间军服的。 河间军是青州的盟军,双方亲密合作多年,此次西征昌邑,就是二者携手共进。 这算得上是已方的人。 只不过,下方的打斗已进入尾声,穿河间军服的已死得差不多了,尸体横七竖八,血腥遍地。 是被场中唯一一名没有穿河间军服的黑衣男子杀的。姜萱拨开草丛看去时,正见那躺在地上的黑衣男子倏一个鲤鱼打挺,一把擒住上前欲往他心脏补上一剑的敌人,银光闪过,一刀封喉。 “啊!”骤不及防,短促惨叫半声,鲜血喷洒,敌人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大公子!” 场上还剩二人,除却黑衣男子,还剩一个颇魁梧的河间中年武将,武将悲声暴喝:“好一个大逆不道的贱种!竟敢再害嫡兄性命!纳命来!” 立即战在一起。 场上打斗白热化,生死相搏,只不过就连姜萱都能看出来,下方二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鲜血淋漓,伤痕累累,重重喘息着,却如虎狼一般,直扑对方要害。 下方血腥搏斗,这边的姜萱却不敢乱动,怕多生枝节引起对方注意。她和姜钰只屏息盯着,按照这个情况,打斗应该很快会结束的,或同归于尽,或一死一活,等活的昏迷或者离开,他们就能走了。 只这么盯了一会,姜萱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对劲。 嘶,那个瘦削的黑衣人,看背影是个少年。对!就是那个黑衣少年,身形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只这距离其实有点远,又有茅草枝叶遮挡,看不真切。 姜萱皱了皱眉,眯眼看去。 这时姜钰“啊”了一声,小小惊呼:“阿姐……” 这人他认识! 只未等姜钰说完,场中打斗陡然激烈起来,那二人一进一退,快速往这边移动。 黑衣少年厉喝一声,倏地暴起,铮铮铮三下兵刃交接的锐响,他一刀割断中年武将的咽喉。 那中年武将长剑正中黑衣少年左腹,穿刺动作一僵,喉头“咯咯”两声,颤了颤手,长剑抽回,身躯却怦然倒下。 他往黑衣少年的方向倒下。 两人距离很近,黑衣少年显然力竭,一时竟无法避开,“砰”一声闷响,直直被砸倒在地。 然这么一砸,姜萱终于能看清他的脸。 鼻梁高挺,眼角斜飞。 褐色的土壤,枯黄的长草,在夕阳下映照下俱染上一层绚丽金光。少年乌发红唇,肤质极白,点点鲜血喷溅其中,一种动魄惊心的昳丽,教人屏息,难以用言语笔墨所描绘之。 只他眉峰却极锐利,如刀锋一般的弧道,瑰丽颜色不染半丝女气,寒如冬月霜雪,教人难以亲近半分。 孤冷,一个绝美少年。 姜萱怔了怔,“腾”一声站了起来。 是卫桓!这少年,还真是姐弟二人都认识的。 且最近这一月来,圈子里沸沸扬扬都是说他的事。 而这卫桓,一个月前,他还不姓卫,也是因此才自改的。 提起这个,还得从下头这河间军说起。 前面说过了,河间军是青州的盟军,而这河间军的主人颉侯张岱,则是卫桓的父亲。他行九,是颉侯府庶出的九公子。 卫九公子美姿仪,世无双,皮相在圈内一众世家少年中若称第二,那恐怕就无人敢自称第一了。 可外貌还不是他最出名的,比他那俊俏容颜还要闻名多了的,就是他那极招人非议身世。 卫桓的母亲卫氏,河间阜城人,原商贾金逊之妾,金逊闻颉侯好美色,遂将卫氏献之。 颉侯张岱欣然,笑纳。 卫氏入颉侯府,月余,传出孕信,堪堪八月后,产一子,这就是卫桓。 流言蜚语立即就出来了。有说卫氏孕期肚皮不小的,也有说此子初诞白净斤两十足不似早产的,如此种种,绘声绘色。总而言之,就是说卫氏进颉侯府就已经怀了孕。 后来,还被人见到金逊偷偷窥视他。 那颉侯信不信呢? 据姜萱了解,大约也是有些怀疑的,只不过卫氏他当时爱不释手,就没说什么,顺利给排行了。 这十几年来,风言风语就没停过,每每提起卫桓容貌,重点总要转移到他的身世上去。 这些流言蜚语,大多都恶意的,没办法,这种话题正正搔中人们的八卦心理的最痒处。 姜萱认识卫桓,也有些年了。青州河间结盟共同进退,他们这些二代正正是表现亲密关系的一个重要桥梁,或青州赴河间,或河间做客青州,来往频频,停留长久,两个圈子差不多融在一起了。 颉侯府的公子女郎前来,姜萱肯定要迎接招待的,她是嫡长女,责无旁贷。父辈融洽,小的相处自然亲近,只是每一次只要卫桓在场,他总是冷冷立在一边。 不见笑意,也无寒暄,沉默在一边,极不合群。 姜萱作为主人家,少不得招呼几句,卫桓从来不买账,总会用最精简的语言冷冷相拒。 这么几次后,好吧,姜萱没必要也不会再去贴冷屁股了,毕竟她也不是受虐狂。 就这样,其实两人也算相安无事的,毕竟不算多熟悉。 直到后来有一次。 他和河间子弟发生大冲突,打斗间波及了姜钰,卫桓不慎,让姜钰伤了腿脚,差一点就不良于行。 那次大吵一架,从此二人两看生厌。 姜家后宅并不安生,虎视眈眈着嫡房位置的人不少。弟弟本身不足月有些弱,精心养了些年才好起来,这么一伤,也就因为骨头还在长,才能治得完好如初,否则麻烦就大了。 饶是如此,姜钰也被耽误了一年学武。 卫桓身世可悯,姜萱知道,但这也不是她的错啊,浑身是刺的,总不能她活该被蛰吧? 那时她是极不喜他。 不过这也无妨,反正两人也不是非接触不可。她不喜欢,也就没人刻意在她面前提,姜萱便将这人抛在脑后了。 一直到了一个月前。 一则消息震动了青州河间两地上层。 卫桓弑嫡母杀嫡兄,叛出了颉侯府,并当场改了母姓,自称卫桓。 惊诧,震撼,究其导火索,是因卫桓生母卫氏的死。 卫氏容色绝俗,得张岱宠爱长达十余年。然以色侍人,如何长久?在张岱又新得一容色双绝的美妾后,渐渐的,卫氏就失宠了。从被逐渐分薄眷顾,到彻彻底底被厌弃,也就两年时间。 这少不了主母的功劳。 张岱正妻韩氏,对这个占据夫婿爱宠长达十数年的卫氏可谓厌恨入骨,新妾入府,也有她的手笔。本这倒也罢了,后宅妻妾相争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只这韩氏心思甚狠,这还不够,她设下一计,要让卫氏沦为家技,永不翻身。 张岱此人,宠归宠,但真心是没有的。卫氏这类旁人妾室献上门、无背景无娘家的,再得宠,也就是寻常婢妾身份罢了。妾通买卖,说的就是这类。卫氏一朝失宠,韩夫人轻易就能使唤她。 韩夫人借口舞姬不够,安排卫氏与舞姬一起到前头宴席献舞。 张岱好美色,爱行宴,兴致起来不管不顾,与亲信同乐的宴席每每总会变得不堪入目。 这次宴席正是犒赏麾下功臣,而据韩夫人所知,还备着五石散。 五石散配烈酒,张岱命上来的其实是家技女婢,但舞姬也没差,他看见卫氏了,不过不以为意,反而兴起让众人随意。裂帛声起,大笑哀叫,若酣畅淋漓,出人命也不是没有过。 这次也是,卫氏就是其中之一。 效果比韩夫人预料还要好些,卫氏容色和身份导致她是最受眷顾的,长达半日一夜的酒宴,待五石散效用过后,形容凄惨的卫氏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已不知什么时候咽了气。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草席一卷,就出去了。 卫桓闻讯赶回,在府门外遇嫡母及一嫡兄。当时大雨滂沱,讽言如冰,只谁也想不到他竟直接暴起,一刀斩杀嫡母嫡兄,改姓叛离颉侯府。 此事却沸腾整个河间以及青州,张岱大怒,当场弃子,命全力搜捕重伤在逃的卫桓,谁能取齐首级,重赏千金! 姜萱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后续也没再有卫桓的消息,只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到昌邑来了,伺机杀死韩夫人的另一个儿子。 前院是张岱地盘,韩夫人欲插手,少不了她两个儿子的配合。 窥得良机,攻其不备,卫桓杀死嫡兄连同其身边八名亲卫好手,自己也是伤痕累累,重伤不起。 军服中年最后那一剑捅正他的左腹,血流汩汩,他倒地后立即伸手去怀里掏药瓶。 只他磕到头部了,方才那一砸,“砰”一声连姜萱都能听见些,他的头重重磕在石块上。 眼睫动了动睁不开,手勉强把药瓶掏出来,试了两次拔塞子,“叮”一声药瓶脱手滑下,卫桓的手终无力垂落身侧。 人一动不动。 伤口却不断溢出鲜血,眨眼已染红身下褐土。 “阿姐!”姜钰声音焦急,握住姐姐的手捏得紧紧的,但他没忘记姐弟二人处境,生生按捺住自己,抬头急看姜萱。 姜萱道:“我们下去。” 往昔那点矛盾,在眼下不值一提,不赶紧把血止了,怕卫桓这眼闭上是睁不开了。 姜萱拉着弟弟冲下去。 这坡面很陡,姐弟两个连走带滚的,也顾不上了。她爬起一边跑过去,一边掏出帕子使劲把手擦了擦。 殷红喷溅,褐土小道上,道旁的枯黄草木上,青黑色的石块上,斑斑点点。倒伏的尸体,浓重的血腥,领人作呕,近观比远望让人难以忍受多了。 姜萱没有四处打量,吩咐弟弟警惕周围动静,她已蹲下身捡起方才卫桓掉落的小瓷瓶。 憋了一口气,她凝神,持匕割开他伤口处的衣衫。 一寸多两寸的剑伤,切口很整齐,皮肉有些外翻,看不到有多深,赤红色的皮肉见不断淌着鲜血,流速并不慢。 还好,不见其他异色,也无脏器碎片溢出,估摸一下位置,有望没伤到内脏。 姜萱松了一口气,还好,急救常识她没忘,只要压迫止血成功后,即可包扎。 她让弟弟把帕子也取出来,两块巾帕叠得厚厚方形,将一瓶伤药全部撒上,两手捂住,紧紧压在卫桓腹部的伤口上。 卫桓当即闷哼一声,面露痛色。 他眼睫颤了颤,却还是没能醒过了来。 姜萱顾不上看他,全神贯注在这伤口上。她手上力度不敢过分重,也稍轻了,精神绷得极紧,才一会,头脸就沁出一层薄汗。 红色迅速渗透巾帕,指缝间黏黏腻腻的,她记得得压十来分钟的,也无法看时间,她只能在心里一秒一秒地数着。 能感觉血液流速比刚才缓了些。数到五分钟的时候,感觉更明显;到了十分钟左右,血似乎止住了。但姜萱不敢放手,一直等到十五分钟,她小心翼翼揭起巾帕一瞄。 真止血了。 姜萱忙裁下一幅外裙,撕开结成长条,让弟弟过来帮忙垫起卫桓的腰,一圈一圈给包扎上。 完事以后,她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脏怦怦跳着,脱力喘着。 这人看着瘦削,实际颇重,体力活加精神紧张,也够呛的。 好在,急救完成了。 想到这里,姜萱又抬眼去看卫桓。 他磕到头部,没见血,但这事也是有大有小的,可能暂昏厥醒来就没事,也有可能头部伤势比腹部还重。 这个她就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了。 眼下这情况也麻烦,卫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此地肯定不宜久留的,血腥太多会引来野兽。 姜萱犹豫后,决定等一阵。 如果卫桓不醒,她只能将他尽量拖开一段藏起来,也算尽人事了。实在她和弟弟一个力弱一个年幼,真没办法带上一个比她高一头的沉重少年。 她抱膝坐在地上,姜钰挨着姐姐坐着,这决定姜萱给他说了,也无计可施,只能期望卫桓及时醒过来了。 幸好,卫桓没有辜负二人期待。 其实他眼睫一直在颤动,只是太轻微,难以察觉,渐渐的,幅度就大了起来。 “阿姐,他要醒了!” 一直盯着的姜钰惊喜,忙拉住姐姐。姜萱收回警惕打量四周的目光,姐弟两个紧紧盯着躺在地上的卫桓。 主人坚持不懈,睫毛颤抖动一定频率,一闭,猛睁了开来。 凤目微翘,弧度精致,眼神却极冷,尤其往昔七分,如同那百丈寒冰下的霜雪,冻入骨髓拒人千里。 卫桓初醒,尚晕眩,闭了闭目,复又睁开,目光焦点才对上坐在身侧的一身狼狈的姜萱姐弟。 饶是那双孤冷的瞳眸,也不禁怔了怔。 深入密林,也无护卫在侧,孤零零的,鬓发凌乱衫裙破损,一身狼狈至极,眼前的竟是青州阳信侯的一双嫡出儿女。 很意外吧? 只姜萱也无意解释,“你醒了?” 她心里急,立即催促:“我们快走吧,此处血腥很多,不可久留。” 卫桓蹙眉又闭了闭目,撑了撑身体,勉强坐起,而后他执起身侧的长刀,半拄半撑,欲站起来。 却不成功。 失血过多,伤也重,大约头也还晕眩着,他抿着唇试了几次,最多一次支起一半身体,最后“哐当”一声,长刀折断重重跌了回去。 姜萱都怕他再把伤口崩开了,只这人却倔得很,一声不吭,未肯求助。 见他这般,姜萱暗叹一声。 想起对方遭遇,叹息怜悯。只此情此景,难免忆及自身,姜萱心内黯然,都是可怜人。 她伸出手:“快起来吧,太阳要下山了,咱们还得赶紧找个落脚的地。” 卫桓喘息有些重,抬眼望过来。 无甚情绪起伏眸子,他仿佛感觉不到痛。 暗叹,也有一些物伤其类的酸涩,姜萱手往前递了递,她低声说:“死者长已矣,生者犹可追,活下去,才会有生路!” 最后一句语气尤其重,不知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二人对视半晌,卫桓慢慢伸出手,放在姜萱摊开的掌心上。 姜萱深吸一口气,一个使劲,卫桓一撑,顺势终于站了起来。 才刚站起,他肩背立即绷紧了,站得直直的。可惜终究力有不逮,不等姜萱收回手,他身躯一晃要往回摔。 姜萱一惊,忙一拉。 卫桓立即倒向她这边,姜萱左脚退一步,一咬牙,好歹抵住了。 他缓了缓,又撑起,只身躯一晃还是无法独自站住。 “你没事吗?还能不能走?” 留的越久,心里越不安,姜萱索性一偏身体,将他的胳膊架在肩膀上。 卫桓急喘了几下,点了点头。 那马上就走。 姜萱嘱咐弟弟:“阿钰,你小心些,留神脚下,还有左右。” 姜钰忙应了一声。 他十分懂事,见姐姐吃力本想帮忙搀扶,但他实年幼力弱无济于事,想了想,他矮身捡起一柄刀,挨着胞姐,小心翼翼拨开草丛,好方便行走。 三人立即动身离开这个血腥之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第4章 这一路奔来,其实姜萱也在留心合适的夜宿地点。 往前走一段,就是两道小山梁,不高,但很绵长,上头的植被败得更快一些,已相较稀疏。 之前姐弟两个一直跟着小山梁走的。植被稀疏些,不是出色的藏身之地,动物自然偏少的。动物少了,口粮就少,肉食猛兽盘踞的可能性就低。 也不知这选择对不对,还是运气致使,姐弟两个狂奔一路,暂未再遇上像孤狼般无法对付的野兽。 现在姜萱还是选择沿着小山梁走,太阳越发偏西,她得赶在它下山前找到一个避风的落脚地。 三人走得很慢,脚下起伏不平,还带着一个卫桓。 姜萱身体素质还行,虽天生偏弱,但这么些年一直都在有意识锻炼,是比寻常娇弱千金要好多的。但说强肯定也远够不上,卫桓少年瘦削,但身躯却颇沉,她撑得挺吃力的。 好在,卫桓并未将体重尽数压在她这边,他喘息一直粗重,状态并不好,只仍在勉力撑着行走,地势较平坦的地方,姜萱支撑着借力就可以了。 但丛林中,落差大的地形比比皆是,绕不过去的不少。到了此处,姐弟两人合作,一个推拉一个扶撑,咬着牙好歹过去。 深秋冷冷,姜萱一身热汗,但她没敢停,得尽量走远一些。 沿着山梁一路前行,金乌西坠,天际泛起一抹赤红晚霞,天色开始渐渐暗了下来。 丛林间,太阳一下山会黑得非常快,值得庆幸的是,姜萱终于找到一处合适的落脚处。 这是一处背风的山坳凹地,茅草环绕颇隐蔽,出去十来丈远,却隐了一条平缓小溪,水质清澈能见游鱼。 “就是这里吧。” 姜萱把卫桓挨着山壁放下,重量一卸,她直接一个趔趄险些撞山壁去了,忙伸手一撑。 拉风箱般重重喘息着,一丝名门贵女形象俱无,只现在谁还顾得上这些呢?姜萱一边让弟弟不许立即坐下,一边心里琢磨,走了至少有一个多时辰,应该也够远了吧? 心里安了些,稍缓过气,她领着小弟敲打附近的草丛一番,终于瘫坐下来。 姜萱解下身上的小包袱,把先前摘的柿子掏出来,有七个,给了姜钰三个小的,自己留两个,剩下两个递给卫桓。 趁着还有些许余晖,得赶紧把晚饭解决了。 姜萱也没什么好法子,打猎她是做不来的,好在包袱还有先前捡的野板栗,不少,也不枉她背它一路。 就是没有火,生吃也行,但烤熟的话还是会好入口太多了。 卫桓喘息渐平,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柿子,接了,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条小竹筒,扔了过去。 姜萱定睛一看:“你有火折?” 她才想问问他,不想他真有,这算是意外之喜了。 姜萱心下一松,终于露出一丝笑,“有火太好了!” 其实她想到火,并非真为了板栗口感,而是在丛林夜宿,火的作用实在太大了。 姜萱精神一振,立即提起长刀,去割茅草和捡干柴。姜钰也跟着去了,捡枯枝拖干柴,遇上一丛矮竹,他还抱着砍好的竹节去装水。 姜萱是不大放心弟弟单独行动的,但想想她还是没说什么。这一路蛇虫极少,距离也近,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了。 男孩子,太拘着不行。 一轮红日渐渐西坠,余晖也看不见,山风呼呼,天色一下子就暗下来。 篝火“噼噼啪啪”燃烧着,橘红火苗跳动,烤板栗的焦香四溢。 姜钰到底年纪小,吃饱之后,眼皮子撑不住,坐着就睡着了。 姜萱将他放平在茅草垫上,她也累,但她还有事情要做。 干柴足够,她分了两个火堆,刚好把凹地的口子给围住。完事以后,她洗干净手,端着一竹筒水来到卫桓跟前。 “先给你把药换一下。” 卫桓腹部那伤口,当时怕血重新溢出,就着血帕子就包扎上了。其实这不好,这伤口还脆弱着,若是血干了一揭,保管撕得鲜血淋漓。 既然都要换药,早比晚好。 卫桓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姜萱上前,解开他身上的布条。这回卫桓是醒着的,就好办多,不费什么力气,十分顺利。 血帕子其实已经快干了,好在还未彻底干透,小心翼翼给揭开。 疼是肯定疼的,虽卫桓没吭声,但揭到伤口位置时,腹部肌肉猛一下绷紧了。 “很疼吧?我轻点。” 卫桓慢慢放松肌肉:“没事。” 没事是不可能的,姜萱暗摇了摇头,手上很麻利,给他用水快速清洗。 清洗干净,接着就该上药了。姜萱想了想,从怀里暗袋掏出一个半巴掌大的荷包,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 这是她自己备的药。 倒不是没有其他药,在山道等卫桓清醒那会,她在那几个河间军身上掏了好些东西出来,伤药银钱短匕之类,她选着收了一些。 伤药肯定有的,但都是普通货色,肯定比不上姜萱自己的。她身上金创药是精心准备的,最上等,说不逊色于宫廷药物可不是假话,消炎愈创绝对一流。 现在掏出来,一是救人救到底,毕竟止血不过治伤第一步罢了,消炎不给力后果非常严重。 卫桓才十六,比她都还小几个月,若这么死了,也实在太可怜了。 二来,如今还身处丛林,三人暂同行,就当增加武力值了。 别看卫桓伤势不轻,姜萱并不小觑对方的爆发力,若再遇上孤狼之类的,他绝对比她有办法。 好药虽然珍贵,但也算用得有意义。 姜萱十分麻利给卫桓伤口厚厚撒了一层,覆上刚才让姜钰裁一截里衣叠成的新帕,布条就不换了,没这条件。 然后重新取了一筒水来,从荷包里取出消炎退烧的药丸,让他和水服下。 “这药挺管用的,你连服几日,熬过前头这几天,应就不怕了。” 姜萱也是疲得厉害,守夜什么的实在有心无力。处理好卫桓伤势,再次检查一次四周及火堆,就撑不住了,直接一头栽倒在小弟身侧那草垫上,眼睛已闭上。 篝火“噼噼啪啪”,橘红火苗跳动,姜钰小小声打着呼噜,很快的,姜萱的呼吸也变得平缓绵长。 她几乎转瞬就睡着了。 三人安静躺着,深秋黑寂的夜里,远远有零星几声秋虫嘶鸣。 须臾,本以为已睡着的卫桓睑睫动了动,无声睁开眼睛。 夜凉无月,几点星子孤零零缀在墨蓝的天幕上。 卫桓的目光,沁寒尤胜那孤星几分。 伤口很疼。 只躯体上再多伤痛,也无法掩盖他胸臆间的愤恸。 这一个月间,卫桓的人生翻天覆地变化,将他一下子从人间打入地狱。 得韩氏吩咐的下仆,连薄棺都不给,一张破席卷了,直接将卫氏尸身抬至乱葬岗。 那天大雨滂沱,冒雨连夜急赶而归的卫桓跪在泥泞中,亲手扒开薄薄的黄土,扒开七八具同坑新骸,最后他扒开草席,看见一具赤条条的青白尸身。 卫氏一双眼睛大大睁开看天,尸身淤青伤痕遍布。 卫桓痛哭失声。 他十六了,长大了,正在寻摸去路了,他打算再过几个月,就带他的母亲离开颉侯府。 颉侯冷漠,卫氏失宠日子渐难捱,这公子之位,他毫不留恋,自己总能养活她的。 可今日,等待他的却是一具冰冰冷的尸体。 母亲竟是被人生生折辱而死的! 无心无情的生父漠视,阴险辣手的嫡母设计,最后魂归离恨天,就这么被破草席卷起,随意扔了出去。 瓢泼的大雨,漆黑的寒夜,他仰首,痛声悲鸣。 刻骨恨意! 重新埋葬了母亲后,卫桓提刀去了颉侯府,他等了二日,等到了韩夫人携子出门赴宴。 白刃一闪,鲜血喷溅。 他要将仇人一一亲手刃之,已祭奠母亲在天之灵! 韩夫人还有一子,卫氏被成功设计,少不了他这嫡长兄的大力配合。 卫桓逃离后,不等伤养好,就开始关注嫡长兄行踪。 也是上天有眼,托了彭越之功,青州河间联军大败,二者溃逃四散,张大公子身边仅剩七名近卫,惊惶逃入昌邑东北群山。 卫桓尾随,伺机攻其不备。 只他到底伤未痊愈,又以寡敌众,血战一场,两败俱伤。 倒地时,头部重重地磕在石块上,他挣扎着还是晕厥了过去时,卫桓是极不甘的。 他还没复完仇! 侮辱害他母亲的仇人还没杀完,包括他那个高高在上生父! 但他实在是撑不住,眼前泛黑,失去意识。 原他以为自己会死的,但最后,他没有。 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有人给他止血包扎。他以为是臆想,深山野岭哪来的人?就算有,怕是敌对取他性命来的。 不想却是真的。 卫桓侧头,往左边看去。 篝火噼啪,红橘的火苗跳动着,姜萱挨着小弟,微微蜷缩睡得正沉。 山凹不大,三人最远距离不过两臂,火光映照下,她侧脸极清晰。 小巧唇鼻,一双弯弯的柳叶眉,长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白皙秀美的面庞难掩倦疲。 没错,是那个昔日优雅雍容的姜大女郎。 她旧日对他无丁点好感,他亦素厌这些所谓世家公子女郎的高贵姿态,两人吵过架,两看生厌。 不想,她会出手救他的命。 卫桓这一辈子,无兄弟姐妹,无深交友人,旁人从不会助他,他更不会帮人。孤独跋涉十数年,不想到了背叛亲离千里追杀的绝境底下,却有人愿意出手相救。 她不是极恶他的吗? 有疑惑,有不解,卫桓的目光有些复杂,定定看了半晌,才慢慢移开。 终究是伤势不轻,药效上来了,扫视篝火外几眼,阖了阖目,卫桓亦沉沉陷入昏睡。 姜萱一觉沉沉,无梦到翌日。 她是被冻醒的,睁眼时天还未亮全,林间半昏半明,篝火已燃尽了。 姜萱忙坐起,立即“嘶”了一声。昨日奔走未停,睡醒后遗症就来了,大腿至足底酸僵,一动,即时一阵麻痛。 但这些都是小问题,忍忍就过去了。她重新捡了些枯枝把火燃上,将昨夜特地剩的板栗也扔进去,才往十数丈外那条溪流行去。 “阿姐!”简单洗漱回来,姜钰已经醒了,急慌慌冲出扑过来,抱住她的腿。 “别怕,阿姐在。” 姜萱心疼,摸摸他的脑袋,抬头看去,见卫桓也醒了,已撑着坐了起来。 方才起身时瞄过,他脸色颇苍白,好在未见赤色异常,现在是没发热的,不过昨夜就不知道了。 递给他一条湿帕,他接过,姜萱坐下,给弟弟擦脸。 姜钰要自己来,她从善如流,帕子递给他,只给他重新绑了绑头发。 擦过脸,姜萱把板栗扒出来,就着凉水便是早饭了。 吃完这顿,下顿得重新找食物了,不过这个不急,姜萱关心的是另外一事。 “咱们该往哪一边走?” 马上离开是必须的,最好能尽早出山。这一点姜萱先问卫桓,她自己也勉强能分辨个东南西北,肯定不如对方强。 她颇忧心:“也不知这是哪处,我怕有搜兵。” 卫桓思索片刻:“从此地往东南,行日余,即是泸水,应有些人烟。” 姜萱登时眼前一亮。 这么说来,姐弟两个不择方向狂奔,倒是往外围挪了一些。 泸水,贯穿兖青二州的一条大河,正穿昌邑东北的这一片山峦而过。 偏僻人少没关系,这泸水是一条非常繁荣的航道,有人烟就有码头,只要想法子混上船,沿水而下,就能顺利离开兖州,到青州去了。 卫桓在昌邑附近已盘桓一段时间,又是确知方位才追进来的,大致估摸一下应差不离的。 姜萱怎能不喜? 只不过,未等她流露喜意,卫桓已接着道:“只这泸水入山处距昌邑城不过七八十里路,兖州步兵应已赶至,只怕正严密搜寻中。” 利大,弊端也大。 前夜溃逃的将领,还有济济一堂前来贺寿的青州河间各家公子女郎,最重要是姜琨及姜萱姐弟,东北群山必是重点搜索范围。 不管是擒是杀,这都是一个千载难分的机会,新仇旧恨,兖州军的搜索力度可想而知。 “如果不走这条路呢?” “那只能深入群山,穿行而过。” 姜萱沉默片刻:“那你觉得走哪条路好?” 卫桓淡淡道:“走东南,去泸水。” 姜萱点头,她想的也是这样。深山人迹罕至,野兽横行,危险性比兖州军更甚,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这样了。 “那我们赶紧走吧。” 有方向有目标,就是好的,姜萱打起精神,两三下把手上的板栗吃了,匆匆起身收拾火堆。 很快打理好,三人便上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第5章 姜萱重新削了拐棍,一人一根。 值得高兴的是,卫桓一撑山壁,能自己站了起来,他接过拐棍慢慢走着,速度不比昨日姜萱搀扶慢多少。 这就好。 实在今日姜萱腿脚酸痛得厉害,姜钰也是,她还得照顾弟弟,让她扶也有心无力。 接下来,就是漫长而吃力的赶路,三人互相依靠着走,走一段歇一阵,咬着牙尽力加快速度。 是卫桓带的路,他能借野兽脚印粪便分辨其领地,一路走着,没有遇上无法对付的凶兽。 姜萱庆幸之余,也难为他了,一个侯府公子,竟晓得这些,可见从前不易。 不过她没说,有些人不需要怜悯,显然卫桓就是。 就是这般一路小心翼翼,几经艰难,终于抵达泸水。 比预料耗时要更多一些,次日,已是届黄昏,阴沉沉的天冷风飒飒,姜萱忽似乎听见了水流声。 她蓦地一喜,撒了弟弟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头的高坡。 眼前视野开阔,高高矮矮的青黑嶙石,金黄的长草矮树,浩浩滔滔,有一条宽达百丈的碧水,正穿山过岭而来。 水流甚急,风刮过带来水汽,姜萱心内却喜,因她骤眼望去,已见坡下的江畔,隐约有一条小路。 小路被长草密密覆盖,时隐时现只能勉强辨别,显然罕被使用,但又何妨?有路就有人! 这附近必有人烟。 她正要回身说话,不想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卫桓清冷嗓音在耳边低低响起。 “噤声。” 姜萱心下一突,闭上嘴巴,忙顺着他力道俯下身体。卫桓的手往朝下方向斜斜一指,她赶紧望去。 乍一眼,并无异样;细细看,终于发现了端倪。却见那处茅草格外茂盛不少,原来是有几个人伪装安静隐于其中。 仔细辨,是甲兵。 姜萱一阵后怕,这是兖州兵暗岗,伪装确实到位,若非有卫桓,她姐弟两个难以发现,只怕就算摸到河边,也要直直撞出去了。 卫桓使个眼色,三人悄悄折返,绕路往上游而去。 他们要寻找人烟。 偏僻处都如此,乡镇村寨内可想而知?可是他们还是得在此设法。相较起山外一览无遗的平地,这边已算很好的了。 一路上又避开了三处暗岗,以及一次明搜,山中小道渐多且清晰了起来,左绕右绕,转出一处山壁,眼前豁然开朗。 下方是一处尚算平坦的大山坳,疏疏密密约有百来户屋舍,越往江畔越密集,尽头,河岸延伸出去一个原木搭建的大码头。 这是一个依附码头而生的乡镇,来往客船停泊补给,肉类食水都比山外便宜且好,有一定的生存空间。又因距离昌邑最多日余水程,若那边过分繁忙,这边还能分流。 此时天色已开始发暗,遥望那码头已停泊了大大小小十来艘船,其中一艘是刚到的,船客纷纷涌下活动筋骨或夜宿,码头却有一处岗哨,正一个个检查后才放行。 另一队人马冲上了船搜检,而第三队则持刀在水边来回走动,以防有人泅水潜离。 姜萱皱眉,这么偏僻的山坳,搜查竟也如此严密? 除去码头船上,她还留意到,下头的乡镇巡逻的兖州兵也不少。若是寻常公子女郎如她姐弟般武力低微的,只怕是插翅难飞。 卫桓道:“你二人留在此处,我下去看看。” 可以肯定,河道进出群山的上下游必设卡哨,这兖州军惊动不得。除非能将其全数杀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只能暗地里设法。 姜萱看了卫桓一眼,他脸色仍苍白,只是事到如今,也无其余办法了,只得嘱咐:“你小心些。” “若是力有不逮,莫要强撑,我们回山里再设法就是。” 卫桓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他绕下去了,身影渐不见,姐弟两个紧张,但也只能握着手安静等着。 再说卫桓。兖州军大力搜捕,但分摊到各地人数总是有限的,这乡镇群山环绕,有身手的人总能窥得空隙。 卫桓慢慢接近乡镇外缘。 乡镇边缘巡逻兵丁最多,一队队来往纵横,只总有规律的,他耐心观察了大半个时辰,抓紧罅隙快速无声越过。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下来了,山中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镇内的巡逻队见少,又都是举着火杖的,这更好避。卫桓在小镇转了一圈,无声进了他看中的一家客店。 这家客店很大,只档次不高,多是供寻常客商和旅人住宿的大通铺。卫桓入时,住客们用罢饭食,在房内整理着正要睡下。 他看了几间,人挺多的,吵吵嚷嚷,抱怨声尤其明显。 “……一天到晚地搜,每个地儿都搜,上船搜下船也搜,干什么了这是!” “就是,什么时候是个头!” “少嚷嚷,当心被人听了去,忍忍就是,出兖州就好了。” 卫桓窥去,见最后劝和的是个体态甚胖的行商,衣着还不错,却睡了大通铺。这必是最后一船下来的,客舍单房已满,只能将就。 见他和内外好些人都熟悉,应那一船人宿此店的不少。 卫桓忆起方才见的客船,有三层,舱房甚多,是那十来条船中最大的。 略略忖度,他无声阖上窗缝。 客店观察结束,卫桓却未急着离开小镇,而是隐在边缘处,耐心盯着巡逻兵队。 和他预料一样,等在亥时夜深,巡逻兵队做出调整,一半下值回去休息,余者在关键处设定岗,四面盯梢。 他当即离开。 “小镇岗哨甚严,只人手到底欠缺,等到四更,我们再悄悄进去。” 四更天,人最困倦的时刻,姜萱姐弟小心些,可趁机潜进。客店那边卫桓已看好身形相类者,混进大通铺内,明日随众一起上船。 “只是……” 卫桓略略停顿,眉心微蹙。 姜萱转念明白,计策是可行的,可难题却还有一个,三人相貌出众,这就是一个大破绽。 “若有妆粉,我有法子!” 在化妆妖术大行其道的前世,她有涉猎一些,不敢说精通,但也算够用。 卫桓当即折返小镇,半个时辰后,他取回一个小包袱。 姜萱打开,里头零零碎碎脂粉眉黛之类十几样,品种简单,质量一般,且都是用过的。 能有就好,这个可以将就,反正他们目的只是丑化遮掩。 借着那面模模糊糊的黄铜手镜,姜萱给自己化了成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皮肤暗淡,面有雀斑,五官生得不错,只是沧桑憔悴颜色尽失。 姜钰也是同样,完事是个瘦削的黄面孩子。 最后就是卫桓了。 眼下卫桓其实已被波及了,身处山中,他就是溃散的河间青州贵公子中的一员。表明身份更不行,他可是价值千金的。 东西上脸的时候,他微皱了皱眉,不过没吭声,抿着唇让姜萱描画。 一切准备停当,三人没睡,闭目养神至四更时分,卫桓一动,姜萱立即拉着弟弟起身了。 深秋寒夜,沉寂山镇,仅听见远近几声秋虫嘶鸣,三人悄悄挨过去一看,果然,连日疲乏的兵丁已顶不住了,挨着岗哨正瞌睡。 二人对视一眼,卫桓头微微一偏,率先举步,姜萱牵着弟弟,屏息快步跟在后头。 无声进了镇,客店那边,卫桓已摸点过了,他让姜萱姐弟稍等,提了一个包袱回来。 三套质量尚可的细布衣,卫桓带着姜钰充作出门的兄弟,而姜萱则背上那个包袱,作投亲妇人。 有了卫桓,姜钰不用她带着,这一大惹眼处就去了。 卫桓还不知从何处弄了三张户籍黄纸,一人一张。 姜萱正隐忧这个,心下登时一松,不过也不敢说话,悄悄跟着入了大通铺,三人分两处,无声找个位置躺下。 谁也睡不着,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只得熬着,熬至卯正左近,天终于蒙蒙亮了。 大通铺开始有人翻身而起,姜萱仨没等太久,见有两三个起身也跟着起来了,以防睡在侧边的人发现不对。 船不等人,也就过一刻钟左右,整个客店都喧闹了起来,大家匆匆洗漱吃早饭,接着涌向码头。 姜萱和卫桓拉开五六步的距离,跟着人流往码头而去。 离得远远,便见码头火杖通明,兖州军的卡哨已经全员就位了。 熙熙攘攘的人分成三列,男两列女一列,姜萱悄悄看了卫桓两个一眼,垂眸跟到女列末尾。 心跳突兀加快,深秋河畔寒凉入骨,她手心却出了热汗。姜萱努力保持镇定,暗暗吸了几口气,不着痕迹将手心在身上擦了擦。 一路检过来,不管检查的还是被检的都很熟练,队伍不断往前挪移,轮到姜萱。 她微微拘谨,捏着户籍黄纸上前,递了过去,而后有些紧张低头,稍往后缩了缩。 不是绷不住露破绽,因检查兵丁是男,每个被检女的皆类似姿态。 那几个兵丁接过黄纸,先扫了眼,又抬眼打量姜萱。 姜萱垂睑,遮住眸中神色。 这一刻心跳极快,“咚咚”仿佛响在脑海中。 仿佛很久,但其实也就几息。 “过去吧。” 兵丁们见身形年龄对上,这么一个黄脸妇人,不耐烦挥挥手。 “有劳军爷。” 姜萱心口一松,诚惶诚恐上前接回黄纸,举步往前去了。 出了岗哨踏上码头,无人理会她,姜萱暗吐了一口气,忙装作不经意回头看去。 卫桓“兄弟”正在检,姜钰过关了,那兵丁正擎着黄纸打量卫桓。 瞅了几眼,又掀开外衣领子看内衣材质,未见有异,挥挥手,让同伴搜身。 男子搜身每个都要,姜萱庆幸,她让卫桓给自己脖颈也抹了一层粉。 只她的心还是马上提了起来,因那搜身官兵极粗暴,手从上而下在卫桓身上大力拍打着。 天冷,衣裳厚,布巾特地缠薄过还好,但这么用力拍下去,卫桓身上伤口不少的,尤其腹部。 正这般想,就见那官兵一巴掌重重拍在卫桓左腹,姜萱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卫桓未见异色。 “行了,过去吧。” 卫桓牵着姜钰往前行过来,姜萱暗呼了口气,忙转身,三人一前一后,往那艘最大的船走去。 跳上甲板,登上大船,三人直接往人多混杂的次等舱行去。 一排排的矮凳,小小一个船舱得挤二三十人,乱哄哄的,次舱一层五个,他们去了中间偏后的第四个。 在角落挨着过道坐下,隔着船窗望一眼还在继续检查的哨岗,姜萱侧头口型:“没事吧?” 瞥他左腹。 卫桓微不可察摇了摇头,目光穿过船窗,瞥向哨卡。 三人无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因人不算特别多,半个时辰彻底完事了,船上伙计进来吆喝:“都坐稳,要开船了!” 直到此刻,姜萱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她侧头朝卫桓姜钰露出一个笑意。 只船一开,就成功了! 她是这样想的,正常也该这样的,可惜世事变幻,未到彻底了结,谁也说不准最后还会发生什么。 跳板收起,缆绳解开,“当当当”一阵铜锣响,船已开始起锚。 谁知这时,变故陡生。 突兀一艘快船划开水面,兖州传令兵从上游而下,飞速接近码头,见此高声一喝:“都等一等!” 那传令兵跳上岸,快速奔向迎上前的军侯武将,奉上一令,而后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那军侯偏头向诸船看来,扬声:“统统都下来!” 又回身吩咐:“快打水来,上头命增一项查验,需以湿巾洗擦手脸!” 声音很大,姜萱听得清清楚楚,她登时大惊失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第6章 上游有人使出类似法子蒙混过关,可惜技艺尚欠,最后教人窥出了破绽,被当场拿下。 一道急令立即发下,凡哨卡,不管男女老幼,统统需拭脸查验。尤其泸水诸码头,严格执行不得有误。 当然,内里详情这大小客船是不知的,眼见缆绳被重新扯了回去,众人登时纷纷起立,怨声一片。 “怎么回事?” “干什么了这是?不是搜过了吗!” “还有完没完!” 骚动中,码头的甲兵已迅速行动起来。几个木桶被扔进河里再提上,随手将擦拭椅案的抹布扔进去,顷刻间便准备妥当。 其余甲兵分成小队,已冲上船驱赶船客。 “都快一些!统统下去!” 明晃晃的长刀,一声大喝,前头立即喧哗起来。 小孩的惊哭声,繁杂的脚步声,怒骂驱赶声,迅速从第一个船舱蔓延至往后。 兖州兵马上就过来了! 怎么办! 心脏怦怦狂跳着,事态转变太快太突兀,一时竟不知如何破解。 但不管心里是如何焦急乱着,在兖州兵跳上船冲进第一个船舱的同时,卫桓姜萱三人已迅速起身,趁乱沿着过道急速往后疾退。 他们坐的是第四个舱房,后头紧接着五号舱,再后退过了一条逼狭的通道,就是船舷。船舷往左是茅房,往右则船家休息的一个斗室。 姜萱一掌推开斗室的门,却见这屋子委实窄小,七尺长短,四尺宽窄,一进门就是仅容一人躺下的上下床,根本无处容身躲藏。 卫桓侧身贴着后舱木壁,往前窥了一眼,立即转身,对推门的姜萱道:“无用,他们会搜船。” 确实,那些兖州兵驱赶船客的同时,正十分有序的检查船舱。分工合作,十分熟稔。先从前到后检查一次,等会再从后到前再检查一次,确保船上无遗漏一人。 这船再大能有多大?格局简单摆设粗陋,藏人是不可能藏得住的。 怎么办?喧哗声越来越近,三人已退至船尾最末端,几乎是同时,姜萱卫桓的目光投向侧边这一江碧色秋水。 水上不行,那就只有水下了! 凛冽河风拂面,水面波纹粼粼,秋冬江河之水肯定是极清澈,只足下这一片是码头,人来船往,它还远达不到清澈见底的地步。 骤臂膀一紧,卫桓已提她往下放。入水需无声,让姜萱姐弟慢慢下显然是来不及的了。 姜萱当然知道。 她立即深呼吸,无声就着卫桓的动作,顺着船舷往下滑。 脚尖入水,而后是小腿,大腿腰身肩颈。 深秋时分的河水,冰冽刺骨,入水登时一阵钻入骨髓般的冷痛,姜萱咬牙硬忍。 她才放下,姜钰紧跟着下来了。 这孩子也是个好样的,胎里偏弱习武晚,就算近年渐调养回来也甚瘦削,才十岁年纪,这么冷天冰一样的水,他硬是和姐姐一样,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先放姜萱下来,就是让她接住姜钰的,她一边踩着水,一边扣着弟弟的腰。 卫桓紧接着也下来了。 那喧哗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人半息不停,立即往船舷下的船体靠去。 如今都是木制的船,船舷相对略宽,三人一字排开,紧贴着船底外壁。 只是即便这样,也未能确保安全过关。 头顶“咚咚”一阵重响,粗重的军靴敲击着甲板,“砰砰”两声,茅房和休息室的门被重重踢开。 即使这样一眼看透的斗室,也未曾被轻易放过,两名甲兵轮流冲入,分别仔细检查过后才拱手:“头儿,无人!” 卒长一挥手:“检查船底!” 声音不小,姜萱大骇,却听见上首“是”应了一声,“咚咚”脚步迅速奔船舷而来。 只要扣着船舷往下一看,三人便一览无遗。 不用商量,毫不犹豫的,姜萱卫桓三人深吸一口气,立即缩入水下。 只码头的水深到底是不够,这水浑浊程度也欠缺,三人身上都是深色衣裳,水面上影影倬倬,还是能看见的。 因此,卫桓姜萱一边一个,捉住姜钰的手臂,脚下一蹬,迅速往船底中间位置潜去。 可这不是长久之策,焉知甲兵会盯多久?他们闭气可闭不这么久。 姜萱睁大眼睛,努力寻找救生舱位置。 古代的船只,也会放救生小船,就在这个救生舱。只不过这个所谓救生舱,其实并不是一个舱房,而是船底的一个长条凹位,里头绑着小船,待有需要时,人跳下水解开,将小船拖出来。 救生舱在船头,靠近码头,应该检查过了。 水底很冷,越深越冷,但三人并不敢莽撞,到了中间位置后,只小心往前游,观察救生舱位置。 果然,救生舱的小船已经被拖得干干净净的,一眼望过去空荡荡的。 只不过,这船的救生舱还挺深的,姜萱望去,掠过一排排固定小船的铁钩,只见最深处的位置,两边是稍稍凹陷进去的。 类似一个“甲”字。 天不绝人! 姜萱登时大喜,这两侧边缘从外望看不见,甚至暗沉沉应发现不了,却是可以露头呼吸的。 三人立即无声往那边游过去。姜钰的头部已晃动起来,咕噜噜小气泡开始冒出,姜萱本来已准备要给他渡气,这下子不用。猛一下子冒头,姜钰大口大口喘着。 姜萱呼吸也重,这位置有两个铁钩,卫桓没伸手,姐弟俩便一人一个抓着。 有了这铁扣借力,立即轻松很多。 燃眉危机过去之后,才有空隙商量其他。 姜萱低声:“咱们要等多久?” 卫桓道:“开船以后。” 不开船,终究不保险,这个姜萱当然懂。只这擦脸检查虽简单,但终究有这么的多的人,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会极短。 虽能呼吸,但冰冷的水下,这段时间也是极难熬的。 姜萱很担心,除去弟弟,还有卫桓。 姜钰近几年才算调养如寻常孩子,但到底年纪小,还瘦;另外还有卫桓,卫桓情况更糟糕,他身上伤痕累累,尤其腹部,这新伤加失血,实在很让人担心。 尤其,伤口方才还被人重重一拍,只怕还会二次出血。 姜萱低头看一眼弟弟,又看卫桓,却见他面色惨白,唇色全无。 她心下焦急,压低声音:“你伤口如何了?还支持得住吗?” 一叠声问了,她抓住铁扣那只手已松开,示意卫桓扶着借力。 这深秋的水底,委实冰冷刺骨,时间一分一秒过着,姜萱渐渐觉得身体越来越僵,踩水的动作越来越吃力。 她反咬着牙关,尽全力动起来。 只有动起来,才是抵御严寒的最佳对策。 卫桓脸越来越苍白,面上已泛起一层青色,他紧紧扣着那个铁扣,关节用力发白,只身体还是比刚才渐渐往下坠了一些。 毫不迟疑的,姜萱忙伸出另一手扣住他的腰。 腰身紧窄,触手冰凉,卫桓半垂的眼睑睁开。 寒水映照,两个冻得嘴唇乌青的人,姜萱说:“你要支持住!” 鼓励他,也鼓励自己。 卫桓点了点头。都在强撑着,咬着牙焦急等待,船一点点往下沉,舱里折返的船客越来越多。 那抛下的铁锚一动,被提了上去,船终于动了,岸上的喧嚣声渐渐离得远了,身边的水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深。 那码头终于被抛在了身后。 姜萱喜:“我们快上去。” 精神大振,身上似乎有了些力气,奋力一蹬,无声冲破了碧水。 水面天光大放,有些刺目,卫桓接过姜萱的短匕,猛一下扎在船舷边上,而后硬提一口气,将她先托上去。 今日阴天,河风凛冽极冷,尾舱后头并没有人,姜萱连爬带蹬上了去,而后赶紧回身去拉姜钰和卫桓。 一上船,卫桓就撑不住了,半阖目栽在舱壁,姜萱忙探手扶他。 风冷,刮在身上向刀割似,浑身湿透的姜萱抖得和筛糠的,一手搂着姜钰的肩,一手箍住卫桓的腰,跌跌撞撞往那间小休息室冲去。 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掩上门,她立即把卫桓和姜钰都扒干净了。卫桓赶紧扶到窄床上用被子卷着,姜钰个小,拉上铺的棉被下来就裹在地上。 休息室内有几套布衣,是男式成人的,也顾不上了,自己换了一身,弟弟套了一身,而后闭着眼睛给卫桓也套了一身。 这才感觉好了些,姜钰还能睁眼说话,她先不理,赶紧去料理卫桓身上的伤。 一看,情况比预料中略好一些。 她药好,几天下来卫桓腹部伤口已稍收了收,如今中间口子被拍得绽开,但还好只有一线。只不过如今整个伤口已被浸泡得发了白,药粉湿哒哒散在上头。 用湿衣服抹干净了,开封的药瓶进水了,但幸好姜钰身上还有一份,赶紧撒上去,重新裁布条包扎上。 卫桓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她挑深的撒药包扎,那些浅的没理了,剩下这点药得留给他腹部伤口用。 又给他喂了消炎退烧的药丸。 卫桓已彻底昏厥过去,掐着他的咽喉给喂的,万幸屋里有水,凉的也顾不上了。 姜萱尤自不放心,又给喂了风寒药丸,自己和弟弟也各吃一颗,以防万一。 强撑着打理好一切,姜萱才卷着厚絮衣裳挨床头坐在地上。她牙关还抖着,小心拉开门往外窥一眼,却见河水泛起碧波,长草枯黄的河岸正飞速后移。 她吐了口气,终于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第7章 两岸芦花四散飞扬,舟行破水绿波涌荡,河风飒飒间,眨眼便将那一座座泛黄的山抛在身后。 卫桓眼睫动了动,终于醒转过来。 眼前很昏暗,逼狭的斗室,粗简蔽旧,正微微晃动着。 记忆刹时回笼,他立即扫视左右,见板门正掩着,门外门内安静,船舱那边则零星有些人声,此时应是清晨。上铺有一道绵长的呼吸声,是姜钰的,而姜萱则正卷了半旧的厚絮布衣,正倚着墙壁打瞌睡。 这屋子十分小,这倚着墙壁,其实也紧挨卫桓床头了。 他一动,她便惊醒过来。 才睁眼,便对上卫桓一双黝黑的眸子,见他目光清明,脸上烧红不再,姜萱喜道:“你醒了?” “嗯。”卫桓手撑床,慢慢坐了起身:“什么时候了?” “这是第二天清早了,应是卯时。” 船已行了一天了。 这一天里,三人都发了热。姜萱姜钰还好,服药后熬熬温度就开始降了;卫桓这边却很糟糕,高热持续反复,幸而还有药,姜萱赶紧把湿衣服重新浸润给他枕着,又反复敷帕擦拭,物理降温。 实话说,情况很凶险,一度她都怕他撑不过去。但事实证明,卫桓意志力惊人,身体素质又上佳,终于成功熬了过来。 此刻看着,状态也不错。 姜萱是高兴的,简单说说他昨夜的病况,便道:“等会我买点热食,再要些热水来,你再吃东西。” 她身上还有从打斗现场掏来的银钱,这个不怕水,船上人多乱哄哄的,她昨天就混进去买过两回吃食。现在这情况,三人能不吃冷的就不吃冷,尤其卫桓。 说起这个,姜萱又说:“昨儿晚上,这船家没有回来。” 她还一直担心要被人撞破怎么办?后来想着实在不行只能恫吓了,兖州军说得很清楚,窝藏同罪。 后来没用上,可能是河道水流湍急,船家得盯紧了,所以没空慢悠悠回来歇息。 卫桓点头,现在他醒了,不管转移或者威吓,问题迎刃而解。 姜萱心头那些隐忧也去了,这时,船舱那边已人声渐沸,她便起身叫醒上铺的姜钰,把他抱下来,投湿巾子让二人洗漱,自己则整理一番,开了门出去。 约莫一刻钟,她悄悄回来,手里提着糕饼热水。 粉面也有,但不好拿,只得弃了。 糕饼粗糙,很有些拉嗓子,卫桓才病愈不好这么吃,姜萱将特地买的米糕掰碎碾细,倒进热水泡一阵,成了一碗稠粥,才递给他。 卫桓接过,三人便开始吃早饭,一边吃一边商量后续的事。 卫桓略略估算:“今日午间或下晌,船就会出山,若无阻滞最多再两日,便出兖州地界。” 大船正顺水而下,有道千里江陵一日还,所以船行速度是非常之快的。而深山之中没有人烟没有码头,也不会停泊受检。 唯一的问题,就是出山必会有哨卡,到时还有一次检查。 怎么应对? 事先游上岸?可还是得入水,且会和船分开,行陆路什么的麻烦肯定多很多。 姜萱说:“咱们提前避到救生舱小船上,若有需要,就如昨儿一般避一避。” 一次生,两次熟,她心里稳了许多,且才痊愈免疫力增强,应没这么容易再次生病的。 这确实是最佳方案,卫桓略略一想,点头表示赞同。 商量妥当,便开始准备。这头一个就是多吃,尽量填饱肚子补充热量,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姜萱把三人的旧衣处理好之后,收拾收拾屋子,还把垫东西用的两块厚窄板子抽出,预备到时带上。 能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三人略略歇息,到中午早早用了午餐,午时刚过,大船就冲出了群山。 下游出口果然有哨卡。 三人提前跳进救生舱小船,最里面那艘,一发现不对,立即就下水。 但其实,情况比他们想象中好多了。 下游的哨卡明显松懈不少,人手也欠缺,船主钱银一塞,对方连救生小船都没拉出来,按程序匆匆走了一次,挥手就放行了。 船家们都被折腾怕了,像被人追着撵着似的,一被放行匆匆起锚,后续路程都没肯停过,连肉食告罄都不管了。 两日后,船行出了兖州,进入青州地界。 再过日余,抵达此次航班目的地,青州乐安郡阳邑。 “砰”一声精铁巨锚被抛在水面上,咕噜噜往下坠,缆绳绞紧了,长长的跳板搭在阳邑码头上。 人声鼎沸,姜萱牵着胞弟,跟着人流顺着跳板而下,过了拥挤喧闹的码头,踏在泸水大堤之上。 立足大堤,举目眺望,眼前江面开阔水势平缓,薄云中有几缕阳光洒下,泛起一大片粼粼金光。 风冷,心却畅快。 终于登岸了,彻底脱身了,安全了! 恍如隔世。 姜萱长长吐了一口气。 片刻后,她才侧头看卫桓。 相距一臂,黑衣少年面江而立,一手按住腰侧刀柄,正淡淡前眺。江风凛凛拂过,一缕散发并衣摆猎猎而飞,他肩背总是绷紧挺直,如他眼神一般,挥之不去一种拒人千里孤孑独行的冷意。 比旧年冷寂多了。 也是,他母亲惨死仇深似海。 她轻轻叹息。 双方意外相遇,并肩同行一段,只到底非亲非故,还各有各的事,安全了,就该分开了,总不能一直同路的。 她低声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多的我不说,只盼你万万保重。” 他这豁出去不顾一切的复仇之意,姜萱是亲眼目睹的。只不管是韩氏还是嫡兄们,一个无武自大一个落魄奔逃,总算是有机可乘。 可这三人之后,情况截然不同。不论是张岱本人,还是当日赴宴的大将盟友,这个个擅武不说还位高权重,身边高手如云守卫重重,都不是卫桓一个十六岁的孤身少年可近身刺杀的。 又早有防备,若去了,很可能就一去不返了。 两人这一路同舟共济,姜萱真很不希望看见他就此赔上性命,怎么也得劝上一劝。 提起这个,卫桓下颌一绷,眸中登时阴霾沉沉,垂在身侧那只手已捏紧成拳。 姜萱轻叹:“你即便不想自己,也想想你的母亲。她好不容易生养了你,抚育长大,若你不肯珍重自己的性命,她在天之灵,只怕也不得安息了。” 卫桓呼吸一重。 只不知他听进去了没?反正一直没有开口回应,姜萱也无法,只得轻叹一声,拍了拍没敢吭声的姜钰作安抚。 久久,骤一阵急风,有沙迷眼,姜萱伸手挡了挡,卫桓终于说话了,却是另起话题。 “你要回临淄?” 临淄,青州治所,姜琨治下的军事政治核心,也是阳信侯府所在,姜萱姐弟十数年来的家。 姜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我阿娘还在临淄。” 逃出生天的喜悦,顷刻就消散了。卫桓侧头看去,见纤细少女凭栏而立,柔美的面庞染上一抹黯色,北风凛冽,她衣袂翻飞,愈显弱不胜衣,只脊背却挺得直直的。 沉默片刻,他道:“姜琨此人,极好声名。” 想必是不愿让人知晓他为父不慈的。 卫桓冷冷一哼,什么仁义,什么豪爽,一个个外表最是光鲜,实际内里不堪至极。 其实方才一上岸,在码头上就听见有人议论昌邑大败了,却没听见阳信侯战死,想来,姜琨应是顺利逃生了。 而正如同姜萱很了解颉侯府情况一样,阳信姜氏后宅的不平静,卫桓自然也是知道的。 侯夫人董氏,生有嫡子嫡女,这就是姜萱姐弟。只姜琨内宠也甚多,得意者不少,其中就以姬娄氏为之最。 姬,虽也属妾,只是却和卫氏那种无名无分的婢妾不一样,这是正正经经的有媒有聘的,能用上一个娶字,可看作偏妻二房。 这娄夫人母家实力强劲,膝下同样有儿有女,和嫡房分庭抗礼已多年,欲取而代之之心不难窥见。 情况本来就复杂,偏姜琨好名,只怕是不愿意被人知晓危急关头下他弃杀嫡子嫡女,只为自己逃脱性命。 故卫桓有此言。 姜萱长吁了一口气,卫桓说的,她怎可能不知? 可她一个武力低微的弱女子,偏皮相上佳,孤身带着一个年幼的弟弟,这等乱世,又岂是好生存的? 况且还有母亲。 董氏还在临淄,如今只怕正又忧又惧,寝食难安,姐弟两个怎么也得让母亲知晓平安的。 “我知道的。”应了卫桓后,两人都知,分别在即,姜萱说:“天色还早,应有去临淄的船,我们用过午膳后就启程了。” 从阳邑登船向东南,转入淄水,明日这个时候,就该到临淄地界。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同舟共济后,终究各有方向前路。 码头就很多大大小小的吃食摊子,熬过那七八天的,热气腾腾已很教人满意,三人就在码头吃了。 吃过以后,已是未初,去临淄的船快开了。 姜萱回身看卫桓,此一别,应不会再见,她说:“你小心些。”切莫为复仇冲动。 “你也是。” 卫桓回了一句。 双方告别,最终姜萱拉着姜钰的手,转身登上大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第8章 重锚被提上水面,缆绳解开跳板收起,“腾”地一声,大船缓缓离开阳邑码头。 才进舱房,姜钰急急冲向舷窗,他趴在窗沿伸头往回眺望,只可惜大船转了半个身,他已不能望见登船位置。 不甘心探头张望,直到大船彻底转身,舷窗正冲对江河岸,方才的大堤码头统统不见,他才失落收回视线。 “阿姐,我们还会和卫大哥再见吗?” 这回姜萱是正经付钱登船,手头不是过分紧,就选了是相对独立却不起眼的四人间。两边各一紧窄的上下铺,舱房很小,不过对面铺没人来,现在倒成了二人间。 因此说话方便,姜钰问罢,本来神色低落的小脸带上期待。 可惜姜萱的回答只能让他失望了。 “很可能不会了。” 姜钰沉默片刻,又问:“那我们真要回去吗?” 不同于姜萱有两世记忆,人生百态看多经历也多,伤感过后很快能收敛心情。姜钰还小,十岁小男孩正是对父亲满满的崇拜尊敬的时候,被毫不留情踹下车弃杀后,他再懂事心里还是过不去的。 回家,他是抗拒的。 姜萱如何不知?宽慰过不止一次,但这需要时间,她摸摸胞弟的发顶,“咱阿娘还在临淄呢。” “况且如今世道乱的很,阿姐无能,只怕护不好我们两个。” 姜钰作为阳信侯府唯一嫡子,不进恐下场堪忧,从小就不是当温室花朵着养的,姜萱经常给他说各种内事外事,分析嫡房处境,了解天下局势。所以他很懂事,不吵不闹,只是心里很难受罢了。 听了姐姐的话后,他没吭声,默认了。 姜萱叹了一口气,心里也烦。 事实上,阳信侯府后宅争斗比卫桓所知的还要严峻。她母亲董氏娘家已败落,全无依靠;偏娄夫人母家实力强劲,这娄氏是带着兵马归附姜琨的,娄夫人胞兄娄兴,手掌兵权本人还是能征善战的悍将,极得姜琨器重。 背靠娄家,娄夫人本就立于不败之地,她还有子有女,膝下长子比姜钰还大两岁,健壮擅习武,也聪颖伶俐,很得姜琨喜爱。 这对母子近年明暗动作频频,咄咄逼人,剑指嫡房已毫不掩饰。 过去,姜琨看着一双嫡出儿女的份上,宠妾不曾灭妻,董氏娘仨还能支应。 可这回。 哪怕很顺利回归,父子女间关系僵化尴尬那是必然的事,立足根本被损,麻烦很大。 姜萱蹙了蹙眉心,思量许久,又取出在码头新买的妆粉,给偎依在她身侧的姜钰仔细描补,并低声嘱咐:“登岸后,我们要万万谨慎,切不可被人提前窥破身份。” 姐弟俩正落单,明面上却生死未卜,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娄夫人必然会牢牢把握。若姐弟生还,提前寻得杀之,她及娄氏多年所求即可成真。 所以,登船前姜萱不但购置了妆粉,还另购两套粗布衣。她伪装成一个瘦削少年,让姜钰伪装成一个女童。 姜钰有些别扭,但知道轻重乖巧点了头。好在这平民家的粗布衣衫,其实男女都是一个样,他只要把单髻打散,梳成双髻就成了,没有太难接受。 姜钰本眉清目秀,重新给他描了妆,一个黄脸有些瘦削的清秀女童就出来了,可惜眼下有小块淡黑胎记,一下子变了下品。 姜萱怕招拐子。 完事以后,掏出黄铜手镜细细打量自己,她点了点头,看不出破绽了。 “我们下了船,先进城,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出其不意高调出现。” 高调出现,人所皆知,依姜萱对她这位父亲的了解,不管姜琨心里是如何作想的,他表面必然会欣喜若狂,将一双儿女接回去。 这样的话,就算正大光明归府了。 至于暗地里那些疙瘩。 “阿钰,你切记,回府后不得再提起此事,即便母亲跟前也是。对父亲初时可有些伤心,但必须在人后,过后,你需对他濡慕依旧,当此事从未发生。” 闭口不言,主动掩过,并濡慕尊敬依旧,才有可能将关系修复如昔。 姜琨的态度,对娘仨的生存空间至关重要。 此乃上策。 至于母亲董氏,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反而增添露出破绽的风险,暂时不打算告知她了。 “阿钰,切记,切记。” 姜萱握住弟弟肩膀,郑重嘱咐:“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可晓得?” 姜钰唇角紧抿着,脸上闪过不忿和难受,最后他认真点点头,“我知道的,阿姐。” 这对一个十岁男孩而言,真是一个非常高难度的任务,但他只能压下不忿,努力回忆昔日情感和态度。 姜萱轻叹一声,将弟弟搂着怀里,抚了抚他的发顶。 谁不想畅快肆意呢?只是现实面前,先把生存问题解决了才能想其他。 顺风沿水而下,大船行得很快,从泸水入淄水,再抵达临淄码头,也就一个昼夜的功夫。 次日午后,大船抵达目的地,下锚靠岸。 一船人立即蜂拥而下。 姜萱提前牵着小弟下了一层等着,她留心观察着身边的船客,有一对夫妇带着三个儿女,两个较小得抱着,还有大大小小的行囊,提都提不过来,剩下那个最大七八岁男童蹦蹦跳跳往前头,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他父亲立即要骂,姜萱上前两步,将男童扶起,放粗声音笑道:“小心些,挤下水就麻烦了。” 她顺势牵着男童走在孩子父亲的身边,孩子父亲连声道谢,姜萱微笑,和他交谈。 一行人顺着跳板下去,看着像一大家子似的。 姜萱牵着男童,和这家人一起挤过熙熙攘攘的码头,直至出了码头范围,人流减少,她才放手,挥手和这家人告别。 寻个摊子买了两碗粗茶,和另一伙人挤一张桌子,姜萱这才将视线投向码头,细细打量。 方才不敢左顾右盼,唯恐露馅,现在出来后这么仔细观察,没多久,便发现有些不对。 有些汉子不断在码头内穿行着,不似旅客也不是摊贩,正里外徘徊,不动声色四下睃视,重点是船那边涌下来的旅客。 码头有人巡逻,这不奇怪,甚至在此谋生的扒手小偷也不少,都是类似动作的。只不过,引起姜萱注意的这些人,个个腰挺背直,步步匀称,布衣打扮再寻常,都无法彻底掩住通身军旅气息。 这是营中兵卒。 将麾下兵丁遣出,乔装守在码头等待暗寻,谁的人,不言自喻。 果然。 姜萱垂眸,一口将碗里茶水饮尽,低头拉弟弟站起转身,附耳低低道:“码头有娄兴的人,去临淄城的路上及城中,必然还有。” 需慎之又慎。 姜萱判断得一点不错。 临淄城,信阳侯府。 一辆华美大车在护卫簇拥下自侧门而出,缓缓驰往西城的金华寺,进香添油后,并未一气儿折返,而是“顺便”去了位于金华寺不远的娄府。 三面环了轻薄纱丝的香木大车,下来一个身穿水红色拽地长裙的娇美妇人,丝织物华贵,美妇身姿纤楚雍容华贵。 这正是信阳侯姜琨的爱妾,娄夫人。 娄夫人一入正厅,其兄娄兴已等着她了,挥退下仆,她立即问:“如何了,可有消息?” 这是姜琨回来的第四天,也是娄夫人命撒开人手至各水陆要冲乔装暗搜的第四天。 娄兴眉心蹙起,摇头:“还没有。” 娄夫人面色一沉,这样下去不行,这么一次千载难逢的契机,若不能除了姜萱姐弟这块绊脚石,她必饮恨终身。 娄兴如何不知? 娄夫人母子的利益,就是娄家的利益,他只有更尽心尽力的,可是问题是暗下行事到底处处掣肘。 临淄这么一个青州最繁华的城池,每日来往多少人?动作小了人手不够,动作大了怕被主公知悉。 娄夫人踱了两步,抬头:“大兄,你再添人手,码头、各陆路要冲,还有城中,都撒开来找,若这对姐弟真活着回来,务必要先将人暗中截获!” 娄兴一惊:“阿妹,这么大的动作,怕会被主公知悉!” “就是要让他知悉。” 娄夫人此举,就是要试探姜琨态度。 有娄兴在,她在军中耳目灵通,已知晓了同车奔逃,最后独姜琨成功逃出,而姜萱姐弟不见踪影的事。 姜琨对外说,是奔逃过程中被迫分开了。 但娄夫人一句不信。 说来,她也是甚了解姜琨为人性情的,她心里有某个猜测,其实已经是真相了。 她也早断定了真相。 处处制肘,她索性直接试探姜琨的态度。 姜琨好名,她知,倘若姜萱姐弟不死,那疙瘩肯定落下了。娄夫人就是要试探这个疙瘩到了什么程度? 要知道,姜琨正值壮年,膝下可是不缺儿女的。 能为性命弃第一次,那有无可能为了名声弃第二次? 她就是要大动作,刻意不隐瞒姜琨的大动作,若他不悦,他们就顺势收敛了明面的动作,表示听令。 娄夫人并不惧怕姜琨知晓自己对姜萱姐弟有不利之心,后宅明争暗斗他不是不知道,只要不触犯他底线的可以了。 服从命令,全无二心,姜琨就能容你。从前姜琨的底线是不许伤及性命和致残受伤,那么现在呢? 经了这么一码事,姜琨的底线可有调整? 娄夫人决定试一试。 倘若一如旧日,那她就转明为暗。 但如果不是,那…… 她觉得,这个几率并不小。 娄夫人一双精描细绘的美眸闪过厉光,“要快!那丫头是个有成算,若被她顺利摸回来,恐会生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第9章 临淄,信阳侯府,前院大书房。 巨大的梁柱,阔大的门扇回廊,精兵亲卫持刀林立,气氛肃然。有一青年将军信步至近前,门外亲卫立即拱手:“见过姜校尉。” 被叫起后,亲卫立即入内通禀,很快,姜琨就把人叫了进去。 “阿钦?” 姜琨捏了捏眉心,回来至今他都忙着调整布防,以防彭越趁机进攻,饶是他精力充沛,也甚觉倦怠。见人进来,问:“营中军械查整如何?兵马演练呢?” 说话间,他扔下笔站起,活动一下筋骨。 语气亲近,姿态随意。 “禀叔父,军械足备,重点后未见纰漏;连日来,营中白昼夜间接连演兵,未曾懈怠!” 这青年将军高大颀长,浓眉大眼皮肤白皙,颇英俊,轮廓有几分姜琨的影子,却原来是他的嫡亲侄子,姜钦。 姜琨有一同母胞兄,可惜少年早逝,独遗下一子。姜琨十分重视侄儿,幼时亲自教导武艺,长大又亲自指点军务处事,即便放在亲儿子们里头,这也是头一拨的待遇。 叔侄关系极亲厚,因而姜琨“唔”了一声后,重新坐下后抬头,却见侄儿面上有些犹豫,欲言又止,他便道:“婆婆妈妈做什么?有甚事赶紧说来。” 姜钦忙禀:“叔父,侄儿今早听说李平将军训斥麾下懈怠,欲多演训。娄兴将军便自动请缨,揽去巡城之责。” 非常时期,为防兖州细作作乱,姜琨一回临淄,就从营中调出精兵巡逻城内城外,确保太平。 由于还要演兵,这任务就由留守的几员大将轮流抽麾下兵士负责。李平和娄兴,皆在其中。 李平嫌弃麾下军士不够精炼,正欲多操演备战,却被轮到日子的巡逻任务打断,抱怨两句时被娄兴听见了,后者便主动将此事揽去。 若是平时,倒没什么,只是此时姜萱姐弟生死未卜,娄兴,娄夫人,姜钦心里不禁生了些异样。 此时特地在姜琨跟前提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毕竟姜琨肯定不需要他告知的,不管包揽还是调换,涉及军务安排就没有私底下,李平和娄兴肯定已报予姜琨。 姜琨闻言,眼睫动了动,目光投在案上正打开一封军报上,他的手捻住,指腹微微摩挲。 这封军报,正是方才李平娄兴送上的,简简单单一件事,他打开了足有一个多时辰,都未曾下笔批复。 垂眸,将那数十个字又看了一遍,眼睑遮挡下,他眸光变幻,晦暗不明。 诸般思绪,一瞬闪过,最终他提起笔,批了一个“可”字。 笔浓墨饱,十分清晰的一个可字,写下后,某样不为人知的决定如天平骤倾斜,“砰”一声重重落地。 再抬眼,姜琨神色已恢复平日干脆果断,将军报随手递给侄儿,“去给李平和娄兴。” 而后奋笔疾书,再不看一眼。 娄夫人得讯,大喜过望。 “好,好,太好了!” 果然,她赌赢了! 她立即叮嘱兄长:“大兄,你尽可能增遣人手,务必尽全力,一定要将那两个小崽子拿住!” “随意留口气,交给我即可。” 她此言,当然不是因过分仇恨姜萱姐弟,务必亲自刃之。而是分寸。不让兄弟真沾手姜琨子女的性命,最起码“事实上”不能。 娄夫人走到今时今日,凭借的可不仅仅是母家和美貌。 “我知。” 娄兴也是精神大振,只喜过之后,他有些迟疑,“若察觉不妥,怕他们不来。” 增大力度搜寻,既有姜琨默许,这不是问题。现在怕的反而是,姜萱姐弟若真侥幸不死回来,要是察觉,心生警惕反会远离。 “不会的,你且放心。” 娄夫人闻言,挑唇一笑,信心十足:“有董氏在,他们必来。” 姜萱已抵达临淄城门下。 临淄乃青州第一大城,人来客往摩肩接踵,从东郊大码头至城门这一片,繁华程度并不逊色于城内,屋舍鳞次栉比,民宅客舍酒馆食肆应有尽有,青石板大道上人声车声喧嚣不断。 对姜萱而言,这最合适不过,她带着弟弟左绕右绕,在傍晚安全抵达城门外。 第一个难题来了。 非常时期,城门把守很严,门洞左右设了卡哨,出入皆要受检。她观察一会,这检查还有些仔细,会搜身。 “我们先去用晚膳。” 姜萱打算入夜再进,临淄有夜市,规模十分之大,每每入夜时分人流暴增涌入,检查肯定得放松的。 到时再设法混进去。 于是,姐弟俩寻了个小食馆,先吃了晚饭。 姜萱琢磨着,要不试着找个商队,看能不能蹭一蹭,这样更安稳。 这般想着,匆匆吃了饭就起身,谁曾想一出食肆大门,她立即发现不对。 那些乔装搜寻的布衣精兵多了许多。 这位置是城门附近一小巷巷口,往喧闹的人流中骤望一眼,竟就发现十数名疑似对象。 竟比先前添了一倍不止。 且有几个正往这条巷子走来。 姜萱眉心一蹙,立即压了压帽檐,拉着弟弟快步退入巷内,闪进了一侧小横巷避开。 “阿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现在就进城吗?” 姜萱并未立即作答,心下正琢磨着事。横街不长已走到尽头,可以望见城门,她看了一阵,发现方才的不是错觉,乔装搜寻的精兵确实多了很多。 她抿唇,打量周围几眼,正要拉着弟弟离去,却听姜钰“啊”了一声。 声音不高,却带惊喜,他拉了拉姜萱,姜萱回身一看,却见城门处“哒哒”马蹄声起,一银甲青年将军正率亲卫从青石大道尽头转出,打马直奔城门而来。 这青年将军浓眉大眼,皮肤白皙,正是姐弟二人的堂兄,姜钦。 姜钦和姜萱姐弟关系很好,姜钰一见心下一喜,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才要呼唤,一只手及时捂住他的嘴,一拽,将他拽了回来。 姜萱拉着他连退几步,退入巷子,“哒哒哒”姜钦飞驰而过,直直奔入城门。 “阿姐,怎么了?” 姜钰急又惋惜,回头压低声音,面露不解。 说寻个合适机会,堂兄不就是吗? “我们先看看,大兄常常出入城郊军营,机会不少,我们看清楚再来不迟。” 姜萱心里不安,方才她就打算暂停计划,先观察清楚再行动的。 临淄消息一概不知,犹如聋子瞎子,实不可莽撞。 再说姜钦。将批复后的军报送了给李平娄兴,他去了一趟军营,回来一路,无需过分留心,便有所察觉。 入了府,回了自己的院子,入外书房屏退下仆,他坐下,静静垂眸沉思。 手里习惯性捻动一串佛珠,他不信佛,但他去世的父亲信。他父亲去得早,没能留下太多东西给他,这佛珠就算是一个。 佛珠圆润光泽,大拇指捏着一颗颗转动,他垂眸盯着,窗扉半掩,投下一片暗影。 良久,他站起,拉开木屉将佛珠放回去,而后转身出去。 他去了西院。 西院是府里太夫人所居之地。 吴太夫人出身东平国,乃东平王之女,封翁主。年轻时金尊玉贵,至中晚年虽皇权式微,但她儿子却雄踞一方,一生显赫居高。 西院正房,宽敞明亮的室内,檀香浮动,摆设古朴简洁却隐见高奢,正中那张三级黄杨木围屏坐榻之上,一个鬓染银霜的老妇含笑招手:“大郎快来。” “今早不是来了一回么,怎么这会又来?” 姜钦俯身见礼,笑:“有些空闲,难不成祖母不许我来?” “这皮猴!” 笑骂一声,祖孙二人说了两句,吴太夫人就问:“可有钰哥和萱娘的消息?” 这话,吴太夫人每日至少问几回,儿子请安她问,孙子请安她也问。 姜钦端茶盏的动作一顿,慢了一息,才道:“未曾。” 他低头呷了口茶,却有些烫,微嘶一下,将茶盏搁回几上。 问候了老祖母,说了一阵子话,吴太夫人也没多留孙子,便催促他自忙去。 “孙儿告退。” “去罢。”姜钦一走,吴太夫人笑意便敛了起来。 孙子是她养大的,方才那一瞬迟疑,没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说到了解姜琨,可能这世上任何一人都及不上吴太夫人,眉心收拢,她招了心腹嬷嬷来,“让人去寻李平,就问……” 附耳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李平原是她陪嫁卫队长的亲孙,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嬷嬷领命而去,一个时辰左右,便匆匆折返。 “你说什么!”不好预感落实,吴太夫人“霍”地失态站起。 抿唇,来回踱步,许久,她问:“府里什么动静,董氏呢?” 嬷嬷忙禀了,“大夫人心急如焚,夜不能寐,不断打听外头消息。” 又将府内较大的动静禀了一遍,包括娄夫人去了几次金华寺祈福还愿。 正午时分,阳光直直洒在屋檐上,深秋时分室内却冷,吴太夫人立在门后的阴影处,神色晦暗不明。 许久,她令:“去吧,你去将娄兴近日的动静透于董氏知。” 董家早败落,董氏在军中无人,无法得知外头暗流涌动,姜萱姐弟已危机四伏。 嬷嬷领命而去。 在原地立了片刻,吴太夫人去了佛堂,如平日一般跪在蒲团上。 只她却未曾念经,沉默半晌,喃喃道:“孙儿孙女,活命就好。” 至于董氏……她闭上眼睛。 “怎么样?”信阳侯府东院,董夫人一见心腹嬷嬷归,立即疾步急问:“快说!” 昔日端庄美妇,如今形容憔悴,董夫人的焦虑在今天达到顶峰,她等不及仆妇问安,冲上前一把就抓住对方手臂。 嬷嬷哭道:“婢子等打听过,巡逻的果然是娄兴麾下的锐勇营。婢子等还特地在侯府附近、城内和城外转悠一圈,发现有许多似是营中精兵打扮的精壮男子,做布衣打扮,正在来回搜寻,人数众多竟是处处不落!” 一时天旋地转,董夫人“蹬蹬蹬”连退数步,跌坐在椅子上。 她悲声恨道:“姜琨!姜琨!你竟心狠至此!” 如若没有姜琨的默许,娄氏兄妹安敢如斯! 心胆俱裂,又恨又悲,嬷嬷哭道:“夫人,怎么办?” 天罗地网,内里有姜琨视而不见,外头有娄兴如狼似虎,自家公子女郎一旦冒头,只怕十死无生! 偏偏双方实力差距太远,即便有千般想法,也不过螳臂当车。 怎么办?一双儿女若丧命,她活着还有甚意义? 不行!她即便拼了一条命,也得为儿女挣出一条活路来! 心念电转,柔弱了半辈子的董夫人,今眉眼一片坚毅,她思维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霍”地站起,“备车,我要出府,就说去大安寺!” 嬷嬷忙问:“您这是……” 这时候,还去什么大安寺?可无权无人,出府也无用啊? “我们去城楼。” 去人最多的地方,消息能第一时间传出去,掩都掩不住的地方。 董夫人声音低且嘶哑,却十分清晰:“随行都选我们的人,宁缺毋滥,我们佯作去大安寺,中途拐去城楼。” 当世佛法大兴,董夫人也近日频频去了大安寺,如今再去,门房也未觉得异常,忙打开侧门送出。 辘辘车行,又急又忧,倏拐了一个大弯,直奔城楼。 双辕大车停在城门墙根下,守将得讯惊,忙迎了过来,“夫人,您这是……” “不知,夫人何故前来?” 董夫人认得此人,乃娄兴心腹段信,心下愈发愤懑,又一阵悲凉,冷道:“我去何处,难不成需你过问?” 段信语塞,董夫人主公嫡妻,青州主母,不管内里如何,明面上还真不能不敬。城楼虽重要,但到底也不算绝密之地,董夫人就领着几个女流上,他还真不能阻。 皱了皱眉,段信招来心腹,命立即报予娄兴,他急忙跟上。 董夫人已绕至石阶,拾级而上,步伐很快。 心腹嬷嬷回头瞥一眼缀在三丈外的段信,后者不敢过分靠近冒犯却紧紧尾随,她低声问:“夫人,您真要……” 惊惶焦急,不知所措。 董夫人腰背绷得极紧直,挑了挑唇,却露出一抹悲凉讽笑:“嬷嬷,你不知,姜琨此人,最是无情无义不过。” 就譬如当年她的母家武阴董氏,若他肯出兵相救,绝不至于就此倾覆,偏他疑心董家背叛,宁可错一千,也不肯放一人。 眼睁睁看着武阴城破,董氏一门皆灭。 若非儿女,当时她愿一起去了。 但她偏偏还不敢将真相告知萱娘和钰哥,怕埋下怨恨祸根,孩子小会露痕迹,害了一双年幼子女。 只按捺苦忍多年,终究还是避不过。 姜琨无义,一念不动犹自可,一旦动了,恐难以消湮。而他这人心狠,惯常一不做二不休。 偏临淄是他老巢大本营,势力重地,一旦入网插翅难飞。 董氏心里很清楚,自己就是个诱饵,有她在,即便察觉有异,一双儿女也是必来。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要去掉这个诱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第10章 董氏的车才出大门,娄夫人就接讯了。 “她这是干什么?” 求神拜佛?这都傍晚了。 娄夫人皱了皱眉,董夫人在她计划里,虽不用动,但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她立即命人尾随跟着,以防岔子。 等了没多久,两则消息前后脚来了,一个是她遣出的人,说董氏马车突然掉头,去往城门方向;第二则是娄兴接段信消息后,立即打发人来传话。 “去了城楼?” 好端端去什么城楼? 董氏异常的举止,立即让娄夫人意识有变,只是对方意欲何为她不知道,眉心紧蹙,心念急转,她令道:“快!传话舅爷,让赶紧聚拢人手过去,随机应变!” 无端端的,姜萱生了些奇怪异感。 她打定主意后,并不在城门外久留,和弟弟分开一前一后,一边小心避走,一边留心身边经过的货车商队,可是否有蹭入机会。 可惜时间太短,并未曾有所得。 此时已夕阳西下,余晖渐见渐少,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 涌向城门的人流增大,时候已差不多了,姜萱遂不再寻找,喊回弟弟,二人转身汇入人流,重新折返城门方向。 忽心脏“噗噗”两下,随即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起来,莫名一种不知名的悸动感油然而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有些慌。 “阿姐,你怎么了?” 见姐姐忽地站住,神色怔忪左顾右盼,姜钰警惕,也踮脚看了一阵,面露担心。 姜萱抚了抚心脏,压下那种莫名奇怪感,笑笑:“无事。” “我们走吧。”话音刚落,忽前头一阵喧哗大作,紧接着,眼前人流迅速往前方奔涌了过去。 怎么回事?姜萱皱了皱眉,她本不欲掺和什么热闹闲事,拉着弟弟正要绕路算了,谁知喧闹中忽不知谁喊了一声,“是董夫人!” “董夫人在城头上!” 姜萱姐弟闻声一惊。 临淄董姓贵妇本就寥寥,在阳信侯足下,能被直接称为董夫人的,也就他的嫡妻一个。 阿娘! 阿娘怎么可能会在城头? 姐弟两个惊诧,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顺着人流往前奔去。 青石板大道极宽敞,只是人也极多,尤其接近城门前那一片,经已是水泄不通。 一路上姜萱被人踩了无数脚,她也踩了人很多下,若非一直按着,头顶的毡布帽子早被挤掉了。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外围,视线终于不再受阻,她忙抬头望去。 只见一名蓝衣美妇,正静静伫立巍峨城楼前的城墙正中间。 她就紧挨着城墙,城头上下已举起了火杖,她上半身映着熊熊火光,翠蓝颜色十分清晰。 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就凭借这么一眼,姜萱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真是她的母亲! 姜钰惊呼:“阿……”娘! 后面半截子话,被姜萱及时捂回嗓子眼,他回神紧紧闭上嘴巴。 姐弟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焦急。 阿娘怎么来了? 这是城头,要知道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忽一种不详预感油然而生,姜萱心脏再次“怦怦”乱跳起来,很急促,她拉着姜钰,急忙顺着人流往前挤。 而正在这时。 董夫人动了。 特地留在下头的心腹侍女奔上来禀,说侯府方向有飞马奔来。 不能再等了! 她垂目看了一眼,好在底下的人也足够多了,一旦发生大事,保证能飞速宣扬整个临淄乃至青州,捂都捂不住。 她的女儿聪颖,闻讯后,必不会再带弟弟贸贸然往临淄来了。 “夫人!” 一直候在另一边的段信闻听侯府飞马来,大松了口气。 只他才迈开脚步,耳边骤一声,“滚下去!” “你给我滚下去!” 董夫人厉喝一声,头也未回,竟然直接抱住城垛,脚下猛一蹬,整个人奋力往外一翻! 她跳下去了! 她竟直接跳下去了! 这一瞬,嗡嗡喧闹戛然而止,城楼底下所有人如同被掐住了咽喉,眼睛瞪大,震惊失声。 姜萱蓦一抬头,浑身血液仿佛被冻凝结住,头脑“嗡”一声。 一抹翠蓝衣袂翻飞,带着不可阻挡的决心和绝然,从城头上猛一跃,飞纵而下。 她是一个母亲,她无计可施,她只能以自己的生命,轰然又惨烈地为她的孩子示警,砍去引他们自投罗网的唯一诱饵。 “砰”一声闷响,翠蓝中绽开一朵血花,重重溅开! 死寂。城头上下死一般的寂静,人这么多,却丁点响动不曾听闻。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息,也可能是十息,不知谁“啊”一声惊呼后,人流忽涌动,嗡鸣大作。 “董夫人怎么……” “她死了!” “好端端的,怎么跳下来了啊!” 嗡嗡人声,穿透耳膜,直击她的心脏头脑,姜萱一阵晕眩,喃喃:“阿娘,阿娘!” 心头剧痛,仿如炸裂开一般,泪珠滚滚而下。 惊,恸! 姜钰愣愣,骤不顾一切往前冲:“阿娘!阿娘!” 声音悲怆,又高又尖。 只就在这一瞬间,远近有是十几个人心一震,倏地转头望来。 视线如刀锋,锐利又准确,几乎是同一时间,“哔……”吹起一声尖锐哨鸣,这十来人已推开身前遮挡,急急往这边靠拢。 不好!姜萱后脊一凉,飘飘荡荡的魂魄刹时归位,“回来!” 她冲一步,一把抓住姜钰后心。 姜钰回头,哆嗦着唇:“阿姐……”面无血色,青白的脸泪流满面。 “你想让阿娘白死吗!” 电光火石,种种明悟。 她早就察觉不对了,所以不安。 无端端的,她母亲自然不会自戕,还是在儿女生死不明的情况下。 什么情况,才能将她逼得如此? 这临淄城,又是谁的地盘? 种种线索,终于被串联在一起,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姜萱想明白了一切。 悲怆,恨怨,浑身颤栗。 只是她心里更明白,现在不是悲伤失控的时候,她不能让母亲白死! 姜萱厉喝一声,姜钰浑身一震。 “走!”姜萱含泪紧紧握住小弟的手,最后望一眼城下方向,闭眼一咬牙,立即转身。 只那些混在人群中的布衣精兵却极多,他们身体素质比姐弟两个强多了,推搡拉拨,迅速往目标靠拢。 且一声尖锐哨声,召唤了在场所有同伴。 这样下去不行! 汗水混着泪水,滚滚而下,姜萱伸手重重一抹,奋身冲去。 偏人很多,拼命往城门方向涌过来,逆流而去的姐弟两个根本寸步难行。 眼看那些布衣汉子越来越近,姜萱重重喘了一口气,急中生智,她伸手入怀,探进装银钱的内袋中,猛抓了一把,倏地一扬。 大钱银角子,一大把飞上半空,“噼里啪啦”,仙女散花般撒回落下。 “有银子!” 登时“哄”一声,一大片人群当场就乱了。 要知道,寻常百姓农人,一辈子没见过银子也不是稀奇事。不止近处,就连远处的人群,也瞬间狂奔涌了过来。 布衣汉子们瞬间就被阻,同时姜萱身边的人都在俯身,刹时腾出空间。 她立即拉着弟弟,拼命往外挤去。 不知被撞了多少次,不知被踩了多少脚,姜萱头顶毡帽不知何时被挤飞了,她全然不顾,努力挤过人流最密集处,立即朝最近的巷口狂奔起来了。 可惜他们还没安全,这边聚拢的人手实在太多了。 “在那边,他们快跑进巷子了!” 那些青壮汉子到底身体素质过硬,挤出来并未比姜萱姐弟慢多少,手一指厉喝一声,立即为乱撞四顾的同伴指明方向。 姜萱有些绝望。 对方人太多了,包抄围堵;身体素质也比她强太多了,她还牵着一个幼弟,根本就跑不过对方。 “咚咚咚”身后是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还有“在那边”、“你带人绕那边截抄”等一连串喝令。 姐弟两个用尽全力往前狂奔,不断在曲折迂回的内巷左右转向,可终究还是被越追越近。 然此等关头,天竟绝人。 长巷奔到尽头,竟然是断头路! 巷子两边堆积了满满的箩筐杂物,姜萱拼命扒开,眼前竟出现一堵石墙,很高,足足有七八尺。 怒,悲,恨意盈胸两肋生痛,姜萱重重一掌击着坚硬的石墙上,立即回身托起弟弟,欲踩着箩筐翻墙而过。 很可惜箩筐不受力,惊惶之下踩了两个,倏地坍塌滑回下来。 此时“咚咚”脚步声逼近,姜萱回头一看,七八个布衣壮汉已疾冲而至,距离他们也就十来丈距离。 而这七八人之后,远远巷子入口,布衣精兵正蜂拥而入。 前无生路,后有追杀! 那一马当先的七八人面带兴奋,狂喜道:“主子暗赏千金,是我们的了!” 姜萱重重喘息着,连拨带踹,箩筐“咕噜噜”滚过去,却被那几个汉子轻易一脚踹开。 “刷”一声长刀出鞘,看架势,很明显对方并不在意伤及姐弟俩,甚至取他们性命。 姜萱后背绷紧,捏紧匕首对外。 为首汉子哼笑一声,一扬手中长刀,闪身而上。 刀刃闪着寒芒,明晃晃直劈姜萱持匕的右臂。 姜萱急退几步,勉强避开这一着,对方刀刃顺势一收,猛刺她的胸腹。 刀锋凌厉,迅若惊雷,这一招中的,她必整个腹腔被狠狠贯穿。 只双方武力悬殊,根本避无可避。 眼看刀锋寒芒闪烁,距她腹部仅剩数寸,姜萱眸中闪过一抹绝望,她尽全力倒退一步,挡在弟弟身前。 要死了吗? 终究是辜负的母亲示警。 心下陡一狠,她紧握匕首就要迎着刀刃冲过去。 她就算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电光火石,姜萱屈膝正要一蹬,谁知这时,耳边忽“叮”一声兵器锐鸣,眼角余光见一道银光从后闪过。 她一愣。就这千钧一发之时,有一柄匕首自她后方而出,从上往下擦着她的脸颊过去,疾速如流星,倏地割断她脸畔一缕散发,“噗”的一声闷响,准确扎在布衣大汉的左胸心脏位置。 匕首齐根尽入,大汉持刀的手骤一僵,双目瞪大。他顿了一瞬,“哐当”一声,长刀落地,人直直倒下。 姜萱倏地转头望去。 只见身后围墙之上,立着一个黑衣少年,肤白如玉乌发红唇,眉目如刀锋一般锐利,见她回首,皱眉冷喝:“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第11章 是卫桓!竟是卫桓!这个萍水相逢后分别,本以为今生应无缘再会的人,却在这个千钧一发的绝境中突兀出现了。 黑衣少年居高临下,皱眉冷喝:“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 姜萱大喜,忙俯身抱住弟弟的小腿,咬牙起身用力往上一举。 卫桓掷出匕首同时,手中长刀“刷刷”几下横扫,刀势迅猛,那堆叠到墙顶的箩筐杂物登时“哗啦啦”坍塌倾泻而下。 箩筐不重,却十分累赘,一股脑崩塌倾泻,巷子又窄,一时间剩余那六七个布衣大汗前路被阻,手忙脚乱。 卫桓俯身,一探手将姜钰提了上来,而后是姜萱。 三人立即转身跳了下去。 卫桓带着姜钰,姜萱咬咬牙,自己俯身双手趴住墙头,猛一跳,而后手一松,安全到地。 手心内腕摩擦地火辣辣地疼,但她一点顾不上了,卫桓低喝:“赶紧走!” 是得赶紧走,他们并没有安全,几个箩筐能当什么事?稍一挣就能脱身翻墙过来了。 三人脚下未停过,一落地立即发足狂奔。 这应是个空置的仓库,房舍不见灯火,也无守夜人,三人一口气奔至前院,迎面一个半旧大门,黑漆斑驳锁头生锈,但看木料看着还结实。 “砰!”卫桓挥刀一劈,一声金属锐响,锈迹斑斑的锁头应声而下。 姜萱余光见侧边有截圆棍,立即俯身捡起。 开门,冲出,她回身掩门,将圆棍插在两个门环上。 配合得当,动作一气呵成,虽把门重新锁上并不能拦截多久,但能阻一瞬就一瞬。 三人一刻不停,捡个方向马山急奔而去。 足下是黄土夯的巷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姜萱姐弟已渐渐远离了城门位置。夜色愈发暗了下来,周围安静了不少,七横八纵的巷子外行人摊贩稀疏,月光下的漆黑阴凉的巷子内,仅零星几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乞丐。 深秋的寒夜里,姜萱却很热,她从来不知自己能跑这么快。心脏“咚咚咚”快得仿佛要跳出来,双腿酸胀热疼,她觉得自己已到了极限,可事实上,她仍速度不减在狂奔着。 只饶是如此,他们亦未能摆脱追兵。 漆黑的夜里,寒月朦胧,骚动从巷子深处蔓延而出。姜萱耳边,渐渐能听到后方越逼越近的繁杂脚步声。 后面的身健体壮常年操演的精锐营兵,耐力自然要更佳的。 越逼越近。 这样不行! 一转过弯,卫桓倏地停住脚步。 姜萱姐弟冲出几步,才勉强刹住,焦急不解,她忙回头看去,却见他垂眸,瞥向缩在巷侧的三个乞丐。 两大一小,大的两个成年却瘦弱,小的那个看身量约莫十岁出头,衣裳褴褛单薄瑟瑟发抖,此时却齐齐抬头,惊诧望着卫桓。 卫桓手微微一动,忽从他袖口掉出一粒什么东西,落在黄土地上,“滴溜溜”滚到墙角才停下。隐隐泛着一点白色金属光泽,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粒银子。 乞丐瞬间瞪大眼睛,反应比脑子更快,人已跟着银子扑了过去,一把准确抓住,而后弹跳而起,以很褴褛瘦削外表截然不同的速度,拔腿就往前飞奔。 “哒哒哒”一阵风似的,擦过姜萱姐弟,迅速拐了个弯,那三条身影已消失不见。 姜萱姐弟目瞪口呆,卫桓下巴一抬,率先往反方向的横巷而去。 姜萱顾不上其他,忙拉着弟弟跟上。 三人这回,速度却是放慢了许多,一闪进横巷后,屏息将脚下放到最轻。 未等这条巷子走到尽头,“哒哒哒”那阵繁杂急促的脚步声已接近。三人停下,无声隐到巷子最阴暗处,贴着墙壁屏息站着。 巷口外头,急促繁杂的脚步声如同一阵旋风,迅速刮过,然后往另一边奔涌而去。 “哒哒哒”脚步声迅速走远,渐渐听不见,姜萱屏住那口气一松,登时重重喘息一声。 肺部憋得仿佛要炸开似的,深吸一口火辣辣的,超负荷狂奔的后遗症来了,她手足发软,眼前发黑,人喘着顺墙根往下滑下,忙勉力用手一撑,闭目摇了摇头,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 只眼一睁开,却见卫桓闭目靠墙,微微俯身捂住左腹,眉心紧蹙。 姜萱一惊:“你,你怎么样了?” 她可没忘记他一身伤,尤其腹部,这没几天的,正是静养不能妄动的时。可先前动武纵高跳低,使大力拉她姐弟,又一路这么发足狂奔,只怕伤口要崩开了。 她心急:“你身可有药?” 卫桓神色清冷,依旧寡言少语,他闭目缓了一阵,掏出药瓶往手心一倒,探入衣襟内左腹,须臾取出,只道:“无事。” 无事是不可能,只是现在也没什么好的医疗条件,只能这样了。姜萱欲扶他,不过他拒绝,收好药瓶,自己站了起来。 姜萱只得作罢,重重喘了几口气,又问:“你怎么来临淄了?” 先前在阳邑码头,也没听说他要来啊。 听卫桓简短道:“路过。” 其实并不是。 他并没有什么需要前往临淄,更不会顺道路过。这趟其实是特地来的。 因为姜萱。 在昌邑群山里,姜萱救了他的性命。 卫桓这一辈子,无兄弟姐妹,无深交友人,旁人从不会助他,他更不会帮人。孤独前行十六年,一朝身陷绝境,为姜萱所救。 这让他很不适应,太陌生太不习惯,欠人的感觉并不好,于是他想了想,最终决定去临淄一趟。 姜萱正身处此生最落魄的时候,年纪轻轻一个侯府娇贵女,孤身前行还带着一个幼弟,他去临淄寻到她,有需要出手,无需要暗中护持,直到姐弟回归侯府。 如此,也算了结这段因果,不拖不欠。 主意既定,他当即寻去临淄的船。 但由于晚了一些,他今日半下午时才抵达,从东郊码头至临淄城门,到时已是傍晚将将入夜了。 恰巧,就碰上董夫人从城头一跃之下。 当时他就知不好,立即四下去寻姜萱姐弟,也幸得娄兴那边人多骚动大,他才能赶在最后关头追上。 只上述的一切,卫桓并未打算告知对方,待姜萱姐弟略略喘均气,立即转身:“走!” 待护她姐弟脱身后,也算一命还一命,二人两清。 姜萱忙撑起身体,牵着弟弟跟上。 现在只是暂时摆脱追兵,距离安全还远着,一旦那边发现不对,必会折返。 他们现在得尽可能地远离。 姜萱暗暗祈祷,那三个乞丐能撑得久一些。 然可惜的是,姜萱要失望了。 常年在市井中摸爬打滚、也未见冷死饿死的的乞儿,不说多聪明,但脑子还是有些的。 一时被钱财迷了眼,跑了一轮,却听后头追兵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瞬间清醒便知不好。 倏地停下,手中银子一抛,五体投地,瑟瑟喊:“爷,大爷们,小的只是捡了角银子……” 领头校尉疾冲至近前,一把抓住乞丐后颈,一提,尖嘴猴腮三角眼,他登时大怒:“岂有此理!” 一脚将乞儿踢翻:“弟兄们速速掉头!” 这么一段时间,也不知目标跑哪去了? 恨得咬牙切齿,校尉当机立断:“五人一组,分开搜索,一旦寻获,立即尖哨传讯!” 这样都让人跑了的话,他们得吃不了兜着走。 “快,赶紧的!” 北风一阵紧接一阵,朦朦胧胧的一线淡月不知何时隐了去。 黑沉沉的,偶尔传来一声嘶哑虫鸣,和几声犬吠。 热汗过后,就是冷,深秋的寒夜十分之冷,内衫湿透,单薄的布衣完全挡不住寒风,人禁不住瑟瑟发抖。 跑得脱了力后,再想重新回到那个状态难上加难,腿脚像灌了铅,每吸一口气肺部都火辣辣的,姜萱咬牙坚持着,努力调匀呼吸,不断奔跑着。 “阿钰坚持住,我们再快一些!” 时间越久,她心中危机感越盛。 夜深后整个城郊一下子安静下来,行人归家摊贩收市,空荡荡的再不闻人声。 唯一走动的目标,搜索起来就更加容易。 他们有想过找户人家躲藏进去,但此时已偏离码头至城门一片,房舍基本低矮狭小,根本没什么隐蔽的地方可藏匿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跑得还不够远,躲进民居一旦被合围,绝无脱身可能。 藏,隐患重重;逃,同样危机四伏。夜色越深,心弦越紧绷。 但不可避免的,三人速度在变慢。姜钰两颊憋得涨红,喘息极急,身体佝偻下去脚下跄踉,捂住腹部已支持不住。 “阿钰,阿姐背你!” 姜萱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但卫桓伤着,弟弟还小,能依靠的只有她了。她深吸一口气,伏低身体。 “阿,阿姐,我能行,我自己跑……” 姜钰却拒绝了,姜萱蹙眉,正要强硬动作,不想她动作陡然一顿,倏地抬头看去。 左侧短巷尽头,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姜萱心头“咯噔”一下,倏地直起身体。 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呼吸一屏,千万别是追兵,她祈祷是夜归的乡邻百姓。 然最终,姜萱要失望了。 来人脚步很快,迅猛有力,才眨眼功夫,已奔出短巷,迎面正是五六个熟悉装束的布衣汉子。 双方正正打了个照面。 卫桓姜萱三人刹住脚步,对方也是,距离不远,能清晰看见对方眸中闪过一抹狂喜。 “找到了!他们在这里!” 卫桓薄唇微抿,紧了紧手上长刀。 姜萱眼尖,她看见为首汉子摸出腰间的哨子,心中一紧。 若是一声尖哨响,他们就是死定了! 急中生智,她拉着姜钰,身躯晃了晃,直接往身侧围墙倒去。 她可没忘记,第一次遇险时那人口里的“暗赏千金”。 其实姜萱也不需要装,她状态确实非常之差,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只这么一提醒,对方果然醒悟过来了,手一顿,哨子揣回怀中。 “拿下他们,千两黄金就是咱们兄弟的了!” 五人精神大振,为首者长刀一指,“先解决这小子!” 话音未落,卫桓已闪电扑了上来。 卫桓先发制人,趁着这几人说话的功夫,盯紧边缘两人,攻其不备,刁钻一刀,当场血腥四溅。 谁也想不到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子,刀势还能如此迅猛。登时,这两人就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生命代价。一人即时倒毙;另一人被割开动脉,倒在地上挣了几下,也没声息。 剩下三人又惊又怒,为首汉子怒喝一声,三人立即扑了上去。 卫桓借着冲势,一蹬墙壁,翻身后跃,同时退后两步,背靠墙壁护住后心,专心对付前头三人。 叮叮铮铮,战斗登时白热化。 姜萱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卫桓战斗,他就如同一匹孤狼,有着那种深陷绝境背水一战的决然,极狠,不顾一切,受伤并不能让他收回刀势,反而会让他更凶猛地扑上前。 三名汉子显然第一次碰上这样不要命的狠人,一个不察,其中一人被刺穿腰腹,立即重伤扑倒在地。 “好个小崽子!” 为首汉子既惊且怒,暴喝一声,刀势登时凶猛了起来。 二战一,有了警惕,卫桓未能再占便宜,且很快的,二人发现端倪。 “这小崽子腹部有伤!” 腹部重伤,伤口崩裂,激烈打斗中动作难免凝滞,被敌方一发现,两汉子狞笑一声,专攻卫桓腹部。 “砰!”一声肉击重响,为首汉子窥得空隙,重重一脚狠踢,正中卫桓左腹伤口。 卫桓闷哼一声,重重撞在墙壁落地,剧痛俯身,一时竟伸不直腰。 “哼!”二汉子冷哼一声,跃身而上就要补刀,一刀解决卫桓。 “啊!”姜萱大惊失色,毫不犹豫的,她举起匕首,一蹬墙跃起,重重朝最近汉子背心刺去。 谁也没把他们姐弟当回事,扔在墙角打算解决卫桓再来处理,但姜萱却一直慢慢接近,伺机助卫桓一臂之力。 三对一,太过凶险。 她也不知自己时机寻得对不对,扑过去有什么后果,但她知道现在不拼一把,卫桓会死,他们姐弟也会死。 骤不及防的,姜萱这角度也寻了好久,猛地一扑,竟直直扑中目标背部。 “噗呲”一声锐物刺入皮肉的闷响,手中那柄精铸短匕,齐根尽入对方两肩胛中间位置。 大概那汉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死去,瞪大双眼,喉头“咯咯”两声。 为首汉子惊怒,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姜萱腰侧:“臭娘们,你找死!” 姜萱整个被踹飞出去,“砰”一声重重砸在墙上。 然就在这个电光火石间,稍缓一息的卫桓陡然一个暴起,刀刃寒芒一闪,正中为首汉子咽喉。 一刀封喉,两人同时倒地。 鲜血喷溅,猩红遍地,所有人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只除了姜钰。 姜萱落地蜷缩,一动不动;卫桓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姜钰几步冲上来,扑一个,又扑一个,哭呼:“阿姐,阿姐!卫大哥,卫大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第12章 被一脚踹飞,重重砸在墙壁上,“砰”地落地,姜萱头脑“嗡”一声,眼前骤一阵发黑。 动也不能动,短暂失去意识,缓了好一会,她才能渐渐听见姜钰带哭的声音。 勉力睁开眼皮子,一动,背部和腰侧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疼得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只是姜萱也顾不上了,咬牙忍过这一波剧痛,她扶着墙根爬坐起身,“别哭,我没事……” 也来不及多看一眼其他,姜萱手脚并用,跄踉往卫桓爬过去。 卫桓躺在血泊中,面色惨白,一动一动。 姜萱一扑过去,立即探手试他呼吸和颈脉。 还好,还好,虽微弱急促,但还是有的。 姜萱慌忙给他止血。 姜钰已经把伤药瓶子掏出来了。他虽悬心胞姐,但也清楚卫桓的情况更危急,自己身上已经没药,七手八脚先把卫桓身上的药给摸了出来。 姜萱抽回自己那柄匕首,快速割开卫桓腹部衣裳,鲜血汩汩,她忙割下一幅衣摆两三下叠厚,将药撒上,如上次一般捂紧他伤口。 “阿钰,你来!” 卫桓背部还有一道长长的新刀伤,血色蔓延,迅速渲染他后背衣物和身下泥土。 姜萱一刻也不敢停,指导姜钰姿势和力道,吩咐他捂实,而后自己一腾出手就迅速绕到卫桓后背,一拉他后背衣裳。 划得很长的一处伤口,很深,鲜红血肉外翻,血如泉涌,触目惊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未见骨头脏器,不然她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高声吩咐弟弟配合,姜萱俯身一咬牙,小心翼翼托起卫桓上半身,让他侧肩膀靠在墙上。 实在是没办法了,这血不赶紧止不行,本来趴躺着是最好的,但他腹部还有一处崩裂旧伤,只能这样了。 姜萱飞快裁了一幅长条布块,而后叠厚,颤着手将瓷瓶剩下的药粉都撒了上去,她暗暗祈祷,一定要见效,不然药都用尽了。 小心用两掌托起布条,用力往伤口一捂,卫桓立即身躯一绷,闷哼了一声,眼睫动了动。 他痛醒了,却说不出话来,动也不动半闭着眼睛。 姜萱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心急如焚,却不敢动。姐弟两个维持同一个动作,大汗淋漓呼吸粗重。 久久,久到二人手臂都僵住了,姜萱小心翼翼,揭了揭布条。 这一刻她真的感谢满天神佛,血止住了! 姜萱忙半倾斜侧身,先用腿侧勉强压住敷料,而后捡起匕首,就在身侧那具尸体裁布条。 一圈又一圈,卫桓上衣直接被割断解了下来,露出精瘦却肌肉线条流畅的上半身,血迹斑斑,姜萱以最快速度给他包扎好背部伤口,而后绕到前面。 一看,大松了口气,腹部伤口也止血了,姜萱赶紧如法炮制。 屏住一口气直到弄好,姐弟两个急喘几下,才腾得出手一抹脸上的热汗。 只还没完,卫桓正精赤上半身,他可冷不得。姐弟两个通力合作,直接在那些汉子身上剥衣服。 里衣、厚絮夹衣、外衫,捡最先倒地衣衫完整、身上沾血也最少的那两个汉子开始剥。 “阿姐,你有没有事?疼不疼?” 疼肯定自然是很疼的,实际现在她每动一下,背部和腰侧就一阵拉筋割肉般的痛,疼得姜萱手都微微抖索着,但她只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抖开衣衫,小心避开新包扎好的伤口,给卫桓穿衣裳。 他全程任人摆布,也不知好是不好? 但想来是非常不好的,否则他这么一个孤冷的人,想当初就算腹部重伤也坚持要独立行走的,如今却奄奄一息任人折腾。 都是为了救她姐弟,姜萱愧疚又难受,心下沉沉堵得慌。 天际一线残月,孤零零悬着,朦胧又冷冰,深夜的秋风刮骨刀似的,钻进骨髓冻透人的血肉,又冷又寒,寸步难行,几度险死还生,凄惶无处容身。 这一夜,改变的太多太多,想起惨死的母亲,眼眶一热泪涌而下。 姜萱用力抹了一把眼泪,仰头深呼吸,她努力压抑伤悲,现在可不是伤心哭泣的时候。 “阿钰收拾一下,我们赶紧走!” 此地不宜久留。 遇上一队五人组,就算他们是边缘队伍,大部队也肯定是正往这边撒过来了。 危机就在左近,再遇上必死无生,必须马上走,越快越好。 这道理姜钰懂,姜萱更懂,可是卫桓现在这情况,很难上路。 既然他走不动,那就她背着他,总能走的。 无需犹豫,姜萱当即拿定主意,她和姜钰一人一边,屏息咬牙,将他托起先靠在墙上。 姜萱深呼吸几下,正要俯身。 不想这时,卫桓动了动,突然说话了。 “……你们走罢。” 声音虚微却淡然,卫桓睁了睁眼,神色平静。 他目前这情况,已无力护她。 她在昌邑群山救了他一次,他现在也回救她一次,算两清了。 她姐弟就此离去即可。 “此地往东南,约三十里,就是东郊码头。” 姜萱一愣。“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她还以为她听错了! 她怎么可能扔下救她命的人,独自逃跑?那她还是个人吗? 还不如干脆陪母亲去了就好! 一时气急。 却看他眼睑无力垂阖,一身伤重连站都站不住了,心中一酸,潮热眼眶又落下两行泪,姜萱狠狠一抹,咬牙:“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今日即便是要死了,咱们也一起死罢!”她盯着他,掷地有声! 柳眉杏目,她本生得极娇美柔弱的一张脸,此刻却紧绷出倔强的弧度,似三月烟雨蒙蒙的那一双含水眸,目光坚毅毫不退让,似有火花交织般,在这个深秋寒夜里迸溅出一点夺目光亮。 卫桓睑睫一顿抬起了眼,对上的就是这么一双眼睛,一怔,要说的话顿在半途。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姜萱与他对视片刻,也不说话,直接一转身,背对着他伏低身体,两手托着他的腿弯,深呼吸一咬牙,憋住一口气站起身。 跄踉摇晃,她却凭借一股毅力,真把他背了起来。 “阿钰,我们走!” 月很冷,长夜寒,狭长幽暗的狭窄巷道,瘦弱单薄的肩背,一下比一下粗重的呼吸,她竟真背上了他,极艰难地向前一步一步挪动。 一瞬茫然。 卫桓有些不知所措。 本打算两清的,他也真打算自己走的,至于走不走得动?他没想太多,他在从前这短短十六年太多的难,他都是自己独自走下去的。 他话出口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很平静,他是真心让她带弟弟走的。 这样的话,她成功逃生的几率要高很多。 可是她…… “你不走,我也不走!” “今日即便是要死了,咱们也一起死罢!”后知后觉地,慢慢咀嚼过这一句话。 要死就一起死。 原来,在这个孤寂血腥的寒夜,他竟得了一个同生共死的伙伴么? 是的,就算她佝偻着身体气喘如牛,纤细的手臂一直在颤抖着,却攒得紧紧,不肯弃他。 很陌生,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应对,但听到前头她喘着低低说:“你歇一下。” “……嗯。”缓半拍,强弩之末却硬撑着一直绷紧的肩背,一点一点放松了下去,他慢慢的,伏在这具瘦弱的脊背上。 姜萱气喘如牛。 卫桓虽瘦削,却高,浑身肌肉紧实,很重。男女体重力量的差异,她这副千金闺秀的身体,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她咬紧牙关一步步往前挪着。 她该庆幸,自己多年一直注意锻炼,否则只怕真会有心无力。 三人就该陷在那里等死了。 汗如雨下,姜萱尽自己所能拼命走着。 危机未曾退去,反在暗处不断逼近,她不知道敌方分散搜索是究竟分得有多散,但能凭借尖哨联络,想来再远也该有个限度的。 很可能,另外一拨或者几拨的敌人已经逼近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往前赶。 只要还能喘气,她就不会放弃逃生的。 尤其,母亲毅然牺牲自己作示警,只愿换她姐弟平安无事。 她得活下去! 他们三人都得活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并没有多久,汗水濡湿姜萱的眼窝,前路变得模糊,她头脑嗡嗡鸣响,耳边风声都似乎拉远了听不太清晰。 只骤然! “哔,哔哔……” 一声尖锐哨鸣划破夜幕,哨声异常急促,有节奏的一长二短显然是暗号,紧迫的哨声连续吹响多次,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极远。 连姜萱三人都隐隐听见了! 卫桓一动,身躯立即绷紧。姜钰惊呼一声“阿姐”,惶惶回身。 姜萱重重吐了一口气,竟不是错觉! 敌人发现打斗现场了! 他们将迅速聚拢,因搜索范围大大缩小,很快就要会往这边追截而来了。 她狠狠一咬舌尖,“阿钰,我们走快些!” 不到垂死一刻,她都不会认命的! 强大的意志作动力,姜萱竟然能小跑了起来了。哪怕步幅很小,每步落地灌铅般的双腿一阵涨疼,牵引得她后背腰侧伤处痛感直扯后脑勺,但她确确实实跑了起来。 速度一下子加快。 也许是天不绝人,大约跑了半炷香时间,姜萱爆发力都已支撑不住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前面有些人声。 不是追兵的人声。 而是很杂乱,有很多人在深夜里聚集在前面,窃窃私语嗡嗡嗡的。 紧接着,一个粗犷中年男声高喝:“吵什么,吵什么?轮到的赶紧上车!快一点快一点,上船的时辰要到了!” 上车? 上船? 姜萱心中一动。 那人声就在不远的前头,她略略思索,和弟弟打个眼色,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拐过两条短巷,前头巷子透来火光,姜萱仔细将卫桓放下,而后行至墙角位置,小心探出一点头,往前望去。 只见远远前方空敞处有三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这是一处泥胚大院落的门前,这院子院门大敞,里头同样还有火光和人头人声。 没错,就姜萱所见,这门前宽敞处已聚拢了很多人,粗粗一看约有近百,有男有女,有壮年有小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围着篝火坐成一圈。 外围立着一圈持刀警戒的汉子,而圈子中间,则有一个高大粗壮的中年男子,他手执皮鞭,正指挥的最前边一拨人上车。 车是驴车,足有十几二十辆,有几辆有篷,但大多无蓬。那些被催促的人上车的人粗看着,似乎比坐着那些要好一些,一眼过去相对没这么瘦,大人都年轻,小孩则干净生得好一些。 姜萱心念一转,立即明白了过来。 私牙? 她这是碰上私牙组织了! 这是干什么的?或许说人牙子就明白了。 在古代,买卖人口还是合法的。且眼下乱世,正是黄金时期,很多时候就有活不下去的贫民投过来找生路。 为奴为婢,挖矿苦力,总算有一口吃的。 但眼前这茬,显然不是官府承认的官牙,而是一伙组织庞大而有实力的私牙。 只现在姜萱却顾不上这些,如今四面楚歌,她最怕的反而是一成不变的暗黑巷道。 有变化,她反而能拼一把。 垂眸忖度片刻,她无声起身,飞快回到卫桓姜钰身边,“我们过去,拼一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第13章 姜钰自然是无条件信服的,卫桓睁了睁眼,朝她微点了点头。 姜萱迅速准备,她拔下头顶发簪,簪尖对准足下的黄土地使劲刮着,飞快刮起一片泥尘。 她拨乱头发躺下滚了几圈,起身随手一束;姜钰照学;而她则沾了泥尘往卫桓头脸身上拍。 三人很快蓬头垢面,看着和外面那群人已相处无几了。另外但凡沾了血迹外衣,姜萱统统按在地上使劲磨蹭,直至泥污完全把血迹盖过。 她重新将卫桓背了起来,姜钰牵着她的衣袖,姜萱低着头,拐过墙角转了出去。 “什么人!” 警戒的汉子立即就发现了,大喝一声。 一时,所有视线俱往这边望来。 姜萱状似胆怯顿了顿,而后还是壮着胆子往前走。 三个人,一个小孩,另外两个看身形明显是少年男女,少年还得让人女的背着,没有任何威胁。守卫不紧不慢,姜萱三人便走到火光较明亮范围。 那持鞭中年男子也走了过来,皱眉喝:“什么人?来此作甚!” 这位,明显就是主事者,姜萱要找的就是他。 被喝,她立即畏缩一下,然后鼓起勇气抬头,“我听人说……来这里,真的能救我大弟吗?” 最后一句,她很急切,仰起脸殷切盯着对方。 中年管事一愣,正要皱眉说些什么,视线往姜萱脸上一瞥,却顿住了。 姜萱虽把自己弄得满脸泥尘蓬头垢面,但这私牙眼睛极利,一眼就辨出她脏污脸蛋下生得极精致的眉眼。 再往下一掠,虽衣裳脏污不合身,但能看出骨架纤细。 嘿,这还是个美人胚子,只要好生将养,必能养出一个上等货。 管事往卫桓姜钰一瞥,登时大喜,今夜什么运气?竟然白白撞上三个上等货色? 他立即道:“可以,上车吧,到了船上有大夫。” 这头一批运走的,都是最好的货色。 管事一反之前的不耐烦,立即催促上车,又打眼色让两个护卫一左一右堵在三人身后,防止骗不住撒腿跑。 姜萱自然不会跑,她十分感激地上了车。 她被安排上的,还是两辆有篷车之一,上面很挤人不少,但黑漆漆看不清。 这批人上得差不多了,姜萱三人一上去,驴车就动了。 “哒哒哒”,两头大公驴飞快跑着,拐了一个弯,篝火已看不见。 姜萱这才稍松一口气。 历来有光明就有黑暗,临淄是姜琨地盘青州军大本营不假,但这不代表没有其他势力,譬如商贾,再譬如帮会地头蛇。这些势力当然无法和军方相提并论,但在临淄城他们能量也绝对不会小,甚至军政都是有人的。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这样的大型私牙,出货流畅环环相扣,有自己的明暗路线通道不说,且往往都是属于大势力的。他们就算对上娄兴手底那群人,也未必会露怯。 事实证明,姜萱拼赢了! 不知道后面又没有发生什么事,反正没有人追上来,赶车的人十分熟练,在暗黑的黄土巷子穿行,渐渐的,屋舍渐稀,至不见。 在两侧都是枯黄长草的小土路上走着,郊野路很颠,这样一直颠了可能有一个时辰,隐隐的,似乎听见了水声。 “哗哗”水声越来越清晰,驴车倏地一停,听见外头有人打招呼,笑:“干完这趟,河面就该冻上了,咱们兄弟好好歇一冬!” “那是!诶,这趟有几个好货,仔细照应着,曹哥说到地方先养着,养好了再出手。” “行嘞!” 说话间,已有人上前驱赶下车了。车帘掀开,姜萱姐弟一边一个架扶着卫桓。 才看清,这处江面平缓白雾弥漫,远近枯黄芦苇密集,一个小码头延伸出去,停泊了几艘不大不小的木船。 这竟是一个私建码头。 至此,姜萱才大松一口气。 私人码头好啊,她方才就怕去的是东郊大码头,这处私牙自用的私建码头,必然不为外人所知。 十来名汉子驱赶着,将驴车上所有人都驱赶至其中一条船上,十分干脆利落,立即就开船了。 船上人多拥挤,不过姜萱三个却被分配了一个小舱房,有个留了山羊胡的大夫背着药箱进来了。 “咦?”对方面露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给了一瓶子金创药,又开了方子,吩咐人煎药来。 这人明显看出卫桓虚弱原因,和送上船的其中一个汉子低低说了几句,外头很快便增加了几个看守。 不过却也没过分紧张,这些人刀头舔血,见惯风浪。 药很快煎好,端了来,姜萱低头接过,盯了那碗黑褐色热气腾腾的药半晌,她扶起卫桓,慢慢给他喂下。 方才那大夫开药时,她瞄着,是个退烧消炎的方子。姜萱旧时背过一些常用方子,对里头药材药性也了解过,那大夫倒没写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不过想来,就算加料,最多也就加些迷药罢了。他们三个好货,到地方还会被养着,以待日后买个好价,损伤药物肯定不会下。 脸没洗,衣衫没换,其他的倒不怕。 卫桓现在太需要消炎退烧药了,其他小问题都能忽略。 给卫桓喂了那碗药,她附在他耳边:“你睡,我和阿钰轮流守夜。” 卫桓眼皮子稍睁,微点了点头,他伤重失血甚多,一路上保持清醒已是强撑绷到极点。 这会儿药效一起,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姜钰要守夜,姜萱没同意,让他挨着床脚躺下了。 这孩子几乎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姜萱没有睡,挨在黑漆漆的船舱内,无声留心左右。 她自然也是极疲惫的,浑身骨头酸涨又疼,腰侧和后背火辣辣,身体感觉濒临极限,精神恰巧与之相反,很清醒,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睡。 这船舱没舱门,斜里一个角度能看见一线江面,不过被个守卫挡住了,只能听见涛声。 身躯随着船摇晃着,她默默计算着大概船速,到了天光大明的翌日,终于听见外头守卫闲聊,“……已过卑县了。” 卑县,临淄辖下濒淄水的一个县,也是西北方向最边缘的一个县。 他们终于离开临淄了! 一时情绪翻涌,姜萱眼眶鼻端有些发热,她忍了又忍,才忍了下来。 天亮后,船上开始有人走动,到了辰时上下,有人又送了一碗药来。 姜萱忙扶起卫桓,试了试他额上温度,又给他喂了药。 她悄声说:“我们离开临淄了。” “嗯。”卫桓点了点头,低声:“他们的药没有问题。” 那就好。 “那我们先不动。” 先养伤,待卫桓的伤养好一些再说。 直至此时此刻,姜萱终于能大松一口气了,事情终于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卫桓点头,这些私牙守卫他并未放在眼里,待他稍养好伤势即可。 心神一松,沉沉疲惫袭上心头,姜钰悄声说:“阿姐,你快睡。” 他很愧疚懊恼,昨夜竟没能起身替换姐姐。 姜萱摸摸他的小脑袋,也不多说,伏低身体面朝里,一阖眼就失去意识。 舱房窄小,三人挨在一起,安静无声。 三人便暂在私牙船上蛰伏了下来。 那山羊胡开的药倒是不错,上船当晚卫桓发了小半夜的热,但温度不算过分高,上午时渐渐就退了。之后有一次低热,但未再见高烧。 至于姜萱担心暴露容貌的事则并非发生,事实上,他们这一大群人,就没人惦记着让他们洗漱,个个蓬头垢面堆着,每日两餐,一小块硬得能砸死人的糙饼。 姜萱这三个好货,倒有些特殊待遇,让卫桓好歹能吃上一些流质食物。 卫桓确实恢复力惊人,意志及生命力极其顽强,这么重的伤,他上船后第一个白日,就能自己扶着慢慢坐起来。 到得第二日,凝滞感减少,速度快了一些。 到了第三天,他能自己站立了。 第四天,第五天…… 短短七天,他动作间已看不出大的凝滞感,除了脸色更苍白一些,他看着和临淄再见那会已经差不多。 他们也该准备离开了。 据外头守卫闲聊说笑,姜萱得知私牙船的目的地是兖州,三人自然不愿意去兖州的。 好在逆流而上,船速比顺水要慢上许多。 清早白雾弥漫,仿佛要封锁江面一般,江风凛冽,天光半昏半朦。 大船舱里却骚动了起来,因为很多人发现,船突然开始靠岸,而那帮持刀的凶狠私牙却横七竖八倒着挨着,竟是全部昏睡不见清醒。 这些人立即惊慌了起来。 姜萱此刻却在船尾,问:“还有多远?” 她往岸边眺望。 卫桓道:“快到了。” 他眼睛更利一些,已看见远处白雾隐隐有些起伏轮廓,应是半倒败的芦苇荡。 四更行动,先弄点小动静引了门口守卫到近前,卫桓将其放倒,而后闪身而出。他往山羊胡的船舱走了一趟,真发现了迷药,倒省了不少功夫。 于是将迷药无声下到私牙自用的食材当中,早膳过后倒了大半,剩下的卫桓给解决了,而后捡了两个怕死的去船尾摇橹,将船靠岸。 卫桓说得不错,很快的,姜萱也看见倒伏大半的芦苇荡了。 姜钰握紧她的手,姜萱也用力回握。 几经艰险,终于要脱身了! 她有些激动。 这区域没码头,但好在江岸水很深,折腾一回,船顺利靠岸。 卫桓一掌劈晕那两人,三人就直奔船头上岸。 路上经过大船舱,惊惶尖叫立起,卫桓冷冷瞥了一眼。 姜萱稍稍停住脚步,提气高声道:“诸位,请安静。” 骚动平静了一些,她接着说:“船的私牙,已全部晕倒,至少一个时辰后才能醒。” “最前头的一个大舱里有不少银钱,你们可以分一分拿了赶紧离开;如果不愿意离开的,也可以在此地等私牙清醒。自随你们的意。” 这私牙内囊丰厚,船上钱银颇多,三人拿了一些,余下的并不少。萍水相逢,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要选择那一条路,端看他们自己。 话罢,姜萱也不迟疑,立即牵着姜钰和卫桓登岸离去。 江畔风冷,只立在岸边,感觉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往里走了一段,江雾渐稀,视野开阔了不少。 这地方往东望是一大片平地,四周山峦环绕,入目一大片一大片褐黄枯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枯黄的草木已倒伏大半,枝丫大多光秃秃的。 他们正立在西边江畔的山脚下,位置很偏僻,不过附近肯定有人烟的,因为看到了一条小路。 虽被枯败杂草密密覆盖,明显日常罕有人至,但这确实是路。 姜萱说:“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第14章 这七日虽是窝在船上,但休息并不算好。舱房狭小蜷缩,长久不走动气血不畅,又冷水冷食,早晚半巴掌大一小块糙饼,只能勉强不叫饿死。 饥肠辘辘,又冷又饿。 江畔清晨的天铅灰蒙蒙的,云层压得低,阴寒阴寒,深秋尽,初冬无声来临,怕初雪快要下来了。 三人也没有挑剔讲究,沿着山脚走了半个时辰,见山坡底下有一废弃土庙,虽日久失修很破败,但顶棚还在,四面墙勉强还全,算得上一处遮风落脚之处,侧边还有水源,便停了下来。 姜萱领着弟弟进去,里头空空如也,仅剩一个石制供台,十分粗糙仅前端挖一个坑做香炉,地上地下一层厚厚的尘土,后面有一个院子,能看出先前杂草丛生,不过眼下都衰败了只余空旷。 好在山脚,倒没什么异味。 姐弟两个捡了柴草,又选了较细密的枝丫作扫帚,匆匆打扫一下勉强能坐人,卫桓回来了。 他去弄些猎物,山鸡还有野兔,已经处理干净了。 砌了灶,点了火,总算有些暖意,姜萱在后院发现一块破瓦,原是水缸底部一角,不大但勉强能用,于是洗净用来作锅子。 烧开水喝了,再用匕首削了鸡肉进去煮着,这个给卫桓,他是伤病号,吃清淡些。 破瓦不大,没碗没盆,姜萱姐弟的就直接往树枝上一串,烤熟便罢。 前世看着电影电视,大侠们野外烤鸡烤鸭总是格外喷香诱人,但实际不是这样的,没腌制直接烤,皮基本全焦黑,肉很干很柴,没盐没味,无丁点好味可言,充其量只算能果腹。 姜萱撕下一块鸡肉,放进口中默默咀嚼,她抬眼看庙门外,一片萧瑟褐黄,天更灰沉了些,大约这两日,雪就会下来了。 怔怔出神,久久一阵冷风刮进,姜萱才回神,沉默收回视线。 身侧“吧嗒”一声,野鸡烤干很难撕扯,姜钰一用力就掉在地上,他捡起揭了沾灰的焦皮,低头默默继续吃着。 他察觉姐姐在看他,把手上的都吃下后,抬头冲姜萱笑了笑:“阿姐,我饱了。” 他笑容勉强,眼眶有些红。 吃了这一顿,姜萱略略收拾,把骨头废渣扔出去,去溪边洗了洗手。 回到土庙,不见姜钰在前堂,卫桓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在后面院子。 姜萱穿过半垮的后房门。 一个小小的身体,搂着膝盖坐在房檐下的土阶上,头低着抵住手臂,瘦削的肩背微微抽动。 姜萱默默行至他身边,坐下,将小弟搂在怀中,手放在他的头顶,倏地,一滴泪滑下。 落在手背上,“吧嗒”一声,她闭上眼睛,泪如泉涌。 几度惊危,险死还生,终于摆脱追杀安全后,忆起惨死亡母,满腔悲怆再难强压,顷刻汹涌而出。 泪水也汹涌而出。 姐弟抱头痛哭。 “阿姐,阿娘她……” 哽咽的声音,红肿的眼眶,姜钰上气不接下气,“为,为什么,为什么……” 姜萱心脏一阵剧痛,犹如刺锥,疼得她禁不住俯身弯腰,紧紧捂住心脏位置。 今生她很幸运,得一慈母,循循善诱,悉心抚育,将她从一丁点大呵护至成人。 或许她有些柔弱,或许她未算聪颖,却是姜萱今生唯一的亲娘,无任何人可取而代之。 临淄城头决然一跃,包含着拳拳母爱。 姜萱失声痛哭。 “哭什么!” 骤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打断了她们,姜萱抬头看去,黑衣少年单手执刀立于后房门处,肩背挺直,眉目冷肃。 他冷声喝道:“哭有何用!” “血海大恨,复仇就是!” “将仇人一个个千刀万剐,今日是如何得意的,他日便一刀一刀将其杀死,都偿命来!” 卫桓冷声问:“莫不是,你们仍视姜琨为父?不肯讨逼害生母之仇!” “自然不是!” 姐弟两个齐声喊出,姜钰“腾”一声站起冲出去,抬头对着卫桓怒喝:“他不是我爹!他不是!” 十岁男孩涨红脸,厉声喊道:“我要杀了他!还有她们!为我母亲报仇雪恨!” 声嘶力竭,青筋暴突。 “母仇不共戴天。” 姜萱站起身,眉目清冷神色含恨:“父女之义,昌邑弃杀之时已殆尽。纵妾一再截杀,无义逼母惨死,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若说昌邑踹车抛弃以逃生,姜萱当时伤心失望,却并未真正对姜琨生出太多怨恨。人性如此,看重自己的命无可厚非,只她自此将父亲一角从心中剔除出去罢了。 谁知姜琨竟一不做二不休。 姜琨重名她知道,所以她事前也做了应对准备,只是万万想不到对方竟芥蒂至此! 虎毒尚不食子,就仅仅因为姐弟两个被迫见过他最不堪的一面,竟就心生杀念,辣手无情。 最后生生逼死了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嫁予姜琨近二十载,孝顺姑舅,伺候夫婿,生儿育女,打理内宅,无功劳也有苦劳,竟就这么生生被逼死了。 得知夫婿默许她一双儿女回不来,无计可施之下,纵身一跃,从高高的城头跃下,摔得脑浆崩裂粉身碎骨! 姜萱一闭眼,就忆起当日惨状,慈母昔日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最后统统化作支离破碎的一泊红白血腥。 恨悲,巨恸,心脏一阵绞痛。 泪水决堤。 她努力忍着不哭出声,可喉头哽咽压抑不住发出短促呜咽,浑身颤抖着,视野模糊,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和一切。 卫桓见了,一时心中隐痛被触动,闭了闭目,他哑声道:“若要哭,就大声哭出来,哭过这一回,往后就不要再哭!” 姜萱喉头一哽。 蓦地,她痛哭失声。 哭声从喉间溢出,她不再压抑着,所有心酸委屈和悲伤随着眼泪倾泻而出。她哭得眼晕,情绪激动下疲惫到顶点的身体经受不住,骤一阵晕眩,她忽晃了晃。 一只臂膀架住,不彪壮却坚实有力,沉默无声却可作支撑,她抱住这条臂膀,终于放声大哭。 哀哭穿透耳膜,卫桓闭上眼。 久久,久到哭声沙哑力竭,他才睁开,手一用力,穿过后房门,将姐弟二人提进前堂,放置在刚才坐的墙角处。 姐弟抱头,哑哑呜咽。 肆意悲哭一场后,眼眶红肿得和个核桃似的,姜萱和姜钰要祭奠亡母。 董夫人坠亡,当时情况危急,姐弟两个没能给她收尸,也没能哭灵祭奠,如今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稍有条件,自然不肯落下。 往东三十余里是一个小县,买了香烛冥糨,纸钱纸马,果品茶食。姐弟二人把那个石制供台擦洗干净,供上茶果祭品,而后将一个簇新的朱漆灵位请了上去。 上书“母董氏夫人之位”。 簇新的排位,簇新的字迹,是姜钰一笔一划亲手写上去的。 燃上香烛,姐弟哀哀痛哭,思忆亡母,泪撒衣襟,又跪着,将纸钱一张一张投入火堆。 跪了近两个时辰,纸钱祭品被燃烧殆尽,姜萱牵着弟弟,重新端正跪在母亲灵前,磕了三个头。 “阿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阿钰的。” “尽我所能,扶育他长大成人。” 姜钰眼泪刷刷,小男孩这两天,流的泪比前面十年还多,他也跟着姐姐磕头。“阿娘你放心,我会很听姐姐的话的,再不调皮。我会将他们全部杀死,为您复仇的……” 呜咽着,泪水滚滚而下。 姜萱仰脸,闭上眼睛,眼泪顺着鬓角淌下。 祭奠结束以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篝火烧得旺,干柴“噼里啪啦”,红红火光跳动,将窄小的土庙前堂都照亮了。 眼睛很涨很痛,哭得太多视物都有些模糊,冷敷大约能好些,但姜萱却没心思去弄。 卫桓看她一眼,道:“先用晚食。” 给董夫人上了一炷香后,他就避让了出去,将空间让给姐弟两个。这份无声体谅,姜萱知道,她冲他扯了扯唇角,只实在笑不出来,便点了点头。 去小县一趟,吃食也买了,烤一烤热,囫囵吞下,躺下休息。 精神很疲惫,脑子仿佛被透支,钝钝的疼,只是睡不着,且眠且无声落泪,一直大约后半夜,才睡了过去。 次日清醒,头更疼,眼睛也疼,只情绪并未见好转。 姐弟两个都这样。 只眼下并非什么无忧无虑的环境,并不允许无节制地沉浸伤心,姜萱再允许自己放纵一日,而后就强迫自己收拾心情,努力振作。 午后的天铅灰铅灰的,云层压得更低,阴阴沉沉。 这样的天气已持续的几日,到了今日下午,风骤猛烈起来,一阵阵“呜呜呜”呼号,吹得篝火左摇右晃,剧烈抖动着。 姜萱打起精神,捡起一截干柴,扔进火堆中。 “啪”一声溅起几点火星,她说:“接下来要如何,咱们得打算打算。” 哭得多了,嗓音变得沙哑。 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姜钰恹恹的,偎依在姐姐身侧,姜萱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 她很清醒,也很理智。 虽决意复仇,但就凭借现在的姐弟两个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 正如她当日劝卫桓,螳臂当车,只可能一去不复返。 天地茫茫,第一个目标,唯有先生存下去。 生存下去,才有可能谈其他。 姜萱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一个幼弟,母亲不在了,她自要照顾好弟弟。 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如同她当初顾忌的一样,自己一个武力低微的弱女子,还带着一个年仅十岁的弟弟,偏姐弟两个还有一副好皮囊,太平年月生存都不易,更何况这等乱世? 姜萱看一眼火堆对面的卫桓,顿了顿,却难开口。 其实如果有卫桓的话,上述问题迎刃而解。 可怎么开口? 卫桓一贯孤冷,姐弟二人并不能给他什么助力,于他而言只算累赘,为什么又得带着她们呢? 但现在这般境况,显然这是唯一最好的路。 姜萱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其他方法,最后决定还是厚颜开口问一问。 她顿了顿,正要说话,却听卫桓道:“这处县城太小,距离泸水太近,还是青州地界,非我们长留之地。” 其实,卫桓并未生过撇下姜萱姐弟独自离开的念头,也从未觉得姐弟两个是累赘。 在临淄城郊的黄土暗巷内,姜萱说要死就一起死,咬牙也要背着重伤的他一步步挪着离开时,他就认可了这个同伴。 他们是可以互相依托后背、同生共死的伙伴,自然是要携手同行的。 姜萱闻言稍愣,不禁惊喜,半晌她“嗯”了一声,扬了扬唇,终于露出这两天来第一丝笑。 最大的困难迎刃而解了,她心内感激,情绪上扬之下,驱散了不少阴霾,精神明显比之前好出不少。 “那咱们该往哪里去呢?” “青州和冀州是不能留的,兖州非必要也不作他想。” 兖州有彭越,三人虽割断了亲缘,但作为曾经的两家死敌,麻烦能免则免。 至于青州和冀州河间,一个姜琨,一个张岱,自不用多说的。 卫桓将姜萱当日在阳邑码头的劝解听进去了,他决定积蓄实力,再图日后复仇。 和姜萱的打算一样。 所以两人现在寻找去向,除了生存,最重要的还得考虑发展。 “姜琨张岱势大,雄踞一方,若要击垮此二人,上策谋兵。” 从军事上击垮这两个人,并将其身边走狗一并屠尽,这才是最有可能成功,也最彻底的复仇方式。 刺杀之流,终究是小道,成功几率渺茫不说,还得押上运气。 军事上击垮,虽也前景艰巨,但眼下是个乱世,战乱频频,反而是有真本领者最容易出头的年代,真真正正的英雄莫问出处。 像豫州孟笙,东海周琼,一个小土匪出身,一个百夫长出身,如今在中原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不管姜琨还张岱,都不能小觑对方。 姜萱一点点分析:“要么自己找个合适地方,聚拢流民发展茁壮。” 这是第一条路,听着当家做主挺不错的,但实际上缺点很大且不少。一,粮饷军械从何处来?二,还要拿出一套有效实用的训兵章程。且现在好地方都被人占了,还得去占去抢。 抢占倒还罢,最重要的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年代,弱小时太容易被大势力鲸吞了。 每一个都是令人头痛的大问题。 “要么投军,以战功擢升。” 这是第二条路,上述问题将不复存在。等擢升到一定程度,若发展不合心意,还能谋算带心腹部属出走。 好是非常好的,可惜前提得军中有人照应。否则,投军只能当底层兵卒,非常难擢升不说,关键是怕被派出当炮灰,完事后反而上头冒领功勋。 这在军中,实在是太常见了。 这两条路,各有利弊。姜萱仔细权衡,最后还是觉得,卫桓是不可能投青州军河间军的,这军中无人的话,还是第一条路比较好一些。 她正要说话,不想沉默了许久的卫桓却先开口了。 他微蹙了蹙眉,道:“……我有个舅舅,在并州上郡丁洪麾下任裨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第15章 姜萱一愣,诧异:“你还有舅舅?” 难怪她这么惊异,实在是卫氏得宠长达十数年,也算名声远扬,他人所献之家养婢妾出身,人尽皆知,从未听说有什么亲眷。 一朝罹难,也只闻卫桓弑叛复仇,并没听说过其他动静。 所以现在卫桓突然说他有个舅舅,实在太出乎意料。 脱口而出后,她觉不妥,歉意说:“从前没听过,我不知。” “我也只见过一次。” 卫桓未在意,不要说姜萱,便是他,当初也未预料过有这么一个人。 略顿了顿,他便简单讲述一下这个舅舅的来历。 约莫二年前,有人往卫氏跟前递了句话,只道是寻亲而来,想与卫氏一见。 卫氏犹豫后,借故出门私下见了,是个年近四旬的男子,自称是她的兄长,问她可曾记得? 可卫氏对身世却全无记忆,她自幼年就被人牙卖进商贾金府,记事起就身处其中,骤闻有个兄长,既陌生不敢置信,又不知所措。 对方详细说了,他们姓符,本是并州雁门菓县人氏,可惜家逢巨变亲长尽丧,他们兄妹被卖分开,自此失散。后他辗转到了上郡,入伍从军,拼了二十余载,如今在军中是个中层的裨将。 多年来,他一直托人寻找胞妹,人牙线索断断续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耗费二十年时间,才终于寻到了卫氏。 一得讯,他便告了假,千里而来直奔河间。 说到情动时,中年男子泪撒衣襟。 卫氏慢慢镇定些,细看那男子轮廓,却有几分熟悉之感,这才终于有些信和真实感。 她有些激动,只她自己知自己的事,有韩夫人虎视眈眈,她并不敢宣扬出去。兄妹相认后,这事只卫氏知晓,传话的婢女也安置妥当了,只告诉了儿子。 卫桓当时不在,回来后,与这位舅舅见了一面。 次日,那舅舅就回去了,上郡河间相距千里,他告假也不得长久,得赶回去。 当时卫氏还未失宠,母子身份地位远远比他高,不过直到走,这舅舅也没提出谋什么利益,反临别前告诉卫桓自己的详细地址,说日后若有什么能用上舅舅的,切切莫要外道。 这位舅舅姓符名石,他来一趟实在不易,军职在身,距离极远,又因卫氏顾忌无明面联系,两年来只辗转托人送了二三次东西来。 卫桓人孤冷,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舅舅极陌生,双方联系本就少,他本人亲自更是没有的,见过一次未放在心上,连连惊变伤痛更是把人都忘了,也就那日和姜萱在阳邑码头说过话后,才想了起来。 姜萱现在说的问题,其实他都知道,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犹豫一阵,他还是将这个舅舅说了出来。 “阿娘身世,未曾查实过,只看他面相有几分熟悉认下。我和他只见过一面,后续亦未曾联系。” 总而言之,卫桓是持保留态度的。 “那咱们试试吧。” 姜萱忖度一番,却觉得此人可信度还是偏高的。 所谓裨将,于军中不过勉强够得上中层,说不得一抓一大把,但同阶级人数还是很多的,算不得出众。 当时的卫氏母子,不管什么流言蜚语,反正一个是得宠多年的颉侯爱妾,一个是侯府公子,身份地位远远胜于符石。两年时间不短,这位却未曾谋求过任何利益,更为未表露过投河间军以攀附裙带。 这认亲不牵扯利益,可信度就提了上去。 另外还有一个,并州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青、冀、并、幽,黄河以北的四大州,幽州在东北角暂不提,这青州冀州却是姜琨张岱的地盘,唯剩下一个并州。 并州与冀州相邻,却相隔了巍峨的太行山脉,两者地域是有联系的,只军政向来泾渭分明,不管是姜琨还是张岱,手都没伸到那边去,极利于隐蔽和发展。 一旦发展好了,却可以伺机攻冀,不会相隔千山万水无从接触。 昔年看这符石身份不出众,如今世事变迁,综合考虑过后,却是唯一的最好选择。 “先试一试,不行再想其他?” “嗯。”这确实是最好的路,既说出口,卫桓就未再迟疑,点了点头赞同。 既说定,也不迟疑,略略收拾立即动身。 需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 姜萱姐弟再给母亲磕了个头,而后姜钰展开一个包袱皮,姜萱小心将灵位捧起放进去,小男孩牵起两个对角包裹了打了结,而后背在身后。 卫桓已熄灭了篝火,“走吧。” 三人出了这个短暂容身的小土庙。 这时,酝酿数日的初雪终于下来了,凛冽的河风山风中,一点点细碎的絮白飞舞着,自铅灰色的天际洒下。 大江大河水汽重,感觉更加的冷。 拢了拢衣襟,趁着天光未暗,他们直奔三十里外的那个小县城。 青州在东濒海,而并州上郡正在西北,虽两者同属黄河以北,相距却千里不止。古代行路难,并不是一句假话,这远行怎么也得稍作准备。 首先是交通工具,车马是必不可少的,三人先去了县城里唯一的牲畜车马行。 看了一圈后,选了一辆半旧不起眼的小车,以及一匹毛色斑驳的矮马。 这小县没有高头大马,马是重要的战略资源,若非这些西南来的矮马不利于冲锋陷阵,也不会流进这个偏僻的小县城。 不过也就十来匹,没有更多的了。 矮马也很好,矮马耐力够擅运输,是很好拉车脚力。 既是矮马,那就不适宜配太大的车厢,卫桓姜萱捡结实耐用的即可,新旧无妨,半旧不起眼反而更合心意。 “咱们雇个车夫吧,等入了冀州走到半路,再打发他回来。” 姜萱是担心卫桓伤势。 买好车马以后,天色就已经擦黑了,再匆匆采买了被铺炭炉换洗衣物等等,彻底入夜,三人捡了家客店,投宿一晚。 用了晚膳后,姜萱先过来给卫桓擦洗换药,他背部伤口深且长,自己无法打理。 卫桓精赤上身,解了绷带后,姜萱拧了帕子给他擦洗背部。布巾触及时他肌肉微微一绷,随即放松下来。 卫桓不惯人接触,不过现在已比开始时好多了。 姜萱当然也没多习惯,不过一开始光顾着止血惊心去了,哪里还能想这么多?后来情况稍稍缓和些,她也工多手熟,这照顾伤员也没什么不妥的,稍别扭一会就自然了。 擦洗过后,她观察一下伤口,见没崩开,表面干燥愈合情况也是好的,于是撒上伤药,重新包扎。 卫桓伤势是愈合得不错,但这只是相对受伤日子而言的。他伤口深长,尤其背部,在没有缝线的情况下,这还不足十天,动作一旦剧烈还是很容易崩开。 所以姜萱提议请个车夫。 为防泄露行迹被追踪,他们的目的地肯定不能被外人知悉的,但请个车夫赶半途,却是可以的。 到时卫桓伤势大愈了,再将人打发不迟。 正好也让他休养休养,大风大雪天气马上来了,他才频频重伤失血过。 姜萱细心考虑又周到,自然没什么不妥,卫桓接过姜钰递来的上衣披上,颔首:“明日去车马行,让掌柜荐一个。” 商量好了,姐弟两个回到隔壁客房歇下。 很快吹熄了灯,姜萱给弟弟掖了被子,躺下睁眼看了帐顶一会,她低低说:“阿钰,睡吧。” 莫要悄悄淌泪了。 隔壁被窝动了动,半晌,姜钰闷闷的声音,“嗯”地应了一声。 翌日,一大早去了车马行,掌柜给荐的是个三旬的汉子,衣衫有补丁但整洁,面相老实,据说赶了十几年的车的,技艺很娴熟。 见卫桓三人看来,忙作揖:“小的见过三位小郎君。” 卫桓淡淡:“郎君就郎君,小甚小?” 汉子慌忙一拍自己嘴巴,“是的是的,小的说错了,是三位郎君!” 卫桓这才点头,扔给对方一串大钱,作为定金。 姜萱牵着弟弟站在一边,没有插话,一来在外行走经验她远不及卫桓,自然多看少说;二来,她不欲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有外人基本不开口。 如今冬寒,三人用布巾将头脸蒙了起来,仅露一双眼睛,既御寒也遮掩容貌,甚是便利。 既商定,当即便启程,并顾不越下越大的雪。 越早离开越好,三人其实也一直留心的泸水那边的,以防有人顺着私牙船追上来。 车轮辘辘,离开了小县,沿着官道西去。 车厢不大,好在三人都不是肥壮的,行囊也不多,并不算拥挤。 凸起做榻那一边,姜萱垫了两床厚被,虽颠簸但也不过分难受。她还备着一床小被,叠起来给卫桓垫背的,以防他颠到伤口。 “阿姐,我们要走哪条路?” 姜钰已学会了点炉子,上车后他把炉子点着了,而后添了炭,再把盖子拧上,才上矮榻坐下,偎依在姐姐身边。 姜萱正捏着一支炭笔,将纸铺在木板搁在腿上,打起精神在写写画画。 舆图是在年头,是一样非常重要的军事战略物资,普通人见不得,普通百姓更是无处摸寻,托赖了从前信阳侯嫡女那个身份,姜萱倒是没有这个障碍。 她有心,花费大量的时间心思默背,大梁疆域图她大致能默画出来的,尤其青冀兖三州,更是了然于心。 从青州去并州上郡,又逢风雪隆冬,需要规划出一条合理路线。 姜萱将这段的舆图画下,虽条件粗陋朦胧潦草,但能用即可,她正低声和卫桓商量着。 “向西,沿着官道过了怀县,便出青州地界,入兖州东郡。” “经乐原聊城,渡黄河;从东郡入冀州魏郡,再自魏郡北上,穿赵、常山二郡抵达井陉,从井陉关越太行,就抵达并州。” 最后几句,二人声音极轻,以防被前头的车夫听见。 商议妥当,姜萱叠起舆图收拾起来,卫桓车帘,吩咐:“走怀县出青州。” “好咧!” 车夫立即应了一声。 此处距离怀县其实已不算远,也就四五十里的路程,官道好走,车赶得快些,半日时间便到。 一过怀县,便出青州。 车马行掌柜推荐的这个车夫,技艺确实很不错的,晌午刚过不久,便听他说:“已经过怀县了!” 闻言,姜萱撩起打开后车窗,把帘子撩了起来。 半日飞雪,天地间覆盖上一层素色的白,猎猎寒风,飞絮漫天,道旁大树枝干虬劲的黑,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在风中簌簌飞洒。 青州。 回首望,诸般心潮涌动。 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过去,瑕疵不少却教她依恋,因为曾有她今生的家。 喉头动了动。 姜萱松开手,决然转头。 她已不是那个阳信侯府的嫡长女,也没有了家,此去一别,即与过去割断。 青州,他日若再临,只先论恨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第16章 北国若到隆冬,风雪呼号,赶路将会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所以趁着才进初冬,卫桓姜萱三人尽可能地走快些。 天蒙蒙亮启程,入夜方歇,除了午膳时特地稍歇一歇,好收集讯息以外,其余时间俱不作停留。 大体这些消息,也没多少太特别需要留神的,唯一一个,就是董夫人葬礼的事。 董夫人城头纵跳坠亡一事,果然如她所料般迅速宣扬开去了,不但青州,就连兖州都有所耳闻了。倘若不是姜萱姐弟回来得太快,想来会如她所愿般及时避开危险。 可惜没有如果。 董夫人坠亡后,官方解释马上就出来了。姜琨对外说,是一双嫡出儿女确认罹难,董氏经受不住,神情恍惚,大夫说是癔症,因怜惜她未曾有禁足令,怎知最后竟…… 姜琨亲自写了祭文,灵堂痛哭妻儿爱女,一度晕厥,倒是惹闻者叹息。 目前,董氏正做着七七四十九日的往生道场,完毕后,姜琨应会亲自送葬,将发妻葬入姜氏祖坟。 虚伪至极! 姜萱讽笑,出了怀县就是兖州东郡,每逢要冲,她还总能见些熟悉的布衣汉子在暗访睃视呢。 要知道,再是娄兴的亲信兵马,那也是青州军,私底下将这么多人遣出这么远,他不能也不敢。 或者说,在青州除了姜琨本人,谁也不敢。 只是更愤恨的都经历过了,这些反而不能让人生出太多波澜,姜萱讽笑过后,不听不理,只埋头专心修改冬衣。 兖州是彭越地盘,姜琨的人哪敢肆意?漫无目的又地大人少,稍稍避一避,就过去了。 不难,也没耽误行程。 初雪下了两天一夜,停了几天后,又下了两场,细碎的飞雪早就绵密起来了,才半个月,风雪呼号,黄河以北进入严冬。 冬季雪天道路最易结冰,骤前头“膨隆”一声响,随即自家的车猛刹住。 不用说,前头又有马车翻侧了。 姜萱手上快了几分,迅速打了结收针,而后剪断了线,将针线剪子往小箩筐一扔,侧身微微掀开车帘,轻唤:“卫桓。” 见他回身,她将手上改好的大衣裳递过去,“改好了,你换上。” 现在驾车的是卫桓。 半个月时间,穿了东郡进入冀州地界,卫桓的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昨天他们就把车夫打发了回去。 这几天,姜萱都在忙着改衣服。 出门在外,他们买的是成衣。上好的御寒衣物譬如皮毛的,大城才有,不过他们低调出行肯定不会买的,可厚布絮衣并不够暖和,尤其在外头赶车。 姜萱便单购置了皮毛,缝在大衣裳里侧,且另买了皮毛夹衣,给改合身。 针线她其实不擅长,不过缝缝改改这些简单的倒还行,这几日忙忙碌碌,先紧着卫桓的改出来。 卫桓接过外衣,把身上不合身那件一解,直接就换上了。 动作干脆利落,倒是把姜萱那句进来换给省了回去。 她只好接了换下的大衣,而后顺手把改好的手套也递过去。 最后,她塞给他一个黄色纸包。 卫桓一愣。“这是大枣干,补气血,干嚼即可。” 正适合他食用。 虽说伤势渐愈,但到底失血太多,不及时补回来,以后定要遭罪。先前看伤时,姜萱就让大夫给开过补血药,但是药三分毒,大夫也只开了十日,让吃完后食补慢调。 食补最好的是羹汤,可现在哪有这个条件?好在青州东郡一带盛产大枣,枣干补气益血,又方便,中午打尖时姜萱见对面有家小药铺,她特地过去让包了一大包。 “你多吃点,里头还有。” 卫桓伸手,将那个黄色纸包接了过来,“嗯”了一声。 “进去吧。” 他说着,回头扫视一眼,锐利如刀锋般的冰冷目光,一下子就让远近若明若暗的窥视缩了回去。 姜萱收回手,将掀起一点的帘子按回去压好,这才扯了扯围得紧紧只露一双眼睛的布巾。 她也是做足了准备才探头出去的。 外头人很多,人多易生乱,少不得处处留心。 是的,人真的非常非常多,官道上满满都是。 这里头的人,除了车马商旅途人,其余的都是流民。 出东郡,入冀州,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初正在因为冀州南的平叛,才导致昌邑被突袭,彭越夺回昌邑后,再次分兵北上,战事仍在持续中。 连场大战,带来大批的流民,百姓流连失所,在大冬天拖儿带女,惶恐四散奔走。 姜萱微微打开一点车窗,丝丝寒风立即灌了进来,她小心撩起一线帘子往外看。 树木凋零,风雪呼号,官道旁许多衣衫蔽旧单薄的人,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个个瘦骨伶仃蓬头垢面,他们或麻木蜷缩,或艰难行走,无一不在寒风中冻得唇面乌青,瑟瑟发抖着。 人很多,却没听见什么声音,因为一开口,寒风就会带走腹中热气。唯一发出声响的,基本都是伤病。姜萱骤见有声哭嚎,她看去,见是远处一白发老人走着走着突然栽倒在地,边上几个家人扑上去一探呼吸,痛哭失声。 哭声悲恸绝望,揪人心肠,只流民大多没什么反应。见得太多,身心麻木。 官道中间的商旅车马恻隐者肯定有,却无人敢出头相援,反而护卫更加警惕,持刀不断扫视远近左右。 前面道路已经通了,小车缓缓移动,老人那边的哭声渐渐远了,新流民却不断进入视线内。官道两侧,望之不绝,甚至还有不少没鞋穿的,一双脚已经冻烂。 姜萱放下车帘,好半晌才缓过心口那股难受劲,松了松手,方才她不自禁捏紧手心。 她依在车厢壁,长长吁了口气。 恻隐之余,难免忆及己身。 她知道自己看见的,不过是乱世一角罢了,这世上惨的人很多很多,比自己更惨的人也很多很多。 姜萱恨未消,复仇之志未改,只心口那股郁沉终于散了。 这段时间,她虽一直打起精神,照顾受伤的卫桓,照顾年幼的弟弟,无微不至,但情绪到底是不高的。 不过她最年长,又好好的,正该担起事来,于是强自压抑伤悲收拾心情,仔细照顾背负起责任。 直到近日。 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流民们不知前路何方却仍在风雪中艰难跋涉,她实在没什么好消沉的,许多人在挣扎着温饱,她算幸运,很该振作! 姜萱长长吐出一口气,坐直身体。 “阿姐。”姜萱郁沉消褪,精神大振,拖过针线箩筐,正要一鼓作气把剩下的皮毛也缀上时,姜钰低低唤了一声,靠了过来。 “怎么了?”她隔着帽子,揉了揉胞弟的脑袋。 这段时间,心绪低落的不仅仅姜萱一个,姜钰年纪小更甚,劝也没用,日常除非姐姐主动叫他,基本听不见他开口。 今儿却主动说话了。 见姐姐看过来,他侧头望了望车窗方向,又回头再望姜萱,欲言又止,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被流民触动的不仅仅姜萱一个,姜钰也是,他虽然学习过,知道乱世战乱频频,流民丛生,百姓苦不堪言,但这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 简简单单十来个字,化作真实,震撼了他的心灵。 反倒将他从丧母的悲伤中拉了出来。 姜萱重新推开一线车窗,把弟弟拉过来怀里坐着,慢慢说:“有句话叫宁为盛世犬,不作乱世人,你可听过?” “我们是不幸,但比我们更不幸的有太多太多,他们甚至没有悲伤的机会。” 她摸了摸姜钰的脑袋:“已半个月了,人是得往前看的,答应阿姐,不许再沉浸伤痛,可好?” 姜钰沉默了一阵,用力点了点头,应了。 他仰头问:“阿姐,那怎么办?” 他指指窗外,拧着眉:“彭越他都不安置流民吗?可是,可是谁……” 他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是想问,怎么才能解决?不仅仅限于冀州一地,而其他地方也是。 怎么解决?谁才能解决。 “朝廷。” 姜萱听明白了:“县令治一县,郡守治一郡,州牧治一州,治天下者,唯有天子朝廷。”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上位者尸位素餐,只知吃喝玩乐争权夺利,百姓就只能水深火热。 可惜这大周朝廷腐朽入骨,是没指望了,只看什么时候才能建立新朝,结束这个乱世。 也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见。 姜萱轻叹一口气,这一路上她也只敢悄悄给予一些帮助,从不敢坦露丝毫惹麻烦。 毕竟流民不仅仅只有可怜,里头不全是好,走投无路,穷困最后恶意生的并不在少数。 姜萱想的一点不错。 越往西,流民越多,路就越难走,卫桓已嘱咐过数次,让姐弟两个不许撩帘,下车行走不管去哪里先喊他一声,让他陪同。 就这么谨慎地前进,又行了数日,终于遇见第一桩麻烦。 “前头的车,给老子停下!” 雪霁了两日,天空很蓝,久违的阳光斜映在皑皑白雪上,正是赶路的好时机。 卫桓快马加鞭,谁知拐过一个急弯,前头一个木栅栏却突兀横在官道中央。 若是寻常驴车马车,保证一个收势不及撞上去,必人仰车翻。 卫桓眼疾手快,冷哼一声长鞭扬起,猛一提,生生将那个至少二三百斤的木栅栏提起,一甩。 “轰”一声巨响,木栅栏重重撞在山石上,断木横飞四散。 卫桓又反手扬鞭一抽马鞧,矮马速度不减正要疾冲而过,这时,山坡后突兀一声暴喝,七八支箭矢“嗖嗖”,跳出二三十名彪形大汉。 因箭矢不仅仅直奔他来,卫桓扫落正对自己面目的数支利箭后,立即返身一跃,跃上车顶,“叮叮当当”打落对准车厢的剩余激箭。 这一分神,矮马已经被截住,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卫桓跳下车顶,就立在车辕上,冷冷瞥了这群山匪一眼。 他不吭声,对方却开口了,为首匪徒一声暴喝:“小子,赶紧把车交出来!若干脆,老子还能饶你一条小命!” 卫桓刚才一瞬身手他看见了,是漂亮,但再漂亮也就一个人而已,他们都是刀头舔血惯了的,人多势众,一点不悚。 反倒对这车更感兴趣。 劫道惯了的人,一眼就看出里头载人还是载货,这少年护着得这么紧,里头怕多半是个年轻女人。 这群土匪以己度人,一时想起,立即嘿嘿淫笑一片,心下更迫切。匪首见卫桓不动,脸色一沉:“小子,想怎么死!” 一声厉喝,阴森摄人,只眼前这个以布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的少年却纹丝不动,只眸中一转,瞥向匪首。 锐如刀锋,冷漠似百丈寒冰下的霜雪,冻入人骨髓。 匪首窒了窒,觉失面子,登时大怒:“蒙脸藏头的臭小子!弟兄们,把他眼珠子给我挖了!老子要教他不得好死!” 一个“死”字如毒蛇入耳,眼前众匪面露狰狞,扬刀正要扑上。而恰在此时,却一阵凛风刮过,方才纵跃有些松动的面巾被倏地刮开,卫桓一张脸露了出来。 乌发红唇,凤目微翘,少年肤白如玉,斜阳映照染上一层淡淡金红,一种动魄惊心的昳丽,教人屏息,难以用言语笔墨所描绘之。 众匪都不禁一愣,匪首一瞬甚至生出惋惜,可惜是个男的,心念一转对车内人更加期待,心下一热焦急难耐。 “弟兄……” 匪首高喝才出口,不想车辕上的人却动了,卫桓微翘的凤目一动,“铮”一声长刀出鞘,身形急闪而下。 身形一纵急掠,刀势快如闪电,前头一排七八个包括匪首在内的山匪,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喉间一凉,眼睛还瞪得大大,却“咯咯”两声,轰然倒地。 不过眨眼,鲜血喷溅,尸首倒伏一地。 后面那些匪徒还没来得及回神,大骇,机灵些的已迅速的反应过来,立即转身,屁滚尿流狂奔出去。 数息之间,战局已定,卫桓瞥了眼奔出那十个八个山匪,没有去追。 刀一收,他踢开横在官道的尸身,转身回马车。 “可有受伤了?” 外面没有动静了,姜萱撩开一点点帘子看了眼,掀起急问。 卫桓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沾了点血沫子,“没事,不是我的血。” “那就好。”他身上伤口都长结实了,也不怕轻易崩开,姜萱放了心,回身抓了把豆,下车安抚受惊的矮马。 姜钰则和卫桓一起,把挡路的尸体移开。 死人,尸体,若问怕吗?以前是很怕的,但经历了这么多,却早锻炼出来了。 死人没什么可怕的,反而活人更可怕些。 安抚好马,检查一下车厢,姜萱见卫桓的枣干吃没了,又给他添上一些。 三人重新上车,继续启程。 临行前,卫桓皱了皱眉,道:“越往西北,越不太平。” 和他们之前的判断有些差别,他说:“前头是渠良城,我们得走快些,赶在闭城门前到。” 不然的话,就得在城外投宿了。 实在太多流民了,一路频见恶性事件,若只有卫桓本人他倒是不太在意的,露宿野外也没关系,但现在有姜萱姐弟,他得慎重一些。 姜萱十分赞同:“你说的对,再快些也无妨。” 安全为上,姐弟俩不怕颠簸的。 三人说罢,立即继续上路。 一路急赶,赶在傍晚时分就抵达渠良。 只还不待姜萱松口气,却得知,由于聚集在渠良城外的流民太多,渠良令不愿意再放进去,昨日开始已经闭城。 辛辛苦苦才赶到的大批流民又哭又嚎,聚集不散,可惜这城门说不开就是不开。 情绪激昂,骚动不已。 姜萱眉心紧蹙:“咱们怎么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第17章 流民一旦情绪激动,就很容易演变成乱民暴民。 小车停在官道一侧,斜对面就是一片土砖建筑的客店饭舍,如今门板破烂,窗椅歪斜,砸得七零八落后被流民占据了,东家伙计不知所踪。 这地方是决计不能留的。 只是走,这夜路却不好赶。 乱民聚集流窜,夜间独独上路若被堵上的话,杀杀不尽,很容易会吃亏的。另外最重要是古代路况极差,所谓官道驰道也就黄土路而已,本身坑坑洼洼又逢冰雪,天黑滑溜,太不安全。 另只有卫桓一个人赶车,人和马都没得替换,白日都一整天了,夜间怎么也得歇歇,毕竟也不是铁打的。 姜萱沉吟一阵:“这会天还没黑全,要不咱们走远一点,看能不能寻个安生些的客店?” 卫桓正有此意:“咱们绕过渠良城,继续北上。” 说着他一扬鞭,小车掉头,往西绕去。 很多眼睛盯着他们,商量说话时姜萱都还未露头,就被卫桓按阻了。她把车帘压得实实的,只隔着车厢壁,都仿佛能感觉一道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她皱了皱眉,很不适。 只不过,卫桓就一个人,看身形还远和彪形大汉够不上边,却驾着车一路平安来到这了,明显不是个善茬,于是看归看,却未有人挑头做什么动作。 小车沿着城郊的土路绕往西,路上渐渐遇上些目的相同的同伴,稀稀落落,一同往北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北风大了起来,又开始飘落零星雪花,一下子寒了。 矮马“呼嚇呼嚇”,喘息越发重,而一路见的客店要么损毁,要么人满为患,熄了灯笼叫门都不开。 卫桓皱了皱眉,又扬鞭一抽马鞧。 就在三人忧心着怕露宿荒野的时候,小车猛转了一个弯,忽见远远前头两点黄亮,虽微弱,但在飞絮白雪中甚是显眼。 矮马都精神一振,不用人赶,“哒哒哒”就奔了过去。 这果然是一家客店。 门面不大,十分简陋,被拍开门后,伙计望了一眼,说:“房间铺位都还有,但不多了。” 有就行,把包袱背上,三人下车,马车交给伙计牵进另一边的车棚,卸车喂食。 姜萱牵着弟弟,跟在卫桓后头进了客店。 大厅也很小,里头人却多,最边上腾出来放了铺盖,前面坐了人正在吃饭。光线昏暗,陈旧的桌凳墙壁油腻腻一层,不知多久没认真擦洗过。 门被推开,有人进来,“刷刷刷”视线扫过,卫桓三人布衣打扮很寻常,面巾围得只露一双眼,看没什么特别又回去大半。 三人一概不理,直接去了柜台,正喝小酒的中年掌柜抬起一双八字眉,“中房没有了,上房下房通铺各少许,要哪个?” “下房,位置清净的。” 钱银倒是有的,却没要上房,主要是这环境不欲惹人瞩目。 八字眉掌柜懒洋洋扔出两个牌子,“丙十号、十一号。” 再不理会,旁边伙计过来带路。 清净确实很清净,伙计带他们到后头小院里头,白雪压着枯败的草根,很偏僻很蔽旧,院门开“咿呀”一声在夜里很刺耳,点灯的房间立即传出抱怨声。 亮灯房间很多,确实差不多满了,这丙十、十一号房是在最里面,不相邻,隔着窄小的院子斜斜相对。伙计随意推开一间,指了指对面一间,不怎么有耐心地问:“晚膳在哪用?” 下房客人不富裕,没什么油水,态度恶劣些不奇怪,姜萱没和对方计较,只道:“端来这房里吧。” 晚膳和热水很快送进来了。 姜萱一看,却皱了皱眉。热水倒是蒸汽腾腾,只那个装水的木盆却很旧,一层黑色也不知是污垢还是什么的在盆底,看上去很不干净。 索性就不用了,大冬天蒙着头脸也不脏。每逢遇上这样的小店,她都是次日早上自己去水井打点凉水凑合的,实在洗不下去。 再看晚膳,是两盘素包子,昏暗油灯下面皮发黑泛黄,教三人生不出半点食欲。 “咱们还有馅饼,烤热了吃。” 中午买的羊肉馅饼,点燃炉子一烤,香气扑鼻。不过姜萱也不想便宜这店家,把两盘素包子往原先的包袱皮一塞,打算明日有合适机会就给流民。 “再过三四日,就该到井陉。” 卫桓接过姜萱递来的烤饼,“等过了井陉关,应就好了。” 过了井陉关,就抵达并州,巍峨太行作阻隔,这边怎么乱,也影响不到那边。 “是啊!” 姜萱打起精神:“咱们再坚持几日。” 晚膳简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完事了,舟车劳顿一整天,也不多废话了,赶紧休息。 卫桓起身回对面房间,临出门时,姜萱嘱咐他:“你伤口这几天少碰水,尤其冷水。” 他伤口开始脱痂了,不用再上药,却肯定很痒的,就怕他一时只顾爽快,用凉水去浇洗,姜萱每天都嘱咐一遍。 卫桓“嗯”一声应了,见她没其他说,就带上了门。 他没走,就立在门外。 姜萱姐弟合力,将方才他搬过来的一张长桌推上去,牢牢堵住了门。 卫桓这才转身,往对面房间去了。 房门堵住了,窗户也检查过全部拴死,姐弟两个吹了灯,上床睡觉。 这被褥有点霉味,但出门在外,没什么好挑剔的,马车颠簸实在也累得很,一阖眼,就沉沉睡了过去。 本来以为再睁眼就一夜过去的。 但谁知,事情往往出乎人的预料。 三更深夜,雪大了些,簌簌洒在屋檐树梢,蔽旧的小野店也沉浸一片寂静的漆黑中。 挂在丙号院门前的灯笼晃了晃,有两道黑色身影无声闪过,快速绕往后面而去。 他们腰挎短刀,目标明确,隔着围墙直奔最后边的边缘的丙字十一号。 “这院里都是穷酸,有甚好来?大哥也真是,上院还不够忙的。” 蒙蒙雪光映照,这人倒生八字眉,一道深深的刀疤从眉心贯穿鼻梁直达左下颌,大幅皮肉外翻,左边眼睛扭曲着绽出大半眼白,极狰狞,骤见形如恶鬼。 他的同伴就说:“诶,大哥不是说了吗?进院子时那小男娃摔了一跤,露出一截腕子,白皙细腻得很,小九看得真真的。” 能养出这么一双手的,必是肥羊。 刀疤八字眉没再抱怨,二人十分熟练绕到围墙边,扒开杂物,露出一个门洞,施施然穿过围墙进了丙号院。 这二人正站在一排客房的背后,若是有人也站在这位置一看,必然大吃一惊,因为每一间房的后墙边角,都有一扇小门。 丙字十一号,就是最边上一间,二人拉开小门,里头是一块棕色木板,再微微一推,木板无声被推开。 这竟是一道暗门。 这棕色木板,正是衣柜底板,再一推,衣柜门开了,两人抬脚就进去了。 这二人虽无声,动作却大摇大摆,一点都不害怕正好碰上客房主人起夜,被撞破。 原因无他,晚膳都吃光了,这加了料的素包子一个不剩,这女人和小孩自然会睡得死死的,雷打不动。 这二人很熟练,直接去提放在床头小几上的包袱。 一摸一颠,诶,不对啊,怎么就这么点? 也正常,出门在外,一般人钱财都不会放在一处的。 至于另一处,多半是枕边。 刀疤八字眉拔出短刀,顺手撩起床帐。 一手探向枕边,另一只手熟练提刀正要一刺,他顺势往床上一瞥,一眼,却一愣。 雪光映在厚纱糊的窗棂子上,只微微透光,不过做惯这行当的人,眼睛却极尖的。 弯弯的柳叶眉,长而翘的睫毛,小巧琼鼻淡粉唇瓣,白皙润腻的半张侧脸,这简陋的床铺上,竟卧了个一等一的佳人。 二八年华,柔美娇俏,幽幽暗香浮动。 “咕咚”一下,咽下一大口唾沫,刀疤八字眉眼都直了,那只眼白外翻的左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似的。 “你爷爷的,咱们要财要命不要人,大哥的话还记得不!” 同伴就在后头翻翻找找,见状就知他老毛病犯了,立即低骂一句。 他们这行,有规矩才能长久,选择客人下手,一旦出手,钱财性命要,人就算天仙下凡也不要,一照面速速解决,以免另生枝节。 解决了这女人小孩,还得绕过对面解决了那少年,这三人是一伙的。 刀疤八字眉当然知道规矩,他也是老手了,闻言虽极惋惜,但也不再迟疑。 俯身正要一扬手,不想被窝那少女却动了动,眼睫一颤就睁开了眼。 骤不及防,四目相对。 “啊!”姜萱很累,一闭眼就沉沉睡去,她本以为自己该一觉到天明的,但今夜,却不大安稳。 模模糊糊的,她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这个念头朦朦胧胧,品了一息,骤意识一醒,心跳漏了一拍,她倏地睁开眼睛。 床畔真的有人! 一个黑黝黝的影子伏在自己上头,微微的雪光映在它的侧边,泛红外翻的皮肉,一只扭曲的眼珠,大大的,圆滚滚鼓起,正在自己面前一尺,面照面凑得极近。 “啊!”姜萱吓得白毛汗都出来了,下一瞬,她意识这是个贼人。 那刀疤八字眉也吓了一大跳,立即反手去捂住对方嘴巴。 半声尖叫被捂了回去,只姜萱这一惊非同小可,前半声尖叫足够高亢刺耳,一下子划破寂静夜空。 刀疤八字眉一厉,立即提刀往隆起的被窝一刺! 姜萱拼命往后一缩。 “噗”一声,短刀插在床板上,猛抽起一看,没见血,刀疤八字眉已反手又是一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快得惊醒的姜钰都没来得及弹坐起身,一刀接连一刀,这第二刀却是横着斜斜往下刺,姜萱已缩了一次,再缩无可缩。 然就在这时,“蹬蹬”急促两下踩踏木质廊道的脚步声,“嘭”一声巨响,“轰隆”堵在门后的长木桌被整个踹飞,两扇门板“砰”一声甩了半个圈。 卫桓来了! 他来得太快,从尖叫骤起到现在仅仅眨眼一息,“轰隆”巨响桌翻门飞,刀疤八字眉一惊,姜萱抓紧机会,按住捂住自己嘴巴的蒲扇大手,使劲吃奶之力,猛地一咬! 而后尽全力一推! “啊!”刀疤八字眉一声痛呼,骤不及防之下竟被推翻在地。 “老七,赶紧走!” 那同伴清醒得多了,来人显然不是他俩能应对的,木桌飞起还未落地,他已倏地返身往暗门钻去。 刀疤八字眉连爬带滚,也跟着钻了进去。 卫桓身形极快,已闪了进来,他入到时,刀疤八字眉才爬起,正要一刀结果了对方,只余光却见姜萱一头直直冲着床前栽下。 她竭尽全力,猛一推刀疤八字眉固然翻到了,只自己也随着这股大力栽下床,正面朝下直直扑下去。 这一个不好,手就该崴了,而且她扑的位置,正明晃晃有一柄短刀,是刀疤八字眉方才脱手的。 卫桓眉心一蹙,身形急闪,毫不犹豫先接了她。 “唔!” 姜萱一头撞在他的腹部,鼻子酸胀唇齿吃痛,她泪花都出来了,只也顾不上,忙抬头看他。 她撞正他左腹伤口位置,虽说伤痂结实了,但到底没好全,姜萱登时唬了一跳。 “没事。”卫桓扶起她,见姜萱惊魂未定坐起床沿,却幸无碍,他瞥一眼刀疤八字眉钻出的暗门,神色一冷。 略略倾听左右,随即抽出靴筒短匕递到她手里,卫桓说:“我马上回来,若有不妥,你扬声喊我。” 姜萱知道他是要去解决那两个匪徒,握紧匕首,点了点头。 再次侧耳倾听被惊醒的左右客房,确定无异常,卫桓立即闪身从暗门追出。 他很快寻到踪迹,那二人直奔上院一侧的一间大屋,里头灯火通明,惊慌失措的刀疤八字眉二人正对着快步迎出的中年男子嚷嚷些什么。 “大哥!不好了!” 经过上院侧边,卫桓嗅到血腥味,七八个提着短刀男子正奔出院门,正正迎面撞上。 “铮”一声长刀出鞘,寒芒骤闪,鲜血喷溅,叮叮锵锵的兵刃交击不过响了几下,战斗宣告结束,皑皑白雪上,点点殷红,卫桓刀点“滴滴答答”淌着血。 刀疤八字眉三人吓得魂飞魄散,那“大哥”一抬头,和卫桓视线对了个正着。 正是那个中年掌柜。 这是家黑店,长年以谋财害命为生。 “小郎君你……啊!” 卫桓一句废话不听,刀光骤起,寒芒封喉,利索解决三人。 漏网之鱼,还是有的,就是那些负责刺探客人的伙计。他们和掌柜都从不沾血,所以无往不利,多少老江湖都在这栽了跟头。 见势不对,早四散翻墙逃出。 卫桓没有追,姜萱姐弟还在房里,一解决的匪首,他立即折返。 姜萱已披了衣裳起身,见卫桓回来,急问:“可有伤着了?” 他身上溅了血,卫桓抹了抹,摇头:“匪首都解决了,余下的今夜应不会再回来。” 见姜萱脸还白着,连日赶路又被夜半惊醒,一脸疲倦,他反手掩上门:“天亮还早,收拾一下,你们再歇歇。” “……嗯。” 这半夜三更的郊野,凛风大雪,流民成群,连夜离开并不是个什么好主意。好比外头正骚动着,发现不对的人惊色惶惶,却不是每一个人都选择立即离开。 姜萱经历也不少了,略略忖度赞同,勉强定了定神,三人先去看了马车,见无事就折返。 这房间他们仔细检查了一下,那暗门设计很精妙难怪先前发现不了,但他们找到了关窍,按关窍一找,竟又发现一个通往隔壁房间的暗门。 难怪这黑店能屹立这么久。 这么一个环境,再让姜萱姐弟独睡一屋谁也不放心,卫桓没有离开,他让姐弟两个睡,他守着。 说不过他,姜萱精神也不大好,最后只得同意了。 吹熄了灯,只落了半幅床帐,垂眸望去,能看见那个环臂端坐在方椅上一动不动的人。 精瘦矫健,腰背挺直,安静,却让人安心。 半夜三更被这么一吓,姜萱其实仍有些惊魂未定的,只知卫桓在,安全无虞,闭上眼,渐渐的,她就真睡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第18章 天微微发白时,姜萱就醒了。 她坐起披衣,撩起床帐下了地,对卫桓说:“你睡会,咱今儿晚些启程。” 卫桓不愿:“无需,我不困。” 白日不歇,晚上不睡,这怎么行? 姜萱不同意:“困不困的,就躺一会,你伤势都未曾痊愈,这怎么行?” 她态度硬得很,卫桓无奈,只好应了,和衣躺在床外侧,闭目养神。 瓦盆里的炭透着红,随人走动带起的风微微亮了亮,姜萱把剩下的炭都添进去,而后往床前稍挪了挪。 外头风雪咆哮,屋里倒有些暖意。 借着炭盆的微弱光线,姜萱轻手轻脚将包袱都打开,重新收拾一下昨天被颠来倒去的行囊。 一边弄着,一边侧头看一眼里头的架子床。 床帐半挂着,里头铺被隆起,卫桓仰面端正躺着,红红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眉峰锐利,唇角微抿。 就连睡觉,他看着都不怎么好靠近。 孤冷,寡言少语,不过脾性之故,但事实上,一路上卫桓对她姐弟却是极照顾的。 也不知是托了境况相似的福,还是他们一直在互相帮助、有过命情谊的缘故,让他接纳了,不再排斥。 顶风冒雪驾车,带伤一路护持,从无一句怨言。 若一个人对全世界好,唯独对你不好,那也是不好的;只一个人即便对全世界都冷漠,却真心照顾了你,那便是真好了。 尤其此时,孤零漂泊,寂寂无援。 姜萱感激又亲近,她无以为报,只想着更真心换真心,把他当家人,照顾关怀,和阿钰一样。 行囊不多,很快就收拾妥当了,打水弄膳之类需出门的事姜萱自不会去干,歇了歇眼睛,她便借着火光,修补昨日卫桓被勾破的围巾。 补一会,歇一会,以防伤眼,不多时就补好了,平平常常称不上美观,却甚结实。 姜萱挺满意的,她对自己的手艺心里有数。 这时听到鸡啼的声音,映在窗棂厚纱上的天光越发亮堂了,床里侧的被窝动了动,姜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阿姐。 姜钰迷迷糊糊还未唤出声,就被眼疾手快的姜萱食指够唇“嘘”,姜钰这才发现身边换了人,忙闭上嘴巴。 姐弟俩都怕吵醒卫桓,不过这边姜钰才轻手轻脚落地,那边卫桓就一动,掀被坐了起身。 半昏半暗帐中,他眼神清明得很:“我们早些出去。” 其实卫桓没睡,他一直只在闭目养神。 昨夜出了这样的意外,天一亮住客肯定一窝蜂走的,他们早些也好,以防马车无人看管被人顺手牵羊。 姜萱点头:“那好,咱们去洗漱。” 她顺手将刚补好的围巾递过去。 卫桓接过,和姜钰两个飞快穿衣整理妥当,三人出门。 牵着马车,去厨房弄了些早饭,米面一概不用了,以防有加料,他们专挑活物。 匆匆吃罢,也不理会外头若有似无的打量视线,再推掉几个套近乎的,三人登车,立即离去。 此时外面的天还未亮全,雪略小了些,但还是挺大的,清晨冷得很,却正好流民较少,可以迅速离去。 一路往北。 路上二人略略商议,索性稍稍调整路线,不往那些大小城池去了。 这样的话,路是难走一些,但不会再遇上昨日的情况。 确实是这样的,不走官道,流民数量果然锐减,就是山匪多了点,卫桓一一给解决了。 另一个不方便的问题就是食宿,走人少偏僻的路,客店驿舍自然就寥寥的,就算遇上,也对不上宿头。 于是三人就补充的水食和炭火,便继续赶路。 借宿农家,偶尔野宿,就这样一路风尘仆仆走了三天,终于抵达井陉。 井陉城位于井陉关口,乃出入关径必经之地,来往客商旅人熙熙攘攘,客舍驿馆林立,非常热闹繁华。 对于姜萱卫桓三人而言,就是终于能正经住宿睡上一觉了。 “伙计,再加一张床。” 选了客舍入了房,略略打量觉得合意,卫桓就转头吩咐。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经过黑店一事,三人没再分开两间房。 之前农家的土炕,姜萱卫桓一人一边,姜钰睡中间;遇上正经客舍,比如现在,就要一间宽敞的大房,加一张床,中间用屏风隔开。 安全最重要。 至于名声不名声的,谁还在意这些? 姜萱不在意,也没人关注她。 “好嘞!”出门外挤一挤就省一间房钱,这情况伙计见得太多。 应了一声出门,稍候匆匆折返,加床铺盖连同浴桶热水都麻利搬了进来。 这几天在路上洗浴很不方便,路还长着,有条件自然要洗的,但现在三人一间房住着,姜萱瞅了瞅浴桶,有些尴尬。 卫桓却已先拉着姜钰站了起来,“我们出去一会。” 主动避让出去,却没走远,就立在门外守着,有什么不对他马上就能出手。 姜萱又发现了卫桓一优点,很细心,他愿意迁就的话,做事能很体贴,哪怕他面上依旧寡言清冷。 只能先委屈他俩到门外吃一会冷风了,姜萱抓紧时间,赶紧解衣梳洗,被热水泡上那一刻,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太舒服了。 不过她没多泡,洗得很快,完事换水换人,她到外头等着。 三人轮流梳洗完毕后,天已经黑全了,北风呼啸,刮得窗棂子上的厚纱噗噗闷响,用了晚膳,喧闹的客舍就渐渐安静下来了,大家差不多都准备休息。 卫桓姜萱他们也是,不过休息之前,还得先把床铺了。伙计是把加床送来拼好,但铺盖放下却没动。 这活儿简单得很,姜萱放开芦席,抖开褥子扯好,而后铺开被子,再搁上瓷枕,最后打开包袱,将卫桓要用的衣物袜子之类取出来,叠好搁在床里侧。 三人一间房,这闲暇时间自然少不得聊几句的,姜萱一边弄,一边回头答了弟弟,又问卫桓:“那你呢?你的武艺怎么学的?” 方才姜钰说,等安顿下来他得加强练武补回来。 小男孩很清楚,要复仇,加强自身是基础。 姜萱却说,适当加强可以,但不许过了,若是伤了底子,适得其反。 提起这个话题,她难免看向正在一边安静擦拭长刀的卫桓。 说武术,最让她惊艳的要数卫桓。 因出身故,她也算见识广博的,顶尖身手的她见过,但她真从未见过一个在这般年纪,能将武艺练到这般程度的人。 武艺这事,其实很讲究天赋的。比如她本人,就没什么天赋,所以费过不少时间精力,但也仅仅学了点架势,武力值低微得很。 但天赋高的人吧,她也见过,好比她的堂兄姜钦,在同龄人身手可谓是佼佼者,但回忆起他当年,却还是和卫桓有不少距离。 独身闯颉侯府大门,杀了韩夫人母子还能不死脱身;接着身负重伤追击至昌邑群山,一举击毙七名高手近卫,取嫡长兄性命。 姜萱重遇卫桓时,他已伤重不起,所以一直没能直观他的武力。直到近来他伤势渐愈,即使有心理准备,她依旧很是被震撼一把。 太厉害了!他才多大年纪? 她奇:“哪个教的,你学的是谁家是典籍?” 学武如同学文,师父和功法至关重要,尤其是后者,就是到达彼岸的桥梁,不然路你都不知道,说啥都白搭。 当然不管文学经典还是武学秘籍,统统都是上流世家才能拥有的资源,这就是名门底蕴。所谓士庶之际,实自天隔,前期已拉开距离。 临淄姜氏,河间张氏,都是延绵数百载的大世家,各种珍贵典籍也是有的,姜萱见卫桓身手这么好,故而这么问。 不想卫桓却摇了摇头:“我没有拜过师,也没有专学哪家典籍?” 忆起旧事,他目光变得有些冷:“幼时在张氏武学学过几年,后面的我常去书楼,自己琢磨的。” 张氏藏书最珍贵的那一批秘藏典籍,他怎么可能有机会看见? 拜入名师门下他更是没有的。 幼时到了年龄,随所有张氏子弟一起,去族里的文武学堂上课,学会各种武学名称,和最基本的打底功夫,仅此而已。 这种大学堂,自然教不了多高深的东西。 只卫桓自小就清楚自身武力的重要性,没人可教,他便自己去书楼。张氏百年大族,藏书自然极多,虽最上乘的一批收起了,但各种中下等武籍还是很多的。 他不愿和那些人凑一起,正好多多留在书楼。年岁渐长,他看过的武籍越来越多,虽从未有人讲解,他却自己领悟出一些东西来,琢磨着,练习着,自成一体。 习武、提升,是他过往唯一感兴趣的东西,虽给他招了许多不善的目光和打压,但他从不退缩,反越压越勇。 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卫桓自不提,只简单说了两句便罢。 姜萱惊讶:“这竟是是你自己融贯琢磨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种武学天赋啊! 她真是羡慕得眼睛的红了。 要知道所谓典籍上佳和中等,差得绝非字面上这点意义啊,说是犹如天堑,并不是一句假话。 就这说吧,就好像上辈子清北和三流野鸡的区别,不不,这么说都不对,应该是和普通中小的区别。否则世家何须珍藏,作为最重要的财富一代代传承下去? 卫桓单凭这些中下品的典籍,没有拜师受指导,仅凭借自己领悟和理解,就远胜他的同龄人甚至嫡长兄。 姜萱终于明悟,为什么他的嫡母和嫡长兄这么恨他,一定要毁了他。 不要以为毁了卫氏就是单纯毁她,作为一个身世存疑的庶公子,毁了卫氏就相当于毁了卫桓。 震惊过后,又替他难受,不过姜萱没表现出来,只是笑说:“从前我背了典籍,有行功内气的,也有刀剑的,还有些兵法,我默出来给你看?” 所有东西都能被抢走丢失,唯有记在脑中的任何人抢不去,这是乱世,她危机感难免多些。 本来,这些多半是背着以防胞弟用的,后来等姜钰稍大些,她让他也一起背,不想如今真有用上的一天。 忆起旧事掠过伤感,姜萱定了定神,她已调整好心绪,不允许让自己沉浸愤伤。 “真有?” 卫桓放下拭剑的布,一下子坐直了,立即应了一声:“好!” 还是头一回见他对什么东西这么感兴趣,姜萱立即就要默,没有纸笔,他马上起身出去叫店家借了。 纸笔拿回来,姜萱回忆一下,提笔就写,他就站在一边不错眼盯着。 姐弟两个一起动手,先默了两本出来,余下的不急,慢慢来,天色不早了。 姜萱揉了揉腕子,吩咐弟弟赶紧上床休息:“明天一早过井陉关,过了井陉就是并州了。” 巍峨太行,阻隔两地,什么流民都涌不过去,到了并州,就好走很多了。 这么一想,精神一振。 安置好姜钰,姜萱回头,却发现卫桓拿着那两本还没装订的书,正一张张翻着,全神贯注。 这专注样,今晚是不想睡了吧? 姜萱上前,一把抽起他手上厚厚那叠纸,没好气:“急什么呢?我明儿装订起来,再慢慢看。” 她一边收拾起来放进包袱,一边催促:“赶紧睡,明儿还得早起。” 卫桓无奈,只得躺下,扯过被子盖上。 “噗”一声轻响,她吹灭油灯,屋里暗了下来,他见纤细的背影提起那个包袱,转过屏风那边去了。 彻底杜绝卫桓不睡偷看的可能性。 自小到到大,卫桓还没受过这样的管束。 张岱不管他,嫡母也不管他,卫氏想管,但有心无力。她只是个婢妾,连和儿子同住一院都做不到,受宠时的日子都不轻松,既要费心讨好的张岱,还得应付韩夫人对母子俩的明枪暗箭,失宠后更不用说,且那时卫桓也长大了。 这还是第一次。 另这一路上,姜萱照顾无微不至,也是头回。 很陌生的经历。 但感觉却不坏。 卫桓并不排斥。 罢了,既然今晚看不成了,那只能先缓缓吧,明日再看吧。 卫桓闭目睡下。 一夜无词。只第二天晨起时,并不能先看书,因为今天得趁着大雪暂停,抓紧时间穿过井陉关。 太行八陉,风光如何壮阔,不必多说,但赶路的三人并无看风景的心思,疾行一路,尽快穿过。 过了井陉关,就踏上并州地界。 并州是通侯王芮的地盘,实际占据太原、上党、西河、上郡、雁门共五郡,超过七成属地。 姜萱三人要去的上郡定阳,通侯心腹丁洪率兵驻上郡,卫桓的那位舅舅,正是在丁洪麾下任裨将。 因有巍峨太行作阻隔,果然不见流民,路上平静了许多,赶车的速度得以大大提升。 穿过太原,过西河,一路顶风冒雪,终于在年节过后的第四天,卫桓三人抵达目的地上郡定阳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第19章 并州,东依太行,西望凉州,南边是滔滔黄河,往北则是巍峨长城和北边境外辽阔的草原,与彪悍的游牧民族匈奴比邻。 这一片黄土覆盖的广袤地域,山地丘陵平原起伏不平,河谷丘壑纵横交错,风物粗犷,民风极彪悍。 即便皑皑白雪覆盖,也不能遮掩那种与富腻齐地截然不同的气息。 但姜萱挺喜欢这里的,比起临淄,并州人大咧粗犷,就连女人,也更豪爽几分,少了那种矜持拘束之感。 并州很大,而他们的目的地上郡则在并州的最西边,横向穿行赶路,等抵达定阳,已经是年节过后的第四天了。 没错,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赶了足足三个月的路。 路边民居檐下的窗棂上还贴着红彤彤的窗花,飘飘洒洒的雪花仍在,不过比年前小了许多,北风也没这么凛冽了,最起码没再扑头盖脸得让人张不开眼睛。 “我们先找个客舍住下。” 抵达定阳后,卫桓却不急着按地址寻去,反而要先寻驿舍住下。 姜萱点头赞同,先摸一摸情况,知己知彼比较好。 马鞭一扬,矮马掉头,“哒哒哒”拉着小车转了个方向。 驿舍并不难找,很快就寻到合适的了,进去要了房间,姜萱状似随口问伙计,“小兄弟,这军户大都住哪一边啊?” “小娘子是来探亲?军户啊,都在城西,西城过去就是军寨了,那边近,方便。” 定阳是一座大城,同时它又是军镇。 所谓军镇,即是军事化管理的区域,驻兵,驻民,兵是随时能上战场的兵,而民,最开始的的组成部分则是驻军家属。 从并州上郡一带延伸至凉州,羌、氐等少数民族聚居,势力犬牙交错,长年对峙,大小战事时有发生,因此驻军的是必须的。 有了驻兵,渐渐就聚集起平民百姓,于是定阳就成了一座颇繁荣的大城,城民也不仅仅局限于驻军家属。 当然,为了方便管理和安全细作等原因,军户和普通平民是并不会混住在一起,城西是军户区。 卫桓的那位舅舅的地址,正是在城西。 这就对上了。 卫桓说:“我们下晌过去看一看。”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伙计之言只作参考,具体的看过再说。 姜萱同意。 于是略歇了歇,吃过午饭,卫桓姜萱三个就出了门。 他们手上有地址,本来是打算到那宅子的附近转一转,打探一下情况再调整安排的,但到了城西以后,却发现情况和他们想的有些差异。 这军户区,是有围墙封闭的,大门倒是多,听说有二三十个,很方便进出,但每一个门都有执矛甲兵驻守,并不会轻易放生人进去。 翻墙吧,这围墙虽高但也能翻进去,可问题是围墙下和军户区内也有巡逻,抓到一律以细作论处。 就很没必要冒这个险了。 他们也不是有什么见的人的目的,探听情况只是为了调整计划而已,并不能改变这符舅舅的为人和决定。 找个能望见军户区大门的茶棚,盯了有大半个时辰,茶水喝得差不多,该打听的也打听得差不多,姜萱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回去,歇一日,明儿再过来?” 卫桓“嗯”了一声,“明日酉正,我们再来。” 三人遂回了客店,住了一日。 待到次日下午,姜萱收拾行囊,就出发了。 三人穿的就是路上的布衣,登上小车赶过去,房间也退了,有需要再来开。 车轮辘辘,披霜带雪一看就是长途跋涉过来的小车抵达军户区其中一个大门,进去倒不是很难,那登记的甲兵询问了地址户名,还有符石军职等等,都对得上,于是就很顺利放行了。 “大安街在北边,从这个门过去有点远,不过你们可以问问人。” 小车被放入门内,“哒哒哒”马蹄踏在黄土大街上,正向着甲兵指点的方向过去。 沿街见到的房舍大多是土石墙,房舍也小,往北走了一段,便开始见到青砖黑瓦了,且屋子也比之前见的大,一进带院子的,两进甚至三进都有。 很明显,北边是有些品级的武将家宅。 姜萱撩起车帘,“也不知符家是什么情况。” 她难免有些担忧忐忑,顶风冒雪披星戴月长达三月,结果就在眼前了。 卫桓薄唇微抿:“若一切顺利,我们就安置下;倘若不顺,我们再从长计议。” 理是这个理的,只是如果不顺的话,要面对的麻烦就太多了。 姜萱吐了一口气,希望能顺利吧。 虽节气已过立春,但天还是黑得早,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仅余最后一点金红余晖,洒在皑皑白雪上,小车踏着半昏半暗的天光,进去青砖墙范围内。 为什么选择傍晚才来? 这个时候,才是军中武官下值的时候。 军户区也明显热闹了起来,马蹄哒哒军靴踢踏,不停有下值的武将和轮休的士官在身边经过。 向巡逻甲兵问了两次路,已很接近目的地,再拐进前头十来丈远的巷子就是。 终于要到了。 姜萱正眺望间,忽“哒哒哒”,几匹马从后面赶上,有个少年声音:“诶,你们找谁家的?” 她回头一看,见清一色披青色布甲的低阶军官,不过都是些十来岁的年轻人,说话的是个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一张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的小伙子。 他们应该是住在附近的。 姜萱便道:“我们找符正则,符将军家。”正则是符石的字。 这群小伙明显一诧,大白牙更是惊讶嚷嚷:“阿非阿白,找你们家的!” 姜萱三人顺着目光望过去,这“阿非阿白”是两个十六七岁,眉清目秀颇白皙的小伙子,正面露诧异。 大白牙奇:“你们是符家什么人?” 他心里嘀咕的是,符家亲眷少,自己都认得,可没听说过这俩。 “他是符将军的外甥,特地远道而来……” “外甥!” 姜萱话未说完,大白牙惊叫一声,他本来还想着这蒙脸小娘子声音柔软婉转,真真好听,也不知生得什么样儿?这骤大吃一惊,什么都忘了,瞅了小车上人两眼,忽一车马缰绳掉头,哒哒飞奔而去。 一人一马迅速绕过墙角,紧接着,大白牙拔高的声音:“符伯父,符伯父!有个说是你外甥的人来了!” 姜萱和卫桓对视一眼,这一连串变化有点骤不及防,不过也好,也省得他们自己上去拍门了。 也不知这符舅舅是怎么一个态度,不求极好,只希望能过得去就可以了。 姜萱并没有等太久,几乎是大白牙声音落下的下一瞬,身侧这巷子第一间的院子就一阵骚动,静默了一拍,一阵急促的军靴奔跑声。 “踏踏踏”厚重军靴落在青石板上,脚步声听的真真的,那人在飞奔,他冲出前院,“咿呀”一声重重拉开大门,一顿一问,紧接着往这边急奔而来。 只见一名身披青色甲胄,刚返家连头盔都没来得及卸下的白面中年武将,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巷口。 卫桓在听到脚步声那会,缓缓探手,扯下那条一直蒙着头脸的面巾。 夕阳余晖微红,半昏半暗的天光下,肤白如玉,乌发红唇,鼻挺眉斜,虽长大了些,但确确实实是记忆中的那张脸。 符石激动得脸都红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双手扶住卫桓的肩膀,上下打量:“阿桓,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先打发人告诉舅舅,舅舅去接你……” 一叠声问话,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了,余光见那群小伙子目瞪口呆,跟见了鬼似的,明显符舅舅平时不是这样的。 姜萱心中大石登时一放,一口气松了,不过她也不吭声,只拉着弟弟下车了站着,待舅甥两个叙旧先。 那边符石还在说着:“大冬天的不好走,这一路可顺利?你娘呢?……” 他忽然想起一事,看一眼外甥打扮车架,还有车后,心中一突,瞪大眼:“你娘呢?你娘可好?” 卫桓很不习惯和人这般亲近,被握住的双肩正微动了动,闻言一滞。 他唇角紧抿:“我娘,我娘没在了。” “没在?” 愣了半会,符石才反应过来这“没在”是什么意思,人当场定住,好半晌才喃喃出声:“……怎么不在了?怎么会!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神色悲恸,不敢置信,他“蹬蹬蹬”连退几步,撞在急追过来一中年妇人和青年身上,后二者忙将其扶住。 “夫君!”“父亲?” 这二位,想必就是他的舅母和表兄了,感觉对面有两道目光打量过来,卫桓扫了一眼,见是一个鹅蛋脸型打扮端庄的妇人,及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 青年脸型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影子,皮肤白皙,算得上俊隽。 卫桓微微垂眸,没再说什么。 那边符石掩面痛哭,悲恸至极,卫桓舅母就劝:“有什么回家再细叙罢,”她看了卫桓一眼,“这还是在街上呢。” 符石闻言,好一阵才勉强压抑伤悲,他抹了泪,对卫桓道:“……是舅舅失态了,咱们先回家。” 妹妹死了,外甥一身布衣风尘仆仆,从冀州东赶到并州西,千里之遥,大风大雪,肯定是河间那边发生了什么大变故,投靠舅舅来的。 这是街巷,符石纵有千般说话要问,也不得不压下先回家去。 他这时也终于注意到姜萱姐弟二人。 姜萱姐弟已扯下面巾,虽疲色明显,但柳眉杏目依旧无损上佳容色,姜钰也眉清目秀极知礼,显然都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孩子。 “这二位……” 卫桓看了姜萱一眼,姜萱朝他微微点头,他便对符石说:“她们姓姜,是我的姨家表姐和表弟。” 今日来之前,姜萱和卫桓商量过这个问题。 她姐弟两个跟着投靠符家,总得有个名分的,外甥的朋友?这样的话距离拉得太远,不大好一直在里头住着。 至于单独顶门立户,不管是谁也没这个打算。 姜萱就说:“那就说姨表之亲好了,我大点是表姐,阿钰是表弟。” “就说我们阿娘是义结金兰的姐妹好了。” 符家就兄妹两个,血缘之亲肯定不可能的,不过这也没关系,义结金兰,时人非常重这个,结拜以后和亲姐妹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个说法就很好,名正言顺。 是很名正言顺不错,只是姜萱开口之前,卫桓却没想过,一听,立即看了她一眼,难得目露诧色。 不是他笨想不到,而是卫氏和董夫人,两者身份天上地下,差距犹如天堑鸿沟。 董夫人,武阴董氏贵女,即便董氏已覆灭,她依旧还是百年世家出身,另外,她还是阳信侯夫人。 而卫氏卑贱,仆婢出身的妾室,还是商贾家的,然后被献上到侯府侍候,可谓低微如泥,即使最得宠时,张岱手底下的臣将妻眷都不屑与之为伍,哪怕有攀附的,那也个个口不对心。 哪怕卫桓不承认,他也不觉得母亲卑贱,但不代表他不是不知道世情如何,母亲多年来是怎么一个待遇的。 所以姜萱这话,让他极诧异。 看她,她却神色坦然,一点也没有勉强或者觉得不对。 姜萱确实很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有上一辈的记忆,这些等级什么的,她其实真不怎么往心里去。 至于母亲,她若在天有灵,得知能让儿女容身,想必只有万分愿意的。 卫桓眼神莫名,姜萱懂的,她笑笑,笃定道:“我阿娘必会同意的。” 卫桓收回视线,“随你。” 他站起推门出去。 后头姜萱牵着弟弟紧随其后。 上述一幕,卫桓并未忘记,不过开口前,他还是看了她一眼。 姜萱朝他微微点头,目光坦然。 他就说了:“她们姓姜,是我的姨家表姐和表弟。” 感觉目光都投到自己这边,姜萱领着弟弟上前一步,敛衽下福,“二娘(五郎)见过符伯父。” 符石忙虚扶,他面上仍难掩伤悲,勉强笑:“既是我阿妹的姨侄女和侄子,那便也是我的姨侄女和侄子,若不嫌弃,和阿桓一般,称我舅舅就是。” 姜萱姐弟忙再拜,称道:“舅舅。” 名分定了,厮见完毕,符石打起精神:“快快进屋,我们回家去。” 便半转过身,引卫桓三人转过巷口,先进家门。 青砖院墙门柱,青石台阶,两扇黑漆如意门,上悬一匾,“符府”。 姜萱卫桓顿了顿,对视一眼,抬脚迈了进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第20章 符家这座宅邸并不太大,从外看是两进,内里装饰摆设寻常,有着北方建筑的明朗和开阔,一中规中矩的中等武官之家。 符石已介绍了,那鹅蛋脸妇人确实是他的妻子,娘家姓杨。和杨氏一起出来那个青年,是他的长子,符亮。至于尾随卫桓姜萱三人进门的“阿非阿白”,则是符家的二子三子。 “天色已晚,先用膳罢,妾身已命厨下多做好菜。” 进门,在前厅坐下说了两句,杨氏看了卫桓三人一眼,笑笑便说。 “正是。” 符亮立在杨氏身侧,附和:“表弟表妹门远道而来,该是乏累得很,很该早些歇息。” 他扫了卫桓一眼,又瞥向姜萱。 “嗯。”符石点了点头,纵有万般话想问想说,但天都黑齐了,卫桓三人一脸风尘疲倦,且一进门的就扔下姜萱姐弟只顾和卫桓也不妥,既是事实已不能更改,他只得将一肚子话勉强按住。 “用了晚膳,先好生歇下,舅舅明日再和你们仔细说话。” 他招来卫兵,吩咐替他明日告假,接着就起身,引着卫桓三人往摆膳的侧厅去了。 人不多,北边的军户规矩少,更不是什么格外讲究的人家,没有分男女,大家围着一张大桌坐下。 符家寻常武官家,膳食也是,匆匆忙忙间,也加不了太多菜式,符石觉十分亏待外甥,“舅舅明日设宴,与你们洗尘。” 便起筷了。 三人的饮食仪态自然是没问题的,尤其姜萱姐弟,不过卫桓却依旧寡言,符石并不介意,一叠声招呼饮食,又夹菜,另外让姜萱姐弟多吃。 一顿饭吃下来,算是热闹,完事已经亥正了。 饭前,符石亲自吩咐将第一进西边跨院整理出,又亲自将三人送过去。 “舅舅家房舍紧窄,委屈你们了。” 符石自清楚卫桓过去的身份,看姜萱姐弟言行举止,出身怕也不差。 “舅舅哪里的话,这院子周正宽敞,房舍也充裕,怎么就委屈了。” 这不是假话,寻常些的人家,哪里就有一人一个院子分开住的?这跨院有正房,还有左右厢房各两间,就住他们三人,确实很不错了。 符石拍了拍卫桓肩膀,又对姜萱姐弟说:“有甚短的只管吩咐婆子,切不许跟舅舅外道。” 又打起精神,细细了叮嘱卫桓,这才离开。 屋里还有个婆子,一直在收拾屋子的,已差不多,见卫桓三人进屋,就上前服侍解外头的大衣裳。 她的手才一伸欲碰卫桓,卫桓立即闪开,神色一冷:“下去。” 他素来不喜外人近身碰触,婆子一惊忙告罪,姜萱便出言安抚两句,这才明悟。 “好了,屋里都差不多了,你下去罢。” 婆子也觉这表少爷太不好亲近,忙福了福身:“表少爷,表姑娘,婢子告退。” 便下去了,脚步声渐远,屋里终于剩下自己三人。 姜萱听那婆子称呼,掩门回头说:“阿桓,咱们可是一家人了。” 到了这里,再像以前般称呼有点随意了,不十分合适,便改了,姜萱很亲近唤卫桓“阿桓。” 但其实,三人的关系也确实很亲近,屡历艰险,一路同舟共济,境况相同,又互相照顾,说一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卫桓则唤她阿寻,姜萱小字寻寻,她才出生那会丁点大,小脑袋却动来动去仿佛会寻人,外祖父哈哈大笑,给她取了小字叫寻寻。 忆起这些心下黯然,只如今一切顺利正是好事,她遂收敛压下,不让自己去想。 卫桓折中唤她阿寻,唤姜钰则唤五郎,以免暴露大名引不必要麻烦。 表姐弟? 卫桓微笑了笑:“嗯。” 非常顺利地安顿下来,三人心情都很不错,卫桓方才提及母亲有一瞬阴霾,也被驱散了。 “阿寻五郎。” 卫桓下颌微微一抬,示意进里间说话。他走在最后,打开两扇窗看一眼,确定院子内无任何闲杂人等,才转身。 这是卫桓的房间,不过由于过早把婆子打发了,铺盖未打开,带来的行囊也未收拾,姜萱便展开被子一抖一扬,而后打开衣柜,把包袱里的衣衫杂物放进去。 这活一路上她做得熟练,有姜钰打下手,两三下就理好了。 三人围坐在小圆桌前,低声说话。 “这杨舅母和大表兄……” 姜萱回忆一下,她总觉得这两位并没有表面热情,且那符亮看她的次数多了点,虽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她总不大喜欢。 反倒是符非符白,这两小伙子明明白白带好奇,看过来也多,却不惹人厌烦。 想起这俩小伙,她有些疑惑:“厅上和用膳,你那两个小的表兄弟都没怎么说过话。” 除了符舅舅嘱咐,要和卫桓三人互相关照时,二人应了一声外,其余时间都不吭声,站得距离杨氏也远,和骤见那会的开朗形象差距甚远。 这个卫桓知道:“符非符白非杨氏所出。” 果然,和姜萱猜的一样。 算是初步对符家有些了解,余下的也不急,住下以后肯定会清楚的。 姜萱长长吐了一口气:“如今也算安顿下来了,咱们先好好休整几日,投军的事,再细细打算。” 看符石的态度,应不难的。 人还疲倦着,又说了几句,姜萱姐弟便起身回自己屋子。 卫桓送他们过去,先去姜钰屋子,安置好,又去姜萱那边。他打量过,见摆设帐被等物俱和他屋里相差无几,才收了视线回去。 姜萱嘱咐他:“早些歇罢,勿要看书了。” 他应了。 卫桓走后,两个婆子抬来热水,姜萱终于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躺进松软的被褥内。 算是终于过来了,这应是一个新的起点。 一时忆起母亲,愤伤黯然,又想起身处的符家和符舅舅,心内又感激。 千般思绪,百感交杂,最后姜萱驱散杂念,闭上眼睛。 不管如何,他们三人必定会全力以赴的! 再说卫桓。回到自己屋子后,婆子抬了水来小心敲门,他淡淡吩咐,日后除了普通洒扫,不许随意乱动。 婆子忙应了,退下不提。 卫桓梳洗很快,一刻钟不到就出来了,手上下意识去开柜取书籍,才拎起,又想起姜萱嘱咐。 一滞,最终还是没打开。 他没看书,不过倒给这些珍贵书籍挪了个隐蔽位置。 吹熄灯,躺在床上,卫桓却并未有睡意。 将符家情况及三人处境略略忖度后,他开始思索起后续发展。 他要尽快投军。 除了母仇刻骨铭心以外,他还是三人中唯一成人的男丁,他必须尽快立起来。 卫桓思索久久,次日和姜萱私下商量过,决定缓几日,就向符石提起此事。 不想未等他提,符石却先说起这个了。 第二日符石请假,上午给办了家宴洗尘,而后嘱咐杨氏多多照应姜萱姐弟,就带卫桓去了前头书房。 昨夜他一夜没睡,想起好不容易寻着的妹子又哭了一场,双目血丝泛红,一掩上门,就连声追问。 卫桓虽言简意赅,却未曾隐瞒。 符石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缓了一阵,重重一刀砍翻圈椅,悲声恨道:“该死的贼子!该死的贼妇!” 卫桓双目泛起赤色,冷冷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对!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符石未曾怯于张岱庞大势力,切齿终有一日要对方血债血偿。 重重喘息着,许久,符石才平静了些,卫桓看了他一眼,问:“舅舅,不知我之身世,可还有旁人知?” 一旦有机会,他立即试探这件事。 如今孤身力微,正要图谋发展,暴露身份乃大忌,若有隐患在,他必须提高警惕。 好在符石道:“你和你娘的来处,只有我知,除此,就连你舅母也不知情。” 符石寻妹多年,认识他的基本都知道,许多人也知他两年前终于把人找着了,并请了一次长假,去认亲探妹。 但却并没人知晓他妹子在哪处,只知已成家生子,不好接回来了。 卫氏乃颉侯妾室,又生了公子,地位远高于符石,符石并不愿借此谋求什么,所以并不往外说。 这包括杨氏,只含糊提一句是冀州商贾。 “寻你娘的事,我是托旧年军中几个兄弟去办的。” 这几个人负伤退下后,无甚好生计,也不想讨家累,符石便托他们寻人。寻寻觅觅终所得,符石也升上来攒了家底,便给一大笔谢银子,让他们回乡娶妻过活。 有并州的有凉州的,距离非常之远,行路难,所以这二年也无甚联系了。 卫桓又问了问,这几人退伍早,基本不认识符石现在的同僚。 如果这样的话,那这方面的隐患倒基本就没了。 “阿桓放心,除了我,无人知晓的。” “嗯。”卫桓点了点头。其实他一直都在仔细观察着,据他判断,符石说的应是真的。 卫桓本来就是个防备心非常重的人,即使这位亲舅舅真情流露,一直未见差错,他的防备最多也就放下一半,不能更多了。 也不怪他,他的成长环境不允许轻易信人,多年深防早已成了本能。 也就一个姜萱机缘巧合下打破鸿沟,旁人再难复制。 眼前虽是血缘亲舅,但还陌生着,再说他从小到大,受血亲伤害还少吗? 这些都不提,卫桓接着又问了问那几人的家乡,符石便说了。 他暗暗记下。 这个话题暂告一段落,符石拧了帕子,给外甥擦了擦脸,而后自己抹干净泪痕。 情绪已平静了些,符石心里也明白,现在这情形,要复仇不亚于以卵击石,千般怨愤也不得不先按捺起。 当务之急,是先把他唯一的外甥给安置好。 “听你娘说,你身手极佳。” 符石打起精神:“阿桓,三月上旬,军中有一场校场选拔,舅舅欲荐你去,你可愿?” 卫桓一抬眼睑,立即道:“我愿。” 所谓校场选拔,选的自然是人才,然后按照其表现和上官的赏识度,给予不同军职。 规模大的,负责选拔者身份足够高的,而受选者又本领过硬的,甚至当场选出军侯司马甚至校尉,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至于下场参与选拔的,都是军中各级推荐上来的新晋英才。绝大部分都是低阶士官。也算两厢得宜,上面需要人才,下面想少走弯路少耗光阴。 普通士兵很少,除非有人重荐。 另外再有一个,就是有一定品级的武将,能自荐家里适龄子弟。一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二也算恰当安排。这些武官子弟素质高,归属感忠诚度也高,从普通兵卒熬起浪费了。 这也是当初卫桓姜萱决定千里投奔的最重要原因之一,朝中有人,能少走很多很多的弯路。 符石提议,卫桓自然当即应下的。 姜萱知道这个消息时,她还在后院正房坐着,和杨氏说着话。 符石一离去,杨氏唇畔的笑的淡了些。 当然这并不明显,只是姜萱曾经在那个说一句话都能拐三个弯的圈子待了十几年,一眼就看出来。 只是她也没说什么,微微含笑只当不知,和姜钰两个客气有礼答着话。 正说着,符亮兄弟三个前后脚进门。符非符白请安后就离开了,连坐都没坐,倒是那个符亮,在姜萱对面坐下,十分感兴趣和她谈话。 “二娘,你们也是冀州人?” 姜萱淡淡一笑,有礼却简短:“是。” “你们……” 正说着,却有个婆子匆匆进了屋,姜萱认得她,对方常在杨氏左右,是近身伺候的。 只不过,符家下仆不多,跑腿的活儿她也常干,方才杨氏打发她去前头,问符石晚膳还是一起用抑或各自。 这婆子回来了,脸色却有些不大自然:“婢未曾问,郎主正与表少爷在喂招比武,听说,听说郎主欲荐表少爷参与下月上旬的军中选拔。” “噼啪”一声,杨氏手颤了颤,一下碰翻了茶盏,她勉强笑笑:“这茶烫了。” 烫不烫不知道,不过姜萱却看得很清楚,坐她正对面的符亮闻言,先是一愕,脸上笑意即时滞了,眸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之色,接着整张脸都明显阴了阴。 不过,这对母子也没忘姜萱姐弟,很快收敛神色,只很明显,已无心闲聊。 “想必夫君是想和阿桓在外头吃了,那就各房摆各房的罢。” 杨氏勉强笑道。 姜萱适时站起,福了福身,说是有些乏了,想回去歇歇。 福了福身,她带着姜钰,转身出了二进正房。 实际她心里挺疑惑的,卫桓来了,是符石亲外甥,舅舅关照一下,举荐入军中,这不是很正常吗? 这杨氏母子怎么也有心理准备的,怎么会失态? 那唯一的可能,大约就是卫桓得到的好处比她们预期的要多,而且多出不少。 这么说来,这次选拔应是很重要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第21章 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姜萱就知道原因了。 如她猜测一般,三月的这场选拔,果然规模大规格高,差不多是级别最高的那一拨了。 丁洪驻上郡,这次选拔,虽不是丁洪亲至,却有他的心腹亲信来,授职上限大大提高,若是得入对方眼睛,一飞冲天不是没可能。 军中选拔一年起码两三次,但这种级别的,最多两三年才有一次。无他,人才也得积攒一下,过于频繁没意义。 这等盛事,去年末一经宣布就沸沸扬扬。 那为何符亮之前没有在意,现在一听,反应却这么大? 原因无他,他这么些年来,也遇过三次这类选拔了,他是想试一试的,但符石说,他不到火候,上去无用,如今这位置已经很适合他。 他不忿又想去,父亲却不肯举荐,偏现在来了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父亲却毫不犹豫就把这个珍贵的名额给了出去。 要知道这种选拔,主要是发掘底层人才的,军中武官并不少,不可能毫不节制地任由大家塞家中子侄,每次最多一人荐一个。 心心念念的登天梯,就这么白白送到他人脚下,若是心胸不宽的,恐怕就此落下怨由。 “只怕,你那舅母和大表兄,是有了芥蒂。” 放弃机会是不可能的,但姜萱却立即告知了卫桓,让他心里有数。 卫桓点了点头,记住却不算在意,他问:“杨氏可有为难你?” 他是男丁,不怎么和杨氏打交道,姜萱却不同,二者接触比他频繁得多。 姜萱一笑:“有舅舅在呢。” 符石态度摆在这里,不管心里如何作想,杨氏也不会表露,且安顿下来后,自己不常去也无妨。 这宅子就这么大点,能有什么内宅事?姜萱不在意,心思更不在这里。 她叮嘱卫桓:“既此次机会如此难得,你正该好好准备,全力以赴。” 闲事勿理,都交给她。 衣裳鞋袜什么的,符石叮嘱杨氏正抓紧去办了,如今陆续裁了来。起居的东西也不缺了,姜萱特地却捡了补筋骨气血的药材食料,给做药膳。 卫桓和姜钰一起吃。 一大一小如今都在勤奋用功。 说到姜钰,其实他也想和卫大哥一起入伍,好早日复仇的,但无奈太小,只能失望地接受事实,继续勤修苦练。 卫桓“嗯”了一声,他确实需要全力以赴。 后续,卫桓便专心在院中勤练,除此之外,还每日去军户区校场骑演。 武将都是骑斗,这个他本来就娴熟的,如今只是温习。 符石得空就会过来陪练,但他要上值其实也腾不出多少时候,多数卫桓自己练,还有就是符非符白。 如今姜萱知了,符非符白生母不是一个人,不过都是旧年上峰给符石的赠妾赠婢,那是符石位低更不能婉拒,便收了带回家。 二妾住在二进的跨院,应是杨氏不爱见的缘故,从不见出来走动,姜萱未曾碰过。 符非符白倒常见,符舅舅嘱咐儿子们和外甥互相照应,多多来往,这段时间恰逢他们轮休在家,便每日都来。 离了杨氏眼前,二少年十分开朗,对轻易击败他们的同龄表兄弟十分崇拜,嚷嚷拜师学艺,几乎长在这边跨院了。 他们还奉命领卫桓去军户区校场,这地儿其实军户区子弟练习骑演的地方,如今繁忙得很,见来新人,自多有挑战。 据这符非符白反馈,卫桓十分生猛,不管独战还是车轮战,一路连胜未逢败绩,沸沸扬扬宣扬了整个二代圈子,甚至家里大人都有所耳闻。 进了二月,选拔在即,姜萱便不许卫桓再去了,以防出什么岔子错过选拔,只让他在家练半日,而后歇半日休整筋骨。 卫桓已经把几本武典都看过一次,如今正在细细琢磨,融汇自身。他果然天赋过人,这短短时日,姜萱这不擅武的人都看出来,他起落攻势更加凌厉了。 她羡慕得很,但没办法,这些东西羡慕不来,只能安慰自己一下了。 时日很快过,很快就到了二月初八,选拔的正日子。 上月卫桓的名字就报上去了,还有年龄,报了十八,过三个月就十九。 这是卫桓自己的主意,翻过一个年,他十七了,报大一岁多。 小将有,也不出奇,十八九算是一个很合适的年纪,比起更强烈的夸赞惊讶,他更注重实惠。 四更天,符府灯火通明,大门前的台阶上,姜萱给卫桓紧了紧束腕,只道:“全力以赴即可,也勿要过分强求。” 这种选拔都是真刀真枪的,惊艳出彩固然好,若不能,就稳打稳扎。 这种选拔二十三十的大有人在,卫桓确实优秀,但到底年纪小些,事到临头总有担心。 “嗯。”天还黑着,檐下左右各调一盏灯笼,晕黄的光圈下立着一个劲瘦少年,乌发红唇黑衣墨发,紧身轻甲的麒麟纹宽带在腰间一束,甲片微微泛着金属光泽。 英姿勃发,眉目冷峻。 人多,卫桓并没说什么,对她点了点头,下了台阶,利索翻身上马。 符石,符亮符非符白,四人也着装整齐,一同出门。 符石领卫桓过去,至于符家三兄弟,则各自上值。 符非符白十分遗憾不能去现场观看,还嘀咕着要找机会溜过去,见姜萱姐弟翘首看着,便道:“可惜不是边上那个校场,不然爬上阿浑家的屋顶,能看见大半。” 符石板脸,“哐当”一记狠敲了次子头盔,非常响,符非“哎哟”捂头闭嘴。 教训了儿子,符石转头,对姜萱和颜悦色:“这天儿还冷,你赶紧领五郎回去罢,回头有了消息,我使人回来说。” 姜萱应了,时候也不早,符石招呼卫桓一声,立即打马,一行五人“哒哒哒”,身影很快消息在夜色中。 目送走远,直至再看不见,姜萱呼了一口气,牵着弟弟转身回去。 记挂肯定记挂的,但也只能等着。 再说卫桓。趁着夜色,驱马入了西郊大营。 戎装肃正,篝火处处,一排排营房之后,就是营中最大的东校场。 不少人和他一样,在五更前抵达此处。 登记,排号,抽签,听着讲解规矩,准备工作就绪以后,天已经亮了起来。 东校场已彻底热闹了起来,有资格观战的陆续入场,有座次的是营中大小将领,至于再后面,不当值的低阶军官和轮休甲兵,站了一排又一排,围得是水泄不通。 辰正,“咚咚咚”校场边上的牛皮大鼓被敲响,鼓声闷闷震人心坎,一下比一下快,卫桓见东面高台上端坐正中的其中一人抬了抬手,鼓声刹地停下。 他微微眯眼,看到那人并没有披甲,而是穿了一身青色文士长袍,想来,这位就是行军司马,丁洪的心腹谋士张济。 卫桓并没有判断错误,这个确实是张济。 三十出头,方脸长须,看着文文雅雅,却是此次选拔最重要的裁判,他是代表丁洪来的。 张济看了身边的赤甲将军一眼,笑道:“郭兄你来吧。” 赤甲将军即是郭廉,也知张济文人中气不足,十分爽快站起:“好了,废话少说,选拔开始!” 声如洪钟,十分响亮,下面立即动了起来,郭廉坐下,寒暄两句:“今日辛苦张兄了。” 张济捋须,“都是为府君多选将才,谈何辛劳?只盼这次能多选些青年才俊。” “张先生所言极是。” 说话间,下面已准备就绪了,五队同时进行,其中排最前面的是一银甲一黑甲小将,互相一拱手,一夹马腹,即时向对方掩杀过去。 横草千军,扭身下腰,斜劈横刺,战况立即白热化。这抽中一号的两人身手都非常不错,刀马娴熟,选拔一开始立即将气氛退向高峰,喝彩阵阵,校场上登时就喧闹了起来。 张济微微点头,“不错。” 确实很不错,可授军侯之职。 这二人足足打了近一个时辰,同场换了足足十几茬,他们才结束,以银甲小胜,终于窥了个破绽,一枪刺向黑甲咽喉,再一收,划破他的左袖甲衣。 “打得好!” “厉害!” 一丝鲜血飞溅,枪头染红,登时喝彩声如雷,几乎把整个校场都掀翻起来。 完事以后,二人相互拱手,再对台上拱手,不管胜者负者,俱难掩意气风发。 完事直接下去,授职不会现场宣布。 卫桓一直安静观战,旁边喧哗震天,耳边喝彩议论阵阵,他俱不理,神色淡淡,不似身边人般一边看一边评估自身,有喜有忧。 他这样,倒有些让人侧目的。 本来这处等候大棚人很多,大部分又是互相不认识,侧目也就侧目一下罢了,只耐不住有人嘀咕:“莫不是成竹在胸?” “怕是知道自己不行,怯着罢!” 声音也不收敛,倒惹了笑声,一时注意的人倒是多了起来。 “快看,他起身了,轮到他的!”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个坐在第一排的黑衣少年站起,转身往侧边登记的长案去了。 脸一侧过来,大家“哇”了一声,有惊讶有好奇,也少不得嘲讽的,“咱营里动的可是刀兵,这小子能行吗?估计哄小娘子倒是一哄一个准的。” 不等众人哄笑,前面有人惊叫:“是徐乾。” 另一个对战者,是他们圈子赫赫有名的徐乾。徐乾十四岁入营,十五岁杀敌过百,放弃一次选拔,凭战功升了两级,磨炼了数年,今天二十,才终于来了。 他和第一场的黑甲银甲,三人可以说是这次选拔的种子选手。 这些营中年轻人,绝大部分都是没坏心的,于是立即惋惜,只怕这个黑衣少年,第一回合就得淘汰了。 大家本都以为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战,但事实上,却让他们惊掉下巴。 卫桓抽到号数并不怎么好,是下午的,看了大半天,人难免疲乏,尤其是第一场惊艳之后,后面就明显平庸下来。 午后的斜阳射进来,文人精力不济,张济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子撑了一阵,稍稍一沉,才要眨眨眼睛打起精神,这时,耳边陡然爆起一阵惊呼。 喧嚣乍起,喝彩声从谷底瞬间拔至顶峰,耳侧“哐当”一声巨响,郭廉重重一拍木案,高声喝:“好!” 声如洪钟,炸雷一般,张济“刷”地睁开眼睛。 卫桓翻身上马,耳边不管猜测好奇还是嘲讽惋惜,他统统不理会,也不在意,漠然而过,挑起一柄长刀,试试重量,觉得尚可,直接驱马而出。 他的对手,一个身长八尺,魁梧挺拔的黑脸青年,使一柄银光闪闪的蛇形长矛,矛尖在阳光下银芒闪动,寒光闪烁。 对方一看他,眉头皱了皱,这么瘦削少年,胜了也不武,于是他好声好气:“小兄弟,这校场演练,不计伤亡,你还年轻,回去再练两年未迟。” 卫桓淡淡:“不必。” 两人是在最边缘的场地,有人耳尖听见高声笑:“这小子俊得跟个娘们似的,徐乾莫不是舍不得动手了?” 徐乾浓眉一皱,正要喝骂,卫桓已倏地侧头看去。 眉目如刀锋一般锐利,极冰,极冷,相隔数十丈,竟犹如实质。 心下一凛,表情一僵,如被掐住咽喉的鸡鸭,笑声戛然而止。 卫桓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徐乾,拱手淡声:“请指教。” “请指教。” 卫桓手一翻,长刀在握,神色未变,气势却陡然凌厉,一夹马腹,疾奔而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仅仅凭借这么一扬刀,徐乾轻松神色一收,登时凝重起来。 “铮”一声金属锐鸣,竟爆出一丝火星,刀矛相接,徐乾只觉一阵大力从对方刀刃传来,如千钧重压,他整个人都猛一坠。 好厉害! 刀势凶猛,声势凌厉,偏偏极灵活,灵活得大大出乎了徐乾所料。卫桓刀势未老,已趁势一拉斜削,直挑他持矛手腕。 徐乾心中大骇,这哪来的高手,竟从未听见说过! 骤不及防,他急急撤后,极狼狈,却也有些晚了,“呲”一声皮肉划破的轻响,登时血流飞溅。 一招! 仅一招! 就让可以称得上一号种子选手的徐乾负伤,校场静默一瞬,喧哗大作。 张济“腾”一声站起来,瞌睡全飞,目光炯炯。 他急问:“这是谁?” 边上有负责解说的书记兵,立即道:“穿黑甲是裨将符石家中子侄,卫桓。” “好!”张济全神贯注盯着校场。 而场中,确实激战极酣,卫桓不独独身手了得,骑战也下过功夫,下盘极稳,一柄足足数十斤重的长柄大刀上翻下飞,轻松自如。 其实,如果他抽出腰间平时用惯的薄刃,他早就胜了。但他没有,他清楚营中选将,讲究的都是沙场拼杀,重刀马战才是加分项。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刀,即如他的臂膀,进退自如,心随意动,“铿铿铮铮”的锐响又急又快,他刀势凌厉,寒芒摄人。 骤他挽起半朵刀花,眉目一厉,一蹬马镫腾身跃起,刀光迅猛如同白练,倏地一停,停在徐乾咽喉半寸。 徐乾身上血迹斑斑,一停,举在半空的长矛收起,矛尖向下,“我败了。” 他喘息着,面上残存战意仍有些激动,目光坦然。 卫桓缓缓撤了长刀,收回视线。 “好!打得好!” “太厉害了!” 校场激战一收,场外喝彩声却陡然再度拔起至一个新高度,瞬间掌声雷动,喧嚣震天。 “好,好,好!” 高台上紧绷气氛这才一松,张济猛一击案,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又惊又喜。符府。日已西斜,余晖染红院外的一片天空。 这个时候,校场选拔该完事,结果要出来了。 杨氏有一拨每一拨撇着盖碗,呷了口茶,吩咐:“去门口迎迎,看大郎回了没?” 婆子应了一声,正要抬脚,却听一阵军靴落地声起,又重又急,快步而来。 抬头一看,却是符亮转过后房门。 步伐快且猛,脸色发青,很是难看。 杨氏心一沉,蹙眉问:“难不成他还出彩了?得了什么位置?” 这个“他”说的是说,母子心知肚明。 符亮脸色沉沉,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校尉。” “张司马重赞,当场点了他为典军校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第22章 校尉,领军过千人,为军中中等武职,这也是一个承前启后的位置,因为它距离将级只有一步,一旦立功,即可跃身为将。 年轻人若是被放在这个位置,即是被寄予极高的希望,要重点栽培。 换而言之,卫桓现在距离符石也就差一级而已,一旦建立功勋擢升,即可平起平坐。 校场选拔,校尉一职已是顶峰。 这十来年间大大小小这个多场选拔,直接被授任为校尉的,不超过一掌之数,如今全都是上郡乃至整个并州有名的悍将。 卫桓之名,已传遍整个定阳。 “真的吗?太好了!” 姜萱自然清楚校尉的意义,等待一天,惊喜交加,都坐不住,站起来回踱了几步,“太好了!” 能感觉她由衷喜悦,卫桓也勾了勾唇,露出一丝笑。 “是真的。” 卫桓私底下,虽仍旧冷清话少,却比外头好得太多,身上那种孤峻拒人于千里的气息也褪了,整个人和缓了不少。 见姜萱感兴趣看着,他便多说了两句:“校场比武结束后,略略考究,当场定下了。” 后续的对战,没了徐乾般人物,他更是胜得轻易,凌厉刀锋一出,干脆利落解决对手。 后来高台那边来人召,过去略略考究了兵法,见他也通,校尉一职当场就定了。 姜萱很高兴,现如今一入营,就有自己的麾下兵丁,是非常好的一个开始,起步高,后面就容易太多了,至少也省了几年熬资历的时间。 很好,非常好! “那你要严谨……,你身上可有伤?” 一边走一边说的,入了夜外头昏暗看不真,一进门,姜萱立即见卫桓手背上的血点子,定睛一看,黑色甲片上也沾有一些,她眉心一蹙,急急就问。 说着,她低头查看。 “没,这不是我的血。” 卫桓伸出手臂,给她看清楚了,这是从外头溅上去了。 姜萱这才放了心,开了衣柜给他取了便服:“那赶紧换了罢,舅舅怕也该回到了。” 将衣衫递给他,卫桓接过转到屏风后。 “斯斯索索”的换衣声,姜萱和姜钰在小圆桌旁坐下,她叮嘱:“你日后且小心些,能不伤就尽量避过。” 看他这伤痕累累的。 屏风后“嗯”应了一声。 卫桓才换下轻甲,符石就归家了。 他大喜之色溢于言表,握住卫桓的肩,上下打量一番,欣喜又激动,高声道:“摆宴,上酒,我们为桓哥庆功!” 符石对外甥的身手十分自豪的,今日之前,就命备下就猜家宴,准备庆功。 现在卫桓的成绩,比他预料得还要惊喜太多了。 一声令下,酒菜鱼贯而上,三大碗烈酒下去,符石脸上通红,眼睛也泛了红,扶着卫桓的肩,声音有些沙哑,“好样的!你是个有能耐的好孩子!” 你娘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最后一句,符石没有说出来,这等大喜的时候,不想提些伤心事。 仰首喝了一大碗酒,压下心中酸涩的钝痛,符石情绪随即激昂起来了。 “好!”他重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符氏乃太原符惇之后,先祖驱逐匈奴悍勇无双,如今总算后继有人!” 别看符家如今式微,实际也是名人之后,先祖符惇乃前秦上卿蒙恬麾下第一猛将。 蒙恬北击匈奴,威震北疆,乃赫赫有名的当世驱北虏第一人。 而符惇,草莽贫民出身,不过机缘巧合旁观授武三月,竟有所得,之后投身军旅,从布卒磨砺至大将军,一身青甲驱胡虏,七尺动北疆。 端是天赋绝伦,悍勇无双。 先祖之威,后人敬仰,可惜自符惇之后,再也没出过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子孙日渐平庸,唯余饮恨叹息。 直到今日,卫桓横空惊艳。 符石知道外甥优秀,但他万万没想到能到这般程度,同样是校场一鸣惊人,仿佛族志记载重演一般的情景,符石当时浑身血液直都往头顶冲。 激动的。 “桓哥好样的!驰骋沙场,再建功勋,定不逊当年我符氏先祖之威!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这句话一出,家宴气氛推至顶峰,符非符白忍不住高声叫好,面色涨得通红。 唯有杨氏符亮表情一僵,本就勉强的笑意都有些维持不下去,脸色难看。 符石拍了拍外甥的肩膀,笑道:“舅舅那里有些祖上留下的手札,是先祖亲手所书的用兵之法,明日舅舅给你拿来,你要好生研读。” 卫桓一直清冷镇定,看着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直到这时,才露出几分兴趣,“谢舅舅。” 一场家宴,人数不多,只是气氛极其热烈,最后符石酩酊大醉,伏案不起,符非符白两个也东倒西歪。 卫桓以手撑额,微微阖目,昏黄的火光映照下,他白皙侧颜泛起一片酡红的胭脂色。 他不热衷杯中物,只这是为他庆功,怎么也沾些,最后喝的也有些多。 杨氏搀扶符石,由符亮护送往后院去了。 姜萱目送罢,站起扶了卫桓起身。 符家伺候的人少,拢共几个婆子,已分出两个背着符非符白回去了,剩下的七手八脚忙着收拾狼藉,几步路,也不多吩咐人了。 卫桓微微蹙眉阖目,醺意有些重,脚下见凝滞,好在能自己走,扶他不吃力,穿过檐下廊道再拐个弯,就回到自己跨院了。 姜萱将卫桓扶了进屋,斜倚在榻上,得了姐姐吩咐的姜钰已打了一盆温水来,拧了帕子才覆在他脸上,他就睁开了眼。 眼微微泛红,带些酒意,不过眼神已见清明了。 姜萱便吩咐弟弟给他卫大哥拧帕,她转身去了小厨房。 说小厨房也不算是,之前天冷热水热茶用得多,就在跨院的辟了一处耳屋当茶房,砌个小灶烧热水,后来她又置了些东西放里头,想吃可以做。 方才桌上气氛热烈,酒喝得多菜吃得少,尤其卫桓,姜萱都没见他动过几次筷子。 少年人消化快,不吃点半夜肯定饿得慌。 烫了面条,加一把青菜,浇上汤,有点卤肉给切了,再撒上一把葱花。 姜萱这厨艺还是上辈子的,这辈子捡起来倒不算生疏,唯一难的打火石点火,不过她也会了。 一个大碗装满,给卫桓的,剩下两个小碗她和姜钰也吃点儿。 端着回到正房,卫桓已经洗过手脸,衣裳也换了,正从里屋走出来,步伐颇稳,除了脸上泛红,已不见醉态。 “都来,咱吃面。” 三人围着做了下来,边吃边说。 姜萱挑起一筷子面,说:“方才,你舅母和大表哥脸色难看得紧。” 在符石说出将祖传兵书给卫桓之后,这两位笑脸彻底维持不住了,虽很快遮掩过去,但姜萱正坐在他们对面,看得真真的。 姜萱大约能明白他们的心思,祖上血脉焕发光彩,不姓符的,反而落在姓卫的头上,心胸不宽广的听了怕是有疙瘩。 还有那祖传兵书。 这年头纸张还不普及,书本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乃传家首物,更甭提这种一代名将亲著的经验和兵法。 卫桓道:“无须在意。” 这些闲杂人等,非必要他看都不看一眼,放在心上更是不可能有的事。 只要不给姜萱添麻烦,他根本不会理会她。 姜萱“嗯”了一声。现在卫桓从戎,姜钰将来也是,她挺遗憾自己以前背的兵书不够多的,现在有惊喜,他们自然不会去拒绝。 杨氏高兴不高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随她去吧。 姜萱遂搁下此事,放下筷子端起茶,笑道:“阿桓真能干,我敬阿桓一杯。” 她道:“愿我们日后事事顺利,如今日一般。” “好!”卫桓端起茶,姜钰也是,三人以茶代酒,碰了一杯,饮尽。 一杯茶,一碗面,比先前酒宴都更让人轻快,卫桓褪了清冷,微醺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闲适。 姜萱说:“你如今定下来,我想着明日出去走走,找个合适地方。” 卫桓顺利跨出第一步,发展顺利,那她该考虑自己了。 姜萱从不打算躲在内宅坐享其成,卫桓要复仇,她也要复仇,他们应该一同出力,不可能将担子压在一个人身上的。 这不是她的初衷。 姜萱是女子,从军这条路她走不通的,也不擅长,只能往其他方面考虑。 那该怎么走呢? 历来战争打的不仅仅的军兵,这打的还是后勤,军兵方面有卫桓了,那她可以选择在后勤。 将后勤大小事务过了一遍,无需多想,姜萱选中粮和盐。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食重要性不言自喻,其实盐也一样。 她打算从商贾买卖开始,逐渐接触这些,将来不管卫桓是逐渐向上发展好,还是带领心腹部属出走好,有个懂行知道关窍的人在非常重要。 这样的话,两人正好互补。 姜萱将自己想法仔细说了一遍,最后道:“我想先寻个合适店铺,慢慢接触。” 一步一步来,太急的行动不切实际。 卫桓很赞成,他唯一要说的就是,“慢慢寻,不要急,宁可舍弃其他,也要策应万全。” “也勿走远,就在军户区外即可,最好是大门左近的。” 军户区外这一片,都很安宁,尤其大门附近,能望见守门甲兵。 姜萱笑着说:“知道了。” 难得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阿姐,那我呢?” 姜钰急忙问,阿姐和卫大哥一人一样,配合互补,那他呢? 小男孩有点急。 姜萱点了点他的鼻头,“你啊,还小,现在什么也不干,只在家勤奋练武,等学好了,再大些,就跟着你卫大哥入营。” 姜钰也是一直打算习武从军的,只是到底太小了点,就算当后勤小兵,也起码再过一两年。 他自己也知道,但失落还是难免的,又一次怨自己太小了,抿唇甚委屈。 姜萱摸摸他的发顶,故意道:“你卫大哥明日就入营报到了,教不得你,你在家可会自己努力学?” “我会努力的!” 姜钰有些急,立即回答:“我和先前一样!” 姜萱逗他:“那不用你卫大哥教,也一样吗?” 当然是不一样的。 实话说,卫桓习武天赋真的是非常高的,且他自己揣摩一步步走过来,自有一番深刻体会,这段时间有了他的教导,姜钰从前学的许多东西融会贯通,进步飞快。 姜钰答不出了,抿着唇瞥一眼姐姐。 “若有不懂,记下来。”卫桓说:“我回来教你。” 被姐姐逗得垂头耷脑的姜钰,这才重新露了笑,高兴答应一声,而后得意瞥一眼他姐。 这小子! 不过弟弟终于摆脱旧日阴霾,姜萱只有高兴的,她笑道:“这就得意啦?” 她抓住姜钰,十分熟练捏住他的痒痒肉一顿揉搓,而后顺手揪掉他发带,“要睡了,姐姐给你解了。” 说完揉了一把,把整齐的头发揉成鸡窝。 姜钰哈哈大笑,而后气急败坏,“阿姐!” “怎么了?我不理你了!” “真不理了?” “……我,哼!”欢声笑语,充斥不大的内间。 卫桓微微带笑看着。 这段时间没有过,不,他从前也没有过类似的时光。 像是一片灰黑的空间里,悄然染上一丝其他的颜色,渐渐渲染开来,增添许多从未见过的缤纷。 心里泛起一丝不知名的滋味儿,细细辨认,应该类似甜。 他感到愉悦。 认识她真好。 哪怕遭遇过不幸,他还是得到了其他。 很珍贵。 他愿细心护持。 姜钰这段时间习武还是非常刻苦,挣了一阵,姜萱都有些按不住他,身体一个趄趔,往侧边歪去。 卫桓扶住她,一伸手就制住了姜钰,姜萱忙坐正,道:“好了,夜了,咱们赶紧睡罢。” 三人站起,卫桓送姐弟俩回房。 照例先送姜钰,而后是姜萱,她挥手道了晚安,“快回去睡,明日去报到可不能晚了。” “嗯。”他应了一声,立在原地看菱花门掩上,才转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第23章 卫桓入营报到。 登记入册,领了军籍文书,他正式成为并州军一员,隶属于上郡丁洪麾下,驻定阳。 他入锐建营,领营中一千七百员精兵。 位置定下,符石一直关注的心也放回下来了。 正如办差的分肥瘦,军中自然也有良莠的,这都是校尉,有的领千儿八百普通兵丁,有的领二千精锐,里面区别可大了去了。 符石当然想运作给外甥寻个好去处,但是吧,事关一营又得上面瞩目,他插不上手。 好在,上头对这批选出的英才期望颇高,尤其一鸣惊人的卫桓,给选了一个非常好的去处,锐建营。 皆大欢喜。 锐建营都是精锐军士,遇战事常作前锋,要么就是两翼。这样一支队伍,通常都是桀骜的,本来,一般空降军得花点心思才能驯服。 只不过,卫桓这边有点例外。 “二郎你不知道,咱们营中好些弟兄都去看选拔,议论了半宿,兴奋得不行,今儿知归到你手底下去,个个高兴得恨不得掀了屋顶!” 卫氏在卫桓之前,曾有过一个,可惜夭折了,卫桓自称卫二,亲近的也唤他二郎。 这会儿说话的正是符非符白,这兄弟俩也在锐建营,任小都统。经过昨儿,对他们表兄弟的推崇更是攀登至顶峰,自告奋勇来给卫桓分说军中情况,一左一右唾沫横飞,就差手舞足蹈。 军营里头,讲究就是实力,你强,底下人就服气,否则就算是丁洪的亲儿子来,没能耐底下照样嘀咕。 卫桓凭借他的惊艳亮相,人未到,手底下就人心服帖,个个热情高涨。 到得营中,环视一圈,甲胄整齐精神抖擞,无人因新校尉大人年轻和他过分俊俏的相貌而感到怀疑和轻蔑。 在军营,实力就是一切。 卫桓初次站在高台上,却分毫不见疏怯,淡淡环视一圈,令:“报数。” 符非符白等营中大小军官先上前,行了一个军礼,利索见过上峰,而后下面兵卒从右往左,立即一个接着一个往下报数。 “一!二!三!四!……” 一排报尽,第二排重新起头接着又报,三十一排,一共五十七排。 完事以后,卫桓令,后军转前军,前往大校场。 军中营兵,校场操练是日常,场地就是大校场,可以单独操演,也可以和人对战,各营随意。 这些步骤和细节,今早符石细细和他说过,卫桓心里有数。出到校场寻了一块位置,才令先日常操演热身,不远处就有一人打马过来。 “卫兄弟!”原来这人正是徐乾。 徐乾也擢升了,擢升为军侯,比卫桓低一阶。如今暂领他所在的青锋营,若是立功,就再擢为校尉,把“暂”字去掉名正言顺。 徐乾虽年轻,但从军足有六七年,一贯很得上头看好的,所以结果也不差。 也就是横空杀出一个卫桓罢了,不然这回耀目被人称道的肯定有他。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芥蒂,反而很推崇卫桓,主动过来结交,旁观了一阵,他说:“对!就是这般,先按旧章程操演,等熟悉以后,卫兄弟再按心意调整不迟。” 这是经验之谈,话罢徐乾爽朗大笑,又拍卫桓肩膀,笑道:“我恨不得马上再和卫兄弟一战,不过不急,待你理顺营中事务未迟!” 又说了一些掌军窍门,调度细节,最后他拍了拍卫桓肩膀,“待过些时日,我们两营演武如何?你我兄弟再大战三百回合!” 卫桓其实很不喜欢和人勾肩拍背,但此一时彼一时,既入了军中,便只得按捺下来。 拱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言简意赅,神色清冷,对比徐乾的热情那是天差地别,不过徐乾也不在意,昨儿照个面,过后还打听了一些,也知卫桓性情。 他大笑:“那就说定了!” 哈哈大笑,告别打马回去。 卫桓收回视线,看向前方正在操演的锐建营兵卒。 这些,是他的首掌的兵丁势力。 他很明白自己要什么,要做什么,不用旁人提醒,他自会全力以赴。 不过几日,卫桓就熟悉了军中运作和锐建营的情况,很快就上手了。 他很快在军事上展现出过人的天赋。 武学、军事,两者他都有着超同寻常的敏锐直觉,举一反三,见微知著,一入军营,即如雄鹰返长空,游鱼终归大海。 熟悉健锐营后,他开始融入营中,一起操演,率军进出,进退自如。半月后,与徐乾所率的青锋营进行对战操演,这又在大校场上掀起一次小高潮。 强强对决,酣战激烈,最后徐乾凭借他丰富的经验,这才堪堪获胜。 半月后,徐乾已不能保证获胜。 一月后,两营连续七次以平手告终。 再过一月,卫桓开始告捷,方阵硬攻,圆阵防守,步步稳健,屡出奇兵。 除了青锋营,他也频频与其他营对战,最终三日七战,锐建营以七战七次大获全胜的战绩宣告结束。 兵法逐渐融汇贯通,应对神速如臂使指,胸有丘壑,指挥若定。 至于个人切磋,徐乾和他对战三月,从未有一次得胜,不管马战还是平地战,卫桓俱干脆利落解决对手。 仿佛天生为军戎而生的一个人。 从前被抑制着,困压着,如同覆盖在沙砾下的明珠,如今一朝拂去尘土,谁也无法掩盖住乍放的光芒。 麾下兵士心服口服,同级武官不敢轻窥,上峰屡屡称赞,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符石惊喜交加。 三个月时间过去,卫桓已稳稳立足于定阳军。 这是非常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姜萱欣喜,还亲自弄了一桌小小的席面,以作庆贺和鼓励。 当然,只得欣喜的也不仅仅只有这一件事。 姜萱这边进展也还可以的。 她已经寻到合适的店面了。 就在军户区北边第五个门的不远处,走几步出了街口,就能遥望披甲执矛的甲兵,所以这一片治安很好。 治安好,也繁华,军户区大门本就很利于商业的,恰逢这块是两条主干道交汇,又直通北城门,店铺越聚越多,渐渐成了一个圈子。 这里的店门可不好找,明面上根本没有转让的,姜萱先问了符舅舅,又发动符非符白他们的小伙伴,寻了两个月,才终于找到合适的。 一遇上合适的,就非常合她心意,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家粮行。 物什伙计货源仓库统统都有,就是东家独子出外走商出了意外,东家心灰意冷,索性不做了,把铺子盘了出去后打算投奔嫁到太原的女儿。 姜萱手头有钱,当初在那条私牙船上得了不少,二回不说就盘了,洒扫一番,即可开业。 她每天早上出门,至晚上打烊访归,甚用心经营。 一开始是有些生疏的,但她耐心细心不缺,逐渐就上手了,如今已算娴熟。 “小四,等会商行送货来,你喊我一声。” 午膳过后,人有些困乏,姜萱有时间都午睡一下。 她喊的这个小四,是店里的伙计之一,十七八岁,做事勤快人机灵,现在算是店面的小组长。 原来的伙计包括厨娘,她考察过后,都决定留下了。这些都是原来做老的,奸猾的早被原来东家剔掉了,这些人有些小缺点,但无伤大雅,可以继续用。 姜萱现在出门做事,早弃了那些拖拽的裙装,换了一身利索的胡服,日常不施粉黛,只均一层薄薄的香脂保护皮肤就罢。 饶是如此,若非忙不过来她也不出店面的,就在后头指挥调度,她这张皮囊,哪怕简朴至此,也是极招人眼,她不爱张扬。 好在也没遇上什么麻烦,伙计和来往客商都甚安分,因为她一上来,就把军中背景亮出来了。 在定阳,没什么人愿意和定阳军过不去。 “好嘞!”正给货物调正位置的陈小四闻声,忙回头应了一声。 姜萱便起身,去了后头的休息室加办公室,把门窗锁了,然后和衣小憩。 她等会就起来,因为下午甘氏商号会送货来。 甘氏是并州一家大商号,粮食是主营之一,原来东家大半的货都是在甘氏的定阳分号进的。姜萱接手后,萧规曹随。 这是甘氏这个月的第三次送货来了,前两次互相熟悉,这次她觉得差不多了,可以打探一些消息。 姜萱入行,目的自然不单纯为了经营粮食铺子的,深入了解粮食脉络也是她的重要目的。 小寐一阵,便听门外陈小四高声喊:“东家,东家,甘氏的货到了!” 姜萱立即起身,绕到后面仓房一看,甘氏的粮车停在外头,七八个粗壮汉子卸货正热火朝天,旁边立着一个三十上下的管事正在监督,并与姜萱这边的伙计在验货对数。 见姜萱来了,管事直起腰,笑着点头:“姜掌柜,主事让我给您带好!” 基本每见一个东家,他都是这句话,不过面对窈窕美人,总会格外热情一些。 姜萱笑着回了一声好,弯腰看了看抽样的栗米稻面,点头:“不错。” 说到这个,管事立即道:“我们甘氏童叟无欺,进的全都是上等粮食,姜掌柜的且放心。” 姜萱点点头,顺着夸赞几句,验过货,接着两人闲聊几句,她便问:“你们这粮挺好的,是从哪里进的?咱并州是没多少稻吧?” 并州主产麦黍,豆也算多,但稻就很少了,基本不怎么种。 “嘿,并州哪有什么稻?这边种不好,得从徐州兖州运过来。豆黍的话,还行,本地产也可以。不过麦的话,成色好一些的,也是从冀州运过来的。” 姜萱“哦”一声,记下后,又作惊讶:“那岂不是要过太行?这路不好走吧?” “太行山自然不好走。” 管事十分嫌弃摆摆手:“除非较近,否则当然走水路,即便是逆流而上,那也比八陉好多了。咱们上郡的粮船,一般在绥阳靠岸,绥阳码头水深。” 说起这些,管事话匣子立即打开,接着又指了指后面几车:“不过像这种中价的麦,却是我们并州的,色泽虽差点,但麦香浓郁,入口一点不差。太原、上党、西河,就能收到很多货,不但本地销,还会运出去,运去司州荆益等地。” 至于为什么不往徐州豫州运,那肯定是冀州兖州麦子物美价廉,竞争力更强。 姜萱秒懂,也不打断,只听着管事侃侃而谈,偶尔问上一两句。 这些信息,她都暗中记下。 等货卸完,姜萱大致能粗略了解并州的粮食格局了。 差不多了,深入些的下次再来,甘氏这边粮车都收拾好了。 姜萱算了账,给管事结了银子,最后她问一句,“管事的,你们甘氏有盐么?我这还有点地方,想卖点盐试试。” 除了粮,盐也是她的目标。 不成想管事摆摆手:“没有,咱们没有盐。” 见姜萱有些惊讶,毕竟贯通南北的这么大的一家商号,他接过银子,笑道:“盐这玩意,关系不够硬,贡上去不够多,难啊!” 盐在如今,可是个金贵玩意,老百姓吃不起盐的不少,吃得起的,一年到头的收入基本都给出去了,而且还得淡食。 制盐技术不过关,产量上不去,再加上地域限制,基本只有沿海的州郡才能产盐。 这完全是卖方市场,商人想贩售盐,得过硬的关系,还得用大量的银子开道。 甘氏其实是并州本土商号,后续逐渐发展出去的,钱有,但沿海商号比人脉是劣势,索性不沾。 据管事说,这其实是常态,内地商号做盐的都少,涉及基本都是二道贩子。 姜萱还是有些诧异的,因为据她所知,并州往南很近的河东郡,就有大盐湖,这应该比海盐方便多了的把? 管事苦笑:“河东郡?那可是司州,也没比沿海好多少。” 司州是天子脚下,朝廷直辖的地区,从前吏治清明倒还好,现在?难! 姜萱闻言,很有些失望,不过她也没太耿耿于怀,盐接触不到就暂放在一边,她先把粮理顺再说。 和管事告别,她就往前头去了。 算了帐,再把这个月的月钱发了,并告知下个月开始有奖金,工作优秀的三人会获得。 众人欢呼,又干劲十足,连收拾打烊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晚霞映在店门口的石夯地面上,忙忙碌碌已到酉正,该打烊了。 伙计们十分利落,仓库锁好,大门门板安上,而后和姜萱告别离去。 陈小四最后一个走,“卫将军还未来啊?要不小的再留一会?” 这卫将军,说的就是卫桓,其实他未到将级,不过陈小四不懂,一律称将军了。 这地儿是虽治安不错,但到底是军户区外,若卫桓不值夜,便来接她,若是值了,她就让店里的黄婶子陪她走一段,到入了军户区大门。 陈小四是个很机灵上进的,知道粮行易主正是力争上游的时候,很是积极。 姜萱也爱用这样的人,会办事,不生叛心即可。 闻言,她往外望了望,夏日天黑得晚,这会还算亮堂,她就是说:“不用了,我等会先把门在里头拴上就是。” 卫桓大约被什么耽搁了,迟一点无妨。 他不会不来,即使偶尔临时状况得留营,他也会打发人回符家,让婆子过来。 保准不会忘了她。 姜萱一点不担心,让陈小四回去就是,不用担心。 等人出去,她就把门拴了,等卫桓来了再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第24章 卫桓今日确实不需宿营值夜,他前几天才值过,轮不到他。 不过,这两天军中发生了一件不算太小的事,由城中捕获的西羌细作引起的,查审到最后牵扯到军中,扯了大大小小十余个藏匿军中的暗线。 这两日都在弄这个,沸沸扬扬的,所以卫桓今儿下值略晚了些许。 一出军营大门,他立即扬鞭打马。 膘马疾奔而出,符非符白等人连忙跟上,头回见面那大白牙何浑慢了半拍,嚷嚷:“哥哥怎么走这般快!等等我!” 赶紧抽了两鞭。 这群小伙子,如今都是卫桓的迷弟。即使卫桓冷清不合群,也丝毫不能阻挡他们的澎湃热情,年纪小的喊哥,二十出头实在不好意思蹭,就喊兄弟,跟前跟后,他们是觉得卫桓和他们也是一伙的。 这不对么? 他们和符非符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符非符白的表兄弟,就是他们的表兄弟。 也就是符亮那个装模作样的讨厌家伙例外罢了。 一群年轻的戎装小伙“呼啦啦”过去,穿过营门,直入军户区。 何浑抱怨:“哥哥每天下值都这么急,昨儿我好险没赶上。” 他十分羡慕符非符白,也是锐建营的,不似他们,总有些距离。 符非哈哈大笑,得意斜了何浑一眼,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二郎这不赶着去接我姜姐姐么?” 他挤挤眼睛。 一群小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挤眉弄眼,一阵心知肚明的哄笑。 每天急急去接,风雨不改,大家都觉得自己真相了。 其实姜萱姿容性情皆是上上等,心动的人不是没有的,但因此俱打消了念头。 何浑起哄:“我哥哥和姜家姐姐最般配了!” 郎才女貌,大家也觉得很配的,一个个心照不宣,打趣话都明白得紧。 唯一不明白的,只有卫桓,他皱了皱眉,这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天色渐晚,他心里急,也不理会,见街口已到,当即一扬鞭,加快冲出。 拴上了门所,屋里暗了下来,姜萱便点上一盏油灯。 豆大的火苗微微跳动,她伏案在灯下,略略回忆,然后将之前和甘氏管事谈话得到的讯息记录下来,整理好,又细细看了一遍。 稍稍忖度,便听见门外马蹄声响,“得得”清脆蹄铁落在石夯的街面上,快速由远至近,倏地在店面门前刹住,膘马长声嘶鸣,来人利索翻身下马。 “笃笃”两声敲门。 “阿寻?”是卫桓。“哎……”听到马蹄声那会,姜萱就站起身往外,先扬声应了,又快步行至门板前,把门拴打开。 卫桓打开门进来。 今天他赶得急,没有卸换,仍旧一身玄色轻甲,脚踏军靴,腰肢紧窄肩背挺直,端是少年英姿飒飒。 姜萱说他:“赶这么急干什么?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这夏日炎炎,穿这一身可闷得很,她叮嘱:“下回卸换再来不迟。” 卫桓“嗯”了一声。 不过这情况也不止遇上一次了,姜萱每次都说他,他也每次都应得好好的,可下回还是这样。 姜萱无奈,只得掏出手帕递给他,让把脸上的汗擦了,又叮嘱:“赶紧把绿豆汤喝了。” 下午熬时,特地给他留的。 卫桓便到柜台后面坐下,揭开食盒,端绿豆汤出来喝,他看见案上姜萱记录的东西,顺手翻了翻。 姜萱收拾东西走。 也没什么好收拾,该弄的都弄好了,她只翻出一个包袱皮并几张黄纸,去了厨房。 店里中午管饭,有个小厨房,她揭开熄了火的蒸笼,把中午吃剩的饼子包起来。 店里的中饭任吃管饱,但基本每天中午都会剩。 且这剩的还有点多。 这自然不是黄婶子的失误,她是有意的。 有意这是做什么? 其实说来这里面的原因,开始还是偶然。包饭难免有时会剩一点的,姜萱也不在意,不过午睡醒后,兼厨娘的黄婶子就来寻她。 听提到饼子,初时姜萱还以为她想拿回家,不想黄婶子却怯怯问,剩饭吃不完,要不给后街的小乞儿拿去? 姜萱这才知道,她新盘粮行的后街,生活着好些小乞儿。 想来也是,这年头哪有什么真正安乐的地方?定阳算好的了,是军镇,比其他地方安宁不少,但无依无靠沦为乞丐的人也还是不少。 青壮年的,有些力气的,倒还好些,那些孤儿寡老身有残疾的,住无片瓦,吃不果腹,更更可怜。 黄婶子壮着胆子问了,姜萱同意的。 后来又这般两回,黄婶子也知新东家不是个硬心肠,渐渐的,在这一主一从的默契下,这每天的饼子都剩不少。 黄婶子今儿下晌请假,这饼子还在这。 姜萱便用黄纸包成几包,放进包袱皮里提着。 卫桓已经把绿豆汤喝了,碗也洗了放好,二人一同出店,他把门锁了,正要伸手接过姜萱手里的小包袱,她却摆手不用:“我们先去后街一趟吧?” 卫桓不解,不过还是应了。 二人便绕往后街去了。 后街没这么平正,几条是黄土夯的小巷,颇冷清,没什么行人,只见些矮小瘦弱的褴褛身影缩在檐下,都是些孩子,三四岁有,五六岁也有,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岁,一群小乞儿。 绕到第一条巷子,听得脚步声的乞儿们纷纷抬头,瞥见姜萱卫桓先是失望,而后眼睛落在姜萱手里熟悉的包袱皮上,却瞬间眼前一亮。 一个较大的孩子奔了来,距离四五步怯怯站住,小脸黄黄凹陷,眼睛显得尤其大,正巴巴看着姜萱。 姜萱打开包袱,取了一个黄纸包给他,他一喜,“嗖”地接过了,奔回去,巷子里头的小孩子立即围拢上去。 卫桓皱了皱眉:“这是做什么?” 姜萱往前走,第二条巷子没胆大的上来,她一边在巷口放下一个黄纸包,一边回头笑:“中午剩了些饼子,天儿热,放不住。” 说是这么说,只是卫桓一看小包袱那量,就知不对,包饭哪能剩这么多? 卫桓蹙眉:“那厨娘不是个好的。” “你明日把人换了罢,留不得。” 这是以为厨娘哄骗年轻东家了,姜萱笑:“不是,这是我默许的,非她自作主张。” 她便将里头的典故说与他知。 卫桓这才把换厨娘的事搁下,不过他并不赞同:“你还信?” 一路上还没吃够流民的苦头? 青州至上郡这一路,姜萱确确实实是吃了许多的流民的苦头,拥堵官道,不怀好意,诈骗偷窃,明强暗杀,什么样的苦头都有,印象可真够深刻的。 不过闻言她却笑:“也不能这么说,流民中也不全是坏的。” 不能以偏概全不是? 卫桓轻嗤一声:“那你遇上了几个好的?” 没攻击他们,却不代表就是好的。 “这么多的人,总有的呀。” 姜萱相信有好的。 正如她一直相信世上的存在善意的。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说起上一辈子,其实姜萱的人生也挺跌宕起伏的。前面十八年,她是个心脏病患者,不能情绪多起伏不能大哭大笑,身体孱弱很多时候不能去学校上课。 但她还算幸运,家境富裕,有一对很疼爱她的父母。 前面十八年,虽病痛缠身但幸福,一家三口唯一的愿望,就是等她长到必须换心的年龄后,可以遇上一个合适的心脏。 那年姜萱十八岁。 她的心脏非换不可了,也找到了合适的心源,只很可惜的是,在这一年,她父亲生意出问题了。 打官司,公司破产,彻底倒闭,她父亲受不住,从高高的十五层一跃而下,终结了自己的生命,遗下惊慌失措的孀妻病女。 那是姜萱一生里最混乱最无助的一年,一度,她以为自己也会紧随父亲而去了,因为她换心脏的手术费都没了。 不过后来,她还是顺利把心脏换了下来。 她得到了社会的爱心捐助。 术后恢复,各种复查,甚至她的大学费用,都是从这里来的。 在她人生最晦暗的时候,社会对她伸出援手,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给予了她新生。 她一直铭记于心。 之后的姜萱,一直积极努力生活,并一直热衷于大大小小的慈善公益活动。 在能力之内,她从来不吝啬于助人一臂。 所以即使这辈子,她生在这么一个乱糟糟的世道,她还是坚信,人间有善意。或许少了,但它肯定有的。 “我予不过滴水,于受者或许就是活命涌泉,不过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在不招惹危险的时候,姜萱很愿意出一份力。 她回头笑道:“你说对不对?” 只卫桓低低冷哼:“旁人是死是活,与我有何相干?” 他没理这些,只打量巷内,不见危险才收回视线,由得姜萱继续。 扫过那群小乞儿时,他眉目清冷依旧,神色漠然。 卫桓只关注他要关注的人,并牢牢护持,以前是卫氏,如今是姜萱,外搭一个姜钰。 除了她和她弟弟,最多,就另外还有一个符石能得些关注。 仅此而已。 再也没有了。 这一辈子,旁人从未对他有分毫怜悯爱惜,他也不需要,他更不会去怜惜旁人。姜萱是不赞同的,只想起他的身世,心下怜惜。他偏执,他孤冷,他少了仁爱之心,却不能怪他,这些都不是他的错。 无人指引,无人教导,他从小到大经历的都是恶意。 姜萱却是不愿意他一直这般的,卫桓在她心中,亲近即如阿钰一样,看着心里怜惜又难过。 有心想教,却想着卫桓这性子,寻常法子只怕不好使,她想了想,说:“你这么说也不对。” “你如今都从军了,需知军中最是讲究义气合作,生死热血,你这般长久下去,只怕不利发展。” 姜萱这另辟蹊径劝教,说的却也是实话,军队讲究团队拼杀,兄弟情谊,抛头颅洒热血的义气,有道同趴过一个战壕是最坚固的关系,这还真不假。 卫桓这般,短期还不觉有什么,长久肯定会出现弊端的。 将最后一包饼放下,姜萱折叠好包袱皮,搁在他的马鞍侧,两人并肩而行。 “你说,我说的可对?” 她侧头,笑着说。 夏天的风热,斜阳映照着,屋檐墙巷映上一层金辉,风拂过,她一缕细碎的散发微微被吹起,白皙如玉的脸颊镀上一层暖色。 姜萱其实很美,五官精致并不逊色于卫桓,婉柔姣美的一张脸映着夕阳,仿佛会发光似的,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但卫桓最先看见的,还是她的一双眼睛。 明明是烟笼雾罩的一双含水眸,本该柔弱迷蒙的,偏偏她眼神却极明极亮,穿透了那些水雾,灼灼生辉,教人第一眼就被吸引住目光。 卫桓忽想起二人重逢她救他那一日,昏厥转醒,当时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双眼睛。 乍然放亮,她又惊又喜,饶是狼狈至此,也露出了笑意。 一眨眼,快一年过去了。 回忆往事,有些怔忪,回神后,不知为何,卫桓忽想起之前符非一群小伙的暧昧打趣。 “我哥哥和姜家姐姐最般配了!” 一愣。 马上摇头。 卫桓从没想过,也不认为是,不否认姜萱在他心里很特别,独一无二,是最重要的,但不是这种关系。 他心想,是伙伴,是家人。 此时,卫桓就是这么认为的。 胡乱应了一声,至于符非那群口无遮掩的小子,他打算明日就告诫他们不许再胡说八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第25章 斜阳,牵马,缓缓而行。 两人低低说话,就这么一路走了回去。 晚膳,洗浴,和往常一样,将姜萱姐弟送回房后,卫桓就回屋睡下。 躺在床上,他却没有马上阖目,而是盯着靛蓝色的帐顶,凝目思索。 傍晚归家时,姜萱的教导和劝和,他是没怎么吭声应和的。 只不答归不答,他却将那句“需知军中最是讲究义气合作,生死热血,你这般长久下去,只怕不利发展”,给听进去了。 她说得很对。 卫桓没进过河间军,但到底是在颉侯府这个军事核心之地长大的,耳濡目染,他很清楚军旅里头是怎么一个风格。 这样下去,确实不行。 他还得发展心腹部属,将势力握紧在自己手里。 察觉出这是绕不过的障碍,卫桓立即做出调整。 次日,卫桓与徐乾又战了一场后,酣畅淋漓,徐乾翻身下马:“卫兄弟,下值咱们兄弟去喝酒,这回你可不能再推了!” 徐乾喊过很多次去喝酒,卫桓却未答应过。他不好杯中物,更不喜与外人多接触,相约喝酒更是不能有的事。 他毫不犹豫拒绝了,只道不爱喝酒。 徐乾十分遗憾,只是却没气馁,他是真心要和卫桓结交当兄弟的,不,他早就觉得自己和卫桓是朋友兄弟了。 这不,一逮上机会,他又来大力邀请。 兄弟这样不行啊,太清冷了,男人就该大碗酒大块肉,豪爽畅快起来! 出乎意料的,这次卫桓却道:“好。” 徐乾大喜,哈哈大笑,一拍卫桓肩膀勾住:“对!就该这样!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多喝自然海量了!” 这般勾肩搭背,实在太过亲近,卫桓是不适的,只是他却没有表现出来,微微一顿,他勾勾唇角露出些笑意:“还请徐兄手下留情。” 徐乾哈哈大笑:“放心!咱们这回只喝一坛,多了不要!” 说是这么说,只到了最后,上的还是不止一坛。徐乾豪爽交友广阔,佩服卫桓身手的也不在少数,这喝酒队伍到了最后,呼啦啦一大队人。 吆喝伙计,直接上的是碗,泥封一拍,满室酒香,徐乾端起酒,往前一推:“卫兄弟,来!” 卫桓也端起酒碗,“桓敬诸位一碗。” “好!”酒碗端起,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众人纷纷叫好,碗沿“哐当”一声碰在一起,一翻手,一口气饮尽,“啪”地把碗放下,“再满上!” 卫桓以碗就唇,一仰首,烈酒顺着喉管直入,火热又辣,胸腔立即灼热一片,他一抹唇,手同样一按,将碗“啪”地按回长案上。 干脆利落,动作爽快。 “好!”众人哈哈大笑,齐声叫好:“来,满上!” 勾肩搭背喝过酒,卫桓迅速和平时交群的这些军中汉子打成一片,感觉是有那么一点不同了。 甚至他们一时高兴喝得多了,次日酒息未散,还一起挨了上峰一顿排头,出来后抹一把脸,大家对视一眼,不需说话,自有一种讪讪的默契。 打趣闲聊,演武对战,开怀时畅快肆意,挨批时讪讪互相安慰,彼此间称兄道弟,和以前相比,卫桓是真真正正融了进去。 很好,很不错。 不过不乐意的,当然也有,那就是符非何浑等人了。 小伙子们意见十分大,昨儿卫桓下值没和他们一离营不说,居然还应了人家邀请喝酒去了? “哥哥哥哥,你怎么和他们喝酒去了!” 何浑大叫不公平,他们邀请了很多次的,卫桓都没应,他们只能硬蹭着去了符家,可惜还是没能真正和卫桓喝上酒。 这怎么能行? 太不公平! “就是,就是!” 七嘴八舌,一群小伙十分嫉妒,唾沫横飞,愤愤不平。 一时间群情汹涌。 卫桓勒停马,对他们说:“你们怎同?自然是要我请客的,就今日,我们去酒馆如何?” 他回身,微微勾起一点唇角,少见露笑,言语间表露出来的亲疏,听得众人心花怒放,嫉妒不平瞬间就飞了,众人欢呼:“好!太好了!” “哥哥说得对!” “走吧。”卫桓拨转马头,一扬鞭,众人兴高采烈紧随其后,一行人迅速往军户区大门奔去。 卫桓心里很明白,徐乾等人是地位相当的同袍,而符非他们,却可以培养成心腹班底。 后者的重要程度并不逊色于前者。 呼啦啦一群人出了军户区大门,也没选择其他地方,而是去了姜萱那一片。 姜萱粮行隔壁,就是一家饭庄,一行人直接要了一个小厅,大呼小叫吩咐上酒。 姜萱也在,被他们喊过来了,她笑着摇头,让伙计先上菜。 “这还饿着,先吃点菜垫垫。” 都是年轻小伙,营里操演到现在,饥肠辘辘是肯定的,不垫一点再喝酒,易醉还伤人。 众人七嘴八舌:“知道了知道了。” 姜萱温柔和婉,又细心,大姐姐般对众人一直关怀照顾,这群猴子皮归皮,但不是不知道好歹的,对她十分之亲近也很肯听话。 菜先上,酒也马上来了,众人纷纷下筷子,姜萱给身边几个夹了菜,重点是挨着她坐的卫桓:“你多吃点。” 她嘱咐:“前儿才醉了一回,等会少喝点儿。” 卫桓“嗯”了一声,把她夹到碗了菜都吃了。 两人说话时,何浑一群又在那挤眉弄眼,交换过眼神后嘿嘿怪笑。 怎么回事了这是? 姜萱好笑看了这群搞怪的一眼,卫桓也瞥过来,何浑等人忙敛了笑,装作十分正经的模样,举起酒盏:“哥哥,我敬你一杯!” “对,敬哥哥一杯!” “敬二郎一杯!” 说回这个,众人立即兴奋起来,举着酒盏“霍”地站了起身。 卫桓也站起,擎起酒盏:“我也敬诸位兄弟一杯。” 声音沉稳,动作爽快,举着酒盏的手臂划了半个圈,而后一仰首,一饮而尽。 “好!”众人也立即手一翻,将盏中酒水悉数饮尽。 “再来!” “哥哥我给你满上!” 酒盏重重放回长桌,气氛立即热烈起来,大坛里的酒水一碗接一碗地倒,酒香四溢,欢声笑语。 小伙子兴奋得很,一碗接一碗地干,又反复敬卫桓,卫桓来着不拒,与众人碰盏干尽。 这一顿酒畅快淋漓,喝了足足两个时辰,待到亥初才算结束,东倒西歪醉了一屋,基本上都趴着不能动了,有的甚至还打起了鼻鼾。 卫桓是唯一勉强还能坐着的。 一手斜斜支额,半阖着双眸,浓翘的睫毛在眼下拢出小片阴影,呼吸都得灼热的,并没比前天从徐家回来时清醒多少。 很辛苦他了。 姜萱先吩咐伙计叫马车,又忙盛了醒酒汤过去,“阿桓?喝点醒酒汤。” 不然明儿醒来更难受。 听得她唤,卫桓动了动,“唔”了一声,才以比平时慢一拍的速度撑起身。 姜萱将碗递过去,他慢慢凑过来,唇就碗沿轻啜,眉心轻蹙,似不大舒适。 她心里怜惜,低低夸他:“阿桓真能干。” 卫桓心里高兴,微微抬目:“……你说的对,我都听你的。” 酒气微醺,低低暗哑,微黄灯火下,他白皙的侧脸至脖颈泛起了一层胭脂色,抬起眼睛,两点漆黑瞳仁映着灯火,似潋有迷离水光。 酒后少了平时的孤冷,韶光少年,真真俊美极了。 也不知将来要便宜了谁家小娘子? 不禁暗笑了他一下,姜萱又怜,温声叮嘱:“酗酒伤身,你下回可不许吃这么多。” “我没事。” 不过卫桓还是应了她,就着姜萱半扶半喂,把一盏的醒酒汤都喝了下去。 酸溜溜的汤水一下肚,人清醒了些,他慢慢撑坐起身,倚在半旧的木板墙壁上,环视了一圈。 屋里东倒西歪,符非何浑一众小伙兴致高昂,即便醉了,嘴里还嘟囔:“哥哥,敬你……” 含混不清的醉语,卫桓缓缓收回视线,阖上双目。 虽厌恶不喜,但他要办的,还是办得极漂亮服帖。 卫桓孤冷之余,也是孑傲的。 但此刻除了冷冷的傲意之外,更多的却是欣然。 被姜萱夸赞,他心里是愉悦的。 回想那些强迫自己做了的事,也变得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耳边有轻盈的脚步声,一件薄斗篷覆在他身上,一双柔软的手往他肩颈处掖了掖,细致又温柔。 他心里那种愉悦感就更多了。 这种,应该就是家人的感觉了吧? 他模模糊糊地想。 喝太多的脑子转得比平时慢些,半晌,他才又想起符非何浑等人方才在席上的挤眉弄眼。 这群小子。 他想起,自己那日想着要告诫他们一番,让他们不许再胡说八道,却由于事情太忙却还未说。 罢了,他明日再说。 有脚步声响,是伙计叫的马车来了,姜萱忙麻烦伙计和车夫,将这群醉鬼都搬上车拉回去。 车厢壁摇摇晃晃,一家一家将人安全送返,最后姜萱才带着卫桓回了家。 勉强撑起让帮卸了甲,卫桓一头栽倒在床上就睡了。 本来,他确实想着明日必定得告诫何浑等人的,不想还是没说成,因为次日一大早他就接到军令。 由于前方和西羌的战事规模突变,紧急点选兵将增援,锐建营被点中,接令即日奔赴平谷前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第26章 陇西河湟这一大片地方,混居着大量的羌、氐等部族。大周大兴时,这些大大小小的异部驯服服帖,肩并肩一同抵御匈奴。 可惜随着王朝越衰,这些大小部落就变得不那么安分起来,从蠢蠢欲动变到战事频兴,也就这数十年间的事。 上郡正是位处这么一个区域,年内小范围交火频频,偶尔也会爆发大战争,被点往前线,实在没什么稀奇的。 卫桓出入军营需要适应调整,三个月下来,上面觉得很不错了,很该上场一试。 这次锐建营被点,也算不出意料。 且因这回战事不算小,被点增援的甲兵占定阳大营近半,不但卫桓及他麾下的符非符白,就连符亮也在其列。 “大郎,这回你必得郑重些,多多立功!” 杨氏抚了抚儿子的甲胄领口,又将收拾好的细软交给心腹婆子提着,送别前的最后一句嘱咐,她说得咬牙切齿。 不抓紧些,就被那个小崽子彻底给压下来去,人人只知符正则有个了不起的外甥卫桓,哪里还看得见她儿子! 符亮也是脸色沉沉:“阿娘你放心,我会的。” 相较起杨氏对儿子的要求,姜萱这边就简单多了。 匆匆忙忙帮着收拾好行囊,她只对卫桓说了一句:“全力以赴即可,切切保重。” 安全第一。 战功这个,这回不得还有下回,保全自己是第一要务。 卫桓这是第一次上战场,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但历来出征讲兆头,她含蓄叮嘱了一句,便不肯再说,压下担忧撑起笑脸。 “我和阿钰等你回来。” “嗯。”卫桓如何看不懂?他道:“你放心。” 其实他并不担心自己出征,记挂的反是另一件事,“赭石街一片虽算安宁,但仍不可掉以轻心。” 卫桓奔赴前线后,就不能接送姜萱,她年少貌美,若独身出行总是不那么让人安心的。 这个姜萱自然知道,忙道:“你放心,我早上叫个婆子一同出门,晚间就让黄婶陈四送回来。” 那些伙计,卫桓都让人查过,背景是干净的,想了想,点点头。 “好了,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就是。” 姜萱就怕他分心。 她行事确实很有分寸,卫桓想想,便未再说,其实也是没时间再说了,一行人脚步匆匆已经到了大门口。 再不出发,就要晚了。 看了姜萱一眼,又对姜钰道:“在家用功,我回来考查。” 说罢,翻身上马。 “好了,你们回去罢。” 符石对送到府门的众人说罢,又侧头催促出征众人,“快一些,要点兵了。” 点兵迟到,处罚可不轻。 耽搁不得。 对姜萱点了点头,卫桓转身,一扬鞭,膘马疾冲而出,符非符白紧随其后。 姜萱追两步下了台阶,拉着弟弟抬首目送。 符亮也回头看了眼,目光掠过姜萱,顺着她视线一望,她看的果然是卫桓。 他冷哼一声,打马赶上。 符亮看她的目光,姜萱素来不大喜欢,虽说知好色慕少艾无可厚非,但这位可是已定了亲的,预计明年就迎新妇进门。 既没有娶人为妻的基本条件,再惦记着人家好颜色的女孩子,这就很惹人生厌了。 姜萱不喜符亮,同样杨氏也不喜欢她,符石一行走后,她表情也淡了,扯唇角笑了笑,客套点点头,转身就进门。 姜钰蹙了蹙小眉头,“阿姐……” 但姜萱并不在意,拉着弟弟:“不用管她,咱们回去吧。” 她是想去看大军开拔的,但最终还是没去,人多独身去不安全,只她客居符家,能不麻烦人,就不麻烦了。 翘首往大营方向眺望一阵,她压下担忧记挂,拉着弟弟回了小跨院。 再说卫桓这边。大军当日就发兵了。 急行军三日,抵达位于煌水上游以东的平谷一带,与前军汇合。 “……本我们和羌人兵将相差无几,屯留、荆门捷后,局势已明朗,原不日应能取得胜局。不想,日前先零突然增了五万军。” 定阳增军抵达后,第一时间就是召开军事会议,将具体情况和最新战况通晓新来的大小将领。 人很多,卫桓徐乾也在其列。前面正说话的是已见过的张济,他任行军司马,而张济左边最上首则坐了一个三旬多的络腮胡男子,黑面魁梧,一身玄甲,身披鲜红帅氅。 此人身份,不言自喻,正是率军驻上郡的丁洪,兼任上郡郡守,军政一把抓。 卫桓还是第一次见他,丁洪之前去太原述职,回来后西羌又出幺蛾子,他亲自率军镇压。 不过卫桓这员表现优异的新小将,丁洪是知道的,环视一圈,见一个年轻新面孔,就心里有数。 “据探,是柯冉的幼子觉吾率增军来,先零羌这几年动作频频,野心不小,若此时不能大挫,大乱必生。” 张济还在继续介绍着。 盘踞上郡的,主要是西羌。上郡西羌有大大小小的部族十好几支,其中以先零部最为强悍。早在数年前,先零羌大酋长柯冉就称其麾下足有十五万大军,不断吸纳小部落,野心昭然若揭。 基本情况介绍完毕,张济坐下,丁洪接过话头,他环视一圈:“这两日,我们将与羌人有一次正面大战,诸位需秣马历兵,勇战不怠!” “是!”下首齐齐应声,震耳欲聋。 “好!”丁洪一抬手,叫起众人,接下来就是军事部署,将任务分配到个人头上。 羌兵占据平谷以北,分别筑三座兵寨,互为犄角,其中以卢丘为中心,柯冉儿子觉吾就驻于此。 战略部署,丁洪将八万大军分成四股,前锋中军他亲率,左翼右翼后军分别由三名心腹大将率领。若正面大战不利,则收缩防卫;只是若顺利,则分四路乘胜追击,一路大军一个目标。 卫桓仔细听着,锐建营分在左翼,任务记下以后,他回去又把舆图反复看了几遍,直到地形了然于心。 深夜,帐内灯火才熄灭,卫桓五指拂过枕畔的长刀,阖上双目。 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他非但不惧,反觉战意升腾,就如同遇上钟爱武术一般的感觉,浑身血液加快流淌,平静清冷的表面下,隐隐炙炽灼热。 他并没打算第二回。 就这回,他就要达成自己的下一步目标! 盛夏炎炎,清晨的太阳只要露出半张脸,温度一下子才升了起来,黄土地上烟尘滚滚,酷浪隐隐蒸腾。 平谷往西的一大片泛黄褐的原野上,鸦雀无声,飞鸟惊尽虫鸣不再,一望黑压压的十数万大军泾渭分明,正严阵对垒。 气氛绷紧,战事一触即发。 卫桓手提红缨湛金大刀,腰背挺直,冷冷睥向数百丈外的青甲羌兵。 锐建营列阵于左翼前端,他勒马正身处战阵最前头,蓄势待发,只待战鼓擂鸣。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越过山丘,他手上长刀折射出刺目寒芒时,“咚!” 骤一声牛皮大鼓鼓乍响,重重的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全军一震。 紧接着,“咚咚咚咚”,鼓声一下紧促过一下,当密集如雨点般达到一个临界点,骤一停。 “将士们!冲啊!”刹时,喊杀声震天,卫桓一夹马腹,膘马四蹄翻飞,倏地急冲出去。 双方将士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卫桓一马当先,直奔敌阵右翼。在两军相触那一刻,他横刀一扫,“啊!”短促一声惨叫,半圈十数名羌兵登时往后倒飞出去。 血如泉涌,重伤哀鸣,当场倒地,瞬间空出一片。 西羌左近将领一见,立即打马冲来,卫桓冷哼一声,反催马迎上。 单打独战,自来是卫桓的最强项,照面不足十个回合,一刀斜劈对方脖颈,当场将其斩于马下。 他厉声高喝:“锐建营!尖阵猛攻!” 一声令下,卫桓随即疾冲而上。 他领先冲锋,如尖刀插入,紧随其后的锐建营早训练得十分默契,紧紧缀在他身后,乘敌军震惊一瞬,往两边一压,即时杀入。 借卫桓之势,简直气势如虹,瞬间就撕开一个口子。 定阳军左翼其余将领也不是死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见,立即下令趁势涌上,很快,西羌右翼乱成一大片。 这一片中,以卫桓最为耀目,不是同袍对战,他不需要怕伤及要害处处掣肘,横刀立马间全无保留,连续砍了敌军三将领,杀羌兵一大片。 “这什么人!” 相对于丁洪那边的大喜,羌人大惊失色,战前根本没预料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一下措手不及,立时陷入下风。如果不立即压制右翼乱想并重新鼓舞士气,只怕败北就在眼前。 主帅枯莫也顾不上应付觉吾这个酋长儿子,急声下令:“骑兵阵,快去!” 先零羌特训骑兵阵,专为攻克敌军猛将而设,箭兵、枪兵、刀兵,各一百,个个都是仔细挑选精心培养的,却作寻常打扮,先出其不意围拢,箭矢激射,刀兵护持近攻,长枪随着箭阵的收缩,迅速收紧逼近向前。 被围住的敌将,先被箭矢困住,即便尽数打落而不伤,也失去最佳突围之机。 这时再想突围,已经晚了。 枪兵不先刺人,最先刺马,一百条长枪迫到近前,纵敌将有千般能耐,也无法救马。 马一倒,危矣。 先零羌自组成了这个骑兵阵,二年间,丁洪手下折损了多员大将,恨得是咬牙切齿。 枯莫一声令下,骑兵阵迅速奔往右翼。 其实吃过这么多次亏,定阳军这边已很警惕了,察觉几股骑兵迂回着隐隐似往卫桓方向靠拢,徐乾警铃大作,暴喝一声:“卫兄弟,小心骑兵阵!” 他立即打马往那边杀去,边奔边扬声大喊! 可惜还是晚了些,这些特别训练的阵兵潜行一流,而西羌本身又多骑兵,混在里头并不起眼,等到徐乾赶至,骑兵阵已迅速现身,瞬间将卫桓团团围拢。 “卫兄弟,小心!” 徐乾大恨,卫桓这是第一次和西羌交战,他恨自己竟一时没记起提醒这事。 他话音刚落,就见西羌箭兵已迅速搭箭,拉满弓弦的手骤一放,“嗖嗖嗖”登时箭矢如飞蝗。 这些箭矢都是特制的,用的是最上等的精铁打造的箭头,箭身略短尾羽修长,专用于近距离激射。 箭速极快极极,割裂空气的短促“嗖嗖”,阳光下银光一闪,已激射至近前。 “啊啊啊!”连连惨叫,被一同围在圈子里头的兵卒,不管是定阳还是西羌的,统统中箭惨叫到底,尸身砰砰倒伏。 可箭矢最密集的地方,却是卫桓一人一马所在的中心。 徐乾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百十支利箭已逼至卫桓面门身后,他失声怒呼。 “卫兄弟!”千钧一发,卫桓一掷重刀,足下已松了脚蹬,猛地一提一踏,一蹬马背,整个人冲天跃起。 “嘶嗷!”皮毛黝黑的膘马一声痛苦哀鸣,“笃笃笃”瞬间被扎成马蜂窝,卫桓脸色沉沉,拔出腰间薄刃直扑骑兵阵。 他轻身功夫极好,第一跃高度竟堪堪超出了箭雨高度,毫发无伤,乘着两波箭之间的短促空隙,他落地脚尖一点,直扑骑兵阵边缘一点。 “嗖嗖嗖”箭矢如雨,薄刃挥舞快得几乎连成一片白光,“叮叮当当”箭矢落下,卫桓脚尖一勾,一个西羌兵尸首凌空飞起,打横掷向骑兵阵。 这距离已经不远了,尸首横飞一掷,正中目标,瞬间砸飞四五个箭兵,密不透风的箭阵破绽乍露,西羌骑兵迅速围拢于堵上,可惜已经晚了。 寒芒一闪,血腥喷溅! 卫桓紧随羌兵尸首而至,一跃,已身处箭阵之中,这些箭兵固然百里挑一,只是论近身肉搏,绝不及他万一,薄刃银光疾闪,箭兵枪兵已倒下一大片。 瞬间就乱了,骑兵阵的箭也无法再射,卫桓匿羌兵的身体马后,一轮箭雨下去,死的只有一片同袍。 这个绞杀定阳军多员大将的骑兵阵,宣告被破。 从一开始到现在,也就仅仅过了不足十息的时间,迅若惊雷,疾如闪电。 徐乾符非等人大惊过后,就是大喜,徐乾反应极快,当即厉喝:“结阵!绞杀!” 这个骑兵阵,讲究的是出其不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绞杀。若一旦被破被反合围,还是身处定阳军稳占上风的右翼,无需多久,即被彻底淹没。 “兄弟,好样的!” 徐乾重重一拍卫桓肩膀,重重呼了出一口气。 自这个骑兵阵出来,他卫兄弟还是第一个全须全尾从里头出来的。 卫桓颈侧火辣辣的,一抹,一手鲜血,方才突围而出,有箭矢擦过他的左边颈部。 好在不重,都是皮外伤。 这等轻伤,也不用包扎,看血色鲜红无毒,他再不理会。 二人也没多说,骑兵阵一破,己方士气大振,正是该趁机急攻的时候。 卫桓换了一匹马,重新提刀,与徐乾两营并肩,疾冲而上。 西羌军大败。 骑兵阵破灭后,右翼彻底大乱,并迅速往中军左翼蔓延开去,眼见定阳军气势如虹,枯莫当即立断,“鸣金!按原先所议,分三路撤退!” 不得不放弃已溃乱的右翼,收拢三军急速往后撤,在这等要紧关头,偏偏不见了觉吾。一问才知对方提前就往后方退了,乱哄哄的已不见了人影,枯莫真恨死了这个胡乱做主的酋长幼子。 “能找就找,找不到不管了!” 总不能拖着大军在找他一个人,这得要全军覆灭了。 “撤军!” 定阳军大获全胜,丁洪立即率主力紧紧追截,另又命其余三员大将各率部属,按原定计划直扑西羌那三座军寨。 卫桓也在其中,他和徐乾都是,两营跟着大将郭廉,目标是卢丘军寨。 一直疾奔,路上还收到一份讯报,那酋长之子觉吾,惊慌之下竟不等大军一起遁逃,自己逃回了卢丘。 这就和大军分开了。 郭廉大笑:“天助我也!” 擒获先零大酋长之子,这不是天送的大功吗? 说话间,已逼近卢丘。 血战紧接着急行军,已整整一个白昼,此时天色渐沉,仅余天际少许余晖。 放眼望去,只见卢丘军寨紧闭的寨门都掩不住里头乱哄哄一片,这应是刚接获前线大败消息,正忙忙集合守军,欲弃寨而遁。 郭廉大喜,敌军军心大乱,此时不攻,还待何时? 他当即下令列阵,就要猛攻。 卫桓眉心一蹙。 徐乾见了,忙问:“怎么了?” “据报,留守卢丘的乃西羌老将西特,此人征战多年,经验丰富,即便要大败弃寨,也不该让军士乱到这等程度。” 前线大败,慌,乱,都是应该的,但眼前似乎有些过了。 卫桓眯眼看去,只见沉沉的暮光下,卢丘大寨居高临下,那大大的寨门,仿佛一张正大张开的暗黑大嘴。 他缓缓道:“我们一万兵马,也不算太多,若设陷诱入,卢丘羌兵未必没有反胜可能。” “这……”实话说,今日一场大战实在胜得太过漂亮,就连向来粗中有细的徐乾都是有些兴奋的,且西羌主力都大败溃逃了,这三座兵寨其实已是囊中之物,很容易就让头脑发热的人们失去平日谨慎。 卫桓这话一出,徐乾心下一突,如一盆冷水浇头般,一下子冷却了,急急抬头望去。 他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确实有些可疑之处。 “我去寻我叔父。” 徐乾家几代都从军定阳,他叔父正是郭廉的副将徐笙,既生疑,徐乾忙匆匆打马往前面去了。 他一脸情急去,脸色沉沉回来。 郭廉并不信,还呵斥徐乾令他不许动军心,已传令各营准备,马上就要进攻了。 “他奶奶的!” 徐乾气苦,切齿低骂。 可也无法,发号施令的是郭廉,令下如有不从,鸣鼓若有不进,立斩不赦! 从古到今,服从命令俱乃军人天职。 “我们往后面去。” 卫桓忖度一番,迅速下了决定。 冲锋军寨,有寨门限制,无法一拥而上的,他们两营落在后军,随机应变。 “西羌守军只有五千,我们两营已有近四千人,还有其他,只要不乱,即便有伏,亦可反败为胜。” 徐乾点头,“只能这样了。” 暮色沉沉,金鼓鸣响,喊杀声震天,郭廉一马当先,领着亲军冲破卢丘寨门。 寨内火光骤起,兵刃铿锵,果然是中计了。 好在卫桓徐乾早有准备,另外徐笙也留了个心眼,临危急令,堪堪站稳阵脚。 一场肉搏厮杀,至亥时,战事结束。 定阳军取得最终胜利,可惜折损了不少兵马,大将郭廉重伤昏迷。 还好,任务算完成了。 遗憾的是搜了大半夜,寨内寨外都搜过了,还是没找到觉吾。 “我们回去吧。” 天色已亮了起来,急救一夜,郭廉性命勉强保住,这缺医少药的,还得抬回去紧急救治。 暂时接过指挥权的徐笙下令:“传令,按原路回营。” 他看一眼俘虏的数百西羌残兵,还有那二三十个营妓,皱皱眉:“降兵押回,这些女人放了,让她们自去吧。” 这些西羌营妓,其实都不是西羌女人,而是被俘虏的汉民,西羌军寨被破,她们反而逃出生天,闻言大哭,跪地磕头。 徐笙吩咐:“给些银钱,让她们去吧。” 于是遣散了这些女人,押解俘虏的押解俘虏,抬扶伤兵的抬扶伤兵,徐笙率军原路折返。 打马徐行,卫桓一个昼夜没阖眼,却并不觉得疲倦,他凝眉不语。 “想什么呢?”徐乾问他。 “觉吾。” 没找到觉吾,可能是讯报有误,也有可能是对方及时提前遁出,反正很遗憾,这郭廉垂涎的大功是飞了,人也重伤不起。 卫桓总觉得,按脚程算,觉吾若真在卢丘,应是很难提前逃遁才是。 倏地他抬眼。 “那群营妓!” 他立即驱马而上,向徐笙请命,回头再搜一次觉吾。 徐笙其实也觉遗憾,略略思索,点头,让他带骑兵去,速去速回,搜不到就算,不许多停留慎防落单。 卫桓立即领着百余精骑折返,打马疾奔小个时辰,他追上那伙营妓。 一看,少了一小半。 他淡淡问:“其余人何在?” “可见生面孔?” 营妓们惶惶:“奴家们并不是在一处的,寨里有两个地方,我们不认得那边的人。” “那边来了几个?” “八个,原来应是有二十多个的。” 她们这边二十多个人是齐的,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只余下八个。 “往哪边去了?” 诸女手忙一指,“走了两刻钟。” 毫不迟疑,卫桓立即调转马头。 率军一路急追,追了大约半柱香,符非忽一指前头,“在那里!” 前方乱草中,八个穿着青紫布裙的女人惶惶被喝停,有高有矮,瑟瑟发抖,其中一个抬起头,“军爷,军爷,还有何事……” 圆脸肤白,确实是个女人。 这八个胸前皆有起伏,一眼望去也确实是女人不假。 符非符白正有些失望,却听卫桓淡淡道:“你,抬起头来。” 他目光一寸寸扫过这八个女人,最后目光落在个子最高的一个身上,这女人身材丰腴,胸脯饱满,凌乱的发丝垂下,看不清脸面。 他一左一右,也紧挨着两个丰腴高个女人,站在最后头,其余的人却隐隐和她们分开一些。 他长刀一指,站在前头的女人们立飞快散开,那三个女人还是不动,低垂着头。 卫桓缓缓打马上前两步,刀尖一挑,那高个女人被迫抬起头来。 浓眉高鼻,颧骨微耸,赫然是一二十上下的瘦削青年。 男的。 “捆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第27章 卫桓生擒觉吾。 平谷一战,定阳军大胜,丁洪率主力军追杀出百里,直至西羌残军遁入莽莽梁山,穷寇莫追,这才率军折返。 挟此大胜,才进辕门,又得一讯,典军校尉卫桓,生擒了先零羌大酋长幼子觉吾。 丁洪大喜:“果然英雄出少年!” 他上前,亲自扶起卫桓:“好!” 侧边有人快速将卢丘战况说了一遍,丁洪上下打量卫桓,见冷峻少年英姿勃发,更是满意。 “悍勇慎敏,如此英才,当委以重任!” 先前两军对战卫桓已建勋,如今又擒觉吾立下一大功,丁洪大喜,当场擢卫桓为武卫将军,兼左护军。 这是正式跃上为将级了,而且还是掌有实际兵权的将军,卫桓功勋确实当得,但这般爽快,也可见丁洪此刻的满意。 卫桓一拂下摆,拱手:“标下领命,谢府君!” 丁洪大笑,虚虚扶起:“汝当戒骄戒躁,勤勉不怠,再立功勋。” 卫桓冷峻沉稳,神色丁点未见变化,“标下领命!” 丁洪赞赏诫勉,卫桓不骄不躁,才罢,徐乾叔父徐笙立即笑道:“恭喜定之!” 武定四方曰桓,外甥入营统军,是大人了,符石提前给卫桓取了表字,定之。 徐笙一句恭喜,犹如开了闸,随丁洪归营的大小诸将纷纷笑语,高低恭贺,气氛热烈。 只不过比起初任校尉那会,徐乾符非等人的纯粹恭喜,这些军中高层们就明显复杂多了。有不少是真正夸赞英雄出少年的,也有些是持观望态度的,当然,也少不得嫉妒卫桓年少得高位心下泛酸的。 形形式式,不过表面都十分热情,毕竟对方已同样跻身上层,且丁洪也在场,谁也不会扫丁洪面子。 卫桓看得分明,不过他早就调整了自己的应对态度,抱拳半圈:“谢诸位,改日我请诸位一聚。” 虽声音清冷,但礼数一点不缺。 “好,我等着!” “行!……”丁洪带笑看着众人寒暄一阵,见差不多了,便抬抬手,“诸位,当值的继续当值,其他人且先回去。” 高强度作战持续四天,都很疲惫了。 拍了拍卫桓肩膀,再勉励两句,也让他回去,丁洪转身回中军大帐,徐笙跟着,汇报觉吾的情况,还有重伤的郭廉。 “这个郭廉,险些折我一万精兵!” 徐笙一退下,丁洪脸色当即阴下来了,怒斥:“好功冒进,枉我委以重任!” 斥了几句,他道:“待伤好了,且调任至邓威麾下,跟着邓威理事罢。” 这话一出,张济立即蹙眉:“主公,不可!怎可如此!” 这邓威,管的是粮草军需,郭谦一个掌军的前线大将,这一下子调去打理后勤,还是跟着以往矮一头的邓威? 这怎么行? 郭谦可是跟随丁洪多年的老人,往昔也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这回虽有错,但并未引起严重后果,哪至此啊! 况且人还重伤着,这简直是太过了。 薄恩寡情太过啊! 张济皱眉仔细分说,丁洪最后才阴着脸道:“罢,既文尚这般说,那就先记下过错,暂原位听用吧。” 不情不愿,但好歹改了决定,张济松了口气。 “还有那这个觉吾……” 话锋一转,丁洪沉吟,这个觉吾,将来未必没有大用处,但先前军中查出一大串细作的事,他还记着,只为防西羌卷土重来,他们会在原地驻扎的。 张济想了想:“或许,可先遣人将其押回定阳。” 中帐内的事,外头自然是不知的。 这边卫桓和徐笙等抱拳别过,转身没走几步,迎面就撞上徐乾符非一行。 “好样的卫兄弟!果然英才了得!” 徐乾一拳锤在卫桓肩膀,大笑。 武卫将军为列将军,是军职,作嘉奖册封;而左护军,则是常任武职,掌实际兵权的。 由于战事频频,建功者时有,这擢册为列将军者不少,却不是人人都能有常任武职的。 卫桓一战成名,一举跃身军中上层,且这是面子里子都不缺了。 徐乾很为他欢喜,哈哈大笑,起哄一阵,又问:“如今卫兄弟任的左护军,应当是在左军领其中五营,这手底下的副将和裨将,你可有看好的?” 升了上去,身边配置自然不同,这些班底都是很重要的。徐乾很熟悉军中运作,立即提醒卫桓,并说如果有看好的,他可以让叔父帮忙运作一下。 这个卫桓自不会拒绝,只军中关系盘根错节,他还不算了解。 可惜符石不在。 徐乾明白:“既如此,那我先给我叔父打个招呼吧。” 让徐笙给留意一下,尽量给安排好一些的人。 “诶,徐哥,既你和我哥哥这般投契,你来也可啊!” 这说话的是符非,一群小伙子兴高采烈,听着听着,符非灵光一现。 这次徐乾也是立了功的,虽没卫桓这般大,但升职是没问题的,且他军中有人,连升两级得个升个裨将或者牙将,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样的话,他直接过去卫桓手下,岂不美哉? “诶?很是!” 徐乾一顿,恍然大悟,登时一击掌,高声道:“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卫桓年纪比他小,如今位置他高,徐乾却未有芥蒂不悦,他是真心钦佩有真本事且强的人,一时醒悟,立即喜形于色。 “不行,我先去寻我叔父。” 这和他家里原先给他规划的路线有些偏差,所以刚才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如今想起心里大急,急急忙忙告辞,赶紧找他叔父去了。 徐乾风风火火,眨眼不见人影。符非他们也没敢闹太久,身上还有差事,簇拥着卫桓回到营帐,不得不赶紧告别当值去了。 这群小伙一走,帐内立即就安静下来。 卫桓微微蹙起的眉心这才松开,他实在不是一个喜好热闹的人,方才这一阵,他甚是忍耐。 厚厚的营帐遮挡日光,帐内半昏暗着,身边重新安静下来后,他也没叫人点灯,自己把铠甲卸了,坐下随手拎起一瓶金创药,倒在掌心,往脖子抹去。 颈侧、手背、腰腿,一场大战下来,多多少少有些伤,大部分都是骑兵阵围困那会被箭擦过的。 不过很轻,他连军医帐都不需要去。 本来这点小伤,卫桓是毫不在意的,只是稍得闲暇坐下后,他却生了些苦恼。 身上的倒还好,衣裳一遮就是,只是这颈侧和手背位置一旦落疤,回去姜萱肯定会发现的。 她最见不得这些,只怕又要在意后怕了。 他苦恼,不过这种苦恼并让人厌烦。 也没办法,这位置她总要见到的,也不知勤点抹药,疤痕会不会轻些? 卫桓又倒了一回药,仔细给颈侧手背的划伤又抹一遍。 这才塞上瓶子。 做完这些,他又忆起姜萱。 也不知她早晚来回,可一直安生? 要说卫桓出征在外,这唯一记挂的就是姜萱。他不能每日去接送震慑,也不知有无宵小生出不好心思?符家的婆子和那个陈四,接送也不知尽不尽心? 但可惜的是,大军获胜后会原地驻扎一段时间,以防西羌卷土重来,班师回定阳遥遥无期。 卫桓蹙眉想了一阵,是越想越不放心。 他沉思许久,侧头往西边看一眼。 他想起那个被俘的觉吾。 卫桓不放心姜萱,姜萱同样在担心他。 有符舅舅在,她这边战事讯息还是很及时的,大前日便有战报传回定阳,定阳军和西羌正在平谷展开一场大战。 这可是一场正面大战,双方所有军马悉数投入,冲锋肉搏的厮杀。 这可是卫桓第一次战场,就遭遇上这种最高级别的战事。 她坐立不安,心里惦记着,粮行的事都有些心不在焉,匆匆打理好,每日急急赶回去等着,等符石下值带回最新战报。 一开始,战报并没详细到个人,只知道是胜了,大胜追截。 这不管是胜是败,都少不伤亡,姜萱的心也没放下多少,和姜钰两个继续眼巴巴等着。 终于今日傍晚,符石带了喜讯。 “桓哥好样的!”符石喜形于色,一照面就哈哈大笑,“阿桓斩敌近千,破骑兵阵,又生擒先零大酋长之子觉吾,立下大功啊!” 他眉飞色舞:“府君大喜,当场擢阿桓为武卫将军,兼左护军!” 符石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好样的!果然有先祖遗风!桓哥好样的!” 姜萱登时大喜,和姜钰对视一眼,她又急问:“那阿桓可有受伤?” “应无,若有也只是皮外伤,行走自如无碍。” 前线也有他的老友,知他记挂,将卫桓几个的情况也大体说了一遍。 “阿非阿白有他们表兄领着,我日后也可放心了。” 跟着卫桓,小伙子们并无损伤,还也得了功劳擢升,符石又喜又安慰,捋着长须,骄傲且自豪。 姜萱高兴了一阵,忙又问:“那大军何时回定阳?” 太好了,人没事,还立了大功。 辛苦他了。 既然大胜,那该班师回定阳了吧?到时候她多炖些调养羹汤,给他补益回来。 这连续行军四五天,必是累极了。 姜萱才忖度要炖哪些羹汤好,天热,得温补不燥的才行,怎知符石却摇了摇头:“大军会在平谷驻扎,暂不回师。” 他解释:“西羌虽大败,但主帅枯莫率羌兵遁入梁山,损伤虽大却不过分惨重。另外这先零羌,历来兵马众多,还有八九万精兵留守未参战的。” 这得防止对方卷土重来要夺回失地,大军得留在平谷为收编保驾护航。 或许两三个月,或许半年,不出奇。 姜萱闻言失望,不过她很快打起精神,驻扎又不是持续作战,无甚危险,不用担心。 她问了符石,得知可以收拾些东西送去后,忙忙就回去整理了。 新裁的里衣、护腕、袜子,肉干肉肠,各种吃的用的,收拾了一个大包袱,然后交给符石,让他一起捎过去。 姜钰十分失落:“卫大哥还有好久才回来啊?” 这问题,他从早上问到傍晚,已经问了好几次。 以防伤了身子骨,小男孩十日休一,逢休息他都跟着姐姐去粮行的,今日也不例外。不过他手里帮着姐姐归置好柜台,人却无精打采。 他是十分想念他的卫大哥了,一想许久不能见,垂头丧气。 “两三个月,或许半年。” 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正收拾打烊的陈四奇:“不是大胜了?卫将军还不回吗?” 这几日,前线大胜的消息已传遍定阳,陈四等人也知道了。 “防止羌兵卷土重来,大军暂原地驻扎。” 说话间,姜萱往大门望了一眼。 斜阳橘红,映照在青白的石夯街面上,仿佛下一刻那“得得”的马蹄声就会响起。只不过,卫桓是短时间是回不来了。 其实姜萱也很有些不习惯,自变故以来,三人一直都是在一起的,这陡然少了个,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相依为命近一年,卫桓在她心中地位和姜钰已无差别了,记挂肯定会记挂的。 不过没办法,只能盼那个先零羌安分点,大军能早点回定阳。 呼了一口气,姜萱收回目光,正要吩咐搬门板按上,忽稍稍一顿,耳边似乎隐隐听见马蹄声。 乍一瞬,她下意识想到卫桓。 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这什么跟什么?这街上每天都不少牛马来往,尤其运货马车。 “行了,门板安上,小四和黄婶子留一下,其他人可以回去了。” 姜萱抛开思绪,继续吩咐。 她话音落下,那马蹄声也清晰了些,落地清脆,急促有力,不是马车的,倒很像军马。 不过姜萱也没太放在心上,吩咐弟弟去后头洗手,自己站起,把装东西的小藤箱提在手里。 “小四……” 才开口,她又顿了顿,因为那马蹄声越逼越近,速度很快,到了街口却没有转弯,竟直直冲着这边而来。 “得得”几下响亮的马蹄声,那膘马骤长声嘶鸣,来人动作又急又快,不等姜萱整句话出口,他骤一勒缰,急奔的骏马倏地正在粮行大门前勒住,翻身下马。 怎么回事?谁!姜萱一怔,立即转过身来。 她蹙着眉心,一转身,却对上一双微翘的凤目。 一双黝黑的瞳仁,清冷的眸光,剑眉斜飞刀锋般凌厉,乌发红唇,唇角却微微翘起。 “阿寻。”来人轻唤,声音清冷,却十分熟悉,竟是卫桓! 卫桓回来了! 怎么回事?不是要驻守平谷吗? 姜萱一时吃惊,瞪大眼睛看他,他却逆着斜阳,已大步行来。 “怎么,怎么突然回了?” 姜萱瞬间回神,又惊又喜,快步迎上去,“不是说大军暂驻平谷吗?提前班师吗?怎没听说?” 笑容乍现,一叠声地问。 卫桓站定,垂眸看一脸喜色的姜萱,他解释:“生擒那觉吾,府君遣人押回定阳。” 实际是他自动请缨的。 卫桓记挂姜萱安全,驻扎也无战事,他听闻丁洪决定将觉吾送回定阳关押,便自动请缨。 “原来如此。” 姜萱恍然大悟,又想起他生擒觉吾擢升为将,一时也顾不上夸他,忙上下打量,“战事凶不凶险?你可有伤着了?” 卫桓微微侧颈,他今天穿的中衣领子特别高,刚好挡住了那个结痂的划伤。 至于明天,那明天再说。 其实为防有人劫囚车,这押解一路是十分赶且紧绷的,又逢连续作战之后,人难免疲惫的,不过匆匆赶到一见面,精神一振,那些疲乏倒似全消了。 卫桓顺着姜萱转了个身:“无事,我无伤。” 姜萱打量一阵,见卫桓通身添了肃杀之气,少年青涩仿一下不见,整个人的沉稳了下来,如宝剑入鞘,藏锋,却无声摄人。 一时十分骄傲,又见他行动自如,无半点凝滞,这才信了,姜萱笑:“那就好。” “战况激烈么?你怎么擒住那人的?” 卫桓来了,那不用陈小四和黄婶,便吩咐他们也回家,锁了门,牵着欢呼扑出的姜钰,三人并肩而行。 卫桓牵着马:“也没怎么样,就是冲锋厮杀,然后在卢丘,找到了那乔装的觉吾。” 言简意赅,一句结束,没丁点讲故事水平。 姜萱没好气:“你说详细些呗,怎么冲锋的,又怎么识破伪装的?” “唔,就是听令……” 卫桓还是讲得没什么趣味性,且但凡涉及危险,他一律不说,只多两句冲上去,扮营妓。 姜萱却听得津津有味:“怎么扮的?” “他一个男人,能像么?” “他年纪不大,瘦削……” 斜阳映照,迎着夏风缓声细说,欢声笑语撒了一路,卫桓心下愈发畅快,微勾的唇角始终没下来。 卫桓心情很不错。 只可惜,他这种少见的愉悦心情并未能持续太久,才上饭桌,就被杨氏一句话破坏了。 先说两大一小回到家里,符石早在等着了。 他得讯外甥押觉吾返定阳,一下值就往家里赶,却没见卫桓,足足翘首半个时辰才把人等回来。 “桓哥好样的!”符石欢喜又骄傲,外甥果然是天生将才,一鸣惊人,如今军职都比他高了,他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叫:“备宴,我们给桓哥庆功!” 符非符白跟随卫桓,自然也回来了,一桌人就差一个符亮。 人人兴高采烈,杨氏却实在笑不出来,符亮也努力建了功,只委实是差得太远,暂未能擢升军职,只记在功劳簿上攒着。 她盯着对面卫桓姜萱,桌下的手紧了又紧。 这小子抢了她儿子的大好机会,如今一步登天,只可怜她寒暑苦练十数年的亲儿子。 心下忿忿,却顾忌符石,忍了又忍,偏对面姜萱笑靥如花,刺痛她的双目。 她阿亮有点看上这个女人,可儿子定亲了,是门好亲,可不允许破坏。 杨氏本就膈应得厉害,又见卫桓侧头低低附在姜萱耳边说话,姜萱登时一乐,笑容更灿烂。 卫桓唇角也勾了勾,明显愉快。 可不想让这小子高兴了。 “二娘今年也十七了吧?” 杨氏突然开口,这话题跳得实在太远,众人一愣,欢快谈笑一下就停了下来。 一桌人都看过来,包括卫桓。 这是想说什么? 卫桓目光淡淡,冷看着杨氏。 杨氏忽觉心下畅快不少,她用帕子遮了遮唇,笑道:“我才想起二娘十七,明年就十八了。” “是大姑娘了,该定亲了,明儿我就找官媒人来,给二娘寻户好人家。” “年中定亲,年末正好出嫁了。” 杨氏话一出口,成功看见卫桓唇角微笑一敛,脸色顷刻就阴沉了下来。 “啪”一声脆响,他手中酒盏重重掼在案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第28章 卫桓本就不是一个多好脾性的人。 一愣,陡然大怒,眉目一厉,他倏地盯住杨氏,一掼手中酒盏,就要站起。 “阿桓!”一只纤手及时伸过来按住他,是姜萱,她低声:“快坐下。” 卫桓侧头,姜萱蹙着眉,冲他微微摇头。 姜萱其实也很不高兴。 这杨氏怎么回事?突然就在桌上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而且还是她的婚事。 这明显不怀好意的,实在是太令人厌恶。 只不过,不管杨氏抱有什么目的,人此刻都是笑意盈盈,翻脸不行。 毕竟她说的是事实,姜萱今年确实十七了,一般女孩子到了这年龄,确实该寻找夫家了。 杨氏不但是长辈,还是好心收容了投奔而来的外甥外甥女的舅母,如今一脸关切地关心适龄外甥女的婚嫁,卫桓若大怒翻脸,这就完全是他的过错了。 大错特错。 一个不好,忘恩负义帽子就要扣上,对他影响是大大的坏。 姜萱自然不肯让他发作,强自按住,冲他使了个眼色。 听她的! 坐下,让她来处理! 姜萱面上微笑依旧,是态度十分强硬,按住卫桓那只手使劲一掐,拧眉看他。 卫桓重重呼吸一口,僵了片刻,这才勉强按捺住勃发怒意,微起的身体慢慢坐了回去。 只他神色冷冽至极,目如含冰,瞥向对面的杨氏。 卫桓目光太冷,经战场洗礼过的肃杀之意有如实质,冷冷扑面而来,杨氏禁不住打了个突。 只瞬间她更恼怒了,这是怎么了?还想把她怎么样不成? 她暗哼,看了卫桓姜萱二人一眼,又看符石,“怎么了,莫不是妾身说错了不成?” 错肯定没错的,女孩子大了,自然要找个好归宿成家的,符石说:“没错,二娘确实大了。” 大男人平日没留神这个,一愣后,他立时懊恼。 看了姜萱一眼,满意点点头,符石又看了看卫桓,沉吟一阵,叮嘱杨氏:“回头你留神有适龄儿郎的人家,看仔细些,但先勿表露心思……” “舅舅!” 姜萱提高声音打断,符石便看过来,他歉意:“是舅舅不好,舅舅一时想不起这个,险些耽误了你,幸好你舅母记得,你放心,舅舅舅母必给你选个好人家。” 姜萱感觉卫桓腿部肌肉又绷紧了些,忙掐住按住,面上却微笑,“谢舅舅费心。” 她站起,敛衽一福。 符石当得起她一拜,因为他是真心想给自己找个好归宿的。 这想法和行为是好的,完全没有任何差错。 可惜姜萱却并不打算成婚,最起码,目前完全没有这个计划。 只能婉拒。 既要婉拒,却不能说出真正原因。 姜萱便笑道:“只是阿钰还小,我年纪也不算太大,想着过一两年再说。” 一般女孩子都不自己谈论这个话题的,但没办法,姜萱没有至亲的长辈,只能自己出面拒绝。 她说的理由也非常合理。 如今并不兴过分的早婚,如非必要,一般就算名门贵女,基本也都是十五岁前物色好对象,而后及笄定亲,再待娶备嫁,一般留个两三年,等到十七八岁再正式嫁出门的。 晚一点的话,十九也不鲜见。 高门世家都如此,那轮到普通百姓和并州这种民风彪悍的边州,就只有更晚的。 十八九岁成婚是常事,二十也不算晚,偶尔还能见二十一二的。 姜萱放在这里头,年纪完全不算大,说再过一两年才打算,太正常的了,毕竟姜钰确实还小。 至于一两年后的事,那就一两年后再说。 姜萱微微带些歉意:“劳舅舅为二娘费心了,”她瞥一眼杨氏,微笑不变,“也劳舅母费心了。” 姜萱的话有理有据,符石一想也是,军中好小伙多,二娘这般品貌,莫说一两年,迟三四年也不怕。 另外他看一眼卫桓,心里还有些其他想法,于是点头:“嗯,也不急。” “出了门子总和家里是不同了,在家轻快一两年也好。” 符石温和嘱咐两句,又让姜萱平日如果见有合心意的,可告诉杨氏或卫桓,他给打听观察。 “听舅舅的。” 这事儿,便算告一段落了。 姜萱再次福身道谢,又笑着对大家道:“快快吃菜,勿要凉了。” 只是不管再怎么说,这庆功宴的气氛还是不大能回去了,哪怕符非符白心下不忿,一再卖力说笑。 卫桓的心情同样。 他唇角紧抿,眸光沉沉,神色冷峻比刚认识那会还甚。 姜萱推了他好几次,又大力配合着符非符白的说笑,这才没让符石发现不妥。 其实符石也是喝得多了,已有些醺然,再坐约莫半个时辰就彻底醉倒了过去。 杨氏扶着他回后院。 人一转过后房门,卫桓“霍”地站起,拉着姜萱的腕子,转身大步离去。 他步伐极快,脸色难看的厉害,一进院门,姜萱赶紧吩咐姜钰把院门拴上。 几个大步入了正房,“砰”重重一掌击在案上,卫桓冷声:“杨氏!” 他怒极,重击之下,整张小圆桌都跳了跳。 姜萱唬了一跳,瞪他:“手还要不要了?” 这生气归生气,怎生拿自己的手遭罪? 卫桓听是听见了,只却未能照做,粗喘几下,骤重重一脚踹在高脚香几上。 “啪”一声,小儿腕粗的一条几腿应声而断,“噼里”“哐当”高几整个栽倒,上头的小花盆率了个粉碎。 卫桓怒不可遏,女儿家的婚事何等要紧,这杨氏竟敢把主意打到这头上来! 一听那话,他登时怒意填胸,恨不能当场一刀撕了杨氏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姜萱按住他,他理智回笼,强自按捺至宴散,已绷至极限。 冷冷瞥了后院方向一眼,他对姜萱道:“阿寻,我们搬出去。” 他是男儿在外,和杨氏没多少接触,只阿寻,也不知要受多少委屈算计。 这宅子,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卫桓已是护军将领,他自然也能在军户区分得一套家宅的。 “先别气,听我说。” 姜萱忙安抚他:“阿桓你先听我说。” 若问姜萱生气吗?那自然是极气的,且若搬走当家做主,那当然一件极好的事。 可问题是他们不能搬。 三人千里投奔而来,符舅舅欣然接纳,一直妥善照顾不说,又举荐卫桓参加校场选拔。 卫桓是有真本事的,他一鸣惊人全靠自己的能耐和天赋,但不能否认,那场校场选拔是他崭露头角展现一切的基石。 乱世英雄辈出,多的是从底层一跃而的人物,但能肯定的是,受出身拖累而郁郁不得志的只会更多。 得了好处就搬走,卫桓的名声还要不要? 现在可不是从前独身一人,可不管不顾,这恶名可沾不得。 “再有一个,舅舅可不会允许。” 符石是绝对不可能同意他们几个搬出去另住的。 “不管杨氏如何,舅舅却是对我们极好极好的,这般行事是畅快了,却愧对舅舅,很不对。” “你说是不是?”姜萱温声细语,拉着卫桓坐下,从暖笼里倒一盏茶,递到他手里。 “你也别怕我吃亏,我没吃亏,那杨氏纯粹就是恶心恶心人,她做不成什么。” 这是事实,符舅舅态度摆在这里,他才是一家之主,好比今日杨氏就算不怀好意,她也笑语盈盈说话,不敢让符舅舅看出不对。 姜萱三言两语,就将这事打回去了。 难道她还能私自把姜萱的婚事定下? 这是不可能的。何必为了这种人,让自己担上恶名? 且他们在一进跨院,杨氏在二进后院,大家都单门独户,不刻意去找碰不到。姜萱开始忙粮行的事之后,早出晚归,基本也不和对方见面了。 至于什么内宅手段,这么一点大的地方,人口又简单,以姜萱和杨氏的关系,后者根本没什么手段能使得出来的。 “若打老鼠伤着了玉瓶儿,我们岂不是很亏?” 姜萱本来也生气的,但见卫桓这般,她气反而消了,仔细给分析了一番,她含笑看他:“别气了好不好?” 又点了点姜钰的鼻头,“你也不许气,知道不知道?” 暗暗给姜钰使了个眼色,姜钰只得点点头,“阿姐,我知道了。” 姜萱又看卫桓。 卫桓抿着唇,好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 这一个两个,都有些不省心,“好了,都去洗漱,赶紧休息,天儿不早了。” 天气热,这两个不洗温水,平时直接去茶房舀凉水冲,姜萱起身,去里间取了换洗衣裳,推卫桓:“快去快去,不许再生气了。” 答应了姜萱不再生气,又浇了半缸凉水,但事实上,卫桓那一腔怒意都还未能消褪多少。 神色冷峻,眸光沉沉,不必多仔细观察,就知道他心情不渝。 过得两日,仍未见好转,徐乾勾着他的肩膀:“那等无知妇孺,何必和她计较,走!咱兄弟俩喝顿酒消消火气!” 这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他问,符非符白就说了,徐乾是知道的。 两人押送觉吾回来,休整几日就回折返平谷,不属于正常上值,见反正都下午了,索性直接牵马,出了营门去酒馆。 进门坐下,唤伙计上了酒菜,几盏黄汤下肚,徐乾就说计:“你先和二娘定了亲,这不结了!任凭她有千般想法,也是施展不出。” 这话说的,卫桓直接一愣,酒盏一搁他拧眉:“胡说什么?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这回轮到徐乾愣了:“那你何必这般气愤?” 是啊! 若不是心悦于她,你那这么激动干什么?杨氏也就恶心恶心人,不是啥也没得逞就被打回去了吗? 这反应也太大了吧? 卫桓愣了愣,片刻后方醒悟徐乾说的是什么,他冷声:“我们一路千里,相扶相护。” 他们相依为命,是伙伴是家人,唯一的家人被人不怀好意,他能不气怒吗? 卫桓冷着脸反驳,徐乾却笑,摇了摇头,他是过来人啊。 勾着兄弟的肩膀,他笑道:“那我问你,二娘今年十七,女子不好辜负韶华,再多过两年,也该备嫁了。” “军中好儿郎不少,但女子终身,怎么慎重也不为过,如今悄悄寻摸起来,也差不多了。” 他冲卫桓笑:“既是与你千里相扶的亲人家人,你该抓紧了,是也不是?” 卫桓唇角动了动,本欲答正是,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说不出来。 他心中积那股愠怒非但未消散,反似乎更盛了几分,一拱一拱的。 徐乾心中大乐,何曾见过卫桓这般模样?一拍卫桓肩膀,他收了打趣,笑道:“知好色而慕少艾,没什么不对;千里相扶相护,更是一桩天赐缘分。” “表姐弟更好,亲上加亲。”徐乾最后这句话一出,卫桓“啪”地将酒盏放下来,眉心紧拧:“胡说八道!”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立即反驳了徐乾,抬头却见对方笑得一脸了然,他心下忽恼了起来,很恼,“霍”地站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转身就走,后面传来徐乾高声,“兄弟,心里如何作想,理清楚才好,切切莫要将来追悔!” 还要胡说! 卫桓眉心拧得更紧,不理他,出了酒馆直接翻身上马,扬鞭疾奔离去。 卫桓心下恼怒,连连扬鞭,疾奔而出,走到半路,才发现这是去接姜萱的路。 今儿早了点。 若是平时,卫桓就该直接去的,早点坐下等等就是,正好还能观察一下粮行内外是否安生。 可今日,他忽然有点不想去。 忽然间,他很不想现在就和姜萱碰面。 勒马一阵,他调转马头回符府,找了姜萱常使唤的婆子,说自己有事,让她去接人。 接着他又匆匆出了府。 离了府,却没什么地方好去,绕了一圈,最后去了赭石街,远远送姜萱进了军户区大门,他却避着她,没有出现。 漫无目的徘徊,一直到了亥正,早过了她歇下的时辰,他才打马回了家。 进了府,推开院门,月光下的小院里静悄悄的,正房他屋里留了一盏灯火,两边厢房却已熄了灯,安静无声。 他盯着东厢,立了许久,才回屋。 没有再燃灯,卸了甲,衣裳都没换,他直接躺倒在床上。 定定盯着墙角那一点豆大的灯火,他怔怔的,一直强自压抑的情绪忽就大乱。 “那你何必这般气愤?” 耳边忽想起徐乾诧异的问话。 他们相依为命,唯一的伙伴,唯一的家人,唯一家人被人不怀好意,他能不气怒吗? 卫桓当时是这般答的,到现在他心中也一直这般想的着。 可卫桓其实是一个孤冷的人,他性情很冷清,昔日有人犯他忌讳,他要么直接出手,要过后暗中讨回来。 细究当时情绪,更多的其实是恨。 是恨,而非怒,他头脑很清醒,冰冷依旧,欲怎么做心里想得清楚。 他很少这样怒意勃发的。 卫桓还记得杨氏那话一出口时,无法压抑的,登时怒意上涌,大怒,简直怒不可遏,若非姜萱按着,他已当场发作。 明明,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后,似隐隐触及了什么。 “表姐弟更好,亲上加亲。”脑海中徐乾这话一闪而过,卫桓一惊,“腾”地翻身坐起,“胡说八道!” 他觉得就是胡说八道。 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他视阿寻为家人亲人,从无半点这样的心思。 卫桓一直都坚信这一点的,可这会,心到底是有些乱了,胡思乱想一阵,忽他听到东厢门响了,轻盈的脚步声往正房来。 “阿桓?”他立即躺下,装作已睡。 姜萱看看院门,见从里头拴了,便知卫桓是回来了,心放下,轻唤一声便停,转身回去睡了。 卫桓躺在床上,静听那轻盈脚步声回了东厢,房门“咿呀”掩上。 她回去睡了。 他也该睡了,不许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暗骂一句胡说八道的徐乾,卫桓吐了一口气,强自按捺下纷乱的思绪,闭上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第29章 事实证明,这般强自压抑心绪,效果真不怎么好。 卫桓一宿没睡着。 他闭上眼睛,强自自己放空思绪,默念功法口诀。可这种往常效果显著的排解杂念方式,今夜却首次失了效。 思绪纷乱,辗转反侧,这个暮夏秋初的深夜,总觉得格外漫长。 天蒙蒙亮时迷糊了一会,却很快醒了,睁眼盯了帐顶半晌,他一拧眉,倏地翻身而起。 年轻人精力充沛,一宿没睡,并不觉疲惫,只是仍烦躁心乱,卫桓匆匆披衣,推开开门去了茶房。 舀凉水打湿巾子,直接覆在脸上,冰冰凉的感觉让整个人的精神的都为止一醒。 呼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好了些。 良久,卫桓揭下巾子,才转过身来,便听东厢“咿呀”一声响,一个紫色窈窕身影推门而出。 “阿桓?”姜萱见了卫桓露笑,唤了一声,又关切问:“昨儿怎么回得这么晚,是营里的事吗?” 不过问符舅舅却说不知。 昨夜卫桓临时换了人去接她,这本来就鲜见得很,偏他含含糊糊只留一句有事,又很夜都不见人归,姜萱是有些记挂的。 天光还昏着,她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火苗跳动散出橘黄的光,映着她柔婉姣美的侧脸,清晰中却带些朦胧,她仰着脸,一双清亮美目,眸光温柔似水,难掩关切。 不知为何,心骤一慌,方才被凉水浇下了些的心绪忽重新涌乱起来,乱纷纷的他根本理不出头绪来。 卫桓垂下眼眸,不敢和她对视。 “我今日便要启程回平谷了。” 心一慌乱,话就脱口而出,只说了之后,他却觉得是这个非常好的主意。 也不知为何,站在她跟前他忽很不自然,感觉浑身哪哪都不对劲,心乱之余,带着一点慌。 他下意识想避一避开。 “怎么这么急?” 姜萱诧异:“先前你不是说了,能留三五日的吗?” 卫桓打定主意,便说:“平谷事儿还有不少,我还得回去整理。” “既然如此,当以军务为重。” 姜萱有些失望,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耽误军务的,他才升上去,正是不能出纰漏的时候。 早些动身也好,路上也不用赶这般急。 “那我给你收拾些东西。” 要入秋了,天气会慢慢转凉,这一驻扎也不知得多久,秋衣厚裳之类的得多收拾一些,下回捎带可没这么方便。 姜萱略略一想要收拾的物事,又问他:“那你等会还回来不?” “应是不能回了。” “那好吧,我等会使人送过去。” 才回两日,又得离开了,姜萱嘱咐他:“虽要全力以赴,但也不能太过了,当以自身为重。” “嗯。”卫桓应了一声,抬眸看她一眼,赶在与她视线对上前,又飞快移开,顿了顿:“你也留心些,在外不可大意。” “我知道的。”听姜萱应了,卫桓再不留,匆匆转身出了院门。 走得也太快了,像有人撵似的。 不过姜萱也没多想,只道他这般急,怕是时间紧得很,当下也不耽搁,忙忙去了正房点灯收拾。 离了姜萱眼前,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心慌便没了,正好,他理一理心绪。 卫桓一行当天上午就启程了,走得十分之快,两日多一点,就进入平谷地界。 符非抱怨:“咋怎走得这般快?比回时还快一点呢!” 他们回时押解觉吾,怕出岔子,是一路急赶的。 这返平谷大营,明明没任务,也不赶时间,本来可以慢慢走的,为啥弄得这般紧张了? 徐乾瞄了眼前头卫桓,后者神色冷峻依旧,只目光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符非一群小伙的嘀咕都没留意。 他暗暗一笑,又板脸,呵斥符非:“战后诸事繁琐,卫兄弟又刚上去,此时不紧,更待何时!” 符非一听,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很对!” 他思想觉悟不够高,难怪父亲老批评他,这样不行!符非立即坐直身体:“那我们走快些,辕门快到了!” 于是乎,一行人速度又快了几分,赶在入黑前抵达平谷大营。 先去了中军大帐,呈上定阳守将的公函,把这趟任务了结后,卫桓再去把左护军的军务全部接过来。 徐乾已正式调任他麾下了,任裨将,符非符白小升一级,另何浑一群能调过来的也趁机调了。 大事小事,林林总总,待一切停当回到帐中,已经是深夜。 有些疲倦,却睡不着。 本来他想着离了姜萱眼前,正好能理一理心绪,可实际上,他并没能理清多少。 越想,就越是烦躁,卫桓翻身,扯过被子蒙住头脸,闭上眼睛。 当日和徐乾谈话一幕有些阴魂不散,总是时不时就要钻出来。 “知好色而慕少艾,没什么不对;千里相扶相护,更是一桩天赐缘分。” 心头忽闪过这句话,先前卫桓总是立即驳斥的。阿寻是家人,是亲人,少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揣测来玷污二人关系。 但这回,也不知为什么,大约是累了,也有可能是觉得驳斥解决不了问题,反正神差鬼使的,他思绪一动,忍不住顺着徐乾说法想了过去。 他,和阿寻,若…… 眼前忽晃过一张温婉柔美的笑脸,如被烫到一般,卫桓一个鲤鱼打挺,忽就弹跳起身。 “怦怦”心跳飞快,他赤脚立在黄土地上,心脏急跳得险些蹦出胸腔。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卫桓!你何时是这么一个意志不坚的人?竟被他人三言两语就影响了? 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他视阿寻为家人亲人,从无半点这样的心思! 对的,都是那杨氏和徐乾不好,满嘴胡侃,不知所谓! 卫桓长吐了一口气,慢慢倒回行军床上。 他的思绪和心跳一样急乱,但他硬是给按压下去了。 他不许自己再乱想,强自阖上双目。他要睡了,明日还得早起,他麾下新增数营,正是该训演收复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这是闲的。 很该忙碌一番,就没空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对,就是这样! 卫桓全身心投入到新接手的军务中,操演兵丁,同袍交往,大小琐事,确实忙得不可开交。 这边的事,远在定阳的姜萱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过她同样非常忙碌。 开了粮行已有一段时间,在她的刻意关注下,关于并州粮食脉络,她已大致摸清了。 种植和产量,各地区的品质,收购情况和运输渠道,以及定阳城的大小粮行,还有盘桓并州的几个超级大商号,她都心中有数。 资金她也有些,有机会的话,她想更深入一步。不过机会这玩意,向来强求不得,所以她也不急,等待就是。 粮行已上了轨道,需要姜萱费心的少了,空闲时间多了出来,她便将注意力多放在弟弟和卫桓身上。 姜钰很勤奋,苦练不辍,人瘦了,却长高了,胳膊腿捏着紧实了很多。 姜萱自然是心疼的,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盯紧他的饮食,不让他亏了身体。 小男孩很懂事,姜萱很省心。 反而是卫桓,这阵子很让她有几分担心。 姜萱提笔,又给他写了封信,蹙眉:“也不知他那边是怎么回事了?” 卫桓近来很有些不对劲。 他驻平谷至今两个多月了,她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不知为何,他回信是越来越简短。 问他,他却说没事。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姜萱旧日给他递信,哪怕只是口信,只是因为营门外人不得进才递一句进去的,他也总是打发人出来回信。 很快很及时。 不似现在,回信一封比一封慢,内容却一封比一封短。 这并不是运送问题,因为符舅舅在,信件都是走军驿通道的,绝对及时不拖延的。 姜萱怕他生病或者受伤了,却隐瞒着不让消息传回来。 这越想越担心,忙起身打开信匣,把他几封回信都取了出来。 打开仔细辨认一番,确定是卫桓本人笔迹,她才稍稍放心一些。 只是这放心,却没能持续多久。 姜萱把新的一封信送过去,他的回信一直都没来。 等了又等,都第六天了。 姜萱蹙眉:“怎么回事?怎么一直没回信?” 傍晚早早回来等着,一听符石归府,姐弟俩匆匆就过去了,可惜符石还是摇头。 符石安慰她:“这两月并无战事,我也打听过了,桓哥也未领军令出营。” 可就是这样,就更不对了,既在营里,好端端的不可能不回信,姜萱越想越不安。 弄得符石都有些担忧起来了。 他想了想:“要不这般,我过两日会随押运军需的队伍去平谷大寨,若你实在担心,不妨跟着走一趟?” 姜萱一愣,忙问:“可以吗?” “可以。” 由于前线人员调整,符石已接令调防平谷大寨,过两日就出发,会随着押运军需的队伍一起过去。 走得慢,姜萱的车缀着,他可以照应。 等到了平谷,有军驿,姜萱直接住下就行。押运军需的军士交接妥当后,是会折返定阳的,到时她再随着队伍一起回来就行。 安全是无虞的。 军营虽严,但告假出来一趟还是可以,两孩子一路千里相依相伴过来,符石很是体恤。 既然真可以,姜萱略一想就点了头:“那劳烦舅舅了。” 平谷也就两三天路程,并不远,与其坐立不安,不如亲眼一见,她决定去一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第30章 轮值了一夜,演练了大半天的兵阵,傍晚时分,卫桓才回帐。 守卫挑起帐帘,他入内,也未令人进来,自己点了两盏烛火,在长案后坐下。 案上放了一封已启的书信,盯了封皮上娟秀的字迹半晌,他铺纸研磨,提起笔。 他慢慢写下两行字,笔尖顿住,忽捻起纸张揉成一团,掷在案下。 想了许久,他重新再写,斟字酌句写了小半页,最后落下署名,只他又觉得不对,抿了抿唇,捻起揉了。 写了揉,揉了写,这般连续写了七八张,还是觉得不对,最后他一掷笔,按住眉心。 一封回信写了四五天,但他还是没能写出来。 卫桓长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这阵子事情很多,他还刻意加强武演消耗精力,身体是疲惫了,算能倒头就睡,但其实,他的疑问还是未能解开。 没错,是疑问。 自那日忽然涌起念头,想过他……和她,就像开启了闸门一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心绪纷乱,他非但未能压下,反而时时想。思想根本不受控制,只要他稍得空闲,某些念头就不知从哪个罅隙钻了出来。 他不得其解,心乱烦躁。 后来还是徐乾,徐乾有所觉,也不多说,只问他一句:“别的我不说,只问你一句,她嫁人了你当如何?” 卫桓当时反应很大,神色大变,霍地站起,回头冷盯着徐乾。 徐乾大笑:“那不结了,甭管亲眷还是家人,就没有不愿意嫁的。” 是啊。家人没有不愿意她嫁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卫桓首尝失措。 真的会是这样吗? 他不敢确定。 他没试过,他从没经历过感情,自小到大,甚至连亲情都寥寥。 但他历来对自己能拥有的东西都很执着的,因为太少,是仅有的。 家人,亲人,这比什么东西都重要。 所以他还是不敢确认是不是真的这种。 心里纠结,素来清冷的人忽喜忽忧,拿不定自己的心意,这回信写了撕,撕了写,怎么回都感觉不对。 徐乾倒是经验丰富,但卫桓并不想问对方,这是属于自己的情感,还涉及了姜萱,他从不欲与人分享。 卫桓起身,洗了一把脸,九月初早就寒了,冷冰冰的水扑在脸上,他一抹,重新坐回书案后。 不能再拖了,再拖她要担心。 提起笔,闭目片刻,努力让自己心绪平和,一笔一划,他写下一封最简短的回信。 只最后一捺还未划下,他帐外的却忽传来一阵脚步声,军靴落地,由远而近,是直奔这里来了,隐隐还有几句说话声。 符石。 卫桓一怔,这才想起,舅舅从定阳调防过来,算算今日该到了。 “阿桓!”符石来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撩起帘帐。卫桓搁下笔,正要随意扯了边上一部兵书把信遮住,那边符石已打量了两眼,听他松一口气笑:“就说桓哥安生在营里。” 符石心安了,语带两分责备:“那为何不给二娘回信,她担忧的很。” “她来了,在东乡军驿,你告假去见见,好安她的心。” 她来了? 姜萱来了,在东乡军驿? “啪”地一声,书卷落在案上,卫桓霍地站起,急步往外。 他步伐很急,越走越快,最后飞奔而出。一扯缰绳翻身上马,“啪”一声马鞭重重抽在马鞧上,膘马瞬间飙出,往东边疾冲而去。 努力平和下来的心绪不再,心跳得飞快,卫桓赶得很急,他以最快的速度告了假,出营门往东边疾奔而去。 马蹄声“得得”,黄尘飞扬,远远见得黑瓦黄墙的驿舍,他又抽了一鞭。 膘马狂奔至驿舍大门前,猛地被勒停,“嘶”一声长鸣,四蹄离地人立而起。 卫桓翻身下马,人已进了大门。 他来得很急,重甲都未曾卸下,沾了不少黄尘灰土,军靴落地声又重又快,他直奔姜萱所在的小院。 冲进院门,他猛地刹住脚步。 斜阳映照,橘色明亮,灰墙黑瓦的半旧回廊前,立了一个纤细窈窕的天青色背影。 他怔怔的,未吭声,那碧色身影却已闻得声响,转过身来。 弯弯的柳叶细眉,清亮的杏仁大眼,眼底略略带些旅途的倦怠,一待看清他,倦怠立消,眼前一亮。 “阿桓?”姜萱一路风尘仆仆,才到地方,安置了揉眼睛的弟弟,正指挥着婆子卸车搬行囊,却闻脚步声。 骤一回头。 身姿笔挺,眉目清冷,不是卫桓还有谁? 她大喜:“阿桓来了!” “怎来了这么快,告假了么?” 还以为最快也得明天才见到人呢,姜萱快步上前,伸手抚了抚他肩膀的尘土,急忙先上下端详,见他面色如常,站姿也十分之自然,心下这才一松。 “怎么不给我回信?” 心一松,姜萱忆起之前的事,立时就说他了:“不是说没领军令出营么,怎就连写信的空都没了?” 不知道自己身在前线么?通信又不发达,一点不妥都够让家里人心惊胆战的。 熟悉的温声细语,纤细的手轻轻拂去他肩膀尘土,轻缓又柔和,卫桓心忽就平静下来了。 仿春风过境一般,这二月的烦扰纷乱,忽无声地平静下来,心绪一下就平和了。 他讷讷:“营中诸事繁琐,我……” 卫桓想不出,含糊说了半句,姜萱却信了他,“既事多,那得空再回无妨。” 她数落:“那你应先给我说一声,这不就行了?” 那她心里有数,就不会忐忑了,偏之前好几封信,只字都不见他提。 见姜萱板脸,卫桓有些急:“是我不好,我没想周全,引你担忧了。” “对不起。” 只看她这般风尘仆仆赶来,他自责之余,心头却泛起一丝不知名的滋味儿,细细辨认,应该类似甜。 他原来是愉悦的。 姜萱其实也不是真怪他,走两天路也不累着什么的,就是这个例子可不敢给他开,免得下回还这般,能担心死人。 她板着脸:“下回可不能这般了。” 卫桓忙应了:“下次必不会,若我食言……” “诶诶!” 姜萱连忙打断了,胡说八道什么呢?还想发誓不成? 她瞪了他一眼。 自从穿越一回,她对这些冥冥中事还是很有些信的,心里头忌讳,可不肯让他说出口。 卫桓不信,不过为了表明决心而已,立即改口:“你说的对,我都听你的。” 是就好,姜萱失笑,“好吧,那姑且信你一回。” 眉眼弯弯,他也不禁露了笑。 卫桓问:“路上可难走?都是我不好,我该早些回信。” 他懊恼,没想过她能来,否则他绝不会拖。 “没事,出来走走也好的,反正安全无虞。” 日常两点一线,也闷得很,出来走一趟当散心,没什么不好的。 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说了两句,姜萱问他:“你等会还要不要回营?” “不用,今夜和明日上晌都告了假。” 那就好,看他这一身重甲的,“还不赶紧卸了,不重么?” 边说,二人就便往厢房走。 也没喊婆子来,卫桓自己动手卸甲,姜萱给打下手,厚重的玄黑铁甲一一卸下,没有架子,暂搁在大箱子顶盖上。 姜萱正细细打量卫桓,他说没伤没病,只她却仍不大放心,卸了这一层厚重的铁甲,她正好仔细看清楚。 她左右打转,卫桓十分配合转身,让她一一看过。 牙白寝衣下,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举手投足行动自若,并无凝滞,是真没事,不过人却是瘦了,可见是真繁忙辛苦。 姜萱心疼他,便道:“咱们给些银钱,和厨下买些肉菜,给你炖鸡汤喝。” 卫桓及符石徐乾符非何浑一群,都不是奢靡的人,入得军寨从不搞特殊待遇,每每行营,更是与军士们同样伙食。 管饱肯定饱,但吃得多好肯定没有的,卫桓这年纪可不能亏了嘴,不然要吃亏的。 她招来婆子,给了钱让在驿舍买了肉菜。这军驿物资丰富,大骨头老母鸡尽有,借了炉灶,她亲自下厨,给炖了大骨头母鸡汤。 汤好了,天也黑齐了。 点了几盏灯火,光晕橘黄柔和,炖汤特殊的醇香气息从案上瓦罐溢出,充斥着这个小小的房间。 姜萱低着头,正给他盛汤,晕黄灯光映在她的白皙的侧脸上,温柔姣美。 “你多吃点儿。” 姜萱撕下一条大鸡腿,搁在他的碗里,递到他跟前。 她又撕了另一条鸡腿,放到姜钰碗里。这小子醒了见卫桓,惊喜,正吱吱喳喳说着,先前他也担心得很了。 “好了,不许说了,快让你卫大哥吃饭。” 她微微笑着,轻斥二人。 一点都不严厉,姜钰嘿嘿笑着,卫桓微微挑起唇。 他端起碗,要把鸡大腿夹回给她,姜萱却不要:“我在家里什么时候吃不成?” “你快吃,特地给你炖的,汤也多喝些。” 卫桓最后只得吃了。 炖了一个时辰的老母鸡肉酥骨离,一口咬下去,浓香鲜嫩充斥口腔,感觉,滋味十分之好。 他慢慢的,把她盛到碗里的吃完,又把汤都喝了。 一点都没剩。 轻声笑语,晚膳时间感觉过得飞快,待吃罢,姜萱又催促二人洗浴去睡。 其实在营里,卫桓还是常常洗冷水的,只是姜萱在,却洗不得。 温热的水浇在身上,驱走了深夜寒意,融融暖意渗透进了骨髓。 待都洗漱妥当,夜已经深了,卫桓送姐弟两个回房,先送姜钰,而后送姜萱。 含笑道了晚安,她转身入了房,半旧的菱花门在眼前掩上。 立了片刻,卫桓才转身回东厢。 他住东厢,姜萱住西厢。 卫桓掩上门,推开窗,秋夜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洒在屋檐院地上,静悄悄地银白一片。 视线穿过小小的院子,落在对面的隔扇窗门上。 西厢的灯点燃了,朦胧的纤细身影走动,他定定看着。 一阵,她凑在灯盏前,“噗”一声吹熄了油灯,菱花窗上昏暗下来。 他侧耳静静听着,那轻盈细碎的脚步声绕过屏风,在床前停下,她睡下了。 仿佛能听见那清浅的呼吸声一般,他侧耳,目光定定。 久久,一阵清风拂过,树影婆娑。 卫桓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书信来。 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清婉灵动,正是姜萱亲笔写给他的。 他慢慢地,将这封书信按在左胸口,躺倒在身后的长榻上。 皎洁的月光穿过大敞的窗棂,静悄悄撒进屋内,在这个逼狭的陋室内,他得到了答案。 情绪和心的反应骗不了人。 已有所悟。 卫桓喃喃。 阿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第31章 一切已觉不同。 清早,秋日的暖阳穿透薄薄晨雾,西厢“咿呀”一声轻响,与卫桓同时拉开了门。 “阿桓早!” 晨光洒在白皙润腻的脸庞上,她微微眯着眼,扬起一抹轻笑,挥手给和他打招呼。 映着金色的晨曦,她的脸仿佛会发光似的。 非常熟悉的人,非常熟悉的一张脸,非常熟悉的神态和语调,却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说不清,道不明。 卫桓难得有些拘谨,不过他面上清冷惯了,看不出来,“嗯。” 他又觉得回得太简单,补充道:“阿寻早。” 姜萱笑看他一眼,对话间,她已行到东厢廊下,笑说:“昨夜我吩咐婆子熬胡桃枸杞粥,该差不多。” 她喊:“阿钰,去洗把脸用早膳!” 姜钰一大早就起来,已经练了小半个时辰的武,闻言应了一声,蹬蹬蹬跑回自己屋里。 胡桃,就是核桃,现在的核桃还是从西域过来的,入到中原就是珍贵食材,上流社会才能吃到。也就并州凉州这一带是西北,距离近了才变得寻常一些。 胡桃枸杞粥秋季吃最是养人,姜萱昨儿特地嘱咐婆子做的。早晨清淡些,中午她继续让炖汤,多做肉菜,卫桓年轻小伙,吃什么都不怕积滞。 姜萱笑:“我让多做些,等会你多吃点儿。” 两人就站在一起,她仰头看来,一张脸凑得很近,卫桓能清晰看见白皙面庞映着阳光,粉嫩而细细的绒毛。 他呼吸紧了紧,一瞬手足无措,脚后跟忍不住挪了挪,“……好。” 竟有些不敢靠近。 他这般直直看着,姜萱有些奇,笑说:“你看着我做什么?” 说话间不禁抬手摸了摸脸,难不成有睡印子了?也是驿舍枕头太矮,她叠了件衣衫垫着才算好。 卫桓立即移开视线:“有一点儿。” 姜萱也摸到一点了,在左边腮,不过可惜没个镜子,行了,反正自己人,也不怕。 丢开手不理,她拉卫桓衣袖:“我们用早膳去吧。” 婆子已经把早膳端上来了,姜钰房里“咚咚咚”也正冲出来,她拉着卫桓先入屋。 卫桓落后一步,低头看了看被拉的衣袖。针脚细密的青色细布袖摆,布质有些糙了,从里头伸出一只莹莹皓腕,指尖是粉色的,正揪着他一点衣袖。 体温仿佛能渗透衣料,一种奇异的热烫,手忍不住动了动。 他被拉了进去。 “阿姐!卫大哥!”卫桓腰背挺直端坐在食案前,外头风风火火冲进一个姜钰,和卫桓久不见他想念得紧,坐下就一叠声问:“卫大哥卫大哥!你什么时候得回去呀?” “一会就回。” 姜钰十分失望:“那还能不能来啊?” “应该能,不过只能傍晚。” 卫桓余光一直关注姜萱,她正含笑听着,微微低头,给他俩盛粥。 稠稠带些红的胡桃枸杞粥被舀在漆碗里,余光见她递来,卫桓赶紧伸手接了。 姜萱冲他一笑,“多吃点儿。” “嗯。”他应一声,低头喝了一口粥,一入口舌尖一烫,轻“嘶”一声,顿了一顿,才咽了。 “吃这么急干什么?” 姜萱嗔怪,这粥才从灶上端起的,说他们两个:“先吃菜,菜不烫。” 卫桓才拿起木箸,姜萱却给夹过来了,炙肉和小菜都夹,给他夹,也给姜钰夹,挑肥瘦相间最好的给他们夹到碗了。 “阿姐,你也吃!” 姜钰夹了菜,伸长手要放到姐姐碗里,姜萱忙拿碗接了,“好好,阿姐吃。” 卫桓没说话,把一块炙得微微焦的嫩肉夹到她碗里。 姜萱冲二人一笑。 见那只纤长凝润的手执起木箸,将他放进去的那块炙肉夹起来,淡淡粉色的唇微启,将那块炙肉放进去。 眼角和唇角翘起,她很高兴。 心忽泛起一种不知名的滋味,他觉得很欢喜。 端起粥碗,啜了一口。 不烫了。 甜的。 即使相处变得拘谨,感觉处处都有些不同,但还是愉悦的。 一丝丝的甜蔓延,前所未有的愉悦。 只是愉悦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这早膳过去没多久,卫桓就不得不先回营了。 眼见时辰实在不早,告别打马,匆匆赶会平谷大营,卫桓先回了一趟自己的营帐。 他取出自己放在怀中的信,端详片刻,取出一个黄杨木小匣。 打开匣盖,他仔细将手中的信放进去,还在他一直收在枕下的几封信,才阖上匣盖。 抚了抚匣子,小心放好。 他得上值去了。 步履匆匆往外,卫桓心里想着,待傍晚下了值,他再过去。 按计划,运送军需的队伍后天回定阳,所以姜萱明儿还能留一天。 计划的是很好的,卫桓连假都一并告了,然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大军要拔营?” 夕阳西下,余晖漫天,安排好今夜晚膳的姜萱姐弟正等着卫桓,不想他匆匆打马过来,却带了这么一个消息。 就在半个时辰前,平谷大营接到加急哨报,先零部大酋长柯冉点兵十二万,亲自率军直扑下洛。 二月前一场大战,不但大败损兵折将,柯冉还失了一子,他震怒。不过由于当时先零部内部有些不稳,他不得不先把内部矛盾解决。 一旦腾出手来,他立即点齐兵马,誓要一雪此恨并夺回失地。 他亲自率军,十二万兵马出,直奔下洛。 下洛,位于平谷西边一百余里外,梁山山脉南麓,沟壑纵横地形复杂,最场有利于羌兵突袭。西羌骑兵多,兵行非常迅速,按照哨马脚程,最多还有日余,西羌大军就要抵达下洛了。 得报那会,丁洪立即下令,全军拔营,连夜急行军赶往下洛拦截应战。 平谷大营已在拔营起寨,先锋军已经集结完毕准备发兵了。 卫桓部属安排在后军,他匆匆安排好麾下拔营事宜,先让徐乾盯着,他趁着一点空隙,匆匆过来一趟。 赶得太急,他还喘着。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但战事情况百变,这也是没办法的是。姜萱摸摸弟弟的发顶,安慰卫桓:“没事,等你凯旋了,咱们处的日子多的是。”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姜萱也不废话,只安慰一句,她立即说起正经的。 往了左边的小院一眼,她凑近卫桓,低低声:“阿桓,你听我说。” 耳边微微一热,未喘平的心跳忽就重新急促跳了起来,怦怦怦怦一下紧接一下,卫桓收敛心神:“嗯。” 姜萱低声:“你那舅母和表兄,我总觉得心胸太过狭隘。” 这次来平谷,杨氏也来了。 实际符亮出征次数不少,作为多年军属,实在没必要凑这个热闹的,但她看不得符石屡屡对姜萱姐弟特殊,一意要来,符石也没拒绝。 杨氏就住隔壁小院,上午符亮告了假过来了,姐弟两个也过去见了个面。 怎么说呢?杨氏和符亮对卫桓是越来越敌视,连带姜萱姐弟,符石不在场的情况下,这母子二人是渐渐连伪装都不大愿意了。 姜萱嘱咐:“你注意一下那个符亮。” 虽符亮的军职和卫桓差距很远,按理是完全不惧的,但战场到底是凶险之地,这么一个深怀嫉恨的人,留意一下,谨慎无大错。 卫桓点了点头,叮嘱:“你和阿钰就留在此地,明儿一早随军回定阳。” 这说的是押运军需的队伍,既平谷大寨拔营,这队伍肯定立即折返的,且会运送更多的军需粮草到前线去。 后面的姜萱姐弟不用管,队伍今晚会在军驿宿一夜,明儿一早启程,到时姐弟二人随行即可。 “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会的。” 姜萱掏出帕子,让卫桓擦擦额头的汗,她只嘱咐他:“倒是你,切切留神!” 一切小心,只求平安,功勋什么的,有则更好,无也无妨,下次努力就是。 人必须是安生回来的。 “嗯,我知道。” 卫桓郑重应了,他这回应得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认真。 他必会平安回来见他。 “好了,莫要耽搁了,赶紧回去吧。” 心里不舍,只也无法,匆匆送出驿舍大门,卫桓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在心里默念一句。 等我回来。 回首,一扬鞭,油黑膘马疾冲而出。 姜萱牵着弟弟目送。 秋风飒飒,有些寒了,黄尘飞扬,玄甲黑马一人一骑渐去渐远,至消失看不见。 左手边远处的动静却很大,兵寨拆卸大军集结,尘土隐隐,仿佛地皮都在微微震颤。 这是一场大战。 敌军足足十二万,彪悍善战的西羌兵,骑兵又多。 大军还未开拔,心就悬起来了。 姜钰垫脚眺望良久,抿唇:“阿姐,卫大哥什么时候能凯旋啊?” 姜萱长吐一口气:“初冬前吧。” 入冬降雪,并州的雪很大的,凛风暴雪根本不适宜作战,到那时即便还未分出胜负,也会休战的。 当然,如果能在此之前凯旋,那就更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第32章 定阳军拔营起寨,急行军一个昼夜,抵达下洛以东三十里。 此时,西羌前锋距离下洛也就小半天路程。 堪堪赶得上。 西羌突袭抢占下洛的意图落空了。 到了此时,也无需着急了。 双方安营扎寨,在吕梁支脉上桑领南麓的丘陵地上互相观望数日,开始试探性交锋。 一开始,各有进退,这先零大酋长柯冉是个颇有城府的人,从不受敌军诱计,甚至,他窥得机会,让定阳军吃了一个颇大的亏。 丁洪长子年二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此人生性高傲,又是府君之子,人人忌让三人,向来自满自负。此次吃亏正是因他所致。 他轻敌冒进,见西羌军露出溃败之势,立即急急下令追击,正中敌军伏计,若非最近的另一支军能腾出手赶来救援,恐全员覆灭。 饶是如此,二万精兵也折损过半。 卫桓一抹脸上溅湿的鲜血,冷瞥看着这位大公子进了中帐。 边上徐乾低低咒骂:“诱计仓促,破绽甚多,居然一丝都不能察!” 符非等人也面露愤愤,都是同袍,悲伤愤慨是必然的。 中帐内。 “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不过骏儿这次确实有疏忽,当记上二十脊杖,以作惩戒。” 所谓脊杖,有的二十杖能重伤,有的则轻飘飘的皮肉伤,端看施杖者如何作为。 丁骏乃丁洪公子,谁敢重打?且还是记上,不是现场就打,过后一含糊,连打都不用打了。 丁洪这是明显的偏袒,要大事化小从轻处罚,张济一听就蹙眉:“不可,万万不可!” “府君糊涂!此等大过,怎可含糊偏袒!” 张济断言:“若真如此行事,府君之威荡然无存,定阳军立足根本将溃,又逢大战,大败覆灭就在眼前!” 丁骏必须罚,重重地罚,以稳定浮动的军心! 丁洪面皮紫胀,看一眼愤愤不平的长子,又看张济,后者一脸肃然。 张济谋计匡扶建树极多,历来深得倚重,丁洪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押出去重打四十脊杖,记上此等大过,去骏骏将军位,贬为小都统!” 连降七级,贬至低阶军职,令发出去,这才算勉强平息了暗怒。 张济立即让丁洪召大小诸将,定下最新战策。 “……兵发四路,迂回而行,与西羌军决一死战!” 开战到如今,上桑领南麓硝烟滚滚,战事经已白热化,双方都在不停地推演进攻,以图大败对方。 一场全线大战已近在眼前。 张济通过这段时日的哨报收集和分析,制定了一个全线猛攻的计划,本来还在等待战机的,今日丁骏这么一败,战机已至,只是己方占不了什么便宜罢了。 并州地形丘壑纵横,上桑领一带尤为甚也,并不适宜像平谷那般的大军对垒的正面战,采取的是分路进攻。 不过,丁洪张济并没将具体路线公布,这是至关重要的军事机密,总体概括一番后,只留四名领军大将,其余人就让散了。 和四员大将闭门商议,完善进军细节和路线图,下半夜才散。四员大将各领一支分兵,其麾下将领各自的具体任务,则由他们召了各人进帐,详细吩咐。 卫桓属大将陆延,入得将帐,陆延和符石几人已等着了,见人也不废话,立即招过来低声吩咐。 符石是裨将,不过他是陆延手底下的裨将,即如徐乾于卫桓,是陆延的心腹班底,裨将和裨将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符石说得很详尽,再三解释。 所谓四路分兵,其实只是四个方向的意思,上桑领地形并不适宜大支分军急进,四位大将还要细化分配手下将领的各自行军路线。 不过这些都是已商议好了的,现在安排下去就是。 卫桓麾下八千精兵,要走的渠庄、马丘一线,从陆延领的左路分兵的最右边迂回包抄过去,和另一员将领庞危一起突袭西羌将领西陵及其麾下二万兵马。 卫桓一一记下,并接过绘有自己路线的舆图。 回去后,他再招来徐乾符非何浑等心腹,将路线图交予众人传阅,并一一分派任务。 至于军职再小些的,非心腹的,路线图就不会给看的,有任务只直接交代任务。底层兵卒更不用说,只届时冲锋即可。 这样层层递下,就是为防泄密为细作所知,军中每逢大战皆如是。 卫桓理顺后,已至中午,不过进攻计划定在明日入夜,时间倒不紧迫,他再巡视了一回营地,回来时,符石打发人来喊他。 “此次战事非同小可,若顺利,即可大溃西羌,你们需慎之又慎!” 一场大战就在眼前,符石将三子和外甥都叫过来,仔仔细细叮嘱了一遍。 “定之,你我是放心的,只你临战经验到底浅些,需多看多思,宁稳莫冒进,切记切记。” “请舅舅放心。” 卫桓一身黑甲,英姿勃发,眉目瑞如刀锋,冷峻且稳,符石欣慰:“好,你我舅甥回了定阳,再好生痛饮说话。” 他又问:“手下亲卫可还合用?” 卫桓如今身边足配百余亲卫,这些关键身边人,符石很是给废了一番心思。 “甚好。” “那就好。”这边舅甥相宜,那边符亮脸色愈暗沉,冷冷瞥向卫桓,后者矫健英武气势日盛,被两个庶弟紧紧簇拥着,他捏紧拳头。 忘了说,符非符白因平谷战功升了一级,已经和符亮军职相同了。 忆及此,愈发忿忿。 符石叮嘱完外甥次子幼子,便转过来看长子,相较前者,后者更让人担忧一些,于是循循叮咛一番。 符亮撑起笑容:“阿爹,我晓得了。” “嗯,那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 冬季天黑得早,帐外天光已经开始发暗,符石也要去陆延那边。 卫桓三人告辞离去,符亮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符石奇,就问:“大郎,还有何事?” 顿了顿,外面脚步声渐远,符亮转身回到案前,他脸色并不好看,道:“阿爹,我在哨骑营与同袍不合,您能不能把我调到你身边来?” 符石一诧抬头:“各营军职调配,岂是为父想动就动的?” 他说到底也就一裨将而已,职责乃辅助主将,且就算是卫桓这样独当一面的将领,也只管自己麾下调配。 符亮一窒:“阿爹,你与陆将军告个情,不就成了!” 符石脸一板:“这说的是什么话?从戎为军,自当勤勉建功,兢兢业业,怎么动辄就想着求告上峰?为父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他毫不犹豫就拒绝了,恨铁不成钢,又劈头盖脸训斥一顿,最后还是见时候真不早了,才喝了一声:“孽子!还不回去用功!” 匆匆走了。 留下一个恨得两肋生疼的符亮。 凭什么! 那姓卫的就可以,他就不成,这究竟是凭什么?他才是他爹的亲儿子啊! 卫桓擢升为将,身边配齐百余亲卫,亲卫极其重要,为此符石特地去顶头上峰陆延将军跟前告了情,请陆延出手,给挑选了最精锐的营兵。 这是凭什么! 符亮怒恨怨极,可也无法,狠踹了几下厚木案脚,脚趾钝痛,才忿忿离开。 秋风冷冷,迎面一吹,胸臆间怒火未曾稍褪,反而更炽。 母亲杨氏前些日子来平谷时,才私下告诫了他:“需多注意些,多和你父亲开口,勿让符家的人脉好处都给那个姓卫的捞完了去。” 没错,人脉、关系,等等,符石苦心经营的军中资源,资源这玩意,用了一分就会少一分的。 比如,向陆延将军告情,哪能时常去?这些最优质的资源都必须使在刀刃上,人情用了,就没了。 卫桓从校场选拔到擢升为将,前前后后,这都用了多少人情? 他以后还能落得好处吗? 难怪符亮急,他不得不急! 可现下,急了也没用,他父亲的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一心只有他那外甥! 符亮恨极,那姓卫的为何要来?本来他符家好好的极安生,他的嫡子,这些资源人脉将来大半都是他的! 姓卫的怎么不死! 战死沙场不好吗! 符亮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营区,忆起卫桓的亲卫林立的敞亮大帐,眼前一排矮小逼狭的低阶军官营帐刺痛他的眼睛。 他没亲卫,自然无人给撩帘燃灯,帐内昏沉沉的,他一甩布帘大步入内。 “回来了?”骤不及防,黑暗里一个声音,猛抬头案侧有一个人影看过来,符亮唬了一大跳,须臾才反应过来:“……邹伯父,你来了怎么不点灯?” 这邹伯父有几分无语:“你帐内灯油烧尽了也不让人添,我刚吩咐了。” 低阶军官没有亲卫,不过使唤巡逻小卒即可,当然,小卒不会特地给你入帐检查。 灯油后脚的送来了,灯点起,帐内终于亮了起来,符亮重新站起拱手:“亮拜见邹伯父。” 姿态端正,正经行了一礼。 原来这位邹伯父,邹平,正是符亮的未来泰山大人。 符亮和邹平长女定亲已有二年,六礼走了五礼,就等着明年开春就迎新妇进门,关系可谓十分之亲密,仅次于符石。 邹平见符亮脸色十分难看,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符亮是刚从他爹帐内回来的,心念一转,便明白了怎么一回事,邹平眸光微闪,问:“又是你那卫家表兄弟?” 符亮抱怨过不止一次,很多消息来源也是从邹平这边得来的,被一问,当下压不住心中郁愤,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也不知,这是我爹还是他爹,我苦苦哀求都不应,偏就是顾着那小子。” 符亮咬牙切齿:“也不知他给我爹喝了什么迷魂汤!” 神色阴郁,目光怨毒,白皙俊朗的面庞竟有几分扭曲。 邹平盯了他半晌,忽探身近,低声:“既如此,不妨将他除去。” 他做出一个一剑封喉动作。 符亮一惊,大喜,忙回头:“可以吗?邹伯父?你有法子!” 邹平也是裨将,虽管的军需,但也是从军多年的人,人脉自然是有的。 一时心脏狂跳,符亮低声急问:“邹伯父,你有什么法子?” 邹平又盯了他一会,才附在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大军明日入夜倾巢而出,按计划袭战西羌,西羌已得报,正在备战迎敌。” 这个不出奇,定阳军动作不小,西羌的哨报和细作,本来也没打算能瞒得过的,届时各看本事。 是不出奇,只邹平就这么平铺直述出来,符亮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也没在意,只专心听除去卫桓的法子。 邹平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耳语:“若得了进军路线图,送去西羌,让羌兵提前设下必死伏圈,他定一去无回。” 什么?进军路线图! 送去西羌! 符亮一悚,险些惊呼出声,被早有准备的邹平伸手,即时捂住嘴,他立即回头望去:“……邹伯父你!” 一脸惊悚,嘴被捂住声音含混,但两人都懂的。 邹平耸耸肩:“从军拼杀,脑袋挂在裤腰上,要么为权位,要么为钱财。这年头乱哄哄的,我只是想给多攒些家底。” “你放心,那边会不知晓我的身份。” 符亮狂跳的心这才缓和了些,可想想他摇头,若定阳军大溃甚至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邹平道:“那自然是不可能多给的,咱们只是想得钱财。” 他说:“像昨日丁大公子贪功冒进,他那支损兵折将,不也是没事。” 符亮一想,也是。 邹平附在他耳边:“就一万八千的一小支分兵,我们得了钱财,又除了那个姓卫的,何乐而不为?” “可,可我们哪有进军路线图?” “我们是没有,你爹不是有吗?” 符石是陆延手底下的裨将,他这人上阵冲锋不算了得,不过处理文书和绘画舆图的能力却十分出色。全军总进军路线图他未必有,但陆延所领的左路分兵总图,他肯定沾手。 “你去你爹帐内找一找,若找到了,就描一张出来。” 昏黄沉沉的火光中,邹平半张侧脸隐在阴影内,语带蛊惑:“如此,必能除了那姓卫的小子,一劳永逸。”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符亮呼吸变得粗重,鼻翼翕动,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邹平垂眸看着,这才无声把藏在袖中的短匕收了起来。 他拍了拍符亮的肩:“你仔细想想,若有意,今夜就得将东西给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第33章 邹平说完,就走了。 留符亮一人在帐内独坐。 他低着头,脸色阴晴变幻,久久不动。 直到油灯灯芯烧到杂质,骤“嘶嘶”几下轻响,他骤然回神,“霍”地站起。 小滴漏“滴滴答答”,距离他离开父亲帐篷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若要动手,需立即动身,否则就不保险了。 一阵冷冷夜风灌入帐内,豆大的火光“噗噗”几声险些熄灭,帐内忽明忽暗,越发显得窄小逼狭。 符亮蓦地抬脚,往帐外而去。 脚步初时有些慢,几步后就快了,匆匆往符石营帐方向去了。 到了地方,他问:“我阿爹呢?” 守帐亲卫禀:“符将军去了陆延将军处,还未回?” “还未回吗?” 符亮蹙了蹙眉:“罢,我进去等吧。” 话罢,他撩帘入内。 这是常事了,亲卫也未曾阻。 钻得这唯一空隙,入内后,符亮未敢莽动,先坐着听了一会外头动静,而后站起迅速翻找。 这非休憩时,帐内灯火是常明的,因此给予了符亮方便。出征在外,营内内布置都是尽量简单的,只他翻遍长案和左右匣箱,仍一无所获。 会不会是在内帐? 内帐乃私人起居之地,布置更简单,应不会。 那应该是……暗格。 这等厉害的物事,自然不会大咧咧放置在外,得慎防被细作盗取。 但符亮到底是符石的亲儿子,长在身边二十年,对父亲的起居习惯很熟悉,来回扫视帐内摆设,试了几个位置,到了第三处的屏风底座,“笃笃”一个隐蔽凹位敲出中空的声音。 他登时一喜。 手试探一阵,“咯”一声轻响,底座弹出一个很窄小的木屉,里头叠放着一张羊皮纸。 打开一看,果然是左路进军总路线图。 心脏怦怦狂跳,但符亮动作一点不敢慢,急忙铺纸蘸墨,按着舆图描绘。 只要不要求比例一模一样,再复杂的舆图,粗描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很快,他就描好了。 将原图折叠好放回去,描图也顾不上多晾,匆匆折叠塞进怀中暗袋。 符亮仔细检查,确定无任何痕迹,而他待着了也有一段时间了,装作极不耐烦,一甩帐帘:“和我爹说,我来过。” 大步离去,很快转了一个弯,将灯火通明的大帐抛在身后。 成了! 符亮这才大松一口气,当下也不迟疑,匆匆大步回了自己帐篷。 吩咐巡逻小卒不得入内,他掏出描图,打开细细看过。 符亮也不是全无心眼的,虽不疑邹平,但他还是十分仔细辨认,然后将标了卫桓进军路线的那一小部分撕下,其余的多一点不给。 剩下的一大块,他直接撕成碎屑,扔进身侧的的纸篓,揣上那一小块,匆匆出门去了。 去了邹平营帐,将那小块交给对方,邹平一拍他的肩膀,大笑,低声:“大郎放心,他必死无疑!” “得到钱财,我到时分你一半。” 钱财不钱财的,符亮并不十分在意,能干脆利落拔除卫桓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才是他最重视的。 好在,这回总算要成了! 符亮心下大畅,回来一路看夜色中寂寂远近的土丘山梁,也不再觉得枯黄干冷。 也是冤家路窄,半路上,他碰上巡营回来的卫桓。 卫桓一身玄黑铁甲,身后亲卫高举火杖,火光映照铁甲泛着幽冷寒光,衬得他俊眉冷目,愈发英武不凡,气势肃凛。 若是平日,符亮必然又嫉又恨,阴沉晦暗,只今夜,他一刹嫉恨后,瞬间转为畅快。 看明日过后,你还如何耀武扬威? 哼!盯了对方一眼,也不打招呼,直接转身扬长而去。 这符亮,表现得和平时有点不大一样。 他心觉有异,问徐乾:“这两日,符亮有什么动静?” 姜萱说的话,他一向都放在心上的,因此便让徐乾使人留心一下这个符亮。 徐家树大根深,徐乾的人手符亮也陌生,正好合用。 徐乾便说:“也没什么异常的,骂骂底下的兵卒,去上峰处,去你舅舅帐里,还有的也是平时接触惯了的人。” 他想了想:“若要挑些不一样的,这两天和他那位未来泰山邹平多走动了几回吧?” “邹平?” 这人卫桓知道,是管军需后勤的,一贯表现中庸,也接触不了前线。 和未来岳父多来往两次,其实也并不稀奇,符亮平时就和邹平走得近。 不过卫桓是一个很敏锐的人,对旁人情绪尤其敏锐,他察觉到符亮方才的目光一种异样的冷意。 可盯是无法十二个时辰都盯的,且符亮和人说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莫非,他真想? 卫桓冷冷一哼。 徐乾说:“就他这么点位置人手,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咱们留神些就是了。” 说的也是,立了片刻,一行人转身回去。 卫桓回到营帐,符石后脚也到了,却原来是公务,陆延将军有一些话嘱咐诸将。 说罢正事,舅甥闲聊几句,符石差不多要起身走了,卫桓忽问:“桓有一事不能决断,请舅舅解惑。” “哦?说来就是。” “军中人事复杂,即便同袍,亦常有倾辄,若有人嫉恨我欲不利,我当如何?” 符石肃然:“大丈夫立于世,保存自身仰无愧天俯无愧地,应尽力还击。若有机会,当先下手为强!” 卫桓点头:“我已知晓,谢舅舅教诲。” “唔。”孩子长大了,会经历许多不同的事,卫桓是个聪敏的,符石也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膀,匆匆赶去下一处。 卫桓送出,夜色沉沉,伫目片刻,他缓缓收回视线。 却说邹平帐中。 符亮离去,他捻住送来的小块不规则纸片,也不动,只静静等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提着食盒的亲卫至帐前,他叫进,亲卫入内,搁下食盒打开,却先不忙摆膳食,而是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鼓鼓的布囊。 “主子,都在这了。” 亲卫微露喜色:“幸那符亮没烧了,我们换了出来。” 布囊打开,黑黑白白,撕得极碎的一兜纸屑,墨痕簇新,赫然竟是刚才符亮撕了个粉碎的路线图其他部分。 “很好。”邹平眸中也露出激动之色,碎些没关系,还有一天时间,肯定能拼上。 此次必一举大败并重创定阳军,说不得,他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回到族里。 原来,这个邹平,却是潜伏在定阳军的西羌细作之一。二十年来,小心翼翼隐藏,一点点往上爬,他如今已是定阳军内细作军职最高的,负责定阳暗地里的一切大小事务。 所谓只想得些钱财,自然是哄骗符亮的,实际邹平的图谋比他想象中大多了。 “立即送出去,切切小心,若有差池,汝等万死不能辞也!” 邹平小心将布囊重新系紧,交到亲卫手里,对方郑重应了,小心翼翼放回食盒。 邹平问:“符亮那边,没露痕迹吧?” 他一直在符亮身边放有钉子,对方这两日被人盯梢,他的人是察觉的,这问的就是这个。 “主子放心,没有。” “好,去吧,小心些。” “是。”当天深夜,一封紧急暗报送回西羌大营。 直接惊动了大酋长柯冉,他披了衣裳冲出,一看,大喜,立即命连夜拼凑。 帐内灯火通明,天蒙蒙亮时,路线图终于被拼出来,并重新描画。 柯冉领着一众心腹和大将,仔细忖度推敲,最后断言,这路线图是真的。 柯冉仰天大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埋伏,夹击,突袭,诱敌,有了这路线图,即胜券在握! 虽这只是四路分兵之一的路线图,但一旦全歼左路,必让敌军震惊措手不及,只要提前布置妥当,趁此大乱,必彻底歼溃这十五万定阳军! 定阳大营的守军也就剩几万而已,乘胜大举攻伐,若顺利,届时整个上郡都会落到他手里! 凉州并州这么多支的部属,届时,将以他为王,先零部立族以来第一人也! 柯冉陡然一收大笑,盯住新得那张行军路线图。 这一切的关键,这一切的起点,就在于陆延所领的这一支左路分兵。 必须全歼! 他睃视路线图,忖度良久,最后连点了三下,“渠庄,马丘,还有上桑领西二十里这处山坳。” 这三个点加在一起,就联动了整支左路分兵。 他眉目一厉:“将月前备的火油都解出来,全部押上!” 攒这批火油不易,不动声息运输更难,如今,却终于要派上大用场。 时间过得很快。 在紧密备战当中,匆匆一个昼夜就过去了。翌日中午开始,军士养精储锐,到了酉正天色入黑时,一场大战拉开帷幕。 “一切变动,皆以哨马传报。” 张济坐镇后方,先朝丁洪拱了拱手,而后道:“愿府君,诸位将军,旗开得胜。” 丁洪点头,一挥手,“进军!” 他率先打马,陆延刘阳等大将紧随其后,出了辕门,立即分开往四个方向,迅速没入沉沉夜色中。 陆延正率左路分兵往东北方向急行军。 只丘壑纵横密集、高低起伏极大的这片黄土地上,并不适宜大支军队急行军,奔出没多久,左路军又按照原定计划,再次分成六支。 卫桓领着是第四支,马蹄声疾疾,军靴声急速,他传令:“全速进军,直奔马丘!” 类似命令和动作,同样发生在其他五支队伍。 陆延亲领第一支一万五千人,提刀打马,当先而行,符石王忠等裨将副将紧随其后。 疾奔了三个时辰,已深入敌对双方的势力交错的腹地,再往前方十余里,就他这支的目的地。 他与麾下的伏波将军廖赞,正要夹击应战而来的西羌一大支分兵。 一直到这里,都是顺利的,只正当他下令减速缓行,力争以最小声息逼近之时,一则意料之外的哨报突然而至。 “报!”哨马打得极急,未到近前,哨兵带急的声音传来:“禀将军,廖将军一支突然失去踪迹,标下等遍寻不见!” “你说什么?”陆延悚然一惊:“怎么回事,赶紧说清楚!” 战时联系,依靠的都是哨马传令兵,这样大型的分兵作战,哨马更是极多且来往频繁。 一直都好好的,只是这一趟跑过去,廖赞一支八千兵马突然就消去的踪迹,左右打马,都寻不见,这哨兵急忙飞马回报。 急急忙忙将自己所见说了出来,大小诸将大惊失色,陆延急问:“其余哨马呢?廖赞的哨马有没有,赶紧迎了带上来!” 立即下令停止进军,急急去寻哨骑。这么一寻,大事不妙,不但廖赞一方的哨马一骑不见,就连陆延这边的哨马都消失了许多,只回来了三两拨。 无一不是惊慌失措,说廖赞那支分军不见了。 陆延大惊失色:“赶紧的,王忠!你亲自过去,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立即想到其余四支分兵,急急再下令,增遣哨骑去联系。 副将王忠等人领命,匆匆率人去了。 陆延举目四顾。 深秋夜寒,乌云快速流动着,一线弯月时隐时现,隐隐的的,泛着一些血色的红。 一种很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陆延当下也不耽误,立即下令停止奔袭计划,全军收缩戒备。 “正则,你亲自回去,给张司马面禀此事,并让他立即联系府君!” 方才,他也遣快马去禀丁洪了,但他怕联系不到。 他叮嘱符石换了普通兵卒的甲衣,绕路,务必将此讯送到。 符石不敢耽误半分,紧紧揣着陆延亲笔的讯报,换甲乔装,带着几名亲卫,选了个方向匆匆往回冲。 一路上左绕右闪,刻意选崎岖难行的路走,倒是顺利过来了。只几人越走越心惊,因为他们与一支西羌兵插肩而过,后者来的方向,隐隐一阵冲天焦腥顺风而来。 有所猜测,但也不敢去看,只能趴着等西羌兵离开,后者目标明确,非常迅速地往一边移动离去。 三人立即上马狂奔,用最快的速度赶会后方大营。 “你们说什么!” 坐镇后方的张济大惊失色,一目十行看罢陆延手书,又听符石等人口叙见闻。 “不好,不好!” 心念电转,张济悚然:“我们的进军路线图泄露了!” “怎么可能!” 符石等人大惊,张济却顾不上细说,立即命讯兵传讯丁洪,以及其余二路分兵。 风雨欲来,血腥遍地。 张济收敛心神,只怕西羌已有全盘计划,路线图也不知是如何泄露的,但尽数泄露应不可能。 陆延的左路,现在关键的是陆延的左路! “左路怎么样?还有哨报吗!去,赶紧去探!” 哨马刚遣出不久,陆延第二封讯报的发回来。 他麾下五支分兵只联系到一支,陆延已紧急令两军聚拢了。 其余三路,全部失联。 包括卫桓所领的马丘一支。 张济心下一沉。 凶多吉少! 符石脸都青了,卫桓、符非、符白,还有符亮,都在这里头! 只是符石亦全无他法,只听张济连连下令,命飞报丁洪。因情况紧急,他已同时下令其余两路分兵,尽力聚拢,且战且援且退。 若陆延麾下那三支分兵真如猜测一般,只怕大事不好。 牵一发而动全身。 明明知道十有八九,但张济如今只能期盼,那三支分军情况没有这么糟糕。 焦急等待着,来回踱步,度日如年,气氛绷紧到极点。 正在此时,却有“蹬蹬蹬”一阵急促军靴声至。 “左路有消息回来了!” 张济急问:“探的是哪一支的!” “马丘!武威将军卫桓一支的!” 蹬蹬蹬的脚步声已冲入,“不是我们探的,是他们那边送回的。” 喊话哨兵已冲入,他身后紧跟着一个浑身尘土血迹、面上沾有斑斑褐红,一看就刚刚浴血恶战一场的报讯甲兵。 张济急问:“怎么样?你们一支什么情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第34章 卫桓发现不对。 自与陆延分开后,他便率兵一路往东北,绕东直奔马丘方向。 暗沉沉的夜色,月光在乌云间时隐时现,黄土大地千沟万壑,靠近隆起的山脉,更加之高低起伏。 大军五人并行,沿着两丘之间的沟壑快速前行,夜风萧瑟且烈,枯黄却尚未倒伏的长草矮树“刷刷”摇曳,遮掩了一部分的脚步声。 就这么全速前行着,卫桓发现不对时间,比陆延那边还要更早一些。 他是与破虏将军庞危联合行动的,两人各自率军一左一右,包抄围袭西羌将领西陵及其麾下二万兵马。 二人约定了时辰,各自全速进军。 这说是一左一右,但其实上桑领南麓这种地貌,注定他们得沿着沟壑左绕右绕。 卫桓每次战前,都仔仔细细地将地形图分析多次,确保牢记于心。这次,又添上了一个线路图。 他记得很清楚,距离目的地还有二十余里的位置,有一个极弯曲的狭隘处,他们一度会和庞危距离很近。 大约是四五百丈吧。 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极近,风声呼呼,大约脚步声是听不见的,但烟尘,多少应能看见一些。 毕竟,脚下是土质极其疏松的黄土地。 正当卫桓打马,快速转过弯道,他往西边瞥了眼。 然就是这么不经意一眼,他剑眉立时一蹙。 秋风猎猎,拂开乌云,那一线弯月露出全貌,朦胧的月关洒在莽莽的黄土地上。 上半夜无雾,视野极清晰,本应该隐隐有些浮尘涌动的西边方向上空,却非常干净,风一吹,黄草“刷刷”。 “停下!”卫桓一突,立即挥手叫停。 他立即一踩马镫,沿着几乎垂直的沟壑,直接跃上坡顶。 这么一跃上来,视线更加清晰了,只见正西方向,风烈烈地吹,四下皆寂。 “卫兄弟,怎么了?” 徐乾下马,也找了个位置攀上。 他刚才处在内弯位置,视线被遮挡住,且他个人武力没有臻至卫桓这程度,目力有所欠缺,所以并看不见。 但一上到坡顶就不同了,他顺着卫桓方向一望,心下一凛。 乌云快速移动,弯月重新被隐于云后,远远的西边沉没进一片沉沉的黑。 只两人都看得很清楚了。 卫桓徐乾对视一眼,神色肃然。 “不对。” 庞危此人,最为扎实,叫他三刻至,他绝不会拖半分,所以陆延才安排他和年轻的卫桓搭档。 也就三四百丈,卫桓轻身功夫了得,无惧这深沟丘壑,令全军原地驻扎警戒,他亲自过去看了一趟。 庞危一军应走的那条道,干干净净,并不见半点行军过后的痕迹。 为防差错,卫桓还把前后几条沟道到看过了,皆如此。 “不对,我们不能继续按原路进军。” 卫桓立即遣出哨马,去寻找联系庞危,同时他增派了人,去联系陆延和其余分兵。 夜色沉沉,浓如泼墨,一种山雨欲来的浓重危机感,卫桓毫不犹豫决定,立即放弃原来路线。 至于目标地马丘,和徐乾几人商议一番,大家俱认为,徐徐绕道,小心接近一看。 毕竟不知道庞危那边究竟怎么回事了,万一他没事,按照约定时辰发动攻势,没有合军,很大几率会全军覆没的。 当下再不犹豫,卫桓立即调整队形,下令要绕路出发。 然就在这时,前方“得得”马蹄声响,却是有哨兵来报。 眯眼一眼,这领头的哨兵队长,还是个熟人。 符亮。 符亮是骑兵营的,独领一支是个小都统,在分配任务时,他主动来了左路,并借职务之便,分配自己负责庞危卫桓这二支。 他身边这几个人,要么是苦心培养的可信心腹,要么就是邹平特地给他今夜用的。 符亮打马过来:“前方探报,一切正常,西陵及其麾下二万兵马正绕马丘往南!” “一切正常?” 卫桓缓缓地重复这几个字,倏地抬眼,目光锐如刀锋,直逼符亮。 这目光太过摄人,符亮心下不禁打了个突,他心跳蓦地加快,不动神色问:“是的,怎么了?” 今夜,符亮的心情一直都处于亢奋之中,血液在血管中快速流动,兴奋的情绪几要透体而出。 在卫桓愈发接近目的地时,达到顶峰。 这种压抑着的激动,即将成功的亢奋喜悦,让他的表现得总得和平时总有几分不同。而卫桓摄人目光一扫来,他虽快速按捺调整,但那一瞬,总露出一点慌。 卫桓眯了眯眼。 符亮,邹平,今夜的不同寻常。 ……符石! 进军路线图! 电光火石间,三个貌似毫无关联的点,瞬间就被串联在一起! 卫桓倏地抬头,死死盯着符亮。 “拿下!堵住嘴巴,符非符白亲自去,不许这几人再发出半点声音!” 符非符白应了一声,立即领着军士冲了上去,两三下捆住。 “姓卫的!你干什么?若延误军机,你……呜呜!” 捆得扎扎实实,符非符白亲自动手,将这位嫡兄的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 虽不解,但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卫桓打马上去,居高临下,瞥一眼仍在剧烈挣扎且目露愤恨的的符亮。 你最好,不要真是通敌叛军。 他吩咐符非符白,直接用布袋蒙住这些人的上半身,只露一双脚,拖拽在马后带上即可。 举目眺望沉沉夜色,他下令:“绕道,迂回前行,尽可能放轻脚下!” 卫桓一支,便离开原定路线,十分小心地靠近目的地马丘。 他遣身边几名身手最好的亲卫,让他们充当临时哨探,小心将马丘情况探明。 大约五里地上下,卫桓按下兵马,令原地休憩。 等了半个时辰,结果终于回来了。 “……前方,前方有伏兵!” 亲卫门气喘吁吁,既惊且愤:“还有火油!羌兵设下埋伏,一旦我们按照原定路线进军,进入伏击圈,就引爆火油桶!” 他们必全军覆灭! 众人大惊失色,徐乾暴怒:“好歹毒的心思!”他切齿:“他们必定是得了我们进军路线图了!” 符非急问:“卫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危机迫在眉睫! 不要以为躲过火油陷圈就没事了,亲卫伺机捉了几个小解落单的西羌兵,打晕带了回来,刚刚审出,留下设伏的一万兵丁只是一半人,另外一半连同另一支分军去突袭另一路定阳军。 约三万之数。 完事以后,会先赶会这边,确定火油阵无纰漏,然后再赶去另一处。 一旦发现卫桓没进火油阵,全力搜索,召集援军之下合围之下,卫桓这边只有八千人,九死难生! 立即遁逃? 时间不够! 按几名羌兵的口供推断,那边该差不多结束往回赶了,目标太大来不及的。 另一个,既然西羌提前得了路线布置周全,难道就没有预料类似纰漏吗?很可能还有后手。 遁逃是下下策。 卫桓心念电转:“先解决这一万伏兵!” 一打乱敌军计划;二,削减敌军人数。 即便后面真遇上合围,多一万和少一万也差远了。 八千对一万,卫桓道:“我们设伏,将敌军诱入。” 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 决定一下,当即也不迟疑,方才休憩期间,卫桓另有遣人查探附近地形,此去东边三四里有一处盘地,非常利于设伏。 他命将几名俘虏的甲衣剥下,吩咐遴选会些羌语且胆大心细的兵士。 符非符白毛遂自荐。 卫桓点了符非,让他带人去。 而他则率军立即赶往东边盘地,迅速布置。 沉沉夜色中,天幕黑漆漆如同一团浓墨,秋虫声嘶力竭地哑鸣着,不但烦吵,而且叮人。 猫在草丛中伏了半夜,又冷,腿脚又麻,羌兵们不禁有些心浮气躁。 开始有些零星抱怨,怎么目标还不来? 领军骑将蒙洛皱眉喝令:“噤声!” 他看天色略略估摸:“差不多,敌军快要到了,都仔细些,不许露声息。” 下面精神一振,安静下来紧紧盯着前方。 时间无声而过,也没太久,忽响起一阵马蹄声,不过不是从伏圈口前的路来了,而是从后方。 是己方的哨兵。 一身尘土血腥,这两名哨兵急声呼喊:“不好了!定阳军识破我们计谋,及时联合另一支反战我们,如今我方正处于下风!” “战况危急,西陵将军令分兵援!” 这边只是埋伏,主要用的火油,预备一万兵马只是慎防有变,要抽调,也是行的。 说罢,他呈上一枚令牌。 令牌是己方的,只却被战火焚过,焦了一片,看不大清。 讯兵哭:“标下万死!突围时,已损了几人……” 这情况也不奇怪。 蒙洛低头看了眼焦黑一片的令牌,有些迟疑。 正在这时,又一阵急促马蹄声,几名浑身是血的哨兵冲出,其中后面两个一到地方,就栽下了马。 领头那个高呼:“速援!速援!” 蒙洛一个箭步上前,栽下马那两个已伤重断了气。 心下一凛,他再不迟疑,立即下令,留一千军士再原地执行埋伏任务,其余人,立即随他增援。 “快!你等领路!” “是!”符非高应一声,跨过两名羌俘尸首,翻身打马,立即引着九千兵马往东边盘地而去。 风声呼呼,枯黄长草矮树“刷刷”摇摆,疾奔到一个位置,前头带路的几个“己方”哨兵,忽就一拨马头,连连打马,窜入侧前方的草丛。 蒙洛心下一突,骤留意身遭地形,是个如深锅一样的盘地,他们正身处锅底。 “不好!”中计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上方突然举起一排火杖,骤往下一扔。深秋的枯黄长草最易燃,即使没有火油,也“噼里啪啦”火势快速蔓延。 马先惊,羌兵一慌,盘地上方爆起一阵喊杀声,潮水般的定阳军从上方掩杀而下。 卫桓一马当先,直奔敌方骑将,长刀横扫,寒芒骤闪,不过一个照面,便将蒙洛斩于马下。 主将一死,九千羌兵瞬间大乱,卫桓眉目冰冷如刀锋,长刀一指:“全歼!杀无赦!” 纵马一杀入,瞬间撕开一个血口。 “冲啊!杀!” 呐喊声震天,全军声势如虹,猛虎般扑向士气尽失的西羌军,不消半个时辰,就结束战斗。 盘地血腥冲天,尸首倒伏处处。 卫桓立即下令,马上整军。 迅速给伤员包扎,略略收拾趁手物事,而后列队整军。 趁着这点空隙,卫桓吩咐符非符白,将符亮几人拖至盘地口外。 那一线弯月隐了又现,黄土地上血腥冲天,被溅了斑斑褐红的茂盛长草和巨石旁,卫桓背面而立。 风声呼呼,兵马喧闹就在不远处,这处避风地却格外地静。 静得让人胆战心惊。 符亮蒙住上半身的布袋一被取下,立即就发现,几个手下已身死。 刚死的。 符非符白亲自动手,干脆利落一刀,颈间鲜血汩汩。 “呜呜……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符亮色厉内荏,一被拔下塞嘴的布,立即厉声诘问。 鲜血沿着黄土地流淌,淌到他的身边,淌到他被捆绑的双手处,黏黏的,还热着。 忽一阵突如其来的悚惧搠住他的心脏,他无法控制地颤栗起来,他强自镇定,死死盯着前头三人。 “啪!”一记又狠又急的耳光,把符亮整张脸都扇歪,符非咬牙切齿:“你竟敢通敌!” 多少的将士的命啊! 且符亮不但通敌,他还是窃取了父亲保管的路线图通敌? 一旦败露,他符家还有活路吗! 父亲,他和符白,还有二人的生母,就连符亮的母亲杨氏,姓符的统统都要背上通敌反叛的恶名,被当众腰斩而死! 死无全尸! 符非和符白怒不可遏,这嫡兄往常只是令人讨厌,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两人连扇了符亮十几个大耳刮子,仍不解恨,卫桓转过身来,冷冷道:“好了。” 符亮怯惧忽一顿,倏地抬眼看他,这一刻目中恨意迸发,是他!都是他! “姓卫的你怎么不死!你为何就要到我家来!你这个……呃!” 卫桓根本不会废话,倏手一动,腰间薄刃刷地拔出,寒芒一闪。 干脆利落,符亮只觉喉间一凉,声音戛然而止,喉头“咯咯”两声,倏地倒下。 怨恨的两目还瞪得大大的,死死瞪着卫桓。 人已死透。 “稍后,你们亲自处理,将他拖进里头去。” 卫桓冷冷盯着死不瞑目的符亮,在得知符亮真通敌的时候,他就是个死人了。 他必须死。 便宜他了,还占一个战死的名声。 符非符白郑重应了,兄弟两个心里明白,这事必须处理好了,通敌一事得捂住盆地的血腥当中。 卫桓一开始就没让人看清符亮,还好,处理不难。 “呸!” 符非狠呸一口,这个恶贼,也配姓符! 将后面的事交给符非兄弟,卫桓打马回去。 徐乾问:“卫兄弟,接下来要如何?” 他如今是万分信服卫桓,一见人就急急过来。 他们现在是还未曾彻底脱困的。 “先去解决了那一千伏兵。” 然后,他们就得了火油。 卫桓并未打算遁逃,一来,遁逃并不保险;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危险,往往伴随着机遇。 他们即便成功遁逃了,若定阳军大败,他们也是丧家之犬。 需知西羌得了左路进军路线图,后续必然有全盘进军策略的,一旦得手,定阳军全线歼溃可能性非常之大。 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卫桓身处的左路军了。 那若左路军没有大败被全歼呢?一旦成功反杀对方,敌方计划即立即流产。 届时,大战是胜是负,尚在两可之间。 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丁洪张济那边已经得迅了,并做出相应的应对。若这边情况一旦翻转,想必,他们会抓紧机会的。 届时,一战足可定乾坤。 “此处,就是上佳的设伏之地。” 冷风烈烈,卫桓垂眸,看足下这个血腥遍布的盘地,“我们可如法炮制。” 再次使用诱敌之策。 这一次,可是真实很多了,看这遍地的西羌兵尸首。 而这回,盆地中就会放上西羌精心准备的火油桶。 一入,必死。 徐乾击掌:“好!这计策极好!” 沙场刀头舔血,谁想成丧家之犬?谁不想建大功一跃而起? 徐乾等人心潮激荡,大声应:“是!” 只不过看了看己方这数千人,仍觉太少了些,数万西羌军很可能进不完,若短兵相接就会是苦战。 卫桓吩咐:“你立即遣人,去迎先前遣出的哨骑。” 这好几支的分兵,未必就每一支都被全歼的。 一边遣人去迎哨骑,一边命麾下兵士火速直奔西边,迅速解决那一千羌兵,处理好现场,然后搬运油桶。 一切都在紧促进行中,在哨报探得西羌大军正往这边赶来时,终于传来了第一个好消息。 找到庞危了。 庞危这一支分军遭遇突袭,他率军血战,最后成功突围。死伤虽很大,但他本来麾下人马要多些,有一万二,如今还剩约莫八千。 他遇上来寻的哨骑后,已一并跟着急赶了过来,两军旋即汇合。 非常好! 卫桓:“足够了!” 他立即命符非再次领人出发,这次是直接接下蒙洛腰间的身份令牌。 迅速布置,又再次遣人往外送讯。 一万精兵无声蛰伏,静静等待,数千兵马则在盘地里头舞动兵刃,“铿铿铮铮”兵刃交击极其激烈。 沉沉夜色中,远远,急促的行军颤动迅速由远而近。 西羌哨骑奔进盘地入口一看,大惊失色,立即转头报讯。 越来越近,马蹄声“得得”一名黑甲大将领着三万西羌军潮水般冲入。 很迅速地,交战的“双方”默契从另一边出口冲出。 “不好,中计了!” 只是已经晚了。 “嗖嗖嗖”火箭如同飞蝗,笃笃笃射在隐在长草中的火油大桶上。 一息。 “轰”地一声,猛爆出一声巨响,炸开赤黄火焰冲天而起,瞬间将整个盆地淹没。 卫桓居高临下,端坐马上,“刷”地抽出长剑,指向剩余在盘地口外已大乱的万数西羌兵,冷冷:“传令,全力进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第35章 伴随着熊熊火焰的一场大战,毫无悬念,以定阳军一方呈绝对性碾压。 卫桓大获全胜。 他此举,一举歼杀了西羌在左路投入精兵的超过一半。 要知道柯冉在左路足足投入总兵力的半数,六万精兵,其中有二万是骑兵。 如今生生被卫桓血腥重创,后续计划当即全盘流产。 且这三万精兵一失,西羌对左路的钳制立即就控制不住了。很快,围攻陆延的西羌军等不来后援,被狼狈杀退,陆延无心追逐,继续搜寻其余失联部属。 很快的,双方就碰上头了,急问清楚后,陆延大悲大急之后就是大喜,卫桓成功制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战机。 他立即给丁洪和坐镇后方的张济传了讯。 讯兵才刚出去,就迎头碰上丁洪张济的哨骑。 西羌放在左路的兵马折损大半,早无力封锁,通讯终于恢复顺畅。 丁洪及其余两路分兵,正火速赶往左路救援,闻讯大喜过望,当下毫不迟疑,下令全军北上,合围计划落空正军心动荡的西羌军。 一场大战从下半夜开始,一路持续到次日傍晚,千沟万壑的莽莽黄土地成为了血腥狱地,喷溅的鲜血,处处倒伏的尸首,战马的哀嚎,伤兵的惨呼,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西羌大溃。 支撑到中午时分,西羌大军全线崩溃,苦战鏖战已全然不奏效,在愤慨气势如虹的定阳军猛攻下,兵败如山倒。 先零大酋长在亲卫保护下率残兵往北遁逃,最后堪堪遁入上桑领群山中,勉强保存性命,可惜整个兵寨乃至寨内所有粮草辎重皆落入敌手。 其心腹大帅枯莫领兵断后,枯莫勇悍,险些一刀要了丁骏小命。 丁骏那四十脊杖下去,其实就是皮肉伤,一听外头正携胜大战躺不住,披上战甲出来捡军功,当场吓得面无人色。 最后关头,还是被卫桓及时一箭,射杀枯莫,救下两股战战的丁骏。 枯莫麾下全军覆没。 此一战,定阳军大胜,一举消灭心腹大患先零部大半兵力,将这个盘踞上郡多年的毒瘤剜去大半。 “好!果然好!” 丁洪满面红光,哈哈大笑,一见卫桓立即叫起,几步上前重重拍着他的肩膀:“好!此战定之当记首功!” 前任没做成的,如今在他手里终成事了,丁洪意得志满,“我果然没看错!旧有冠军侯,今有卫定之,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也!” 这冠军侯,说的是悍驱匈奴的霍去病,其当年年十九,两度功冠全军,如今用比作同样功冠全军的卫桓,二者皆年少英才,当是最高的赞誉。 卫桓拱手:“府君谬赞,标下愧不敢当。” “当,自是能当!” 丁洪重重夸赞卫桓,见他脸上身上血迹斑斑,又关切问了几句,听说无甚事,才算罢。 鏖战一昼两夜,军士疲乏,己方伤兵也很多,丁洪随即就下令回营。 丁洪将卫桓招到身边,边行边问,又把惊魂未定的儿子叫来身边,让两年轻人好生交流,一路直至回到辕门,才分开自去忙碌。 临行前,丁洪拍了拍卫桓的肩:“定之且先休整,待诸事罢,我等在大宴庆功!” 卫桓神色清冷,依旧寡言少语,只道:“谢府君体恤。” 待丁洪走远,众人才动,卫桓正要转身,便听见身后有“蹬蹬蹬”急促脚步声疾奔而来。 “阿桓!二郎三郎!” 转身一看,原来是符石。 符石这一个昼夜心焦如焚,却不得不硬撑着投入战事,如今双目泛红唇边一串大燎泡,一见卫桓三个,当场喜极而泣。 卫桓扶住舅舅,素来冷峻的神色也和缓了些:“舅舅勿忧,我们都安然无恙。” 符非符白抢上前来:“阿爹,您且勿忧心。” “好,都好!” 符石抹了泪,露出欣慰的笑,须臾转目环视一圈,又问:“你们可见大郎?” 符亮? 符非笑笑,只道:“没见,战中太过混乱,我们没见大兄。” 卫桓事后又仔细抹了痕迹,通敌一事须随着符亮的死湮灭下去,好在两军伤亡极大,不难。 至于要不要告知符石始末? 符非符白兄弟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心疼老父,符亮死就死了,此事顺利解决就罢,不欲再惹父亲自责,便恳求了卫桓,如非必要希望瞒住了。 卫桓思忖,这路线图泄露战后必会严查,不过符亮行窃应无第二人窥见的,符石忠心耿耿多年,又三个儿子一个外甥都在陷在里头,他身上疑点本比旁人轻。 至于邹平那边,非他们可施力。 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符石不知比知的好,于是便同意了。 至于符亮“战死”的消息,就走正常流程罢。 他们不知。 这很不出奇,符石点了点头,只他心里记挂,忙嘱咐三人好生歇息,他匆匆赶去打探消息了。 符非符白见父亲这般,心里难受,卫桓道:“伤亡名册没这么快出来,你们先去劝舅舅进些饮食。” 他当场给符非符白批了假,二人忙急急跟去了。 伤亡名册一出来,第一时间是送往中帐的,同时送过去的还有战功册子。 此次损伤不少,十五万大军,亡损近四万,其中一半,是一开始就折在左路的。 丁洪略略翻动:“幸这次有定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卫桓不但破了西羌阴谋大建首功,还救了他儿子的命,他已拟擢升卫桓为武卫将军,兼任他本人的副将。 武卫将军,和陆延一样,都是军中第一梯队的大将,另外这个兼任的副将也不容小觑,丁洪的副将,都是他的心腹。 卫桓本定阳军出身,舅舅还是他麾下的老人,能力卓越,他自然纳到身边来。 丁洪亲自写了呈往太原的奏报,搁下笔,却见张济微微蹙着眉,凝目沉思。 他奇:“文尚,这安排有何不妥不成?定之虽年轻,功勋却当得。” 如今乱世,能力比资历和年纪重要太多。 张济摇了摇头:“此一战,十年内先零部难以恢复元气,卫定之功勋,确实该擢为大将。” “那你这是为何?” 张济沉吟片刻:“我在想卫定之此人。” “哦?”见丁洪看过来,张济缓缓道:“卫定之心思慎敏,有勇有谋,又当机立断,确乃当世难得一见的将才。” “只是,此子心性太稳太狠了些。” 说到此处,张济神色一肃。 现在战后,哪怕张济细细分析当时战况,也不得不承认,卫桓表现实在太可圈可点了,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那这样不好吗? 好是好,对于定阳军而言,很好。 但对于一个驾驭其的上位者而言,却是把双刃剑。 卫桓才多大?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上战场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他才经历过多少战役? 可看他的表现,镇定自若,一步一步设计,毫不迟疑将数百油桶推至盘地,一口气焚尽一万羌兵。 这不对吗? 这很对,太对了! 可一般少年人,哪怕是家学渊源的少年将领,即便做了,只怕也会一时心神难安。 可卫桓神色未见丝毫变化,言行举止一如旧日。 足可见其心性冷酷,太稳太狠,非池中之物,让张济心惊。 这是一把双刃剑,使好了,横扫外敌;若使不好,当重创自己。 张济肃容:“府君,此子要么不用,若用必要大力笼络,尽得其心。还有,须在其身边多放耳目。” 丁洪听了皱了皱眉,一个大将,何至于此? 他不以为然,不过也不好拂张济面子,只含糊应了:“行了,我记下了。” 话罢就起身,吩咐驿兵将奏报快马送至太原呈通侯,自己则出了帐,亲自去给卫桓擢升。 丁洪走了,呼啦啦亲卫去了一群,帐内安静下来。 张济又何曾看不出丁洪的不以为然? 家僮忧心:“郎君,这……” 他摇了摇头,不语,领着贴身家僮回到自己帐中,才说一句:“我言尽于此,他不听就罢。” 他已尽力,便算偿还了当初丁父对张家的恩情。 再说卫桓那边,虽大胜回营,但他并不闲暇。 统计阵亡名册,探视伤兵,调整麾下战后空缺,忙得是不可开交。 还有,最重要的是那个邹平。 不过这事不用卫桓打听,一回营就听说了,邹平死了。 开战没多久,邹平设法焚毁了营中几乎全部的粮草。这想必是柯冉命令,前后配合要致使定阳军军心大乱兵败如山,只可惜前线最关键一环被卫桓彻底破坏了。 当然,当时的邹平并不知道。事发后张济震怒,施计诈出邹平,后者当机立断遁逃,被早有准备的张济当场抓获,为了保存机密,邹平及其一干心腹先一步自尽了。 泄密一事仍全力在查,但暂未听说牵扯到符石的。 三人这才略略放心。 卫桓原本还在思忖尽快除掉邹平的,这下子不用了,于是他不再有其他动作,只专心处理麾下诸务。 后丁洪亲来,擢他为武卫大将,兼主帅副将,登时一片喧嚣热闹。 陆延一拍卫桓肩膀,笑道:“少年英才,当如此!” 军中历来以本事功勋讲话,对于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卫桓与自己平起平坐,他心服口服,说话间,已把卫桓当平辈人。 众人一番恭贺,卫桓一一应对过,人太多其实他心下厌烦,好在战后大家都很疲乏,也没留太久,一刻左右就散尽了。 独留一个丁骏。 “定之虽年轻,只当得此位!” 这位大公子得了卫桓救命之恩,正是觉得对方甚亲近的时候,且卫桓能力卓绝又新擢高位,便有意要笼络他为心腹。 不过丁骏生性高傲,言语中很把自己当一回事,徐乾看出卫桓已极不耐,忙上前解围,“日后,卫兄弟就要大公子并肩作战了,还要大公子多多提携。” 徐乾甚了解这位大公子是什么人物,紧接着十分崇拜大赞丁骏几句,见对方面露自得,才又忙一扶:“大公子,您的伤可要紧?” 丁骏身上还有伤,哪怕皮肉伤都疼的,动作间有点不自然,亲卫趁机劝:“大公子,换药的时辰已过了。” 丁骏这才被劝走了,临走前亲近勾着卫桓的肩,哈哈大笑:“定之,回了定阳,我再请你过府饮宴。” “桓荣幸之至。” 人一走,卫桓唇角当即抿起。 他救丁骏不过顺带,当时目的只是杀枯莫。 徐乾安慰他:“既擢升,横竖避不过他,这位大公子只要顺着他心意说话便无妨碍的。” 就当应酬,好在卫桓本性情清冷,也不用多说,“行了,我们先回去,卫兄弟好生歇息。” 大家都很累,话罢徐乾等人也走了,营帐内终于清静下来。 外头天色早就黑了,呼呼风声又烈了几分。 亲卫已打了水来,卫桓卸下沉重铠甲,这才洗一身尘土血污。 洗漱干净,披着半湿的乌发,他行至行军床前,将枕边的小匣子取了出来。 仰躺下来,他取帕子仔细抹干净手上的水渍,这才打开怀里小匣。 这里头装的,正是姜萱给他写的那几封信。 奋战一昼两夜,几番惊险,快三天未阖眼,稍得些安宁,他就迫不及待把这几封信拿出来。 一一展开,细细看过。 外头夜色深了,内帐剩一盏留灯,豆大火苗微晃,昏昏朦胧的光线映在微黄的信纸上,一笔一划,婉转灵动。 疲惫的身体得到极大的满足,他闭上眼,明天,最迟后天,就要班师了。 要回定阳了。 要和她见面了。 冷峻不见,平日的镇定自若不见,血液在血脉中加快流淌着,年轻的心脏怦怦跳动。 这一个多月来,卫桓已经无比确定自己的心意,从未这般思念过一个人,从来没有这般渴望过一件事。 也不知她如何了? 可是又在担心战事? 思绪如潮,他翘了翘唇。 勿担忧。 阿寻,我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第36章 姜萱确实在担心。 这些日子,心跳就和过山车似的。 一开始,前线战报大战拉开帷幕,怎知才半天功夫,就得知左路军被伏,张司马八百里加急增召援兵。 距离这么远,援军过去还来得及吗? 可即便这样,张济还是召了,而且是将留守兵力计算到了最下限的边缘线上,其余诸部接令后立即急行军奔赴前线。 可想而知,前线到了怎样的一个危急关头。 整个军户区都陷入焦忧当中,这时姜萱却打听到,卫桓正正身处这个左路军。 急得她和姜钰一夜都没阖眼,可这时消息却断了。 前线粮草被焚,挖出大细作,所有消息被封锁,定阳城持续戒严。 寝食难安,熬红了眼睛,两天后才终于传回了大捷的消息。 卫桓名字就在消息里面,他力挽狂澜立下首功。 他没事! 他平安了! 姜萱当时喜极而泣。 什么大功首功,都及不上人平安来得重要。 军中泄密她也影影绰绰听说了,不用多猜必是进军路线图,这得多凶险啊! 又哭又笑,宣泄过后心安下来,姜萱领着弟弟好生休憩了两日,才把状态给调整回来。 得精神奕奕迎接他,可不敢让他有后顾之忧。 接下来,就是翘首以盼了。 大军定在十月初二班师,预计初十会陆续抵达。 这个陆续抵达,是古代限于道路情况,很多时候是没办法整支大军一起长途跋涉的,所以会分路或分前后。班师这种最轻松的情况,自然是采用分路缓行。 初十开始姜萱就在等着,有时消息不及时还会亲自去看,一直到了十月十二,卫桓终于要抵达定阳了。 十月中旬的并州,初雪早几天就下来了。 天灰蒙蒙的,一片片絮雪飘飘荡荡洒下,覆盖在郊野早枯黄倒伏的长草矮树之上。 风很大很冷,等待的人也很多,个个仰望着覆盖了皑皑白雪的褐色丘陵中间那一条黄土官道。 长长的灰黄色官道往远处延伸,蜿蜒着直到没入风雪中看不见。 等了很久,直到快中午。 终于,远远的,官道尽头出现了一点灰黑。 “得得”的马蹄声,军靴踩踏黄土地发出的沉重震动,隐隐出现,接着很快如闷雷一般速度滚动往前推进。 “来了!来了!” 爆起一阵欢呼,人群一下子就躁动起来了,姜萱忍不住,随着人群往前方奔跑。 一直奔到警戒线的最边缘,才堪堪停下。 她垫脚眺望着。 黑点般的浪潮越涌越近,铁甲沉沉映着雪色,化作一种撼动人心的色泽。 身边不少人失声痛哭,姜萱也是,这一刻潮热润湿了眼眶,她使劲抹了去。 茫茫雪色中,有一骑当先冲出,熟悉的眉眼,笔挺的身姿,白皙的肌肤映着玄黑的铠甲,如冬月霜雪,盔顶一缕红缨飘荡在他额前,鲜艳夺目正如同他的颜色。 冰雪红缨,一人一骑,俊美少年正冲破漫天风雪,驱马疾奔而来。 “阿桓!”在距离十来步的地方,他勒停翻身下马,姜萱冲出警戒线迎了上去。 两人几步迎上前,面对面站在一起。 斜飞的剑眉,微翘的一双凤目,他微喘着,漆黑瞳仁涌动喜悦光芒。 姜萱笑着,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卫大哥!”姜钰挣脱婆子的怀抱跳下地冲上来,猛一下抱住卫桓腰身。这阵子的担惊受怕受不住狂喜冲击,小男孩激动得落了泪,他脸紧紧地趴在铁甲上。 “阿桓!”这一下子,姜萱也忍不住,猛上前一步,手按住他的肩膀铁甲,额头抵上。 甲片很冰,他呼吸却灼热,喷薄在她的头顶脸侧,胸腔那颗心这才彻彻底底回到了实处。 是的,他安全无恙,回来了。 “阿寻我回来了。” 卫桓心潮涌动,一抬臂,将姜钰和她都拥进了怀里,他低头:“阿寻莫怕,我回来了。” “我没事,真的。” 她伏在自己肩膀闭目落泪,仿佛能透过厚重的铁甲感受到柔软的体温,浑身血液往头上涌动,卫桓耳面一片烧赤。 只他完全顾不上这些,他急了,低低:“阿寻莫哭,我没受伤,一点也无,真的!” “嗯。”这被姜钰勾得,姜萱也忍不住落了几滴眼泪,当然,这是激动的泪水,喜悦的泪水。 听着他低声说话,她很快回过神来,十分不好意思,她忙抹一把脸,推了推他。 “没事。”她抬头,露出笑意。 卫桓一下子没松,又被她推了一下,才不得不放开手臂,她退后一步站稳,怀里立时空了。 他有些失落。 不过一抬眼,便见她温柔灿烂的笑靥,眉眼弯弯,十分欣悦,他也一下子欢喜了起来。 心脏跳得很快,怦怦怦仿佛敲在鼓膜上。 “没事就好了,你不知,那几天我和阿钰多担心。” 姜萱围着他转了一圈,卫桓十分配合,让她看过,自己安然无恙。 喜悦的喧闹声中,一一仔细看过了,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了好些,姜萱拉着卫桓到边上,问:“你还要回营么?” “进一趟就能走了。” 就走个形式,该安排的卫桓都安排好了。 大战凯旋,除了值守的大小诸将都可先各自归家,这方面还是很体恤的。 卫桓说:“你等等我,我就出来。” “好。”姜萱牵着姜钰笑着应了,嘱咐他:“莫要赶,不急的。” 卫桓应了。但实际上他还是以最快速度转一圈出来,铠甲卸了,换了一身黑衣扎袖劲装,冷峻英武的少年牵着黑马,与她并肩而立。 符非何浑一行是一起出来的,一见,一群小伙立即嘿嘿哈哈,挤眉弄眼,何浑喊道:“哥哥,我们先走啦!” 说着十分自觉,翻身上马一窝蜂走了。 “这是怎么了?” 这又是搞什么怪?姜萱好笑,这群小伙子,和他们待一起就没有忧愁的时候。 “没事,别理他们。” 卫桓与姜萱并肩而行,身边还有一个姜钰在吱吱喳喳地问着,他其实没怎么注意听,嗯诶应着。 他侧头,垂眸看身畔的人。 线条柔美的一张侧脸,润腻白皙的肌肤微微泛着粉,弯弯黛眉,点漆美眸映着雪色更晶莹几分,她含笑听二人说话,唇翘着,花瓣般浅浅的粉色。 他心下一下子就畅快起来。 前所未有的欢愉,卫桓从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般欢喜的时候。 一阵朔风刮过,卷着屋檐树梢的浮雪扑下来,卫桓伸手,把她斗篷的兜帽拉了起来,轻轻盖上。 “你冷不冷?” “我不冷。” 温柔婉转的女声问他,他是这般回的。 卫桓不冷,他觉得自己浑身血液涌动奔腾,热得很。 缓缓徐行,低声笑语,如果可以,卫桓希望这条路很长很长,能一直走下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符家距离营区大门也不算太远,就算雪天走半个时辰怎么也到了。 转个弯望见符家的宅子的同时,耳边便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不!不可能的!” “我家大郎不会战死的!一定是错了!” “你们弄错了!丧报不是我家的!出去!快出去!给我出去!” 痛入骨髓般的哭嚎,杨氏钗斜鬓乱,将送丧报的军士推出大门,哭着捶打他,拼了命地推搡他。 那军士并没生气,只是低着头:“……夫人节哀。” “节哀!节什么哀!我大郎没死!没死!” 杨氏陡然爆发一阵尖声,她大声反驳着,最后还是一脸憔悴的符石踏入家门,接过丧报,“辛苦你了小兄弟。” “不辛苦,将军节哀。”军士便走了。 “夫君你……!” 杨氏倏地抬头,声音戛然而止。 符石眼下青黑,仿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捧着一个青黑包袱皮裹着的坛子。 符亮“战死”,不过后来尸骨践踏得已找不大全了。按他的级别,是没有棺椁收殓运返的待遇的。符石亲自过去,一点一点地寻,最后焚化成一坛骨灰。 白发人送黑发人,饶是七尺男儿,也哀毁痛哭。 现在,他带着这坛骨灰回来了。 杨氏怔怔看着,忽“蹬蹬蹬”猛倒退几步,一绊栽倒在地,她怔怔半晌,陡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悲哭。 这哭声揪人心肠,饶是姜萱素不喜杨氏符亮,这时听着心里也难受。她一怔叹息才要问,卫桓却点了点头。 “他死有余辜,回去再和你说。” 他眉目含冰。 姜萱一怔。 这符亮的死另有隐情,只现在却不好说,因为符家是第一户,三人现在等于站在符家府门前。 门户大敞,往里头看,符非符白立在最里面,没吭声,面上非但不见哀色,眉目间反闪过冷意。 姜萱蹙眉,虽仍不知详情,只心里却有了点数。 膘马打了个响鼻,马蹄踏踏两声,里头的人往外看来,符石勉强扯了扯唇角,“桓哥和二娘回了?” “快进屋吧,外头冷。” 声音嘶哑,形容憔悴,姜萱三人进门,她低声劝慰:“舅舅节哀。” “嗯。”符石点了点头。 即便知道符亮有问题,但看他这样,姜萱心里也难受,又低劝两句,她侧头看杨氏。 劝了符舅舅,怎么也得劝两句杨氏,虽然姜萱觉得对方并不会领情。 但不领情归不领情,杨氏的反应却让她一惊。 她一侧头,对上的就是杨氏一双赤红的眼睛。 嘶哭陡然一停,杨氏死死盯着姜萱。 不,不对,她盯的不是姜萱,而是她盯的是姜萱身边的卫桓。 赤红的眸子陡然迸发刻骨恨意,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一片一片咬碎,撕扯开来。 “是你对不对!” “是你,是你克死了我的大郎对不对!你来了以后,我大郎没一日是顺遂的!是你!” “不!是你害死我大郎的!” 杨氏陡然瞪大眼睛,指着卫桓:“没错!就是你!你想霸占我大郎的一切,霸占我符家的一切!所以!所以你害死了我大郎的命!” 杨氏状若疯癫,陡然厉喝一声,往卫桓身上扑过来,连撕带咬,状若疯虎。 “是你!是你!” 这一切真骤不及防,姜萱连忙伸手去推,什么毛病啊这是!这杨氏真完全不值得可怜! 她知卫桓身手敏捷,自能应对自如的,但她怕他直接抬脚就踹,不管符亮是怎么死的,但眼下真不能踹不能对杨氏下重手。 她忙伸手去拨开扑来的杨氏,杨氏猛一拂,这疯狂状态下的人力气极大,骤一带,她一个趔趄。 卫桓及时伸手一扶,将她护在怀里,同时抬手一拨,将癫狂的杨氏拨往一边。 他明白姜萱的意思,既没打算告知符石真相,眼下自然不能对杨氏怎么样,他懂。 “你这个恶贼!” 小院已乱成一大片,符石父子三人忙冲过来。符石把坛子一放,一把抱住杨氏,“你这是干什么!” “是他,是他!” 杨氏拼命挣扎,符石都有按不住她,几个婆子忙上前帮忙,杨氏悲嚎:“你这个杂种!你……” “啪!”卫桓眉目一冷,只不待他做什么,符石已陡然松手,骤狠狠一记耳光扇在杨氏脸上。 力道之大,直接把杨氏连同几个婆子一起扇翻,栽倒在地。 “你是不是疯了!大郎是战死!和桓哥有什么关系!” 杨氏被打的愣愣的,捂着脸怔怔看着符石,符石指着她怒骂道:“战场刀头舔血,马革尸还乃常事,这一战阵亡将士高达三万余!” “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我……” 接下来的话,姜萱没留着听了,她一手拉着卫桓一手拉着姜钰,回了小跨院拴上门。 她十分气愤,这个杨氏死了儿子无法让人可怜得起来。 “我给你擦点药。” 杨氏指甲尖锐,刮过卫桓手背留下一道红痕,姜萱叫弟弟去打水,自己就翻出药瓶子。 见她这般气愤,卫桓方才涌起那股子戾意倒渐散了,也没说不用上药,将手背伸出来给她,看她一边低骂杨氏,一边捻棉布签子给仔细抹上药。 心绪这才彻底恢复。 接着,卫桓简明扼要把符亮的事给她说了。 “这人死有余辜,那杨氏还敢撒野!” 姜萱震惊,又不敢置信:“几万将士,就为他一己之私?” 通敌叛军啊!几万将士的性命,杨氏还有脸哭? 若非顾忌牵连符家海和卫桓,这人就该拖出来鞭尸,挫骨扬灰! “此人心胸狭隘,极易被人窥得空隙。” 比如,邹平。 “阿非阿白求了我,说不愿老父自责再哀毁,若非必要,莫要告知舅舅。” 卫桓说:“我应了。” 这是让她不要说漏了,姜萱点头,不过她很担忧:“这邹平虽死,可还有后碍?” “按目前看来,暂无。” 看来,线索应该在邹平和他心腹那里断了,否则早就该有动静。不过邹家和符家是未来亲家,回来后该还有一轮查证。 这个应该问题不大,因为符石一个外甥三个儿子都陷在里头,还死了一个,卫桓后全力反击立下关键大功。 “你莫理,只作不知就是。” “唔。”今日府里厨房是没法做晚膳了,擦完药,姜萱便去小厨房简单做了一些。 三人边吃边说,完事天色彻底黑下来。 雪越下越大,北风呼呼,卫桓才班师回家,必是累的很的。她吩咐姜钰不许缠着说话,又去里头翻了换洗衣裳出来,嘱咐他赶紧去洗漱休息。 “今儿早早睡下,好好歇一觉。” 卫桓却不肯先洗,等姐弟两个洗漱好了,他送回房,才肯自己去洗。 姜萱失笑摇头,真没他办法,她给正房炭盘添够炭,扣好黄铜罩子,又叮嘱两句,才转身回去。 她含笑挥了挥手,掩上菱花门,灯光下窈窕纤细的身影映在窗棂子,一会儿,她才吹熄了等,绕过屏风躺下。 卫桓这才转身,取了衣裳去茶房。 热热的水浇在身上,融融暖意透入骨髓,回到房中,炭盘火旺屋里暖烘烘的。 他躺在床上,唇角微微翘起。 仔细将今日都回忆了一遍,尤其是白日将人拥入怀那会。 陌生情潮涌动,滋味难言,他又觉得身上她给取的这套寝衣穿得格外地舒适,合身柔软,无一处不贴服。 心绪愉悦,通身舒泰。 侧耳听了西厢一会,想了她好半晌,他又想,接下来该如何呢? 心念转了几圈,忽想起之前徐乾说的,“你先和二娘定了亲,这不结了!任凭她有千般想法,也是施展不出。”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 对啊!先定了亲,把名分定下了,后续如何再细细整理不迟。 卫桓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定亲就是确定关系他却很清楚的。 这么一想,立即心下大动,极欢喜,觉得是个非常好的主意。 可是,无缘无故的,这怎么开口说定亲? 这不对。 卫桓以己度人,阿寻必然是不知自己心意的,贸贸然说,他又不知怎么开口。 忽喜忽忧,琢磨许久,他最后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 探探阿寻对婚事是怎么一个想法,对未来夫婿可有什么要求?她说了,他就能趁机说话。 再不然,心里也有了数,该怎么做能拿出章程。 一时困意全飞,精神抖擞,卫桓十分之郑重,盘腿坐在床上拿出沙场对战的态度,仔细推演了又推演,直至下半夜,才重新躺下。 对,是这么做没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第37章 卫桓想倒是这么想的,可惜接下来一直都没找到合适机会。 他太忙了。 犒赏三军庆功宴,抚恤阵亡将士整理黄册,大胜后各种各样的事务异常繁琐。又逢他新擢,交接军务调整班底,同袍交往应付上下,忙得是不可开交。 公事忙,私事也有。符亮的白事本打算从简,毕竟军户区举皤的人家实在太多了,但杨氏死活不依,最后符石便听了她的。 停灵半月,最后才出的殡,碍于符石,卫桓也得应付应付,只杨氏每每总要情绪失控,实在令人厌烦透顶。 另外还有一个,路线图泄露的事情还在查。作为邹平的未来亲家,符石和符家也在核查之列。符非符白每日努力表现寻常,实际心提到嗓子眼,好在老天保佑,最后顺利过去了。 诸事繁琐,林林总总,一直到十月下旬,才算缓下来了,卫桓终于得了假。 得了假,一大清早,他就陪着姜萱去粮行。 同行还有一个姜钰,他卫大哥在,他就能跟着去粮行练武,不必一人孤零零留下。小男孩十分之兴奋,清晨的严寒完全不放在眼里,顶着雪花跑跑跳跳。 他不停缠着卫桓左问右问,卫桓简短应着,其实有些心不在焉,不过他清冷寡言惯了,表面并看不出。 “阿钰,慢些,小心摔跤。” “阿姐,我知道啦!” 小男孩嘴里嗯嗯嗯,被姜萱敲了一记,才捂着脑袋肯好好走路。 往日这种时光,卫桓虽不吭声,但他总会微微带些笑看着的,十分专注。 只今儿他看归看了,但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头。 盼了大半月才得休假相处,他总惦记着如何试探她的看法心意。 一直留心姜萱神色话题,还未有机会,他倒先发现了姜萱今儿很特别高兴。 唇角一直翘着,神采飞扬,卫桓不禁问:“怎么了?” 有什么好事儿不成? 姜萱笑着睨了他一眼:“咱家的宅子整理得差不多了。”随时能搬进去。 说的是卫桓分下的官宅。 卫桓如今一跃成为定阳军的八大将之一,官宅就算他不申请,也是会分下来的。 他位置上去了,很多来往人情,公私交往,都需要独当一面,继续留在符宅很不方便。不用姜萱三人主动开口,符舅舅就先提出来了。 他很舍不得,但孩子长大成器,他更加欣慰,唯一盼的是,两座宅子距离不要太远。 小跨院一直给三人留着,卫桓姜萱也在新宅给符家人留着院子。 卫桓忙,这事一直都是姜萱打理的,不是知道了很久吗?前些日子都没见她这般高兴。 姜萱高兴的当然不是这个,也没让卫桓猜很久,她笑道:“陈小四一家想自卖自身,我应了。” 先前就说过,在姜萱刻意关注下,关于并州粮食脉络,她已大致摸清了。 资金她也有些,有机会的话,她想更深入一步。等了一段时日,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前天打烊后。 “你说你想卖身为奴?” 姜萱有些讶异,抬头看跪在柜台前的陈小四。 陈小四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若不嫌弃,请掌柜的收容!” 陈小四前段时间家里出了事,他父亲是个装卸散工,在给一个外地客商卸货时,车上的箱子突然砸下来,他当场吐血重伤。 在古代,尤其乱世,老百姓是非常没有抗风险能力的,一个意外,就能将一个家庭彻底拖入深渊。 外地客商赔了些银子,但陈父的伤太重,非但耗光了赔偿银子,还往外掏了一大笔,最后也没治好,去了。 医药费,丧葬费,彻底掏空了这个贫苦家庭,连房子都卖了,姜萱还给借了一笔。 葬了陈父,一家人生活无继,也必须马上搬走把房子腾给买家。 一家人凄凄惶惶,陈小四考虑并与家人商量后,决定主动给掌柜的卖身,一大家子。 “我娘未满四旬,煮饭洗衣粗活都能干,我大兄比我大五岁,力气很大人也老实,我小妹也十二岁了,能干很多活的!” 陈小弟砰砰磕着头。 姜萱起身,虚扶他,“你先起来,好生说话。” 她道:“你借你的银子,也不急着还,也暂不从月钱抵扣,倘若不够,我再预支你些许,先过了难关再说。” 也不是只有卖身这一条路的。 “卖身为奴,日后再不由人,你们需慎重考量。” 陈小四朝姜萱躬身:“掌柜的,我家商量过了,想得很清楚,若是掌柜的不嫌弃,我家日后就跟着您。” 房子没了,值钱些的家什都没了,他们家却还有很多负债,这何年何月才够偿清?与其在贫困线下挣扎,卖身给姜萱为奴,却是一条非常好的出路。 而且还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共事一段时间,他算是比较了解这女掌柜的,做事有章法,赏罚分明,人却极温婉和善,绝不是那等盘剥苛刻的主家。 姜萱背靠定阳军,独掌一粮行,手底下却没有可信心腹,陈小四相信自己卖身后,只要勤勉忠心,绝对能顶上这个缺口的。 至于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贫民不看重这个,尤其这种乱世,多的不要卖身钱只求一口饭的贫苦百姓和流民。 这点姜萱倒很清楚的,她甚至亲身经历过,当初逃出临淄的私牙船上,就有许多自卖自身不要钱的贫民。 陈小四再次跪下,端正地磕了一个头:“求掌柜的莫要嫌弃。” 这是真心想卖身的。 姜萱沉吟。 她确实欠缺可信任的使唤人手。 她初盘下这处粮行时,卫桓和符石已经将这些伙计的背景都仔细查过一次了,后来陈小四和黄婶子涉及接送,又重点翻了一次。 陈家是没问题的,世居定阳,一家子本分人。 明知道陈父是不行的了,治好机会很小,但陈家还是不肯放弃,砸锅卖铁负债累累也就医治,可见是有情义的。 这样的人,通常有底线,被诱惑着抛弃家人背主的概率就小很了很多。 这很合姜萱的意。 自己是不能一直单打独斗的,陈小四勤奋机灵,而有一纸卖身契,她用着确实能放心很多。 事已至此,姜萱也没想太久,略略沉吟,就下了决定。 当时她受了陈小四三个磕头,俯身,扶起他:“既如此,也算极好。” 陈小四大喜:“谢主子!” “明日,你领你家人过来罢。” 陈家统共五口人,陈小四的母亲金氏,长兄陈小二及妻子小金氏,还有一个幼妹陈小五。 生活贫苦,一家人都是面色泛黄还瘦,十分拘谨,缩手缩脚地站着,一见姜萱,慌忙跪下磕头。 姜萱等他们见了礼后,才叫起。 宽不宽容,这是以后的事,这一开始的规矩得立起来,不能乱。 这一家人,她还是挺满意的。 去衙门办了契,事儿的就成了。 陈家人已经没了住的地方,姜萱就在粮行后头,暂时腾一间屋子出来,让他们先住着。 等新宅子弄好,再让他们迁过去。 卫桓姜萱并不打算要太多使唤人手,但这必须有,正好陈家仨女能顶上。 “陈小五就留着看宅子,金氏婆媳看情况,至于陈家兄弟两个,就继续帮我的忙。” 姜萱颇满意。 有了陈家人,许多事情她确实不需要束手束脚了。 她可以谋求进一步深入发展。 开分店和往下游售货,她都可以尝试。 这家粮行,本来是有下游售货渠道的,时间不久捡起来继续就是,让陈二选一些他爹旧日交好知根知底的装卸工们,一起押运货物。 姜萱的目的,其实也不是做买卖,这开粮行只是她暂时能接触这些的唯一手段而已。 涉及粮食运输,可以了解更多关于粮道的问题,且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很多东西靠打听是打听不出来的。 “另外,我打算多开两家分号,多接触一些上游粮商。” 姜萱做好了规划,并已在进行中,“这几日你太忙,我就先没给你说。” 都说认真的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其实女人也一样,她神采飞扬,一一道来,一双清亮的美眸熠熠生辉。 卫桓有些移不开眼睛。“阿桓,阿桓?” 他轻咳一声,略掩饰,“我再查一遍陈家人的根底,还有那些装卸工。” 这点姜萱是同意的,放到身边的人,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她取笑他:“刚才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太难得的。 卫桓有些不自然,不过面上看不出来,“没事。” 他这人一向都清冷少语,姜萱倒没在意,打趣笑他两句就过去了。 三人边走边说,已到了赭石街,街口风很大,卫桓侧身给挡着。 “家里还有马,正好配了车就能用。” 朔风呼啸,这大冷天的,他都说过几次了,见姜萱缩了缩脖子,他皱眉道。 现在不需要这么低调了,姜萱同意,就是之前太忙,没顾得上而已,“我等会吩咐陈小四。” 转入大街,陈小四已经把店门开了,陈家人帮着抬柜摆货洒扫,十分勤勉认真。 “主子,卫将军,五郎君。” 一见三人牵马过来,陈家人忙忙上前问安。 姜萱温言叫起,让各自忙碌,随即又吩咐了陈小四购带篷的车厢。 接着,她坐在柜台后,开始料理今天的事务,姜钰则拉着卫桓往后面院子练武去了。 卫桓站在柜台侧,见姜萱抬头含笑挥手让二人自去,他立了片刻,不得不去了。 这么一折腾,就是一个上午。 他很懊恼。 “卫大哥,卫大哥!你来一下!” 午膳过后,小憩一会儿,三人便起了。姜钰好久不来一次,正十分积极给他姐帮忙分担,不管什么活儿,他都要够上一把,如果自己不行,就叫上他卫大哥。 卫桓头一次觉得,这小男孩还挺会搅人的,是不是得给他多点学习任务,把下午也安排上? 姜萱没好气:“你莫要理他,他自己还不够折腾的?” 于是卫桓从善如流,拉过圆墩挨着她坐下。 姜萱垂着头,专心算着帐,小巧的下颌弧度优美,一缕柔软的乌发在脸畔微微晃动着。 算珠噼里啪啦,和卫桓心绪是一个样,左右忖度不得其法,一时竟十分苦恼。 姜钰“哒哒哒”,跑完这边,又跑那边,在柜台前窜来又窜去。 姜萱扶额:“这小子能不能安静一点儿?” 卫桓忽心中一动:“阿钰很该定个亲了,寻个厉害的媳妇儿,给好生管束。” 向来清冷又寡言少语的人,一时实在不知怎么说,不过好歹把话题带出来了。 姜萱噗嗤一乐:“哪里能这么早,他才十二。” 还差两个月才十二呢,现在确切来说是十一。 “婚姻大事,怎么慎重也不为过,若是遇上好的人家,琢磨起来也不是不行。” 很庆幸,他把徐乾这句话给记下了。 卫桓随即话锋一转,“那你呢阿寻,你有什么打算不曾?” 状似十分不经意的一问,实际余光紧紧盯着姜萱,终于把话问出口了,他不禁屏住呼吸。 “我呀?” 姜萱摇摇头:“还不急。” 她是不急,但卫桓急了:“也不算急,过了年,你要十八了。” “唉……” 姜萱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 和卫桓没什么不能说的,她确实真的没心思想这些,一来,母仇沉甸甸压在肩膀上,二来,姜钰还小。 再一个,也是没有合适的人,她完全没生过这个念头。 嫁不嫁的,看缘分吧,好在她年龄也不算大,边州之地二十出头才嫁人的也不是没有,也没人催她念她。 “如今还不算十分安稳,等再安稳一些再说吧。” 她含笑看卫桓:“我不嫁人你就嫌弃了不成?”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卫桓立即就否认了。 同时,他十分地失落,姜萱一双明眸清凌凌,显然说的都是心里话。 她暂时没考虑这些。 希望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卫桓实在很难形容此刻心里的滋味儿,勉强扯了扯唇角:“嗯,那就日后再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第38章 卫桓近日心绪不甚佳,有些类似闷闷不乐。 徐乾有些看出来了。 卫桓一贯清冷,面上其实是不显的,只徐乾怕是唯一知晓卫桓的心事的人了,在有特地留意的情况下,还是在卫桓与平时无异的表现下窥得了一点端倪。 下值后,二人相约去酒馆。 几盏暖酒下肚,又说了一些营中人事,徐乾发现,卫桓视线不经意间,总会睃向身侧厚纱窗。 厚纱“噗噗”微响急促,十一月的并州,凛冽风雪,窗棂纸糊了一层又一层不透半点光线。不过徐乾却知道,窗外就是大街,斜对面就是姜萱的粮行。 徐乾勾着卫桓肩膀笑道:“诶,怎么样了?” 见卫桓看过来,他眨眨眼睛,下巴往纱窗方向斜斜点了点。 卫桓皱了皱眉:“什么怎么样?” 神色清冷,不作回答。 徐乾好笑,他卫兄弟嘴巴一贯是比蚌壳还紧的,灌下一碗酒,他换了个话题:“年末了,天儿虽冷,可办喜事的却多啊!” 隔壁两桌都在说这个,他顺口接过来一句,不过卫桓毫无兴趣,连“嗯”都没嗯一声。 徐乾不在意,自顾自道:“我家里也有个从妹下月成亲。”他摇头叹:“这丫头都二十了,总算点头肯嫁人。” “你不知道,当初是一点不喜欢我从妹夫,说他个子矮,又黑,靠着家里打点才当上的军侯,又不会哄人欢喜,是半点心思没放在他身上。” “这全无心思的一对,你猜最后是怎么成的?” 卫桓将视线从厚纱窗收了回来,徐乾发现他有些注意听,心里暗笑,继续道:“其实我从妹夫也不算矮了,皮子是黑点,但男人也无妨。靠军功擢了校尉,那丫头没话说了,又来来回回缠了二年,好歹是缠出来了。” 他下结论:“咱们讨媳妇儿,就得对症下药!” 可这例子并不适用于卫桓,阿寻觉得他很好的,他没什么地方能改进的,她只是不想这些,说如今还不够安稳,等再安稳一些再说。 顿了一会,徐乾听卫桓说:“……那倘若,并无不妥,只是觉得不够安稳呢?” 隔壁桌有人正说着小家得安稳,他迟疑一下,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 徐乾心里暗笑,只面上一本正经,十分肯定断言:“这简单啊!只是觉得不安稳,那人便是满意的。她觉得不安稳,那男人便加把劲儿,你让她感觉稳了,那不就水到渠成了!” “对!”旁边一桌食客十分自来熟,闻言高声附和:“这年头乱哄哄,小娘子们选夫婿成家,安稳自然是头一个的。” “或谋个差事,或力争上游,你稳了她的心,何愁姻缘不成?” 卫桓若有所思。 很对,她觉得如今还不算十分安稳,那他就再努力一些,稳了她的心,那自然而言的,她便会考虑这些。 届时他再……反而两人是会一直在一起,不怕的,徐徐图之,遇上合适时机再开口无妨。 这么一想,卫桓郁闷一扫而空,精神大振。 自那日后,卫桓早晚练武更刻苦用心,狂风暴雪姜萱让他停一日都不肯,大冬天的一件单衣热汗淋漓,姜萱担心忙不迭张罗他洗浴,又熬酽酽姜汤让他趁热饮下。 反复研读兵书,操演兵丁的时间不减反增,让徐乾痛苦并快乐着,不过倒带着了一股演兵热潮,很是让丁洪夸赞一番。 处理军务,同袍来往,应酬多添了动力,也没旧日那般厌烦,甚至应付那个丁骏时都有了几分耐性。 姜萱夸他:“这样很对,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这个丁骏就是个明显小人,自傲骄横,心胸狭隘,耐不住人家有个好爹,和光同尘总是没错的。 卫桓很高兴,道:“我知,旧日我也没如何他。” 邀约他每次都去了,虽不逢迎,但来酒干尽,未曾冷硬相拒过。 姜萱抿唇笑,睨了他一眼。 入夜的厅堂里,炭盆噼噼啪啪,溢出烤板栗的焦香,当时一室和乐,暖意融融。 只谁也没想到,事情每每总会这般出人意表。 并州的冬季,是真的隆冬,大雪铺天盖地,姜萱在柜台附近摆了足足三个炭炉子,才感觉够了。 姜钰还好,他们已经搬进新家了,三进的宅子,地方很宽敞,她便收拾了一间偏厅给做练功房,放两个炭盘就暖和了。 唯一挂心的就是卫桓,平时校场操演吃寒风就算了,好歹雪太大还能不去,偏他擢升后还会轮城防的任务,城头城下巡视,越恶劣的天气越要去,这可真冷得够呛的。 新得了一批好皮毛,姜萱就紧着去后巷的绣庄给他做新衣,夹衫夹裤、缀毛外袍外裤,还有厚毛斗篷披风。 “你试试,不适合等会就拿去改改。” 一见卫桓下马入了铺子,姜萱拂了拂他身上雪花,抖开衣裳让他进柜台里试。 还好,挺合适的,绣庄做得又快又好,比她强多了。 “行了,你就穿这个。” 直接让卫桓披了那件最厚的玄狐斗篷,其余的姜萱收好,“冷不冷?” 她把手炉子递给他。 黄铜手炉子外头包着皮套,融融的带着她的体温,卫桓接过握着手里摩挲片刻,又递回给她,“我不冷。” 其实他非常喜欢轮值城防,一日少则一两次,多着三四次,他经常能过来看她。 这点心思姜萱自然不知,见他不肯接手炉,便吩咐黄婶子去舀碗姜汤来,让他赶紧喝了。 “等会还回不回营?” 姜萱看看天色,开始发暗,酉初了,还有小半个时辰就是平时下值的时间。 “不去了,我吩咐了徐乾。” “那坐会吧,等会不是要赴丁大公子的宴吗?” 丁骏今日邀约的卫桓,什么春舞宴,整个大厅燃了足够炭火,让舞姬穿着轻薄春裳跳舞,可真够奢侈的。 姜萱摇了摇头,卫桓其实也不想去,但这个大公子可不爱被人拒绝,不好不去。 只说曹操,曹操到。 两人正低低谈论间,忽听外头“得得”马蹄声响,有十来匹膘马疾冲而过,猛在粮行门前勒停,居高临下说话的不是丁骏还有谁? “定之!”丁骏也是自军户区折返郡守府,听说卫桓来了这边,顺道便一停,他道:“既没事,不妨早些来,我们正好早些开宴!” 姜萱避入里头了,卫桓上前,“公子且先行,我略略收拾便来。” “好!”丁骏便一扯马缰,在亲卫心腹的簇拥下调头离去。 马蹄声“得得”,很快离了赭石街。 丁骏神色便淡了。 卫桓虽从未冷硬相拒过,只他性情清冷,从不逢迎拍马,那些救命热情下去后,丁骏便觉不足,淡了下来。 幕僚知他心意,忙道:“卫大将军虽清冷寡言,不过本事却不错,笼络过来也是好的。” 其实这也是丁骏的心思,否则他就不会继续邀约卫桓了。 “人总不能白白让二公子得了去。” 提到这个,丁骏脸色阴下来,“就凭那母子二人,还敢和我争?” 丁骏是丁洪唯一养活成年的儿子,还是嫡子,眼珠子般十分看重。当然,这也并不代表丁洪只有他一个儿子。 下面还有四五个庶出小的,其中最大一个今年十四了,是丁洪宠妾卢夫人所出,已开始入营历练。 这卢夫人心思不小,前些日子不知怎么说动了丁洪,要将她生的长女许配给卫桓。 幸好卫桓不愿意婉拒,他在旁大力说话,这事才不了了之。 但据丁骏所知,卢夫人母子并未死心。 丁骏本来也没这么在意卫桓的,这么一下子,他反而被激了起来,频频邀约,又阻挡拦截,不肯让庶出弟弟接触半分。 丁骏冷冷一哼。 幕僚低了低头,心念一转,又献计:“卢夫人妄图嫁女,不过是欲以姻亲束缚卫将军罢了,此举算不得难,公子不妨效仿?” 丁骏疑惑:“怎么效仿?” 他没有同胞姐妹啊。 幕僚笑:“公子没有姐妹,可卫将军有啊。余听闻,卫将军有一姨亲表姐,极其亲厚,看重比亲姐妹更甚。” 姨亲表姐? 这个丁骏倒是知道的,刚才那个粮行就是那个姜姓表姐所有,卫桓一有空就往那边去,确实看重。 “公子不妨将此女纳进门,如此,卢夫人就是再想嫁女,也不合时宜了,可谓一举两得。” 丁骏回忆了一下,方才骤一眼瞥见的那个青色窈窕身影,还行吧。 其实他喜欢的艳熟少妇,妖娆动人的家里养了不少,这类青涩少女再美也不得他欢心,不过也成吧,既收拢一员大将也大大打击了卢夫人母子,一想也不错。 “也行,那便纳吧。” 簌簌的雪越下越大,姜萱干脆早些打烊了,本来她让卫桓去赴宴即可,反正她身边有陈氏兄弟。 卫桓却不愿,护着入了军户区,驻足看车驾转个弯消失不见,这才调转马头。 他回头寻了徐乾,才一起往郡守府去。 徐乾粗中有细,豪气爽朗,最能应付这种场合。 徐乾已擢升为将,徐家根基也不错,一开始丁骏是没邀请他的,但卫桓带了两次,第三次就直接下了帖子。 卫桓面无表情,徐乾也抹了把脸,实话说,这宴赴得人心累。 不过再心累也的去。 转入城中央一条足五六丈宽的青石板大街,五间开大红漆大门,两尊人高怒目石狮,巍峨的郡守府就在眼前。 丁骏幕僚廖安,就是今日一起出门那个,正在门口替丁骏迎客。他见了卫徐二人来,一边招呼小厮牵马,一边迎上来,“两位将军来了?就差你们了,快快进来!” 进得府门,卫桓稍缓了些许神色,徐乾更是哈哈大笑,一拍廖安肩膀:“咱们可没迟啊!” “诶,廖兄几日不见,红光满面,这是有什么好事儿不成?” 廖安险些被他拍矮了三寸,一边腹诽这些武将就是粗鲁,一边笑眯眯地道:“是有好事,将军等会就知。” 十分神秘地挤了挤眼睛,冲二人笑笑,又特地看了卫桓一眼。 说着就赶紧一矮身挣脱徐乾手臂,在前头带路。 后面二人对视一眼。 卫桓皱了皱眉。 这什么跟什么? 他们可不认为丁骏这边能有什么好事儿。 卫桓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后,和徐乾跟了进去。实在很有些厌烦,不过他打算以不变应万变的,不管什么事儿,他都不惧。 想是这样想的,只这所谓的“好事儿”,仍旧超脱了他的意料。 进得一处宽敞厅堂,丝竹声声,人声鼎沸,滚滚热气铺面而来,二人解了厚毛斗篷,还把夹衣夹裤脱了,这才适应过来。 “你二人快快过来,最晚是你们了,得罚三杯!” 这处厅堂丁骏常用于行宴,来过多次也算熟悉,侍女引入坐下,丁骏哈哈大笑,旁边立时一阵起哄。 在坐多是亲丁骏的,也有陆延郭廉等几位大将,公子邀约不好不来,他们略带些笑,没起哄。 卫桓二话没说,干了三盏酒,徐乾则跟着起哄几句,也豪爽饮尽。 正式开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薄纱覆体的妖娆姬女偏偏起舞,众人喝酒吃肉,喧声笑闹。 话题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后院去了,廖安高声:“公子这后院里,是缺了个妥善照顾的可心人儿啊!” 众人一愣,丁骏后院人不少啊? 可廖安是丁骏的亲近人,他很多时就是替丁骏说话,一语毕,堂上众人立即“就是就是”,七嘴八舌一时连丝竹声都盖了去。 廖安笑了笑,那眼神有意无意睃向卫桓。 卫桓敏锐,立即察觉。 暗皱了皱眉,这话题能和他扯上有什么关系? 他冷冷等着。 不想那廖安清了清嗓子,笑着看过来:“有好的,一个足矣,不知卫将军肯不肯替公子解忧啊?” “听闻将军有个姨家表姐,年十七,正是适婚之龄,若是公子纳进府来,岂不两厢得宜,美极哉?” 姨家表姐? 纳进府来! 所谓纳,就是妾。 确实,在丁骏等人看来,卫桓虽擢为大将,但到底根基浅薄,符家卫氏都是寒门,这个姜姓表姐更不用说了。丁骏正妻可是通侯之女,给个二房贵妾,实在是很抬举了。 可落在卫桓耳中,却如惊雷乍响,他一怔,倏地眸光一厉。 暴怒瞬间狂涌,一瞬冲上头脑,手中杯盏“啪”一声落在案上。 若是卫桓逆鳞,姜萱便是唯一。 他心尖上珍而重之的人,丁骏这厮竟敢打主意,还敢打的是纳妾的主意! 这一瞬,他简直对丁骏起了杀心。 徐乾暗叫糟糕,忙抢先站起,他动作故意大些碰翻盏壶,趁机大力给卫桓暗打了个眼色,飞快转过身,“廖兄你有所不知!” 他装作喝得兴起站起身,将宴上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笑道:“定之他这姨家表姐却是定了亲的,只旧年家中变故失散,她信守承诺,不等上几年,肯定不会轻易毁婚的。” “你说是吧定之?” 徐乾回头看卫桓,借着身体遮挡,拼命打眼色。 兄弟我糊弄不容易,快快应声吧! 卫桓垂眸片刻,勉强按下盛怒阴霾:“……确实如此。” 徐乾大松一口气,立即哈哈大笑,转身:“她没福,不过可不能耽误了咱大公子,大公子人中之龙,何等美眷配不着?” “竟是这样?” 廖安笑脸变得僵硬,勉强扯了扯唇:“……我竟没先打听打听就说,这是我的过错。” 他自打一下嘴巴,附和徐乾:“伯潜说得很对,可不能耽误大公子。” 陆延笑道:“那你便给大公子多推荐几个,不就成了。” “极是,极是!” 陆延帮腔,徐乾大力附和,廖安立即趁机将话题转移开来,众人起哄,这插曲便过去了,接着宴上歌舞升平继续热闹。 当然,这是表面的。 宴散后,丁骏脸色阴沉沉:“好个卫定之!” 那事是丁骏本人的意思,想必在场的都心知肚明的,只是这卫桓还是毫不给脸地拒了。 徐乾反应虽快,但卫桓一瞬间的脸色,丁骏还是看清楚了。 他怒极反笑,不过就是一个寒门之女,他肯看上已是大幸,卫桓竟还敢拒! 不就是个寒门子罢了,再能打仗,也不过在他父亲的手下听令供驱使一条狗。定阳地界,上郡地界,还从没有人敢这么不给他脸面! 什么笼络,什么打击庶母庶弟,诸般心思此刻已全然不见,丁骏脸色阴沉,“若不给你一个教训,你怕是忘了上郡是我丁家的地盘!” 那踢了铁板正忐忑的廖安闻言,忙献计:“大公子,既然他这般在意那姨家表姐,不妨就在此处下手?” 他也是怕丁骏又闹出什么事不好收场,那卫桓今日看着是个极强硬,丁洪护短,到时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身边人,心念急转。 “婚姻大事岂有平辈做主的?那卫桓说了自不算。公子不妨寻符石,符石在定阳多年必知好歹,他是那姜娘子唯一亲长,若许诺亲事,卫桓也奈何不得。” 其实就是柿子捡软得捏,“让那卫桓吃下一个大哑巴亏,却说不出,才叫畅快。” 这么一想,是挺畅快的,丁骏满意:“你说得不错!” “公子英明。” 廖安暗抹了一把汗,笑着凑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第39章 从郡守府出来,宵禁的时辰都过了,夜色沉沉,大雪扑簌簌地下。 在沉寂的青石板长街上并骑而行,把一列巡逻甲兵打发了去,徐乾捏了捏眉心:“只怕这回,必是得罪了那大公子了。” 徐乾叹,他也知卫桓性子,况且这事儿,有点血性的男儿都受不了。 他愤愤骂:“不知哪个杀千刀的,给大公子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前因后果,细想想其实不难想通,但事前徐乾还真没预料过这一出的,因为丁骏素来喜爱妖娆丰熟的女子,姜萱这类青涩少女,再美也进不了他的眼睛。 卫桓眉目含冰。 骂了几句,徐乾提醒:“大公子素来心胸狭隘,这阵子当心他给你下绊子。” 卫桓冷冷:“他只管来。” 卫桓是靠真本事擢升的,一个大将,还轮不到丁骏动摇根本,这点徐乾当然知道的。可军务接洽,饷银军械,还会给丁洪说黑话,能下的绊子也不少,若得常年累月应对提防,有够烦人的。 偏偏人家是丁洪的亲儿子,撵不走,赶不去,只能见招拆招。 徐乾叹气,无妄之灾啊。 进了军户区大门,两人便分开各自回家,这顶着寒风纵马疾奔一路,卫桓心中怒霾其实也并未消褪多少。 不过到了家门前后,他略立了片刻,调整好脸上表情,才进的家门。 卫桓如今的将军府,三进三出庭院开阔,他穿过垂花门一进二堂,便见檐下红彤彤的大灯笼,正房灯火映在窗棂子上,橘色明亮暖洋洋一片。 烟蓝色的厚锻门帘一掀,一纤细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姜萱婉和声音带着欢喜:“阿桓回来啦!” “怎地这般晚?” 柔软的手给他拂去头脸沾的雪花,接下大毛斗篷,一盏热热的解酒茶递到他手里,她眉眼有些嗔怪,但更多的是心疼:“怎地又吃了这么多的酒?” 热烫的解酒茶从口腔入腹,暖意从肚腹蔓延至四肢百骸,卫桓脸上僵硬表情这才真正缓和下来。 听着她说他,他都“嗯”地应下了,待罢,他才问:“怎么这么晚还没歇?” 其实他也知,每逢他晚归,她总要多等半个时辰才去睡的。 静静看着她的眉眼,心底泛出丝丝暖甜的滋味,只转念一想今日丁骏,瞬间化作一腔恼恨。 这些污浊事宜,他并不欲脏了姜萱耳朵,只道:“阿寻,近日粮行可能会有人下绊子,你需留神些。” 徐乾担心的军中下绊子,但卫桓想到粮行,虽丁骏就算找麻烦应也不会这般拐弯抹角找这么一家不算大的粮行,但关心则慎,有一丝可能他也会提前给姜萱说。 姜萱讶异:“怎么回事?” 卫桓歉意:“今日宴上,我和丁骏有些分歧,此人心胸狭隘,怕他事后寻衅。” “分歧?那你呢?军中可要紧?” 姜萱神色一紧,叠声问。 军中人情复杂就是一个大社会,卫桓本性情孤冷不耐这些,只是却也不得不走了进去,她常常是怕他会吃亏。 卫桓安抚她:“无事的,我擢升依赖军功而非裙带,他寻衅,我仔细应对就是。” 并非那等根基不稳的人,即便丁洪想动都需要能服众的借口,更何况那丁骏? 姜萱这才略略放心。 又说了几句,才揭过这话题,天色很晚了,卫桓起身送姜萱回院休息。 一路行,一路站在外侧为她遮挡扑入廊下风雪,姜萱拢了拢斗篷,“并州风雪真大。” 确实,卫桓嘱咐:“你明日去看新分号的选址,记得多添衣裳。” 都能反过来叮嘱她了,姜萱笑着睨了他一眼:“放心,冷不着我。” “多带几个人跟车,隆庆街那边离军户区有些远。” “行,我会的。” 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姜萱的小院,看她进房掩上菱花门,灯光熄灭,他这才转身回屋。 又想起丁骏。 得将这事和符石说一说。 符家和他互为一体,丁骏寻衅,也很可能寻上符家人,得让符石等人有个准备。 不过这会天色已晚,明天再去。 卫桓是想着明日寻符石说话的,但没预料到的是,丁骏比他还早一步。 一大清早,丁骏就亲自来了值房,让才上值的符石一诧,忙迎上来,“大公子您这是要寻陆将军吗?” “将军还未来,只怕公子要稍等片刻。” 说着,他就要在前头引路,不想却被叫住了,“诶,符将军误会了,大公子寻的是你。” 说话的是廖安,见符石回头不解,他笑道:“符将军有喜临门啊!” 怎么回事?符石诧异,却见丁骏微微抬着下颌,十分矜傲颔首,表示赞同。 他暗暗皱眉,不过面上不显,只不解道:“这……” 廖安马上替他解惑了,“听闻符将军有个外甥女,正是当嫁妙龄,恰好咱们大公子缺个可心人在身边照顾,这两厢得宜的,符将军以为如何啊?” 经过昨日他也不迂回废话了,单刀直入,当然符石军职不高他不怎么放在眼里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和卫桓不同,符家在上郡二十余年,是老人了,大公子是什么存在他最清楚不过,廖安断定对方必回应下的,说话间拢起双手,胸有成竹。 只符石却没他想象中那般知情识趣,闻言一愣,心下大怒。 这什么意思?让他们家二娘去做妾! 符石可从未想过攀附裙带! 还有,这种事情两厢情愿倒罢了,可现在没有啊!这两人竟连意思都不透一个就大喇喇当面寻上值房!放从前还算了,可现在桓哥都是大将军了,竟这般不给脸面! 大冷天的,符石脸色一瞬涨成猪肝色。 不过他到底年长,能忍得下起气,低头缓了缓神色,勉强朝丁骏一揖,笑道:“原来如此,公子是有所不知。” “二娘旧日是定过一门婚事的,原应过门了的,可惜家逢巨变……这男家情况未知,却不好悔婚毁盟。” 这有婚约在身,确实是一个最铁的借口了,未和卫桓通过气,符石就用上了同一个说辞,连连作揖:“她没福,怕是不能侍奉大公子了。” 说得再委婉,姿态放得再低,也掩饰不了他毫不犹豫拒绝了丁骏的事实。 廖安一听登时叫糟,忙侧头一看,果然丁骏诸般神色一敛,面上阴沉沉的比昨日还要糟糕太多。 “很好。”丁骏从牙缝里冷冷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 “大公子,大公子!”符石追了出去,前者却已翻身上马在亲卫簇拥下绝尘而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符石心下一沉。 不行,他得赶紧找桓哥。 一转身,立即去了。 却说丁骏这边。 一入营房,“哗啦啦”长案上所有东西都被扫落,狠狠一击楠木案,丁骏森森:“好一个卫桓,有一个符家!” 一而再,再而三地落他脸面,这回,丁骏的怒火是彻彻底底被激了起来。 在定阳,在上郡,就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般打他的脸! 丁骏森森:“符石是吧?卫桓是吧?若你二人顺心如意,老子把头颅拧下来给你们当酒壶!” “叫许信来!” 许信,丁骏的副将兼亲表兄,大将许靖嫡长子,手上能动用的势力多了。 丁骏这是要动真格了。 廖安暗叫不好,一旦捣得军中大动,丁洪护短不会对儿子怎么样,可是他们这些身边的人就要倒大霉了。 前车之鉴可不少! 眼见亲卫应了去叫人,他大冷天的急出了一身汗,焦灼之下,急中生智,“公子且慢!” 丁骏冷冷看过来,“你最好有要紧的话说。”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 廖安忙拱手:“小的不过想着,这打蛇需打在七寸上。” “哦?”丁骏略感兴趣,廖安心稍稍一定,忙道:“卫桓乃功勋擢升,根底甚稳,且下洛一战乃全军都知的大事,这才堪堪过去二月。” 大家记忆新着呢,卫桓风头正劲,这当口就算丁洪想动,也得拿出一个能服众的理由。 针对绊子,能给卫桓找麻烦,却伤不了根底,当不得大用的。反丁骏这般行事,恐会惹丁洪不悦。 一番分析,入情入理,丁骏面色不禁也有了些变化,廖安忙打铁趁热:“咱们不如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廖安大喜,忙道:“这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那姜家小娘?若是毁了她,这才叫蛇打七寸!” “将她捆了回来,杀了卖了都行,叫她永远回不来。” “咱们乔装易服,悄悄地去谁也不知,事后便是卫桓和符石有所猜测,可他们有证据吗?想和府君告状都不成!” 廖安捋须:“如此,硬吃一个哑巴亏,才叫刻骨铭心。” “确实,很好!” 丁骏越听,越觉得好,当即击案站起:“你说得不错,正该这么做。” 夸赞廖安一句,他立即吩咐:“马上使人打听这姜家小娘的动向,这事就交给你,越快越好。” 丁骏目光森森,冷笑。 廖安大松一口气,忙应了:“小的立即去!” 匆匆转身就去了。 也不知算不算运气,打听的人一到赭石街,便见粮行关上大门,姜萱正登车。 “禀大公子!这正是天赐良机,这隆庆街姜家小娘没去过,谁也不认识她,正正最合适动手不过!” “好!真是上天也见不得这等人猖狂。” 丁骏立即站起,传命:“都去换了衣裳装扮,随我来!” 今天,姜萱去看新分号的选址。 说来都一个多月的,好的位置总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陈小四里外奔波,姜萱也看了好几处,这还是第一处她觉得很合适的。 “主子,这位置好,北边的青雀街,前头不远又是归义坊,静中带闹,最适宜做粮食生意。” 陈小四也很高兴,大冷天跑得很不容易:“这隆庆街上,好些大商行的分总号在呢,姚氏、张氏、郑氏霍氏,还有甘氏,甘氏这还是总号。” 所谓分总号,就定阳一城分店的总号。而这个甘氏,就是姜萱一直进货的那个大商号,当初不少消息时还是跟甘氏的管事打听的。 甘氏是定阳人,这个总号,是全国总号。 说到这里,陈小四叹:“甘氏近来势不好,主子正好就近观察一下,选一个换了。” 之所以这么提议,是因为最近甘氏被人打压得厉害。外来姚氏商号得了郡守府的青眼,正在大力排揎老对头甘氏,甘氏生意被抢得厉害。 陈小四常常听姜萱打听其他大商号,以为她也是想换。 但其实不是,姜萱想了想,摇头:“不急,甘氏的货不错,先用着。” 门板搬开两扇,一行人进来,很宽敞的店面,后面还有一进宅子,排房不少,仓库厨房办公室都足够了,最妙的有水井,还有一个大壁炉。 这个类似窄炕的大壁炉修得很好,陈小四点起火没多久,整个铺子暖烘烘的,特别柜台这边,热得姜萱解了斗篷,连夹衣都脱了。 “掌柜的,这炕好。” 说话的是一个叫刘大根的憨实汉子。自从姜萱收了陈家人,又让陈小二选了装卸工组建运粮队以后,她也有心物色一些老实好用且无甚家累的,愿意卖身卖身,不愿就活契,已拢了十来二十个人手在身边。 愿意卖身的占据绝大部分,契约签了以后,就安置进府中,让姜钰教些粗浅实用的拳刀功夫。 如今,手上人手总算宽松了。 隆庆街是在城东,距离军户区挺远的,人生地不熟,姜萱很注意安全,带了十个人在身边。 大家都热得脱了大衣裳,听姜萱吩咐忙里外察看,并未发现不妥,她再踱了一圈,“不错。” 决定定下来了。 她吩咐陈小四:“明日把房主约出来,咱们把租契签了。” 这事一直是陈小四负责联系的,闻言忙应道:“小的明日一早就去。” “唔,等签了租契,你就……” “砰!”姜萱正要吩咐陈小四先领人打扫一下,谁知这时门板忽“砰”一声巨响,话倏地被打断。 众人一惊,忙侧头看去。 只见那掩住的门板生生已被人踹开,十来个布衣大汉鱼贯而入,腰配长刀,气势汹汹。 “你们什么人?” 陈小四忙上前:“我们是来看铺面的,要寻旧租户和房主的话,你们是找错地方了!” 这些人一看来者不善。 姜萱蹙了蹙眉,若是有这般的纠葛,这铺面可要不得。 但谁知。 “没错,找的就是你们。” 一个身着藏蓝缎袍、披黑色滚边大毛披风的青年男子踱步进门,视线非常准确,直直看向被众人有意无意挡在最后面的姜萱。 “姜家小娘子。” 这人认识她? 姜萱蹙了蹙眉。 眼前这男子约莫二十上下,五官算端正,下颌很自然地微微抬起,掩不住的轻蔑傲慢。 他身边的这些布衣汉子,个个身姿笔挺,行走间铿锵利落,非常熟悉的姿态,掩不住的军旅气息。 一个猜测隐隐而生,姜萱皱了皱眉。 不能吧?这定阳还是有些法度的地方,卫桓可是军中大将,大庭广众下找他家女眷寻仇,那位是飞扬跋扈,但他不是没了脑子,也不能做这事啊! 但事实上,她还真猜对了,丁骏冷冷道:“我这就给姓卫的,和那不知好歹的符石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慢着!” 姜萱一凛,蹙眉:“公子如此行事,可想过府君会如何?” 若真做了这种事,恐怕丁洪都保不住他。 兵将军心生怨愤,定阳军可是丁洪的根本,若真放在一起,就算多疼爱的儿子,恐怕丁洪也会忍痛割去。毕竟,他不仅仅一个儿子。 姜萱此言一出,丁骏哈哈大笑,良久,笑意一收:“别叫我大公子,我今日不是大公子。” 没见他都乔装改扮了吗?迅速拿了人,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人看见,谁还敢跳出来指正他不成? 丁骏眉目一冷:“门板堵上,都给我拿下!” 真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无妄之灾。 骤不及防地疾冲而入,两三句话,“刷刷刷”拔刀出鞘,利索冲上。 本来好生生的来看个分号,突然就演变成一场血腥危机。 对方训练有素,来的实在太快了,好在陈小四等人也配了刀,忙不迭迎上去招架。 让姜萱稍稍有些安慰。 但她这安慰情绪不过一闪而逝,顷刻被凛然占满。 她的这些人,都是身体强健又年青,好吃好喝养了一个来月,力气都养出来,又学了一阵身手,照理寻常危机是完全可以应付。 可偏偏,眼下并非寻常危机。 丁骏的这些亲卫,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沙场见血不少,身手利索又狠又稳,不消一阵,惨叫声连连,姜萱这边已不少人被砍翻在地。 若非死人难料理,恐怕他们已经死了。 可一伤拿住,绳索一绕,就被利索扔在一边,失去了反抗能力。 姜萱这边,陈小二本来想护着她往后面去了,后院有个小门。 但谁知这点对方早有预料,几个人一冲,刚好把后房门堵住了。 战局一边倒,冲又冲不出,混乱中眼见己方的人越来越少,姜萱恨极咬牙,临淄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不成她要在定阳阴沟翻船? 眼见陈小二招架不住,她心下一狠,提起刀猛地朝背对她的布衣亲卫狠狠一捅,猛抽出来,又一捅。 鲜血喷溅,两人僵住。 也是没人把她这个娇滴滴的纤细女子放在眼里,才会背后空门大开,并未设防她。 这么一下子,姜萱那边他们小心着不杀人,自己这边倒是死了两个。 “臭娘们!” 愣了一息,丁骏大怒:“再顽抗的,就地格杀!” 他亲自动手,提刀直奔姜萱。 丁骏到底也是学了二十年的,对付旁人不行,但姜萱这个不擅武力的女子,却算游刃有余。 两人对了几招,他一反手压住姜萱手里的长刀,一捏她的下巴,提起:“臭娘们,你找死!” 他冷笑:“本来想拿下你杀了了事的,敬酒不喝喝罚酒,老子毒哑你,让我手下的人快活够了,再砍了手脚,把你卖出并州去!” 掐住下巴那只手力气极大,捏得她下颚骨剧痛,丁骏居高临下,森森恶意毫不掩饰。 姜萱咬牙,一抽刀,抽不出,余光见柜台上有一方青石纸镇,她直接撒手放了刀,抄起纸镇,狠狠一掷,“去死吧你!” 就算她逃不掉,也必要拉个人垫背! “啊!”这方青石镇纸,本来就是因为不值钱还重才被舍弃的,姜萱全力一掷,“砰”一声正正砸在丁骏的左额上。 登时血流如注,丁骏捂住额头,死死瞪着她,一头栽倒在地。 “大公子,大公子!”这情况简直一变再变,众亲卫大慌,廖安急急奔过去,“大公子,大公子!” 丁骏头破血流,生死不知,姜萱却窥得这一处空隙,立即往后房门狂奔,“我们快走!” “快,快!拿住她!” 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事不好了! 廖安慌忙一探丁骏呼吸,还好,还有气! 他立即回头厉喝:“赶紧将这臭娘们拿住!交由府君处置!” 这下子闹大发了,捂不住了,必须赶紧拿了姜萱! 这一点亲卫们也知,姜萱动作快,可他们终究更快,几个大步冲上前,一把揪住姜萱的衣袖。 “撕拉”一声,姜萱反手,一刀割下大半幅衣襟,肩膀手臂全露,大冷天的她却完全不觉得冻,就着陈小四拉扯,脚下不停冲出后房门。 “啊!”可就在这时,后面却有一个亲卫抄起手边的矮凳,直接朝姜萱掼过来。 没了不能杀的顾忌,这么一下子是下了死力的,正正砸中姜萱的上半身,她痛呼一声,整个人连同陈家兄弟都被砸翻在地。 “臭娘们!你找死!” 刚才被捅死亲兄弟的亲卫赤红着眼,提刀跃起就要往姜萱腰间一捅! 这么一捅下去,不死也残。 姜萱咬牙,往后一挪,可惜她被砸到得半边身体麻木,拼命一挪其实也没挪动多少。 这一瞬心中恨极,当初那么难都过来了,真要在安稳平静的定阳翻船吗? 可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尖捅落。 陈氏兄弟惊呼乍起,千钧一发,在这当口最紧要的关头,耳边忽“嘭”一声巨响。 被堵得严实的门板在外被人大力猛一踹,竟生生飞起两扇,直直砸翻五六个人。 一个劲瘦精健,黑衣黑发的少年随门板疾冲入屋。 乌发红唇,眉目冷厉,仿似噬人。 是卫桓!卫桓一瞬看清,目眦尽裂,手中长刀尽全力往前一掷。 “噗”一声,重重扎入持刀亲卫心脏,穿体而过,他猛一僵,直直往前倒下。 可刀尖还朝下,姜萱半边身体还动不得,勉力一退,陈氏兄弟赶紧趁机一拽她,这才堪堪将她拽出刀尖范围。 “阿桓!”劫后余生,姜萱重重呼吸着,一身血迹斑斑,玉白肩臂裸露,狼狈至极,但她大喜,卫桓来了! 卫桓一个箭步上前,解下斗篷,立即裹住她,将她扶抱起。 “阿桓,快!不能让他们跑了!” 姜萱余光一直留心屋内,见廖安和一人要往外冲出,登时大急! 卫桓身形疾如闪电,一拔长刀,寒芒一闪而过,那奔出亲卫瞬间倒毙,他拦住门口,冷冷看向廖安。 “你别乱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不但有卫桓挡着,更有陈小四趁着门外没人,赶紧搬着门板重新将门堵上。 卫桓如百丈冰面上的寒霜,杀意凛然,廖安连连倒退,被躺在地上的丁骏一绊摔倒,他如同得了一个救命符,赶紧抱起丁骏,厉声:“你知道你干什么吗!” “你们伤了大公子,杀了这么多亲卫,府君不会饶了你们的!你……!” 廖安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卫桓冷冷一笑,直接一捅。 寒芒瞬闪,长刀直接穿透丁骏胸膛,再贯穿廖安身体。 廖安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竟敢,竟敢杀……公子!” “砰”一声,重重栽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第40章 廖安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 所有亲卫也不可置信,愣愣看着。 卫桓长刀缓缓抽出,“嗤”一声利刃划过皮肉的微响,丁骏和廖安尸身僵顿了片刻,“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众亲卫如梦初醒,又惊又惧,筛糠般抖着,有人惊呼:“你……呃!” 惊呼声还在喉间,前方卫桓已倏地转过身来。身形疾闪,刀刃寒芒瞬如白练,众卫只觉喉间一凉,“咯咯”僵里半息,重重砸倒在地,紧随了他们的主子赴了黄泉。 卫桓下一拍,将在场的所有亲卫统统杀尽。 刀刃仍淌着血,他迅速返身,将靠坐在后房门姜萱扶抱了起来。 姜萱虚虚拢着斗篷,缝隙间隐隐见鹅黄色的兜衣系带和雪白的肩臂肌肤。 他登时又是大怒,杀了丁骏依旧不觉解恨,立即解下外袍,拢在她的前襟,又接手斗篷拉开挡住。 姜萱赶紧接过外袍,背身穿上系紧,而后再罩上斗篷。 她这边才匆匆整理好衣冠,那边陈小四急慌问:“……主子,二郎君,咱们,咱们怎么办?” 他都不敢叫卫将军了,声音压得极低,牙关“咯咯”响着。 生死危机过后,意识回笼才醒悟自己做了什么,又惊又俱,一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陈小四一张脸又青又白,抖索着唇,还要说着什么,谁知这时身后忽“笃笃”两声敲门响。 他吓得整个人都弹跳起来,惊惧回头。 所有人都惊惧回头,包括姜萱,呼吸一屏,她攒紧卫桓的手臂。 不等众人给出其他反应,那敲门声“笃笃”响过后,外头轻声,“二郎,二郎。” 熟悉的男声,很轻很低。 “是符非符白。” 卫桓安抚拍了拍她的手,行至门板前,却不开门,低低道:“绕去后面小门。” 外头脚步声匆匆走远,卫桓看一眼陈小四,后者勉强按捺虚惊,赶紧往后面开门去了。 不多时,三人折返。 卫桓去找符石,符非符白也跟着去了,半途碰上匆匆找来的符石,一听丁骏的事,卫桓当即面色一沉。 这下子,不用说是把丁骏得罪死了,军中之事他不惧,但转念一想姜萱,却有些坐不住。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涉及她,他总是放在第一位的。况且不知为何,他隐隐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心惊肉跳,当下不迟疑,立即往隆庆街赶去。 符非符白紧随其后,他们的速度稍慢一些,到地方时门板封得死死的。 当下暗叫不好。 卫桓在,里面是不用担心,两人赶紧一左一右,急急察看附近环境。 忙忙从后门进院,一眼就望见尸体横七竖八,“这,啊!” 有设想过里头情景,但真没想过这般,冲入后房门,一眼对上丁骏染血的尸身,符非符白大惊失色。 “这,二郎!” 丁骏死了! 被杀了! 被他们杀了! 兄弟俩惊得跳了起来。 “丁骏欲擒杀二娘一众,二娘他们奋起反抗,砸伤了丁骏。” 丁骏重伤,这事就闹大了,一定会被丁洪知悉。而丁骏伤重头部,还有可能会不治,然不管能不能治,作为重伤他儿子的罪魁姜萱,必定凶多吉少的。 入目一瞬,卫桓就动了杀机。 丁骏一旦抬出去,事情将立即往最坏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既然如此,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立即将这些人尽数击杀。 “二郎,咱们怎么办?” 卫桓是足够当机立断的,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符非符白也算渐渐历练出来了,大惊一瞬,赶紧急问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上策,先将此事捂下。” 惊魂初定,姜萱迅速收敛心神,立即道:“最好的情况,丁骏的死与我们无关,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当然是好的,可是,符非:“……这能捂得住吗?” “无十足把握,但成事几率也有。” 姜萱很快镇定下来,快速思索:“这位置都是商铺,本是闹中静地,又是一大清早的,左右商铺都还没开门营业。” 这地方是隆庆街尾,算是这片商业区的尾巴,算不得多热闹,不过粮行本就不需要凑到闹市中心去。 姜萱一大清早来的,本打算看完分号选址就赶回赭石街。 众所周知,由于商业区居民宅少,它在非营业时间的清早晚间,反而会比其他地方要更加冷清。 姜萱方才下车时,见左右都还没开门的,街上也不见行人。 符非符白立即补充:“我们方才左右观察了一遍,附近确实没开门,没碰人,左右也无留意这边的。” 姜萱呼了一口气,看向丁骏尸身:“他刚才告诉我,别叫他大公子,他今日不是大公子。” 言下之意,再佐以其乔装出现的外证,不难猜出,丁骏是私底下悄悄来的。姜萱没忘方才他开口命拿人时,底下亲卫们的一瞬错愕,很可能连这些亲卫在来之前,都是不知道自己要干的是什么。 这其实也很合理,悄悄绑一个大将的家眷然后将其杀死,这事爆出来丁洪都难兜住。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泄密危险,丁骏肯定不能让人知道。 所以现在事情是这样的,丁骏去哪郡守府没人知道,至于方才这场杀戮,也暂未被其余人发现。 姜萱下结论:“我们至少有大半天的时间。” 来决定下一步要怎么做,以及这个决定下所需的准备工作。 杀了丁骏,一旦被丁洪知悉,这定阳乃至上郡并州,都不是他们的容身之地了。 若此时立即离去,可确保平安。 但谁甘心。 一路赶来并州并不容易,卫桓军中拼搏更是把命悬在刀尖上的,姜萱这边逐渐深入,生活稳定,一步步见好,也一步步看到复仇的曙光。 谁甘心呢? 姜萱不甘心,卫桓不甘心,符非符白更不会甘心,现在有捂住的基础,众人自然是不肯放弃的。 姜萱道:“再不济,我们也要捂住一段时日。” 只要处理得好,至少能腾出一段时间。最坏的,也趁这段时间收拢心腹部属,这么一番辛苦经营,光溜溜地走谁甘心? 卫桓颔首:“没错。” 他迅速分析:“此事确实未必不能捂下。” 卫桓和姜萱对视一眼,他素来胆色过人,未到最后关头,他甚至不怎么考虑走。 四人将视线投到丁骏的尸体上,现在关键是处理好尸首和现场。 “符白,你回去领人巡城,一有不妥,立即来报。” 巡城任务如今还在卫桓手上,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方便。 这所谓巡城,自然是留心郡守府的动静了,符白明白,立即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这些尸体,最好能今日就运出城去。” 姜萱环视一圈:“若不能全部,至少丁骏的得运走。” 今天是最容易的,过了今夜,郡守府发现丁骏不归,开始寻找搜索,到时就难了。 “主子,咱们用粮车运,不知可行不?” 主子们没有乱,下头的人就有了主心骨,陈小四脑子活,立即就想出一个可行法子。 “咱们的粮车出城,不怎么检查的,将他们装进中间最底下的粮袋压着,应能顺利过关。” 出城门都要检查,但定阳这么一座繁华大城,每天进进出出这么多行人车马,哪可能一一都仔细翻找呢? 碰上熟悉的,有背景的商队,甚至连检都不用检,直接放行了。 姜萱粮行虽不是大商号,但靠着定阳军背景十分硬,碰上几次城门尉就记下了,基本不需要检查。 而且,今日还是卫桓麾下轮值城防,符非道:“我去城门一趟。” 卫桓颔首:“不需刻意,让城门尉处理即可,如遇不妥,你再过去。” 这是为了以后可能有的嫌疑撇清关系。 符非精神一振:“那我们赶紧处理一下。” 将这些尸体折叠捆好,否则等会僵硬了就不好处理了。 众人立即动手,姜萱命陈小二跑远些买伤药,陈小四则匆匆脱下沾血的外衣,带着几个没受伤的人回去押粮车过来。 卫桓瞥一眼陈氏兄弟的背影,这事一人无法处理,而在场的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略略思忖,没有反对。 他收回视线,和其余人抓紧处理屋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丁骏觉得重伤和杀死太难处理,之前被捆住的人都是轻伤,绳索一解,冷水一拍,就立即清醒能动了。 众人齐心协力,迅速将尸首都捆绑好,而后拖到外头雪地,开始洗刷染血的红地砖。 姜萱看了看,地上血迹新鲜能彻底洗刷干净,只墙上却有些犯难,墙上溅血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使劲擦了还是有一个淡淡的印子,而且这半旧的黄白灰墙,使劲一擦还留下一块白白的印子,和旁边格外不一样。 她皱了皱眉。 刘大根说:“主子,不如拌些灰来刷一刷。” 他父祖都是泥瓦匠,虽幼年失祜本事没学到家,但一些技巧他还是耳濡目染知道的,比如,做旧。 新鲜灰泥掺铲下的旧墙皮、黄土等等,调一罐颜色相近的旧灰,把血印子都刷一遍,而后多弹尘灰,这处壁炉这么热,烤上一两个时辰就干透了。 姜萱大喜:“你赶紧去办。” 刘大根领了银钱,匆匆去了。 此时门外的大街,渐渐有些人声响动,不过马都从后门牵进院子了,姜萱来时乘的马车也赶到后门来。 后门很安静,等会正好停粮车“上货”。 “等这边处理赶紧后,我就让陈小四回了房主,说咱们没看上,不租了。” 出门找店铺和接洽的一直都是陈小四,姜萱从未出过面,且据闻这处店铺主人房宅众多,和陈小四接洽是管家,所以他也没透露自己什么信息。处理好之后,陈小四不再露脸,这处就算被人怀疑,线索也断了。 掩上后门,回到院子,看着院里头丁骏一群那十几匹皮毛油亮的高头大马,姜萱拍了拍。 “这马倒是很好的。” 可惜他们不能留,还得赶紧处理了。 一匹一匹的出去的话,最不起眼,可陈小四等人不擅驭马,能处理这个的只有擅骑术的卫桓符非符白。可他们不能一直留在这里的,就算借故巡城,总也得不时出现在人前。 事情很多。 姜萱长吁了一口气,蹙眉:“我总是有些不安心。” 事情太大了,丁洪失踪了儿子搜索程度何等大可想而知,假的终归是假的,丁骏一路过来也不能确保就没一人碰巧撞见,她难免隐忧事情暴露。 “或许,我们可以转移视线。” 卫桓一直在凝眉忖度,闻言,他抬目,将视线放在院子里挨挨挤挤的这十来匹膘马上。 姜萱心中一动“你是想……” 卫桓点了点头:“没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第41章 丁骏等人是便服出来的。 普通平民自然不认得。 但放在城门守兵和城门尉那里,情况就有点不一样了。 这么膘肥体壮毛色一致的十几匹油亮膘马,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 还有鞍鞯、辔头、长鞭,诸物样式和颜色。 丁骏常常出入城门,不看人光这一行骏马,若再配上那种矜傲一刻不停直冲而出的势头,恐怕离得远远还看不清人,城门尉和守城甲兵就认出来了。 恰恰的,丁骏一行便装出行,这大冬天的,衣物臃肿,蒙头盖脸最正常不过。 若“丁骏”今日没有留在城里,而是出了城,一直没有折返呢? 那么搜索和怀疑的方向,立时就偏离到十万八千去了。 再销毁丁骏等人尸首和马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很好!”姜萱一思索,登时信心大增。 既议定,事不宜迟。 可这一开头,先遇上一个大难题。 找谁去伪装? 这需要绝对能信任的人,否则不如不做。 且得十来个,陈小四等人数倒是够的,可惜大多才开始学骑马,技术不行。另一个,“粮车”先押运出去更重要。 符非沉吟一阵:“要不,我和阿白去寻人。” 他欲去找他母舅家的人。 符非符白的生母不是汉女,是杂胡。 上郡除了羌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少数民族,具体是什么族群,很多都已经不可考了,大家混居在一起互相婚配,乱血统七八糟地被统称为杂胡。 绝大部分的杂胡和汉人老百姓一样,都是希望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但他们比汉人难太多的,难被汉军信任接纳,又时常被迫为西羌征战,族民常年被欺凌,苦不堪言。 符非符白生母的族群被战争冲得七零八落,二女先后落在定阳军将领手上,被赏赐给了符石,之后生了儿子,才算真正安稳下来。 二女的娘家兄弟子侄,也是因符石推荐安排,才得以进入定阳军。 这个卫桓知道,因为他擢升为将后,符非符白就托他把母家人调任到他麾下。 “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出纰漏的。” 符非十分有信心。 除了亲缘,还有利益,符家乃至卫桓屹立不倒,他们才会有前途和未来。 卫桓心念一转:“好,你速去速回。” 符非立即去了。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期间卫桓去城头转了一圈,回来后,符非符白母家叔伯子侄十几人已到,“粮袋”也已打包好了。 “粮袋”装车。 贺拔拓等人匆匆换衣。 卫桓同时带回了一些与丁骏等人打扮相类的衣物,还有斗篷围巾。贺拔拓等人面相的胡人特征其实并不明显,乍眼望去,和汉人差不了太多,一问,才知原来他们身上有一半甚至四分三的汉人血统。 这样更好! 衣裳一换,斗篷一披,面巾绕几圈紧紧蒙住脸只露一双眼睛,并看不出什么破绽。 卫桓吩咐,一刻钟后,各自按计划行事。 而他和符非,则回去露身人前。 屋里也已经收拾妥当了,细细检查过一次,确定无纰漏,卫桓扶姜萱登车,“你回赭石街去,如平时一样即可。” “勿担心,等我回来。” “好。”姜萱攒了攒他的手,松开:“店铺这边,我会让陈小四处理好的。” “嗯。”闲话少说,诸人立即动身,按各自计划行事。 一连小半月狂风暴雪,好不容易见了霁,风依旧凛冽,只久违的暖阳出来了,天幕湛蓝湛蓝,阳光映在城垛堆的絮雪上,金灿灿的甚是耀目。 天气一好,出行的人格外地多,城里各坊市大街喧闹沸涌,四个城门车水马龙。 农人、挑夫、商旅、车马,往里的往外的,络绎不绝穿梭。 陈家兄弟一前一后,押着运粮车队接近城门,缓下来排队接受检查。 缓缓往前挪,说不紧张,那肯定是骗人的,不擅长装样的刘大根等人把面巾往上拉了拉,专注扶着车,努力保持镇定。 其他人能蒙脸装木,陈小四却不能,眼看着越来越接近城门卡,他深吸一口气,扯下面巾,露出笑脸。 “大人,我们是赭石街符家粮行的。” 一见到城门尉,陈小四心里小小“咯噔”一下,因为城门尉几班轮值,他运气不咋的,遇上最不熟悉的那个。且这位工作颇认真的,基本不会不用检查就放行。 他心里一阵紧张,只面上却不显,堆着笑脸继续道:“我们送粮去东郊平乡,后面的车都是。” “唔。”城门尉抬眼一看后面七八辆大车,点了点头,循例挥手,让甲兵上前查验。 七八个甲兵小跑过去,开始围着粮车拍打,又点了几袋让打开。 解开袋口,长刀往里头插了插,甲兵挥手,让绑好放回去。 陈小四心刚放下一半,怎知身边城门尉吩咐:“卸下了这车,里头再查一查。” 手一指,指向第二辆粮车。 陈小四一看,脚当场就软了。 他们预备过这种情况,所以第一辆粮车是没问题的,但谁知这城门尉工作一丝不苟不说,还没点中头一辆。 不好了! 陈小四视线立即睃向城头,和不远处的符非对视一眼。 符非准时巡视到这处城门,一见陈小四,立即开始从城头缓缓下来。 若是实在不行,就由他补上,“熟人”见面打断检查,热情招呼过后,由符非顺手就让过了。 但这么一来,难免落下点蛛丝马迹,万一日后丁洪追溯到这里,总多了几分嫌疑。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并不想符非掺和。 可现在不掺和已经不行了。 眼见甲兵们应了一声,转身行往第二辆粮车,符非心头一凛,立即大步往那边过去。 好在这时,贺拔拓来了。 “得得得”一阵急促繁杂的马蹄声,迅速由远而近,前方城门,却不见任何减速。 远近诸人闻声望去,只见一行十数骑正在远远街角转了弯,直奔城门而来。 一色油亮身姿矫健的黝黑膘马,藏蓝色的鞍鞯辔头,微微泛着金的长鞭,为首是个青年男子,黑色大斗篷,腰挺背直姿态傲然,带着后面十来名虽着布衣但明显是军旅精兵的汉子,速度分毫不减直直冲往城门。 “大公子来了!” 有一个甲兵高喊了一声,城门尉头皮发麻:“赶紧的,还不把栅栏挪开一些!” 上回就试过,大公子一行冲翻木栅栏,他反大怒,反手就给了城门尉一鞭。 这哑巴亏只能硬吃,当时还不得不跪地讨饶。 甲兵们慌忙七手八脚挪开门洞两侧的木栅栏,见陈小四等人还在,“边儿去!还不赶紧的?杵这怕是没被打过了!” “哦哦!” 陈小四赶紧挥手,趁机将马车赶到已过检的那一边。 马蹄声“得得”,“丁骏”速度不减,直冲城门最中间的大门洞,急驰而过,扬起一地冰渣雪粉。 城门尉和甲兵们不敢抱怨,只低着头等“丁骏”过去后,才默默把木栅栏挪回去。 “好了,好了。” 城门尉呼了一口气,往后面挥手,“上来,下一个!” 陈小四忙一扬手,赶紧领着粮车队往门洞过去,顺着人流车流,几息时间,穿过门洞出了城门。 不疾不徐走了一段,直至回头已望不见城门。 “好了,我们快些。” 和卫将军碰头处理好那些特殊粮袋后,他们是会真往平乡去一趟。 “快!走快些!” 冬季天黑得很早,申正刚过,天就开始发暗,太阳一隐没,明显就阴寒了下来。 姜萱强自镇定一整天,天擦黑就吩咐打烊,关了店登车回家,在前厅焦急地来回踱步等着。 她知没有意外通知反而是好的,只消息未回,焦灼就很难免。 姜钰也是,虽姐姐没告诉他详细的,但明显出大事了,姐弟两个守着前厅,不时探头往外面的大门。 就这么等着,一直等到酉初,大门外才传来马蹄声。 “咿呀”一声门响,姜萱姐弟抢出去时,金氏婆媳已忙不迭拉开大门,卫桓当先而入,后面跟着符非陈小四几个。 “怎么样?”该吩咐的已吩咐过,卫桓挥手让陈小四等人先下去,他们几个入了前厅,厅门一掩上,姜萱急拽住卫桓手臂,急声低问。 “阿寻莫慌。” 卫桓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抚:“已经处理妥当了。” 今儿日间,“丁骏”和运粮队一行顺利出了城门,立即往指定的隐蔽地点赶去。 这是符家的一处小庄子,里头有砖窑。 土砖的烧制很早就有了,定阳一带粘土不少,因此砖窑也多,符家作为植根多年的军户,自然也是有这类产业的。 借口朋友要用砖,打发一个人来察看质量,然后把人支开了,借暂空砖窑把尸体都焚了,虽无法彻底煅成灰,但体积已大大减少,几个袋子,就能全部装好。 贺拔拓等人仔细打扫了砖窑,而后悄悄带着袋子与卫桓汇合。卫桓已选好了地点,一行人直奔吕梁山脉支脉齐岭,寻一处偏僻隐蔽的地方挖开冻土,深坑掩埋,而后覆盖回厚厚的积雪,将痕迹抹干净。 大冬天的,保证发现不了;等到春暖花开雪水一融,这地方就重新长出青草杂木,更是不可能发现。 “你放心,必无人能搜寻出来。” 实际早就处理好了,就是卫桓等人要频频出现人前以掩人耳目,这种事情更不能让人代为转述,才等到晚上归家才告知她。 姜萱问:“那郡守府那边呢?” 这个时辰,郡守府怎么也该发现丁骏未归了吧? “郡守府打发人出城传话了。” 卫桓等一直留神着,下值前,便见郡守府的人出城了,据闻是去城外别庄给大公子传话。 郡守府此时还不很在意,因为丁骏常去城外几处别庄,玩乐打猎什么的,一夜甚至几夜不归都是常事,这回去探,只是因为他出门前没留个话。 很好,成功将对方视线引向城外了。 丁骏只会在城外“失踪”的。 另外隆庆街店铺那边,贺拔拓再去探过,也没问题,那管家接过陈小四钥匙后,只抽空去开门随意扫了眼,就回去了。 后续再有租客,更不可能晓得不对。 一切都按预计中最好的方向发展。 姜萱这才大松一口气。 丁骏一行的死亡,很有希望能发展成一桩无头绪无线索的失踪公案的。 最糟糕最紧迫的情况终于过去了。 不但姜萱松了口气,符非贺拔拓也是。 “符白呢?” “我让他回去喊舅舅过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仍处于小心观察和戒备的期间,这等大事必要告知符石的,符白先回去喊人了,待过来再说。 稍等一等。 趁这点时间,姜萱先吩咐厨房把饭菜端上来。 心下这么一松,才觉又冷又饿,想必卫桓他们更甚,忙着张罗热汤饭,诸人也不去饭厅了,直接就在堂上将就着狼吞虎咽。 滚烫的汤水饭食下了肚,心感觉更定了一些,姜萱摸了摸身上衣裳,“我先回房更一更衣。” 斗篷一脱,她身上披着的还是卫桓的外袍,罩着白日被割破小半衣襟,方才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个,现在趁着符舅舅未到,她欲回屋换一身。 卫桓站起:“我送你。” 出了前厅,二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后头姜萱的院子行去。 今夜雪停,只寒风依旧凛冽,刮得光秃秃的树梢咯咯作响,姜萱侧头看了眼,轻声一叹。 真是无妄之灾。 当时砸伤丁骏,她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就是很觉得世事无常,本来好好的,平白摊上这么一桩事。 “别慌。”卫桓轻声:“也别担心。” 有我在。 石灯幢在寒风中并未动摇,投下一圈圈昏黄的光,姜萱侧头看去,正正对上卫桓一双漆黑的眼眸,清冷却温和,无声而坚定。 姜萱的心忽就彻底定了:“对!”忽感觉很坦然,“我不慌,我们在一起的,再怎么样,即便是重头再来,总不怕的。” 是的,不怕的。 他们在一起,他们还年轻,总是不怕的。 不要患得患失,发生什么就勇敢应对就是了。 “阿桓,你说是吗?” 一点暖黄的火光,映在一双剪水明亮的美丽眼眸当中,她漾起一丝微笑,温柔看着自己。 和她对视着,卫桓说:“好!” 风吹浮雪的簌簌响动就在耳边,烦扰仿佛远去,安寂又宁静,二人凝望对方,直到一阵凛冽寒风猛灌进廊下,二人才回过神来。 姜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卫桓直接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披在她身上,“我们快回去吧。” 暖融融带着体温的大斗篷罩住,感觉确实好太多了,只他穿这般少?姜萱有些迟疑,又被卫桓催促两句,见他身姿笔挺一点不觉寒冷,也只好接纳了他的好意。 两人一路快走,很快回到二进院子,姜萱赶紧把披风解回给他,“赶紧穿上。” 卫桓应了一声接过。 只伸手那一刻,却瞥见姜萱扬起手露出身上正穿的他那件外袍,不知为何,他眼前忽然闪过一条鹅黄色的系带和炫白如雪的肌肤。 白天时情况紧急没顾上,如今稍稍松乏下来,那一幕忽就撞了出来,润腻莹白的肌肤,纤纤柔美的肩臂,那条鹅黄色的细带绕颈项间,颜色格外地鲜亮夺目。 他耳面“腾”一声就烧了起来。 他见了她的身子。 “阿寻。”卫桓忽唤了一声,正要掩门的姜萱回头,却见他脸绷得有些紧,奇:“怎么了?” 卫桓喉结滚动几下,低低:“阿寻,我会负责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第42章 冬季无雪的夜晚,天幕尤其清透,繁星点点璀璨,与明月相辉映。 姜萱回头轻仰,月光皎洁,映在她一张润腻如玉的面庞上,一切都仿佛离他远去,有些痴了,卫桓喃喃:“阿寻,我会负责的。” 本意其实不是这样的,但也算异曲同工。 一语罢,他心战栗。 “……!” 只落在姜萱耳中,感觉却截然不同,有一瞬她以为风太大自己听错了,她惊愕,瞪大双眼,“……你,你说什么?”负责?负责什么? 顺着卫桓目光瞥一眼自己衣襟,一瞬明悟,愕然不可置信又啼笑皆非,“不是这样的。” 一时她也不知该怎么说,这是什么乱入的画风?简直教人哭笑不得,她连连摆手:“怎么可能?” 卫桓一怔:“怎么不可能?” 他瞬间睁大了眼睛,面上神色看得姜萱一怔,不知为何,忽有一丝奇异的古怪感觉闪过心头。 一丝丝违和,说不出来是什么,仿佛隐隐触及了些什么,但这丝古怪感觉去得太快,一闪而逝她没抓住。 “怎么就突然扯到这个了?” 抓不住,不过姜萱本身也未注意,这丝古怪感觉实际也甚轻微,一个回神,就被丢在脑后了。 外头风冷,姜萱索性拉着卫桓入屋,掩了房门才笑道:“咱们和旁人能一样吗?” 至亲姐弟般感情,不似骨肉胜过骨肉,岂能以寻常情况可相提并论的。 “在兖州,在临淄,咱是怎么过来的?” 又背,又扶,扒衣敷药,又一同上山下水,挨着一起睡都不知多少次了。 她嗔怪:“要是得套这些世俗礼数,咱套得过来吗?” 真的,白日情况危急,她根本不在意,要不是卫桓提及她早就忘了。 卫桓是个很有责任的男生,这很好啊,只不过,这些世俗男女大防,真不适用于他们俩。 好笑睨了他一眼,姜萱打趣:“当初从船底下上来时,你晕厥,这浑身湿透,还是我给你换的衣裳和伤药。” 这脱光她都见过了,现在才来说这些是不是晚了点儿? 还是男孩子就没什么贞操可言? 她促狭眨眨眼睛。 “我……” 卫桓一臊,脸“腾”地烧了起来,玉白的耳面迅速泛上一层红晕的胭脂色。 姜萱见了,轻笑一声,继而乐不可支。 卫桓一时窘迫极了,况且某些画面不回忆联想犹自可,稍稍一想,面如火烧,他都不怎么待得住了,也就心里始终惦着事,他硬是站住:“可,可我……” “还可什么呢?放心!” 姜萱笑着挥手,推他出去:“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赶紧出去,我换件衣裳。” 笑语几句,被推了出房门,菱花隔扇门在眼前阖上,轻盈的脚步声渐远,她转入内室。 冷风一吹,臊烧的体温下降,卫桓才回过神来。 他也觉得负责不大好,转念想想,就放弃了。 立在廊下等着,忍不住回忆一阵当初历险时的亲近,窘臊之余,却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缱绻,想象她纤纤十指拂过自己精赤的身体,心脏登时“怦怦”一声狂蹦乱跳。 不要再想了! 卫桓赶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转移思绪,不许想这个了,需换着想其他。 胡乱发散思维一阵,控制着让自己去想些严肃的事,比如丁骏之死,丁洪有可能的反应,一阵,才渐渐缓和了下来。 他呼了一口气,将视线投在菱花隔扇门上。 漫不经心地睃视着,当睃视到方才姜萱扶着的门框位置上时,不知为何,他眼前忽晃过姜萱乍闻他说负责时的神色。 惊愕,好笑。 震惊,错愕,那一瞬她猛地瞪大眼,表情是骤不及防和不敢置信,她侧了侧头,大约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会这么愕然了? 忽就这么一个疑问窜了上来,卫桓一怔,方才存下在心底那丝丝躁动忽就平了。 隐隐的,他似乎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不知怎么说,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 卫桓是很敏锐的,哪怕他从没经历过情爱一窍不通,怔怔地站了一会,他觉得自己要抓住什么。 然就在这个关键时候,身后却“蹬蹬蹬”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卫大哥!” 姜钰在木质廊道上飞速奔跑,离得远远就高呼:“舅舅来了!” “阿姐!卫大哥!舅舅到了!” 这么一被打断,方才的灵感瞬间惊飞,卫桓皱了皱眉。 “嗯。”再努力去想,却已入泥牛入海,完全不得法。 蹙了蹙眉心,后头姜钰已奔至近前,正事要紧,卫桓遂将这点莫名的感觉先抛开,“我们就过去。” 应了姜钰,卫桓轻敲了敲门:“阿寻,阿寻,舅舅到了。” “嗯。”姜钰那么大的嗓门,姜萱在内室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忙忙系好腰带,边披斗篷边快步往外,“来了!” 打开门,三人不再想其他,匆匆往前厅去了。 符石坐不住,在前厅来回踱步,一见卫桓几人回来,立即急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今儿他忐忑了一整天。 清早和卫桓说过后,卫桓急急离开,之后一整天都出现过。照理他轮值城防,不在营寨其实也正常,但符石知道不是这样,连口讯都没给他一个,这本身就不对劲。 好不容易熬到下值,符非符白一个没见人,他越等越焦急,好不容易见了回来喊人的符白,匆匆就过来了。 一进厅门,符非贺拔拓都没在,检视宅子特别前厅附近去了,符白也匆匆加入。 整个将军府都隐隐有一种紧绷感。 符石就知大事不好。 只是一听,他依旧大惊失色:“什么!你们……!” 杀了丁骏! 卫桓缓缓点了点头,“他欲擒杀二娘,二娘奋起反抗,用镇纸砸他头部,重伤。” 符石惊骇过后,迅速镇定下来,急急低声问:“那后续了,怎么处理的?” 符非遂附耳,低声将后续事宜告知父亲。 “顺利将郡守府的目光引到城外了,至于尸身,也处置妥当。” 符非说罢,道:“我们喊父亲来,正是要商议后续的事宜的。” 众人围坐到小圆桌旁,挑亮一盏灯火,低声商议,屋前屋后陈小四等人守着。 “这事你们处理得很及时很不错,有可能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皱眉沉思许久,符石道:“但这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 卫桓颔首:“因此,我们需悄悄准备起来。” 若真一点不露,那就是最好。 只是谁也不敢保证。 退一万步说,找不到证据,但难保丁洪不会因为些蛛丝马迹而生出疑心。 疑心这玩意,也是厉害的。 丁洪任上郡郡守,掌郡内一切军政大权,管辖麾下一应文臣武官,升迁罢免,查审问罪,皆能做主。一旦生疑,麻烦就大了。 固然,他若要服众,就不能不问缘由,但站在他这位置上,捏造构陷或者设计杀之难吗? 并不难。 “这段时日,我们一边留心此事,一边悄悄聚拢心腹部属,一旦有变,即时反应。” 卫桓如今麾下将士三万余,其中信服他的心腹部属有近半,都是当初经历过平谷战役和下洛战役的,掌控程度很高。 他会慢慢将其中和定阳纠葛深,牵扯不断的先剔出来,理出一支能随时带走的队伍。 虽说是只要在一起的,再怎么样,即便是重头再来,总不怕的。 但废了这多心力拼杀出来的成果,已拢在手心的部属,能带走的话,卫桓自然不会放弃的。 姜萱说:“我尽量在附近城乡储些粮草。” 能应燃眉之急,就有了缓冲。 粮草的军队的命根,有粮就能聚兵,有粮就能聚军心。 符石点了点头:“我这边也安排一下,若真到这一步,还能从营中带一些。” 话罢,他长叹了一声,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过都是命,一家人平安在一起就好。 他叮嘱众人:“诸般准备,切切不可露了痕迹,这不过是最坏打算罢了。” 万一丁洪本没疑,反而因为这些动作注意起来,那才叫懊悔万分。 符石担心年轻小伙莽撞心急,连连叮嘱几遍。 符非便说:“阿爹你放心吧,这么大的事,我们懂得很的,你很不必担忧。” 看看今天这些,哪样不是他们处理好的? 不过符石瞪了他一眼,符非只得悻悻闭嘴。 卫桓道:“舅舅放心。” 符石点头:“桓哥行事有分寸,我是放心的,这两个小子你多盯着。” 符非符白十分不平,不过被忽视了,卫桓点头应下。 符石又看向贺拔拓,拍了拍他的肩:“阿拓,辛苦你们了,又奔波冒险,又忧惊担心。” 贺拔拓站起来,拍拍胸膛:“姐夫说的什么话!我们能有今天安稳,全凭姐夫照看,自当同进共退的!” “好!”符石精神一振,又拍了拍贺拔拓,才重新坐下:“今日且散了,我们各自准备,若有新消息,切记口口相传,不可泄于旁人之耳。” 他叮嘱符非符白,“即便是你们阿娘也不可。” 符非符白郑重点头。 环视一圈,见众人神色凝肃,符石又安慰:“这事未必就会糟糕到这般地步,或许,府君根本不会起疑心也未知,我们不可自乱阵脚。” 是啊,现在的关键,就是事态的发展了。 姜萱长吁一口气,若丁洪没有起疑心,那就再好不过了。 希望吧。 在卫桓符石等人的密切关注下,郡守府已经发现丁洪失踪了。 丁洪错愕:“你说什么?没寻到大郎?” 昨日,由于丁骏夜未归,一问是出了城,大管事丁寿遂打发人去问问公子何时归。 本来谁也没在意的,毕竟丁骏出城冬猎游乐也是惯有的事,留上十天半月也不出奇。但谁知几拨家人各自去了丁骏惯常去的庄子,一碰头,却谁也没找到人。 丁寿嘀咕几句,又打发人手去将丁家的庄子,和丁骏交好友人下属的庄子,统统都寻了个遍。 谁知,还是没有。 丁寿心生不好预感,忙不迭来禀丁洪:“府君,小的往城里也发散了人手,命把大公子惯常去的地儿都寻一遍。” 但他其实不抱多少希望,毕竟丁骏出城后,并未见回来。 果然,这些人陆续回来了,寻遍丁骏常去的酒馆舞房坊园子,日常和丁骏走得近些的人都问过了,没有。 丁洪“霍”地站起:“赶紧的,发散人手去城外找!” 家丁肯定是不够用的,他当即召了许信陆延来,“你二人立即领兵,去城外仔细搜寻,快!” 旁边的张济皱了皱眉,这丁骏实在不得他好感,不过大公子寻不见是大事,他也就没劝。 希望这回不是那丁大公子又折腾幺蛾子吧,这位实在太能搞事了,他心里其实还是有几分不信。 但事实证明,这次还真不是丁骏搞事,许信陆延奉命领了一万精兵,把城外五十里内都仔细搜了一遍,声息全无。 这已经第四天了。 丁骏确定失踪。 丁洪又焦又急,再遣了二万精兵,让反复搜,再往外搜,不拒民房官衙,统统都找一遍。 还城里,城里也吩咐搜寻,让卫桓和郭廉负责。 “搜,都给我仔仔细细地找,务必要把大公子找到!” “找到人的,重赏千金;找到线索的,赏百金!” 几宿没眠,丁洪眼睛都熬红了:“凡有懈怠者,一律重责四十军棍!” “标下领命!”卫桓垂眸拱手,和身侧的陆延许信等人铿声应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第43章 足足搜寻了一个多月,闹得是沸反盈天,城里城外怨声载道,可丁骏和他身边的十余名近卫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济眉心紧蹙,劝:“府君,这已寻了月余,仍未见有果,府君不妨由明转暗,再细细查访?” 其实他是在劝丁洪下令停止军队搜寻。 实在是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反反复复,能这么找到的人的希望实在很渺茫,这都年根底下了,不管是军还是民都积下满肚子的怨言,实在不适宜继续下去。 上下都心知肚明,这丁骏基本凶多吉少了。 丁洪一月间像老了十岁,眼白血色遍布面露颓悲。 张济说的,他何尝不知? 丁骏之前,他嫡子庶子有过五六个,可惜一个都没站住,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个健壮小子,夫人挣命般生下后卧病长达数年,丁骏是他亲自养的。 丁骏自负好功鲁莽,种种小毛病他也不是真一点不察觉,但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总是不同的,难免就多疼溺些。他想着,反正大儿媳是通侯之女,骏儿有底气在,日子还长,慢慢教导就是了。 日子是还长,但谁曾想,骤不及防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丁洪恨毒入肺腑:“对!查!给我仔仔细细地查!这二年大公子可有和什么人结过仇怨?失踪前和什么人来往!还有西羌,传话细作,让仔仔细细地探听柯冉可涉及此事!” 他儿子肯定是被人害了! 可反复查问过,当日门房见大公子领人一大早便服出门,而后出了城,就再无音讯。 讯息少得可怜,那他就抽丝剥茧,一点点地查,即便是尸骨也务必找回来,还有这个害他儿子的恶贼!他必将其碎尸万段!以告慰爱子在天之灵! “还不快去!” “是,是!” 寒风卷着大雪咆哮铺天盖地,天地茫茫一片白,辕门上的灯笼早被风刮得挂不住取了下来,如今光秃秃两条灰黑杆子立在那里。 众将士只有欢喜的,天知道他们多久没在白日看一眼辕门了。 四员大将数万军士,终于接到了停止搜寻的命令。 “即日起停止演练三日。” 得好好歇回来,冰天雪地不间歇招人实在是一桩又苦又累的差事。一进辕门,卫桓立即下令:“冻伤膏药分发到各营,吩咐伙房立即熬御寒汤药,务必管够。” 他吩咐不必停留,将士们各自回营房即可。 将士们应了一声,转身分成大小队伍,有序小跑回营。 卫桓不动声色,视线掠过其中几股,符非打马上来,低声道:“二郎,已经差不多了。” 卫桓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这次被丁洪点为搜寻大将之一,正好给了卫桓方便,一来身处其中掌握事态最新发展;二来,他正好借机归拢心腹部属。 他麾下将士三万余,这次奉命领一万将士出来寻找丁骏,这么冷的天气自然不可能一批人找到底的,轮流着来。正好冻伤、冻病的兵卒非常多,他趁机进行人员调配,按之前计划将和定阳纠葛深的,都慢慢地挪了出来。 准备工作已做得差不多了。 只不过,搜查了一个多月都不露半点痕迹,符非不禁心生希冀:“二郎,你说这事会不会就这么过去了?” 这样就最好了,丁骏失踪不关他们的事,往日如何,以后就如何。 说到底,符非生于定阳长于定阳,感情肯定不浅,他父亲经营的根底在这里,卫桓又一跃而起是统数万军的大将,眼见蒸蒸日上,能不用走自然最好的。 “尚未。” 卫桓淡声:“丁洪已开始仔细查访丁骏的起居交往。” 还有一关,这一关再过了,才算真揭过此事。 卫桓之前和丁骏算交往频繁,必也在查探之列,能不成过,谁也说不好。 有时候很多东西不需要证据,只要一点疑心就行了。 尚在五五之数。 符非符非心里也是有准备的,因而并未有太失望,吁了一口气,“二郎,我们先去营房。” 抚慰兵卒,收拢人心,目前是最重要的。 卫桓颔首:“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 之所以没有一起,是因为他见徐乾正打马过来。 “定之!”徐乾勒住膘马,和卫桓并骑而立,呼了一口气:“终于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属于他们那部分的活计终于告一段落了。 “不过听说郡守府还在查,查丁骏的起居行踪,恩怨嫌隙。” “府君亲自主持,还有张司马辅之。” 徐乾喃喃:“也不知能不能查出来。”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卫桓一眼。 黑甲年轻将军勒缰远眺,眉目冷峻,轮廓冷似霜雪,一点雪花落在他黢黑眉峰上,他动也不动,两点墨色瞳仁幽深望不见底。 徐乾喉咙有些发涩。 他很清楚卫桓和丁骏之间的恩怨始末,更知丁骏应会寻卫桓麻烦,可未见有动静,丁骏却失踪了。 所谓失踪,这么找一个多月找不到人,怕是人早就死透了。 偏偏他身处卫桓麾下的核心,这一个多月来,营中若有似无的动静,瞒不过他的。 徐乾粗中有细,他隐隐有个猜测。 一时心中大乱,如果猜测为真,他当如何? 卫桓意欲何为,就猜测一想呼之欲出。 那他怎么办? 出生入死的兄弟,这条命反不算什么的,可他不仅仅一个人,他还有徐家一大族的人。 万一他有什么异动,牵扯的就是一族百余口。 心绪纷乱,也没问出口什么,只勉强笑笑:“卫兄弟去营房么?咱们一起。” 卫桓侧头瞥了他一眼,“好。” 卫桓徐乾并肩而来,探视冻伤的军士,一一巡过各个营房,直到下值时分才分开。 “徐乾会不会猜到什么?” 在营门处分开,目送徐乾身影渐远,符非拨转马头,跟在卫桓身后,走出一段左右无人,便低声问。 实际徐乾他们中核心的一员,很多事情是瞒不过他,这不是相不相信人品的问题,实在兹事体大,由不得自己不慎重。 卫桓淡淡道:“郡守府门前、徐笙营房左近,徐府附近,我都安排了人守着。” 这在外围盯不了什么,但却能确保徐家和郡守府一旦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举动,他们能先一步得知。 近日符非符白轮流值应,贺拔拓等更是常驻其中,万一真有什么,他们是不至于措手不及的。 过了几天,就过年了。 正旦的前一天除夕,符石特特把卫桓姜萱三人叫了回家,一起过了团圆年。 不大的二进宅邸,有些窄的院子积雪铲得干干净净,廊柱和窗棂黏了红彤彤的窗花剪纸,被檐下的大红灯笼一映,有些湿的青石板泛起红晕,喜庆又温馨。 这座半旧不新的寻常屋宅,在姜萱落魄时给她一个栖身处,接纳她给予她一个安稳的家,即便再不起眼,姜萱也是颇有感情的。 即便里面有一个很让人生厌的杨氏。 权当没看见,忽略她就是。 姜萱环视一圈,希望明年,他们还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年吧。 暗暗一叹,对面的符石擎着酒盏站起:“去旧迎新,我们干了这杯,但愿明年阖家和顺,平安康泰!” 碰着盏沿,一翻手都干尽了,热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往下淌入腹,立即烧了起来。 开宴,起筷,除了阴阳怪气的杨氏以外,人人面上虽带着笑,但感觉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甚至男人们都没怎么喝酒,以防生变。 除夕宴过后,回到之前住的小跨院,长呼一口气,白色暖雾被北风吹散。 夜凉如水。 姜萱喃喃,也不知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同样是过年,郡守府过得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年。 过年没有家宴,元宵没节赏,风声鹤唳,各院缩头猫着,就连一向赫赫扬扬的卢夫人都紧闭嘴巴,就怕触了丁洪和正院霉头。 一再问询查探,多放走访,反复地筛,反复地分析验察,丁洪手中终于有了一张名单。 明着和丁骏起过争执的,有可能暗恨丁骏的,知晓丁骏近日行踪的,当天去向不明的,林林总总,一个不落都在名单上。 足足汇成一个半寸册子,张济见了也是头大如斗。 接下来,就是抽丝剥茧,利用排除法,一点点将名单上的人员往外剔。 最后,留下了十余人。 “梁布,郭英……” 烛光微微晃动,丁洪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他目光一寸寸刮过纸笺上的人名:“甘氏家主甘逊,武卫将军卫桓。” 卫桓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甘氏的对头姚氏商号得了骏儿的意,姚氏大力打压甘氏,甘氏声名利益俱大损。” “至于卫桓,骏儿曾有意纳他姨表姐妹为妾,卫桓与这姨表姐妹相依为命多时,应恋慕,因而强硬拒绝骏儿,双方并不愉快。” 定阳是丁洪的大本营,他下死力去扒去查,只要有痕迹的,他确实都扒出来了,而且很详尽。 “没两日,骏儿就失踪了。” 若按丁骏的性子,他那时应正琢磨着找卫桓麻烦才是,“失踪当日,他还去过陆延那边的营房一趟。” 符石正是在陆延麾下。 即便没有任何实际证据,丁洪的最大疑心,还是放在了卫桓身上。 张济皱了皱眉:“府君不可过于武断。” 单凭这些零零碎碎的侧面事件,并不能证明什么。其他人比如那什么甘氏家主之流的算了,卫桓可是军中八大将之一,举足轻重。 “怎可如此草率武断,疑邻盗斧?若真施为,即是自损根基威信啊,府君万万三思!” 丁洪一拧眉,冷道:“好了,文尚你先回去罢。” 张济无可奈何,唉了一声,重重一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他该劝的都劝了,不听就罢! 丁洪并未理会,书房大门“咿呀”开合,天光明了又暗,他冷冷一笑,捻住那张薄薄的纸笺,目光从上到下,一一扫过。 宁杀错,不放过! 这纸张上的人,他一个不放过,包括这个卫桓! 丁洪却不知,这消息第一时间就被卫桓知悉了。 徐乾报的信。 这日上值不久,徐乾匆匆打马而来,佯作一起演兵,带结束,他紧跟着卫桓入了值房。 “定之,情况不妙。” 徐乾压低声音:“丁洪那应是有名单了,按前后痕迹判断,你必在其上!” 徐家树大根深,远非符石可比,郡守府里也放了人以防万一。 徐乾冒充他叔父笔迹下的令,昨夜张济拂袖而出,他一大早就得迅了。 “你欲如何,宜早不宜迟。” 徐乾长吁一口气,“你们先去,我晚些来,等解决了这边的事,我再与你们汇合。” 徐乾最终还是想出了一个不错的法子,伺机诈死,等脱了身,就立即去和卫桓他们汇合。 既全了出生入死的兄弟情义,也不拖累家人。 卫桓微讶,不过讶的却是徐乾的决定,至于后者带来的消息,一结合他的讯报和判断,几乎没有犹疑,他立即信了。 “好!”下值后,卫桓以最快速度赶回府,立即将此事告知了姜萱。 姜萱“腾”地坐起,“果真?” 卫桓十分肯定点头:“没错,我已察觉有人盯梢。” 和徐乾密谈后不久,卫桓出了营房,就隐隐察觉有人在盯梢。 他本打算马上回府告诉姜萱的,遂按捺住,一如平日,直到下值才出营。 回来的路上留意,他发现府邸附近,也有些若有似无的视线。 卫桓冷冷一笑。 “阿寻,明日一早,你先乔装出城。” 将诸般事宜简单说罢,他立即让姜萱先走。 丁洪疑心欲动手,但也不是平白无故就可以的,不管是设陷还是捏造,都需要时间。 卫桓率心腹部属出走,也需要寻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但软肋得送走了。 姜萱、符非符白的母亲,都需要先一步转移。 为了这个,姜萱年前至今已陆陆续续“染风寒”好几次了,近日就正“卧病”在家。 至于符非符白的母亲,素来待在家里院门都不出,就更加简单。 “你和阿钰先去城郊庄子,我们明日夜间设法出来,再仔细商议。” 姜萱立即点头:“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第44章 二月的并州,冰雪消融,扑面的风不再凛冽,光秃秃了一冬的树梢草地,早抽出的新叶嫩芽。 春回大地,放眼连绵不绝的深绿浅绿。 姜萱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 一大早,她换上了金氏的外衫鞋子,包上一条半旧的头巾,登上府里去采买的小车。 跟着车在坊市绕来绕去,避开盯梢的眼线,她成功脱身换车,往北城门而去。 没人盯着,出城并不困难,很顺利跟着人潮车潮穿过长长的门洞,巍峨的定阳城就被抛在身后。 “慢些走,多绕几圈,再去庄子。” 姜萱撩起车帘吩咐,陈小四忙应了,几个人一边赶车,一边谨慎留意四周。 一连走出一个多时辰,都很安生,能确定是成功脱身了。 但姜萱也没松快多少。 “二娘,郎君和阿非他们什么时候能来?” 问话的是符非的生母贺拔氏。 车上四人,姜萱姐弟及符非符白生母,贺拔氏薄氏。双方在城里就汇合了,三女并一个半大男孩一车,城门十分好过。 至于杨氏,并不和她们一起。二月符亮生忌,早早就建议符石开口把杨氏哄到城郊寺院去斋戒守月了,在不告知她任何事的情况下支使出去了。 这贺拔氏薄氏生得不错,只神态间有些怯懦,只再多的怯懦也掩不住对夫君儿子的担心,一脸惴惴忧惶,心情和姜萱是一个样的。 姜萱轻声:“二位小舅母莫要太过忧虑了,他们已经准备了数月,必能成功脱身的。” 她按下忧挂,温声安抚:“阿桓说,今夜他们会设法出来,到时就能见了。” 贺拔氏和薄氏心里这才稳了些,歉赧笑笑:“烦二娘你了。” 儿子让她们凡事听姜萱的,因而十分信服。 “烦什么?都是一家人。” 姜萱笑笑,便听外面陈小四禀:“主子,前头再拐一个弯,就是徐郎君的庄子了。” 她们这趟去的是徐乾的庄子,他自己置的,连家人都未知。前方四通八达背靠齐岭,一旦有什么随时遁走难寻获,比卫桓之前准备地方还要好,于是临时调整到这边来。 姜萱刚应了一声,不想忽“砰”地一声,马车骤一歪一沉,她赶紧一撑车壁坐稳。 姜钰还好,贺拔氏和薄氏却骤不及防,猛磕了一下头,疼得嘶了牙,却没人顾得上喊。 姜萱已挪到车帘前,急问:“怎么回事?” 陈小四忙道:“旁边的车队磕到我们的车了。” 却原来是土道不宽,两车并行不慎碰了一下,对方是大车,一下将姜萱这边的小车挤进坑里,刘大根已跳下车检查,车轮磕坏了。 对方很歉意,说去请示家主,给他们换一个轮子。 陈小二低声说:“他们看样子是从庄子那边过来的,应该没问题。” 这条路过去,除了徐乾的庄子以外,隔壁还有几个庄子和别院,这车队是从那里出来的。 姜萱点点头,她其实是想让对方直接走的,但他们单薄小车明显没有备用轮子,这种行为不大合理,于是就按捺下。 反正不认识,快快弄妥。 她才这般想罢,不想对方车队却出来了一个熟人。 “诶?陈管事!是你们?” “赵管事?” 对方请示了最大一辆车里头的人后,来了一个管事,陈小四一看,居然是个熟人。 就是甘氏商号的管事,之前经常押粮过来的,姜萱还和他打听了许多消息。后来听说他高升了,调任到总号在家主手底下听差,再没见过,姜萱当时还惋惜走了个健谈懂得又多的。 双方一照面,一诧,那赵管事笑了起来了,忙让下面的人取车轮来,帮忙换上。 又扬声向大车方向禀:“是咱们商号的贵客。” 姜萱不是大客户,但她定阳军背景深厚,足称得上贵客。当初甘氏被姚氏打压时,这位赵管事还提议过,要不通过姜萱试试联系卫桓。 不过当时家主甘逊思量后,还是否定了。 赵管事忙问:“里头的可是姜娘子?正巧,我们家主在,刚离了别院要回城呢。” 车里的姜萱皱了皱眉,甘氏家主甘逊,她还真见过的,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人,她有一次去甘氏粮行时恰巧对方在,便说了几句。 对方这撒网人脉的行为挺正常的,但眼下她并不适宜露面,这么一身打扮一看就是有问题。 幸好陈小四是个机灵的,闻言立即笑了:“我家主子怎可能坐这等破旧小车?” “里头是我老娘,想回给我阿爹扫扫坟,我们兄弟几个送她去。” “她睡了,颠都不醒,人老觉多。” “哦哦哦,无妨无妨,你们换轮子时抬轻些,勿惊了老人家。” 陈小四声音不小,话罢,就见大车撩帘子那只白皙的手收了回去。 甘逊听说不是姜萱,便不打算下车打招呼。 人多力量大,很快车轮子都换好了,双方告别,便错身而过。 “快些走。” 姜萱微微撩起一线车窗帘子,看那辆越走越远的大车。这什么破运气?甘氏的别院在隔壁,还恰好碰上甘逊回城。 她抿了抿唇,吩咐刘大根:“你回城一趟,将这事传予郎君知晓。” 应无碍的,但要以防万一。 这一则插曲过去,姜萱吩咐加速。不过他们没有直接徐乾别庄去,而是拐了一个弯绕上岔道,真的往陈父坟墓方向绕了一个大圈,再三观察确定无碍后,这才掉头,绕侧门进了庄子。 徐乾并没有广而告之贵客临门,而是借口庄头亲戚,将姜萱四人安置在最后头近山的最后一排房子,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就能后遁。 因为绕了一大圈,抵达时已经午后了,打发了庄头,安排陈小四等人到远近必经之道盯着,接下来就是等待。 卫桓说,夜里他和符非等人会设法出来,到时再仔细商议。 时间总觉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天色发暗,草草用了晚膳,天就黑齐了,乍暖还寒的仲春里,姜萱在廊下踱步等着,一直等到午夜,才终于等到人。 “怎么这么迟?” 迎上去问出一句,才发现卫桓是独身来了,姜萱心里又是一惊,急问:“怎么就你一个?符非他们呢!” 莫非事情出现了什么变故? “莫急,你听我说。” 卫桓缓声安抚着,拉着她的手往院外空旷处去了。 檐下挑起一盏灯笼,光晕随风微微晃动着,姜萱这才看清,今夜卫桓目光似格外不同。 神色冷峻依旧,只一双黢黑瞳仁深如浓墨,眸底隐隐有暗光滚动,如黑豹潜深夜,蓄势待发。 她不禁问:“怎么了?” 姜萱有种隐隐的预感,情况有变,但或许……未必都是坏的。 卫桓举目,远处是南方黑黝黝入巨兽蛰伏的定阳城:“阿寻,情况有变,我们暂不走了。” “今日上午,定阳接了晋阳一封手令。此令乃通侯亲发,命上郡接令即点十三万大军,奔赴肃城,合军伐战三胡。” “今日丁洪已点齐十三万军,大将五员,其中……” 卫桓转过身来,挑了挑唇角:“有我。” 晋阳,太原郡治,也是整个并州的军政核心,通侯王芮的长驻之地。 并州算是通侯王芮的地盘,他实际占据太原、上党、西河、上郡、雁门共五郡,超过七成属地。丁洪这个外驻上郡的郡守,正是他的心腹。 这五郡,都位处并州中南,而北边则是羌、氐、鲜卑,还有匈奴盘踞,势力犬牙交错,时时发生交火,双方恩怨极深。 这次事件的起因,还得由通侯之母吕氏说起,里头又涉及了先前大败的西羌先零部大酋长柯冉。 柯冉大败于定阳军之手后,损兵失地,不得不往北迁退。昔日傲视群雄的大酋长被迫低下他的头颅,不过他了得,竟说服了鲜卑首领达奚和赤氐首领轲茂结成同盟。 这些外胡,一直对南并州虎视眈眈,既结盟,就意味则即将兴起一场大战。 挑衅频频。 只不过,通侯一直采取保守的防御态度。毕竟北边多处于长城之外,不好驻防还更加苦寒,偏胡民又多,打下来也是块硌牙的鸡肋。 直到上月下旬。 通侯之母自晋阳北上雁门,回娘家贺老父八十大寿,怎知在回程途径洛县时,被冒充流匪的鲜卑兵截住,护卫血战被屠尽,通侯母吕氏被掳。 鲜卑达奚放言,要通侯割让雁门郡,否则他也不嫌疑吕氏人老珠黄,委屈自己纳其为二十三房妾室,给通侯当个便宜爹云云。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通侯王芮怒发冲冠,立即连连下令,点齐大军四十万,于本月中旬发兵伐鲜卑。 除了晋阳本身驻军点了二十万以外,另外他还立即发下手令,在其余四郡同样点了二十万兵。 上郡这次占大头,因为它本身驻军多,又刚刚大败先零部除去了大对手,留下数万军士驻防即可,点足十三万。 接令以后,丁洪不敢怠慢,忙忙就点足兵卒,并其上的五员率军大将。 其中,就有卫桓。 姜萱抬眼:“这是个好机会,丁洪必欲在此战伺机除你。” 战死,还能有必这更加干脆利落毫无诟病的方式吗? 卫桓点头:“必是。” 两人对视一眼,卫桓冷冷一挑唇:“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来得好! 正正合他意。 是啊,战死很好,还能有比这更合情合理永绝后患的杀人灭口方式吗? 丁洪想杀他给儿子复仇,他同样也想杀了丁洪解开眼前困局。 卫桓当时一听,就起了此心。 要知道,率领心腹部属出走自立门户,其实并不是一个十分好的出路。 军马嚼用,持续的大批粮草从何而来?姜萱就算知晓门路渠道,钱银运输都是大问题。还有军饷呢?定阳军待遇还行,本身是有饷银的,出去后总不能光给口吃的吧?另外还有立足之地等等,一个个都是大问题。 背靠大树好乘凉,若非迫不得已,他们其实并不想出走。 原来是不走不行,丁洪掌一郡军政,升降生杀大权皆在他手,不走早晚折进去的。 所以卫桓得到徐乾报讯后,当机立断。 可现在呢,机会来了。 一旦杀死丁洪,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姜萱沉吟片刻:“这次出征肃城确实是个好机会,若不能杀死丁洪,也正好离开。” 短短时间内,她快速将情况分析一遍。 远征在外,不管干什么都比窝在定阳这个丁洪的老巢方便多了。能杀死丁洪固然好,退一步杀不死,名正言顺领兵在外正是个率部属出走的最佳良机。 卫桓要趁势而为,姜萱是不反对的,只是她唯一担心的就是:“丁洪调配整支定阳军,他早有预谋,只怕会很凶险。” 两道柳叶眉蹙起,说到底,姜萱还是将卫桓的安全放在第一位的。说是要反杀丁洪,听着轻飘飘一句话,做起来不知道有多艰难,这头一个就先得面对丁洪的设的杀局。 战场上稍有偏差,付出的就是生命的代价。 “阿寻莫怕,我会小心的。” 卫桓远眺定阳城,他非但不惧,反隐隐有战意升腾,如同驰骋原野的孤狼终于遇上猎物露出破绽,平静冷漠的外表下,早已蓄势待发。 只他亦心有挂碍,安抚并保证见不好立撤后,卫桓就说:“阿寻,你和我们一起去肃城。” 肃城作为这次北战三胡的中心据点,它其实是西河郡北的一处军镇,和定阳差不多的一座城池。 继续将姜萱留在定阳,卫桓并不放心,这地儿是丁洪老巢,万一发生什么他鞭长莫及。 他早已想定,让姜萱几人缀着大军,一起赶往肃城,到时隐在肃城内,有什么还能一起商议。 大军过后宵匪蛰伏,姜萱身边如今人手也不少,路上安全并不教人担心。 姜萱略想了想,点头:“暂离定阳也好。” 至于去哪?其他地方不知根底,也没比肃城有优势。肃城城高池深,以往就算并州军大败,诸胡也未见攻破,怕还安全些。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收拾。” 姜萱催促卫桓:“你快回去,莫露了破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第45章 姜萱回去一说,主从一行连夜忙碌起来了。 细软倒不用怎么收拾的,包袱她们都没怎么解开,主要是重新准备车驾以及干粮成药之类的物品。 姜萱说了几种成药,让陈小四下半夜就出发,一开城门就进去才卖出,把刘大根也叫回来。 原本是吩咐盯着那个甘逊以防万一的,现在不用了。 一夜没阖眼,天蒙蒙整理好,立即套车出发,直奔定阳大营方向,停在十余里外等着。 离得远远,便听见军鼓隆隆大响,校场点兵结束后,丁洪率十三万定阳军出,黑压压如流水一般顺着官道奔涌往西北方向。 后军一出尽,不少车马涌上跟在后头,都是想借大军余威的,姜萱的车汇在里头,并不起眼。 大军是急行军,速度很快,清早发兵入夜停歇,一连七日,终于在通侯限期内堪堪抵达肃城。 姜萱这边颠得骨架子都散了,大军过后不管道路环境还是其他方面都很恶劣,奔波下来一行人面有菜色,在城郊找个农家借宿停了三日,卫桓使人疏通好,才进城安置下。 再说卫桓这边。抵达肃城的当天,他便见到了通侯王芮。 王芮是个四旬许的中年男子,健壮显些胖,面黄稍圆,有久居上位者的气势,举止间见粗豪,他亲自见了丁洪和他带来的五员大将,还特地看了看卫桓。 “这位就是大挫柯冉诡谋的卫定之?” 因为当时丁洪亲自写了一份奏报,将卫桓大夸特夸,所以王芮颇有印象,一见人,满意点头笑:“少年勇锐,仪表非凡,果然是栋梁英才!” 丁洪表情僵了僵。 要说当初有多激昂满意,现在就有多后悔,他僵笑:“……君侯所言极是。” 王芮一旦满意,出手也十分大方,令左右取出新得乌木穿云弓,赐赠卫桓。 丁洪勉强维持笑面,一待结束回到安置的营房,脸立即阴了下来。 左右忙道:“让他惬意两日又何妨?大战在即,他在府君麾下,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寻到除去他的良机。” 丁洪阴翳稍霁:“说的有理。” 卫桓在他麾下,确实,除他何难? 果然,用不得多少时日,丁洪就寻得一个良机。 定阳军来得不算早,抵达次日,距离最远的上党军也赶到了。 并州合兵四十万,迎战汹汹南下的三十五万三胡大军。 别看敌方兵将少点,但对方一边不显弱势,因为胡军骑兵更多,更适合山地丘陵作战。 鲜卑达奚将通侯之母吕氏捆在辕门前抽了二十鞭,又言语侮辱一番,是可忍孰不可忍,王芮大怒,当即下令开城门攻伐三胡大寨。 一场大战旋即拉开帷幕。 先是试探性交锋,双方各有胜负,持续小半月,忽一夜,三胡遣骑兵突袭了正鸣金收兵的并州军,幸好并州军反应及时,立即收缩兵力抵御,这才没有被敌军重创主力。 血战到次日天明,双方损失不少,不过也未分胜负。 至此,战事彻底白热化。 王芮连夜召集军事会议,通宵达旦商议,最后弃糟粕而取精华,制定出一盘全面进攻三胡的计划。 计划拟定,分别招来丁洪等诸郡,连同他们麾下大将们。将战事部署大致说明,并详述其负责的方位及任务,才令各自下去准备。 丁洪营房。 回来后,丁洪先与诸幕僚小议过一遍,再召麾下诸将来再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将各人任务细化分配下去后,才令诸将散了自去准备。 丁洪高坐上首,看门帘一动,卫桓背影消失。 他目光转冷,等了这么久,机会总算来了。 “这次,我们负责西北方向。” 丁洪目光放回舆图,食指一点:“西池道、拒马口、渠庄,其中西池道和拒马口最为重要。” “渠庄就交给郑泗,我亲率四万将士顺西池道而上,至于拒马口,就交给陆延和卫桓二人。” 最后这个,是他精心安排的。 这位置,将会是卫桓的埋骨地。 西北方向,依山伏岭,丘陵沟壑众多,地形十分复杂,其中又以拒马口为之最。 这地方有两条长岔道通一个大敞口,敞口之外,正对上大股胡兵。一旦出去,只可强战无法后撤。 他将卫桓放在其中之一,令他按时攻出。 至于另一条岔道,他则安排了和平日卫桓处得不错的陆延。 “来人,把陆延叫来。” 丁洪补充:“切记,需避人。” 陆延很快来了,见了礼,丁洪立即道:“明日你和卫桓合军,需迟半个时辰才冲出岔道。” 陆延大惊:“这,这是为何啊?定之那边……” “我安排了许靖。” 丁洪淡淡道:“待卫桓大败陨命,你再与许靖合攻即可。” 陆延“腾”一声站起连椅子都带翻了,失色惊呼:“府君!您这是!” “卫桓杀了骏儿。” 丁洪眉目冰冷:“让他战死沙场得荣,已是便宜了他。” “不!大公子不是失踪了吗?这毫无证据的,您怎能……” 陆延对上丁洪定定的冷眸,忽噤了声,丁洪冷声:“此乃军令!” 陆延心一凛,“砰”地单膝下跪:“标下领命!” 丁洪满意笑笑,扶起:“骏儿丧命于此贼之手,我心大痛,还要孟诚为我分忧。” 陆延道:“……标下定不辱命!” 再附耳低低吩咐一番,“好了,你去吧。” “是!”陆延领命而去,丁洪满意,露出一抹冷笑。 陆延是和卫桓处得不错,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亲手把陆延从一个百夫长提上来擢为大将,知遇提拔大恩,等同再生。 陆延是他的头一等心腹,一直都是。 至于卫桓有无可能有所猜测,不肯准时出?这一点丁洪也早有准备。他已命哨兵前去查探地形了,保证卫桓一路畅通,对方一旦不按照指定时间出去,便是违抗军令,按军规当斩。 同样死路一条。 “这次,他必死!” 即便当时没有战死,许靖上来也会补刀。 重重布置,毫无疏漏。 丁洪目露愤怨:“用他的血,祭奠我可怜的骏儿在天之灵。” 只他目光一转,却见张济面色沉凝,眉心蹙起极紧。 “文尚,你这是为何啊?” 丁洪皱眉,冷声:“若还要言杀卫桓不妥,那便且莫说了罢。” 他听烦了。 不想这回,张济却摇了摇头,“非也。” 上位者对麾下大将心存芥蒂,不杀寝食难安,既劝不住,那杀便杀了。 只要做得漂亮,不损威信军心就罢。 可现在,在张济看来,丁洪让陆延来配合许靖,却是一大败笔。 “陆延此人,忠也,只他却也正,心存仁义。” 张济叹息:“此等命令,确违他心。” 陆延忠于知遇提拔他的丁洪,多年来此心耿耿,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陆延这人吧,除了有忠,却还是一个立身很正的人,是一个有仁义有血性的汉子。 “府君若要杀卫桓,不妨弃陆延而取郭廉。” 陆延这边天人之争,在张济看来就是可能会出现错漏的空隙,那么为何不用郭廉呢? 郭廉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只丁洪闻言却道:“陆延勇战,行事慎敏,胜郭廉多矣。” 他是嫌弃郭廉各方面能力都不如陆延,这等要事,自不用他。 可是,能力略欠的人若放对了位置,绝对会比能力足的人好用多了啊。 “府君,您……” “好了!”丁洪打断张济:“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这段时间,他听张济各种劝说听烦听腻了,不愿意再听,不耐烦挥手,“文尚,你且回去罢。” 他站起,直接转入内帐。 独留一个无可奈何的张济立在原地,那半截子话堵在咽喉不上不下。 许久,他长呼一口气,拂袖离去。 上位者不怕你心狠,也不怕你心胸狭隘,甚至不怕你不聪明。 最怕的却是短视且用人不当,还固执己见,不肯听劝。 也罢,也罢。 既不肯听,他不说也罢! 且随他去。 肃城暮春的子夜,暗黑沉沉,连日的硝烟给漫天繁星都染上一层阴霾,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 连日来,姜萱都睡不安稳,窗棂子轻轻被敲了几个,她就惊醒过来了。 “阿寻?”是卫桓。姜萱立即披衣开门,把一身黑色劲装夤夜而来的卫桓迎了进来。 “怎么了?”卫桓不是天天都能出来的,这么晚还是第一回,姜萱心有所感,便见卫桓轻点了点头。 “就在明日。” 卫桓打开随身带出的舆图,这是他们特地描的,用轻薄纸张叠起很小,摊开大小却和营中用的差不多。 “西池道、拒马口、渠庄,定阳军负责西北方向。” 卫桓手一点:“丁洪打算明日动手。” 他语气十分肯定。 从未出征至今,他都一直盯着丁洪,离开定阳后,更增派的眼线,包括同行的其余四名大将。 陆延丁洪的大帐就在那里,陆延又没换铠甲没伪装,再怎么隐蔽还是被窥见了,不用多少商议,便能断定丁洪要下手了。 “据探,丁洪特地使人去探据马口的左岔道了。” 卫桓冷笑,很明显,这是要堵住他任何延迟奔出的借口。 “这地形很凶险啊。” 姜萱本就看得懂舆图,这一年多又在努力研习兵书战例,一看就看明白了。 “以寡敌众,前有三胡铁骑精锐,后有许靖,这地形又凶险,一旦再辅以箭阵……”恐怕卫桓身手再卓绝,也九死一生。 卫桓淡淡:“若陆延果真听丁洪令行事,这据马口不可进。” “陆延?” 所以现在关键是陆延。 姜萱语气有些迟疑,其实陆延她见过,且不止一次,这人给她的感觉吧,非常正派,十分端方的一个人。 “那我们能不能试着找一找陆延?” 若是换上旁人,姜萱该劝卫桓准备出走了,但陆延让她话到嘴边顿了顿。 要不先试一试?不行再用备用方案? 却听卫桓说:“今日傍晚,我去了陆延帐中一趟。” 和徐乾一起去的,借口是商议明日合作,选在陆延从丁洪处回来之后去的。二人都不用怎么刻意观察,就能发现陆延心事重重,强颜欢笑掩不住眸中沉凝。 卫桓目光转回舆图上,一移,瞥向西池道:“西迟道距据马口不足六十里,一旦据马口胡兵被逼退,必涌向西迟道。” 丁洪就在西池道。西池道紧挨西池山,山高林密,道路不宽又无分岔,一旦丁洪不敌败退,这就是一个天赐良机。 危险良机相倚兮。 卫桓徐乾符石等人商议后,也觉得机会难得。 “所以如今关键是陆延。” 若不能说服陆延,说什么都白搭。 卫桓点了点头:“他们让我再去一趟。” 确实该他去,其一是身份高度和当事人,其二是避人耳目的能力。 只卫桓说罢,却微蹙了蹙眉。 于他而言,悄悄潜入陆延大帐不算太难,难的反而是进去后该怎么说。 卫桓是个很不擅长耍嘴皮子的人,他向来都是一言不合直接动手的。 这实在很为难他。 不过之前和符石等人商议时,卫桓并没有表现出来,一是没有第二个合适人选;第二,他向来不轻易在其他人面前袒露自己的情绪。 也就是在姜萱面前,才这般毫不掩饰。 姜萱一见就明了,略略一想,她笑道:“无妨的,你只需与他三问。” “三问?” “嗯。”姜萱拉着他的手,行至案后坐下,“你来。” 柔腻的五指轻握他腕子,温热的触感让卫桓微一晃神,他赶紧收敛了。 随她坐下,侧耳凝神。 姜萱笑意略略一收,低声:“我说,你记下了。” “嗯。”天际微微泛起鱼肚白,帐内并又没点灯,黑漆漆的,枯坐一夜的陆延眼睛发涩,他抹了一把脸。 昨夜熄灯前,妻兄兼副将程岱劝,自身前程,子弟出路,就算你都不思及,那府君与你有知遇再造大恩,多年来屡屡关照,你却不可忘了恩德。 是啊,丁洪与他的恩不亚于再生,即便要他粉身碎骨相报,他也是毫不犹豫的。 可,可……陆延长吁一口气,心烦意乱,闭目半晌,吩咐亲卫打冷水来。不想等了一阵,却忽闻帐外一阵“乒铃乓啷”的铜盘落地的喧哗,手忙脚乱。 他眉心一皱,正要呵斥,不想余光却见后窗微微一动,竟闪进一条黑影来。 他一惊,大怒,一抄长刀“霍”地站起,正要厉声喝问,谁知那黑影发声。 “是我。” 声音微沉,清冷淡漠。 竟是卫桓。 陆延心神一震,顿了顿,他才问:“定之,你这是……” 黑暗中,卫桓缓缓上前两步,他站在西窗不远,微微天光滤过窗纱映在他的侧脸上,轮廓冷峻,眉峰如刀。 半昏半暗,他淡声:“我今日来,有三问请教陆将军。” 陆延勉强定神:“请说。” “昔年将军初从戎,不知志为何?” 初从军志为何? 陆延出身贫苦,生在上郡氽县下面一个小小乡寨。贫民百姓命运飘零,一朝被退军的西羌掳劫,乡民死伤过半,血腥弥漫了整个小小的黄土寨子。 他祖父父母叔伯全部死绝,仅剩兄弟姐妹几个被塞进大水缸里得以活命。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出来后是何等悲痛彷徨绝望。 他算比较幸运的,当时来善后的差官见他家实在可怜,他又勉强够十三岁,就将他连同一批差不多境况的少年荐入定阳军。 陆延道:“驱逐夷兵,护境安民。” 在穿上戎装那一天,他立誓,要驱逐夷兵,护境安民,让贫苦百姓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 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好。”卫桓淡淡:“那再问将军,汝二十余载奋勇建功,今攀得高位当如何?” 攀得高位当如何? 陆延是从底层小卒爬上来的,他太清楚底层兵卒的苦楚了,沙场血战冲锋在前,有时还要被放弃牺牲,拿命拼回来的军功,却很容易被上级侵占。 更有甚者,没有死在敌军攻谋下,却丧命在一级级上峰明争暗斗的倾辄之下,白白用性命填了炮灰。 如同蝼蚁,可怜可悲。 少年陆延憋了一口气拼命往上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他死去的同袍主持公道,不再让后来者重蹈他们的覆辙。 “那么今日!” 卫桓声音陡然一厉:“你真的要为了上峰一己私欲残害同袍吗!” 他两步逼近:“如此上峰,可值得你效忠?” “你真的能助纣为虐,让三万将士就此血染沙场吗!” 声音冷厉,如洪钟入耳。 陆延心头大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第46章 天际泛出一线鱼肚白,清晨的雾霭笼罩黄土大地。 肃城东的兵寨早就动了起来,造饭披甲,执矛列队,半昏半明的卯正时分,黑压压四十万大军已整装待发。 校场最前方的高台上,一身赤色甲胄的通侯王芮环视一圈,令:“诸将军按策行事,”他锵一声拔出长剑:“鸣鼓,进军!” 三尺长的臂粗鼓槌重重敲在牛皮大鼓上,“咚咚咚咚”沉沉的鼓声响彻整个肃城,鼓声越来越急,急促都几乎连成一线时,“轰”一声巨响,城门大开。 丁洪回头:“诸将士随我来!” 他目光掠过卫桓,平静中暗藏厉色,见后者神色冷淡一如旧日,暗暗冷哼一声。 丁洪旋即移开视线,回头一打马,疾冲而出。 卫桓瞳仁微微一动,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唇角冷冷一动。 也扬手一鞭。 潮水般的大军从四方城门汹涌而出,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 丁洪所率的定阳军,则径直往西北方向而去,兵分三路,分别冲向西池道、拒马口、渠庄这三个要冲。 黄土大地本千沟万壑,又是在吕梁山脉一侧,紧邻其支脉西池山,地形十分复杂。很快的,卫桓就无法再和陆延许靖并行了,三者分左右先后,各自沿着岔道直奔拒马口。 两侧高坡林木茂密,大军急促的隆隆脚步声惊走无数飞鸟小兽,眼看着岔道入口越来越近,符非咽了咽唾沫,不禁道:“咱们要进去了?” 进去后,就只能一条道直走,没法反悔回头的了。 卫桓长鞭往前一指,喝令:“众将士听令,全速进军!” 神色冷峻,声音沉稳。 符非长吐一口气,与诸将士大声应道:“是!” 铿声高呼,陡然又惊起一波飞鸟走兽。 三万黑甲军士气势如虹,往前方的岔道口急涌而去。 很快,后方的许靖就接到讯报,登时大喜:“好,非常好!” “赶紧的,去给府君报讯。” 打发了哨兵飞马去报喜,许靖哼笑一声,好你个卫桓,今日这拒马口,就是你埋骨之地。 “弓箭手上来,一旦追出去,立即放箭。” 丁洪特地给他配了三千弓箭手,强弓硬箭,保证能把卫桓压下。 他目光转向右边,现在,就看陆延的了。 陆延现在正干什么? 他和卫桓一样,正率军直奔在通往拒马口的另一边岔道上。 一个时辰,岔道过半,副将兼妻兄程岱打马上来,低声道:“孟诚,差不多了。” 该下令大军缓行了,这样等奔出岔道口就正好迟半个时辰。 不想,陆延却没发话。 程岱登时急了:“孟诚,府君这回是志在必得啊!” 其实他又何尝乐意干这种事? 只是他们都是在丁洪手底下过日子的,这事一旦出了漏子,必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他们不是一个人啊!这么些年,几家人死的死伤的伤,今天来之不易的!一旦垮了,内眷怎么办?几家里的遗孀孤儿怎么办,儿郎子女们出路又在何方? 不能垮,也不敢垮! 程岱急道:“孟诚!你……” “好了!”陆延骤喝一声,打断了程岱的话。 他侧头看过来:“仲德,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入定阳军寨的第一天时,说过什么吗?” “你还记得陈河他们死的时候,我们又说过什么吗?” 朝阳从树梢枝叶间滤下,光斑星星点点打在陆延的脸上,他直直盯过来,神色肃然,程岱突然就失了音。 “当年初进定阳军寨时,我们立过誓,要驱逐夷兵,护境安民,让贫苦百姓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 “陈河他们死的时候,我们躲在营房里哭着说,必定要爬上去,为他们复仇主持公道,并要严禁倾辄,定不再教后来者重蹈了覆辙。” “府君待我恩同再生,此后若要我已命来偿,我二话不说。” 陆延情绪渐渐平静,目视前方,眸光清明:“可我无法为他一己之私,生生陷三万将士战亡沙场之死地。” 如果这样做了,那他和当初害死他同伴的人又有何区别? 陆延声音一厉:“传令!全速进军!务必要在已初冲出岔道口!” “是!”两支兵马快速在岔道上穿行,几乎同时抵达,约定时辰一到,卫桓陆延将令一下,当即汹涌而出。 奔入拒马口,果然迎面撞上大股胡兵铁骑。 对方吃了一惊,领军大将旋即抽出配剑。 卫桓长剑斜指:“众将士听令,全力进攻!” 喊杀声震天,两支大军瞬间战在一起。 卫桓指挥若定,长刀横扫,连斩敌方三员将领,荡平胡骑一大片,竟教鲜卑军胆怯一时不敢逼近,身侧空出一片。 徐乾趁机打马上来:“许靖快到了。” 卫桓冷冷一笑:“既然他有箭阵,正该当先拒敌。” 他传令,立即往陆延那边收缩靠拢,将左边岔道口外的位置让给鲜卑骑兵,只仅留一些在岔道口前做迷惑许靖之用。 许靖哨兵一探,前方卫桓麾下仅剩薄薄一层,强弩之末,勉力抵挡着步步逼近的胡骑。 他大喜,当即喝令:“冲出去!弓箭手准备!” 潮水般的兵士再度涌出,岔道口前的定阳军十分善解人意,奋起杀了一阵,立即往右边退去。 许靖虽然不怀好意,但不得不说,他这个箭阵,对付鲜卑骑兵再适合不过。 一出来发现情况不对,大惊大怒,但许靖不得不立即先命麾下全力拒敌。 强弓硬弩,箭如飞蝗,鲜卑军实在没料到对方竟突兀配了这么多的箭囊,骤不及防吃了大亏,不得不迅速下令后撤。 卫桓陆延抓紧机会,指挥部属连连急攻,将敌军杀得大败急急退出拒马口。 这时许靖打马过来,冷瞥了卫桓一眼,看向陆延,他冰冰重哼一声,也不说话,只冷冷一笑,打马离去。 陆延没理会许靖,稍稍勒住马,对卫桓道:“定之,我不如你。” 黎明暗色中三问,振聋发聩。 唤回了他很可能要就此迷失的初心。 卫桓未置一词,只道:“乘胜追击,此时正是战机。” “没错!”陆延只觉胸臆间豁然开朗,昨夜缠绕的烦闷一扫而空,他长刀一指:“我们正该左右夹击!” 话罢,二人一挥手,各自率麾下将士一左一右,往前方追击而去。 卫桓眯了眯眼:“传令,全力追击!” 鲜卑大军后撤的方向,正是西池道。 那边也有一支胡兵,显而易见,鲜卑大军是要退过去两股合一,以求站稳脚跟。 这正中卫桓下怀。 丁洪就在西池道。他本来是与一股胡兵交战的,现在又添了一股,骤不及防下,很容易大败。 大败,就只能顺着西池道后撤,仓惶之下,可乘之机就很容易出现了。 卫桓冷冷一笑,更急急驱赶鲜卑败军,又立即增遣哨骑往前。 追截到下午,距西池道口约二十里,前方哨报,两支胡兵果然合二为一,立即站稳脚跟。 未免腹背受敌,这支合二为一的胡军立即分出较少兵力先据天险阻截卫桓陆延许靖三军,而后抓紧时间对丁洪暴起一阵猛攻。 丁洪这边却是还未得报的,猛一下子都被杀懵了,鲜卑军突然涨了一倍,在数量呈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骑兵连续三次冲锋,终于冲乱了丁洪阵脚。 阵脚一乱,士气大减,支撑了没多久,丁洪大败。 他忙忙收拢残兵,急急往西池道遁去。 鲜卑大将松了一口气,忙令,赶紧使骑兵沿西池道追上去,多举旌旗,马尾捆上树枝,做大军狂追之状,务必不能让丁洪折返回头。 他这才安心调转马头,迎战卫桓三军。 卫桓很快就得迅了,“很好。” 时机已到。 视线瞥向西池道方向,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他立即招来徐乾:“这里交给你,我去去就来。” 这里有一处天险,双方都能依据,战况不会太激烈。 符白有一个表兄和卫桓身形肤色都相似,二人避到一边,卫桓卸下将甲让对方披上,再跨上他的战马提上他的刀,即能掩人耳目。 卫桓铠甲之下,是一窄身的玄色劲装,抄上穿云弓和特地准备的箭囊,他脚尖一点跃上高坡,迅速消失在茂盛的林木间。 卫桓往西池道败军方向急追而去,约莫大半个时辰,他就追上了。 居高临下,仔细搜索,他很快发现了丁洪。 丁洪手臂受了伤,连连打马仓惶败退,听后方隆隆的马蹄声又接近了一些,他厉声喝道:“快,快!全军跑步前行!” 卫桓抽出长箭,拉开手上的乌木穿云弓。 眯眼,瞄准,他没有急躁,隐于高坡上的林木长草随丁洪急速前行,不断寻找最合适的角度。 必须一击即中。 约莫过了小半盏茶功夫,丁洪一回头,“还不快些!都给……!” 就是这时! 卫桓眉目一厉,夹住箭羽的右手陡然一松。 “嗖”一声锐物划破空气的翁鸣,箭矢急速如流星,银芒一闪,瞬间逼近丁洪面门。 这支箭来得太快了,快到丁洪余光其实瞥到一点闪亮的,心下一凛,可惜根本避无可避,他双目陡然一圆,“噗”一声闷响,长箭重重扎入他的眉心,几乎是穿脑而过。 箭尾仍在急促嗡动着,“啊!” “府君,府君!” 再多的声音,丁洪已经听不见了,他用尽全身力气顺着箭矢发出的方向望去。 这角度,恰好望见一点黑色衣角,一闪而逝。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一个平日除铠甲基本都穿黑衣的人。 可按理,这个人现在应该已经死了的。 可不知为何,他直觉发出冷箭者,就是他。 骇,恨,丁洪想说话,可惜他已经说不出来。 瞪大眼睛僵直片刻,“砰”一声重重栽倒在黄土道上。 气绝身亡。 一箭射杀丁洪后,卫桓立即换了个位置。 他没有马上离开,也没有停,已又反手一抽,挽弓搭箭。 “嗖嗖嗖”连续七八支箭,将拱卫在丁洪身边的郭廉等等铁杆心腹和得用之人尽数射杀。 在场的都杀尽了,只一个张济,却没见人。 张济称病,没有来,这个卫桓倒是知道的,所以他也没有找,连连发箭尽中目标后,他并不贪恋,弓箭一收,立即遁入林间,原路折返。 独留下瞬间大乱的丁洪中军。 肃城,东郊。 一乘小车停在黄土道旁,张济撩帘,下车立在黄土坡上。 旭日东升,金色朝阳冲破晨早的雾霭,往北眺望,能隐隐望见起伏丘壑的黄土原野。 这方向,是战场。 今日,并州军将和三胡大军将一场大战激战。 “走吧。”伫立片刻,张济转身,重新登车。 他为丁洪殚精竭虑十余年,已算偿清了丁父旧年对张家的恩德。 张济闭目盘坐,小车辘辘,往南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7章 第47章 一场大战持续到次日天明。 鸣金回城,日已过午。 铠甲坐骑血迹斑斑的卫桓等人率部回到东营,先入耳的就是震天哭号。 中心营房前停了七八架担架,中间一架,赫然是眉心中箭死不瞑目的丁洪,边上分别是郭廉等人七八员文武心腹的尸首。 “府君!” 身边徐乾不可置信,连爬带滚翻身下马扑了过去,“府君!府君!” “可恶的胡贼!可恶的胡贼啊!” 丁洪眉心长箭尾羽偏密稍短,很明显的胡人箭矢样式,徐乾这么一哭喊,登时引得陆续返营的大小诸将怒骂胡寇一片。 符非暗啧啧两声,他徐哥就是了不起,不过他也不敢怠慢,忙用手肘撑了撑前头卫桓,一行人也紧跟了上去,骂的骂哭的哭。 丁洪战死,并不是一件小事,很快,连通侯并其余四郡郡守都闻讯赶了过来。 捶胸顿足,落泪,询问,而后再哀痛失去臂膀,切齿要三胡付出代价,等等等等。 在事件被定性为“敌军伏击冷箭”后,卫桓耐心就彻底告罄了。天知道他有多不耐烦守着丁洪的尸身,正事一过,他就立即惦记起了姜萱。 她会有多担心寝食难安,他能想到,恨不能立即脱身去见她,偏这档子破事儿还有没完没了。 卫桓低头勉强忍耐,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丁洪棺椁收殓王,芮亲自送去并上了香,这事儿才算暂告一段落。 卫桓立即折返东营,以最快速度进行了清点安抚等必须工作,已经深夜了,他一口气不歇,立即回营房换衣潜出。 她必是等得急了。 卫桓脚下越发地快,利索避开几个巡逻兵队,穿街过巷毫不停顿,一跃无声越过小院院墙。 已是子夜,静悄悄的一进小院内,姜萱屋里还亮着灯火,他一踏上廊道半旧的木板“咯吱”一声,有一人已快步奔出。 “阿桓!”正是姜萱,月光微映她一身寝衣,却没睡下,披着一件青色薄斗篷还在等着,和卫桓一照面,忍不住落了泪。 实在是太担心了,她还不能告知姜钰贺拔氏薄氏详情,一个人扛着,这两日她根本没法阖眼,总是忍不住想卫桓要面对的凶险。 终于见人平安回来了,姜萱大喜笑着,只激动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往下淌。 “哭什么?” “你看看我,连伤都没受,一切如事前意料一般无二,并无多少惊险。” 卫桓慌了,急声说着,又忙伸手去给她擦拭泪水,“莫哭了。” 他可不是让她哭的。 他的努力,是想让她更觉安稳。 卫桓用大拇指给她抹去脸上泪,他的手白皙修长,有力却形美,掌心却是甚粗糙的,常年摩擦刀柄和搭箭的位置起了茧子,又厚又硬又没顾上控制力道,一擦姜萱的脸颊,白皙细嫩的脸皮子一下子就红了。 他一急,忙收手换了袖口去擦。 这手忙脚乱的,姜萱都被他逗笑了。 这么一乐,激动的情绪倒是缓和不少,她揪开他的手,“行了我来。” 她自己抬手,抹抹就干净了。 卫桓甚觉自己笨拙,正懊恼间,姜萱已围着他转了一圈,春末衣衫甚单薄,仔细一看再微触几下,就知他躯干部位没缠绷带。 她十分满意:“好了咱们进屋再说话。” 姜萱心头大石放下,才觉站门口不是事儿,轻快扯着他的袖子往屋里去。 卫桓却一下子像点了穴般,被她轻轻触了这么几下他僵直着身体不敢动,被她拉着,才定了定神往里去。 心跳得有些快。 怎知姜萱直接拽着他往里屋去了。 这院子小,屋子更小,之前和卫桓碰头后,姜萱就让众人把东西收拾好,随时准备撤离。 外间就这么丁点大,塞了东西有些落不了脚,卫桓也不是外人,姜萱便直接拉他进自己寝居的里间。 里间也十分之小,迎面就是一张不大的架子床,其上衾枕微见乱,床沿褥子有些皱了,显然刚才姜萱正是倚在此处等着的。 这是姜萱闺房内室,女子最私密的空间。 卫桓不禁有些口干舌燥,明明旧时不是没坐过,可察觉情感有变后,这还是头一回。 没有椅凳,他顿了顿,慢慢挨着床沿坐下,后脊绷得紧紧的,有淡淡暗香浮动,这是姜萱的体息,若有似无,撩拨他的心弦。 卫桓喉结滚动了一下。 “战况怎么样了?舅舅符非他们如何?丁洪呢?” 架子床是圆洞门式的,口子不大,姜萱挨着他身侧坐下来,一下子,那种清淡如兰的体香更加明显了,卫桓心跳加快大腿绷紧。 忽想起先前徐乾那家伙说的,兄弟你主动些,得抓紧了! 一时气燥心浮,有些压不住了。 他何尝不想抓紧了? 可最近变故频频,她更没闲心思想这个。 等回定阳吧,这回已把大麻烦解决了,等回定阳他寻得合适机会就说! 一连默念好几次,这才勉强压住躁动的心思,卫桓定了定神,努力集中注意力,“并州军稍胜三胡,不过胜得不多,战事仍未结束。舅舅他们无碍。” “我们计成,丁洪已死。” 姜萱仔细听着,闻言登时大喜:“丁洪真的死了!” “真的吗?怎么杀的!” 她“腾”一下站了起来,在窄小的内室来回踱了两步,实在由不得她不激动,丁洪死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啊! 姜萱这般,倒是把卫桓那些旖旎心思驱散了不少,他立即安抚:“是真的。拒马口陆延果然一同奔出了,而后……” 他将杀丁洪的过程给说了一遍,而后道:“丁洪当时留在身边的心腹,我都杀了。” 这是个最好的灭口并削弱敌方实力的机会,“只除了一个张济。” 说到这里,卫桓眯了眯眼:“张济称病不出,回营后已不见踪影。” “难道,他识破我们计策,并……劝阻过丁洪?” 然后丁洪一意孤行?他料到丁洪结局却劝无可劝,于是直接撂开手走人? 姜萱一惊,那此人可真真够厉害的!可惜的跟的是丁洪,也幸好他跟的是丁洪。 卫桓淡淡:“不知。” 反正此人离开已不成障碍了,还省了他再伺机动手。张济知道太多太多东西了,而身为丁洪首席心腹谋臣的他短期内号召力还是很强的,未免再生枝节卫桓本打算回来就设法解决了他。 “既然他走了,那就不理了罢。” 想理也没法理了。 能顺利解决丁洪,并定性为“敌冷箭射杀”,不留后患,这样就很好了。 姜萱转瞬就高兴起来,“我们可以放心回定阳了。” 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出走面对一连串的大小问题了。 见她欢喜,卫桓也露出一丝笑:“嗯。” “那我明人让大家把东西重新拆出来,战事结束了再收拾不迟。” 想了一圈,姜萱不忘叮嘱他:“胡兵悍勇,你多留神些。” 万不能因为解决丁洪而一时松懈。 循循叮咛,卫桓微笑加深:“嗯。” “你困不困?” 正事说罢,姜萱开始关心其他,“回营后,白日可有小歇过?” 答案是没有的,不过卫桓只道:“不困,”他补充一句:“我四更上下回去。” “你睡。” 那他呢?总不能不睡啊?看眼睛都有些泛红了。 “那你在这睡会。” 姜萱有点犯难,这宅子真十分小的,住了快二十人挤得满满当当,陈小四他们一屋子五六个都轮流打地铺了,实在腾不出房间来。 她索性指挥卫桓把外间小榻上包裹放地上去,取了垫马车那套铺盖来,让他先对付半宿。 薄是薄了点,但还凑合,姜萱倒想把自己那套换给他,但她知道他肯定不答应。 先前来并州路上同居一室多了,现在还分内外间,姜萱一点不觉有什么问题,招呼他赶紧上床休息,“人又不是铁打的,年轻时吃了亏,以后就要受罪。” 卫桓被按倒在小榻上,一双纤手将薄被覆在他身上,并在肩颈位置掖了掖,力道轻又柔。 “噗”一声油灯吹灭了,卫桓侧耳静听,轻盈的脚步声进了里间。 她也睡下了,很快,清浅的呼吸声渐变绵长。 黑暗中,人的观感变得格外敏锐,淡淡的清兰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包裹着他全身,深呼吸一下,只觉得连心肺都充斥满了。 卫桓忽然觉得很满足。 其实,他是不必等到四更才好潜入营的,但他不想走了,他想尽可能多的留在她身边。 闭上眼睛,耳边是她清浅绵长的呼吸声,鼻端淡淡暗香萦绕,卫桓舒展了一下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身体深处涌出一阵疲倦,他阖目,也睡了过去。 丁洪之死,只知这场冗长大战之中的一个插曲。 战事仍在持续着。 不过整体来说,并州军开始占上风了。 在这当口,鲜卑达奚手上那张王牌去出了岔子。 通侯母吕氏也算是个刚毅果决的,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寻到一个空隙,她在又一次被押到营门受辱的时候,一头撞在辕门一侧的巨木上,脑浆迸裂,当场气绝。 没了母亲为人质,王芮掣肘全去,他悲愤之下,携战意高涨的并州军连续三场大战,三站皆胜,杀得三胡连连败退,为保存实力的达奚终率军退去了。 长达两个月余的大战宣告结束。 值得一说的是卫桓,他的表现一直十分亮眼,每战必皆出色完成任务取胜,让通侯屡屡褒奖,让所有原来觉得他太年轻了些的四郡大将们刮目相看。 甚至最后一战,趁着三胡败退,卫桓成功把吕氏的棺椁抢回来了。 通侯痛哭过后,大赞卫桓少年英杰当世无双,听说卫桓的马伤了,他直接命左右把自己坐骑牵出赐赠。 林林总总,不一一细说,在初夏时分的四月下旬,战场打扫完毕,各郡与通侯辞别,领命各返驻地。 定阳军也是。 来时一路跟着大军急赶,颠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回程则不疾不徐,还有心思欣赏黄土地上的夏日风光。 只是这路上颠簸,总是不如回家舒服的。 离开两个多月,再看这座住了其实也不算太久的将军府,姜萱却觉得分外亲切喜爱,命金氏等人烧足了热水,狠狠泡了个澡,躺在晒得干透满满阳光气息的被褥里,只觉得浑身舒畅极了。 放松下来,姜萱一连歇了几日,才算原地满血复活,精神满满的她打理好粮行事宜,早早归家,指挥陈小四金氏等人忙得团团转。 太不容易,缓下来后,还不得设宴大家坐下来一道庆庆功? 虽因为丁洪白事的缘故,明面上不好摆宴热闹,但他们一不搭舞坊台子,二不请酒楼后厨班子,自家关上门来吃顿饭却是完全没问题的。 姜萱亲自写的菜牌,又指点了好些菜的做法,厨房昨天就开始准备了,挪开正厅桌椅,摆了四张大圆桌,酒水菜肴齐备,就等男人们回家了。 夕阳漫天,半边天灿烂金红,卫桓领人踏着晚霞的余晖回到家门。 一进大门,便对上姜萱笑意盈盈的一张俏面,她立在正厅廊前,落霞余晖映在她的脸上,粉面绯红,美眸顾盼生辉。 卫桓脚步立即就顿了顿,那边姜萱笑着喊人,他顿了半晌才会应。 “是啊二娘,我们可是一下值就赶来了!” 徐乾笑着应一声,忍不住用手肘拐了拐身边的卫桓。 卫桓瞄过来,他忙挤挤眼睛。 上啊,主动些啊。 看的都急了,这都多久啊!他卫兄弟多当机立断的一个人,怎么这事儿拖拖拉拉的,他这在旁干看的有时都抓耳挠腮了。 殷勤点,找到机会就袒露心迹,这多好的关系基础啊,都不会用! 徐乾简直恨铁不成钢,忙忙又给卫桓打了几个眼色。 “你们怎么回事?挤眉弄眼的说什么悄悄话呢?” 姜萱迎上来,见了好笑。 卫桓立即摇了摇头:“没什么。” 声音和缓,反应却极快,第一时间就否认了。 其实你可以有些慌乱,或者拘谨,我再打趣两句,二娘回头再问,你酝酿一下再坦言,这不就是机会了。 徐乾扶额摇头,无奈,只好跟着笑道:“没事没事,咱们说几句营里的事儿罢了。” 他抹了一把脸,还是吃吧,他肚子也饿了。 今日的席面,徐乾倒是十分满意的,姜萱教了几个大菜,又指点了处理食材的关窍,大家喝酒吃肉,十分热闹。 也没有吃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姜萱便问:“你们说什么营的事了?是新郡守吗?” 丁洪死了,一个新郡守是必然的事,这个要看通侯,毕竟丁洪并不是自立门户的。 丁洪儿子不用说就不可能的,毕竟最大才十四,无功无威的,就算属于优先考虑范围也必会被否决的。 姜萱等人之前议论过,王芮很可能会再遣一个心腹过来任上郡郡守。 肃城回晋阳比定阳要快多了,而且这种事情,快比慢好,难道是出结果了? “这倒没有。” 答话的徐乾,说起这个,他立即正色:“我叔父接到确切消息,君侯不打算往上郡遣人。” 肃城一战,损伤挺大的,王芮身边的心腹有点紧张。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是因为几位公子争得太过激烈了。 王芮的儿子也陆续长成了,如今最大一个二十有五,由于没有嫡子,这争斗尤其激烈。几乎是丁洪死的当天,各种推荐旁敲侧击就开始了。 战事结束回晋阳后,更是差一点就打大出手。 王芮烦不胜烦,又觉人手有些紧张,索性决定,不从晋阳放人过去了。 这不从晋阳放人,那意思就是…… 徐乾点头:“是打算从定阳内部提一个上去。” 姜萱忍不住心中一动,“那……” 那岂不是说,卫桓也有竞争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8章 第48章 当个寻常大将从来都不是他们的目标,先伺机占据一方,而后吞并蚕食,最后反攻冀州青州。 得一地盘当家做主,就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性目标,现在机会来了,如何不心中大动? 姜萱立即问:“咱们可否争取一番?” 徐乾却叹:“我们又何尝不想?” 他们都想,甚至得迅后已经仔细商量过一回了。 只是,确实很难。 这选拔新郡守,毋庸置疑是从下一级的六位大将中选出的。 当初的丁洪麾下八大将,郭廉被卫桓一同除去,还有一个叫胡曦的重伤如今还在肃城养着,永久损伤的伤,即便痊愈也得退役了。 现在就剩六名大将。 其中戴婴刘阶胡允三个人到中年,平日表现也甚是中庸,基本没多少竞争力。 许靖、陆延、卫桓,前二者多年来极得丁洪信重,屡屡委以重任,功勋累累;而后者却是一鸣惊人,今已名震并州,光芒盖过所有人,端是教人心荡神驰不敢不服。 这三人风头最劲。 只是相较于前二人,卫桓却有一处致命伤。 他太年轻资历太浅了。 委以一郡重任,正常思维肯定是选能力足且年长稳重的,如此方觉稳妥。 在许靖和陆延多年来表现稳且优秀的情况下,卫桓的赢面其实是非常小的。 设法打击对手?许靖和陆延肯定也有消息渠道的,在人家有所准备,时间又这般短的情况下,这基本难以办到的。 卫桓等人商议了一个下午了,分析结果让人沮丧。 徐乾叹道:“难啊,自来年少委以重任者就少,从前上党吕宏倒算一个,不过他却是太夫人内侄了。”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算是一种比较根深蒂固的世俗偏见,就算偶尔有,无一例外都是靠背景攀裙带的。 姜萱默。 她如何不懂? 可难道就这么放过去? 她蹙眉,不行! 若上位的是陆延倒犹自可,如果换成许靖,又是一场风波。这位可是还曾怀疑过丁洪的死,后来卫桓有“不在场证据”,他才认了。 但正如丁洪,他想动手并不需要证据,只有意念一偏就能借权力行事。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那事情岂不是绕回原点? 绝对不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不甘心啊。 机会太难得,若成功抓住就跨上了一个新台阶了,自己当家做主拥地盘,后续再如何变化,都能脚跟稳稳的进可攻退可守。 眼睁睁与机会擦肩而过,谁能甘心! “裙带。” 姜萱喃喃,忽她问徐乾:“那……通侯后宅是怎么一个情况,你知不知?” 卫桓心中一动,也看向徐乾。 徐乾一怔,忙道:“通侯原先四代同堂,不过吕太夫人现在已去了,后宅的都是妻妾。” 这个问题问徐乾,还真是问对人了。 徐家祖籍晋阳,几代都是晋阳军中人,在徐乾祖父昔年还是老通侯麾下大将,可惜后来卷入公子争位又逢父子战死,因避祸,才自请外驻上郡,避开旋涡休养生息。 后来也没想过回去,因为如今上位的这位通侯并不是徐家支持的公子。 人走了,眼线却没因此撤下,徐家昔日在侯府放了些眼线以确保耳目灵通,如今远离在外更需要保持。 机密接触不了,但像后宅这些表面事却是了如指掌的。 徐乾细细说来,通侯正妻张氏,因为一直没有生养,吃斋念佛不争不嫉,因此通侯的后宅是颇丰的。如今正得宠的是一个舞姬出身的夫人,凌氏。 这凌氏色艺一绝,人有些见识,笼络男人的手段又高,通侯很宠信很愿意给体面她。不过很可惜的是,她没有孩子。据闻应是在舞坊时被用了药,不能生的。 以色示人,又生不了孩子,难免就多为自己将来打算,因此这凌氏有一喜好,就是财帛珍宝。 说到这里,徐乾见姜萱眼前一亮,忙道:“但咱们也别高兴太早了。” 他叹口气:“凌氏得宠五六年,在通侯府这等富贵乡,寻常物事打动不了她的。” 这确实是处空隙,在徐乾看来通侯也不算什么英主,大喜大怒,多凭喜好办事,很典型一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 但这空隙却不好钻。 凌氏如今什么身份?库里多少珍宝财帛?眼界早养出来了。这等大事,想驱使她为此出力?难度不亚于登天。 他们能拿出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稀世珍宝?或许把几家的家产捆一捆,还能勉强拿得出手,但现在变卖家当都来不及了啊。 且就算来得及,拉一车队金银大钱去晋阳通侯府找凌氏?这怕不是傻。 路如今倒算有了,可惜你走不上去。 下半宴席都在讨论这个,姜萱专心听说凝眉沉思,菜都没挑几筷子。 宴散把人送走后,卫桓去厨房吩咐小金氏下了一碗面,自己提了去。 灯光映在窗棂子上,和熙昏黄,姜萱以手撑颌,盯着跳动的火苗正在沉思。 很入神,他入屋搁下食盒把面取出,她才回过神来,笑道:“阿桓。” “嗯。”卫桓把筷子塞进她手里,让她快吃,自己在她身侧坐了,“别想太多,如今总和以前不一样的。” 即便真的是许靖上位,他也无法像丁洪那么稳的,卫桓已成气候,可不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总之,他不会再让她奔波吃苦的。 他很认真,姜萱心下暖暖,“嗯,我知道。” 含笑瞅了他一眼,姜萱叹:“可是这么一次机会,错过总不甘心的。” 挑起的一筷子面,热气腾腾有些烫,姜萱盯了一会,既左思右想不得其法,不如跳出去从头分析。 她心思一动,内部无法解决的话,那就是应该试图寻找外援的。 外援? 姜萱“啪”一声放下筷子,“我们没有稀世珍宝,可是旁人会有啊!” 谁最可能有,谁又最有可能充当这个外援呢? 头一个就是那些个大商贾。 这些大商贾,货通天下,利涉四海,少说积累了两三代的,财富是万贯有余,过手过多少好东西?是绝对能拿出一个让凌夫人动心的珍宝。 商人逐利,只要回报足够巨大,即使有风险,也会有人愿意投资的。 吕不韦奇货可居,不正是此理? 那该找谁投资呢? 姜萱一时很庆幸,她对盘踞定阳的这些大商号很熟悉,垂眸细细忖度一番,“甘氏?” 她立即问卫桓:“你明日能告假吗?和我出门一趟。” 次日,卫桓午后就回来了。 姜萱已特地给他选了一套衣裳,就搁在床头,让他去内间换了。 片刻,卫桓说好了。 姜萱进去一看。 丝织物轻薄名贵,深黑色低调内敛,领口袖沿精绣行云暗纹的扎袖胡服包裹着精健年轻的身体,如暗夜最深处那抹黑,教人无法忽视的的冷峻压迫。 姜萱十分满意,围着他转了一圈,笑赞:“英武逼人,甚好!” 很帅气,也很符合大将军的身份了。 可以了。 “你等等我。” 姜萱也要换衣服,转身往稍间去了。 卫桓等着,扣好两边的护腕,他没忍住大铜镜里头瞄了两眼。 姜萱方才称赞他听得真真的,唇角不禁翘了翘。 唔,这衣衫样式确实不错。 要不,改日多做几件? 往日从不正经用过大铜镜的卫桓,今儿很是驻足了一阵,上下打量,直到姜萱换好衣裳出来,才飞快挪开视线。 “我好啦。” 姜萱一身深青颜色的深衣曲裾,款式简洁大方,乌发挽了一个百合髻,仅斜插一支梅花簪,非常干净利落的一身正式会客打扮。 笑瞥了穿衣镜前行来的卫桓一眼,这么喜欢吗? “明儿我给你做一身如何?” 她亲手做? 卫桓登时一喜,忙点头,“好。” 姜萱好笑:“好了,回头再做,咱们先走吧。” 陈小四早赶了车架在二门等着了,好久没穿这么正式的衣衫了,曲裾裙摆很窄,登车不方便。才到马车前,卫桓已伸出手去扶她。 姜萱冲他一笑,就着他搀扶踩上脚凳登了车。 她没让卫桓骑马,也让他上来了。 掌心手臂让残存温暖柔软的触感,卫桓第一次有些急了,他想快些处理好这些事,让姜萱心思空下来,他好找机会表白。 姜萱却不知道他想什么,见他上来坐下,便吩咐陈小四出发。 “我打听过了,甘逊这几日下晌都在甘氏总号。” 车轮辘辘,十分低调从后门出去了,半新不旧的马车极不起眼,是以防被许靖察觉什么。 姜萱将稍后要用到的说辞又忖度了一遍,马车已停在甘氏商号不远处了,陈小四跳下车,揣着姜萱递给他的拜帖过了去。 没多久,陈小四连同上次的赵管事过来了,姜萱撩起一点帘子,赵管事拱手:“将军,姜掌柜的,我家主人有请。” 赵管事随即引路,赵小四驱赶着马车跟上,往后门去了。 这是姜萱这边要求的。 甘氏的总号,后面连着一个三进的大宅子,家主甘逊若来,便作理事休憩之用。 穿过僻静的后巷,如今这座三进大宅后门大开,下仆匆匆洒扫门口,卫桓扫了眼,见一个身着藏蓝锦衣,二十七八年纪,方脸阔额皮肤白皙尚算英俊的男子正等在门前。 一见车来,他两步迎上前,深深作了一揖:“逊拜见将军,见过姜娘子。” “家主何须如此多礼?” 头顶传来一声婉转柔和的女声,含笑快道:“快快起了才是。” 说着,姜萱微微一福作回礼。 甘逊这才起身看去,卫桓之名如雷贯耳,他却是第一次见,只见前头一个二十略减的黑衣年轻男子,长眉入鬓凤目斜飞,乌发红唇极之俊美,却也极冷峻,神色淡漠教人难以亲近。 不过,他此时正立在这名姣美娇弱的妙龄女郎身后,全然不做声,也不以为忤,对方替他发言他无丁点异议。 二人关系之亲近,可窥一斑。 一个照面,甘逊心中有了几分数。 他温和一笑:“贵客临门,二位请进。” 客气有礼带亲近,却不见谄媚,姜萱暗点了点头,她以前就判断,这位是聪明人。 聪明人好啊,她就喜欢和聪明人对话。 姜萱笑了笑,也不推让,和卫桓进了门。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 甘逊和姜萱是见过一回的,也算熟人,两个都是会谈话的人,随意聊开,寒暄了几句,便绕回前头外书房分宾主坐下了。 甘逊本来打算正厅的,但姜萱提出外书房,他眸光微动了动,没问,直接带了过去。 上了茶,下仆退下,门掩上,品了两口茶,甘逊便略带疑惑笑:“二位屈尊到小号,不知……” “如何能说屈尊?” 姜萱笑了,“甘家主龙章凤姿,我和阿桓早就打算拜会一番呢。” “不敢不敢,实在谬赞了,甘某汗颜。” 这些都是场面对白了,就凭卫桓进门后没废话过半句的冷性子,说他想来拜访,谁也不信。 寒暄到位了,姜萱也不废话,单刀直入:“实不相瞒,如今我二人有一难题,盼家主可助我等一臂之力。” 甘逊立即道:“且说来,若能襄助,甘某定竭尽全力。” 这也是一句漂亮场面话,说得慷慨激昂,实际什么都没答应。 姜萱笑笑:“要告知家主一个消息,上郡这新郡守,君侯有意从定阳内里选取。” “哦?”这还真是一个大消息,甘逊凝神细听。 “如今定阳大将六人,戴婴刘阶胡允三位多年中庸,而许靖陆延和我家阿桓要更为君侯所熟知些。” 含蓄说话,意思大家都懂,见甘逊点了点头,姜萱继续说:“力争上游,常事也,可惜我家阿桓到底年轻资历浅些。好在……” 她倾身过去:“君侯后院有一妾凌夫人,极得爱重,凌夫人好珍宝财帛,若能得其相助,弊利必然此消彼长。” 并州之主什么人品脾性,作为大商号家主的甘逊必然了解的,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对方肯定听明白她的意思。 姜萱轻笑:“得甘家主相助,若功成,我和阿桓必不能忘。” “这……”甘逊笑笑,沉吟不语。 这可不仅仅是一件奇珍异宝的问题,这还涉及了站队,卫桓若胜甘氏固然乘风而起,但一旦押措宝,事后其他二位必然会知晓此事的。 “我听闻,甘氏先前为姚氏所欺,不知真否?” 见甘逊沉吟,姜萱也不见急色,只笑笑一问。 甘逊苦笑:“二位见笑了。” “被人仗势欺压,这不可笑。” “我还知,姚氏之后,更有丁府君示意大力打压。” 姜萱缓缓说罢,挑眉:“甘家主可知原因?” 甘逊心头一震,“请姜娘子解惑。” 这正是他先前疑惑不解的,姚氏仗着丁大公子的势排挤,但随着丁骏的失踪就停歇下来,本以为运气好过去了,但谁知,后续竟再一次遭遇大力压迫。 各家对手,衙署属官,方方面面紧迫而来,竟似有大人物要一举覆了甘氏商号之态。不但上郡,后续甚至并州其余四郡都开始见苗头。 甘逊有财力人脉,很快就打听出来,竟是郡守丁洪亲自示意,他甚至写信去拜托其余四郡郡守。 甘逊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丁洪突然就这个憎恨甘氏,他试着往上疏通,可惜如泥牛入海。 好在丁洪很快出征又战死了,甘氏根基深厚,才没有伤筋动骨。 饶是如此,眼下也有许多旧日合作商号也视甘氏如瘟疫,轻易不敢触碰。 “甘家主不知,丁大公子不见踪影,丁郡守痛彻心扉,拟定一张怨由名单,凡涉及着,不放过一人。” “啊!”甘逊大吃一惊,急道:“可这大公子不见踪影,又能和我等有何相干?我等如何能近得他的身!” 这事儿和她分辨却是没用的,姜萱提醒:“这张单子如今在许靖手中。” 作为丁骏亲舅,丁洪铁杆心腹,许靖秉承后者遗志的可能性真不小啊,尤其对于一个郡守而言,这事难度并不大。 甘逊沉默了。 姜萱站起:“甘家主,若今日你肯出手相助,即便他日真是许靖得以晋位,我和阿桓也绝不会弃你不顾!” 神色肃然,掷地有声。 甘逊不禁看向卫桓,卫桓颔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姜萱开出的条件,他承认。 淡淡冷冷一句话,简明扼要,全无大包大揽的半点花哨,只配上他这么一个人,反似乎更添了些可信度。 甘逊踟蹰。 应还是不应? 开工就没有回头箭了。 姜萱悠悠轻声:“这等乱世,谁能独善其身?” 早早晚晚,没有这一回,也会有下一回。历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甘氏下一回可未必能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了。 甘逊神色变幻,“霍”地站起,抱拳:“甘某愿为将军分忧!” “好!”姜萱大喜,叫了一声好,对座的卫桓也站起,“劳甘家主,卫某感激。” 甘逊忙作揖:“不敢,不敢。” 既决定以下,事不宜迟,甘逊立即带卫桓姜萱二人回府。 贵重财物,都在地库。 甘逊亲自下去,开了三重机括,进来最里头的一个小间,取出深藏在暗格的一个小匣子。 老管事见了大惊:“主子,这可甘氏传家之物啊!” “不可,不可啊!” 库里还有许多奇珍,贵重玉石宝器什么,一件倘若不够就两件三件,怎能动用这个呢? 甘逊却摇了摇头:“既要做,就当不遗余力。” 既然决定押注,就必须全力以赴,宁过力,不能省。 他亲自提了小匣,回到书房,命下仆用帘子遮了窗扇再尽数屏退,自己亲手拴上门,把烛火全部吹熄。 书房陷入一片黑暗。 他小心打开匣子,微带淡青的柔光自匣内溢出,倾泻桌椅几案,竟差不多照亮了整个偌大的书房。 近前去看,一双拳头大小的明珠躺在红缎厚垫上,微微泛青,柔光轻溢,如梦似幻。 这是一对夜明珠。 一对大小、光度、色泽、外表都举世罕见的夜明珠。 姜萱也算见多识广,见甘逊命人以帘子遮挡窗扇她就猜出是夜明珠了,但她没想到是这么好这么稀有的夜明珠,真正的可遇不可求,连昔日在阳信侯府,她都未曾见过这等档次的。 “好!太好了!”姜萱大喜,先给一颗,成事后再给一颗,此物定能驱使凌夫人竭尽所能,不留半点余力。 “只要此物到了晋阳,我们有法子联系凌夫人。” 一事不烦二主,“此事就请甘家主一同去办,三日之内,必定要赶到晋阳,迟恐生变。” 三日之内,那就需要日夜快马兼程,甘逊一拱手:“事不宜迟,应马上启程。” “好,我已安排了人,一个时辰后,你们在东郊十里坡汇合。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9章 第49章 卫桓姜萱以最快速度通知了徐乾,备下的人手立即出东城门和甘逊汇合,日夜兼程赶往晋阳。 接下来,就是翘首等待。 事实证明,甘逊的这一对传家宝夜明珠还是十分给力的,在一行人抵达晋阳的第十天,就有喜讯传了回来。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 一列身着深黑滚红边的官吏袍服的飞骑“得得”飞驰进了城门,直奔定阳城中央的郡守府。 他们来自晋阳,奉通侯之命前来宣布委任状。 已遣快马先一步入城送了消息,因而不管定阳的文武官吏不拘大小,统统都已聚集在郡守府前庭等着。 “恭喜卫府君了。” 来人是通侯府长吏孙升,一下马进门,立即哈哈大笑冲卫桓拱了拱手。 接着,他取出公文套子,将一封崭新的红菱约本递到卫桓手里。 抽出展开一看,正是一封盖了通侯大印的上郡郡守委任状。 卫桓一目十行,红菱约本一合:“定鞠躬尽瘁,不负君侯所托!” 乍逢大喜,跃升一郡之主,依然举止自若,沉稳依旧,倒叫第一回见的孙升更高看了一眼。 他本来也觉得这卫桓年纪太轻了些,不如许靖陆延年长稳重,劝了几回,无奈君侯有意照应凌夫人。 但这回真见了人,倒觉得也不逊色。 见卫桓说罢,又转向自己:“有劳孙长吏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不妨略略梳洗歇息,卫某今夜再设宴?” 孙升笑道:“好,劳烦定之了。” 确实很累了,满身尘土的,就随卫桓去了。 卫桓并不熟悉郡守府,但他现在是新主人,瞥了一眼边上的下仆,后者慌忙上前引路。 言简意赅寒暄几句,将孙升等人安置下,卫桓重返前庭,迎面就是许靖冷笑一声:“卫郡守好本事!” 他的消息渠道不差,卫桓这新出炉的凌夫人姨表外甥身份,前些日子他就知道,可惜已无力回天。 话罢,把公文往陆延手里一甩,拂袖离去。 卫桓并未理会,尘埃落定,这人慢慢收拾不迟。 陆延却不在意,经过肃城一遭,他是颇服卫桓,本身得失心不重,因此也不失望,笑着拱手:“恭喜定之了。” “还劳孟诚兄多指点。” 客套话卫桓向来不多说,一句过后,就道:“郡守府诸事繁琐,不知可否向孟诚兄借几个人。” 符石正在陆延麾下。 陆延爽快一挥手:“回头我就叫正则来。” 前庭热热闹闹了好一阵子,大小文武官员轮番恭喜,卫桓应付过去。等盖了通侯大印的公文张贴出去了,众人也没久留了,卫桓忙,他们也是,还得整理好手头事务,呈新郡守阅览。 就散了。 卫桓送罢陆延等将,回身瞥了眼,郡守府的管事下仆神色各异,有殷勤有畏缩,他暂不理,只点了一个亲卫,命立即回府一趟。 通知姜萱过来。 这消息,其实他们知道的比正式公文还早几天,该商量的已经商量好了。 第一步,当然是接手军政二务及郡守府了。 一得通知,姜萱就把将军府给锁了,只留两个人看着,她领着其余所有人搬过来。 先人过来,细软后续慢慢搬不迟,以后就长居郡守府了,这人生地方不熟,当然得把书房和起居守好了,人手需带足了。 姜萱准备妥当,一得迅就领着陈小四金氏等人浩浩荡荡赶至,她才进门,甘逊后脚就到了。 他一行是跟在孙升等人身后回定阳的,不过不好一起出现,这才稍慢些许。 风尘仆仆,都未曾回家梳洗,进门后,姜萱微笑,大赞他好几句,“甘家主当居首功!” “不敢,不敢,此乃府君英才出众之故,逊不过锦上添花。” 甘逊谦逊一句,立即双膝着地大礼拜下:“如府君不弃,逊愿效犬马之劳!” 和之前的投资交易不同了,他这是要正式投到卫桓麾下。 姜萱卫桓对视一眼,卫桓上前,俯身扶起甘逊:“能得文程相助,好极!” 关于甘逊此举,其实二人都有所预料,押宝赢了,又有大功,趁机良机,甘氏就能一跃跻身官场,可谓乘风而上。 这是双赢,甘逊作为一个大商号的家主,必擅财政经济,而卫桓新上任正值要大换血的时候,他手底下武盛文衰,正正欠缺这类人才。 很好。 “如今正是诸事繁杂之时,正要文程多多辛劳。” 甘逊投效后,身份不同了,卫桓给他徐乾等人一样的待遇,虽依旧清冷言简意赅,但已不再如从前般冷漠到底。 这变化甘逊自然感觉得到,忙深深一揖:“逊定当鞠躬尽瘁,不负府君所托。” 差不多了,姜萱便笑:“即便要鞠躬尽瘁,也不这一时半会了,文程且先去略作梳洗,再过来不迟。” 甘逊一抹脸上尘土,笑道:“正是,正是。” 姜萱吩咐陈小四亲自带去安排,目送甘逊出了外书房,房门掩上,她长吐一口气,露出笑意:“终于成了!” 委任状到手,名正言顺,终于拥有一个地盘。 两年了,真的很不容易。 环视这个宽敞阔大、象征着上郡军政中枢的外书房,感慨万千,很有些热泪盈眶之感。 不过这是再好不过的大好事,姜萱也不用人安慰,笑盈盈道:“今夜我亲自下厨,咱三人庆功,可好?” 早褪了疏冷,卫桓神色缓和,见她眉眼弯弯,他唇角也翘了翘,“好。” 都听她的。接下来,卫桓等人一直处于高频的忙碌之中。 他首要抓拢的就是军权。 先正式擢了徐乾的叔父徐笙为大将。徐笙资历是够的,功勋也有,之前是郭廉的副将,郭廉“阵亡”后,他就暂时掌正职事务,如今正好转正。 另外两个大将位置,一个调动了卫桓原本的副将叫刘振的,能力偏中庸但胜在够稳;另一个则是徐乾,徐乾资历功勋略浅,所以是暂代,等过两年或日后立功就把“暂”字去掉。 这些他亲手提拔的,自然是亲他的,另有陆延领头,戴婴刘阶胡允三将服从通侯委任,局面很快一面倒,许靖已经完全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了。 卫桓雷厉风行,治军从严,不论何人何事都严格按照军规行事,没半点丁洪在位时的偏袒和含糊。这么一来,军风立即为止一肃。虽营里严格了,但大家基本却都是乐意,向来不患寡只患不均。 士气大振,军心凝聚力更强。 一时众将归心,十分赞服,军中除了许靖算个隐患以外,基本没有问题了。 徐乾更是赞了又赞,他卫兄弟就是天生帅才,正该从戎的。 只不过,他赞不绝口的卫兄弟,此时其实并没怎么意气风发。 他很苦恼。 最繁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期盼积累已有些急不迫待了,可是说到合适的表白机会,他却一直没法把握好。 每每到了姜萱跟前,他总是一阵紧张,越紧张,越说不出话来,稍停一息她就被其他事情转移心神去了,说话的机会也飞了。 徐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实话说,卫桓不吭声他也知道对方烦什么。怎么他卫兄弟在外这么冷硬说一不二的,一碰上这事就成了个毛头小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简直两个极端。 其实这都是太重视的缘故,因为仅有所以珍贵,大家成长经历和性情不一样,反应当然不一样。 徐乾有点难理解,但不妨碍给弟兄出谋划策,勾着卫桓的肩,他道:“其实这个机会说难也不难,你找不到,不妨制造一个啊!” 卫桓心里正烦着,本想颠开他的手臂的,闻言瞄了他一眼,没动,听他说。 徐乾也不卖关子,“你给她送个东西。” “什么东西知道不?” 看卫桓剑眉紧蹙,明显是不懂的,徐乾没好气:“送个发簪,送个发簪懂了没?” 外男无缘无故,可是不能轻易给在室女子送衣发饰,除非两人之间暗生情愫。 不过鉴于卫桓和姜萱的特殊情况,徐乾没有建议其他,而是直接上簪子。 发簪,时下具有很特殊的含义,不是在堂血亲送的,就只有一个含义,那就表示倾慕。 很直接,一看就懂了。 徐乾对卫桓寻找机会已有些绝望了,二话不说,直接给了一个快而有效的方式。 “找个空闲的点时间,下值,哦不,还是晚膳后吧。再寻个安静只有你两人的地儿,把东西送她,她打开看了之后,你就能直说了。” “南城东大街的街头,有家叫辉氏银楼的,簪子最多最精致。” 都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了,再不成他也没法子了,徐乾拍拍他卫兄弟的肩膀,起身走人了。 此时日正当空,秋日的艳阳炽炙,正映着定阳军寨高耸的辕门上。 卫桓上午检阅军中操演,午间又和诸将见过面,正打算回郡守府处理政务。 立了片刻,他打马出了营门,数十亲卫立即紧紧簇拥跟随。 今儿和平时一样,但似乎又有哪儿不一样,马速明显减了一些。 渐行渐慢,到南北交错的朱雀街口时,前头卫桓忽勒住马,淡淡吩咐:“你们先回去。” 众亲卫有些不解,但还是立即应了,告退后,队长率人先直行过去。 卫桓在原地驻足片刻,一扯缰绳,往南城直奔而去。 他在东大街街头停下,看了片刻,翻身下马进了门。 “这位将军,您请。” 卫桓路上把帅氅扯了,不过就这一身铠甲也明显是高级将领,在门口迎宾的银楼伙计吃了一惊,忙打发人去叫了管事来。 二者十分殷勤,小心把人迎进门。 “不知将军是要些什么?簪子?手镯?还是头面?” 银楼装潢精奢,陈设多脂粉气,里头都是女客,闻声回头的中青女子立时眼前一亮。如今世风也不怎么拘束的,极俊美的年轻将军,惊艳爱慕的目光立即出来了,指指点点,若非实在气场太强又过分冷峻,恐怕已经有人过来试探搭讪了。 饶是如此,也有几个自以为有背景的蠢蠢欲动。 卫桓不喜,神色更冷,勉力忍下,冷道:“簪子。” “哦哦,将军这边请。” 管事忙引路,又命人抬来屏风,挡住乱七八糟的目光。 他算有些见地的,一看铠甲,又见年纪,心下隐有猜测,忙领人亲自开了库,把最好最精致的发簪都取了出来,几十个摆满了一个柜台,宝光璀璨,登时一亮。 卫桓皱了皱眉,他直觉,姜萱不喜欢那些沉沉坠坠的,平日就没见她戴过。 但这方面,他实在就是生手之中的生手,皱着眉头,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回左边。 十分严肃地比较过后,他最后选了一支红梅累丝的嵌明珠流苏簪子,簪身流线修长,精致简约不笨重,是他觉得应该最可能得姜萱欢喜的。 修长的手指抚过这支簪子,“啪”一声阖上扁平的黄杨木小匣,卫桓扔下银钱,转身大步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0章 第50章 “阿桓!你看看我这身怎么样?” 卫桓回到郡守府后,先回房把铠甲卸了,那个黄杨木小匣子本欲先放在屋里的,但捏着站了一会,他还是小心收进怀中。 他想,反正不大,便服放着也不碍事。 此时已是午后,他才放好,便听对面房门“咿呀”一声,姜萱扬声唤他。 他和姜萱姜钰三人,目前又住了同一个院子。 初初搬过来郡守府的时候,由于人生地不熟,满宅子的生人,他们人手略欠,于是直接在前院外书房后寻一院子住下,不分开怕被钻了空子。 姜萱无暇理会这些家宅小事,全部交给陈小四和金氏婆媳几个,只定下简单粗暴的几条规矩。但凡原先得用的、有些脸面的下仆,全部不要,一律给丁洪家眷给带走,正好还落得个体恤的好名声。 若非一个不要会物极必反,对新上任的卫桓影响不好,姜萱还想一刀切通通放出去呢。 她命将那些外围的粗使、不得用冒不了头的,全部聚拢起来,先让陈小四和金氏婆媳来回涮几遍,她再亲自过眼留下四五十人。 加上之前就让陈小四联系的,又和七八家人签了身契,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人了。 这么大一座郡守府,其实这么些人手已经算很少很少的,先前丁洪家人数百,还每年添置。不过姜萱宁缺毋滥,主子就这么几个,够用就行了。 她让陈小四宣布互相监督举报的规矩,悬高奖金,有效约束这些人并再度筛选。 府里如今正洒扫修整着,姜萱吩咐慢慢来,不急,三人都是不怎么在意物质条件的,一个院子住也正高兴。 磨刀不误砍柴工,最忙一段时间过去后,姜萱都会腾出时间午休。这不?午睡醒来听见卫桓军靴脚步声,她换了做好才送来的新衣,便兴冲冲叫卫桓来看。 宽领广袖,深赭色,边缘绣云纹,简洁利落偏男式,但又不是男式。这并不是一身寻常的衣裳,比照郡守府僚臣官袍做的。 姜萱正式接触上郡军政二务,这些天也一直为此忙碌着。卫桓忙着收拢兵权,且对政务不怎么通晓,好在这方面正好有她补上。 姜萱从前就很关注时政,遇上不解就问,姜琨还是慈父的时候,倒也很愿意为她解答。这方面,她本就就是会的,如今实际接触,很快就和昔日所学融会贯通。 二人正好互补着,卫桓慢慢学来不迟。 女子涉政,朝廷那边太后皇后连续好几代了,不过正正经经有官位却是未有的。 不过这也无妨,现在乱世,本来规矩什么的就松懈了许多,另外姜萱是作为卫桓僚属身份涉足的。 所谓郡守僚属,本来就是有编内和编外的,尤其这个世道,哪个不是奇人异士食客幕僚聚了一大堆的,这编外的本就是郡守私人养的,就算有个女的也没什么旁人可商榷侧目的地方。 不过姜萱也没打算让自己太与众不同,稍稍空了下来,她就吩咐给她制了几身差不多的袍服,以后上值时穿。 “好看吗?” 姜萱兴致勃勃转了一圈。 她本肤色白皙,厚重的深赭色一衬,愈发显得肌光如玉,羊脂般微微透亮,颈项弧度优美,脸庞小巧,卫桓有些移不开眼,顿了顿,才道:“好看。” 好看极了。 他忍不住探手,抹了抹怀里的小匣子。 差点没忍住掏了出来,但徐乾的话及时制止了他,现在还不到晚上。 他低声说:“阿寻,我有东西送你。”又补充:“晚上。” 这么神秘吗? 姜萱睨了他一眼,笑道:“我也有东西送你。” 给卫桓裁的一套新衣。 就是先前去甘逊处时,见他格外喜欢那衣裳样式,姜萱答应给了他亲手做。 姜萱给他和姜钰一人裁了一套,不过她不怎么擅长针黹,还有其他事儿,做得有些慢,直到委任状下来都没弄好。 这阵子没这么忙了,她临睡快快把最后几针缝好,不然天气转凉,就穿不上了。 “真的?”卫桓很高兴,他触了触怀里的簪子,思绪忍不住有些往这边飘。 禁不住的心绪一扬。 不过他也清楚,阿寻对他是没这个心思的,这礼物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饶是如此,也足够他欢喜了,唇角翘起一路到院门都没收敛回去。 这高冷郡守人设是不要了吧? 姜萱失笑摇头:“好了,今晚再说,咱们先议事,将这两日的政务都理清楚。” 睨了他一眼,他正该认真学的。 卫桓忙敛了敛微翘唇角,十分严肃“嗯”了一声。 这外书房,实际是个很大的三进院落,守卫林立戒备森严,沿着廊道走了二三十丈就望见角门,进去就是了。 卫桓处置公务的正堂左侧,就是一个小型议事厅,巨大的猛虎下山图前摆设一长条案桌和椅凳,陈设简约,气氛肃穆。 卫桓和姜萱到时,人已经齐了,符石甘逊徐笙徐乾贺拔拓等等二十余人。 符石过来后,兼任长史一职,他本就擅长文书黄册,上手很快,目前郡内政务都是他和姜萱商量着处理的。 甘逊如今则任着户曹掾,卫桓提了符非一个表兄作贼曹掾,他的几个心腹分别做法功等曹掾,加上徐笙徐乾等人,班子已初步搭建完成。 其实另外还有陆延刘振等大将的,但论亲近很定不及徐乾等人,今日议事主要是总结政务,就没叫来。 一见卫桓姜萱进门,众人起身见礼,卫桓言简意赅,“起。” 总结就开始,符石摊开册子:“定阳之下,领祯林、白土、高奴……,共十七县,其中祯林为两河交汇之地,人口稠密富庶……” 姜萱的手段和柔弱的外表那是完全不符,但凡昔日丁洪信重的、不识相的,一律逮住错处,或除或贬,再由副手或者底下人替补上来,也不怕不熟悉公务。 这般快刀斩乱麻,效果极佳,以最快的速度将定阳文政圈子肃清,稳住局面。 顺利接手后,这段时间众人齐心协力,已将政务和账目初步理顺,接下来就慢慢深入了解,再细化梳理不迟。 卫桓道:“很好,诸位辛劳了。” 众人起立拱手,“为府君分忧,乃我等本分。” “好。”卫桓又勉励两句,接着问:“人口户籍、米粮钱银等事,乃一郡根底,理顺自然极妥。只是不知诸位在梳理过程中,可还发现有什么大不足之处?” “畅所欲言,不必拘谨。” 姜萱只含笑附和:“府君说的是。” 卫桓是个很聪敏的人,以前虽没接触过,但一段时间下来,已初步掌握了。 不足之处,来前她给他仔细先理过一遍,这种场合只让他做主发话。 折损卫桓威信,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甘逊略略迟疑,便站起拱手:“府君,诸位。” 施过礼,他便开始说:“辖地安宁,上赖军威震慑,中倚吏治清明,还需天时和顺,水陆商货流转,致各仓资蓄齐备,方是无后患之道。” 稍稍一顿,窥了窥卫桓和姜萱,见二人十分认真地听,面无异色,甘逊心定了定,才说道关键处:“这几年天时尚可,仓中栗米多进少出,尚算充裕;铁矿上郡就有,也遣人过去了。唯独盐一项,只晋阳一条道,太单薄,略欠稳妥。” 这两段话有些文绉绉,还隐晦,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想要稳坐一方无后顾之忧,除了兵强马壮的定阳军,还需要保证各项重要后勤资源仓储齐备,渠道畅通。 上郡这几年天时尚可,栗米进仓情况尚可,粮草算有了;铁矿的话,本身上郡就有,正是卫桓管辖范围,已经使人接手了;仅差最后一项,就是盐。 并州包括上郡都不产盐,不管官盐还是军盐,都是晋阳上游官衙下来的,只一条道,一旦被卡就断了,不稳妥。 甘逊此言,其实有些露骨和僭越了。 并州五郡都是通侯的属地,他这样的说法无异隐隐将上郡割裂开来,看作卫桓自己经营的地盘,这是要在物资上彻底脱离晋阳钳制。 为什么甘逊会这么说话呢? 那是因为他发现姜萱对这类事情很感兴趣,盘点核实各项资源仓储时,在得知盐道仅有一条后,她虽没发表什么意见,但却曾细细询问过一番。 这等乱世,隐含雄心并不出奇,甘逊留意到这一点后,他思索过后,还是主动提出。 他的新人,虽趁立功入围,但远及不上徐乾等人亲近,但既进来了,谁不想力争上游? 姜萱十分满意,甘逊果然是个值得培养的,她也没让对方忐忑太久,接话道:“确实,百姓黎民多吃商盐,盐商我们不熟悉,确实有隐患。” 给甘逊一记定心针,却暂不给徐乾等人挑明,姜萱用了一个合适理由掩过。 她笑道:“只这事不急,我们慢慢着手就是。” 盐粮铁,这三项最重要的军事后勤资源渠道是必要自己掌握住的,现在缺的就是前者,今天之后,甘逊肯定会仔细留意的,姜萱能省不少心。 不过不能急,慢慢找机会吧。 动作太大就显刻意了。 卫桓点了点头,姜萱经手他自然放一万个心,只道:“还有何事?” 接着符石等人陆续说其他事,都是政务,远没盐重要但却繁琐,商议了一个下午,才算完事。 卫桓宣布散了。 这时天色已发暗了,大家近来都辛苦了,一起用膳以表亲近犒赏很有必要,便起身转移前头饭厅。 府里如今物资充裕,金氏见状更是早早准备起来了,菜肴丰盛,大家又熟悉,喝酒谈笑十分热闹。 姜萱微笑看着,直至宴散了,又命人一一送出大门,目送大伙儿转弯笑闹声渐远,这才收回视线。 “你今儿怎么了?” 晚风徐徐,已有些许凉意,廊下两株白玉兰开得正盛,婆娑摇曳送来一段清香。 姜萱卫桓沿着廊道缓步而行,她低声问他:“怎么晚上有些心不在焉的?” 方才晚膳桌上,卫桓基本没吭过声,旁人或许不察觉,但姜萱一眼就看出来。 说心不在焉都不大准确,甚至有点坐立不安的感觉。 她关切:“可是近日太过疲乏了?那就歇歇,反正军中诸事都理顺了。” 她眸光温柔,正仰着玉白的一张脸凝视他,卫桓手心一阵热汗,一时紧张,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无妨,我不累。” 生平罕见,有些结巴,他探手触了触怀中的小匣。 晚膳后,是这个时候了;僻静处,回小院即可;至于两人独处,近日松口明年可以安排姜钰进营当个后勤小兵,这小子鸡血上头整天用功,早就睡下了。 条件终于都到位了,穿过角门,眼看小院就在前头,卫桓心跳愈发急促,“怦怦怦”仿佛敲在鼓膜上似的。 他这样子看着实在有些紧张。 姜萱仔细打量过,见他目光炯炯、身姿矫健,确实不见疲惫,这才放了心,便打趣:“怎么啦这是?” 刚跨进院门,亲卫还守着,卫桓支吾:“……你不是有东西送我吗?” 姜萱笑了,拉他进了自己屋子,“你过来。” 直接入了内室,床头瓷枕畔,正搁了一个蓝皮包袱,她拎起,坐下打开。 “你一套,阿钰一套,才做好的,已浆洗过了,直接穿就可以了。” 只见两套簇新的扎袖劲装,还配了暗纹披风,正整整齐齐叠放在里头。 一套大的卫桓的,一套小些姜钰的,一模一样的款式,都是藏蓝近乎玄黑的颜色,连暗纹都是大同小异。 不知为何,卫桓一怔,他忽有些笑不出来。 忐忑期待的情绪被陡然腰斩,心口一突,整个人忽就愣住了,耳边“嗡嗡”鸣着,头脑有些乱,一刹那之间,他仿佛想通了什么从前他疑惑但没能及时明白的,震撼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很久之前,他就有种奇怪感觉。 那时因为丁骏,他见了她半边身子,他讷讷说要负责,当时她惊愕,失笑。 反应,和卫桓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当时,隐隐的他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 可惜被姜钰打断了,他当时没抓住。 又因是小事,且后来一路变故频生,他便完全抛在脑后给忘全了。 如今电光火石间,却突然钻了出来。 并刹时想通。 如重锤当胸一击,他呼吸一窒。 “阿桓,阿桓!你怎么啦?啊!” 卫桓整个人都定住了,呼吸急促,目光僵直,唬了姜萱一大跳,连叫几声都不应,她急了,忙伸手推他。 一推,卫桓回神,“……阿寻。” “怎么了?”卫桓扯了几下唇角,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在你心里,我和阿钰是一个样吗?”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且奇怪,姜萱抬头,见他脸色绷紧都有些僵了,她一怔。 可在她心里,卫桓和姜钰的地位确实是一样的,两人都是她仅有的亲人,她爱护她心疼他,即如她的亲生胞弟一样,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她顿了半晌,“是啊,你……”和阿钰一样重要的。 话一出口,耳边“嗡”一声,”仅存那一丝侥幸被彻底击溃。 卫桓怔怔的,看她嘴巴开开合合,声音却全听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1章 第51章 卫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取出那个在怀里揣了一整天的黄杨木小匣,攥住,体温暖暖,他的手心却是冰的。 胸口有什么上涌咽喉,顶得他难受极了,他想高声喊,我不是你弟弟!我不是! 我们是同年生的,一般大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可看着她忧心忡忡,关切的眼神,有什么在喉间深深堵住,他愣愣的,只僵硬一个“无事”。 夺了衣裳快步离去。 “砰砰砰”,外面急追过来的姜萱在拍门,“阿桓,阿桓你怎么了!” 既急且忧,连惊醒姜钰都顾不上了,使劲擂着门板。 卫桓仰躺在床上,蹙眉闭目喘了半晌,勉力睁眼:“无事。” 声音沙哑,穿过床帐门墙隐约含糊,他勉强说:“我无事,大约是晚膳有些不洁。” 他取下扳指,一弹,恭房房门“咿呀”一声重重阖上。 姜萱听见了,“是吗?” 半信半疑,但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继续拍门让他开,蹙眉半晌:“那我让金嬷嬷熬些稀粥,等会你喝。” 立了片刻,还是不放心,她贴着门喊:“若再有不妥,你叫我,我喊大夫来。” 连连嘱咐了好几次,到说的实在多了,又立了一阵,迟迟才肯转身。 卫桓扯过锦被,蒙住整个头脸。 他很乱。 一方面,他想现在就冲出去,握住他的肩膀大声告诉她,他不想当她弟弟,什么狗屁的弟弟?他想当她夫君,想拥抱她亲近她,想和她定亲,白头偕老一辈子不分开! 这个念头很强烈,翻腾涌动着如大潮汛时,卫桓几乎都要按捺不住。 憋得难受,他粗粗喘息着。从小就是个执拗的人,不理一切义无反顾,可这是珍贵的他唯一仅有的,他怕,怕自己控制不住吓到她,更怕她诧异之下,坚决拒绝他。 那届时,他又该怎么办? 就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就是这种顾忌束缚了他,才勉强让他压抑着不顾一切揭开的念头。 不该这样的,他不能这么冲动,兵书有云,谨兵慎行,方是致胜之窍。 她是他一生仅有最珍贵的,他需要重新布置战略,贸然行事是不对的。 可万一,时间越久她想法越根深蒂固怎么办? 还有,万一她遇上什么合眼缘的人,生了成亲念头怎么办? 不!不会的! 立即否认,她说没心思肯定不会骗他的,况且二人天天在一起,他知道是没有的。 只万一有了,他会来得及制止吗? 可来不来得及,都是臆想,那如果现在揭开,她拒绝了怎么办? 霍地翻身坐起,又怔怔栽躺下去,心乱如麻,思绪纷乱,睡意全无。 怎么办?他该怎么做?要不?询问一下徐乾? 卫桓蹙眉,又立即给否了,他不愿意想外人吐露他的情感,尤其涉及姜萱。 捂住脸,那怎么办呢? 他该怎么做?姜萱心里存着事,一大早就醒了,匆匆梳洗穿衣就往对面厢房去。 “阿桓。”还未敲门,门“咿呀”一声开了,卫桓从房中出来。 一宿没睡,本他年轻矫健应看不出来,只今早却眼见憔悴了些,眸底泛赤,眼下淡淡青痕。 “阿桓,很不舒服吗?昨晚怎么没喊大夫。” 卫桓勉强笑笑:“没事,我出来就睡下了。” 姜萱蹙眉:“今儿饮食要清淡些。” 他一身铠甲,这是要去军营了,她不放心,便说:“我去给薄钧说一声。” 薄钧是卫桓的亲卫营长。 “阿寻。”卫桓忽喊住她:“我等会吩咐就行。” 昨日想了一夜,心里还乱着,不知是该立即揭开好,还是重新布置好。但不管哪一样,他都极不愿极排斥姜萱再把他和姜钰放同一个位置。 正是格外敏感之时,看她循循叮咛细无巨细,他一反平日立即给拒绝了。 见她回头看来,他道:“我又不是阿钰,这点小事我来就行。” 抿了抿唇,意有所指。 姜萱微微一怔,一想也是,便笑:“对,咱家阿桓比阿钰大多了,是大将军是郡守,当然不一样的。” 他情绪似乎低落,人也不太开怀,姜萱有意哄他,顺着他说了好几句他高兴的。 但卫桓听了,心下更郁沉,立时想让她莫再把他当阿钰哄,可话冲到嘴边,却见昏黄灯光下,她温柔微笑着,眼下却微微泛青。 可见昨夜担心他也是没睡好的。 这话就说不出口了,哽在喉间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一如他不知进好退好的情感。 其实他还是更想揭开的,他已经等待很久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无法再憋下去。 要不再想想吧,就算真要说,也要想一套好的说辞,至少不那么突兀,让她好接受一些。 最多就三五日,也不差这点时候了。 终于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心绪这才稳了些,“我先去了,可能要晚膳才回来。” “好,你去吧,记得吩咐薄钧。” 姜萱目送卫桓走远,领着一队亲卫转过月洞门,身影消失不见。 “阿姐,卫大哥怎么了?” 姜钰一身练功服,拉开房门蹬蹬蹬跑过来,连他都感觉卫桓有些不对劲。往常卫大哥听见脚步声总等等他的,但今儿却一点没有。 “没事,军务繁忙。” 姜萱摸摸胞弟发顶:“你不是明年入营吗?还不赶紧用功去。” 安抚一句,打发了姜钰,她望着卫桓离去方向,眉心却蹙起。 相依为命这么久,卫桓不大对劲她怎能不察觉,仔细思索,却仿佛是昨日晚膳时候开始的,一直到跟她回屋后。 只晚膳这么多人,究竟是怎么了? 想来想去,不得其法,唯有今晚等他回来再细细劝解询问了。 只能这么安排了。 姜萱也很忙,并无太多闲暇时间,立着思索一阵,得了主意,便招了小金氏来,叮嘱晚膳务必清淡,而后回头叮嘱姜钰几句,就匆匆往前面去了。 如今诸事初步理顺,特殊时期过去了,她便不再留在卫桓的外书房院落,而是在隔壁辟了一个新院子,作为她处理公务的场所。 卫桓给她精心挑选了随卫,陈小二刘大根等人也算占了前期的优势,勉强能够得上队末,现在每天都在努力认字习武,非常勤勉。 见她来,纷纷见礼,姜萱温和叫起,入正堂继续昨日的政务。 和平时一样,都是繁忙碌碌,本以为一忙又该一天了,不想中午时甘逊特地来了一趟。 “姜主事。” 姜萱再细细看了一遍有关盐粮铁的资料,在自己撰写的备忘册子里又添了几笔,又录上备注,这才收好。正整理间,陈小二来报,甘逊求见。 姜萱叫进,甘逊施了个礼,便被她笑着叫坐下:“文程过来,是有什么事?” 甘逊掌的财政仓储,虽不直掌库房,但这两样已足够重要,一直都是姜萱领头打理的,二人共事多时,已颇为熟稔。 照说甘逊过来再正常不过,只是他今儿却没抱着大小一堆公文,确实有些稀奇,姜萱便打趣,“莫不是文程把记性都给练出来了?” 甘逊就笑:“哪能,这公文便一册,我都也不可能全背下的。” 二人说笑两句,说起正事来意,却原来是,有关盐的消息。 “却是机会难得,河东周家的公子北上购马,途径咱们上郡,如今下榻在城东的东升驿舍。” 说到商贾诸事,没有人比甘逊更了解,他消息渠道连官府都比不上,哪怕盐他没做,那消息也是灵通得很。 自从意识到姜萱对盐道的隐隐关注,他立即留神起来了,昨日议事后,更加确认了这一点,次日立即把重要消息私下禀告。 这河东,乃司州河东郡,就并州往南渡黄河就是了。河东有大盐池,这周家更是掌控盐池的十数个家族之一,周氏制盐售盐,此乃重要财脉。 本来并州是不怎么和司州联系的,因为这是天子辖地,人多水浑乱哄哄的。 但现在人家都直接到自己家门口了,这算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姜萱略想想:“咱们去东升驿舍,先看一看。” 看看来人究竟怎么样,再决定要不要接触。 “行,我们这就出发。” 车轮辘辘,路上,甘逊给姜萱说了说他知道的情况。 这次来的是周大公子,嫡长子,在周家有一定话语权,若要以购盐打通这条道的话,把他拿下就差不多的。 就是河东盐池多毒盐,质量没有海盐好,价格还不比远道而来的海盐低。 这题姜萱会,过滤提纯的技术不行。 不过,她的意思还是先考察接触一下,多方了解,多方比较,方能选出合适又好的。再者,骑驴找马才是最稳妥的策略。 甘逊十分赞同,接着又说:“这次来,同行的还有好几家公子,据我所知的有赵家张家,其余两三家不大清楚,不过据说都是司州北上购马的。” 姜萱点了点头。司州倒不怕,司州距青州千里之遥,两个圈子并无交集,她从前也就见过寥寥几个回乡省亲的司州贵女罢了,公子一个不认识,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为谨慎再问一句,确定无女子同行后,姜萱的心便彻底放下。 只岂料,她这心放得是早了些。 有道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很多时候总爱出一点意料之外的变故。 蓝帷马车跑了半个时辰,就抵达东升驿舍。 这东升驿舍是城东最大的驿舍,集餐饮住宿于一身,人来车往出出入入,非常热闹。 在门外并不能观察接触些什么,姜萱吕逊便下了车,往大门过去。 “两位客官好,不知是想打尖还是用膳?” 一进大门,便有伙计殷勤迎上,将客人引入大堂。 一转过屏风,熙熙攘攘,柜台两边足摆一二百张的方桌,全部打通望不见头,吃饭的人很多,座无虚席。 甘逊掏出一粒碎银,放在伙计手心:“小兄弟,给你打听一下,从司州河东来的贵客坐哪?” 姜萱略略环视,接话:“给我们安排一个附近的桌子。” “好嘞!”一出手就是碎银的客人极少极少,伙计低头一看手心,登时大喜,忙转身一指:“就在那边帘后!他们刚刚下来,才叫的酒菜。” 所指方向并不远,隔了一个庭院就约莫十来丈的的距离,四面竹帘围成的已贵间,恰好正对那面帘子半卷着,下仆护卫无声肃立,中间一张大圆桌围坐了七八个年轻子弟,赭蓝青紫各色锦缎袍服极贵气,当中被簇拥的是一个身穿藏蓝宽袍广袖、玉冠束发的年轻男子。 姜萱顺着伙计所指,一望,恰巧玉冠青年抬起头来,骤不及防的,四目对了个正着。 她一愣。他也一愣。 于卫桓而言,今天注定是心乱如麻的一天。 只乱归乱,烦归烦,他真没预料他会接到这么一个消息。 “禀府君,今儿姜主事出门了,在东升驿舍碰上了一个认识的公子!” 出于某种心理,怕万一她遇上什么合眼缘的人而自己还不知道,卫桓今早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吩咐若姜主事见了什么生人,回来和他说一声。 其实本意只是想知道一下,并无观察盯梢之意,但奈何下头总有进取心强的人,就这么硬生生揣摩出另一层意思来了。 姜萱再低调出门,安保力量也不省的,除去跟车的随卫,还另有暗哨。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自以为领悟到主子深意的人就飞马将这个消息递到城西营寨了。 进来跪下拱手,报讯的略想了想:“据闻是河东来了,那公子姓裴,好像,好像叫裴什么舒……” 才回忆着,忽听上首“砰”一声巨响,竟是卫桓失态霍地站起,动作极大,竟带翻椅凳。 “你说什么!”卫桓几个大步上前,厉声:“是谁?你说是谁!” “再说一遍!” 他神色骤变,眼睛睁大不可置信,一把揪住来人衣领提起厉声诘问,身体前倾,逼到近前,骤然间竟隐隐有种仿若噬人般的态势。 吓了徐乾等人一跳,更吓得报讯者两股战战。 “姓裴,叫,叫裴文舒……” 裴文舒? “砰”一声大响,卫桓霍地扔下那人,推翻挡路的高几,飞奔而出。 翻身上马,提缰骤一扬鞭,膘马箭般冲出,眨眼已不见影踪。 留下徐乾等人茫然,面面相觑。 这人谁? 怎么这么大反应? 他们却不知,这是一个卫桓久违的名字,曾经他潜意识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的名字。 这名字,有一个很特殊的身份。 姜萱的未婚夫。 临淄姜氏和徐州裴氏。 若非变故,二人早该成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2章 第52章 绘了笔墨山水的竹帘一幅幅放下,隔开喧嚣,外头很热闹,里头却很安静。 袅袅清茶,姜萱裴文舒相对而坐。 如兰似竹的贵公子,修长的手提起小白瓷壶,将茶汤注入寸许的小盏中。 临时取用的瓷壶杯盏白的粗糙,落在他的手里,却平白添了一种行云流水的写意。 百年世家底蕴深厚,居移酝养,非寒门可比拟。 姜萱移开视线。 裴文舒,她十五及笄时,姜琨给她定下的未婚夫。 这世道,世家贵女基本及笄定亲,她自然也不会例外。作为临淄姜氏的嫡长女,联姻的价值非常之大,很早之前,姜琨就开始左筛右选,最后选中徐州裴氏。 徐州不但和青州接壤,还是兵家必争之地,北军伐南的重要跳板,而裴文舒则是裴氏这一代嫡长子,年貌相当能力卓绝,下一任家主必是他。 两家很愉快地定下婚盟。 其时的姜萱,并没有异议,毕竟作为姜氏嫡长女,联姻是跑不掉的命运。 裴文舒是各家公子中条件最优秀的几人之一,俊美温和人品端方,两人也打小认识的,只要用心经营,日子不会差的。 另外一个,裴家和姜家实力相当,她嫁过去后,日后就是母亲胞弟身后一大有力支撑,既都是嫁,何乐而不为? 于是在两家有意向后,她虽没什么花前月下之类的言行,但亲手做的荷包香囊也很是送了不少,作为联络感情的方式。 裴文舒每次收到都很高兴,特特给她捎带回许多别致新颖的玩意。 那时候她挺满意的,他人不错,这样就可以的。 六礼走了四礼,曾今她以为她肯定会嫁他,曾经他也以为肯定会娶她。 但谁知一别经年,人事全非。 再见面,情爱是没有的,遗憾也没有,惆怅倒有一些。 世事幻迁,全无定数。 想起去世的母亲,心脏一阵锥痛。 姜萱微微阖目,缓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再睁开眼睛。 “阿萱!”只相较起她的平静,裴文舒情绪激动多了,一待伙计脚步声离去,“啪”一声小壶一放,他急声问:“阿萱,你怎么会……?” “姜伯父不是传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 两年前,临淄来了一封信函,姜琨亲笔,可怜一双嫡出儿女兖州遭祸,嫡妻受不住刺激追随而去,悲泣痛苦,泪洒信笺。 晴天霹雳,裴文舒接讯飞马昼夜不歇,急赶到临淄,等待他的却是一府缟素,白皤漫天。他在临淄守了一个多月,亲自送她和她的母弟入土为安。 谁料到今日,竟,裴文舒急喜,又不解:“你怎么在此?你为何不回青州?” 青州那是衣冠冢他知道,可既然脱险了,那为何不回家啊? “不过无妨,我这趟结束了就东去回家,正好送你……” “裴大哥!” 姜萱突然打断了他,淡淡,断然:“我已非昔日那个阳信侯府的姜大女郎了。” 戛然而止,对视片刻,裴文舒怔怔:“我以为……” 世家诸侯苦心栽培的继承人,掌职理事多时,又岂会不知人心复杂表里不一?方才不过骤见激动罢了,如今被一喝回神。 隐有猜测,震撼惊诧,心下一片沁凉。 他喃喃:“怎么会这样……” 事实上就是这样。 姜萱目光淡淡,很平静,实际在姜大女郎“死讯”一出的时候,她就不再是裴文舒的未婚妻了。 和裴文舒定亲的,是临淄阳信侯姜氏嫡长女,姜氏嫡长女死了,婚约也就没了。 就是这么简单且现实。 “裴大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裴文舒抬头,勉力定了定神:“当尽我所能。” “今日相见,请裴大哥莫要透露与第三人知晓。” 这才是姜萱坐在这个雅间的唯一目的。 和裴文舒的再见,实在太骤不及防,避无可避,她见他霍地站起,不等他开口,当机立断闪进身边一雅间。 果然,他没开口喊,立即独身过来了。 姜萱:“不知可否?” 裴文舒肃容:“阿萱妹妹放心,此事绝不会从我口泄于第二人之耳。” “感激之至。” 得到答案,姜萱很快起身走,微微一福:“不必相送。” 她转身撩起竹帘离去。 “阿萱!”裴文舒站起,急步跟出,他追着出了驿舍大门,看她登上一辆普通的蓝帷马车,汇入人流车流,很快不见。 “裴表兄,这位是……” 裴家和河东周氏有些许姻亲关系,这二年间因各取所需往来频繁,问话的正是周公子。 裴文舒回神,勉强笑笑:“故人罢了。” 姜萱让立即离去。 不过,她没让直奔郡守府,而是吩咐陈小四先去东城南城几个闹市转一圈。 她吩咐随卫及暗卫,沿途小心注意,慎防尾巴。 幸好,她为了方便观察换上了普通装束,浑身上下没丁点暴露身份的东西。且来了定阳以后,她也从不以真名示人。并州姜姓不多也不少,应不会这么不幸运吧? 只要不泄露身份,就算被知晓隐姓埋名,问题也不大。 这才稍稍放心。 走出半个时辰,随卫禀报,确定没有尾巴。 姜萱点头:“绕西边,回府罢。” 外头陈小四应了一声,细鞭一甩,转了个弯。 车轮辘辘,滚在略有凹凸的长条青石板上,车窗帘子随车身颠簸着,一晃一晃外头的街景。 姜萱倚在短榻上,盯着晃动的车帘,微微出神。 两年过去,青州人事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淡,这边事多且忙,除了母亲,她已很久未曾想起其他。 骤见裴文舒,触动了这些被尘封的记忆。 冷笑,愤恨,讥讽,郁懑,到了最后,一片黯然惆怅。 母亲在世时,很希望她长大成人,而后十里红妆许嫁良人,和顺一生的。 裴文舒,董夫人很满意的,左挑右选,她难得和姜琨这般同心同德畅怀一致。 娘家,夫家。 本来她会在母亲的期许中成一个家,生儿育女,一辈子,平庸,但也安乐。 可惜,可惜没有如果。 母亲死了,她没有了家,和弟弟两个仓惶飘零,辗转千里。 眼眶一阵潮热,姜萱低头,手捂住阖上的眼,遮住湿意。 只如今姐弟俩都好好的,阿钰也茁壮成长,复仇有望,若母亲在天有灵见了,必也会欣慰的。 不负她舐犊慈心。 潸然泪下,久久,姜萱才缓和过来,闭目躺了一阵,她起身倒了冷茶,沾湿帕子覆在双眼上。 如此反复多次,待车驾入了郡守府停下时,她面上看着已如寻常无异。 只情绪还是有些低迷,兴致不高。 甘逊是个深谙人情眼色的,一句不问,一句不说,连车厢也没进,坐着车辕上就回来了。到地方一下车,他恭敬拱手告退。 “劳文程了,去罢。” 姜萱点了点头。甘逊走后,站了片刻,她也进了仪门。 只处理公务的心思却没有了,淡声吩咐陈小四几句,她绕过外书房往小院行去。 “阿姐!”姜钰远远就见了,蹬蹬蹬跑出来接人,姐弟连心,他一下子就察觉姐姐情绪不振,搂着姜萱手臂一叠声急:“阿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姜萱笑笑,摸摸胞弟的发顶:“就是有些累了,便早些回来休憩。” 姜钰打量一阵,信了,“那我们快回去。” 他要扶着姐姐行。 “哪里就要你扶了?” 胞弟这般贴心,姜萱失笑,一时低落的情绪也回涨了些,拧了一记他的耳朵,“这一身汗的,还不赶紧去把衣裳换了,说过你多少次了?怎就不听?” 姜钰吐吐舌头,飞快撒手:“我就去,我……”就去。 “砰!”姜钰话未说完,就被一声骤响打断,后头不知撞翻还是跌翻了什么木箱之类的东西,姐弟两个一诧回头,却来不及问,便听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踏踏踏踏”,军靴落地的声音,有人在木质廊道上飞奔,极急极快。 这脚步声却极熟悉。 还未见人,姜萱先蹙了蹙眉。 怎么这么急?什么事了? 她急急一回头,卫桓已疾奔而至,他冲上廊道,几个大步就跨进小院的月洞门,急速拐弯,三人险些撞成一团。 “阿寻!”他急速刹住,堪堪在姜萱跟前一寸停下,入目一张俏面,他看不见旁人,就连姜钰在场都没留意,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问:“你见到裴文舒了?” 一吓,姜萱又一愣,半晌才答:“是……”怎么了? 是? 她情绪明显比平时低落,隐有惆怅,抬眸望来,卫桓眼尖,却见精致杏目的眼尾边缘隐隐有些泛红。 她哭过! 心脏一拧,被强行压抑了一昼夜的情绪刹时就控制不住了,如大潮破闸瞬间汹涌而出,急,怒,焦虑,郁躁,难受,排山倒海,他呼吸一下子就重了。 “你们不可能的,他要娶的,是信阳侯府姜氏嫡长女!” 他厉声喝道。 卫桓一把拽住她的腕子,往屋里急奔。 “阿桓,阿桓你怎么了?” 姜萱蹙眉,她当然知道啊,可这是怎么了?跑得太急,她不大受得了,跟不上跌跌撞撞。 “你先停下来!怎么了?” “砰!”卫桓一把将房门重重掩上,反手拴上门拴,将后面追来的姜钰隔绝在门外。 “你……” 姜萱低头急促喘几下,才抬起头蹙眉喘问:“你,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卫桓转身反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力道极大,抱得极紧。 昏暗的室内,天光从窗纱中滤进,外面姜钰还在焦急擂门高喊着,屋内却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姜萱懵了。 她被卫桓正正抱了一个正着,一双结实的臂膀极有力,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箍得生疼,她的脸撞在他的胸膛上,能听见急促鼓动的心跳声。 良久,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干什么? 耳边却忽一热。 卫桓俯身下来,“阿寻,我欢喜你。” 唇紧紧贴着,他蹙眉:“我心悦你,欢喜你,你知道不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3章 第53章 姜萱愣住了。 她是懵的。 震惊,错愕,骤不及防,手足无措,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幻听了,瞪大眼睛僵直站着。 卫桓不厌其烦说着,在她耳边一遍遍说着喜欢她,心悦她,都是真的。 “……你说什么?” 箍得姜萱快喘不过气来了,连拍带推,才松了松,姜萱抬头,怔怔看着他。 她不是聋子。 她听清楚了。 卫桓的表现也很清楚。 一双微翘的凤目带着期盼,一瞬不瞬看着她。 姜萱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她从来没想过会这样! 大约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她一直把卫桓和姜钰放在同一位置,当亲弟弟一样心疼爱护的。 可现在,他突然说喜欢她,心悦她,对她生了男女之情。 姜萱喃喃: 卫桓认真说:“阿寻,我早长大了,我不是你弟弟。” 她仰脸,他就在她一步身前,同样乌发红唇,剑眉凤目,不知何时起已悄然褪去曾经的少年青涩。 确实,他长大了。 不知不觉,他长高了大半头,得他微微低头,她头顶才能够到他的下巴;肩膀已不再单薄,变得宽阔且厚;他身板也不知何时厚实了起来。 腿长腰窄肩宽,披上一身玄黑铁铠,矫健英武,稳如泰山。 他长大了,虽依旧年轻,但却已长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了。 姜萱喃喃:“是啊,你长大了。” 卫桓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她一愣下意识一抽,却被他紧紧攥住了。 “阿寻,我是真心欢喜你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我知道时就喜欢了,很喜欢很喜欢,咱们在一起好不好?” “咱们在一起不分开,我们一起照顾阿钰好不好?和从前一样的。” 卫桓越说越急,从来没见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目露期盼,话到最后隐隐带上哀求。 姜萱心乱如麻。 她自然不希望卫桓伤心失望的,伤谁的心她也不愿伤他的心,可是,可是她真没想过,这么大一件事,骤不及防的,她如今头脑乱哄哄的,像搅了一大团浆糊似的,转都转不起来。 “阿桓,阿桓别这样。” 她低声:“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也不知该给什么反应,“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这,这太突然了,我得想一想,我想考虑一下。” 她是方寸大乱,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却不忘安慰他,脸庞有些泛白,神色怔忪。 卫桓哪怕再想立即得到答案,也舍不得逼她,“好,那你想。” 他凝视她:“我等你。” 只要有机会就好,他愿意等的。 姜萱勉强笑笑:“那我们出去吧,吓坏阿钰了。” “好。”都听你的。 房门一打开,姜钰一个箭步窜了进来,把姐姐抱紧了,“阿姐,卫大哥,怎么了?” 小少年吓坏了,脸还白着,紧张看了眼姐姐,又急忙看卫桓。 姜萱拍了拍姜钰的后背,扯唇掩饰笑笑:“没什么,只是说个外务,是要紧事。” 说到这个“要紧事”时,她顿了顿。 姜钰紧张:“那我是不是打搅了?” 看卫大哥脸色,肯定是极其要紧的大事的,他十分懊恼,一时又深恨自己年少,帮不了什么忙,什么不知道还给拖后腿。 若是平时,姜萱少不得细心宽慰一番,只如今她自己都心乱如麻,实在分不出心思去顾,只摸一把胞弟脑袋,说声:“没什么,都说好了。” 卫桓一直站在她身后,挨得很近和平时一样,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后颈耳垂,只和往日的坦然安心想比,她现在是十分之不自然,忙拉着姜钰举步:“咱们先用膳吧,都到时辰了。” 紧走一步拉开点距离,快步往稍间饭厅去了,金嬷嬷早备妥了膳,一桌子清淡爽利的吃食,热气腾腾。 方桌一侧用来上菜,姜萱选了左边坐下,姜钰就顺着坐在她身边,卫桓只得坐在剩的她对面。 这顿饭气氛有那么一点奇怪。 姜钰有点感觉的,左看右看可惜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摸摸脑门,埋头扒饭。 对面的人熟悉之余,总觉多了一丝不同,姜萱也不知道怎么说,只盯着眼前的碗筷盏碟,貌似专心进食,实则咽下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阿寻。”一双银箸探过来,将夹着的一筷子鳜鱼肉放在她跟前的小碟子里,肉是鱼肚子嫩肉,刺也挑干净了。 “嗯。”姜萱不知道该说着什么,胡乱应了一声,把鱼肉夹到碗里,低头吃了。 “你吃,你吃吧,我差不多了。” 没刻意抬头,该说是刻意没抬头,但头顶总有一道灼灼目光注视着,存在感非常强烈,姜萱如坐针毡,嘴里的鲜嫩菜肴完全没品出是什么滋味儿。 她有些坐不住了,正好姜钰关心她,说姐姐累了今儿正该早些歇。 姜萱顺势搁下筷子:“行,那你们吃。” 她起身回房。 卫桓立即跟起,“我送你。” “不了,才几步路?你们吃。” 她胡乱拒绝了,自己快步沿着廊道回了屋。 反手掩上房门,将那道一直紧紧追随的灼灼目光挡住了,姜萱靠在门板上,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说句实话,这种毫不遮掩的目光压力真的很大。 头疼。 姜萱衣衫都没换,直接往床上一倒,把薄被扯过来蒙住盖上。 身体是放松了,但心却还乱着。 怎么办?她是真没料过卫桓有这种心思的。 一直当亲弟弟一样照料心疼的人,突然抱住说喜欢她,期盼地看着她,恳求她应了她。 一点征兆都没有,突如其来,实话方才对姜萱来说简直是惊吓。 可惊吓过后,对上他一双隐隐哀求的眼睛,拒绝的话却说不出来。 这天底下,姜萱大约是最了解卫桓的人了,她太了解他艰难成长,反复经受创伤导致了他的偏拗和执着,他孤僻且冷,却对她姐弟两个一片赤诚。 他的心既冷又硬,宝剑利刃难伤分毫;但他的心却又软又热,比常人更容易受创太多。 她又怎舍得去伤他? 可不拒绝,就只能答应了。 这,这也不对啊! 她心里实在转不过弯来,两人亲近重视彼此,可不是那回事啊!不是他不好,而是从来没想过,她根本就没那边考虑过。 他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和阿钰一样的存在的,和亲弟弟个一样,现在…… 她稍稍试想一下和卫桓一起,牵手,拥抱,甚至……亲吻之类的其他,姜萱腾地坐起,飞快抹了一把脸。 浑身不自然,感觉哪哪都不对劲。 这叫什么事儿? 左想右想,全然不得法,反而搅成一团乱麻,白日见裴文舒后起的那点子惆怅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姜萱长吐一口气躺回床上,额角隐隐作痛。 她揉了揉,目光放空盯着帐顶,也不知盯了多久,房门“笃笃”敲响了两下。 姜萱弹坐起身,反射性想是卫桓,实在暂不想见,她闭上嘴巴,装作已睡下。 正要躺回去,却听来人敲了门后就喊:“阿姐,阿姐!” 是姜钰。 “阿钰?” 姜萱开了半扇门,让姜钰进来,然后掩上,“怎么了?” “我让金嬷嬷熬了安神汤。” 姜钰双手捧着一个填漆茶盘,上面一个汤盅。 他惦记着姐姐,吃饭前去洗手的间隙,就让金氏给熬安神汤。金氏估摸着消了食,就端上来了。 “卫大哥要送,我没让。” 姜钰一脸得意洋洋,他难得抢赢他卫大哥一次。 其实本来是没抢赢的,但不知为何卫桓走出几步停住,又将托盘给回他,姜钰不解,但没深想,兴冲冲来了。 “阿钰真厉害。” 姜萱回头往正房方向望了眼,入秋刚换了稍厚的窗纱,屋里亮着灯火,并望不见外面。 他大约是知道,自己想安静一下。 心绪复杂,滋味难言,她叹了一口气。 姐弟两个来到小圆桌旁坐下,姜钰抢着照顾不大舒服的姐姐,站起把汤盅盖揭了,小心盛到碗里,而后放上调羹,捧到姐姐跟前,“阿姐你喝。” “我问过金嬷嬷了,她说这汤安神助眠,你喝了好好睡一觉,明儿就不累了。” 饶是姜萱心绪纷乱,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好,阿姐喝。” 把安神汤全都喝了,又漱了口,姜萱洗了一把脸,坐在床沿。 烛火微微跳着,稍暗昏黄,姜萱搂着姜钰的肩膀,弟弟像小时候一样半依在她怀里。 “……阿钰,姐姐有一件事不知怎么办?” 很有种想倾诉的欲望,怀里是年幼亲密的胞弟,姜萱盯着烛火,喃喃:“不知为什么?反正出乎了我所料,一直以为是这样的,原来却不是。” “现在前进不是,后退也难。” “这……”姜钰听得云山雾罩,不过他最愿意给胞姐分担排解了,忙坐直起身,皱着眉头认真想了许久,才慢慢说:“从前范先生教过我,谋定而后动。” “越是要紧的事,就越莫要急着下决定,要细细地想个清楚明白,才动作不迟。” 范先生,是青州大儒,曾经和姜钰有过几年师生缘分,不过在出事前一年就告老回乡了,算是有始有终,没落上什么不堪记忆。 “阿姐你说对不对?”姜钰扭头。 “对。” 姜萱就是这么想的。 拿不准就先放放,不管是怒是急是忧是乱,情绪当头时去做决定都是不对的。 这是很重要的人和事,得缓一些时间,等她情绪和头脑都冷静下来,仔细想清楚了,才好做决定。 这样才是最好的。 说不定,到时候不用太苦思冥想,她就能有答案了。 得到肯定,心里稍松了松,额角有些一跳一跳的疼。姜萱让姜钰回去,她慢慢躺了下来,揉了揉闭上眼睛。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4章 第54章 努力放空心绪,安神汤药力上来了,姜萱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半上午才醒的。 额角不疼了,不过咽喉有些干,足睡一场将她这阵子积下的疲倦都勾了起来,人懒懒的有些不大想动。 秋阳滤过窗纱投在她的脸上,暖暖的,又躺着一会儿,姜萱才下床起身。 昨天决定果然是对的,缓了一夜,确实比昨儿好些,虽一想那事依旧无奈心乱,但人好歹定了,有种落回实地的感觉,心绪不再在半空飘着。 就着凉水洗了一把脸,一激灵人精神了不少。 深呼吸几下,略略调整,快手快脚梳洗更衣,姜萱转身出屋。 房门一打开,便见对面廊下的卫桓。 和平时一样的黑色扎袖劲装,就隔着庭院立在对面檐下的廊柱旁,也不知站了多久。 一瞬不瞬看着这个门,乍见门开,姜萱明显见他眼睛亮了亮。 心里不禁一叹。 卫桓已大步过来了,“阿寻。” “昨儿睡得可好?”边说着,边仔细打量她脸色。 “嗯。”不大自然,不过姜萱努力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先尽量让跟卫桓的相处和平时一样。 “你今儿怎么没去大营?” 卫桓飞快瞥了她一眼:“营中诸事已定,我已安排人轮驻,不用像先前般天天去。”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如今,正可以专心学习处理政务。” 姜萱瞄了瞄他,没说话,须臾待出了小院,她吩咐人把符石请来。 让符石教。 卫桓抿了抿唇,没吭声。二人一前一后往前头去了,进外书房坐下,符石未来,姜萱昨日打发去打探东升驿舍的人却先回来了。 陈小四禀:“都是北上去购马的,原先说都是司州来了,但甘大人那边仔细探了探,却是说还有一个裴公子。” “一路上众星拱月,这裴公子只怕才是购马主力,其他人少购或作陪。” “这位裴公子应不是司州的,饮食习惯有些像淮南或江南一带,甘大人猜,可能是徐州裴氏。” 陈小四知姜萱和裴文舒应是旧识,没有在这话题多留,话锋一转,“昨日我们离开后,他们并未遣人打探什么。” “不过据东升驿舍的伙计说,前儿落脚时,这行人原说打算今儿就走,不过今早却没见动身。” 没动身,也没打探,于是陈小四就只安排人盯着。 “做得很好。” 姜萱点头,“吩咐我们人盯梢时务必谨慎,切切莫露了痕迹。” “去罢。”她心又放了一些,裴文舒从前挺言而有信的,希望这回也是。 略略忖度一番,一侧头,却对上卫桓睃过来的视线。 他也不避,就直直瞅着她。 卫桓其实很想打探裴文舒的事,她昨儿哭过,在和裴文舒见面之后,他心里在意得不行,偏这当口又怕留下坏印象,不敢开口。 两桩事儿,一桩比一桩更让他在意,昨夜辗转一夜,忐忑得不行。 这般眼巴巴的,饶姜萱正因他烦扰得很,也不禁心下一软:“你别多想,我只是怕泄露咱们如今身份罢了。” 她低声说:“我答应了你好好想的,你莫急,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温声低语,卫桓心里又软又酸,“好。” 他低声应了,又问:“你不舒服么?” 她睡得是够多了,不过精神头却没见长,嗓音微微带点哑。 “没。”姜萱揉了揉咽喉:“大概秋燥吧,我等会让金嬷嬷熬点糖梨羹。” “我去。” 姜萱没和他争,“行,那我回去了。” 她要回自己书房了,卫桓起身送,一路送进院子,直到她入了正房大门,他立即半晌,才肯转身。 姜萱让他给她些时间好好想想,卫桓应了。 所以哪怕他很心急,也勉力先按捺住了,强迫自己耐心等待。 不过,两人表面看着,还是和平时区别不大的。卫桓也确实理顺军务该腾出手来学习政务了。因此一连多天,身边的人也不大能察觉得出来。 但这不包括徐乾。 徐乾算是最清楚这事儿来龙去脉的,自打推荐了银楼发簪后,他就一直关注着后续。 很快,他就察觉出不同了。 其实也不算太复杂,琢磨一下卫桓的性子,再品度一下目前的变化,他就把眼下情况推测了个七八。 他急啊,他卫兄弟好不容易才把事儿挑明了,可不能在最后这一哆嗦给掉了链子。 等来等去,总不见变化,他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一日议事结束,他特特留到最后,又安排人请示防务把卫桓叫了去,就剩他和姜萱。 “咳咳。” 眼见姜萱要起身,他忙轻咳两声。 姜萱好笑:“伯潜,什么事?” 大男人和妙龄少女说这个有些不好开口,不过徐乾和姜萱也熟,脸抹一抹他也就把那点子尴尬忽略了,轻咳两声:“要我说,我卫兄弟品貌俱佳,是最上上等的好儿郎。” 姜萱一愣,有些明白了。 有点尴尬,她顿了顿,“他自然是很好的。” 声音轻缓不高,却是平铺的直叙,卫桓在她心里是头一等好的。 这话,恰好就听进卫桓耳里,匆匆往回赶的脚下一顿,禁不住,他停在隔扇窗下。 徐乾一击掌,笑道:“这不结了!” “我卫兄弟是个难得好儿郎,冷是冷点,只待二娘你可绝无二话的,你二人有情谊在,缘分难求啊!” 其实他一肚子话能说,只在姜萱跟前肯定不能像平时般荤素不忌,于是便斟酌着,十分含蓄说了几句,有关卫桓这段时间的踟蹰反常。 “……他一向最干脆利落不过,何时见这般拖泥带水?可见是真真在意狠了。” 好在徐乾性情疏朗,即便是劝这般儿女小事也是落落大方。 姜萱有些怔忪,半晌回神,不禁微笑:“有伯潜,是阿桓福气。” 她目露感激,卫桓什么性情她最了解,难得徐乾这般待他。 “诶,二娘此言差矣!” 徐乾朗声笑:“认识卫兄弟,也是我的福气!” 他们可是沙场上的过命兄弟,岂是旁的可比? 笑言两句,徐乾可没忘了正事,听见院外另有脚步声近,他连忙言归正传:“缘分难得,二娘既这般看重定之,那你可真要仔细想清楚了。” “会的。” 姜萱微笑点点头,她会的。 卫桓心生期待。 自从在隔扇窗后无意听到姜萱和徐乾一段对话后,卫桓禁不住期盼了起来。 她说他很好。 她说会仔细想清楚的。 心思浮动,忍不住就往好的方面一路联想开去。 只是翘首等得两日,却还未见动静,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失落之余,反比前头更忐忑。 一宿睡不着,煎饼地在床上烙来烙去,白日盯着宗卷,心思却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这些了。 姜萱生病了。 疲惫,多思,昨夜淅淅沥沥下来一场秋雨,温度骤降,病倒的人不少,姜萱也在其中,她有些低烧。 还是卫桓先发现的。 坐不住,一日几趟找借口过去那边书房,喊了一声阿寻进门,里头姜萱应了。 一听声音他就觉得不大对,微微沙哑,有些乏力,案后姜萱抬起头,脸红红的。 她皮肤白,一透红十分明显。 卫桓蹙眉,两步就绕到案后,抬手抚她的额,姜萱下意识仰了仰,却没避得开。 “你发热了。” “是吗?” 姜萱自己也摸了摸,仿佛是比平时热些,难怪她这下晌感觉脑子转得有点慢,工作效率低了。 “这事儿再多,让底下的人干就是,何用你处处亲力亲为?” 卫桓见她还看公文,登时又气又急,对外冷声:“还不赶紧去把府医叫来,要你等何用!” 连主子生病都没发现! 这个还真怪不得他们,姜萱处理公务随卫们无事不得入内打搅的,她上值时还好好的。 “不干他们的事。” “如今诸事起头,我才多看顾些,以后不用的。” 姜萱给随卫们分辨一句,又安抚他:“没事,偶尔生生小病也是好的。” 卫桓一点都不觉得好,薄唇抿得紧紧的,俯身去扶她。 一条手臂修长又有力,绕过她的背勒在她腰肋,姜萱一顿,忙挣了挣。 “哪用扶,我自己走得了。” 其实这动作以前不是没有过,但失控表白后肯定没法再像旧时般自然的。不过卫桓没松手,十分强硬地,微微一使力就托起了她。 余光见他唇角抿得更紧,脸色不好看,也不知是多想了些什么。 姜萱无奈,挣不脱也只得随他去了。 这般半扶半抱一路,她觉得脸上又热了几分,幸好路程不远,很快就到了。 府医很快赶到,诊脉后说着凉,没大事,吃两贴药捂着发了汗就能好了。 这药他配了许多副,来时就带了,也不用回头捡,不过煎还是需要些时间。 在等待汤药煎好的期间,姜萱体温又升了些,她终于有明显的发烧感觉了,脑子发昏,浑身乏力。 卫桓在她床前来回踱步,冷声催促了多次,一院子人噤若寒蝉,“来了,药来了!” 金氏捧着药碗以最快速度飞奔进房,卫桓立即接过,稍晾了晾,忙坐下扶起姜萱,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碗就着她的唇小心喂。 药汁黑褐热气蒸腾,嗅着就十分苦,但姜萱也不是小孩子了,她憋了一口气将汤药饮尽,重重喘着。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也顾不上卫桓正双臂环抱搂着她,一手轻拍她背部给她顺气,这姿势实在过分亲密了些。 掩唇闭目,良久,漱了口,含了一颗蜜饯,才感觉人活过来。 卫桓小心将她放回床榻,掖好被子,“你睡,我守着。” 姜萱眼睫颤了颤。 他顿了顿:“让金嬷嬷来罢,夜里也好替你更衣。” 他知道现在这样,他留在她床前守着,她肯定不自在,她生病了,正要好好养。 卫桓坐了一阵,还是站了起来,把金氏叫来,反复嘱咐多遍,回头看了一眼,才出了去。 卫桓想的不错,现在两人这情况,若真他坐床沿盯着,她真无法自在。 幸好他回去了。 听见门“咿呀”一声响,卫桓出了屋,姜萱心里松了松,很快药力发散,她沉沉睡了过去。 期间出了一身汗,金氏给她换了两次里衣和被褥,一直到半夜,烧才渐渐退了。 姜萱醒时,四下静悄悄的。 后窗窗纱黑沉沉,可见是深夜了,室内仅小圆桌上点了一个烛台,投下一圈不大的黄色光晕,微亮昏暗。 金氏正坐在小圆桌旁,以手撑额,半趴在桌上打盹。 白日忙碌一天,夜里又来贴身照顾主子,她也四十多了,精力不济,见姜萱烧退心下一松,坐着坐着控制不住打了盹。 姜萱口渴,喉咙很干,很想喝水,烧退后她感觉挺好的,也就没叫金氏端水,自己掀起被子坐起,披了一件斗篷下了床。 暖笼里就有温水,不过半宿折腾被挪到外面去了,姜萱无声出了外间,正要去桌边倒水,余光一瞥房门,却愣住了。 房门外是屋檐廊道,檐下正挂着大灯笼,大灯灯笼的暖光投在隔扇门的窗纱上,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也投在隔扇门的窗纱上。 秋夜冷风一吹,大灯笼的光晕来回晃动,那个人影也随着晃动明明暗暗。 姜萱一把拉开房门,气道:“你半夜不睡,站这干什么呢?”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干什么了?还懂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不过小恙,金嬷嬷照顾我妥当着呢,你站外头又当不上什么用,怎就不回房睡去?” 怕她不自在没在屋里守,却在这门口站着。 又气又心疼,姜萱顾不上嗓子干渴,劈头盖脸就斥了他一顿。 “你别气,我……” 卫桓本想说句回房睡过了,只怕是瞒不过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的。 方才他在门外正神思不属,还以为脚步声是金氏,又一阵冷风拂来,“你先进去。” 见姜萱精神头不错,他心里是高兴的,不过很怕她又吹了冷风,忙侧身挡住。 他抬脚进门,要先把门关了再说话,不过还未动作姜萱就知他想干什么了,一手抵住他胸膛,一推:“回房去。” 睡觉去,还进来干什么? 一句将卫桓的话堵回嗓子眼,他还要说,姜萱拧眉瞪了他一眼。 他嘴巴又闭上了。 二人这般默契,他心里又甜又酸,盯着她映着昏黄灯光的一张莹白脸庞,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 “阿寻,你什么时候想好?” 他轻声问。 掩不住的煎熬相思。 这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这事哈,姜萱没好气:“回去,明儿告诉你。” 打发走了卫桓,让惊醒的金氏也回去睡了,姜萱喝碗米汤,又倒了热水擦了擦身,才躺回床上。 困是不困了,盯着帐顶,想起她和卫桓。 缓了差不多半个月,震惊过去,她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考虑他和她的可能。 姜萱是想成家的。 不管前世今生,她都是恋家的人。 只是不会强求罢了。 可如果要成家,还有比卫桓更好更合适的人选吗? 二人相扶相持走过来,一路风风雨雨,视彼此为至亲,感情根深蒂固、可以说,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比卫桓更亲近更让她信赖了。 他很好,两人也不是真的亲姐弟,自己也没到坚决无法接受的地步,慢慢转过弯来就好。 她想,要不试试吧,反正自己也没啥意中人,总不能还特地找一个让他难受? 他是个偏拗的人,如果被拒绝,必会很伤心偏激,伤人不知,但伤己必然会,这绝非姜萱愿意见到的。 嗯,要不,就这样决定吧。 姜萱长吐一口气。 想了半个月,终于得出结果,她心里也是一松。 心下一松,下半宿又睡了好觉,姜萱次日精神满满,起身后觉天又冷了些,还有心思给新裁的秋衣搭配一个灵蛇髻。 小指头的珍珠链子,放在发间一起挽好,柔和圆润的乳白珍珠在乌黑的鬓发间若隐若现,娇俏又不张扬。 她端详铜镜两眼,十分满意,转身出了里间去看房门。 房门一开,不想入目的又是卫桓。 他正立在门前等她。 姜萱眼尖,这身衣服不就是昨夜的? 她没好气,这傻子该不会是一宿没睡吧? 卫桓却顾不上这些,他听到里头有动静就开始心急等着,一见门开,立即迎上来。 “阿寻……” 忐忑,急切,卫桓也知道问得太急了点,她早膳都没吃,但他实在忍耐不住了。 他目光灼灼,姜萱不大自在,但她想清楚就不犹豫的,轻点了点头。 “……那就试一试吧。” 试一试,谈个恋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5章 第55章 晨光微熹,一线暖阳穿透薄雾投落在檐下的朱漆廊柱上,金灿灿的。 卫桓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比今日更炫璨的晨曦。 他是屏住呼吸等的,在听清楚那一刻,狂喜,“真的吗?” “真的吗阿寻?” 心血上涌,四肢百骸一阵潮热,呼吸立时重了,他是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 几乎是下一瞬,他上前一步,重重将她抱进怀中,“阿寻,阿寻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我都听你的!真的!” 姜萱说且试一试,谈个恋爱吧,他却已是一辈子了。 他抱得很紧,一双紧实的臂膀箍得她肋背生疼。卫桓低着头,侧脸紧紧贴着她发顶,姜萱侧脸被按在他的颈畔,她可以清晰听到脉管急促跳动的“噗噗”声。 姜萱轻吐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放松了身体。 她想,这样应会不错的吧? 理智决定了,也真这么做了,但感情肯定没办法一下子调整过来的,姜萱心里还是很不自在。 让他箍抱了一会,待激动的情绪稍稍缓和一些,她推了推他,“该上值了,今天事儿多着呢。” “嗯。”卫桓轻轻松开,低头看她,那双微微翘起的凤目亮晶晶的。 真真难得见他这般喜形于色。 姜萱心软了软,温声说:“咱们先用早膳,用了早膳再去好不好?” “好。”只要姜萱说的,就没有不好的。 他紧跟着,二人低语去了稍间饭厅,刚刚病愈,备的清粥小菜,姜萱如平时般舀了一碗米粥给他,卫桓欢喜接过了。 他喝了一口,今天的是红枣银耳粥,稠稠的粥汤滑过舌尖,香润软糯甜进他心坎去了。 一顿早膳卫桓目光就没离过她,膳后又送到前头去,一路直送到书房门前,再三催促才依依不舍走了。 人走了,不过坐不住,一上午借故跑过来三趟,中午准时准点来接她下值吃饭,午睡醒一开门,他已在门外等着了。 这恋爱谈得,压力实在有点大。 终于到了下晌,听说临时有事卫桓去城西大营了,姜萱这才小松了一口气。 问了问,是许靖引出来的事儿,交接营防的两个营发生矛盾斗殴了。 卫桓赶了过去,趁此机会他直接将整个戍防制度重新调整一边,颇有点耗时,估计晚归。 去之前他说回来接她,想来是不行的。 不曾想,到了入夜时分,觉外头挑起大灯笼,揉揉眼睛一看滴漏,酉正了。 姜萱收拾一下,站起正要回去,谁知便听见外头一阵隐隐军靴落地声,正快步往这边来。 她一怔,拉开了门。 正好见卫桓大步转过月洞门。 一身玄黑重甲未来得及卸,乌盔顶上一缕红缨飞扬,九月深秋的沁凉的夜里,他一头一脸的热汗,未顾及擦,一见她面,唇角翘起,“阿寻!” 幸好赶上了! “赶紧擦擦,这都什么天气了?怎不卸了甲才回?” 姜萱忙抽帕子给他,蹙眉轻斥。 他便接过帕子随意擦两把,嘴里“嗯嗯”应了,目光却不离她。 姜萱暗叹了叹,又无奈,把他手里的帕子拿了回来,抬手给他把鬓角脖颈津津的热汗给揩干净。 “都多大的人了?” 卫桓唇角翘得高高的,又怕看着太欢喜她下回不给抹了,忙又往下压了压,俯身凑了凑,把脸凑到她的跟前去。 姜萱两三下就揩干净了,正要把帕子给下边人去洗,他却要了过来,揣进怀里去了。 无奈得很,懒得看了,“还不回去沐浴梳洗?” 夜风沁寒,二人肩并肩往回走,她说他:“下回不许赶这般急了。” “晚一些就晚一些,反正在宅子里头,接不接怎么了?” 夜风里,他嘀咕了一句什么。 “说什么呢?” “没什么,”他忙应:“嗯,我知道了。” “唔……”入秋后渐渐夜长,天黑得早,夜里冷,却不如冬季重寒,正好一宿酣眠。 随着政务愈发顺熟,渐渐不如先头忙碌了,没必要天不亮就爬起来,被窝软热,姜萱索性就把起床时间往后挪半个时辰。 不过生物钟还是有点强大,每每她不到时间就醒了。 躺在柔软的衾枕间伸了伸筋骨,更漏滴滴答答的,半昏半明的天光从窗纱中滤进来,她听见外头姜钰打拳“喝喝嘿嘿”,还不是传来卫桓的肃声指导,十分严厉。 和之前几天一样。 自从她应了两人确定新关系后,卫桓十分自觉代入姐夫角色,教导姜钰更勤,每天晨练都亲自盯着,还布置下许多功课,一下子严厉了许多。 训得姜钰苦哈哈,痛苦并快乐着。 姜萱梳洗换衣,开门一看,果然见卫桓正肃容抱臂立在庭院,“……手臂放开一些,刀势略收,不对。” 他说话间抽出手中薄刃,利索给示范一番,银芒乍闪,凛凛肃杀寒意逼人。 不过随即就收了,一见门开,卫桓“呛”一声回刀入鞘,吩咐姜钰不许停继续用功,他脚下一转,已上了廊道。 “醒了?今儿比昨日冷些。”他说着,抬手给姜萱掖了掖斗篷,捻了捻觉得够厚了,这才放心收回手。 “知道就好。” 姜萱扫了卫桓一眼,皱眉,他鬓角微湿,显然是自己的晨练结束了已洗澡换了衣衫的,身上却仅薄薄一层外衫,还是单的,斗篷就随手搭在廊道外侧的栏杆上,拿出来都没穿过。 “外头冷,刚洗汗出来穿厚些。” 都说过多少次了,就不听,姜萱蹙眉,拿起斗篷抖开,递给他让穿上。 卫桓却顺势一侧身体,她没好气,往他身上一披。 她松手,卫桓抬腕系系带,两人的手擦过领口轻触了触,他心一动,一转握住她的手。 “下回必不会了。” 卫桓手修长白皙,掌心却正好相反,常年习武从不间断,刀柄箭弓摩擦的地方生了茧,糙厚硬实,触感十分强烈,姜萱往回抽了抽,他没放。 握住片刻,捏了捏才松开。 这还是确定关系后,他第一次握她的手。 一开始姜萱很不自在,卫桓不是没有感觉,所以除了初知那会控制不住拥抱了她以外,他就在再无其他逾越举止。 一连好几日,感觉她缓和了些,他今天才试探性握了握她的手。 姜萱知卫桓心思,其实她也在努力调整心态,手指动了动,不过没说什么。 顿了顿,她侧头招姜钰过来。 “我们阿钰能干了啊。” 搂住冲过来的胞弟,姜萱爱怜抹了抹他脑门的汗,她不擅长武艺,但也看出来姜钰刀势起落将有力了不少。 这孩子二年间,可真真全力以赴的。 姜钰脸红扑扑的,一头热汗,“阿姐我明年入营了!” “嗯。”当后勤小兵,半天干活儿,半天继续练武习文,这安排是姜萱同意的。 “要听你卫大哥的。” 头顶两道灼灼目光一直在,姜萱忍不住侧头瞪了他一眼,还有完没完了? 卫桓翘了翘唇,也摸了摸姜钰发顶。 姜萱不理他,只叮嘱弟弟:“不过若是吃不消,可必要说,你还小,不能伤了身子骨。” “嗯嗯,我知的阿姐……” 姜钰腻在姐姐身边,让姐姐给抹汗,又给拿衣裳替换,姐弟俩牵手去用早膳,他好些日子没得姐姐体贴照顾了,腻歪得紧,看得卫桓皱了皱眉。 这男孩子怎能这般缠歪?这都要十三了,“坐好了。” 卫桓皱眉:“还说明年入营?军士进膳可是你这般姿态?” 他斥道:“挥刀加五十,下回再见一百。” “是!”姜钰反射性坐直身体,十分严肃应了,而后端端正正握筷用膳。 姜萱当面没说什么,只膳毕去前头的路上,她私下说:“阿钰外头很懂事的,家里很不必这般严厉。” “军规严谨,他明年入营,多提有益无害。他是咱家人,更应以身作则。” 好吧,这么说也很对。 姜萱便说:“那交给你了。” 卫桓“嗯”了一声,低声说:“他也是我兄弟。” “我们说好一起教养阿钰的。” 低低说着,他侧眼看她。 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到这来了?姜萱无奈,胡乱嗯了一声:“我们快些走吧,议事时辰要到了。” 三步并两步,她进了外书房角门,卫桓忙跟了上去。 姜萱可没说错,时辰确实快到了。 今日可是个大议事,不但符石徐笙徐乾等人在坐,就连陆延刘振也来了,俱已到齐。 今天议的,是许靖的问题。 许靖大浪掀不起来,但给卫桓下绊子就一直没停过,前几日睃使部下和卫桓这边在交接戍防时挑衅,最后演变成两营械斗。 虽卫桓雷厉风行,正好趁机调整了戍防制度,但这么一直下去太被动了。 转到前头,卫桓姜萱神色便一正,二人入了议事厅,见礼叫起后重新坐下,卫桓问:“许靖一事,诸位有何见解?” 神色冷峻,声音沉稳,卫桓本身就是统兵大将,再经姜萱稍稍教导提点,一郡之主之势渐蓄渐足,如今已是含而不露,威仪自现。 不管私下相处怎么不自在,此刻姜萱心里却是满满欣然和骄傲的。 微微笑看了卫桓一眼,赶在他回望过来前,她赶紧侧头,专心听徐乾说话。 “许靖为将多年,手底下还拢了不少丁洪的亲信,很有些棘手啊。” 徐乾这话一出,大家都赞同,丁洪为郡守虽偏颇刚愎,但这多年下来,亲信必然不少的,许靖同理。 这些人或许未必就不想抽身,可是多年利益下来纠葛下来,这船也已经下不来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徐笙说:“若太平时在营里,倒无妨的,最多不过就如前几日那般罢了。” 怕就怕,万一出征许靖给拖后腿。 许靖麾下三万兵马,万一发生战事,留他在定阳肯定不放心,带着出征的话,又很危险。 总是一个大隐患。 陆延补充:“许靖麾下这三万将士,领了已有多年了。” 从上到下的将领军官,都跟了他多年且不少还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忠诚度比较高,就算想采用离间分化的计策也不容易。 再者,许靖必然严防死守的。 “若有个几年功夫,倒必能慢慢瓦解。” 可是这等时势,基本是不可能有的。 另外还有讯报,许靖一直与晋阳联系频频,这是为防卫桓找个借口先斩后奏,而后随意给他安罪名。 这人比丁洪谨慎。 很棘手。 议事厅内一阵沉默,之后众人尝试着讨论应对之策,可惜并没什么进展。 不但棘手,还很难下手。 “要不,我们能不能这样?” 姜萱心里有些想法的,见此也不犹豫,翻开早准备好的几份文册,先递一份给上首卫桓,而后将其余几分交予众人传阅。 这是一份抄录过来的阵亡伤残军士统计,还有遗孀家人生活调查。 统计的主要是前两次大战,一次是大败西羌先零部的,另一次是奉命赴肃城大战三胡的。 这两次虽大胜,但伤亡都非常惨重,阵亡伤残军士合共高达六七万之多。 “二娘,这……” 众人有些不解,这也是个问题,但和许靖不相干啊。 姜萱笑笑:“诸位且听。” “诸位都知,寻常兵卒阵亡,抚恤不过三千四百钱。” 这数额,放在天下诸侯军中,算中上水平的。但实话说,它还是非常少。 老父老母,遗孀子女,四五人的话,最多也就两年生活,很节俭了。 调查结果也明明白白,确实如此。 贫民家中往往这是顶梁柱,一垮一家子凄凉,如今壮劳力都不值钱,更何况老弱幼小?多是贫苦困顿,夏无果腹之食,冬无御寒衣炭。 这问题姜萱和符石等人商议过的,有人提议增加抚恤金,但被否了。 不提郡守府财政是否能长久支持,单单论这个增,哪怕翻一倍,也是治标不治本。 姜萱后来琢磨了一下,她有些想法。 “前些时日,郡守府添了许多田庄土地,我昨日大致算了算,有七八百倾之多。” 这些都是之前清洗军政两边得的,丁洪不少心腹都是硕鼠。 “反正耕种田地也要人手,我们不妨将这批地划出来,作为军田。” “军田?” “没错。” 姜萱点头,“作为安置阵亡将士遗眷之用。” “老弱妇孺力有不逮,每逢农忙,可轮流安排军士去帮忙垦收。” 她笑笑:“人也不用多,万数军士忙个十天八日就够了,轮流来,想必他们是很愿意。” 是啊,肯定很愿意,谁敢说自己每次出征都能活着回来?定阳军大多都是有家眷的,这么一来,去了后顾之忧,谁不乐意? 必定感恩戴德,军心大大凝聚。 “好!”陆延一击案,霍地站起:“此策乃仁政,极好!极好!” 都不是枉顾兵士的将领,他激动,徐笙刘振等将也激动,众人连声叫好。 卫桓已听明白姜萱的意思:“不战屈人之兵?” 他看向姜萱,姜萱微笑:“正是。” 吕逊略略思索,也明白过来了,“确实,二娘好计策,一石二鸟!” 两件事是可以联系在一起的,卫桓此政一出,感激归心的仅他麾下亲信部属吗? 不! 里头还包括许靖麾下的普通兵卒。 普通兵卒并不管上位者的夺权争斗,甚至他们可能还很厌恶,府君让他们后顾无忧,他们就感激府君。 上有卫桓军令,下有底层兵卒归心,只要稍稍注意些,哪怕出征在外,许靖也翻不出浪花来。 这是阳谋。 光明磊落,无懈可击。 姜萱微笑:“有了军田,再加一个育幼堂,此事便周全了。” 收容孩童的善堂也很必须,世风开放,妇人改嫁寻常,阵亡消息一传回,不管主动被动,都会掀起一轮改嫁风潮。差的直接卷了钱财扔下孩子走了,没办法,这年头,带着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基本难嫁得好。 好一点的扔给夫家,但这样的,孩子也泰半过得不好的。 徐乾击掌:“好!此策确实好!二娘巾帼不让须眉啊!” 众人大赞一番,卫桓遂定下按此策行事,接着他就安排众人任务去了。 二次大战的抚恤金已发下去,遗孀家人情况还得探访统计,再有就是量度土地以规划安排,事情非常多且繁琐,众人领了任务纷纷告退,议事厅很快就空下来。 就剩卫桓和姜萱两人。 卫桓直接起身,从上首下来坐到姜萱身侧。 “阿寻此策极妙。” 人后,褪去清冷,他说话时目露骄色,一如姜萱先前看他端坐上首气势显露时。 姜萱抿唇一笑,睨了他一眼,笑着说:“如此,咱们的屯田之策也顺利开头了。” 屯田之策,乃她上辈子一个如雷贯耳的人物发扬光大的,曹操。 打仗损耗的国力,这点人所共知,三国也是乱世,可对比起吴蜀,曹操可是越打实力越强。 为什么呢?这很大程度得益于他的屯田令。 曹丞相政务也是一把好手,军屯、民屯、商屯,扩大税基,减低税赋,长久下来百姓归心,军粮不绝,这就是曹魏的底气。 姜萱打算从军屯开始,既不徒耗太平时的军力,还能让军队自给自足。 不过眼下这并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上郡,表面还是通侯属地,大改革和大肆聚拢民心都不能做。 好在姜萱也没打算一步到位,潜移默化,不知不觉打好底子才是上策。 现在这个军田和育幼堂就很好,两战伤亡大通侯也很清楚,奏报递上去,他也必认为是卫桓新官上任三把火罢了。 “况且我们又多了一个军粮渠道,日后更不需受晋阳钳制。” 意外碰上裴文舒,很是给了二人一种压迫感,他们目前要做的,是尽快悄然无息让上郡具备完全独立的能力。 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认真工作的女人同样是,姜萱说话是,眉目飞扬,一双清亮明眸熠熠生辉。 卫桓有些移不开眼睛。“阿寻。”喃喃唤了一声,不知不觉他倾身过去,一手搭在她坐的圈椅背上,另一手越过公文,握住她的手。 “阿,阿桓。” 姜萱骤一侧头,他近在咫尺,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往后一退。 却撞在他的手臂上。 卫桓这个姿势,差不多将姜萱半圈在怀里。 不动还好,她一动,他禁不住心中一热。 “阿寻。”他低低唤了她一声,二人距离太近,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颊上,灼热一片。 姜萱心有些慌,脸颊被他呼吸喷触的位置隐隐烧了起来,她难得结巴了。 “你,你干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6章 第56章 晶莹面目微染一丝红晕,眼神有些慌乱,卫桓何时见过她这般女儿之态? 有些痴了。 本来没打算这么快的,怕她不自在怕吓到她,只此情此景,他怔怔的,慢慢地往前靠了过去。 灼热的鼻息近在咫尺,他的脸越来越近,姜萱心跳也不禁快了起来。 她大约知道他要干什么。 有些慌,心里乱哄哄的,下意识往后一仰,却撞在他的臂弯里头。 他将她圈在臂膀和椅背之间。 “阿桓……” 她绷紧,低低一喊,下意识抬手,挡在他的胸膛上。 “寻寻……” 他低低应了一声,似叹慰,似呢喃,定定凝望她,一双深邃凤眸柔光满溢,隐有一种渴求终得的痴意。 姜萱心绪百转千回,本欲推开他的一双顿了又顿,僵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 她微微阖上双目。 卫桓狂喜。 他屏住呼吸,慢慢的,慢慢地靠近她。 微微低头,一点一点的,轻轻贴合上两瓣红唇。 如花瓣颜色淡淡粉红,柔柔的软嫩的触感,轻轻触碰上,一阵战栗自尾脊直达心脏,心脏不可自抑在颤栗着。 他微闭双目。 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浅浅地碰触着,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分开。 他微微低着头,眉心碰触她的额头,二人气息都急,灼热地混在一起。 直到姜萱推了推他,他才坐直回去。 “我要回去了。” 姜萱脸皮热热的,有些烧,垂着头快速收拾案上的公文,“我那边事儿不少。” 她没看他,低声说完站起就要走。 “阿寻。”才举步,就被卫桓握住腕子,“我送你。” 他凤目晶亮,眉梢眼角洋溢着甜蜜欢喜,忽想起一事,“阿寻你等等,我要送你一个东西。” 他拉着她,快步回到外书房,拉开左手边的木屉,取出一个扁平的黄杨木匣子。 “那日就说送你了。” 后来因一连串变故耽搁差点给忘了。 这小匣子可在他怀里揣过不少时候,当时还盼着能借它表露情意呢,虽如今不用了,却也是卫桓亲自给她挑选的第一支簪子,意义很不同,一想起来,他忙飞奔折返取回。 “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儿,我随便选的。” 他瞄了她一眼。 “嗯。”姜萱低头应了一声,正要接过小匣,不想这会院门传来说话声,却是符石匆匆来了。 她一慌:“我回去了。” 小匣也顾不上接了,飞快转身,急步回隔壁自己书房去了。 “阿寻!”卫桓本来要追上去,不过符石事急步快,三步并作两步入院拉住他,“这是怎么了?” 望一眼姜萱急匆匆背影,符石有些奇怪,姜萱向来温和有礼,这听见他来没停下打个招呼还是第一次。 这么一打岔,那抹纤细身影已从飞快侧门出去了,十分失望收回视线,卫桓只得敛起心神,先处理公务。 他把小匣子揣回怀里,只得等会再给她了。 这么一等,就直接等到晚上。 这一天都非常忙,从上到下忙得连轴转,卫桓还得抽空去了一趟城西大营,有心想寻姜萱说话,可根本分不开身。 一直忙到深夜,才大致忙完手头事务,匆匆过去一趟催促姜萱下值休息。 已经亥末了,接下来的几日还是高强度工作,虽很想独处,但惦记着她休息,卫桓还是把心思压下了,将人送到房门前,叮嘱:“你快歇下。” 她身体可不比他,他一夜不睡没什么影响的。 姜萱瞅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正要转身入房,后头卫桓想起一事,忙唤:“阿寻!” 怎么了? 姜萱不解回头,卫桓把那个又在他怀里揣了一日的黄杨木小匣取出来,“差点忘了。” 他递过来。 瞥见这个小匣,难免就想起今早那事儿,他唇角翘起目光灼灼,姜萱却很不自在,瞪了他一眼,飞快接过小匣进屋,“啪”地把门掩上了。 卫桓半点不在意,侧耳静听轻盈的脚步声转入的内室,又站了一回,这才依依不舍转身。 姜萱直接把外间的灯吹了,这才转入内室。 立在屏风后,能看到卫桓的身影映在房门的隔扇窗纱上,他站了有一会,才肯离去。 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掬起铜盆水拍在脸上。 水是凉水,深秋的夜里寒,水冷冰冰的,脸颊上微热的温度一下子就下去了。 平静下来,心情复杂。 站了一会,在镜台前坐了下来。 手里还攥着那个黄杨木小匣子,看了一眼,她拨下搭扣,打开匣盖。 一支红梅累丝的嵌明珠流苏簪子静静躺在红丝绒的垫子上。 昏黄的烛光映照,明珠浑圆晕光朦胧,赤金流苏流光溢彩,簪身流线修长,精致简约不笨重,卫桓嘴里说随便选的,只一看就知他用了十二分的心。 姜萱抬手,食指轻触了触唇。 轻轻叹了一声。 这样也好。 不得不说,这样直接的肌肤之亲,很强势地给了人一种真切感。 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和卫桓的关系,是真真的不同了。 是好事,她长吐了一口气,把小匣子阖上,腾出镜台下一个小木屉,将它仔细收好。 整理好心情,再和卫桓相处,姜萱觉得自然了不少。 不过实话说,两人也没多少闲暇时间独处,连续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忙碌是有成效的,大家齐心协力,两战的阵亡伤残兵士及家眷的的情况统计出来,由于时日短,情况还没有很太糟糕。 具体情况由符石及徐笙等人继续跟进造册,卫桓和姜萱则抽出一个时间,去城郊视察田庄。 田庄土地已重新丈量过,规划妥当,第一批军眷和残兵已经进驻了,正忙着建房,深秋的冷风并不能阻挡他们的热情,有些皲裂的面庞喜笑颜开,小孩子在欢笑着帮忙捧着泥石。 深秋时分的并州郊野,干枯褐黄一大片,风干冷干冷的,只姜萱心情却很畅快,与卫桓并肩而骑,她侧脸笑道:“咱们再去看看育幼堂吧!” 寒风吹散她的声音,只欢跃却掩不住,卫桓立即应道:“好!” 二人调转马头,率一众亲卫往南奔去。 育幼堂建在南城门十余里处,就在军田边缘,和其中一个军眷区是建在一起。 无法自理的由年老的军眷带着,稍长些的练武再习些字,等再大一些学习之余帮助农庄干活,待到十三四岁了,从军或者干什么,就自己决定。 姜萱并不打算建个温室把人圈养起来,这样是不对,从小干力所能及的事,学会自力更生非常重要。 离得远远的,便见黄土夯的数十排房子已建好墙体,正在搭瓦片,这样的黄土房子厚实暖和造价不高,还能建火炕,非常实用。 得迅卫桓姜萱来,远远一大圈男女老少迎上来见礼,“见过府君,见过姜大人。” 卫桓言简意赅:“起。” “谢府君。” 这里头有工匠,还有一大群以后入住的孩子在帮忙,领头的是一个二十年纪的姑娘,正是个熟人,徐乾的妻子程氏。 育幼堂缺一个管事,当时姜萱斟酌说要不考虑女的,或者多配一个女的副手,毕竟这类地方有女管事更好一些,徐乾次日便举荐了他的妻子程氏。 程嫣是边塞武将之女,性格爽朗骑马打猎样样都行,以前因女子之身多有局限,姜萱领了头,她早心下大动了,徐乾知她,回家给说了,她忙催促他一大早就跟着往郡守府去。 这姜萱知道,程嫣是能做事的人,她欣然应允了。 双方都熟,也不客套,程嫣笑着禀:“入冬前,我们肯定能把瓦片和炕都弄好,能住人。”她回身一指:“到时候围墙再建大一些,腾个演武场,这个几天功夫就行。” “初雪下来前,保管一切停当。” 程嫣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眼下一颗小小美人痣,明丽爽快一姑娘,据闻她自己领职之后就再三强调不许再称自己程氏了,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上述都是徐乾嘀咕的。 想起这一对,姜萱便笑,“很好,回去得给伯潜说说,让他不能小看了嫣娘。” “他敢!” 程嫣笑着挥了挥拳头。 被打趣,她也不羞臊,十分大方应了,一双大眼睛转了转落在姜萱卫桓身上,见后者站在上风位,体贴挡住寒风,她促狭冲姜萱眨了眨眼睛。 姜萱很喜欢程嫣性情,程嫣也很钦佩姜萱,二人一见如故。程嫣算是姜萱来并州后交的第一个女性朋友了,所以少了许多顾忌。 轻咳两声,姜萱装作没看见,“我们过去看看。” 说到正事,程嫣神色果然一正,也顾不上其他了,忙引着卫桓姜萱去视察工程。 姜萱仔细看过,墙体夯实,瓦片质量也不错,屋子距离足够,听程嫣一一介绍规划,她十分满意点头,“不错。” 褒奖过程嫣,又鼓励安抚了孩子们一番,看程嫣精神抖擞继续去督工,姜萱和卫桓缓缓打马,驻足在育幼堂前方的高坡上。 俯瞰下去,看得更清楚,房舍整齐,规划严正,姜萱很满意,“入冬前,育幼堂就能用了。” “嗯。”卫桓颔首,不过他道:“建得大了些。” 大致入住人数已经统计出来了,按程嫣方才所禀,约莫就住一半而已,就算预留空间,也建得过分大了。 想到此处,他看了姜萱一眼,有些不解。因为这规划都是经她手的,她向来心细,并不会算出这么大的差错。 姜萱便笑:“定阳城中小乞孤儿不少,既然有位置,不妨暂安置进来。” 并州冬季严寒,缺吃少穿的小乞儿们熬不熬得过去只能看命,现在不求吃得多好,至少有个地方越冬。 这是姜萱一早就规划好的。 卫桓皱了皱眉:“小乞孤儿人员复杂,奸猾者不少。” 毫无疑问会给管理增添许多难度,他是不赞成的,这是个军属遗孤育幼堂,何必自寻烦恼? “到了明年春,老实不生事的可以继续留下,至于奸猾懒惰的就放出去自求生路罢。” 该做的事情做,但也不能滥好人,姜萱心里有数。 卫桓皱了皱眉,仍不大赞同,不过想着是姜萱的主意,便没说话,算默许了。 姜萱还不知他? 一眼就看出来了。 卫桓身世坎坷艰难,性子偏执孤冷,少仁爱之心,姜萱一直知道的。她不赞同也不愿意他一直这般的,若遇上机会,总会劝教引导一番。 她轻声说:“从前我不是说过了么?” “我予不过滴水,于受者或许就是活命涌泉,不过举手之劳,咱们何乐而不为呢?” 她笑道:“尝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位置越高,责任越大。 总不能享受权利,不付出义务。 在姜萱看来,这应也是上位者的义务和责任之一。 “我家阿桓现在是一郡之主了,自和从前不一样的。” 她侧头含笑看他,“你说对不对?” 她娉婷而立,笑意盈盈看他,这个“我家阿桓”落在耳中,卫桓唇角翘了翘,也不驳了,“嗯”地应了一声。 当然,这道理他还是没往心里去的。 这一辈子,旁人从未对他有分毫怜悯爱惜,他也不需要,他更不会去怜惜旁人。卫桓只关注他要关注的人,并牢牢护持。 十几年根深蒂固,他这么一个偏执的人,想扭转谈何容易? 姜萱如何不知? 她也没打算一次就拗过来的,慢慢来,慢慢引导劝教,不能急。 所以说过道理后,她又换一个角度分析这件事,“城中的小乞孤儿,有一些还是阵亡兵士儿女呢。” 前头说过,有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也有被叔伯婶姆嫌弃撵出门,又或者祖父母年迈熬不过去的,总之这定阳城内的小乞儿其中一组成部分就是这些阵亡兵士儿女。 所以巡城的军士向来是不撵城内小乞儿的,遇上犯事的,也多以教育为主。 这点,卫桓自然是知道的。 姜萱笑:“既然做了,我们也不妨做得更周全一些,冬季挤一挤,反正也没耗太多银钱,你说对不对?” 这个说法,卫桓倒听进去了。 很对。 略略思索,他道:“你想得周全,这般行事更妥。” 姜萱一笑。 风扬起她的鬓发,斗篷兜帽边缘一圈蓬松细狐毛,愈发衬得她目如点漆肌肤晶莹,脸庞巴掌般大小。 绚烂的美。 卫桓不禁微笑,却又怕她冷,前几日这般忙碌,他怕她一着凉又生病了,忙不迭催促:“我们快回去罢。” 田庄和育幼堂都看过了,确实该回城了,姜萱点头。 骑的最上等战马,非常高大,姜萱骑术可以的,但衣裳一穿厚上下马就有点吃力,脚蹬高了些。 不过这不是问题,卫桓托着她腰肋轻轻一送,就轻松将她送上马背。 他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罩在她身上。 吃了半天西北风,姜萱确实有些冷了,带着体温的玄色绒面大斗篷一拢下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若解回去他肯定不同意的,姜萱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玄色扎袖胡服是有夹层的,举止自若神色轻松也不见冷,便算了,顺从把系带系了。 二人一扬鞭,领着一众亲卫直奔回城。 畅通无阻,大半时辰就回到郡守府大门前。 姜萱翻身下马,不想身上斗篷太大了,缠了一下,她趔趄了一下。 “阿寻!”卫桓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托住人,半扶半抱搂着她下来。 这郡守府大门里外守卫众多,姜萱赶紧跳下来,推了推他让站好。 是确定恋爱关系了,也没打算隐瞒,只是大庭广众总会尴尬。 不想卫桓还未松手,却有一惊喜呼声传来,“阿桓!二娘!” 是符石。 符石并甘逊徐笙徐乾几个边走边说,正从里头出来,抬头一见刹住脚步,又惊又喜,“你们,你们这是……” 徐乾心知肚明笑,其余人俱惊讶露喜,当然也有甘逊这等早就看出一点端倪笑而不语的。 姜萱不大好意思,微微低头不语,卫桓侧头看她一眼,对符石拱了拱手,“嗯”一声。 这是承认了。 “好!太好了!”符石来回踱步,“这是大喜事啊,要好好庆贺一番!” 这话他当时已经说过几遍了,尤未足够,回到家中又高兴地说了一遍。 符非符白二人白日也知情了,惊喜是惊喜,只却不会在杨氏跟前表露,回到家中见了礼,就退下到后头和生母说话去了。 这厅堂就符石和杨氏。 杨氏表情有些僵:“真在一起了?” 自从丧子后,她脾性越发古怪,符石也没理她,只叹:“可惜他们两个却不愿意。” 姜萱当然不同意,难不成还要特地摆个宴广而告之?这脸皮还要不要,卫桓有些意动但马上被她按下去了。 符石还真想摆个宴庆贺庆贺,两个都是好孩子,从前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是终在一起了,如何不喜?如何不贺? 可惜当事人不同意,他想了想,“下月我生辰,要不还是摆几桌罢。” 符石十月寿辰,他本来就打算就一家人吃顿饭就算的,现在骤逢惊喜,却是改了主意。 越想越满意,他吩咐杨氏:“你辛苦些,好好整治酒宴,届时请亲近相熟的都过来贺一贺。” 杨氏勉强撑笑:“妾身晓得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7章 第57章 符石生辰是十月初五,这日大伙早早下值回去,准备到符家赴宴。 姜萱早早给三人备好衣衫配饰,姜钰藏蓝深衣缎带束发,举止有度仪态端方,已渐见初长成的模样,她看得十分欣慰。 “阿寻?”身后卫桓唤她,姜萱应了一声,回过头来,见卫桓正沿着廊道大步而来。 一身玄黑扎袖劲装,暗夜般的颜色,领口袖缘缀流云银纹,身披同色貂毛大斗篷,貂皮轻薄,斗篷随凛风飞扬,银纹流动,年轻男子窄腰宽肩,英姿勃发。 姜萱说他:“你斗篷不能系好些么?” 他不冷,斗篷就那么随意一系,领口松松的风就灌进去了。 卫桓已行至近前,她摇了摇头,一边说他,一边抬手给他系好了。 卫桓抬起下颌,垂目看两只白皙纤手在自己颈下摆弄,唇角翘起。 “卫大哥!阿姐!” 姜钰扑过来,一手拉一个。 要说这段时间,最高兴的得算他一个了。卫桓和姜萱在一起,小家伙后知后觉听说后,高兴得一整天都没合拢嘴。 太好了,卫大哥要成姐夫了!他们三人会一直在一起的。 这兴奋劲儿,到今天都还没过全。 姜萱点了点他脑门,“快过去吧,这般近若还迟了,可不像话。” 且卫桓是亲外甥,正该早些到场帮忙招待宾客的。 “嗯!”三人便不多说,匆匆出门了。 姜萱说近,这还真不是假话,符石如今住在郡守府一侧的四进官宅里,就隔着一条巷子紧邻着。他是不会回陆延身边的了,这样也方便他上值能节省不少时间。 所以三人赴去符家赴宴,既不用骑马,也不用坐车,直接出门一转就到地方了。 符家大门前悬挂了两个红彤彤的寿字大灯笼,低调带喜,门房远远见卫桓三人到,忙不迭迎了出来,又打发人进入禀。 都是自己人,也不用客气,卫桓挥挥手,让自便即可。 符石虽改变主意摆宴,但也不是大摆,同僚亲近的请了来就算了,十来二十桌,不过也喜气洋洋十分热闹。 宾客不算太多,符石卫桓领着符非符白兄弟招待宾客,就不用姜萱帮忙了,她解了斗篷交给婆子,入大厅等着。 一进去,就见到身穿暗赭衫裙的杨氏正坐在上首。 程嫣皱眉:“她怎么回事?” 这杨氏也真是,需知本朝中期孝道才律法化,约束对象仅仅皇室诸侯,民间和普通官员并不兴这些,人入葬就算完事了。 符亮都下葬一年多了,杨氏夫婿却还在,照理今日符石寿宴,她是该穿得更喜庆一些。现在她一身暗赭,皮笑肉不笑地坐那儿,周围女宾都不乐意围上去,厅里气氛有些沉。 姜萱微摇了摇头,其实眼下杨氏看着已还好了,平日更阴沉,现在她和卫桓三个都不怎么到这边来,反正在郡守府就能见面说话。 她微笑不变,淡淡和杨氏打了招呼,便不再多理,只坐下和程嫣等人说话。 大家都不怎么自在,幸好没等太久宾客就来齐了,正厅陆续坐满,男人们大声说笑,才终于热闹了起来。 “冷吗?” 卫桓和姜钰过来,卫桓挨着姜萱坐了,姜钰现在也不抢,十分自觉坐在他卫大哥下首。 听她问,两人表示不冷,卫桓说:“斗篷方才才脱。” 他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掌心温热比姜萱还好些,不过姜萱迅速掐了他一下,把手抽了回来。 人这么多,要注意些知道不? 卫桓讪讪,把手收回来,忙给她盛了一盏热汤。 “不用你,我自己来就行。” 姜萱接过汤搁下,小小声说。 “嗯。”两人微微垂首,低声说话,落在符石眼里,目露欣慰畅快,捋了一把胡须,他站起笑道:“谢诸位赏光。” 擎起酒盏,符石敬了一圈:“老夫年四十有三,如今是喜事连连啊!” 一是外甥大出息,儿子长进,家里蒸蒸日上;二是卫桓和姜萱终传好消息,金童玉女,他老怀安慰。 他也算不负九泉下的胞妹了。 想起英年早逝的卫氏,胸口一阵痛,只如今复仇终究有望,卫桓成器又得佳眷,正是大好事,他转瞬收敛压下,露出欣慰笑意。 “老夫敬各位,一愿上郡风调雨顺,安定繁荣;二愿他们两个早日定亲成婚,让老夫得一盏外甥媳妇茶吃。” “对!对对!” “好,正该如此!” 符石带笑声音一落下,登时哄堂大笑一片,在座的尤其是正席这边的都是心腹熟稔得很,闻言立即拍案附和,叫好一大片。 徐乾更是笑着起哄:“赶早不赶晚,不若就这月选了日子,年前定亲好了!” 卫桓自然是想的,只他心里也知姜萱应不会同意,瞄了一眼,果然被她使了个眼色。 这是自然的,才一起多久,定亲什么的说得也太早了吧? 被这么多人打趣起哄的,姜萱不大好意思,好在她来前也有心理准备了,应对十分大方,微笑和卫桓一起站了起来。 “不急。” 卫桓举杯敬诸人:“届时必会宴请诸位。” 难得素来冷峻的人露出一丝笑,他侧头看了姜萱一眼,二人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诸人大声叫好,纷纷站起,一翻手饮尽杯中酒。 符石乐呵呵:“诸位起筷,可不许客套见外。” 他身侧是卫桓姜萱,年轻男子玄衣银纹,冷峻威仪;妙龄少女温柔姣美、风姿绰约。真真好一双璧人。 落在眼中,人人欢畅喜悦,只唯独的一个杨氏,手心紧紧攒着杯盏,脸色抑制不住阴沉了下来。 “喜事连连?好一个喜事连连!” 勉强坐了一阵,杨氏称不适匆匆回去了,前头喜庆热闹声声入耳,她“哗啦”一声,将炕几上的杯盏香炉狠狠扫了落地面。 又哭又笑,哭是悲哭,笑是冷笑讽笑,“好一个喜事连连!” 她恨极了,她大郎才去世多久?就连他亲生父亲都不记得了吗?失了儿子,也算喜事连连! 外头内巷有仆佣搬抬走动着,却是符非符白心疼生母不能出来吃席,再三命厨下添酒添菜。 符非符白是府里唯二的公子,府里一切都是两人,又极得府君器重前途大好,下仆哪里会怠慢,十分殷勤又抬又捧,动静大得连一墙之隔的主院都听得清清楚楚。 “贺拔氏,薄氏!符非,符白!” 杨氏可没忘记年初的事,上郡暗流涌动卫桓随时准备出走,姜萱送出去,贺拔氏和薄氏竟然也一起送走了,她们全部去了肃城,只留她一个人在定阳。 呵,竟把她往城郊寺院一放就了事,全家都知情连两个低贱胡妾都不例外,竟就她一个一无所知! 还知道她是符家主母,符石的妻子吗?啊! 她儿子一死,这两个胡女生的庶子竟敢这般欺她! 他卫桓竟敢这般欺她! 杨氏恨得心肺一阵扭痛:“都是那个野种!都是那个野种不好!” 若非卫桓,她大郎还好好的!是那个野种一来,她家平静的日子一下子就被打破了,那野种命硬,克死了她大郎,害死了她大郎的命! 杨氏嘶声恨极,“那野种怎么不死?他该死,他该死!” 目光怨毒,面容一阵扭曲,为什么死的不是卫桓而是她儿子?为什么她儿子死了卫桓还不死! 边上婆子一听,慌忙扑上来捂住她的嘴,“说不得,说不得啊夫人!” 符石听不得这个,这一年多为野种一词吵了多少次,实在太伤夫妻情分,后来杨氏才收敛了。 当然,这仅限于在符石跟前。 她一把扯下婆子的手,冷笑:“他就是野种!难不成我还说错了?他不是克死他娘才来我家的?你不见他初来时那阴翳模样?” 这刘婆子是杨氏娘家陪嫁过来,是心腹,忙转头让屋内伺候的婆子婢女下去,并严令不许胡说八道。 众婢皆应,她才转头叹一声,劝:“不管如何,他如今是府君,不管从前怎样,都是不能提的。” “怎么不能提!” 杨氏“啪”一声将茶盏掼在地上,冷冷道:“我说他野种,还未必不对,否则他舅舅怎么一句不说?” 连杨氏都不知卫桓身世,当初符石就一句冀州富商就给含糊过去了。 “咦?”这么一想,还真是很不对,卫桓身世真很可能有大问题的,否则夫妻多年,符石不可能这样的! 杨氏瞪大眼睛,是了,当初说寻到卫氏时也是这样,连妹子具体嫁到冀州何处都不说,这本来就很不合常理,也就是她当初怕被个便宜小姑子攀住,闻言正中下怀,一喜之下才没追问。 杨氏呵呵低笑,笑声有怨毒还有些神经质的惊喜,低低嘶哑的,听着古怪极了。 刘婆子见她好歹安静下来,松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寿宴一直热闹到亥正,前头才散了,醉醺醺的符石被扶回正院。 杨氏上前替过婆子,将符石扶入屋在榻上躺下,绞了温帕擦了手脸,又接过一盏醒酒汤,伺候他喝下。 酸溜溜的汤水一下肚,符石吐了一回,人倒清醒了些。 杨氏吩咐人打扫秽物,又端茶给他涑口,用帕子给他揩了干净嘴角。 少时夫妻老来伴,杨氏陪伴他多年,符石睁眼见她眼角纹路细密,心里一叹,也是怜惜。 “莫忙活了,让下面的干就是。” 符石温声说:“咱家渐好,总不同旧日了。” 这个“渐好”听在杨氏耳中,十分刺耳,只今晚她难得没说什么,颔首道:“夫君说的是。” 说着,便给符石宽了外衣,扶着他往床榻方向歇去。 “……如今好了,总算苦尽甘来。” 符石今日心下大慰,又是酒后,絮絮叨叨:“……总算不负他母亲了,待他成了亲,生了儿女,我即便是去了,也有面目和妹妹说话了。” 符石说到动情时,泪撒衣襟。 杨氏一直冷眼看着,听到此处,却正是合适,她忙接话:“夫君说得极是。” 附和几句,她便问:“想必他二人不久就要定亲了,桓哥父族可还有何人?我们是不是要去信告知?” 符石一顿:“不用了,没什么人。” 杨氏瞥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又问句:“听闻是冀州?冀州何地?” 符石拧了拧眉:“人都没了,还问这些作甚?” 他酒醒了大半,翻过身体:“睡吧。” 杨氏却不死心,继续说:“那妹妹坟茔何在?我们总得找个机会祭奠一番,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如迁过来……” “好了!”符石翻身坐起,“你还睡不睡?” 他心下不渝,按了按额头道:“絮絮叨叨的,我头疼,去前面睡了。” 说着起身趿鞋,披了件衣裳就往外去了。 “郎君,这……” 屋里伺候的人都没下去,刚刚端水送茶才准备妥当,人人惊讶,左右对视。 刘婆子蹙眉:“夫人您……” “下去罢。” 杨氏冷冷扫了其余女婢一眼,后者唯唯诺诺,忙不迭退了出去。 杨氏这才对刘婆子道:“果然是有问题。” 之前是怀疑,现在她已笃定。 否则符石不可能这个反应的,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其他,连给妹妹迁坟都不搭茬,这不可能! 她呵呵哑笑,露出一种疯狂的喜色,终于寻到一个口子,一个给她儿子复仇的口子! “你命人连夜收拾!” 杨氏吩咐:“我们明日回赵县。” 杨氏娘家在赵县,她兄长如今正是赵县县丞。 “你说她命连夜收拾,准备让娘家帮忙查探?” 郡守府前院大书房,守卫仅点了几支蜡烛就被挥退,室内半昏半明,卫桓携冷风入内,火光一阵剧烈晃动,他寝衣外仅披了一件玄色大斗篷,在大书案后落座,半边侧脸隐没在黑暗当中。 他面前的人,赫然是刘婆子。 上首的年轻男子乌发红唇,肤色如玉,烛光微映俊美至极,只她不敢抬头看,忙不迭应道:“是。” 刘婆子吩咐人收拾行囊,而后伺候杨氏睡下,再然后她悄悄地开了侧门,闪出侧巷敲响了郡守府的角门。 有钱能使鬼推磨,卫桓现在不仅有钱财,他还大权在握,刘婆子不是孤零零一人的,她有家人儿孙亲眷,在很久之前,卫桓没费多少力气,就让刘婆子成为他的眼线。 杨氏是符石的妻子,无法一劳永逸,但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就是隐藏祸根,卫桓不可能不防范。 刘婆子十分详尽地报告杨氏的日常言行。 平时还好,不过老生常谈,传个讯过去就好,但今日明显不同,她不敢怠慢,赶紧第一时间就过来禀告了。 “据婢子猜测,杨家人应不会随她的意。” 杨家人也不是傻子,好不容易和郡守大人攀上亲戚关系,逢迎都来不及,怎可能得罪?卫桓有什么事他们能落上好吗? 很可能还会狠狠呵斥杨氏一番,让她安分守己,讨好卫桓。 卫桓嗤笑一声。 这才是常理。 不过刘婆子想了想,却补充道:“夫人,夫人很可能会再往西河去。” 杨氏外祖家在西河郡,外祖母都还在世,她小时是养在外祖家的,因此和外家很亲近。 杨氏被娘家拒绝,会甘心吗? 自然不会的,只会更恨更扭曲。 西河郡可不是卫桓势力范围,吸取了教训的杨氏必回编出一套说辞,让外祖家帮忙打探。 这么一来,还真有挺可能成功的。 这样么? 卫桓冷冷一笑,淡声:“你回去。” 待刘婆子退下,他吩咐:“叫薄钧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8章 第58章 刘婆子回去后,灌了两瓢生水再睡下,次日上吐下泻加发热,卧床不起。 杨氏蹙眉说了两句,不过也没等,让人和符石说了声,套车就启程了。 结果果然如刘婆子所料,日夜兼程赶往赵县,她兄长却一听大怒,指着她的鼻子连骂一个时辰,勒令好好过日子不许折腾幺蛾子。 这还未罢,嫂子弟妹侄儿侄女轮番苦劝,务必要将她左了的心志给拧回来。 成功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杨氏愈发恨毒,连娘家都一并恨上了。 不过她也知利害,表面装作被劝服,待被送出赵县后,她走出一半路程才停下,打发人回定阳说得迅外祖母生病,她心里记挂,和娘家人一同赶去西河了。 两边按住,她才勒令调转车头,向东北直奔西河郡。 单辕大车奔驰在黄土官道上,凛风烈烈,初雪飘飘洒洒下来了,很冷,杨氏心内却有如火灼,越发焦恨难当。 “哼!人人都忌惮那个野种,逢迎他讨好他,我倒要看他自身难保之时,你们还敢不敢!” 连日颠簸,天未亮出深夜才肯歇,兼杨氏不思饮食,她憔悴消减了不少。杨氏这一年本来就瘦了很多,这么一下子脸颊都有些凹,眼下青黑,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神色狰狞看着很有几分可怖。 她厉声喝道:“快!再快一些!” 马车又快了一些。 杨氏撩起车帘,外面凛风卷着雪花落下,覆盖在枯黄倒伏风长草坡地上。 已经到了上郡东缘了,再走半日,就能出上郡入西河。 她还觉不足,催促道:“再快……”一些! “笃笃笃……!” 疾速的利箭射在车厢壁外,的的笃笃的声音打断了杨氏喝令,扎透车厢板的箭头锐光幽闪,外头仆婢惊呼:“有山匪啊!” 不分昼夜赶路,没和商队凑着一起前行,这边界山峦多又偏僻,众人其实一直担忧遇上山匪。 果真遇上了! 对杨氏这般行径早抱怨多时,况且她也不是个仁善的,骤变一生,诸仆婢即时作鸟兽散。随卫抵挡一阵,见匪徒实在凌厉勇猛,肯定抵挡不过,格了两下也纷纷避走了。 “你们,你们都该死!” 杨氏已下了车,慌忙往一边山坡逃去,本来还有婆子扶着的,见状也不做声放手自逃命去了。 杨氏回头一看,又怒又恨,厉声高喝:“谁敢背主遁逃?我必要他全家求死不能!” 可是这并没多大用,反连最后一批随卫都放弃抵挡,各自逃命去了。 那一群身手凌厉的蒙面山匪却没追,为首者下颌一抬,诸人直奔杨氏而去。 “你们干什么!” “我可是定阳将符石之妻,若你们胆敢妄为,必剿平你们的寨子,教你等不得好死!” 杨氏连爬带滚,色厉内荏高喝,可惜那群山匪并不见丝毫动容,足下迅捷,已逼至近前。 “……马车在那边!财货在那边!去,给你,都给你们!” 杨氏拔下头上身上的金钗玉饰,胡乱朝后面掷过去,可惜这些上等的赤金白玉,山匪们却半眼不看,他们一意直奔杨氏而来。 明晃晃的刀刃,寒芒骤闪,眼看杨氏就要一命呜呼,也不知是不是她本命不该绝,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前方疾奔而来,越来越近,倏地转过弯道。 山匪蹙眉,加快速度,刀光一闪而过,然就在这时,“嗖”一声锐器划破空气的翁鸣,利箭直奔为首山匪的眉心,逼得后者不得不回身一纵,及时避开。 生死一线的杨氏慌忙后退,脚下一滑,咕噜噜滚下山坡。 前方山道,一行数十膘骑,为首是个藏青色广袖深衣、玉冠束发的青年男子,他蹙眉冷冷:“青天白日,汝等山匪,求财也罢,为何还要锲而不舍害妇孺之命?” 既遇上,他一声令下,身后诸卫立即拔刀直奔而上。 可恶,眼看得手竟被人横插一杠子! 为首山匪低咒一声。 只眼前这个玉冠青年,身边护卫身手也非常厉害,并不逊色于他们,兼人数还要多一倍不止。 眼见杀杨氏功败垂成已成定局,为首山匪虽怒,但也不犹豫,立即呼哨一声,迅速遁入山林,很快不见踪影。 穷寇莫追,护卫们请示玉冠青年:“主子,这妇人如何处置?” 玉冠青年瞥一眼遗留在路上的大车,吩咐:“暂带上,使人赶车。” 这地方前不见村后不着店,救了人,总不能原地扔着的。 护卫应了一声,将惊魂未定的杨氏送上车马,安排人驾车跟在后头。 玉冠青年是从西河方向过来的,当下也不耽搁,马不停蹄直入上郡。 上郡,定阳,郡守府。进了十月,天一下子冷了下来,屋外北风呼号,雪声扑簌簌的,厚窗纱上透着有些亮眼的白。 外头很冷,出门前务必要穿暖和了,姜萱摞好公文揉了揉眉心,站起正要回头取斗篷,她那件狐皮滚边大斗篷已罩落在她身上。 卫桓细心给她系好系带。 “我自己来就行。” 姜萱说着,微微仰头方便他动作。 初时她很不适应卫桓这些亲近的举动的,但总不好强硬挣脱,渐渐的做得多了,她也开始习惯了。 卫桓系好系带,俯身,薄唇轻轻碰触一下她的脸颊。 姜萱阖了阖目。 卫桓展臂,轻轻将她抱在怀里。 姜萱也没拒绝他,让他抱了一会,才轻轻推开,“我们回去吧。” “嗯。”卫桓垂眸看她,褪去清冷,目光是外人从不见的柔和。 他提上姜萱收拾出来的几样文书,二人并肩往外,门一开,一阵凛风夹着雪花扑了进来。 姜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真的好冷。 卫桓侧身挡住风,抬手给她拢了拢斗篷的大兜帽,两人举步正要快快回去时,谁知“踏踏”一阵急促脚步声,却是薄钧来了。 薄钧满头满身雪花,也顾不上抖,利索单膝下跪见礼,“见过府君,见过姜大人。” 来得这么急,肯定是要紧事,卫桓蹙了蹙眉,索性先和姜萱转身回到书房内。 “什么事?”他示意薄钧关门,把寒风隔住。 “赵梁有讯传回。” 薄钧一句后,抬头看一眼姜萱,有些迟疑。 姜萱挑了挑眉,瞥一眼卫桓,似笑非笑,这是私底下瞒她做了什么事? 卫桓却没什么刻意瞒她的,忙解释:“那日临时得了杨氏消息,我让赵梁领人出去了,是半夜。” 因都安排下去了,就没刻意说。 他对薄钧:“说。” 杨氏? 杨氏不是在娘家得迅外祖母卧病,一同赶往西河去了吗?怎么牵扯上她了? 姜萱不解,不过也没急着问,侧头先听薄钧的回禀。 薄钧奉上一纸讯报,低头道:“赵梁等一击没有得手,杨氏被人所救。” 薄钧低着头,上首传来卫桓冷冷的声音:“你是说,十数好手截杀一手无寸铁的妇人,竟失了手?” 他大怒,“啪”一声讯报重重拍着案上。 “禀府君,那援手的人数众多,身手竟不逊赵梁等,被迫无奈,赵梁只得放弃,率人退离。” 薄钧低头,事实上,他也从没想过会失手。 “赵梁等人已沿着官道追寻过去了。” 卫桓眉心一蹙,冷冷:“务必追上。” 他吩咐薄钧:“立即增派人手,务必将杨氏除去,若那援手者执意为其张目,不必顾忌。” “是!”薄钧领命匆匆而去。 “阿桓!”门一阖上,姜萱立即急声:“你遣人去截杀杨氏?” “为什么?”她眉心紧蹙,方才为着卫桓威信才按捺不发,薄钧一走,她急声追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别急,你听我说。” 卫桓安抚,拉她到太师椅坐下,这才将那日半夜的事给说了一遍。 “这般不妥,这般处理并非上策!” 姜萱眉心蹙得更紧,有些气:“你次日该给我说一声的。” 这样的话,就及时把赵梁和杨氏都截回来了。 “咱们该和舅舅说的,把符亮死的真相和杨氏心思都给舅舅说清楚的!” 万万没想到,杨氏竟然对卫桓的身世生了疑。 这可绝对是个大问题,卫桓和卫氏母子在冀州名声不小,一旦使人过去仔细打探,难保不察觉什么端倪的。 是肯定不能让杨氏做什么的。 阻止她没错,可法子错了! 趁杨氏远行,让“山匪”将其杀之灭口,这法子固然干脆利落一劳永逸,然却仍有一丝风险的可能。 比如现在,就是太不幸运地遇上了,有人管闲事,且管闲事的人实力强劲,竟成功把杨氏救下来了。 卫桓手段就是刚强冷硬有余,柔和迂回不足。 姜萱叹了口气,拉着卫桓给他细细分析:“舅舅岂可容她窥探你的身世?” 这是符石的底线了。 一旦杨氏侵犯,多年夫妻之情也不管用,再加上符亮通敌真相若揭,符石对杨氏的怜惜又少了一层,等待她的必然是软禁不得出的下场。 若她嘴巴还说些乱七八糟的,恐怕等待她的就只能是出不得声了。 总而言之,一切有符石安排,符非符白母子辅之,他们就守住外围,防止纰漏就行了。 把事情捂住一家人里头,闹不出去。 麻烦是麻烦点,但胜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也没有什么风险。 姜萱叹:“只如今这般,却是不好再和舅舅细说了。” 杨氏到底是符石的妻子,卫桓私底下截杀舅母,总是有那么一些不好。 既然现在事情都这样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 所以方才卫桓命增派人手,姜萱没有说话。 她低声说他:“人情来往,总不好直来直去的,有时就是要迂回些。” “还有其他的许多事儿,也是这般。” 只是想到卫桓身世,她心里又怜惜,柔声说:“不过也不急,慢慢来就是。” “嗯。”姜萱分析得有道理,他忖度一番,也听进去了,“你放心,杨氏回不了定阳的。”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 姜萱叹了口气,她有些累,今儿一整天挺忙的,揉了揉略干涩的眼睛,卫桓忙道:“我先送你回去。” 她点了点头。 风又大了些,卷着絮雪扑入廊下,脸冰冰的,卫桓接过伞,侧身挡住风,护着她回了后头院子。 低声说了几句,将她送回房内,卫桓立着看了菱花门片刻,才转过身来。 沾雪绸伞随手递给亲卫,薄钧折返了,禀人已安排妥当并连夜出发,同时他呈上另一报。 “赵梁寻得救杨氏一行的踪迹,已尾随上去。” 卫桓淡淡问:“是什么人?” 杨氏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为万无一失,挑去的都是好手,却是功败垂成了,这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由于时间尚短,未探得清楚,不过据驿舍东家说,那公子仿佛……姓裴。” 卫桓霍地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姓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9章 第59章 救了杨氏之后,裴文舒一行继续沿着官道南下。 亲卫禀,杨氏发热。 随行有医士,诊治过后,说是惊吓过度,服两贴药就该退了。 裴文舒吩咐让医士照顾。 没多久,亲卫再禀,断后的同伴发现,似乎有人在一路尾随并打探。 有可能是那批匪徒。 裴文舒蹙眉,瞥了被扎成马蜂窝般的马车一眼,这般锲而不舍,那就不是山匪了。 无意中搅进旁的事去了。 当然他不惧,救人救到底,于是杨氏继续先带着。 他是徐州裴氏下一任家主,身边亲卫都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有擅长抹去痕迹的好手,迂回几次,就摆脱追踪者。 只那群山匪也不是吃素的,没多久竟又追了上来。 来来回回,这般几次,抵达上郡东部大城广稷。 天寒雪大,一行人轻装上路,需要补给,裴文舒便令寻个驿舍投宿一夜。 梳洗用膳后,亲卫队长却来禀:“主子,那妇人不见了。” 悄悄离开了。 因着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并没有使人看守,见烧退了医士忙其他去了,回头一看,人不见了,带走了她自己的包袱。 要亲卫说,走了也好,省得掺和进人家恩怨里去了。 也算她运气,他们暂时把那伙山匪甩脱了,不过根据经验对方没多久就会重新摸上来的,能不能活命,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裴文舒不在意,听过就罢,只问:“定阳那边有讯传来吗?” “还没。” 他蹙眉,挥了挥手。 队长见主子沉默立在窗畔,凝眉怔忪,不敢打搅,忙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出去后,吩咐加强警戒,毕竟那些山匪追上发现不见了人,可能会有什么状况。 谨慎一些,以免惊动主子。 底下人呸了一声:“那女人,咱家公子救了她的命,没半句感谢不说,走也不当面告辞,怕也不是什么好来路!” 净给他们惹麻烦。 “行了,咱公子救她也不是为她感谢的。” 走就走了,“少罗嗦两句,快去罢。” 所有人都以为杨氏趁机走了,包括后面追上来的赵梁一行。 但其实,杨氏难得的聪明了一回。 “好一个野种,好一个心狠手辣的野种……!” 隆冬的寒夜里,杨氏蜷缩在驿舍后巷一排低矮下房的其中一间的床底角落里,牙关“咯咯”地响着,既是冷的,也是恨的。 一开始确实惊吓过度,发起热来头脑混沌成一团,但她一直模糊听见医士和亲卫的对话。 “……又追上来了。” “怕不是山匪吧……这女人也不知什么来路,救她反救出麻烦来了……仇家吧?……” 断断续续,杨氏烧渐渐退了,脑子慢慢转了起来。 不是山匪,仇家? 她恨得牙根咬出了血,她还能有什么仇家,能有什么仇家能有这等本事啊! 杨氏当即意识到,对方是知道她想很什么去了,果然是心思狠毒的野种,竟要杀她灭口? 她不能留,救人的不过萍水相逢,凭什么一直护她?且那野种一旦得迅,万一增派人手来,更是抵挡不住。 她必须走,她怎可死于仇人之手?她必须为大郎和自己复仇! 生死关头,杨氏难得聪明了一回。 她一直不睁眼,在听到“暂且甩脱”的零星话语后,她立即伺机遁离。 趁医士离开,她起身略略收拾溜出了房,却没有直接离去,而是摸到后头店家伙计的大通铺里头。 最下等的奴籍房,又窄又小堆满杂物,炕很小,另外围了几张床,她扒开床底杂物,钻了进去,把东西重新拉了回来。 蜷缩着,入骨冰冷,汗臭味,鼻鼾声,渴了小小啜一口水囊里的冷水,饿了省了吃之前偷来的硬饼。 她打算在这里待上十天八天,一直到搜索的人放弃离去。 很苦,杨氏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但深入骨髓的恨意支撑着她,就算死,她也要拉着卫桓下地狱! 当然,这一切裴文舒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夜里赵梁一行再次遁迹追上,稍稍打探一番,就发现杨氏竟不见了。 双方发生了一些碰撞,只裴文舒无意惹麻烦,没下重手;而赵梁这边援兵未至,判断杨氏真不在还得赶紧追搜,根本无心恋战。 僵持一阵,便散了,除去裴文舒一行,赵梁态度强硬把所有客房都搜了一次,而后急急往外追搜去了。 半宿不得安眠,只裴文舒未多留,次日一大清早就率众离去。 上郡,定阳,郡守府。姜萱手拢在袖筒里,沿着廊道缓步而来,戍守外书房的亲卫们无声见礼,她温声叫起。 推开外书房的大门,见卫桓坐在楠木大书案后,正在出神,持笔却没有写字,微微垂眸盯着某一点,一听门响才回神:“阿寻。” 他起身迎了上来,掩上门,接过她解下的披风,“冷不冷?”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还算暖和。 “不冷。” 姜萱坐下,关切看他:“阿桓你这几天怎么了?” 他似乎有心事。 这几天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往常她来到门外,他总是提前就发现了,不管有多忙。可今日她脚步没刻意放轻,叫起薄钧等人的声音也不算小,可他却是直到她推门进屋才回神。 瞥一眼案上纸笺上的滴墨,他出神的时间并不短。 “可是担心杨氏?” 昨日得报,杨氏跑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踪迹。 可这也不对,杨氏就算怀疑也没有证据,没人会相信她的话,而且她未必能回到定阳。西河外家遣人过去了,定阳各要冲和城门也安排了人。 这种程度的事,远不至于让卫桓如此。 姜萱有些担心,她拉卫桓坐在身边:“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没什么?” 卫桓笑笑:“我只是想起阿娘了。” 原来如此。 杨氏怀疑卫桓身世,想往冀州打探,想起冀州就想起旧事,感伤不奇怪。事实上,姜萱一听“阿娘”这词,也是心口一梗鼻端就有些泛酸。 她转瞬压下去了,反握卫桓的手,柔声安慰:“如今长大成才,你阿娘在天有灵,必是很欢喜的。” “咱们已得了上郡了,复仇有望,你勿伤心了,好不好?” “好。”她温声细语劝慰,卫桓应了,笑了笑:“天冷,我还有些事,我先送你回去。” 下值时间早过了,天入黑越来越冷。 卫桓起身送姜萱回去,用了晚膳才折返,一离了她眼前,他面上微笑便敛了起来。 在楠木大书案后坐下,他瞥了那张滴了一团浓墨的纸笺,片刻后捏起,揉捻成团。 这几日心神不宁,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杨氏。 哪怕杨氏这事闹出最坏的结果,他也不惧。 也不是因为卫氏,方才他和姜萱其实没说实话。 他从不会瞒她的,只这会,实在有些特殊。 裴文舒。 这个名字从唇齿间咀嚼过,他唇角抿紧。 昨日和杨氏遁逃讯报一起来的,其实还有另一则,裴文舒。 因没有刻意隐藏,驿舍伙计看见了裴文舒一行鞍鞯辔头上的裴氏家徽,描出来交给赵梁,赵梁传回,卫桓一眼就认出来了。 竟真是裴文舒折返? 马队不是借道西河吗?他不随购置的马匹一起南下,单独跑来上郡做什么? 卫桓十分在意这个人。 六礼走了四礼,他和姜萱差一点,就成了夫妻。 且据他所知,在定亲前,裴姜二家有联姻默契已经很久了,所有人都知道两人是一对,裴文舒也常常到临淄看她。 二人品茶赏画,结伴踏青,就连卫桓本人,也见过不止一次。 一个风姿隽爽,玉树临风;一个娉婷婉约,姣花照水。极相衬,一双璧人。 卫桓如今回忆起来,真真碍眼至极。 他怕,他总怕,他其实不是不知道,姜萱一开始就对他无任何男女之情,是他仗着二人情谊强求的。 裴文舒舍西河一意折返上郡,为何如此,呼之欲出。 卫桓心烦意乱,一时想阿寻人品上佳,既答应了他,就不会反悔的。 可男女之情,岂是理智可以抑制的?他亲身经历一回,难道还不清楚吗? 一时又想这段时间相处,阿寻可有对他生些情意? 一想这个心下闷闷。 他送姜萱的那簪子,从未见她戴过,都这么多天了,哪怕一回都没有。 她待他,虽关怀体贴,可总觉有些热情不足。 卫桓是没有经验,但他见过徐乾夫妻是怎么相处的,嬉笑怒骂,互相打趣,一颦一笑,总有一种化不开的情意流转。 对比起来,他和阿寻实在差太远了,哪怕他亲她,她都未见太多情绪变化的。 卫桓其实不介意,他这样就很欢喜了,她情意不足,他可以先将缺的全补上的。 可以慢慢培养不是?两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总有一天,她会对他生出男女情爱的。 他不急,他可以等的。 此前,卫桓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 他一阵忧躁。 “裴文舒,裴文舒。” 胡思乱想,抿唇一阵,卫桓又想,裴文舒并不知阿寻身份,定阳数十万的军民,熙熙攘攘一座大城,要找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 这么一想,心才稍定。 是了,他阿寻平时也不爱出门,他再注意一些,两人碰不上面,那就无碍了。 裴文舒不可能一直久留的,届时他折返徐州,徐州上郡相隔何止千里? 对,没错是这样。 卫桓是这样想的。 心下稍安。 但怎知事与愿违。 裴文舒抵达定阳的第三日,竟直奔郡守府,一开口就说欲拜访姜二娘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0章 第60章 转过麒麟腾云大石照壁,跨出郡守府的朱色大门,人来车往的青石板大街斜对面转角位置,静静立了一个藏蓝色深衣博带的青年男子。 玉冠束发,端正而立,眉目疏朗,面如冠玉,不是裴文舒还有谁? 他正直直看着这边,四目相对,视线穿过宽敞的青石大街和行人交汇。 见人一瞬,姜萱眼睫动了动,敛起心下吃惊,提着衣摆缓步下了石阶。 裴文舒迎了上来。 她斗篷下还穿着僚属样式的赭色袍服,但既然对方已寻到郡守府,也不必替换欲盖弥彰了。 “裴大哥。”姜萱先出了声,她不欲裴文舒在外头唤她真名,面带微诧:“你……” 顿了顿,想问能说的有很多,但她同样不欲在人前多言。 瞥了眼他身后和附近。 “我一个人来的。” 裴文舒凝视她片刻,缓声:“外头风雪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话?” 姜萱笑了笑:“好。” 裴文舒骑马来的,随卫也牵来一匹马,姜萱翻身而上。 两人也没走远,在附近找了家茶馆,姜萱吩咐随卫在外,她一扬斗篷下了马,就要了个临街的雅间坐下。 裴文舒看她比从前利索太多的上下马动作,有些怔忪,说:“阿萱妹妹比从前变了许多。” 本来他该穿西河南下的,可他却偏偏绕道上郡回定阳一趟。 抵达定阳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姜萱淡淡一笑:“人总是要变的。” 鲜血磨砺,苦痛熔铸,再回首故人一句你变了,才惊觉旧时光恍如隔世。 “你来并州很久了吗?” 裴文舒细看眼前人,她微微侧头,举目远眺,黛色柳眉晶莹杏目,雪色映在玉白的面庞上,一张脸明透皎洁。 五官依旧,却长开了些,褪去了青涩,风华少女凭窗而坐,添了从前未有的沉静淡然。 一种涩意,在胸臆间蔓延开来。 定了定神,裴文舒缓声问:“一切可顺遂,近来可好?” “离开青州,就到并州来了。” “至于近来,尚可,好歹也算站稳脚跟了。” 姜萱笑笑,言简意赅。 很多话不必细说,一切都在不言中,心绪百转千回,俱化作一声嗟叹,裴文舒沉默片刻:“又至隆冬了。” 董夫人腊月初生辰,从前他总会在这个时候赶赴临淄,一为给董夫人贺寿,二为和她相见。 顶风冒雪前行,当时也是欢畅。 可惜如今风雪依旧,寿宴不再,故人仍在,世事面目全非。 就连生辰都成生忌了。 姜萱自然忘不了母亲生忌,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心下一恸。 裴文舒闭了闭眼。 他也想起了董夫人,一时恻然,那个唇畔总噙一抹温柔笑意的慈和妇人,宅心仁厚,与人为善,未料竟这般惨死。 “逝者已矣,你当保重。” 风雪咆哮,斗室沉寂,久久,他低声:“她总盼你和乐顺遂的。” 心忽被什么抽了一下,抽得姜萱眼眶一潮。 倏滑下了两行泪。 忽翻涌一种无法抑制的伤恸,骤不及防,就这么无声落了泪。 并不是因为她对裴文舒还有什么特殊情感。 而是,而是她压抑得太久了。 仇恨铭记,却从不许自己沉浸,因为她最年长,要照顾卫桓姜钰的情绪,安慰两人。 无形的责任背在身上,情绪一直压抑着,一直到遇上一个故人,一个比她年长的,熟悉她母亲的,明白自己苦痛的故人。 突如其来,就崩溃了。 姜萱重重喘了一口气,垂头闭上眼,泪水滴落在赭色衣摆上,迅速渲出一小块深红。 “阿萱!”裴文舒站起,绕桌向前一步。 “哐当”一声,姜萱也站了起来,往后一退,以袖掩面,摆了摆手。 “裴大哥见笑了。” 姜萱迅速收敛心绪,她没有画妆,抽出帕子侧身拭过,面上已恢复如常。 仅余眼角一抹晕红,稍看出方才失态。 她歉意微福了福身。 裴文舒怔怔,其实刚才是下意识的行为,从前她不乐伤怀,他总是这般急忙劝慰的。 方才一瞬,下意识回到从前。 他回神,侧了侧身避开这礼,慢慢坐了回去,“……阿萱妹妹无事便好。” 姜萱沉默片刻,忽道:“对不起,裴大哥。” 她歉意,为他的情义,为二人擦肩而过,哪怕这不是她的错。 裴文舒忽一恸。 他遣人回来打探,千方百计耗时甚久,最后才由店伙计认得甘氏家主打开缺口,反复传信,推测查证,才最终寻得她所在。 其中艰难未一一细表。 这一切都是缘于他的不死心,不见一面不死心,哪怕,其实明知已有缘无分。 他一直回避这个事实,心存一丝希冀,但今日姜萱一句对不起,就将他心中那些侥幸和不甘全部剥落。 他骤低头,以手掩目,忍住眼眶一阵潮热。 姜萱长吐了一口气,侧头望窗。 茶馆半旧的红旗在风雪萧索抖动着,天地一片寂寥。 良久,裴文舒松手,面上已不见异色,唯独声音微带一丝沙哑,他道:“虽有缘无份,只多年情谊却犹在。” “阿萱妹妹若不嫌弃,可视我为兄。” 姜萱起身,深深一拜。 “二娘容身不易,盼兄长勿泄定阳诸事。” 她姐弟,卫桓,张岱姜琨,一环紧扣一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如今羽翼还不算丰满,若暴露凶险难测。 裴文舒虚扶,肃容郑重:“我立誓,绝不将你之诸事泄于第三人之耳。” 他补充:“打探的都是我的心腹,你放心。” 姜萱不管是否真放心,眼下也唯有表现放心,“劳裴大哥了。” “是我打搅你了。” 无言一阵,他又问:“你那日是驿舍,是因为盐道吗?” 回头略略一想,他就明白过来了。 “嗯。”见姜萱点了点头,裴文舒道:“我回头给你一个周家的信凭,你遣人去和周家的主事接触即可。” 这些凭信,是周家用来结交人脉和讨好权贵的,作用当然是买盐,平时也送出去一些做人情,裴文舒手上就好,施恩也好打赏也罢。 不是他不愿意亲自给姜萱铺路,甚至徐州就产盐,还是上佳海盐,但他知道她要低调不起眼。 有了这个凭信,就能顺利打通盐道,姜萱没有拒绝,“谢裴大哥。”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姜萱笑笑没答话,她看看天色,已渐暗,要走了,她出来也够久了,最重要是卫桓今早去城西大营,这时辰差不多回来了。 她不欲多生事端。 “我回去了。” 起身微微一福,姜萱转身。 裴文舒唇角动了动,起身送她。 出了店门,立在石阶上,眼看随卫牵马过来,就要离去,谁知这时,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得得得”蹄铁打在青石板上,密如雨点,转眼望去,马蹄溅起积雪,一行戎装铁甲急速转过街角。 当先一骑,年轻将军身披玄黑铁铠甲,赤色帅氅在雪光中鲜亮夺目,乌发红唇,眉目锐如刀锋,动魄惊心的昳丽,却寒如这冬月霜雪,腰挺背直,威势赫赫。 裴文舒眯了眯眼:“……这,是卫桓。” 他立即把人认出来。 打听郡守府时,他也猜测过很可能是卫桓,果然。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如今的卫桓通身威势,岂有半分昔日身世存疑的孤僻少年的影子。 他挑了挑眉。 确实是卫桓。旋风一般刮过,转瞬已到近前,卫桓翻身下马,两步站在姜萱身边,瞥了眼裴文舒。 “阿桓。”姜萱唤了他一声,“我要回去了。” “嗯。”卫桓低头:“冷吗?” 他唇角抿得紧,说着仔细看她衣着,姜萱狐皮斗篷拢得紧紧的,摇头:“我不冷。” 她抬头看裴文舒:“裴大哥。” 说着又看看卫桓:“这是阿桓。” 其实两人都认识的,就是以前没什么交集,不熟。 风雪簌簌,两人对视,片刻,裴文舒微一拱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故人诚不欺我也。” 他淡淡微笑,不疾不徐,世家高门威仪风度自现。 卫桓瞥了对方一眼:“徐世子风采依旧。” 语气比裴文舒更淡,面上不见丁点客套笑意。 姜萱只得微歉:“阿桓性子冷,裴大哥勿要见怪。” “无妨,我知。”裴文舒安抚。 卫桓孤冷,裴文舒当然是知道的,只不过除了冷意以外,他却隐隐觉对方似乎对自己有敌意。 另外,姜萱和卫桓站得有些贴近的,两人没什么肢体接触和过多言语,但总隐隐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一路结伴而行,关系亲近其实正常,但总觉得不是这样。 裴文舒蹙了蹙眉。 姜萱却无意解释什么,也无意多留,再次告别:“裴大哥我们回去了。” “仔细些。” 姜萱笑笑,直接就着石阶一踩脚蹬,翻身上马。 “驾!” 她动作太干脆利落了些,转身时手肘挡了一下让卫桓搀扶的手落了空。 他唇角抿了抿,神色更冷了几分。 冷冷瞥了裴文舒一眼,他翻身上马,紧随姜萱而去。 一红一白,并骑而行,很快消失在裴文舒眼前。 卫桓介意极了。 本以为裴文舒得无功离开,谁知对方竟顺藤摸瓜摸到郡守府。 一接讯,他立即打马飞奔赶来。 一个照面,他就发现姜萱眼尾微红。 她哭过。 又哭了。 又是这个裴文舒! 他知她,外表柔弱,内心坚韧,寻常时候,少见她落泪,她不是伤春悲秋的人。 只两度见裴文舒,两度垂泪。 可是旧情难忘? 卫桓涩涩,他不想这么想,可他没办法不这样想。 心肝像火灼般的,一阵难耐的涩痛。 难以忍受。 只涩痛之余,更多的却是惶恐,他怕她真的无法对裴文舒忘情,回头割舍他。 这个念头一起,心肝一拧。 疼得他呼吸一紧,脚步顿了顿。 “阿桓,怎么了?” 姜萱停脚回头,卫桓勉强扯了扯唇:“无事。” 他表现其实很明显,若是平时,姜萱肯定发现不妥的,只是今日,刚因裴文舒勾起亡母追忆,情绪十分低落,却是没留意。 听他说无事,就转过身来继续前行,时候不早,也没了处理公务的精神,她勉强吩咐给甘逊传两句话,便直接回后面去了。 卫桓的手攥得更紧。 两人心事重重,回到小院。 卫桓难受,煎熬许久还是想问,见姜钰出了去吩咐晚膳,他张了张嘴,却见姜萱站了起来。 “你们先吃。” 姜萱实在没什么胃口,“方才在茶馆吃了不少点心,我还不饿。” 她打起精神,笑了笑,但脸色实在不大好看,卫桓站起:“……我送你回去。” 他声音发涩。 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沿着廊道走这段短短却熟悉的路,看菱花门“咿呀”一声在眼前阖上。 朔风卷着雪扑进廊下,一片冰冷,卫桓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房的。 倒在床上,头脑一片混乱,枕畔有一条腰带,却是姜萱亲手做给他的。 他摸索着捏住,牙关咬紧,无乱如何,他都不能让任何人将阿寻从他身边夺走! 哪怕他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1章 第61章 一个夜里,两人不得安眠。 姜萱倒还好些,她只是被勾出压抑已久的伤悲,因事情过去也久,痛哭一场,也就过去了。 她用冷水敷过眼睛,沉沉睡了半宿,次日晨起,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了。 不过她允许自己休假一日,将要事命人吩咐下去,也没出院子,就坐在堂中,就着大敞的厅门看姜钰练武。 风雪漫天,小少年一丝不苟,拳脚刀剑练出一身热汗。 不知不觉,胞弟已长高许多了,已到她耳下,想必将来是个高大的。 心里欣慰,昨日残存的最后一丝低落情绪也尽去了,她长吁了一口气,微笑将换过衣裳的姜钰招到身边来。 “阿姐。”姜钰也不是无知无觉的,只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姐姐增添烦恼。见胞姐恢复如常,他极欢喜,也不强调自己长大了,偎依到姐姐的怀里,撒娇道:“阿姐,你昨儿可是遇难事了?” “唔,算是吧。” 姜萱避重就轻,却没打算隐瞒弟弟:“昨日,阿姐遇上裴大哥了。” “裴大哥?” 姜钰腾地坐了起来,他过去和裴文舒关系十分之好,只他已不是无知小儿了,来不及喜,先是急忧。 “那咱们在上郡的消息,会不会暴露?” “不知。” 说到这点,姜萱也忍不住蹙了蹙眉,她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哪怕裴文舒起誓绝不泄露,也不能打消她的隐忧。 “那,万一被那人知晓,岂不是……” 那人,就是姐弟二人的生父姜琨,说起姜琨,姜钰眸中闪过一抹深切的恨意,捏紧拳头。 “泄不泄露,也非我们可控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姜萱说这些,也不是让弟弟忧恨的,他年纪还小,告知后安抚一句,便拍了拍他的背,“好了,你正该用功些,还不过去?” 姜钰不但要习武,还要学文,见年纪差不多,姜萱已请了一上郡名儒给他上课。 “嗯,阿姐我会用功的!” 姜钰抿紧唇出去了。 姜萱没说什么,名儒聘请也费了周章,弟弟确实该全力以赴。 目送姜钰出去后,姜萱垂眸思索,因事大专心,又本身是侧坐的,所以卫桓入内,她少见没有发现。 此前此景,落在煎熬一宿的卫桓的眼中,却是难受极了。 心肝像搁在滚油里来回煎着,翻滚沸腾灼痛难当,他深呼吸几下,勉力忍住。 “阿寻。嗯。”姜萱回头:“阿桓你怎么了?” 她蹙了蹙眉,卫桓脸色有点差,眼下泛青,细看眸中还隐隐有血丝,肤色有些黯淡。 “昨夜没睡好吗?” 有嗔怪又心疼,她就做日少看一眼罢了,怎就不好好照顾自己了,让她担心,“是前儿吃了羊羹燥了么?” 也是,年轻小伙血气旺,怕是这类有补益功效的汤膳不能多了,姜萱拉他过来,细细打量:“我等会往金嬷嬷熬些银耳莲子甜汤,吃了应就能好了。” “嗯。”她体贴关怀,卫桓心里这才稍稍好过了些许,但谁知这时,却又有随卫来禀。 “昨日那公子遣人送口信,说请姜大人去东升驿舍一趟。” 这是让她去取昨日说的周家凭信了。 姜萱略顿了顿,站起身:“我去一趟,你在家等等我。” 说着,她站起身,要取披风。 披风拢在身上,刚走出一步,忽身后“哐当”一声,卫桓骤起带翻炕几,一只手重重握住她的腕子。 骤不及防,姜萱吃了一惊,只是并来不及反应,那只手猛一用力,她惊呼一声,蓦地往回一扑。 她重重扑在卫桓的胸膛上,猛这么一撞,撞得她头晕眼花,鼻端一酸险些落下泪,只不待她问些什么,卫桓重重攥住她的两肩,“不许去!” 姜萱一愣,泪花都顾不上抹,抬头诧异看他,怎么回事? 卫桓喉结滚了滚:“不去好不好?” 重重喘着,声音低了,隐带一丝哀求:“阿寻不去好不好?” “你……” 姜萱惊诧,但也明显察觉他状态不对,见卫桓眉心紧蹙,面目有痛楚之态,她急了:“阿桓,你怎么……”了? “阿寻你是不是舍不得他?” 蓦地一句,姜萱一怔,惊了,谁?哪个他?……裴文舒吗? “不是。” 当然不是!这哪跟哪啊,怎么绕到这来了? 她说不是。 哪怕他不信,还是控制不住一阵心潮翻涌,她始终是顾念着自己的,心里一阵又酸又甜。 他怔怔:“那阿寻,你心里可有我……”可对我有一丝男女之情?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抬手贴着她的脸,掌心触感温热。 裴文舒、她、自己。 钝钝的,那种用尽全力却不得不落空的感觉,心口酸甜转涩,又苦又涩。 “那自然是有的啊!” 心念一动,原来如此,听到这里姜萱是终于明白了,又气,又心疼:“你这傻子,想什么呢!” 她又怪自己,明知他这些日子情绪不对,没仔细深究,昨日也没第一时间发现。 “我心里如今就只有你了!” 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人愣愣的。 姜萱心疼极了,她上辈子是涉猎过一些心理学的,知道成长多苦难屡遭挫折的人,长大后性格大多极端。要么极度自信,要么极度不自信,当然更有可能是两者兼具,极度自信下深藏极度不自信,这不鲜见。 本来以为卫桓是前者,他一直都是无懈可击的,但她的出现,却让他的心出现缝隙,一直孤傲自许的人,竟这般患得患失。 “我与裴文舒缘分已尽,今后就只有你了。” 她轻声说着,晶莹一双眼,不躲不闪直直凝视他。 “真的吗?” 愣了愣,一种奇异的喜悦悄悄冒头,他不敢置信:“你,你不是……在你心里,我不是和阿钰是一个样吗?” 后半句,声音有些艰涩,这才是卫桓心中最在意的事的。 “傻子!” 姜萱骂了他一句,好气又心疼,这个傻子,她喘了一口气,都不知怎么说他。 卫桓却又担心给她压力:“其实无妨的。” “只要不是……” 其实只要不是还留恋裴文舒就可以了,想到此处心里一松,他语调终于松快了些,急道:“我不介意的,慢慢也无妨……”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有一双柔软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他愣了愣。 两人对视着,她忽踮起脚尖,慢慢地凑了上来。 卫桓呼吸屏住了,看着两片淡淡花瓣色泽的嫣红慢慢接近,唇上一热,柔软触上。 他耳边听她低喃:“傻子。” 姜萱主动亲吻了他,她一时不知如何做,才能彻底打消他的疑惑安抚他的心,她用了最直接的法子。 怎么可能还是当阿钰一般看待呢? 亲过,抱过,抚过,再说什么姐弟是不可能的了,她的情感或许没有他这般激烈,但绝对和以前是不一样的。 已经渐渐调整过来了。 她轻叹:“我既应了你,心里就只有你,再不可能看旁人。” 他是不一样的,无人可取代,包括裴文舒。 忽读懂了这一点,心花怒放。 “对不起,对不起!” 是他庸人自扰,给她添麻烦了,“阿寻,是我不对,我……” 姜萱一笑,微微分开,又亲了亲他。 卫桓顿了顿,忽反应过来,大力回吻她。 将人紧紧箍在怀里,熟悉的香甜气息,心全定了,所有焦虑惶恐,彻底离他远去。 这是二人第一个深吻,许久,才气喘吁吁分开,他身体有些僵硬,忙往后一退,“对不起阿寻。” 他面色涨红,不知所措。 姜萱的脸也红,忙安慰:“……没事的。” 他凤目亮晶晶,和她额头碰额头,姜萱轻笑一声,点了点他,“起身了。” 她站起看了一眼地上乱七八糟的炕几香炉,“赶紧把东西搬好了。” 轻声斥他,温和带嗔,卫桓唇角翘着,十分干脆利落干活。 都听她的。姜萱缓了缓,才觉脸上臊热渐退,便拿起斗篷披上,卫桓一看有点急:“那你还去见他?” 姜萱没好气:“我这是正事。” 去拿凭信。 关乎盐道可是大事,难得有便宜法子,还不赶紧的,她把这事给他简单说了一遍。 卫桓这才恍然,不能阻止,只他立即道:“我和你一起去。” 行吧。 姜萱没好气:“那就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2章 第62章 风雪很大,卫桓命人备马车,姜萱没有拒绝。 他扶她登了车,自己也钻了上来。 姜萱抱着手炉子倚在榻梢,他紧挨着她坐下,侧身半搂着,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腰肢。 他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搂得还紧,这般坐着不大舒服,只姜萱正是心疼他的时候,随他去了,也不说他。 卫桓心里越发甜,抓着她一只手把玩了春葱般的纤指片刻,扣住,问她:“寻寻,前几日舅舅问我们什么时候定亲呢。” 什么舅舅问,你想问吧? 姜萱白了他一眼,不过他眼巴巴看着,她想了想:“再一年吧,明年秋或者冬,咱们就定亲。” 两人都是适婚年龄了,若定了亲,成亲就该提上日程了。现在的话,她觉得太快了,还没准备好,再处一年吧,一年应该差不多。 她也不是回避问题的人,很认真想了想,给了他一个答案。 卫桓凤目登时一亮:“真的吗阿寻?” 他一下子直起身,一年,不对,明天秋天算的话,那就是大半年,还有大半年就定亲了,定亲后说不得能赶在年末成亲。 应该能的,几个月时间肯定能找到合适日子。 他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低着头算了一阵,越算越高兴,又抱紧她,俯身亲她。 正是黏腻的时候,亲了几下脸颊挨到唇,又深吻了一回,热情高涨动作难免急切,弄得姜萱有些疼,用力拍了他几下,才气喘吁吁分开,她瞪了他一眼。 脸颊泛红,眼波流转,看得卫桓身体一绷,不敢动了,忙松开手。 拧了他一把,姜萱忙起身,倒了一点茶水润湿帕子,开了少许车窗探出去,待冰了,才抹了一把脸,又覆在唇上。 “不许闹了。” 她整理好重新坐下,叮嘱他:“待会儿要办正事的,可不许这般,知道不?” 卫桓忙应了。他心下正畅快着,就不和那裴文舒计较了。 哼!说是这般说的,只是感情融洽了到底不一样的。车马辘辘,两人说话亲近间,已到东升驿舍了。车帘一撩,卫桓先下了车,而后转身扶她下来。 裴文舒亲自在驿舍外相迎,目光落在卫桓托在姜萱腰侧的手,定了片刻,移到卫桓的脸上。 两人目光对上。 “裴大哥。”北风呼啸,卷着雪扑进檐下,直到姜萱提着裙摆下了车,抬头轻唤一声,二人才收回视线,裴文舒勉强笑了笑:“阿萱妹妹。”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裴文舒刚在前头要了一个雅间,迎下阶,便转身带路过去。 把伙计屏退了,姜萱才扯了兜帽拉下围巾,裴文舒说:“我把底下的人都吩咐出去了。” 姜萱笑着道了谢,他笑了笑。 二人闲话几句,卫桓一直没搭茬,他坐在姜萱身边,给她续了一盏茶,探了探温度,再搁在她跟前。 裴文舒垂了垂眸,从怀里取出一枚两指宽的铁制牌子,递给姜萱:“你使人和周家的主事接触即可,这凭信一式模样,并不知晓是谁送出的。” 这样就更好。 姜萱接过仔细一看,见正面一个盐字,背后是周氏的家徽,打造得精致,却没什么编码认证的,她很高兴:“谢裴大哥了。” 裴文舒笑:“和我外道什么?” 微笑过后,一种涩意化开,他敛了敛,温声说:“阿萱妹妹,我明日就得启程回去了。” 一拖再拖,再不动身的话,年前他就无法赶回家了。 大家大族,年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姜萱知道,因此也不劝,只说:“裴大哥一路顺风。” 她问:“明天一早吗?” “嗯。”裴文舒说:“清早寒重,你莫来送了。” 主要是她不方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坚持,姜萱想想也是,便应了。 坐了大半个时辰,差不多了,姜萱便要回去了。裴文舒送,不过起身时,他忽想起一事,便提了一句:“阿萱,有个事你可得迅?” “什么事?是有关娄夫人的。” 提起这个人,姜萱神色沉了沉,裴文舒说:“你母亲去世一年后,阳信侯续弦河间张氏女,娄氏没有扶正。” 姜萱这回真惊讶了,“怎么会?” 娄夫人千方百计,就是为了嫡房正妻位。当世妾室扶正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像娄夫人这种母家实力强劲又本人得宠,兼又有聪颖儿女傍身的,扶正本差不多板上钉钉。 也是因为她有这样的信心,她才会这般行事的。 怎么?她没被扶正?姜琨反另娶了? 太出乎预料了。 裴文舒摇了摇头,他也不知原因。 别人家事,旧日不知内情,他便不会刻意仔细了解。 惊讶过后,姜萱冷哼了一声,也不愿多说这个人,微微一福,“裴大哥我回去了。” “再会。再会。”也不知再会何时? 裴文舒将姜萱送到大门外,看她登上蓝帷大车。 辘辘车轮,蓝帷大车没入漫天风雪中,慢慢的再看不见。 久久,他喉结动了动。 见裴文舒和姜萱温言低语,卫桓本来心里是有些不是滋味儿的,只不过,最后得知娄夫人的消息,不可避免地,忆起自己的母亲,他神色一下子阴沉下去。 只他心里也记挂姜萱,眉目冰冷一阵,转向姜萱,稍缓了缓,见她垂眸不语,他低声安慰:“那贱婢合该如此。” 他握住她的手,暖暖的,姜萱回神:“我没事,她扶不扶正我不在意。” 反正,她必定是要复得大仇的! 抿了抿唇,姜萱道:“盐道,还有其他,我们要早做准备。” 复仇并非纸上谈兵,如今更要多做准备。虽裴文舒起誓绝不泄露,但事情未必没有万一,这次身份暴露,很给了姜萱一种紧迫感。 卫桓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次日,一大早姜萱就得迅,东升驿舍的裴文舒一行已出了城门,望南而去。 姜萱招来甘逊,将昨日得的凭信交给他:“此事宜早不宜迟。辛苦你了,文程。” 隆冬大雪的,只最适合办这事的就是甘逊,没有第二个。 甘逊接过凭信,肃容拱手:“在下定不辱使命!” “好!”姜萱扶起他,点了几个人,包括陈小四,让一同负责此事。 陈小四很机变,处事不错,又是最早跟来的心腹,姜萱观察一段时间后,决定提他进来。 几人领命后立即下去,准备行囊点齐人马,当天就出发了。 盐的事有着落了,上郡各县人手也整理得差不多,已颇稳。 卫桓那边就是训兵强军,尤其是新招入伍的新兵,一连多日大半时间都在城西大营。 姜萱也没闲着,除了政务以外,她特地让卫桓等人选了一批人出来。 有哨兵,也有部分半大的孩子,哨兵是忠心程度颇高兼身世清白有家眷在定阳的,至于半大孩子,就是程嫣在育幼堂仔细挑选出来的。 她打算往青冀二州投放细作了。 以前是没这个条件,也没这么迫切需求,现在不同,很多事情得安排上。 将人集中起来,学习训导,再筛一遍,年后就投放。 至于为何有半大孩子,因很多场合,半大孩子比成人方便。 程嫣精心挑选,都是和定阳军或姜萱等人牵扯较深,同时有亲人在定阳的。 姜萱还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十二三岁,从赭石街后巷开始,吃了她的饼已有两年多的小少年,今天她才知他们也军眷之后,因各种原因成小乞儿的。 他们见姜萱也愣了愣,双方都惊喜,姜萱还记得其中一个叫姚安,微笑揉了揉他的发顶,“辛苦你们了。” “大人,我会努力的!”姚安憋红了一张脸。 后来这孩子确实很努力,考核过后还成了一个小队长。 姜萱挺欣慰的,她趁机对卫桓说:“不过举手之劳,你看也未必无果。” 卫桓瞄了一眼这孩子,看看这个孩子也就和姜钰上下大小,得些关注他也就不放在心上,随意嗯嗯应了几声。 这人!她拧了他一把。 趁着训导的这段时间,姜萱制定了通讯渠道和暗号。这事她打算亲领,以后有讯直接禀她,若她不在或不方便,就卫桓。 很是训了一段时间,期间细分了级别,待到年后,就正式将人放出。 姜萱立在城头上,目送几路商队走远,呼了一口气。 她还是希望不要出岔子,最起码不要这么快,姜琨张岱根深势大,对比起来,己方还是不够强。 再说裴文舒这边。 一路顶风冒雪紧赶慢赶,终于在年节前抵达徐州回到家中。 跨进威严宏阔的徐州州牧府,裴文舒略略整理,先去拜见父亲。 裴文舒之父徐州牧裴崇见得长子,先仔细打量两眼,见无碍,便叫起父子一同坐下。 “大郎,怎这般迟?” 按照计划,裴文舒应腊月中旬就到家的。 裴文舒道:“回父亲,风雪甚大,路上稍有梗阻。”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平安就好,裴崇点点头:“无碍,反正也不耽误年节。” 祭祀,接见辖下拜贺的将官,年节要忙的事情很多,不过都轻车驾熟了,唯一值得裴崇说说的就是:“年后你得去一趟临淄,这几日先好生歇歇。” 裴文舒挑眉:“张夫人生产了?” “嗯,诞下嫡子,阳信侯大宴。” 说着,裴崇将一封大红请柬递过来,“前些日子送来的。” 说的这个张夫人,正是阳信侯姜琨的继妻,这位张夫人年初得孕,日前产下一子。 这可是嫡子,在姜钰“去世”的情况下,这位还是唯一的嫡子,身份贵重。姜琨大摆宴席庆贺,徐家不能缺席。裴崇是不会轻离徐州的,这事自然就落到裴文舒头上。 裴文舒垂眸瞥一眼请柬,“嗯”了一声。 说起临淄,裴崇沉吟一阵:“今年临淄几次来信,姜侯欲再联姻,你以为如何啊?” 裴文舒唇角一抿,立即道:“儿子以为不妥!” 他这话接得急,声音也稍大了,裴崇诧异看来,裴文舒方觉自己反应大了些,掩饰笑笑:“姜侯欲以庶女配我家,儿子以为不妥。” 其实庶女也不是大问题,问题是从前和裴文舒定亲的是姜氏嫡长女,身份贵重品貌俱佳,六礼都走四礼了,现在换上一个庶女,哪怕贵妾所出,那也是庶女,裴家可不是不得劲? 裴崇心里也不舒坦,所以一直没同意,毕竟裴家和姜家的联姻也没到非有不可的程度。 换了裴文舒,他就更不可能答应了,姜琨此等人品不说,这庶女还是娄夫人所出。 裴崇点了点头,沉吟一阵:“和请柬同来的,还有姜侯书信,说不妨让你二人略见一见。” 他吩咐儿子:“这趟去临淄,你就见见,若是无意,为父就去信拒了此事。” 裴文舒松了一口气,拱手:“儿子领命。” “去吧。”舟车劳顿小半年,也该好生歇歇。 裴文舒出去后,裴崇皱了皱眉,这事也不止说过一次了,怎么儿子这次反应这么大? 要知道裴文舒一贯是温谦优雅的,早就历练出来了。 裴崇有些奇怪。 想了想,他吩咐:“去问问,大公子此趟出行,可有遇上什么不妥之事?” 忙忙碌碌一个年,爆竹声音犹在耳边,裴文舒就押着一大车的贺礼,北上临淄贺阳信侯新得嫡子的大喜。 徐州裴氏来人,姜琨自然亲见的,大笑欢迎,十分热情。 不管心里如何作想,裴文舒是历练到家的,表现和旧日一致,并看不出什么区别。 熙熙攘攘的满月宴结束后,姜琨热情挽留裴文舒多留几日,并让侄儿姜钦款待。 初春的临淄,冰雪消融,春水汩汩,枝头墙角泛出嫩黄新绿。 繁华大城,宏阔喧嚣,只不过这临淄城裴文舒来过太多次,很熟悉也没什么新奇的。 “怎么了?”姜钦给二人添了温酒,笑道:“这几日见你情绪都不怎高?” 二人其实是好友,少了客套也更熟悉,他很容易就看出了裴文舒如常表现下的细微差别。 不过裴文舒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姜钦也不追问,只笑着摇头:“看来啊,我和你是无郎舅缘分了。” 满月宴上,堂妹姜四娘特地来和裴文舒见了一面,裴文舒当时没表现出什么,但姜钦看得出来,他对姜四娘是全然无心。 提起姜四娘,不免想起对方极酷似娄夫人的一张脸,裴文舒厌恶皱了皱眉:“此事莫要再提。” 他淡淡:“吴太夫人力压娄氏扶正,执意为姜侯另聘贵女,想必娄氏品性必有不妥之处。” 原来娄夫人不得扶正,全因吴太夫人执意不允,二话不说,给姜琨另聘贵女续弦,娄夫人纵千般谋算,也使不出来。 这次来临淄,裴文舒留意了一下,才知晓内情。 提起这个,姜钦不禁揉了揉眉心,娄夫人得宠多年儿女傍身,张夫人年少但有吴太夫人撑腰,双方涉及根本利益,斗得是火花四溅,现在家里一团糟,他想想都头疼。 “也罢。” 没这个缘分就是没了,也没法强求。 只不过裴文舒少见这般疾言,差不多直指娄夫人人品低劣,因此不信任她教养的女儿了。 姜钦颇诧异,打趣:“这般不懂怜香惜玉可不行,”他笑道:“咱姜家的女儿也不乏品貌俱佳的,伯启可不能偏见偏听啊!” 裴文舒顿了顿:“姜氏女儿,自然也有品貌俱佳的。” 姜钦这才满意了,揭过这个话题,他问:“大半年没见你,说是出门了,去哪了?” 裴文舒垂眸看盏中温酒,一仰而尽:“并州,去购马。” 辛辣酒液入喉,直入胸腹,他闭了闭目。 “喝这么猛干什么?”姜钦摇了摇头。 裴文舒睁眼:“我还有些事,姜兄,下回再聚。” 说着就起身,他其实没什么兴致饮酒赏景,略坐一阵,便起身告辞了。 姜钦目送裴文舒上马走远,啜了一口酒,摇头,这趟见面,总觉他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并州? 若有所思一阵,也掷下杯盏,他起身走人。 姜钦回到侯府,正要去给祖母问安,又见一阵喧哗鸡飞狗跳。 吴太夫人的贴身嬷嬷出来,让他等会再来。 姜钦只得折返,路上遇见叔父急匆匆往这边赶,怕又是断官司或打圆场去了。 阳信侯府后宅又一番热闹,最后娄夫人阴着脸离开寿安堂,直接套车出门去了。 “气煞我也!” 回到娘家,侍女端来的茶盏都直接掼了,娄夫人艳丽五官隐隐扭曲:“这个死老太婆!” “慎言!妹妹慎言!” 娄兴立即制止,并勒令伺候下仆全部退下。 娄夫人忿忿闭嘴,她也是气昏了头,回过神来,立即看了眼兄长。 娄兴点头:“妹妹放心。” 回头这伺候的人他会处理好的。 叹了一口气,他劝:“妹妹何必这般气愤,说句实话,张夫人即便有吴太夫人撑腰,又能多久?” 吴太夫人都多少岁了,还能活几个年头? 这道理娄夫人不是不懂,但日子自己过着,多心梗也只有自己清楚。 “张夫人即便得了嫡子,也还年幼。” 娄夫人出的二公子今年都十六了,去年就入营领职,兄弟两个相差十几年,姜琨都四十多了,能不能活到嫡子长大,都是个未知数。 即便姜琨能活,可一个才长成的黄毛小子,有办法和经营十数年的长兄比较吗? “妹妹,日子还要看以后,看长久。” 一番劝慰,娄夫人脸色总算和缓下来了,娄兴也是松了一口气,提点几句妹妹伺候好君侯,见都应了,他放下心来,又想起一事。 “妹妹,先前些日子,终于探得四公子三人踪迹了。” 四公子,就是姜钰,娄兴是个谨慎人,一直都没有停下查探姜萱三人的踪迹。哪怕姜琨都停了,他也没停。 锁定人牙团伙,接着连压带打,确定了姜萱姐弟果然是趁私牙船离开临淄的,后追踪到土庙,小县,费力排查,终于找到当日被雇的车夫。 很不容易,历时将近三年,可惜的是出了兖州,就断了音讯。 “他们有可能藏在冀州,也有可能去了并州。” 这是按照路径推断的,娄兴沉吟:“我觉得并州可能性更大。” 娄夫人不以为然:“即便活着,又能如何?” 姜琨说姐弟死了,那不死也是死的,已是癣疥之疾,无甚妨碍。 娄兴却不同意:“妹妹此言差矣,打蛇不死,未必不会为其所害。” 总而言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该冒险时必须冒险,但该谨慎时就需谨慎,能不留后患就不留。 这么说,娄夫人也没有不同意的,她便道:“那随兄长的意思。” 这些事她就不管了,也没法管。 “行了,你也早些回去罢。” 娄兴嘱咐她:“仔细伺候君侯,待吴太夫人需恭谨,诸般琐事,勿让两位公子掺和。” 二位公子,重之又重,是一切的基础,可出不得半点岔子。 “我晓得了,兄长,我先回了。嗯,去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3章 第63章 春风吹拂,寒冰无声褪去,郊野城头覆上新绿,丝丝朦胧春雨,笼罩着黄土大地。 并州,西河郡,平周城。 小心翼翼往青石大街的尽头望了一眼,杨氏一下子看见茶棚里两张熟悉的面孔,两个年轻小伙端起茶碗啜了口,不动声色前后扫视一遍。 杨氏立即缩了回来。 这是她抵达平周的第十五天了。 青石大街尽头一拐,就是她的外祖家,可惜她徘徊了足足半月,硬是没能接近一步。 通往她外祖家的不管正门侧门前门后门,俱有人守株待兔,若非她留了心眼,头一天来时就撞了个正着。 除了定岗,还有搜索,由于上次不慎稍露了行迹,那野种大概断定她在这里,正撒开了人手搜她。 “好一个野种!” 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蓬头垢面的杨氏面容一阵扭曲,实在不行,难道她就不能自己去冀州吗? 想是这么想,但杨氏也没真就付诸行动。一个独身女子行路有多难,从上郡东到西河这么短短一段路程她就深切体会到了。去冀州,有没有命活着过去是一个问题;就算侥幸到了,一个孤身女子怎么查?拿什么查? 所以还是外祖母,外祖母溺爱她,娘家又是商贾,手里有一批人。 杨氏站的时间有点久,小贩不悦:“去去去,杵我这儿作甚?” 登时有几道目光望过来,杨氏一凛,忙抓起一个物事,丢下钱,买了东西转过身走。 但后面还是有人过来察看了,杨氏一转入小巷,发足狂奔。 这几个月来,她无论是生存能力还是体力都有了长足进步,冲出小巷往热闹的坊市跑,左拐右拐,又脱了一件外衫,才最终摆脱追搜。 “啊!”双手拄膝,正嗬嗬重喘着,忽巷口打瞌睡的乞儿一跃而起,精准捏住她脱了外衣露出的钱袋,一扯,“嗖”地窜了出去。 “你!回来!快还我!” 杨氏大惊,她所有钱财俱在这钱袋里,若是失了,恐怕她这回不是装乞丐,而是沦为真乞丐了。 发足狂追,可她正力竭,又哪里跑得过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乞儿一溜烟跑远不见。 “你们都该死!” “所有人都该死!” 杨氏一绊,整个重重扑在石夯的地面上,下巴双手膝盖火辣辣的,她愤懑恨毒极了,胸臆一阵灼烧心肺的扭痛。 她恨所有人,恨老天,“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害她母子的仇人高高在上?为什么抢她的钱财的人逍遥远去?凭什么,凭什么这么不公平! “啊啊啊啊!”恨声嘶鸣,杨氏死死地扣着青石板缝隙,指甲抠出了血,骤她一滞,慢慢抬起了头。 有一个人,缓缓行到她的身前,站定。 这是个男子,细眉长眼其貌不扬,脸上有些坑洼像橘子皮似的,一身普通布衣,陌生人,她不认识的。 “你是什么人?”杨氏绝不肯在人前示弱,立即翻身坐起,冷冷盯着对方。 对方笑了笑:“帮助你的人。” 帮助她的人? 杨氏扫了对方一眼,冷冷一笑。 她敌意不减,只对方也不以为意,只淡淡道:“你不是要复仇吗?你不是要查清卫定之冀州旧事吗?” 杨氏一震,倏地抬头看对方。 那人笑了笑,“这些,我都可以助你。” 终于找到人了,见杨氏眼神闪烁,他俯身:“只要依言行事,你很快可以如愿以偿。” 上郡,定阳。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年后,甘逊归来,他出色完成任务,不但很顺利打通盐道,并拢了不少新的人脉,一旦周家有什么岔子,还能有后备补上。 陈小四表现也不错,姜萱正式将他放在盐道上,让他充任盐铁副手之一。 其余政务也一切顺利,春耕安排妥当,忙了一阵子可以缓下来。 卫桓那边的话,训兵效果也十分让人满意。令行禁止,如臂指使。姜萱去看过几回演兵,将猛兵勇,士气如虹,精悍程度比之丁洪时期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 卫桓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已牢牢将定阳军握在手里。他果然是个天生的军武之才,威仪赫赫,指挥若定,一身玄黑铁甲赤红帅氅,校场耀目教人移不开眼睛。 当然,这话不能直接告诉他,不然得了兴怕又来折腾人。 几次演兵后,结果卫桓还算满意,于是稍松了些许让将士们适当休整,他得些空闲,自然是要早早归府的。 近些时日早出晚归,聚得少,他心里惦记得很。 “阿寻!”踏着夕阳策马而归,卫桓熟练推开姜萱外书房的大门,却见她正掩卷沉思。 他直接绕到案后,挨她身边坐了。 太师椅宽大,她身形纤细,春裳又不厚,坐两人有些挤但还行。 他就爱挨着坐,说不过他,只得由他去,都习惯了,姜萱挪了挪让他坐下。 姜萱抽出丝帕,抹了抹他额角细汗,嗔道:“这急干什么?说你多少次了,就不听。” 不过铠甲好歹肯卸了再回了。 卫桓十分配合低头仰颈,让她揩干净他头脸的细汗,亲了亲她的脸颊,凑过去一番亲近,姜萱嫌弃:“去去!一身臭汗。” “臭吗?” 他不同意,笑道:“没吧?不信你嗅嗅。” 说着硬是蹭了几蹭,姜萱没好气,笑着拧了他腰侧一把。 还来劲了是吧? 两人闹了一阵,卫桓才环住她的腰,问:“怎么了?方才想什么呢?” 这么专心,他开门才回神。 瞥了眼,见她手上拿着是传讯专用的窄细纸条。 “青冀的消息?” 姚安一批眼线投放以后,运作良好,姜萱陆续就接到传报,他们对青冀两州的大况以了解得颇清楚了。 总体来说,局势和旧时区别不大。姜琨雄心勃勃,只可惜兖州彭越也不是省油的灯,西有太行,南边有彭越这么一拦,他根本扩张不动。 当然,姜琨张岱也不是善茬,双方联手,彭越也没能占太多便宜。彭越索性掉头往南攻豫州去了,如今得了豫州二郡。 小战频频,大战则没有,相对平稳的一段时期。相较而言,阳信侯府和颉侯府的后宅却要精彩太多了,花样频出,激情四射,各种大戏轮番上演,市井百姓私下八卦完全不怕没有话题。 一贯那些乱七八糟的,姜萱看过就罢,至于有用的消息,她就稍加整理,未见过她这般神态。 卫桓蹙眉:“可是生了什么事?” “不知是不是?” 姜萱摇摇头,她也不确定,说话间将讯报递给他看。 “颉侯突然造访阳信侯府,日夜兼程,十分急切。” 明显是有要紧的急事了,可惜眼线细作投放时间尚短,无法深入了解。 最后还是姚安发现了点端倪,张岱车队中有一辆不起眼的蓝篷小车,原来应是仆役乘坐的,但他注意到,这辆蓝篷小车第一时间绕侧门进去了。 那么,这小车里头装的,大几率是个身份不高却重要的人物。 姜萱翻开装讯报原稿的小匣,取出其中两张:“这是前几日到的。” 卫桓一看,是颉侯府的,第一张记述一个中年女人撞闯颉侯府,喧哗一阵,被带了进去。 第二张,则是张岱匆匆启程前往青州,很恰巧的,就在那个中年女人出现的次日。 三张讯报放在一起,姜萱蹙眉:“那么咱们能不能推测,张岱突然寻姜琨,是因这个女人。” 不知为何,一看见中年女人,她第一时间就想到杨氏。 杨氏不见了,发现踪迹被搜捕了几日,销声匿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理智上,姜萱又把自己这个猜测给否了。不应该,杨氏一个独身女子,她有什么能耐这么快穿过太行抵达河间? 最重要的是,在不知卫桓详尽身世的情况下,她不可能这么精准找上颉侯府的。 只不过,姜萱长吐了一口气:“我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她微微蹙眉。 卫桓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你不是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吗?” 真相如何,非他们可控。 他冷冷:“只管放马过来。” 由此至终,他都未曾惧怕过了。 卫桓神色瞬间阴冷下去,姜萱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抚:“这也不过我无根推测罢了,做不得真。” 她希望是错觉。 复仇是必须的,但他们还不够强大。 事实上,姜萱这还真不是错觉。 杨氏被张岱带着,日夜兼程赶往临淄。 “那三个兔崽子,果然没有死。” 早在河间时,便由杨氏口叙,画师描绘调整,最后得杨氏确定,出来了三张工笔细描的画像。 姜琨快速看过,脸色阴了下来。 “杨氏呢?带上来!” 杨氏被带了上来,姜琨目光锐利,“仔细说来,若有半句虚言,哼!” 持刀精卫肃立,大厅内气氛沉凝,紫金冠束发的阳信侯威势逼人面色阴冷,他倏地看过来,杨氏一骇,往后缩了缩。 但她随即就亢奋起来,好啊,太好了!一个颉侯,还有一个雄踞青州的阳信侯,那野种仇家竟这般厉害,那是再好不过! 她立即说道:“他们是前年年头来的,大年节,正月初几。” “一身落拓,赶着一辆小车,说是冀州穿太行来的,因母亲亡故投来。二男一女,女的最年长,有十六七;男的一个也那般上下,另一个小些十岁出头。” “生得都极好,看仪态举止,一点都不像普通人家出身的,偏偏身世捂得紧,连我都不知。样貌就是画像那般,有七成像。” “哼!只这三人狡诈阴险!才一来,那姓卫的就哄他舅舅给推荐进了定阳军,竟让他侥幸得了校尉一职。后来逢战役,又适逢其会得些军功……” 絮絮叨叨,说到最后,杨氏咬牙切齿:“他们该死!他们害死了我的大郎!还有杀我灭口,你们必须杀了他!杀了他!” “带下去!” 姜琨一挥手,立即上来两个甲兵,将癫狂的杨氏按住,捂住嘴巴。 “处理……算了,先押下关着。” 既已确定,杨氏就没用了,姜琨本来打算杀了,但转念一想,暂且留着。 杨氏一滞,怒声:“放手……呜呜,你等做甚!” “啪!”杨氏剧烈挣扎,可惜甲兵不吃这一套,直接扬手一个耳光,将她重重打翻在地上,登时头晕眼花,被堵上嘴,迅速拖了下去。 无人多在意她,厅内气氛沉沉。 姜琨眉目阴沉。 张岱一击案:“想不到,那三个兔崽子竟有如此本事!” 得了上郡,已成气候,才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不容小觑啊! “那个杂种心狠手辣,弑母杀兄,若是再容其坐长,他日必成大患。” 张岱眯眼:“必须及早除了。” “你所言不错。” 姜琨冷冷。 董氏生的一双好儿女,哼!他岂容逆子逆女坐大? 只如何除去,却是个问题。 青冀二州与并州,中间隔了巍峨太行,这上郡,还是在并州之西,和青州相距何止千里?山高水长,鞭长莫及,兴兵覆杀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谋士梁尚略略沉吟:“依某之见,君侯不妨遣使晋阳。” 梁尚是姜琨心腹谋臣,对姜琨性情颇了解,当年董夫人突然跳下城楼后,姜琨一见事态不好,是有亲自发散人手去搜寻姜萱姐弟的。 因此,身边几个亲近的都知情,其中包括梁尚。 也是因此,今日这事姜琨没避着他。 梁尚拱手:“上郡乃通侯王芮属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况且这还不是卧榻之侧,直接是通侯卧榻之上了。 “此三人复仇之心昭然若揭,一旦将其真实身份揭于通侯跟前,通侯岂能相容?” 必然是要立即采取手段,将上郡收回的。 这样的话,哪怕三人侥幸不死,剥离了属地兵权,不亚于去牙老虎,届时再如何,还不简单? “不错!” 姜琨冷冷:“借力克敌,此乃上策。” 事不宜迟,话罢略略商议,他立即点梁尚为正使:“此事就交予公纪。” 梁尚肃容:“君侯放心,在下定不辱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4章 第64章 并州太原,晋阳。 是日,正逢通侯府春宴。 天清气朗,惠风和畅,丝竹声声悠扬,薄纱美姬婆娑起舞,男女笑语,觥筹交错。 通侯王芮高坐上首,爱妾凌夫人满上一樽酒,娇媚捧到跟前来。他哈哈大笑,接过一仰而尽,顺带将宠姬拉近前来。 凌夫人娇笑着,挨上去逢迎;下面文武臣将举杯起筷,闲适赏舞。春日大宴,人人一脸轻快。 宴席过半,忽有甲兵急步入:“禀君侯,有外使来访。” 有外使来访? 为何不禀时言明谁家?却原是对方特地嘱咐。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甲兵快步将拜帖呈上,王芮打开一看:“哦?” 却原来是青州阳信侯姜琨,遣长史梁尚为使,拜访晋阳通侯。 并州和青州相隔了冀州和太行山脉,旧日王芮和姜琨其实是没什么交集的,也就对方和张岱结盟取下北冀州时,他稍关注关注,仅此而已。 太行山可不是好跨越的,双方历来河水不犯井水,这突然遣使是? 不过不管如何,阳信侯来使,王芮自不会怠慢,立即命,将人请到前厅。 于是春宴中止,王芮起身,领着心腹文武往前厅去了。 梁尚四旬许年纪,形貌清癯,一见通侯至,便长揖见礼,“久仰王侯大名,今一见果然雄武。” “诶,梁长史过誉了。” 上首哈哈大笑,梁尚扫了眼,见通侯粗豪略胖,果然和讯报一致,于是便笑:“梁某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见过礼,双方分宾主坐下,寒暄也有几句了,王芮也不废话:“不是姜侯突然遣使,有何指教?” 梁尚神色一正,站起拱手:“在下此趟奉命前来,实乃为王侯解忧。” “哦?”这话说的,下首文武面面相觑,王芮错愕后哈哈大笑:“且说来听听,我有何忧需姜侯相解?” 梁尚一笑:“王侯可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此来,正要为王侯揭已卧于汝榻上之人。” “上郡郡守卫睆卫定之,此人,真名卫桓,乃河间颉侯张岱之弃子!” “此子狂妄枉顾父恩,心狠手辣戮杀嫡母嫡兄,与颉侯势成水火,不死不休!昔日颉侯千金悬赏其首级,此子恨毒已深,今蛰潜之外,无非为了积储势力,待他日成气候卷土重来!” 梁尚肃容:“王侯惜才,将此子收于麾下委以重任,只可惜,此子绝不甘于人下,他日必反!” 掷地有声一句话,他拱手:“我家君侯不忍王侯被其蒙蔽,故遣我来,告知此事。” 梁尚直视王芮,王芮笑意已敛,淡淡问:“你们有何证据,证明这卫定之即是卫桓?” 颉侯那事儿闹得挺大的,可以说北地基本都传遍了,王芮当然也听过。说那卫桓一心复仇,他是信的。但问题是,世间名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总不能平白过来一番话,就想他自毁臂膀吧? 这不可能。 这一点,梁尚当然早有准备,他一侧头,身后随卫立即呈上两幅画。 “这一幅,乃颉侯府画师回忆旧时,绘的卫桓画像。只画是新的,王侯可能不信。” 画像一打开,十五六岁的瑰丽少年,凤目斜飞眉如刀锋,寒如冬月霜雪,极俊美极孤冷,不是卫桓还有谁? 只不过,卫桓不爱画像,也没人给他绘像,所以画是新,说服不了人。 不过没关系,梁尚示意打开另一幅画:“此乃卫桓生母,卫夫人之像。” 画卷徐徐拉开,一绝色女子跃然其上,两弯青黛娥眉轻轻扫,一双妩媚凤目斜斜飞,凝脂琼鼻,点绛薄唇,云鬓堆砌映花容,一颦一笑皆国色。 卫桓五官,与此女却有七分相似,只他的面型线条更冷硬,眉峰极锐利,如刀锋一般的弧道划开,教瑰丽颜色不染半丝女气。 只若画中女子为真,说她卫桓有密切血缘那是丝毫不存疑的。 梁尚示意将画像呈上,笑道:“生子类母啊。” 这真是早年的画像,不是做旧的,如若王芮不信,回头让人验看也无妨。 “倘若王侯尚有存疑,不妨打发人探听一番,在下言尽于此。” 梁尚不再多说,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王芮垂眸细细看过画像,抬眸,面色阴沉如雨。 心下大疑,但就此笃定,却太草率了些,王芮一边使人验看卫夫人画像,一面命火速临摹,而后连夜使人带上临摹像去了冀州。 他问凌夫人:“卫定之是你的姨表外甥?” 问是状似不经意的问,只凌夫人心下一突,她笑道:“姨母家寻得的。君侯也知妾,幼年离家,人都记不清了,全赖姨母得力。” 不着痕迹,将责任推了出去。 凌夫人姨母一家不过平头百姓出身,骤逢富贵,日常行事颇有不少愚昧失妥之处。 王芮听罢,心中猜疑更添几分。 他也命人去查。 依仗凌夫人的姨母家当然不会乱说话,他们将“找人过程”和盘托出。 这个过程自然是经不起仔细拷问的,于此同时,去冀州的查探的人也赶回来。 查探其实不难,卫夫人得宠这么多年,见过她的人不知凡几。卫桓也是,他孤僻归孤僻,有些场合也必须露面的。 母子都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根本无法伪造。 王芮大怒:“好一个卫桓!竟如此包藏祸心!” 昔日有多欣赏,如今就有多愤怒,连凌夫人都受牵连挨了一记耳光,姨母全家投进大狱。 他冷冷道:“此人不能留。” 这是不必说的,都尉陈赢道:“君侯,需立即解卫桓郡守之职,再另遣人接掌上郡!” 确实,王芮正要点头,却听另一人急道:“君侯!不可啊!万万不可!” 侧眼一看,却是录事掾史张济。 没错,正是张济。张济辅上郡多年,和晋阳这边也识得不少人,离开丁洪后,便去了晋阳,投于通侯府。 他只说和新郡守不熟悉,触景伤情,不欲留在上郡效力,王芮也早识得他,便将人留下,作录事掾史,张济能力不错,因此也满意。 如今见他异议,便问:“怎么说?” 张济道:“我旧日在上郡,对卫桓此人也有些了解,此人治军极其了得,这些时日,恐已将定阳军控于指掌。” 除了军,还有政,上郡时时有奏报来,张济难免多留意几分,从这些或轻描淡写或避重就轻的奏报,他判断,上郡政局也已被卫桓掌握。 这种情况下,晋阳一封革职函岂能将卫桓拉下马?怕只打草惊蛇罢了。 张济道:“在下以为,君侯当徐徐图之,一先派遣人手至上郡任职,二暗中联系原来上郡官将。比如许靖之流,就是上佳人选。如此双管齐下,慢慢瓦解架空,方是上策。” 王芮诧异:“徐徐图之?莫不是需费上两年三载?”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那卫桓上任不过半载,即便再能治军,说将定阳军控于指掌也言过其实了。” 王芮不以为然,摆摆手:“文尚谨慎太过。” “君侯,事关重大,仔细些过更为妥当,君侯不妨……”先遣人仔细查探一番再做决定。 王芮面露不耐,在他看来,才半年,上郡是他的地盘,卫桓即便有些许亲信部属,又当得什么用? 张济还要再劝,身侧有人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是他的好友杜渐,杜渐微微冲他摇了摇头。 张济看一眼王芮脸色,沉默片刻,闭口不言。 没人反对,于是王芮当即亲并一封革职函,并一封委任状,令心腹孙升暂接掌上郡郡守一职,即日出发,同时命都尉陈赢率三千兵马护送。 最不希望看见的事情发生了。 并且,事态向最恶劣的方向一路发展。 姜萱闭了闭目:“孙升一行,已经出晋阳直奔上郡而来。” 卫桓冷冷道:“待其进入上郡,截而杀之。” 面前铺开一张舆图,睃视片刻,他在西河入上郡的吕梁山一段一点。 直接杀了,不管是革职函委任状还是人,都到不了定阳。 将对上郡内部的影响减至最低。 姜萱叹:“如今只能这样了。” 事不宜迟,卫桓得马上出发。 姜萱替他拢了拢系带领子,低声说:“小心些。” “嗯,不过数千人罢了,你放心。” 卫桓捏了捏她的手:“等我回来。” 卫桓直奔城西大营,点了五千骑兵直奔吕梁山西麓,同时他密令徐乾等人,按计划秘密擒下许靖一干人等。 吕梁山道距离定阳并不太远,骑兵急行军日余可来回,加上战斗也不会超过两日。 姜萱留在郡守府等着,到了第二日入夜,卫桓就回来了。 她马上迎上去:“一切可顺利?” 卫桓点点头,“许靖一干人也顺利擒下了。” 姜萱小松了一口气。 只她依旧心下沉沉。 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唯有撕破脸皮一途。待王芮怒斥卫桓逆行,卫桓只一口咬定山匪所为,后续若王芮兴兵,卫桓便愤而反抗。 徐笙徐乾等卫桓亲手提拔的,另外包括这些陆延等等亲他的,其实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以通侯的容人之量,卫桓一旦被人取而代之,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定阳军已被卫桓牢牢掌控,经过半年努力,上郡内部也不用多担心的。 饶是如此,将要面对的形势也很严峻。 以一郡之力,对抗大半个并州。 “阿寻。”姜萱替卫桓卸下染血铠甲,他握住她的手:“上郡屯兵较多,我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先前的先零西羌,上郡一直都驻兵不少的,加上卫桓征召新兵是刻意放松,如今也有二十万。 有这个基础在,对上通侯大军固然悬殊,但也并非不堪一击的,以少胜多的战例,历史上并不鲜见。 卫桓慎重归慎重,但他完全不惧,甚至开始战意升腾,一种如同野兽嗅血的感觉在脉管中隐隐流淌。 垂眸看姜萱,目光转柔,他将她轻轻拥住,抚了抚脸按在自己的左胸膛,“我必不会让你和阿钰再颠沛流离。” “此一战若胜,我们正可开始复仇!” 忆起通侯此举原因,卫桓眸光一厉。 事到如今,忧惧于事无补,姜萱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没错!” 她直起身,抖开衣裳,替卫桓穿上,而后让金嬷嬷把热着的晚膳端进来。 坐下来看他吃,边吃边聊,谈过上郡内务和并州形势后,姜萱话锋一转:“也不知是谁?竟能寻得杨氏去了颉侯府。” 之前还盲头苍蝇般在平周乱撞的杨氏,一眨眼就这么快这么精准地找上颉侯府,毫无疑问,幕后必定有一只推手。 一只知晓他们如今状况,兼且洞悉前情的幕后暗手。 有这么一个人在暗中盯着,让姜萱不寒而栗。 可这人是谁? 定阳的? 可除了符舅舅,外人应当不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才是。难道也有人像杨氏般生了疑,又凑巧撞到冀州关窍处了? 要不然,就是从前认识的。 会是裴文舒吗? 姜萱想来想去,觉得不应该,不说信不信任,裴文舒这么干没好处啊! 又或者,是他底下的人泄密? 但他麾下亲卫,必然是他的心腹,肯定提前敲打强调过的,可能性也很微。 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 姜萱揉了揉眉心,究竟是谁? 同一时间的临淄,也有人提及这个问题。 信阳侯府。 外书房。 梁尚一行功成打道回府,人在路上,加急信报已先一步发回来了。 姜琨十分满意:“公纪处事,果然稳妥。” 搁下讯报,抬头一看,却见侄儿姜钦凝着眉,欲言又止。 “钦儿。” 姜琨将姜钦叫过来坐下:“叔父知你重情,旧日和这逆子逆女相交甚好。然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他二人已是青州之敌,你可知晓?” “青州乃我姜氏根本,祖宗传下基业,你身为姜氏子孙,该当如何,可还需叔父教导!” 话到最后,十分严厉。 姜钦一震,霍地站起,单膝跪地:“钦忝为姜氏子孙,当以祖宗基业为重!” “很好!”姜琨扶起他:“叔父也并非要你如何,只大局为重,你当知晓。” 语重心长,姜钦仔细听了,长吐一口气:“叔父放心,我知道的,不管何时何地,也不会误了正事。” “好。”姜琨拍拍他的肩膀,叔侄二人重新坐下,说了几句其他,姜琨便道:“那杨氏不知是何人送来,竟查不到丁点踪迹。” 张岱人虽往青州来了,但查杨氏背后推手却并未中断。 可惜的是,这人放下杨氏就走了,渺无音讯。 唯一一条线索就杨氏见过,可惜问她,她最多帮画师描描像,其他一问三不知。且这女人疯疯癫癫的,那日姜琨袒露恶意后,连她口叙的像也不知真不真了。 根本无从找起。 让姜琨有点扼腕,早知这般,他当时大约会温和些。 姜钦沉吟:“叔父,侄儿以为,推杨氏者,必是清楚旧事之人。” 这个“旧事”是什么,就不必赘言了。 他沉默片刻,道:“据侄儿所知,娄兴私下似乎一直仍在搜寻。” 要办成这件事,需满足两个条件,一是知晓旧事,二是获悉姜萱三人的新身份。 娄兴既未停过搜寻,那他会不会已寻到了呢? “哦?”姜琨眯了眯眼。 不置可否,也没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话题一转说军务,谈了小半个时辰,他道:“好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姜钦恭敬告退。 今夜星光灿烂,离开姜琨外书房,他立在廊下仰首静静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姜琨住东路前院,先绕去后面给吴太夫人问了安,才沿着廊道回了去。 推开外书房大门,还未点灯,却有一人在黑暗中等着了。 “主子。嗯。”那人上前一步见礼,月光从半敞的隔扇窗投进,映在他的侧脸上,细眉长眼其貌不扬,脸上有些坑洼。 赫然竟是平周城内寻上杨氏的那人。 不过如今他的皮肤白许多,脸上坑洼也没这么明显,肤色一变,人看着就清秀不少。 姜钦道:“此事已无虞,只这段时间,你还是尽量少些现身人前。” “是!”冯平问:“主子,杨氏那边……” “不必理会,她说什么,已不得人信。” 只要冯平的容貌不对上即可。 “你传信给他,让他蛰伏不动。” 姜钦话里这个“他”,即是他能精准找到杨氏的首功之臣。 很久之前,姜钦便设法在裴文舒身边买通眼线,原本,是打算日后裴文舒成为姜氏嫡房女婿时用的。 一个算比较得用的下仆,这趟出行,裴文舒也带出门了,不过没带着北上购马。他北上只带了心腹亲卫,其余伺候下人一律留在周家。 没带着去,自然是不可能知晓姜萱的,只不过,裴文舒没有跟随马队南下且迟迟不归却瞒不过他。亲卫守口如瓶,但这不是同北上的还有周氏其余几家公子吗?花点心思,就知道裴文舒绕道上郡了。 姜钦一得此讯,联系裴文舒的表现,心思一动。 遣人往上郡一探,一切水落石出。 杨氏几个月不见人,失踪一事已传出去了,符石卫桓正发散人找。冯平遁着线去了一趟平周,只看杨氏外祖家外的定岗寻哨,立即便落实了猜测。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细说。 冯平立即领命而去。 外书房大门“咿呀”一声闭合上。 姜钦没有叫人进来点灯,缓步至大书案后,坐下,拉开木屉将里头那串香木佛珠握在手里,慢慢捻动。 月光洒在书案前,微微光影,他无声隐没在黑暗中。 希望那卫桓真如探报所言般用兵了得,能一举反杀通侯。再不济,占据半壁并州也可。 毕竟太行有八陉,从北至南都有分布。 青州和青州军平静太久了。 越平静,就越秩序井然一切都稳固。另外,也更利于娄氏所出的二公子发展势力。 这位,可是姜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姜钦眯了眯眼。 吴太夫人虽舍了董夫人和一对嫡孙子女,只同时对娄氏也厌恶至极,有她的强势压制,娄夫人扶正没门,二六两位公子自然也无法成为嫡子。 只是,这娄氏兄妹却比他想象中还稳。在内,娄夫人不管怎么闹怎么斗,都未曾碰触过姜琨底线;在外,娄兴一意教导和扶持二公子,姜琨一贯对这儿子十分满意。 如今这步棋,恰好一箭双雕。 今晚姜琨得悉娄兴私下仍一直在搜寻姜萱姐弟后,虽没说什么,但姜钦对其了解甚深,他看得出来,姜琨已生了疑,是不悦的。 二公子和娄氏互为一体,姜琨对娄兴有怀疑有不满,必然会影响对二公子的观感。 他微微一笑。 接下来,就看卫桓的了。 通侯这般直接遣人革职接任,如果是他,他会直接把人给杀了。 那么,并州马上就该有一场大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5章 第65章 今上郡兵马二十万。 由于西羌先零部多年的盘踞,及封养、勒姐及夷氐等等十数个小部族的多年混居混战,除去通侯所在的太原,上郡驻兵在其余四郡中一直都是最多的。 卫桓上任时,正值肃城大战后补充新兵,他便刻意放宽,并示意贺拔拓招拢父老族人,组成了一支杂胡军,非常勇悍且忠耿。 拿下许靖并其一干铁杆部属,用的就是这支杂胡军。 待到了年后,为防万一,卫桓训兵之余,开始率军频频扫荡境内的小部族。 先零部遭遇重创后已不得不往北迁移了,差不多迁出上郡北境,被挡于渠泉关外。先零部偃旗息鼓,其余小部族立即老实下来了,被卫桓扫荡几次,刺头儿迁的迁走的走,余下的都是本来就不大生事的,老实猫着。 攘外之前,抢着先安了内,免了将来可能有的后顾之忧。 三月二十二,绵雨褪去的暮春时分,第二只靴子终于了下来。 卫桓推开她的外书房大门,夕阳映照下,他面容异乎寻常的沉着平静。 “晋阳接孙升一行死讯,王芮勃然大怒,令立即集结兵马,号四十万,西下讨上郡之逆。” 姜萱站了起来。 到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反而平静了下来,“再怎么样,咱们总是在一起的。” 敌势再汹,前路再不易,勇敢应对就是。 她迎着光,神情坚毅眸色沉静,卫桓握住她的手,“没错。” 慢慢收紧,将她拥进怀里。 除了各处关隘边城的必要驻防,定阳军倾巢而出,卫桓点兵十八万,东去迎战汹汹而来的通侯讨逆大军。 心腹中除了一个符石留镇定阳外,其余悉数随军应战,包括姜萱和姜钰。 准备工作其实一直在做着,尤其杀了孙升一行之后,当日傍晚令下,次日一早大军就离开定阳。 不过卫桓并不打算离开上郡,而是将战场锁定在上郡东境边缘、吕梁支脉奉岭南麓并其延伸出来的一大片山地之上。 敌众我寡,欲取胜,就得尽量利用地利。值得庆幸的是整个上郡东缘都不平坦,进军路径寥寥,王芮大军并无多余选择。 圈定位置后,卫桓行军就缓了下来,王芮距离比他们远,哪怕急行军也得迟三到四日。 早早安营扎寨,一众僚属并大将皆聚于中帐。 “据探报,王芮大军兵分六路,正急行军往西推进,预计二日后过吕梁山渡黄河,逼近上郡东边。” 姜萱将最新哨报整理好,并给大家详述了一遍。 卫桓则一直盯着墙上悬挂的大幅舆图,待姜萱讲述完毕,他淡淡道:“兵分六路急行军,可伺机奔袭。” 他们迎战足足二倍有余的劲敌,四十万大军,饶是定阳军久经战阵,也是人人紧绷的,卫桓急需一场开门红来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然真到两军对垒之时,开门红谈何容易? 如今他们徐徐缓行,时间宽裕绰绰有余,卫桓视线就盯上了正在急行军途中的王芮大军。 兵分六路,并非王芮不想合军一股,而是没有这个条件,道路饮水等等问题局限着,不得不分兵前进。 六路分兵,多则七八万,少则三四万,在卫桓看来,这正是唯一的可乘之机。 “西驰道分兵约五万,为王芮左路殿后军,恰恰从牟县绕过去有一条小道,我们骑兵急行军一日半可至。” 既然是殿后军,军心肯定要松懈些的,毕竟前头的顺利走过去了。而卫桓说的条小道山势崎岖又偏僻,连山匪都不来,故有些实力低微的本地商贩爱走,是他仔细问询后甘逊忆起的。 估摸了一下,最多能走五千兵。 五千对五万,卫桓道:“骑兵突袭,携带火箭,伏于两侧高坡,先多举旌旗,以火箭阵猛攻,而后掩杀而下。” 骑兵的战斗力远胜于步兵,这种情况下,五千对五万完全可以一战。但眼下由于地形所限,骑兵的优势会被局限,还是颇有些凶险。且还得偷偷潜入西河境内,万一被敌军哨骑提前发现,恐还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全军覆没。 这是一个危险性颇大的任务,卫桓说罢,转过身来:“此次突袭至关重要,谁愿领军前往!” 徐乾头一个站了起来,紧接着符非符白贺拔拓等人,皆拱手大声:“标下愿领军前往!” “好!”非常好,卫桓当即点了徐乾,令他亲率五千轻甲骑兵,携箭囊火油麻布等物,立即出发赶赴西河。 甘逊已奉命寻了可信的手下人当向导。 事不宜迟,徐乾趁着夜色悄悄出营,直奔向东。 西河郡,通侯中军营地。 中帐灯火通明,王芮与一众谋臣并将领齐聚,正密锣紧鼓商议抵达上郡后的对战之策。 提及卫桓及此战,王芮神色怒懑,却不凝重,实乃四十万对战十八万,兵马呈碾压性的优势,此战不会艰难。 议了一个多时辰,诸事已差不多了,最后王芮道:“马上就穿过吕梁逼近上郡了,传讯陈麟梁员赵进三路前军,务必要仔细谨慎。那卫桓用兵诡异,需慎防此子突袭。” 司马杜渐应了一声,立即起草军令。 张济稍稍迟疑,起身拱了拱手:“君侯,依在下所见,两路后军也不得不防。” 在他看来,后军比前军更容易遭遇突袭。卫桓如今境况,太需要一场先声夺人的首捷来振奋士气鼓舞军心了。前军防备足,而后军难免稍懈怠。 最重要的是,不管兵士优劣数量还是战马兵刃等等,王芮都更往前军倾斜,相较而言,后军软柿子许多。 长途奔袭,山道狭隘,而取胜极其必要,权衡利弊之后,卫桓很可能会选后军的。 “君侯,在下以为,当从中军各调派一万精兵往两路后军,如此,应可确保无虞。” 其实张济之前提及过多次,让王芮重新调整前后军的精兵和军资分配,可惜王芮认为后军无甚遭袭可能,好钢需使用在刀刃上,没有采纳。 如今更是。 中军七万,这中军可是王芮身处。七万精兵乃拱卫他之所在,在王芮看来不过恰到好处,张济要他调离两万去没必要的地方,他当然不愿意,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 大将陈麟打圆场:“文尚历来谨慎,出征在外,谨慎些也不为过,君侯不妨传讯两路后军,严令他们多多提防。” 这么说,王芮倒是同意的,点点头:“确应如此。” 命给后军也传下军令,随后便令众人散去,调兵之事就揭过去了,不了了之。 张济好友杜渐私下说他:“你明知他不听,又何必说。” 这么久了,还看不明白吗? 杜渐倒不认识卫桓,四十万大军出征,对方再是厉害怕也回天乏术,只要得胜而归即可,其余小节,何必自讨无趣。 张济无奈,只得长叹了一口气。 此子非寻常人,绝地回生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怕就怕对方一步得机就乘胜而上。 唉。然事情却偏偏就往张济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三月二十六晚,徐乾率五千骑兵突袭通侯位于西驰道的左路后军,先以火箭突袭,而后俯冲而下,人惊马走,点燃其押运的所有粮草辎重,而后又迅速退去。 突袭大胜。 通侯左路后军兵士伤亡高达两万余,其中不少一部分是践踏所致,战马损失不轻,左路后军押运的粮草辎重损毁大半。 需知通侯的粮草大营安在闵城,得过了吕梁山才到,这两路后军押运的粮草正是要送过去的,这一批可供四十万大军半月之用了。一下子损了一半,虽不至于伤根动骨,但也十分肉疼。 肉疼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未抵达上郡,就遭遇一场败仗,简直是奇耻大辱,王芮大怒,令全速进军,攻伐上郡,他要将这卫桓斩之枭首。 两军最终遭遇在奉岭南麓往西百里的原野上。 王芮也是领军多年的,身边谋臣大将甚多,他自然不会遂卫桓的意直奔丘陵丘壑众多的区域去了。双方几番迂回,试探性交锋频频,最终正面相会在紧挨南麓山地原野上。 这位置,是卫桓特地选的,一点一点地,将王芮大军引过来的。 “不见兔子不撒鹰,若无巨诱,王芮是不会肯深入南麓山地的。” 轮正面战,持久战,失于兵力和后勤优势,他们没有胜算。现在既缺巨诱,卫桓就给王芮一个。 正面交锋,卫桓兵力远逊,战败实在不足为奇。他打算佯败遁走,诱王芮急追而入。 “王芮性急自负,必会中计。” 卫桓握住姜萱的手:“届时,你与后军先撤,不必担心我。” “嗯。”姜萱应了,知这是最佳战策,只她应归应,只该悬的心还是照样悬的。 所谓佯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王芮确信,那就需十分逼真,非常凶险的,一个不小心,很容易佯败变真败。 届时,陷入四十万大军重围,那…… 姜萱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再乱想,让自己镇定,扬起一抹笑:“好,我在前头等你。” “嗯。”低头看她,原本如孤狼嗅血般的冷厉之色褪去,目光转柔,将她拥进怀里,俯身轻轻触上她的唇。 今日姜萱格外温驯,任他亲吻轻抚着,唇齿交缠间,他力道不禁大了起来,抚她腰背的手也愈发重,并渐渐往前头挪去。 最后还是姜萱捉住他的手,脸热气喘,也舍不得说他,缓了一阵,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小心些,勿让我担心。” “嗯。”四月的初夏,炎炎旭日。 黄土大地上尘土飞扬,一望不见头的带甲军士肃然而立,尖刃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黑压压的,连空气的仿佛凝滞住。 王芮勒马于帅旗下,遥望卫桓一方抿明显要小一倍不止的兵阵,冷笑不屑,“黄口小儿,竟也敢谋我一郡?哼!” 看对面定阳军的目光也是冷漠,他麾下的兵,竟敢听逆贼号令与他作对! “锵”一声拔出拔出配剑,他令:“鸣鼓,进军,杀无赦!” 隆隆鼓声响彻原野,紧接着,在并州初夏的骄阳下,双方大军厮杀了在一起。 卫桓兵将虽寡,然阵脚一直十分之稳,频频令下,圆阵背靠丘陵,不断有序收缩。 战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差不多了,卫桓立即传令各部,按原定计划行事。 令旗迅速挥舞,于是,定阳军渐渐开始支应不住,阵脚开始乱了。 王芮大喜,立即命诸将率军急攻。 几轮急攻,定阳军变幻了几次阵营,渐渐抵挡不住。蓦的,左翼一阵喧哗大作,眼见定阳军左翼大溃,就要蔓延至全军,卫桓立即下令,后军转前军,往后方急退。 王芮怎肯放过? 当即要下令,全军乘胜急追。 正在此时,却有一人急急打马上来:“君侯,不可啊!穷寇莫追!” 却是张济,急声:“奉岭南麓丘陵山梁众多,地形复杂,进易出难,又极利设伏,万一卫桓是佯败诱我方深入,恐此去正中他的圈套啊!” 张济近来颇得王芮看重。 先前的后军遭袭,果然被张济说中了,当时没纳他的建议吃了亏,王芮十分懊恼。过后和卫桓的几番试探战中,张济又提过两次建议,他便纳了,果然一和一胜。 张济如今再急谏:“我方兵多将广,优势甚众,何必冒险?君侯,请三思!” 王芮面色变幻不定,真真很是踌躇犹豫了一番,最后咬了咬牙,一挥手:“鸣金,收兵!” 卫桓冷冷:“好一个张济!” 谁说不是呢?眼见王芮即将入局,却功败垂成,众将垂足扼腕,徐乾重重挥了一鞭,“真真可惜了!” 不然这一战,必能迅速将双方优劣之势拉近,接下来,就简单多了。 然再可惜,也成了定局。 卫桓冷瞥了后方一眼:“传令,西去安营扎寨。” 卫桓安营扎寨的位置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扼前后交通之咽喉,王芮大军想攻入上郡,绕不过它,偏偏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卫桓固守不出,双方进入僵持状态。 王芮扎营长达一月,几次欲攻,都被张济劝下来了。 “卫贼之寨,地势险要,只能分兵攻夺,极易遭遇陷伏,非上善之策。” 张济建议:“上郡不过一郡,论兵力远不足君侯雄厚,论粮草又远不及君侯充裕,时间一长,坐不住的必是卫桓。” “君侯不妨下令扼住河水上党段航道,断上郡补充粮草路径;再命人潜入上郡之内散出流言,将事实公之于众,乱其后方。如此双管齐下后,待见成效,再一举进攻,必胜券在握。” 上郡东南隔黄河和司州相望,是能直接接触航道的。可惜再下游却是西河上党二郡,正是王芮属地,一旦控制住上党航道,就算卫桓想试图购粮都难。 另一个,上郡为通侯属地多少年了,流言一旦散出去,上郡人心不稳,即乱卫桓后方根基。 这两样,都是非常重要的。 两般手段使出去,再等一些时日,见到成效,届时再挥军进攻,天时人和王芮皆有,何愁不胜? 王芮细想一遍,又和心腹商议过,果然如此,于是便纳张济谏,立即命人去办。 徐家在晋阳军眼线不少,且有埋得很深的。 这战关乎存亡,毫不犹豫全献了出来。 卫桓吩咐眼线收集各种消息,不拘大小,又使哨兵不分昼夜盯着王芮大营。 散播流言的人出来没多久,就被他全部拿下了。 审问过后,卫桓大怒:“张济!” 他冷冷道:“需先除去此人。” 几次三番,都是这个张济坏他大事,新恨旧仇,卫桓当即决定,先设计除去对方。 仔细推敲,这一点实则不是太难,张济并非王芮心腹,不过因为几次建议都说中了,才得一时看重罢了,信任值本来就不足。 甘逊道:“既信任不足,张济前次阻挡王芮率军急追,王芮未必没有不满。” 其实可以从王芮的表现推敲出来,僵持的近一个月来,他可是几次欲进攻定阳营寨,作为一个性急且自负的人,王芮很可能会懊悔错失良机。 这可不是小事,一旦那日追击成功,将会全歼卫桓的定阳军的,一举大胜的。 作为当日一力劝阻的张济,王芮心里能没有芥蒂? 有芥蒂就有机可乘,恰好他们有深潜的眼线,只需要制造一些似是疑非的事情,让王芮生疑,他们的目的即可达到。 张济出自上郡,故旧遍地,他会不会为卫桓所用,故而虚虚实实地提建议? 这么一下子,王芮心中的懊悔芥蒂立即转为怀疑,此事非同小可,王芮岂可相容? 张济死定了。 “徐笙徐乾,你立即传信,令接讯立即布置,按议定计划行事。” “是!”徐氏叔侄立即去了,卫桓强调一遍巡防,随即也让众人散去。 陆延迟疑片刻,欲言又止,只抬眸看卫桓冷峻神色,顿了顿,还是和众人一起出了中帐。 外头已经入夜了,今夜没有月亮,山梁丘陵间漆黑一片,营内燃起篝火,赤焰熊熊。 陆延呼了一口气。 张济是不能留在王芮大营了,这点他是当然没有异议的,只不过,说到借王芮之手杀之,他却颇有迟疑。 他和张济共事也已多年,昔日情谊是有的。如今立场不同,若战场遇上他当场毫不犹豫,但现在,却不大忍他直接身死。 且度张济为人才干,陆延觉得招揽至己方更好。 可看卫桓神色,却是厌极此人,他追随卫桓也有不短一段时日了,陆延觉得,自己直接提议大约是没用的。 盯了跳动的篝火片刻,他脚下一转,却直接去找了姜萱。 姜萱方才没在大帐,她正挑灯处理定阳送来的要紧政务,卫桓也想着太过血腥,特地没喊她来,想着回头再说也一样。 闻得陆延来,姜萱有些诧异,忙道:“快快请进。” 阖上公文,揉揉眉心站起,迎了陆延进门,二人坐下,上了茶,寒暄几句,她便问什么事。 陆延也是爽快人,闻言也没迂回,直接将刚才中帐议事说了一遍。 “我觉得很有些可惜了。” “张济此人,在其位必谋其事,能军能政,极具才干,若能将他招揽过来,不亚于如虎添翼。” “张济?” 说起这张济,其实姜萱也留意他很久了。 早就初到定阳不久时,她便留意到了。张济擅政,可以说丁洪就是有了他,这上郡才能坐得这般稳这般轻松自在。 至于军事,从前没亲眼目睹,不过称道者很多,旧日姜萱对他这方面的了解,是从卫桓口里得出的。当然,卫桓没说什么好话,不过能他杀丁洪回头都不忘要除去的,可见是位人物。 这回对战王芮,她算是亲身经历,果然了不得。 擅政擅军,两者俱长,是个难得的人才。尤其后者,正是目前己方阵营紧缺的。 政务上,姜萱自信能分担,军事上却不足了。她是偶尔能给卫桓出个上佳主意,但说到底还是年少经验不足,关于整体战局分析、各种战阵临时调整,地形天时及阴谋阳谋等等,难免力有不逮的。 卫桓一直缺这么一个辅助者,且随着时间推移,这个角色会愈显重要。 张济,其实姜萱之前留心的,他很合适,可惜的是当时道不同不相为谋。 现在,几乎陆延一说明白,她心思就动了。 姜萱立即说:“行,这事交给我,我来劝说府君。” 劝是肯定要劝住的,但估计不易。 卫桓敌视张济已久,如今几次三番下来,更是厌憎至极,他素是个固执偏拗的。 姜萱想想,也是头疼。 不过头疼归头疼,可不能耽搁了,应了之后,姜萱便立即起身往中帐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6章 第66章 姜萱的营帐就在中帐隔壁,紧挨着,出门一转就是。 篝火通明,亲卫林立,见得她来无声见礼,整齐划一。一身轻甲斜挎腰刀的姜钰眼前一亮,一声“阿姐”险些脱口而出,忙咽下,绷紧脸随众见了礼,而后一步上前掀起帘帐。 这小子年后就入营了,半天练武习文半天后勤小兵,待出征后卫桓就将他提到亲卫营,平时放在身边,战时则让他跟着姐姐。 到底还小,历练归历练,涉险谁也不放心。 正当值,姜萱没和他多说,摸摸他的头顶就进去了。 帐内灯火通明,分隔前后帐的雄鹰展翅十二扇大折屏上所绘猛禽分毫毕现,气势摄人。 卫桓正端坐在宽长的楠木翘头大帅案后,正垂眸沉思,闻得声响抬起头来,冷肃褪去,神色缓和下来。 “阿寻。”他起身迎上来,牵着姜萱的手,二人回到案后坐下。 姜萱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文牍,见都是日常军务,他处理熟了,遂不理会。 侧头看他:“想什么?事议好了还不准备歇下?” 天色都不早了。 “不困。” 她都还没睡呢。 卫桓执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也没想什么,除了张济之后,僵持局面该解了。” 他忖度一下后续战局。 也不用姜萱询问提起话题,话罢卫桓就将审问和方才商议的结果告诉她。 “密令已传了过去,想来不日就奏效。” 卫桓冷挑了挑唇角:“王芮性急自负,此乃致胜关键。” 待除了张济之后,见机筹谋,慢慢周旋对付即可。交战至今,王芮行事他心中已有分寸。 他眉峰不动,凌厉之色一闪。 这阵子压力不小,卫桓人更沉稳冷肃了,通身威仪日盛,玄色甲胄在身,隐隐一种沙场血气铺面而来,极摄人。 姜萱心疼,温声附和:“嗯,你说得是。” 当然,她也没忘记自己过来的目的,话罢又道:“只这张济就这般杀了,我倒觉有些不妥的,咱们不妨稍稍调整计划,先将他的小命留下来。” 卫桓一诧:“有何不妥?” 他不解:“张济屡屡襄助王芮坏我大事,若再留在敌营,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肯定不能让他继续留在王芮身边的。” 不留敌营,难不成放他走? 卫桓皱眉:“阿寻,张济知晓的旧事太多了。” 且人是真有些才干的,放走了若后续再投敌营还是祸患,正该一劳永逸才是。 姜萱没好气:“那自然也不许他再投敌营的。” 她又不傻。 卫桓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姜萱笑:“不让他当敌人,但可以让他成自己人啊。” 她掰着手指算:“张济能兵能政,上马能辅军献策,下马能打理政务,学识渊博,洞悉天下大局,这般才干了得之辅臣,正是我们紧缺的。可遇不可求,我们为何不设法将其收归己用?你说是不是?” 卫桓却不这么看。 他听得姜萱一意褒赞张济,唇角已经抿紧,“此人与我们有旧仇。” 而且很深。 一提这个,卫桓神色登时转冷,他可没忘记丁骏那事儿。丁骏骄矜自负目中无人,看不惯的人海了去了,全凭张济的抽丝剥茧,才将他锁定在那张嫌疑名单的首位。 否则何至于此? 虽说结果否极泰来,但是这全是他们一方大力斡旋的结果,却和张济是不相干的。反倒对方确定丁洪非除他不可时,还献了不少计谋。 卫桓对此人是早就生了杀心,本来打算除了丁洪后就解决他的,也就张济跑得够快,才让他侥幸多活了时日。 谁曾想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卫桓杀心已坚,就算是姜萱也未能轻易说动,且他认为她终究是心软了些,反过来劝解她:“咱们军政就治理得很好,上郡一切无碍,如今大战也未觉心力不足,何需他?” 她和舅舅联手打理政务不是井井有条的么?且他也渐渐上手能独自理事了,三人还不够吗? 再说大军征战,眼下全因兵力劣势陷于处于下风,这非一人之力能改变的。且即便如此,卫桓也是腹有丘壑,丝毫不见乱。 他承认张济有些才干,但也仅此而已,他并不认为自己非对方不可。 他固执得很,姜萱头疼:“并非如此。” “可咱们不能光看眼前啊!”她呼了一口气,耐心说:“此战我们是必须胜的,你说是不是?” 此战若大胜,即灭通侯得了并州。 这是大好事。 然就是如此,才更需要张济型的军师辅臣。 “一人之智,终有疏漏,且日后属地越大,就越招人眼,要面对的情况也更复杂。” 将来,发生两面开战或分军共进的情况不足为奇的,通讯条件在这,卫桓就一个人,还能劈成两瓣不成? 总需要一个有能力贯彻执行他的军令,又能随机应变不同状况的人在。 “再有一个,政务治民也非常重要,属地扩大,可不再像从前一郡般简单的。” 姜萱算有天赋的,但她深知自己经验不足尚属稚嫩,她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她不但需要一个能借鉴学习的师者,还需要一个能替她分担的伙伴。 张济经验老道,能力有目共睹,又长于军事谋略,真真可遇不可求。 “遇上能者,摒弃旧嫌纳之何妨?” 姜萱蹙眉:“阿桓,需知咱们这条路不进则退,处处不易。” 辖地越大,摊子越大,治理越难的。 她苦口婆心,卫桓听了却不以为然,“寻寻总是担忧太过,不管将来如何,我总护得住你和阿钰的。” 卫桓不管是投军从戎,还是攻伐地盘扩张势力,为的都仅仅只一个目的,那就是复仇。他本身对物质没什么要求,只要复仇成功即可,什么属地军政诸侯天下的,他一概无甚兴趣,大不了他便带她和姜钰一走了之。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他自信能护得住她的。 姜萱无奈:“哪能说走就走,说放下就放下的。” 每次谈起这类问题,总觉无力,叹了一口气,她耐心道:“咱们现在可不仅仅只有自己了。” 几番变迁,姜萱本人对富贵权力什么的倒不在意,可问题是现在他们早不是孑然一身,身后还有这一大群的人,符家自己人跟着走应也是行的,那徐乾徐笙陆延甘逊等等一干追随他们的人呢? 另外还有治下的百姓黎民呢? 百姓黎民供养了他们,他日即便成功复仇,又怎可轻言舍弃?总要尽力还平头百姓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才是。 不管是什么原因开始的,既然上来了,就该挑起责任,尽自己所能给追随者一个未来,给治下黎民一个希望。 姜萱叹了一口气,但她知道上述道理给卫桓讲不通,两人在这方面是有分歧的,她早打算慢慢掰过来,因此也不一意说出和他争执,只道:“日后属地大了,事情必然多出许多的。” 她揉揉眉心:“我怕是力有不逮,就想找个帮手。” 这般婉转一说,卫桓果然就迟疑了,他最重视的人就是姜萱,肯定舍不得她案牍劳形的。 “舅舅和甘逊不就做得不错吗?” “舅舅处事中庸,甘逊也是新手,且这人还是少了,若得并州,肯定捉襟见肘的。” “我看张济就很好。” 卫桓沉吟不语,姜萱便说:“要不稍稍调整计划,先将他诱出擒回。” “若他识时务,届时我们给他一次机会何妨?” 她反复劝说,卫桓最终还是松了口:“那便听你,先将这人擒回来再说。” 且说通侯大营。 入夜了,一线弯月悬于晚空,天幕墨蓝,远望连绵奉岭伏地拦于前方,黑漆漆的一片。 王芮脸色晦暗莫名,一个多月了,他率四十万大军西伐卫逆,被拦在上郡边缘不得寸进,已足足一个多月。 偏先前多次交锋,卫桓也不算龟缩不出。 这可是四十万对阵十八万,教天下诸侯知晓,也不知会如何耻笑。 心腹大将陈麟窥其色度其意,也是愤愤:“也怪张文尚谨慎太过,否则之前趁着卫贼大溃,一举掩杀上去,此战早就了结!” 王芮脸色更加难看。 盯了卫桓营寨方向片刻,才沉着脸折返中帐。 身后诸心腹也紧随而入。 行至侧帐后的张济脚下定了定。 他是来中帐禀事,只陈麟声音不小,他还未转出去就听见了。 他再没有继续过去,沉默片刻,转身回去。 家僮见张济这么快去而复返,回来后又心事重重,不禁问:“郎君,怎么了?” 张济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知王芮后悔那日没有乘胜追击的,随着僵持时日越长,就越是后悔。 如此心性,比之丁洪也强不了多少,如何成大事? 说大事都远了,就连眼前卫桓,他都未必能将其拿下。 唉。王芮此战若败,恐怕并州都要易主。 张济摇了摇头,才要吩咐家僮伺候梳洗,不想余光瞥过,却见帐壁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他一惊,便听外头厉喝一声:“谁!” 张济几步疾冲出帐,却见门外卫士和巡逻甲兵大动,一阵急寻紧搜,却未曾见有人。 巡逻校尉提戟过来,拱手,问:“不知张大人可见什么人?” 家僮才要附和,不想张济却十分惊异:“未曾,这怎么回事?” 他既惊且疑,面上尚有几分余悸,说罢,便一意催促校尉给增派巡逻甲兵,以防有变。 校尉扫了他两眼:“只怕是卫兵看花眼罢了,把什么黑影当成人影了。” 这事便结了,校尉领兵继续巡逻,张济立了片刻,领着家僮回了帐。 家僮十分奇异,自己主子并非这般胆薄庸碌的人啊,今日怎么这般表现?还有那个黑影,两人分明看见了的呀? 但他跟随张济已久,心里也有数,没吭声,只忙继续伺候梳洗,待吹了灯,才露出迟疑之色,“郎君……” 张济一直垂眸思索,此时抬起:“今日,我已第四次在营帐左近见巡营校尉了。” 营中安防很重要,由大将领着麾下轮值巡防。校尉简单来说就是底下具体负责的管事了,一人一块,安排麾下严格按路径巡视。 这所谓的一块,地方其实很大,校尉本人负责督查能到处走动的,但正常情况下,他不会在同一点反复出现。 张济今日出了五次营帐,四次在附近见到巡营校尉的身影。 他不得不多想一点,为什么这巡营校尉这般眷顾自己。 良久,“看来,此处已非你我久留之地。” 巡营校尉离了张济营帐,低声嘱咐副手几句,而后匆匆离队,往中帐去了。 “标下见过君侯,见过诸位将军大人!” “起罢。” 王芮并未说话,陈麟便将人叫起,问:“如何,张济可有异常?” 前几日,军中截获一封往外传送的密报,里头内容涉及的军事秘密,非普通兵卒和低阶士官能碰触的。 王芮惊怒,立即领人仔细查证,誓要顺藤摸瓜。 瓜还没摸出来,却有司马刘荣去张济帐中寻人时,无意中见有个黑影在帐门左近一闪不见,他大惊,立即悄悄回禀了王芮。 王芮惊疑,遂命人监视张济。 一连几日,张济没有异动。 王芮怀疑却未曾打消,陈麟遂建议,不妨试上一试,方有今日之事。 校尉禀:“张大人惊慌失措,又催促标下多多增强巡逻,唯恐不测。标下仔细察看,张大人神色不似作伪。” “唔,下去罢。” 仔细问过,校尉被打发下去,陈麟便道:“这般说来,就不是张济了。” 王芮缓缓点了点头:“密报那边抓紧些,务必将细作揪出!” “是!”陈麟领命而去,独留王芮慢慢斜靠在太师椅上。张济查过,没发现不对,这回表现没有任何差错,只是他心中怀疑却未曾彻底打消。 他总是忍不住想那日张济的劝阻。 若非张济劝阻,他认为自己该已经一举大败定阳军了。 疑心生暗鬼,有这么一个人在军事核心内,总觉得不稳妥的。正当王芮反复犹豫之际,试探第二日傍晚密报有新线索,隐隐指向张济,王芮毫不犹豫下令,立即将张济擒下。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陈麟奉命率亲卫直奔张济营帐,巡营校尉见了忙禀,张济午后身体不适,叫了军医,如今正在内帐休息。 陈麟抬头一看,果然见内帐烛光映照,一个人影斜靠坐在行军床低着头。 他立即率兵冲入:“张济!” 帘子一掀,却是大吃一惊,这哪里是张济和家僮?分明就是两个绢人,一坐一跪,烛光映照影子正正投在帐壁上。 夜幕沉沉,黑漆漆的山岭间虫鸣此起彼伏,偶尔还能听见不是什么野兽的远远吼叫。 长长的山间羊肠小道间,一前一后两匹马远远驰来,巧妙避过晋阳军巡哨,渐渐远离通侯大营。 家僮听得野兽吼叫,有些怯:“郎君,我们怕是要快些。” 夜色越深,这林中就越热闹。 张济道:“无妨,这声音颇远。” 他也不是随意选的路线,这边有人迹,猛兽一般不会出现的。 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得抓紧些。 “我们连夜赶路,天明该到平县了。” 说着张济一扬鞭,就要加速。 谁知这时,前头却突然绷起一条长藤,正正打横拦在跟前路上。 张济主仆大惊失色,忙一提马缰,勉强控停军马,“什么人!” 又惊又怒。 却见两边草丛跳出十来人,为首一个有些高眉深目,正是贺拔拓,他笑道:“张司马许久不见,我家府君有请。” 计谋很顺利,王芮对张济生疑,张济也没让人失望,给他少许时间,他果然金蝉脱壳成功。 人被贺拔拓敲晕扛回来了,目前就关在营中的临时大狱中。 虽说临时大狱,但也不随便,取用营地东边一个天然洞窟,里头加装几排厚重木栅栏,论结实程度不亚于定阳的军狱。 姜萱听了无奈,卫桓虽勉强应了她,心里对张济还是很排斥的。 行吧,凭张济几次坏他们的事,蹲会大狱也不冤,她让张济醒了打发人告诉她。 到了入夜,贺拔拓便来禀,张济醒了。 姜萱便和卫桓去了临时大狱。 这洞窟颇深,一排戎装精卫高举火杖,从洞口一直延伸下去,火光熊熊,内里光如白昼。 姜萱与卫桓肩并肩,沿着天然石级下到底,视线穿过厚重的木栅栏,便见一身素白内衫的张济正闭目盘坐在牢内。 听得声响,他也没动。 亲卫搬了两把太师椅来,卫桓姜萱坐下,姜萱微笑:“张先生别来无恙。” 张济缓缓睁眼,淡淡道:“承蒙记挂。” 这般将人擒来,有气是正常的,姜萱也不在意,笑笑起身:“是我等委屈张先生了。” “实不相瞒,今日请先生来,全是我的主意。我仰慕先生大才,不忍先生被王芮害了性命。” 和聪明人不用说大白话,事到如今,张济还能不明白前事是卫桓这边的计谋吗?本来,他该被王芮擒下杀死的,是姜萱出手救了他。 “如此说来,倒要谢过姜娘子让张某人苟活之恩了。” 两军对垒,对方要害他的命取胜,这没什么好说的,不相信以张济心智,会堪不破这一点。甚至姜萱为什么要留他性命,估计也心中有数,但他神态依旧,不亢不卑,淡淡说来,乍一听还有几分讽刺。 卫桓当即一怒,就要站起,被姜萱眼疾手快按了回去。 “我知委屈先生了。” 姜萱十分诚恳,命人开了牢门,深深福身一礼,“二娘在此处先行赔罪。” 落落大方,极具诚意,张济是对她真实身份隐隐有几分猜测的,这么一来,倒高看了一眼。 他站了起身,拱手还了一礼:“两军敌对,生死大事,成王败寇,此乃常理,姜娘子无需如此。” 嗯,肯正常对话就好。 姜萱请他出来,见张济推拒,便命人端了凳子进去,她笑道:“先生大才,二娘确实仰慕已久。” 她面露几分惋惜:“可惜丁洪王芮皆是才干庸碌之辈,让先生宝器蒙尘。” 听到此处,张济也不禁一叹,摆摆手:“什么宝器,姜娘子过誉了。” 姜萱笑道:“先生谦逊了。” “既如此,我就明人不说暗话。” 说着,她侧头看了看卫桓,见他不动,瞪了一眼,他抿抿唇,也站了起来,姜萱笑道:“我家阿桓,也算年少有才,断断不会委屈了先生的。” 她端正了神色问:“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不知先生是否愿意择我家阿桓为主?” “僚属军师但随先生的意,军政二务也由得先生择取,二娘在此,盼听先生佳音。” 话罢,姜萱端端正正拱手一揖。 关系缓和了,台子搭好了,又是这般境况,其实到了这一步,正常情况张济是会顺着台阶应下的姜萱本也是这般以为的。 但谁知她话落,张济沉默片刻,却缓缓摇了摇头:“姜娘子见谅,请恕张某不能应承。” 卫桓倏地看来,眸中目光陡然一锐。 张济却直视他,不闪不避,“卫府君无仁心,非张某所求之主。”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肯答应的原因。 方才姜萱说得很明白,贤臣择主而事,是择主,而非如同丁洪王芮般因为各种原因暂投。 相投谋职,尽了人事,随时离开,问心无愧。 只忠臣不事二主。 张济胸有丘壑,亦有志向,择良主一展抱负,是天底下所有谋臣名士毕生渴求之事。 诚然,张济承认卫桓实属人杰,少年雄才绝非池中之物。 但,这也并非他所求之主。 张济道:“卫府君冷漠孤介,寡仁少义,他日即便得了天下,也非仁君。” 空荡荡的洞窟里,他一席话余音未散,听得十分之清晰。 卫桓勃然大怒,冷哼一声反手“呛”薄刃出鞘,寒芒一闪,直扫张济咽喉。 “阿桓!”姜萱大惊失色。 卫桓什么性情她最清楚不过,张济一开口她就知糟糕,动得卫桓还早一点,重重往卫桓右臂一撞。 “轰”一声巨响,卫桓刀势逼人,锋芒过处整个木栅栏轰然倒塌。 姜萱恰好就站在底下,他一惊,忙拥她急退。 “嘶!” 只这栅栏太大太重了,她站得又里,虽卫桓反应极快,但木栅栏仍重重擦着她左臂而过。 “轰隆”一声尘土飞扬,姜萱左臂火辣辣的,连衣袖都被整幅被刮了下去。 嘶,好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7章 第67章 现场一片兵荒马乱。 亲卫急促奔走,姜钰惊慌呼喊,卫桓怒声喊军医,俯身一抱立即往外疾冲。 但其实姜萱的伤不严重,就圆木切口顺着肩膀刮下来,把表皮蹭破了渗出血珠,就是面积大了点,有巴掌长短,红红的一片。 疼是挺疼的,但也就一下子,稍缓缓就好多了,待军医上药包扎好,活动自如完全无碍。 轻得不能再轻的伤。 当然,这只是姜萱的看法。 卫桓怒不可遏,从牙缝里迸出冷声:“好一个张济!” 活腻味了这是! 阿寻苦心为他周旋,又以礼相待好言相劝,他竟敢这般不识好歹,还累阿寻受伤。 卫桓眉目一片冰冷,在他心里张济已是死人一个,一待军医退下,他立即下令:“来人!” “阿桓!”姜萱连忙制止了他,“这不过是意外,如何能怪得了张济?” 卫桓蹙眉:“难道这般了,你还要用他!” 他愠怒不解,姜萱不禁一叹。 其实她情绪也有点复杂,惊的,张济最后一句,真惊到了她。 张济看卫桓竟这般精准,一句话直击核心。 惊诧过后,升起钦佩,也敬对方的坦诚,姜萱欲将对方纳入己方阵营的心意更强烈了,自然不肯让卫桓下令把人杀了的。 “这样坦诚直言的人,不比阿谀逢迎的好么?” 她把卫桓拉到床沿坐下,轻抚他的背部顺气安抚,“他其实也可以先虚应下来,而后得了自由再设法逃走不是?但他没有这么做。” “别气了好不好?” 姜萱捧着他的脸亲了亲,笑道:“这人说话不中听,我家阿桓是极好极好的。” 这般柔声软语宽慰,卫桓情绪方才缓了些,暂将张济搁在一边,他关切问:“伤口疼不疼?” 方才怒发冲冠,都顾不上询问这些。 “疼什么呢?就蹭破点皮罢了。” 姜萱不以为然,说着还活动了左臂几下,上了药凉凉的,连火辣辣的感觉都褪得差不多了。 卫桓仔细打量她脸色,见确实无碍,这才放了心,只提起张济依旧不悦。 “依我看,此人冥顽不灵,杀了了事就是,何必你再白费这许多心力。” 姜萱没理,她打定主意,等会自己去和张济谈谈,让卫桓在帐里待着,不许掺和。 他是极不喜张济,更不乐意她再热脸去贴张济的冷屁股,只碍着先前答应了她,又不好逆了她心意。 拉着不可肯放人,姜萱只得道:“你让我试试,倘若真不行,便听你的,好不好?” 卫桓百般不愿,但又拗她不过去,只得眼睁睁看姜萱吩咐给张济备酒菜,待听回禀用过后,又回去换了衣衫,往洞狱去了。 掷下木箸,他冷道:“都撤了。” “是!”深夜的山岭洞窟甚寒,姜萱吩咐送了外衣披风来,张济却没穿,他盘腿坐在半截栅栏门之后,微微阖着目。 火杖熊熊,兵甲林立,鸦雀无声。 骤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顺着凹凸不平的石阶往下,张济睁开眼,正见姜萱微提衣摆拾级往下。 “张先生。” “姜娘子。” 张济站起,拱手歉道:“张某累及姜娘子受伤了。” 姜萱笑:“也就蹭破点皮,算什么伤?” “倒是阿桓鲁莽,累先生受惊了。” 张济不置可否。 姜萱也不在意,见张济没有披上送来的衣裳,面带关切:“山野寒凉,先生当添衣才是。” 男女有别,她不好上手动作,于是便询问左右,得知张济还有一家僮,便命快快将家僮带来,好照顾张济。 叫人添衣,好一番折腾后,姜萱也不端着,直接入了栅栏之后,如对方一般盘腿坐在干枯凌乱的麦杆上,张济不禁叹了一声。 “得姜娘子费心,张某愧受,只张某人虽不才,然苦学数十载,心中亦有些微末志向。” 自来才干了得的谋臣名士少不些自负气节,胸有丘壑头脑清明之辈又岂会随波逐流?强权武力能取他们的性命,却不能更改他们是志向。 张济坦言心志,又道:“初见卫府君,我便他非池中之物,只他确确非张某欲寻之主。” “且据张某愚见,只怕卫府君大约是无逐鹿之心的吧?他也更非仁主。” 可真够精辟的。 姜萱得承认自己也没想这么远。 但所谓逐鹿天下,人已入局,不管想没想都会被推动着往这个方向走下去的。她觉得这个得看天意,时也命也,她和卫桓都是不是龟缩任由危机蛰伏的人,真到了那个地步,不管想不想都会一样应对的。 这个问题不大,不是吗? 她偏头看张济:“先生觉得可是这个道理?” 张济沉吟,真从未有人以这个角度和他分析这问题,但细细思量,却觉得颇另有一番道理。 他承认:“姜娘子所言不假,”只他摇了摇头:“只张某人还是那句话,卫府君非我欲寻之主。” 姜萱笑笑,也不答这话,只问:“倘若你心念不改,恐怕难走出这洞狱的,张先生可惧?” 不择主,下场毫无疑问会被杀,“你可要怪我?” 张济朗声笑:“不惧,不怪。” 他看姜萱,道:“张某不识时务,辜负姜娘子一番好意,愧之不及,还怎会见怪?” 姜萱也笑。 二人笑过后,她叹道:“这世间哪来这么多仁主雄才?” 尽善尽美,各方面都如意,怕是难寻吧? “若是有合心意的,只怕先生早就投去了吧?” 张济沉默。 姜萱问:“先生年三旬有余,若是这般蹉跎一生,可甘愿?” “张某想,应是无悔的。” 张济缓声,却坚定。 姜萱击掌赞叹:“先生好志气。”只她叹:“只是若这般空走一遭,一生难展其志,岂不抱憾了?” 说不抱憾那肯定是假的,否则就不会有子牙八十遇文王了,张济默然。 姜萱认真道:“我此来,并非要强扭先生心意,只有一件,我觉仍该让先生知晓,我家阿桓性情上虽略有不足,但他已在一点点好转。” 张济一诧:“实不相瞒,我没看出来。” 他自认也算有几分眼力,方才一见,他并没感觉卫桓性子和旧时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是先生不认识旧日的阿桓。” “旧时他孑然一身,性情尖锐,说生人勿近不为过,如今待共过患难的人,却也愿袒露肺腑的。” 卫桓对她,对姜钰,满腔赤诚自不必多说的。甚至算符舅舅一个,和旧时都有不同的。 张济道:“这终究是寥寥。” 特殊经历,个例,实在不具参考性。 姜萱就问:“不知先生可知上郡军田和南郊育幼堂?” 这个张济知道,但在他看来,不管是军田还是育幼堂,其实也只是一种政治手段。安置伤残退役军士和普通兵卒孀妻遗孤,使百姓赞服、军士归心,卫桓能这么快将定阳军牢牢控制在掌中,甚至面对通侯大军军心都不乱,此政功不可没。 这算不得仁心之政。 姜萱便说:“先生是不知,育幼堂中,除了军士遗孤以外,还收拢了许多的孤儿小乞。” “去年冬日,定阳城内无一孤儿小乞冻寒致死。” 她问张济:“那这可算仁心之政?” 张济一诧:“这……” 这自然是算的。 姜萱一字一句:“此乃卫府君首肯,亲自签署颁下的政令。” 张济一怔。 姜萱长吐一口气,目视前方:“我也知道,阿桓性情有缺,你说他冷漠孤介,寡仁少义,这是真的。” “但我会劝他,他终究也听了。” “我一点点引导他,规劝他,我相信,他终有一日会好起来的。” 没有人比姜萱更清楚卫桓的性格缺陷,但她有耐心,她会一直引导掰正的。 “他或许不可能如天生仁者一般的心性,但他肯定不会一直孤冷漠然的。” 张济沉默片刻,问:“你有信心?” 姜萱坦言:“将来的事,我不敢保证,但我有信心,有我在的一日,就不会让他行那等暴君昏主之事。” 她侧头,认真道:“我希望能和张先生一起规劝他。” 张济久久沉默,他相信姜萱没有骗他,回忆先前卫桓与姜萱同来时二人的神态和小动作,再有姜萱遇险时卫桓的反应。 她的坦言保证,心里是偏信的。 若真能如此,那卫桓的缺陷也算是补了起来。 育幼堂,未来可能有的变化,自己的志向,心念百转,张济眉心微蹙,沉吟不定。 姜萱站了起身,朗声道:“人无完人,能弥补就可,即便圣主明君也非生来就是。逢此乱世也算机缘,先生既有才干,若一辈子抱负成空,岂不白来一遭!” 声音清朗,坦荡豁然,熊熊火光映照下,她一双眼熠熠生辉。 张济抬头看这么一双眼,心中一动,有这般心性女子陪伴卫桓身侧,何愁他磐石无移? 这般一想,豁然开朗。 姜萱向他伸出手来,他霍地伸手置于其上,就着她一拉站起。 张济深深一揖:“蒙姜娘子青眼赏析,在下却之不恭!” 姜萱大喜:“好!” 姜萱也算费尽心思,总算劝动张济,她大喜,立即将人请出,而后又命左右快快去准备新的帐篷,让张济先去略略梳洗。 其实把人劝服以后,她该马上带着张济去拜见新主的,但十分无奈,卫桓这会还心气未平,他倔得很,她得腾点时间先劝住了。 这主臣首次正式相见,卫桓该礼贤下士的。 安排了张济,将人送过去,嘱咐卫兵听吩咐好生照顾,她匆匆回中帐去了。 已至子时,夜色沉沉,中帐灯火通明,她未归,卫桓自不会自己先歇下的。 姜萱撩帘进去,见他脸还拉着,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怎么了?” “张济已劝服,还不高兴么?” 卫桓哼了一声,他还真没太高兴。 他侧身坐在太师椅上,姜萱过去,也没坐,拥着他的肩膀下巴搁在他的发顶。 “快别气了好不好?” 她笑道:“你想想,有了他,以后你有战事我能放心些,我也不用这般劳累了,还可以多些空闲陪陪你,不好么?唔?” 卫桓这般一想,心气才稍平了些,他站起,小心避开她的伤处拥着她,哼道:“但愿他真如你说的那般能耐。” 姜萱揪了揪他的下巴,嘱咐:“待会儿他来拜见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面子上可不能露出来。可记得我从前怎么说的?” 卫桓懒洋洋唔了一声。 姜萱瞅了他一眼,“至少得像当初甘逊来时那般,可过些但不能不及,可晓得了?” 直接给个标准吧。 “不然我要生气的。” 她十分认真,可不是说假,卫桓也只得应下,闷闷说:“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8章 第68章 卫桓既然答应她的,就从不敷衍,即便心里再多不满,也先悉数敛下。 张济略略梳洗,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和奉命带路的甘逊一同过来。 日后就是同僚了,甘逊本身是个能言会道,张济也久经宦场分寸正好,二人一路行来笑语晏晏,相谈甚欢。 见得卫桓二人撩帐而出,张济立即整了整领口衣袖,几个大步上前,大礼参拜:“张济见过主公!” “好!”卫桓立即俯身扶起,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得文程相助,我之大幸也!” 他瞄了姜萱一眼,姜萱含笑冲他点点头。 “委屈文程了。” 张济作揖:“不敢,不敢。” 贺拔拓上前一步,抱拳一礼,朗笑道:“给张先生赔礼了,原是我的不是。” 张济笑道:“岂能怪你。” “两军对垒,奉命行事,这般才是常理。” 这话倒还中听,卫桓接着又开了个头,诸臣将心腹一一上前自我介绍,和张济互相见礼。 笑语晏晏,又有姜萱打趣,气氛极好,接着卫桓又简单问了几句喜好饮食。 他性子冷,这般已很不错了。 张济恭敬一一作答。 如果是白日,接下来就该摆宴欢迎的,但眼下是深夜,见差不多了,卫桓就道:“如今夜色已深,诸位早些歇息,明日再设宴与文程洗尘。” 张济拱手一揖:“谢主公!” 接下来就散了,诸人告退,而后三三两两,往自己的营帐方向去了。 就剩卫桓和姜萱。 回到帐内,他看着她,微微抿唇,“我做得可好了?” 模样隐有几分委屈。 姜萱忙表扬他:“嗯,我家阿桓做得可好了!” 做得好了,就该表扬,她勾着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一记,笑道:“以资鼓励。” 笑语晏晏,这般姿势的主动亲吻,上一回还是纠结裴文舒那会给他吃定心丸那次,卫桓一下子心花怒放,忙一低头就吻了回去。 双臂收拢箍得紧紧的,又腾出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记深吻结束,两人急急喘着,挨着坐在太师椅上,额头碰额头。 “明天和日后也得这般,可晓得了。” 姜萱脸颊泛红,嗓音微微有些哑,拧拧他的耳垂道:“不管从前如何,张济如今是自己人了,可不许有偏见。” “嗯。”卫桓如今正畅快得紧,也知她说的是事实,闻言轻哼一声,也就答应不和张济计较了。 “我都听你的。” 她笑着睨了他一眼。 两人挨着一起窃窃私语一阵,卫桓是很舍不得的,只他没忘记夜色很深了,她休息不好怕明日精神不济,只得依依不舍起身。 “我送你回去。” “嗯。”姜萱掩嘴打了哈欠,她也真的困了,一晚上费心劳力,劝了这个哄那个的,松乏下来眼皮子发涩,有些睁不开了。 撵了要跟进内帐的卫桓,她一头栽在行军床上,就睡了过去。 睡得晚,但次日一早姜萱便起了,上午,就是给张济设的欢迎宴。 虽出征在外,但伙房也尽量丰富,肉菜尽有,军中不饮酒,以茶代酒,也是热热闹闹。 如此,张济就正式进入己方阵营了。 卫桓委其为郡丞,兼任行军司马,军政两边都是要职,这是他和姜萱先商量过的。 欢迎宴结束后,紧接就是中帐议事。 没办法,这还是战时,己方还正和陈兵四十万的王芮对峙着,哨马两个时辰一报连续不断。 “昨日,通侯大军未见异动,只王芮大发雷霆,营里营外大肆搜索至今晨。” 姜萱将细作传回的密报内容告知众人。 王芮当然得大发雷霆的,张济跑了,且还真现身定阳军,这一下子还不坐实了细作之事?又怒又恨,想起张济先前劝阻他乘胜追击的事了,恨不能寝其皮吃其肉。 据探,王芮大怒遣人去张济的上党卑县老家,要将他家眷全部捆来杀尽。 这够下作的,不过姜萱安慰,她已遣人赶前头去了。 “谢二娘。” 其实并不需要,张济早已安排好了,他家人不在上党,只说明原委后他仍感激致谢。 姜萱放了心,笑:“客气什么,这是应当的。” 前事说过之后,言归正传,卫桓环视一圈,“想来,王芮不日便会攻我大寨,诸位有何见解。” 设计将张济挪离王芮左右,这是重要的阶段性策略,如今事已成,难题迎刃而解,卫桓判断,王芮很快就会按捺不住出兵的,接下来,该用何种战策应对? 卫桓心里是有数的,但听听旁的意见也很有必要,说话时掠了一眼张济,他也看对方是否言之有物。 张济拱手:“主公,在下以为,当采用削枝余干之策。” 他新来,正该大力表现,因此当仁不让,卫桓话音一落即站起,“王芮势大,宜智取不宜硬攻,恰我方有险寨据守,周边地形又极利设伏,应先设陷逐步削弱王芮兵力,数次之后,再正面迎敌不迟。” 地形局限,王芮欲攻定阳军寨,势必分兵多股,每次择取一二股,慢慢蚕食,几次过后,将兵力差距拉近,后续就简单了。 卫桓颔首:“不错。” 和他所想一致。 张济补充:“蚕食削弱期间,应力斩杀四郡郡守并通侯诸大将。” 走一步看三步,这已涉及大胜之后的布局了。 毫无疑问,卫桓此战目标自然是大破通侯大军并斩杀王芮的,这以便他后续长驱直入晋阳。张济说的正是这方面的补充延伸。这次王芮麾下四郡兵力虽倾巢而出,但正如卫桓也会留二万留守上郡,斩杀四郡守,即免除后续的负隅顽抗,能省很多心力。 陆延点头:“正该如此。” 众人纷纷附和。大方向确定了,接下来就是分析王芮麾下诸大将郡守的性情武力部属等等,以便后续圈出要削弱的“枝丫”。 这一方面,有了对晋阳和通侯大军颇熟悉的张济,事半功倍。 议事从中午一直到入夜,亥初才散去,最后卫桓强调,大战在即,哨骑仔细谨慎、各营严阵以待,切切不可松懈半分。 诸臣将齐齐应诺,领命各自忙碌,等待即将到来的大战不提。 卫桓等人果然没有判断错误。 没了张济的一力劝阻,通侯王芮果然蠢蠢欲动,连续几日中帐灯火通明,制定了一套连夜奔袭之策。 五月初三,乌云盖住星月,奉岭南麓黑漆漆一片,正是夤夜奔袭的上佳时机。 王芮立即连连下令,命诸将点齐兵马,开启寨门,兵分六路急行军直奔定阳军寨而去。 突如起来的命令,除了几个心腹事前无人知晓,杜绝了细作泄露军机的可能性。 王芮踌躇满志,天亮前,必要攻破定阳军寨。 然事实真如他所愿了吗? 并没有。 卫桓固然没有提前得迅,但却忖度王芮这几日必按捺不住的,准备早早做起来了,一得哨报,军令一下,早早做好准备的各部立即领命而去。 八万兵士据险守寨,而徐乾陆延则各领五万精兵,急急赶往提前圈出的伏击点悄声隐下。 马蹄口,草木有点稀疏,开口也有点大,不是什么上佳伏击位置。但它妙在邻近一个葫芦口和一条崎岖山道,葫芦口天然陷阱,而山道样样好却容易惹人生疑,卫桓圈出了这不上不下的最后一条路。 另一个位置是张济提议的,山势险要两边垂直石壁,好地方但适宜石攻,临时无法设伏,他断然王芮必会突然而来,抢走该地。 连续几夜忙碌,大石早就备妥了,徐乾率箭阵也赶到马蹄口。 屏息等待,午夜,闷雷般的声势隐隐出现,迅速滚近,陆延徐乾大喜,好!敌军果然往这边来了! 二人立即传令,全军准备。 鼓点般密集的马蹄声军靴声越来越近,漆黑夜色中,忽头顶一声高喝呐喊,大石箭雨兜头而下,率军的陈麟李员大惊失色,慌忙令退,可惜晚了,人马践踏,惨叫连连,最后二人各只率数千残兵溃逃出去。 少了两支分兵,合围不成,又得迅惨遭伏击,一时军心大动,大怒的王芮围着定阳军寨猛攻一个昼夜,终无功而返。 此一战,王芮损兵折将,伤亡高达七万。 他大恨,再战谨慎了许多,也有避开陷阱的,可惜敌军也不省油,四处下来,总有那么一两处踩中。 鏖战半月,几次下来,卫桓终于将王芮大军削减到一个心理位置了。 王芮如今兵马约剩二十五六万,他终于吃亏痛了,不肯再攻,留驻原野,说什么也不再踏入山地半步。 张济那法子被捡起来了,他要熬死卫桓。 连续拿了好几拨入上郡散播流言的细作,且由于王芮遣的人太多,肯定有不少漏网之鱼。 卫桓将讯报按下,冷冷道:“我们该出去了。” 削枝丫削得差不多了,已到了最后一战的时候了。 此战,卫桓必要一举大破敌军,斩杀王芮。 陆延徐乾贺拔拓等也被分配了任务,务必尽可能地除去敌军领头臣将。 五月十六,两军展开了开战以来最激烈的一战。 盛夏炎炎,黄土大地上热浪蒸腾,尘土飞扬着,沉重的军靴踩踏在绿茵如织的阔大原野上,卫桓和王芮率各自麾下共超过五十万的兵马,狠狠地厮杀在一起。 彼此心里都明白,这是决定胜负的一战了,方阵、尖阵,阵法战以后,双方彻底厮杀在一起,真真正正的白刃肉搏,你死我活。 从天蒙蒙亮到夕阳西下,长达五六个时辰的激战,鲜血喷溅,残臂断肢,整个南麓原野成了一个大血泊,尸体倒伏处处,伤兵挣扎哀鸣着,一眼望去,已无法分不清究竟具体是哪一方的。 最后,王芮大军支撑不住了,面对恍若杀神的卫桓,势如猛虎的定阳军,身边倒下的伙伴越来越多,晋阳军怯了,开始有兵士后退。 众所周知,冷兵器血战,溃逃是大忌,一旦出现兵士溃退,控制不住马上就要兵败如山倒。 王芮狠狠劈翻一个带头溃逃的百夫长,怒喝:“谁敢退后一步!即如此人!” 满脸鲜血,眉目狰狞。 可惜,一人之力,如何力挽狂澜?生死面前,君侯也不管用了,眼睁睁的,不过小半个时辰,晋阳军彻底大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大将陈麟死死护着王芮,众人齐声苦劝,王芮悲愤怒吼,最终接受劝谏。 他扯了赤红帅氅,率着陈麟及一众亲卫仓惶遁逃。 可惜晚了。 遁出战场,才要沿着山道往晋阳方向狂奔,忽前头一阵鼓点般急促的马蹄声。 黑压压的骑兵挡于山道前方,当先,有一人一骑。 金色斜阳映照下,乌发红唇,白皙颜面喷溅了点点殷赤,眸光凌厉,玄色铠甲血迹斑斑,掩不住的沙场杀气扑面。 王芮目眦尽裂,厉喝:“竖子!逆贼!贱婢之子,难怪忘恩负义!” 色厉内荏,慌惶调转马头。 卫桓大怒,一打马疾冲而上,陈麟急忙拦住:“君侯!快……”走! 声音戛然而止,一篷鲜血洒在王芮后颈,他大惊一回头,眼前白练一闪,只看见卫桓眉目冷戾的上半张脸。 颈间一凉,“咔嚓”骨折脆响,王芮头颅高高飞起,颈腔鲜血喷涌而出。 “砰”一声重响,无头尸身僵了片刻,栽倒在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9章 第69章 姜萱还是第一次直面这么大型的冷兵器血战。 第二轮阵法战之后,卫桓当即下令护送她从后军后撤离,同行的还有甘逊张济等等一干文臣僚属。 并未真正参与到白刃肉搏中,但冲天的血腥气笼罩了方圆百里,浑浊甜锈充斥肺叶,登高俯瞰,赤红血泊望无边际。 心血上涌,从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处怎么样的一个时代。 姜萱坐立不安,悬心战局,更记挂卫桓。 一直在翘首注视着战场,种种震撼和不适都被忽视了过去,众人按捺心神等着,到了斜阳西下之时,忽听张济喜道:“晋阳军要溃了!” 姜萱忙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那个区域果然隐隐见乱。 众人精神大振。 再等了小半个时辰,眼见晋阳军大溃,众人爆出一声欢呼,奔走相告喜笑颜开。 是该高兴的。 大胜了! 多么艰难的一场战役,太不容易了!大获全胜以后,并州大局将定了,不少人激动得泪花都出来了。 姜萱笑过喜过之后,视线很快移回混乱一片的战场,大胜不代表没有伤亡的,一刻未见卫桓,她的心就安不下来。 姜钰也是,姐弟两个焦急等着。 一直等到入夜,夕阳完全坠下,最后一缕余晖映在天际,半昏半暗的天光,忽“得得”一阵鼓点般急促马蹄声,迅速接近,一身肃杀的卫桓出现在眼前。 玄黑铠甲上血迹斑斑,褐色干涸的,鲜红新的,白皙颜面上都溅了星星点点,卫桓眉目冷厉,横刀立马,腾腾杀气扑面教人心惊胆颤。 姜萱却全然不惧,见他的那一刻,她就飞奔了出去,“阿桓!” 卫桓一俯身,将她捞上了马,缠了护布的粗糙掌心抚了抚她的脸,“我们过去。” 战事已进入尾声,现在是追截敌军残部的时候,战场危险性已大减,杀了王芮以后,卫桓立即折返先去接了姜萱。 战场危险性是大减了,只姜萱一行危险却大增,王芮残部正四下逃窜,万一遇上大股的就要糟了。 姜萱摸摸他的脸:“你可有伤着了?” 卫桓说:“没有。” 但其实是有一点,身先士卒,左臂被流箭擦伤,出了点血,他瞄了眼,连包扎都没包。 不过这会也看不出来,层层血迹天色昏暗,姜萱打量他一眼,见他双目湛然,精神奕奕,也就放了心。 闲话少说,亲卫牵了马来,卫桓手臂一用力,将她直接托到那边马背上坐好。 甘逊张济等人纷纷上马,重新汇入中军,一调转马头,疾奔重返战场。 晚风徐送,血腥气浓重。 卫桓截杀王芮的同时,已下令徐乾陆延等人追截敌军其余残部去了,他没有再去,留在战场收拢最后的战局。 姜萱稳住心神,环视一圈,对卫桓说:“差不多了,除了王芮心腹,余者可招降。” 普通兵卒并没有这么强的觉悟,到了大势已去的时候,归降大胜敌方乃常事。这些都是能收归己用的力量,并且会在日后稳坐并州发挥极大的作用。 “呛”一声拔出长剑,卫桓提声厉喝:“放下兵刃,降者不杀!” “放下兵刃,降者不杀!” 中军齐声呐喊,将军令传了出去,几乎是马上,“兵兵砰砰”的兵刃落地声连成一片,毫无悬念的,被截住无法遁逃的晋阳军基本都举手投降。 大战宣告结束。 稍事休整,次日,卫桓立即挥军东去。 携大胜直取晋阳。 张济的好友杜渐及其余几人随军同去的。 大战才告一段落,张济代杜渐等人传话,他们愿戴罪立功。 王芮已死,晋阳军大势已去,杜渐等人得了张济劝说,也未犹豫太久,改投卫桓麾下。 有了这几个人,确实省了许多功夫,先让杜渐等人先走一步入城,劝服了几名惶惶的副将,一举将留守晋阳的王芮心腹大将赵虔擒下,大开城门迎接卫桓大军。 五月初九,卫桓率军入晋阳。 晋阳,晋国董安于据险而筑,西依崇山,东邻汾水,因位处晋水之北,水之北为阳,故取名晋阳。古赵国国都,今太原郡郡治,并州军政核心。 近千年的时间,这座城池都是北地重镇,驻重军,因而即便乱世,都尚算安稳,百姓聚居人口繁衍,熙熙攘攘一座数十万人口的大城。 姜萱抵达的那一天,夏日艳阳正好,她在马上举目远眺,只见万里晴空之下,一座青黑城池犹如巨兽蛰伏,大石夯砌的城墙犹如两条巨龙,伏地打横往两边延伸出去,气势恢宏,大气磅礴。 这就是晋阳。 她稍慢半个马位,随卫桓率军缓缓往前推进,往日喧嚣热闹人进人出不断的晋阳城门,如今肃静一片,门洞大开,青甲兵士皆在,而杜渐领着一众文臣正在门洞左侧排成一列,而二三十个高低军阶的带甲武将则立在右边一列。 不管是将领还是兵士,都卸了兵刃,迎接新主入城。 卫桓率兵入城,立即令人接手城防,他下马扶起杜渐等人,道:“汝等当记一功。” 是的,这么一座坚固的城池,哪怕只剩下三万守军,要攻下来也得费不少劲。 迅速接手城防后,严令不得军士扰民,卫桓姜萱随即率众直奔城中央的州牧府。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晋阳的军政中心都是通侯府。通侯府建筑宏阔,明朗巍峨,雕梁画栋,占地百亩庭院深深,威仪赫赫美轮美奂。 如今的通侯府早空空如也,甚至归降的诸文武还特地先打扫了一番,不过卫桓和姜萱却没往通侯府去,而是选择了下榻州牧府。 州牧府不奢菲却够阔大,精卫林立威严立现,在这边起居必那靡靡的通侯府令人舒心许多。 连场征战,又一路急行军,上下也够疲乏了,卫桓安排了城防守卫等事,就让众人先下去稍作休憩。 安排罢,他和姜萱便领着姜钰往后面去了。 州牧府后院常年无人居住,不过倒不显破败,显然房舍是常年有人料理的,这样就很好,省了不少心。 屋里家具简单,一层薄尘,亲卫们利索打水洒扫,需稍等一等,姜萱便和卫桓先在府内略走了走。 进来时,见内外院交界处有一座高楼,相距不远,二人便往那边行去。 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搭建了六层塔形木楼,没封顶的,大约是哪一任主人作观星之用。 建时是上好的木料,所以如今还很结实,姜萱和卫桓沿着木制的楼梯,一层层地登了上去。 她有些喘,但登高视野却完全不一般,极开阔,能清楚望见青黑色的城墙,鳞次栉比的高低民房,街上戒严着,不过卫桓方才已下令稍松,已见有百姓在街上走动了。 环视一圈,姜萱笑道:“阿桓,还记得我们上回来晋阳时吗?” 这是他们第二次到晋阳了。 上一次是三年多前,飘零孤苦的三人乘着小车穿过井陉,在大雪纷飞的时节抵达晋阳。 冰寒,疲惫,心神紧绷,不知前路何方,只留了一夜,次日就匆匆离去了。 当时身心疲惫的姜萱根本没心思多看一眼。 再回头,他们却已成了晋阳城的主人了。 一时感慨万千。 眺视片刻,姜萱往东望去,那方向是太行山,穿过巍峨太行,另一边就是冀州,再过去就是青州。 几经艰辛,终于立足一方,也有了复仇的资本。 忆起过往种种,一时心潮起伏,姜萱眼眶有些热。 卫桓将她拥进怀中,手轻抚她的鬓发,风卷衣摆猎猎而飞。 高台风大,还有些晒,二人没待多久就下来了。 缓步回了正院,屋里还未擦好,不过金嬷嬷等人却已到了,给主子问了安,麻利卷起衣袖擦洗。 同来的还有卫桓姜萱三人的行囊细软,日常惯用之物,装了几车。金嬷嬷禀,说还有两封姜萱的信,是出征期间先后送到郡守府的。 姜萱取过来一看,封皮没写信者的署名,只这字迹,裴文舒。 她忙拆开第一封。 书信言语十分隐晦,却是透露临淄中事的,说张岱突然造访阳信侯府,内里牵扯一个中年妇人,而后长史梁尚悄然不见。 梁尚是往西北方向去了,他再细细打探,那妇人仿佛姓杨。 诸侯军阀之间,哪怕互相交好的,也少不得各遣细作,裴家和阳信侯府自然也不例外。裴文舒正是格外关注临淄的时候,一得迅梁尚秘密往西北方向去了,心里就隐觉不好,立即写了封信,命人火速送往上郡给姜萱。 只这一来一去又打听的,加上徐州路更远,等心腹将信送到时,大军已经出征了。因心腹不肯透露来历,郡守府也一句话不露,所以这信归入寻常私信里去了,才一直压到这会才到姜萱手里。 “裴大哥有心了。” 姜萱轻叹一声,如果不是她往青冀投放了细作且姚安眼尖,这封信还真会是及时雨。 她吩咐下去:“下次再有这类信,立即送到我跟前来。” 姜萱是感激的,有心写个回信,只卫桓却说:“裴氏和临淄交好,州牧府人多眼杂,只怕不便。” 她想想两人如今这立场状况,也是,想了想最后还是放弃了。 “罢了,只得以后有机会再写了。” 卫桓抿了抿唇,没吭声。姜萱敲了他一下,“裴大哥这是好意,按情按理都该去信致谢的。” 卫桓轻哼了一声,他就是不喜这人怎么了? 话说回来,裴文舒的信倒是给他紧了紧弦,他一下子就想起定亲的事了。 去岁姜萱可是答应过他,今年秋或冬就定亲的。现在五月中旬,再过一个六月,七月就是秋季了。 虽明知如今刚下晋阳,军政事务一大堆,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卫桓还忍不住问问。 “阿寻。”他拥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咱们什么时候定亲?” 姜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取三郡的分兵还未有捷报传回,军政二务千头万绪,哪里腾得出手顾这事儿? 只看他眼巴巴的,心里又舍不得,于是仔细想了想:“最迟冬天吧?等诸事理顺后就办,好不好?” 卫桓这才笑了:“好。” 一下子,连看裴文舒的书信都顺眼了几分。 姜萱没好气,点点他的额头,又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很新,金嬷嬷等人出发前一天傍晚才接到的,彼时并州大战天下皆知,裴文舒已串联起了前后因果,便命细作更加仔细留心阳信侯府动静。 在王芮第一次按捺不住分兵攻伐定阳军寨时,阳信侯府得讯,连续几日,姜琨皆聚诸心腹于外书房议事,持续到深夜。一连几日后,张岱匆匆告辞,折返河间去了。 姜琨可不是王芮,日常表现礼贤下士,身边也聚不少能人名士,比如梁尚,能断言王芮恐败北不足为奇。裴家的细作虽不能知晓外书房议事内容,但很明显的,这是在商议卫桓崛起并州成敌后的对策了。 裴文舒立即给上郡去了一封信,里头还说,这两月青州将领的升降变动略频繁,虽不知是凑巧还是什么的,但也好让姜萱心里有个底子。 青州距太行山甚远,但北冀州姜琨的势力也不小,最重要的还是张岱,张岱本就盘踞冀州河间,属地一直延伸到太行山东麓的。 虽有巍峨太行阻隔,但不得不说,卫桓才得并州立足未稳的这段时期,会是最容易有机可趁的。 姜萱皱眉,掩下信笺,对卫桓说:“看来,我们要更抓紧一些。” 需尽快将并州军政掌在手里,立稳脚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0章 第70章 裴文舒的来信,给姜萱紧了紧弦。 先前还有些大胜王芮取下晋阳的喜悦,如今一下子消了,次日立即投入到繁复的政务当中去。 很忙,所有人都忙得连轴转。 卫桓往晋阳大营去了,收编留守晋阳军,检视城防,遥控被他遣往三郡的陆延徐乾等分兵,一连串军务。 姜萱要忙的东西更多更繁琐,张贴告示安抚百姓、收编之前溃逃的晋阳军,吏治官职,库存仓蓄,民户盐粮,等等等等。 除此之外,她还打算把屯田令一并颁布贯彻。 新旧政权交替,正是颁布新政的最佳时机。 屯田制不但有大利于执政者,更有大利于民,能大大稳定民心稳定社会。现在头顶没人压着了,不需要顾忌什么招人猜疑忌惮,反而卫桓目前正是要收拢民心的时候。 至于军心,也不能落下。 军田和育幼堂一并提上日程。 程嫣问:“那育幼堂还是和从前一样么?” 这是问是否同样预留孤儿小乞的位置,把育幼堂按照加一倍的规模建。 程嫣能力还是不错的,在上郡时,姜萱后来把军田也一并交给她负责了。 晋阳人手紧缺,徐乾以后也会在晋阳,她自然也一并过来了。 程嫣估摸着,恐怕预留一倍还不行,晋阳是座超级大城,孤儿小乞也格外多,许多流民养不活孩子,离开前就把孩子留下来拼个生机。 姜萱当然也知道,揉揉眉心,她点了点头。 一来,她本身想;二来,更利于收拢民心社会稳定;最后一个,她才因育幼堂这仁政劝服的张济,现在人还在为她忙得焦头烂额,她肯定不能把这个切了的。 累是累些,但一次提出效果最佳,且也省许多的事的。 于是姜萱略想想就定下了。 事情定下,有件事却犯了难,程嫣说:“恐怕政令一下,城里会多出许多弃婴。” 是啊,晋阳和定阳不同,比起前者,定阳城池小不少,人口也是,且最重要还是军镇,管理难度要小许多。 饶是如此,育幼堂出现后也常见弃婴。 现在换了晋阳这么一座本身数十万人口、流动人员又频繁的超级大城,可不能直接照搬的。若没个有效措施制止,恐会立马弃婴成潮,给社会稳定和财政都带来极大的压力。 姜萱揉了揉眉心:“你回去先把大约入住人数统计一下,我再想想。” 程嫣应了一声,匆匆回去了,过几日把人口名册递上来。 姜萱太忙,白日都没空看,只得一并带回屋挑灯夜战。 卫桓亥时才归的,一进院见内书房还亮着灯,眉心立即蹙起了,推门进去:“怎还不睡?” “回来了?”姜萱抬头,掩嘴打了呵欠,这阵子她忙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下青痕甚明显。 卫桓见了心疼,翻了翻她案上公文,他皱眉:“这育幼堂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过了这阵子再理会不迟,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尤其扩张收容孤儿小乞,在他看来根本就是没必要的事,顺手也就罢了,如今成了难题让她连续几晚都在这耽搁时间那就要不得。 “一次提出效果最佳,何必分两次,规划不妥到时又得多耗多少人力物力?” 卫桓板着脸,很不高兴,姜萱起身搂着他哄道:“都差不多,明晚我早些睡,好不好?” 卫桓这才勉强应了。 在他看来,没什么事能比她身子重要,更何况这些无谓的孤儿小乞,“你说的,我明儿早些回来。” “嗯嗯,听我家阿桓的。” 柔声软语,卫桓这才作罢,“事太多就剔一些,迟些就迟些,万一累出病来可如何是好?” 她又不是个强健的。 卫桓仍不乐,只见她面露困倦,住嘴不说,连声催促她休息去了。 姜萱只得拢了拢公文,梳洗歇下不提。 接下来的还是忙。 不但忙得明面的政务,姜萱还得暗地留神青冀二州。张岱已日夜兼程折返河间去了,也不知意欲何为,可惜的是她的情报系统暂时探不进颉侯府中。 她只能尽全力先理顺手头上的事务。 不管怎么样,尽快站稳脚跟总是没错的。 姜萱忙,卫桓也忙,底下符石张济甘逊所有人都忙,张济等几乎吃住都公署值房的。 忙碌中,好消息也是有的,徐乾陆延刘振奉命各率四万兵马直奔雁门、上党、西河三郡,由于三郡守军不多又失去郡守,很快,就陆续传回捷报。 三郡已下,再加上晋阳所在的太原郡,及上郡,原王芮所领的全部属地已尽入卫桓之手。他立即点选心腹,携带他的亲笔书信及兵马前去招降各边卡关隘。 到了这里,大局基本定下了,并州正式易主。 众人喜笑颜开,击掌相庆。 可惜乐极生悲。 初是甘逊熬夜歪着睡了过去,次日有些发热鼻塞,病倒了。 这阵子,大家高强度工作,武将还好,身体强健,但诸如张济杜渐之类的文官就不行了,惹得一下子病了好几个。 姜萱赶紧让生病的好好休息,而后命熬了一大锅菊花茶,酽酽的,让大家都喝。 她自己也灌了两大碗才睡下。 不过好像还是晚了点,次日一大早,咽干头疼的,人也不大精神,躺了好一会才爬起身。 程嫣见她精神不振,“你也不舒服?要先不歇歇,过几天再去?” 姜萱事儿多行程紧凑,上午要去看划好的军田和育幼堂。 她摆摆手:“不用,没事。” 等她看过后就立即进入下一个环节了,人手和建材都到位了,拖几天得耽搁多少事? 甘逊烧一退就爬起来处理公文了,张济几个也是带病上阵,她还没什么事,歇什么歇? 这会姜萱感觉还行,一点咽干头疼的,多喝碗菊花茶就好了。 于是两人就跨马直奔城郊。 王芮名下私产多得让人瞠目结舌,他好些心腹也是田产极多,都是近郊上佳的沃土,正好充作军田。 姜萱抽了几个地点绕了一圈,非常满意,程嫣办事果然利索。接着,二人又往西郊去了。 育幼堂选址在西郊,圈了非常大的一块地皮,目前杂草杂木都清理出来,土瓦都堆着,今日就能破土动工。 “这地方不错,临近军田,到时和定阳一样,和军眷区连在一起即可。” 姜萱叮嘱:“抓紧一些,入冬前全部弄妥。” 她以手做凉棚挡在额上,用力眨了眨眼睛,举目远眺。 其实姜萱有些眼晕,摸摸额头有点烫,菊花茶不大好使,她咽干头疼症状没消失,反似乎渐渐烧起来。 初秋艳阳正好,明晃晃地很刺眼,她赶紧将事情交代妥当,然后吩咐打道回府。 风吹过来是热的,马上疾奔半天她后背汗湿一片,这会又干了,姜萱一扯缰绳,膘马嘶叫一声蓦地调转头。 它转得太急了,姜萱头晕晕被猛地一甩,身躯一晃没坐在住,竟险些被甩了下马。 “二娘!” “大人!” 程嫣并众亲卫大惊失色,赶紧抢上去扶住她,程嫣惊呼:“二娘你发热了!” 隔着衣料都感觉到烫手的温度,她大急,懊悔自己刚才都没发现。 大太阳底下,大家都晒得脸通红,是挺难发现的,姜萱安慰两句,却越发晕乎。 程嫣与她共骑往回送,她倚在程嫣肩膀,还没到州牧府就睡过去了。 姜萱风热邪气入体,高烧,灌了几贴药,折腾到夜里,才渐渐退了热。 卫桓大怒,得迅立即从城郊大营急赶回来,姜萱近卫被厉声呵斥并每人十军杖,程嫣也挨了一个狗血喷头,就连金嬷嬷等院内伺候的人没能幸免。 府医大气不敢喘,低着头顶着卫桓冷冰的目光诊脉压力极大。 低气压笼罩整个州牧府后院,从大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 姜萱醒时,屋内安静得很。 南窗窗纱外黑漆漆,已入夜了,墙角枝形连盏灯上的蜡烛悉数燃起,烛光晕黄,亮堂堂的。 卫桓正背对立在内室门帘处,和府医低声说着什么。 她一动,他马上就听见了,一转身几个大步就到了床前,“阿寻!” “好些了么?可还有何处不适?” 见她要坐起,又伸手要按,姜萱摆摆手:“没事,好多了。” 烧过以后,人还挺精神的,就是咽喉还有点干痒,她轻咳两声,坚持要坐起。 卫桓只得扶她坐起,回头命府医来。 府医赶紧上前,诊过脉,说没什么大事了,再服两日药把尾巴清清就差不多好全了。 卫桓这才放了心,又吩咐端粥,“先吃点东西垫垫。” 稀粥端了来,姜萱是有些觉饿,把一个汤盅的粥都吃了,卫桓问她还要不,她摇了摇头。 不饿了,但内急,服了不少药又喝粥,小腹胀得慌,她赶紧下地往解手的小室去了。 卫桓想叫人进来扶她,姜萱笑道:“不用,我好了,真的。” 她走得稳,人也算精神,卫桓见状便作罢。 姜萱有点尴尬的,这小室就在浴房隔壁,也不知会不会听到声音。 她得注意一点。 但其实姜萱多虑了,卫桓没心思留神这些。 她状态尚可,他担忧去了,愠怒就上来了。 又是那个育幼堂! 上次他让她不行就把这事给剔了,迟些就迟些,收拢民心反正有屯田令就很不错了。 那时就担心她累病,如今果然是了! 卫桓脸色不怎么好看,待她出来,就说:“育幼堂的事先停一停,你这两天先好生养病,前头就先莫理了。” 正好他军务大致理清,可以多分时间处理政务。 姜萱躺下的动作一顿:“好端端的怎么停了育幼堂?” 她诧异,今天都破土开工了,停什么停? 姜萱不肯。 卫桓愠怒是压了又压,本她身体不舒服还在病中,他只想她好好休息一点都不愿意和她争辩些什么的,可见她都累病了,还不肯放下这个不知所谓的育幼堂,一口气顶在咽喉,愠怒一下子就压不住了。 他霍地站起,来回走了几步,努力压下怒意,“你都累病了,还惦记了这事儿!” 姜萱病那会就是知道他肯定要生气的,但怎么又磕上育幼堂了呢? 揉了揉眉心,她解释:“这阵子事儿太多了,是我没注意,下会肯定不这样,可好?” 卫桓平了平气,坐回床沿:“事太多,那就分个缓急轻重,把不重要的先搁下。” 他是打定主意,要裁掉一些次要东西,尤其是育幼堂这类。 “育幼堂的事已大致理顺,后续主要是程嫣跟着就行。” “嗯,你莫理,这两日好好养病。” 姜萱还不知他?一看就知他没打消主意了,眉心蹙起,她头疼。 怎么就对育幼堂这么大的偏见呢?死磕上了。 “偶尔生生小病怎么了?” 姜萱耐心解释:“这回生病是有些累着,可我忙的事儿多的去的,哪里就差育幼堂一个了?” 育幼堂最多就算几十分之一罢了,这锅背着实在冤。 她笑道:“育幼堂不好么?先前有了姚安他们,这次大战李吉表现也上佳啊。” 当初姜萱在后巷送吃的乞儿,还有后头被收容进育幼堂的孩子,有一些是到了能入伍的年纪了。这次与王芮的大战上郡倾尽全力,育幼堂这一批大孩子也参与进来。 还别说,出了几个天资武艺都很不错的小将苗子,就是她话里的李吉等人,目前已列入重点培养的对象。 这就是育幼堂的功之一。 “你说是不是?别气了好不好?育幼堂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后续不用我怎么操心了。” 姜萱含笑解释了又哄,可卫桓脸色依旧不好看,她哄了又哄,完全不见什么效果。 她不禁揉了揉额角。 卫桓偏拗,人很倔,在某些方面两人分歧挺大的,往日姜萱总是十足耐心去劝慰引导,但她今天实在有些累的。 病体初愈,精神体力再好也比不得平时,心气一泄人乏力倚在引枕上,她露出疲态。 姜萱闭声,阖目缓了缓,睁眼却见卫桓一下子急了,“阿寻,我……” 他自责,有些慌了,一时又不知怎么说,握紧她的手一会,瓮声瓮气:“你别生气,我……我舍不得你累着。” 归根到底,他只是舍不得她累着罢了。 姜萱睁开眼,对上的就是卫桓一双焦急的眸子。 他有一双黢黑如墨的瞳仁,一如他执拗纯粹的性子,此刻这双眼睛染上急切,紧张又慌乱地望着她,急急解释着。 心蓦的软了下来,方才涌起的疲惫感忽就散了,姜萱反握他的手,“嗯,我知。” 温声安抚他,心酸酸软软的,她伏身过去脸挨着他的肩膀:“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我下回必不会如此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低低呢喃,温声柔语,感觉像被一汪温热泉水包裹住心脏,热热的发胀,卫桓轻轻环住怀中的人,“好。” “我会好好保重自己,我们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对不?” 烛光晕黄,室内静谧,姜萱低低地说,有种柔软的温情在室内流淌。 心更软和了,她轻轻侧头,阖目伏在他的肩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1章 第71章 二人无声搂着,久久,她才抬起身,点了点他的额头,含笑:“那以后就让你盯着,可好?” 卫桓心甜,捉住她的手亲了亲,“嗯。” 夜深了,姜萱催促他睡觉,卫桓却舍不得走,他缠着她说:“我在那边睡好不好?” 他指着内室一侧窗扉下的矮榻。 两人未婚,非特殊情况不好同居一室的,只见他这般姜萱也不舍拒了他,犹豫了一下,“那好吧,明儿你早些回去。” 卫桓欢喜,自己开柜子,给铺好了铺盖。 “噗”一声轻响,蜡烛吹灭。 透过朦胧纱帐,见矮榻上隆一团,姜萱不禁微笑了笑。 夜很静,月光微微。 姜萱白日昏沉得多了,一时却睡不着,她侧耳静听卫桓的呼吸声,轻微绵长,一下接着一下。 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她更该好好规劝引导才是。 今夜虽温馨柔软,只姜萱却察觉卫桓性情和旧日相比,变化还是不大,否则他就不会一下子就拗上了育幼堂。 说到底还是观念和性子问题。 她得琢磨一下,该怎么认真扭一扭才好。 只说到扭性子,这得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这得找,急不得。 姜萱有心却知道理,因而也很有耐性并不急在一时,听他的先安心养病。 无事一身轻,躺足两日,姜萱彻底病愈,睡得饱足精神头十分好,满血复活后重新投入到公务诸事去。 卫桓不肯让她日夜不歇了,他来,他盯得紧紧的,姜萱从善如流,晚上基本不加班。 其实忙碌了两个月,渐渐地也开始缓和下来了,诸事已经理顺。军不扰民,政令清明,屯田令和育幼堂让百姓热情高涨交口称赞,黎民归心,降卒逐渐融入,并州已快速稳定下来了。 忙碌渐缓,诸事稳定,卫桓就忍不住琢磨起定亲的事来了。 正当他打算探一探姜萱口风,定亲的事能不能提前准备起来的时候,谁知却突生了变故。 是军事,大事,且不止一件。 先是卫桓遣心腹携带他的亲笔书信率兵前去招降各边卡关隘的事出了岔子。 出岔子的关隘是太行井陉。 井陉并冀二关的原守军俱被盘踞太行山的匪军黑山军歼杀,黑山军于并州关前筑寨为营,拒前来招降的新并州军。 紧接着,盘踞冀州常山郡的河间军得迅就动了,立即发兵往井陉另一边关口前的石邑城。 河间军,乃颉侯张岱所有。 要详述这两件事,不得不先介绍一下井陉的情况。 井陉,太行八陉之第五陉,天下九塞之第六塞,乃冀并二州互通的要道,兵家必争之地。 可以说,不管是卫桓欲挥军往冀青,抑或张岱姜琨要先发制人,基本都绕不开它。 这么重要的一条通道,如今却落入黑山军手里。 黑山军最开始是农民起义,依托太行山脉盘踞活动,最辉煌时甚至胁迫朝廷承认并拜贼首为中郎将,吸纳流民山匪杂胡无数,号称百万之众,北地赫赫有名。 可惜好景并不长久,随着河间张岱和青州姜琨的结盟,兖州彭越的北上攻伐,黑山军一败再败,最后就剩几万人逃回太行山,半匪半军。 巍峨太行,莽莽群峰,隐遁几万人完全不在话下,剿是很难剿的,所以王芮一向采取防御措施。他兵强马壮,也没把这几万人放在心上。 另一边的冀州当时很乱,姜琨张岱彭越,还有许多的本地中小势力,战乱频频,自然没人顾得上理会它。 一直至今。 谁知这回黑山军却趁着并州局势大变,新旧政权交替的混乱当口,一举歼灭惶惶的原井陉并州关守军,将关口占下,并依险筑寨,防御前来招降接手新并州军。 井陉如此重要,卫桓派去招降的正是徐乾,徐乾一见不好,立即发急报返晋阳。 不急不行啊,黑山军拿下的并不止只有并州关口,它同时发动攻击并拿下的还有冀州那边的关口。 冀州那边的关口更重要,可谓扼井陉之咽喉,牵一发而动全身。 冀州关一动,河间军同时也动了,几乎是接讯的同时,驻守常山郡的河间大将糜广立即挥兵,直奔石邑城。 石邑城之后,即是井陉关口,一旦取下,大军长驱直入。 两则消息前后脚送到晋阳,卫桓霍地站起:“传令,点兵!” 变化突生,迅雷不及掩耳。 卫桓当即点兵三十万,出晋阳往太行山直奔井陉。 “主公,无论如何,两关都不能落到河间军手上,还有石邑。” 否则并州将沦为主战场,陷入被动。 急行军一日,骑兵先头部队已抵达关口前,徐乾详细回禀现况后,张济急急道:“当务之急,我们是得先行黑山军手中夺得二关。” 没错,是二关,而不仅仅并州这一边的关口,因为在张济看来,黑山军抢占二关目的可不是与并冀两州为敌。 卫桓道:“文尚且细细说来。” 张济肃容:“黑山军此举,恐怕是想择一主归附。” 井陉险,两边关口易守难攻,哪怕是面对从关内而来的并州军和河间军,稍稍改造关口,也能撑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黑山军选择一方投之了。 这些年并冀二州局势大变,先说冀州,战事连连,如今北冀州和中部大部分都落在姜琨和张岱手里,而南边三州,则是兖州彭越手里。 基本是定了,石邑和井陉关之所以还能留在原常山郡守谭印手中,全是姜张及彭越两边势力抗衡的结果。谁也不愿意这么重要的关口落入对方手里,加上谭印也很顽强,所以一直坚挺着。 这次并州风云变幻,彭越肯定是知晓卫桓的真实身份的。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在黑山军抢占井陉二关时,按兵不动不说,还往后退了退,让糜广顺利挥兵直奔石邑。 这位,大约是想坐山观虎斗的。 至于黑山军,恐怕就是眼见形势大变生存条件越难,想给自己谋一条出路了。 手握井陉二关,作为筹码,要么投河间军,要么投并州军,端看谁给的好处多,谁能说得动他。 所以张济才言,二关是一个整体,要么全得,要么全失。这是一场不进则退的战事,顺利则直接挥兵入冀和河间军争夺石邑,不顺恐怕河间军就会长驱直入,且后续马上就会压上一个青州军。 不待卫桓发话,后方一阵急促脚步声,却是哨兵急急奔来,“报!” 哨兵呈上急报,卫桓打开一看:“河间军围石邑,糜广遣使至井陉关口,被放入。” 这份哨报来之不易,是原并州关副将逃出归降,并献上的黑山军细作送出来的。否则有太行山阻隔,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得报。 这一报,立即印证张济推断,黑山军果然是想择主投奔的。 徐乾急道:“府君,我们也该马上遣使!” 万一迟了,黑山军被糜广的人说动了怎么办? 是该抓紧,只卫桓沉吟:“该遣何人为使?” 姜萱立即道:“不妨先将那降来的原关口副将叫来。” 知己知彼才好选人,原关口副将和黑山军打交道多时,对后者了解比他们深太多了。 副将很快带到,跪地见礼后,一问,他立即道:“黑山军如今大约有三四万人,不超过四万。山匪出身的不少,杂胡也多,且势力不少,他们的头领也是有杂胡血统的,叫陈昭,极悍勇……” “你说,陈昭是杂胡之子?” 副将肯定点头:“陈昭悍勇,使双锤,一击能毙马。” 姜萱心下一动,不禁侧头,和卫桓对视了一眼。 贺拔拓上前一步,锵声:“府君,标下愿前往!” 贺拔拓也是杂胡。北地杂胡们的日子一直非常艰难,他也就幸运先有一个符石,后面又遇上卫桓,才好歹挣出头来。因此日常他遇上了,不管认不认识,什么部族的,能帮一把手就帮一把。 不独他这样,大部分杂胡之间都这样,汉地上的挣扎生存让他们更团结,更怜惜彼此。 张济赞同:“贺拔将军确实是最好人选。” 且卫桓麾下有一支杂胡军,待遇地位和汉兵无异的杂胡军,相信,这会是说服陈昭的一大筹码。 只不过,贺拔拓不大擅长言辞,得多派一个人同去才保险。 张济拱手:“主公,我愿一同前往。” “好!”卫桓颔首:“此事就交予你二人。” 张济贺拔拓领命:“定不负主公(府君)之托!” 姜萱嘱咐:“二位仔细些,不管如何,务必全身而退。” 张济贺拔拓齐齐谢过姜萱,事不宜迟,二人略略收拾,立即出发。 出了中帐,远眺雄峻山岭下的关口,日已入暮,莽莽太行如巨龙蛰伏。 等了大半时辰,有哨兵回禀,贺拔拓和张济也被黑山军的吊篮吊上去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卫桓吩咐诸部休整随时待命,“阿寻,我们回去。” 天已全黑的,巍峨太行黑黢黢一片,姜萱长吁一口气,和卫桓回了中帐。 她打开存放密报原稿的匣子,将这段时间的冀州的消息再略略翻动了一遍。 截止到最新一则密报发出时,张岱并没有动。 不知这次是糜广的自作主张,还是早已暗中得令。 不过也不重要了。 糜广一动,张岱肯定随后挥大军压上的。 和张岱的对峙甚至大战来得这般地快。 但二人并不意外。 他们才得并州立足未稳的这段时期,本就是最容易有机可趁的。 姜萱和卫桓都有心理准备的。 卫桓忆起张岱,神色冰冷,姜萱收敛情绪,轻轻拍拍他的手,轻声说:“倘若顺利,我们很快就得井陉了。” 穿过井陉,就是石邑,就是冀州,直接和河间军和张岱对上。 若能重挫敌军,甚至诛杀张岱,必能解卫桓心中恨痛。 卫桓冷冷道:“我必亲手砍下他的头颅,将他剥皮剔骨,以祭我母亲在天之灵!” 放在案上的左手攒紧成拳,关节泛白,卫桓很少提及他的母亲,哪怕是对姜萱。 姜萱心里也不好受,“会的,我们都能的。” 见他情绪不对,她有心想转移话题,提及卫氏,她想起:“也不知姚安事情办得怎么样?找到姨母的坟茔没有?” 因往冀州投放了人手,卫桓便欲将母亲坟茔迁回,这事交给姚安等人,不过仅凭回忆的口述和手绘地图,实在有点难,目前还没音讯。 不过事情就是这般凑巧,姜萱才说起,当晚就有了消息。 搁下筷子,卫桓才要去巡营,却听见急促脚步声近,是程嫣。 程嫣早转了负责暗报,军田和育幼堂只是兼顾。 随着投放人手增多和日久,密报传回越来越多,需要人先行整理汇总一遍。 陈小四本是个好人选,不过他跟着甘逊如今渐入佳境,不好调动;刘大根等人脑子不活,字都认不了几个,只能作随卫。 程嫣夫家娘家都是卫桓亲信,是可以放心的。 她本人能干又口风紧,女子之身机会难得十分珍惜,涉及需保密的公务,连夫君都不透半个字的。 姜萱试过,又观察了一阵,最后取了程嫣。 程嫣出身不低,见识多,年纪不大但历来稳重,只这会却少见面露异色。 迟疑吞吐,被叫进帐内没立即说话,不安往卫桓那边睃了眼。 姜萱蹙眉:“怎么回事?” 程嫣咽了咽唾沫:“姚安回来了。” 姚安回来了? 那就是寻着卫氏的坟茔了。 可怎么没提前传信? 姜萱心下一突,就见程嫣回头,门帘一动,姚安几人战战兢兢进帐,头一个是姚安,他手里捧着一个黑釉瓦瓮。 姜萱大惊:“怎么回事!” 姚安“扑通”跪在地上,小心放下瓦瓮,战战兢兢伏地不敢抬头:“禀府君,姜大人……颉侯下令掘棺鞭尸,焚成灰烬扬之……” “小的们无能,落后一步……” 姜萱头脑一空,连呼吸都骤停了。 她蓦侧头看卫桓。 一片死寂,卫桓慢了半拍,缓缓转过身来,他抬眼:“你说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2章 第72章 卫桓一张脸僵硬得可怕。 姚安等人一个哆嗦,“是,是……” 姜萱急喘了一口气,喝声:“还不赶紧说清楚!” 当初卫桓有这心思时,她还非常赞同的。 张岱和姜琨不同,姜琨好歹披一层仁义的皮且极好脸面,而张岱,一个能拿生子妾聚众淫乐的人,你实在不能对他的下限有什么期待。 一听卫桓这么说,她当即就让人去办了。 可没想到,真真好的不灵坏的灵! 姚安定了定神,忙道:“是张三公子!” “我们按着府君说的方位寻摸,慢慢差不多能确定了,正当我们打算起棺运回的时候,忽来了一行河间军……” 卫氏葬得距离乱葬岗不是太远,那地方坟头不少,加上地方陌生,又怕搞错,很是废了不少时间。正当姚安等人再三确定后,打算寻工具雇了车后再开挖时,突然就生了变故。 一行河间军突然而至,领头的还是个红缨银甲的高阶青年将军,一来就发散人手打听和寻找坟头。 姚安等人又惊又疑,却不敢妄动,一边传讯让同伴打听怎么回事,一边装作乞儿在暗中观察。 但谁想,这伙人竟也是在寻卫夫人之墓。 卫桓居心叵测欲反杀其父,张岱之怒可想而知?其时卫桓甚至已成功击溃王王芮取下并州,成心腹大患。 张岱怒极,对卫桓,也对卫氏,卫桓暂时他够不到,所以一回来,他就命三子去寻着卫氏的坟茔,将这贱婢鞭尸焚灰! 张三公子不敢怠慢,忙忙就去了,河间军找坟比姚安等容易多了,撒开人手询问搜查,没几天就从一个农人口中得到大约位置。 那一片有五六个符合条件的坟,张三公子也懒得再仔细辨别了,全部扒出来一样待遇。 一字排开五六具尸骨,统统鞭笞后架柴焚之,快快将晦气任务完成后,一行人掉头扬长而去。 也亏得是这样,面如土色的姚安等人才能赶在残骸骨灰被吹散前,赶紧去卫氏遗骨收拾起来。 姚安咽了咽唾沫,看向方才搁下的黑陶瓮,“……就是这个了。” 战战兢兢,完全不敢抬头,只饶是如此,他也明显感觉到帐内气压已低到了极点。 仿佛飓风压境的前夕,仿佛过去一息又仿佛过去十年,骤耳边“锵”一声刀刃出鞘的锐鸣。 “砰!”一声巨响,足有七八尺长的掌厚楠木大帅被一刀劈成两段,“轰隆”巨响,连带案后的雄展展翅十二扇大折屏都倒飞了出去,砸在牛皮大帐的帐壁上,“撕拉”一声帐壁被划出一个大口子,被砍断的半截子屏风直直倒飞出。 “轰隆”巨响,尘土飞扬,用合掌大圆木撑起的中军大帐都整个儿晃了晃。 卫桓重重喘着粗气,一动不动,形容可怖,陶瓮旁的程嫣等人骇得连退了好几步。 “阿桓!”他握刀的手又一动,姜萱几步抢上前,自后抱住他的背,她箍得紧紧的,“都下去!” 程嫣等人慌忙跑了出去。 “阿桓,阿桓!”姜萱完全没留意,环抱里的身躯僵硬得和石头似的,他手臂在颤抖,整个人都在颤抖。 “别这样阿桓,别吓我!” 姜萱吓住了,箍着他绕到前头,仰头看他,见他眼睛泛着赤色,“阿桓,阿桓!” 连声急唤,卫桓才终于有了反应,他慢慢低下头,“我要杀了他们。” “我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声音恨极,压抑着深深的痛苦,姜萱眼泪一下子就下来,“对,我们要复仇,杀死他们为姨母复仇。” “哐当”一声,兵刃落地,卫桓抱住她,“阿寻我要将他们全部杀死,活剐了,而后鞭尸,挫骨扬灰!” 张岱,河间! 他勒得很紧,勒住胸肺几乎喘不过气来,姜萱紧紧回抱他,抬手按住他的后颈,“对的,正该如此。” 卫桓跄踉了一下,整个人跪了下来,连带姜萱也栽倒在地,他脸埋在她的肩颈,耳边沉重的呼吸,他咬紧牙关,重重呼吸着。 忽颈侧一热,有什么滴落了下来。 湿润的,热且烫。 姜萱心里一酸,她展臂搂住他,将他的脸按住自己颈窝,一下接一下拍着。 凉风自破了口子灌进帐内,烛火摇晃两臂生寒,寂静的的夜里,一种极压抑的低低悲泣,如重伤挣扎的野兽,痛苦煎熬着。 姜萱忍不住落了泪,眼泪无声淌下,这一刻心拧着疼极了,她收紧手臂,低声道:“我们会复仇的。” “我们好好选一个地方,让姨母入土为安。” “总有一天,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许久,卫桓起身,他把那个瓦瓮抱了起来,亲手安置进一个樟木大箱里。 夜很深了,姜萱担心他,留在中帐,梳洗更衣安置他睡下,他机械随着她的步骤动作。 夜半,卫桓发起了热。 一度高烧,唇白毫无血色,脸额赤红,喃喃着“阿娘……”“我要杀了你们……”,挣扎着大汗淋漓。 姜萱一宿没睡,给他抹汗换衣,喂药探温,不离身一直到天明。 卫氏是一个极坚韧的人,高热眼看令人惊心,只至天明时,却已尽数退了下来。 他披甲巡营,处理军务,一如平日。 唯一和平时不同的,就是他更寡言了,整个人压抑得厉害,沉沉的如深夜暗渊。 姜萱很担心,“不管如何,你当保重自身才是。” 卫桓见她来,勉强扯了扯唇,“嗯。” 他抬眸,望向暮色中黑压压犹如巨兽蛰伏的太行关口,视线仿佛穿过雄关古陉,抵达山脉的另一侧。 有恨意刻骨。 “阿桓,阿桓!”姜萱连喊两声,他才回神垂眸,她心里愈发担忧,正要劝慰两句,却又有哨兵来禀。 “报!张司马和贺拔将军回来了!” 张济和贺拔拓回来了,带回来陈昭。 一行人在暮色中打马奔近,一翻身下马,张济哈哈大笑,拱手见礼贺道:“济恭喜主公,贺喜主公,今日得一良才雄将!” 他后面和贺拔拓并骑的是一个黑脸汉子,身长九尺,高大魁梧,披一身青色甲胄,眉骨略高眼窝深邃,瞳仁是偏淡的褐色,一个有着胡族血统的中年将军,正是陈昭。 陈昭单膝下跪:“陈昭见过府君!” “好!”卫桓上前两步,将人扶起:“得将军相助,卫某大幸!” 投来的包括陈昭麾下的三万六千黑山军,为表诚意,他只带了十来个亲卫来,其余部属留守井陉二关。 卫桓当场拜陈昭为振威将军,为麾下九大将之一,三万六千黑山军并不打散,直接编入麾下。 其实这也是陈昭和张济二人谈妥的条件之一,只眼下张济还未开口,卫桓就已决定,更让陈昭大喜,最后一些戒备也消了,他再度行跪礼,“我等效命府君军前,万死不辞!” 他随后一挥手,“将人押上来!” 什么人?河间糜广派来劝降的人。 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陈昭根本并不理会这套,黑山军本就半军半匪,他一选择并州,即刻命人将河间来人捆了,直接当做投名状。 “请府君率军入关。” 太行山的另一边,糜广正率军猛攻石邑,而张岱率二十余大军急行军将至,局势瞬息万变,得马上接手二关并穿过井陉,否则石邑肯定撑不住要落入张岱之手。 这一出去,估计马上就是一场大战,故而陈昭道:“听闻这厮还是糜广的心腹,正好宰了祭旗!” 那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青袍文士挣扎着,嘴里呜呜叫唤。 卫桓视线移到他身上。 糜广,卫桓不但听过,他还认识且见过多次,这糜广可是张岱的铁杆心腹。 昔日那场污秽不堪的淫乐盛宴,正有糜广的在场。 眸中掠过一抹血色,卫桓反手“锵”一声薄刃出鞘,寒芒骤闪,青袍文士“呃”短促一声,整个头颅高高飞起,颈腔热血喷涌而出,溅到赤红帅旗的旗杆上,斑斑殷色。 “刷”一声利刃入鞘,卫桓冷冷:“传令,立即拔营!” 他望向远处的巍峨关口,“酉正前抵关。” 卫桓一声令下,整座大营即刻动了起来。 陈昭匆匆告退,他得回去整军准备汇入并州军,接下来的石邑大战,他可是要摩拳擦掌要建下功勋。 姜萱匆匆回去换了软甲,嘱咐收拾文书的亲卫几句,又忙去寻卫桓。 一旦开战,她是不能往前面凑的,卫桓这样子她一肚子隐忧,又担心战事和他安危,千言万语最后一句话,“你仔细些,勿让我担心。” 暮色沉沉,天际最后一缕余晖,微微红晕映在她的脸上,化不开的浓浓牵挂担忧。 卫桓勉强扯了扯唇,“我会的。” 再如何,他都要和她白首到老的,他们还要定亲,定了亲再成婚。 他的手覆在她脸上,力道依旧柔和,只不似平日般暖热,冰冰凉凉的。 姜萱心里牵挂更甚,等卫桓匆匆去整军了,她想了想,去寻了徐乾和陆延,还有符非符白,让他们多注意卫桓一些。 “莫让他独自深入了。” 姜萱嘱咐了好些,又道:“还有什么觉得不妥的,多劝劝,劝不了就寻我。” 她想了想:“寻不着我的话,就寻张先生。” 千叮咛万嘱咐,想到的都说了,大军也迅速整军待发,卫桓一声令下,立即奔赴井陉关口。 关门大开,迎并州军长驱直入。 卫桓一刻不停,穿过两道雄关,抵达井陉盆地,重新整军,而后急行军直奔东关口。 东关口外,激战正酣。 张岱率二十五万大军堪堪抵达石邑城下,和糜广汇合。 此前,糜广已率五万军士围攻石邑城长达五天。 常山郡守谭印一如既往地顽强,滚石如雨,火箭齐飞,十分坚挺没有退后一步。 当然,张岱的二十五万大军一到,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糜广见张岱赶至,大喜之余,略有诧异。二十五万大军,加上自己这五万,共三十万,除去必要的留守和布防,已占张岱能调动的兵力的八九成。 张岱对卫桓,可算是严阵以待。 卫桓在并州展现的军事能力,也容不得他不将这个逆子提到大敌的位置上。 张岱切齿:“好一个孽子!” 当初生下来时,就该活活掐死!养了他十几年,居然养虎为患! 他出奇痛恨,又悔,悔教卫桓活了下来,更悔当年见卫氏有几分颜色纳之。 那献卫氏的金姓商贾已被他抄家灭了,全家腰斩。 他冷冷道:“传我军令,全军攻伐石邑,天明前,勿要要拿下!” 奉姜琨命一同随张岱折返的河间的梁尚闻言点头,当务之急,确是尽快取下石邑。 石邑犹如一块大石牢牢卡在井陉东关口前,得了石邑,即立于不败之地。 三十万大军汇合,潮水般涌向石邑城。 石邑城压力陡增,“轰轰”巨响檑木猛扣城门,攀上城头的河间军杀之不绝,我众敌寡,眼见石邑城门摇摇欲坠,胜利在望。 只谁知,变故陡生! “报!”哨兵狂奔而至,却是己方安插在黑山军中的细作好不容易突破重围,将讯息传出。 糜广大喝一声:“什么事?说!” “大事不好了!陈昭投并州卫桓,已随并州来人下山,至今已快两天了!” “刘司马已被拿下,被陈昭一同带了过去!” 张岱这一惊非同小可,三子张骔急道:“父亲,井陉西关口距东关只百余里,怕那逆贼大军快要到了!” 仿佛印证张骔的话,夜色笼罩的战火中,隐隐的,有一种地皮震颤的声动,如闷雷,自数十里外的关口方向传出,迅速往这边滚动。 张岱倏转头看去。 巍峨太行犹如蛰伏的巨兽,黑黢黢的夜色中,远远的关口犹如凶兽利嘴,若隐若现。 不能让并州军顺利冲出关口! 张岱当机立断:“鸣金!立即整军!往西急行军至关口!” 急行军中,东关口遥遥在望,有驻守关口的黑山军飞马赶来报:“禀府君!河间军放弃围攻石邑,正掉头往关口急行军而来!” 关口的黑山军一直关注着石邑战况,一见不好,立即掉头禀报。 和意料中也没什么出入。 卫桓已得报,张岱率大军至了。 对于张岱而言,并州大军才是头等劲敌,舍弃即将到手的石邑掉头,实在没什么稀奇的。 只这般的话,并州军就马上会面临一个大难题。 关门再阔也有个限度,河间军严阵以待,出来一个杀一个,出来两个杀一双。 张济眉心急蹙:“如此,也只能窥时机以箭阵压而辅之了。”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自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箭矢和弓箭手卫桓早命备妥,立即传令:“箭阵先行!徐乾贺拔拓紧随其后!” 先锋军至关重要,他一下子压上了两员心腹悍将。 “标下得令!” 徐乾贺拔拓领命,立即催马向前。 卫桓也率军上至最前头,他将会在关门临阵指挥。 并州军上下,严阵以待。 然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却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助攻。 “报!”又一拨守关黑山军飞马而至,翻身下地面带喜色,“河间军整军掉头向西之际,石邑城门大开,常山郡郡守谭印率军杀出!” 谭印和张岱新仇旧恨说不尽道不完,这回又被死死围攻长达五六日,他怎肯让张岱如愿以偿,一见动静,立即打开城门倾巢而出。 当时河间军正鸣金,普通兵卒不明上头因由,猛被杀了一个骤不及防,石邑守军虽只有六七万,但也足以让河间大乱一瞬,拖住了张岱挥军急堵关门的步伐。 哪怕时间很短,也足够了,这正是天赐良机! 卫桓厉喝:“众将士听令!全速进军!” 并州军全速前进,关门大开,蜂拥而出,迅速结成防守圆阵,有序而飞快往外推进。 抓住了一瞬时机。 即便张岱迅速调遣兵将抽身离开,率过半大军急赶至井陉关口,也晚了。 战机就一瞬,错过了,就完全堵不住了。 “可恶!” 可恶的谭印,可恶的逆子! 张岱切齿,举目望去,皎洁月关映在黑黢黢的井陉关口城垛上,一面赤红帅旗尤为显眼。 他眯着眼,杀机毕现。 卫桓,亦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3章 第73章 深秋夜凉如水,风凛冽了起来,呼啸而过灌进身后苍浑的古陉。 铁甲摩挲伴随军靴急促落地的铿锵声,身边并州军在快速涌出,而前方,河间军正疾速急行军奔涌将至。 沉沉的夜色中,黑压压一大片望无边际,在沁凉的月光下乏着幽幽的青色光泽。 很熟悉的颜色,哪怕他不喜,这种黑青的色泽也伴随了他十几年成长,这是河间军铠的颜色。 从淡淡不喜到深切厌恶,再到铭心刻骨的仇恨,辗转至今,历经了三年有余。 他回来了。 在不得不孤零流亡后的三年后,携大军回来了。 北风呼啸,风卷着天上乌云快速流动,一线月牙隐了又现,卫桓将视线投到河间中军位置。 精兵簇拥的最中心处,一面青赤帅旗烈烈而飞,他知道,帅旗底下的正是张岱,还有他的儿子及心腹们。 譬如张骔,譬如糜广,当初辱他母亲致死的,或者将他母亲扒坟鞭尸挫骨扬灰的一众主使和帮凶。 血液在脉管快速上涌,他一双凤目泛出赤色。 姜萱担心看了他一眼,卫桓罕见没有注意到,只她却没法说些什么,因为战事即兴,她得立马下城头退到关内安全距离。 急驰中的张岱没有停下来,“刷”地猛抽出腰间宝剑,斜指前方正蜂拥而出的并州军。 “将士们!冲啊!”他马上发动冲锋! 张岱很清楚,并州军涌出越多,他的优势就会越小。 一声令下,二十余万河间军汹汹杀上。 卫桓已下了城头,一抽配剑冷冷:“众将士听令!全力迎敌!” 若被河间军冲上前围堵,井陉中的并州军将无法继续冲出,战策加恨仇,他毫不犹豫下令改变阵势,一催马,身先士卒,率军迎战。 张岱见状大喜,此时并州军出关未到半,优势还在他们这边,这孽子竟如斯胆大,敢亲身迎战于阵前? 他冷笑:“传我军令!全力歼杀卫桓!” “毙其命者,赏千金;枭其首者,赏金五千连擢三级!” 河间军刹时激昂,士气大振往前汹涌而去,张岱麾下左源梁郁等将暴喝一声,立即打马往卫桓方向奔去。 张岱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冷笑。 实话说,卫桓一鸣惊人可谓天下皆知,他固然正视了这个逆子,但他更觉得里头少不了一些运气。毕竟,昔日卫桓旧日武力如何,他是大致是知道。 而他麾下大将们的能耐,他更是清楚。 就是因为心里有数,所以才笃定,左源梁郁几将同样一身好武艺,驰骋沙场多年,弓马娴熟犹如臂膀。 数人围攻,卫桓必死无疑。 张岱冷笑一声,立即下令变换鹤翼阵,左右包抄,全力涌上压住迅速往外扩的并州军。 他视线没有离开过最前线激战中的卫桓。 张岱要亲眼看这个胆敢逆父的孽子血溅沙场当场身死。 只可惜,他并没能如愿。 二十余万河间军如潮水般汹汹涌至,令旗挥舞,迅速转换阵势,一钳一咬,掩杀而上。 卫桓立即喝令换鱼鳞阵,一层一层护着后方,迎着敌军继续往外扩展。 两军瞬间厮杀在一起,一时呐喊震天,金鼓动地,血腥当场染赤了黄土大地。 并州军兵力虽暂逊,只阵脚分毫未乱,血战中,卫桓率精锐骑兵呈尖刀之势扎入河间军大包围之中。 一柄湛金长刀横劈翻扫,刀锋过处,所向披靡,竟将汹汹涌向他的河间精兵杀出一个真空地带,血腥遍地,人马哀鸣,慑得人胆下寒凉,怯意顿生。 一时,竟不敢上前。 就在这是,一声暴喝:“逆贼!快快受死!” 却是张岱麾下左源梁郁等四员大将从斜前方奔出,魁梧勇武,杀气腾腾,各持手中兵刃,迅速打马将卫桓包围住。 四敌一,可见张岱杀他心之坚。 卫桓冷冷一笑,来得正好,省得他特意去找,这四个人,也是当日肉宴的与会者。 “哼!黄毛小贼,焉敢忤逆!” 左源大喝一声,四人齐齐打马,逼近直击卫桓要害。 卫桓提刀一架,架住两柄当头斩下的重刀,腰肢一扭一翻,一柄蛇矛贴着他腰腹而过,划破铠甲,另一柄长枪落空。 左源挑了挑眉,这小子功夫有进益啊,他们四人全力一击居然都落了空? 他很快就知道,卫桓可不仅仅只是有进益那么简单。姜萱黙给他的功法,他从未停过钻研苦练;这三年,多次沙场血战,马战更纯熟无比。 卫桓手一挥,左源二人登时觉一股大力自刀刃传来,虎口竟一麻,又惊又怒,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围着对方猛一阵暴攻。 恶战胶着,卫桓以一敌四,竟未落下风,双方战了数十回合,他陡然暴起,一记横扫千军杀退左源三人,一抽腰间薄刃,反手一掷。 “呃!”落单的梁郁一僵,颈间鲜血汩汩,他捂着脖子僵住片刻,“砰”一声重重栽了下马,气绝身亡。 “季勋!” 远观的张岱惊喝一声,怒愤交加,可这还未止。 四人围攻阵势一破,此等战机不抓还待何时?卫桓瞬间暴起,脚下一蹬,长柄湛金大刀斜劈而下。 “啊!”左源勉力一闪,整条左臂被横劈飞了,鲜血涌溅,只他下一瞬便被另一股热血兜头喷了一脸,却是卫桓反手一扫,将另一员大将拦腰斩杀。 左源魂飞魄散,当下趁着卫桓未回刀之际,猛一打马,如丧家之犬般原路折返中军。 卫桓倏地抬头,直直望向中军簇拥的那支赤青帅旗。 隔得远远的,模糊不清,但他一瞬间就盯住了张岱。 沁寒的月光下,他一侧脸喷溅了鲜血,一半玉白一半殷红,血腥从发际的美人尖淌下,淌过眉峰,浸入他的瞳仁。 卫桓一双眸子赤红如血,长刀一指,厉喝:“杀!” 声音冷戾,如深渊血涌,卫桓一马当先,率骑兵直冲帅旗所在的中军。 一路所有挡路者,统统戮杀,如同杀神修罗,一路所过,血腥遍地。 动物比人敏感,这股戾杀狠劲竟惊得战马不前,要蒙眼遮挡却也晚了,卫桓暴起已直杀入中军,杀至帅旗之下。 “君侯!”一瞬变化来得太快了,帅旗之下众人大惊,糜广立即催马上前,阻挡卫桓让张岱等人急退。 只卫桓气势如虹,几个回合一刀斜劈正过他前胸,“哐当”一声长刀落地,身负重伤。 也亏得张岱就在前方,卫桓没再给他一刀,他连连催马,急追而上。 他来得太快了,大军当中退后也不易,才腾出一个空隙退了几步,卫桓就重伤糜广追了上来。 “恶贼!偿命来!” 卫桓暴喝,长刀对准张岱后心全力一刺! 面对杀神一般的卫桓,正面交锋显然是个下下策,且张岱刚刚拨转马头,如今后背向着对方,回身格挡却是慢了。 张骔惊呼:“父亲!” 电光火石间,张岱眉目一厉,他一手抓住身边的三子张骔,猛地一提,全力往后一掼! 张岱也是臂力过人之辈,这么一掼,张骔整个人离鞍而起,倒飞直直斜扑卫桓长刀。 “啊啊啊!”张骔撞歪长刀刀锋,斜拉着整条右臂都断飞了出去,去势未减,仍旧正面直扑卫桓而去。 卫桓大怒,一拨,张骔重重栽倒在地。 只时机稍纵即逝,张岱用三子争取了时间,他已打马往空隙窜出数丈,这空出的口子立即被不畏死的亲卫涌上堵住,卫桓提刀就杀,只那张岱却已退得更远。 他大怒,正要打马急追,却被徐乾一把拉住:“卫兄弟!穷寇莫追!” 河间军并未大溃,到这里已经很深入了,再进就过了! 徐乾一见卫桓杀入中军就急急追上来,情急之下连私下称呼都出来了。 卫桓重重喘息着,徐乾连忙道:“我军已差不多出尽了,按你先前战策重攻左翼,河间军左翼渐呈溃势,我们大破河间军,照样能杀这老贼!” 卫桓最终还是勒住缰绳,眼见张岱越走越远,他大恨,抄起穿云弓,搭箭拉弦,重重一放。 “嗖”一声锐器划破空气的翁鸣,三支离弦的箭矢如同闪电,上中下直奔张岱,超越百步,尚力道不减。 亲卫奋力打下二支,最后一支直奔张岱眉心,他猛地往后一仰,堪堪避过,箭矢“笃”一声正中他头盔上的鲜红缨束,将他整个头盔都射了下来。 颜面头皮被拉得火辣辣的,披头散发,大惊失色的张岱连连打马,一直推到后军卫桓怎么也够不上的位置,这才停下。 一抹脸面,丝丝殷红,惊魂未定又怒恨交加,这时张岱接哨报,并州军出尽,正在全力反攻,左翼乃敌方反攻重点,已被合围将溃,再不援,就来不及。 援? 梁尚蹙眉:“战机稍纵即逝,并州军出尽,方才又有卫桓在中军猛杀一同,军心大动,此战恐不能胜。” 张岱如何不知? 战机已过,再拖下去只怕要败,且他惊魂未定,也无心恋战,闻言当机立断。 “舍弃左翼,立即退军!” 断尾求生,可谓最合适的战策,张岱一声令下,后军转前军,右翼断后,且战且退,火速往东退去。 张济急劝:“主公,穷寇莫追!” 并州军才出井陉关,辎重粮草等等没没有跟上来,最忌孤军深入,否则一旦失了井陉关口,那就糟了。 张济道:“我们应牢守井陉关口,先取石邑城。” 张岱断尾,留下被困的左翼六万军,吃下这六万军,已算一个非常不错的胜利了。 片刻,卫桓令:“全力围攻河间左翼。” 他冷冷立马,俯瞰坡下的战场,看六万河间军越缩越紧苦苦支撑,眉目如冰。 “报!”哨兵打马而来,翻身下跪:“常山郡郡守谭印求见。” 谭印是请求归附并州而来的。 局势变化已容不得他继续苦撑了,倘若是张岱姜琨或者彭越,那他宁可死战倒到底的,只并州卫桓和他并无仇怨,他也不愿意看了麾下亲信兵马尽数战死。 他也猜得到,卫桓下一步就该取石邑了,与其这样,不如归降,也算给一城军民谋条出路。 “谭印愿效力府君军前,万死不辞!” 卫桓翻身下马,扶起谭印:“得卿相助,我之大幸。” 这新出炉的宾主寒暄一番,谭印及麾下几员大将再和张济等人厮见一番,便告退先行赶回去石邑,收拾一番准备开城门迎主了。 这时符非提着一个人上来:“府君,此贼如何处置?” 一看,原来是张骔。 张骔断了一臂,乱军之中居然侥幸不死,被符非押了上来,不过也气息奄奄,睁眼看了看,目露怒恨,嘴皮子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卫桓一见此人,神色当即一变。 只不待他处置了张骔,下边战场喧哗大作,却突生了变化。 原本六万河间军已降了。 三十万对阵六万,没有任何悬念,大将贺巢被陆延一刀斩于马下,侧边裨将兵刃“哐当”一声落地,举手:“我们归降!” 有人带头,还是将领,愣了一瞬,“乒乒锵锵”兵刃落了一地,数万河间军全部示意归降。 徐乾忍不住呸了一声,这还没到大溃的时候呢,这河间将领真没骨头。 实际他说错了,这裨将不是没骨头,而是狡诈。既敌军归降,陆延抬手停止攻势,有并州军上来喝令降卒列队。 谁知这时,那裨将却趁机抽出腰间薄刃,迅速领着亲信往空隙冲去。 敌军投降,战事就结束了,并州兵卒自然松懈下来。大家正跟着伍长重新列队。这当口,天又黑,视野极差,一下子,被那裨将冲乱一瞬。 虽反应及时,很快止住混乱,并镇压住因不明情况慌慌重新捡起兵刃的河间军,但结束后,被裨将冲锋的口子还是白白损了好几百人。 卫桓大怒。 偏那张骔低低嗤笑,他明知必死,也不求饶,嘴皮子动了动,吐出气音。 “野种!” “生父不明的野种,也值得河间军降你?你也配?” 卫桓勃然大怒,张骔这张轻蔑的脸,装着卫氏残骸的黑釉陶瓮在眼前一晃而过,一双凤目登时就赤了。 张岱,张骔,河间军,也配降他? “锵”一声薄刃出鞘,寒芒瞬闪,卫桓连出数十刀,刀光闪成网状白练,血肉飞溅,张骔惨叫体无完肤。 “拉下去,千刀万剐,煅骨扬灰!” 鲜血自眉心躺下,卫桓神色冷厉,侧眼看重新掷下兵刃的六万河间军,脸颊微微抽动,森森道:“悉数坑杀!” 什么?悉数坑杀! 张济闻言大惊失色,忙急步冲上前:“主公,不可啊!” 怎可如此?降兵不杀啊! 只他对上卫桓一双血红的眼,深深戾气,一骇,陡然消了音。 卫桓冷冷掠过张济,还刀入鞘,转身离去。 张济回神:“主公,主公!” 他急急追上,卫桓却不理会,翻身上马,一鞭疾驰而出,传令整军入石邑。 张济上马要追,动作却一顿,他追上只怕无用啊! 又焦又急,一把抓住接军令的徐乾:“你先等等,等等我!” 张济匆匆转身,回头取寻姜萱。 姜萱正身处东关口,外面大胜确保安全了,讯兵回禀,她才自井陉而出。 才过关口,便见张济脸色煞白打马狂奔而来。 “你说什么?”卫桓要坑杀六万河间降卒?怎么回事?这不是第一次碰上降兵了,以前可是从没有这般过的。 张济急急将方才诸事都说了一遍,蹙眉急:“看主公神色,杀心极坚啊!” 姜萱心往下沉,河间军本就很敏感,平时倒还好,可这才适逢卫桓母亲被人鞭尸焚灰,尸骨无存。 偏偏罪魁之一张骔还挑衅,这河间军诈降,而且还是在卫桓杀张岱功败垂成之际。 她眉心紧蹙:“府君呢?” 这当口,如何劝说她都棘手,可不管如何,坑杀数万降卒却是不行的。 张济:“已率军往石邑城去了。” 姜萱凝眉打马,立即急急往石邑城赶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4章 第74章 石邑四门大开,迎并州大军进城。 姜萱赶到的时候,石邑城头火杖熊熊,城头上下油渍血腥遍地,处处焦黑,一片血战后苍夷斑驳,石邑守军和并州军正忙着收拾打扫。 她心下焦灼,也顾不上多看,招来人问了,得知卫桓正在城中央的衙署,就急急打马而去。 与城头上下相比,衙署很寂静,沉沉夜里精兵林立,井然而肃穆,见姜萱来,无声见礼整齐划一。 下半夜了,乌云掩盖月牙,前衙一片暗黑沉沉。 外书房也是,卫桓没有点灯,也未见守卫在。 “咿呀”一声,姜萱推开隔扇门,微光透入,正对大门的大书案后,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坐着。 他整个人没在黑暗中,只隐隐见微光映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暗黢黢一个轮廓,但姜萱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阿桓。”卫桓这才动了动,“阿寻。” 声音沙哑,他一身染血铁铠未曾卸下,如同负伤的孤狼,独自隐在暗处舔舐伤口。 直至见了姜萱,他才动了动。 姜萱点了灯。 昏黄烛火亮起,才见卫桓不仅未曾卸甲,他甚至连头脸上的血迹都没有擦一擦。 斑斑点点的褐红覆在他的脸上,衬着白皙尤为显眼,他抬起头,眉宇间露出一丝脆弱。 搂住姜萱的腰,他低低道:“我无能,我没能杀死张岱,我对不起阿娘。” “我还让张骔侮辱了她,我不孝,我……” 他眉心紧蹙,呼吸很急,情绪极不稳定。 姜萱是极心疼的,她更知道现在并不是劝说的好时机,一个不好,恐会适得其反。 她该等一等,安抚他,让他情绪平静下来后,才细细劝解。 可问题是现在等不得。 军令如山,徐乾那边拖不了多久。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姜萱搂着他,沾湿帕子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将他抱着怀里,一下接一下顺着他的发顶,“这次没杀着张岱,还有下一次,阿娘在天有灵,必不会怪你的。” 卫桓闭着眼睛,面目隐隐压抑的痛愤之色。 脆弱过后,就是恨懑,自得悉卫氏尸身惨遭劫难后就一直压抑着,今夜阀门被触动,一腔压抑的怒恨怨愤翻涌,他几要控制不住。 只姜萱在跟前,他还是竭尽全力按压住了,重重呼吸几次,慢慢坐直起身。 但谁知,却听姜萱道:“阿桓,你莫急,咱们总有一天能报仇雪恨的。” 她坐下,仰脸看他,低低说:“只这降卒却是杀不得,咱们把那裨将处置了,余下的拘着先仔细观察可好?” 姜萱知卫桓情绪不对,她已用了最委婉的说法,不求卫桓立即收归麾下,只要暂且先饶过就好。 此言一出,卫桓肩背陡然绷紧了,他倏地抬眼:“张济找你去了?” 这是陈述句。 卫桓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姜萱蹙了蹙眉,只仍旧温声说:“怎么?张济找不得我?” 卫桓霍地站了起来:“你听了他的?也是要来劝阻我?” 他倏地侧头看她,眸中有不信,有受伤。 “我没有听谁的。” 姜萱也站了起身,很认真的地说:“这事我稍后也知,也是必要来劝阻你的。” “必要来劝阻我?” 卫桓重复一遍,低低笑了两声,倏地抄起案上佩刀,大步而出。 受伤,难受,一腔压抑的情绪沸腾翻涌,已届崩溃边缘,却不愿与她争执吵闹,他直接离开。 “阿桓!”姜萱却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去,几步冲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腕子。 卫桓挣了几下,她攥得极紧,挣不脱。 他倏地转头看她,目中锐利,黢黑的瞳仁隐隐有什么急速翻涌着。 姜萱却不得不说:“两军交战,不杀降卒。” “你看看自古以来,哪个坑杀降卒的不是遗臭万年?” 卫桓嗤笑一声:“我不在乎骂名,即便千古,万古。” 后人如何骂,与他有何相干? 姜萱何尝不是他的想法,重重喘了一口气:“可这不仅仅是骂名的事!” “两军交战,伤亡血腥在所难免,哪怕就算设计全歼敌军,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可是降卒不同,降卒卸了兵刃,他就不在战事之中,即便拘禁劳役,也不可再害其性命。” “战场杀人为雄;战事之外再屠杀降卒,那又与屠夫何异!” “屠夫?” 这二字刺痛了卫桓,他倏地甩开她的手:“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个屠夫!” 姜萱都不知怎么和他说,说也说不通,她直视他:“我不想承认,但若你真做了,那这种行为就是。” 真让卫桓这么做了,头一个她过不了自己那关。 再一个,这天下征战连连,谁敢冒大不韪坑杀降卒?即便是放肆荒诞如张岱,手段刚硬如彭越,他们都不敢。 这是个游戏规则,除非这么做后能确保绝对优势,否则,后续要面对的就是重重困难,名声贤才,敌卒反抗,百姓民心,等等等等,后患无穷。 姜萱放软声音:“阿桓,我知道你难过,我也感同身受,只这普通兵卒不过听军令冲锋,也是无辜的。” “你莫要这样,好不好?” “无辜?” 卫桓冷笑:“诈降还无辜?你可见那被骤不及防杀死数百军士?” 姜萱道:“诈降者当然罪不可赦,当尽数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再不济,你就把将领和营官都处置了。” “可普通兵卒总是无辜的。” 卫桓冷笑一声:“他们当时可全都重新捡起了兵刃。” 在他看来,重新捡起兵刃,即是追随诈降者。 更有张骔讥讽他不配河间军降之。 他冷笑,河间军不配降他。 更何况,“当初颉侯府前重伤与我,追杀长达一月有余,就是这河间军!” “还有我阿娘!” 卫桓目中闪过一抹血色:“张骔率兵大范围搜我母亲坟茔,掘棺鞭尸!焚骨扬灰!” “可是一人所为?” 卫桓厉喝:“就是这河间军!” 他冷冷道:“你还要阻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冷声厉喝着,居高临下,高声质问姜萱。 从来没有过,两人第一次。 卫桓的气势是极摄人的,平素在她跟前柔和收敛,如今盛怒尽数释放,一种沙场血气陡逼面而下。 姜萱呼吸屏了屏。 她心里明白,如果继续说下去,恐二人会生罅隙。 可她不得不说。 她仰视他:“是!” 卫桓笑了一声,自讽,愤怒,受伤,种种情绪,他倏地转身,大步离去。 “阿桓。”姜萱又一次拉住他。 她知道他这会情绪动荡,她也是额角生疼,可她心里很明白,寻常摆道理讲劝教这会是没用了。 然而等不得,徐乾那边等不得。 沉默半晌,她轻声说:“你不在乎名声,那你在乎我吗?” 夜凉如水,卫桓倏地转头看她。 姜萱真不想说这种话,她其实很厌恶用感情来要挟人的行为。但眼下,她已无计可施。 “我可以接受你战场杀万人为雄,且心下坦然;只我却不能接受你坑杀降卒,无论任何原因。” 石邑,衙署。 卫桓聚符石徐乾张济等文官武将,还有新投来的陈昭谭印,于前衙署大厅议事。 “自前夜遭败后,张岱率军一直退至百里外的临戈,于临戈驻扎未动。……” 诸人正静听姜萱详述大小讯报汇总。 张岱退出百余里停下,原地驻扎,并火速传令河间老巢并各关隘,严防死守,虎视石邑。 “至于彭越南三郡,并未见任何动静。” 推测应打算作壁上观,毕竟彭越本人还率军在南边继续攻伐豫州,没停过。 张济点头:“如此说来,短期内并不会出现三方混战的局面。” 现在敌对的就一方,那就是张岱。 张岱吃了个大亏,但明显他一边休整一边虎视眈眈,随可能会卷土重来。 张济拱手:“主公,临戈城东邻黑水西依云岭,实易守难攻之地。我们初出冀州,当步步谨慎。当务之急,应牢守井陉,稳立石邑。” 其实他将卫桓和张岱的纠葛了解推测得不离十了,眼下实在很担心卫桓复仇心切,会立即挥军东去临戈。 这绝非什么好战策。 张岱选择临戈停驻,可见其地势之利,而冀州他盘踞多年,势力深厚根深蒂固。 他们初来,该仔细谨慎宁慢勿快的,先站稳脚跟再说。 姜萱附和:“张先生说得是,咱们的粮草辎重仍在运输中,井陉难行,如今后勤未稳,当以守为上策。” “说的是。” “标下附议。” 众人纷纷附和。姜萱侧头看卫桓。 他端坐上首,神色冷峻一如平日,唯一和平时不同的,就是察觉了她的目光后,并未有任何反应,仍微微垂眸,倾听大家发言。 两人算是冷战了。 那日姜萱不得不开口一句后,卫桓没有接话,挣开她的手走了。 过后,他传令徐乾,改了坑杀降卒的命令。 姜萱松了一口气。 可再之后,他没回过院子休息,姜萱抽空去寻他,他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如今日般。 暗叹一声。 众人已说得差不多了,意见一致,卫桓抬了抬手:“诸位所言不错。” “接下来,固守石邑及东关口,加快粮草辎重运输。” 战策定下,卫桓随即安排众人任务。徐乾陆延等武将各自严防谨守,而符石张济姜萱等人留心井陉中的粮草辎重运输,两边配合,不许有失。 说到姜萱时,他语调神色与旁人并无差异,目光也没望过来,话罢:“辛苦诸位,且散了罢。” 说完,他率先站起,大步离去。 他回的外书房,姜萱跟着起身,紧走一段追进门,“阿桓!”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 姜萱三步并作两步跟上,“阿桓。” 温声说着,她递过方才从亲卫手里接的披风,卫桓的,她今早出门特地带上的。 如今已是暮秋,一日比一日寒,昨夜淅沥沥一场雨,温度陡降,卫桓披得还是薄披风。 “不用,我不冷。” 卫桓绷着脸说罢一句,外书房也不留了,转身大步离去。 “阿桓!”姜萱追上,挡在他跟前,抖开披风硬给他换了。 卫桓立住,垂眸看她一双手在自己颚下动作,片刻,“你还在意我冷不冷么?” 冷冷低嗤,带质问。 “当然在意。” 姜萱解下他的薄披风,抖开厚的给披上,“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 这也全因在意他,“阿桓,你……” “好了!”卫桓打断,他眼下真听不得这些劝教,一听他立即想起当日那一幕。 那天夜里,是真伤了他的心。 有什么在胸臆间冲撞着,他想厉声诘问,只低头看见她温和一如平日的脸,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难受极了,他不想面对她,卫桓微微一侧身避开姜萱的手,他自己把系带系了。 “我还有事。” 他绷着脸说罢一句,转身离去。 薄钧等亲卫不敢抬头,忙忙跟了上去。 一行人迅速而过,转眼穿过穿堂消失不见。 秋天的风冷,呼呼地灌入,这么一吹,姜萱本来就有些疼的额角痛感更明显了。 揉了揉额角,她有些疲惫。 一路急行军,取下石邑后又忙着接手各种事务,夤夜不睡马不停蹄的,她其实是疲乏的。又加上季节变化,今晨起床就有些乏力头疼。 再加上私事不顺烦扰,她突然感觉很疲惫。 “要我说,你就是太惯着他了。” 程嫣在后头勾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两人处得挺好的,除了公事上是上下级,私交也不错,因而程嫣很直接说:“男人不能太惯着他,否则自己会很累的。” 男女夫妻相处的经验,姜萱自然比不过程嫣,这道理吧,她其实也听得明白。 只她沉默片刻,微摇了摇头。 卫桓情况不同,他幼时坎坷,年少逢劫,偏拗孤冷,和寻常人却是不同的,她该更多一些耐性。 她笑笑,含糊几句把程嫣应付了过去。 心里还是记挂的,忙碌一天至晚间,她打起精神,吩咐备了汤膳,亲自提上食盒往前衙大书房去了。 只到了地方,却听亲卫禀,府君不在。 姜萱蹙了蹙眉:“不在?” 她先问过,卫桓回了大书房处理政务才过来的。 亲卫讷讷,低着头:“府君刚出去了……” 姜萱忽有些泄气。 她是想着多给一些耐性的,可实在是疲惫,额角一抽一抽地疼着,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立了半晌,姜萱揉了揉眉心,也罢,先让他把这口气下了再说吧。 这口气不消了,就算谈心估计也谈不了什么。 唉。先这样吧。 “好,我知道了。” 姜萱微笑安抚了惴惴不安的亲卫,将食盒交给对方,转身回去了。 唉,先不理了,她还是赶紧把公务都处理好了,粮草辎重,石邑政务,一大摊子事儿等着她。 姜萱收敛思绪,索性暂按下卫桓这事,先专心处理手头公务。 她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分神,敌军尚在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再兴起一场大战,并州军从上到下严阵以待,作为后勤一份子的她自是全力以赴,务必敦促粮草辎重以最快速度运抵井陉和石邑。 并州这边秣马厉兵,忙忙碌碌,而河间军亦然。 调度援军的军令已送抵,留守河间的五万精兵正急行军奔赴前线。而位于临戈的张岱,已召心腹臣将进行了多次商讨。 “看来,这卫桓也非鲁勇之辈。” 说话的是梁尚,他虽非张岱臣将,却是姜琨亲自遣来襄助前者的心腹,自然列席。 梁尚说话语调平缓,神色并未见惊诧,这也是他预料中事,他推敲过卫桓在并州参与的多场大战,对方显然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没有选择急攻,而是先固守石邑和井陉关,先尽快立稳脚跟,也没什么出奇的。 糜广蹙眉:“只这么一来,伏击之策就落空了。” 他脸还白着,上半身虚虚披着大氅,底下缠了一圈圈麻布绷带。也算他命大,卫桓那一刀刚好劈中护心镜,挡了一挡,伤势不轻,但不致命。 因面临强敌,强撑着过来了,一语罢,重喘了几下。 张岱面沉如水,问梁尚:“梁先生有何良策?” 梁尚是姜琨首席谋臣,堪称智囊,往日攻城略地,他屡屡献策建功。 梁尚沉吟片刻:“此子虽年轻,然统军武力沙场指挥样样了得,并州军也是勇悍之师。他得了黑山军和石邑守军,即便援军至,我们兵力仍稍逊他一筹。” “如此,强攻并非上善之策。” 梁尚道:“当智取。” 确实,智取固然是好的,但说时容易做却难,张岱等人忖度一番地形天时,迟疑:“若是用诱计,怕他不中。” “诱计变化太大,一旦被识破,就前功尽弃。” 梁尚没打算诱,他眯了眯眼:“我以为,当用里应外合之策。” “里应外合!” 张岱等人霍地坐起,他急问:“公纪,你有内应?” 又惊又喜。梁尚却摇了摇头:“尚未。” “这……”尚未? 梁尚笑了笑:“如今没有,不代表接下来没有。” 在得悉卫桓姜萱的存在后,他就遣心腹亲赴并州,详细打探三人的过往现今,种种经过,处事作风,各种政令军事动向,不拘大小,不问缘由,相关的能打探得到的,都仔细探来。 他仔细研读并推敲过。 尽可能的知己知彼,方是旗开得胜的基础。 他心里已有些打算,让张岱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一番,“此事已有眉目了,张侯且先安排一个避人地方备用。” 他叮嘱:“为防细作,此事张侯当亲遣心腹去办,切记。” 张岱略略忖度,沉凝之色一扫而空,拍案起:“好!” “事不宜迟,我马上安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5章 第75章 一处石牢被悄然开辟了出来。 偏僻,残破,极不起眼,看着无多少人迹,却森然无声水泼不入。 九月中旬的一天夜里,这座暗狱再度被押进了一行人。 滴答滴答的水声,昏沉黯淡的火光,阴沉沉的暗狱一脚踏入,森森寒意覆体,汗毛登时立了起来。 暗狱深处隐隐有什么动静,一阵若有似无的鲜血腥气。 同伴中有人开始两股战战,姚安定了定神:“这,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这些日子,他领着几个属下一直在城郊观察河间军的动静。 他们没有进城,因为他们无法渗透进河间军内,既如此,进不进城区别不大。上头程主事也传了话下来,让他们隐于郊野,暗中观察。 姚安一行都是些十三四的少年,伪装成乞儿也十分方便,适逢战事起流民乞儿四处走动,他们混在其中最合适不过。 对于伪装成乞儿打探消息,他们几人经验十分丰富,保证不会露出破绽。但谁知今日傍晚,突然出现一行布衣汉子,一言不发就将他们擒住。 捆住,快速扔进马车,天黑全后悄然无声进城,接着下车,就到了这地儿了。 一看这地方,姚安心下就是一沉,好在他到底也经历不少事了。 “你们是什么人?抓我们干什么!” 惶惶惊呼,剧烈挣扎,表现和寻常的乞儿相比并无二致。 只可惜,提着他的甲兵动也不动,继续往下,暗狱里的守卫也是,个个面无表情,仿若未闻。 姚安心下更沉。 这回恐怕不好了。 仿佛印证他心中所想似的,后头忽一阵脚步声,有个中年男人答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语调稳缓,不疾不徐,姚安倏地回头。 只见后面来了一群十几个人,说话的是为首二人之一,四旬上下,三绺长须形貌清癯,看着道骨仙风。但很明显,这不是个什么道心至上的善人。 说话者身边另一人同时映入眼帘,姚安瞳仁登时一缩。 张岱! 今日遭遇他忖度过多次,但恐怕,他是陷入最糟糕的情况里了。 见对方行来,姚安立即垂下眼睑,遮住眸中情绪。 梁尚在他身侧停下,拍了拍他的肩,“我知你是并州眼线,你这是要吃敬酒呢,还是吃罚酒?” “不,大人!我不是!” 不可置信,慌忙否认,不知所措又惊惶,脸色青白表现仍不见破绽,只姚安抬头对上梁尚一双眼,却不自觉了消音。 对方静静地看着,眸中有着洞悉一切的波澜不兴。 梁尚笑了笑:“看来,你是不想喝敬酒了。” “公纪,不如就先让他们见见喝罚酒的下场罢。” “也好。”张岱挥了挥手,甲兵提鸡崽地将他们提到里面去了。 暗狱很深,越往里走越隐寒,那股血腥味就越浓重,耳边模模糊糊的人声。 很奇怪的声音的,似惨号痛呼,但又不对,声响仿佛是被压了泥沼之下,黏腻又含混,古怪又叫人无端胆下生寒。 姚安几人对视一眼,捏紧了拳。 答案很快揭晓了。 最里头石门透出火杖明光,倏地转进,眼前大亮,几人一见,心脏险些停止跳动,有同伴已忍不住干呕起来,身边一阵尿臊腥臭。 姚安也禁不住颤抖了起来。 火杖林立,光如白昼,偌大的石室内,两边各从顶部垂落十几处铁链镣铐,而镣铐之上,都锁了一个或两个红通通的人形物事。 这些都是真人。 他们被剥去了皮! 滴滴答答的鲜血滴落在大青石地面之上,有些一动不动了,有些却还在蠕动着,发出那种黏腻腻的声音。 “啊啊啊!”骤不及防,一声尖锐骇呼,被人一掼,手足发软的少年们尽数滚落在地。 血腥味充斥鼻腔肺叶,身侧的人筛糠般抖着,姚安勉强定了定神,匆匆扫了一遍。 受刑者头脸都没剥,能辨认出模样,三十余具刑架,大半都是如他们一般年纪的半大孩子,他匆匆看过,发现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当初一起在定阳学习过的小伙伴,后来虽各分组别,但人还是认得的。 心沉沉下坠。 “看明白了吗?” 上首传来一个声音,张岱抬了抬下颌,甲兵准确无误掐住姚安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对准上首。 上首已放了两张檀木大椅,张岱冷笑一声落座,而梁尚浓重的血腥让他微微蹙眉,不过很快松开,弹了弹衣袖,也落座上首。 他看姚安:“倘若你弃暗投明,不但可以免遭极刑,还可以富贵一生。” 姚安闭上眼睛。 “你们呢?” 梁尚问其他人。 除姚安以外的几人或低头或垂眸,俱抿紧唇不吭声。 梁尚淡淡一笑:“看来,你们的主子还是有些手段的。” “要我说,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张岱直接一挥手,“开始罢。” 面无表情的甲兵立即拖了其中一人,利索往最近的刑架行去。 绳索一解,血人“啪嗒”一声扑倒在地,那种新鲜血肉和坚硬大青石撞击的黏腻响声,足以让人此生难忘。 “拖过去,让他们都仔细看清楚。” “咔嚓”一声锁环重新扣上,猛地拉开,上来一个上半身赤裸的魁梧壮汉,手持一把形如柳叶的锋利尖刃,轻轻几下划拉,衣裳便全部落下。 捏了捏脊柱的皮,在蝴蝶骨中央轻轻一划到底,两手一分,“刺啦”一声,两片皮如蝴蝶翻飞般剥扯下来,鲜红正在剧烈蠕动的血肉,黄白黄白的脂肪。 “啊啊啊啊!”响彻石室的一声惨嚎,“我说,我都说!我什么都应了,什么都听你们的!” “我也是!” “都听你们的!” 视觉上的震撼,劈头盖脸洒下的热血,突破了这群半大孩子的心理防线,除去姚安不动,统统骇得眼泪鼻涕齐下,一阵尿臊,连爬带滚往上首爬去。 “我说,我们都说!” “我们是从定阳来的,府君和姜大人遣我们来的!” “之前命我们细细打探青冀二州的事,最近战事起,便让我们伪装小乞监视大军动静!” 到了这份上,什么主子家人全都忘了,涕泪交流说着,七嘴八舌,很快将他们所知说出。 “这是我们上峰,”一指姚安,“我们组,还有其余十几组,探到的消息最终都会交给他,由他传给程大人。” “程大人?” “程大人是徐大将军之妻,总领密讯诸事,上面还有姜大人。” 梁尚将视线投向姚安,和他的猜测的差不多。 梁尚能成功识破姚安等人伪装,将其擒获,并不是侥幸。 很早之前,他就注意到姚安了。 早到两军未曾开战,甚至卫桓都还没彻底取下并州之前。 当初梁尚奉姜琨之命,和张岱返回河间,伺机而动。 张岱一回到河间,就命三子张骔寻找卫氏坟茔,鞭尸焚灰以泄愤。梁尚皱了皱眉,不大认同这种行为,只事不关己也没说什么。 不过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当时正下命详细了解卫桓的成长经历和性格等事,闻言也顺带让跟着探了探卫氏坟茔。本意呢,是想看看有无目击者看见当日旧事的,但谁曾想,却发现了有人在张骔走后给卫氏收拢残骨。 无心插柳柳成荫,他立即使人悄悄跟上。 这收拢骸骨的就是姚安一行,他立即护着瓦瓮西去了。姚安是很小心的防尾巴的,但奈何他年纪小学得也仓促,隐蔽行踪的功夫经不住专精此道的好手。 一直尾随,直接跟到井陉西关口的并州大营。 能被委任寻找卫氏坟茔并迁回的,能直入大营面见卫桓的,毫无疑问,职位肯定不低且极得信任。这可是一个重要的棋子,梁尚自然不会放过,一直使人盯着,直到如今。 终于用上了。 姚安却闭目等死,一言不发。 张岱皱了皱眉。 事情的关键现在这人身上,若宁死不从,就麻烦了。 梁尚站了起来,缓步踱到姚安跟前,笑了笑:“我知道,你受你主子恩惠多时,你在定阳也有个妹妹。” 这些都是支撑着姚安宁死不叛的东西。 可终究是个半大孩子,只要肯用心找,还是能找到破绽的,梁尚拍了拍手。 脚步声起,两个甲兵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弱孩子进门。 其余人一见,登时一惊:“这不是李石吗?” 梁尚一直盯着姚安,后者在见到李石那刻,身体前倾一瞬,虽然立即按下,但他还是没有错过。 梁尚笑了笑,他果然没有判断错误。 这个李石,也是姚安小队的人,在跟踪的过程中,就发现了姚安对李石格外照顾,几次发现危险,都是自己给挡在前头的。 于是梁尚下令,制造意外,让李石“死去”。 姚安当时痛哭一宿,久久都缓不过来。 “据我打探,你那胞妹先天不足,即便有好医好药,也活不长久了。” 既生命酷刑都无法拿下,那就换一种方式。 “李石能不能活,就看你了。” 当初李石的母亲照顾了姚安好几年,后来也是为了省食物给三个孩子,自己活活饿死了,临终前,让他们互相照顾。 不是母子胜似母子,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李石似乎想说什么,但嘴被堵住只能“呜呜”挣扎,他很快被拷到邢架上了,那个魁梧壮汉提着尖刃上前,照例捏了捏他脊柱皮肤,抬起持刀的手。 “不,不!” 在刀划下的一瞬,姚安心里防线终于崩溃了:“你们放了他!放了他!” 他痛哭流涕:“我都听你们的……” “很好。”李石立即被解下来了,姚安也被扶起,重新穿上新衣被安排坐下,梁尚笑着拍了拍手,一个樟木箱子被抬了上来,打开,金灿灿都是金条金叶子。 “你是在青冀多时,想必也打听过我,我一贯言出必行。” 承诺不空,方是长久之道。 梁尚拍了拍姚安肩膀,“事成后,这些都是你们的,我会安排你们二人隐姓埋名好好过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6章 第76章 细细将联系方式告知,待姚安等记下,便安排他们重新上了马车,连夜悄悄送了出去。 船过水无痕。顺利解决内应之事,张岱梁尚心情都极佳,回到外书房,梁尚负手睃视墙上的冀州舆图片刻。 “近日,将会有一场大战。” 张岱点了点头。 现在已经是九月中旬了,约莫半月,初雪就下来了。 北方的冬季,朔风暴雪,严寒隆冬,是不适宜作战的。 就这样等到明年开春,卫桓不会甘心,张岱也不甘心,所以入冬之前,必有一战。 大战,激战。 张岱梁尚对视一眼,在彼此目中看到相同的东西。 有了姚安,此战他们必要大败并州军。 彻底击溃之,夺回石邑和井陉,明年,即可长驱直入并州。 张岱切齿:“此战,我必要歼杀那孽子!” 梁尚点了点头,能解决最好。 他心里已有些想法,不过不急,细说之前,他先询问张岱的亲卫头领。 “姚安已送出去了?” “是!”梁尚点头,叮嘱:“再仔细一些,接下来多注意一些,切切不可泄露半分。” 慎防细作,怎么都不为过,接下来姚安可是关键。 张岱是赞同的,不过他说:“那孽子崛起时间短,手是探不进来的,这点倒是不用太忌惮。” 梁尚摇了摇头,“没有卫桓,未必没有其他人。” 单说一个彭越,张岱大败他肯定是乐见其成的。 张岱深以为然,也叮嘱了亲卫头领几句,让他慎防兖州细作。 头领仔细听罢,领命匆匆出去。 那事实上,有人注意到这事吗? 答案是有的。 不是彭越,而是裴文舒。 裴家和青州比邻,和姜琨交好多年,也往青州放了多年的细作。张岱自从和姜琨结盟后,待遇也一样。 裴家在颉侯府,在青州军的眼线耳目,远不是初初崛起的卫桓姜萱可相比的。 自从上郡回来后,他就一直盯着姜琨张岱;并州冀州大战开始,更是下令所有耳目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拘信息是大是小,什么蛛丝马迹,统统汇总报上。 为了缩短传信的时间,他甚至找借口出了徐州,抵达常山郡南的魏郡边城卞城,卞城距石邑和临戈,都不过百余里。 他也是煞费苦心,唯恐有什么事报讯不及。 “一辆马车,悄悄从东门进去,两个时辰后,又悄悄出去?” 裴文舒眉心紧蹙:“可看清了?车上什么人?” 这等关键时刻,他敏感不对。 负责冀州情报的大主事王信摇头:“不知道,河间的人防备得太紧了,夜深人静,无法上前察看。” 裴文舒霍地站起,防备至此,明显是关键。 他心念电转,立即下令:“传令,临戈仔细打听梁尚和张岱当日去了何处?” 命令传下,底下人很快动了起来,梁尚和张岱行踪虽隐蔽,但船过总有些痕迹的。 一遍遍地查,一遍遍的探,抽丝剥茧,终于得到一个消息。 王信禀:“当夜,张岱和梁尚似乎去了衙署西边。” 裴文舒视线落在临戈衙署的平面图上,睃视片刻,很快落在一处废弃的石牢上面。 牢狱,联系出城入城,心念电转,他几乎是马上就想到眼线策反上面去了。 不好!他立即提笔,快速书写了一封书信,亲自用了火漆,招来心腹亲卫,“以最快速度,务必要亲自交到她手中!” “是!”亲卫肃容应了,转身匆匆就要出门,谁知王信一侧身,却挡住。 “王信,你这是干什么?” 裴文舒不悦。 王信慌忙下跪叩首,“请大公子恕罪,这,这……” 他不敢让开,迟疑道:“这并州和河间军的战事,我们这般掺和,若是,若是被张侯知悉,只怕……” 出了什么事他担不起啊,眼见裴文舒要往外送信,他慌忙挡在门前,不敢让开。 “他并不会知悉。” 裴文舒蹙了蹙眉,“你放心,凡事有我。” “行了,且让开。” 王信战战兢兢,还是不敢挪开,哭丧着脸跪着,“这,这……” 情况紧急,裴文舒耐性告罄,他脸色冷了下来,“莫不是,你要违我之命?”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见王信拼命磕头,却迟疑着还不肯挪开,裴文舒大怒:“岂有此理!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拦我?” 说着,他直接大步往外。 “他不敢,我敢。” 王信自然不敢阻拦大公子的,见裴文舒来,慌忙退到一边,然一道男声接了话,紧接着,一个披了黑色绒面大斗篷的身影转出门前。 来人四旬许年纪,三绺短须,面相方正神色威严,风尘仆仆赶至,正好挡住裴文舒去路。 裴文舒一诧:“父亲!” “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徐州牧裴崇,裴氏家主,裴文舒的父亲。 裴崇看一眼长子:“你都要插手并冀战局了,我能不来吗?” 裴文舒用的是徐家的情报系统,作为裴氏现任家主,裴崇能不知道吗?一边飞马传信王信斟酌规劝,一边自己亲自日夜兼程赶来。 裴文舒能力卓绝,威仪日盛,不是王信等人能阻拦得住的。 裴崇朝亲卫伸出手,亲卫捏紧信,看了主子一眼,犹豫片刻,只好交了出去。 亲卫对儿子忠心,裴崇并无意见,接过信后,随手将人挥退,屋内就余父子二人。 裴文舒急道:“父亲!” 并州军和河间军蠢蠢欲动,双方已展开试探性交锋了,一场大战随时有可能开始,这当口,时间极宝贵。 裴崇解下斗篷,“这信不要送了。” 抬手止住长子的话,他道:“你和萱娘已无夫妻之缘,回去后,为父就另给你物色亲事。” 裴文舒一窒,只眼下他却完全顾不上这个了,“父亲,我知我和萱娘已无夫妻缘分。” 可没有夫妻缘分,不代表旧日情谊就一笔勾销,“父亲,徐州距北冀州千里之遥,即便张岱败北,也与我们无妨碍的。” 裴崇摇了摇头:“虽张岱败北与我们无妨碍,只北地局势,却与徐州息息相关。” 黄河以北,青冀并幽四州。幽州远在最东北历来自保不出暂不提,并州在太行山西麓也不提。如今青州有姜琨,北冀州有张岱和姜琨,南冀州往下则是彭越。 徐州头顶就是青州,西边则是兖州彭越,又为北军伐南的重要跳板,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换句话来说,要是谁一统了北地,垂涎长江以南,必先攻徐州。 “各方势力胶着,谁也不能压过谁,于徐州,才是最有利的。” 裴崇并不希望这个局面被打破,卫桓是个不确定因素,若只踏足冀州与张岱分庭抗礼倒是不错的,但他绝不愿对方大败并歼杀张岱。 总而言之,他宁愿张岱击败卫桓,将对方驱逐回太行山之西,也不愿卫桓一胜再胜。 裴崇看裴文舒,这点,他不信长子真看不出的。 可如今他正一脸焦色分析着,急欲说服自己。 长子一贯温谦优雅,是已早历练出来了,喜怒皆不形色,多少年了,何曾见过他这等姿态? 还是当局者迷。 或者说,本就心有偏颇。 他摇了摇头,起身:“这几日,你莫出门了。” 裴崇招了人来:“并州河间大战结束之前,莫让大公子出门,也不许传讯。” 话罢,他直接大步出房。 “父亲,父亲!” 裴文舒大急,几步跟出去,却被裴崇亲卫恭敬拦住,跪下道:“大公子,勿为难标下等。” 恭恭敬敬跪着的,却寸步不移。 裴文舒冲了几次,还是被挡下来了,他的心腹也被看住了,不敢私自往外传信。 心急如焚,裴文舒重重踹了一脚书案,却不得不等着了。 如今,他只能祈求张岱计划出纰漏,或者,卫桓及并州军战力更强悍一些,哪怕中伏被陷,也要挣脱出来。 巍峨太行拦截了来自西北方向的朔风,只随着秋日渐深,气温还是一日比一日降了下来。 战事却逐渐升温。 自并州来的粮草辎重穿过井陉陆续运抵石邑,哨兵不断勘察远近地形,并州军已站稳脚跟,卫桓开始转守为攻,将视线投到临戈的河间军之上。 张岱亦然,半个月时间,自河间而来的增援精兵已抵达,军士休整妥当,士气重新鼓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几次迂回的试探性交锋,各有胜负,最终,两军都停在了昌原。 由于太行山及其支脉的影响,井陉关口外的西冀州地形十分复杂,山地、丘陵、盆地、河流,类型齐全起伏不定,其中又以昌原一带为止最。 交战双方选择了这里,地利之便尽有,端看谁技高一筹了。 并州军营地,中帐。 灯火通明,卫桓正召诸心腹臣将商议战事,环视一圈,“今夜突袭,诸位有何看法?”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如今已是九月下旬,双方都不打算继续等下去了,一场大战就在眼前。 张济正在端详刚补充完成的大幅地形图,“从我方营地进军,有三条合适路径。” 他手在地形图上划出,“陈谷,峪平道,还有东坳口。” 目前战局,两军都在揣度着对方。对于卫桓等人而言,已制定的最佳战策就是顺利绕着敌方后军,占据地利围杀之。 不过河间军自不会坐等下风,若能猜度并州军的进军路线且提前设伏,一举中的的话,即可提前截杀。 换而言之,现在关键的是路径和设伏。 河间军会在这三条进军路径之一设伏以待,而并州军必须避开它。 胜负关键就在此处。 徐乾道:“这峪平道太过狭窄,出口又无遮挡,即便河间军不设伏,也极不利于我们,可以摒弃。” 卫桓颔首,他也是这般看法。 摒弃峪平道,那就剩下陈谷和东坳口方向。 两条都是山梁谷底繁多的复杂路线,若顺利通过固然胜利在望,只倘若恰好被河间军猜中的话,却是极好设伏的。 卫桓翻过手上的哨报,又交予众人传阅:“据探,河间军正连夜挪营,以避开坍塌,同时安排营兵日夜防卫。” 战机稍纵即逝。 且河间军既急着挪营,还得小心防备,至多只能分一半兵马设伏。 趁着夜色急行军突袭,虽有风险,但完全值得一冒。 张济一一翻阅过哨报,沉吟良久:“主公,在下以为,应走东坳口方向。” 细细分析过蛛丝马迹,他认为,陈谷方向应是敌军设伏之地。 和卫桓的想法一样。 众人交头接耳,也纷纷表示认同。 既如此,卫桓当即下令诸将,各自整军,入夜后开营出寨,沿东坳口方向奔袭挪营中的河间军。 “标下等领命!” 诸人齐齐应和,立即下去各自准备。 现在距离入夜,还有一个多时辰,路线商量完毕,军务也已安排妥当,卫桓倒是得了些许空闲。 闲了下来,想罢战事,不自禁又忆起姜萱。 他立即抿了抿唇。 自那日送食盒避走后,姜萱就松了下来,没再刻意找他,甚至这次出征她主动留守后方石邑,且未曾给他来过一封信。 来寻时不想面对,不寻了更加恼怒。 她这般伤他的心后,待他却无多少耐性。 受伤,愤怒,自讽,诸般情绪翻搅交缠,说不出的难受。 不理就不理,不理就罢! 卫桓一拂披风,重新于帅案后落座,收敛心神,再次忖度起陈谷和东坳口这两条路径。 这时,帐外却有急促脚步声传来,“报!石邑有讯!” “是姜大人的!” 卫桓霍地站起,讯兵已奔进帐内,呈上一封信。 他一看,却是军报。 一怔,卫桓立即打开。 却见信封内,除了姜萱急书的一纸信笺外,还有几封染血的密报。 一看,卫桓神色一凝,他立即下令:“传讯众将,立即到中帐来!” 这封十万火急的军报,是姜萱亲手送出的。 这次大军出征,她觉身体有些许不适,于是主动请缨,和符石留守石邑。 一边关注前方战事,一边打理后勤和石邑政务。 前线战事白热化,她心神也随之紧绷,本欲去一封信叮嘱卫桓的,但想了想,大战在即,还是不扰他心神了。 只耐心等着。 这般忐忑不安中,到了廿二午间,姜萱才起身要去用午膳,却被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打断。 是程嫣! “不好了!” 两人入房,程嫣气喘吁吁:“河间军布疑兵之计,要诱我军走东坳口啊!” 姜萱一惊:“怎么回事?” 程嫣撑着膝盖把密报掏出,“这是姚安刚刚送返的。” 作为高层一员,徐乾之妻,程嫣自然知晓前线第一手战报的。河间军大营遭遇山体坍塌,卫桓欲趁机急攻突袭,她当然也知。 刚得迅这则军报,谁知转头又接了姚安呈上的密报,还有打探到的河间军故布疑阵情况。 她大急,立即狂奔过来找姜萱。 姜萱一惊:“姚安呢?” “在外面,我叫他和底下几人一同过来了。” “快叫进来!” 姜萱立即将人叫进,不等姚安几个问安,她立即问:“怎么回事,赶紧说清楚!” 姚安赶紧说:“是这样的,我们本来装作小乞盯着临戈,后河间大军出后,又奉程大人之名和哨骑配合,至昌原盯梢河间军大营。” “本来,一切都如常的,只是自前天白日河间大营左侧山体垮塌后,我们几个偶然发现河间大营的粮车进出有点不对。” 姚安回忆:“进出频频,数目仿佛比平日多出一些,只听一个落单小解的巡逻兵卒抱怨,膳量却是减少了。” “我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就安排几队人悄悄靠近,后来发现,有一部分粮车吃重不对,仿佛装载的是军械,是往东坳口方向去的。” 姚安不明所以,但姜萱和程嫣的态度让他十分紧张,忙不迭将详细情形说罢。 “我们商议过,觉得敌军可能想设伏,情况或许严重,于是立即借了马,亲自将密报送回。” 姚安说到最后,含泪难过:“山势崎岖,有一队弟兄摔下悬崖两个,没拉住,他们最后把讯报递上来了。” “辛苦你们了。” 姜萱也顾不上多安抚,将人交给程嫣,一目十行翻阅过密报,“这讯报很重要,我要立即发往前线。” 她匆匆提笔,疾速书写。 程嫣领了姚安等人出去,安抚道:“他们都是有功之人,虽死犹荣,家眷都会得到好好照顾的。” “你们随我来,先上点药。” 姚安几人脸上手上不少擦伤,闻言却摇头,“不了,我们那一片还托其他队看着,得赶紧回去。” 程嫣欣慰,大赞,又道:“好,我送你们出城。” “谢程大人!” 拱手应是,随在程嫣身后,姚安低头,无声吁了一口气。 他垂睑遮住眸中思绪,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再说姜萱这边,将密报原稿并自己抄录的姚安口述内容,一并装进信封内,命以最快速度送往前线。 讯兵一路狂奔,堪堪赶在大军出发前抵达。 卫桓立即将诸心腹臣将重新聚集。 徐乾拍案:“还好,我们没有往东坳口去了,不然可中了河间军的疑兵之计!” 张济点头:“确实。” 他拱手:“主公,既如此,我们当走陈谷方向。” 卫桓沉吟片刻,颔首:“传令整军,立即出发!” 同一时间的河间军中。 见得心腹急急折返,梁尚立即问:“如何?石邑的讯报可发出?” 心腹禀:“已发出,此时应已至并州军前线。” “很好!”梁尚满意点头,和张岱对视一眼,张岱哈哈大笑:“好!不枉我等煞费苦心啊!” 确实煞费苦心,姚安,石邑,还有并州大营遣出的哨兵,多方小心配合,不露丝毫破绽,才一步一步的,引导至如今之局。 “公纪之策果然了得。” 张岱赞罢梁尚,目露厉色:“此次,我必尽歼并州大军,将那孽子戮杀!” 森森杀意毕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7章 第77章 石邑,衙署。 安排人火速将密信送往前线后,所有人都绷紧心弦等着。 包括姜萱。 勉强收敛心神处理好要紧的军务政务,天早黑下来了,往东南方向眺望良久,才打起精神折返后院。 姐弟两个心不在焉地用了晚膳,吩咐姜钰天寒早些休息,她自己却睡不着。 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是否没和卫桓通信的原因。 姜萱失眠了,当夜辗转反侧,只天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 醒来后头疼欲裂,她缓了许久,才感觉好了些,勉强爬起身,取了一颗风寒药丸吞下,匆匆梳洗往前头去了。 她面色奇差,符石见了皱眉:“二娘,可是不适?还不快快回去歇歇?” “没什么,就是昨夜没睡好罢了?” 昨夜又有谁能高枕安睡呢?符石自己眼下也是泛着青,知歇也歇不好,劝了几句,便由得她了。 诸人焦急等待着,到了中午时分,第一封战报终于传回了。 “你说什么?”姜萱霍地站起:“河间军于陈谷设伏?” 怎么会这样?姚安等人探得的密报? 哨兵一身尘土血迹,急惶得脸色一片青白:“非但如此,河间军设陷围堵,漫山遍野,应是河间军将全部兵力都压至陈谷!” 准备得这么周全,是无论如何都和姚安等人所言对不上的。 换而言之,昨日经自己手传往前线的,很可能是一封假讯报。 听哨兵哭道:“我大军走得正是陈谷道,已遇伏击!” 姜萱脑内一阵晕眩,身躯晃了晃,手一撑急声喝问:“怎么样?战况怎么样?” “府君可率军成功突围了!” 时间回溯到昨夜。 夜色沉沉,秋风凛冽,天际乌云快速流动,一弯月牙时隐时现。 并州军正沿陈谷方向急行军向前。 漆黑的夜里,只能铠甲摩擦的铿锵声和军靴马蹄落地的快速脚步声。 不断有探路哨马急急折返回报,非常频密,这一带地形非常复杂,哪怕得了确切密报,卫桓也非常谨慎。 好在一切正常。 诸大将越发振奋,徐乾笑道:“此战我等必能大败河间军!”他呸了一声:“那等恶贼,正该挫骨扬灰!” 何浑符非等切齿:“就是,就是!” 至如今,大家都对卫桓的身世有所了解了,张岱行为实在让人发指,一提起,人人愤慨。 也就顾忌着卫桓情绪,这才没有说得明白。 卫桓眸色沉沉如暗夜,喝道:“好了,都仔细些!” 道旁两边的坡地越来越高,林木也越来越茂密,深秋时节,枝叶长草悉数枯黄,却未曾败伏,密麻麻黑黢黢的,正是越来越适合伏击的地形。 卫桓令众人小心在意,又增派哨骑往前探路。 并未发现异常。 大军继续往前急进。 张济仰头,天际乌云流动,正好把一弯明月遮挡得严严实实,一颗星子都不见,整个天幕乌沉沉的。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定了定神,细细将战况及大小讯报都思索了一遍,未果,只抬头却望见前方谷口参差不齐,黑黢黢的仿若一大张的凶兽巨嘴。 “停下!”忽卫桓抬手,叫停大军。 张济忙打马上前,“主公,不知为何,”他蹙眉:“我总有些不太自然的感觉。” 将“不详”吞下,换上“不自然”,但卫桓肯定听得明白。 张济望卫桓,他骤然叫停大军,“主公可是发现了什么?” 卫桓缓缓摇了摇头。 他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只不过,同样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和张济的莫名心惊肉跳不同,他的是一种危机感,一种多次徘徊于生死边缘后,而培养出来的一种对危险的直觉。 他令:“徐徐缓行,各营提高警惕。” 大军慢慢地往前移动。 卫桓仔细地观察观察四周,本他武力过人,听觉灵敏,可惜数十万大军再安静也不可能无声,完全掩盖了或许潜在的动静。 他打马至前军,慢慢前行,踏足陈谷口。 陈谷是个如葫芦一般形状的大谷,非常大,入二三十万大军都不成问题,四周高坡平坦却陡,后面是连绵山梁,非常利于藏军设伏及由上而下冲锋。 那种危机感越来越强烈,如芒针在背,卫桓勒马停在谷口,不肯再进。 他微微眯眼,扫视谷内。 夜风吹拂谷内和坡上的长草枝叶,“哗啦啦”一阵响,并没有任何异常。 伏于坡上高点的张岱蹙眉:“他不肯进来,莫非发现端倪?” 陈谷,正是他和梁尚为这个孽子及并州军寻定的埋骨地。 梁尚缓缓摇头:“不可能。” 他亲自布置安排,自问天衣无缝,卫桓绝对不可能望见端倪。 卫桓却是没有发现端倪,但他同样不肯再进,招手,让薄钧把他穿云弓呈上。 这一把乌木穿云弓,当初还是王芮赐赠,杀丁洪之用。王芮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这弓却是好物。 弓长六尺,沉重如铁的乌木所制,足四石,寻常人拉都拉不开。 卫桓抄过穿云弓,反手抽了三支箭,一搭弦弓已拉开,泛着银色寒芒的箭头对着高坡方向,他眯眼睃视着。 骤一放,“嗖嗖嗖”三声锐器划破空气的嗡动,箭矢如闪电,瞬间激射而出。 “不好!”梁尚一见,就叫不好,目测卫桓箭矢射程竟超过二百步,可能有二百二十步。 当世箭力最惊人者乃彭越,彭越一箭二百步,已是无人能及。 所以,梁尚安排伏兵,是从离谷口二百步的位置开始布置的。 谁曾想,卫桓竟有如此箭术。 一见卫桓动作,梁尚眉心一蹙,第一次三发箭没中,但多试几次,总有射中的时候。 果然,“嗖嗖嗖”,卫桓连续发了七次箭,箭势始终不见疲软,终于在第七次,“啊”地一声惨呼,有一个河间兵中箭,瞬间从高坡的长草掉落下地。 徐乾一凛:“不好!有埋伏!” “众将士听令!后军转前军,立即原路撤退!” 卫桓厉喝一声,令旗迅速舞动。 由于这等异常情况,兵士们早有心理准备,迅速就掉头,立即往原路急奔折返。 埋伏被识破,眼前并州军如潮水般退了出去,梁尚霍地站起:“张侯,立即按备用计划进军!” 梁尚为了这一战,准备长达半月,他甚至亲至陈谷视察过地形,因地形允许,他还制定了一个备用计划。 一旦被并州军发现端倪,不肯进陈谷,即立即率军士沿着坡顶急进,将战场转移到谷口前的长道内。 长道地形没这么好,冲锋也不及谷内有利,但到底还是居高临下的,全歼并州军的几率也不小。 张岱厉喝:“快!” “尽歼并州,全军俱赏钱一贯!歼杀卫桓者,赏金五千,连擢三级!” 隐伏半宿的河间军登时精神一振,潮水般沿着高坡往谷外涌去,他们占据地利之便,最后,成功赶上急退中的并州军。 “很好!”张岱居高临下,俯瞰下方黑压压的并州军,反手一抽配剑,“将士们,全力冲锋!” 刹时,喊杀声震天,潮水般的河间军自高处蜂拥而下,“嗖嗖”一轮箭矢如雨,直奔仍身处前军之中的卫桓。 卫桓脚下一蹬,瞬间腾跃而起,薄刃出鞘,“叮叮当当”打下数十支利箭。他顺手把赤红帅氅一扯,利索落回马背上,一打马,迅速汇入并州军中,夜色中再无法分辨。 “众将士听令,立即以圆阵之势,结鱼鳞阵!左右前后,拱卫迎战!” 卫桓厉声高喝,而后亲卫营齐齐呐喊,将军令送远,一层一层,迅速传至全军。 随即他喝令:“徐乾刘振,你二人各领后军中军!陆延廖芳陈昭谭印,你四人率前锋突围!” 话罢他一打马,率先而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卫桓迅速稳住阵脚,并州军慌乱全褪,凝神应敌。 梁尚面色沉沉:“此子了得,非杀之不可。” 否则,来日必是青州心腹大患。 “张侯,立即擂重鼓!” 站稳了脚跟,接下来的是一场硬仗。 激战,血战。 沉沉夜色中,潮水般疾冲而下的河间军,退一步即死,一开始稳住了阵脚的并州军反被激起了士气,破壶沉舟,背水一战,咬紧牙关誓死一搏。 浓重的血腥直冲长空,军靴下的黄土地黏黏腻腻的,同伴倒下去,另一个补上,激烈厮杀你死我活。 卫桓亲自率军突围,血战一个多时辰,终于成功破围而出。 他立即下令,急行军返回后方大营。 张岱梁尚顿足握腕,一路急追,却未能赶上,最后攻了几次并州营寨,无果。 极不甘心,但已人疲马惫,再行强攻必遭失利,只得恨恨折返。 卫桓率军成功突围。 只战况惨烈,阵亡兵卒高达五万余,伤者无数,陆延肩膀大腿各中一箭坠马,重伤。其余将领稍轻伤势颇多,只与前者相比,不提。 几个军医齐齐上阵,急救半日,陆延的情况才算稳定下来。 已是有一日深夜,卫桓从医帐出来,面色阴沉如水。 这是他征战生涯中的第一次败绩,本近期就心情不佳,如今更是阴沉如暴风雨前夕。 “主公,如今战局急转直下,于我方有大不利,依在下看来,当趁河间军回营休整,我们立即退回石邑。” 眼下已不适宜继续作战了,退回石邑,石邑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及时止损。 张济跟在后头,熬了两夜人眼看憔悴,只却毫无困意,他长叹一声,拱手请罪:“某未能提前察觉,请主公责之。” “如何能怪先生。” 卫桓扶起张济:“此等处心积虑的连环计,又有内应,先生也非神人。” 说到此处,他眉目森然,罪魁乃传递假消息的姚安等人。 提起这个,张济也恨:“恐怕,这张岱梁尚在姚安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谁知道往日屡建功勋的姚安,居然传了一则假消息?还如此周密,几组人一起汇总得出来的结果。 瞒过程嫣,瞒过姜萱,瞒过张济,也瞒过了卫桓,及中帐内的所有人。 姜萱领的这个密报系统,虽建时仓促,但其实也颇周密的,具体章程众人讨论多次才定下的,后续又不断完善。 后来张济来了,她还特地请教过张济,后者给出一些调整意见,已很不错了。不管是战事还是敌情,都立过不少功勋。 姚安本人,更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虽年少,但擢升全凭功勋和忠心。 也不知,在唯一亲人还在定阳的情况下,他为何就做出此等叛逆之事来? 且除了姚安,还有谁?这事一个人是做不成的。 如今一切,都不得而知,卫桓冷冷道:“我已遣人,前往昌原临戈一带搜擒此人。” 命搜带的同时还有那一片的所有密探,只要将人擒会审过,一切自回水落石出。 卫桓纳张济建议,下令整军立即折返石邑,难携带的辎重尽数抛弃,急行军需赶在张岱反应过来前离开。 同时,他增派人手,务必要将姚安擒获。 急行军一直到次日夜半,卫桓率大军返回石邑,城门“轰”一声闭合,让急追而来的张岱气恨顿足。 返回石邑,布防妥当后,卫桓立即去了城西大狱。 路上他已接讯,昌原临戈密探陆续找到,或带或擒,已先一步回了石邑。 姚安等人一开始不见踪影,但张岱梁尚出营未归的情况下,他们并不敢往河间大营凑,薄钧等人用了计策,最终将人擒获。 也一并押入大狱了。 已严刑拷问了一宿,事情始末终水落石出。 除了姚安一批以外,根据前者提供的名单线索,起事前梁尚又照样大施为了一次。宁死不从的直接杀了,其余屈服的,俱悉数作配合姚安之用。 梁尚下手的,无一例外的都是育幼堂出身的半大少年。 张济不禁叹:“凡事有利必有弊啊。” 这些半大少年,固然不引人注目,能打探到许多寻常细作探不到的事,在组建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乃首选。 只弊端也有,看梁尚下手就是,心智更薄弱的半大少年,在梁尚眼里就是个软柿子,所以专挑他们下手。 张济道:“跟踪日久,伺机而动,如此处心积虑,实难防范避过。” 到如今,梁尚对姚安的手段已水落石出,张济略略思忖,就将前因后果猜度了个八九不离十。恐怕姚安不知何时暴露,被人盯上很久了。他也算硬骨头忠心的了,奈何梁尚准备多时。 敌方这回确实技高一筹,败得无话可说。 他劝卫桓:“胜败乃兵家常事,二娘那边,府君当好生劝慰才是,此非她之过。” 据张济所知,姜萱其实一直在调整人手,当初因紧迫不得不采用的半大少年她打算逐渐替换下来,奈何时间太短,计划赶不上变化。 之所以特地劝一劝,那是因为很明显姜萱和卫桓这段时间闹矛盾了,且原因张济也清楚得很。 他敬姜萱人品,更体恤她不易,因此也顾不上有些僭越,很是劝了几句。 只卫桓还是憋着气。 又是这个育幼堂! 当初若非姜萱坚持,他早把这育幼堂砍了。 卫桓冷冷下令,将叛者亲眷押至石邑,当面再审一次,无遗漏后,悉数按军法斩杀。 面色沉沉,巡视过城防,这才打马折返衙署。 才进外书房院门,便见姜萱急步应了上来。 她脸色煞白:“听闻已确定姚安是受梁尚驱使?” 自得第一封战报后,姜萱睁眼难眠,辗转至终得迅卫桓成功率军突围。 可阵亡兵士达五万,伤者无数,惨烈的一仗。 她当时眼前一黑,那封自她手里出去的军报。 符石等人宽慰她,谁料到密报有假,那种情况下,谁都会第一时间将讯报发往前线,怎可怪她? 姜萱依旧难宁,谁料卫桓率军折返后,她紧接着又得一讯,姚安已擒回,确定是他受梁尚驱使传的假消息,至于其余协助的,听闻都是和他一般育幼堂出身的半大孩子。 她登时头脑一阵晕眩,得迅卫桓回府,她立即赶了过来。 “听闻都是育幼堂,是真的吗?” 卫桓抿唇:“确实如此。” 为了这个育幼堂,两人争过多少次,她宁愿自己累病了也要建,可现在呢? “若非当初你施饼之恩,姚安能不能活到如今都未可知?可如今呢?” “旁人并不会因你几顿饭的恩德,便死心塌地。” 见姜萱脸色难看得厉害,卫桓最终还是将那句“没有育幼堂,就没今日这事”咽了回去,没再说什么。 只胸臆郁怒实在难以纾解,他重重一击案:“此一战,折我五万精兵,我定要将此贼碎尸万段!” 姜萱头脑翁鸣,怔怔地跌坐在身后圈椅上,连卫桓被紧急军务叫走都没留意。 她似乎想了很多,但似乎又什么没想,头脑一片混乱。 直到一声高呼:“程大人伤势不好了!” 姜萱霍地站起。 程嫣受伤了,被姚安的同伴捅伤的。当时姚安一个同伴不是心里发虚还是什么原因,上马时失足,跌断了手臂,不得不留下治伤。 当时,他还是有功之人,程嫣每日去探望。 事情败露之时,正巧程嫣在,符石急遣人拿下,听得脚步声,那人跳起一匕首捅伤程嫣后往外逃。 程嫣被捅伤腹部,伤情很重,才稳下来不久,如今还是危险期。 姜萱立即赶了过去。 在门口正遇上急赶回来的徐乾,徐乾一身铠甲斑斑血迹,不顾一切往里冲。 “嫣娘!” “伯潜不要!” 姜萱从后抱拖住徐乾,只徐乾力气岂是她能拦截的,被带着猛一下撞到门框上,登时眼前一黑。 只她顾不上,一见徐乾被帮忙截停,急道:“你不能进去,你得先洗干净了换身衣裳!” 徐乾这才停住挣开的动作,匆匆冲进隔壁屋去了。 姜萱撑着隔扇门,焦急招人询问。 程嫣没有伤及脏器,她本身会武及时往后一缩,匕首也没捅得过深,算不幸中的万幸。 只这在如今也是很严重的伤,一个不好,就会没命。 第一步的裹伤止血过去了,还需熬过发热期不被感染,才算真正渡过危险。 府医也不许人进去,只勉强答应放一个徐乾,姜萱焦急在外头等着。 一直熬到傍晚,程嫣总算熬过高热了。 府医宣布,有惊无险,后续仔细照顾不再出岔子,应能无碍康复。 姜萱撑着门板,缓缓滑坐下来。 松了一口气,听见里头徐乾带泣音的说话声,她慢慢淌下两行泪。 许久,扶着站起,她挥退欲搀扶的仆妇,游魂一般荡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8章 第78章 出了衙署大门,人声马声喧嚣,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 姜萱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去了城西医营。 伤兵太多,卫桓临时在城西划出了一大片地方,作救治伤员和集中照顾的区域。 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惨叫呻吟声声不断,不停地有人捧着伤药麻布奔跑着,轻伤员包扎过后,互相搀扶着从身边经过,更有许多重伤者在屋内紧急施救着。 甚至,短短一段路,已有几次担架从身边经过,上面蒙了白布,都是伤重身亡的兵士。 陆延已经醒了,神色黯然:“恐怕伤重不愈者至少万余。” 万余。 加上当场阵亡的五万多,那就是七万。 医营区并不寂静,除了痛呼呻吟以外,还有很多伤兵和探视者的对话。 “还好最后突围成功了,他娘的,老子当时豁出去命拼了!……该死的河间军!” “是啊,都以为回不来了,幸得我们府君了得!……诶,冲了几次?” “三次,听说连陆大将军都重伤了……” 大部分都在议论那场血战,庆幸的,愤慨的,零星听到几句,“……听说是育幼堂的出身的。” “真的!岂有此理,这等喂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活命的吗?” “唉,这世道,大利在前,谁还记得那点容身之恩?” 姜萱出了医营。 明晃晃的日光灼目,刺得眼前一阵晕眩,她晃了晃,扶住营门。 七万,七万。 明知这是敌军处心积虑的谋算,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想,若是从前自己没有坚持,没有育幼堂,今日是否就没了这件事? 七万条鲜活的生命,压在她的心坎,沉甸甸的,像喘不过气来一样。 头脑一片混乱,这个冲击太大,坚持两辈子的信念被动摇。 两个世界是不同的,那她始终相信的东西还是对的吗? 百般心绪,混乱浑噩,不知该何去何从?欲倾吐,可环视这个偌大的石邑城,她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阿萱!”茫然四顾间,一醇厚的熟悉男声喊她,姜萱怔忪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怔怔循着声音望去,一身蓝衣风尘仆仆、靴尖沾泥渍的裴文舒正立在对面街角,微微蹙眉,关切大步行来。 “……裴大哥。” 裴文舒是前天入夜到了,裴崇已折返徐州,陈谷大战一结束谁也拦不住他,心焦如焚的他带了几个亲卫连连打马,亲自赶到了石邑城。 消息带到了,可惜也晚了。 姜萱不得空,他密切关注着衙署,她一出来,他就接讯赶来了。 一见姜萱这般状态,登时大怒,匆匆拍开一家茶馆的门,他急问:“怎么?难不成他们还敢将此事怪罪于你?” 一个势力的崛起,密报系统是必须的,这般仓促的时间内,还有人做得比她更好吗? 他怒道:“此乃梁尚处心积虑,细作叛变之故!换了谁,也会立即将讯报发往前线!” 这不是一个人的责任,讯报发出去,同去的肯定还有原稿,判断失误的可包括中帐的所有人! “先前,难不成就没建功?”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人家处心积虑,就算没有育幼堂,也会是其他地方,哨兵出身的细作难道就能保证不出问题吗? 梁尚这种算计谁经得住? 裴文舒真动了怒:“可不能建功就是应当,出事就全是你的过错!” 万万没有这个道理的! 姜萱摇摇头:“不是,没人怪我。” 事实上,不但没苛责,反众人百忙之中不忘宽慰开解她。 裴文舒蹙眉:“那你莫要往自己身上揽。” 哪一支军队没尝过败绩?那一方势力没遭过背叛?再老练的情报组织,都是从鲜血中吸取教训过来的,谁也不例外。 “……不,其实也不是这样。” 这些道理,其实姜萱不是不懂,只是,只是,捂着脸半晌,她茫然:“我只是想……或许,从前我想的未必是对的。” 仁义,存善,在能力之内,她从来不吝啬于助人一臂。 所以即使这辈子,她生在这么一个乱糟糟的世道,她还是坚信,人间有善意。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可现在,沉甸甸的七万生命撼动她的信念,她开始怀疑自己未必是对的。 以手撑额,忆起牺牲的诸多将士,情绪一下子压抑不住,她捂着脸落下泪。 没有多说,但她知道裴文舒听得懂的,裴文舒是这辈子唯一一个理解并赞同她信念的人。 这并非讨好,他本人志向也和她有许多共通之处。 一开口落了泪,似崩溃般,汹涌的情绪随眼泪滚滚而出。 裴文舒霍地站了起身,“暴秦何以亡?寡仁少义也!林深则鸟栖,水广则鱼游,仁义积物自归之。此虽乱世,仍应有所为有所不为,仁念绝不可断也!” 他伫立窗畔,神色肃然:“若上位者不知仁义之道,以黎民百姓为刍狗,不择手段,当民愈稀,传承不继,又何以为天下?” “无规矩难成方圆,有仁者方可长存。” 这世间断断不能少了心存仁义的人,尤其乱世,倘若人人都如张岱姜琨一般,那又会如何? 恐怕这世间才算真的没了希望。 裴文舒肯定:“你没有错,你做得一直都是对的。” 见姜萱落泪,他心里也难受,肃然的神色和声音俱缓和下来,他低声说:“即便没有育幼堂,难不成梁尚就不出手了?” 不可能的。“没有育幼堂,今日并州军未必能避开这场血战,只你旧日不出手,就肯定有许多孩童冻死饿死。” “我想,即便是医营里的伤兵,也必只会唾骂叛徒忘恩负义,而没人认为你不该建育幼堂。” 细细宽慰许久,裴文舒温声道:“莫哭了,回去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多了。” 他固然想和姜萱多聚,但不是现在,她情绪不对,脸色也实在太差。 姜萱“嗯”了一声。倾诉过,哭过宣泄过,到底是要好一些的,她情绪稳定了不少,勉强笑笑:“裴大哥,我回去了。” “我送你。” 命店家打了冷水来,裴文舒侧身避开,姜萱洗脸敷了一阵眼睛,打理好仪容。 情绪稳定了许多,但人还是低落,久未安睡的身体疲倦乏力,脑袋有些沉沉的。 撑着桌子站起身,和裴文舒一起出了大门外,随卫牵来马,她试了两次,才翻身上去。 手足乏力,让裴文舒和亲卫们好一阵担心,护她在中间慢慢行着,小半个时辰才回到衙署。 已是九月末,迎面冷冷的风一吹,人好歹精神了些。 姜萱仰望映着夕阳余晖的湛蓝天幕片刻,定了定神,朝裴文舒拱手一礼,“今日烦搅裴大哥了。” “你既称我为兄,还说什么烦搅不烦搅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这个时候风尘仆仆赶到石邑来,报讯时眉宇间的懊悔,都足可见他背后下的功夫。 前日她骤惊心乱,根本没顾得上多理,如今她认真道:“谢谢你裴大哥。” “也不许外道。” 裴文舒看姜萱,见她情绪好歹缓和下来,这才放心了些,见她下马绊了绊,忙翻身下地一个箭步上前欲扶。 姜萱站稳了,也不用,定了定神,“裴大哥我回去了。” “嗯。”裴文舒相送。 两人并肩才要转身,却听后头一阵军靴落地的急促脚步声,骤一定,随即听见府门甲兵见礼,“见过府君!” 一回头,卫桓正站在台阶上。 他脸色不大好看,目光落在裴文舒脸上,“裴大公子为何在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9章 第79章 卫桓语调淡淡,目光锐利。 并算不上友好。 裴文舒明白得很,只他是徐州裴氏继承人,不管外表如何谦和,心里也自有矜傲,并无意多说些什么,只淡淡道:“恰逢其会。” 恰逢其会? 怎么一个恰逢其会? 要知道石邑在太行山东麓,井陉如今还封着,这一片是战场,再如何顺路也不可能顺到此处来? 卫桓愠意又添了几分,眯了眯眼。 裴文舒和他对视,哪怕他现在身处的对方地盘,他也未有丁点怯意。 “阿桓!”眼见气氛紧绷,姜萱立即叫停,和卫桓解释说:“裴大哥是来报信的。” 她回头扫了一圈,见府门数十丈内皆无闲杂人等,附近的都是心腹,才低声道:“裴大哥探得梁尚有异常举动,星夜兼程赶至。” 气氛这才缓了缓,半晌,卫桓淡淡道:“劳裴公子费心。” 卫桓不喜裴文舒,裴文舒同样对对方无太多好感,只顾忌姜萱,他顿了顿,“小事一桩。” 侧头看姜萱一眼,她今日状态实在让他不放心,告辞之前,他对卫桓说:“阿萱这几日歇息不好,你多留神些。” 这种叮嘱式的话语,还隐含记挂,卫桓心下登时就怒了,他阿寻何须旁人惦记! “此事不劳裴公子挂心。” 话罢,牵着姜萱的腕子入了衙署大门。 姜萱匆匆和裴文舒告别,他步伐太大她跟不上,“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卫桓骤停住脚步,侧头欲说什么,只瞥见她泛白的脸色,又咽下了。 缓了又缓,他才抿唇问:“你怎么碰上他了?” 卫桓再是和她怄气,再是因战事郁怒,心里还是记挂她的,见姜萱脸色不对自担心。 他被紧急军务叫出,不忘招金嬷嬷来吩咐仔细照顾。 金嬷嬷自不敢怠慢,程嫣伤势变化,她也跟着在后头去了。 后来被挥退,她见姜萱脸色很不对劲,还出了门,当下不敢怠慢,忙托人禀了卫桓。 卫桓快速处理了要务,立即赶了过来,正匆匆要出门寻她,却迎头撞上她和裴文舒面对面在阶下。 两人靠得很近,甚至裴文舒还伸出手欲扶她的肩。 一腔担忧登时转为愠怒,压了又压,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只听姜萱轻描淡写说:“出了医营大门碰上的。” 卫桓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他是想问她为何又和那姓裴的出去独处了?明明这当口她并不闲暇。 且他眼尖,一垂眸就见她眼角微红,似是哭过。 只不待他问,姜萱就举步往里头去了。 他跟上。 卫桓左臂受了些伤,包扎过,铠甲左袖位置稍稍比右边膨隆一些,若是平时,必立即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少不了一叠声关怀询问。 可今儿,走了一路,她竟完全没有发现。 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他蓦拽住她腕子两步并三步进了院门,一拧眉:“怎么回事?你和他说了什么,怎么又哭了?” 姜萱愣了愣,说:“这几日的事,我心里有些难受,想找个人说说罢。” “找他干什么?” 卫桓一听更憋气,他本就情绪不佳,两厢交加他登时就怒了,“你找我不行吗?” 不说犹自可,一听这话他简直介意极了,大踏步一个来回,恼道:“你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的,偏偏得去找个外人?” 和你说,有用吗? 两人在这方面是有很大分歧的,他连理解赞同都不能,还怎么胜任被倾诉的角色? 姜萱头疼欲裂,她知道卫桓介意什么,但她今天实在不想安慰人。 “……只是凑巧碰上罢了。” “你是凑巧,他只怕未必。” 哪来这么多凑巧?怕是裴文舒一直遣人盯着衙署吧? 卫桓气极了对方的处心积虑,怒道:“哼!欺世盗名,居心叵测之辈,你且莫被他蒙骗了……” 沉沉的疲倦感袭上心头,额角一抽一抽地疼着,夕阳很刺眼,她一下子觉得难受极了,睁眼看了卫桓的脸片刻,哽了片刻,她突然哭了,“我累了,我很累!” “我心里不舒服,我就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怎么了!” 眼泪滑下,郁郁的情绪头疼难受都仿佛找到了缺口,一下子汹涌而出,把卫桓吓住了,“没,没什么?阿寻你怎么了?” 满腔愠怒登时哑了火,他一愣,慌忙上前要伸手抱她。 姜萱退后一步避开。 “我很累,你知道吗?” 伸手扶住廊柱,哭了一阵,缓和了些,姜萱止住眼泪,只积蓄已久的情绪打开了缺口,却一下子收不回来。 她倚着廊柱,静静看着前方,说她很累,视线穿过卫桓的脸,不知投到远远的哪一点上。 她是个温柔体贴的性子,也爱照顾重视的人,她视为责任之余,也很乐意。 譬如姜钰,譬如卫桓。 但她真不是铁打的,她也有疲惫的时候。 在她身心俱疲的时候,还要面对咄咄逼人的卫桓,她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了。 她侧头问他:“你为什么一直盯着裴文舒?是不信我么?” 对于曾经和裴文舒的婚约,时也命也,她不想评价些什么,只过去了就过去了,她对他也没什么情爱更不会不舍。 她对卫桓解释剖白过不止一次了,可每到下一回还会这样。 卫桓急道:“不是,我没有不信你。” 是真的,他真从没怀疑过她的,他可以立即发誓! 他真举起手:“皇天后土,今日若我卫桓当真有怀疑过你一丝,教我……” 姜萱制止了他,赌咒之言,总不是好的。 “那你为什么这样呢?” 她静静倚着廊柱,仰看斜阳西下后越发暗沉的天空,喃喃:“你为什么不能多体恤一下我?” 她是问他,又仿佛不是问他,人怔怔的,暮色下苍白的一张脸脆弱极了,仿佛一碰就会碎。 卫桓心下大痛,他无比的自责,无比地怨怪自己,两步上前扶住她的肩,急道:“是我不好!阿寻你听我说,我没有……”没有不体恤你。 “你有。” 姜萱轻声,却很肯定。 视线移到他的脸上,定定片刻,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不是第一次感觉到疲惫,只是以往都没这般强烈罢了。 “你这性子,我很累的。” 归根到底,还是他的性子问题。 “你能不能改一改?” 姜萱拨开他的手,站在台阶上和他平视。 今日说到了这里,很多积在心里的话不吐不快,“我知道你这十几年是有多不易的,我都理解,我能体谅,可现在这些都过去了,你能不能试着改变一下?” 没错,一直以来卫桓给她的感觉,是他不愿,他抗拒改变,不愿意旁人走进他的世界,更不愿走进旁人的世界,孑然一身,最多,也就添了一个她和姜钰。 “从前你没有的,现在都有了,舅舅待你如何?符非符白又如何?” 这就是亲情。 “徐乾如何?贺拔拓薄钧如何,陆延又如何?” 这就是兄弟情,战友情。 “当初在定阳时,咱们杀了丁骏引丁洪生疑,徐乾是怎么做的你还记得吗?” 徐乾能为弟兄为两肋插刀,愿意抛弃一切跟随他出走,包括亲长家人和多年奋斗得到的军职。 但后来,卫桓却说复仇后可一走了之。 姜萱当时理解,但难免有一丝失望。 他这性子,她当真是下了水磨的功夫,给了无数耐心想出无数法子,说是殚精竭力也不为过。 可他呢?磐石无移,他始终都不能主动迈出一步。 姜萱仰脸,看泛灰的云层在朔风中快速流动着,太阳下山了,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 冷风灌进廊下,她脸面生寒。 平时她有耐心的,只今天她真的很累了,沉沉的疲倦席卷全身,头疼欲裂,她低头,按住抽痛的额角,突然不想再说话:“我想安静一下。” 她话罢转身,推开房门入屋,把门掩上,脱力重重地靠在门扇上。 背靠隔扇门缓了一阵,姜萱才恢复了些力气,勉强撑起身体,进了内室一头栽倒在床上。 她真的很累。 习惯了照顾人,其实她也想被人照顾。 回想当初和徐州裴氏定下婚盟时,她虽对裴文舒没什么男女之爱,却很满意他。现在细想想,其实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但凡她和裴文舒在一起,都总是他照顾她的。 姜萱习惯了照顾人,上辈子父亲去世后,她照顾彷徨且没有生存技能的妈妈;这辈子,她要照顾秉性甚柔的母亲,照顾年幼的弟弟,作为嫡房的一个主心骨。 后来变故发生,她照顾弟弟,照顾卫桓。 她习惯了照顾人,也乐意照顾他们。 但其实,她也是很渴望被人照顾的。 或许她潜意识把这个角色放在未来夫婿身上,所以当初卫桓对她暗生情愫,她却完全没察觉。 因为她没考虑过,他年纪还小自己一些,她潜意识其实是想找个年长的,可以照顾她的。 她也有个想依靠的时候。 卫桓不是不好,只是和自己当初期待的总有那么一些差异。 所以疲倦堆叠,她现在真的很累很累。 她想,她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双目放空看着帐顶,出神一阵,她阖上双目。 只这时,外头却响起敲门声。 “阿寻!”卫桓敲门声很急,慢一拍他奔上前房门已被拴上,他大急:“阿寻,阿寻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不是的,我没有,我……” 高声急喊,恨不能破门而入,“砰砰”的擂门入耳,姜萱头疼得更厉害。 她捂住额角:“你放过我行不行?我累了!” 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下吗? 猛扯过被子蒙住头脸,被角扫过床头小几茶盏落地,清脆“啪”地一声,擂门声戛然而止。 姜萱这才好过了一些,沉沉疲倦,她在被下侧身,把身体蜷缩在一起。 先让她歇歇吧。 有什么事都等她歇好了再说。 姜萱沉沉陷入昏睡,卫桓却慌了。 她说,“你放过我行不行?我累了!” 本意是让他不要檑门,让她好好歇息一下,只心下大急的卫桓入耳,却生了歧义。 她说她累了,然他放过她? 心脏刹时紧缩,她……这是不想要他了? 不可以的! 不是这样的,他错了,他可以解释! 心急如焚,却不敢再擂门呼唤,卫桓听得分明,她声音疲惫中带着隐疼。 急,乱,愣愣站了许久,他慢慢倚着房门坐下。 他想和她近一些。 坐了不知多久,天色已全部暗了下来,黢黑天幕悬着一线寒月,又孤又冷。 卫桓的额角贴在门上,怔怔地想。 他彷徨,震惊又自责,竟从来不知她素日的温柔婉转下,还掩藏了这么多不渝的情绪和感觉。 怔忪间,想起她脆弱苍白的脸,她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一直盯着裴文舒? 卫桓喃喃:“为什么?” 是不信她吗? 当然不是,这世上他最信任的唯有一个她。 只每次裴文舒出现,他总是格外敏感格外介怀,连表面平静都难做到。 为什么呢? 归根到底,他是少了安全感。 再深究下去,大约是自卑。 卫桓怔怔望着天际一弯明月,月色皎洁,明亮柔和。 他突然想起和姜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颉侯府的九公子,两家公子女郎的走动愈频繁,以表现河间青州联盟更加紧密。 他避无可避,一定得去。 那是卫桓与姜萱的第一次正面接触。 她是唯一没有鄙视嘲弄,用隐含异样目光看他的人。一身浅浅杏粉深衣曲裾的优雅贵女,缓步迎至行至台阶下,微笑道:“你是九公子吧?很少见你,当真少年风流,芝兰玉树。” 她轻笑:“快快进来罢,且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一双澄明透亮的眼眸,温柔似水,如春风拂面。 大约,在那时就留下了一丝痕迹,只是他当时对这群贵女贵公子厌恶太深,很快忽略并掩盖过去。 所以或许因此,裴文舒和她共行的身影他印象格外深刻。 韶光少年,优雅矜贵,和风姿绰约的少女并肩而立,仿若一双璧人。 这个画面镂刻下来,一回想就忆起了,挥之不去。 归根到底,他是自卑的,她天边明月,即使遭遇风雪,依然皎洁明亮。 他触及了明月。 一直置身黑暗的人,何其有幸将明月拥入怀中。 需知得到光明后,人再无法重归黑暗,若失去她,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他格外在意裴文舒,所以他迫切想尽快定亲成婚。 可他从没想过,自己竟让她这般疲惫不堪。 卫桓捂住眼睛:“对不起,对不起。” 仿佛有一只无形手探入他的肺腑,拧住骤收紧,心脏一阵绞痛,疼得他有些受不住。 忍不住捂住胸腔,伴随疼痛而起的是深切的自责和愧疚。 她说得一点不错,她总是这般有耐性温柔,而他却半点不愿意改变。 她温柔以待,他却始终固执。 她说她很累了,是的,一直都是她照顾他的,心理上也是他依赖她。 卫桓有些恍惚,他想起徐乾程嫣,想起符石贺拔氏薄氏,甚至杨氏,还有陆延吕逊等等人并他们的妻子。 旁的夫妻不是这样的,比如徐乾,旧时他在外奋搏让妻子在家无忧,后来知晓有让程嫣走出家门的机会,忙忙主动为之争取并铺路,后续又详细指点,帮忙配合,等等等等。 了解她的需求,并为之努力。 再比如符石,不管是妻是妾,他都竭力让她们安逸无忧地生活,哪怕如杨氏般有种种不妥,他也没有因此放弃照顾。 都是男人撑起一个家的。 他想起一句唱词,“妾似蒲草,郎君如磐石,不管山高与水急,两依无转移”。 卫桓慢慢站了起身。 他忽明悟,原是自己该为她撑起一片天,不单单物质安全,还有生活上,和心理上。 不管内外,他都应是她最稳实的靠山。 照顾她,体恤她,免她烦,免她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0章 第80章 一墙之隔的清浅呼吸渐变得轻缓绵长。 院外传来脚步声,“踢踢哒哒”军靴踏在青石板甬道上。 是姜钰,他下值回来了。 卫桓略略犹豫,还是先一步闪出了院门。 这些事儿,她肯定不愿意让弟弟知晓的。 姜钰先和守门亲卫打了招呼,而后蹬蹬入院,一阵奔来跑去,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 卫桓在院墙外立了片刻,沿着甬道缓步往前去。 夜凉如水,仰看秋晚的长空藏蓝如墨,云层被朔风吹散,一弯明月悬于天幕,冷光皎洁,大小星子微微闪烁。 不知不觉,卫桓行至前衙议事大厅前。 他推门而进。 仅墙角一点留烛,灯光昏黄,偌大的议事大厅空荡荡的,一张长长的大案两侧放了二三十张圈椅,整整齐齐的,左侧整面墙上悬着一整幅大梁疆域图。 卫桓立在左侧墙前,静静地睃视这幅疆域图。 许久,厅门“咿呀”一声响,侧头看,是张济。 张济回衙,路过议事大厅见卫桓亲卫正守在外,便推门而进。 “见过主公。” 张济施了一礼,被卫桓叫起,他缓步上前一同站在疆域图前。 “主公,张岱大军驻于南郊凤隐坡,接下来我们应稳守石邑。” 这次阵亡将士不少,伤兵也极多,对士气打击也是很大的,正该好生休整。好在石邑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在兵力差距不悬殊的情况下,守是不难的。 卫桓颔首:“初雪快下来了。” 北地隆冬并不适宜作战,这段时间太过短暂,重新酝酿一场反胜的大战太过仓促了,确实该应稳守为营,最多谋求些小胜。 休养生息一冬,秣马厉兵以待明天融雪开春。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不错,只卫桓平静的答话却让张济一诧,他可没忘记自陈谷血战突围后的这几天,卫桓是如何阴沉郁怒的。 他不禁侧头看了眼。 却见昏黄烛光映照下,卫桓神色平静,目光锐利依旧却少了戾光,白日的阴沉郁怒是一下子消散不见了。 有些讶异。 张济重新将视线投到疆域图上,顺着石邑一路往东南,冀州,青州,兖州,徐州,掠过整个北地江淮,他道:“凡事有两面,这次陈谷之败,是坏事,其实也未必不是好事。” “主公从定阳而起,自上郡至并州,再到井陉石邑,一路势如破竹,仅仅耗费了三年时间。” 卫桓从一无所有到雄踞一方,仅仅就三年。 太快了,天下都为之侧目。 且竟未尝一败。 这其实并非好事。 强势勇悍如兖州彭越,将整个兖州收于麾下也花了六七年,再后面这十余年间,也是曾被人打入过昌邑老巢的,令他不得不只率三万骑兵星夜折返回援。 这样才合常理。 或许这么说吧,倘若卫桓一而再再而三地击败张岱,一鼓作气就要将整个北冀州收归囊中,保准彭越坐不住,他必会放弃豫州优势立即掉头向北。 届时局势保证比眼下复杂,难度更高。 而现在却不会。 会吃亏会打败仗,天下诸侯发现卫桓和大家都一样的,忌惮心下去了,这是大好事。 需知一直被高度警惕,很容易引发群起而攻的。 “大雪前,击退欲一鼓作气下石邑的河间军即可,也可小胜。待明年再战。” 卫桓睃视太行山另一边并州,屯田令的作用已初步体现,上郡去年收粮食近二十万斛,到了明年整个并州施行,优势必会更凸显。 粮草军械源源不断,并州军底气充裕。 卫桓又问:“先攻冀青二州,于大局可对否?” 这个大局,自然是天下大局。 张济被他这么一问,真真是惊了。 方才他才说卫桓似和旧日有些不同,如今这问题一出口,他明显感觉卫桓是变了。 从他眼里唯有刻骨仇恨,一心一意死盯着冀州青州,哪里能看天下?又何曾考虑过什么大局对不对? 张济一阵激动,忙道:“对,没错!如今局势,当先收北地,再南取兖州!” 他忙仔细给分析,有黄河为天险屏障,先收冀青以雄踞北地是最正确的战策。恰好卫桓和张岱姜琨有血海深仇,师出有名,怎么打旁人都说不得什么。 得了冀青,雄踞整个北地,实力已为天下诸侯翘楚,即可挥军南下啃下兖州彭越这块硬骨头。 “徐州平原之地一望千里,失于天险;司州朝廷争权夺利人心不合;荆吴化吴俭等懦弱保守;而蜀中安逸已久难挡雄兵。” 张济目光湛然:“先得北地,再下兖州,天下大局已定!” “好!”卫桓颔首:“辛苦文尚了,诸事仍需你多多费心。” 张济长揖:“此乃在下之责也,谈何辛劳?” 夜色渐深,北风刮过窗纱“噗噗”作响,卫桓褒奖勉励张济几句,让后者且回去好生歇息。 他再睃视疆域图片刻,也出了议事大厅,回到后面院子。 姜钰也梳洗好歇下了,整个院子安静下来,石灯幢里烛光微微,风声呼呼长夜更寒。 卫桓立在西厢房槛窗前,透过厚厚的窗纱望里头留烛的微微光亮。 伸出手轻轻触着,这里最接近架子床的位置。 姜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半夜时醒了一回,头还是有些疼,于是她起身取了一颗风寒丸子和水吞了,继续蒙头大睡。 药力上来后,她睡得很沉,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才醒了过来。 睡得饱足,疲乏感终于去了,头也不再觉疼,整个人轻了不少。 她睁眼躺了小半个时辰,才懒懒坐起身。 好了很多。 不再如前几天般虚虚浮浮似在半空,落回了实地,人精神不少,思维也清晰了许多。 过去的事情已无法弥补,从中吸取教训,努力完善下次绝不踩同一个坑才是正理。 姜萱忖度良久,心里有些想法,打算后面再和大家一起商议一下。 只心里头还是有些茫然的,昨日和裴文舒倾诉的那些事,她从前坚持的信念是否应该继续下去? 没个定论,就先不想了,反正这不是什么当务之急的事。 或许交给时间吧。 姜萱将那些不踏实的感觉暂且敛起,起床穿衣梳洗,她调整好思绪,收拾好心情。 又想起卫桓。 昨日怕是吓到他了。 缓过来后的姜萱有些愧疚,再如何,也不该发泄在自己人身上的。 那些话是没说错,但其实可以选个更好更合适的时间慢慢说。 但问是否后悔吧,倒不至于。 昨天她确实难受。 又或许,沉鼓重锤也是好事不定,他那个执拗性子,温和的说法大约是没什么用的。 这想想那想想,姜萱还是挂心卫桓的,这一路相持相依的感情,并不是旁的什么可相比拟的。 想起他昨日惊慌失措的神色,姜萱轻轻叹息,她想着,等会先寻他一寻吧。 只怕他昨夜至今都没歇好。 绾好青丝,簪上钗子,整理好仪容,姜萱转身往外,欲先寻一寻卫桓。 不想她一开门,便见他立在她门前。 赭色的木制廊道,卫桓正在阶下,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一身玄色扎袖武士服静静的,只听见门响时已举步。 微暖的日光斜斜映照,他逆光而来,一夜未眠面容有些憔悴,却有一种姜萱意料之外的沉稳。 “阿寻。”他停在她三步之外,轻轻唤了她一声,一瞬不瞬,一双凤目凝视着她,眸光极坚定。 “阿寻,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姜萱一愣,才要开口,却被他抢了先。 卫桓很认真:“我知道我不好,我性子偏,还固执,说是珍重爱护你却连你不渝疲惫都没发现;我总是被你照顾,坦然受之却没想着照顾你;也没有体恤你,让你一直担忧一直费尽心思。” “我一直认为我已对你竭尽所能地好,可到了昨日我才知道,我没有。” 卫桓低低说:“我甚至连你的规劝都从没仔细考虑接受,我还一直在纠结裴文舒。” “对不起,阿寻,我错了。” 他慢慢上前,凝视着她:“我会改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裴文舒太好了,以往旁人总说你们是一双璧人,所以我,我害怕……” 卫桓垂眸,他第一次这般细细剖白自己的不安:“所以我才……,我不是不信你,我以后不会的!” “昨天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也都仔细想过了,你说的得很对,我有许多不足。” 他很认真地说:“这些我都会努力改正的,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性子偏拗,我会试着改变;你说的亲情兄弟情战友情,我都会努力去体会;我不会再单方让你照顾我体谅我,我要为你撑起一片天,不管内外,都会成为你最稳实的靠山。 照顾你,体恤你,免你烦,免你忧。 我都会努力试着改变,只请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姜萱没想过,卫桓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继续耐心地使出水磨功夫,好歹教他好一些。 她愣住了。 抬头,对上他一双微翘的凤目。 他神色认真,眼神极坚定,一字一句,在飒飒冷风中极清晰,她心跳渐渐有些加快。 她是了解他的,他有多孤冷偏拗她知道,他性子有多固执如她更知道。 但他决心为她改变。 足可见,他的情有多深。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用情极深,只却从未有这一刻般深切体会到。 对上这么一双眸子,眼睛有一些湿润,心跳渐渐加快了,“怦怦怦”在胸腔内弹动起来。 姜萱对卫桓,一开始就是理智按压着慢慢转变过来的男女之情,细水长流,不可谓不深,但总嫌不够热烈。 但这一刻,她恍惚尝到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在他屏息期待中,姜萱慢慢伸出手,覆在他的脸上,她听见自己轻轻说,“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1章 第81章 金乌西坠,斜阳映进原木长廊,微微暖色璀璨又亮。 有些刺目,姜萱微眯了眯眼,下一瞬被猛一带,扑进去一个宽阔的怀抱。 短促惊呼一声,她被抱得紧紧的,一双臂膀极有力箍得她喘不过气,她的脸撞在他的胸膛上,硬得很结实好像石头似的,泪花一下子就出来了。 鼻尖酸胀,耳边是急速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地从他左胸膛传到她紧贴的耳廓上,仿佛共鸣似的,她心跳也不自禁更快了几分。 一只带茧子的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他低下头来,侧脸紧紧贴着她的发顶,“阿寻,阿寻!” 他情绪很激动,一个劲儿唤着她的名字,看不见他的脸,但能完全感受到他的欣喜若狂。 姜萱翘了翘唇,松开捂住酸胀口鼻的手,一手按住他的手臂,放松身体贴在他的胸膛上。 “咚咚咚咚”的,静听耳边鼓噪的心跳声。 两个人中间还隔了一个门槛,就这么紧紧搂着,也不知多久,卫桓激动的情绪缓和了些,这才肯稍稍分开。 “阿寻。嗯。”他一双微翘的凤目亮晶晶的,近日阴霾一扫而空,拉着她两只手低头瞅了一会,忽想起一事,忙补充说:“阿寻,我会好好改正的,只是,只是你知我……” 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卫桓决心是有的,但他担心自己一下变不了多少,怕成不了她心目中的样子。 他忐忑,又急,忙忙保证:“不过你放心,我肯定很努力的!” 他惴惴瞄了她一眼:“阿寻,你信不信我?” 姜萱答他:“我信。” 见他这般,姜萱有些心疼的,昨儿只怕是吓到他了,“我自然信的,谁也不信我都信你。” 她柔声安抚:“昨儿我只是有些不舒坦,想安静睡一会罢了,没其他意思的,你别多想了。” “真的?”姜萱肯定点头。 卫桓仍有的那些许不安这才彻底散了,低头看她安静偎依在自己怀里,微微垂眸,长而翘的乌黑眼睫轻轻颤东,小巧光洁的下颌弧线优美。 心潮激荡,实在喜爱极了,他紧紧搂着她,侧脸贴在她的发顶上。 不知怎么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两个人这么拥抱在一起,都教人极欢喜极欢喜的。 直到一阵冷风穿过廊道灌进大敞的房门,卫桓这才皱了皱眉。 她穿得不厚,卫桓连忙抬脚进了屋,反手掩上房门,将冷风隔绝在外。 “今儿比昨日又冷了些。” 秋已很深,昨夜零星几点小雨,温度再次大降,阳光有,但还是很冷,他倒是无妨,只她却不行。 以往都是姜萱给三人张罗添衣穿戴的事,包括她自己的,只现在卫桓却自己去了里间,打开她的衣柜,打量片刻略略考虑,给她取了一件缠枝纹蜀锦面厚绒斗篷出来。 摸了摸,又觉得薄了,放回去又换了一件灰鼠皮云纹缎面的,捻了捻,这才满意了。 他把斗篷抖了抖,拢在她身上,而后系上系带,围着她转了一圈,给抚平缎面上折痕。 十分认真,又有些笨拙地给她穿衣。 转了一圈,折痕都一一抚平,而后又绕回前头,给她整理斗篷的兜帽和领子。 姜萱含笑,抬眼瞅着他,一双澄明的美眸眨也不眨,温热的鼻息喷薄在他的手背上。 卫桓才缓和些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阿寻。”喃喃唤了一声,忍不住俯身过去,姜萱睫毛颤了颤,半阖眼睛,他慢慢凑了过去。 很温柔很缠绵的一个吻,结束后两人的气喘吁吁的,她被他抱上榻,半依坐着,两人额头靠着额头,鼻息混合在一起。 姜萱双颊火热,连耳垂脖颈都烫烫的。明明两人亲过很多次,比这热烈的都不少,她早习惯了,但这次总觉不同,心脏“怦怦”狂跳,像想从嗓子眼蹦出来似的。 偏他还不眨眼盯着她,那目光炙灼,姜萱脸皮热胀,太不自然,忙一把推开他的脸,坐直轻咳一声,问:“昨儿可有回房睡了?” 卫桓睁眼说瞎话:“有,睡了一个多时辰。” 姜萱还不知他?瞪了他一眼,“今儿早些睡,听见没?” 卫桓忙忙应了。 姜萱到底是心疼他,抚了抚他眼下青痕,柔声问:“中午吃了没?” 这傻子怕是一直立在她房门前等着,“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卫桓立即道:“鸡汤面。” 姜萱手艺挺好的,八大菜系都有涉猎,只卫桓最爱的还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鸡汤面。 还记得初到定阳时,三人还寄居符府小跨院,练武从军少年人饿的快,晚膳后总得添一顿,那时小茶房里她总不忘熬上一瓦罐的鸡汤,浓郁的鸡汤伴上面,便是他记忆中最好的滋味儿,任什么也无法替代。 姜萱又怎么不记得?心里软软的,才要应下,却见他话一出口就顿住了,面露懊恼:“我唤金嬷嬷回来做。” 才下定决心要照顾她的,他心想着给她做面才对,可惜他手艺不行。脱口而出后他立时后悔,忙站起身要去叫人。 院里侍候人都被他遣下去了,得叫回来。 姜萱拉住他,嗔道:“哪里就要这般刻意了?” “你记住你今儿说的话就好,做个面怎么了?” 她支起身,轻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含笑瞅了他一眼,起身穿上小皮靴子,往外行去。 卫桓摸了摸脸,唇角翘起,忙跟了上去。 两人手拉手去了小厨房,灶坑里的火早灭了,不过昨夜备的鸡汤炖菜都还在瓦罐里,还有带泥的小青菜搁在竹匾上,外层叶子有些焉了。 卫桓用火折重新燃了火,鸡汤和炖菜正加热,姜萱就把小青菜收拾一下,带泥的根部和焉巴叶子都摘掉,他便接过去,舀了水洗菜。 沙场指挥若定的年轻将军,正坐在小凳子上认真洗着菜,他褪了憔悴精神奕奕,灶坑火光橘红映在他的侧颜上,愈发乌发红唇剑眉凤目,俊美极了。 卫桓五感敏锐,如何不知她在瞅他,心里欢喜得紧,侧头对上她一双带笑的杏眸,他也凑过去亲了她脸颊一下。 鸡汤开了,姜萱站了起身,在另一个锅里下了面,他还要抢着帮忙,可惜碍手碍脚被拍开了,于是只得站到另一边去。 “阿寻,你头还疼不疼?” 卫桓关切问:“还有哪不舒服?我吩咐了府医准备着,等会就喊他来。” “没了,还好吧。” 心情愉快,姜萱觉好了不少,现在已感觉和平时差不多,头也不疼了。 府医来看,少不了开药,汤药汁子可不好吃,她忙拒绝了:“不用,我昨儿吃了风寒药丸,没事。” 她精神头是挺好的,卫桓却仍不放心,打算等会儿吃了东西再喊府医来。 下个面挺快的,姜萱还烫了个小青菜,把炖羊排盛盘,还有另一个砂锅里的栗粥。 得了,当晚膳吃了,反正折腾一下时辰也差不了多少。 食盒提到饭厅,一样样取出来,卫桓先给姜萱舀了粥,又给她夹了碗面,都搁在她跟前。 将她平时做的一一都抢着做了。 姜萱含笑看着,也不和他争。 话说有人伺候着,还挺惬意的啊。 她伸手接过碗,两人侧头看对方一眼,唇角翘起。 斜阳映照,金红色的暖阳穿过窗纱滤进室内,二人都没有说话,静静难得亲昵时光。 姜萱到底没有拗过卫桓,把府医喊来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还是慑于卫桓的一脸郑重,反正府医不敢怠慢,给开了两帖药,又开了个药膳方子让吃几天。 卫桓仔细问过,又让金嬷嬷来听,而后让她重复一遍药膳熬制顺序,见一点不错了,才作罢。 姜萱十分无奈,只得捏着鼻子把煎好的药喝了。 脉诊了,药也喝下,天色已暗了下来,药力上来姜萱有些困,她催促卫桓立即回房梳洗睡下。 他必须保持精力充沛,南郊河间军已休整得差不多了,随时都会发动攻城战。 卫桓依依不舍,但也知轻重,留了一阵也只好听她的。 一夜无词。卫桓正恨不得时时和她在一起才好,可惜两人都忙,姜萱服药睡醒次日,就投入忙碌的公务当中。 两人和好,大家有目共睹,都松了一口气,符石见姜萱状态也恢复正常了,心里担忧才算真去了。 他特地私下寻了卫桓,问:“待拒了张岱,入冬后,你和二娘的亲事正好定下了。” 这阵子两人闹别扭,最记挂的要算符石了,他就怕小两口出什么岔子,还是早早定下才教人放心。 “嗯。”卫桓应了一声,把捋着胡须十分欣慰的符石送走了,心里却是期待又忐忑。 这事儿他自然是没忘的,可自己才犯了错误,保证改正也还只是一个决心,也不知,阿寻还愿不愿意定亲? 卫桓正要寻个好时机问一问,可惜他还未寻到,张岱就率河间军来了。 三十万大军围着石邑城开始连续猛攻,长达半月,张岱誓要在大雪前把石邑城攻下,期间,还几次分兵重扣井陉关口。 卫桓率军守城迎敌。 战况十分激烈,呐喊震天,鼓声动地,云梯死死抵在石邑城头边缘,矢石檑木滚油不断泼洒而下,撼动山岳般的巨大震颤。 从清晨一直鏖战到了暮色沉沉,张岱才下令鸣金收兵。 军士分批有序进膳巡防,搀扶伤员打扫城头,趁着夜间休战空隙,开启城门搬动还能循环再用的箭矢木石。 卫桓与诸将则回到衙署的议事大厅。 略略擦了把脸,诸人坐下,贺拔拓道:“这张老儿明儿必会再来!” 这是自然的,张济道:“只怕他会一直猛攻直到大雪降下。” 现在已是九月末了,按照往年,大雪应会十月上旬至中旬下来的,姜萱算算,那就大约是半个月。 时间不短,只众人面上并不算凝重,除去伤兵,城内军士仍有二十七八万,与河间军是旗鼓相当,石邑城高池深,自来易守难攻,情况并不严峻。 卫桓道:“坚守拒敌,若遇上机会,可稍出城攻敌。” 一句话,给后续战事定下基调。 主防守的战役并不需要商议太多,无非就是伤员、军备消耗情况,还巡防哨马之类的,不多时,就说得差不多了。 最后,卫桓环视一圈,道:“陈谷一战虽败,然于天下大局未必不是好事。如今彭越仍在豫州胶着,我们正好秣马厉兵,待明年开春,再一举击溃张岱!” “是!”诸将站起,齐声应是。 “好,诸位辛苦了,且回去好生休息。” 卫桓抬手叫起,令众人散去。 偌大的议事厅很快安静下来,大家都离去了,就剩姜萱和卫桓,卫桓一侧头,见姜萱正一脸讶异看着他。 他解释:“前几天和文尚谈了一下,他说败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还说先攻冀青是对的,师出有名,先取冀青得北地,而后再南下挥军兖州。” 姜萱这回是真真惊讶了,“你这是……” 怎么突然就和张济谈起这个了。 她对卫桓的了解,只有比张济深出许多的,何曾见过他去考虑天下大局?他不是一心一意只盯着张岱姜琨复仇的吗?甚至还说过复仇后怎么都好,一走了之都无妨的话。 卫桓挨着她坐下,很认真说:“我答应了你的,我要成为你的依靠。” 想要卫桓忽然喜欢上问鼎天下,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他答应过她会改的,她不喜他说一走了之的话,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退,那就只有进。 乱世诸侯割据,不是被灭就是灭人,发展到最后,必然会是其中之一击败所有对手,进而取得最终的胜利,没有第二个选择。 卫桓是要当她一辈子最稳实的靠山的。 他低声说:“我答应了你的。” 姜萱一愣之后,就是欣然,她很欢喜,欢喜他真的开始努力改变。 一点一滴,从大到小,他都努力去做。 “阿桓。嗯。”眼眶有些许潮热,她轻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我今天有没有说过,我家阿桓真呀?” “没,没呢。” 她柔声说:“阿桓真好。” 姜萱侧头,轻轻靠着他的肩窝上,铁铠甲片冰凉,尘土血渍处处,只她半点不嫌弃,侧脸贴着。 卫桓欢喜极了,低头亲了亲她。 挨挨蹭蹭搂了一会,他忽想起一事,忙松开手,说:“前儿舅舅和我说,待拒了张岱,入冬后,咱们的亲事正好定下了。” 看了她一下,眼巴巴瞅着。 姜萱瞄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声音低低的,脸皮有些热,往时说过不止一次这个问题了,她总是很理智平静的,只这会却莫名脸热心跳。 瞪了他一眼,她轻哼补充:“不过得等你把这张岱拒了再说。” 卫桓心花怒放,立即应道:“好!” 一把抱住她,亲了又亲,“我都听你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2章 第82章 石邑城下猛攻一直持续了半个月,卫桓固守岿然不动。 矢石齐飞,火花四溅,河间军攻城最长达三昼两夜,挑衅频频,每战前必于城下漫骂,但出乎张岱意料的是,卫桓始终没有大怒出城应战。 并州军严格贯彻他制定的坚守拒敌战策,任凭河间军再如何,始终沉着不动。 石邑城高池深,在兵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结果并无什么悬念,张岱围攻半月未下。 他极不甘心,不肯就此退去。 战火一直持续,直到十月中旬,第一场大雪降下。 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一直下了三个昼夜,北风凛冽,积雪至膝,人手握在铁制兵刃上黏着扯不开,即便缠上布条,也必要冻伤,冷得兵士胳膊都抬不起来,行动格外迟缓。 梁尚劝张岱退兵:“隆冬已至,拖下去不过徒耗军饷,有害无益。退兵休整,秣马厉兵,以待明年,方是上策。” 攻城战方半时,见挑衅漫骂俱无用,卫桓沉着守城始终不出时,梁尚便知入冬前必要无功而返,不过他也没立即劝,一直到了今日才开口。 张岱愤愤,只帐外凛风大雪呼啸,帐内点了几个大火盆都还觉寒意,他也清楚,无法再攻。 继续攻下去,万一被卫桓开门杀一个骤不及防,才是糟糕。 咬牙切齿一番,也只得作罢,下令起寨拔营,退至数百里外的巨鹿郡高乐城,遥遥监视石邑,屯兵过冬。 十月十四,驻石邑南郊凤隐坡下的河间军悉数退走。 十月十七,石邑城开启东南二门。 困了快一月提心吊胆的商旅途人们忙不迭驱驴马赶人货,自二城门蜂拥而出。 当年午后,姜萱送走了裴文舒。 “天寒雪大,裴大哥路上慢行。” 姜萱和卫桓一起来送的,二人微服出行,北风刮过斗篷猎猎而飞,雪沫子扑头盖脸姜萱有些迷眼。 送出城数里,裴文舒便让她回去,“嗯,我知,天冷,你早些回去罢。” 他来得急且匆忙,冬衣都还是姜萱给备的,一身藏青色云纹锦缎夹袍,外罩玄狐皮滚边大氅,都是他惯常喜穿的样式,姜萱选的料子并嘱咐针线房连夜赶工的。 姜萱是真心感激他。 卫桓不是不知道,眼见裴文舒一身明晃晃穿着,他这回倒没露出什么不渝之色,甚至在姜萱告别后,也抱了抱拳,“裴公子慢行。” 裴文舒有些讶异,瞟了他一眼。 卫桓正立在姜萱身侧,挡住一部分扑过来的风雪,年轻的黑衣男子形容俊美,高大矫健,靠得极近的斜立尽显保护者姿态,与他身前婉约柔美的妙龄少女站在一起,说不出的和谐融洽。 因告别,姜萱摘下了兜帽,狂风卷起她垂下的青丝乱舞,拂到卫桓脸面上,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蓦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闷闷的。 裴文舒定了定神,也抱拳:“山高水长,我们来日再会!” 目光深深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移开,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率几员亲卫很快走远。 “得得”马蹄声不绝,在官道拐弯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她还立在原地眺望。 一高一矮,一玄黑色高大矫健,一浅紫色纤细柔美,漫天风雪中,一双身影几乎交融在一起。 恍惚中,似有什么已离他远去。 说不清,道不明,一瞬心里空落落的。 裴文舒怔怔。 送走裴文舒后,卫桓立即把姜萱的兜帽拉了回去,给细细理了理。 他抿了抿唇:“我做得可好了?” 那姓裴的穿了这么一身衣裳在他跟前摇来晃去,他都半点没露异色,甚至还挤出了一点笑影。 表现算进步巨大的吧? 看他这个委屈样儿,姜萱故意想了想,点头表扬:“嗯,是不错了。” 她忍不住笑了。 见她眉眼弯弯,卫桓心情也愉快起来,好吧,横竖那个姓裴的走人了,大约是很久不会再见,他遂暂将此人抛诸脑后了。 他没有扶姜萱上马,而是牵着她的手缓步往回行去。 不远处,一辆双辕大车正赶往这边来。 这么冷的天,坐车出行肯定比骑马暖和舒服多了。不过大家都骑马,作为被送行的裴文舒也是,姜萱总不好自己坐车慢悠悠地走的,于是也骑马来了。 卫桓拗不过她,便吩咐亲卫在后头赶了车跟上,待回城时坐。 扶着姜萱登了车,他自己也钻了上去。登车后,他第一时间把黄铜手炉点着了,套上皮毛套子递给她。 捂着手炉子,人一下子就暖多了,姜萱见他搁下铜箸,便问:“怎不多点一个?” 又不是没有,一人一个呗,何必冷着。 “不用。” 他已矮身在榻上挨着她坐下,环着她的腰将手覆在她手背上,一起捧着手炉。 这样不是很暖么? 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鼻息喷薄颈脖痒痒的,姜萱拧了他一把:“坐好了!” “嗯。”他懒洋洋应了一声,人却不动,还啄了一下眼前莹白的耳垂。 “喂喂……”姜萱一把扣住他的脸,使劲推,推不动,不过这么说也不对,她推动了,卫桓搂着她整个人栽倒在榻上,“寻寻……” “干什么呢?快起来……喂喂!” 二人打闹嬉笑,马车进了城门。 经过好几天的时间,城头上下已大致清理出来,皑皑白雪覆盖了大部分战火痕迹,仅城墙外侧的墙体上残留的干涸血迹和焦黑,能窥见之前攻城的激烈战况。 姜萱拧了他一把坐起,擎着小铜镜整理微乱的鬓发。既然经过,那肯定顺带巡视一番城防的,还有城西的医营。 见卫桓还要靠过来,她板着脸:“你再折腾我就要生气了。” 卫桓举手投降:“我就看看。” 坐着不敢动了,姜萱哼了一声,没搭理他,马车已停下了,她不敢耽搁,忙匆匆整理好仪容。 卫桓先下车,殷勤搀扶她下来。 冬日大雪,河间军一旦退走,至少明天开春的才会再来。并州军身经百战,很快就调整过来,忙忙碌碌,气氛却不再凝重紧绷,城头上下秩序井然。 至于城西的医营,情况比半月前也好了很多。伤势不重的兵丁已行走自如,至于伤重偏重者,隆冬严寒不适宜细菌生长,虽伤口愈合会稍慢,但只要炭火足够且注意消毒,会比春夏好过多了的。 姜萱严令注意清洁卫生,炭火也第一时间紧着医营。二人转了一圈,室内都暖烘烘的,痛呼呻吟少了,更多的是比较轻松的谈话和笑容。 伤兵得到最好的照顾,对军心影响也是很正面,不管是否负伤的兵士,精神面貌都很好。 卫桓抽了多个伤员营房,亲自过去探看,虽他神色冷峻,只所过之处都掀起一阵喧闹欢呼。 威仪十足,言简意赅,姜萱侧头看,见他侧颜正映着天光,凤目微翘鼻梁高挺,俊美而从容。 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待一切罢,天色已暗下来了,二人重新登车,回衙署。 到了衙署,也没停,卫桓和姜萱直接往东路后院行去。 符石和符非符白都住在东路。 符石寿辰是十月初三,已经过了,当时激战正酣谁也没顾上这事,过后符石也不打算补什么,不过儿子孝心总让人欣慰的,最后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当作庆贺。 姜钰早就过来了,离得远远,便听见他和符非符白的吆喝声。入了东院一看,原来姜钰和符白正在比武,而吊着胳膊的符非正在一边给姜钰打气。 姜钰到底年纪小,憋得一脸通红,大汗淋漓,三人见了卫桓姜萱,立马就不打了,“哥哥”“阿姐”冲了过来。 姜萱打量符非一眼,见他脸色不错,才嘱咐道:“忍些日子,胳膊不许乱动,可晓得了?” 符非左臂骨折,正是伤势恢复的关键时候,谁见了他都不忘叮嘱一回,让他十分烦恼,忙不迭道:“我晓得了,”他悄声:“我阿娘一天至少说五遍。” 余光见贺拔氏来,他忙闭上嘴巴,并挤眉弄眼整了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姜钰嗤嗤地笑,正要回头告密,就被符非一把箍住捂紧嘴巴,他不敢胡乱挣扎怕碰到符非的手,只好呜呜求援。 姜萱没有拯救他,睨了一眼,含笑福了福身:“小舅母。” 卫桓也抱了抱拳。 贺拔氏忙侧身避过,温柔地笑:“你们舅舅在正堂呢,宴席快好了,说会子话正好晚膳了。” 话罢她拉过姜钰,说了儿子几句不许欺负弟弟,而后牵着姜钰先去擦汗更衣。 卫桓和姜萱就在符氏兄弟的簇拥下往正房去了。 少了杨氏的符家,没了过去压抑和阴霾,而符非符白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和生母一起出席入宴。 烛光明亮,笑语晏晏,没了战事在前,气氛很轻松。只是待到宴席过半,符石不免老生常谈,又说起卫桓和姜萱定亲的事。 “周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 纳采其实男家向女家求婚,问名则是问姓名和生辰八字,纳吉是则是占卜合八字。待纳吉完成后,亲事就定下了。 几盏暖酒下肚,符石红光满面,因得了卫桓的确切答复,他心里早已盘算过一遍,“回头舅舅就寻官媒人来。” 说着,他歉意看姜萱:“委屈二娘了。” 对比起其他的世家贵女,这实在是太紧促,但没办法,只有冬季是能安生办事的。 众人视线刷地投过来,身边卫桓的目光尤为灼热,姜萱努力忽视他,大方微笑点头:“要劳烦舅舅和二位小舅母费心了。” 这是她点头答应的,也有心理准备今天会说。 “诶,二娘哪里的话。” 符石摆手:“你们成家立业,好好过日子,我们几个都高兴得很了。” 欣慰抚须,只不过,他要说的话还不止这个,齐齐笑着喝罢一盏酒,符石接着说:“这三个礼,紧凑些,一月也能完成了。还有一个来月才年节……” 他看外甥和姜萱:“你二人明年就二十了,也不小了,成婚正好合适,不如就趁着年节前,把六礼都走完了。” 最后一礼亲迎回去,就是拜堂合卺,正式结成夫妻。 符石其实是想一口气把六礼走完的,赶是赶了点,但能赶出来的,否则待到明年开春,也不知得拖到什么时候去。 两孩子十九了,这年纪要是成婚早的,膝下有儿女都不出奇了。 卫桓一听这话,简直是心花怒放,舅舅说得好,舅舅说得妙,简直将他的全部心声都说出来了。 不过他没忘瞄了姜萱一眼,见她有些惊讶,显然觉得符石这话突然了,她没什么心理准备。 纠结了一瞬,卫桓立即接过话头,“舅舅,我们考虑一下。” “唔,也好,我先寻官媒人商量纳采,你们过几日和我说不迟。” 这事就暂搁下了,继续用酒宴。 聚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符石醺然,这才散了。 卫桓姜萱并姜钰一起回中路后院,沿着甬道徐徐缓行,因为有姜钰在,所以卫桓一肚子话只能先憋着。 好不容易送了精力旺盛的姜钰回房睡下,卫桓一眨不眨瞅着姜萱,“寻寻……” 他搂着她的脖子,万分期待,灼灼目光看着姜萱脸皮发热。 轻咳两声,把他的手给扒拉下来,退后一步入了房,在他殷切的目光中说:“我想想,过几天告诉你?” “那好吧。” 有些失望,但心理准备还是有的,卫桓原想挤进去亲近一番再回屋的,姜萱眼疾手快一步,“啪”一声把门关剩下一条缝隙,轻哼:“我困了。” 把门缝掩上,靠在门板上听外面卫桓抢上来唤她,唇角翘了翘,不过没理他。 这人可不能放进来,不然撵出去就难了。 她把门拴上,往里间去了。 没被放进来的卫桓十分失望,站了一阵,也只得依依不舍回去了。 梳洗完毕在床上打个滚,他更期待成婚,成亲后,他和阿寻住一个屋子,再不能把他关在外头了。 这边卫桓是紧张又期待,姜萱却没马上就回答他,她说考虑几日就几日。 白日忙碌军政二务,另外她还抽时间去看了程嫣两回。 程嫣伤势渐渐好起来了,伤口结痂,目前能自己坐起,下床慢慢走几步也行,不过徐乾不许,使人盯紧了她,她也只好在床上窝着。 很值得庆幸的是,她恢复得很好,除了有道疤之外,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姜萱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程嫣和徐乾成婚四载,膝下有一女,尚未得子,要是影响生育,那后果也是很糟糕的。 毕竟徐乾父亲已逝,膝下仅他一个独子,而堂上却还有祖母叔父等一众亲长。 说起这个,程嫣唇角翘起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姜萱挑眉,有情况哈。 禁不住问,最后程嫣噙笑轻声说:“这事儿我们说过了,他说,若我不能孕子,他就在堂兄弟那边过继一个到膝下,打小养着,也一样。” 那会她才醒,还不知有无后遗症,徐乾的话掷地有声,当然,程嫣扬起下巴:“我说这话我记下了,若他做不到,咱们就和离!” 她可不是什么贤惠大度的人,说一就一,说二就二,她男人只能是她的。 不过她没告诉姜萱的是,徐乾当时就立了誓,再不许她胡思乱想,要她好好养伤。 姜萱也不禁露出笑意,“伯潜顶天立地,真男儿是也!” 程嫣脸皮泛红,不过倒很大方,打趣了几句过后,她问起假密报后续。 姜萱笑意淡了:“姚安等人彻审过后,已按军规处决。” 她说:“就密报人员和传递方式等事,我们商议过几次,调整了好些章程。目前正加快速度,先将亲眷少、重新审核有商榷者调换下来。” 谁也不能保证细作受严刑拷打后不会背叛,只能努力地去杜绝,主观和客观各种方式。 说到第一批被调换的,育幼堂的半大孩子占大部分,基本能换的都换下来了。这事其实姜萱之前一直在进行的,可惜来不及,如今正在加快速度。 姚安的事虽过去了,但影响还在,姜萱是一个,程嫣也是一个。 育幼堂是程嫣一手打理,说起来,这姚安还是她亲自选出来送去参与培训的。 沉默良久,程嫣问:“那育幼堂咱们后续还建吗?” “建吧。” 姜萱也沉默了片刻,“不过暂时先不往军政两边挑人了。” 道理她都懂,也知不关本身育幼堂的事,但七万人命一下子将她的热情打了下去,感觉提不起来,有些意兴阑珊。 先按部就班,暂时就这样吧。 “也好。”程嫣也是。 气氛低迷一阵,程嫣很快打起精神,转移话题,她问:“你和定之终于要定亲了,咱们可等得够久的。” “听伯潜说符大人想一并把六礼走全了?” 这事程嫣忖度过,觉得不错的,“我觉得很好啊,你们年纪差不多了,要是今冬不办,只怕得等到明年冬天,一年,很有些久了。” 姜萱睨了她一眼,挑眉。 程嫣嘿嘿笑了两声。 是徐乾让她当说客的,后面大概是卫桓,不过她补充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可不能听他胡说。” 她也觉得,十八九成婚很合适了,二十朝上到底大了些,没必要,反正姜萱和卫桓这感情,是肯定不会有变化的。 “你说是吧?” 姜萱睨了程嫣一眼,没好气,“你还是专心养伤吧。” 看过程嫣,姜萱回主院,一转出内巷就见卫桓,他立在巷道拐角,正等着接她。 目中的期待比前两日还要更多出几分。 姜萱装没看见,一路缓行只说其他,卫桓急得不行,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支支吾吾:“……阿寻,今儿是第三天了。” 他屏住呼吸:“你想得怎么样了:?” “哦,正好我刚才和程嫣也说起这事了。” “程嫣说吧,冬日闲暇多,一起办了也好。不过也看我,不急也行,反正明年也不迟。” 姜萱瞄了眼卫桓,见他一时喜一时忧,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抿紧唇,估计在嘀咕程嫣不给力还乱说话。 她敲了一下他头,忍不住笑了,“骗你的,程嫣可费力气了,尽说今年就合适。” 卫桓抬眼,见姜萱睨着自己,有些心虚,忙讨好地搂住她,“我就是想和你早些成亲,想时时和你在一起。” 姜萱侧脸挨着他肩,翘唇笑,静静听了他急促的心跳片刻,才低声说,“那好吧。” 明明做足心理准备了,只应下那一刻,还是浑身血气上涌,双颊烧热一片。 “啊!”下一刻她被卫桓箍着抱了起来,他欣喜若狂,整整绕了七八个圈,才放下。 “我告诉舅舅去!” 说着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院子。 “喂,喂!这都什么时候了!” 只卫桓平素的冷峻淡定不知扔哪去了,眨眼已人影不见,姜萱被绕得头晕眼花,一把扶住廊柱。 这人!她没好气,只眉梢眼角还是忍不住染上笑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3章 第83章 朔风呼号,寒雪千里,滔滔黄河今渐渐开始结冻,裴文舒一行索性先沿着河北岸向东,待出冀州后,穿青州再返回徐州。 一直走到青州西边的淦城,亲卫禀,听闻姜公子就在淦城。 这个姜公子,即是裴文舒好友姜钦。姜钦奉命巡城军备,正至淦城。 既然同在一城,自然小聚一番。 姜钦挥退欲上前伺候的姬女,自己提了酒瓶子给二人满上温酒,抬目却见裴文舒远眺窗外正出神,他也回头望了眼,却见天幕湛蓝白雪皑皑,并无异样,便笑:“你是怎么了,神思不属的?” 裴文舒回神,笑了笑:“无事。” 他这一路上皆如此,时见怔忪,情绪也不高,只若问想些什么,他本人也说不清楚。 明明这趟出门结果还是可以的,虽有波折,只最后也算差强人意。 他掩饰笑笑,端起酒盏,和姜钦对饮一杯。 闲聊几句,姜钦似不经意问:“大冬天的,你这是去哪回来了?” 裴文舒以唇就盏的动作未停,浅啜一口暖酒,“盐道出了些岔子,我去看看罢了。” 不甚在意地答了一句,这是他出门的借口,并不是假的,只轻描淡写带过,也没提目的地。 言多总易有失,裴文舒深谙其中道理,哪怕面对好友,也滴水不漏。 姜钦“哦”了一声,没有再问,只举起酒盏,“我明日就得回临淄了,不醉不归!” 裴文舒微笑,举手碰杯。 二人一饮而尽。 小聚一个多时辰,二人醺然,告别后,被亲卫搀扶上马车,各自回去。 车帘子放下,姜钦接过热巾子抹了抹脸,睁开眼睛,眼神已见清明。 冯平问:“主子,您说裴公子会不会是往石邑去了?” 这趟裴文舒出门,除了亲卫,伺候的人一个不带,他们的眼线也被留在徐州,一切只能靠猜。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姜钦微微阖目,青州军没有参战之前,他是绝不愿并州军被大败逼回井陉的。若因裴文舒襄助卫桓才有如今战局,他反乐见其成。 是与不是,干系不大。 他该斟酌的,是如何才能让青州军尽快参与到战事当中? 怎样参战对自己才是最有利的? 姜钦斜倚在短榻上,垂眸不语。 冯平没有再问,小心抖开毯子给主子盖上,而后静静立到一边。 次日,姜钦折返临淄。 抵达临淄后,略略梳洗,先去姜琨外书房回禀军务。 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姜琨点头:“今冬便可无碍。” 他又问了两句侄儿的起居饮食,姜钦恭敬答话:“甚冷,只也和旧年无异,谢叔父记挂,侄儿无碍。” 答罢,他话锋一转,便说石邑之战,“只听闻大雪骤至,张伯父未来得及攻克石邑和井陉关。” 说起这事,姜琨蹙了蹙眉:“是,现已退兵至四百里外的高乐城。” 冀州这天气,一切只能过了冬季再说。 他眯了眯眼:“看来,那姓卫的我们比想象中还要了得几分。” 陈谷一战,天罗地网,并州却只损了六七万的兵马。 姜钦动了动唇,却最终没有说话,神色有些黯然。 姜琨只作看不见,他知侄儿大约是想到那一双逆子逆女了。 侄儿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了些。 若是平常时候,姜钦就该训教一番了,只眼下外书房还有其他人,他便没吭声,只作不知,端起茶盏啜了口。 姜琨低头饮茶时,姜钦往椅背靠了靠,头抬起,视线掠过坐在对面的谋臣公孙绍。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 须臾,姜琨搁下茶盏,公孙绍站起拱手:“君侯,此子了得,尽早歼灭为宜啊!”他蹙眉:“张侯兵马并无优势,明年春对上那卫桓并无十足胜算,我们很该挥军合而攻之!” 这话一出,有人沉吟有人点头,“是了,张侯与咱们结盟多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啊!” 这道理,姜琨如何不知道? 卫桓若大败张岱,下一步必剑指青州,别忘了还有姜萱姐弟在。 此时合兵一处,以最快速度歼灭敌军,才是上上战策。 “可是,咱们师出无名啊!”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天下皆知,卫桓挥军冀州乃为母复仇,张岱虽是父,但不得不说他的行为真很让人诟病不耻的。 姜琨和张岱虽是紧密盟友,但这种父子之间的死仇纠葛,他真没借口掺和进去。他总不能把姜萱姐弟抖落出来吧? 这先不提姜琨的面子问题,单论弊端就太大了,青州阳信侯义薄云天、以仁义扬名,这是他的立身根本,可决不能自损根基的。 现在姜琨是很想参战,但实际却有种种困难束缚着他难有动作。 忖度许久,他最终还是摇头:“时机未到,先看看张岱如何。” 于是便散了。 姜钦回到东院。 捻动佛珠,他淡淡道:“我这叔父还是一如既往地谨慎。” 冯平问:“那咱们该怎么做?” 怎么做? 暂时什么都不适宜做,姜钦低声吩咐:“你过两日给公孙绍传信,让他多多劝谏。” 他了解姜琨,姜琨其实是极想参战的。 还有一冬时间。 “是!”青州暗潮汹涌,而千里外的石邑,却喜气盈盈。 符石请了官媒人来,诸般物事已备妥,开始走了六礼了。 符石作男家亲长,而姜钰则是女家许婚人,只他太小了些,后请了徐笙帮忙,一同操持女家之事。 金雁一对,金鸳鸯一对,羊鹿香草,蒲苇卷柏,及首饰锦缎美酒黍稻米面等等十二色礼品,从衙署东门出,绕了石邑城一圈,又打正门入。 徐笙领着姜钰,于庭前陈诸礼,姜钰很认真地答复了官媒人,愿将长姐许嫁。 官媒人回禀符石。 符石又托官媒人问女家姓名及生辰八字。 官媒人再登门,带回庚帖。 符石燃了香,将庚帖供于先人灵位前,三日,三日家宅安宁一切祥和。 符石再备礼,请官媒人将问名结果告知女家。 女家欣然,决定缔结婚姻之盟。 至此,纳采,问名,纳吉,三礼成。 卫桓和姜萱的亲事定下。 亲事定下以后,姜萱见卫桓反而少了。 不是他不想,而是实在太忙,后续大聘请期及亲迎,他们打算回晋阳去办。 冬季休战,石邑没有必留的需要,且冀州到底是人家地盘,而石邑一城太过狭隘。 二人一辈子就一次大婚,卫桓不愿意将就,更不愿意委屈姜萱半分。 符石也是。 要回去,石邑这边却得安排好了,巡防及各种大小事务,为了尽量腾时间,众人是忙得不可开交。 当然,卫桓是越忙碌越精神的,他恨不得明天就处理好军政二务,明天就折返。 就这般密锣紧鼓的,到了十一月上旬,众人终于踏上返程。 大雪初霁,晴空湛蓝如洗,远处巍峨山岭覆盖着皑皑白雪,一条苍浑古陉盘旋其间。 放眼望远,只觉天地苍茫,艳阳灿灿,胸臆间一襟豪情顿生。 卫桓早注意到姜萱频频撩车帘子,就知她甚是喜爱,等到中午歇息时,便悄悄去敲她的窗格子。 “阿寻,阿寻,我和你去走走。” 他悄声说。 符石按足周礼办,规矩拿得紧,走礼前就让卫桓从三人院子里头搬出来了。定亲后,也不好如旧日般时时腻在一起了。 卫桓不乐意,奈何世风如此,姜萱脸皮薄,众目睽睽肯定不愿意让他钻马车,于是就把他给撵了下来。 这一路走得他是期待又不乐,十分之纠结。 好不容易窥了个众人午歇的时机,他肯定不愿意错过,吩咐薄钧等人盯梢,他就往姜萱马车窗下来了。 姜萱闻声撩起车窗帘子时,就见他牵着一匹马,正微微侧头,蹙着眉心左右扫视。 她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怎么和做贼似的? 见卫桓十分委屈看过来,她忙端正态度,趴在窗弦上悄声问:“怎么啦?” 卫桓忙道:“这位置景色极佳,”他指了指左边一个位置,“那边尤为甚。我们过去看看?” 他伸出手,十分期待看着她。 这景色却是够美的,而且,这两天也没怎么和他私下说说话了,姜萱笑看了他一眼,将手搁在他的掌心上。 多年稳重,也不知怎地生了些顽心,这舷窗够大的,她直接一提裙摆,踩上窗台。 卫桓凤目一亮,一展臂,将跳下来的她接得牢牢的。 眉梢眼角笑意压不住,她搂着他脖子,两人带笑对视片刻,卫桓手臂一转微微一用力,将她托上马背。 自己翻身坐在她身后,圈住她一扯缰绳,膘马“哒哒哒”小跑出去。 话说这般亲昵共骑,两人还是第一次,山风呼呼,卫桓一手将披风扯到前头护着她,一手圈住她柔软的腰肢。 她全无防备偎依在自己怀里,卫桓只觉深深陶醉了,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他抱怨道:“舅舅也忒古板了。” 这什劳子定亲后不许多见面的规矩究竟是谁订着的? 姜萱吃吃笑着。 上次穿过井陉,前有大战还是深夜,谁有心思看景色? 如今膘马徐行,她展目四顾,白雪皑皑晴空万里,登高望远,只觉苍劲雄浑,人立于天地间真真渺小至极。 驱马行至一天然石台处停下,翻身下马,二人携手缓行,左侧是冀州,而往右则是并州。 “出了关口,再走三天,便回到晋阳了。” 卫桓不是爱赏景的人,只如今也是心下大畅,他往西望去,目光所及皑皑白雪的尽头。 回到晋阳,他将要迎娶他心爱的女人。 从此与她结发为盟,白首偕老。 一时心潮滂湃,揽着姜萱的肩说:“真想腊月二十三快些到来。” 由于时间紧,虽未正式请期,但成亲的日子已看定,是腊月二十三。 “寻寻,我很高兴!” 山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二人面对面,他目光灼灼神采飞扬,看得姜萱脸有些热,只也不禁翘起了唇角。 他俯身,轻轻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山巅到底风大,怕冷着她,卫桓到底没敢多待,很快就下来了。 姜萱颜面生晕,低着头快速回到马车上,而卫桓在外吩咐仆妇几句,这才牵马离开。 薄钧等亲卫只当自己是聋子瞎子,悄悄去悄悄回,散开几处汇入营地,尽量不动声色。 但这么多人谁留意不到?只大伙儿只当没看见,继续谈笑的谈笑,说话的说话。 姜萱放下撩帘的手,捂了捂发热的脸颊,有点欲盖拟彰,但她就当大家真没发现好了。 过了一阵,收拾营地继续上路。 又走了半日,就出了井陉,抵达并州。 又有些飘雪,但不大,整体天气不错,路算好走,走了两天多,就回到晋阳。 卫桓并没有劳师动众让迎接,吩咐随行的数万兵马自行返城郊大营后,一行人轻车简行,从东门而入。 府君大婚,消息已传至整个晋阳城皆知。 老百姓并不管什么诸侯争锋,只要不被波及,顶头上的天换了也就很快适应了。 实话说,卫桓麾下大军从不扰民,政令清明,又屡屡有仁政颁下,比前一任的通侯王芮实在好太多了,无需太长时间,就民心归附,颇得拥戴。 卫桓大婚,可谓晋阳一大盛事,自入城们开始,就不断听到议论,什么“大喜盛事”,“天作之合”之类的话语不绝于耳。 甚至偶尔还听到零星的“府君俊美如天人,姜大人好生有福气……” 这说话的还是个女声,姜萱听了好笑,正瞄了卫桓一眼,谁知那人的女伴应了句,“是了,咱府君大人还生得高大,好生勇悍矫健呢,想必……” 想必什么没说,留下一段令人遐想的空白,关键是这女的语气还十分艳羡。 这会民风还挺开放的,这带颜色的话题果然古人今人皆热衷。 只落在姜萱耳中,骤不及防的,她双颊爆红,这什么跟什么啊! 她下意识瞄了卫桓一眼,卫桓也凑巧回望,二人视线对上,她霍地把车窗帘子按了下来。 这距离,他肯定也听见了。 听懂了! 不会的不会的,卫桓挺纯情的,当初卫生健康知识还是她让他找个老大夫询问清楚的。 这么含蓄的话他肯定没明白的! 姜萱双颊似有火烧,什么事儿这是?她抹了一把脸趴在软塌上,不许再想了。 卫桓听没听懂就不可考了,反正他脸上目光没见什么异样的,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州牧府就到了。 白雪纷扬中,古朴巍峨的州牧府外已开始悬挂红绸,一片素色艳红热炙,极醒目极喜庆。 非常强烈的色彩撞入视线内,姜萱非常真切的意识到,她和卫桓真马上要成亲了。 心跳加快,侧头和他对视一眼,忙不迭移开。 下了车,入府安置,大聘和请期马上就安排了起来。 婚期果然定在腊月二十三。 姜萱的工作渐渐就腾给其他人,她闲了下来,安心备嫁。 随着日子越来越近,她发现自己越发有几分紧张和忐忑了。 明明以前很冷静的,她甚至主动亲吻他,认真去考虑过到底什么时候成亲更合适。 可现在这冷静已一去不复返。 她想,这大约就是真正恋爱的感觉吧。 紧张,忐忑,隐隐夹杂着期待。 姜萱觉得,自己还是找点活儿干的好,这般闲着,太容易胡思乱想了。 程嫣却说:“还有几天就到正日子,还忙什么忙,我们这么多人还不够么?” 接着偷偷给她塞了一个布卷,口型,回去看。 然后眨眨眼睛就溜了。 什么玩意? 姜萱回去打开布卷一看,是一卷缎面卷轴绣图,看料子和手工都挺精美,不过卷首没绣图名。 她有些莫名,打开一看,立时睁大眼睛。 这是绣得非常精细的一幅室内行乐图,重重帷幕,一张褐色架子床,一个魁梧汉子将一个娇柔女子压在架子床沿,两人皆精赤,正在行那夫妻之事。 因绣得太精美,纤毫毕现,男子贲张的肌肉和女子似隐忍似欢愉的神情都十分逼真,某个合一的位置更是清楚分明。 这是一卷避火图,一路摊开大概能能十来幅。 姜萱一扯,就看了两幅,她“啪”一声阖上,脸上发热。 这是婚前教育来了? 是的,而且不止一份,隔天入夜贺拔氏和薄氏也一同来了,偷偷摸摸给她塞了书卷和绣图,并低声说什么,“……女儿家都这样,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事的。” 两位小舅母比姜萱还害羞,低如蚊呐说罢,忙忙走了。 姜萱抹了一把脸,把这些玩意统统扔进箱子里锁起来了。 本来还好,毕竟经历过上辈子,她也算一个甚有见识的人,但不经意间把卫桓的脸往那图上男子身上一套,她登时不自在起来。 到底还是有些羞臊的,所以她避着卫桓走了,让卫桓好几次溜过来都找不到人,十分之失落。 他也得了一个匣子,符石给的,不过符石认为外甥这么大了肯定懂的,没说什么,只让他回去看。 卫桓失望回到自己院子,洗漱过后临睡前才注意到这个匣子,无可无不可随手打开一看,眼神定住了。 突然想起徐乾白日打趣,“咱男人有些事儿啊,可不能逊了!” 当时徐乾挤眉弄眼,可惜卫桓没怎么听懂,还思索了一会,最后不得其法遂丢在脑后。如今灵光一现,刹时明白。 心跳加快,睡意全无,最后他盘腿坐在床上,拿出钻研武学秘籍的精神,仔细研读。 想当然,这一夜没睡好。 接下来几晚也是。 年轻小伙子,某些事情不甚通关窍还好,一旦通了,心头火热,就不怎么能睡得安稳。 因为思维忍不住发散,他都不好意思去见姜萱了,如此几日,他觉得不行,忙按捺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 躺在床上行了几次功,感觉好多了,只睡意还是没多少。 想姜萱。 阿寻干什么呢? 肯定是睡了。 唉,这时间实在过了太慢了。 卫桓翻了个身,他恨不得马上就成亲,这般甚少见面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在卫桓的翘首期盼中,婚期终于要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4章 第84章 正日子的前一夜,卫桓特地来姜萱处。 没了平素的羞臊或期待,二人俱敛了笑,更衣沐浴过,相携去了府邸的西侧。 州牧府的西北角的一处三进院落,宽敞素净,遍值松柏,应是上一任主人祭祀先祖的祠堂,如今早已清理干净,新供奉上两个灵位。 都很簇新,若比较,则是左侧的要比右侧的要更新一些。 右侧是董夫人的灵位,而左侧则是卫氏的。 董夫人的灵位,姜萱姐弟一直带着,一旦稳定下来就供奉起;而卫氏的骸骨已经重新入葬了,葬在晋阳南郊,卫桓亲手掘的坑,安下瓦瓮填的土。 之后设灵位,和董夫人同供一处。 宽敞的正堂干净整洁,檀香烟雾袅袅,上首一张长长的紫檀翘头案上,放置了新鲜的茶点供果、香炉等物,香炉之后,是两方尺长的朱漆灵位。 静静注视着那两个灵牌,久久,卫桓牵姜萱上前。 燃了香,亲手插在香炉中,两人跪下,端正俯拜三叩首。 “阿娘,姨母,我和寻寻要成亲了。” 檀香袅袅中,卫桓的声音低沉,有些暗哑,顿了一阵,他才接着说:“姨母放心,阿娘你也放心,我会和寻寻好好过日子。” 他侧头看姜萱,声音中的暗哑渐散了,他说:“我会一辈子对寻寻好的。” 他轻声说:“必不相负。” 卫桓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只此情此景,姜萱眼眶微微一阵潮热,她忍下了,看上首母亲灵位,轻声说:“阿娘你放心。” 女儿明日要嫁人,当初您千万期盼,如今女儿终要出阁了。 “阿钰很好,我也很好。” 长长吐了一口气,忍下泪意,和卫桓一起,再度向母亲叩首。 在祠堂待了小半个时辰,絮絮叨叨,和二位母亲说了最近的事,才出来。 冷风灌进廊下,大红的绢制大灯笼左右摇晃,光晕摆动,卫桓俯身轻吻姜萱泛红的眼角,心疼:“莫哭了。” “明儿我们要成亲了,是大好事,阿娘她们肯定高兴了的。” “嗯。”姜萱呼吸几口沁凉的空气,缓和了许多,笑着应了一声“好”。 卫桓打开油纸伞,挡住飘下的絮雪,将她送了回去。 伫立在廊下,直至她屋里的灯火熄灭,侧耳倾听良久,直至清浅呼吸变得绵长,他才肯离去。 禀告过母亲的次日,就是正日子了。 姜萱醒了颇早,天未亮就被金嬷嬷喊醒了,一桶桶热水抬进门,注入浴房中的大木桶内,撒上花瓣香露,冬梅的隐隐冷香氤氲整个浴间。 姜萱沐发洗浴,从头到脚涮了一个彻底干净,换上一身崭新的素绫里衣,赶紧拢了披风回里间擦拭湿发。 “主子的发质真真好。” 熏笼足足抬了几个来,炭火挑得旺旺的,用细棉巾子一遍遍地揩,无需太久,姜萱的头发就差不多干透了。 金嬷嬷手执玉梳,轻轻顺着手上乌黑如缎的柔软青丝,禁不住啧啧赞叹。 姜萱头发不算太长,只到腰间,她不是那等无所事事爱打扮的贵女,头发短些能省好多功夫。 不过到了成亲时这发量就显得少了,结的发髻不够大,姜萱也不爱用假发,因此她的头冠还是特地打的,量身定做。 一头青丝绾在头顶,紧紧挽成了妇人样式,侍女小心翼翼捧钗环和头冠来,待全部用上,感觉脖子都短了三寸。 姜萱小心活动了一阵,才算适应了。 很沉,但也极美,十数位巧匠一起细心打制的赤金明珠钗环及头冠,彩绣辉煌,宝光璀璨。黄铜镜内的少女轻点红唇,眉目澄澈,秀丽颜色与宝光交相辉映,柔美清艳恍如神仙妃子。 宝光璀璨未曾压下她丽色半分,反更相得益彰。 金嬷嬷大赞:“主子这般好颜色,平日正该好生打扮。” 姜萱笑了笑。 笑语几句,眼看时间不早了,金嬷嬷忙亲自领人去开了隔间的锁将吉服取出。 艳红似火的颜色,灼灼夺目,精绣龙凤交颈纹样,栩栩如生,衣袖领口边缘以金丝线绣了一圈如意云纹,整件吉服缀了一百零八颗明珠,颗颗圆润。在明亮烛光下映照下,金灿红艳珠光朦胧,流云般的溢彩,夺目的精美,教人移不开眼睛。 姜萱展开双臂,金嬷嬷等人展开吉服,一层一层给她穿上,最后掌宽的点翠镶白玉腰带一束,她立在大铜镜前,抬眸端详。 夺目的金红,美到极致,黄铜镜的年轻女子熟悉之余又有些陌生。 她抬手,轻触了触身上的大红吉服。 要成亲了啊。 也没有让姜萱感触太久,很快外头一阵喧闹,接着院门“啪啪”哗声大作,迎亲的来了。 外头真的很热闹,整个院子都震动了起来,可惜姜萱这边看不到,只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爆竹响声,一身簇新暗红袍服的姜钰快步进门。 他要背姐姐出门了。 姜钰才刚刚十四,小少年比姐姐略矮一点儿,肩膀也瘦削不够宽,只他稳稳地把姐姐背起来,在众人簇拥下大步往外行去。 木制廊道上一路铺着红毯,姜钰稳稳走着,他倒是高高兴兴的,没有一点嫁相依为命胞姐的伤感。 姜萱摸摸他的发顶,“累不累?” 姜钰摇头:“我劲儿大着呢。”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他抽条是瘦,但身体还结实,况且为了今日,他还悄悄排练了几次,保证出不来岔子。 姜钰低声问:“阿姐,我们是不是要搬回去了?” 三人之前一直是住一个院子的,直到准备大婚,这正院在中轴线上,自然是布置成新房的,所以姜萱姐弟暂时搬出去了,就剩卫桓一个。 “这……”姜萱有点语塞,实话说以后关系和从前是有点不一样的,且弟弟大了,总不能一直跟着二人住的,又不是没地方。 不过姜钰没想这么多,在他看来,就是要回去了,所以十分欢快,他和姐姐卫大哥也不分开伤感什么? 姜萱啼笑皆非。 原先那点感慨,还才刚升起的一些紧张,一下子就被驱散了。 她笑着摇摇头,“大概是吧。” 红毯一路延伸到大门外,姐弟谈话间,姜钰已背着她出了州牧府大门,震天喜乐齐奏,人声鼎沸,姜萱被送上了双辕大喜车。 描金绘彩的喜车缓缓前行,重重帷幕遮挡了视线,只听见外头人声乐声不断,卫兵提着箩筐跟在喜车后,一把一把往两边撒着喜钱,小孩大人欢呼震天。 这等喜庆氛围,姜萱心情也不禁振奋了起来。 一直到喜车绕城一周,重新回到州牧府正门前,一声炮响,稍后一会,“笃笃笃”连续三声门响,卫桓持弓准确将箭矢射在喜车门楣上。 礼官高呼一声“大喜!”,厚重的绣金大红帘子被撩起,一截子红绸被递到姜萱手里,喜嬷嬷一边一个,小心搀扶她下车。 其实姜萱还好,时下不兴盖头,虽头冠有流苏垂下,金灿灿在两颊摇晃,但她眼前还无甚遮挡的,看路看得很清晰。 握住红绸,一钻出去,眼前一亮,姜萱这才看见卫桓。 由于各种礼仪规制,他之前一直无法近前,最多遥遥瞟见一点衣角一晃而过,如今才看了个真切。 卫桓身着赤红二色的吉服,玄黑底色,领缘袖口下摆皆缀殷红,他高大身形和肩宽窄腰撑开了玄黑的稳重威严,浓烈的朱红在其上增添夺目艳色,愈发映衬得他肤白如玉,乌发红唇,俊美有如神人,夺目教人屏息。 他正直直抬目看着车辕上的姜萱,一双黝黑瞳仁深邃如同子夜,正隐有情绪涌动,泛着说不出的喜悦光芒。 一见姜萱,他立即要上前搀扶,被侧边的徐乾一把扯住,低声:“别急,别去啊!” 不是这个礼,这多少人看着啊! 卫桓这才站住了。 姜萱踏着脚凳下了车,踩在红毯上,礼官又唱,卫桓牵着牵着红绸,引她前行。 玄色背影很高大,他走得很缓很稳,一步又一步,周遭喧嚣震天,只两人之间这一片小天地却觉很安静。 心“怦怦”跳着,血液上涌,渐渐鼓噪了起来,说不清紧张还是什么的,反正捏绸缎的手心已隐隐有些潮润感觉。 姜萱定了定神,垂眸仔细盯着脚下,以防出错。 婚礼,昏礼,今人成婚之礼于黄昏傍晚举行,故称昏礼。 檐下的大红绢灯悉数燃起,一盏接一盏沿着廊道直通正厅,姜萱被卫桓引至正厅,宽敞的厅堂上红烛高照,钟鼓琴瑟齐鸣,中设一紫檀案席,席上布陈稷黍、酒水、白肉等婚礼用物。 再满堂宾客的注视中,侍女先捧来铜盆,让一双新人盥洗净手。 接着卫桓并姜萱对席而坐,执筷共用肉食,表示日后将同苦共甘。 然后就是合卺,不过如今这合卺并不是绕着手臂喝酒,而是新人彼此交换酒杯。 暖酒被倒进铜樽内,酒液清透,就是这酒樽有点大了。 她酒量本不大好,如今肚腹空空,要是烈酒怕猛灌下去会有点上头。 不过想来无碍,身侧一直有人盯着随时能扶。 姜萱这般想过,伸手和卫桓交换酒樽,却见他唇角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她忙冲他眨眨眼睛,众目睽睽的,你得严肃点儿啊! 卫桓看明白了,只好闭上嘴巴。 姜萱这才放了心,以袖掩唇,慢慢将铜樽的酒饮下。 酒一入口,她大约知道卫桓想说什么了。 醇醇的桂花香,很淡很淡的酒味,却不是北地盛产并兴行的各种烈酒,远是江南远道而来的桂花酿,她最爱的唯一一种,冬季天寒偶会小酌。 不用说,是卫桓特地安排的。 他喝酒的动作也很缓,慢慢的喝下去,迁就姜萱的速度,待她一动时,才一同放下酒樽。 姜萱唇角翘了翘。 她空腹喝酒,脸颊登时微微泛绯,一双水雾蒙蒙么美眸又添氤氲,含笑瞟了他一眼,卫桓登时就欢快甜蜜了起来。 合卺礼后,接着就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卫桓脚下一动欲搀扶姜萱,可惜这活轮不上他,金嬷嬷领着侍女眼疾手快,他只得遗憾作罢。 三拜之后,最后是结发礼。 卫桓姜萱相对而立,喜嬷嬷小心抽出二人一缕发丝,仔细结在一起,而后用细细的红绸丝线捆住两端,最后持铜剪小心剪下,放置到侧边的簇新紫檀木小匣里。 匣子阖上,侍女无声福身,而后小心捧着紫檀匣子送去新房。 结发为夫妻。 视线追随着紫檀匣子,直到侍女身影消失在后房门,卫桓姜萱才回头,二人目光一碰上。 见卫桓黝黑眸中似有什么涌动,他冷峻早褪了,定定地看着她,一瞬不瞬。 情绪激荡,眼前红衣似火的女子吸引住了他全部注意力。 就连礼官高声唱起,他都一时未动。 徐乾大笑:“礼成了,卫兄弟快快起罢,新娘子回屋再挑灯细看不迟!” 这么一起哄,众人大笑。 姜萱颊红似火,卫桓这才回神,一伸手扶起姜萱。 徐乾笑道:“卫兄弟,今日大喜,咱们可是要痛饮三百杯啊!” “对!就是就是!”叫好起哄声盖过喜乐,厅内登时喧闹了起来。 礼成了,新娘子回房,而新郎则要留下大宴宾客。 卫桓目送那艳红背影走远,朗声道:“再饮三百又何妨!” “好,好好!” 州牧府席开三百,卫桓与前院广宴诸僚属部将,及道贺的并州官吏及豪商外宾。 他今日高兴,来者不拒。 适逢大喜难得褪了素日冷峻,且新婚之日无大小,敬酒起哄如潮水般涌来。 徐乾嘴里说着痛饮三百杯,可一见这阵仗,赶紧联合符非何浑贺拔拓等人人涌上前,舍命挡酒。 可不能耽误他卫兄弟洞房啊! 酒宴足足闹半夜,徐乾等人接连被灌趴,直到卫桓扶额脚步跄踉,才渐渐散了。 符石在前头笑着作揖送客,贺拔氏薄氏忙忙命人搀扶着卫桓,送往新房去了。 且姜萱这边,回了新房后,歇了一阵,就渐渐平复下来了。 前头喧闹连后院都隐隐听得见,便命人传膳。 席面早就备好了,都是清一色清淡且姜萱爱吃的,金嬷嬷笑道:“是府君早早就吩咐下的,叮嘱了几遍。” 姜萱想到他,抿唇笑了笑。 又怕他酒喝得多了,忙忙吩咐醒酒汤,让温着,待卫桓回来就端上。 金嬷嬷笑着应了。 姜萱这才开始用膳。 出门前不敢多吃,这一天下来是有些饿过头了,她不敢多吃,先饮了小碗汤,而后捡好克化的慢慢吃了些,待觉有六七分饱,便搁下筷子。 席面扯下,接下来就是等了。 姜萱不同一般的新嫁娘,这正房她也是进熟的,并无什么拘谨,一番折腾,她情绪渐渐恢复如常,今天颇累,等的时间又长,百无聊赖坐在床沿,她渐渐有些困意。 眼睛眨了又眨,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直到龙凤喜烛“啪”地爆了一声,她睁了睁眼,才听见院门方向隐隐有凌乱的脚步由远而近。 “府君回屋了!” 卫桓被搀扶着回来了,他不爱婆子近身,便由薄钧等亲卫顶上,只新房薄钧等人是不敢进的,轻推了推门,便放了手。 卫桓一手扶额,跄踉地进了新房。 满目大红,脚下都是艳赤颜色的厚绒地毯,金嬷嬷等人早退至廊下,他回身,慢慢掩上门,撑着门板立了一阵,再举步脚下才稳了些。 一回头,一身艳红的柔美少女正行至内室门帘处,宝光璀璨,灼灼夺目,他看痴了,半晌才喃喃:“阿寻。” “我们终于成亲了。” 他伸手,轻轻触摸她的脸颊,白皙的面庞染上胭脂般的色泽,目中掩不住的痴意。 姜萱心里酸酸甜甜,柔声应了他一声,扶他进了里间,坐下让他半倚在自己怀里,把温着的醒酒汤端给他喝了。 缓了好一阵,卫桓再睁眼,再眼神稍清明了些,“先洗浴好不好?” 这扑头盖脸的酒气,“都喝多少酒了?” “没多少。” 姜萱才不信,扯过引枕让他靠着,她扬声唤金嬷嬷。 热水一桶一桶提进来,兑好后,姜萱又命多点几个炭盘进去,把火挑旺了,且切切不要忘记留条小窗缝。 仔细吩咐安排,恍惚间,就如旧日一般。 卫桓起身去沐浴。 姜萱则在金嬷嬷等人帮助下卸并梳洗妥当,沉沉的吉服终于卸了下来,薄绫寝衣外罩一件大毛滚边斗篷披着。 金嬷嬷等人重新退下,轻轻将房门掩上。 红烛高照,耳边“哗哗”水声。 骤水声一停,稍后,精绣吉祥纹的浴房门帘被一挑,卫桓大步入了里间。 他脚下稳稳,人已彻底清醒了,沐浴后鬓发微湿,寝衣也就随意披上,衣襟半敞着,水珠沿着脖颈淌至胸腹,肌肤下紧实的肌肉,微微贲张,线条流畅爆发力十足。 如同一潜伏的黑夜的猎豹,蕴藏着无穷的精力。 姜萱一回头,正见这画面,她喉间不禁咽了咽,脑内一瞬闪过那两幅闺房燕合图,她不禁紧张了起来。 “阿桓……” 她结结巴巴,一时竟想不出要说什么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5章 第85章 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姜萱结结巴巴,难得竟一时想不出要说什么话。 半晌,她才接:“你……你不冷么?” “嗯。”卫桓应了一声,“里头热得很,我都出汗了。” 他额际果然隐隐见汗。 说话间,他已绕过屏风,行至姜萱跟前。 大婚当夜,新房龙凤喜烛是不吹熄的,小儿腕臂粗细的红烛正在翘头案上静静燃烧,屋内甚是明亮。 姜萱已卸妆宽衣,白皙柔美的面庞映着昏黄灯火,一头青丝披泄而下,挨到她近前,便嗅到一股淡淡的梅花冷香,和另一种如兰似桂隐隐香息缠绕,后者十分熟悉,是她的体香。 二者交缠在一起,隐隐暗香浮动,萦绕在馥郁的闺阁,教卫桓迷醉,心荡神驰。 “寻寻。”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紧张又期待。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首不语。 好一会,卫桓才说:“我们休息吧?” “嗯。”姜萱低头应了一声,攒住斗篷边缘的手动了动,慢慢解了系带,正要踮脚挂在一侧的木桁上,却被卫桓接了过来。 他人高手长,随手一伸就把斗篷挂好了。 姜萱很紧张,定了定神,先上了床,卫桓随后也坐下。 他解了两边的金钩,把帐子放了下来。 大红的湖缎做帐,精绣了榴开百子纹样,湖缎不薄,只外头实在明亮,映得帐内红彤彤一片。 两人都躺下了,扯过锦被盖上。 卫桓睁眼,入目红红的帐顶,脑补时倒是很激情滂湃的,只事到临头却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他轻唤一声:“阿寻。” “嗯。”姜萱端正躺着,也睁眼盯着帐顶,他不喊还好,一喊她血液上涌,脸颊一阵潮热。 又缓了缓,才感觉平静了些。她正想着,要不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大概合适一些的?谁知身侧卫桓却骤一动,倏地翻身覆了过来。 眼前一黑,身上一沉,卫桓习武十几年身躯极沉,哪怕小心撑着,那分量也是轻不了。 姜萱一懵,喘了一口气,铺天盖地的男性气息覆面而来,浓烈极熟悉,里头夹杂着醇醇酒息,猛一呼吸,她只觉头脑晕眩,一下子都转不动了。 “阿,阿桓!” 结结巴巴,不知所措,手下意识抵住他,全身僵硬。 谁知他忽然就不动了。 手撑着衾枕,头脸伏在她的肩窝,等了一阵,仍未见动静。 姜萱一怔,怎么了? 她心下一急,也顾不上羞怯,忙唤:“阿桓?” 她动了动,半坐起身,只卫桓仍旧未动。他慢了一拍,才缓缓撑着身体,抬起手掩住口鼻。 这口鼻还是姜萱大致猜的,因为他低着头,只看见乌黑发顶。 只听他瓮声瓮气道:“……帕子。” 床里侧的多宝阁就有帕子,且是一叠,姜萱下意识捻了张递过去。 不会是? 卫桓接过帕子捂住口鼻,好一阵,才慢慢抬起头。 他面红耳赤,帕子和衣袖都有点点新鲜血迹。 这是,流鼻血了。 静默了一阵。 “哈哈哈哈哈哈……” 姜萱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这也太那啥了,她笑得栽倒在衾枕上,一下子都起不来。 卫桓默默下了床,去浴房洗脸去了。 浇冷水拍在脸上,抹了一把,他盯着铜镜,忍不住暗骂徐乾。 都是徐乾不好,昨天整个什么酒宴,喝酒就算了,还让炙了一只全鹿,鹿血,鹿肉,还是炙烤的。 血气正旺的年轻小伙自然顶不住的,昨夜就算了,今天还让他丢了这么大的人! 他用巾帕捂着脸,从来未有过的懊恼。 可是这人不丢也丢了,想算账也不是这会的事,磨牙一阵,再洗了一把脸,卫桓便回去了。 经历了这么一遭,什么紧张什么暧昧全都没了。 也是两人太熟悉了,姜萱直接笑了场,笑得泪花都出来了,见卫桓回来,她才抹了抹眼角,勉强盘腿坐好。 卫桓坐在床沿,低头解释:“……都是伯潜不好,昨儿叫我吃个什么就宴,还特地去猎了鹿。” 这是补过头了,以至于临阵一激动,那个鼻血就…… 眼见卫桓垂头耷脑,姜萱腹腔震动,她努力忍笑,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不忍了,她吃吃笑着。 不行了,笑得肚子都疼了。 “啊!”姜萱倒是笑得肚子疼,可惜乐极生悲,已极懊恼的卫桓被她笑得恼羞成怒,直接一扑,将她按到在衾枕上。 “很好笑吗?”咬牙切齿。 “没,也就一点点。” “哼!”他捂住她的嘴,不许她笑。 只软香温玉,馨香扑鼻,很快,这捂嘴的动作就变了味,手放下,换上唇,本就躁动非常的年轻躯体一下子就绷了起来。 临近年节的冬夜,飘飘洒洒的大雪停了,房檐树梢皑皑素白一片,夜幕却很清,藏蓝的天幕上,一弯明月高高悬挂,灿烂星河闪烁生辉。 金嬷嬷早吩咐小厨房不许离人,热水时时烧着,一听见屋里叫唤,立即吩咐人提着水桶鱼贯而进。 隔扇门一推开,暖烘烘热意蒸腾着,金嬷嬷一等人进齐,赶紧掩上门。 诸仆妇随金嬷嬷往内室去了。 内室很安静,帐幔低垂,床前一双黑色大靴子及一双小巧的红色绣鞋,主子们还未起,只觉融融暖香浮动,隐隐的,还有一种暧昧的气息。 诸仆妇不敢细看,眼观鼻鼻观心,提着水桶往浴房行去,一桶桶的热水注入大桶,又出来,帐后男声:“都下去。” 淡淡的男声,带一丝平素没有的暗哑。 金嬷嬷立即福身应是,领着诸仆妇无声退下。 “咿呀”一声,菱花门阖上。 室内安静。 帐内,一铺衾枕凌乱。 “寻寻。”卫桓抚了抚她的鬓发,柔声问:“可要梳洗了?” 他知她甚爱洁。 卫桓精神奕奕,事实上他还亢奋着,不管精神还是身体上的,只心疼得紧,怕她疼痛不适,并无二战打算。 “还疼不疼?” 姜萱脸热,努力保持镇定,微摇了摇头,扯过寝衣拥被坐起。 卫桓扶她,微微一用力,二人就拥被坐起。 她低声说:“我自己去。” 卫桓怎么可能同意,二话不说直接用锦被卷了人,抱进浴房榻上,又提了熏笼进去,再三询问后,才十分不舍地退了出去。 他出去了,一阵,姜萱才坐了起身,锦被散开,她落地。 榻旁有小几,几上座了一面半尺大小的铜镜。 黄铜镜面打磨地极平整光滑,甚清晰,乌发蓬松披散的少女侧头瞥来,面泛红霞,氤氲绯色,波光流转间,眉梢眼角隐隐带一丝春潮。 惊鸿一瞥,陌生又熟悉,她正有些怔怔,却听外头卫桓低声:“我在外头等你。” “寻寻,你要什么就喊我。” 即使不让他进来,他也不肯走的。 心里乏起一丝甜,她“嗯”地应了他一声。 她还是她,卫桓还是卫桓,两人只是更亲密了,和从前还是一样。 不是吗? 姜萱笑了笑,将少女初蜕变的那一点点莫名感触丢在脑后,起身梳洗去了。 浴房就有寝衣,她洗干净了,直接穿好。 “我好了。” 话音才落,卫桓撩帘进来,直接抱了她回去。 姜萱有些不适但感觉还好,不过她也没拒绝,两人关系更进一步正是黏糊的时候,她顺从趴在他的肩膀,让他轻轻放在回枕上。 卫桓直接就着她用过的水匆匆洗了,很快,快到姜萱才重新扯了一床被子出来抖开躺下,他就回来了。 他就穿了一条薄绫里裤,跳上床之前不忘去观察一下那两支龙凤喜烛。这两支喜烛顺利燃烧过夜,代表新婚夫妻一生感情顺遂的。 蜡烛燃势正好,他十分满意,给剪了剪烛心,才转身回来。 姜萱隔着锦帐都能感觉都他的大好心情,一躺下,卫桓就搂过她,“阿寻,我今天真的好高兴。” 是真的,很难形容他心里的欢喜亢奋,可能要睡不着。 他亲了亲她的眉心,“你快睡吧。” 他守着。 卫桓一双微翘凤目亮晶晶的,映着红彤彤的烛光,流光溢彩。 这傻子。 姜萱没好气,拧了他一把,“少胡说八道,快睡罢。” 她唇角翘了翘。 只姜萱的体力到底不及他的,这一天下来实在也累得很,说了几句,阖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清浅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她微微侧头,视线所及处,莹白耳廓至小巧下颌之间带出一个婉转柔美的弧度。 无法形容心中欢喜,他们终于是夫妻了。 同饮同食,同宿同眠,同衾共枕。 卫桓小心俯身,轻轻在她侧颜下巴上亲了亲,这才心满意足阖上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6章 第86章 头天睡得晚,第二天便醒得要迟一些。 姜萱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放了,停了几日的雪又重新下了下来,簌簌雪声和着风声,窗棂子一片白亮。 室内昏暗着,入目是浓烈的红,朦胧了一会,她才想起,昨儿二人已成亲了。 人瞬间清醒,感官一下子清晰起来,一只臂膀绕过她腰搂着,后背暖烘烘的,甚至她素日有些凉的脚丫子都被夹在温热的腿窝里头。 她一动回头,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眸,卫桓醒了很久了,不过他没动,就这么静静搂着她。 “醒了?”卫桓清冷的声音微微带些暗哑,添一丝性感。 “嗯。” 卫桓亲了亲她的脸颊,“那要起了么?” 卫桓跳下床去取衣裳,他认认真真给两人由里到外都选了一身,都是鲜色的。姜萱是杏绯的曲裾,而他自己犹豫了一下,也捡了一身暗红的。 “怎不披件衣裳才去?” 姜萱说他,他还精赤着上半身,屋里虽有炭火,但并州这冬天可不是开玩笑了。 她拢了大毛斗篷,说话间已接过一叠衣衫,捡起他的抖开,披在他身上。 卫桓被说了,心里却是极乐意极欢喜的,忙抬手套上袖子,她就给他系系带。 他忙道:“我自己来。” 先前那事儿卫桓还牢记在心,他是要照顾她的。 姜萱如何不知他?瞅了他一眼,“那我帮你,你也帮我?” 他们互相照顾呗。 她笑盈盈,神色中带一些娇俏,卫桓心口泛甜,自忙不迭应下。 二人互相给对方穿衣,气氛好极自不愿意让人打搅,只吩咐送了热水,梳洗后,姜萱坐在妆台前绾发。 卫桓想帮忙来着,可惜这活儿他不行,只会帮倒忙,于是只能立在她身后看着。 手执玉梳,一下接一下顺着乌黑柔润的发丝,最后绾成一个少妇样式的百合髻。她盯着铜镜,身后立着卫桓高大的身影,他正垂眸看着自己的动作。 他目光很温柔,眉宇间少了冰冷,整个人都和熙了下来。 她放下玉梳,回身搂住他的腰,下一瞬他的手臂的环住了她的肩膀。 “阿桓。嗯?”她把脸埋在他的腰腹,“我昨儿忘了告诉你一句话了。” “我也很高兴的。” 熟悉的男性气息笼罩着她,无处不在,姜萱唇角翘起,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这一刻,还有安宁。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了。 年末,很忙,尤其是卫桓和姜萱这位置身份,因此即便是新婚,二人也没有多少婚假。 左腾右挪,也就一天,就是大婚次日,也就是今天。 卫桓很珍惜仅有这一天的婚假,他早吩咐了无大事不得扰他,今天他打算什么也不干,就和她在一起。 至于做什么,无所谓,就算光挨在一切坐着,他也十分之欢喜。 安排得挺好,可却还是有捣乱的。 天太冷,雪景姜萱也不爱看了,两人就在屋里布置摆设。这正房原先是卫桓独居的,设为新房后家具器物都汰换并重新安放过,他拿的主意,姜萱昨儿才第一次见。 桌案床榻这些随大流的没什么不妥,就是有些小物件如茶具熏笼她觉得不大顺手,偷得浮生半日闲,于是两人便兴致勃勃在商量摆放,连多宝阁上的摆件也调整了一遍。 正得趣间,姜钰来了。 半下午,小少年下了值,木制廊道“咚咚咚咚”,离得远远就听见他欢快地喊:“阿姐!卫大哥!” 实话说,卫桓还挺喜欢姜钰的,她的弟弟也是他的,且如今还已是名副其实的亲人了。 但不代表这会愿意看见他,一听见喊声,他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 开门一看,脸色更黑。 姜钰是一个人来的,他也不算是一个人来的,因为他还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 这包袱里头装了他的私房钱和各种宝贝小玩意,怀里还抱着他前前后后用过的七八把长刀短匕。 他这是要搬家搬回来了,他是先头部队,后面还又嬷嬷小厮正抬着他收拾好的衣箱等等物事。 姜钰一进院子就直奔他原先住的东厢房,打算先把包袱放下才去见姐姐姐夫,但谁知推门一看,里头空空荡荡只有必备摆设,薄薄一层尘,连炭盘都没有。 他十分不解,不是要搬回来了吗?怎么没收拾他的房间呢?难道是太忙了没顾上? 卫桓冷着脸道:“你都这般大了,很该独当一面,还怎能一直跟着我和你姐姐住?” “可是,可是……” 可是之前明明一直一起住的啊,不是因为卫大哥和姐姐要成婚布置院落,他也不会搬出去的啊? 姜钰不乐意,他和胞姐不是一般的姐弟关系,自逢骤变后,就一直跟着卫桓和姐姐一起住的,现在要把他分出去,他脸即时就垮了下来。 “可是什么?” 卫桓斥了两句,道:“你原来的院子就是特地选的,就好好住着就是。” 姜钰可怜兮兮地看着姐姐,姜萱见不得,忙道:“那边的院子确实远了些。” 太远了,虽州牧府守卫重重,但总也没那么放心的。 不过姜钰确实大了,且如今姜萱和卫桓成了婚,也不适合继续留着和二人一个院子,毕竟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这事姜萱已和卫桓商量过,正院左侧就是一个三进大院,之前让一并整饰好了,作为姜钰日后起居之所。 她瞪了卫桓一眼,唬他做什么? 卫桓轻哼一声。姜萱拍了拍小弟的手,笑道:“你卫大哥唬你呢,你就住隔壁院子。”她指了指:“我们过去看看?” 姜钰这才转郁闷为欢喜,兴冲冲往那边去了。 姜萱披了斗篷,也和卫桓一起跟过去。 既然过去了,那自然少不得帮着指挥布置的,这么一弄半下午就过完了。 雪声簌簌,暮色四合,晚膳时间将至,该去东院符石那边了。 卫桓十分郁闷。 拉着个脸,沿着廊道行去,不过他素日清冷,面上倒不大看得出来多少区别,反正姜钰没发现,兴冲冲走在前头去了。 姜萱悄声说:“别气了好不好?咱们以后天天在一起呢。” 天天在一起,这话说到卫桓心坎上去了,他侧头,对上她眉眼弯弯的一双清亮眸子,她含笑,冲他眨了眨眼睛。 卫桓心里那些许闷气这才散了,捏了捏她的手。 好吧,算了。 只不过他想着,下回得先给阿钰安排个差事才好。 姜钰还不知他被他姐夫惦记上了,抢先几步冲进东院,和符非符白一阵闹腾吆喝。 符石闻声而出,正见卫桓姜萱并肩而入。 一个高大矫健,英姿勃发;一个婉转柔美,优雅绰约,一身喜庆的杏绯和暗红,正踏着雪色缓步行来,真真一双璧人。 符石欣慰抚须,喜笑颜开,待互相见礼热闹一阵后,他道:“快快进来,外头冷。” 东院小厨房热火朝天忙了一个下晌,酒菜早就备好了,一见人齐,贺拔氏和薄氏忙吩咐上菜。 今日席面,算是卫桓和姜萱婚后第一次家宴,也算年末团圆饭了。 都是越近年越忙的人,卫桓不必说,军政二务,接见各郡臣将,各种犒赏酒宴,分身乏术。姜萱和他一样,尤其她今年有了一个新身份,作为主母的第一年更是不可缺席。 上面都忙,下面符石等人更是连轴转了,除夕肯定没法子吃团圆饭的,于是只好提前到今日来。 众人分长幼围着大圆桌团团坐下,姜萱端了一盏茶,微笑:“舅舅。” 这舅舅喊得是毫无水分了。 符石大喜,接过茶喝了,太高兴脸胡须都溅湿,他也不在意,连声道:“好!好好!” 搁下茶盏,取出早就备好的二个红封,递给卫桓和姜萱,他笑道:“成了亲,是大人了,日后要夫妻和睦,开枝散叶。” 符石欣喜笑得合不拢嘴,“若是明年能再得喜讯,老夫就别无所求了。” 再得喜讯,那说的就是孕讯了,一时笑声起哄声几乎掀翻屋顶,姜萱虽知道大约每对新人都会被这般嘱咐一遍,只还是有些脸上发热。 卫桓露出一丝笑,抱拳道:“愿承舅舅之言。” 姜萱瞟了他一眼,他也刚好侧头看来,凤目湛亮,眉目带喜。 可见他是极期待的。姜萱微嗔他一眼,孕事这些她暂时没想,不过既然成婚了,那就顺其自然吧。 她心态挺好挺坦然的,不过卫桓显然不是。 没人提他想不起,一想起后就十分兴奋,宴席热闹他心里又高兴,喝了不少酒,回屋时已是微醺,搂着姜萱重重亲了一下。 说不定,他和阿寻很快会有孩子的。 “寻寻,明儿还早些起,咱们歇了罢?” 这孕讯孩子,怎少得了敦伦? 心潮激荡,又有酒精催化,新婚燕尔,初尝荤腥,卫桓是以最快速度梳洗完毕的,而后火烧火燎要吹灯睡觉。 “那就睡吧。” 姜萱感觉好多了,没了不适,夫妻和合乃正常事,她有些臊怯但还好。 毕竟她和卫桓太熟悉了,和一般新婚夫妻不同。 府君大喜,并州军民同庆。 这一个年节,晋阳甚至又长达三个昼夜的年庆,彩色花灯在雪色中炫目灿烂,歌舞热烈丝竹悠扬,军民同庆。 只不过,这婚讯传出并州以后,却不见得人人都高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7章 第87章 裴文舒知悉此事时,人正在临淄,阳信侯嫡子周岁大宴,还是他代表徐州裴氏到贺。 手一颤,才端起的茶盏落回案上,“咯”地一下脆响。 默了半晌,他勉强笑了笑:“是好事。” 姜萱十九了,翻了年就二十,是该定亲成婚了,女儿家比不得男人,可耽搁不起。 理是这个理,他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只心绪不受控制黯然下去。 本来他就要出门赴约的,他和姜钦约了今日小酌一番聚聚,眼下却觉索然无味,再提不起任何兴趣。 怔怔坐了许久,他吩咐:“遣个人去一趟,只道我临时有些事脱不开身。” 亲卫队长孙明忙应了,匆匆下去安排人分别去了酒馆和侯府。 时辰差不多了,光去侯府怕姜钦已经出门。 但其实,姜钦没有,他也没空。 都是在临淄,讯报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姜钦一得迅,大喜:“好!” 他当即站起,往姜琨外书房赶去。 这消息来得正正好! 需知公孙绍劝谏了一冬,姜琨动摇是有的,但他出于种种顾忌,始终未曾下定决心。 此讯正是东风。 一赶到外书房,正见下仆抬了半箩筐碎瓷破砚正端出来,气压极低,里外守卫仆役正大气不敢喘。 果然,姜琨闻讯是大怒。 需知卫桓娶了姜萱,即是董夫人女婿,他若要攻伐青州,旗帜一举名正言顺。 姜钦略犹豫:“叔父,元娘应不会答应的。” 要打复仇旗帜,那必然要将董夫人之死公之于众,这正是姜琨逆鳞之一。只不过,有张岱对卫氏坟茔的施为在前,姜萱必然是不肯的。 董夫人葬于姜氏祖陵,姜琨已宣告一双嫡出儿女身死,他要脸面要维护他的形象,有自己的顾忌,但同时,这也是姜萱的顾忌。 姜琨冷哼一声:“你别忘了,那姓卫是个不管不顾的。” 这多么好一个借口啊! 妻母而已,还只是个已经死了的妻母,姜琨以己度人,完全不认为卫桓会因此有什么顾忌。 毫无疑问,他若大败张岱,将会直接剑指姜琨。 姜琨倏地抬目:“来人,去信张岱!” 他立即提笔,亲自手书一封,姜钦垂眸看时,见内容让张岱大张旗鼓亲自来临淄一趟。 姜钦收回视线。 事成了。 晋阳很快得迅。 正是两军对峙时期,张岱这么大张旗鼓地出行,明暗哨岗皆第一时间就以最快迅速将此讯发回。 “据闻河间张岱曾救阳信侯一命。” 州牧府议事大厅内,卫桓聚诸僚属部将于一堂,张济一听,断言:“开春后,青州军必会参战!” 张岱曾经救过姜琨一命。 当年姜琨被困椋水时,张岱及时率军赶至解围,才顺理成章有了后来的结盟之事。这里头或许还掺和着许多其他,但一个救命之恩的名头还是坐实了的。 张岱面对卫桓这个儿子的咄咄逼人,唯恐不敌,几次三番前往临淄求援。 姜琨不适合掺和人家父子之间的死仇,那么救命恩人的苦苦哀求呢?他袖手旁观也不大合适吧? 陆延眉心紧蹙:“若是青州军倾巢而出,恐怕会很棘手。” 姜琨兵力比张岱还要雄厚,且青州富庶,粮草军械足备。不管是青州军,还是河间军,都征战多年经验丰富的老练勇师,一旦两军合一,威力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陆延说棘手,已经非常含蓄了。 并州军也悍勇,可在敌军兵力倍数不止的情况下,战况将会何等艰难,不言自喻。 众人眉心紧蹙。 卫桓缓缓道:“青州军不会尽出。” 他看一眼姜萱,姜萱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个意见。 徐乾不解,正要问,却听张济道:“确实如此,需知阳信侯此人,仁义之名远扬。” 这仁义之名是把双刃剑,平时固然好处多多,只有的时候难免会因此受到束缚。 张岱固然是救命恩人,恩人有难几次求上门,是难以推搪不假。可你一个仁义之主,这答应该是勉为其难的吧?一下子大军呼啦啦全部上去,那就太假了吧。 这不合适。 一旦姜琨这么做了,刷了这么多年的人设将立时崩塌,所以他不能也不会。 姜萱垂眸,要说在场这么多人,她是对姜琨最了解的,此人虚伪好脸面,最重要的仁义是他立身根本。 她赞同卫桓张济的判断。 张济道:“我以为,姜琨应会借兵与张岱。”他略略沉吟:“大约是在十万左右。” 少了没大用,多了不合适。 既然是借兵,那姜琨肯定不会亲去的,他最多遣心腹和得用大将率军。 “这般还好。” 徐乾吐了一口气。 青州军不会倾巢而出就好,不然这仗,真真是艰难。 只不过,张岱得十万精兵助力,也将实力大涨,并不可掉以轻心。 卫桓沉声:“诸部严训兵马,不得有误!” 尤其是新招上来的兵丁,更是要严加演训不得松懈半分。 诸将起立,齐声领命:“是!” 接着卫桓就吩咐散了,诸臣将告退,匆匆离去各自忙碌自己事务不提。 姜萱也出了议事大厅。 年后已不见大雪,只簌簌的细雪仍旧不停,寒风飒飒,清清冷冷。 她举目,远眺铅灰的云层缓缓流动。 提起的姜琨,她难免忆起董夫人,情绪有些低落。 一只手拉起她斗篷的兜帽,罩在她的头顶上,细细掖了掖,厚实皮毛格挡了寒意,头颈立时暖和了许多。 姜萱回头,对卫桓笑了笑:“我没事。” 就情绪低落一会罢了,她经手青州的讯报多了,早已练了出来。 见了卫桓关切的神色,一下子驱走那些许低落情绪,她也替他把兜帽拉了起来,“别担心,我回去啦。” 两人还是新婚期,只手头事务繁多,早各自忙碌一如平日了。 卫桓也分身乏术,这会马上就得往城郊大营去,只仍舍不得她,只道:“我先送你过去。” 就几步路,姜萱没拒,和他并肩前行,叮嘱他:“斗篷莫解了,这回还冷呢。” “嗯。”循循叮咛,轻声细语,只这一段路确实短暂,一下就到头了,卫桓那边时间也很赶,再依依不舍到门口也要走了。 目送他步履匆匆的背影远去,姜萱才转入了自己的外书房,室内炭火足,她在门口适应一阵,才解下斗篷。 活动了一下手腕,正摊开公文要低头,却听守卫来禀,张济来了。 她忙让请。 “张先生有何事?” 军务粮草政事,张济也是忙得连轴转,自然不会无端端过来坐坐的,自己人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他意思意思沾口茶,立即搁下茶盏。 “我来,确是有一事与二娘商议。” 姜萱和一般主母不同,在她和卫桓的示意下,如非必要场合,和众人之间的称呼一如旧日,并没什么变化。 “二娘,你是知道的,冀州也一直都在征召新兵,一旦又添青州一大助力,待开春战事,我们兵力必然是会处于下风的。” 双方粮草都有盈余,因此,一个冬季都在征召新兵,卫桓这边是,张岱这边也是。这样一来,大家的增长就算抵消了。 可现在姜琨决意参战,张岱至少会增添十万青州军相助。 这可是征战多年的老师,可不是那等新招募没见过血的兵丁可以相比拟的。且最重要一点,青州河间合作多年,连磨合都不需要了。 要知道,经过陈谷一战,并州军折损了七万余的将士,兵力本来就要略逊于河间军的。 这么一下子,张岱提升的优势可不是一星半点。 兵力劣势一分,这仗就艰难一筹。 若有法子,当尽力弥补和削减其中的差距。 张济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去年井陉关口一战,俘获六万河间军,如今正该将其收编入册。” 这说是去年和张岱的第一战,卫桓率军冲出井陉关口后杀退张岱并俘获六万河间军。 就是因这六万河间军,姜萱和卫桓第一次吵架甚至冷战。 当时,卫桓迫于她勉强改了坑杀降卒的命令,只也同样没有下令收编,放是不能放的,于是就先押回并州。 这么多兵聚在一起,哪怕缴了械也不会让人放心,于是张济就做主,将人打散至各个矿区,算是劳动改造暂安置下来了。 这么一暂,就暂到如今。 若没事的话,这样继续下去也不是不行,但随着局势的变化,张济认为,已到了必须要收编这六万降卒的时候了。 普通兵卒,自不可能死忠张岱的,甚至他们本身也未必就是冀州人。这六万可是操训多年的精兵,收编之后,和得青州援兵的张岱差距就会大大缩减了。 一事不烦二主,且旁人去劝怕没成果不说,反会惹卫桓生厌,于是张济直接寻姜萱来了。 姜萱一听:“确实。” 其实就算张济不来,等会她也该想起来了,姜萱点头:“文尚放心,此事便交予我。” 应下后,姜萱送走张济,只不过要劝说卫桓,还得等等,这会他去了城郊大营,怕得入夜才归。 姜萱便先处理公务,一直忙碌到午后,眼见天色渐暗,她略略收拾一些公文,便回去了。 回到后院,姜钰也不在,他还在上值,她便自己用了膳,沐浴松散过后,便翻开带回的公文,一边处理一边等。 卫桓戌时才归。 沿着廊道快步进院,轻轻一推门,暗香浮动暖意融融,卫桓绷紧一天的肩膀松了松,站了一阵待身体暖了些,抬手解了斗篷入里间。 姜萱正伏案入神,昏黄烛火摇曳,她侧脸线条柔美恬静,他唇角不禁翘了翘。 缓步行至她身后,怕吓到她脚下刻意放重些,姜萱果然回神,一侧头笑道:“回来啦!” 她站起伸了伸有些紧的腰,卫桓便拥了她,手覆在她的腰后揉按着。 他手大有力,捏得舒服极了,姜萱说:“左边一边,嗯,对……” 看她慵懒歪在自己怀里,卫桓当然极欢喜的,只这会他面上看着也没高兴,蹙眉道:“不是说了么?下值就歇着,公务莫要拿回屋里了。” 他看了看公文:“这事儿给文尚也行。” “文尚事儿比我还多。” 姜萱舒服了,卫桓搂着她的腰坐下,她便圈着他的脖子,面对面和他说话:“没事儿,反正闲着等也等。” 提起张济正好合适,她刚好把正事给说了,“今儿文尚特地来寻我了。” 特地寻她? 结合今日得讯报,卫桓心念一转,就有了几分数。 想起河间军,难免想起张岱,他微笑敛了敛。 姜萱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别这样,此一时彼一时也,文尚提议确是正理。” 她也知道他厌恶河间军,但普通兵卒和张岱总是不一样的,如今局势如此,收编才是上策。 卫桓沉默了一阵,“嗯”应了一声。 他到底还是点头了。 并非因为他忌惮那十万青州军,也不是因为兵力劣势而怯战,而是他答应过她的。 他答应过她会努力去改的,他该为她撑起一片天,他要成为她最稳实的靠山。 心里仍有排斥,但卫桓还是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8章 第88章 姜萱可没忘记去年的争执,她以为至少也得多费唇舌的,甚至她还打了些腹稿。 却不想,他沉默一阵就应了。 甚至察觉她的视线后,还勉强扯唇,冲她笑了笑。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她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的薄唇:“阿桓真好。” 侧脸贴着他的颈窝,“既这般好,很该奖赏一番呢。” 姜萱也很想他展颜,想他开心一些,拉他站起,探手解他肩锁扣,替他卸甲。 卫桓就把甲胄卸了。 他脱了内甲也挂在木桁上,就剩一身素绫里衣,才回过头,就被姜萱垫脚搂住脖子。 她一双纤手抬起,衣袖滑下,露出一段玉色藕臂,映着澄黄烛光,莹白得仿佛透光殷红唇瓣凑上前,吻住了他。 卫桓身后就是床榻,她轻轻一推他,二人一起倒了下去。 第二日早上,姜萱罕见起迟了。 到了平时起身上值的时候,她眼皮子像刷了浆糊似的,黏的紧紧怎么动也睁不开。 卫桓似乎亲了她一下,柔声说:“……晚些无妨,不是新来了人么?你多睡会……” 接下来的,她就不记得了。 等她真睡醒时,已日上三竿。 窗棂子的上的天光早已大亮,快中午了,候在廊下的侍女听见动静,忙忙提了热水注入浴房的大桶,听帐内主子为再有吩咐,才无声退出。 姜萱躺在被窝里,身子骨懒懒的,不大想动。昨夜闹了很久,具体多久她都不记得,最后卫桓直接搂着她睡下。 亲近一番,他温声说:“张济和杜渐推荐的人到了,有了他们分担,你正好轻松些。” 如今州牧府还是缺人的,张杜二人的并州本地名士,便推荐了几个,卫桓写了书信去请,后者欣然应允。 这几人都安排在政务上,有了他们分担,姜萱确实能轻省许多。 卫桓亲了亲她的眉心:“你好久没出门了,下旬有演兵,你可要过来看看?” “好啊。” 累是累了些,只看卫桓神色恢复如常,姜萱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既然腾出手不再这般忙碌,她当然愿意去的,放放风,她也极爱看卫桓统军英姿。 这次训演,对象就是刚收编的六万河间军。 应该说,是原河间军。 卫桓说话算话,那日应了她后,次日就有军令下去。 原被发配到各矿区的六万降卒被征召,立即集合赶赴晋阳,先独立安置一营区,而后登记造册,待核实查察并筛选过,正式收编。 已操演过几遍,待今日卫桓检阅过后,再并入并州大营,和并州军一起磨合演练。 午膳后回到前衙,姜萱也没去值房,直接跟着卫桓出了大门,翻身上马直奔城郊。 同行的出了陆延徐乾等将,还有张济程嫣等人。 新来几人能力不错,这初来正是争取表现的时候,于是大家都轻松了许多,便一起放风去了。 已开了春,只冰雪未融,还是冷的,跨马迎着寒风疾奔脸还是和刀刮似的,姜萱熟练把围巾往拉了拉,只露出一双眼睛。 “冷不冷?”卫桓扯了扯缰绳,又把速度放缓一些。 “没事。”姜萱觉得还行,她大约是太久没出门了,适应一下就好了。 卫桓还是怕她冷,本想把披风解了给她的,不过被她拒绝了,只得作罢。 待出了城门,风更大,一行人打马至城郊东营,登上看台,这位置却是个风口,风呼呼吹着。 这回这么说卫桓都不听她的了,直接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姜萱无奈,其实她感觉还好,这看台她又不是第一次来了,当然做好准备的,他又不是不知。 只好由得他了。 披风浸透他的体温,暖融融的,姜萱唇角还是翘起。 当然,有这待遇的不仅仅她。 徐乾比卫桓还紧张,程嫣去年伤过腹部,他老担心她受寒,一边蹙着眉心说她来什么来,另一边却已解下披风给她仔细系了。 又取出备好的黄铜手炉,塞到她手里,叮嘱道:“侧过身,背着风。” “知道了知道了。” 程嫣见卫桓已转身下高台,忙催促徐乾:“行了,你快去!” 接过手炉,撵徐乾匆匆去了,一侧头,见姜萱看过来,她抱怨:“和个老头子似的,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比元娘她太祖母还要唠叨。” 当然,她语气如果没有挥之不去的一丝甜的话,可信度会更高一些,被塞了狗粮的姜萱笑道:“诶,再抱怨可就假了啊。” 她打趣:“真真羡煞旁人,伯潜和嫣娘可是我见过的第一等佳侣了。” 程嫣一贯是个大方的,不过这话她不认同,笑着反驳:“切,难不成你和二郎比不过?当平日我们的眼睛是瞎的不成?” 她和卫桓? 实话说,还真是差了点的。 当然,单论夫妻感情和彼此珍视,她自信她和卫桓不逊色于任何夫妻男女的。 只不过,若谈到志趣相投,倾盖如故,老实说,两人还差得挺远的。 这又是另外一个境界了。 徐乾和程嫣可还是灵魂伴侣,两人三观合拍,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他们思想和精神上都是同步的,不但是夫妻还是知己。 实话说,姜萱还挺羡慕的。 至于她和卫桓吧,两人三观还是许多不合的。他说他努力改变,决心她信,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她,非因他本人理解并认可的。 改变的是行为而非思想。 所以吧,两人在某些事情上肯定不如徐乾程嫣二人合拍,这是事实也不需要否认。 不过吧,姜萱也没气馁什么。 卫桓很好的,只是成长环境太过恶劣了,她相信只要他愿意去感受,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亲情,兄弟情,战友情,还有许多。 他大约永远无法成为那种天生仁者,但他肯定不会一直这么偏的。 姜萱笑笑,也未打算说这些,只斜了程嫣一眼:“谁敢说你瞎?这么亮一双眼睛。” 不过程嫣还是隐有有所觉,嘿嘿笑了两声,她悄声安慰:“早晚会好起来的。” “这六万降卒当初还曾说坑杀呢,现在还不是都收编了。” 大约是了解不深,她比姜萱还乐观。 姜萱笑笑没多说,只举目眺望卫桓身影。 她相信他。 不管如何,她都会陪伴在他身边的。 检阅很快开始了,六万军士纵横列阵,秩序井然,气氛肃杀。 卫桓由上而下俯瞰,训话过后,又率诸将入阵检视。 接着才是军阵演练。 这里不得不先提一下先前的矿区劳改,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感,从戎的待遇和辛苦程度都比前者好太多了,劳改过后再被释放收编,这六万河间军非常庆幸,因此归附心甚强。 算是错有错着。 这六万河间军都是精兵,个人素质都很过关,竭力表现之下,精神抖擞士气如虹,这场演兵还挺精彩的。 卫桓勒马于军前,训懈勉励一番,最后道:“有过嘉奖,有过则罚,严守军纪,不得有误!” 他沉声:“诸将士听令!整军,回营!” “是!”皮毛油亮的黑色膘马,年轻主帅一身玄色铁铠映着微微日光,愈发英姿勃发,威仪赫赫。 姜萱唇角翘起,双目晶亮。 卫桓没刻意回头,只他早注意到了,他就是极喜欢她这眼神,才惦记着叫她来的。 这回被她这般看着,心下畅快自不用细说。 待回城时,已是入夜了,两人便直接回了后院。 沐浴梳洗,换了一身寝衣,姜萱情绪还颇高,偎依着他的肩膀轻笑:“卫府君果然英伟,真男儿也。” 温柔依旧,只神态语调少了旧日那种包容,多了娇俏。 其实有变化的不仅仅卫桓,也有姜萱,她如今更似一个恋爱中的少女。 渐渐褪了以往那种若有似无的长姐姿态。 卫桓不是没感觉的,他说不出来,只他心里却觉很重要的,隐隐欣喜难以言喻。 “寻寻喜欢吗?” 他凑近她的耳垂,轻轻吻着。 姜萱大方承认:“嗯,我可喜欢啦。” 说着瞅了他一眼。 波光流转,卫桓被看得心一热,两只大手忍不住挪了挪,正心猿意马间,却被姜萱一巴掌拍开。 她拧眉抱怨:“我还有些疼呢。” 卫桓一听急了,“我看看。” 看啥看啊你? 姜萱大窘,一侧身挣了出去,给他一脚,“不许胡说!我睡了。” “怎么就胡说了……” 不看不放心的卫桓追上去,姜萱扯过被子卷了一圈:“去,你今儿自己一个被子。” “寻寻,寻寻……” 卫桓检阅过后,六万原河间军随即融入并州军中,被打散安排至各营,开始密密操演。 已开了春。 正月末,冰雪消融。 风已褪去寒意,绿意冒头,冰水汇入河流水声哗哗,阳光渐暖,至二月初,土地开始变得夯实。 卫桓下令整军。 二月初四,他将率晋阳大营的十八万大军穿过井陉,重返石邑。 在出发的前一天,晋阳接讯,正月下旬张岱第五次赴临淄,姜琨顶不住他的苦求,答应借兵十万。 和预料中一样。 这并没什么好让姜萱诧异的,只得迅当时,她却盯了那纸讯报好半晌。 “阳信侯二公子,姜铄。” 发报前,眼线听闻此次领兵的不但有阳信侯亲侄姜钦,还有二公子姜铄。 姜铄。 曾经姜萱的庶弟,而他的生母,正正是娄夫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9章 第89章 姜铄是自动请缨的。 张岱来了五次,铺垫得差不多了,姜琨“百般犹豫”后,终于咬牙答应借出十万兵马。 调兵遣将需要些时间,春雪消融,已接讯晋阳兵马将动,张岱先一步赶回高阳。 十万大军明日出征。 外书房内,一道道军令颁出,姜琨又圈定以陈池为首的大小诸将领军率军,姜铄抢上前一步,单膝下跪:“儿子愿为父亲分忧!” “请父亲允许!” 姜琨沉吟,他这儿子历练也有几年了,原也早该正式上战场,只不过,这次不是他亲自领军。 正犹豫间,姜钦上前一步拱手:“叔父,我也去罢。” 他去了能看着姜铄。 见姜琨仍有些迟疑,姜钦又说:“况且,梁先生也在。” “父亲!儿子会听梁先生和大兄的。” “那好。” 姜琨最后还是同意了,委姜铄为昭武将军,令他严听军令不得有误。 姜铄大喜:“标下领命!” “好了,诸位且下去准备,明日卯正点兵,我为诸位壮行。” 既应下次子,出征大军少不得调整一番,姜琨随即让众人散去。 出了外书房,众人各自匆匆离去,姜铄和姜钦并肩而行,姜铄十分感激:“谢大兄了。” 若非堂兄,恐怕父亲未必同意。 姜钦摆摆手:“不过小事。”不过他道:“只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待下次叔父亲自领军再去也未迟。” “我都十八了。” 正说话间,姜铄见母亲贴身侍女春杏从另一边的侧门进院,手里端的填漆茶盘上有一个汤盅,行至父亲外书房跟前。亲卫便进去通禀,待出来后,他接过汤盅,就让侍女回去了。 侍女笑容满面福身,只待她离去后,那亲卫却没把汤盅端进房,而是随手交给个下仆拿了下去。 姜铄神色暗了暗。 “我们走吧。”姜钦也见了,他立即勾着堂弟的肩膀拍了拍,往另一边离去。 看破不撞破,姜铄也知堂兄好意,顺从跟着出去了。 “好了,回去准备吧,先专心战事,其余的莫想太多。” “谢大兄教诲。” 姜铄转身离去。 姜钦目送,直至姜铄身影渐远。 他垂眸,遮住目中一抹满意之色,待再抬眼时,已恢复平常,也转身离去。 姜铄去了舅舅府邸。 一进门,却见母亲娄夫人也在。 “二郎你请缨出征了?” “是。”娄夫人蹙眉:“你急什么?待你父亲出征再随军不迟。” 第一次真正上战场,当然是跟着亲爹才保险,她一时气急:“沙场刀剑无眼,你怎不先和阿娘还有你舅舅商量一番?” 母亲十分生气,姜铄却没解释什么,坐下沉默片刻,只道:“春杏今早往父亲处送的汤,亲卫转手就让下仆端走了。” 娄夫人一窒,到嘴边的话就顿住了。 厅内寂静片刻。 也许是她年纪渐长,也或许是新夫人手段了得,具体也不知什么原因,反正姜琨对娄夫人渐渐有些淡了。阳信侯府后宅中好几处异军突起,娄夫人宠冠群芳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 连带着,对姜铄也减了一些关注。 这让他危机感大盛。 “老三今年十五,也该入营历练了。” 三公子,六公子年岁都近了,陆续就会入营,这两位母家也不错的,姜铄抿唇:“一旦那卫桓大败,只怕近几年都不会再有战事。” 到时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谁甘心? 娄夫人哑口无言,半晌恨恨道:“你有你舅舅在,老三老六怎及得上你?” 只说归说,她心里也明白,娄兴在军中再是有底气有势力,这青州军还是姜琨的。大家都非嫡非长,谁能上位端看姜琨心意。 娄兴缓缓点头:“二郎这么想没错。” 可惜了,本月他正轮值守营,这次出征没他,娄兴说:“我已命麾下部将向君侯自荐,君侯应会酌情点选的。” 有亲信兵马,确实能安心许多,娄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 姜铄道:“阿娘放心,我会多听梁先生和大兄的。” 梁尚是姜琨头等心腹,照应公子是必然的;至于姜钦,这么些年冷眼看着,为人也尚可,很关照堂弟妹们。 娄夫人嘱咐:“梁先生只怕未能多分神,你多跟着你大兄。” 娄兴点点头:“确该如此。” 尤其战场,想得军功就得杀敌,梁尚一个谋臣是不会上阵冲锋,他叮嘱:“一且谨慎,凡事多听多思,切切莫贪攻冒进。” “我知了舅舅。” 半日时间匆匆而过,当夜,姜琨召诸僚属臣将于议事大厅,被点出征的一行将领出列接过兵符,他令:“此次战事,诸位务必不留余力,全力歼杀并州卫桓!” “标下领命!”接着迅速散去,奔赴营寨。 姜琨稍留了留陈池姜钦等为首几个,目送众人散远,他才道:“尽力保全自身,不可多损兵将。” 他和张岱是多年紧密盟友不假,但终究还是有你我之分的,以得胜为前提,战损当然是己方更轻为好。 这个不用多说的。 最后一句:“二郎第一次上战场,汝等多多照应。” 因姜钦不动声色的挑拨,姜琨对娄兴生了猜忌,同时还有娄夫人,这才是她渐失宠爱的真正原因。 姜琨确实将视线更多的放在其余儿子身上,但这也不代表他放弃了姜铄,多年疼宠不作假,且姜铄是他目前唯一长到成年的儿子,还是颇重视的。 他特地嘱咐姜钦:“大郎,你盯紧些他。” 姜钦抱拳:“叔父放心。” 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最后姜琨眯了眯眼:“但凡敌寇,一律格杀,不得有丝毫心慈手软!” 意有所指,说罢还特地看一眼侄儿,姜钦顿了顿,拱手:“是。” “去罢。”齐齐应喏,快步出了议事大厅,黑黢黢的夜色下,姜钦自厅内带出一丝沉重无声消散。 他瞥一眼身侧,姜铄特地等在门外,正与他并肩前行。 微微挑了挑唇,很好,达成了他预料中的最佳结果,不枉他费心一冬。 “大兄。” “嗯?父亲下晌也嘱咐过我了,提防敌寇,不管遇上谁,一律杀之。” 其实并没有,姜琨并没指望才上战场的儿子能杀卫桓姜萱姜钰三人,是娄夫人和娄兴特地提醒他注意提防,倘若真遇上,切记先下手为强。 当年的事情,虽没明说,但姜铄还是知道的,若有机会,当然是要斩草除根。 并州,晋阳。 姜萱压下那纸讯报,若真是姜铄率军,那将会是她遇上的第一个仇人。 临淄城头下那一抹艳蓝血花在眼前一闪而过,她捏紧了手中的纸笺。 半晌,她吐了一口气,侧头对目带担忧的卫桓说:“没事,你别担心。” 当天傍晚,她又接了一则讯报,是裴文舒私下送来了。 他在临淄的眼线比她深入太多了,青州这次统军大小将领,被点选的又有哪些营部,一一详述。不出意料都是精兵老师,战斗经验丰富,战力十足。 果然有姜铄。 姜萱神色已不见异常,她去了卫桓外书房,将讯报给他。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卫桓遂提笔,拣选着撰抄了一部分,又命召张济等人来。 张济等人未到,姜钰却来了。 被叫进来后,也不叫卫大哥阿姐,他撩起甲衣下摆,“啪”一声单膝跪下大案前:“我愿冲锋阵前,请府君允许!” 少年眼睛都是红的,自从在姐姐处得悉此讯后,他就下定决心。 姜钰年纪小,才十四岁,从军归从军,但遇上战时,卫桓是不会将他放在阵前,只都安排他跟在姐姐身边。 这本是爱护,姜钰自听从,只这会,他欲亲手斩杀仇敌! 他是男丁,是母亲的儿子,姐姐上不了战场,很该他来。 他已经长大了! 卫桓只道:“你未必能遇上姜铄。” 这是事实,近百万大军厮杀,碰不上太正常了。 “我知道。” 姜钰大声:“我必服从军令,绝不敢让卫大哥和阿姐蒙羞!” 遇不上犹自可,只他必须去! “好!”卫桓站起,亲手扶起他,叫薄钧进来,“即日,姜钰正式编入亲卫营。” “省身克己,不得有误!” “是!去罢。”姜钰跟着薄钧出去了。 姜萱没说什么,担忧是有的,但她很理解弟弟,卫桓也安排得很妥当。 目送胞弟仍显单薄的背影走远,手心一暖,卫桓将她拥在怀中。 她收回视线,闭目靠在他的肩。 这天夜里很早就睡下了,难得卫桓没缠她,明日大军开拔,他怕她精神不济。 亲了亲她的眉心:“快睡罢。” 姜萱“嗯”一声,蹭了蹭,寻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阖上双目。 一夜无词。翌日四更,晋阳州牧府内灯火通明。 姜萱替卫桓披甲,先送了他出城点兵,而后她匆匆梳洗,换上一身软甲,和张济等人各自跨马赶往城外。 鼓声震天,旌旗招展,黑压压的大军往东开拔。 二月初六,过井陉。 二月初九抵达石邑。 两军汇合一处,共三十五万。 卫桓重新整军。 当夜接讯,位于高阳的河间大军已动。 张济道:“张岱已动,冀州又是其掌久控属地,不宜按部就班攻城;固守石邑也不妥。” 现在情况和去年不同,久守必失,长困必弊,张济建议:“我们应当屯兵定陵渡口、扶阳山、冶平,互为犄角,又与石邑首尾呼应,固守待攻。” 太行山东麓,地势复杂,其中石邑往东往南,有三处要隘。定陵渡口乃定水重要渡口,扼守则断绝河间军自东北方向分兵突袭的可能性;扶阳山和冶平则是东南二方向的大军必经之地,筑垒固守,可阻挡河间大军的正面进攻。 得援后的张岱号称五十万大军,虽据己方判断这里头有些水分,但实际应也有将近四十五万,在对方兵力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张济认为该固守要地,稳站伺机再攻。 这和卫桓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颔首:“文尚说的是。” 应战方案定下,卫桓立即下令分兵,刘振率五万兵马奔赴定陵渡口,而陆延则领十万兵马筑寨守扶阳山,而他本人领徐乾贺拔拓等将率主力于冶平。 令下,立即发兵,石邑城门大开,大军出,潮水般往三个方向急涌而去。 与此同时,十万青州军一路急行抵达冀州,已堪堪与张岱汇合。 张岱大笑出迎,“陈将军许久未见,得汝等相助,大敌必克!” 又看姜钦和姜铄:“二位贤侄一路辛劳,快快进来!” 一番寒暄,迎入中帐,十万青州军安置已提前准备妥当,因而忙而不乱。 梁尚与众人笑语互相见礼,又朝姜铄拱了拱手:“二公子。” 姜铄不敢托大,忙拱手回了一礼:“梁先生。” 他笑道:“我得父亲委任为将,如今在军中,只有昭武将军姜铄,并无二公子,梁先生称我仲明就是。” 这话说得漂亮,张岱立时大赞,梁尚也捋须点头,中帐喧声气氛甚热。 不过青州一行也没多留,目前还在行军当中,大敌当前,正该好生养精蓄锐,说得一阵,众人便散去各自休息。 张岱要送,被姜钦等人婉拒了,使个亲卫带了一带路就是。 姜铄的营帐就在姜钦不远,两人同路,姜铄道:“据报卫贼已出石邑,正于扶阳山三地筑垒营寨。” 算算路程,还有三日就到了,他道:“此次我等必痛击此贼,将寇首尽数斩杀!” 十八岁的少年人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首次随军出征的意气风发,即便急行军多日,姜铄一张生得甚肖似其母的俊隽面庞也未见太多疲态,说话时微微抬起下颌,信心十足。 姜钦微微一笑,只道:“既如此,二弟正该养精蓄锐才是。” 兄弟说了一路行一路说,不多时就到地方了,于是告别,各自回帐。 已入夜,姜钦立在原地,看姜铄背影没入沉沉夜色中,他微笑了笑。 转身回帐,帐内各色热水膳食已备妥,冯平跟随入内,他低声说:“看来,二公子战意十足。” 语气有些意味不明。 姜钦笑了笑:“年轻人,初次掌兵,皆如此。” 冯平眸中闪过一抹不平,说到底,亲儿子和侄儿还是很不同的,姜铄一个没上过战场的黄毛小子,初次上阵就捏了数万亲信兵在手里。 娄兴把自己经营多年的亲信兵马足足拿出了一半,这里头当然少不了姜琨默许及安排,甚至他本人也遣了些亲信营兵来。 姜钦淡淡:“不必气愤。” 反正,姜铄是不能活着回去的了。 他不死,姜琨就没有借口正式参战,这便和姜钦所求相违背了。 需知今日局面,可是他费心推动了一冬,才最终成事的。 冯平问:“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得伺机而动。 姜钦道:“不急,他暂时不能死。” 姜铄一旦传出死讯,姜琨就该大怒悲恸挥军西进了,这就会打乱了他的盘算,让他此行最大目的落空。 姜钦筹谋一冬,促使姜铄请缨而出,为的就是对方如今手下的数万亲信兵马。 这么些年,姜琨一直把他带是身边,端是极看重,只这种情况下,他是想悄悄收拢兵马却是极难的。 机会难得。 倘若姜琨和娄兴一来,他就错失良机了。 所以,姜铄要战死,但却不能死得太快,最好就是伤卧不起,无法掌兵理事。 后续,再死不迟。 只不过,不管是死还是伤,都得借力,姜钦不紧不慢解下护腕:“我们伺机行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0章 第90章 大梁昌和十年仲春,并州卫桓和冀州张岱兵锋相接,西冀州再度爆发大战。 二者倾尽全力,交战兵马高达八十万,天下瞩目。 并州军扼守要隘,加紧挖掘壕沟垒筑营寨,在张岱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赶至前,堪堪完成拒敌重要工事,并在不断加固夯实当中。 梁尚张岱权衡过后,急行军抢攻扶阳山,陆延据寨严守,并立即发急报至冶平。 卫桓接报后,即时率大军来援。 连夜急行军,黑漆漆的夜色中大军过处,如闷雷滚过般地皮都在颤动,人置身其中,更觉心震神撼。 姜萱却已习惯了,卫桓回马,低声问她:“可困乏了?” “没事。”她挺好的,不必顾忌,“再快些也无妨。” 卫桓细细打量,见她精神头不错,这才放心,重新驱马上前。 姜萱目送了卫桓,又回头看姜钰。 姜钰一身亲卫精甲,正和徐晏在说话。 徐晏是徐笙次子,徐乾堂弟,比姜钰大三岁,今年十七,颇肖父兄极勇悍,如今正任屯骑校尉。他和姜钰处得不错,是好友。 姜钰自从知晓姜铄之后,情绪便有些不对,姜萱细细开解了,又托徐晏等小伙伴多留心一下。 小半月下来看着已如常,他如今和徐晏并骑而行,二人不时侧头说话。 姜萱便不再看了,她弟弟骑术比她还好,这是下苦功练过的,比她轻松,她顾好自己就行了。 急行军两个昼夜,抵达扶阳山大寨。 大寨据险而筑,把整个谷地夯出一堵数十丈高的城墙上去,此时暮色四合,来攻的河间军才刚刚散去,矢石焦火凌乱,血腥处处。 陆延迎了卫桓,诸人登上城墙,刚好还能眺望退远的一线河间军,陆延说:“这梁尚果然颇有能耐。” 他们选中的筑寨地点不但险要,且前方也有多适合天然陷阱,陆延是一边筑寨一边命人多处布置,不想却被梁尚一一识破,或破坏或紧急避开,河间军安然无损直至寨前。 是号人物,不负阳信侯第一谋臣之名。 “不必气馁。” 卫桓道:“如今不过战事初兴,互有进退乃常事。” 现在才是战事前期,双方都在不断试探敌军深浅,寻找突破机遇,还不是全面大战。 陆延点头,他也知。 众人回到中军大帐,围着舆图看了片刻,张济道:“既然大军已至,明日我们声东击西如何?” 这处位置被最终敲定的原因,是因为自后方还有一条隐蔽山道可绕到寨前左侧,山道工事一筑,能出不能进,正适合用来突袭。 大军到了兵力充裕,这突袭战策便可提上日程了。 “奇兵出后,河间军左翼一乱,寨门一开大军杀出,可杀河间军一个措手不及。” 张济点了点舆图:“若顺遂,可胜一局。” 既有地利,战策并不需要怎么商议,卫桓随即敲定,命诸营好生养精蓄锐,并令徐乾明日率二万骑兵,穿小道袭击河间军左翼。 徐乾锵声领命。 是夜,各自休息准备不提。 翌日。河间军果然再度卷土重来。 只不过,梁尚道:“算算时日,并州援军该赶到了,张侯,且传令各部,多多留神。” 张岱颔首,传令下去,眯眼望高高筑起的黄土寨墙,面色阴沉冷哼一声。 他这是想起卫桓,梁尚没多理,只吩咐命人传令陈池,多多关注姜铄。 陈池难免有些烦的,这是打仗不是过家家,他不但要指挥青州军配合张济,还得注意保存实力,偏偏还摊上一个初上战场的二公子。 姜铄也乖觉:“陈将军无需分神我,我会跟紧大兄的。” 话罢,就打马往姜钦方向去了。 陈池一想也好,毕竟他率军冲在前头反更危险,于是就点了自己十几个亲卫跟过去,严令务必紧守二公子。 “大兄!” 姜铄打马过来,眺望并州寨墙一眼,蠢蠢欲动:“听闻,那卫贼应已率大军主力赶到了。” 差不多能好好战一场了吧?前几天都是己方强攻对方不出,攻城没人敢让他去,他也算憋得久了。 姜钦微笑,拍了拍他的肩:“急什么,仗有得你打的。” 他心情也不错,并州大军主力来了好,有深入的交战,他才有可能找到可趁之机。 堂兄弟两个举目远眺,俱心下蠢动,只心思各异差之千里。 说话间,战鼓已经擂响了,前方爆起一阵震天喊杀,先锋军已如潮水般涌向并州寨墙。 乱箭齐发,火石激射,昨夜才清空的壕沟又被檑木滚石和尸首填满,后面的河间军踩着同袍的垒出的平地疾冲而上,沿着云梯往上攀登。 并州寨墙上木石火箭如雨,不断有中箭者重重摔下,河间军一波紧接着一波。 按梁尚判断,并州军今日应会正面迎战的。但日已近午,仍未见动静,他愈发警惕,这时忽听左翼爆起一阵如雷喊杀,他立即侧头看去,却远方一阵混乱,却是有一大队并州骑兵从山岭中突兀杀出。 同时,并州几处吊门“轰”一声同时被放下,并州军潮水般涌出。 “果然。” 他冷冷一笑,提声喝道:“张侯,且按先前布置行事!” 梁尚早就防备并州军突袭了,忖度了几个方案,包括如今的声东击西前后夹击之策。 令旗挥舞,河间军立即收缩结成鱼鳞阵,既防且攻。 只并州突袭骑兵占据地利,疾冲而下非常凶猛,鏖战一个多时辰,左翼渐渐有些抵挡不住,梁尚当机立断,对张岱说:“不宜再战,我们应缓缓撤军。” 撤军也是事前安排好的,有条不紊,河间军并未吃亏,梁尚和张岱边退边商议:“失于地利,看来,这扶阳山是不宜……” “报!”梁尚的话被打断了,来者是陈池遣来的讯兵,他侧头看去,见后者一脸急色,“不好了!” “二公子腹部受伤,伤势颇重!” 梁尚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姜铄受伤自不是偶然。 也算天助姜钦,局势突变时,他和姜铄恰好身处左翼靠近外缘。 本来颇安全颇平静位置,姜铄尚在抱怨怎么还轮不到他们上前攻寨,谁知变故陡生,“得得”沉闷马蹄声自山岭中响起,一员黑面大将率二万骑兵汹汹杀下。 骑兵战斗力远胜步兵,河间军左翼步兵居多,一时被冲大乱,姜钦等将立即连声下令,稳住阵脚迎战敌军。 姜铄勇猛杀敌。 娄夫人以膝下二子为资本,可不会纵容儿子成纨绔的,而姜铄本人也十分用功,因而也是有真本事的,横刀杀敌甚是了得。 他心下大畅,渐渐越杀越远,姜钦频频下令之余,余光一直关注着他,见状高声道:“仲明!仲明回来!” 急急打马追上去。 激战当中极混乱,但姜铄还是挺显眼的,一个皮肤白皙一看出身甚高的少年将军,人拥人追,明显是个要紧人物,登时就有人注意上他了。 其中就有徐晏几人。 徐晏正是在他堂兄麾下的,这次也一同突袭,抬眼一看,“咦?” 姜钰和姜铄都是姜琨儿子,二人轮廓还是隐隐有些相似的影子的,徐晏一看,登时就明白,这就是那个该死的娄夫人之子! 他为姜钰大恨,登时舞动长刀,猛杀着往那边靠拢。 这时姜钦打马将至。 他一直留神着左右,立即就将远处的徐晏看在眼中,同时视线一动,他还睃见距徐晏二三十丈远的位置,还有两员黑甲小将急急杀来。 这两员小将他不认得,但看身手也极不错。 很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姜钦一个眼风,悄悄比了一个手势,姜铄附近立即有人高声道:“咦?那不是徐晏!” 徐晏本人年少,原本只在自己军中有些名气,但奈何他父兄了得,徐笙徐乾皆是卫桓心腹大将,因此连带徐晏的画像也上了河间军和青州军中上层的案头。 所以姜铄知道此人。 徐家人浓眉大眼,皮肤偏黑,都比较好认。 姜铄闻声望去,果然见徐晏,对方正怒目圆睁,正死死盯着他。 “姓姜的!偿命来!” 徐晏欲生擒他,正好回去给他姜兄弟亲手复仇,再不济,他替兄弟一刀宰杀了也不是不行。 姜铄大喜随即大怒,他自认不逊色徐晏半分,如何肯忍?立即一抽马鞧,膘马窜了出去。 这一下子骤不及防,亲卫们一惊忙忙拨转马头跟上,姜钦也焦急调头赶过去。 他面上焦急,只心下却大畅,成了! 果然,亲卫人多被阻,那边姜铄已奔至徐晏跟前,二人即时战了起来。 另一边那两员黑甲小将立即拨转马头,急赶而上。 他们距离比亲卫们要近,先一步赶至,三战一,结果并无悬念。 且由于来得突兀,其中一员黑甲小将第一击就得手了,他抽出腰间细剑,以非常刁钻的角度猛一刺,正中姜铄左腹,姜铄登时一滞。 徐晏反手刀背一抽,他“砰”一声重重坠地。 另一员黑甲小将一刀落空,立即回招,双手紧执长刀刀柄,对准姜铄咽喉重重一刺。 这时“嗖”一声,箭矢破空嗡鸣,却是姜钦发箭,“仲明!” 他一箭直射对方咽喉,逼得黑甲小将不得不收招后退,而后姜钦一轮不顾防守的大开大合猛杀,抢上前去,在千钧一发中抵住架住徐晏刀势。 亲卫终于赶至,一腾出手,姜钦立即俯身捞起姜铄。 他又急又气:“仲明怎可……”如此鲁莽! 姜铄尚未昏迷,羞愧:“大兄,我……” “好了,先别说话!” 姜钦抽出帕子,紧紧捂住姜铄腹部伤口给止血,“别怕,此伤不致命,我们立即回去。” 说着拨转马头,横抱姜铄在身前,在亲卫的护持下急急打马后撤。 姜铄被刺得颇深,几乎贯穿了左腹,唯一庆幸的是对方用的是剑,剑刃细窄,创口小,没有当场致命。 只饶是如此,也重伤,姜钦打马狂奔以最快速度将姜铄送医,也没耽误抢救黄金时间。 人被送进医帐,里面忙着止血救人,帐外梁尚张岱后脚赶至,梁尚大怒:“怎会如此!” 姜琨特地写了信来,之后梁尚仔细挑选给添了亲卫,战前又命陈池将姜铄带在身边照应,却还是出了纰漏。 姜铄亲卫齐齐下跪,低头不语。 只难免有些后添上的心里嘀咕,这二公子要杀敌建功冲上第一线,混乱中本就难贴身,偏他冷不丁就窜出去,怎么跟? 匆匆赶至的陈池没有辩驳,单膝下跪请罪。 他本想着姜铄在后头更安全,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姜钦也请罪:“是我没照看好仲明。” 他还喘着,一身铠甲血迹斑斑,红了眼睛,万分自责愧疚。 只姜铄不伤也伤了,大战当中并不适宜因这种事追责,略略了解姜铄受伤详情的梁尚蹙了蹙,一叹,扶起陈池姜钦,“罢,人算不如天算,汝二人已尽力。” “如今只盼二公子无碍。” 是姜铄急躁冒进了,如今只盼他伤愈不留后遗症,否则,大家都不好向姜琨交代。 众人焦急等着,好在姜铄腹伤确实不致命,一刻钟左右,军医就成功止血了,包扎过后,情况稳定下来了。 梁尚等人赶紧进去探看。 军医嘱咐:“这几日二公子熬过发热,没炎肿,即无妨碍了。只二公子腿上痊愈之前,切记不可过分颠簸。” 众人一看,原来姜铄的腿也伤了。落马时被马蹄践踏的,折了左小腿。不过问题说大也不过分大,正骨很成功,只要养伤期间不颠簸移位,痊愈后也不会有后遗症。 梁尚陈池这才松了口气。 因姜铄正昏迷,众人军务繁忙,了解情况后也没法久留,匆匆嘱咐军医一番后就离去了。 姜钦最后一个出的,侧身撩帘是往后瞥了一眼,微不可察挑了挑唇。 事成了,成得比他预料中还好。 后续的发展,也果一如姜钦所料。 没多久,就接讯姜铄醒了,他立即匆匆赶过去,他距离有些远,到时梁尚等人已看过并离去了。不过帐内人还是很不少,郑营樊封等等,都是姜铄麾下亲信兵马的领军将领。 姜钦几个大步冲上前,按住想要撑起身的姜铄,急怒:“你腿还要不要了?” 刚正过骨的腿,头几天是一动不能动的。 姜铄被按住,一动疼得脸色发白,也没坚持再起,“大兄……” 姜钦自责:“是大兄不好,大兄没照应好你?我……” “并非如此。” 姜铄立即打断,面露愧色:“大兄,原都是我鲁莽,还累得你在梁先生跟前不好说话。” 姜钦不禁一叹:“唉,你确实有些鲁莽了,怎可如此,需知沙场刀剑无眼!” 说到最后,有些恨铁不成钢,不过很快敛住,他安抚:“吃一堑长一智,只日后不可过分束手束脚,你下次留神些即可。” “嗯,大兄我知了。” 兄弟两个说了一阵子话,这事就揭过去了,姜铄重伤精神不佳,赶紧把正事说了。 “大兄,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说着,姜铄招手让郑营等人过来,苦笑:“只怕这次大战与我无缘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只麾下亲信兵马仍需人照看指挥,“大兄,郑营等部我欲托你照看。” “这……”姜钦侧头看郑营等部将,郑营等人也是看见姜铄与姜钦的亲厚的,见状冲姜钦拱了拱手。 姜铄确实没法子上阵了,既如此,姜钦便道:“那我就替你暂掌一段时日罢。” 此事说定,他叮嘱姜铄好好养伤,“这次战事多久谁也说不好,你仔细养,说不得伤愈正好建功。” 又说了两句,见姜铄面露疲态,姜钦就给他掖了掖被角,再嘱咐军医一番,而后出了营帐让他好好休息。 已入了夜,姜钦回帐,后头跟了郑营等将,接下来的战事安排仍需商议。 姜钦将中帐之令说罢,又详细安排了各部任务,而后道:“诸位将军怕也乏了,且快快回去歇息下。” 郑营等人对姜钦观感很不错,应是后,也道:“姜将军也是。” 寒暄几句,才告退了。 姜钦让冯平送诸人。 冯平折返,面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喜色。 主从二人对视一眼,非常顺利。 姜钦站起卸甲,说了一句,“很好。” 确实很好。 他眯了眯眼,他谋的事已成了过半,接下来,再设法让郑营等人“战死沙场”即可。 姜铄麾下这几万兵马,其实是娄兴亲信军,郑营等人当然也是娄兴心腹。 然姜钦要钻这个空子却不是不行的。 娄兴当年是带着兵马来投姜琨的,从上到下他的控如指掌,可眨眼十几年过去了,里头的军士是换了一茬又一茬。所以,如今在这些普通兵卒乃至低阶士官,只知自己是青州军。 只要把郑营等将除去,再有姜琨支持,他接掌这些兵马后,就真的掌了。 至于,他那位叔父会否支持? 会的。 姜琨自从对娄兴生了猜忌后,就想削弱其掌控的亲信军了,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虽姜琨未必乐意姜钦掌这么多兵马,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权衡过后,他会愿意暂时将兵马留在这个听话服帖的侄儿手里的。 至于这个暂时是多久,得看情况,反正姜钦是不会让它短的。 姜钦挑了挑唇,卸下铁甲,吩咐冯平:“多多关照二公子起居饮食,每日都使人过去,不可懈怠。” “主子放心。” 河间大营如何暗流汹涌且不提,再说卫桓这边,张岱退军没多久,他就得报,姜铄负伤,且伤势不轻。 他大步回了内帐,姜萱已在了,她迎上前,绞了巾子给他擦擦脸上尘土血迹。 姜萱问:“听闻那姜铄负伤了?” 卫桓侧头亲了亲她的脸颊,点头:“伤势不轻,卧榻不起。” “是徐晏几人伤的,一剑刺中左腹,马蹄践踏还中他的左腿,应折了腿。” 他淡淡道:“便宜他了,暂留一条小命。” 确实,姜萱冷哼一声,又忙问:“是徐晏吗?他可有伤着了。” 恨归恨,只她清楚这庶弟习武天分上佳,旧年很得姜琨夸赞,成年后武力应极不错的,亲卫又多,她怕徐晏吃亏。 卫桓说:“应无大事,你别急,阿钰已过去了。” 得迅那会,见姜钰面露急色,他索性就把人打发过去了,估计这回早到了。 确实是这样没错。 姜钰已赶到医营,此时正和徐晏几人在说话。 “可恨!那贼子居然被抢回去了!不然,阿望那一刀就结果了他!” 徐晏手臂受了点轻伤,不过无大碍,略略包扎就赶紧把位置腾给其他人。 几个少年边走边说,一阵咬牙扼腕。 姜钰反安慰他们:“说不得,是上苍要留着给我亲自手刃,这般岂不正好。” 兄弟们恨他所恨,他心里也甚是激动,一时掩盖过了那些因仇恨带的不畅快。 说着,又对李望常平二人拱了拱手:“谢了兄弟们。” 李望常平就是那两个黑甲小将,姜钰这还是头回认识二人,一时也有些好奇,他们怎么就把姜铄认出来了。 “那贼子轮廓……”和姜钰有几分影子,只要留心一看,就认出来了。 姜铄之前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见姜钰不止一次了,这会也激动:“我们认识你阿姐的,也知道你。” 原来是这样,“不管如何,谢兄弟们记挂!” “即是兄弟,何必致谢?” 徐晏笑道:“就是!” 姜钰也笑了。 不经事不相识,少年袍泽,情谊一下子出来了,“下回,咱们一定要将这贼子擒杀了!” 姜钰和他们互相拍肩:“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1章 第91章 接下来的战事,一直不分高下。 河间军经过数次试探,放弃了扶阳山,直接转战冶平和定陵渡口。 卫桓率主力大军返。 定陵渡口水流湍急地势险要,刘振率五万军士守着稳稳的,甚至还小胜一场。张岱梁尚索性也放弃,将大军主力尽数压上冶平,建营垒寨,与并州军近距离相对,欲以兵力优势强硬克敌。 构筑高楼,发强箭俯射并州营寨。卫桓命就地取材制作一种厚厚的芦席悬撑,将强箭悉数挡住兼且收为军备。张岱大怒,又尝试掘地道进攻,卫桓则命在寨内挖长沟相抵抗,成功御敌。 如此这般,林林总总,卫桓深知己方兵力处于劣势,他始终冷静,从来不曾正面交锋迎战张岱。 张岱久攻不下,出了一个很恶心人的损招。 徐乾撩帘进了中帐,正听见“啪”一声重响,卫桓面色阴沉如雨,重重将手中讯报拍在案上。 掌宽厚度的楠木大帅案都跳了跳,可想他力气之大,愤懑之极。 那讯报正好打开着,徐乾垂眸一瞥,他忍不住怒骂一声:“他娘不干人事的狗杂碎!” 张岱久攻不下,竟命人寻了北冀州有些名气的文士来,这群酸儒领了他的命,写出一张痛陈卫桓的告文来。 “尝闻父慈子孝,人间大幸也;父为子纲,人地天道也。吾不幸哉,得一弑母杀兄逆父之孽障……究其起因,全在母本,其生母卫氏娼妓贱籍之女,血统不明,卑贱之身所出孽障,难以教化,如粪蝇之子岂可化羽……” 徐乾瞥一眼,便觉怒火盈沸,更甭提卫桓。 “轰”一声重响,卫桓拔出腰间配刀,反手直接将那大张讯报连同紫檀木帅案重重砍成两截。 眉目冰冷,眸底泛赤。 徐乾也重重碾了一脚泄愤。 只泄愤归泄愤,他不忘赶紧劝解:“定之,莫中这个狗杂碎的奸计!” 张岱整这一出,不正是明知卫桓性情偏激,要激怒他的吗?若卫桓挥军而出,那就正中他的奸计。 卫桓喘了一口粗气,长刀回鞘:“我知,伯潜放心。” 徐乾见卫桓确实并无冲动出兵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他拍案:“公道自在人心,幸与不幸,谁所作所为真叫人发指,这天下人也不是瞎子聋子!” 他反复宽慰劝解,待了很久,直到卫桓脸色好看了些,命人将那讯报焚了,重新换了帅案,徐乾才把公文搁上去,起身离去。 他还有军务,不得空闲,不过临出帐时,卫桓叫住他,说:“我无事,方才的事勿要告知二娘了。” 免得姜萱担心。 徐乾应归应了,只是他出去后,略略踌躇,还是往姜萱那边去了。 卫桓不会冲动出兵已能肯定,只他仍是不大放心,怕下回两军对垒,卫桓又会似上次一般独自杀入张岱中军。 “一次张岱骤不及防,第二次就未必了,旁人说了他只怕不听,还要二娘多多叮嘱宽解。” 说的是去年,并州军第一次冲出井陉关口并俘获六万河间军那次。 难为徐乾一个大男人特地过来这么反复地说,他先仔细说清楚之前的事,又叮嘱过姜萱,眉目中带着忧色:“卫兄弟幼年不幸,又屡遭灾厄,性情冷些偏些,还请二娘多体恤些。” 甚至还担心卫桓性情偏拗,会招妻子厌烦不喜了。 徐乾这般情谊,实在让姜萱动容,“阿桓能和伯潜相识,实在是三生有幸了。” 徐乾不好意思,挠挠头:“这有什么?” 他和卫桓是过命兄弟,这不是应该么? 姜萱含笑应了,“你放心,回去我必会好好和他说的。” “那我先回了?” “回吧,你事儿也不少。” 姜萱面带微笑,目送徐乾匆匆走远。徐乾很忙她知道,在她这耗了小半个时辰,估计又得从睡觉的时间挤回去了。 湿润的凉风拂面,此处地势颇高,眺望下去远近青草绿树婆娑,眼界很开阔,心胸也分外宽敞起来。 姜萱心里的动容还在,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他们固然遭遇不幸,但他们现在已经重新拥有了许多珍贵的东西。 她也是这么宽解卫桓的。 两人都忙,入夜回帐才碰面,卫桓见她笑了笑,但情绪明显不高。 “乏么?” 姜萱吩咐亲卫端水,给卫桓卸了甲,又拧巾帕给他擦拭干净,待二人坐在床沿,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夜深了,咱们歇下了罢?” “嗯。”卫桓吹了灯,二人相拥着躺下。 行军战营,夫妻俩即便共卧一榻也少有敦伦之事,一因繁忙,二为军纪。卫桓治军极严,营中不得藏女,他自以身作则,并不会在夜里另行叫水。 至于姜萱程嫣等人,身份自来都不是藏女的那个“女”。 “伯潜去寻你了?” 徐乾一待就小半个时辰,卫桓自然是知道的,声音有些不大高兴,“伯潜也真是的,都说了莫告诉你的。” “我肯定不会中计挥军而出的。” 姜萱敲敲他的头,“伯潜当然知道,他是担心你下回再和张岱对上,又独自杀入人中军去了。” 卫桓一窒,徐乾怎么把这事告诉她了? 姜萱瞪了他一眼,徐乾不说她还不知道呢?忍不住拧了他一把。 “一回就算了,张岱骤不及防,吃了一次亏后,他肯定严加防守的,你下次切切不知再这般,可晓得了?” 说到这里,姜萱有些担心,自从再出了井陉,他年前轻松神色已褪尽,情绪重新沉郁下来。尤其今日,哪怕他极力掩饰,她还是明显感觉到他的隐隐愤懑。 徐乾担心并非无的放矢的。 想到此处,姜萱眉心蹙起:“多的我就不说了,你切记你不是一个人。” “若真因战事不得不为也就算了,否则,像之前独自杀入河间中军追张岱之事,日后可不能再有!” 她撑着坐起,十分严肃看着他。 卫桓也坐了起来,顿了顿,他“嗯”了一声,“我答应你,若非因军情战事,日后再不如此。” 姜萱这才松了口气,卫桓答应她就会做的。她轻轻偎到他的怀里,感觉卫桓身体还是有些绷着的,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温柔拍抚他的背:“别让我担心,好吗?” “嗯。”二人相拥着,卫桓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不过此时的姜萱还不知道,她说的“若真因战事不得不为也就算了”,竟一语成箴。 河间军,中帐。 姜钦行近时,便见亲卫抬了一簸箕碎砚纸屑出来,张岱心情不渝,中帐内外气氛沉凝。 姜钦知道为什么,这是因为张岱激怒卫桓之策落空了。 他撩帘进帐,见张岱面色阴沉,一击案:“好一个孽子!”他冷笑:“竟是长进了?” 从前被人一激中,直接拔刀而上,哪怕头破血流遍体鳞伤都不管不顾的人,如今居然忍住了。 张岱脸色阴沉如雨,见姜钦进帐,这才勉强敛了敛,“世侄来了。” “张伯父。” 见过礼,姜钦在帅案前坐下,帐内人不多,也就七八个,梁尚陈池还有张岱几个心腹大将谋臣。 将众人聚来,自然不是为了痛斥卫桓的,闲话两句,言归正传,张岱道:“如今战事僵持不下,诸位有何看法?” 自姜铄伤后,战事已持续了一个多月,相持胶着,张岱一方用尽各种方法,都依旧无法攻克敌寨。 卫桓始终冷静,即使张岱用他的生母卫氏来激怒他,他都没有中计。 “这样下去不行。” 陈池皱眉,打仗士气非常关键,他们一方久攻不下,而敌军次次成功守寨,长久下去,士气必然此消彼长。 “若没有有效战策,我们宁可僵持不动。” 否则一再大肆进攻下去,哪怕战局是平的,吃亏的也是他们。 姜钦点头:“陈将军所言极是。” 张岱何尝不知? 他不知他就不会连那等损招都使了出来,眉心紧蹙:“可一直僵持,也不是长久之计。” 四五十万大军,粮草耗费惊人,张岱手头如今虽还算充盈,但他并不打算一仗就都填进去了,万一完事再有其他意外呢?怎么办? 众人沉凝不语,张岱眉心紧蹙,这时梁尚抬了抬头,他忙看过去:“公纪可有良策?” 这几日,梁尚一直都没怎么吭过声,张岱知他在思索破敌良策,这时终于见有动静,不禁希望大生。 梁尚没有让他失望:“并州营寨太过坚固,兵士防守又已日渐熟稔,继续强攻,非上策。” 他抬目:“我们不如将敌诱出,擒贼擒王!” 张岱立即问:“怎么一个将敌诱出,擒贼擒王?” 将敌军诱出当然是好的,这个他知道,可是现在问题是死诱不出;而贼王说的当然是卫桓,可一军主帅,哪是说擒就擒的? 怎么诱?怎么擒? 梁尚摇头:“此诱,非诱并州大军,而是直接诱卫桓,若将他诱出歼杀,乘并州军大乱攻伐,即可一举大胜。” 卫桓是并州军灵魂中枢,若能将他杀死,这一场大战随即可宣告结束。 这一点是毫不存疑的,可问题还是那个,怎么诱? 陈池蹙眉:“卫桓一军主帅,怎会轻易离营涉险?” 是啊,他连引大军出都不肯,还会自己离营?听着都觉得不可能。 梁尚笑了笑:“若不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饵不够大。” “此子非胆小之辈。” 这点不需要认识卫桓都能笃定,一个杀嫡兄杀嫡母叛出家门自改姓氏,而后引大军回来反杀生父的人,胆色绝对是一等一的。 只要这个诱饵足够大,卫桓必出。 那么现在这局势情况,什么样的诱饵能引出卫桓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出现一个可以一举击溃河间军,从而彻底取胜的大破绽大诀窍。 梁尚缓缓道:“粮营。” “若他知晓我们粮营所在,必会遣兵夜袭。” 张岱想起近日梁尚暗下行事,心中一动:“你是说,想把曲丘设为假粮库,引并州夜袭?” 张岱久经阵战,梁尚心思慎密,粮草是全军底气所在,二人自慎之又慎的。自去年冬天就开始悄悄安排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冀州是张岱经营多年的地盘,非常便利,所以一直到现在,并州都摸不清他们真实的粮草大营在哪里。 所以若想这样设谋,是完全有这个基础的。 当然,张岱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梁尚近日一直命人悄悄沿着曲丘和鹿山一带勘探地形。曲丘就是鹿山东麓。 “可……” 张岱不解:“可即便是并州要夜袭,也是遣人领军罢了,那孽子怎会自己亲自出马?” “那自然有非他不可的理由。” 梁尚看向新绘的山川地形图,一指鹿山:“我已命人探清楚,若要从并州大营绕到曲丘,需穿山道而过,有两条路,其中一条,需横跨一处足足七八丈的陡崖深渊。” 梁尚挑了挑唇:“陡崖上原有木桥,可惜年久失修,已整个塌陷。” 这样一来,连人为设计的痕迹都不存在了。 “梁先生此计妙极!” 姜钦一击案,他已听明白了:“听闻那卫桓武力极佳,轻身功夫远胜常人,这陡崖深渊,非他先行跨越不可!” 两条道,都是山道,另外一条无障碍没关系,这样春雨绵绵的天气,山体垮塌堵塞太正常了。 那并州要夜袭,只能往陡崖路上来。 至于这陡崖,木桥断了没关系,也就七八丈距离,只要军中工兵提前准备好,能很快临时架上一座新板桥。 只不过,这架桥得先满足一个关键的先决条件,就是得有一个人先行成功跨越陡崖,将一条绳索带过去,而后用绳索将兵士拉过来。 只有陡崖两边人手足够了,这临时板桥才能架得起来,不然人和马都过不去,说什么都白搭。 这个陷阱,可说是为卫桓量身定做了,先行成功跨越陡崖的非他不可。 等到他过来后,直奔曲丘,届时天罗地网,正张开等着。 张岱大喜:“好!果然好极!”又咬牙切齿:“此番,必教那孽子粉身碎骨!” 届时灭并州大军,一举穿过井陉,将并州也收归囊中! 张岱精神大振,众人也是,随即再仔仔细细推敲一番,都觉此计极佳。 计策定下,张岱立即安排人去配合梁尚那边的布置,诸事安排下去,有条不紊,现在问题就剩下一个。 “这个消息,咱们要如何透给并州?” 寻常的法子,只怕卫桓不信。 “必须万无一失。” 姜钦闻言,心中一动。 不过他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和众人一起沉吟,待讨论了几个法子都被否了,帐中再度陷入沉默后,他方道:“唔,我有个法子,只不过……” 他蹙眉,有些迟疑,张岱一拍案:“你说!不过什么我们商议。” 姜钦才道:“假若,我们现在擒获了敌军要紧将领,会如何?” 当然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务必要已最快速度掏出对方口中的军事机密,好伺机破敌。至于后续或杀或囚,再决定不迟。 张岱眼前一亮:“你是说……” 好主意。 牺牲一个上层将领固然可惜,但若是比起大胜尽数歼敌,那就是非常非常值得的。 再没有其他比这更稳妥法子的情况下,很快,姜钦提议就被敲定下来了。 梁尚道:“只这人,可不能随意选。” 姜钦沉吟,道:“在军中至少得十数年军龄,勇猛能战,忠心耿耿,又不可能背叛者方行,且必须自愿。” 资深勇猛者,“无意”被俘获才真实;忠心耿耿的,才能保证计划不出纰漏。 可选谁呢?一个高层将领培养可不容易,选谁不心痛?尤其现在是河间青州合军,选哪一边都不好。 最好能有一个身体有碍,大约很快就不能继续留在军中,牺牲他损失较小,大家都心服的,才好去游说。 这么一个人,真有吗? 还真有的,那就是郑营,就是姜铄麾下亲信兵马的领军将领之一。 郑营有头风顽症,近两年越发严重了,很多名医看过,都建议他最多留一两年,就不适宜继续从军了,否则恐战时突发晕眩栽下马。 不过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也就两军上层这个小圈子。 这是个好计策不假,只姜钦也是顺势将郑营推出的。姜铄麾下这头几个最高将领,负伤阵亡,他已解决得差不多了,就剩一个郑营。郑营警惕心强,很棘手。 想必今日过后,再棘手警惕也无碍了。 他微微垂下眼眸,帐内静悄悄了一阵,果然有人迟疑地说:“要不……郑营?” 最后,事情果然如姜钦所愿。 郑营去中帐一趟,也不用多久,就答应下来,他决心发挥最后一点余热。 他叮嘱麾下将士,和姜钦交代半宿,又去姜铄营中一趟,最后留下一叠给家人的书信。 在第三日,就上了战场。 一场凶悍缠斗后,他避走不急,被徐笙一刀劈下马,然后抢先生擒了回去。 毫无破绽,非常好。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等着郑营熬不住酷刑,将“军事机密”泄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2章 第92章 郑营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 熬了两日两夜的酷刑,和审问的卫桓张济徐乾等人发生多次争执,牙齿都被打掉了大半,最后在高热神志迷糊情况下,才被问出了零星军事机密。 其中最有价值的,就属位于曲丘的粮草大营。 众人大喜,回到中帐坐下后,徐乾一击案:“若这个消息不假,我们大胜指日可待!”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旦河间粮草大营被焚毁,兵士恐慌军心大动,趁机掩杀过去,一战定乾坤。 不过,这一切得建立在消息不假的情况下。 闲话少说,卫桓立即遣了哨兵悄悄前去曲丘勘察。 哨兵都是多年老兵,伪装了得经验丰富,很快,就陆续有讯报发回。 外松内紧,三四十里外都开始有伪装成农户的哨兵严密监视,曲丘守卫极森严,好不容易摸入十里八里地,就无法再推进了。 只不过,此时举目远眺,却隐隐能见些锥状顶的高大建设,很密集,疑似粮堆。且每日有“农户”出来拉土,拣选的都是夯实的好泥土。 而那么恰巧,由于粮车吃重,车辙会很深,所以若持续运输的话,需每日填补道路。 哨兵立即绕过另一边的曲泽。 曲丘东背鹿山,西临曲泽,一出西门就有码头。这边守卫更森严,哨兵根本靠不近,于是他们离开一些,并沿着曲泽观察。很快,发现了端倪。 曲泽每日都有大趸船自曲丘方向而来,沿着曲泽进入定水,而后抵达阜乡。 阜乡距离河间大营已很近,作为一个运输节点的阜乡,每日船来车出,非常繁忙,大趸船混在期间并不起眼,但哨兵发现,每次在大趸船抵达后一两个时辰内,河间的粮车都会更频繁地动起来。 虽张岱和梁尚设了很多障眼法,但抓到了源头,再跟着脉络顺下去,蛛丝马迹很多,越来越清晰。 已可以断定,这个曲丘即是真正的河间粮草大营。 消息一传回,中帐气氛陡然热烈,连陆延徐笙等久经沙场的老将都拍案站起,大声叫好。 “好!天助我等!” “总算那姓郑有些用处!” 徐乾笑道:“那我们正该……”话到一半,他咦一声:“府君,文尚,怎么了?” 一片热烈中,卫桓和张济格外安静,一个垂眸不语,而另一个则在捋须沉吟。 两人都盯着案上的讯报,以及那张哨探匆匆绘制呈上的临时地形图。 众人立即安静下来了,心一紧,徐笙问:“可是看出什么不对?” 张济摇头:“并没有。” “那府君……?” 卫桓也摇了摇头,他和张济对视了一眼,沉吟片刻,道:“只是觉的有些恰巧了。” 怎么说呢,目前战况是双方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河间军花样百出之后,终于放弃强啃硬骨头,暂时消停了下来。 消停些许日子,再度强攻就俘获了郑营再然后,就得出这至关重要的讯报。 总觉得吧,时机恰巧了些。 “诸位且看。” 张济一指临时地形图,众人俯首过去,见他点的是位置是一处陡崖沟壑,“两条路,一条已被垮塌山石泥土堵塞,不能通行。要奔袭,只能走另一边。而这另一条路,有一道陡崖深渊,木桥却腐塌了,若奔袭只能临时新架。” “架桥倒不难,难的是得有第一人先引绳腾空跨过去。” 张济说:“这崖渊,有七八丈远。” 他看向卫桓。 遍数整个并州大营,能成功跨越这处崖渊只有一人,那就卫桓。 本来,一个基本能确定的是敌军粮草大营的地点,确实是很有夜袭价值的。但若是那个率军夜袭者必须是一军主帅的话,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一些了。 如被冰水当头一浇,众人头脑瞬间冷却,徐乾蹙眉:“这么一说,确实是凑巧了些。” 他惊疑不定:“难不成,这是河间的诱计?” 但,这诱计也未免太逼真了吧?又是哨兵护卫又是粮队车辙的,最关键的是那些吃水深的半旧大趸船,还有能停泊大趸船的码头。需知曲丘不过是个小地方,后两者都不是临时能弄起来的,开战前就得布置了。 那时,河间军还不知道他们在冶平筑寨呢,是不可能提前就为设陷而布置的。 也是因此,大家才信,毕竟在场都是征战多时历事无数的人了。 “所以,若真是诱计,那只能一个可能。” 卫桓眯了眯眼:“河间军真正的粮草大营,就在附近。” 既然有怀疑,那么不妨换个思路,先假设这是计谋,曲丘就是个假粮库。 那么,开战前就搭建的码头和大趸船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哨兵潜水跟踪大趸船观察,按那船上粮袋的轮廓重量等等判断,他们都认为装的应真就是米粮;且还有战马吃的草料,那是不装袋只蒙上毡布遮挡,堆在甲板上小山似的,看得真真的,不作假。 这么逼真,唯有一个可能。 曲泽这条粮草航道是真的。 因为河间粮草大营真的就在附近,至于曲丘为何一同在战前修建大码头,那很可能就是为了作为障眼法掩饰真粮草大营用的。 且这真正的粮草大营应该距离非常近,所以曲丘才有伪装成“真”粮库的条件。毕竟这么短时日,要悄然无声将足够伪装的粮草挪运过来,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卫桓垂眸,睃视那张绘得有些潦草的临时地形图,食指在曲丘位置敲了敲。 “是与不是,仔细一搜附近就知。” 卫桓令一下,下面立即动了起来。 这次更加小心,因为曲丘若是个诱计,那之前他们哨兵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前批哨兵都没动,而是另遣一批,小心翼翼以曲丘为中心搜索他附近一带的县城乡镇,重点放在曲泽边缘。 这般目标明确,很快就有好消息传回了。 “河间军的粮草大营就在怀邑。” 卫桓看罢讯报,将其递给众人传阅,姜萱已看过了,她直接递给隔壁的徐乾,徐乾连忙接过,低头细看。 怀邑,距离曲丘仅仅五十里路,同样就在曲泽边缘。由于距离非常近,梁尚为防露馅,甚至撤去了城外护军,将怀邑伪装和附近城乡没什么两样。 真的很逼真,哨兵若非早有准备,还差点撞上去暴露了。 当然有弊也有利,没了护军和大量岗哨,哨探非常容易就潜近上去,小心观察后,这回能百分百确定,卫桓判断并未失误,这怀邑正是张岱真正的粮草大营。 “那咱们现在……” 姜萱望了一眼上首的卫桓,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 探得河间军真正的粮草大营,是大好事,因为夜袭一旦得手,这场大战就将以己方大胜宣告结束。 可喜悦一瞬后,姜萱心却立即提了起来。 别忘那道陡崖深渊。 这俩地方都是同一条路,这怀邑在曲丘再过去的五十里处,且那一片都很偏狭,要去怀邑,几乎是得擦着曲丘的防线边缘过去的。 可别忘了曲丘的天罗地网,张岱梁尚必然是下了死手埋伏的,看曲丘城廓大小,内里至少能藏了两万精兵,而山道狭隘,并州这边夜袭至多就能去三千骑兵。 陆延皱眉:“哪怕夜袭怀邑成功,河间粮草大营悉数点燃后,也必定会惊动曲丘藏兵。” 这一点大家都想到了,帐内高涨的气氛一下子冷凝了下来。 三千对两万,更糟糕的还有山麓复杂的地形,己方肯定不及上敌方熟悉和有准备的,若是利用得好,两万河间军能发挥的可不是一比一的威力。 届时,从怀邑折返的夜袭军将面临多大的凶险,不言自喻。 卫桓乃一军主帅,怎可冒此奇险? 张济霍地站起,断然摇头:“如今两军相持,谁胜谁负犹未可知。”他拱手:“府君请听在下一言,此行断断不可!” 这么说吧,除非已迫在眉睫了,实在不去不行了,否则他都不会同意的! 陆延徐乾吕逊等人纷纷起立,一撩下摆“啪”一声单膝着地:“府君,断断不可!” 姜萱也“腾”一声站起,紧张看着卫桓。 卫桓以眼神安抚她。 别怕。 心里未尝没有过一丝蠢动的,但顷刻就被他压下去了,他答应过她的。 且他不是一个人,他已娶了阿寻为妻了,他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的,自不可轻易涉险。 安抚看姜萱一眼,卫桓站起抬手:“诸位所言极是,且快快请起。” 张济仔细看了看卫桓神色,这才放心了,心里一松,他露出一丝笑:“我们不妨继续使哨探观察曲丘,以作迷惑敌军之用。” 徐乾也点头:“正该如此。” 虽他们都不同意卫桓前去,但不得不说,这粮草大营是致胜关键,维持着很有必要的。毕竟战局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好后续会发生什么。 卫桓颔首,他正是此意。 他随即安排了下去,接着严令帐内诸人不得外泄半句,然后就让散了。 诸人离去,帐内很快安静下来,就剩卫桓姜萱。 她正侧头看着自己。 没说话,但他知道她想什么。 卫桓过去,展臂拥了她,柔声说:“我答应了你的,我都记着呢。” 姜萱这才露了笑,“你知道就好。” 她侧头,靠在他肩窝。 实话说,姜萱情绪还挺复杂,明知获悉了一个致胜关键,却只能放着,说心里没点遗憾那是假的。 但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卫桓要去冒这般凶险,她一百个不愿意的,除了是并州军一员,她还是卫桓的妻子。 温存好半晌,才微微分开,她说:“希望咱们能尽快击败河间军。” 这样的话,就不需要考虑夜袭怀邑大营了。 “嗯。”卫桓摸了摸她的脸,他感觉到她还是有些心神不宁,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嗯,你勿担心,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夜袭。” 姜萱一想也是,除非到了不夜袭就面临败仗的情况吧,否则大家都不会同意的。 己方一直稳打稳扎,开战至今未曾落过下风,应不会面临那般困境的。 “嗯。”姜萱心里这才松了松,趴在他怀里,“希望如此。” 可惜,往往事与愿违。 自卫桓将夜袭粮库之事搁置,战事又持续了大半个月,双方断断续续在交战。 郑营放了过去,并州军却没有动静,梁尚却不急,张岱问他,他只道:“如今已是初夏。” 初夏,冀州雨水最多的季节,讯期将至,并州大寨靠章水一侧,两者相距不足十里。 这是当初并州能飞速筑寨拒敌的关键,如今却成为掣肘。梁尚希望汛期更猛烈一些,让并州军后方坑洼地更多一些,这会给并州大军防守带来大麻烦。 土地湿气重,再人多践踏,肯定糜烂,脚下路不好,兵士行动难免迟缓。 “届时,河间军再猛攻,那卫桓早晚撑不住,要夜袭曲丘。” “如此好极!” 于是,接下来梁尚张岱一边继续有条不紊攻伐并州大寨,一边耐心等待。 而事实上,并州这边的情况比梁尚预料中还要糟糕太多。 上游连场大雨,今年章水的夏汛来得更加早更加迅猛,河水数日来连涨,已没过河岸二尺。 张济巡视过后,面色沉沉,严令务必严密封锁这一带的河道,以防消息走漏后,他匆匆赶回和卫桓等人汇合。 “不好了,再这么涨下去,不出数日,河水必会蔓延至寨脚!” 这大寨,是黄土夯就而成,一旦被水浸润,若再遇上张岱的掘地道进攻,难保不会发生坍塌。 战至酣时寨墙坍塌,后果可想而知。 张济肃然:“水势越涨越快,再过几天,情况恐怕捂不住。” 水涨是上下游一起的事,到了一定程度,封锁消息是没用了,人家猜都猜得出来。 众人一阵沉默。 徐乾狠狠一击案:“他娘的!今年这章水上游怎么这么多雨!” 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和部署。 真真人算不如天算。 卫桓没有犹豫太久,忖度半晌,他道:“如今之策,唯有夜袭怀邑。” 这几日内夜袭怀邑,焚毁粮草,让河间军军心大乱,而后趁机发兵,一举破敌。 这段时间他不是没想过这事,决定一下,立即将大军安排布置说出,而后对张济道:“文尚,大军趁机压上之事,届时就由你指挥调度。” “我率三千精骑夤夜奔袭怀邑。” 话罢,他看向诸将:“诸位,谁愿与我同去!” 此次夜袭至关重要,他需要一个副手,以便届时分头引火,以确保焚粮成功。 但他没有直接点人,这一趟异常凶险,一去回不来的几率不小。 他话音未落,徐乾已霍地站起:“我去!” 他不等站起的其他人发话,抢先道:“我和卫兄弟曾共事多时,颇为了解,我更适合一些!” 情急之下,连旧时称呼都出来了。 为军将者,他全力以赴;为兄弟者,他与卫桓并肩作战。再多凶险,亦浑然不惧。 徐乾拍拍自己的胸膛,“你们说是也不是?” 说来也真是,他昔日和卫桓是正副手,磨合多时,确实更有默契。 这么一说,徐乾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于是就选定他了。 “好!”卫桓颔首:“我们立即准备。” 一拍肩,徐乾先去挑人马,留卫桓在帐内详细交代张济等人。 以什么为号,什么时候掩杀攻出,分几路围攻,何人率领,还有夜袭怀邑后的接应安排等等。 林林总总,一直到暮色四合,卫桓才安排好后续战事。 徐乾已经夜袭队伍准备好了,人挑的是一开始就跟着卫桓和他的一干老人。贺拔拓、薄钧、符非何浑等,磨合度非常高的,精悍勇战者。 酉末就出发了,现在是酉正,卫桓还得去检视夜袭的携带的装备,勉强只能腾出半盏茶的空暇。 帐内已安静下来,就剩姜萱。 她捏着拳头看着她。 夫妻俩至今,还没来得及说一句私话。 卫桓一步上前,重重抱住她,“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 姜萱想扯起唇角笑笑,好教他安心些,只实在扯不出来,大约是猛撞到铠甲上的力道太大了,撞得她鼻尖酸楚得连眼眶都有些潮热。 她仰脸,紧紧握住他的手,“好,我等你!” 你要记着,我等你。 有些昏暗的内帐,卫桓突然扣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吻住她。 “别怕,我很快回来了。” 唇齿交缠又重又急,在竭力安抚她,久久,直到外头薄钧轻声催促,他才松了开来,紧了紧她的手,放开,大步而出。 姜萱急步追上去。 路上她遇上程嫣。 两个心神不宁的女人跟到寨脚隐蔽处,三千骑兵连同所需物资已全部到位,卫桓一一监视过。他和徐乾翻身上马,两人一扯马缰,回头。 “回去罢,”徐乾喊:“你们先歇一歇。” 下半夜文臣就该转移了,是没得睡的。 卫桓也对姜萱道:“风大,你回去。” “我们等会就回。” 卫桓徐乾无法,只得一夹马腹,先率三千骑兵自小门穿出。 高大的身影没入沉沉夜色中,马蹄裹了厚厚麻布,声音很小很快就听不见。 良久,程嫣勉强笑笑:“我们回去吧,大约明日傍晚或后天,他们就回来了。” 她握住姜萱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姜萱的也是。 姜萱说:“嗯,是的。” 两人往来路慢慢走着,她听见后“咿呀”一声,是守卒把小门掩上了。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程嫣也是。只厚实的门上隔绝视线,连外头都望不见了。 望了半晌,姜萱才说:“回吧。” “嗯。”两人握紧对方的手,慢慢走了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3章 第93章 裹了厚麻的马蹄落在黄土地上,一行三千人迅速离开并州大寨,拐上山道,悄然进了太行支脉鹿山。 天已黑全了,山风沁凉带着林间潮润,驱走了初夏的炎意。 黢黑山道上,卫桓徐乾并骑疾驰。 凶险在前,只二人皆心智过人,面上不见惧色,反觉热血渐沸,徐乾笑道:“许久未有曾这般了。” 犹记得在定阳时,他和卫桓位置不显手底下的兵也不多,许多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如今反是少了。 如今夤夜潜行,他反生出一种期待痛快来。 卫桓看了他一眼:“你来,也不怕嫣娘担心?” 姜萱和程嫣的强颜微笑下隐藏的担忧不安,二人不是不知的,只是都硬起心肠装没看见。 卫桓是必须来了,徐乾却不必。 实话说,卫桓本来打算带贺拔拓来就得了。贺拔拓没有家累,家人更不在寨内,后方担忧也少许多。 “没事,她懂的。” 徐乾声音有一丝自豪,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的志向,程嫣懂。 “况且你都来了,我岂有不来之理?” 他除了有妻子,还有兄弟,这等危险关头,当然并肩而上。 徐乾大笑,笑声顺着呼啸山风扬开,膘马奔至狭隘处,二人靠得极近,他还展臂勾了勾卫桓肩膀,重重拍了一下肩膀。 徐乾豪放,大开大合,这一下靠得极近,搂抱拍肩,卫桓身躯绷了绷,他至今仍不习惯与人近身,只他意识什么,顿了顿,又控制住让自己放松下来。 耳边山风呼呼,徐乾笑:“你我兄弟,今日又要并肩作战了!” 笑声豪迈,极之畅快。 卫桓难得有些恍神,忽想起前些日子姜萱和他笑说感叹:“徐乾待你赤诚,便是异性兄弟也当得。可见这手足之谊,全非血缘可定。” 类似的话,其实姜萱不止说过一次,他知她意思,他也答应过她的,会去用心体会。 只是这些事情,卫桓实在太陌生,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排斥,但再多的,他就不再该从何下手。 多年隔绝下来,心早生了一层厚厚隔膜,将自己保护在内。如今想外看却是雾里看花,有个大致轮廓却不知何物,感官就更迟钝,他努力调动却总觉隔着一些什么,他体会不到隔膜之外的温度。 看一眼徐乾,心情有些复杂。 不过卫桓很快将这些情绪抛在脑后,现在可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走了快一个时辰,已渐见深入鹿山了,他取出怀中的地形图略略端详:“我们应在此处,”他点了点,“距离曲丘,还有约百里。” “我们要更快一些。” 说到正事,徐乾立即严肃起来,接过地形图略略算计,“最迟四更初,我们就得出鹿山,不能更迟了。” 从曲丘到怀邑,还有四十余里的路,且那边情况复杂,还得预留一些应变的时间,最好能更快一些。 卫桓颔首:“传令,以最快速度前行。” 天际云层甚厚,遮星蔽月,山林中黑黢黢伸手难见五指,好在这批骑兵选的都是目力上佳的,入山一段时间已渐见适应,可快速度。 裹了厚麻的蹄铁疾速落地,“笃笃”声响极低极沉,却更厚重,闷闷有如暗雷,迅速沿着长长的山道向前滚动。 这么一路疾行,很快深入山腹,乌云厚重天幕无光,有弊也有利,他们视野短,旁人也是。 薄钧贺拔拓亲自出马,擒获了几名敌哨,卫桓颔首:“再仔细些,务必无漏网之鱼。” 二人领命而去。 这般仔细小心,在夜色中飞速前行,子时过半,终于抵达了那处悬崖深渊。 离得尚远,卫桓已抬手令停,整齐划一猛一提马缰,被缚了嘴部的膘马没有发出任何嘶鸣,整支队伍蓦地停下。 卫桓交待徐乾两句,徐乾低声:“你小心。” 他点点头,一踏马镫,腾身离了马背,无声闪出。 很快,他悄然抵达崖渊一侧,身影无声隐没在黑黢黢的树影之下。 他眯眼,锐利视线扫向对面。 果然不出意料,对面有人,不过不多,只要几个很隐蔽的岗哨。 一连耗了多日,又没听见马蹄声响,几个哨兵有些松懈,探出身体了望时立即被卫桓发现了。 卫桓没动,耐行等着,等确定了再无其余岗哨以外,这才提起穿云弓,拉弓搭箭,无声瞄准。 “嗖嗖嗖”锐器割裂空气的翁鸣,却隐没在呼呼山风中,漆黑夜里,箭矢骤无声息,噗噗噗连续闷响,哨探无声倒下。 卫桓一直盯着,确定再无异动,这才呼哨一声。 候在不远处的薄钧接讯,立即往回报讯。 “笃笃笃”马蹄声疾,徐乾很快率大部队赶上。 他跳下马,扫了两眼,见果然是个足有七八丈的崖渊,崖壁笔直极陡峭,往下望未能见低,黑黢黢的树影山石,风极大。 工兵已经上前了,略略一看,便精准找到从前架桥的位置。厚木板立即抬上前,叮叮当当开始拼接,非常迅速已看见一架一丈许的平板桥雏形。 一捆捆大麻绳扔在地上,工兵拽住麻绳,开始一圈一圈死死将横木缠在板桥底下。 一切有条不紊。 另外几捆麻绳则扔在悬崖边缘,绳头理出,交到卫桓手上。 卫桓也不用解甲,接过绳头扫了悬崖两眼,直接纵身一跃,人立即腾空而出,手中长鞭一扬,鞭尾勾住对面悬崖边缘的一棵敦实矮树,一扯,人已转瞬落地。 干脆利索,毫无声息。 即便气氛如此紧张,符非何浑等人也不禁眼前大亮,徐乾暗松一口气,笑道:“卫兄弟的功夫真是越发了得。” 符非十分骄傲:“那是,二郎每日精炼,从来不歇。” 徐乾敲一记他脑袋,笑骂道:“还不过去。” 卫桓将几个绳头分处绑紧,这边也是,麻绳绷紧,再结上一个布环,人直接滑过去即可。 符非第一个过去的,非常利索到底,然后就是徐乾何浑,后续有条不紊排着队,在贺拔拓的指挥下,一个紧接一个无声滑了过去。 人过去了,后面就容易了,组装好的木板桥两头用麻绳绑紧,一头的麻绳带过去,而后两边配合,很快就将新板桥卡在旧桥的凹位上,开始固定。 这些都不用卫桓费心,徐乾并第一批人过来后,他就直接转身,先去探了探路。 桥很快架好,徐乾正吩咐用黑纱蒙了马目,驱马过来时,卫桓就回来了。 “怎么样?”卫桓微微摇头,一路过去,直至出山,都安然无事,不但没有埋伏陷阱,连哨兵也没有一个。 没有任何阻滞,应是好事,只徐乾闻言,神色却反更加凝重。 一路畅通,诱敌深入,由此可见,曲丘是天罗地网了。 “待回头的时候,只怕咱们无法再走这路了。”徐乾盯着正迅速通行的木板桥。 “若走不得,我们就往南。” 骤一阵疾风起,风中浸润潮意,卫桓仰首,天际云层染上铅黑颜色,越积越厚越压越低,他皱了皱眉。 徐乾也皱眉:“要下雨了。” 他忍不住低骂一句,他奶奶的今年的雨怎么老和他们过不去。 他们夜袭的目的是焚烧粮草,一旦遭遇大雨,恐成功率直降九成。 卫桓立即道:“快一些,我们马上出山!” 开弓没有回头箭,三千骑兵以最快速度通过木板桥,在夜色中迅速出了山。 他们遇上的第一个难关,就是必须在不惊动曲丘的情况下无声擦过,抵达后方的怀邑。 自半山腰俯瞰而下,沉沉的夜色中,远处的曲丘黑黢黢的,犹如一头蛰伏凶兽。 卫桓吩咐兵士检视马蹄上的麻布,马嘴捆缚的软绳,而后取出备好的一枚铜钱,衔在口中,任何人不得说话。 马小跑起来,闷闷十分沉的声息,悄然往山下而去。 曲泽至鹿山这一片地形起伏,十分狭隘,他们几乎是擦着曲丘的防圈过去的。 将到近时,人人屏息,连跨下膘马也感受都肃然气氛,四蹄落地十分轻,小心移动,神经绷紧,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黑夜给了他们最好的掩饰,一里,二里,五里,十里,他们重重安全过了曲丘范围。 卫桓喝令:“全速前行,按原定计划行事!” 接下来,是第二个难关。 第二个难关其实并不是攻下怀邑并点燃粮草,毕竟为了掩人耳目,张岱梁尚直接撤去了大部分护军,剩余的只一些伪装成百姓的,攻伐不难的,难的只是时间和距离。 怀邑兵力稀疏,可曲丘并不是,曲丘至少有两万精锐兵马,而距离曲丘仅仅四十余里,急行军一个时辰可至。 卫桓他们只有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内,他们必须将粮库全部点燃,并让其燃烧成为不可扑灭之势。 另外,这一个时辰也包含了他们撤退时间。 他们只有三千人。 张济姜萱之前死活不同意的就因为这个,撤退时间太短暂了,这一片又被山水围夹,撤退路径极少,被追上的几率高达九成不止。 这支夜袭队伍全军覆没的可能性很高的。 但在场的人没一个想这事,他们反而更关注天空中的雨云,见得风稍稍停歇,心下稍稍一松,抓紧时机,立即行动。 徐乾一扯马缰:“引火为号,我们在西边汇合。” “好!”一抽马鞧,两人各领一支一千五百人队伍,以最快速度往怀邑疾奔而出。 攻下怀邑的过程,确实如所料般顺利。 这些伪装成百姓衙役的兵士绝大部分进入了梦乡,接到消息惊醒冲出已来不及了,怀邑城墙不高,带布索的石块被臂力过人的兵士一扔而上,直接卡住,迅速攀爬而上。 门户开启,鱼贯而出,三千铁骑半步不停留,有人阻挡直接就杀,旋风半疾冲至各自安排好的方位,“嘭嘭嘭嘭”粮仓大门被砸开,门内、屋顶、窗扇,马背上的一串火油葫芦取下背上,疾奔中,不断打开葫芦塞子,浸润布条并塞上葫芦口,而后点燃猛地一扔。 “轰”一声炸响,火苗火油爆飞,小山般的粮草熊熊燃了一片。 不断奔跑,不断点燃,火油葫芦扔罢,直接提起火把按点,很快的,粮草大营浓烟滚滚,怀邑城火光冲天。 “成了!” 马不停蹄,卫桓徐乾在西城门外汇合。只要两个时辰内不下雨,足以让毁去身后河间军的粮库。退一步即便下雨也无妨,他们把粮仓的缀顶和屋顶都全部损坏,大雨一浇,粮草也难再保存。 夜袭成功,只卫桓徐乾一行神色未见松懈,反更加紧绷。 身后黑烟滚滚,赤色火光迅速蔓延,就这一会功夫就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怀邑上空。 在黑夜中,尤为醒目。 曲丘了望讯兵必然也望见了,隐隐骚动自曲丘方向传来,不用怀疑,超过二万精兵正往这边疾奔而来,据卫桓徐乾判断,里面至少有一万骑兵。 “走!”需立即走! 卫桓徐乾一拨马头,立即朝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甚至绕了一些路,既防止迎头撞上河间大军,也希望尽量拖延被锁定踪迹的时间。 所有人竭尽全力,能抢一息就一息,只奈何这一片地方实在太过狭窄,而三千骑兵目标又实在太大,只要遣出哨骑往四面一方,很快就暴露了。 粮草大营被焚,火光大盛无法相救,河间军自上而下异常悲愤,大将丁桥怒吼一声:“全力追赶!务必将卫桓一行全部歼灭!” 马蹄声隆隆,如鼓点狂急,一万五千骑兵精锐自后狂追而上。 卫桓等人已把蹄铁裹布去掉了,全速打马前行,但奈何他们跨下膘马已疾奔了一整夜,难免疲乏,无法和养精储锐许久的河间战马相比较。 一点点,双方距离在拉近。 回头,黑压压的一大片,马蹄声疾如暴雨,而前方山麓,却仍有不短一段距离。 来不及折返原路了! 卫桓当机立断:“我们往南边去!” 南边是他们的备用退路,通往另一边,山道宽敞许多也无深渊,无法阻隔敌军追赶,但卫桓在另一边出口安排了援兵接应。 算算时间,援兵两个时辰内会赶到另一边出口了,只要他们支持到穿过山道冲出去,和援军汇合,就成功脱身了。 一行人咬紧牙关,全力疾冲! 只哪有那么容易?两个时辰放在这时,却是极其漫长的。疾冲入山道,后方丁桥穷追不舍,越逼越近,眼见只剩下五六里路。 徐乾倏地勒住马。 卫桓眉心一蹙,只不待他说话,徐乾蓦地转头:“卫兄弟!你们赶紧走!” 沉沉夜色中,他坚毅眉目异常清晰,“我率人断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4章 第94章 乌云蔽月,夜色沉沉,身后追兵声势如同滚雷,徐乾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们走,我率人留下断后!” 卫桓定住,盯了他一瞬,“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种情况,留下来断后就是一个死字。 徐乾当然知道,但他更知道,继续这般下去,谁也走不了。 他望向不远的前方,那位置是个葫芦般的谷口,据险而守,可挡住追兵一段时间,为卫桓等人撤退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呼呼山风中,他眉目坚毅:“我知道。” 他很清楚,但他还是很愿意。 卫桓不但是主帅,还是他兄弟。 侧头看卫桓,二人距离很近,徐乾忽倾身大力和他拥抱,握拳如旧日般重重栽他背上一锤,大笑,朗声道:“下辈子我们做亲兄弟罢!” 笑声豪迈,这一拳重重砸在卫桓背心,恰巧就是心脏位置,他整个心脏震了震。 蓦地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盯着眼前眉目一片坦然的徐乾。 远处火光熊熊,染赤一整片夜空,热汗顺着额角眉心淌下,这种生与死之间的豪迈之情,仿佛将人的血液都要点燃,身边的人高声急呼要留下,甚至有人哭了。 清冷如同卫桓,也不禁被渲染,胸臆间有人么鼓噪着,仿佛要冲破血脉喷薄而出。 只不待他理清这是什么,徐乾一把扯过他的马缰,“你赶紧走,说不定,还能率援军回来救我!” 他收住笑声,抽出匕首狠狠扎在卫桓的马鞧上。 膘马吃痛,嘶鸣一声,狂窜而出。 “都给老子走!” 徐乾怒喝符非何浑一声,符非何浑和卫桓是一队的,徐乾所在的一队也在怒喝另一队袍泽,纷纷如法炮制,驱赶他们离开。 一队人被驱赶着离开,另一对队人目送,紧握手中的兵刃。 “替我照顾嫣娘!” “不!” “你们自己照顾!” 符非何浑稳住身体回头怒吼:“挺住!我们马上就带援军来!” 徐乾哈哈大笑:“好!我等着!” “我们等着!” 符非何浑泪水涌出,眼前模糊一片。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此时此刻,铮铮铁骨的汉子泪撒一片。 卫桓没有落泪,只喉头隐隐有一种哽热之色。 他倏地回头。 夜色中,徐乾身形渐远,只眉目异常清晰。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 他忽想起旧时姜萱情绪爆发时和她的对话。 “从前你没有的,现在都有了。” “徐乾如何?贺拔拓薄钧如何,陆延又如何?”这就是兄弟情,战友情。 她手放在他的左胸膛,和他说:“阿桓,你用心去感受好不好?” 用心去感受。 他恍惚感受到了,这一刻胸臆间有什么在翻涌着,剧烈的,滚烫的,以至于越过了那层让一直让他束手无策的厚厚隔膜,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卫桓很清晰的意识到,他不想徐乾死。 也不想这一千五百命毫不犹豫留下来为他断后的兵士死。 马鞭“啪”一声重重抽在马鞧上,以最快速度往前急奔。 “快!”呼啸山风中,马蹄落地又重又急,身后追兵的声息却停顿了下来,被截住凝滞不前。 “轰”一声滚雷骤起,在山峦间滚动而过,闪电照亮清晨的山林地,一阵狂风过,“噼里啪啦”的雨点急速打下。 雷鸣电闪,暴雨倾盆,浇得马匹睁不开眼,卫桓立即撕下一幅内衫,将马目蒙住,驱它全速飞奔。 马蹄踏翻泥水,溅得军靴污黄一片,下一瞬又被大雨冲净,只根本没人顾得上看它一眼。 一分一秒,都过得极其缓慢,瓢泼大雨中的宽敞官道,只觉太过漫长一眼望不见尽头。 符非何浑一抹眼泪,急声:“怎么还不到!怎么还不到!” 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冲出山道。 陈拓率三万援兵刚刚赶至。 陈拓看清当先冲出的正是卫桓,才要迎上前急问,后者却一息不停直奔至阵前,他一勒马缰,胯下膘马直接倒地,急喘不起。 卫桓动作毫不停滞,直接扯下一员骑兵,翻身重新上马,一扯马缰:“众将士听令!” “立即沿山道直入,救援徐乾等!” 符非何浑等人才出尽,他已一扬马鞭,直冲而入。 三万将士急行军,已最快速度原路折返,符非何浑等人心焦如焚。 一过去近一个时辰,再折返,又是近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就凭一个葫芦口。 不敢想,一想心脏就禁不住战栗。 他们急切要折返,但又很害怕,怕自己迎面撞的是河间军,徐乾等人等不及他们已全军覆没。 卫桓神色绷得极紧,连续被大雨浇了一个多时辰,他白皙面庞被浸润更显冰冷,唇角抿得紧紧的,越接近葫芦口,他唇角就绷得越紧。 “哗哗”暴雨声中,他侧耳倾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蓦地,他骤一抬首,高喝:“都快一些!” 说着,又狠狠一扬鞭。 隐隐约约,他听见前方还有战斗的声音,虽已绷得极紧,如强弩之末,但到底未曾全军覆没。 希望大生。 卫桓甩开陈拓薄钧等人,一马当先疾冲而上。 前方葫芦谷。 战况极其惨烈。 大雨冲刷着堆积一地的尸首,鲜血混着黄色泥水,褐红一大片,如同血泽尸谷。 徐乾率一千五百命精卫死守已将进两个时辰,第一个葫芦口他们守不住,已退至第二个葫芦口。 一千五百人,死伤九成,还能继续站起的只有百余人,刀砍得卷了刃,他们捡起同伴的,咬着牙,一个倒下后面立即补上,坚决不肯让出半步。 徐乾一直立马在最前方,铠甲划损,刀痕处处,上臂大腿各一支箭矢,雨水顺着他的头顶浇下,殷红雪水沿着他的铠甲下摆滴答流淌。 伤势多且重,失血过多,他已是强弩之末,仍在战在此处,全凭一口气。 他悍勇至极,砍杀河间精兵无数,即便这般伤势都未曾倒下,仍在死死立着。 丁桥大怒,再次抄起长弓,搭箭拉弦,瞄准徐乾心脏。 徐乾身上的箭伤,都是拜他所赐,长久厮杀下来,总有避不及的时候。 “嗖”一声尖锐箭鸣,徐乾察觉,只他已将近力竭,身躯力气渐渐流失,手臂开始有些抬不起,只咬牙提了一口气,勉力一侧身。 “噗”一声闷响,长箭正中他肩膀。 徐乾定了定,终挺不住,晃了晃,高大身躯轰地往后一倒,溅起泥水一大片。 “将军!”有人抢上前补了位置,另有人急急拖动他,他睁了睁眼,却觉得眼皮子沉重,难以支撑。 余光中,有银芒闪烁,是丁桥立即补上一箭,箭矢迅若奔雷,再次直射他心脏。 徐乾明知,只他却再无余力挪开。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将要死了。 战死沙场,于武将而言,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他并无什么遗憾。只若问眼下记挂,却还是有的,他卫兄弟大概已于援军汇合了吧?希望援军不要出纰漏,这样就很好。 一瞬思绪,箭矢已激射而至,徐乾喘了一口粗气,勉力动了动,却挪不开。 身边有短促的惊呼声,身遭很吵杂,他脑内却很安静,垂死一瞬,心下一片坦然,无畏,无悔。 他眼眨也未眨,静静看那支利箭“嗖”一声已袭至身前,明晃晃的箭头直直插他心脏,已触及他的铠甲。 他坦然待死。 然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突兀“啪”一声。 有三支强箭后发先至,自他后方而出,激射箭矢穿透雨幕,正中那支将将触及他的铠甲的箭矢,“啪”地一声锐响,将其一击而下。 “将军!”安静如潮水般退散,吵杂重归耳内,身后亲卫大喜高呼,又狂喜:“援军来了!府君回来了!” 隆隆的雷声暴雨声中,隐隐有一种地皮震颤的声浪接近,方才已有人听见了,只死死支撑的众人无暇回头,也不敢回头,杀得麻木的他们怕是幻觉,怕这一口气泄去了,就将立时如沙堡倾塌。 徐乾也是,闻声有一瞬恍惚,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挣而起,慌得亲卫赶紧去扶。 徐乾勉强回头,正见滂沱大雨中,一人一马,玄黑的铠甲乌色的膘马,熟悉的身影上尚手持弓箭,正在强硬穿透雨幕向他疾速而来。 他身后,是乌泱泱的援军。 一瞬大喜,他想大笑,胸膛震动两下,高大身躯一顿,他无力往后栽倒。 徐乾伤势很重。 卫桓急急赶至,正见他浑身浴血倒下,亲卫急急拖动他让到一边让援军冲上,徐乾已一动不能动,任由摆布。 不过他还撑着未曾昏迷,见卫桓冲到跟前一扔弓箭直接跃下,他高兴:“来啦!” 说话语调和平时一个模样,只声音却极小,强弩之末的虚弱感,已发白的唇色。 他其实还想说,下回快点,老子快撑不住了,只嘴皮子动了动,却听不大见声音。 “闭嘴!” 卫桓一个箭步冲上,俯身略略打量徐乾伤势,脸色极难看,手上一刻不停,立即接过油布包裹,撕开他铠甲给他按压止血。 薄钧等人抖开两块油布包袱皮,勉强撑在徐乾头顶挡雨,卫桓扯开药瓶塞子,他太急,竟扯了两次才扯得开,药粉微颤倒下去,他立即取包裹内的干帕子紧紧压住。 一连串止血急救,他神色绷得紧极。 徐乾笑,从未见过他卫兄弟这般急色,也算值了。 “我没……”事。 徐乾话到一半,眼睑一垂,再无声息。 卫桓呼吸一窒。 他立即探手试探徐乾颈脉,还好,还跳动,他是晕厥过去了。 众人大出一口气。 只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徐乾脉搏跳动已极轻微,气游若丝,命在旦夕,或许在下一刻,他就会咽气。 “都快些,赶紧的!” 卫桓面露急色,赶紧将徐乾送回去让军医急救,还能有几分生机,不然就死定了。 他手上动作极快,和薄钧等人麻利给徐乾止血裹伤,而后用油布一层层缠住伤口遮挡雨水。 这边的战事就交给陈拓,卫桓立即翻身上马,薄钧等小心抬起徐乾,将他送上马背,卫桓托住,立即猛一扬鞭! 膘马吃痛,狂窜而出。 “撑住!” 一定要撑住! 徐乾面白如纸,眼睛再未睁开过,卫桓几次试他呼吸,连连扬鞭。 暴雨倾盆,打马狂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徐乾气息很微弱,却始终未曾断绝。 暴雨下了大半天,乌云退散烈日而出,水汽蒸腾,热汗滚滚,卫桓一刻都没停,终于在日暮时分望见土黄巍峨的并州大寨。 “你撑住,到了!” 卫桓独骑而归,亲卫骑兵远远落在后面,守兵看清惊诧,连忙放下吊桥。 卫桓狂奔至医帐,抱着徐乾翻身而下。 军医和医僮急忙抬着担架迎出,他俯身将徐乾放在上面,喘了一口粗气。 军医一见大惊失色,顾不上给卫桓见礼,一探徐乾颈脉,“赶紧的,快抬进去!” 呼啦啦一群人进去了,卫桓动了一步,被医僮战兢拦住。 里头急救,非医者进去只会妨碍。 卫桓顿住脚步。 连续狂奔,胸膛剧烈起伏,他一手撑住医帐的圆木壁柱,重重喘着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5章 第95章 眼下的并州大寨繁忙且带几分乱,十分吵杂。 前线不断有伤员送回,夕阳映照下,大寨外的另一边正处于激战当中。 昨夜,卫桓率人连夜奔袭怀邑,并州大寨内军士三更即起,整装无声等待着。卫桓那边一得手便放出讯号,留在陡崖另一边的讯兵引燃响箭,一段段地接回去,张济很快得迅。他立即吩咐打开寨门放下吊桥,按原定计划猛攻河间大寨。 粮草大营被焚的消息一扬开,河间当即军心大动,虽梁尚张岱勉力维持镇定,只道此乃敌军扰乱军心之谋,一时勉强按捺下去,但终究纸包不住火,慌乱情绪还是抑制不住重新蔓延了起来。 此时,河间军颓势已现,兵寨快守不住了,正是大战的最关键时刻。 因此卫桓并不能久留。 他一把抓住姜萱的手:“阿寻,伯潜这边就交给你了!” 汗水顺着他的眉心淌下,浇了几个时辰暴雨的眼睛赤红一片,卫桓的手极大力,关节发白,把姜萱掌骨都攥疼了,他将徐乾这边托付给她。 “你放心,我会不错眼盯紧的!” 卫桓望了医帐一眼,一咬牙,转身重新翻身上马,往正门方向疾冲而出。 姜萱转回头来,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先将哭泣的程嫣扶住,“伯潜一定会没事的。” 昨日三更,她和程嫣甘逊等文臣僚属悄悄撤离鹿山一隐蔽处,怎知清晨暴雨雷声滚滚,头顶土石有崩塌之虞,诸人略略商议,决定重返大寨。 焚烧怀邑粮库成功,他们已得迅了,战事顺利,寨内安全性大增,他们索性回去医营帮忙。 一边帮忙指挥,一边引颈眺望,她和程嫣两人都心神不宁。 一直等到雨停日出,夕阳西下,才见卫桓出现,姜萱还来不及高兴,就见到重伤的徐乾。 素来开朗坚强的程嫣惶惶哭泣,惊慌不知所措,姜萱拍着她的背,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会没事的,吴大夫他们医术极佳。” 军医署外伤最顶尖的几个大夫都急奔而来,医僮不断捧着热水药箱进出,她一把拉住要跟着往里冲的程嫣,眼下可不能添乱。 她吩咐人去端个椅子来,将程嫣安置稍离的帐门一侧坐下。 程嫣这才找到些主心骨,抱着姜萱的腰,痛哭失声。 姜萱拍着她,吩咐一个亲卫守着照顾,她赶紧上前指挥:“多端热水进去,还有干净的麻布!里头的医僮若无必要,赶紧退出来!不要都挤在帐前,你们去其他医帐……” 有些慌乱的场面这才控制住,多余人手撤出,医帐外这才有条不紊了起来。 甘逊等人闻讯急急赶至:“伯潜伤势如何了!” “还不知道。” 姜萱绷着脸摇了摇头,只方才惊鸿一瞥,她见徐乾面白如纸,包扎处处,只怕伤势极重。 卫桓的表现也侧面印证这一点。 她担心极了。 眼下这医疗水平,谁也说不好结果如何。 唯一能做的求神佛保佑,徐乾意志力过人,好歹能挺过这一边。 姜萱望一眼医帐,又望一眼另一边的战场,握紧双手,来回踱步焦急等着。 并州大寨外。 张济见得卫桓,大喜,忙驱马上前:“主公!” 他担心很久了,毕竟按照正常的脚程,卫桓等人若一切顺利的话早该回来了。 勉强按捺心焦专注着战场,听马蹄声一回头,卫桓正率亲卫打马而至。 来不及喜,心里就“咯噔”一下,因为他没看见徐乾,忍不住屏息:“伯潜呢?” “营中医帐,他重伤。” 卫桓脸色很不好看,不用怀疑徐乾这重伤真的很重,一问,才知仍在抢救不知结果。 张济一听也极担心,不过眼下不是他担心的时候,见卫桓将视线投想前方陷入战火中的河间大寨,他敛了敛心神,忙禀:“禀主公,卯时接讯,我立即按先前部署行事,大军尽出,围攻河间兵寨!” 说来,梁尚张岱也算是人物,这等情况下,还能勉强稳住军心抵御。 “只真始终是真,怀邑接连几波讯兵狼狈急赶而回,河间军中便起了疑……” 这是开战以来,并州军的第一次反攻。 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慌乱情绪在河间大军中蔓延,军心大动,只要再使一把劲,即可攻陷寨门掩杀进去。 卫桓驱马而上。 抬头,河间大寨正门的寨墙顶端,一面赤红军旗迎风招展。 寨墙顶端乱哄哄的,投石火矢,焦黑殷红,不断有并州兵卒成功攀上,杀的混乱一片。只这面赤红军旗始终屹立不倒,支撑着最后一点军心士气。 卫桓抬手,接过穿云弓,搭箭拉弦,瞄准近百丈外的军旗旗杆。 “嗖嗖嗖”连发三箭,银芒烁动,疾如闪电,“笃笃笃”三箭正中旗杆,箭尾急速嗡动,旗杆猛地一震,慌得底下的护旗兵赶紧握住,却听头顶“格啦啦”一声木制脆折的轻响,“轰隆”一声,整支大旗折断倒下,直接栽下寨墙。 护旗兵骇然抬头,却见夕阳下,一身玄黑铁铠披赤红帅氅的年轻主帅跨马伫立,冷肃威势。 稍顿一瞬,激战中的并州军爆起一阵如潮呐喊,瞬间士气大振,如同猛虎出闸,再扑上去。 与之相反,是河间军的阵脚大乱,节节溃退。 “轰”一声巨响,吊桥缆索断裂,河间兵寨正门终于被轰开。 一阵欢呼,河间军如潮水般急涌而入,其势汹汹,骇得有河间兵转身就跑。 溃乱一起,兵败如山。 饶是梁尚再足智多谋,也无法力挽狂澜,张岱赤红着眼,怒恨:“孽子!卫桓!” 他恨,他恨极!如若时光可以倒流,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在卫桓出生那会直接将其掐死! 可时光不可倒流,眼见兵败如山,心腹大将高耀冲进来:“君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必须马上撤了,残兵能收拢多少是多少,不然等到四门全失,就是瓮中之鳖了! 再如何切齿痛恨,张岱也不打算和营寨共存亡,他身后还有一个姜琨,有两人共同的属地,还有些驻外兵马,远不到穷途末路。 他和梁尚毫不犹豫,收拢了数万兵士,立即往还在掌控内的东门遁出。 吊桥放下,高耀等人率兵疾冲而出,杀出一条血路,梁尚和张岱急急打马奔出。 才奔出数里,不待他们松一口气,忽听后方马蹄声大作,张岱回头一看,惊得魂飞魄散。 却是卫桓。 他率骑兵急追而上,如尖任般猛然扎入,十分精准锁定张岱所在位置,一轮猛杀,竟很快杀至近前。 鲜血染红了卫桓的眼,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张岱,甚至母死时还有更恨! 新仇旧恨,横刀打马鲜血喷溅,他杀出一个真空地带,如旋风般逼至张岱近前。 陈池一拉梁尚缰绳,及时将梁尚拉出刀锋范围,眼见卫桓如同嗜血猛虎,当头一劈,势不可挡。 “锵”一声金属碰撞的锐鸣,征战多时的张岱竟虎头发麻,他大惊失色,眼见卫桓反手迅速斜斜一刀,直逼他咽喉,他立即打马急退。 “啊!”卫桓的刀太快了,张岱稍慢半息,一声惨呼,刀锋斜劈过他的左臂,“咔嚓”一声骨骼断折的脆响,鲜血溅起,他整只手臂自肩膀处被齐根劈断,和鲜血一同飞溅而起。 “休想害我家君侯性命!” 正当卫桓要反手一刀结果了张岱的时候,混乱一瞬的河间军反应过来,在梁尚的指挥下迅速结成圆阵,高耀糜广几员大将齐声怒喝,急急打马赶来,堪堪格挡住这致命一刀。 不管是高耀,还是糜广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立即控制住局面,一边分出一人护着张岱急退,其他人死死围住卫桓,教他不得脱身。 此时夕阳早已西下,夜幕降临,山地丘陵间暗沉沉一片,被这么一挡,张岱很快消失不见。 卫桓大怒,迅猛三刀伤了高耀,将另一员大将直接斩于马下,高耀等人却不恋战,一见张岱成功入脱身,立即急退。 张岱麾下仍有约七八万的残军,卫桓追得急,仅领了数千骑兵,难以包围阻拦,高耀等人成功退出后,立即率兵急遁。 卫桓打马急追,却被赶过来的张济一把拉住,张济急道:“主公不可!” 要追也是大军去追,卫桓如今身边只有数千骑兵,冲锋拖住可以,却不宜长途追赶,“陆将军已在整军!” 张济是肯定不能放卫桓去的,昨夜奔袭又激战,火光暴雨,一路狂奔血战至今,卫桓固然武力体能过人,但他也还是人,不是铁打的。 追敌一事该交给陆延等人。 “他断了一臂,就算脱身了,也未必能活!” 见卫桓仍在目视前方,抓握缰绳的手未肯放松,张济又道:“伯潜,也不知伯潜如何了!” “我先头使人问,二娘说未知,也不知伯潜脱险了没?” 说到徐乾,又听到姜萱,顿了片刻,卫桓终于肯拨转马头。 “传令陆延,率大军追击,务必将河间军全歼!” 河间大寨的战事已进入尾声,卫桓匆匆安排诸事,立即折返并州营寨。 他打马奔至徐乾医帐,远远见门外安静许多,程嫣不在了,姜萱正从帐内撩帘而出。 心一紧,急奔而至,翻身下马一把抓姜萱的手,“伯潜如何了?” “已包扎妥当,只仍未脱险。” 徐乾的伤包扎好了,只仍未脱离危险期,他呼吸依旧急促微弱,渐渐发起的高热。 军医不敢保证任何事,只说若徐将军熬过这一关,才算稳住了。 言下之意,熬不过去,就…… 卫桓心一紧,立即撩帘要进,被姜萱挡住:“你得先去梳洗更衣!” 卫桓一顿,立即转身去了。 他匆匆梳洗,卸下血迹斑斑的铠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随意一扎,还滴滴答答淌水,润湿后背一片,只谁也顾不上了。 快步入帐,映入眼帘的就是徐乾毫无血色又烧得赤红的面庞,医僮正小心翼翼给他换额头巾帕,程嫣跪在床前,握着他手低泣垂泪。 何曾见过徐乾这般模样,他一直都是英姿勃发高大如山的,豪迈潇洒,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如今却闭目无声躺着,奄奄一息。 军医小声提醒,不可挪动,卫桓慢慢上前,单膝半跪在床前。 他没吭声,和程嫣一般无声等着。 姜萱心里实在难受,侧过头,偷偷抹了抹眼泪。 她不信神佛,但这一刻无比虔诚祈祷,祈求神佛有灵,勿教正义之人英年早逝。 这么一等,就是一个昼夜。 那根弦始终绷着,徐乾的高热略略退了几次,又重新烧起,脉搏始终微弱紊乱,未曾见起色。 卫桓等人都熬红了眼睛,心焦如焚,无人有心饮食,这般煎熬着一个日夜,终于,徐乾的烧退了。 军医仔细检查探脉,终于面露喜色,宣布:“徐将军熬过去了!” 脉搏虽仍弱,但好歹比先前好了些许,且缓和下来不再急促紊乱。 生生熬过去,徐乾终于脱离了危险期,“可能今日,也可能明日,徐将军就会醒。” 军医的话一出,整个医帐陡然一松。 卫桓喉结滚了滚,“好。” 他的声音沙哑。 “熬过了就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6章 第96章 东边泛出一抹鱼肚白,金红晨辉渲染天际,一轮红日跃起,乌沉沉了数日的雨云终于消散,天幕湛蓝,艳阳洒在并州大寨的寨墙帐顶上。 驱散了医帐内连日的灰沉。 绷紧了许久的心弦终于松了开来,众人面露喜色,连医僮进出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药汁,米汤,内帐忙忙碌碌,正小心地给徐乾喂食。 外帐,卫桓正听军医回禀徐乾的具体伤情病况。 “……熬过先前一关,徐将军病况好转,脉象有序,后续只要小心养护,应渐能痊愈。” 要说保证痊愈,军医现在还不敢。毕竟徐乾伤太重,难保不会发炎感染。不过卫桓已紧急从石邑征集藏冰并调至,即便外头艳阳再炙,帐内气温也清爽宜人,并不怕捂着伤口。 徐乾意志惊人,先前这般艰难他都熬过来了,所以军医对他很有信心,因此在卫桓跟前也说出了“应渐能痊愈”这样比较肯定的话。 卫桓问:“他伤势如何?可有伤到筋骨?” 熬过垂死一关保住了性命后,难免关注起其他。徐乾是武将,若是留下什么后遗症,甚至导致不能继续从戎的话,那也是极痛苦的。 军医连忙道:“府君放心,徐将军并无伤到筋骨。” 他补充:“一旦伤愈,即能如从前一般无二。” 卫桓这才放了心,吩咐:“汝等务必仔细照顾,不得有误。” “是!”嘱咐了军医,卫桓重新转入内室。程嫣并医僮合作,已小心给徐乾喂好了米粥和汤药。 徐乾虽还未醒,不过求生意志极强,米粥喂进去了一小碗。程嫣欢喜得落了泪,匆匆抹过,她现在拧了温帕,正小心翼翼给徐乾擦拭头脸和双手。 卫桓走近。 徐乾仍无声躺在病榻上,双目紧闭,脸色依旧是失去血色的苍白,不过比起之前的满面潮红间带挥之不去的垂死灰败,如今却是好了许多,面容平静呼吸平缓。 程嫣如今心下稍松理智回笼,见卫桓来,她便起身稍稍让到一边。 她眸中满满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脸色实在难看得紧,这两日精神煎熬身体疲惫,肤色蜡黄眼下青黑。 卫桓看过徐乾,又看她一眼,道:“伯潜伤情已稳,你且先歇一歇。” 程嫣一诧。 实话说,这还是卫桓除了有关公务以外第一次和她正面说话。 卫桓性子冷,但凡无关的人事一眼不看一句不说,加上男女有别,哪怕程嫣是徐乾妻子姜萱私友,也不例外。 不过她也诧归诧,她对卫桓也是极熟悉,也不拘谨,只道:“不用,我也不十分累。” 不累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不愿意离开徐乾。 这般心情,卫桓一想就明,他也没说什么,只出了帐后,吩咐人抬张小榻和围屏进去。 才吩咐罢,张济来了。 战事大势已定,后续的事卫桓吩咐下去由张济具体操作,忙里忙外,眼下也是一片泛青。 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大破河间大债取得决定性胜利,徐乾又熬过一关,他步伐轻快,精神头看着甚不错。 见了卫桓,先回禀了对面河间大寨的情况,目前寨内战火已全部熄灭,投降兵卒全数剿械收拢,河间大寨已接手完毕。 接着,张济又禀陆延那边的情况,“梁尚率河间残军和青州军往东南连夜急遁,过章水桥后,立即纵火焚烧索桥,陆将军不能过,只得沿上游急上,绕谷阴过章水。” 窥一眼卫桓脸色,张济补充:“因两军急行,如今尚不知张岱生死。” 陆延正率大军急追梁尚张岱,混乱中,断臂的张岱是死是活还不知。不过梁尚却没有因为大败失去分寸的,他命全军昼夜前行,火速赶往章水,待过了索桥后,立即泼火油将索桥焚之。 索桥铺底的木板已焚尽,铁锁残红火油滑腻,后面急追而来的陆延大军根本无法通过,只得急急顺游而上绕谷阴过章水。 只是这么一来,却被拉下一大段距离。 梁尚正全速赶往青州方向,越近青州,追上并全歼的可能性越低。 眼下虽已大获全胜,但若让梁尚和张岱逃脱了去,终究是美中不足的。 卫桓唇角微抿,吩咐:“传令陆延,全力追敌。”他顿了顿,“若两难,以保全大军为要。” 张济松了口气,他才想劝,毕竟若真让梁尚接近姜琨势力范围,却是不好继续硬追了,否则一个不小心,容易将大胜逆转成大亏。 不想他还没开口,卫桓便已决断,他立即拱手:“主公英明。” 卫桓立即吩咐传令,快马火速奔出寨门,张济收回视线,又劝:“主公,请回帐休息。” 卫桓三个昼夜没阖眼,又连续奔袭征战,疲色明显。如今大事理顺,徐乾也转危为安了,正该赶紧去歇歇。 他也知,颔首:“文尚也该好生歇息。” 张济其实昨夜睡了时辰,感觉还行,忙道:“无妨,我歇过,待今夜不迟。” 卫桓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军医医僮,徐乾这边有什么变化立即来禀他后,便转身回中帐。 撩起帐帘,入目先是姜萱半趴在帅案上的身影。 她也疲乏得厉害,得知徐乾转危为安后,卫桓立即让人送她回来休息了。 姜萱本想等他,见案上有要紧政务翻开处理,不想绷紧的神经一松,她直接趴在帅案上便睡了过去。 侧脸压着手臂,艳阳正烈帐内明亮,她紧蹙的眉心松开了,侧脸线条恬静柔和,只疲乏还是有的,闭阖的眼眸下微微有些青痕。 卫桓俯身亲了亲她的侧脸,小心将她抱了起来,她动了动,侧脸挨在他的胸膛。 卫桓抱她入了内帐,小心给她卸下了软甲,放在行军床上,扯过薄被,盖住她的肚腹。 姜萱是困乏极了,这般都没醒,躺下舒适了,她蹭了蹭,侧身微微蜷缩睡着。 卫桓没睡,只坐在床沿,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偌大的中帐静谧无声,他轻轻触抚她的眉目,想起先前她反复说过的话,又想起徐乾。 热汗的滚烫,暴雨的冰凉,徐乾坦然坚毅的眉眼,生与死之间的豪迈之情,一幕幕交错飞逝。 他确实觉有不同了,他似乎感受到了妻子说的东西。 良久,卫桓也解衣躺下。 闭目,很快陷入沉睡。 这一觉也没睡很久,午后时分,二人便醒了。 卫桓一动,姜萱也睁了眼。 他让她再睡会,她却摇头不用,说睡多了晚上走困。 卫桓一想也是,便由得她了。 利索穿衣梳洗,用了迟来的午膳,匆匆把要紧的军政二务理过后,便要再去看徐乾。 卫桓和姜萱说:“把补血养身的药材取出来,一起带过去。” 卫桓等人常年军旅,姜萱少了多多收集上好药材,每逢出征必带,以防不测。这些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出门前便叮嘱她取出带上。 姜萱闻言,略有些诧异。 当然不是不想给徐乾拿好药材,事实上她本也打算带的,而是他的特地嘱咐,须知这是卫桓第一次关注这些琐事。 诧异归诧异,只她动作却十分快,“已经备好了,不过伯潜大约过些日子才能用。” 吩咐亲卫拿上装药材的小箱,等会交给军医,卫桓姜萱快步往医帐而去,才转过弯望见,却听见一阵喧闹隐隐欢呼,紧接着医僮急急奔出来了。 难道徐乾醒了? 心下一喜,二人快步至近前,果然迎面而来的医僮喜道:“徐将军醒了!” 姜萱大喜,和卫桓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医帐。 一撩内帐门帘,果然见徐乾睁开了眼睛。 他还虚弱着,只精气神已回来了许多,一见卫桓就笑道:“……阎王爷看我不顺眼,让我回来了。” 虽声音颇低带虚弱,只语气语调还是熟悉得很,眉眼间不见多少羸弱病态,反而还带上平日的豪爽笑态。 “胡说什么!” 卫桓两步上前,按住欲动的徐乾,程嫣骂他:“你动什么动?” 徐乾砸吧一下嘴,这个凶婆娘。 十分无奈冲卫桓摇了摇头,卫桓却道:“嫣娘说得不错。” 徐乾有些牙疼,嘀咕:“不得了了,凶婆娘有撑腰的了。” 说笑归说笑,不过他乖乖没动了。 军医飞快赶至,卫桓让出位置,军医仔细诊脉,又给换药并观察一番伤势,最后神色大振:“情况不错,后续徐将军只要仔细将养,必能痊愈。” 众人大喜,程嫣喜极而泣。 卫桓也面露些激动之色,在床沿坐下,他对徐乾说:“你好好养伤,待痊愈了,你我兄弟继续并肩作战。” “好!”徐乾抬手,二人击掌。 掌声甚是响亮,和往时一样。 徐乾哈哈大笑,笑声轻且虚弱,姿态却依旧豪迈,卫桓也微微挑了唇,露出一抹笑。 姜萱有些怔忪。 她就站在卫桓身边,看得真真的,论熟悉卫桓,没人比得上她。 她是感受到,卫桓隐隐有了些不同。 一怔过后,忽升起一抹欣喜,心内很畅快,姜萱唇角扬起,笑意深了许多。 姜萱忽觉很欣喜,就连得悉梁尚焚桥,将己方追兵甩下一大截,也没有觉得太遗憾了。 难得卫桓也是。 与亲手斩杀张岱插肩而过,他神色也未见旧日般的阴霾,反而主动和姜萱提起。 “那贼子失去一臂,若幸运,也可能保全性命。” 张岱再次在他遁脱,他本该恨懑的,他当时也确实恨懑,只是随后得知徐乾转危为安后,心里又觉畅快了。 徐乾无事的喜悦压过的恨懑。 姜萱捧着他的脸,微笑和他对视,轻吻了吻他:“阿桓真好。” 冰封的湖面初融,虽还只是一角,但她相信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后续肯定会越来越好。 她闭目,偎依在他怀里。 夫妻俩静静相拥,感受近日难得安然温存。 拥抱了良久,夫妻俩才分开,有陆延新发回的战报呈上,卫桓命进,两人一并端坐上首翻阅。 讯兵跪地说罢追截情况,又补充:“禀府君姜大人,哨探发现姜二公子踪迹,姜小将军请缨分兵追截,陆将军允。” 这姜二公子,即是姜铄。 姜萱一怔:“怎么回事?” 姜铄养伤多时,连大战都没参与,他的安危可谓重中之重,现在突然在另一边发现踪迹,她听见的第一反应,就是担心有诈。 “怎么回事,赶紧说清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7章 第97章 姜萱脸色都变了。 卫桓握了握她的手:“莫急。” 说着翻动手上新呈上的一叠讯报,姜钰身份不同,陆延不会不来信。 有些关乎的机密的情报,传信兵未必会知。 卫桓一翻,果然见陆延一封亲笔信。 检视过火漆完整,姜萱连忙打开。 当时梁尚焚索桥,并州大军只得绕谷阴过章水,陆延自不甘心的,一边撒出大量哨骑重新锁定河间青州军的位置,一边率兵狂追。 兵分几路,围追堵截,一路穿过安平郡,进入河间郡。梁尚未停,仍急速往东遁往青州。然就在此时,先前撒出去的哨骑回报,说无意中在安平郡发现了疑似小股骑兵的痕迹,轻装简行护着一辆轻车,小心翼翼往青州方向潜行。 因怀疑是姜铄,当即追踪上去,交战过一次,发现全部都青州兵,人数不算多约六七百,却尽数都是精锐强兵,下手快准狠,完事立即急速逃遁。 据逃出的幸存者禀,车上果然是姜铄。 姜钰一得迅,立即请缨率兵去追截,陆延想了想,允了,让贺拔拓与其同去。 哨骑撒出很多,覆盖范围很广,能确定河间青州大部队已出了安平郡了,姜钰领三千精锐骑兵去,可确保无虞。 姜萱一目十行看罢,这才放下心。 她冷哼一声:“想来姜铄是被腿伤所累了,不能随众急行军。” 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始末,姜铄腿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无法行走也难以随军急行。换一个人在这等混乱危机的情况下,该立即被丢弃了,但姜铄不能。 那么唯一出路,只能是安排人悄悄护着他离开大部队,私下绕另一个方向回青州。 梁尚只能这般安排。 所以大军都遁至河间了,姜铄一行还落在安平郡。 只梁尚过章水焚索桥,将追兵甩开一大截,迫使陆延不得不广撒哨骑,却不幸把姜铄一行搜出来了。 也算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倘若最终还是不能追截上河间青州遁逃的大部队,那擒获姜铄,也算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为什么说是意料之外呢? 姜萱此前,确实没想过能另行截住姜铄的。 毕竟她旧年对梁尚也颇有了解,此人最是心思慎敏行事周密,有滴水不漏之称,涉及公子麻烦多多,他必然是尽力去安排布置的。 所以姜萱得迅的第一反应,就是担心有诈。 如今看过陆延的亲笔信,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苍天有眼。 “若有相关消息,立即报来我。” “是!”然事情真的只是苍天有眼这么简单吗? 姜铄一行真是运滞到底,不幸被哨骑无意中发现了痕迹? 答案其实是否定的。 这事要回溯到河间大寨被破那会开始说起。 当时张岱收拢了能聚拢的兵马,约有七八万众,放下吊桥,心腹大将杀出一条血路,护着他和梁尚急急冲出。 怎知又有卫桓率骑兵追上。 卫桓虽只率数前骑兵,然当时河间军心大乱,见有追兵来心下大骇,被卫桓两三下杀到近前。 这对唯剩血仇的父子短兵相接,卫桓干脆利落,砍飞张岱一条左臂,幸有高耀等将拼死杀出,这才救下张岱。 前头交战正炙,张岱梁尚往后急退。 张岱左臂血流如注,喷得左半身和胯下膘马满头满脸的鲜血,再这样下去,不用继续退了,他马上该血尽而死了。 梁尚厉喝一声:“取火把来!” 前无医者后无伤药,且这等伤势,估计医者和伤药也被别无他法,他当机立断。 此时天黑,火杖本有,立即呈上前,梁尚接过新的一支,避过缠了火油麻布那一头,而是点燃了作为手柄的另一边。 张岱明白他的意思,咬紧牙关:“来吧!公纪!” 梁尚一咬牙,将火杖狠狠往张岱血流不住的断臂伤口一按! “啊啊啊!”厉声惨嚎,火焰和皮肉相触的焦香,张岱被亲卫们紧紧按着,抽搐着,直接痛厥过去。 这种止血法子,真是会生生痛死人的,但张岱还算坚强,硬挺过来了,结束后还有气。 熬过惨绝的剧痛,效果也是显著的,烧焦的皮肉立即止了血,并且后续伤口感染的几率会降低许多。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梁尚还顾不上,一见血止,他扔下火杖,亲卫抱着张岱上马。 梁尚立即下令往东急遁。 急驰中,他问:“陈池那边如何?” 梁尚没有和青州军在一起。毕竟双方合军归合军,但肯定不可能混合驻扎的,陈池姜钦等率十万青州军驻南大营,也守南边寨墙和寨门。 梁尚和张岱一直在中军,正焦头烂额力挽狂澜,也顾不上太多,只私下传令陈池,若有变,必须尽力保存青州军。 并州大军破寨,陈池等人肯定率军自南门出的,而张岱梁尚这边走的是东门,还不知那边情况如何。 不过也不用等太久,陈池率军突围后,肯定以最快速度和梁尚这边汇合的。急遁大半个时辰,陈池并赶至。 两方残军汇合。 说青州那边是残军,其实也不大合适,青州军大约还剩七万。从出征一直都时刻注意保存自身,故而损失不算过分惨重,编制还是比较完整的,军心也没很乱,比起七零八落的河间军实在好太多了。 当然说好也没好到哪去,出兵相助未曾建功,却足足损了三万精兵,眼下还急速败遁。 不遁不行,士气已散,哪怕是青州军,也根本无心恋战,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只一心一意要逃回青州。 陈池急道:“梁先生,二公子怎么办?” 伤筋动骨一百天,姜铄如果跟着大部队这样颠簸赶回去,伤势恶不恶化不说,那条腿是瘸定了。 肯定是不行的。 梁尚没有考虑太久,“你立即选人,稍后就护二公子悄悄离开。” 既然无法通行,那就只有私下悄悄离开一个选择。 陈池亲自去挑人,挑的都是忠心的多年的精悍骑兵,共挑了七百余。不是不想多安排,而是要避人耳目,人数无法多。 领队的是陈池的亲弟弟,武毅将军陈纲,梁尚肃色:“汝可有信心将二公子护送回青州?” 陈纲锵声:“即便粉身碎骨,标下也必定将二公子送返!” “好!”梁尚将人扶起,叮嘱:“你们离开后,需分三到四股,佯作溃逃兵士,若能伪装商旅,那就最好不过。先沿定水而下,到阜陵登岸,而后顺谷岭南麓一路向东,务必要低调不显,掩人耳目……” 得力的护送队伍选出来后,梁尚耳提面命了回青州的路线。大部队往正东,而姜铄等就先往南而后东南,和前者两个方向远远拉开。他选的都是偏僻的路径,前面有大部队吸引视线,如无意外,姜铄必能顺利折返青州。 另外陈纲也是机敏擅应变的。 短短时间内,梁尚方方面面都考虑过了,话罢让陈纲复述了一次,确定无误后,便让立即下去准备,随时伺机出发。 再说姜铄。 姜铄确实有些受不了了。 他是临时被抱上马背的,腹部伤口倒是痊愈了,只腿脚却还没有,没长合的腿骨在剧烈颠簸中疼极了,不过他没吭声,只咬牙忍着。 姜钦一直将他护着身边,见他脸色青白大汗淋漓,“你再忍忍。” 姜铄点了点头,姜钦侧头催促:“赶紧去!问问梁先生和陈将军如何安排?” 他一脸焦色,连声催促,又令人两骑特地在前方引路,好教姜铄这骑能避开些大凹凸,好歹能轻松些。 姜铄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大兄,累你费心了。” “这说的什么话?” 姜钦轻斥一句,便让姜铄不要说话,他焦急回头眺望,好在没等多久,陈纲便率人过来了。 姜钦松了一口气,拱手:“有劳陈将军了。” “此乃我应为之事。” 也没空寒暄太多,姜钦忙让出位置,让陈纲近身照顾姜铄。 姜铄是在第二天黎明离开的。 虽是急遁狂追,但不管兵士还是战马也不能不歇的,到了第二天后半夜,追遁双方都略略停下歇息,但也没太久,到了黎明天未亮,梁尚就令急起继续急行军。 陈纲及七百护军化整为零,他亲自和姜铄共乘一骑,趁起兵混乱的当口,悄悄脱离了大部队。 姜钦解下身上披风,给姜铄披上:“待回到青州,你我兄弟再见面。” “嗯,大兄,你小心!” 眼下看来,确实是姜钦这边更凶险,他应:“好!” 兄弟挥别。 姜钦目送几骑护着陈纲,而陈纲护着身前的姜铄,无声没入黑暗之中。 身边吵杂一片,冯平上前一步:“主子?” 姜钦侧头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冯平心领神会,立了一会,退下去安排。 姜铄陈纲身影已看不见,盯了一会,姜钦收回视线。 战事已到了最后。 张岱败了。 却败得比他期望中要大要彻底太多了。 于他而言,这样其实不算太好,但好歹也不算坏事,毕竟他从姜铄手里接过的兵马并无太多损伤。 整体来说,还算是往他期盼的方向发展的。 姜钦张弛有道,能护着兵马不损,多次战役下来,寻常兵卒也日渐归心。那么既然此战已到了最后,那么姜铄就不能再留了,继续留着,他就该回青州了。 他死了,姜琨才能名正言顺参战。 这事不难,借刀杀人就是。 在并州军,姜铄有的是仇人。 该吩咐的,昨日已给冯平吩咐了,得了主子示意后,冯平立即下去悄悄安排。 有几骑悄然无息也离开了大部队,顺着陈纲等的方向跟了去。 这也没太奇怪的,毕竟遁逃路上,多的是惊骇私逃的兵卒。 船过水无痕。本来,冯平是打算设法将此讯透与陆延大军的。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定水焚桥后,并州哨骑和小队分兵四散,正大范围搜索中。 这么一来,就有了更好的法子了。 往陆延大军透讯,终归有些违和的,若是被青州细作获悉此事,恐陡生枝节。 当然是引并州哨骑或分兵发现姜铄一行的踪迹更稳妥自然。 冯平也没有随意挑人的,他挑的是李望常平负责小支分兵队伍。 李望常平,就是在扶阳山大寨前和徐晏联手,致使姜铄重伤坠马的两名黑甲小将。 姜钦既然要谋姜铄,那自然就会多多了解姜钰身边的人事,二月时间,足够他了解到四小伙之间的交情。 冯平本来打算找徐晏姜钰的,但徐晏姜钰留在陆延身边,不过无妨,还有这李望常平。 李望常平既然当时在战场那个反应,那自然是惦记着姜铄的,一遇上些许蛛丝马迹,很容易就联想上这事。 果然,二人一听幸存哨骑回禀,疑似青州军,训练有素极精悍,前后几拨共数百,护着一辆轻车,车上是个十八九的白面年轻人。 李望当即心中一动:“会不会是姜铄?” 他急问:“什么面貌?可是不良于行的!” 哨兵忙点头:“对对!是个瘸子,上下车如厕都需要人搀扶的!” 而后他仔细形容此人相貌,正正好对上了姜铄五官特征。 李望常平大喜,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二人当机立断,马上遣了讯兵回去急禀要援兵,这阳信侯二公子,于公于私,都是重要人物。 李望说:“已经打草惊蛇,我们恐怕得追上阻截,否则他们待入了谷岭,恐怕难寻!” 陈纲已知暴露,当下将几股人马合一,已弃了前进路径,正往谷岭方向火速遁去。 谷岭连绵群山,数百人进入如溪流入大海,难寻踪迹。如今安平郡并州军还未拿下,进山虽有危险,但只要穿过谷岭从另一边而出,就能很快赶至兖州,从兖州回青州。 若无人阻截,陈纲目的还是很大几率实现的,毕竟并州大军距此至少二百里,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大半天。 可李望常平怎肯? 二人当即决定,点起所有骑兵去追。 很凶险,因为他们这支分兵也就三四百的骑兵,追上去也敌众我寡,对方身经百战又是生死关头,可想而知。 但二人还毫不犹豫去了。 一为了并州利益,二为了私人情感。 “弟兄们,随我走!” “我已去信姜小将军,不管是否成功拦截,皆为汝等请功!荫及家眷!” 李望常平率三百四十余骑,火速急追而上。 再说大军那边。 姜钰得迅后,立即跪地请命:“大将军,我想亲自去!” 陆延略略沉吟,就同意了,当即点了三千精锐铁骑,交予姜钰徐晏,另外他不放心,让贺拔拓也去了。 三人率军一路直追。 姜钰心急如焚,除了姜铄,还有李望常平,后者为鼓舞士气给他带了这般的话,必然是亲身去追了。 仇他要报,但弟兄同袍却不愿折损! 追出二百余里,沿着记号一路追上山道,远远听见兵器交击的声响已甚弱,他大急,火速拍马冲上。 一拐出弯道,入目一片殷红,尸身倒伏处处,有青州军的,更多的是并州军的,李望这边只剩不足百骑,死死挡住小车,不让通行。常平已倒地,不知生死。 陈纲大怒大急,令收紧阵势绞杀,自己手起刀落,斜劈李望脖颈。 “李望!” 箭矢如雨,关键时刻解救了李望,贺拔拓三人立即率兵冲锋。 姜钰急道:“常平如何了?” “还有气!” 赶紧拖到一边急救。 姜钰这才放了心,亲自率人,急追那辆狂奔的小车。 三千对七百,结果是毫无悬念的,饶是陈纲再悍勇护着车前,最后也被贺拔拓斩于马下。 姜钰一刀砍杀最后一名护卫,打马行至车前。 他用刀尖缓缓挑起车帘。 映入眼帘的是姜铄惊骇又青白潮红的脸。 这对血缘上的兄弟在四年后,重新见面。 昔日两颊上的微微婴儿肥已消褪,丁点不见在姜萱跟前的憨闹,神态冷肃酷似卫桓,少年眉目含冰。 姜钰冷冷道:“我们终于再见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8章 第98章 四月初夏,发生在太行山东麓的这场天下瞩目的大战终于分出了胜负。 卫桓率军大破河间大寨,斩敌获俘无数,张岱断一臂,率残兵往东急遁。 途径他的老巢河间郡,可惜的是,为了这一战他倾尽全力,河间已无多少可征调的兵卒。在并州军多方阻拦和穷追不舍的情况下,他不得不舍弃了河间,继续往东急遁。 离开河间,进入渤海。 渤海郡和清河郡,冀州最东边的两个军,和青州接壤。这两个郡名义上是张岱和姜琨共掌,但实际上,则是早已属姜琨个人所有,除了最外沿,驻守的全都是青州军。 丢盔弃甲,一路狂奔冲入渤海郡,惊魂未定,但总算是安全了。 姜琨急赶至渤海。 张岱即时倒下,被抬去养伤不提,而梁尚则急急迎了姜琨。 他羞渐跪地:“某无能,请君侯降罪!” 身后的陈池姜钦等也立即跪下:“标下等无能,请君侯降罪!” 姜琨脸色实在难看得厉害。在此之前,他还琢磨着该如何顺理成章加入战事当中去,怎知前方却突兀败了。 大败,兵败如山。 实话说,姜琨不是没预料张岱可能会败,但他真没想过会败得这么惨烈这么彻底,连一丝回旋余地都没有,率残兵溃遁,连老巢都舍了。 有张岱,有梁尚,还有足足近五十万久经战阵的精悍之师啊! 骤不及防,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只事已至此,他得迅也有数天,初初最震惊最暴怒的时候好歹也过去了,这会姜琨倒没显露出勃发怒色,反上前一步扶起梁尚:“公纪已尽力了。” 他重重呼了一口气,“是我!是我低估了那个黄毛小子!” 他冷冷:“古人云,莫欺英雄年少,是我大意了。” 姜琨不但不呵责,反对梁尚一番安抚,又勉励陈池两句,把姜钦等将领也叫了起来。 众人羞愧感激,单膝跪地齐声:“谢君侯!” 粗略说过这件事,姜琨先去探望张岱。张岱眼睛还是赤红的,说到战事恨愤得险些从病床弹跳起:“我要将这孽子千刀万剐!” 披头散发,眼下青黑,一只衣袖空荡荡的,张岱正发高热,呼吸粗重满面潮红。结盟十数年,姜琨何曾见过他这般狼狈姿态,见状也是吃了一惊,忙按住:“你先养好伤病,其他事待伤愈再说不迟。” 按捺住安抚了,又吩咐人照应张岱带来的小十万河间残兵,再命安置好自己回来那七万兵马,姜琨才阴着脸回到外书房。 “详情究竟如何?给我仔细说清楚。还有,二郎消息有了么?” 姜铄失踪了。 虽缓行会慢一步,但按脚程该接近清河郡了,越接近渤海清河二郡,姜琨影响力越大,按正常情况来说,姜铄会飞马叫人来接。可是没有。 姜琨心生不详,已使人按路线去迎。 因梁尚悄悄送走姜铄后,就给姜琨飞马报了讯,所以姜琨是知道姜铄行进路线的。 可迎还是迎不到。 甚至一路冒险悄悄迎至安平郡边缘了,依旧不见踪影,近千号人,了无声息。 姜琨脸色更难看,很可能,姜铄不幸遭遇了并州军。 梁尚眉心紧蹙,上前一步:“君侯,某……” “诶,公纪不必如此。” 实话说,梁尚的安排是当时条件下确实最好的,这路线规划也最隐蔽最合理的。 “若他真遇上并州军,那就是他的命。” 况且姜琨儿子很多,但首席谋臣只有一位,哪怕真是梁尚失误导致的,他也不会为此表现苛责。 姜琨扶起梁尚,“公纪何罪之有?” 只是姜铄若真落在并州军手中,那就等于落在姜萱姐弟手中了,不管如何,他都逃不出一个死字。 姜琨倒未必想死儿子,但他儿子一旦真死了,他就不用再想什么借兵之类的籍口,直接就能光明正大参战。 姜琨眸光晦暗,阴晴难辨。 百般思绪一闪,只不过,说这些还是为时过早了些,问过姜铄还是没有消息后,他先立即调兵遣将重重布防。 并州军一路狂追,逼近渤海郡边缘,放了张岱梁尚入来后,边军立即严阵以待。 双方僵持了数日,最后并州军缓缓后撤。 大败张岱,将其逼得遁入渤海郡,卫桓当务之急是立即将北冀州收入囊中。否则后方未稳,战线却拉长千里去和青州军大战,这是下下策。 卫桓立即分兵,先将和渤海清河二郡接壤的重镇边卡拿下,驻了重兵和姜琨互相对峙防备,而后才调转头去,收复北冀州。 收复北冀州并没有耗费太大力气,毕竟为了这场大战,张岱能调动的兵力都调动了,如今北冀州颇为空虚,所过的不少城池边卡甚至大启四门归降。 至六月初,卫桓将原张岱势力范围下的整个北冀州都收归囊中,包括张岱老巢河间郡。 烈日当空,艳阳高照。 河间郡治冶乐,内外城门大开,卫桓率军而入,马蹄踏地整齐划一的“踏踏”声,百姓噤若寒蝉,留守的文武僚属皆伏地跪迎,铠甲摩擦声不绝于耳,赫赫军威教人胆战心惊。 禁不住偷偷抬眼窥去,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是见过昔日的九公子的,这个从前饱受争议孤僻冷漠的少年,如今已一跃成为决定他们生死的主宰者。 高大英武,俊美而冷峻,威仪赫赫,只一眼,一种隐隐沙场血气逼面而来,众人呼吸一窒,这哪里还有昔日那个私下遭人蔑笑的九公子半分影子? 当下两股战战,伏地不起,旧日不偏不倚者犹自可,亲近韩夫人的、甚至人前人后讥笑过卫桓的,已面如死灰,筛糠般抖动着。 卫桓却未曾多看这些人半眼。于旧事里,这些人基本都是微不足道,他素来是个冷漠的,大些的仇怨当面就报了,其余的人等半个难入他心。 驱马缓行,眼前这座苍浑巍峨的大城,很熟悉,他成长于此,可惜此地留给他的,俱是些不愉快的记忆。 姜萱有些担心,一夹马腹紧走两步,握住他的手。 润腻的纤手,暖融的温度,卫桓侧头,冲她笑了笑:“无事。” 二人并骑而行,沿着城中最大最宽敞的这条笔直青石板大道,直达城中央。 颉侯府。 高墙黑瓦,重檐飞脊,朱红梁柱,彩绘横枋,宏阔威仪的列侯府邸高高在上,门前两座张牙舞爪的巨大石狮,无声诉说这座庄严府邸的数百年辉煌历史。 卫桓没有进去。 他勒马驻足大门前,冷冷盯视,良久,吐出二字:“焚之。” 话罢,直接调转马头,扬鞭离开。 传承了三百余载,张岱最引以为傲的颉侯府最终付之一炬,熊熊烈火,将内里一切化作灰烬。 卫桓并没在河间久留,将冶乐乃至整个河间都洗涮了一遍后,他离开了河间军,往南,抵安平郡,驻宣和。 安平郡位于河间以南,与渤海及清河郡皆有接壤。 安排好北冀州的各处驻防后,卫桓率大军驻宣和,与渤海清河的姜琨张岱遥遥相望。 姜琨没动,他也没动,只下令犒赏三军,而后原地休整。 双方都盯着对方,沉默着,谁也没发表什么意见,进入一个貌似平静,实则互相提防、互相虎视眈眈的休战期。 一个多月了,直到抵达宣和,姜萱这才见到姜钰。 因卫桓觉得,姜钰也该适当历练一下了,于是分兵到各处接手城池关卡时,让他给贺拔拓个副手,从石邑一路往北过去。 完事以后,又折返宣和,和姜萱前后脚进城的。 “阿姐!卫大哥!”姜钰黑了,也瘦了些,不过好像一下子长大了,青涩的稚嫩感不见了,添了少年武将的锐意锋芒。 卫桓见了,还算满意,点了点头。 姜萱欣慰又心疼,摸摸他的发顶:“嗯,我家阿钰长大了。” “我早就长大了!” 不过见到姐姐,到底依恋,说话间添上些撒娇之意,姜萱疼惜摸摸他的脸,“瘦了,让金嬷嬷给做些好吃的,好生补补。” 姐弟两个亲昵说话,一同来的贺拔拓就含笑看着,他私下也是亲眷身份,倒不用回避。 待姐弟两个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禀卫桓:“姜铄押解至,已送去西狱。” 姜铄被生擒后,姜钰没有擅自将其杀死,而是让陆延请示卫桓,先行将人押回石邑。 卫桓当时并没有空理会姜铄。 他忙着将北冀州收入掌中,而姜萱和张济等人则忙着安抚百姓收编降卒,连轴转脚不沾地,于是姜铄就暂时搁下,直到贺拔拓和姜钰完成任务折返,途径石邑,这才把他提上。 说起这个人,姜萱姐弟俩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姜萱淡淡道:“既然如此,就先见一见罢。” 位于宣和城中央的安平郡守府,前衙最西侧,是刑狱之地,建有一座石牢。 阳光无法穿透厚重的大青石墙壁,烈日当空,石牢内却幽暗冰凉;前任安平郡守弑杀,石牢经常被使用,阶梯洗刷不净的暗红,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更为这处暗无天日的空间添了阴寒。 卫桓先给姜萱披了一件薄斗篷,才牵着她的手进去。 一行人顺着阶梯,缓缓向下。 “滴答”,不知从哪处传来的滴水声,地下一层更阴冷,火杖穿不透阴森的暗色,冰冷的石廊半昏半明。 沿着廊道走到最尽头,进门顺石阶转下,姜萱终于见到的姜铄,这位她曾经的庶弟,娄夫人膝下长子。 陈旧却结实的圆木栅栏后,姜铄正囚于后,正一动不动趴在陈腐的茅草堆上,一件新旧血迹斑斑的囚衣,头发披散凌乱盖住颜面,左脚小腿呈不正常弧度弯折,他瘸了。 姜钰没有因私仇擅自将其杀死,但他不可能让仇人好过的,在初擒获姜铄挣扎那会,他直接一脚碾在对方的伤处,狠狠的。 旧伤未愈,又添新创,哪怕好好养,姜铄也瘸定了,更甭提如今的环境。 脚步声在寂静的石牢中十分清晰,趴在茅草堆的姜铄动了动,沉重铁锁“哐当”一声,栅栏门被拉开。 一个阴影投在姜铄头上,是姜钰,他当先而行,冷冷立在栅栏门前。 四目相对,姜铄手倏地攒紧。 这次来的,却不仅仅姜钰一人。 贺拔拓在前头引路,他的身后,石阶上先出现了一双玄黑军靴,不疾不徐,稳健有力。慢军靴些许,是一双小巧的杏色绣鞋,茱萸绣纹被淡蓝色的裙摆覆住,昂贵精致的丝织物颜色清浅,来人脚下轻缓无声,步履从容优雅。 姜铄将目光投向石阶。 一步接着一步,一个高大英武的玄甲男子扶着窈窕纤细的女子,缓缓步下。 姜铄都认得,一个正是卫桓,而另一个,即是他那个嫡姐。 多年不见,她青涩尽褪,如玉兰初绽姿容绰约,不见半点憔悴黯淡,青葱年岁风华无限。 离了姜家,离了阳信侯府,这对姐弟非但没有落魄一蹶不振,反而高高在上更盛旧日。 姜萱青丝绾成一个少妇样式,她已成婚,是并州之主及冀州新主之妻。 而他,如今则是阶下囚。 姜铄慢慢坐起,挺直肩腰。 姜钰嗤笑一声:“哟,这是没舍得死呢?” 初擒获姜铄时,还五花大绑防止他自尽,受过几次刑后,贺拔拓对姜钰说,松绑吧,这人不会死的。 一个高高在上的侯公子,他父亲还雄踞青州呢,怎可能没有一点脱身的希冀。 贺拔拓底层打滚多年,一眼就看透了。 果然,姜铄没自尽,哪怕他腿都瘸了,就算回去也注定一辈子不良于行。 姜钰非常直接的一记讥讽,让姜铄脸色变了变,又青又白,他“呸”一声,一口浓痰啐了过去,落在姜钰靴边。 姜钰大怒,不待狱卒上前呵斥惩戒,他已接过狱卒手上的长鞭,“嗖”地一下毫不留情。 姜铄惨呼一声,长鞭擦过他的脸面,重重落在他的身上腿上,登时一道重重血痕。 姜钰犹自不解气,连连挥鞭。 姜萱没有阻止,只冷冷看着。 姜钰连续打了七八鞭,怕打死了,没有继续,他扔下长鞭,俯身恶意冷笑:“我可不能将你打死了。” “我还要将你从城头上扔下去,一般摔个稀巴烂!” 姜铄终于色变。 姜钰呵呵冷笑:“怕了吧?” 他笑意骤一收,厉声:“我母亲受过的苦楚,我要你们统统都受一遍!” 姜钰不是说笑,他是真这么想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接杀了太便宜姜铄了,他母亲经历过的伤害苦痛,他要这些人统统都经历一遍。 这般,那娄氏才痛彻心扉吧? 回去后,姜钰也是这样和姐姐姐夫说的,切齿一阵,又恨道:“还有那个恶贼!我还要将那个恶贼的所作所为广告天下!” 还有姜琨! 这个罪魁! 姜钰要将他那层虚伪的脸皮扒下来,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看看这仁厚宽和义薄云天的阳信侯究竟是怎么一个真面目! 如今,他和阿姐已有了这样做的底气! 可话一出口,姜钰自己却先皱了眉头,喃喃:“可是,可是阿娘还在青州。” 董夫人还葬在姜氏祖陵,母亲的尸骨棺椁都在青州,有张岱令人发指的行为在,投鼠忌器,姜钰怎敢? 可就这样按下,恨意心气俱难平,姜钰看姐姐姐夫:“阿姐,我们能不能把阿娘也接过来。” 他面带希冀。 姜萱又何尝不想,她蹙眉:“可姜氏祖陵又增了守军。” 不是不想,而是无法。 在得悉姜萱姐弟在并州崛起的那时,姜琨就往给祖陵增强了防卫,卫氏掘棺一事发后,他更是直接增遣了守军。 他心里也很明白,这是在防着姜萱姐弟。 他知道有董夫人棺椁在,姜萱姐弟就不敢。 这个消息,姜钰也是早知道的,沉默了片刻,他忽想起一个人,“裴大哥?” 心里一虚,忍不住偷偷望一眼卫桓,姜钰小声问:“咱们能不能去信裴大哥,问问他可有法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9章 第99章 姜钰也不是无的放矢。 徐州和青州接壤,同样是百年望族,裴氏和阳信侯府相交已数代人。然适逢乱世,交好的同时互相防备也是必然的,细作眼线定不会少放。 裴氏在青州的经营,绝非卫桓这等新崛起的势力可相比拟的。 哪怕现在卫桓雄踞并冀,已是当世雄主,实力并不逊色于徐州裴氏。 裴文舒能想的办法比他们多,且观他一直以来的表现,他本人应会愿意的。 故姜钰有此一问。 不过他心里有点虚,话说得小心翼翼的,偷偷瞄了眼他姐夫。 这小子,姜萱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的,也被他弄得有点点不自然。 她也不禁看了一眼卫桓。 卫桓就坐在姜萱身侧,他一只手搁在案上,另一只手搭在姜萱椅背,姿态随意间却极亲昵,被姐弟俩瞅着,他表情没见什么变化,只“嗯”了一声。 瞥了姜钰一眼。 姜钰觉有点头皮发麻,忙找个借口溜了。 这事交给他姐。 “你吓他做什么?” 姜萱嗔他。 “我怎么就吓他了?” 卫桓并不承认,“这小子自己作怪。”他补充:“裴文舒给我们传过几回信,算友方,这我知道。” 言下之意,说裴文舒大方说就是了,很不必顾忌他,他坦然得很。 当然,如果他嘴角没微微抿着,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姜萱失笑摇头。 她知要卫桓真就对裴文舒没芥蒂了,怕是难,不过他记着旧日二人争执时曾说的话,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却是收敛了许多。 这暗中吃醋的样子,她看出了一分可爱,心里软软的又疼他,瞅了半晌,她仰脸亲了亲他的下巴。 卫桓这才高兴了,唇角勾起也低头回亲她。 阳光自半开的槛窗洒进,室内温暖明亮,两人亲热了一阵,最后姜萱侧头靠在卫桓肩膀,他轻轻抚着她的鬓发:“如果能把岳母大人的骸骨请回,那自然是极好的。” 心里不得劲归不得劲,只说到这事卫桓并不含糊。 眼下姜萱虽带笑和他亲近,但他能感觉到,她情绪并不高。 搂着她无声安抚,他沉吟片刻,“我们先和文尚商议商议可好?” 这事不但是私人,还涉及局势和战事的部署,动作之前先和张济商议一番很有必要。 姜萱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于是卫桓便命人请张济来外书房。 张济很快就到了。 这阵子忙碌,又夏日炎炎,张济清减了些,只精神头却极好,步履如风神采奕奕的。 “主公,唤我何事?” 见了礼,三人坐下,张济也不迂回,端起茶盏啜了口搁下,就直接问。 卫桓也不废话,将姜钰对姜铄的打算,还有方才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至此,才算正式说破了姜萱姐弟的身份。 在这之前,张济等人其实已猜到,但卫桓三人没说,大家就揣着明白装不知。 对于姜萱来说,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平时卫桓寡言,私下总是她代表说话的多,只这会她微微垂眸,抿唇不语。 卫桓简明扼要,将旧事说了一遍,并道:“阿钰希望广告天下,彻底揭破此贼假面。” 张济听得简直是目瞪口呆,他是猜到父子女成仇,且应会很不堪,但他真没想到能到这程度。这姜琨所为和张岱简直难分高下,甚至比张岱要震撼,毕竟张岱名声在外,和姜琨这等仁义君子是不同的。 “为父不仁!为夫无义啊!” 简直闻所未闻,听所未听,张济憋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 “夫人和阿钰真真受苦了。” 只张济也知,这些旧事姜萱肯定不愿意多讨论,震撼一瞬,就不再多说,立即言归正传。 他肯定道:“若是在战前将此贼真面目揭破,那当然是好的。” 不拘是将姜铄斩了,还是按姜钰的心意处决,反正祭旗之后,发檄文将旧事公之于天下。卫桓以姜萱夫君,董夫人女婿的身份挥兵青州,复此大仇。 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和他讨伐张岱一样,旁人没有任何商榷的的余地。 如此,大义是完全归卫桓一方的。 “届时,就算是兖州彭越,也不好轻易插手。” 兖州和青州冀州接壤,青冀局势大变,对兖州彭越的影响是很大的。上月张岱在冶平大败的消息一经传出,彭越立即放弃了在豫州占优势的战局,回师兖州,目前,他正盯着卫桓和姜琨的动作。 彭越和姜琨敌对了十几年,大小战事无数次,恩怨数之不尽。当年姜萱姐弟乃至董夫人遭遇的祸事,就是因姜琨趁彭越外出平叛,偷袭了兖州治所昌邑引起的。 之昔日敌人,也可以摇身变盟友,一切全凭利益,乱世中太常见了。 但若是卫桓将旧事广告天下再出兵复仇,那彭越就不好掺和了。就正如当初卫桓和张岱对战时,姜琨的顾忌。 总而言之,于大局是有利无弊的。 张济非常赞同。 不过这事的前提是,最好先把董夫人骸骨请回,否则姜琨真像张岱般作出什么事来,为人子女的,姜萱姐弟过不去自己一关,反生枝节。 去信裴文舒他也觉得很不错,这点上,张济和姜钰看法一样。 这事得姜萱办,张济并插不上手,不过在告退前,他沉吟一阵,道:“若裴氏愿意相助,那行事自越隐蔽越好。” “另外,最好让裴公子多些警惕之心,多提防,事前事后都不可在外露丝毫痕迹,尤其青州。” 说的这最后一句,张济完全是出于自己一种直觉。 还是得从生擒姜铄说起。 姜铄时运不够,被哨骑队伍撞上痕迹,从而追上捕获,一切都很自然,没半点不妥。甚至张济事后盘问过当事者,也是如此。 照理该是运气使然,但不知为何,他总莫名有那么一种隐隐的异样感觉。 总觉背后可能有推手。 无凭无据,为什么就这么想呢? 大约是源于梁尚吧。 怎么说呢?谋士和谋士之间,若顶尖那一拨相遇,总觉棋逢敌手。张济虽没见过梁尚,但他对后者却颇了解。这种了解不但出于这二年来的几次交手,还源于他私底下对梁尚的来历行事作风等等的反复分析。 梁尚此人,心思慎敏行事周密,素有滴水不漏之称。事涉公子,他肯定打起十二分精神的。 而说实话,张济这人素来是不大相信巧合。 种种原因,导致哪怕表面毫无破绽,他也总莫名有一种直觉,觉得姜铄后头可能有一只隐蔽的推手。以促成被擒一事。 说不清,道不明,所以张济特地嘱咐了这一句,毕竟若能谋算到姜铄身上的,位置肯定不会低。 裴文舒和临淄交好多年,难保没有什么熟稔的人,他甚至会考虑借这些熟人的手使力的,那张济就建议千万不要了,万一被那推手察觉,甚至直接撞到那推手手上,那就糟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甚至还会连累徐州裴氏。 “可能有推手?” 姜萱一诧,不禁和卫桓对视一眼,她郑重点头:“文尚放心,我会给他强调此事的。” “那好极。” 张济站起:“也或许只是我的臆想未定,反正……” “我知,谨慎为要。” 姜萱点头,她明白的,这事只有一次机会。 张济便拱手告退了。 目送张济背影出门,姜萱蹙了蹙眉,问卫桓:“阿桓,你说会不会是真的?” 她颇疑惑,姜铄可是姜琨之子,哪个要谋害他?还是用这种法子? 需知青州这几年间,上层并没换什么人,来来去去都是那一拨,旧日她都认识全的。 要真有这么一个人,忆起往日时光,她难免有些不寒而栗。 卫桓站起,给她理了理衣襟,二人携手,沿着廊道回后院去。 他漫不经心道:“谁得益最大,那便是谁?” 按这个思路,那就是姜钦了。 姜铄麾下那数万兵马仍在他手里掌着,郑营等人七零八落,娄兴急着探听大外甥的生死,人又在临淄,暂不能设法将其收回来。 最大的得益者,“就是那姜钦。” 卫桓挑了挑眉。 不过姜萱闻言,却蹙眉反驳:“如此凭空猜测,也太武断了。” 她不同意。 说起青州和临淄,若要说还有一个姜萱并无恶感的人,那肯定是姜钦。 堂兄光风霁月,不但自小就照应她和弟弟,还屡屡肯为嫡房仗言。旧日吴太夫人是不大爱理儿子妻妾争锋的,娄夫人太咄咄逼人时也是堂兄看不过眼,私下请了吴太夫人说话。 更甭提姜琨跟前了,姜钦素来是偏嫡房说话的。 不管是董夫人,还是姜萱姐弟,都对姜钦甚亲近。哪怕现在互相敌对,那也只是立场相对不得不为。 所以这会听卫桓毫无凭证就将这个假设罪名安在姜钦头上,姜萱不大爱听,立即驳了他。 卫桓轻哼一声:“我旧日看你那堂兄,就是个伪君子。” 性格不同,观感自然就不一样,人人都说姜钦光风霁月,豪爽温和,只卫桓却不同,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人虚伪至极,和他那叔父一个模样,惯会惺惺作态。 卫桓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也不是不会看眼色的人,眼见自己一说,姜萱脸立即板起生气了,他忙道:“也就是随口一说,这事也就文尚自己的臆想,毫无佐证,说不得根本没这个人。” 已进了院,他直接展臂将人搂着,俯身去亲她,哄道:“别生气了好不好?咱们不说这个。” 这么说也对,为了件莫须有的事生气挺傻的,姜萱斜了他一眼,勉勉强强“嗯”了一声。 卫桓亲着哄着,有些心猿意马,行军中夫妻俩都没怎么亲近过,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一蹭就起了火气。 他哄她回房:“这阵子奔波,咱们卸了,先歇一歇好不好?” 歇什么歇?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进门,房门一掩立即往把她往内间带,司马昭之心,姜萱没好气拍他:“我还要写信……唔!” “等会写。” 卫桓直接将她扑在榻上,人已吻了上去,手急切撕扯着。 “嗯,轻点……” 她也被他弄得有些情动,眼见他箭在弦上,推不开了,也只有随他去了。 她低低:“你轻点儿。” 这凶狠劲儿,她心里有些怕他。 卫桓两三下卸了甲,直接扔下地上,“寻寻,忍一忍……” 他大概轻不了。 “你……呃!” 烈日炎炎,阳光投在内间的槛窗上,从炽白到金红,余晖漫天,在廊下候着一个下午的金嬷嬷才听见里头唤水,她忙应了安排下去。 姜萱闭着眼,让他给伺候梳洗换上寝衣,晚膳都没吃,一头扎在衾枕上就睡了过去。 卫桓心满意足,也搂着她一同躺下。 姜萱一直睡到夜深才醒的,还是卫桓惦记着她饿唤她起身吃点东西。 气得她咬了他一口,他不疼,不过也没敢动,连忙讨好求饶。 姜萱这才松了,不过气也没真气,知他是憋得久了。 “下回不许了。” “嗯。”卫桓忙应了。 被伺候起身,用了夜宵,姜萱彻底清醒了过来,身子骨懒懒的,不过人却颇精神。 她惦记着给裴文舒写信,边吃边斟酌措辞,因此吃罢直接让人取纸笔来,把信给写了。 略略修修,再重新抄了一次,用过火漆,姜萱没有署名,而是把母亲旧年给的、自己一直留在身边的一枚玉佩压上去。 卫桓心情正愉快,也不计较这裴文舒了,接过信,“我立即使人送。” 她想了想:“明早吧,这么晚了,明早送也一样。” “嗯,都听你的。” 卫桓有求必应,亲自把信收好,回身搂着她,把人抱着大腿上坐着,“你睡,我等会抱你回去。” 这是怕她立即躺下不消食。 姜萱勾着他的脖子,懒懒靠过去,脸颊贴着他的颈部皮肤,暖暖的,她唇角微翘,闭上双目。 “嗯。”次日,卫桓招来心腹,命务亲手将信交给裴文舒,最好是私下。 一大早出发,日夜兼程,这封信在第五天送至裴文舒的手上。 他目光在火漆花纹上顿了顿,接过点了点头,送信者无声退去,双方都没有说话。 裴文舒将信收进怀里,继续巡视城防,待回头家中后,他第一时间屏退了下仆,将信小心拆开。 果然是姜萱亲笔。 一目十行,看罢以后,他微微蹙了蹙眉。 “大公子,怎么了?” 说话的是他的亲卫队长王明,王明清楚他和姜萱的重逢和交往,也猜到这信的来源,因此并未被屏退。 “这事有些难办。” 裴文舒自然愿意帮助姜萱的,且裴家还真在姜氏祖陵放有人手,当初还是他安排的。 这二年间,姜琨几次调整和增加护陵守军,当时他心一动,顺势把己方的人也安排进去了,以防后续需要。 当时父亲不解,他还解释说,既有机会,顺手为之无妨,有备无患。他父亲一想也是,就没说什么。 现在果然要用上了。 有人,是好事,事情就有了谋划的空间。 却不代表没有困难。 相反,困难还很大。 姜氏祖陵在青州腹地长陵,先不提取尸骨的困难了,哪怕是顺利成功取到手了,后续还得从长陵运出青州,这可不是件简单的小事。 裴文舒要帮忙,可得全方位配合。 这么大动静,他父亲不可能不知道的。 如果像上回一样被裴崇中途叫停,或者什么其他阻拦,那结果可就糟了。 这件事情,可只有一次机会。 裴文舒思来想去,实在没办法绕过他的父亲。 “大公子。” 王明迟疑地说:“咱们,能否劝服府君?” 这话出口,王明自己都觉得悬乎,可眼下,却没有第二个法子。 裴文舒来回踱步,蹙着眉心斟酌许久,最后蓦一顿足。 “去父亲处!” 既绕不过去,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裴文舒当下也不耽搁,直接去了父亲的外书房。 裴崇听见大公子来了,“快快叫进来。” 他站起活动一下筋骨,见进门的儿子一脸凝重,一诧:“大郎,有何事?” 裴文舒将从怀中取出书信,递给父亲,斟酌道:“我们恰好在姜氏祖陵就有人手。” “姜侯私下之事不敢宣之于众,护陵军虽不少,但俱不知姜侯目的所在,有机可趁。且咱们在长陵渡口,淄水,卢安等地俱有人手,若是仔细安排……” “裴文舒!” 裴崇打断了他的话,一把将匆匆扫过的书信掼在案上,连名带姓怒喝一声:“你是昏了头吗?啊!” 他拍案:“你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姜琨卫桓如何打如何战,与我们徐州何干?安生作壁上观就是,你竟要掺和进去,你是昏了头吗?” 裴崇气得来回踱了几步,他这长子样样好,他平生一大得意之事就是有这么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即便九泉之下,他亦无愧裴氏列祖列宗了。 可样样好裴文舒偏就是绕不过那个弯,一碰上姜女的事就失去平日的理智冷静。 裴崇十分后悔,悔当初不该定下这门亲事,一下子他恨不得立即定下组训,日后凡裴氏子孙者不得迎纳姜氏女! 裴崇深吸一口气:“眼下青州姜琨和并州卫桓正互相对峙,大战不久必兴,徐州绝不能掺和进去!” 他虽不了解详情,但很明显姜琨和一双嫡子女已势成水火,内里必定是很不堪的。这当口姜萱想请回母亲骸骨,意欲何为呼之欲出。 从前裴文舒往那边传讯报,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但这回事关重大,真的不行。 裴崇断然拒绝:“大郎,你回去吧。” 他肃然:“为了徐州,为了祖宗基业,为父也不能让你这么做!” 不得不说,父亲的反应和预料中没有太大差别。 裴文舒立即上前一步:“父亲,我正是为了徐州!” 裴崇气笑了:“我看你是入了魔障了。” 他摇头,扬声:“来人!” 眼见长子说不听,为防出岔子,裴崇不得不采取一些强硬手段。 书房外脚步声立响,门“咿呀”一声,裴文舒高喝一声:“出去!” 他回首,直视父亲:“父亲,请听我一言!” 父子二人足足对视数息。 最后裴崇一挥手,拂袖坐回太师椅上,“好,你说。”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0章 第100章 裴文舒来得迅速,但也不是毫无准备的,他深知若不能一次说服父亲,后续更渺茫。 该如何应对,他已思虑过。 “父亲既说青州姜琨和并州卫桓正互相对峙,大战不久必兴。” 裴文舒拱手:“那儿子敢问,依父亲之见,此战谁胜谁负?” 他问:“可是青州姜侯赢面甚大?” 裴崇一顿。 那自然不是的。 姜琨老练雄踞青州已久,加上张岱,麾下雄兵愈五十万。可卫桓一举下了北冀州,如今兵力也不逊色于前者,他从上郡而起,数年时间一举下并州和北冀州五郡,战力强悍军事才能过人,天下无人敢质疑,如今已然跻身北地霸主之一。 而另一位,则是姜琨。 黄河以北唯二的两位霸主,在不久的将来有一战,此战势必撼动九州,很可能进一步改写整个天下的局势。 这两位,各有各的优势和强处,可谓旗鼓相当,胜负尚在五五之数,眼下谁也说不好结果会如何。 裴崇有些明白儿子的意思了,他怒色渐渐敛了,神情变得凝重,将视线投到刚才自己掼书案上的那封信上。 裴文舒轻声道:“如今战前,卫桓求助于我们。” 若就此拒绝,万一,日后是姜琨落败,卫桓鲸吞了整个青州呢? 而若又那么不巧,董夫人尸骨在这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就譬如,张岱对卫氏之类的? 那,卫桓是否会记恨在心呢? 这位可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度的人。 裴崇神色凝重。 裴文舒撩起下摆,跪在父亲案前:“儿子承认,儿子有些私心。只儿子忝为裴氏子孙,得父祖教诲多年,即便身死,亦不敢让私心凌驾于裴氏兴死大事之上。” 他深深叩首:“儿子不孝,此番为难,全是儿子旧日所作所为致使。” “父亲经营徐州不易,是儿子不好。” 裴崇长叹一声,将长子扶了起来:“这也不能全怪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子对未婚妻子生了感情,这怎么能怪他?要怪就怪姜琨,若非他虚伪自私至此,又怎会有今日局面。 他长子早迎了未婚妻进门,自此夫妻和睦,举案齐眉,说不得连长孙都有了。 唉,造化弄人。 父子二人重新坐下,裴崇重新展开信笺,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眉心紧蹙。 裴文舒建议:“父亲,儿子以为,若助,当全力相助。” 要么一口拒了;不拒就彻底帮。虚与委蛇没意思,万一因为隐瞒实力导致失败暴露,那就是两头不讨好。 这点裴崇倒是同意的,只不过,“万一不慎,被姜侯所知,那……” 他顾忌,万一胜者是姜琨,难保对方战后不会回过头来对付徐州。 裴文舒道:“若真不慎暴露,那我们就不让姜琨得胜!” 裴文舒一扫素日谦和温润,声音冷硬,眸光锐利。 裴崇一怔,“你是说……” 裴文舒点了点头。 徐州是不愿掺和,但万一真不慎失败暴露,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起兵与卫桓前后夹击姜琨,也不是不行。 “破而后立,徐州多年顾虑或可迎刃而解也未定。” 徐州乃四战之地,一望千里,无丁点天险可据守,偏又是兵家必争所在,很容易受到攻击。故徐州裴氏虽强,但因地理一直潜有远忧。 也是因此,这些年来裴崇一直和各方交好,也一直希望南北局势维持住稳定,不要出现一个一统南或一统北的霸主。 不管北军伐南,还是南军伐北,徐州都是最好最重要的跳板。 愿望是好的,只裴崇心里也知,早晚也会有,天下诸侯割据到了最后,始终会归一的。 至于说裴氏一统天下,作为诸侯之一的裴崇难免畅想过,但他看看左右邻居,整个人就落回地面,那点畅想顷刻消失无踪。 前后左右都是强邻,而徐州由于地理原因,很难作为一个一统天下的大本营。 所以裴家人的目标一直都是诸侯割据到了最后,能保住裴氏安然,至于最后胜利者这个,他们野望很淡。 所以裴文舒才有此言,实在不行,他们和卫桓结盟,把姜琨摁下去。 强邻环绕的局面破了,而一统北方的霸主却不是他们的敌人。 “唔,大郎此言不无道理。” 裴崇捋须沉吟,反复将利弊权衡了一遍,最后缓缓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助卫桓一回罢。” 他最终下了决定。 裴文舒大喜,拱手:“谢父亲。” 裴崇拍了拍儿子的手:“此事就交予你,切记!” 他郑重:“一切谨慎,万万不可让姜琨察觉裴氏插手!” 裴文舒说的破而后立,固然触动了他心中天平,促使他最终下了决定。但上述说的和卫桓结盟什么的,那都是万不得已才会采取的备用手段。 和卫桓结善缘,帮助他取出运回董夫人尸骨已经很足够了。 裴崇可不想真掺和进姜琨卫桓的仇怨和大战之中,风险太大。 裴文舒肃容:“父亲,儿子知道。” 作为裴氏的下一任家主,他知道轻重。 裴崇最后叮嘱一句:“事关重大,经手的人越少越好。” 姜萱在信中强调的事,他也看见了。 裴文舒点头,“儿子会慎之又慎。” “儿子这就去回信。” “嗯,去罢。”数日后,姜萱接到裴文舒回信。 拆开一看,姐弟二人大喜:“裴家在姜氏祖陵安插有人手!” 姜萱又惊又喜,将信递给卫桓:“难为裴大哥了,他怕是早料想过这事。” 裴文舒有人,这确实是大好事,只看她这般惊喜,卫桓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接过信笺一目十行,道:“那咱们该安排人过去了。” 姜萱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那谁领头?” 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做准备。潜入青州的人手已选了出来,都是擅长隐匿行踪,能骑能打应变能力强,岸上能奔水下能游的好手,一直在熟悉青州的舆图,目前就缺个领头的。 “薄钧如何?” 卫桓心中已有人选,安排了自己亲卫营长去,薄钧还是薄氏的侄儿符白的表兄,绝对可信。 薄钧锵声领命,立即下去准备。 当天下午,一行人化整为零,乔装出发,潜入青州和裴文舒的人接头。 卫桓姜萱借口巡视城防,在城头目送,还有符石。 这任务薄氏不知,符石和符白却知道的。 三人立在城头,目送小商队渐行渐远,符石收回视线,安慰姜萱:“二娘莫忧,此事必马到功成。” 姜萱:“希望如此。” 她有些心不在焉,举目眺望,直到小商队消失在黄土官道的尽头。 暮夏时分,半下午的阳光依旧炙热,卫桓侧身遮挡,轻拥她的肩:“我们下去吧?” “嗯。”半晌,姜萱收回视线,随卫桓继续略略巡视城防,才登车回郡守府。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二人索性没有再去书房,手牵手回了后院。 一身汗,命金嬷嬷打水梳洗清爽,又把姜钰叫来,三人一起用了膳,膳后把安排给弟弟仔细说了说,才各自回去休息。 夜色渐深,一灯如豆。 卫桓不在乎物质,姜萱也是,只到了如今,两人已什么都不缺,虽夏日炎热,只墙角还是放足了冰盆。 软烟红的绡纱帐镂空又轻薄,丝丝凉意浸透,衾枕是冰蚕丝的,触手柔软凉滑,人躺上去一点都感觉不到夏夜的燥热。 只姜萱还是睡不着。 大约是心里存了事,她一反平日沾枕就眠,翻来覆去大半个时辰,就是睡不着。 卫桓哄了又哄,温声低语宽慰,只依旧不大奏效,他倒是不乏不困,只被她拱来拱去,拱出了一身火气。 索性翻身覆上去。 本他心疼她,怕她累着让她歇歇,只这会看着反是累些的好,她累过了,自然就睡了。 果然,放开手脚弄了两回,结束后没一会,她就阖眼睡了过去。 玉白光洁的额头一层薄汗,卫桓伸手给她抹了,拨开她脸颊沾的碎发,低头亲了亲,腻着在一起温存了许久,他才肯叫水。 怕弄醒她,他索性也没抱人入浴房,直接绞了巾子,给她擦干净头脸和身上的汗渍,十分仔细,打理妥当了,自己才匆匆擦了几把。 烟红色的绡纱帐内,她侧身躺着,鹅黄的兜衣系带绕过精致的锁骨,肤白如玉,他随手放下帐子,躺上去将人搂在怀里。 他很喜欢和她肌肤相贴的亲昵,胸膛贴着她的背部,紧紧挨着。 不过他怕她着凉,不忘扯过薄被,给她盖住腰腹。 盖好了被子,带着茧子的大手很自然放在她的肚腹位置,掌下光滑平坦,他忍不住摩挲了一下。 忽又想起前些日子和舅舅的对话。 先前来宣和的路上,符石特地寻他私下说话,说时间不赶的话,慢些无妨。 他又隐晦问了问可有敦伦,就怕小夫妻年轻没经验,有了都不知道,这东奔西跑会出什么意外,致使遗憾。 卫桓这才恍然,含糊摇了摇头。 行军当中,他和姜萱一般没怎么亲近的。 但之后卫桓也注意起来,毕竟说没有也不是绝对,大胜后稍稍放松,偶尔忍不住一回也是有的。 之后,他就不让姜萱久骑马,让她坐车。 恰好夏日炎炎,姜萱从善如流,倒没觉得奇怪。 这回又想起来了。 卫桓轻轻摩挲她平坦的腹部,若是有了,那就好了。 他都想象不到,自己到时会有多高兴。 这会儿光是假设一下,他就说不出的期待鼓噪。 唇角翘起,卫桓俯身,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再说薄钧那边。 离开宣和后,他们没有一路急赶,反而是像普通小商队那边昼行夜宿,在第七日抵达青州。 在青州西边睦县,他和裴文舒遣来人接了头,双方谨慎对过全部暗号,这才确信。 来接头的人叫王显,是裴文舒亲卫队长王明的亲弟弟,接了人以后,他一边引着薄钧等继续往东徐徐缓行,一边火速往徐州传回信报。 该安排部署的,裴氏父子这些天已悉数传令下来,裴文舒看罢讯报:“回信王显,让他们先赴长陵,准备接应祖陵那边。” “一切按计划行事,任何人等,守口如瓶,不得有误。” “是!”王明匆匆出门,安排心腹传讯。 一切都秘而不宣,哪怕裴文舒身边,除了王明等几个经手的心腹,其余人等俱一律丝毫不知。 只不知归不知,王明这几日频繁进出,神态也十分郑重,却是瞒不过近前的守卫及下仆的。 裴文舒院内有一个叫芮富的下仆,虽进不了屋伺候,也接触不了小厨房茶房这些关键地方,但却是个负责车马骡轿的小管事。 这人,就是被姜钦收买的那个眼线。 平日传信,有重要事情立马传报,若没有,则半月传一次,不拘什么日常琐事,总归禀一禀。 这天又是半月一传的日子,他想了想,便将这事也写了上去。 其实这种事情也常有,毕竟徐州裴氏这么大的家业,盐道也通往四方,作为下一任家主的裴文舒,要忙的明暗事务实在太多了。 芮富没有放在心上。 密信数日后传至渤海郡,接讯的冯平也没太放在心上,不过姜钦接过打开看过,正要阖上时,却莫名心中一动。 他重新将视线放在密报上,盯了片刻。 “主子,怎么了?” 姜钦微摇了摇头,讯报并没什么,不过眼下青州和卫桓正对峙着,大战随时将兴,而裴文舒,一直向着那边的。 他略略沉吟,吩咐:“你传信芮富,让他查查裴文舒近日可有什么异常举止。” 他食指轻敲了敲书案:“比如,收到什么莫名的信,或许和裴府君争执之类的。” 既然有怀疑,那就查一查。 “让他小心些。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1章 第101章 姜氏祖籍青州长陵。 第一代阳信侯因军功封爵,乃开国功勋,姜氏煊煊赫赫至今已有三百余载,钟鸣鼎食之族,尤其在姜琨鲸吞整个青州之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位于长陵的姜氏祖陵背山面水,俯瞰繁华城池,占地逾百倾,护陵军经过几次调整增加,如今已多达三千,由家将奚弋典统帅守护。 奚弋得了姜琨私下命令,务必守好祖陵,不得出一丝纰漏。他忠心耿耿,自严格执行,仔细调整轮值班表,每日敲打兵卒并亲自巡查,从最里的地宫陵寝一直到最外围的界石边碑,一点不错。 上行下效,奚弋如此作为,下边的士官兵卒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谨守岗位,务必不出一丝纰漏。 可谓闲人勿近,水泼不入。 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有空子可以钻的。 因为上至顶层的营官校尉,下至最底端的普通兵卒,实际都不知自己要严防死守的究竟是什么。 里头涉及的秘辛太多,姜琨自然不可能宣之于众的。 整个护陵军,也就奚弋知道自己需要严密关注的是位于姜琨陵寝地宫之中的董夫人棺椁。 这就是漏洞,奚弋再警惕,他也只是一个人。 其余人等,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人想盗取主母的尸骨。 表面一丝不苟执行,那只是因为军纪严厉上峰肃谨,实际大家心里并没多少压力的。 也是,毕竟遍观这天下九州,哪怕打成了一锅粥了,又何曾见过哪方诸侯去掘人祖坟的?即便将敌人枭首鞭尸,也没见过这等操作的,一来没意义,二来犯众怒。 所以对于君侯一再调整增加护陵军,奚弋将军如此严阵以待,下面的人嘴里不说,但心里未必不会腹诽的。 这种情况下,内部的人要找漏洞,其实也不算太难。 机会很快就来了。 奚弋年六旬有余,是老将了,故而才被委以这个不需拼杀的重要任务。人老了,难免多些病痛,昨夜一阵骤雨,他早年骨伤复发,勉强撑着巡了一遍,就不得不回去躺着了。 裴文舒在姜氏祖陵护军中有三个人,三人接命令后都很明白,一次必须得手,得手后就会撤退,因此少了掣肘,可以完全放开手脚。 接了递进来的药物,他们设法放进其中几辆水车里头。当天午膳过后,军中不少兵士发现了发热呕吐的病症,有说食物不洁的,甚至有怀疑是疫病的,当下整个祖陵都乱了起来。 值班的兵士一个接一个倒,上面不得不紧急召集没有病症的兵士,赶紧去把人替下。这种情况下,徐州细作周武和张平顺利的,被安排到现任阳信侯姜琨还在修葺的陵寝地宫外。 他们身后就是地宫正门。 由于地宫建筑限制和绿植遮挡,外头是望不见这边的,且如今人手正极度短缺的情况下,连巡查队伍都凑不齐了,也没人往这边来,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孤月无星,黑黢黢的夜色中风潮热,一排十数个甲兵背对地宫肃容而立,周武忽捂住肚子哼哼,什长听见动静,皱眉问:“什么事?” 不会是又发热吧? 周武摆摆手,“只是有些肚子疼。” 他表示要去茅房,隔壁的张平忙扶住:“我扶他去!” “去罢,有不妥立即禀报。” 怕疫病,大家心里都毛毛的。 张平周武往茅房方向去了,不多时,二人悄悄折返,把军靴脱了,落地无声,悄悄绕到众人背后,一个捂嘴一个劈后颈,借着巨大石柱的遮挡,将所有人全部放倒捆住。 二人一刻不停,直接往身后的地宫去了。 董夫人乃姜琨原配发妻,是与姜琨同穴共葬的。不过作为现任的阳信侯,姜琨正值壮年,本人也还没死,这地宫大门不但没有封死了,且还在修葺中。 所以,张平周武很轻易就进去了。 顺着石阶往下,宽敞奢华的地宫空荡寂静,修葺工匠早在增加护陵军那会全部撤走了,如今倒给了二人方便。 穿过前殿和中殿,抵达最里头的后殿,正对面的宽二丈长十数丈的巨大石床上,最左侧放着一具描金朱漆的楠木棺椁。 时间很紧,越快得手越好,二人跪下匆匆三叩首,“请夫人见谅,小的们乃得姜大女郎和四公子所托,得罪了。” 毫不犹豫跳上石床,取出怀里的撬凿等工具直接暴力开棺。 由于私下琢磨过很多次了,工具也是特地打了送进来的,因此,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就撬开椁起了棺盖。见内里铺就织金锦被做底,宝器金玉陪葬物无数,在烛光映照下灿亮生辉,张平半眼不看,屏息探手拨开陪葬器物,就着织金锦被将棺内骨骸提了起来。 周武已飞速跳下石床冲了出去。 时下公侯贵眷陪葬品种类极多,所谓事死如事生,甚至连灶房米面柴火都有。周武直奔配殿,钻进灶房隔壁的小间,里头垒着大大小小的瓷瓮瓦瓮,他挑了一个合适的,把里头的谷物倒了出来,抱着飞奔回去。 就着锦被边缘,把骨骸尽数倾倒进去,掏出怀里的油布和细绳,盖上一圈又一圈扎得紧紧的,二人抱起瓦瓮,立即往外飞奔。 万籁俱静,沉沉的夜色,地宫门外一群同袍还昏迷躺着,二人脚下不停,按照规划好的路线一路往后山狂奔。 今夜的姜氏祖陵,格外的喧闹也格外的安静。喧闹的营房,正因为疑似疫病人心惶惶;安静的却是后山,后山连接群山本就偏僻,如今因为人手短缺守卫更稀疏了些。 张平周武已在此处待足二年,不管是地形还是巡逻路径都十分熟稔,一路左闪右避,遇上一次人也糊弄过去了,终于抵达祖陵边缘。 这一块的守卫,已经被全部放倒,薄钧王显等人已守了好些时候,一行人翘首眺望,焦急地等着。 一见动静,王显一看,大喜:“来了!” 众人立即抢上前去,“怎么样?” 张平周武粗喘着,一递怀里抱着的瓦瓮:“成了,都在这!” 薄钧大喜,立即接过瓦瓮:“咱们赶紧走!” 成功把骨骸盗出只是第一步,后面成功离开青州才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据张平周武观察,奚弋应该知道守卫的目标是董夫人棺椁,等明天换班的人一来地宫正门,他马上就该明白了。 这一夜时间很关键,若顺利,他们顺水遁出二百里,按计划进入驼岭群山,后续跟着裴文舒安排好的商队出青州,风险将会大大降低。 众人也不迟,立即翻壕沟跨过界石,往淄水方向急奔而去。 长陵临淄水,滔滔淄水深阔且水流甚急,一夜二三百里不在话下,这是他们计划的重要部分。 船早早就备好在芦苇荡中,一行人趁着林木遮掩狂奔而下。 然就在此时,夜色中忽隐隐有一种异样的动静。 从长陵城方向过来的,直奔姜氏祖陵,隐隐约约仿佛地皮震颤的骚动,虽模糊,却极沉极重,声势浩大。 “不好!”薄钧一听就知不好,他上惯战场的,如何听不出这是大批兵士往这边急行的动静?起码过万,打头的还是骑兵? 这兵马直奔姜氏祖陵,容不得他不多想。 可这追兵为何不是从祖陵的奚弋发现不妥遣出?而是另外来了这么一大股? 不得而知。 但薄钧清楚,对方正是奔他们来了。 这一夜安全事件已经没了。 他们必须立即遁离,越快越好! “快,赶紧!” 一行人火速狂奔,直接奔到河岸跳上船,这时候行军动静已经很清晰的,人人色变,留守船上的同伴立即一撑竹篙,火速顺水而下。 “怎么会这样?”一行人举目远眺,只见远处烟尘滚滚,而姜氏祖陵山上也明显有了动静,火杖点点整个祖陵都动了起来。 明显是奚弋被惊动,而后火速去地宫检查,发现不对,紧急遣人追。 形势急转直下,青州可是姜琨的地盘,相信很快,各陆路要冲及渡口河面都要设定障拦截检查。 张平急道:“怎么会这样?咱们如今怎么是好?” 怎么会这样,肯定是其他地方出岔子了。至于如何是好,如今只能见一步走一步。 薄钧抿唇,喝一声:“莫急,我们随机应变。” 他将怀里的瓦瓮交给一个水性好的弟兄,“先把这个用绳索吊在水下。” 若有万一,就潜下水敲破瓦瓮。 临行前,姜萱嘱咐他,实在万不得已,当以保存性命为要。她母亲骸骨,只要不落在姜琨手里,随水而去也罢。 众人心下紧绷,只为今之计,唯有撑篙执桨,尽可能加速远离。 若问为何如此,恐怕只有一个人是最清楚的。 那就是姜钦。 此时还得回溯到数日前说起。 自打姜琨下令,那边徐州那边也是下足了力气查探,芮富不过一个大公子院里的小管事,他自然无法知晓裴崇父子有无发生争执的。 但他却能给出一个大致的日期,以及那段时间裴文舒的行程。 姜萱送的那封信,为了不引人注目,并不是送到裴府的,而是趁着裴文舒外出,截住他递过去的。 既然是外头,难免就有目击者,只要肯用心用钱,最终还是能查到痕迹的。 冯平接报后,连忙呈上:“果然还是主子心思敏锐。” 他险些给漏过去了。 “看来那边真的要打祖陵的主意。”冯平问:“主子,咱们要怎么做?” 姜钦垂眸,摩挲手中的纸笺。 他自然是要阻止的。 他不介意张岱大败,甚至一而再而三的推动姜琨参战,可这不代表他想青州再败。 小败犹自可,大败的话,万一卫桓得了青州,那他十数年谋算还有何意义? 如今并州军和青州军已势均力敌,是他预期的底线,不能再退了。 姜琨脸皮不是不可以扒拉下来,但绝对不能是大战之前,否则对士气对大义都是一个沉重打击。 他必须阻止卫桓和裴文舒的动作,董夫人的骸骨必须留在青州。 但这件事,姜钦并不打算自己来,他不合适。因那“暂留”在他手上的数万兵马,他那叔父对他已有些侧目。 “冯平,马上给公孙绍传信。” 公孙绍是谋臣,提醒献策最合适不过。 姜钦附冯平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冯平领命,立即去了。 姜钦留在院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往姜钦外书房而去。 离得远远,便听见娄夫人悲切的哭声。 “君侯,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二郎啊!……” 娄夫人是跟着娄兴过来的。 娄兴几次自荐赴渤海,姜琨终是允了,娄夫人不顾侯府阻拦,私下跟着兄长前往。 刚刚到的,她急奔至姜琨处痛哭哀求,但明显姜琨并没答应什么,并令将人“扶”回后院。娄夫人正挣扎着,哭声悲切撕心裂肺,涕泪满面容颜憔悴,再不见昔日艳光逼人。 很讽刺的是,当她的孩子遭遇不测时,她的表现也一如普通母亲。 姜钦眸中闪过一抹淡淡的讽意,很快隐去。 很吵闹,和姜钦前后脚的还有几个臣将,大家都很尴尬,不是进好退好。 这种行为显然触了姜琨的逆鳞,他是个十分好面子的人,怎肯在臣属面前如此丢脸?不等姜钦上前宽慰,外书房内一声斥骂,立即出来几个亲卫,利索将娄夫人“请回”后院去了。 立即安静了。 姜钦随众入内,里头还有梁尚公孙绍等人,娄兴也在,后者低着头,看着憔悴了不少。 梁尚说:“子丞说得不错,我们当谨慎些。” 公孙绍正说目前正在关键时刻,他隐晦表明,祖陵那边要更注意些,毕竟卫桓那边要动手,如今正是时候。 公孙绍适时补充:“某这几日总隐隐有些异感,为谨慎计,君侯或可遣兵马过去,将夫人棺椁悄悄移出。” 这遣兵马过去,是以防万一。另外,公孙绍还建议,不妨将董夫人棺椁直接偷龙转凤得了,祖陵那边就安个空的,真正骸骨找个隐秘地方放起来,那就万无一失。 姜琨皱眉:“这不大好吧?” 遣兵马过去倒没什么,以防万一也是好的。只是这偷龙转凤,若是为人知悉,那岂不是此地无银? 不过他嘴里说着不大好,实际心里却一动。 偷龙转凤这法子确实不错,最多使个知情者过去办得了,后续再把经手的兵士处理掉,那照样能封住口。 且经公孙绍这么一提,他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怕姜萱姐弟真的已在打董氏骸骨的主意。 当下也不迟疑,忖度负责此事的人选。 目光转了一圈,落在娄兴脸上。 娄兴兄妹和姜萱姐弟也是死仇,不管于公于私,他必会全力以赴。且最重要的是,娄兴清楚全部内情,手下没顾忌,分寸会掌握得合适。 姜琨看向娄兴:“此事,便交予你办,务必不出任何纰漏!” 同时他还点了公孙绍,两人一起过去,“你二人领一万兵马过去。若是真有人敢在祖陵作乱……” 他眯了眯眼:“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歼杀!” 还一句,姜琨没说出口,那就是董氏骸骨不能落在任何人手上。 娄兴公孙绍心知肚明人,立即拱手:“是!” 公孙绍清楚,那边已准备动手了,所以他心里很急切。 他状似不经意地和娄兴提了句,若是以董氏骸骨换姜铄,想必姜萱兄妹必是肯的。 这无疑汪洋大海的中出现的一块浮木,哪怕娄兴同样知晓姜琨为人,他也忍不住生出希望。 二人心思一致,立即全速往长陵急行军。 未到长陵,遣出讯兵就回来了,却说是护陵军今日午后不知为何,过半人发热呕吐,疑似得了疫病,长陵城中所有大夫都召集起来正赶过去。 娄兴公孙绍一听,对视一眼,登时觉不好。 “只怕子丞说中了!” 姜萱姐弟真的再打祖陵的主意。 娄兴大急,立即下令全速进军,公孙绍却一把拉住他,让立即分兵通知各级衙署,联手在各处陆路要冲和渡口水面设置卡哨。 于是乎,这水面卡哨来得比薄钧等人想象中的还早。 离得远远,便见江面船只来回穿梭,其上火杖密集,照亮了一大截淄水河面。 如若遇上还夤夜行驶的船只,立即如同饿虎扑羊般冲将上去。 幸好薄钧等人谨慎,拐弯时是先往岸边靠了靠的,一转出去,骤见火光大作,船桨一翻,连忙掉头,急急撞入深深的芦苇丛中。 这才险险躲过。 “咱们怎么办?” 眼见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走陆路吧,卡哨肯定更严跟多,可水路也不通。他们无法和自己的人碰头,而后面的追兵却越来越近。 是的,越来越近。 娄兴公孙绍冲至祖陵,也顾不上忌讳,直奔地宫后殿,一掀开棺椁围盖,见撬凿痕迹明显,扒开棺盖一看,里头空空如也。 两人大怒大急,立即挥军,沿着后山一路急追。 骑兵,步兵,还有紧急征召过来的船只,火光幢幢,正越逼越近。 眼见动静已隐隐能听见了,而上岸探路的几路人马前后赶会,俱道有卡哨,比水路只严不松。而前方还有郡县衙役,配合着大军前后包抄过来的。 上岸不得,水路无门,有如瓮中之鳖,一旦被大军包抄至近前,一行人即无可遁形。 若是只有他们,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可瓦瓮…… 他们倒是不畏死,可却怕没能完成主子给的任务。 众人大急。 薄钧一咬牙,命:“张内孔防,你二人潜入水下,轮流守在瓦瓮一侧,一旦不妥,立即将瓦瓮击碎!” 时人事死如事生,人死当入土为安,随水飘零乃孤魂野鬼,不到最后一刻,众人不愿意舍瓦瓮而去。 薄钧咬着牙,命小心在芦苇丛中缓行,尽量深藏,同时寻找有利地形,以便反击突围的。 只谁都知道,一旦被众多军所围,突围难于登天,或许跳入滚滚淄水中,生存几率还多些。 众人的心的是绷紧的,紧了紧自己束袖,杂物尽数扔下,捏紧自己手里的长刀,在黑黢黢的芦苇丛中,缓缓而过。 耳边大军行进的骚动越来越近,众人心渐渐下沉,正当薄钧咬牙,准备好随即下令的时候,忽他耳廓一动,听到一些急促而单薄的脚步声。 很近了。 谁!正当众人惊疑不定,忽听来人低声喊:“王主事!薄兄弟!” 王显眼前一亮:“是我们的人!” 是他们安排在前面渡口预防接应的人。 他立即扬声应:“梁兄弟,是我!” 梁兄弟几人立即锁定位置,船靠岸,几人跳上,薄钧见是一身官府衙役打扮的几人。 王显道:“我们在长陵衙署有人,这是先头安排到前面的栗县渡口去的。” 所以,梁兄弟等人争取到了搜索的任务,放倒同一小队人后,火速往上游找去了。 “对面有一条支流河道,不大。” 梁兄弟指了指同样隐有火杖闪烁的对面河岸。 他口中那支流很小,除了本乡鲜有人知,却是通畅的,直通百里外的黎水。 顺黎水而下,一样能直出青州,只是需要绕徐州兖州回冀州而已。这个不是问题。 梁兄弟等人调到淄水渡口后,白日上值,下值则分散勘探附近地形,以备不时之需。 这般谨慎的态度,如今是果然派上了大用途。 王显大喜,一拍梁兄弟肩膀:“好!回去后必禀明大公子,为你记上一功!” 简直是绝处逢生,当下众人一息不迟疑,立即撑着乌篷船出了芦苇丛,往上游火速走一段,而后按梁兄弟指点,飞快往对岸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2章 第102章 那条支流果然很小。 说河沟可能更合适些,掩藏在茂盛的芦苇从中,梁兄弟几人也紧张睃视寻找了好一阵,才确定正确位置。 乌篷船冲进芦苇丛深处,进入同样水草芦苇茂盛的小河沟。 繁杂的脚步声已逼近了,薄钧等人甚至能看见火杖的光隐隐透过芦苇丛缝隙,投在舱外的甲板上。 幸运是乌篷船的船篷很矮,船身修长,最适合夜间潜行,初秋的风拂过,河岸的芦苇茅草“沙沙”摇摆,黑黢黢夜里,掩盖了船行的所有动静。 薄钧等人一动不动,伏在船舱屏息看波纹荡漾,乌篷船深入河沟,火杖的光渐行渐远。 这一夜,所有人轮流摇浆撑篙,在第二天天色大亮时,终于冲出曲折迂回的无名河沟,冲进黎水。 黎水江面比淄水略窄些,但也是滔滔大河,水流湍甚至更胜后者,船行很快。 一行人即弃了乌篷船,换了一条更大的木帆。 搜索暂未蔓延至黎水,不过由于飞马通报,水面卡哨已经有了,只地方官员衙役所知实在太有限,木帆上货物不多,瓦瓮被吊在船底水下,因此很快就混过了搜检。 薄钧等人立即扬帆,顺水而下。 如此几次,昼夜不停,赶在穷追不舍的娄兴和公孙绍前头,薄钧等人先一步冲出青州。 出了青州,进入徐州。 接下来的,就简单了。 青州火速和徐州交涉,明面上徐州封锁和搜寻也甚厉害,但实际进入裴家地盘,他们已安全了。 薄钧等人在进徐州的第一天,就见到了裴文舒。 裴文舒独自来了,身边仅仅带了王明,私下悄悄过来了。 斗篷兜帽揭下时,薄钧小小讶异了一下,须臾回神,和王显等人一同见了礼。 裴文舒颔首叫起:“辛苦你们了。” 他眉目舒展,显然也高兴,对薄钧怀里抱着的瓦瓮行了一个子侄礼,沉默半晌,转向薄钧道:“我马上使人送你们出徐州。” 薄钧想了想,却拒绝了:“谢裴公子好意,只青州此时必定盯着这边,我以为,我们还是自行上路的好。” 以免被青州发现什么猫腻,最后一刻反牵扯上徐州。 他们只要离开了青州,折返宣和问题不大,他们自己就行。 薄钧抱拳深施一礼:“谢裴公子鼎力相助。” 这件事,若没有裴文舒相助,绝对成不了事的。 “诶,不过举手之劳。” 裴文舒轻描淡写摆了摆手,“既然如此,你们立即启程吧。” 青州正和徐州的边军接洽,薄钧等人在搜索展开前离开最好,能免去很多麻烦。 裴文舒道:“替我问候你家主子们。” 薄钧拱手:“标下一定把裴公子问候带到。” “嗯,去罢。”薄钧随即等人换了马匹,一扬鞭,拐上官道,连夜望西而去。 “得得”马蹄声,裴文舒举目远眺,一行人身影渐行渐远徐,直至彻底没入夜色中。 王明低声:“主子,咱们回去吧。” 裴文舒这才收回视线,拉上兜帽,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辘辘,裴文舒斜倚榻上,身体随车厢微微摇晃,他怔忪半晌,回过神来,问王明:“渤海可有讯传回?” 姜琨突然遣军赴姜氏祖陵,致使先前部署全部落空,薄钧等人险之又险,他自然要查一查何故的。 “有了,刚刚传回的。” 王明撩帘入,拱手禀道:“据闻是谋臣公孙绍有虑,进谏姜侯,姜侯大以为然,遂遣娄兴并公孙绍领军至。” 裴文舒微微挑眉:“公孙绍?” 如此恰到好处的有虑吗? “是他。” 王明其实也颇有些讶异的,这公孙绍也甚有才能,但实话说他比不上梁尚,梁尚是挺神的,若说梁尚有虑,王明反倒不觉稀奇了。 见主子垂眸不语,等了好一阵,王明才问:“主子,咱们连夜赶回吗?” 裴文舒“嗯”了一声,抬眼:“吩咐王显,多关注薄钧一行,若有不妥就出手疏通,尽快将他们送出徐州。” 她该等急了。 薄钧等人变故陡生失去了联系,今又改道徐州兖州回去,得绕一大段路,多耗许多时间。 裴文舒想给她传讯的,但想了想,这当口青州正注目徐州,一动不如一静,犹豫片刻,又按捺下来。 只吩咐尽快把薄钧等人送出,好让他们快些折返宣和,好教她少急忧些时候。 “是!”姜萱确实很焦急的。 薄钧一行自行动当天就失去音讯,娄兴公孙绍突兀率军而至,在长陵一带并往黎水方向展开大范围搜索,紧接着,整个青州水路二道设卡,全境严围死守。 她怎能不急? 不但是她,符石符白等人也是,就是卫桓也蹙起眉心,连连下令边军注意接应,并加紧打探青州消息。 关注之余,他不忘安慰姜萱:“薄钧身手了得,应变能力上佳,带去的也是好手,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弃了手上的物事,他们未必不能遁出。” 这物事,说的自然是董夫人的骨骸,这么大阵仗显然骨骸已被带出姜氏祖陵了。 说到后面一句,卫桓声音放轻,有些小心翼翼的,怕母亲不能入土为安,姜萱会伤心难受。 姜萱其实还好,经历过上辈子,她对火葬水葬接受度挺高的,只要不是母亲死后尸骨仍要被人侮辱折磨,她都可以。 “那你就少些挂心。” 卫桓说到这里皱眉,姜萱近日睡不好,人恹恹的,食欲也不振,看着萎靡了不少。 他心疼又担忧,说到最后严肃起来:“不论那边如何,你如今也是无法插手的,且好生歇息才是。” 二话不说,他拉着她回去休息。 如今北冀州事务已经理顺,不忙了,其余事情交给张济甘逊等人就是。 姜萱拗他不过,想想自己手上的事情也不急,只好听他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到夕阳西下才醒,二人披衣开门,才要跨出,她忽听见院外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夫人!” 是金嬷嬷,跑得气喘吁吁的:“……是薄将军,薄将军他们回来了!” 卫桓才要说话,身边的姜萱已奔了出去。 姜萱提起裙角,越跑越快,最后是狂奔。 她一口气冲出到府门前,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着气,姜钰后脚来了,只她没顾得上,她视线定定的,看着正在阶下翻身下马的一行人。 薄钧等人风尘仆仆,他一个箭步上了台阶。 “辛苦了你们。” 姜萱听见自己这么说的,只她的目光不可抑制地落在薄钧怀里的大瓦瓮上。 薄钧背着一个背篓,下马后,从背篓里取出一个褐色的大瓦瓮,瓦瓮没有盖子,用油布封了,一层层地用细麻绳圈得紧紧的。 薄钧单膝下跪,将瓦瓮高举至头顶:“标下等幸不辱命。” 姜萱慢了半拍,半晌,伸手把瓦瓮接了过来。 很大的瓦瓮,她一人抱了个满怀,秋老虎尚在,只这瓮壁却冰冰凉凉,入手沉甸甸的,沉得姜萱一下子就跪了下来。 快五年了,她终于触及了母亲的遗骨。 姜萱忽哭了出来。 一种沉沉的哀伤搠获她的心脏,让她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 姐弟失声痛哭。 哭声不高,沉甸甸的,一种难以用语言描叙的伤悲,闻讯而来的众人纷纷垂首默然。 久久,卫桓俯身,自背后将她拥入怀中,低声:“莫哭了,我们给岳母大人做水陆道场,再送回并州安葬,可好?” 姜萱哑声:“好。” 卫桓选中城郊名刹法严寺,为了董夫人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 梵音阵阵,檀香袅袅,透过迷蒙的烟雾,看着上首那个黑褐色的瓦瓮。 期间,姜萱又哭了几场,卫桓仔细劝慰。 法事毕,姐弟二人并卫桓,将董夫人遗骨请回郡守府西侧的祠堂暂安奉,待日后回并州时才扶回去安葬。 “到时候,就和我娘在一起,她们也好有个伴。” 离开祠堂时,夜色已深了,秋季的夜风微带凉意,卫桓细心给她系上薄披风,才牵着她慢慢沿着甬道回去。 他仍在仔细宽慰她,就怕她心里难受。 “好。”姜萱冲他笑了笑,其实她还好,快五年了,时间是治疗伤痕的最佳良药,大哭几场将压抑已久的悲伤宣泄出来后,她情绪已渐渐恢复过来了。 “我好多了,没事,你别担心。” 她问:“薄钧他们如何了?可有负伤?” 卫桓说:“有惊无险,只一两人有些轻伤。” “那就好。”姜萱松了口气,“还有裴大哥,这回得亏有他,回头我给他写封信致谢。” 夜色中缓缓徐行,仰看漫天星斗,她忽然想说说小时候的事。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这一颗星子,就是一个星宿,没干坏事的人去世了,就化作星子升到天上了。” 那时她还小,甚至姜钰都没出生,董氏抱着小小的她,坐在夏日的庭院中,一颗一颗指着天上的星子,给她说着里头的故事。 有牛郎织女,有太白长庚,还有北斗七星,许多许多。 温柔的怀抱,软和的声线,其实那时董氏压力很大,因为她生不出儿子来,甚至有亲近者恨铁不成钢,说若大女郎是儿子就好了。 为了生个女儿,平白损了身子,眼看着那些侧室姬妾一个接一个地生,就连董氏的乳母情急之下,也说过类似的话。 姜萱记得,当时董氏立即厉声呵斥乳母,说这是她的命她的过错,与她女儿有何相干!日后再不许说这些话! 或许其他妇人会有些怨怼,但董氏从来没有,视她的女儿如心肝如珠宝,爱逾生命,即便一辈子无子亦未曾有怨悔。 即便她女儿还小,听不懂,她也不许旁人说半句不好的话。 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坐在院子前的台阶上,这一天夜里,姜萱说了许多许多小时候的事。 有时微笑,有时伤感,最后她站了起身:“我知道,我阿娘肯定不愿意我多伤心哭泣的。” 她仰脸看,漫天星斗中,肯定有最亮的两颗一直在看着她,一颗是她上辈子的母亲,一颗是这辈子的。 她们都不会愿意看自己沉浸伤悲。 姜萱长呼一口气:“我要开开心心的。” 她收敛诸般情绪,让自己高兴起来,侧头看卫桓,扬起一抹笑。 “对,正该如此。” 夜风渐凉,卫桓给她掖了掖披风的领口:“夜深了,咱们回去歇了可好?” “好!”说了这许久的话,姜萱感觉精神头好了许多,二人手牵着手,回到正院梳洗歇下。 挥退了侍女,他拥着她就睡下,也没有再做些什么。 最近几天都这样,他怕她累着,想她多睡会。 卫桓是很体贴的,姜萱也睡得沉,不过也不是是因为睡得晚还是什么原因,次日醒来,她懒懒的,不大愿意起身。 磨蹭了一阵子,慢腾腾爬了起来,卫桓开柜取了衣物,十分熟稔给她穿戴。 姜萱坦然,懒懒抬胳膊伸腿,让他给伺候着。 卫桓凑过来亲了亲她,晨练结束他才沐浴过,身上清新的皂角气息,他又吻了吻她的唇:“早膳多吃点儿。” 这几日她胃口都不怎么好,吃得很少,他心里惦记着,今早还特地吩咐厨下她爱吃的菜。 姜萱翘唇,也亲了亲他。 两人亲昵了一阵子,才携手去了饭厅。 今日阳光灿烂,廊下庭院一片明亮,姜萱本来精神一振的,但不知为何入了饭厅,她却无端觉得有些闷。 笋尖鸡丝,鳜鱼丸山菌,八宝鳝粥,四喜饺金糕卷等等十几样大碟小碟,本来都是姜萱素日甚喜爱的,不知为何,她今日见了却毫无食欲,反那食物热意蒸腾,反嗅得她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可能这阵子累过了,她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姜萱没表现出来,因为这些都是卫桓的心意。 他特地一样样点的,入得饭厅兴致勃勃给她张罗布菜,姜萱接过一个金糕卷,慢慢吃了。 “干么?” 卫桓又给她舀了一碗八宝鳝粥,“先喝点粥。” 姜萱冲他笑笑,接过粥碗,执起调羹勺了一勺,慢慢往嘴里送。 这粥熬得很好,很稠,米油都熬出来了,片得极薄的膳片烫得刚刚熟,几点翠绿葱花点缀,色香味俱全。 照理该让人食指大动的,只那勺子凑到近前,姜萱却忽嗅到一股鳝鱼特有的泥腥味道,极浓郁,很冲。 她眉心一蹙。 “怎么了寻寻?” 卫桓见她动作一下顿住,关切:“是不想吃这个么,那就……”换一个。 他声音被她的动作打断了。 姜萱扔下调羹,那泥腥味儿却挥之不去,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侧身低头,蹙眉吐了一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3章 第103章 卫桓一愣,急道:“怎么了这是?” 姜萱正难受着,勉强摆摆手,捂着胃部一阵呕吐,直到把方才入腹的金糕卷尽数吐了个干净,才缓和了下来。 她无力趴在椅背,被卫桓直接抱在大腿上,“可是不舒服了?” 他懊恼,晨起就觉得她懒懒的了,自己却没谨慎,“我去叫医!” 他说着就起身,将她小心放下,被姜萱一把拉住:“我没事。” “你给我倒点水。” 吐过以后,感觉就好起来,摸了摸胃部,她觉得可能是近来饮食不定时并少,折腾到胃的缘故。 实话说,她并不想吃药,一想起黑褐色的药汁,胃里又一阵难受。 卫桓其实不同意,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他蹙眉:“怎可讳疾忌医?让个大夫来切切脉才是,你若不喜欢吃药,就让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扶着姜萱,给她涑口,又将桌上的碗随意拿来一个,暂充作涑盂。 他拿的恰好就是那个粥碗,才凑近,泥腥冲鼻,姜萱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她骤推开粥碗,一阵大吐特吐。 这次比刚才的厉害多了,胃部收缩痉挛,她腹中空空无物可吐,却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捂着胃部蜷缩起身体,若非卫桓急忙扔了粥碗扶住,她整个人怕都要栽下椅子。 “寻寻,寻寻!” 姜萱吐完,脱力倚在他的手臂上,双目闭着,脸色一下子白了。 卫桓大急,这回再不肯听她的了,提气扬声:“来人!快来人!” 他厉声,极高:“去叫大夫,快!” 夫妻二人不喜近身打搅,只留两个侍女候在廊下待使唤,侍女惊慌失措往外奔跑,后来赶来的仆妇见卫桓神色冷厉,不敢问,赶紧跟着去了。 整个院子都惊得大动起来。 卫桓一手穿过姜萱腿弯,将她打横抱起,急步回了寝卧。 小心将人放在床上,扯被给她盖上,金嬷嬷匆忙领着捧着涑盂热水等物的侍女进房,卫桓回头一见,大怒:“厨下是干什么吃!不洁膳食竟也敢端上来,你是如何安排的!” 一连两回都是那碗粥,岂有凑巧的道理? 卫桓勃然大怒,金嬷嬷等人不敢辩驳,“噗通”一声跪下,战兢连连叩首。 “滚下去!” 卫桓无心收拾这些人,怒声喝下,回身倒了温水给姜萱涑口,又绞帕子给她擦汗。 “你别生气,或许只是我这阵子胃肠不好。” 姜萱回忆一下,那鳝粥看着真挺新鲜的,而且其他东西其实她也不大想吃。 她脸色比刚才好了些,且力气也回来了,自己一撑床就要坐起来。 卫桓赶紧扶她,抽出一个软枕给她垫着后背斜靠着。 看见她好过了,他脸色这才缓了些,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侧身在床沿坐下:“这回大夫开了方子,你可再不许再推三阻四。” 他拥着她,一下接一下给她拍着背,力道十分轻柔,拍得姜萱的心软软的,她侧脸靠在他的颈窝:“好,都听我家阿桓的。” 卫桓这才肯罢休,轻抚着她的背给顺气。 两人静静搂着。 姜萱闭上眼睛,沉浸寂静温馨。 卫桓心里却急着。 等待的时间总是觉得格外漫长,等了许久,才听到外头有急促的奔跑声。 大夫来了。 他立即站起,几大步抢了出去:“怎这么慢?赶紧进来了!” 确实是有点慢了,毕竟这大夫是跑去府外请来的。 卫桓随行本有府医,且不止一个,但之前大战受伤兵士很多,府医便临时编入军医营,一起帮着救治兵卒。 由于军医营人手极度短缺,当时卫桓率大军离开冶平收复北冀州五郡时便没有召回来。后来这边一直没人生病,他也没想起这茬。 亲卫一路飞奔,请了这一带最大的一家药堂的大夫来,那大夫跟不上,亲卫直接把人背上就冲回来。 那中年大夫头回接触新郡守府,心中也是战战,随亲卫急急入院,便见正房大门一开,一身长八尺有余的高大年轻男子大步而出,宽肩窄腰,身形矫健,着玄黑色绣同色星云暗纹的扎袖武士服,脚踏一双黑色金纹皂靴,剑眉凤目,俊美仿若神人,便知这位肯定是北冀州新主卫府君。 却见对方神色冷峻,眉心紧蹙极不悦,大夫一惊,忙跪下叩首:“府君请恕小人来迟……” “废话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两道锐利的目光在自身上扫过,大夫屏息,不敢抬头在多看一眼,赶紧低眉垂目随卫桓入了房。 屋内摆设布置简单,却十分素雅,隐约一段暗香浮动,如兰若桂,大夫不敢多看,低头跟着转入内室。 暖香更加馥郁,内室摆设不多,却样样精致华美,正对面紫檀木架子床的软烟红的绡纱帐子内,一肌肤晶莹生得柔弱姣美的年轻妇人正倚床头,他忙敛息,在床沿前的的圆凳坐下,就着美妇伸出的一只皓腕,垂眸探脉。 纵然受大权贵所邀,有人间罕见颜色在前,大夫也半点无心欣赏,他也全无攀附权贵之思,在卫桓两道刮骨刀般锐利的目光盯视下,他只盼这位夫人只是小病小痛,让他全须全尾归家就是了。 只手搭上姜萱腕间一阵,他忽一喜,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卫桓立即问。 大夫又细细听了一阵,确定无疑,立即起身拱手,笑道:“恭喜府君,贺喜府君!夫人脉相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此乃滑脉。” “夫人这有喜了,已一月有余。” 滑脉? 有喜? 一月有余? 卫桓和姜萱对视一眼,俱一愣。 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夫人身怀有孕了?” 卫桓声音罕见犹疑,一丝不确定之下,似乎隐隐强自按捺着什么,“你没诊错了?” “府君放心,老夫行医三十载,妇人妊娠之脉未曾错断一次。” 大夫语气带着笑,这本来就是特征明显的基础脉相。 “夫人脉息有力,胎相甚稳。” 脉息有力,胎相甚稳。 怀孕了。 再也压抑不住,浑身血液蓦往头上涌,卫桓倏地看向姜萱,将笑未笑,唇角才动忽想起一事,又急看向大夫:“那她为何食欲不振,又呕吐不适?” 不是说胎相甚稳,莫不是母体不适,他大急:“为何会如此!” 大夫忙道:“妇人妊娠,常有呕吐胃口不佳之症,此乃常事。我诊脉觉夫人近日有些疲乏,不妨一并开几帖调养补血方子,煎服后,应能缓解。” 卫桓立即道:“那你快些开!” 金嬷嬷连忙引了大夫往东厢内书房去,大夫一边走一边说些孕期注意事项,一时整个正院都知了消息,喜气盈盈。 卫桓不放心,一并跟去了。 内室一下子静了下来。 姜萱回过神,手捂住腹部,这才慢慢有了真实感。 她要当妈妈了。 成亲后没避孕,随时怀上她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事到临头,感觉还是非常不同的。 涌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之情,她有些激动。 外面喧闹着,姜萱唇角翘起。 一阵有力而急促的脚步声,内室门帘被一把撩起,卫桓回来了。 姜萱一抬头,两人目光对在一起。 他一双凤目微微翘起,阳光自窗纱滤进投在他的肩颈,一双眼睛从未有过的亮。 他就站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姜萱忽想起一个词,流光溢彩。 她翘了翘唇。 卫桓忽一个箭步上前,半跪在床畔脚踏上,紧紧抱住了她。 很紧,很紧。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两人互相拥抱着,姜萱的脸紧贴着的颈侧。 她感受到脉管有力的搏动,“怦怦怦怦”的,他浑身血液在快速涌动。 忽然有一种沁甜的感觉,她唇角勾起。 “寻寻,寻寻。” 许久,他才轻声说话,语气中压抑不住的欢欣,“咱们要有孩子了。” 他一只手挪动,小心翼翼碰触着她的腹部,掌下平坦柔软依旧,只里头已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很神奇,很不可思议。 一个他和寻寻的孩子,他们骨血相融,这个新生命将在八月后就诞生了。 他要当父亲了。卫桓不知怎么说,心潮澎湃无处宣泄,只觉大战三日三夜他都无需休息。 抱了她一阵,又唯恐太紧压到肚腹,连忙松开,小心将她放回床榻倚着,“大夫说给你吃些清淡些的,垫垫再服汤药。” 说了一堆,将大夫刚才嘱咐的复述了一遍,而后又急步去了小厨房,他要盯着仆妇熬粥煎药。 卫桓激动得根本坐不下来,熟悉的脚步声快步出了去,庭院内一阵欢声恭贺,便听到他说重赏。 卫桓声音褪了素日的清冷,隔着一堵墙,都能感受到他的欢喜和意气风发。 姜萱微笑。 她倒是渐渐平复了些,但看来他还没有。 随得他吧。 这是大喜事。 她笑着摇了摇头,放平枕头躺了下来。 阳光灿烂,一室明亮,双手搁在腹部,她想,真好。 这一整天,卫桓意气风发。 进进出出,给姜萱安排饮食汤药,走路生风,消息传来之后,来正院恭贺的心腹亲眷络绎不绝,人人都能感觉他的好心情。 一直到了晚上,姜萱嗔他:“你都不睡么?” 看他这精神奕奕的。 卫桓侧身搂着她轻拍:“你睡,我先看你睡。” 说是这么说,但姜萱睡沉后,他依旧毫无睡意。 搂着人亲了又亲,又抚摸她的腹部,甚至和里头那个只有一点点大的孩子说了一会悄悄话。 他还沉浸在那种即将初为人父的极度兴奋当中。 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心里的感受。 他要当父亲了。他即将要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了。 这又是一种很不同的感觉,类似于当初他得知寻寻接受了自己,和她拜堂成亲时的极度喜悦,但细细辨别,两者又是不同的。 血亲。 他的童年少年凌乱不堪,心中唯一承认的血亲只有一个卫氏,可惜有内外院分隔,和生母相处并没法过分亲近。 那点点血亲温情,犹如电光朝露,短暂难留,刹那不见,留给他的无穷无尽的仇恨伤痛。 他最先十数年,都长久处于那种孤冷漠然的状态当中,后续的数年,又一直被刻骨的仇恨占据。 幸好他遇上了她,他怀中的女子,就是他黑暗中的一线明月,是他人生中仅能拥有的光明。 他何其有幸,竟得到了她。 皎洁月光从窗纱中滤进,卫桓轻轻抚摸姜萱的脸颊,她睡颜恬静且软和,他一腔爱恋,不知如何表白才好。 他是个拙嘴笨舌的人,一直以来,他都没能表达出全部情感,有时恨不能把心剖出来给她看了,他是这般这般地爱着她。 卫桓微笑着,俯身亲吻了她,轻轻吻了许久,又小心将她紧了紧,让二人更加紧贴在一起。 八个多月后,他们的孩子就出生了。 不知道是男孩子呢,还是女孩子? 他都喜欢。 如果是男孩子,他就教他习武行军,把自己会的都教他,父子二人一起保护他的母亲。 如果是女孩子,卫桓不禁微笑了,那她必然会很像她的母亲吧? 和寻寻一样,婉转而柔美。 一个酷似寻寻的小女儿,卫桓细细想象,只觉心软得要化开。 他会很爱很爱她的。 他要将人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疼爱她,让她快乐无忧地成长。 卫桓细细想着,他闭上眼睛,手覆在她的平坦柔软的腹部,他心脏处有一种说难以言喻的鼓胀,胀得他眼眶有些热,有些潮。 他忽又想起母亲。 记忆中那座精奢的院落早已模糊一片,只卫氏脸庞依旧十分清晰,她微笑着,正温柔注视着他。 卫桓想,她得知此讯,必也会十分欢喜吧? 她在天有灵,也会十分期待孙儿孙女出生吧? 思绪流转,回忆最后在卫氏一双微笑的眼眸定格。 卫桓心里的酸涩,慢慢被冲淡,他想,肯定是这样的。 轻轻摩挲姜萱的腹部,卫桓第一次回忆母亲后,情绪没有阴霾。 他轻声道:“阿娘,我要当阿爹了。” 侧头挨着姜萱,掌心是温热的,她的呼吸也是温热的,他闭上眼睛,良久,牵唇露出一丝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4章 第104章 晨光微熹,屋外婉转鸟鸣浅唱,高高低低,一抹白亮印在窗棂子上。 清早的室内还昏暗着,卫桓却是醒了,又躺了片刻,他才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 姜萱还睡着,睡得很沉。 大夫说,妊娠妇人多较平日嗜睡,不必扰她,让她自睡就是。 卫桓动作很轻,给她仔细掖了掖薄被,撩帐出来,轻手轻脚换了衣裳又洗漱过,开了房门出去,又无声掩上。 秋季清晨已有凉意,立了片刻,他吩咐金嬷嬷等人仔细伺候,便出了院,往西边去了。 平日这个点,是他晨练的时候,只昨日得了大喜讯,夜间又想起卫氏,遂想去给母亲上柱香,禀明大喜。 卫氏的灵位和董夫人一样,都是暂安奉在西北角的宗祠,踏着晨雾缓步快到正门,一转过弯,迎面碰上了符石。 得喜讯后,符石昨夜也是辗转一夜未曾成眠,天未亮全,就起身往宗祠而来。 舅甥二人都是一个目的,打了招呼,便一并进去。 上香后,卫桓独自跪在蒲团上,给母亲默禀。 卫氏是妹,符石为兄,他没有跪,他立在堂中,静静看着袅袅檀香后的那面朱红色灵位。 阿姝,桓哥儿已长大成人了,有了大出息,如今他媳妇又身怀有孕,很快就得抱麟儿佳女。 你勿牵挂。 哥哥都替你看着。 符石长吐了一口气,低头抹了抹有些泛红的眼睛,闭目片刻,待卫桓起身时,已一如平常。 符石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明年这个时候,舅舅就要当舅公了。” 卫桓也不禁微微一笑。 符石问他:“可要你两个小舅母过去帮忙照顾?” 这是头胎,怕小两口没经验。 卫桓想了想:“有金嬷嬷在,就暂不需劳动小舅母们了。” 金嬷嬷素来仔细严谨,本人生了好几个,经验丰富,又把大夫注意事项记得牢牢的。另外,他还打算等会就把府医召回。 暂就不需贺拔氏和薄氏了,他和姜萱其实与两位小舅母接触并不怎么多,若来了,他怕她不自在。 符石便说:“那后头若要的话,你只管说。” “嗯。”上香毕,舅甥二人边说边往前头去,才出到正堂大厅前,忽听一阵落地铿锵的脚步声正往这边来。 抬头一眼,不是徐乾还有谁? 徐乾伤愈,接令往宣和而来,今早刚到。 卫桓大喜:“伯潜!” 他大步迎上前去,一锤徐乾胸膛,久别重逢二人大力拥抱一下,分开他笑道:“怎么这么早到的,急什么?” 徐乾哈哈大笑:“昨日本想一口气来的,不想马折了蹄子,就在东郊陈乡歇一夜!” 也就数十里的路,一大早四更起,早早就到地了。 “卫兄弟,大喜啊!” 徐乾才进大门,便听见姜萱得孕的好消息,一锤卫桓胸口,连声恭贺,又调侃:“咱们说不定,以后还能做亲家呢!” 卫桓被他噎住了,他孩子还没出生呢?怎么就被惦记上了?还有徐乾他闺女都三岁多了,就算他得了儿子,这年纪差得会不会大了点? 他老大不乐意,徐乾啧啧,大笑,又抱拳对符石道:“贺喜啊,符伯父这是要做舅公了啊!” 符石捋须笑。 打过招呼,徐乾一勾卫桓肩膀:“这般大喜,很该痛饮一番以作庆贺,走!” 符石失笑:“伯潜好些日子不喝酒,怕是憋坏了。” 笑归笑,不过还是去了,一来确实是卫桓大喜;二来也为徐乾伤愈回归庆贺洗尘。 除了当值的,最后能来的都来了。 很是热闹了一番,不过到底是白日,大家有节制,喝归喝,却没醉。 小杯小杯浅酌,卫桓问过徐乾伤情,得知全无隐患,十分高兴,二人干了一杯,接着又聊起分别后的详情。 说到最后,徐乾不免问起和姜琨对峙的情况,并道:“张岱那贼子,怕是伤愈了罢?” 断了一臂,只要熬过前头,张岱伤愈能应比徐乾还要快些的,现在徐乾都重返军中了。 徐乾人在养伤,只前线情况却一直关心着的。 张岱伤愈,董夫人的骨骸又刚被取回,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两件事任选其一都很可能会引起局势变化。 如今却是二者都撞在一起。 说到正事,徐乾严肃了许多:“我们什么时候与青州开战?” 卫桓搁下杯盏:“估计快了。” 他眉目间闲适敛了,淡淡一句话,声音也不大,却是陈述语气。 符石在旁补充:“我们这边水陆道场一起,青州搜捕的动静就全停了,娄兴公孙绍率军火速赶回渤海。” “最新讯报,连日来,姜琨召见臣将,军令频出,各处青州军多有调整。” 最后一句,是张济接的,他赞成卫桓判断:“姜琨估计是等不到明年了。” 渤海郡,郡治南常。 冯平进门,探手给姜钦递上一则密报,没有署名,但一看笔迹就是公孙绍传来的。 一目十行,姜钦道:“他和娄兴正赶回来。” 阻截董夫人骨骸彻底落空了。 他面色并不好看,将纸笺置于烛火上,看火焰燃起,淡淡:“看来,裴家在青州实力真不小啊。” 细作网络比他想象中要庞大,经营得也比预料要深入多了。 姜钦垂下眼睑。 冯平低声道:“讯已传过去了,芮富暂未传信过来。” 先前姜钦一决定阻截薄钧后,同时令芮富蛰伏不动,每半月的日常消息也停了。 冯平蹙眉:“公孙先生怕是要被君侯呵责了,”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事:“如今又没了掣肘,只怕大女郎和四公子要将旧事公之于众了。” 未开战,大义先落於下风,面对卫桓这么一个大敌,冯平难免忧心青州战事失利。 姜钦闻言摇了摇头:“应不易。” 姜琨不是张岱,青州军身经百战,另外还有梁尚。 至于公孙绍,他令冯平:“这几日,注意打听外书房消息。” “是!”过二日,娄兴公孙绍急赶而归,至郡守府外书房,一入见姜琨,立即撩起下摆跪地:“标下等无能,请君侯治罪!” 二人明明刚好赶上,却还是被盗墓者走脱,此过实无法开脱,姜琨大怒是必然,不过好歹这不是得迅的第一天了,梁尚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按捺下一口气。 “罢了,先记下,许你二人戴罪立功。” 这事好歹是公孙绍提醒判断,也算能抵些失误,另外最重要一点他是谋臣文士,打罚并不适用于他;娄兴也是,他是大将,不能轻易刑罚。 既然如此,那事情便该做得漂亮些,厉声呵斥一番后,最后重拿轻放,允许二人戴罪立功。 梁尚打圆场:“好了,你二人先下去洗漱休整一番。” 风尘仆仆的人低头出去了,瞥一眼二人背影,姜琨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迎头碰上,率兵一万又有州府襄助,竟还会让人走脱!真是岂有此理!” 这可是在青州地盘上,前后脚都让人跑了,姜琨初得迅那会,恨不能将这二人一撸到底,真是气死他了! 由不得姜琨不大怒,董夫人尸骨本身是不重要,但它却是让姜萱姐弟闭嘴的唯一关键。它固然不能让卫桓大军裹足不前,但辖制住姐弟二人的嘴巴,让他们不会说出不该说的东西,却绝对够力的。 姜琨不是张岱,他素以仁义扬名,又有义薄云天之称,这是他的立身根本。旧事宣扬出去,虽不损他兵力,但无形影响却会很深远的。 一个假仁假义、虚伪君子的帽子扣到头上,他这辈子都摘不掉了。届时天下耻笑不说,最关键的以德聚贤、人未至先教黎民归心三分的路子他就走不通了。 姜琨如何不恼怒? 恼怒娄兴公孙绍的失误无能,更恼怒那一双逆父的孽子孽女! 他重重击案:“真真气煞我也!” 梁尚劝:“娄兴二人必已尽全力,公孙绍也非庸才,事已至此,君侯息怒。” 不息怒也没办法,都已经这样了,姜琨重重呼吸几下,勉强敛了怒色,和梁尚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宣和那边,正在做水陆道场,据探,是七天。” 没了董氏骨骸的掣肘,七日过后,这姐弟二人随时可能将旧事广告天下。 姜琨如今是恨毒了娄夫人,全是她心大动作又刻意试探,勾起那事。毕竟他当时哪怕心里是有疙瘩,但也并没打算对姜萱姐弟做什么。 梁尚略略沉吟:“君侯,唯今的法子,只有先发制人。” 他拱手:“请主公遣使,以十万金赎二公子。” 十万金巨款赎子,铺垫慈父之名,来一个先入为主。后续姜萱姐弟再开口,姜琨便作恼且恨的姿态,将旧事说得含糊一些,同时传出一些似是疑非的流言,让人脑补。 事已至此,只能死不承认了。 梁尚轻叹,事情一出,可以想象对姜琨名声打击会很大,他们目前能做的,只有努力将影响减至最低。 他道:“使者必被拒,拒后,我们立即借机挥军。” 不适宜等明年,小半年时间能打的口水仗太多,以战事打断让对方闭嘴。 “后续的事,我们以后慢慢商议不迟,眼前最重要的是……” “大败卫桓。” 姜琨接口。 梁尚的意思他全懂,名声有损,战后再慢慢调整,重新规划路线不迟。 当务之急,乃大败卫桓大军,收回北冀州。 当然,若能歼杀卫桓,那就更好了。 卫桓年轻,膝下无子,一旦身死,并州军群龙无首,势必大乱,届时他们甚至能穿过井陉关,把并州一起收归囊中。 到了那个时候,整个黄河以北,连同青州,都在姜琨足下,雄踞整个北方。 若到了那时,其实名声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只要实力凌然于众,仁义不仁义的,还有什么要紧的呢?直接以武力得天下就是了。 秦始皇帝很仁义吗?他没有,但他还是一统了天下。 “公纪所言极是。” 姜琨烦躁一扫而空,心下大定,当下也不迟疑:“来人,传我令!” 他把陈池尉迟典姜钦等等麾下臣将全部召来。 公孙绍自请为使,将功折罪,姜琨同意,前者速速下去准备,而后他立即连下军令,调整各地布防以及渤海清河二郡的驻军。 诸臣将各自领命,匆匆下去执行不提。 姜萱听了卫桓的,趁着服药时好生休息调理几日,先把胃口养好了,后续再看情况打理公务不迟。 她怀相还算好的,没有太多不适症状,服了几日汤药调理肠胃,渐渐感觉好起来了。如今胃口不说比得过有孕时,但也开了许多,除去某些腥味较重的,她基本都能吃。 秋渐深,夜慢慢觉凉,冰盆早就撤下了。 卫桓回屋时,姜萱沐浴后披散着微湿的长发,脸红扑扑,拢着斗篷正在灯下看信。 信是裴文舒写的,姜萱致谢的信才送出去,他的信就送到地方了。 他俯身从后拥着她:“说什么的?” 在颈后细细碎碎吻着她,有些痒,姜萱轻笑着躲了躲,将信递到他手里。 “裴大哥觉得有些不对,正在排查呢。” 公孙绍的提议来得如此凑巧,裴文舒生疑,怀疑是他们消息走漏了,正在筛查。 “只怕不易。” 毕竟其中的环节实在太多了,涉及人员不在少数,还有可能是无意泄密的,这筛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早些察觉也是好的,能警惕些。” 姜萱刚又写了一封信,安慰裴文舒的,也没遮掩,直接摊开晾着。 卫桓瞥了一眼,没说什么,也没露出什么异色,只把手中信笺一搁,“嗯”了一声,侧身拥着她。 他怀抱暖烘烘的,姜萱倚过去,她有些奇,仰脸看他。 正对上卫桓一双眼,他专注凝视她,一只手放在她的细嫩脸颊,微微摩挲着。 姜萱熟悉他极了,卫桓今晚表现总有那么一些不同,她心念一动,直起身。 “阿桓。”她问:“是要开战了吗?” 得到董夫人骨骸后,姜萱就和卫桓商讨过,可能战事等不到明年了。 当时忙着水陆道场,没多说,但她心里还是明白了。 姜萱并不是外事一窍不通的内宅妇人。 “嗯。”卫桓轻声:“青州遣使,十万金欲赎姜铄,今早至宣和。” 姜琨的心思,一想就懂,他冷嗤一声:“这狗贼还想含糊其辞,死不承认呢。” 不过卫桓并没有在这事上多说,姜萱有孕,他不希望她情绪起伏过大,一句便罢,又说:“我已让文尚与阿钰一起,正在起草檄文。” 双方交战,不斩来使,在张济等人劝说下,卫桓将公孙绍撵出。 “寻寻,这几日,我就得率军往卑邑去了。” 卫桓愧疚:“暂陪不得你和孩子了。” 他拥着她,大手覆在她腰腹上,十分之不舍。 第二只靴子落地,姜萱反倒定了,她是有心理准备的,沉默片刻,她反劝慰他:“我每日都给你去信,你在前头可不能分神,可晓得了?” “嗯。”卫桓抱紧她,低声说:“我安排舅舅和刘振留守宣和,你凡事不可逞强,我嘱咐了舅舅多看着你。” 心里再不舍,还是得暂分别的,她身怀有孕兼胎未坐稳,肯定不能跟着大军一起颠簸,这回她留在后方。 卫桓早已在思忖留守人选。 不需犹豫太久,他选中了符石和刘振,二人负责镇守宣和。 宣和距离卑邑并不远,也就约莫二百里路,粮草和一应后勤补给都在这里。刘振不格外亮眼但足够稳重,留守没有问题;符石也是,且他还长于政务。 这二人搭配,正好互补中和。 另外最重要一点,符石留下来正好照顾姜萱。 卫桓说很快,那就真的很快。 公孙绍一入清河郡,姜琨立即动了,卫桓随即下令,大军开拔至卑邑。 宣和这边一直都备战的,令下次日,大军就启程了。 姜萱去送他们。 立在高高城头上,举目远眺青州方向,她情绪很复杂。 姜钰郑重和她说:“阿姐,你且看我,我一定会为阿娘复仇的!” 未满十五岁的少年,面庞青涩未褪尽,只眉目间已一片沉稳坚毅。 姜萱摸摸他的脸:“莫急,莫要冒进,一切都听你卫大哥的。” 她心里很明白,姜琨不易打,她这位生身之父,可不是通侯王芮,更不是张岱。 她心里有一战,二战,甚至三站四战的准备。 她希望姜钰也有。 心下急躁,沙场大忌。 姜钰明白,敛了敛心绪,他郑重:“阿姐,我知道了!” 卫桓一直站在侧边,待姐弟说过话,他牵姜萱着往符石方向去了。 他欲将妻子托给符石照顾。 很郑重,但他只有这么做了,心才觉得稍稍放下了些。 姜萱知他,昨夜卫桓辗转一夜,难以成眠。 她柔声笑:“有舅舅照应着,你还担心什么呢?我只怕多劳神一会,舅舅都不让呢。” 符石重视姜萱腹中骨肉,并不亚于卫桓。碍于男女身份,他不好来探视,每日都打发贺拔拓和薄氏来,又顾忌会打搅她休息,克制着次数。 后姜萱感觉好了许多,昨日便重新回到前头,他还特地过来叮嘱一遍莫要过分劳累,并从仆妇到亲卫都给敲打了一次。 这还是符石第一回做这事,由此可窥一斑。 姜萱心里也明白。 看了卫桓一眼,她趁机说:“舅舅视你若亲子,岂有不尽心的?” 自得悉姜萱有孕后,卫桓整个人看着都柔和了些,没以往那么尖锐了,这几日,有机会她便多说一些。 她总希望他能进一步感受亲缘之情,彻底融进入,就和之前徐乾一样。 卫桓侧头,见她双眸灿亮,不禁笑了笑:“嗯。” 符石站得不远,夫妻两人说一句就到了,卫桓也顾不上多说,拱手:“舅舅,二娘劳你费心了。” 符石颔首:“你放心。”应下又嘱咐:“一切仔细些,不可轻敌。” “我记下,舅舅放心。” 吉时已到,卫桓也无法多说其他,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下令:“出发!” 他下了城头,翻身上马。 姜萱追了两步,眼看一身玄黑重甲的卫桓跨于马上,回头看了她一眼,定了定,转头一夹马腹。 他汇入中军,很快不见。 旭日东升,一抹金红秋阳映在玄色的铠甲上,旌旗招展,戈戟如林,赤红帅旗一动,大军缓缓往东开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5章 第105章 对于天下诸侯而言,今年的北方大地变化大得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年初,并州卫桓与冀州张岱一战,前者彻底重创后者,歼敌获俘无数,张岱断臂狼狈逃窜,率残兵投奔盟友姜琨,连老巢都丢了,北冀州五郡尽归卫桓之手。 卫桓率大军逼近渤海清河,屯兵宣和,和阳信侯姜琨相隔仅仅数百里。双方沉默对峙至仲秋。后张岱声泪俱下,姜琨耐不得多年盟友兼救命恩人哭求,又有一子被俘,重金求赎遭卫桓冷漠拒绝,两厢叠加,他最终调兵遣将倾青州全力,点兵五十万,浩浩荡荡往安平郡挺进。 大战再兴,北地两大霸主决一雌雄。对于此战,天下众说纷纭。有说卫桓杀张岱乃为母复仇,阳信侯委实不该掺和进去了,毕竟这是人家父子之间的恩怨。也有说并非如此,阳信侯素来仁义,岂会能坐看多年盟友和救命恩人惨遭灾厄?子杀父,到底也不妥,且阳信侯还有一子在卫桓手上,卫桓若无心和阳信侯交恶,该释赎人家儿子吧?可见也是另有居心。 褒贬不一,各执一词。 而对于卫桓姜萱姜钰三人而言,他们从只身飘零含恨逃遁,到今日一步步终于逼青州,经历了漫长的五年。 其中有多少辛酸艰难,不足与外人道,五年后的今日,他们终于走到了复仇的最关键一环。 大军开拔,沉沉的脚步声浪如海潮涌动,地皮在震颤,一别姜萱,卫桓眉目立即冷肃下来了。 姜钰也是。 大军急行二日余,在第三日午后抵达卑邑。 卑邑城门大开,卫桓率大军进。 与大军一同进城的,还有一辆囚车。 囚车上关着的,正是姜铄。 姜钰驱马前来,冷冷看着里头披枷带锁的姜铄,二人对视片刻,他没有忽略对方眸中的愤恨。 自从他告知对方十万赎金被拒一事后,姜铄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姜钰对他这位庶兄笑了笑,道:“你别担心,很快就会送你回去的。” 笑容中毫不掩饰的恶意。 姜铄瞳仁一缩。 看到对方目中愤恨转骇,姜钰满意一笑,很快,他就要让娄夫人尝一尝昔日那种锥心的滋味。 他没再多说什么,徐乾唤他,他冷哼一声:“严加看守!” 掉头打马而去。 姜琨张岱先发制人,一个声泪俱下,一个万金赎子,抢先闹得沸沸扬扬,当公孙绍狼狈奔回渤海后,他最终愤而点兵。 一纸既悲又愤夹杂着迫不得已决心的祭旗告文立即传遍天下。 这份文书真真写得是声情并茂,饶是卫桓早有心理准备,一见,仍禁不住勃然大怒。 他当即下令,杀姜铄祭旗,发檄文。 “阳信侯姜琨者,性险奸诈,欺世盗名之辈也。昔日以仁者为名,义薄云天为号,焉不知曾为保存己之性命,亲弃杀稚龄子女于荒野。若仅此,犹自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然稚子女历艰归,却唯恐泄之,竟纵妾围杀,迫发妻悲愤坠亡……其豺狼成性,虚伪险诈令人发指,杀妻杀子,人神之所同愤,天地之所不容。今挥军东进,书至青州,复此山高海深之大仇。取琨之首级者,连擢五级,赏钱三千万。其部将兵卒若有降者,既往不咎。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一纸檄文自卑邑发出,宣扬天下。 姜钰口叙,张济执笔,檄文没有太华丽繁复的辞藻,整篇平铺直叙,将旧事简明扼要道来,直接把姜琨老底整个给掀了。 平静中隐隐压抑着悲愤,多少辛酸俱埋藏在这简简单单的千余字当中,在城头宣读当时,并州将领忍不住纷纷怒骂。 卫桓抬手止住,待檄文宣毕,淡淡道:“押上来。” 姜钰转身,快步下了城头,一提姜铄枷锁,将他押了上去。 杀姜铄祭旗,采用的是姜钰属意的方式。 时值正午,万里无云,秋日艳阳高照,只被押上城头的姜铄心脏至全身却一阵阵发冷,他终于骇了起来,开始挣扎:“呜呜放开我!放开我!” 嘴巴被堵住,呜呜含糊,今日他的枷锁被解了了,仅被绑住双手,到底是个成年男子,剧烈挣扎起来动静也很大,一时止住姜钰前行的步伐。 边上的李望常平一脚踹过去,他当即惨呼一声,蜷缩在地。 李望两步上前,和姜钰一人一边,将疼得说不出话的姜铄提了上去,押在城垛上。 一手按住姜铄,姜钰举目,城垛外是数十丈高的城墙,他轻轻一推,姜铄即会直直摔下,粉身碎骨。 一如当初他的母亲。 他双目含煞,扯掉姜铄嘴里塞的布,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下,手重重往前一推。 “啊啊啊!”灰白色的人影如同纸鹞,自高高的城头坠下,“呯”一声门响,血花四溅。 卫桓目光动也不动,自血肉模糊移开,淡淡吩咐:“连同檄文,一并送给姜琨。” 檄文一出,天下哗然。 一张草席卷了那摊血肉,连同檄文原本,快马送至姜琨所驻的清河郡边城池阳。 饶是姜琨早有心理准备,见二物当时,脸还是绿了。 除了最近的心腹,在场臣将无一不色变,移开视线,互相对视,惊疑不定。 姜琨大怒:“一派胡言!当初乃彭越离间之计,我至今时今日才知他们还活着!” 震惊,继而大怒,姜琨哽住一阵,他拂袖:“气煞我也!” 姜琨表现可圈可点,倒压住了众人惊疑的神色,他离去后,立即发告文驳斥,痛心疾首,到了最后愤慨,痛陈一双逆父子女。 既误会不可解,要战,那就战! 同时姜琨严令,约束全军,鼓舞士气,不得有误! 不管君侯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是青州将领,自听君侯号令。既不可逆,那自然全力以赴。于是很快,武将的骚动就平复了。 至于文臣,得用心腹者,基本都如梁尚般择主非仁义为先,倒也坦然。其余的与青州纠葛已深,大部分诧异之后,纠结一阵也便过去了。 至于奔姜琨仁义名声而来的,也有不少,这些人震惊过后立时出走。好在不是心腹,姜琨也有准备,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饶是如此,姜琨已是怒极,他极好脸面,这么一下子被生生扯下面皮,可想而知天下人正如何质疑耻笑。他正满腔郁愤无法宣泄,偏每每去姜铄灵堂佯作慈父时,又有娄夫人哭嚎悲泣不绝。 娄夫人得知儿子死讯,连夜急赶而来,一夜之间她仿佛老了十岁,披头散发,看清棺内一堆碎骨碎肉后,当场晕厥,醒后痛哭至今,声声悲怆,如同泣血。 泪眼婆娑间,见姜琨来,哭着扑上前求为儿子复仇。大庭广众之下,姜琨强自忍耐,怎知娄夫人一路追至外书房。 “君侯!”痛失长子,头昏脑涨,让娄夫人行事失了平日的分寸,她扑上来拉着姜琨的下摆,“君侯,二郎死得太惨了!您一定要未二郎复仇啊!” 姜琨忍无可忍,狠狠一记窝心脚:“都是你这个贱婢!” 若非她,他当年即便心里有芥蒂,也并没打算做些什么。且退一万步即便真想做,后续慢慢行事也不是不行。 岂会弄到今日局面! 姜琨怒意已濒临崩溃,这始作俑者还撞上来,他登时爆发了,狠踹一脚,娄夫人登时倒飞出五六步,砰一声重重坠地,“哇”吐出一口血。 姜琨还要再踹,被姜钦急忙挡住:“叔父,即便看着五郎的面子上,您息怒!” 他欲扶娄夫人,又顾忌男女之别,忙令娄夫人侍女上前搀扶。惊骇呆立的侍女们这才回神,赶紧冲上去。 “你让开!” 姜琨未肯,姜钦硬是挡了两下,让侍女急急将瘫软的娄夫人扶起。 姜钦只得低声道:“叔父,娄将军……” 大战在即,娄兴乃姜琨麾下十大将之一,得照顾他的情绪。 姜琨这才勉强敛下怒意,冷冷吩咐:“娄氏病卧,搀回去仔细养着。” 在娄夫人恢复理智之前,她的病是不能好了。他也不会让她见五子。 这么一折腾,姜琨理智回笼,他固然恼恨娄夫人,但顾忌娄兴还有五儿子,他却还是得给娄夫人一些脸面。 幸好有姜钦拦着。 他喘着粗气缓了半晌,拍了拍姜钦的肩:“可伤着了?” “并无。” 略说两句,叔侄进了书房大门,二人坐下,姜琨喝了半盏茶,心绪缓过来后,他对侄儿道:“你也见了,我们青州和那对逆子逆女是不可两立的。” 他这是提点侄儿,他知侄儿重感情,可现在双方已势成水火,由不得半分感情用事。 “侄儿明白。” 姜钦霍地站起,单膝跪下,抬首:“钦忝为姜氏子孙,一切当以姜氏祖业为重!” 他神色肃然,十分郑重。 “好!”姜琨十分欣慰,扶起勉励一番,又道:“你回去洗漱一番,先用些药。” 他的力道他知道,淤青肯定有的,思及此,他又温言安抚一番,让亲卫把紫金化瘀膏取来。 姜钦接过:“那侄儿先去了。” “去吧。”姜钦执着那瓶紫金化瘀膏出去了,回去后卸了甲,冯平小心给他擦药推拿,“主子,且忍着些。” 语气中不无心疼,“您受苦了。” 无端端吃这样的苦头。 姜钦却笑道:“来得正好。” 他手里还掌着姜铄那几万兵马,姜琨出于忌惮娄兴的原因,确实一直默许,但他知道,他这叔父心里肯定在意的,只不过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接手人选。 这么一下子,却是安了姜琨的心,短时间内,他不会再考虑挪动这几万兵马。 区区几脚换来的,却是很值了。 姜钦垂眸,希望这次和卫桓的大战,他能找到再进一步的契机。 契机有没有不知道,只不过战事却是兴起了。 卫桓发檄文之后,姜琨不愿再继续打口水仗,当年八月下旬,挥军五十万,出清河郡,兵锋汹汹直逼卑邑。 卑邑背山面水,掐东西交通之咽喉,地势颇险,卫桓并不急,只命牢守的陈山关和漳水渡口。 双方对峙数日,姜琨遣大将陈池和尉迟典分别率军,欲强破陈山关和漳水,直取卫桓的大本营卑邑。 卫桓遣陆延并徐乾,各率军拒之。陆延垒石固关,矢木火油如雨,倚天险牢牢守关,不管陈池是猛攻还是佯败作诱,他自雷打不动。 徐乾则则牢牢卡住漳水渡口,箭矢火石,全力阻止搭浮桥强渡的青州军,待到暮色渐沉视野不佳时,又下令佯作露出破绽,渐不支,意欲将敌军诱入布置好的埋伏圈。只那尉迟典征战多时胆大心细,虽骤不及防,但也未曾指挥适当,立即顺着舟桥迅速退回,下令沿河岸驻扎,明日再战。 陈山关漳水首战,持续了五个昼夜,最后以平局告终。 之后,青州军三度发起攻击,最后一次,姜琨张岱曾亲自率军,大军压境终强渡漳水,卫桓率军迎战,双方几度大战,投入兵力将近百万,各有进退。 姜琨始终被堵于漳水西岸数十里内,未能更进,因补给之舟被卫桓一次偷袭险些得手,他最终被逼回漳水东岸。 战事持续一月,未分胜负。 谁也奈何不了谁,卫桓没有主动进攻,姜琨也不再出击,目前双方正隔河对峙。 青州大营。 张岱皱眉:“这么久攻不下,也不是个办法。” 谁说不是呢?虽一直是平局,但久攻不下和久守未失终究还是有些差别的,继续攻下去,己方将士消磨士气,会疲。 一旦疲了,容易出现破绽,被敌军有机可乘。 所以姜琨下令停止进攻,让底下将士略略休整。 听得张岱的话,他点头,又冷冷:“这卫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姜琨生平大敌乃兖州彭越,彭越和他对战十数年,直接将他死死拦在北方未能往南寸进。彭越之悍勇了得实生平罕见,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一个卫桓。 说多少听多少,都不如自己亲身经历一次,至如今,姜琨已将卫桓提至首位,甚至压了彭越一头。 越忌惮,越谨慎,不肯纰漏一丝一毫,故而一见青州军稍露疲态,他立即退回东岸,先事休整。 帐内寂静一阵。 姜琨蹙眉,忖度良久后,他缓缓道:“如今看来,若无破绽,只怕我们克敌不易。” 姜琨固然好面假仁,但不得不说,他有一个好处,就是从不妄大。每每征战,他总是能很清晰地看明白自己和敌方的实力差距,能进则进,不能进则退,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次也是,试探清楚卫桓的实力,他很明白,直接硬攻很艰难的,哪怕得胜怕也是惨胜。 这不是上策。 姜钦道:“不宜硬攻,那我们可否智取?” 姜琨也是这么想的,可智取又该如何取? 帐内陷入沉默。 众人凝眉思索,试着讨论,有说战策的,又说尝试偷袭后方的,围着案上的舆图讨论一阵,皆摇头否定。 稀稀落落的话语,不多时就安静下来,实在卫桓攻守皆稳,半丝破绽不露,他们不得其法。 姜琨眉心紧蹙,抬眼扫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梁尚身上:“公纪,你可有良策?” 梁尚一直没吭声,得姜琨问,他沉吟一阵,道:“君侯,我以为,可尝试偷袭卫军后方。若能焚其粮草,必能打开局面大占上风。” 亘古不变的老招数,却非常管用,毕竟打仗打的就是粮草后勤。 卫桓大军粮草倒是很充裕的。虽冀州去年今年连连大战,他得北冀州五郡后与民生息,未曾征过半点军粮。但这也没关系,并州那边的屯田令已见成效,征得粮草极足,源源不断穿井陉而出,非常富裕。 这里头唯一的问题就是,运粮路线拉得太远,千里之长,而井陉狭隘,运输很不易。 所以,一旦卫桓粮草大营被突袭焚毁,他仓促间绝对无法补给上。 再面对青州军的猛攻,他只能往后急退,退到粮草线能够上的地方。那么一来,他新得的北冀州几乎就算拱手相让了。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若是更坏一些,青州军可不是吃素的,这一进一退之间,能出现的漏洞,能发生的事情多了去了,大败并州军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将卫桓逼回并州,甚至在这过程中歼杀他,趁敌军大溃一举攻过井陉,连并州一并收归囊中。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牵一发往往动全身。 这些大家都懂的,只是,公孙绍皱眉:“可宣和城池颇高深,易守难攻,非大军不可攻克也。” 并州军的粮草大营正在宣和,由符石和刘振率二万军固守。 二万军听着是不多,但攻城历来比守城困难多了,若要速战速决,非十倍八倍兵力才有可能。 可卫桓不是死人啊。 他们若要绕小路偷袭,最多就两三千人罢了,多了就避不过并州哨兵耳目了。 这方向他们刚才不是没有议论过的,可就如老鼠拉龟,根本无从下口,所以才给否了。 梁尚也听见的。 可他都听见了,还这么说,姜琨眼前一亮:“莫不是公纪有法子?” 梁尚站起拱了拱手:“君侯,不知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特地向你借的人?” “记得。” 半月前,梁尚特地禀了他,向他借人,说是欲折返临淄押一个人过来。他自是允了。 姜琨心念一动:“你是说……” “没错,人已押解到了。” 梁尚拍了拍掌,帐帘一动,两个甲兵押一个人进来。 这是个女人。 一个用布套蒙住上半身看不见面目的女人。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姜钦眸光闪了闪,若有所悟。 “宣和留守大将有二人,其中一个名符石,乃卫桓亲舅,掌宣和城过半军务。” 有人不解:“可符石乃卫桓亲舅,岂有……” 岂有背叛之理? 梁尚笑了笑:“他当然不会背叛。” 他也没想过符石会背叛。 他只是想利用符石制造一个契机罢了。 他看向上首:“君侯,我们在并州军中经营多时的人手是时候启用了。” 卫桓崛起太快,他们细作放进去都是普通兵卒,最多也就混个伍长什长。 但这没关系,小卒子在关键时候,也能发挥大作用。 这个关键时候,就由那符石制造。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制造? 在座人不多,十一二个全都是可信的,梁尚也不卖关子,一挥手,甲兵“刷”一声,将那个女人头上的布套扯掉。 是个鬓发凌乱的中年妇人,脸色蜡黄极憔悴,不过仍可窥见肤底甚白,应至少是个中等出身的。她被堵住嘴,见光不适眯眼,只她一听符石之名,却极激动,“呜呜”挣扎着。 杨氏。 果然不出姜钦所料,此女正是符石嫡妻,杨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6章—第107章 第106章—第107章 符石是个重情的人,哪怕杨氏有诸般的不好,他也记着这是他的发妻,为他生育了嫡长子。 杨氏失踪了好几年,他找了好几年。后来卫桓得了并州后,他还将当年定阳至西河的一段路的山匪剿了一遍,反复审问打听,即便是遇害了,夫妻一场,他好歹也要为她收尸。 可惜杨氏并非真被山匪所劫,所以一直没有结果。 这明里暗里的恩恩怨怨,因为有杨氏在手,姜琨这边倒是挺清楚的。 他们还知道符石一直都没有放弃,人出征在外,并州那边还在寻着,并未曾就此撒手。 卫桓当初对付杨氏的手段不够圆融,这种情况下,却愈发不好坦言真相了,只好吩咐符石身边的人多留意,有什么不妥立即禀他。 平时倒好,眼下他远在二三百里外的前线,却出现了一丝缝隙。 梁尚要钻的,正是这处缝隙。 符石一直以为杨氏是失踪的。 失踪的妇人,要么被劫杀,要么被拐卖。 于是,当“被拐卖”的发妻历经千辛万苦,托人给他送了一封信,求他去救。若这个地点就在宣和不远的郊区城镇,想必符石会迫不及待,立即就亲自过去吧? 如果不够,那就加一重砝码。杨氏不是一直都说卫桓害死了她儿子的?加到信上去。就说因为她查到儿子死亡真相,卫桓才派人截杀她。她跌跌撞撞外逃至今,身后的人追杀的人一直没断过。 她千辛万苦追着符石来到宣和,实在支撑不住要被卫桓的人追上了,她快藏不住了,求夫君快快来救她。 震撼吧?大惊失色吧? 慈心收容、一手托扶起的亲外甥,竟然害他嫡长子性命,暗地里追杀他妻子灭口。 符石还坐得住吗? 他一出来,事就成了。 符石出城救妻乃私事,他最多除了带自己的亲卫外再添一队甲兵,也就二三百人。 轻易就能拿下。 待拿下符石一众后,铠甲、马匹、进出令牌、当晚口令,最重要还有符石本人的将符。再仔细易容,借夜色遮掩,偷龙转凤混入城内,接下来的就简单了。 战前,他们在宣和城里放了不少眼线,这些百姓身份的眼线平时没大用,但到了非常时期,却能和并州军中的底层人手结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够使用的力量。 宣和城内,各种军需尽有,包括不断往前线运送的火油。而符石的将符,能发挥的作用太大了。只要小半个晚上的时间,就能成事。 梁尚细细道来,姜琨越听眼前越亮,一击掌,他大赞:“果然妙计!” 耗费不大,算计的却是人心。 他略略忖度,越想越妙:“只要能焚毁并州粮营,我有必胜把握!” 事不宜迟,姜琨立即道:“把那杨氏带上来,立即让她写信!” 亲卫领命而出,立即将方才押下的杨氏重新带上。 姜琨踱步而下,立在疯狂挣扎的杨氏跟前,居高临下瞥了片刻,淡淡道:“你知道你夫婿现今如何吗?” 杨氏骤停住。 不知道她想什么,但见她唇角紧紧抿起。 姜琨笑了笑:“符石乃卫桓亲舅,委以重任,久居高位,身边美妾骄儿,端是意气风发蒸蒸日上啊!” 杨氏一窒,呼吸立即粗重起来,她呜呜挣扎起来,挣扎得比刚才还有剧烈。 姜琨满意一笑。 他也不怕杨氏弄鬼,杨氏恨他们,但更恨卫桓,这个心性扭曲的疯癫妇人,只要稍稍一哄就成了。 姜琨高声打断杨氏的挣扎:“你想替儿子复仇吗!” 他骤俯身:“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明晃晃的烛火刺眼,杨氏双目血丝遍布,对视片刻,她挣扎的动作一顿。 中帐灯火亮了半宿,细节议毕,姜琨当即私下点了三千精兵,吩咐带着杨氏的亲笔信,无声出了营,绕远路悄悄往并州大军后方的宣和城而去。 计策议定后,后续事情就由姜琨亲自安排,姜钦便回了帐。 已经是下半夜了。 不过众人并不困倦,战策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们一扫先前的凝肃,神采奕奕的。 姜钦也是。 只不过他这种振奋的神色在入了自己营帐后,便敛了起来。 冯平亲自伺候卸甲梳洗,问过后,他有些不解:“主子,您不看好这计策吗?” 姜钦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 梁尚这计策确实好极,若没差错的话,恐怕卫桓直到宣和大乱时,他还不知情。 “主子,你是说……” 冯平一听,有些明白了,“您是说,怕裴公子有所觉,会给那卫桓通风报讯?” 经过董夫人骨骸一事,裴家在青州的情报网让他们大吃了一惊。需知,裴文舒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杨氏都在临淄待多久了?很可能裴文舒一直都有盯着她。 这次虽说是悄悄押运,但未必能瞒得过这盯久了的有心人。 “不过,临淄至徐州,再从徐州去卑邑,即便裴公子有心传讯,怕也未必赶得上吧?” 就算杨氏移动被裴文舒的人察觉,只底下人哪可能做主往并州军传信?肯定得先发报回去的。 这一来一去的路程,冯平算算快马脚程,还是觉得赶不上的可能性要更大。 姜钦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您,是不想并州军败得这么快?” 姜钦当然不想并州军败得这么快,若卫桓一下子被重创后遁,甚至退回并州,那事情就回到原点了。 冯平犹豫一下,低声说:“请郎君恕罪,小的觉得,卫桓大败也无甚不好的。我,我始终觉得此人太强势了些。” 应该说是压迫感太盛。 越是深入了解这卫桓,他就越忌惮,这人太强悍,给他的危机感比彭越都还厉害。利用他,总有一种与虎谋皮的胆战心惊感。冯平心下其实一直有隐忧的,担心君侯不敌,被卫桓攻陷青州,那就什么都完了。 反而是重新回到从前局面,后续他们还有许多谋划的机会不是? 姜钦却摇了摇头:“不,后续机会会越来越少。” 姜琨的儿子们正在逐渐长大。 而作为姜琨侄儿的他,机会则会相应越来越少。 他能谋算一个姜铄,他还能一直谋算所有堂弟而不露破绽吗? 不可能的。这两年是最好的时机了。不,这次大战是最好的时机了。 姜铄死了,营中还剩三公子。不过三堂弟入营才一年,经验不足,待待伺机谋之后,再往下的堂弟都太小,就算姜琨出了什么意外,他们都无法临危受命。 而姜钦,他本是姜氏长子嫡孙,在这等战时乱世,毫无疑问,年长且有威信的他会被推上去。 所以,姜钦并不希望这次大战这么快就结束,他希望能长一些,交战频繁一些,让他能慢慢寻找动手机会。 姜钦将巾子扔回铜盆内,水溅了一地。 希望符石没那么重视这个杨氏。 不过只怕难。 “如今只希望裴文舒的讯报能及时一些。” 姜萱还在宣和呢,希望裴文舒对姜萱安危足够重视。他竭尽全力,即便是晚,也不要晚太多了,千万不要等一切结束后才送到。 然后,“卫桓能赶得更快一些,宣和那边的情况不要太糟糕。” 姜钦的希望没有落空。 裴文舒对姜萱的安危确实非常重视的,接讯略略忖度,大惊失色,立即亲笔写了书信一封,命王显以最快速度送往卑邑。 王显不敢怠慢,三个昼夜没合眼,星夜兼程打马赶到卑邑。 被哨兵拦下,他也不说什么,只用面巾蒙住头脸,说有要紧军务寻薄钧,十万火急。 他没有直接找卫桓,陌生人要找卫桓太不容易了。 他说找薄钧,同时递了一枚玉牌呈上去。这是当初一起再青州行动时,他和薄钧等人约定的信物。 他特地带来了。 有了这枚玉牌,果然,薄钧很快就亲自来接了。 卑邑城衙署内,议事大厅。 卫桓正与众臣将僚属在议事,薄钧引着风尘仆仆、面巾也挡不住眼下青黑憔悴的王显进来。 薄钧快步在卫桓耳边低语几句。 王显快速见了个礼:“我家主人嘱咐,言道十万火急,让我务必将此信亲自交到府君手上!” 他立即起身,几步抢上前,将信笺奉上。 卫桓神色一肃,接过略略打量,迅速打开。 众目睽睽下,素来冷峻镇定的卫桓竟陡然变色,他霍的站起,动作太猛,竟直接将身后沉重的太师椅整个带倒。 “哐当”一声巨响,他骇怒交加:“贺拔拓!立即去点一万骑兵,马上整军出发!” 他直接往外冲。 冲出去前,他将信笺往张济手上一送,急令:“诸军按原定计划,严守不动。若有变,暂由文尚调度应对!” 他声音都变了,语速极快说罢这段话,人已疾奔而出,徐乾等人回首,只看到他一抹衣角晃过门边,人已不见。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众人大急,慌忙站起问。 张济低头一看,大惊失色:“不好!青州军欲谋我后方宣和!” 粮草库及后勤大营都在宣和城。 怀孕的主母也在宣和城。 夕阳残红,一抹余晖渲染天际,自卑邑至宣和的黄土官道掀起滚滚黄尘,迅速由远而近。 卫桓在策马狂奔。 他是心思敏锐的人,一眼扫过信笺,登时就想通了姜琨所谋。 五内俱焚。 宣和不单单有粮草和军备,还有他怀孕的妻子。 姜萱甚至坐胎都还未曾满三月! 符非也是狠狠一扬鞭,“二郎!” 他想宽慰一下卫桓,风尘扑面而来,他提高声音喊:“父亲,父亲他未必会中计的!” 只这话出头,他自己都觉得很虚。 符石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杨氏,这个他清楚的。 他太了解嫡母了,这女人若被哄骗着做了筏子,她肯定要加上一个符亮。 毕竟杨氏本来就认定是卫桓害了她儿子。 前后符亮,后有她自己。 符非也是事后才隐隐知道截杀杨氏的事,但作为被后者打压多年的庶子,他毫不犹豫偏向卫桓了。 可他父亲不是。 杨氏是符石的发妻,哪怕有诸般不足,但总还是顾念的。况且杨氏失踪了,人不在跟前,留在心里的自然就剩好处。 青州这信,里头一半假一半真。这种情况才是最棘手的,种种蛛丝马迹都能契合,偏两件事是可以串联在一起,相信了第一件,第二件怎么也得有些怀疑吧? 这就糟了。 欣然接纳的亲外甥却杀他嫡子后,又私下追截舅母灭口,符石震撼可想而知? 不需要多,稍稍一丝动摇就足够了,他一情急往外,姜琨谋算就成了。 傍晚送信最好,动手后,借夜色遮掩进城行事,之前宣和一直风平浪静,但算一算青州军脚程,只怕动手就在今晚。 可现在他们距离宣和还有百余里路,天渐渐黑了,赶回去起码半夜。 只怕他们已经得手了。 符非不敢再说话,因为卫桓神色极骇人。 “快!”卫桓连连扬鞭,如离弦的箭般冲在最前方。 膘马在狂奔着,但心焦如焚的他只恨太慢。 符非都没分析明白的,他难道不懂吗? 卫桓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想。 截杀杨氏,他真的做过,杨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作为并州之主都搜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这是其实本来就有些出奇。 只是符石一直没往这么方向想过罢了。 那现在了,他骤被人点醒了。 那么,他会不会就顺利成章对符亮死因产生怀疑? 很有可能。 卫桓易地而处,如果他是符石,他想他会立即产生怀疑的。 当信任产生了危机。 怀疑,惊怒,焦急,不管是哪一种情绪,都轻易驱使符石离城而出。 反正城里还有刘振,他只是率个一二百人出城而已。 指挥军士凭印信虎符,上层将领校尉还好,认得人,会察觉不对。但底下士官兵卒完全哪可能人人近身去见过上将,一枚将符,就能唬住了。 哪怕后续觉得不对报上去,人家抓紧时间已动手了。 不单单是粮营军械库,还有姜萱。 粮草军械库一旦出现变故,城内必乱,万一她,万一她…… 卫桓不敢再想。 他这辈子都没信过神佛,只如今却衷心希望是有的,盼上苍见他前十数年受尽苦厄,好歹可怜可怜他,教他妻儿安安稳稳。 狠狠扬鞭,得得马蹄声疾如天边惊雷,火速往西而去。 卫桓,包括符非符白等人知情者,无一例外没有侥幸之心。这等攻心之计符石必中。他们只盼情况好歹好一些,乱子不要大得不可收拾,最起码待自己赶到之时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等他们狂奔而出一拐弯,黑黢黢的夜色下,远处的宣和城静静耸立,却是意外的风平浪静。 众人一愣。 宣和城头上甲兵执矛肃立,四门紧闭。 唯一有些不同的,就是城外的巡哨严密了许多,远远听到大批骑兵的马蹄声,最外围的哨骑已急迎上来,见是己方服饰,一愣,忙现身迎上前。 哨兵营长远远喝道:“那个营的?为何突然折返?手令何在?” 众人对视一眼。 疾速的奔马已至近前,卫桓稍稍一勒缰,“是我。” 微微星光下,肤白如玉俊美逼人,神色冷肃威势赫赫,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哨兵营长慌忙翻身下马:“见过府君!” 卫桓叫起,“怎么回事?城中可有变故?” 没有黑烟,粮营没着火,甲兵巡视一丝不错,可见城内也未曾生乱。他心中许多疑惑,莫非潜入城中的敌军没能得手,在放火前就被察觉抓获了? 哨兵营长忙禀:“是这样的,傍晚时符将军突然让搜捕细作,军中和城内严密排查,又令加强巡哨和防卫。” 这么说,符石没有出城。 难道他没接信? 不对,不接信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身侧符非高兴:“我就说!父亲肯定信二郎的!” 信他? 有诸多蛛丝马迹辅证的情况下,面对结发二十多年的妻子泣血哭述,符石难道还笃信他这个相认不过数载的外甥?就连一点疑心都没有吗? 卫桓一愣。他心里是不相信的。 他认为符石是没接信。 那信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没到他手里。而同时敌军细作不知哪一环出现纰漏,露了破绽,所以才将一场祸患消弭于无形。 应是这样的。 卫桓入城,刘振惊讶,忙来见:“禀府君,粮草和军备库已加派了人手严守,军中和城内现正严密排查细作!” 见卫桓睃视左右,他补充:“正则在衙署。” 卫桓点了点头,吩咐几句后,直奔衙署。 不多时,抵达衙署,见礼后,值夜守卫禀:“符将军在值房。” 他顿了顿,往符石值房去了。 一灯如豆。 半支起的一扇窗,昏黄烛光下,符石正披衣坐在值房,他沉默不语,正垂眸看着手里的一纸信笺。 卫桓眼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信上字迹正是杨氏亲笔。 他一愣。 符石是真接了信。 那,为何他没有出城? 脚步声响,桌畔的符石抬头看来,舅甥二人目光对上。 卫桓怔了怔。 他视线在那张信纸上定了定,呐呐:“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真的将桓崽视如亲子了,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 没有怀疑,他能保持理智。理智在,心也没乱,所以没有中计。 月光被浮云遮挡,朦朦胧胧,零星几颗星子缀在墨蓝的天幕上。 黑黢黢的夜,院子里很安静。 舅甥二人目光对了一下,少倾,符石起身把门栓拉开。 “咿呀”一声门轴轻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明显,符石把门打开后,便转身先往里头去了。 卫桓立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他情绪很复杂。 他心知肚明,自己是真有截杀过杨氏的。 他和杨氏母子素有龃龉,这点符石是知道的。事发前后,很可能杨氏在符石跟前也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言语举动,接着她一去,就“失踪”了。 后续不管怎么翻怎么查,始终没有任何痕迹,背后怕是少不了有心人的操控抹平。 杨氏区区一个内宅妇人,能有什么有心人去这般大费周章截杀她? 符亮被表兄弟谋害,被她知悉,然后再杀她灭口,不是很合乎逻辑的推测吗? 既然这么合情合理,那为何符石没有出城去? 进门时卫桓还想,难道是杨氏没有把符亮死亡的“真相”一并写上去? 但他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测。 跟着符石进了屋内,那纸信笺就平铺放在方桌上。烛光明亮,他看得分明。杨氏先是惊惶求救,而后道清被追杀原因,写到符亮之死,笔迹异常凌乱泪痕斑斑,不难看出她当时的情绪激动,可谓字字泣血。 不得不说,这信还真写得不错的,为人妻被追杀时的惶恐凄酸,被害者母亲的悲愤痛苦,尽数跃然纸上。 舅甥二人进屋坐下,符石就坐回原来的位置上,那张信笺就在他手边,烛光明亮,映照着信笺上的字迹极清晰。 沉默一阵,卫桓问:“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出城? 就连符亮之死都震撼不了他吗? 但卫桓知道,符石不是这样的人。他很重视儿子的。 昔日有杨氏在时,他总是回护着两个年幼庶子,并没有因为符非符白身上的杂胡血统而鄙薄他们,仔细教导,悉心安排前程。 符亮就更不用说的,嫡长子寄予厚望。哪怕他身上有种种不足,符石也未曾嫌弃过,总是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教导着。 他抬眸,对上符石的目光。 室内很安静,烛火微微跳动着,舅甥二人相距不过二尺,符石和他对视片刻,“我相信你没有。” 他长吐了一口气:“我相信你是不会杀你大表兄的。” 接信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怀疑过。 声音有些哑,有些沉,既低且缓的一句话,却很笃定。 就如同符石此刻的眸光一样。 卫桓心微微一震,蓦他抬起头,沉默片刻:“若我说,符亮真是我亲手杀的呢?” 符石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 卫桓知道,本他该就此就应下的,然后再说几句模糊的话粉饰太平,顺势就将这事抹平过去了。 但看着眼前的符石,不知为何,他忽开口承认了。 符亮还真是他亲手杀的,利刃出鞘,一刀封喉,当场毙命。 符石骤抬头,呼吸重了几分。 卫桓目光却很平静,无一丝玩笑意思,他想知道,他这舅舅会是什么反应。 死寂。盯了卫桓片刻,符石忽摇了摇头:“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他,是他做了什么?” 长子去世虽已数年,但当时情景符石并未曾遗忘半分,闭了闭眼睛,他再睁开,对卫桓说:“舅舅相信你,无缘无故,你断不会损伤手足。” 符石情绪很快平静下来了,“若真是如此,你必是迫不得已。” 卫桓听得一怔。 一瞬间,他不知该说什么。 垂了垂眸,有些不知所措。 这完全不是他预料之中的反应。 在他平静承认杀死符亮后,符石竟还愿意相信他? 不是该不可置信吗?震惊过后伤心愤怒,紧接着该厉声诘问他了吧?失望痛斥他这养不熟的白眼狼才对。 他知道舅舅挺重视他的,但他没想过天平另一边放上他的发妻嫡子,还不偏不倚。 卫桓抬头,望着眼前这个人,岁月在他额头眼角留下细碎纹路,只他看着自己这双眼睛,笃信,宽容,慈和。 一时,卫桓都不知怎么形容心里感受。 他这辈子,就没被一个血亲这么全无保留的相信过。 张岱这位生父,看他从来都是带着审视的,卫桓知道,这是对他的血缘的存疑。那些异母兄弟,更是不必提及。就哪怕卫氏,幼时听嬷嬷们告状后,也会让他勿再调皮。 宽容,慈和,一个由始到终都包容他的男性长辈。他一直关心他,为他出息而喜,为他的过往而悲,操心着他婚姻大事,为他即将为人父眉飞色舞。无论如何,他都相信他。 这体验从未有过,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舅舅。”喃喃一句,卫桓忽想起姜萱那句“视若亲子”。 喉结一动,他骤站起身。 心潮起伏,眼眶有些热,他辈子都没体验父爱,他也不以为自己会碰触到这些东西。 可在这一刻,他突然萌生了这种感觉。 就是面前这个中年男人,这个身高已比他矮了半头的男人,他坐着,自己站着,却莫名给了自己一种类似父爱如山的感觉。 他慢慢跪了下去,跪在符石面前,他俯身,额头碰在眼前膝盖上。 “舅舅,对不起。” 他错了,他不该试探他,不该这般尖锐地刺他。 “符亮他通敌,他从你帐内盗了行军路线图,险致全军覆没。不得已,我只能杀了他。” 他小小声说。 “怕你自责哀毁,我们就没告诉你。” “嗯。”果然如此,符石闭了闭目,他点头:“你做得没错。” 一人通敌,全家遭殃。 缓了一阵,他露欣慰:“舅舅就知道,若非迫不得已,你断不会损伤手足的。” “嗯。”额头隔着一层布料,有暖暖体温渗透,符石一只手覆在他脑后,一下接一下抚着他发顶,掌心很粗糙,但也很温暖。 卫桓闭上眼睛。 晕黄的烛光柔和,深秋的寒风被阻隔在室外,小小的值房很安静,也很温暖。 久久,符石才拍拍他的肩,让他起身。 “舅舅有话和你说。” 卫桓坐回方椅上,手规矩放在膝上,神色缓和看着符石。 符石却站了起来,神色严厉。 一肃,他板着脸问:“我问你,可是你遣人截杀你舅母?” 事到如今,符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杨氏性子左了,一直敌视卫桓,他知道。他也没忘记杨氏失踪那趟返娘家的前一夜,她所说的话。如今回忆起来,却是在刺探卫桓母子身份的。 他斥道:“你发现你舅母不妥,为何不告诉我?” 他处置就是,若杨氏实在开解不来,那把她看守起来也是可以,反正不会教她泄密。 何至于后续一连串事?何至于今日之险? 符石怒:“遣人截杀舅母,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舅舅!” 孩子他相信。 但做错了事更要教诲。 卫桓哑口无言。 符石很生气,只气过之后,到底是心疼外甥成长不易,性情偏拗也不是他的错。 他长吐一口气,自责:“是舅舅没有教好你,是我的错。” “不,不是舅舅。” 卫桓站了起来,急道:“这怎么能怪你?我都长这么大了,这错了肯定是我的错。” 他这会,才真正觉得自己错了。 旧日姜萱说他那事做得不对,他是承认了,也反省过,只是不管是承认和反省,他都只是认为自己手段用错了。 他从不认为自己私下遣人去追杀杨氏有什么不对。 一直到今日。 他方真觉自己做错了,自己不应该只考虑利弊,他还该考虑亲情。 卫桓跪了下来:“请舅舅责罚。”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外甥都这么大了,一军主帅,面子轻易损伤不得,且符石也没舍得真重罚他,见他真的知错了,便说:“先给你记着。” 他严厉:“若有再犯,一并算账!” “谢舅舅。” 卫桓应了。符石神色缓和下来,抚了抚他的发顶,“秋凉地寒,还不起来?” “城里事还有许多,先去看看你媳妇,而后……” 他叹:“已遣哨马往城外探去,该差不多有消息回来了。你舅母……如果能,我们先把她救回来吧。” 卫桓低低:“嗯。” 姜萱立在屋外,透过一线窗缝看里头的舅甥二人,静静微笑。 须臾,她轻轻阖上窗牍,摆摆手,示意守卫不要说她来过,无声地离开了。 今夜这么大的动静,她肯定无法早早歇下的。 但她怀着孩子,也不敢熬得太晚,到了子时得讯一切稳定,她就回后院去了。 略略梳洗过,才有躺下,却又得报卫桓回来了。 她披上斗篷往前面去了。 担忧地去,微笑而归。 她没有打搅舅甥两个,悄悄就折返了,吩咐金嬷嬷等人自回去休息,她解了斗篷躺下。 床帐是茜红色的,昨日她才嫌亮了些,只今日看着却觉甚好。 皎洁明亮月光自窗纱筛进,映在茜红的湖绸帐子上,渲染出半室暖色。 她微笑。 半晌,才闭上眼睛。 怀孕以后,姜萱睡眠质量格外地好。她知道卫桓等会肯定会腾空回来看她的,想撑着等等,但奈何眼皮子一阖上,人就朦胧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多久,骤想起这事,她一惊醒了过来。 屋里静悄悄的,她还未睁眼,就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一喜,眼皮子一抬,果然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坐在床沿。 屋里昏暗着,仅墙角一支留烛,他怕惊醒她连帐子都没挂起,就这么静静坐在床沿,一手轻轻覆在她的腹部,低头看着她。 “阿桓。”姜萱惊喜:“什么时候回屋的?也不喊我。” 她忙一撑坐起。 卫桓扶她,声音有些懊恼:“我吵着你了。” 才不是,姜萱说:“我就想和你说说话,不然我睡不安稳。” 确实,卫桓入屋一阵,她就醒了了。 两人都很思念对方,静静搂着一阵,才稍松了松。 微微凌乱的鬓发,清亮的眼眸,卫桓摩挲了她柔嫩的脸颊片刻,又俯身亲了亲,才拉她靠在自己身上,两人说说话。 姜萱捏着他的大手:“什么时候回的?” “才从舅舅那回的。” 卫桓垂眸,看她细细把玩自己的手,昏黄烛光映着,她十指若削葱根,一缕柔软的发丝垂在脸畔,下颌小巧柔和。 他心越发宁静。 “寻寻。”他忽轻声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姜萱曾和他说过,他该用心去感受,亲情,友情,战友兄弟,长辈血亲,还有许多许多。 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那些伤痛都过去了,从前他没有的,现在都有了。 今夜,卫桓忽有了一些认同。 说不清,道不明的,他也不会形容,好似已不需再用理智驱使自己要去感受了,他渐渐打心里有了一种真切感。 此刻,他感觉到了宁静和温暖。 卫桓侧头看她,昏黄烛光映照,明明暗暗,他眉目仿佛较平日疏朗了些。 姜萱欢喜。 突然她很高兴,高兴得鼻端一阵酸热,她有些想落泪。 “嗯。”她回身抱着他,闭上眼睛,将泪意忍下,翘唇露出一抹笑。 夫妻无声拥抱。 良久,才轻轻分开。 卫桓探手覆住她的脸颊,轻轻抹了她眼角一点湿润,他凝视她,忽低声说:“我也不想你羡慕旁人了。” 姜萱一愣。卫桓轻轻摩挲她的脸。 他心性敏锐,于她,更是时刻关注,他知道,她是有些艳羡程嫣的。 程嫣和徐乾,不单单是一对彼此珍视的夫妻,两人还是知己,三观合拍,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这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她一直没说过,但他知道。 对着他一双漆黑眼眸,姜萱听懂了,她摇了摇头:“不是的,我……” 在她心里,卫桓是最好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他。 “寻寻。”卫桓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我知道,我懂。” 她的心意,他都懂。 他想了想,柔声说:“只这会,我感觉有些事也没那么难。” “我会努力的,总有一日,再不教你艳羡旁人。” 柔和,却极认真。 姜萱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扑进他怀里,哽咽道:“好!” 心脏鼓胀,仿佛有什么要满溢出来似的,她紧紧抱着他。 卫桓也回抱着她。 t闭上眼睛,眉目柔和,良久菜睁开,他低声哄她,不许她哭了。 “我想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他亲了她一下。 姜萱抹了抹脸,“嗯”一声,露出笑脸。 两人凝视许久,卫桓才抚了抚她的脸,将她按回床榻上,盖好被子:“你先睡好不好?” 他也舍不得走,只是:“城外的哨探该回来了。” 舅舅正等着他,城里城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他亲了亲她,又摸了摸她的肚腹,“你们睡,勿等我。” “嗯,不用担心我。” 姜萱闭上眼睛,感觉他站了一阵,才匆匆转身。 她忙睁眼,高大的身影转出屏风,门“咿呀”一声。 直到看不见了,她依依不舍才收回视线。 躺了回去。 昏黄的烛光,茜红的湖绸帐子,艳艳的,她忽很快活。 她想,他们必定会比旁人好的。 姜萱唇角翘起,闭上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8章 第108章 卫桓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 一是清理城内细作,尤其是军中的,将隐患消弭;二是绕道而来正潜于宣和左近的敌军。 再添一个很可能同在的,杨氏。 先前,符石和刘振并不敢妄动。符石猜是猜到的,但他不知道这细作和城外敌军究竟有多少。宣和城内只有两万守军,一军的粮草和军备库所在,二人丁点险也不敢冒。 符石和刘振只匆匆替换和增加四门守卒,还有几处大库的,下了死命令不管是谁都不许进出,加强巡逻,发现可疑人物一律就地格杀。 然后令全军最高警戒,刘振连夜筛军中细作,而符石则安排哨骑往城外勘察敌情。 二人极小心谨慎,就算明知杨氏很可能就是附近,也没法顾上了。 现在的情况又不同了。 卫桓率一万骑兵归。 绕小道长途奔袭的敌军再多,也不能超过一万,否则前线哨骑不可能一点不察的。 不需要再束手束脚。 卫桓刚后院出来,薄钧报,刘振已从替换下的城门甲兵中筛出了十几个疑似细作。 他冷冷:“严刑拷打,顺藤摸瓜,务必将敌谍尽数挖清!” 但凡有嫌疑的,一个不漏。 军中已有进展,至于城中,卫桓吩咐取户籍黄册来,全城戒严一户户清点,只要是外地来者,一律圈起,后续全部驱逐出城。 很粗暴,也很有效,平民中的细作最难排查,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 卫桓大步往府外出。 细作的事情安排妥当的,接下来还有潜过来的敌军。 卫桓判断应有三至五千敌骑。他回来动静很大,这批孤军深入的敌骑必已察觉并急急往回遁退,他要追上并尽数歼之。 这一回合,才算小胜。 暮秋的风冷,卫桓眉目更冷,他怀孕的妻子在宣和,这次真真触了他逆鳞。 才出到府门,见符石正立阶上,舅甥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有飞马至,探得潜入敌军正往东北方向急遁,距北门约五十里,人数约有三至四千。 “很好。”卫桓当即点了五千骑兵出城追截。 令下,翻身上马前,他看符石:“舅舅,你……” 符石长吁一口气:“我也去吧。” 想起杨氏,他神色复杂,对对错错,已搅成一团乱麻,不过不管怎么样,如果能,先把人救回来再说吧。 她是他的结发妻,他该亲自去的。 “得得”的马蹄如闷雷,火速沿着官道往东北方向群山遁去。 杨氏被横放的马背上,拼命地挣扎,与她同骑的甲兵按不住她,马蹄一个趔趄,险些连人带马掼了下去。 “快!都快些!” 率军突袭的青州将领赵夷回头瞥见,大怒,当即一鞭甩了过去。 “没用的臭娘皮,再折腾,爷爷直接把你扔下去!” 此行虽险,只一旦成事就是大功,赵夷这一路上还一直在忖度进城后该如何行事,他甚至模拟不同情况都想了应对方案。 没想到,最后他们连城都进不去。 符石根本就不出来。 寸功未建本就窝囊,谁知卫桓又亲率一万骑兵折返,赵夷登时大惊失色,本还打吩咐杨氏再写封信试试的,当下也不写了,立即下令全部上马,往回急遁。 又怒又惊,正一肚子火气,见这女人还弄幺蛾子,赵夷切齿连给了她几马鞭。 鞭子抽得是又狠又急,这女人是用不上,因此赵夷全不留手。 几下下去,皮开肉绽,杨氏连一边脸都被抽出一道血痕,惨叫连连,疼得她不得不安静下来。 “贱皮子!” 头顶甲兵恨恨咒骂,趁机撕下她一幅裙摆,将她的双手抄到背后利索捆死。 杨氏大头朝下,脸面充血,剧痛,她恨极,双手动弹不得,她猛地仰头一口咬在甲兵的大腿上。 “啊啊!” 骑兵上铠到膝,配长长的马靴,底下的是棉裤,一跨上马,难免露出一些,杨氏一口又准又狠,甲兵惨叫得连马都惊了,战马一个趔趄,整个掼倒在地。 要知道这可是在高速飞驰的马队当中,杨氏所在位置还是前头,这么猛地一摔,后面的马匹躲避不及,“轰”一下子,二三十匹马撞成一团。 后面的骑兵紧急刹住,这才堪堪没有撞上去,但也顷刻乱了一大片。 这奔逃的关口,赵夷气得七窍生烟,一边令赶紧清理重新列队,一边几步上前揪住杨氏:“你这个贱婢!” 一连十几个大耳刮子,连踢带踹,这个贱妇,若非还得交差,他立马就拔刀砍了她! 一个从戎多年的男子力气可不是杨氏承受得住的,她一开始还怒喊还手,最后被打得抱头蜷缩在地无法动弹。 赵夷这才勉强收了手,呸了一口,匆匆转身去整军,杨氏怨毒睁开眼,边上甲兵见了狠狠给她一鞭子,“再看就把你那双招子挖出来!” “赶紧走!” 这么一耽搁,又浪费了半盏茶时间,骑兵们焦急频频回头望宣和方向。 待整好军,正要重新出发,某个骑兵最后一回头,大骇:“不好!并州骑兵追来了!” 只见远远的宣和城方向,隐隐有一大片黄尘扬起,在黑夜并不明显,只他们都是多年骑兵,焉有认不出的道理。 赵夷大惊失色:“快!马上走!” 连连打马,往前狂奔。 只他们最后还是没有将追兵甩脱。 这是并州军的地盘,说到地形熟悉,岂是首次潜来的青州军可以相比的?卫桓下令兵分三路,抄小路堪堪在青州军即将进入山峦范围前将其截住。 五千骑兵结成圆阵,迅速将其包围,卫桓冷冷挥手:“箭阵,攻!” 比起轻装长途奔袭的青州军,并州骑兵有备而来,也不逼近,得令立即抄弓搭箭,“嗖嗖嗖”一轮箭雨,待青州军冲至近前时,已减员近三分之一。 卫桓挥手:“全力绞杀!” “凡兵士顽抗者,一个不留!” 并州军立即弃弓抄刀,收缩阵脚,合拢绞杀被包围的在其中的青州军。 五千对阵两千,卫桓并没有参战,勒马于高坡上,冷冷俯瞰下方战场。 之所以添上后面一句,是因为杨氏。 卫桓当然不在意杨氏生死,二人新仇旧恨斑斑,不过他看了一眼身侧舅舅。 这事便由符石做主。 卫桓眼利,无需多久,便从混战中发现了杨氏身影,她还真在。 “舅舅。”他指给符石看。 符石眯了眯眼,看清了,“嗯。” 杨氏蓬头垢面,缩到一具马尸侧边窝着,几年不见,五官犹在只面貌仿佛换了个人,戾气很重,似惊非惊似怒非怒地扫视着身边混战中人。 他神色复杂。 没人杀杨氏,战事结束就该碰面的,只该如何处置她,他还没想好。 这是他的发妻,因为外甥行为失当,才致使流落在外的。 这一点,是他对不住她。 但不管什么原因出去的,她歹毒心思却是真真的,她也做过很多背叛并州、背叛并州军的事。 她甚至,想要了他这个夫婿的命。 需知符石一旦被骗出,等待他的就是落入敌手,幸运的干脆利落自尽了结,不幸运的,还要被姜琨张岱用来要挟卫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符石长叹一声,一刀杀了,夫妻一场他于心不忍;不杀吧,他愧对外甥外甥媳妇和并州军上下。 符石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最后,不用他选了。 大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除了数十个被活擒回去拷问的,余者全歼。 活着的战马被牵了出来,战场血腥气冲天,人尸马尸倒伏一地重重堆叠,浓稠的鲜血浸润了杨氏的衫裙鞋袜。 她听见动静停了,动了动蜷缩的身体,坐了起来。 一抬头,正见卫桓和符石并肩直直向她行来。 她一怔。 视线定在卫桓脸上,还是熟悉的五官,一般的白皙俊美,只眼前人已彻彻底底长成一个成年男子,高大矫健,英姿勃发,宽厚的肩膀轻易撑开玄黑铠甲,赫赫气势扑面而来,威仪逼人。 一瞬间想起自己的儿子,她心中一痛,继而大恨,霍地抄起一把刀就扑了上去。 “还我儿命来!” 她儿子已化作一捧黑灰,而仇人越走越高,雄踞一面,俯瞰整个北方大地。 胸臆间恨意有如火烧,她嘶声:“杀千刀的野种!你怎么不死!你该死!” 亲卫眉目一厉,卫桓摆了摆手,退后一步避开。 杨氏一击不中,刷地转过头来,再次扑上。 “你疯够了没有!” 符石厉喝,重重一巴掌扇在杨氏脸上,把她打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杨氏侧头,她这才发现符石,“呵呵,呵呵!” 她冷笑着:“你果然过得很好啊!” 美妾相伴,骄儿出息,四旬过半,未见老态。 大家都好极了,只除了她母子二人。 眼见符石还毫不犹豫挡在卫桓跟前,大恨,她爬了起来,“你也该死!你也该死!” 她扑上去,对准符石一通乱砍。 符石一脚踢在她腕子上,刀被踢飞,她恨极直接扑上去,手脚口并用一阵撕咬。 符石吃痛,一把推开她,她又扑上来。 “啊!”夫妻纠缠间,还不等人赶紧上前分开,骤杨氏一声短促尖叫。 地面人尸马尸箭矢凹凸不平,她竭力撕打不顾一切,脚下一绊往前一扑,直直扑到一截断箭上。 锋利的箭头“噗”一声贯穿她的心脏,从后背而出,她骤不及防,愣了愣,瞪大眼睛低头一看。 “呃!”她猛动了动,站起的动作一顿,直直栽了回去。 杨氏死了。 翌日晨起,卫桓已回来了,夫妻两人一起用了早膳,席间,卫桓轻描淡写把这事说了。 姜萱沉默片刻:“也好,省得舅舅为难了。” 是的,省得符石为难了。 当时变故骤不及防,符石愣着片刻,沉默一阵,最后吩咐亲卫将杨氏尸体当场火化。 原地葬了,也没有立碑,站了小半天,战场打扫完毕,他跟着回来了。 姜萱嘱咐卫桓:“你这几天,得空就去和舅舅说说话,宽慰宽慰他。” 卫桓应了。或许,这个结局也算好的吧,沉默了几天,符石渐渐恢复了,拍了拍外甥肩膀:“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几十岁的人,生死见过太多。 他嘱咐卫桓:“你不是要带二娘去卑邑呢?准备好了吗?” 粉碎了姜琨的谋算,小胜一局,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后,卫桓立即折返卑邑。 他要把姜萱也一并带去。 本来当初留下她是因为坐胎未稳,且觉得后方更安全的。谁知反而是宣和先涉险。他不想和她分开了,孩子刚满三月胎也坐稳了,他干脆带她同行。 “卑邑城池高深,且前头又有陈山关和漳水。” 打了一个多月了,他心里有数,即便真有什么万一,他也能先安排了她。 他低声说:“我不放心。” 鞭长莫及,他不放心她一个人留这么远。 姜萱侧脸靠着他的肩窝,亲了亲他:“那听我家阿桓的。” 去那边也挺好的,免得牵肠挂肚,反正满三个月了,府医说仔细些上路无妨。 就这么说定了,卫桓亲了亲她,匆匆去安排路上事宜。 姜萱坐的是一辆灰扑扑的小车,和军需车混在一起毫不起眼。卫桓并不打算让外人知道她跟去卑邑,这样将来有个万一,更好安排。 车虽小,不过连夜整修过,里头还铺了厚厚的锦被,并不会十分颠簸。 姜萱感觉挺好的。 不过到底坐车是有些累的,窝了两天颇觉疲惫。待抵达卑邑后,卫桓也不许她干别的,令府医给她诊过脉后,紧着撵她休息。 姜萱无奈,只好听他。 她躺下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卫桓轻轻给她掖了掖被子,坐在床沿陪了好一阵子,才依依不舍起身去了前头。 他想陪她,但没法,这些天堆的军务需要过目,另外还有青州营中的大小动静。 只得先去理顺。 军中倒无大事,双方继续保持对峙状态。 张济十分遗憾地说:“得主公的讯后,我立即往漳水边增遣了伏兵,可惜青州军无动静。” 偷鸡不成蚀把米,姜琨却沉得住气,硬生生把亏咽下去了,并未贸然进军。 张济不禁一叹:“此人,当是主公数年来最大敌手啊!” 沉稳有度,进退得法,难怪张岱和他结盟多年,却一直被这姜琨压得死死的。 是块很硬的骨头。 张济望一眼窗外,寒风飒飒卷落黄叶,已是深秋,再过大半月初雪就该下来了。 清河郡这边的冬季比晋阳好些,但也是很冷,但到了如今局面,谁也不会退军,这僵持的状态大约会持续下去,除非谁先找到破绽。 张济屈指敲了敲舆图:“主公,此战宜速战速决啊。” 最好不要拖到明年春再继续鏖战。 毕竟南边,还有一个兖州彭越在虎视眈眈。 卫桓若攻陷青州一统北地,这绝不是彭越愿意看到的。 张济说:“彭越此人,勇悍名扬,智囊不缺,又实力兵多将广,我们不能让他找借口掺和进来。” 卫桓颔首:“须速战速决。” 他不想拖,也不适宜拖。 姜琨这么一个为利己而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一旦他陷入困境,只怕会抹掉脸面向彭越求援。 毕竟在利益面前,所谓敌友关系,随时能改变。 不过话说回来,想要以雷霆之势迅速击败姜琨,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济低声道:“主公,我们不妨也试试从内部击破?” 卫桓挑眉:“文尚有何良策?” 张济说:“某以为,青州军中当有一个异心者。” 若说之前姜铄被擒时,这还只是一个无根据的凭空猜测,那么经历过薄钧盗取董夫人骨骸一事后,张济就进一步印证了此事。 怎么可能这么凑巧呢? 必定有人在推泼助澜,“那个公孙绍应是他的人。” 这人这回合倒是助姜琨的,但却恰恰让张济断定,他对姜琨有二心。 否则何须这么拐弯抹角的?他能从梁尚眼皮子下谋算姜铄,必是个青州军高层,直接禀明自己得到讯报不就行了。 这就说明,他这个讯息渠道是见不得人,绝不能让姜琨知晓的。 卫桓挑了挑眉:“那文尚觉得此人是谁?” 张济笑了:“主公觉得是谁,我就觉得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 卫桓吐出两字:“姜钦。” “应当是他。” 姜琨嫡兄遗子,姜氏长子嫡孙,若非他父亲死的太早了些,现在青州这份家业就是他的,名正言顺。 “他现在该很着急啊。” 张济笑道:“他叔父的儿子渐渐大了。” 说罢,他站起拱手,正色道:“主公,我以为,我们当引动这叔侄二人的内斗,借力克敌,坐收渔翁之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9章 第109章 卫桓立在窗畔,窗外暮色四合,秋风飒飒,冷风卷起细碎的枯枝并黄叶打着转又落下。 他回身:“这计策不错。” 确实是一处不错的破绽,若施为得当,是可以展望成功的。 但此前还有一个问题,该如何下手。 肯定不能直接把姜钦身份挑破的,这样做只是帮助了姜琨,完全达不到内斗的效果。 张济神色颇淡定,心里应该也有主意,只他说了一句以后就住嘴,这不似他作风,难道是有什么顾忌? 卫桓挑了挑眉:“文尚有何主意,说来就是。” “果然瞒不过主公。” 张济笑了笑,拱了拱手,笑道:“某大胆,想问一问,这襄助我方多时的这一位,究竟是何方人士?” 这问的就是裴文舒了。 从定阳时开始,裴文舒就多次给他们私下传讯。越往后,涉及的情报也越重要。远的不说,单论最近两次,董夫人骨骸以及宣和报讯,就非常非常重要。 并州军高层,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具体是谁吧,上面不说,他们也三缄其口。 卫桓闻言,瞥了张济一眼,不语。 他不喜裴文舒归不喜,这些私人情绪并不影响他正事态度,他不会透露裴文舒身份。 不过,张济大概早猜到了。 果然,张济见他不语,无奈笑了笑,只好自己抬手,往案上舆图点了点。 他食指落在青州往南,正正是徐州位置。 张济赞:“裴大公子果然有情有义。” 卫桓轻哼一声。一来是不大爱听这褒赞;二来既挑破,他这反应也算承认了。 既说开,张济后面的话就好继续,他拱手:“主公,我们若要挑动姜琨叔侄内斗,非得徐州相助不可。”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卫桓摇了摇头:“徐州不会掺和此战的。”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若是押错注徐州后患无穷,何必呢? 徐州如今明面和青州交好,暗地里却襄助他们良多,不管哪一方获得最终胜利于徐州都无碍的,裴家又何必冒这么一个险。 换了他也不干。 张济却道:“徐州不肯掺和,一是不敢确定何方获胜;二来,是觉得事不关己。” 可当青州出现了一个大破绽呢?而在此时,裴家人再发现一个己方隐藏危机呢? 卫桓:“你是说……” “没错,就是这个姜钦。” 张济肯定点头,又问:“敢问主公,不知先前泄密一事,裴公子可查出来了?” 说的是迎回董夫人骨骸一事,裴文舒生疑后立即开始排查,这事他来信告诉过姜萱,卫桓知道。张济虽没看信,不过也猜了个不离十。 卫桓微微摇头:“应未。” 董夫人一事涉及的环节太多,从上到下多少人?要排查可不容易。裴文舒至今未有来信说此事结果,应该是还没有。 张济肯定道:“必是他的人。” 姜钦。 这么一来,就和公孙绍那边就联系上了,整件事可以撸通。 “这眼线,很可能就放在裴公子身边。” 张济笑叹:“据闻,此人和裴公子还是多年好友啊。” 裴文舒这是灯下黑了。 张济笑过,正色:“我们也不求徐州出兵,只求裴氏如同上次一样,暗地里出手相助。” 如果只求细作人手和情报网的话,卫桓屈指敲了敲楠木帅案:“这倒有些可能。” 宾主二人对视一眼,张济站起拱手:“请主公去信一封徐州。” “无需言明,只先问一问先前泄密之事。而后再问问,最初定阳重逢后,不知裴公子是否去过临淄?” 当初裴文舒和姜萱在定阳重逢,没多久,卫桓的身份的泄露了,这是杨氏的功劳。当时他和姜萱判断,杨氏背后必然有一只幕后黑手推动。 这只推手,一直都没查出是谁。 不过如今看来,却很有可能也是这个姜钦。 毕竟他若谋青州,这就是动机。 张济说:“最后提一下杨氏已死,如此足矣。” 点到即止。 先向裴文舒挑明姜钦的祸心。 待他查实后,徐州危机自然产生。需知姜琨可不是什么胸襟宽广之辈,若被他知悉裴氏一直襄助并州,恼恨是必然的,别说什么盟友了,若他大胜卫桓,说不得会立即就趁势调头攻伐徐州。 “待这一步成了,我们再遣使赴徐州游说。” 劝服徐州结盟出手相助。 “不错。” 卫桓目露赞许:“文尚此计可行。” 此事议定,不过他却未急着写信,只道:“天色已晚,此信明日再送。” 张济拱手:“主公英明。” 天已经黑全了,有了破敌方向,宾主心情不错,卫桓邀张济一同用膳。 膳毕,夜色颇深,张济告退。 卫桓吩咐亲卫送回去,他坐了片刻,也起身回后院。 他素来雷厉风行,这回没先急着写信,是因为姜萱。 说到底,裴文舒襄助并州是因为和姜萱的私交,虽这个事实让卫桓心里不大痛快,但如今涉及徐州的事,他怎么也得先和她说一声。 卫桓回到后院时,姜萱才刚沐浴出来。 她一觉睡到入夜,听金嬷嬷说卫桓不回来用膳了,她便吩咐厨下弄几个清淡利口小菜得了。 用了膳后,她便吩咐备水,小小泡了个澡。 热水一烫一浸,连脚趾头的舒展开来,舟车疲乏一扫而空,她泡得脸蛋红扑扑的,披了一见水红色软绸袍子出来,杏面桃腮、温香软玉般的妩态,卫桓喉结动了动,感觉血液都热了几分。 轻咳一声,他敛神把正事说了,也好转移注意力。 “明日一早,我就遣人送信徐州了,你说可好?” “嗯。”这是正事大事,姜萱自然不会反对,只不过,“这信你写吧。” 她就不写了。 这是并州和徐州的大事,就让卫桓这个当家人去交涉。姜萱并不愿意用私交去影响裴文舒决定,这数年来,他已助她良多。 卫桓本来就打算自己的写的,闻言“嗯”了一声,低头亲亲她,吩咐取纸笔来。 他本已有腹稿,略略斟酌,一气呵成。 稍晾了晾,亲自装封,接过姜萱递来的火漆,封口用印。 卫桓很快弄好,招薄钧进来,让他明日一早送出,回到内室,却见姜萱斜倚坐榻围屏,有些怔忪。 “怎么了?”他柔声问。 姜萱沉默一下:“阿桓,你说大兄真有不轨之心吗?” 知道去信徐州,那自然知道卫桓张济皆锁定姜钦了。 卫桓还能说是偏见。 可张济一个从没见过姜钦的局外者,看问题自然很客观的。 是她当局者迷了吗? 其实姜萱不管情感上怎么不愿接受,她理智已趋向相信。假若姜钦真图谋不轨,那么不管是杨氏的幕后推手,还是姜铄的生擒,董夫人骨骸一事的恰到好处,所有事情往他头上一套,都能得到合乎逻辑的解释。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的事。 这让她很难受。 难受过后,又是心惊。 当年在临淄,她和弟弟差点就向姜钦求助了。 假若是真的,她不敢想。 还有,时至今日,姜萱已经从祖母吴太夫人这几年待娄氏的态度推测到,很可能,当年给她母亲透讯的就是吴太夫人。 牺牲儿媳妇,给孙子孙女一条生路。 这让她心酸又恨。 恨过后,不免想起谁给吴太夫人报讯的。 吴太夫人安居后宅,连儿子妻妾争斗都不理会很多年了,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知晓外面的事,这还是水底下。 应是有人引她注意,甚至报讯的。 这人是谁? 她不免想起姜钦,若真有那种心思,他嫌疑很大,一箭双雕,直接除了姜琨即将长成了嫡子,又让吴太夫人恨毒娄氏。 “寻寻。”姜萱回神,见卫桓有些担忧看着她,他安慰:“如今全部都是我们的猜测罢了,是真是假,还需裴文舒查实才知。” “也是。”背后大手一下接一下顺着,姜萱长吐一口气,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她如今怀着孩子,负面情绪要不得。 她冲他笑了笑:“那让金嬷嬷你打水沐浴吧。” 卫桓细细打量她,见她情绪尚可,这才俯身亲了亲,又摸了摸她的肚腹,“你们等等我,我很快出来。” “去吧。”卫桓起身,大步往浴房去了。 浴房门帘一掀,里头很快传出哗哗水声,姜萱慢慢倚在榻背,呆了一阵。 淡淡苦笑。 之前十几年,她还以为自己运气是尚可的,虽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好歹这个家还是有温暖的。只如今回首去看,却人人假面,或蛇蝎或冷漠,些许温馨即如电光朝露,眨眼消逝不见。 也罢,由得它去吧。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腹,三个月的胎儿还不显怀,只掌下已有了明显的实在感。 让她欢欣,让她喜悦。 她已重新拥有一个小家,七个月后,孩子呱呱坠地,这个新家将会更加圆满。 那些虚情假意,不想也罢。 解下斗篷,她吹了大半灯火,放下帐子先上了床。 没一会,浴房水声停,一个熟悉且有力的脚步声回到床前。 锦帐撩起,一具火热的胸膛贴住她的后背,手自然而言覆在她的腹部。 “今天孩子乖不乖,闹你没有?” 姜萱手覆在他手上:“他最听他阿爹的话,乖得很。” 卫桓声音一下子欢喜起来,又得意:“嗯,那你快点睡吧,明儿也要听话,勿闹阿娘,可晓得了?” “待你出来了,阿爹带你骑大马,再……” 温声柔语入耳,心绪逐渐和缓下来,姜萱闭上眼,露出微笑。 翌日。天蒙蒙亮,薄钧乔装而出,悄悄出了卑邑大营,绕道往徐州而去。 第四日下午,抵达徐州。 他这回先给王明传了信,说了故友来访,里头夹了一个暗号。 当天傍晚,王明就来了,同行还有微服的裴文舒。 这省了薄钧不少事,他当即将信笺奉上,“此乃我家府君来信。” 府君? 裴文舒微微一怔。 不过薄钧没说什么,告退后立即就走了。 裴文舒将信收好:“回府。” 王明也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是卫府君来信?卫府君和他家公子可没什么私交的,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待回到府中屏退下仆,见裴文舒拆信,他道:“主子,不知这卫府君……” 王明话未说完就顿住了。 因为裴文舒蓦地绷直了腰背,他快速翻过两页信纸,视线顿在上头。 他神色僵硬得可怕。 “主子,主子!” 王明担忧:“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裴文舒呼吸很重,一阵,他急速吩咐:“马上去,监视我院里及亲卫营中的人,一个不漏。” 他声音竟有些哑。 王明一愣。 怎么这么急这么突然? 需知院里及亲卫营中刚细查过一遍不久,并没有发现问题。只瞥见并州来的那封信,电光火石,他忽想起主子刚刚才微服出去了一次。 呼吸一紧,“是!” 王明匆匆去了。 裴文舒僵立片刻,慢慢低头又看那封信。 杨氏背后必有推手,他知道,否则当年这女人不会这么快精准找到颉侯府的。 卫桓信中问他,当初定阳重逢后,不知他去没去过临淄? 他去过了。 还和姜钦聚过几次。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见他神思不属,姜钦似无意问他才从哪里回来,当时,他含糊说是去了并州购马。 并州,定阳。 他和姜萱的旧时,他对姜萱的情意,若问谁人最清楚,姜钦算一个。 他隐有预感,心沉沉下坠。 “希望你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0章 第110章 裴文舒下令,重点关注那些时常能看见他进出的,离开他院子比较自由的,又或许有一些权力的。 最重要一点,是当年曾跟他出门赴并州购马的。 为了给这个很可能存在的细作一个足够大的诱饵,裴文舒入夜后,又“悄悄”微服再出府一趟。 裴文舒房里的灯按时熄灭了,只他人却枯坐了一夜,至次日早晨,王明急急奔回。 “主子,找到人了!是管骡马车轿的芮富!” “芮富?” 裴文舒知道这个人,他院里一个小管事,裴氏家生子出身,父祖辈就是裴氏家奴,伺候他十几年了,人老实话不多,不过办差事很稳妥。 王明点了点头:“芮富一大清早就去后街沽酒,给钱同时,将一张纸笺递出。而后那店家将纸笺蜡封,立即吩咐伙计从后门将东西送出去。” 酒水,很多男人好这一口,不耽误差事的话,这些大小管事下值后喝点也没人管。能量够的管事在府里就能弄到,至于像芮富之流小管事,就多数去后街沽酒。 裴府占地甚广,最后面的角门出去半里就有一条商业街,府里人称后街。正常买卖,什么都有。 至于那个芮富裴氏家奴出身,为何会叛主?王明锁定芮富的同时已使人去深挖他的底细了。 这么一挖,还真挖些少有人知的事来。 芮父前后两房妻室,有了后娘便有后爹,不过这夫妻两个有些小聪明,裴氏家风清正,这名声不好对芮父差事可能会有影响,捂得挺严实的。 芮富被后娘磨搓了十几年,想来和父母及异母弟弟全无感情。另外他娶的继母娘家侄女,无子。 王明跪下:“小的失察,请主子责罚!” 裴文舒身边的人不但挑选时仔细,且每年还至少重新筛查一遍,后面这项工作是王明负责的,出了问题,确实归他。 “脊杖二十,先记下,这事完了再打。” 裴文舒站起:“都盯紧了,务必要查清芮富背后的主子是何人。如再有失误,你不必回来见我。” “是!”裴文舒下了死命令,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盯着那个装了芮富信报的小竹筒。 这小竹筒先被酒肆伙计送到城东的一家半新不旧的货行。当天,货行出货。待抵达城郊的壶乡时,一匹飞马疾奔而出。 北出徐州,进入青州,沿淄水而上,一路快马车船。货行游侠商队等身份几番转换,最终抵达清河郡最西的边城池阳,被送入青州大营之中。 后续无法跟踪。 只据营内眼线禀报,差不多这个时候,姜钦将军身边的心腹亲卫冯平出去了一趟,匆匆回头,立即进了姜钦大帐。 姜钦接过密报:“一天内连续微服出门两趟?” 冯平惋惜:“我们的人没能跟上。” 裴文舒这门出得太急太突然了,芮富没来得及往外透信。 姜钦微微蹙眉:“这是想干什么?” 又是并州来信? 两军正僵持,由不得他不多想。 主从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姜钦当即下令查探,并让芮富并城内眼线多多留心。 命令自青州大营而出,沿着来时路径一路急奔,再次回到徐州。 但其实,裴文舒也没想干什么,他就是试探并确定一下罢了。 得出了一个期望之外意料之中的结果。 王明将呈上,低头站到一边。 裴文舒慢慢打开讯报,很详细,足足五六张纸,他一张接一张,翻到最后。 他失笑。 低低的笑声,放声大笑,笑到最后,他霍地站了起来,将案上所有东西都扫了落地。 “哗啦啦”一阵重响,裴文舒恨声:“好啊!姜钦你好啊!” 他七八岁认识姜钦,不打不相识,到最后成了至交好友。两人性情相投,互为知己,抵足而眠不在话下,多少和父亲都不好开口的心事尽数倾吐。 回忆这多年的所谓好友情谊,他简直就像个傻子! 出奇地愤怒,怒过以后,心坎一片冰凉,慢慢坐下,他闭目,以手撑额。 静了许久,王明低声问:“主子,我们要清理芮富吗?” “不。” 裴文舒声音有些哑:“不许惊动他,使人盯紧了。还有城内细作。” 他慢慢坐直,吩咐去取纸笔墨来。 王明赶紧另取一套,裴文舒亲自摊开信纸,提笔蘸墨,快速了一封短信。 这是给卫桓的回信。 这路途遥远又突兀的,卫桓无缘无故来这么一封信,目的当然不可能仅仅为了提醒他一下。 “叫王显去送。” “是。”这一回信以最快速度送至卑邑。 卫桓把张济徐乾等心腹招来,信一推:“裴文舒回信了。” 除了姜萱已看过没动外,其余几人快速传阅一遍。 张济抚掌:“果然!” 他们判断一点没差。 “接下来,我们该悄悄遣使徐州了。” 游说徐州结盟合作。 张济随即站起,拱手:“主公,张济愿出使。” 这是关键的一环,张济能力很得信任,计策本也是他提出来,卫桓并未犹豫,闻言颔首:“此事就交予文尚。” “某定不负主公所托!” “好!”勉励两句,卫桓随即召薄钧和贺拔拓,命携三百精卫同行,“不管成不成,务必保护张先生全安全折返。” “标下领命!”此事宜早不宜迟,领命后,张济三人匆匆告退下去准备,当天就出发。 卫桓又吩咐徐乾几个军务,待罢,外书房才安静下来。 他才略带忧心看姜萱。 姜萱休息好了,便重新回到前头来。不过现在不加班了,太劳神的事儿也不归她,感觉挺好的。 看裴文舒回信后,她都没怎么吭过声,卫桓有些担心。 姜萱冲他笑笑:“没事。” 早有心理准备了,看信后,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况且有姜琨在前,再添一个姜钦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悲剧定格早不可逆转了,多一个仇人,届时就一并报复就是了。 她情绪还好,方才不说话只是因为没什么议论环节而已。 “别担心,我没事。” 主动握了握他的手以作安抚,她站起长吐一口气,“希望文尚能顺利说服裴崇。” 一切顺利,直至复仇。 他们已等了太长太长的时间了。 张济等人低调出了卑邑大营,再悄悄汇合,三百来人伪装成几个商队,一前一后直奔东南方向。 乔装而行,如今阶段,断断不能打草惊蛇。 四日后,抵达徐州。 张济没有直接去徐州州牧府,而是吩咐薄钧给王明送了口信,先约见裴文舒。 裴文舒当天就来了。 “裴公子丰神俊朗,百闻不如一见啊!” 寒暄几句,张济笑吟吟递上拜帖并一封加了火漆的信笺,“此乃我家府君亲笔,请裴公子转交裴公。” “并州愿与徐州共缔盟约之好!” 张济抱拳:“济明日登门拜访,还请裴公子安排。” 州牧府目标大,想避人耳目入内,自少不了裴家人安排。 待裴文舒走后,贺拔拓奇:“张先生,咱们怎不今天就去?” 离天黑还早,时间也不是不够。 张济捋须笑:“不必,今天去不会有结果。” 想一鼓作气,总得给人一些时间考虑。 “今日好生安歇无妨。” 张济等人放松休息不提,而离开驿舍的裴文舒却很沉默。 轻触袖袋中的拜帖书信,他闭了闭目。 并州想结盟,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因为徐州有了隐患。 可这次徐州隐患却是他带来的。 前和姜钦这等心怀叵测之辈交好,后非得执拗重返定阳去寻姜萱,被姜钦洞悉,窥得他多次相助并州。 他并未后悔寻她助她,只他确确实实在自责。 他除了是裴文舒,他还是裴氏嫡长子,下一代的家主。 “主子?”王明有些担心。 裴文舒没说什么,睁开眼,往父亲外书房行去。 才站定,就被裴崇叫了进去。 裴崇见儿子,便问:“青州细作筛得如何了?” 日前那事,裴文舒已上禀父亲,虽明面没动,但父子二人正下死力气筛查细作。 见儿子取出拜帖信笺,“这是……”并州下一着到了? “是,并州来的是张济。” 张济,卫桓帐下首席谋臣,这人裴崇知道,他迅速打开信笺。 卫桓言简意赅,并州希望能和徐州结盟。 裴崇的脸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说一千道一万,他不愿意掺和进青并的大战当中。应付了董夫人一事后本以为完了,没想到还有第二回,还是这么棘手的第二回。 烦躁,他一把将信笺摔回案上:“这还没完没了!” “父亲。” 裴文舒直直跪下,低头:“都是儿子招引的祸患,请父亲责罚。” 要说裴崇没有一点气怒,那是假的,只看长子垂首黯然,他不禁长叹一声,“起罢。” 他将儿子扶起:“谁人能未卜先知?倘若时时束手束脚,还能成什么事?” 都是命。 宽慰儿子两句,父子重新落座,盯着案上那封书信,裴崇头疼。 答应他不想,拒绝又忧心姜钦这个隐患,进退两难。 “大郎,你以为该如何?” 裴文舒摇了摇头:“儿子听父亲的。” 事关重大,他不希望自己的个人情感影响父亲判断。 裴崇长吐一口气:“行,为父要想一想,那你先回去罢。” “是。”裴文舒给父亲换了盏新茶,告退出了外书房。 天很蓝,只初冬风冷,未曾降雪,天地间萧瑟一片。 驻足良久,他才下阶离去。 这一夜,裴家父子谁也没睡。 裴崇外书房的灯亮了一夜,裴文舒倒是熄了烛火,却在黑暗中独坐一夜。 次日一早,裴崇安排人,悄悄将并州来使接了进府。 他在正厅接见。 宽敞的厅内很空旷,除了裴文舒,裴崇就仅留了几个心腹伺候。 张济带了薄钧贺拔拓来,一入正厅,他大笑:“久闻裴公威名多年,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啊!” 理了理衣襟,长揖到地见礼。 裴崇立即叫起,并让儿子去扶。 一个照面,张济心里就有数了,裴家父子气色都不怎么样,可见为难。 只再怎么为难,正题也是要说的。 双方落座,寒暄几句,张济笑问:“结盟之事,不知裴公考虑得如何?” 裴崇蹙了蹙眉,迟疑:“张先生不知,徐州虽尚算富庶,只军士多年未曾征战,只怕……” 这是很不乐意掺和了,但要一口回绝了吧,也觉得不大合适。 裴崇也不来虚的,“实不相瞒,徐州沃野千里却是四战之地,远忧长在,崇从父祖手中接过家业,却是战战兢兢,不敢轻易与人争端啊,唉。” 两家合作过一次,这话是说得非常坦诚了。 这样很好。 “谢裴公坦言。” 张济站起,作了一揖,直起身后,神色却一肃:“只裴公之言,济却不敢苟同!” 他肃容:“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没有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岂是能长久避让的!” 裴崇语塞。 张济语气缓和下来:“徐州裴氏助我们良多,不管是我家府君还是主母,又或者是一应臣将,俱铭感五内。” 他肯定道:“裴公放心,我家府君虽想与您结盟,却从不想为难徐州的。” “哦?”裴崇直起身,怎么说? 张济笑道:“我家府君也知裴公难处,不求徐州出兵,只盼能和上回一样暗暗相助罢了。” 谈判也需要技巧,卫桓书信上只说结盟,裴家自然以为是合兵夹击。裴崇想必不肯。 正为难间,条件陡然一放,有了对比,后面的就好接受太多了。 果然,裴崇站起:“竟是这般?” 他面上凝重一下子松了许多。 “是的。” 张济抱拳:“这趟出来,我家府君特地嘱咐了我,说这几年来,裴氏及裴公子已襄助我们良多,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这事,裴公不应也是无妨的,府君惋惜,却感激依旧。” 张济双目清明,态度极诚恳,话罢深深一揖。 而他身后的贺拔拓和薄钧也抱拳郑重施礼。 可见并非虚言。 这很让人心生好感。 厅内气氛和缓了下来。 裴崇沉吟:“请容我稍想想。” 张济拱手:“裴公请便。” 裴崇并未避走,只在上首垂眸不语,张济心中大定。 思忖良久,权衡利弊,最终裴崇蓦地站起,大踏步而下:“既如此,我便助卫郎一臂之力!” 张济三人大喜:“谢裴公大义!” 双方达成共识,气氛陡然一松,张济郑重:“我家府君有言在先,绝不将此事外泄半分!” “好!”裴崇烦躁一扫而空,本来还要设宴款待,但张济推辞了,一来为了隐秘,二来此事进展越来越好,他打算今日就折返了。 裴崇闻言也不坚持,吩咐左右取笔墨来,他立即写回信。 正书写间,张济也不打搅,只转向裴文舒。 裴文舒全程没有说话,就双方达成结盟那会他松了口气,不过张济看他神色依旧略有黯淡。 想来这一连串的事对他到底是打击不轻。 张济安慰:“裴公子放心,先前我们来往之事,也就那姜钦一人窥悉罢了,外人并不知。” 他笑:“就连我几个,也是献了分化之策,府君才默认的。” 至于那个姜钦。 “此等心思叵测之辈,即便没有这事,下回他若另有需要,照样给你下绊子,公子无需耿耿于怀?” 看姜钦那眼线都埋多少年了,有心算无心,避都难避,只能自认倒霉,耿耿于怀就为难自己了。 裴崇写好回信,也拍了拍儿子的肩:“张先生说的对,那等奸诈小人,你勿放心上。” 他将回信交给儿子:“你和张先生同去,结盟后调度诸事,就交给你。” “谢张先生,谢父亲。” 裴文舒好过了些,长呼一口气,接过信:“儿子领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1章 第111章 姜萱再见裴文舒时,是在十月末。 初雪已经下来了,不过不大,细细碎碎地飘了一夜,次日便停了。 比起往年,比起晋阳的冬季,眼下是在好了很多。 没有大雪阻道,战事自然不会休停下来,月内,青州军与并州军交战了两次,各有胜负。 姜琨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他不急,试探了好几次,最后用了一种新式的舟桥,成功渡过漳水,目前大军就驻扎在漳水西岸,已算站稳脚跟。 出于某种盘算,卫桓没有全力驱逐,就这么半推半就让青州军成功渡河了。 他只遣徐笙刘拓等人分别率军守住几处险地,不许青州军继续前进。 从上到下都忙碌,最闲的要数姜萱,卫桓不许她劳碌费神,她从善如流,处理好手头上事就算了。 她最闲,于是自动请缨,去迎接徐州来使。 也就是裴文舒。 一身轻便胡服,她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毛斗篷,兜帽拉起来遮住大半张脸,冷风刮过扬起帽沿,露出一截弧道优美的白皙下颌。 裴文舒也是一式打扮,从小侧门悄悄进来,“阿萱妹妹。” 有些惊喜。 姜萱笑了应了一声,问他:“一路可顺遂?” 说着,她面露关切看他。 若说谁最清楚裴文舒和姜钦之间的情谊,姜萱算一个,她知他受打击肯定很大的。 裴文舒一看就明了,温声安抚:“我很好,你莫担忧。” 他确实还好,作为一方诸侯的继任者,心理素质自是过关的,他已渐渐缓过来了。 “那就好。”姜萱放了心,笑道:“外头冷,我们过去吧。” “嗯。”他见她转身,身边亲卫十分谨慎的盯着她,靠得也颇近,不禁有些疑惑,身边张济就笑:“我家府君将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 裴文舒一怔。 这是说……姜萱微微带笑,回头看他,手自然放在腰腹。她已显怀,不过冬季衣衫太厚,看不大出来。 裴文舒明悟,抱拳:“恭喜阿萱妹妹。” 百般滋味上心头,一时难言,只眼下浮上更多的却是担忧关切,“这么冷的天,你还出来作甚?” 他连声催促:“还不快快回去?” 其实姜萱不冷,她穿得够厚的,这天气和旧年并州那边比差远了,走动一下也挺好的。 不过她没有拒绝裴文舒好意,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在前头带路回去。 道是早清好的道,杜绝多余耳目,一行人登上小车,很快回到衙署。 衙署大门至正厅也清理过,卫桓迎出厅门。 接下来很顺利。 裴文舒带了裴崇的亲笔信,双方达成结盟意向,卫桓邀裴文舒入宴,既是庆贺也作接风洗尘。 裴文舒这趟亲自过来,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这结盟一事。徐州和卑邑距离远,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自然没办法像之前一样仅靠通讯联系商量的。 裴文舒来,是为了临近接讯并指挥调度的,他会一直留到此事毕。 宴是小宴,陪同的人不多,但都是铁杆心腹。徐州参与是绝密,裴文舒会以杜渐从侄的身份留在营中,尽可能的低调,以免泄露。 战事在前,众人以茶代酒,散后,裴文舒略作梳洗,就立即聚在卫桓外书房之中。 结盟虽成,条件有了,但如何挑动姜琨叔侄内斗,还需尽快展开商议。 张济先开口:“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挑动内斗,其实也是同理,“某以为,应当先了解一下这姜琨及姜钦的生平。” 看仅仅是不忿引起不轨之心呢,还是有其他原因。还有这姜钦的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可有给儿子留下人手势力什么等等。 对症,才好下药。 这个问题的话,姜萱和裴文舒都能很详细回答。 “老侯爷壮年去逝,没的时候不过四旬许,是染疾病故的。那时,姜钦也就四五岁。” 姜萱说:“是五岁,刚满五岁。” 姜琨和其兄姜琦一母同胞,皆是其时的侯夫人吴氏所出。吴乃大梁国姓,吴太夫人乃东平王嫡女,封翁主。有皇族血脉的兄弟两个自尊贵,嫡长子姜琦更是早早封了世子。 可惜乐极生悲,在老侯爷四十五那年春,他染上重症,熬了半年还是去世了。 更不幸的是,在他重病期间,长子坠马当场身亡,竟比病重的父亲还要先走一步,膝下仅遗下一个五岁的独子。 这就是姜钦。 后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出奇的了,好在老侯爷还有一个嫡子,撑着一口气赶紧请封,圣旨堪堪赶在他病死前下来,他撑着召所有臣将至病榻前宣布了此事,而后握着小孙子的手交到次子手里,嘱托好生照顾养育成人,就咽气了。 姜琨痛哭失声,在父亲跟前立下重誓,将侄儿视若己出,请亡父放心云云。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姜琨确实这么做的,他待姜钦甚至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些,从文习武,亲自开蒙教导,长大后又一直带在身边教导指点,连当年的姜钰都没有这个待遇。 听着吧,是挺和谐的。不过现在姜钦包藏祸心是大家都知道的,而这姜琨的人品,实在让他所有行为都无法不大打折扣。 亲生儿女都这么狠,换上个侄儿,谁知道真假呢? 反正现在大家都觉得,这么些年来,姜琨始终将姜钦拴在身边不放出去,哪怕关爱是的,也带一丝若有似无的防备。不然,姜钦何苦这般殚精竭虑去谋姜铄手上的兵马? 明面上情况叙述完毕,初步共识也有了,接下来该深入讨论。 卫桓屈指敲了敲大案:“这公孙绍是什么来历?” 公孙绍还挺得姜琨信任的,哪怕屈居梁尚之下,那也是谋臣数得上的前面几人之一。姜琨都是阳信侯了,他正常不是该好好效忠姜琨就得了?何苦又私通上姜钦? 冒这么大的风险,和收益完成不成正比。 卫桓早就对这点存疑了,一句话正中关键。 裴文舒和姜萱对视一眼,裴文舒道:“这公孙绍两代老臣了,是老侯爷留下辅助姜琨的心腹臣将之一。” 也是因此,很得姜琨信任,即便后来梁尚来了,也没有很打压公孙绍的生存空间,梁尚对他也很客气的。 姜萱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众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这公孙绍所作所为,确实不合常理。” 张济啧啧两声,推己及人,反正如果他是公孙绍的话,他是死活不会掺和这些破事的,除非…… “可能他被姜钦拿住了什么把柄,迫使他不得不从。又或者,”张济沉吟片刻:“是老主人临终前遗命?” 说到这里,众人又对视一眼。 徐乾忍不住说:“这姜钦他爹的死亡时间,有点凑巧啊。” 是挺凑巧的。 需知当时这天下还没乱得彻底,各王侯爵位传承还是得依从朝廷礼法。父传子,子再传子,要是姜琦是承爵后再死的话,这阳信侯的位置是该传给姜钦的,哪怕他当时只有五岁。 众人面面相觑。 卫桓道:“说得好,大家有什么想法和猜测的,都一一说来,我们仔细讨论。”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推测多了,去伪存真,才有可能捕捉到真相。 就比如目前讨论的,假设这是真的,那么公孙绍的存在,会不会是祖父心里明白,不放心长孙,故临终前令心腹暗中关注照顾,甚至直接跟随呢? 后者未必,但前者可能性挺大的。若有了这个基础,姜钦再设法将人拿下来,并不太难。 卫桓道:“如果是这样,那恐怕姜钦手里,并不止公孙绍一个。” 老侯爷留下来的心腹并不少,不但文臣还有武将。即便这二十年来战死的重病的,年迈退下来的,与新主的人明争暗斗被逐渐排挤到边缘的,汰换了好些,但到底还是有的。且肯定有如公孙绍般被继续信重的。 现在问题来了,现在青州军中,还有多少这样的两代老将呢? 这个问题裴文舒可以回答:“三个,姜琨帐下十大将之中,有三个是自老侯爷时期就在军中的,且也是心腹重将。” 那么这三人,是否如公孙绍一样呢? 如果是的话,姜钦的实力恐怕他们得重估一下,他并没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完全被姜琨碾压。 得先弄清楚了,不然贸贸然下手的话,很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反效果。 裴文舒说:“这事交给我。” 这些事都归他,这也是必须和徐州结盟的原因。 他话罢,匆匆起身去安排了。 张济不禁赞:“裴大公子真君子也,品行高洁,有情有义。” 这才是君子,姜琨那等伪善者完全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徐乾点头:“文尚说得是。” 陆延等人纷纷赞同,大家对裴文舒观感一直都非常好。 一片赞服,卫桓不大爱听,微抿了抿唇,忍不住瞄了瞄身侧的姜萱表情。 姜萱没好气,悄悄瞪了他一眼。 这人,真是的。 她没理他,只说:“希望这是真的。” 言归正传,说的那三个大将。 如果是真的,能省他们很多事,毕竟姜钦得有一定实力才容易斗得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2章 第112章 小议散后,又忙了会,卫桓和姜萱才回去。 出了外书房,月朗星稀,很冷,吸一口气沁凉了心肺。 姜萱将才增补的御寒措施递下去,并吩咐膳营熬防寒汤药,连熬三天,另前头徐笙等外驻军也别忘了,立即安排把草药送过去。 嘱咐好这些,她不忘裴文舒一行,吩咐安排好炭火饮食等等起居。 “一应都用最好的,若有怠慢,严惩不贷。” 她甚是严厉,点了薄钧亲办,薄钧利索应了一声,匆匆转身去了。 卫桓忍不住嘀咕:“怕甚,他就和文尚几个一起住。” 还能亏待了他? 姜萱回头,瞪了他一眼:“于公于私,咱们都该尽心照顾。”没好气。 见她板着脸,卫桓忙说:“我知,你说得没错。” 只是看见她惦记姓裴的,他心里不得劲罢了。 不乐意话题继续在裴文舒身上打转,他一边牵着她转身,一边问:“今天孩子乖不乖?闹没闹你?” 姜萱还不知他的心思?不过说起孩子,她也忍不住笑:“他乖着着呢,一点都没闹。” 卫桓一下子高兴了,想摸她的腹部,但想到这是外头才勉强按捺住了。 问了一路,待回到后院屋里,他忙不迭拉她坐下,俯身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轻轻触摸她已隆起的腰腹,“乖乖,我是阿爹,动一动好不好?” 他是单膝跪在脚踏上的,小心翼翼触摸,轻声说话,眉眼褪去清冷柔和一片。 看得姜萱心头软软的,忍不住抱住他的头亲了一下,他忙松手撑住榻沿,怕压到孩子。 她温柔又爱惜,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心里有谁,你不知道么?” 就你一个,傻子。 老吃些已不相干的醋。 卫桓仰头,这一刻她的目光看得他的心都要化了。 他欢喜极了,又有些别扭:“我知,我就是和他处不到一块去。” 他忙保证:“我下回……” 话未说完,就被姜萱亲了一下打断了,她笑道:“没事,阿桓这样就很好了。” 她也没生气。 卫桓唇角翘起,起身坐在榻沿,将她和孩子都抱起来放在大腿上。二人交颈相拥着,谁也没说话。 哪怕什么都不说不做,这样也是很好的。 无声拥抱了许久,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大约是戌初吧,隐隐听见亲卫换班的声响,卫桓才动了动,柔声说:“我们洗漱歇下罢。” 很舍不得放的,只惦记着她娘俩休息。 姜萱“嗯”一声。 站起身伸展一下筋骨,就着热水梳洗过后,躺进被汤婆子烫得暖烘烘被窝里,卫桓随即也上了床,像两个勺子般叠着贴在一起。 偷得浮生温馨甜蜜过了,这会难免就想起正事,姜萱问他:“阿桓,你觉得那三个老将会是姜钦的人吗?” 卫桓给她掖了掖被子:“难说,只有公孙绍在前,是也无甚出奇。” 其实他心里有种直觉,是。 但这话他在外不会说的,不知不觉间,卫桓行事已很成熟,这类太偏露主观的言行,他唯有在妻子面前才会坦然透露。 姜萱忍不住长吐了一口气,如果是真的,她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一挖一层,再挖又一层,层层触目惊心层层不堪入目。 之前那十几年虽知自己投身乱世,但她还很庆幸家里尚算安宁,谁知都是假的,这统统是错觉。 “睡吧。” 卫桓轻轻拍她:“那边如何,也与咱们不相干了。” 姜萱“嗯”了一声,其实她也没真在意这些青州人事,她现在唯一关注的只是那三员老将的主人是否真是姜钦。 也不知裴文舒那边查得如何?这肯定很难,希望能顺利一点。 否则的话,会给他们定计带来很多麻烦。 这事确实很难查,单凭姜钦在姜琨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都没露一点风声,可见他行事之慎密及遮掩功夫之了得。 所以裴文舒干脆就没在姜钦身上下手。 这么一个城府深沉、隐于暗处已成习惯的人,只怕身边一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就很容易引起他的疑心。 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裴文舒直接放弃了他,转往另一边,死盯着那三个老将挖。 明面的信息,其一,这三员老将父祖都是姜氏家将,对青州忠心耿耿,对姜琨也忠心耿耿,后者最起码表面是这样的,故很得姜琨信重,实掌兵权。 其二,他们三人和公孙绍关系都不错,常有来往。 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曾同为老侯爷心腹多年,有交情太正常了。 裴文舒遂下令重点放在这三员老将的府邸家中,全力查探。 这三个府邸,或多或少都放了些眼线,现在全部启用,或哄骗或逼诱,或回忆或打探,配合着里外一同使劲。 这样下来,是有效果。 最初得到的是一些很表面的消息,就是老将当年对老侯爷非常忠心,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主从皆相得,有挡箭有坚信等等的诸多事例。 接下来,开始有一些听着似乎有些微妙的。不说犹自可,这么一提,再对比一下,这几个人对现任君侯仿佛是少了那种慷慨激情。其中一个叫贾布的,由于性情粗犷,他表现得就比较明显,从前每得老侯奖赐总爱高兴豪饮一场,但老侯死后,却渐渐少了。如今提起,那个退出府的老仆才恍然,曾经主人是个极好酒的。 当然,上述的都不是佐证,人家也可能年岁渐长,人沉稳懂得保养也不奇。 这类消息越挖越多,看着隐隐微妙,但完全说明不了什么。 裴文舒很沉得住气,只命继续查探。 终于在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大雪天,他得到了一个比较确切的消息。 “诸位,且看。” 裴文舒情绪明显比平日高,话罢将新整理好的一叠讯报往前一推。 卫桓先看,姜萱就在他身侧,也侧头看去。 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裴家探子终于在贾家一个被排挤出府的小管事嘴里挖出了一个重要消息。 十年前的的一个夏夜,有一个黑斗篷连续过府来寻,那段时间主人心事重重。 黑斗篷第一次来的时候,走的靠近后巷的一处小侧门,穿过偏僻的内巷直达小花园。 当时他和几个同好正躲在那边的空屋子赌钱,听到动静悄悄往外窥了一眼,见有人,赶紧从另一边钻狗洞回去上值。 那会他还不大把这事放在心上。 谁知当日在花园洒扫的人全数不见了。 他吓坏了,因为他也是粗使,不过他不是扫花园,而是扫隔壁的甬道。无独有偶,当时他一个搭档去茅房回来,速度意外地快,却脸色青白仿佛受了大惊吓。 距离甬道最近的茅房,需穿过花园。 当时莫名其妙,但隔日知晓花园粗使全部失踪的事,他也骇了。 他过后小心打听了一下,不单单花园,就连那时间段在小侧门附近经过的几个人,也莫名不见了。不过由于人少且不集中,所以不起眼。 他吓死了。 好在他们当时赌钱是偷偷去的,没外人知道,几个同好死死闭紧嘴巴,最后有惊无险。 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最后在重金加独孙的威胁下,这名老仆透露了当时去茅房那个搭档的姓名。 “说是一个黑斗篷。” 和前头老仆的话完全吻合,裴文舒说:“他家主人当时神色震惊且急又带为难。那黑斗篷揭下兜帽,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极俊隽,是个贵公子。” 说着,他将一个工笔画像递出,姜萱抬头一看,画中人时曾相识,和十年前的姜钦有五分相似。 裴文舒当然不会认不出,神色变得淡了些,他说:“贾布随即喝令亲卫,将花园所有伺候的人堵住嘴押下,悄悄处理了,包括侧门的。” 幸好那人才进小花园,前头又有一座假山挡着,看不到他,他这才慌忙退了回去。 和死神擦肩而过,因此印象格外深刻,事后这人都不敢继续呆在府里了,找了个时机将攒的银子送出,让家人把他赎回去。 不过没多久,贾布心事重重的状态就消失了,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而那个侧门却渐渐荒废了,锁死了封着,巷子也堵了一边,也就没人再往那边走了。 但其实不是这样,那老仆由于自身缘故格外关注那边,另外,他赢来的钱都是藏在那个赌博的空屋的,数额不少,他总得偶尔去看看才放心。 于是他就知道这封门有点猫腻,他见过贾布亲卫队长私下从这门缝掏过什么,仿佛是蜡丸之类的小东西。 他这才知自己又撞上大秘密了,吓得魂飞魄散,当下等亲卫队长走后,他将银子全部掏出,钻狗洞回去再也没来过了。 没再见过也没关系,已经可以确定贾布是投了姜钦了。 “另外还是这个吕德,虽无明确佐证,但他十有八九也是投了姜钦的。至于最后一个梁汤……” 这人府里没放什么人,查到的东西更少,裴文舒沉吟片刻:“在五五之数,不能断定。” 不过按此人性情,他直觉,姜钦应也将人拿下来了。 “三占其二,或其三。” 卫桓将讯报递给众人传阅,他屈指敲了敲长案:“贾布三人,麾下亲信兵马愈十万。” 加上姜钦从姜铄手里接过的三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张济沉吟良久,道:“阳信侯心腹臣将及亲信兵马众多,姜钦一直没有任何动作,想来,他觉得实力尚有缺。” 这一战是动手的最佳时间段,可开战以来,姜钦始终不见任何动作,显然他是信心不足。 卫桓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添些实力。” 所谓实力,其实就是兵马。 这个策略很对,众人赞同,只是这增加兵马该如何增呢? 大家都是统军的,个中门道自很清楚,唯有是军中另一个大将出了什么意外,无法继续掌兵,于是他麾下兵马就暂时换个人带着。 就比如之前的姜铄。 卫桓并没有想太久,顿了顿,他和张济对视一眼,吐出二字。 “娄兴。” 所有大将之中,娄兴最微妙,因为他正被姜琨忌惮着。之前姜钦接掌姜铄手中兵马,就是钻了这个空子。 不过娄兴不能战死,他情况有些特殊,他是是带着兵马来投的,虽兵卒几经替换,但一旦他战死,为安抚姜琨也得将娄家人提一个上来顶上。 所以娄兴不能死,他得是伤卧几个月,伤愈后就能重新掌兵。 这样一来,就会出现几个月的空子。 卫桓略讽挑了挑唇:“只要我们制造了空子,想必那姜钦能把握住机会的。” 不需要做得更多,否则反容易露了痕迹。 他抬目看悬于左墙的行军布阵图上,端详片刻,而提笔后快速书写:“传令徐笙刘拓,按计策行事。” 他放出两个破绽,诱姜琨遣人夜袭。 娄兴如今压力很大,正努力建功,想必他会自动请缨的。 腊月十五,絮雪漫天的冬夜,青州军夜袭了并州军位于漳水前的两处关隘。 战事激烈持续时间去不算长,至翌日上午,眼见占不了便宜,两支夜袭的青州军如潮水般退散。 互有进退,双方损失都不大,青州军退得井然有序,唯一的问题就是娄兴负伤了,且伤得不轻。 娄兴身先士卒,但谁知敌军有诈,他虽指挥得宜,但本人在箭阵里吃了一个大亏,坠马被马蹄踩踏左臂和左腿骨都折了,幸亲卫拼死抢上前救回。 性命无碍,但至少得养伤三月。 “三月。” 从医帐探望出,姜钦送走叔父姜琨,快步回了自己的营帐。 冯平有些激动,低声:“主子,这是大好机会啊!” 是啊。这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娄兴麾下足足四万兵马。 怎么样才能得到手呢? 给娄家人,姜琨肯定不愿意的,他一直设法削减娄兴的兵马。但给其他人也不行,做得太明显了,娄兴和娄家人肯定不答应。 这就是他的机会。 他问:“五公子呢?出来了没有?” 五公子姜错,娄夫人所出的第二子,年十四,入营是早了些,但姜琨还是特地把他接来了。他不愿意将这儿子放在外头继续和生母接触,以免灌输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姜错方才也急急去看舅舅,娄兴药力该上来睡下了,他也该出来了。 果然,冯平出去一阵,禀:“五公子出来了,已回了帐。” “好。”姜钦立即往姜错营帐去了。 姜错才到姜钦耳下,单薄的少年一脸沉沉忧色,这两年他一系变化是在太大了,先是胞兄,而后是母亲,谁知屋漏又逢连夜雨,舅舅又重伤了。 唯一能庆幸的,就是这伤还能痊愈。 姜错不是温室花朵,他懂,他生母已失宠,甚至他隐隐感觉到,父亲对舅舅也不复旧日信任。所以他怕这次舅舅负伤,父亲会趁机动娄家兵权。 正胡思乱想间,见堂兄来了,勉强挤出一抹笑:“大兄。” 姜钦叹了一口气,兄弟关系好,他也不说虚的,只拍了拍堂弟肩膀:“既然担忧,那何不把担子挑起来?” 姜错一愣,有些恍然。 “你去和父亲说,想为父亲分忧,看能不能把娄将军麾下人马接过来。” 姜钦献计:“在你手里就不怕了,等你舅舅伤愈,完璧归赵就行了。” 可姜错年纪太小,光他肯定不行的,姜钦建议:“你再举荐一个你舅舅信重的心腹。” 暂掌兵马,要么小舅舅,要么堂舅舅,越过这二人却是不合适的。 “只是我举荐舅舅们,父亲未必答应。” 他直觉,是肯定不乐意,到时候驳了,这事儿反而落空了。 得换一个人。 那换谁呢? 眼前就有一个好人选。 姜错道:“大兄,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越想越对,堂兄是父亲信重的,又是中立的,二人关系也极好,最合适不过。 “大兄,除了你,其他人只怕都不成了!” 姜钦沉吟片刻,最后点了点头:“也好,等娄将军伤愈后,我正好把前次的人马一起还回去。” 由于姜琨的暧昧态度,姜钦本人的作态,所以一直给姜错和娄家人的感觉是,姜琨压着姜钦,不允许他将先前的兵马还回去。 娄兴全部兵马暂时交出,伤愈后肯定得接回来的,这没说的。正好两股合成一股,一并接回。 姜错觉得正好,当然他也没自作主张,他让堂兄回去等等,他梳洗后就来,实则想趁着这些时间寻小舅舅和堂舅舅来问问。 姜钦恍若不知,微笑道:“好,我也洗洗,你别急。” 转身出了帐篷。 心里笑笑,娄兴胞弟和堂弟勇武有余,智谋不足,必会赞同的。 至于他那叔父,如无意外,应也会同意。 三个月。 应当足够了。 他垂了垂眸,快步离开。 中帐。 姜琨确实在思索这个问题,娄兴带着兵马来投,跟随他征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无数。 所以这回负伤,他想趁机夺了娄兴兵权,却是不合适的。 但就这样轻飘飘放过,他又不甘心。 所以,他不愿意让娄兴两个弟弟接掌。 且除了上述原因,也是因为这两人谋略实在不怎么样,若是遇上突发情况,很容易应对不了。 正当犹豫的时候,姜钦和姜错来了,一见五子,他眼前一亮。 姜错是娄家血脉,他挂名接手,娄家人肯定不会不愿意。 只不过,他却还需要挑一个辅助者。 只是挑旁的大将或者娄家人的话,那事情岂不是回到原点?没意义。 倘若这两边都不挑,那还能挑谁? 姜琨目光不禁落在同来的姜钦身上。 但他顿了顿后,却微微垂眸,另有少许犹疑。 姜错已“啪”一声单膝跪下,朗声道:“父亲,儿子想为你分忧!” “儿子都来很久了,既入了营,当不坠父亲威名!请父亲委以任务!” 姜琨笑:“你还小。” 姜错急了,侧头看正微笑看自己的堂兄,“所以我特地请了大兄来了,大兄能带我!” “有大兄在,父亲还不放心么?我会听大兄的!” “这样么?” 这正合了姜琨的思路,心绪百转,瞟一眼一直安分且濡慕自己的侄儿,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 “好,都是好孩子!” 姜琨站起,拍了拍二人的肩,笑道:“你舅舅恰是负伤了,既然如此,你暂就将把舅舅的担子挑了起来吧。” 又看姜钦:“和你大兄一起。” 他打算,届时再借姜钦的手刮下娄兴一层皮,然后就顺势提拔一个新大将,将姜钦手上兵权移交。 或许让姜钦当个副将。 不,还是给他手里留些许兵马,继续放在身边吧。 姜琨笑得和蔼,对姜钦说:“叔父将你弟弟交给你了,你看着他。” 姜钦微笑和熙一如往日:“得令!”又笑:“叔父放心。” 姜琨哈哈大笑:“好!” 豪迈笑声中,姜钦微笑未变,瞥一眼姜错,又瞥一眼身边的叔父,微不可察挑了挑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3章 第113章 第一次正事顺利办妥,姜错很高兴,到底是个十四岁的小少年,即便极力保持沉稳,也不禁激动得红了脸。 偷偷和堂兄对视一眼,姜钦好笑摇了摇头。 笑罢,被勉励一番,姜错十分严肃应了,而后端正告退,和堂兄一起出了中帐。 姜钦跟着他一起动作,面上始终带着纵容的微笑。 才撩起帐帘,迎面遇上梁尚。 梁尚见礼:“五公子。”又朝姜钦拱了拱手。 姜钦姜错不敢托大,忙拱手回礼:“梁先生是来寻父亲的?我们先回去了。” “请便。” 梁尚也是一贯不拿大,立在原地目送二位公子走远,这才转身入帐。 “公纪来了,快坐。” 姜琨招手让梁尚坐到身边来,顺便将方才决定给说了一下,“暂时先这样,等这几月我按战功再提一个人上来,然后再给挪过去。” 梁尚不自觉蹙了蹙眉。 姜琨见了:“怎么了?可是这安排什么不妥?” 梁尚回神,摇头:“没什么。” 此事说过,接下来二人商议布防和局势战策,一直到天黑,姜琨还留着膳,用罢梁尚才回去。 梁尚带了一大叠军务回去,回去后去没有伏案处理,而是出神沉思。 家僮捧来茶盏,低声劝:“郎君,若是乏了不如先歇歇?” 梁尚摇了摇头,摆摆手让下去。 家僮不敢劝,轻手轻脚退下了。 梁尚盯着晃动的帘子,家僮以为他连日劳神公务疲乏了,但其实不是。 他这是想起了已去世的姜铄。 还有,姜钦。 姜铄被擒身死,已船过水无痕,就连姜琨也一再宽慰他,说当时情况如此,你已经尽力了,是孩子命不好,切切不要自责介怀。 那么隐秘的路线都被撞上了痕迹,姜铄的命是挺不好的。事实上也是他命不好,因为事后已反复审查过了,确实没有任何人为的疑点和痕迹。 只不知为何,梁尚总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就是因为这种违和感,他反复回盘当日事情的经过,又把知情者们来回忖度了一遍。 这么一忖度,他不免注意起姜钦。 无他,因为整个事件当中,他是最大的得益者。 梁尚是姜琨承爵后才来的,他没刻意打听过什么前尘旧事,但是吧,老侯爷和前世子同一年病笃和意外身故,这么大的事他总是有所耳闻的。 再有一个,他发现姜琨对侄儿的态度有些微妙,是极疼爱极看重的,但始终拢在身边没有放出去。 梁尚是个聪明人,他隐有所觉。 在这种前提下,对于姜钦这个最大得益者,他难免生了几分疑心。 不过一直以来,他谁也没说,兹事体大又涉及主家阴私,在无任何佐证的情况他很快按了下来。 直到今天。又是兵权。 当时一听他心中思疑不禁又多了两分。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真的,加上娄兴那四万兵马才七万,翻不出什么大浪。 最终,他还是没打算将疑心透露,只招来亲卫,耳语吩咐几句,“仔细些,切切不许惊动。” 他让人私下留意一下姜钦。 再说姜钦。中帐军令下,他和姜错持兵符去接掌了娄兴麾下兵马,由于事前通过气,所以很顺利。 娄兴麾下部属奔袭才归,二人紧接着忙碌起统计伤亡慰问医帐等等战后事宜。姜钦丁点没有把姜错撇下,而是很仔细地指点,又说了许多窍门,兄弟两个一起把军务处理妥帖。 姜错很感激,娄兴两个弟弟见了也满意。 二人忙到深夜,才算暂告一段落,姜钦把堂弟送回营帐,又笑着安慰和褒赞几句,才转身回去。 冯平一直压抑着喜色,入帐后再按捺不住,他有些激动:“事成了!” 他们的谋算,今日终于跨上了一个新台阶。 姜钦情绪也有些高,姜错一个小儿,他有自信能轻易摆布。今日娄兴四万,再有他明面上的三万,然后加上贾布三将手里的十万亲信军,共十七万。 已占据青州军的三分之一兵力。 到今时今日,终于达到他的预期,动手的成功几率提上来了。 只要操作得好。 他会如愿以偿的。 “姜琨。” 这个名字在唇齿中咀嚼而过,他摩挲着右手腕上的佛珠串,骤然收紧,“二十年了。” 冯平有些担心:“主子?” 姜钦很快恢复平静,手松开,一颗颗捻着珠串,问起其他事,“徐州那边有何进展?” 冯平禀:“暂无,徐州一切如常,并不见异样,裴大公子初十还去了常邑盐场,据探是盐场出了些乱子。” 这样吗? 姜钦皱了皱眉,难道真不是并州那边来信? 他直觉不是这样的。 且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莫名感觉,仿佛有什么出了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这让他有些不安。 想了想,姜钦吩咐铺纸。 提笔蘸墨,他决定写一封信给裴文舒,试探一下。 “伯启贤弟,一别半载,愚兄思弟久矣……” 信重有思念有感叹,情绪并不高。姜钦低叹,他不得不和姜萱姐弟为敌,痛苦,难受,有时候又觉得很茫然,夜里辗转不能寐,翻身而起,却是写了此信。 信重除了诉说苦恼,还忧心姜萱姐弟的安危,叹这个难解的局面到最后,他才勉强收敛,略问了两句裴文舒近况可好,年关将至可是在忙碌。 信中过半内容涉及裴文舒心坎上的人,不经意的试探就藏在字里行间,按照姜钦对裴文舒的了解,他的回信,很可能或多或少带回一些他想要的内容。 晾干,装封,用火漆,交给冯平,“走驿道。” “是!”这一封信走的青州军务驿道,先去了临淄,然后转往徐州。 抵达徐州后,明面转向常邑盐场,实际快马悄悄送往了卑邑。 裴文舒拆开一看,勃然大怒。 往日不知还好,如今洞悉姜钦真面目,这封信掩藏在底下的意图简直原形毕露。 他怒极:“姜钦!姜钦!” 怒过之后,眉目一片冰冷,裴文舒面无表情回了一封信,将姜钦搪塞回去。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送回去。” 将笔一掷,他抄起案上最新发回的讯报,直接去了卫桓的外书房。 这份信报很详细,叙述了娄兴负伤后发生的所有事。 “很好。”卫桓心下大畅,很好,条件终于成熟了。 他站起,环视在座的诸位心腹大将:“秣马厉兵,准备开春后的战事。” 年节过后,雪彻底停了,今年是个暖冬,不到元宵,堆积的霜雪开始消融,枝头隐见绿意。 这就意味着,全面大战开始了。 姜琨正蠢蠢欲动,卫桓即点兵全线压上。 连日来,各种兵马调遣粮草辎重押运,宣和的粮草军备库已经移至卑邑了。 明日,卫桓将率大军离开卑邑,东进和徐笙等将汇合。 卑邑的气氛一下子就绷紧起来。 大战在即,卫桓没有丁点惧意,反他浑身血液似沸腾了起来,战意,恨意,在这一刻都达到了顶峰。 他对姜萱说:“阿寻,若顺遂,此战我当击杀张岱姜琨!” 还有姜钦娄兴等等人。 将多年仇人踏着马蹄下,他手中的长刀劈在对方的脖颈间,用那腔浑浊的热血洗刷掉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 卫桓头脑越发清晰,情绪越发激昂。 只回到后院屋中,接着昏黄灯火看着姜萱那张柔美的脸庞,他却生出了浓浓的不舍之意。 姜萱怀孕已七月了,头胎不算大,但腹部也明显隆起。他在她跟前单膝跪下,侧脸贴着她的肚腹,里头的孩子动了动,一脚踢在他脸上。 这种实在又有力的动静,将他的心魂都整个吸引了过去。 轻轻抚摸良久,他才站起身。 他亲吻她:“寻寻,我肯定能及时赶回来的。” 在孩子降生之前,他会赶回来的。 在孩子降生之前,就能彻底解决这些前尘旧恨。 若顺遂,他们很快就要成功复仇了! 三更,卫桓就起了。 往日总睡得很沉的姜萱,他一动,她就醒了。 天黑着,卑邑内外火杖重重,照亮了整座城池。 徐乾刘振等臣将已经来了,正披甲跨马等在大门外,等待卫桓率大军而出。 姜萱垫脚,亲自为卫桓披上帅氅,帅氅艳色赤红,他肤白如玉眉目锐如刀锋,在火光熊熊映照下,俊美矫健,雄姿勃发。 他带着刀茧的大手落在她的脸颊上,轻抚片刻,又探臂往前一带,“我会每日给你写信。” 他看着她:“只你身子重了乏累,不用急回我。” “回封信有什么的。” 姜萱整理好他帅氅系带,轻轻退后一步:“阿桓此战必胜!” “好!”他上前一步抱住她的肩,紧紧收拢,俯身在她眉心印下一吻,转身大步往外。 旭日东升。 姜萱乘车至东城门下,登上高高的城头,目送大军开拔。 金色晨光洒在黄土大地上,刃尖和铠甲折射出刺目亮光,黑压压的大军一眼望不见头,举目远眺浑然一体,已不能辨清熟悉的身影。 卫桓,还有姜钰。 姜钰方才特地来寻她,他十六岁了,肩膀宽了也厚实了,人晃眼就拔高,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 他单膝跪在姜萱面前,“阿姐,此战我必手刃敌寇,为阿娘复仇的!” 切齿之意,激昂情绪到了顶峰,微微哽咽,他仰脸看着她。 曾几何时,自己细心呵护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 姜萱将手放在他的发顶,“好!” 阿姐不能上战场,手刃仇敌之事就交予你。 “愿你二人马到功成!” 她一托,姜钰站了起来,深深看了姐姐一眼,转身跟着卫桓大步而去。 戴甲少年翻身上马,一扬鞭汇入城外大军。 姜萱举目远眺,旌旗漫天,戈戟如林,漫天遍野的大军潮水般有序涌动,沉沉往东进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4章 第114章 卫桓再一次和姜琨张岱面对面,是在乍暖还寒的正月廿二。 酝酿堆叠了一冬,一上来就是一场正面大战。 玄黑铁铠和青黑甲胄泾渭分明,双方陈兵的最接近处,相距不过二三百丈。 姜琨张岱能清晰看到并州军猎猎而动的赤红帅旗。卫桓亦然。 张岱一见就暴怒,厉声大喝:“孽障!狗杂种!老子定教你挫骨扬灰,方泄我心头大恨!” 阵前兵卒齐声呐喊,将声音送至并州军前。 卫桓勃然大怒,只不用他开口,徐乾已打马而出,厉喝道:“连老巢也丢了的无能狗贼!可敢与你徐爷爷一战!” 并州军前一阵哄然大笑。 张岱怒发冲冠。 只他好歹是副帅,应战自用不着他,青州大将尉迟典大喝一声:“小子,看你尉迟爷爷的厉害!” 说着驱马而出。 一个手提红缨湛金大刀,另一个持虎头寒铁偃月刀,疾速打马,瞬间战在一起。 徐乾天生神力武艺过人,尉迟典威猛刚烈悍勇闻名,双方缠斗火花四溅,始终难分高下。 谁也压服不了谁。 姜琨眼见无法在阵前斩杀敌将以大振士气,也不再拖,趁对战二将稍稍分开,鸣金召回尉迟典。 他当即暴喝一声:“卫桓小儿!好你个忘恩负义的贼子!血统不详,张侯容你养你十数载,竟敢恩将仇报!今日我就将你擒而戮之,以正天道!” 卫桓冷笑:“你一个寡廉鲜耻,为些许薄名迫害嫡妻追杀亲子亲女之辈,有何面目说这般话语!” 讽刺十足,“想替天行道?也看你配是不配!” 姜琨脸色涨成猪肝色,“锵”一声配剑出鞘,斜指敌军,暴喝:“将士们,全力冲锋!” 卫桓也反手一抽腰间宝剑,沉声:“传令!全力进军!” 鼓声隆隆,双军呐喊震天,瞬间战在了一起。 别看骂战这般畅快淋漓,但其实双方都非常谨慎的,阵势既攻且守,稳住自己的同时盯紧敌方。 姜琨用兵沉着老道,卫桓也不急,他唯一做的就是借着战时引着青州军四下进退挪移,不停地变换地形,战场渐渐从平坦简单的河阳平原转移到复杂的亥陵区域。 他是在给姜钦聚拢人手和寻找有利地形的是机会。 众所周知,野战开始的时候都是阵法战,主帅排兵布阵,将各部兵马及主将放到合适的地方去,各有各的位置,井然有序。 但战事到中后场,这个排位往往会发生变动的,可能根据主帅调整变动,也有可能因为突然情况主动冲上或退后。 战事初初拉开帷幕时,贾布三将是分散的,且不和姜钦在一起。卫桓这么频繁着引着青州军进退挪移,正是给姜钦不着痕迹聚拢兵马的机会。 不过,他和姜琨强弱差别还是很大的,且他谋求的是取而代之,而不是仅仅杀了姜琨。眼下正处于并州大军的鏖战之中,他可不敢明目张胆内战,否者卫桓一挥军,就全完了。 在卫桓不肯当借刀杀人那把刀的情况下,他就需要一个合适的地形,合适的时间,来创造一个合适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杀死姜琨。 然后,他临危受命,成为新一任阳信侯,新的青州军主人。 所以卫桓现在需要做的,除了给姜钦创造机会以外,就是密切盯着青州军内部情况。 以判断姜钦的动手时间。在他动手之前就抢先发兵。姜琨一死兵士哗然,在新旧主交替人心浮动那刻围攻而上。 裴文舒其他事情一概不理,他只全力监视姜钦贾布等人的位置挪动情况,尽可能早地取得第一手讯报。 而张济则紧着勘察青州军新营地附近百里内的地形详情,越详细越好。 这二者都是准确判断青州内讧时间的基础。 短短一旬,裴文舒张济人都瘦了,神色却越来越严肃。 因为姜钦已经成功将贾布三将聚拢在一起,他有意识地坠在后军,紧紧盯着前面的中军。 现在,他就差一个机会。 并州众人盯得越发紧,每日青州眼线将讯报送至后,第一时间就是分析商议。 终于在春回大地的二月初四,接过按讯报一一粗描并标注妥当的青州大营布防图后,他倏抬头。 “战机已至。” “机会终于来了。” 漳水河畔,青州大营。 姜钦驻足缓坡上,眺视下方的连绵营地。暮色四合,篝火开始点起来,零星亮光点点。 而他身后,则是差不多搭建完成的将帐。 这半月来且走且战,日暮鸣金收兵后,则各自寻一合适位置驻下临时营寨过夜。 他沉住气等了足足七八天,终于等一处契合他心意的营地。 这是一处前宽后窄的营地,最前方是防守的重中之重,尉迟典陈池等几员心腹大将率重军驻扎,而中间则是姜琨所在的中军,再后面则由姜钦并贾布等将率军拱卫。 这处地形最妙之处,在于地势是中部微微凹陷的,后方则是一个缓坡,缓缓高上去,左手边还有滚滚漳水。 姜钦过来一见,心就狂跳。 而事实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中军不但驻扎在中间洼地,但为了视野更好些,姜琨的帅帐竟还挪了挪,已挪到缓坡边缘。 姜钦转身入帐,快速粗绘了一幅大营地形图,他在帅帐点了一点,笔尖直线一挪,在漳水河堤又点了一点。 冯平一直屏住呼吸看着,此时眼前一亮,“主子,您是想……夜半让人掘开漳水河堤?” 在合适位置稍稍一掘,河水瞬间冲入低洼,中军必瞬间大乱,又正正好阻挡了前军。姜琨一瞬失援落单。而这时候的姜钦,只要打着援救旗号直奔帅帐,正好趁乱将姜琨解决。 姜钦低低一笑,“正是。” 他这个叔父倒是很谨慎的,虽临时挪帅帐不好再调整中军,但他远离了自己,并将贾布吕德梁汤三将及其麾下十万后军安排左侧和后方,将他这个“器重”的亲侄放到最后。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琨此举正中他下怀,毕竟贾布等是他的人,贾布驻扎在漳水河畔,正正给了他私下动作的机会。 姜钦笑罢,翻转小图,在背后提笔疾书。 “口子够用即可,不可掘得过大。”足够引起惊乱即可,不能损伤兵马。 “四更丑初,切记,换上并州军服后再动手。” 战前,姜钦就让贾布三人偷藏了一些并州军服,正是打算嫁祸的。 “去吧,小心些,切切不能外泄半分。” 机会只有一次,成败在此一举,姜钦终于启动早已安排好的传讯渠道,将命令传到贾布手中。 “是!”冯平接过,只罕见没有马上动身,面上露出些许迟疑。 “怎么了?没,”冯平忙道:“小的,小的就是……” 略略迟疑,他还是忍不住担忧:“主子,这漳水河堤,并州军怕是无法潜入啊?” 五十万大军驻扎,连绵望不见头,就算并州军绕到对岸泅水过来,也没什么意义啊!要掘开一道能淹数十万大军的口子谈何容易,这么大的动静,边上的青州军又不是死人。 逻辑不通,很让人生疑的。 姜钦听了一笑:“有些疑心又如何?” 二三两位公子已经没了,五公子今年才十四,这等鏖战之中的重要关头,除了拥他为主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这些“并州军”都会自尽的,死无对证,又生米煮成熟饭。且就算是陈池尉迟典这些大将们,他们也不是孤身一人的,他们还有家人老小。等战事结束以后,不管心里怎么想,权衡过后,绝大部分都会认下来的。 至于不认的,走也好杀了罢,反正不难解决。 姜钦冷冷道:“陈池尉迟典父祖皆从戎青州,大不了,我将旧年真相告知。” 看他们要忠心的是青州,还是姜琨那个弑兄谋位的逆贼! 他冷哼一声。 只要杀死姜琨,后续一切都是小问题。 冯平恍然大悟:“小的马上去!” 匆匆转身而出。 卫桓说战机已至。 众人眼前一亮,连忙围上去低头细看。 张济略略忖度:“没错,这等地形,只要稍稍掘开漳水河堤,陡然见水中军必定大乱,以救主为名一拥而上,正是斩杀姜琨良机。” 他和卫桓对视一眼,卫桓判断:“子末丑初。” 午夜刚过,黢黑夜深,沉沉熟睡,正是最适合动手的时间。 徐乾道:“那我们立即整军出发差不多了。” 为了给姜钦动手的空间,并州军扎营会稍稍远离一些,且为了掩人耳目,还得分兵绕道,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没错,我们需在子时四刻前后赶至。” 布局已久,终于要收网了,若顺利今夜将一举大破青州军,众人情绪高昂。 卫桓也不迟疑,当下命不许多点火杖,尽量减少动静,以最快速度整军。 他军令刚下,谁知变故陡生。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在中帐不远停下,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报!”裴文舒一怔,这竟是王明的声音。 需知他的存在一直秘而不宣,王明就从来没有这般高调现身人前过。 唯一的原因,只有是青州大营出了极重要情况。 卫桓剑眉一蹙,裴文舒已一个箭步冲上前,撩起帐帘喝道:“快进来!什么事!” 卫桓抬目,见是来人直接身穿青州军服,竟是徐州潜伏青州军中细作,不顾一切脱身狂奔过来报讯。 人“砰”一声栽倒在地,重重粗喘,勉力抬头急报。 “情,情况有变,姜琨识破姜钦谋算!……标下脱身前,营内双方已激战了起来!” 但其实,识破姜钦谋算的是梁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5章 第115章 暮色四合,梁尚轻咳着行来时,正见姜琨亲卫在忙忙碌碌拆卸刚搭好的中军大帐,他愣了愣。 “公纪来了?” 姜琨正站在营帐前嘱咐他的亲卫营长齐康,边说往前头的缓坡位置点了点,见梁尚来,对齐康挥了挥手,齐康告退,他大步行来,关切问:“你病可好些了?” 梁尚有些年纪了,本身又是文士,乍暖还寒又接连奔波,便病了,养了几天才好些,不过脸色还不大好看。 姜琨细细打量,不大放心,又吩咐把军医叫来,他要亲自询问病情。 “谢君侯记挂。” 梁尚拱手:“我已无大碍了,君侯放心。” 劝阻两句说无需叫军医来问,见姜琨坚持,他便不再多说,转而看已拆卸捆扎妥当正往后面搬运的中帐,他不解:“君侯这是……?” “哦,是这样的。” 姜琨又点了点前方缓坡位置:“那边地势高些,我便将中帐挪过去。” 姜琨巡视军中一趟,回来发现中帐这块略低洼,再举目一看,前头是缓缓升高的坡地。他更属意那边,能俯瞰大半营地,于是就吩咐搬过去。 本来还犹豫着给不给梁尚搬,他正病着,但眼见他能下地又过来了,遂不再迟疑,吩咐亲卫一同搬去。 梁尚没意见。 两人翻身上马,不紧不慢驱马过去,到地方的时候,牛皮大帐已经重新扎好了。 姜琨梁尚撩帘入帐,坐下后,姜琨没有忙碌其他,而是先调整后军各营位置。 照理说,中帐该在中军包围的最中心点的,但现在他这么一挪,却挪到了比较边缘的位置。只眼下中军营帐都扎好了,却不好再重新拆卸调整,且位置也不够,另一边是漳水。 不过这也没关系,姜琨也不是随意点的位置的。这处后面的就是贾布吕德二员老将,一贯忠心耿耿,有他们拱护也一样。 唯一需要调整的,就是姜钦。 姜琨把姜钦的位置往左后方边缘再挪了挪,给出的理由是调整布防,并把梁汤往前移了移,把空出的地方堵住。 完事他才将正事搁下,吩咐传晚膳。 “公纪?” 吩咐完了,回头见梁尚打了个寒战,本想留他用膳的心思就打消,“你先回去添衣,等用了膳食汤药再过来不迟。” “啊?哦,谢君侯体恤。” 梁尚反应有点不对,姜琨稍稍一诧,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只当他病体未愈反应慢些,遂起身,亲自把人送回营帐。 梁尚营帐距离中帐也就三四十丈,非常近,在门帘前谢过君侯相送,再目送姜琨回去,视线移了移,落在远处左后方星星点点的篝火营帐上,他不自觉蹙了蹙眉。 姜琨为什么要调整姜钦位置?他没避梁尚,梁尚也心知肚明。 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贾布吕德这两人名的时候,他莫名一阵心跳加速。 有一种莫名凉意从尾椎而起,瞬间窜上他的脑门。 他激灵灵打了寒战。 寒战后,一种心悸的感觉,他快步入帐,蘸墨刷刷几笔画了一个粗简的大营地形及布防图。 有了图更清晰,姜琨偏离中军中心点,贾布吕德梁汤三人正呈品字形从后拱卫着中帐。 梁尚记得很清楚,开战前这三人是分布左右翼的,不知何时渐渐聚拢在了后军。 后军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姜钦。 他垂眸,方才在中帐电光火石一瞬间,他无端端想起贾布三人的一个共同特点,那都是昔年老侯爷亲自提拔上来的心腹,两代老将。 梁尚召亲卫入内,问:“那边可有动静?” 先前,他吩咐私下留意一下姜钦。 只姜钦十分谨慎,并非临时留意一下就能窥破什么的,所以亲卫拱手禀:“禀司马,姜将军并无不妥。” “这样吗?”没有察觉问题,可梁尚并未因此打消疑心,反之他更加忌惮。 他并不相信巧合。 这世上哪来这许多巧合?尤其是这若有似无存在着蛛丝马迹的种种巧合。 他觉得不能再按捺下去了。 梁尚霍地站起,捻起那张粗简草图匆匆往中帐去了。 “我总觉得不安。” 梁尚深揖:“请主公恕尚擅自揣度之罪。” “公纪何罪之有?” 姜琨一个箭步上前,将梁尚扶起,他抿唇:“我还要嘉奖公纪查我所缺之功。” 他眯了眯眼,声音已经转冷。 有些东西不说犹自可,一旦注意上就疑心顿生,更何况是一直心存提防的姜琨? “这么些年过去,我险些忘了,我父亲是极重他的。” 长子嫡孙。 姜钦是嫡长房所出的嫡长子,自幼又聪明伶俐,老侯爷从小的看重可想而知? 这种看重一直持续到重病中得悉丧子,才被姜琨取而代之。 犹记得当年丧报一到,老侯爷当场吐血,和姜琨抱头痛哭,哀哭过后才勉强撑起精神,亲自书写奏折快马送往京城,报丧及重新请封世子。 那时老侯爷重病哀痛,又得紧着在咽气前将青州军政二务移交到次子手里,根本就忘了姜钦。也就是封世子的圣旨到了,他一口气泄了,临终前一刻见了人才想起,遂把孩子招过来交到次子手里,让姜琨好好抚养成人,勿教长子香火断绝。 如今回忆起,姜琨心头一凛,会不会是父亲刻意为之?目的就是削减他心中的戒备。 如果真是这样,不得不说,这是有效的。需知兄长刚去世时,他还时不时犹豫是否要斩草除根,但随着时间渐过,这念头渐轻。 到最后,他跪在父亲病榻前,当着一众青州文武臣属的面,握着姜钦的手立下重誓。他遂彻底把那念头打消了,也就是不知事的五岁孩子罢了,兄长意外身故的事很顺利,若姜钦再死了,反而可能引发质疑。 于是改了主意,用姜钦刷出了一个厚待长兄遗孤的美名。 想到这里,姜琨笑了,笑过后叹:“我不如父亲多矣。” 安抚住他,兼顾了青州基业,同时保存了姜钦的性命并让他得到足够的重视和最优质的教育,不至于被养歪了成为纨绔。 对局势,对人心,把握得精准极了,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 姜琨叹服父亲。 叹过后,他笑意倏地一收,这个小崽子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了气候! 幸好,有梁尚。 只到了这时,梁尚反而退一步,见姜琨目泛厉光,他道:“君侯,此事不过我二人猜测罢了。” 平时倒好,眼下正在大战当中,无缘无故擒杀几员大将,其中还有姜琨亲侄,实乃动摇军心之举。 不是上策。 “君侯,若得真凭实据方稳妥。” 虽姜琨恨不能立即擒下姜钦,但道理他也懂,勉强按捺:“公纪,你有可良策?不必顾忌,速速道来。” 梁尚看向案上他带进的那张草图,“不管如何,先防备是必须的。君侯不妨立即招尉迟典陈池等几位将军过来,佯作商议军情,实则告知姜钦疑似不轨之事。” “再私下弄些动静出来,让他们传命各营夜间警醒,慎防敌袭。” 另外,要稳住军心,最好的就是让将军们确信姜钦贾布四人确有不轨之心。 梁尚将视线投到他带进的那张草图上,“某以为,若姜钦心思当真,他必欲借漳水。” 掘开河堤一个小口,让中军大乱,陷姜琨于失援落单一瞬,他援救旗号直奔帅帐,正好趁乱将姜琨解决,再嫁祸并州军。 “君侯一旦身死,诸公子年幼,强敌在前,唯有拥他为主一图!” 姜琨冷冷一笑,听梁尚断言:“行事之时,必在深夜!” “只不过,掘堤需早些。” 说不得,现在就该开始了。 漳水湍急,这乡野的河堤虽是寻常黄土堆垒,但为防溃决,乡民百姓每年都自发来填土加固,因此非常厚实,要掘开一个口子可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动静不能大,掘堤人手必须限制在一个不多的数量上的情况下。 “掘出土石,倾进漳水之中最方便。” 不然泥土堆得多了,很容易吸引远处的视线,要知道河堤不是贾布都占完的,他只是占后军这一片。 “我们遣人泅入漳水,悄悄往后军潜行,若遇倾倒土石,即可确定此事。” 一来,梁尚和姜琨都是猜测,不能确定真伪就动几员大将,这不适合。 二来,让陈池尉迟典等人安排人去,如果是真的,不需要解释,立即就打消了将军们的疑惑。 现在距离午夜还早,一步一步来,无需焦急。 大敌当前,要尽可能地不损己方解决这个问题。 姜琨深以为然,立即遣人去巡视布防,又让把陈池尉迟典几人叫来。 陈池尉迟典等人闻言大惊失色,惊过之后,他们领命立即安排人去泅水察看。 “仔细些,万万不能被人发现。” 各人反复嘱咐亲卫,亲卫借口传达军令,匆匆去了。 牛皮大帐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极沉凝。 只觉时间极其漫长,陈池坐不住,正来回踱步着,骤听脚步声响一回头,见是方才的人回来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如何了?” 一见来人面色,他心先凉下半截。 果然,几位将军的心腹亲卫,包括姜琨亲卫营长齐康,“啪”一声单膝下跪见礼,齐康沉声:“果然如梁先生所料!” 潜过中军范围,再过一段,火光减了下来,有特别黑暗的一处,果然有人背着篓框往漳水倾倒泥土,探头侧耳倾听,甚至能听到另一边隐隐的挖掘声响。 齐康肃然:“标下等已确认无误!” 姜琨放声大笑:“好啊,很好!” 他笑意一收,眉目冰冷:“此等逆贼,枉为我姜氏子孙!”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不知晓旧事,这话是说给他们听的。当然,不管知道不知道,此时都迫切要解决这问题。 张岱急道:“该如何除掉这几个叛贼?” 可想而知姜钦等人正全神贯注准备中,这四人分隔四个位置,又都是实拥兵权的主将,偏偏他们想不引起动乱的情况下将其擒杀,这难度颇高。 尉迟典立即道:“君侯,你先离开此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姜琨犹豫了一下,却摇头:“先商议好对策。” 定下计策再说,不然打草惊蛇。 可想而知,姜钦必定盯紧中帐的,他目标太大。 万一被察觉,姜钦直接掩杀上来,或者率军逃遁,都不是姜琨的想看见的。 他的目标是擒杀四人,而后替换下他们心腹,将兵马重新拢回手中。 动静要既轻且快,别忘了,数十里外还驻扎了一个卫桓。 梁尚拱了拱手:“君侯,擒贼先擒王。” 姜琨立即看过来,“公纪有计,快快说来!” 梁尚笑了笑:“君侯不妨遣人将姜钦召来,说有军务相商。” 召姜钦来商讨军务,这是很正常的事,让他自投罗网,来了以后,直接擒下。 简单,直接。 “切记,动静要大些。” 梁尚道:“这等秘事,普通兵士甚至底下的营将士官都是不知的。” 知情者,除了贾布吕德四人以外,最多也就添几个他们手下的心腹。 底下的,听令行事罢了。 这样的话,立即就将主动权握在手里了。 姜钦有超过七成的几率会来,毕竟目前一切进展良好,姜琨并未露出任何破绽。 剩下的两三成,他可能会猜疑,可是君侯召见,他怎么能不来呢?底下士官兵卒该生疑了。 姜琨抚掌:“确实如此。” 尉迟典也拍了拍额头,他把事情复杂化了。 当下也不迟疑,先让陈池回去悄悄准备,慎防有变,等了一刻左右,就吩咐去请人来。 为了逼真,姜琨前后军请了多人,姜钦只是其中之一。 几个亲卫举着火把,便小跑便说笑,其中一个不慎一绊摔了大马趴,引得出一阵哄然大笑。 现在正是晚膳用过的时候,营帐进进出出人不少,听见哄笑探头出来看,又是一阵大笑声。 巡逻队听见,赶上来呵斥几声,这才停了。 亲卫羞恼爬起,匆匆寒暄两句走了。 “你说,中帐有人来叫我?” 姜钦不禁皱了皱眉。 冯平道:“是啊,人快要到了!” 他忐忑:“主子,我们要去吗?” 照理说,君侯召见是寻常事,可是在眼下这敏感的时候,他心总忍不住提起。 姜钦面沉如水,他不愿去,哪怕目前情况一切正常。 冯平道:“主子,要不您称病?” 伤病昏睡,不去也正常,先把这半夜糊弄过去。 姜钦踱了几步,“来人什么情形?” “一切正常。” 冯平忙道:“三个人过来,有说有笑的,还有一个被绊了一下,摔了个大马趴,被人笑得抬不起头。” “这样吗?”仿佛能听到脚步声了,“啪啪啪啪”仿佛踏着姜钦的心坎上,不知为何,他油然而生一种不安感。 并且越来越强烈。 垂眸片刻,他附耳吩咐冯平几句,冯平神色一肃,赶在中帐来人抵达前出去了。 冯平前脚出,中帐来人后脚到,灯火昏黄,姜钦正在案后翻阅军务,亲卫恭敬拱手:“姜将军,君侯有请。” “嗯。”姜钦立即阖上册子,将案上一侧已处理好的拿起,匆匆起身出门。 为首亲卫是知晓内情,见他如此自然,也不禁心生疑惑,会不会是搞错了? 姜钦当先而行,传话亲卫紧随其后。路程过半,行至一处篝火盆前时,由于缓坡凹凸,这底部木桶的放置不稳,当添柴卫兵把大条木柴往里一扔,忽“砰”地一声。 整个大火盆连同底座半人高的木桶竟整个翻侧,木桶“砰”一声砸在前面一块大石头上,火盆瞬间跳起,竟直接扑在姜钦身上。 “啊!”变故骤不及防,姜钦整个成了火人,他立即往地面一扑翻滚起来。 可惜坡面凹凸,效果不大,冯平等人惊呼一声,慌忙扑上去打火。 七手八脚,勉强扑灭火苗,姜琨已铠甲焦黑浑身破烂,他手紧紧捂着左额及眼颊,掌下皮肤黑灰一片,他抽了抽,直接晕厥了过去。 大事不好!冯平及姜钦亲卫们大惊失色,“快!快喊军医!” 说着匆匆将姜钦背起,往回狂奔。 这……亲卫队长皱了皱眉,吩咐一个人回中帐报讯,自己跟着跑了过去。 趴在冯平肩膀上的姜钦微微睁开眼。 他还是不去了。 他索性顺势而为。 长兄遗孤,器重亲侄,眼下遭遇了火毒伤势不轻,作为亲叔叔的姜琨,得迅后肯定要立即亲来探望的。 他已经让冯平在营帐附近安排好人手了。 若是顺利,他甚是不需要掘堤了,直接把姜琨杀死。 这样的话姜琨死因破绽更多,但保险。 姜钦不想冒险。 只倘若……万一这是计,退一万步姜琨不知如何察觉了,喊他过去其实是假。 他也已经然冯平传话贾布三人,做好准备,随时应战。 姜钦抿唇,希望不要是这样,他有十七万兵马,终究是不够多。 直接对战胜算不高。 “姜错和娄信那边把话传过去了吗?” 方才姜钦吩咐冯平做得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姜错和娄信叫到梁汤那边去,一旦真有变故,立即擒下杀之,将那七万兵马彻底掌在手中。 冯平低声:“已经办妥了。” “主子,您疼不疼?” “无事。” 姜钦呼吸很重,却不是因为伤,他早有准备,脸上的黑灰也是趁机抹上去的,看着厉害,其实没什么事。只十数年筹谋,临门一脚有差,哪怕只是想想,都让人心绪难平。 不会的。 只他仍旧嘱咐:“一旦有变,立即将响箭放出。” “是!”一开始谁也没料想这样,只事态发展却最终往姜琨和姜钦都最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奔去了。 亲卫飞奔而回,被姜钦反将一军的姜琨骑虎难下,仅仅一瞬,他当机立断抢一步先发制人,即时命令兵全速打马,晓谕全军叛将之事。 姜钦贾布等人所在的后军乃重中之重。 姜琨以雷霆之势欲先发制人,好在姜钦已提前做好准备。 百数飞骑背着令旗高举火杖,厉声大喝:“君侯晓谕全军!今有……呃!” “噗”一声闷响,数支冷箭不知从何而出,准确正中令兵胸腹要害,令兵僵了一瞬,“砰”一声重重落地。 仅最前面出现了很少许的骚动,并无大碍。与此同时,后军将令急速颁下,前军和中军出现叛将和大批细作,立即整军,随时应战。 整个青州大营喧声大作,不可避免地,双方很快激战了起来。 姜钦自知兵马劣逊,一翻身上马立即率兵直扑中帐。 姜琨没有避缩。 他怒不可遏,直接上前迎战。 短暂的一瞬,这叔侄二人面对面。 喊杀震天,帐翻火乱,残余篝火映照,姜钦那张浓眉燕目的英俊面庞明明灭灭,姜琨切齿:“好一个逆贼,老子慈心抚育二十载,竟养出了一条白眼狼!” 姜钦放声大笑,极尽讽刺的讥笑,倏他笑意一收:“好一个慈心抚育!” 他突看向姜琨,一字一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汝恶贼,垂涎侯爵之位谋害胞兄!害我丧父亡母,这二十年来时时提防戒备,还敢说什么慈心抚育!” 姜琨的这张脸,这张虚伪的仁善脸皮!天知道卫桓檄文发出时,他心里有多畅快! 就该扒了他这张伪善的脸皮!让天下人都看看,这究竟是一个心思歹毒到何等程度的小人! “我本有父有母,何用你这个贼子抚育!” 姜钦目眦尽裂:“我呸!” “你以为自己做得无缝吗?哈哈哈祖父早已查得个一清二楚!” 只恨他当时年幼,为了祖宗基业,祖父不得不捏着鼻子佯作不知。 “而你,竟还有脸在祖父病榻前悲哭垂泪,你可知祖父当时有多愤恨厌憎!” 那只病骨支离的大手抚着他的发顶,喘息和他说:“要好好的,祖父吩咐了人照应你……你听你叔父的……” 艰涩沉重的话语,当时姜钦不懂,渐长渐大,他才明白过来。回忆起多年来姜琨祭奠他父亲那时的惺惺作态,胸臆间恨得有如火烧,姜钦面容扭曲:“你这个狗贼!你对得起祖父!对得起姜氏列祖列宗!” 姜琨脸颊一阵抽搐跳动:“……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脸皮被生生扒下,火辣辣的,余光甚至能见到陈池尉迟典等将一脸震惊,他大怒,厉声反驳:“生有反骨就生有反骨,何必再编造杜撰!我乃父亲亲自向朝廷请封的世子,父亲临终前,亲自将祖宗基业交托于我的手中!” 这么一说,还真是的,陈池尉迟典等人一定,立即收敛心神。 姜钦长笑,讥讽的高声大笑到中段时,倏地停下,他死死盯着姜琨,恨道:“今日,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取回本来属于他的东西! 这一刻姜钦恨懑到达了顶峰,如果他真得不到,那他宁愿毁了,也不会让它继续留在姜琨这个恶贼手中! 双方狠狠地战在了一起! 一场激烈的内讧就此展开。 姜琨兵力倍于姜钦,要胜利其实不难,只是碍于兵马基数大,且兵卒们面对同袍,这骤不及防的,下手总有那么几分犹豫。 会耗时间。 偏偏姜琨明白,他最紧缺的就是时间。 这么大的动静,并州哨骑肯定知悉,飞马回去报讯,卫桓再整军,急行军下半夜该到了。 他必须在丑时前解决姜钦,并平息内乱,安抚了军心,而后再布阵应战。 这时间是有多么地紧! 姜琨心焦如焚,恨不能吃姜钦的肉寝姜钦的皮:“传令,擒戮姜钦贾布吕德梁汤其一者,赏万金!兵卒及被蒙蔽诸将者弃暗投明,全部既往不咎!” 这命令若能顺利传下去,确实会效果极佳。可惜的是,姜钦早有准备,他吩咐令兵传令,叛将兴风作浪,辖制君侯,若成功解救君候者,赏万金,连擢五级! 普通士兵哪里又知道这么多内情?他们绝大部分都未曾见过姜琨姜钦的脸,唯有看令旗听金鼓行事罢了。 如今没有金鼓,那就唯有看本营令旗,一层层上去,激战依旧继续。 总体来说,优势还是在姜琨这边的,他兵马多,三十余万和十七万是没得比的,渐渐地,他开始占据上风。 姜钦也是个果决的,眼见杀戮姜琨继而上位无望,他索性把心一横,不争胜局,只一心一意死死拖住姜琨。 他不求胜了,只求乱局持续到并州军赶至。 血腥满面,他目露狂色,不管如何,他要姜琨死! 若是落到卫桓手中,不管是姜琨还是张岱,想必会死得很难看! 姜琨怒发冲冠:“收缩阵脚,全力杀敌!” 他必须在丑时前平息内乱并稳住军心,实在不能,就先遁退,放弃清河和渤海二郡,他退回青州,拒天险而守。 然事态的发展往往出乎人预料。 才子初,激战的呐喊厮杀中,远远的,竟传来一阵地皮隐隐震颤的声浪。 卫桓率军一路狂奔。 既青州内战提前爆发,他也不再绕道了。毕竟绕到的目的就是怕行军动静惊动了姜琨和姜钦,导致这两人权衡过后,反让内乱胎死腹中。 疾奔中,隆隆巨响如同海潮,地皮震颤着,闷雷般向前滚动。 卫桓下令:“徐乾陆延听令!徐乾率十万军绕西穿过裕峡!陆延率十万军穿莽原抵漳水之西!” 兵分三路,围堵青州大军。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重点放在东边的前军和后军,进可合围,退可追击,这一战,张岱和姜琨必须死! 徐乾陆延锵声领命:“是!” 果然如卫桓所料。 一听大军逼近的声浪,姜琨一愣:“怎么可能!” 卫桓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比他算计的最快时间还早了一个多的时辰。 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姜钦哈哈大笑:“好!来得好!” 高亢笑声陡然一收,他倏地转头,对急奔而来的贾布吕德三将道:“我们马上走!往后面急退!” 若姜钦所料不错,卫桓的重点必然放在姜钦和张岱头上,这正是他的一线生机。 他想姜琨死,但不到万不得已,他自不肯连自己也填上。 “快!”令旗挥舞,麾下兵卒当即有了主心骨,迅速聚拢往后急遁。 恰巧并州军声动让激战双方都大惊,一愣一下,那边的军士也顾不上阻拦。 姜琨大恨! 梁尚一把拽住他:“君侯!保存实力为上!” 姜钦这仇,只能来日再讨! 姜琨狰狞一瞬,扭头下令:“鸣金!整军立即望东急行!穿裕峡返青州!” 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姜琨立即整军,往东急遁而去。 他放弃了清河乃至渤海郡,将半个冀州彻底让与卫桓之手,只求迅速返回青州,据险关重镇而守! 不得不说,姜琨能舍能断,此乃最佳战策。他麾下还有三十万大军,青州西北山川河流天险众多,只要他成功率军遁回青州,是没脸,但却会立即稳住脚跟。 然事态发展,却偏偏出乎了他的预料。 数十万大军急行军,如潮水涌动,姜琨连连下令,初步安抚了军心,他正要一鼓作气穿过裕峡时,谁知变故陡然。 声势大动,如闷雷重鼓,前方出现一支汹汹敌军,领头两支赤红大旗,上绣斗大二字,“并”、“徐”。 而后方,大军声势如潮涌动,卫桓领军急追而上。 兵分三路,他成功将姜琨张岱及三十万退军堵截在裕峡之西。 卫桓冷冷一笑,打马而上,遥遥俯视坡下青州大军的中心位置。 姜琨张岱同时仰首,环视一圈,视线落在坡上那面猎猎而飞的赤红帅旗之上。 瞳仁一缩。 卫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6章 第116章 天已经亮全了,旭日冲破晨霭,明晃晃的暖阳铺洒在裕峡之西的荒原上。 漫天遍野的玄黑铠甲,甲片和刃尖折射出耀白金光,四面八方。 这一瞬间,刺眼得让人晕眩。 张岱心胆俱裂,这一刻他终于慌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惊慌看向身边的姜琨。 姜琨呼吸很重,“嗬嗤嗬嗤”喘着粗气,可只片刻,他就镇定下来了。 “慌什么!” 他厉喝。 仿若陷入重围之中的狼王,异常凶狠又凌厉的眼神,姜琨环视一圈,最后落在张岱的脸上:“我们还有三十万大军,怕什么!啊!” 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将士们!都稳住!” 他高声厉喝,声音传得极远:“狭路相逢勇者胜!多少年了,我们闯过了多少难关!比这难的没有吗?啊!” “有!” “我们一定可以成功克敌的!” “没错!君侯说得忙没错!” 梁尚陈池尉迟典等文武大将高声附和,亲卫近军们高声附和,呼声高亢,如浪潮般传遍整支青州大军。 高呼声中,慌乱的青州兵士镇定下来,一股破釜沉舟的胆气油然而生,再抬头看漫山遍野的敌军,不再怯惧,而是一种欲拼死一搏一往无前的孤勇胆气。 姜琨当即排兵布阵,下令团团收缩,以守为攻。 张济见之,不禁叹一声:“这姜琨能走到今时今日,实非侥幸。” 绝对是一方枭雄。 只侥幸不侥幸,枭雄不枭雄的,卫桓并不在意。他只知道,从一开始走到现在已足足五载有余,他终于将仇人围困压制住,这一趟,他势必要成功复仇。 不容有失! 姜琨明白士气的重要性,卫桓自然不会不懂,他“锵”一声拔出宝剑,斜指向前。 “将士们!我们的敌人正在包围之中!他们的兵力远逊于我们!” “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方之手!” “诸军全力克敌!此战若胜,全军皆赏钱三千!斩杀敌将一员者,擢一级,赏钱百万!若得敌帅首级者,连擢三级,赏钱三千万!”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占据大优势的情况下得到金钱的鼓舞,帅令飞速传遍上下,将士振奋,士气如虹,一下子就赶上了包围圈中的青州军。 卫桓不等青州军完全稳住阵脚,长剑一指,白光耀目,厉喝:“将士们!全力冲锋!” 在仲春二月,裕峡之西的大片荒原之上,并州军和青州军展开了开战以来最激烈的一战。 若青州军胜,姜琨张岱摆脱困局,生机犹在。 若青州军败,盘踞青冀二十年、称霸一时的阳信侯颉侯将呈摧枯拉朽之势,彻底倾塌颓覆。 还要如何阻挡并州军前进的步伐?还要如何阻挡卫桓收割他们性命的刀刃? 姜琨迫切要取得胜利,再不济,也要打成平手,好从容而退。 可惜事实往往与愿望相悖。 青州军悍勇身经百战,并州军也不逊色,甚至并州民风粗犷,常年和诸多胡族混居,可能还要更胜一筹。 青州军破釜沉舟,并州军亦如猛虎下山。 在这种情况下,并州军兵力超出青州军将近一倍。 鼓声隆隆,呐喊震天,五十万并州军踏过二月早春的原野,双方狠狠地厮杀在了一起。 双方都强烈地要取胜,双方都不允许自己败,几轮冲刺,声势仿能撼动山岳的阵法战后,双方最终混战在了一起,白刃见血,你死我活的生死肉搏厮杀。 战事从大清早开始,一直持续过午,热血沸腾了乍暖尤寒的漳水河畔,滚滚波涛被染成赤红颜色,人惨呼马嘶鸣,血泊处处,尸横遍野。 日头渐渐偏西,在兵力相差甚大的情况下,青州军终于支撑不住的,那一口破釜沉舟的孤勇胆气到了最后,渐渐泄去,开始有人受不住,扔下兵刃往后逃跑了。 “君侯!”陈池尉迟典打马狂奔而来,二人身上铠甲血迹斑斑,褐红色喷溅了一头一脸,到得近前,落下泪来:“君侯,标下等护你突围!” 战事到了这个程度,溃逃之势一起,后续收不住的,很快将会呈摧枯拉朽之势兵败如山。 现在集中力量拼死突围,还有可能保住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说到这里,陈池尉迟典泪流满面,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三十万大军陷在此处,只怕青州难保了。 可他们君侯在,无论如何都要护着君侯。君侯在,才有希望! 张岱急道:“没错,二位将军说得没错!” 说着,他举目四顾,远远有几处骚动特别厉害,卫桓必在其中之一。如今还有亲军重重拱护,再慢一些,只怕顶不住了,那孽障要杀到近前了! 姜琨呼吸极重,“嗬嗤嗬嗤”喘着粗气,脸颊肌肉抽搐,眉目一片狰狞。 张岱大急:“姜兄!” “君侯!”陈池尉迟典及齐康等亲卫“砰”地翻身下马,跪到在地,焦急仰视姜琨:“君侯!我们护您突围!” 姜琨垂下眼睑。 事到如今,他再不甘,也不得不接受了事实。 萌生退意。 他不想死,活着有千万可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眼下这般情况,可想而知卫桓必死死盯着这位置的,要突围,却不能鲁莽。 他倏地抬眼,看向急得提鞭险要打马的张岱,道:“张兄,我与我的大军共存亡,你自己走吧!” 面色沉沉,说得极平静。 陈池尉迟典齐康等人大急:“君侯!” “不用说了!” 姜琨沉声抬手一压。 张岱急得不行,苦苦相劝,姜琨却不为所动,眼见溃逃越来越多,那几股骚动却越逼越近,他大急一咬牙:“好!山高水长,姜兄你我来日再会!” 说着传令自己的亲信兵马,一扬鞭,选了一个方向狂奔而去,猛力突围。 目送张岱并冀州军走远,冲向并州军的包围圈,姜琨这才收回视线,一扯帅氅扔下:“卸甲!我们马上走!” 陈池尉迟典等恍然大悟,心口一松,连忙爬了起身,“君侯英明!” 英明不英明的,停在姜琨耳中而毫无感觉,如今只盼张岱的动静能更大一些,将卫桓的视线吸引得更久一些。 他迅速下马,避入人群,再招来普通校尉将领,他连同陈池尉迟典等人一同把铠甲换了,再重新上马,匆匆往反方向而去。 “卫兄弟!他们要突围了!” 徐乾手一指,卫桓收回染血长刀,抬头一望,果然见一阵猛烈骚动起,而后迅速往包围圈的东北方向扑去。 混战至如今,什么内应眼线都没用了,全靠现场观察。不过虽不知敌军核心内的情况,但青州已溃败势起,己方大胜在即却明明白白的。 这当口,可不能让姜琨张岱二贼跑了,姜钰大急:“姐夫!” 情急之下,连私底下的称呼都出来了。 卫桓一提马缰,立即率军急追而上。 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划破混乱的战场,所经之处,己方将士迅速避让,而敌军却被骇人气势所慑,心胆俱裂,溃退遁逃更加之多。 卫桓率军直杀过去。 很快逼近。 驱马直直扑入突围之军的后方,重刀横扫,血腥飞溅,身周几要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他速度迅猛,越杀越入。 突围艰难,后方却喧哗大作,张岱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卫桓距离他已经很近了,他眼利,甚至已能看清张岱,眼见对方惊骇打马掉头,他森森一笑。 “狗贼!” 卫桓声音越来越近,他厉喝:“今日我就要以的颈腔热血,告慰我母亲在天之灵!” 五年了。 卫桓闭了闭目,那个雨夜记忆犹新,黑黢黢的暴雨中,他刨开湿泥,扒开草席,露出一具赤条条的青白尸身,其上淤青伤痕遍布,她睁着眼睛,定定看着天空。 头顶的天,如泼墨一般黑沉沉地压下来。 他花了五年时间,伤痕累累,一步一个脚印,到了今日,终于要砍杀这个狗贼,为他的母亲复仇了! “贼子!你该死!” “我要将你枭首焚尸,挫骨扬灰!” 恨戾的冷声,如同森森炼狱传出,已逼至身后,张岱心胆俱裂,一回头,眼前一道亮白刀光闪过。 他只来得及看清了卫桓上半张脸,耳边“咔嚓”一声骨头断折的脆响,他只觉颈间一凉,整个视野瞬间跃高了起来。 他看清了底下卫桓,看清了远处激战中的两军,升至顶峰,开始回落。 “砰”一声闷响,张岱头颅重重砸落在地,无首的尸身僵硬片刻,颓然栽落马下。 颉侯张岱,身首异处。 卫桓缓缓伸手,抹去溅在左脸上的一抹浊血,他手心玉白,鲜血殷红。 他闭上眼睛。 母亲,儿子终于手刃这个狗贼,为您复仇了! 张岱被杀死了,他尸首被薄钧吩咐人收拾起来,以便卫桓后续处理。 只很快,他们就发现,姜琨不在。 姜钰情绪激昂之后,大急:“那恶贼难道私下突围了!” 还真是,姜琨利用张岱吸引了卫桓视线,趁着后者奔往东边的杀张岱的当口,一瞬发起冲锋,竟率万余残兵成功突围而出。 得迅时,他已越过漳水,急速往青州遁逃。 姜钰大恨大急。 卫桓一拍他的肩:“别急!” 失去三十万大军的姜琨,如同拔牙老虎,他即便遁回青州,也支撑不了多久的。 裕峡之西荒原上的一场大战,改写了整个北地的格局。 就一日一夜,骤不及防的,阳信侯姜琨竟全线溃败,三十万大军被全数俘杀,他仅仅率了万余残军,在心腹的拼死保护下突围,如落水之犬惊慌遁回青州。 可即使成功逃回去了,又能如何了? 青州留守的驻军,现不足十万,且分散在各地驻防,不等他不顾一切召来,卫桓已追杀而至。 在这等兵力悬殊的情况下,一切抵抗都是无用功,即使遇上城高池深一时不好攻克的城池,直接绕过去就行了,守城那点兵力,还怕它从后突袭或者截断粮道不成? 甚至还有眼见大势已去,抢先一步开城门投降的。 卫桓率大军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不足半月,已兵临青州治所临淄。 姜琨没有再遁,他就在临淄,聚拢了所有能聚拢的兵马,发出所有能发出的求援信,徐州裴崇,幽州梁灿,甚至兖州彭越。 不管是敌是友,不管对方来了有何目的,他统统不在意,只要能赶在城破之前抵达,那就可以了。 只卫桓岂会如他的愿? 在这些人接讯点兵抵达之前,他必将整个青州控在掌心。 诸事俱已安排下去,卫桓此刻亦未再理会,他率三十万大军围于城下,抬头,看临淄城头的帅旗。 姜钰也看见了。 他那个父亲,昔日不可一世、毫不犹豫就戮杀他母子三人的父亲,如今状若疯虎,正立于城头之上。 姜钰放声大笑,笑声到了最高处,他陡然一收,手一指,厉喝:“狗贼!你昔日害我母亲,一再追杀我姐弟之时,可有想过会有今日!” 眼前,就是董夫人身死之地,他恨毒:“我今日要亲手杀了你!将你的头颅带回去与我阿姐报喜!” 姜琨双目赤红,怒声:“孽障!你出生之时,我就该掐死你!” 卫桓冷冷一笑,一挥手:“将士们!全力攻城!” 并州军呐喊如同海啸,卫桓一声令下,恶狠狠地直扑而上。 金鼓震天,矢石如雨,战火映赤了半边天空,如山岳大动,撼动了整个临淄城上下。 临淄确实城高池深易守难攻的,在这等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姜琨也支撑了八天。 已经极了不起。 只是再了不起,败势也已非人力所能挽回,随着檑木撞门“轰”地一声巨响,两扇厚重的红旗门板轰然落地,并州军爆起一阵欢呼,直杀而入。 卫桓领着姜钰,直入临淄,迅速登上城头。 姜琨在陈池尉迟典及数百名亲卫的护持下,仍在顽抗。 卫桓没有上前,他伸手接过穿云弓,抽出一支长箭,拉弦瞄准,片刻,陡然一放。 锐器割裂空气的隐隐的啸鸣,陈池尉迟典不是不知,只是他们无法马上挪移,那箭来得太快太猛,“噗”一声门响,尉迟典正中左胸,僵立片刻,他怦然栽倒。 姜钰不禁顿了顿,他没忘记当初在昌邑群山,尉迟典救过他姐弟性命。 卫桓冷冷:“今你们各有立场,战场上只论敌我!” 姜钰一抿唇,“是!” 卫桓再度发箭,这次是三连发,两支对准姜琨,一支对准陈池。 陈池奋力为姜琨打下一支箭,自己勉力一避,已经慢了,箭矢入腹,他闷哼一声,勉强撑了一阵,也战死当场。 姜琨被箭矢射伤左臂,战力陡然减了一半,随着并州军涌上城头,身边仅剩的这数百亲卫也一再缩减。 卫桓吩咐:“去!” 姜钰提刀而上。 他的亲卫,和好友徐晏李望常平三人紧随其后。 姜钰赤红了眼,执刀猛杀,徐晏李望一并冲上。 杀了一个又一个,越逼越入,姜琨已看见他了,“孽子!” 他长刀一指:“杀了他!” 同时一扣腕间机括,“铮”一声,竟有一支短箭激射而出。 这骤不及防的,卫桓脸色即时变了。 千钧一发,李望扑了上去,一把推开姜钰,自己猛地一扭身,努力后仰。 “呃!”他闷哼一声,背部中箭。 众人大惊一看,还好,不是心脏等要害。 但也重伤。 姜钰大怒:“你该死!” 连连猛杀,急攻而上。 姜琨袖箭只有一支,他有伤在身,失血渐多,一退再退,退无可退。 最终,姜钰逼到近前。 徐乾常平等人直接攻向他剩余的亲卫,默契将中间的姜琨给剩了出来。 姜琨刀刃都卷了,他扔掉长刀,抽出配剑,赤红着眼盯着他这个逆子。 姜钰长大了,他已差不多有姜琨高,虽年少,但历经多次战事,稚嫩青涩早已不见,眉目沉沉,神色冷峻肖似卫桓。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 姜钰恨声:“你该死!” 他扑杀而上。 六年来勤修苦练,寒暑不辍,终在今日卓见成效,二三十个回合过去,他压制住了渐见力竭的姜琨。 压住他的刀,姜钰逼近,四目相对,他一字一句恨道:“去死吧!” 斜斜一压,猛地一刺。 “噗”一声闷响,长刀穿胸而过。 姜琨瞪大双眼,在之前,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最终会死在亲生儿子手上。 姜钰猛地一抽。 胸腔热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他只觉畅快极了,前所有未有的痛快! 痛快中,夹杂着酸楚,这一刻他想起母亲,眼眶一阵潮热。 重重一脚。 姜琨大睁双眼,“砰”地栽倒在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7章 第117章 积蓄六年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用尽了,垂眸看着地上的人,重重地喘着。 兵刃交击的声音离他远去,两行热泪落下。 良久,一只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卫桓的声音:“走!” 姜钰一抹脸,大步离去。 城破以后,进入巷战。 不得不说,能被姜琨留驻老巢的都是精锐兵马,即使到了如此田地,仍在激烈反抗着。 可惜,已徒劳无功。 并州大军从四门涌入,马蹄军靴落地的沉重鞜鞜声,铁铠摩挲,以不可阻挡之势一步步逼近。 至傍晚,整个临淄的反抗军力已全部剿灭,这座位于淄水西岸的宏伟古城迎来它的新主人。 残阳如血,城内正有条不紊地清理戒严,一队队兵士在身边快速经过,姜钰缓缓打马,沿着那条能十二车并行的宽且直长异常熟悉的青石板大街而行。 这条大街,直通城中央。 城中央乃临淄中枢青州心脏……阳信侯府的所在。 恢弘阔大的列侯府邸,巨大的红漆门扇和大理石条阶,两尊张牙舞爪的怒目石狮,眼前阳信侯府建筑依旧,却早无昔日威严,门前凌乱一片。 或干涸或新鲜的血迹,断箭弃刀未来得及清理,不断有甲兵出入,里头甚至能隐隐听见喧哗和尖叫声。 守门的甲兵见了他,见礼道:“姜小将军!” 姜钰颔首回礼。 他仰头看头顶那块黑漆金字的巨大匾额,半晌,举步入内。 这一切一切的布局景致,非常熟悉,只熟悉中又添了一层陌生。他循着记忆中的路,最终穿过第二道垂花门,来到后宅的中路正院。 灰黑的檐瓦,粉白的院墙,这座五进五出的宏阔院落,正是历代阳信侯夫人起居之地。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座院落的一砖一瓦他都异常熟悉。 如今里头静悄悄的,恍惚间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照样奔进去,就能看见那张熟悉又温柔的笑脸。 但他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这院子甚至已经换了主人,外表好似一样,但里头一切旧痕迹都已被新的覆盖。 姜钰没有进去。 静静站了一会,有脚步声近,回头一看是徐乾身边的亲卫。 徐乾奉命清理阳信侯府,府内大小的主子并下仆皆已驱赶至一处暂关了起来,在处理这批人之前,他特地遣人来问了问姜钰的意见。 姜钰没有意见。 沉默片刻,他道:“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循旧例即可,不用理会他。 这不是他的家人。 姜钰也没考虑过见不见的,不需要再见,这座府邸的一切人事都已与他割裂。 故地重游,并未给姜钰带来多少欢愉,相反,他情绪不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直到两天后再见卫桓。 卫桓身后,薄钧等人抬了一口不大的红漆箱子。这箱子里头有石灰,里头放了两颗人头。 卫桓说:“走!我们回去给你阿姐报喜。” 他们成功复了仇,卫桓没有遣讯兵传讯,他要亲自回去告诉她。 一切他都安排好了,包括先前姜琨发出去的求援,攻打临淄之前他就已遣兵二十万陈于西北两边境,如今大局已定,马上就能走。 姜钰惊喜:“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说着,二人就快步出了门,翻身上马一扬鞭,往西城门疾奔而去。 卫桓连连扬鞭,他赶得很急,连日来的战事并未给他添上一丝疲色,他反双目湛亮,精神奕奕。 此趟回去,不仅仅是报喜,他还要迎接他孩子的出生。 算算日子,她快足月了。 卫桓心里很急,他知道不少人都会提前一点生产的,他怕自己赶不上。 他恨不得两肋生翅,立时就飞回去。 寻寻,等等我,我马上就要回到了! 姜萱怀孕已进入九月。 肚子不是特别大,但府医说大小均安,金嬷嬷也说头胎是会小些,因此她也不担心。 身材丰腴了些,但不肿,反愈发肌光胜雪,白里透红,看着更美了,一种褪去青涩娇妍绽放的美丽,薄氏和贺拔氏笑说,这胎怕是个小丫头。 金嬷嬷心里大约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不敢说,怕姜萱不高兴。 其实多虑了,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她和卫桓的亲骨肉,甚至乎,姜萱感觉卫桓似乎是更期待小闺女要多一些。 姜萱收回远眺城头外视线,低头看了看掌下高隆的腹部,微微一笑。 也不用人扶,她自己缓缓踱步。 姜萱不臃肿,行动虽较先前笨拙,但还是灵活的,她深知活动的重要性,因此即便月份渐大,她也从没停止过散步走动。 由于状态还好,所以她散步的地点多选在城头上。 也是想卫桓他们了。 正月中旬卫桓率大军出后,她就翘首等待,虽前线战报让人鼓舞安心,但到底还是十分牵挂的。 姜萱便把散步地点安城头了,一来活动;二来巡视防务;三来按捺不住挂心,想往东南方向望一望。 也不知有没有复仇成功? 也不知他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张岱伏诛了,就剩一个姜琨,如今兵临临淄城下,顺利的话,将能一举诛杀姜琨,成功复仇。 姜萱十分期待,她期待能在孩子出生之前,解决这桩血海深仇! 让新生将他们带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另外说到孩子出生,出征前,卫桓和她说过,说他会在孩子降生之前赶回来的。 有他这句话在前头,哪怕明知得视战事进展而决定,她也忍不住期待起来。每天早上下午准时往城头来两次,万一那么凑巧能碰上他归来呢? 姜萱是抱着这种心思往城外眺望的,一左一右伴着的薄氏和贺拔氏劝她:“快回去吧,天色要暗了。” 日头越偏越西,将要沉入西边的山峦下,红彤彤的晚霞映赤了半边天空。 太阳一下山,到底会凉些,姜萱现今这状态,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薄氏十分爱惜地抚了抚她肚皮,有些坠了,怕是这几天就要生了。 姜萱依依不舍,也只好收回视线。 她提起裙摆,就着两位小舅母的搀扶转身,三人正要缓步往下城头的石阶行去,这时,姜萱忽看见执矛立在边上的甲兵们眼睛齐齐睁了一下。 身边贺拔氏惊喜的声音:“快看,快看!是不是有人回来了!” 姜萱一喜,立即转过身去。 只见天边的原野尽头,隐隐有骚动起,一片黑色的小点突兀出现茵绿色的原野上。 姜萱心跳禁不住快了起来,她扶着城垛,一眨不眨盯着。 那片黑色小点来得很快,越来越近,已经能分辨出是己方骑兵了,数千精锐骑兵如奔雷疾驰,紧紧追随为首一骑。 越来越近,轮廓越来越清晰,姜萱心跳越来越快,当为首那个模糊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她惊喜:“是他!” 是卫桓!哪怕距离还远,人脸完全看不清,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的阿桓! 果然,马蹄声疾如迅雷,狂奔至城门之下时,猛地一勒缰绳膘马人立而起,旋即被控停,马上年轻的黑甲将军一抬头,乌发红唇,剑眉凤目,不是卫桓还有谁? 守城军士欢呼,赶紧开启城门,卫桓却定定看着斜上方,一瞬不瞬。 他对上姜萱的一双眼。 两人远远凝视着。 许久,他恍然回神,面露喜色,立即策马而入,飞快登上城头。 柔美的面庞露出惊喜的笑意,他对上她一双眉眼弯弯的澄亮明眸。 “寻寻,我回来了!” 他首次失了态,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展臂拥住了她。 姜萱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带着泥尘的皂角味道,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 她唇角高高翘起,“嗯”了一声。 他回来了,他也见到她了,两人心下大定。 心一定,理智回笼,这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呢?姜萱和他拥抱了一阵就回过神来,轻推了推他。 “我们先回府。” 卫桓细细打量她,见她精神奕奕气色极好,这才彻底放下了心,露出笑意。 他牵着她,侧身扶她缓缓下了石阶。 姜钰薄钧等人都等在石阶下。 见了小弟,姜萱还未说话,却先看见了薄钧和另一个亲卫提在手里的红漆小箱。 她想到什么,笑意一敛,站定盯住它。 “阿寻。”她侧头看卫桓,卫桓眉目肃然,很认真地对她说:“这里面是张岱与姜琨的首级。” “我们已复得大仇!” 这一瞬间,姜萱浑身血液上涌,饶是她有了心理准备,也控制不住这一刻心脏的颤栗。 “……真的吗?” 她慢慢看向那个红漆小箱。 姜钰上前一步,“是真的,阿姐!” “好!”姜萱声音有些哽咽,她努力压抑住了:“我们回去吧,我们告诉阿娘去!” 檀香袅袅,梵音阵阵。 那个大红箱子就放在供桌前,放在卫氏及董夫人的灵位跟前。 “啪嗒”一声,卫桓打开箱盖。 两颗灰白的人头,头发凌乱,面目狰狞,脖颈切口整齐尚残存干涸血迹,混在石灰里头,有些乱糟糟的,但能分辨得很清楚。 正是张岱及姜琨。 很好!姜萱没有回避,她一点都不怕,这是她期盼已久的时刻,这是她大仇终得报的重要时刻,她就这么直直看着,她要亲眼看得一清二楚,一丝不漏。 卫桓提起这两颗人,掷于火盆之中,姜钰拔开葫芦塞子,将火油浇上去。 姜萱吹燃火折子,卫桓接过来,往火盆一掷。 “轰”一声,火焰瞬间燃起。 头发皮肉被烧焦的气味充斥了整个宗祠大堂。 “这两人的躯体,我吩咐焚骨扬灰。”卫桓冷冷道。 姜萱道了一声好。 并没有耗费太多时候,约莫一刻多些,火盆内火焰逐渐熄灭,两颗头颅在卫氏及董夫人灵前被焚成黑色灰烬及焦驳的残骨。 火盆被踢到一边,卫桓姜萱三人重新捻了香,跪下三叩首。 阿娘,我们终于为您复仇了。 您安息。 如有来世,盼您平安喜乐。 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石砖面上,身侧隐隐抽噎,姜钰低低哭着,哭声渐高,最终他放声痛哭。 姜萱也忍不住落了泪,哭昔日天伦之乐,哭母亲命苦,哭母亲的慈母心,还有这五年来种种艰难已经不易。 不需要隐忍了,痛快地哭了一场。 许久,情绪才渐渐平复,姜钰抹了眼泪,和卫桓一起扶姜萱起身。 绞了帕子,递给姐姐抹脸,姜钰低声说:“阿姐,攻下临淄时,徐大哥问我侯府的人怎么处置。” “我没理。” 让一切遵从旧例,他和那府的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姜萱点了点了。 她告诉姜钰,也告诉卫桓:“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知道吗?不要再执着过去了,我们要卸下仇恨重新好好生活。 一手拉着一个,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姜萱转身往外行去。 告祭过后,夜色已经深了,嘱咐了姜钰两句,卫桓和姜萱遂回去休息。 一路回来,轮流梳洗过后,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了。 小夫妻俩躺在床上,开始有心思诉说离情和相思,当然,最重要的是即将出生的孩子。 “他都这么大了?” 卫桓欢喜又有惊奇。 日夜兼程一路急赶回来,他竟不觉得累,精神奕奕盘腿坐在床上,小心俯身,大手捧着她高隆的腹部,侧脸亲昵贴着。 孩子给了他一下。 “他踢我了!” 孩子长大活动空间小了,掌下的胎动不再那么活泼,显得有些沉缓,却极有力。非常准确的一踹正中他的掌心,悸动直达心脏,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他一双凤目亮晶晶,献宝般表情看着她。 姜萱轻笑。 就连少年时期都没见过他这神态,这会儿却补上一点来了。 她心里软软的,柔声说:“他最近都这样呢。” 卫桓十分欢喜,亲了亲她,又去亲她肚皮,“他要出生了。” 幸好他赶上了。 也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都没关系,反正他都是极爱极爱的他的。 “你不累么?” “不累。” 他精神得很呢,一想他的孩子即将出生,就感觉浑身血液上涌精力宣泄不尽,哪里会累? “你先睡,我等会就来。” 不过等他小心翼翼和掌下的孩子隔着肚皮互动一阵,卫桓忽想起一事,急起来了:“那他困不困?都这么晚了?他平时什么时辰睡的?” 谁知道胎儿什么时候睡?小家伙一贯爱动就动的,不过姜萱哄他:“要睡了,你也睡吧,他平时还早点呢。” 他急:“那今儿怎这么晚?” 姜萱笑:“今儿阿爹回来了,他高兴呗,他很想阿爹了。” 卫桓听得唇角控制不住翘了起来。 他轻声说:“我也想他的。” “想他,想他阿娘。” 亲了她一下,卫桓低声哄了两句孩子,才肯躺下来,小心翼翼在背后将娘俩都拥在怀里。 “那我们快睡吧。” 他声音挥之不去的欣喜,带茧的大手力道极轻柔,一下一下轻抚着,哄里头那个调皮孩子睡觉。 可见他是极期待的。她也忍不住更期待了起来。 宝贝快出生了吧?阿爹阿娘都等着你呢。 也是这么的巧,姜萱睡前才期待过孩子快些出生,沉沉睡去后,大约到了半夜又或许黎明,忽她朦朦胧胧感觉肚子有些疼。 睡梦中她反应不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腹部一抽,她醒了过来。 “寻寻,怎么了?” 几乎她一动,卫桓就醒了。 倏地翻身坐起,他俯身问她。 烛光朦胧,透过软烟罗的绡纱帐子,竟见她额头密密一层薄汗,弓了弓腰,她抱住肚子。 卫桓大惊失色:“你怎么了!啊!” 他猛一跳就要下床冲出去叫府医,被姜萱拉住袖子,她又疼又好笑:“没事,别慌。” “我想我要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8章 第118章 卫桓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他慌了,冲了两步要去找府医,又折回来,他不能把她一人留下来。 他俯身抱住她,扬声要喊人。 “别慌。”见他这般,姜萱心疼又好笑:“没事的,阿桓别急。” 生产的各种准备,这两三个月都已安排好了,卫桓不在,他不知道。 她告诉他:“产室设在东厢房,一应物事都准备妥当了,你抱我过去就行了。产婆乳母都在隔壁院子,你喊金嬷嬷,金嬷嬷会安排的。” 卫桓一把抱起她,连人带被子裹了起来,疾步往外,房门是掩上的,他直接一脚踹开了。 突兀的响动把整个院子都惊了起来,卫桓厉声喊人,不停步疾冲东厢。 这年头没有剖腹产,生孩子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事关自身安全,姜萱当然十分注重。她不但自己科学养胎,等产房布置好人员安排妥当后,她还亲自撰写流程,什么事情什么人做,发生什么状况要如何处置,责任到个人,并让演习了好几次。 大家都很熟悉了,也知主母近日将生产,十分警醒,一听动静就跳了起身。 卫桓抱着姜萱前脚进门,才把人放在晒喧晒透的衾枕上,金嬷嬷后脚就领着产婆侍女进来了。 指挥一行人在西次间换了新衣裳,包好头发洗净手,再匆匆过来作产室的东次间,金嬷嬷见卫桓半跪在脚踏上,紧紧攥住姜萱的手没半点松开的意思,她十分为难。 “府君,这,您看……” “先出去好不好?” 就这么一会儿,卫桓额头沁一层细薄的汗珠,姜萱用袖子给他拭了去,柔声安抚几句,又说:“你这会儿帮不上忙呢?出去等一下,等孩子生出来了你再来,好不好?” 卫桓很想说不好,他不愿意走,但他也知自己使不上力,在屋里杵着反而让产婆侍女战战兢兢,怕会无法正常发挥。 “人都查过了吗?” “嗯,反复筛了五六遍了,你放心。” 姜萱忍过一波抽痛,微微起身,凑在他唇边亲了亲,“快去吧,他要出来了。” 她微笑拉他的手,摸了摸她的肚腹。 “你乖乖的,别折腾阿娘,等你出来了,阿爹领你去骑大马。” 低头认真叮嘱了肚皮下这个小家伙,他才勉强站起来,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去。 目送他出了门,姜萱才收回目光,她看向室内诸女,略略打量,见人人都按照她规定严格穿戴,十分满意。 “辛劳各位了,过后重重有赏。” “谢夫人!” 卫桓焦急在东厢房门前踱步。 他从半夜等到天蒙蒙亮,院内灯火通明,他耳聪目明,屋内隐隐痛呼听得极清晰,心疼又焦急。 他已抓住送水进出的侍女问了几遍,得知进展非常良好,这才稍稍安了心。 金嬷嬷实在怕了他,教人禀话出来,说夫人十分之好,大约阵痛是前半夜就开始了,按目前进展,快则天明就能把小主子生下,最迟应不会超过中午。 金嬷嬷平时还是很靠谱了,卫桓心下大定。 担心减了些,期待再添,脚步停不下来,心像擂鼓似的“怦怦”重跳。 不知那个调皮小家伙是什么样儿的? 他/她就要出生了。 卫桓想,他要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她。 暮春的冀州,春暖花开,生机勃勃。 在三月十八的清晨,雾霭散去,旭日东升,一声嘹亮的婴啼宣告新生命的诞生。 姜萱顺利生产,诞下一个小女儿。 金嬷嬷笑着出来报喜,急不可耐的卫桓已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绕过浮雕松鹤延年的楠木大座屏风,内室尚残存血腥味,颇浓,他心里更急,几个大步行至床前。 姜萱倦极,已睡了过去,鬓发微乱有几缕粘在她的脸颊,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也较平时浅淡些。 他忙上前握住她手腕,仔细听了听脉,见脉象和缓有序,可见无甚大碍,他这才把心放了回去。 “禀府君,医女已诊过脉了,夫人一切俱好。”金嬷嬷笑道:“府君看看小女郎吧。” 她笑盈盈地,正抱了一个大红襁褓过来。 卫桓站了起身。 小小的襁褓,红红的小脸蛋儿,嫩生生只有他小半个巴掌大小,眼睛闭得紧紧的,一缕胎发湿哒哒地搭在她的脑门上,乌黑油亮,小小一个人儿,正手脚并用在拼命挣动着。 活泼极了,和她的嗓门儿一样,是个健康的小宝贝。 卫桓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 很轻,搂在怀里像没什么重量似的,他小心翼翼捧着。 “我是阿爹,你知道不知道?” 他小心向床榻侧了侧身:“这是阿娘呢。” “阿娘吃了苦,她累了,我们是乖孩子,不要吵阿娘好不好?” 声音柔软得的不可思议,他忍不住笑了,昔日的冰冷漠然再看不见一丝。 他小心翼翼地摇晃着,哄着他怀里新生的女儿:“乖乖,不吵阿娘。” 怀里的小宝贝扭了扭,哭声渐渐停了,她小脑袋动了动,忽睁开了眼睛。 卫桓不知怎么形容这双眼睛,黑琉璃似的,澄清,明亮,晶莹剔透,正一瞬不瞬看着他。 “乖乖,我是阿爹。” 喃喃说着,忽眼眶一热,他落下了泪。 不敢腾手,也舍不得放手,他低下头,用上臂擦掉目中水意。 初升的朝阳投床前的槛窗上,阳光自窗纱中滤进,投入室内,一室明亮。 他抱着他的女儿,沐浴在金色晨光之中。 卫桓矮身,坐在床沿上,他身侧是他的妻子,他怀里是他的女儿。 他其实也是个普通人,有妻,有女,有一个小小又温馨的家;有亲人,有兄弟,慈心包容两肋插刀。 旁人有的,其实他也有。 曾经的悲伤痛苦如云烟般悄然散去。 他俯身,一个吻轻轻落在襁褓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9章 第119章 姜萱这一觉睡得沉,一直到当天夜里才醒转过来。 才睁开眼,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盯着有些陌生的床榻帷帐好一会,才醒悟她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 她赶紧侧头去看。 夜已经深了,窗棂子外黑沉沉的,两边墙角各一点留烛。昏黄烛光照亮了小半个内室,床这边是暗的,大约是好让她安心沉睡。 屋里还有两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卫桓抱着红彤彤的小襁褓,在屏风前来回地踱步,动作十分轻柔小心,他柔声哄道:“乖乖,快睡吧,我们乖不吵阿娘……” 从嗓子里低低哼出的一些不成调的曲子,低沉微哑,混合着几声婴啼。 他怀里那个小家伙扭了几下,哼哼两声,这才渐渐停了下来。 昏黄的暖光,低低的温柔小调,高大宽厚的年轻男子,怀里小小的大红襁褓。 静谧,温暖,姜萱不禁微笑起来。 她一动,卫桓就知道了,抬头对上她一双晶亮眼眸,惊喜,两步上前:“寻寻,你醒了?” 见姜萱似想坐起,他忙腾出一手按她:“起来做什么?快快躺好了!”她月子里得好生将养着。 他大急,姜萱轻笑:“我总得吃点东西吧?” 她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总不能躺着吃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探头要看他怀里的小襁褓。 他小心将襁褓放下,就挨着她身侧让她看,想了想,也是,于是轻手轻脚扶起她,将一个软枕斜斜靠在床头,撑着她的腰背让她斜斜半躺着。 卫桓回头吩咐一声,外头立时动了起来。 热水膳食还没端上来,夫妻俩一贯不爱吵闹,也没人出声打搅,不过烛火是燃起来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小女婴皱了皱小眉头,她哼哼两声,才努着小嘴继续睡了过去。 两人的注意力全在这小家伙身上了。 姜萱欢喜极了,小心翼翼摸了摸闺女的小脸蛋儿,小丫头不胖也不瘦,生得斯斯文文的,很粉嫩很滑腻,她都不敢用力。 她由衷叹:“她长得真好啊!” 卫桓十分得意:“她还很乖呢,不怎么闹人,吃饱了哄一哄她就睡了。她嗓门也亮,是个康健的。还有头发!你看她头发长得多好,比旁的孩子多,软乎……” 如数家珍,急不迫待,卫桓语气中带着骄傲和炫耀:“舅舅也来看她了,说阿非阿白小时的头发都及不上她!” 偏偏姜萱听得认真,用手指轻碰了碰那篷柔软的胎发,她睁大眼睛,一脸赞叹惊奇。 卫桓愈发说得兴起,见状又连忙嘱咐她:“莫碰她的顶门,舅舅和府医都说暂碰不得呢。” 这个姜萱知道,囟门,初生婴儿前后囟门还没闭合,得小心保护着。 “那咱们给她戴个小帽子吧。” 姜萱观察前后囟门,见外观正常,忙小心翼翼先拢回襁褓。 “好!”卫桓立即站起出了去,片刻回来拿着一顶细棉布的小帽子,夫妻两个通力合作,有些笨拙却十分小心地给小家伙带上了一顶小巧的粉色棉布帽子。 帽子戴好,膳食也端来了,第一顿是清粥和鱼肉汤,很清淡。姜萱之前吩咐做了张特制的小炕几,正好放在她身前吃饭了,她自己吃,不用人喂什么的。 是疼痛乏力,但真没虚弱到这个地步,她感觉还好。 卫桓拗不过她,又见她状态尚可,只好同意了。 小闺女又哼哼起来,他忙抱着站起轻轻摇晃,一边哄女儿,一边陪着妻子用膳。 姜萱微笑,不时瞥父女两个。 她饿得很,吃得也快,不过却有节制,看着差不多就搁下调羹。 案桌撤下去,小闺女也哄好了,卫桓小心把襁褓放在她怀里让她抱了一会,怕她累着很快给抱了回去。他把小襁褓放在她身侧,扶她躺下,他则伏身下来,两人凑在一起看。 小家伙睡着,但爹妈还是看得兴致勃勃,须臾,姜萱想起一事,她笑道:“你给咱闺女取个小名呗。” 总不能一直“乖乖”“乖乖”地喊。 这个卫桓一直在想,从妻子有孕初就开始琢磨,就连出征在外有些许空闲也没落下,闻言立即道:“取娇字,叫阿娇好不好?” 阿娇啊? 这个乳名是挺好的,父母掌中娇。只不过,姜萱没办法不联想起另外一个赫赫有名的“阿娇”。 这位的遭遇可算不上好。 心里便有些不愿意,她问:“还有呢?” “那取琅?琅儿?” 金玉交击、响亮书声,谓琅琅之音。 小家伙哭声嘹亮,卫桓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字。 “琅儿,琅儿。” 姜萱过了两遍,十分喜欢,她低头亲了亲小闺女,笑道:“听阿爹的,那咱们就叫琅儿了。” 卫桓也很高兴,夫妻两个围着闺女“琅儿”“琅儿”叫了一阵子,他便让她睡觉了。 “月子里得好生将养,尤其头几天。” 他探手将她按回去,掖好薄被:“你快歇着,我们陪着你。” 姜萱十分无奈,她不困,不过拗不过他,只好应了。 “那你呢,你不睡?” 卫桓精神奕奕,哄她:“我等会就来。” 他再看看闺女,等她俩睡熟了再说。 卫桓坚持,只得随他了。 姜萱是真不觉得困的,她才醒多久,但没想到闭眼躺下去,一下子又睡沉了。 朦朦胧胧间,初生婴儿的乳香,还有卫桓熟悉气息,交缠在一起,紧伴在她身边。 她微笑,陷入黑甜乡。 卫桓是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陪着妻女,但这不可能,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他。 他人卑邑,每天的飞马传信进进出出,多时一日愈百封。 临淄城破,临返前,卫桓分遣诸将率兵往东。东部诸城降的降,破的破,半月左右的时间,青州五郡八十六城县已尽入他手,这片广袤的肥沃白壤正式易主。 接手政务,安抚百姓,还有招降逃卒等等战后诸事,大家都熟能生巧了,卫桓点了张济为首诸人去办即可,并不需要他费太多心神。 他的心思更多在调整布防上面。 与青州一战,撼动天下,如今黄河以北的所有土地几乎都尽入卫桓之手,实力飙升到一个新的顶峰,也更让人瞩目防备。 短期内,卫桓不欲兴战事,他麾下兵马需要休养生息,但稳妥有力的布防却是必须的。 卫桓全面调整了布防,并安排仍处青州的一部分大军陆续折返。 内事处理完毕,至于外事,天下诸侯或观望或提防就不提了,唯一值得说一下就是姜钦。 姜钦率十数万大军钻空子连夜急遁,本打算割据青州的,奈何青州沦陷得比他想象中还有快多了。他不肯留下正对卫桓锋芒,去信徐州裴氏,裴崇却言辞暧昧多有婉拒,他最后一咬牙,投了兖州彭越。 据闻很得彭越的欢迎和欣赏,他的到来,让落后一步痛和青州失之交臂的彭越好歹得了宽慰,拜其为麾下十二将之一,大开宴席为姜钦接风洗尘。 卫桓冷哼一声:“丧家之犬。” 当然,上述的事情他并不会告诉姜萱,哪怕姜萱问他,他也不肯说。 “你先仔细养好身子,这些事儿出了月子再听不迟。” 他抱孩子的动作已十分纯熟,接过刚吃饱的琅儿给她轻轻拍了一个嗝,而后斜斜横抱着微微晃着,微笑哄她,小丫头不一会就打了个哈欠,闭眼又睡。 姜萱用热帕擦了擦,拢上衣襟,卫桓探手给她掖了掖,催促她挨会床头靠着,不许直起身体久坐。她知他关心自己,有些无奈,但也乖乖照做了。 公务他坚持不肯说,不过有一件事却特地提了提。 “娄氏疯了。” “哦?”姜萱闻言,却并没有多少诧异。 娄氏的处置,比姜琨还要更早一些。毕竟她没有在临淄,被踹伤后就一直留在清河郡养病。 她两个儿子都死了。 姜错是死在姜钦手里的,事变当夜,他传将令将姜错本人及二位娄家舅舅诓到梁汤帐中去,事情一发,三人立即被杀死,尸体在原青州营地被发现。 娄兴也死了,闻大变他带伤上阵,最后被下属割下头颅以作投降之用。 娄夫人也随后被擒,姜钰不想让她痛快了结,于是下令将她囚禁至死。 上述诸事姜萱都是知道的。 她对弟弟的处置没有异议。 这囚归囚,姜钰却没额外加什么条件,于是最后消息传进了她耳中。姜琨兵败青州失陷,姜错更是早死了,她娘家的兄弟更是没一个活了下来的。 她当场就疯了。 又哭又笑,神志失常。 姜钰闻讯只觉痛快,让人继续关着她,直到死为止。 姜萱如今听了,也只淡淡道:“疯就疯了,阿钰说关着就关着,便宜她多活几年了。” 说罢,就没有再理。 这些恶心的人物早已是过去式,不应该让她影响自己如今的新生活。 姜萱孕期养得好,生产虽有损耗,但是在府医专心的调养下,也渐渐恢复过来了。 月子过半,早就不疼了,乏力易睡的症状也早消失了,她开始觉得无聊。 是真的非常无聊,书不给看,怕伤了眼睛;外头的事情也不和她说,怕她费神以后头疼。最开始卫桓连地也不许她多下,也是姜萱坚持,他询问过府医后,才同意她下床活动。 不过强调得循序渐进,不许逞强。 姜萱和来探望她的程嫣抱怨,这怕是把她以前管束他的一口气都管回来了。 “唉,你不知我多无聊。” 宝贝闺女是可爱,但这会她还是睡的多,而且要抱,卫桓也不许她抱久了,怕手臂落下酸痛毛病。 说到这些,姜萱有一大堆能抱怨。 “你就显摆吧!” 程嫣晃着怀里的小襁褓,没好气啐了她一下,抱怨什么的,如果没有眉目满满幸福和唇畔微笑的话,可信程度倒能高一些。 姜萱托着下巴:“唉,我真没。” 她是忒无聊了。 程嫣见小丫头睡着了,小心翼翼将襁褓交回乳母手里,二人目送乳母行过去轻轻将襁褓放回悠车,小心守着,这才收回视线继续聊天。 不过说到无聊,程嫣回忆起自己坐月子那会,还真有点戚戚然,无他,她也有个差不多的夫君。 她安慰:“忍忍呗,再过几日就好了。” 说到这里,程嫣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之一,忙又说:“等你出了月子,我带去见两个人。” 姜萱好奇:“什么人?” 程嫣却不说,笑嘻嘻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这么神秘吗?” 姜萱瞅了她一眼,笑道:“那好吧。” 程嫣眨巴眨巴眼睛:“我不是怕犯了你家的忌讳吗?到时候他找伯潜讨回来怎么办?” “去你的。”姜萱瞪她。 两人打趣嬉笑,开玩笑归开玩笑,但其实程嫣说的这个,也算是一个正事。 她是特地想法子来解姜萱心结的。 自前两年前姚安通敌致使大败之后,姜萱和程嫣大受打击,二人俱落下心结,对自己过往坚持的信念产生了怀疑。 程嫣倒还好,徐乾负过一次伤,伤重濒死,险险才撑过来了。自那次后,她心结就解了。程嫣愿行善积德,尽自己所能去做好事,只盼他即便逢凶也化吉,不求立功只求平安。 此后,不管是育幼堂还是什么其他的,只要她能够上的,就积极去做。 姜萱也做的,经过时间的抚平,她已自我调节得差不多了。唯一没回来的,大约就是一点心态。 到底消沉了,虽做的事情一样没少没减,但她从里头得到的热情和快乐却始终比不上旧时。 程嫣说带姜萱去见的这两个人,其实也是姜萱本人也提过想去见见的。 李望和常平。 姜钰的好友,一直与与同仇敌忾,为他的家仇一直奔波劳碌,甚至在临淄城头还奋身相救了一回。 程嫣从姜萱嘴里注意上这两人,她还特地去先看了一回,当时一愣,又是一喜。 姜萱多次说去看,但碍于两边时间凑不上,一直没有成行,所以这次程嫣特地预约时间,特地带她过去。 几天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一下子过去了。 姜萱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原地满血复活。 当然,这是她个人的想法,卫桓坚持她还得好好养,公务只许她接回小半。 因此她挺闲的,第二天下午就和程嫣约了时间过去。 “谁啊?神神秘秘的。” 一边说着,一边驱车出门,程嫣指路,姜萱发现来得是营区。 东城被划为营区,经过卡哨,马车直接往东,走了半个时辰下车,姜萱认得,这是给低阶将领和高阶士官住的地方,一套套小院子的,几个人一间,战时算宽敞。 “来吧。” 程嫣招手,她打听过,人都在。 姜萱笑着摇摇头,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了上去。 也没走多远,大约百余丈吧,进了一个胡同,就是头一间,大门敞着,还未进去就听见里头几个小伙的笑闹声。 姜萱却一愣,因为其中一个声音,是她弟弟的。 姜钰? 她不解看了程嫣一眼。 不过不等程嫣解答,里头的人就发现她们了,呼啦啦出来四个小伙子。 两个姜萱认得的,姜钰,还有徐晏。 至于另外两个。 “阿姐!”姜钰见了姐姐惊喜:“你来怎不给我先说一声。” 姐姐和他说过,要来探望李望常平的。 他指着另外两个陌生小伙:“这是李望,这是常平。” 是两个很精神的小伙子,常平身上还缠着绷带,是之前救姜钰受伤的。姜萱十分感激看过去,才要说话,却微微一愕。 姜钰和徐晏也有些愕然,实在李望常平的反应太激动了些。 两人一见姜萱,“刷”一声站直了,双手搁在身侧,局促又激动,脸涨得通红,抢先喊一声:“姜大人!” 姜萱笑了:“你们认得我?” 她更多是处理政务的后勤军务的,没和两人照过面,不然她应该有印象的。 不想自己没认识他们,他们却认识自己。 她好奇:“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我的?” 姜钰和徐晏也大笑:“赶紧啊,你们两个老实交代!” 众人大笑打趣,不想李望常平却很认真,李望说:“在定阳的时候。” 常平补充:“快六年了。” 这话说得众人一愣,五六年前,姜萱三人才初初抵达定阳,卫桓才刚从军,姜萱还在军户区大门外的坊市开着粮行铺子。 李望和常平叔婶不慈,父亲战死后背扫地出门,拖着弟妹沦为无家可归的小乞儿,靠着姜萱每日不落的糙饼,他们活过了两年,最后新府君建育幼堂,他们以定阳军后裔的身份得以接纳。 她不认得他们,因为后巷小乞儿太多了。 但两人却牢牢记得她。 最初盯上姜铄,全是想为她的复仇助添臂力,和姜钰徐晏成为好友,却是意外之喜。 就算他们和姜钰不是好友,常平照样会奋力救他的,因为他不想让她在痛失唯一血亲。 她很好,不该一而再再而三遭遇这些。 姜萱愣神过后,渐渐明白过来了,她看李望常平,又看程嫣。程嫣冲她微笑点头。 她眼眶有些湿润,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抹笑,她轻声说:“谢谢你们。” 真的谢谢你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0章 第120章 姜萱在小院待了很久,到傍晚时分才登车回府。 她认了三个弟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车轮辘辘,风拂起舷窗帘子微微摆动,她顺手撩起,夕阳无限,漫天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她徐徐深呼,长长吐出一口气。 空气很清新,心肺倍觉舒畅。 她回头笑,也谢谢程嫣。 程嫣搂着她的肩:“瑕不掩瑜,咱们做的都是对的。” 其实道理姜萱都懂,只是七万人命太沉重了,沉重得总让人不自禁生出愧疚来。表面是调整好了,只潜意识仍残存自责,怀疑自己。 这感觉程嫣很明白,她也是这般经历过的。 现在搬开了这份怀疑。 如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抛开赘负,胸臆舒畅,感觉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轻了。 姜萱笑了笑,连这漫天晚霞更觉赏心悦目了起来。 姜萱情绪的变化,裴文舒一下子就发现了。 她某些心结,大约这天底下最懂的人就是他。 不过谁也没说,迎面碰上后,只彼此微笑相视了一眼。 裴文舒笑:“琅儿玉雪晶莹,很可爱。” 青州被攻陷,裴文舒的任务也告一段落了,后续事情不需他理会,他便和接令的大军一同折返卑邑。 半月前就到了,不过那会姜萱正坐月子,直到昨日琅儿满月宴才见面。那会人多,也没闲暇说什么话。 裴文舒微笑,他很喜爱琅儿,说起小家伙时,眉目都柔和了许多。 回忆起昨日裴文舒小心接过襁褓时温柔神态,姜萱想,他会是个好父亲。 他今年二十四了,在如今算是个大龄青年了,她心里暗叹。 她是真心喜希望裴文舒好的,却不想说劝成家的话伤他,只柔声说:“伯潜还嚷着要结亲家呢,说他得赶紧生个儿子出来。” “那我争一争?” 他明白她,打趣地接了一句,用轻快的语气和笑意轻安抚她的心,只不经意垂眸间,掩下了惆怅伤感。 姜萱果然笑了:“那你可得抓紧了!” 二人相视一笑。 “琅儿平日可听话?” “你不知道她,这小家伙娇气得很,哭得还大声,连梁上的灰尘都能震下来了……” 和每个新手妈妈一样,说起孩子姜萱兴致勃勃,裴文舒微笑听着,不时附和两句。 最后他叮嘱她:“孩子小,不可尽托于乳母下仆之手,你切记多看多敲打。” “嗯。”姜萱深觉认同:“你放心,我知的,琅儿就养在我屋里。” “那就好。”说过孩子之后,裴文舒笑意微微敛了些,他说:“阿萱,我明日得回去了。” 是不舍的,但正事结束已有些时候,他拖得够久了。 徐州和卫桓的结盟将要由暗转明,事情很多,他得赶回去。 这事姜萱知道,裴崇来信她也昨日就看了。 她有些惆怅。 说来,自旧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的,唯有裴文舒一个而已。他的存在让她感觉慰藉,过去那十几年好歹不全部是不堪回首的。 除了伤痛遗憾以外,还是有正能量的。 她有些不舍。 裴文舒安慰她:“没事,会再见的。” “也是。”裴文舒可是裴氏嫡长子,有正事干的,他们都还年轻,有的是见面机会。 姜萱展颜笑:“那到时我送你!” “好!”裴文舒出发早,天蒙蒙亮姜萱就起来,一家三口踏着晨雾为他送行。 琅儿没下车,裴文舒撩起帘子看了她,把手上的玉扳指脱下来放在她的襁褓中。 “琅儿还小,不要远送。” 翻身上马,裴文舒制止了他们,让送到城门口便罢,“山高水长,我们来日再会!” 姜萱也抱拳:“裴大哥一路顺风!” “好!”跨马立了片刻,最后裴文舒掉转马头,猛一扬鞭,一行快马疾奔而去。 “我们上去吧。” 底下一下子就不见人了,姜萱欲登上城头目送,卫桓就返身自马车抱了琅儿出来,给裹了一个薄斗篷,三人沿着边上的石阶登上城头。 薄薄晨霭中,裴文舒一行已奔出一段距离,藏青色身影渐去渐远,到消失视线尽头。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姜萱难免惆怅,古代行路难,分隔两地的友人亲眷一年能一次就算不错了。 卫桓不乐意见,如今双方关系日趋紧密他不方便嘀咕裴文舒什么,于是他转移话题。 “和徐州结盟后,以后若要对兖州动兵,那就更有优势。” 提起兖州彭越,不免就想起投奔过去的姜钦,他暗哼一声。 不过他没提,免得影响姜萱心情,丧家之犬罢了,早晚解决。 姜萱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举目眺望南方,从这边过去渡黄河,就是兖州。 “咱们先站稳了再说,兖州之事不急。” 他们才下青州,先消化好了再说。姜琨和张岱结盟联手,彭越一人就和前者抗衡多年不分上下,可想而知他的实力。 “欲伐此人,非得时机恰当不可。” 卫桓点头赞同,他也举目眺望南方:“从前和文尚讨论过,当今天下局势,宜先收北地,再南取兖州。” “徐州平原之地一望千里,失于天险;司州朝廷争权夺利人心不合;荆扬吴化吴俭等懦弱保守;而蜀中安逸已久难挡雄兵。” 现在北地已得,甚至徐州也成盟友,剩下那几处,更是不足成大患。 卫桓道:“只要攻陷兖州歼杀彭越,天下大局可定。” 如今的卫桓,实力连彭越都为之忌惮,哪怕他刚得了十几万兵马。 卫桓可谓当世诸侯第一人,一统天下有望。 只他说起这些事时,神色平静,语气甚至有些淡漠。 卫桓得了女儿,拥有一个温馨的小家,他给姜萱的感觉是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柔和了许多。他现在已自觉把责任背在身上,所以他会主动分析天下局势,去谈论去评估这些。 但怎么说呢,这些还都是偏向被动的,因为位置,因为能力还有责任,实际他个人还是不大感受到登极的乐趣和更多意义。 姜萱却不愿意他这样,她希望他能找到乐趣和意义,发自内心地快乐起来。 她笑:“如果真一统了天下,咱们能做好多事啊!” “哦?”卫桓含笑看她。 日出东方,小半轮红日自山峦之下冒头,染赤一大片云霭,她牵着他的手迎上去,笑着说:“就譬如修正奴法,但凡为主家生育了子女的,即脱贱入良。你说好不好?” 卫氏是贱籍,她家妓出身,从商贾家中到侯府,一直到替张岱生下儿子养到十几岁,到死那一刻,她都还是贱籍奴籍。 倘若她是良籍的话,嫡母韩夫人肯定没这么肆无忌惮,她这十几年来也必不会受这么多的非议。 姜萱若一下子就说什么天下苍生的,卫桓必感触不深的,但这个,他霍地一下抬头了。 他眼前一亮:“好!你说得对!” 姜萱牵着他的手,微笑:“等天下归一了,不再征战连连的,百姓有了田地有了安稳生活了,也就不用卖儿卖女了。” 卖儿卖女的少了,人牙子自然就少了,天下也不乱了,生存空间缩小,拐子自然也少了。 像卫氏般被千里拐卖奇货可居的幼童自然也就少了。 “嗯。”妻子说的这些,他都愿意做,“你说得对!” 卫桓知她心意,握紧她的手,“寻寻,谢谢你。” 姜萱一笑:“谢什么,不许谢我。” 他们是家人亲人,是夫妻,本就是互为一体的。 晨曦最终冲破了雾霭,一轮红日跃上天际,朝阳穿过山峦越过原野,投到高高的城头上。 沐浴在一片和熙晨光中,朝阳为卫桓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那丝漠然悄然不见,他微笑着,俯身轻轻碰了碰她唇。 姜萱眉眼弯弯:“我们看日出?” “好!”两人相视一笑,手牵手,迎着朝阳缓步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1章 第121章 大梁寿平元年,六月夏,梁帝遣使以印玺册并州卫桓为阳邑侯。 卫桓称病,领旨谢恩后,遣长吏杜渐代进京觐见。 当年八月,阳邑侯卫桓与徐州裴氏歃血为盟,结下乐陵之约,从此互为表里,同进共退。 宴开千席为贺,广邀天下诸侯为证。 关中,汉中,荆扬等地小诸侯小势力纷纷响应,趁机归附。 次年五月,阳邑侯卫桓联合徐州裴氏,以及麾下诸小势力,点兵百万,南下攻伐兖豫。 大梁寿平四年暮秋,寒风飒飒,天地萧瑟。 天灰蒙蒙的,一只孤雁在山谷上盘旋往南,伴随着短促哀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起,约有千余的残兵仓惶涌入谷中。 脸颊焦黑,丢盔弃甲,仿佛失群又惨遭猎手围捕的兔羚,惶惶逃窜又恐又惊,最前面中间还有一辆轻车,可看出这车规格原先十分之高,玄黑绣金的帷幕,车顶有华盖,车尾有旌旗,虽是轻车,却双辕,四匹马一同套在车前拉着,即便在颠簸山间,也十分之快。 可惜的是,如今这辆华车扑满了灰土,疑似干涸血迹的褐色痕迹处处,华盖斜了要坠不坠,旌旗折下拖在车后,临时拉凑的四匹马不同色,斑驳狼狈到了极点。 一如眼前这批蓬头垢面污渍处处的残兵。 谷中樵人回头一看,大惊失色,扔下柴担惊慌避走,被冲上来一大将模样的中年男人拿住,大喝:“此处有一条直通汝南荆扬的山间小道,在哪?赶紧说!” 此时已隐隐能听见地皮震颤的声浪,追兵将至,中年大将大急,喝道:“不说就一刀劈了你!” 樵人哆嗦指了个方向。 也是他命未该绝,这附近还真有一条小道,听闻能通汝南荆扬,但他没走过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将大喜,赶紧回到车前回禀:“陛下,小道就在前方!” 车上躺着一个魁梧男子,可惜如今已气息奄奄,他赤裸的上身缠了厚厚的黄白色麻布绷带,胸腹位置却被鲜红颜色洇湿了一大片。 彭越勉强点了点头。 大将罗翦一抹眼,命押着樵人领路,“全速进军!” 他护着车驾:“陛下!只要熬过这关,我们来日照样能东山再起!” 一定要支持住! 一行人匆匆穿过峡谷,往山中而去。 彭越与卫桓的大战,参战人数高达一百六十万,从寿平二年一直持续到寿平四年。 刚开始时,互有进退高下难分,后卫桓使声东击西之计,大破彭越位于斥丘广平的大军,彭越不得不急退至黄河以南。 自此,南冀州与大半个东郡都归了卫桓之手。 次年秋,卫桓大军成功南渡黄河。 战局已渐渐分出高下,兖州彭越逐见颓势,为隐感大势已去的不甘,为鼓舞麾下文武臣属,彭越于当年十一月于济阴称帝。 第二年,彭越兵败,先失去东平,再失济阴陈留四郡,一退再退,退入豫州。 再到退无可退,彻底大败即如今,也就短短不足一年的时间。 彭越中箭重伤,被心腹大将罗翦拼死救下,率姜钦王免等将并千余残兵仓惶逃窜。 山道越发颠簸,罗翦跳上车,把华盖旌旗都扯了下来,折叠好给垫在彭越背后,自己跪在他头顶,小心扶着他的肩膀。 彭越惨笑,回想当年,他这般追逐过姜琨并其一双儿女,追得姜琨胆丧心战,为活命竟直接把同车的一双嫡出儿女踹落车轮下。 惨遭弃杀的姜女携着胞弟几经艰难,才得以活命。 如今却轮到他被姜女的夫婿一样追杀。可惜的是,他不似当年的姜琨般底气犹在,只要逃回青州即可。 这算不算是天道好轮回? 他咳嗽着,呕出一口血。 “陛下,陛下!你支持住!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的!” 这般田地,还有如此忠心耿耿的心腹陪伴的在身侧,彭越吃力拍了拍罗翦的手,“好……” 罗翦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发狠,还有一千多人,只要摆脱追兵,他就不信护不住主子! 但其实罗翦还是想得太好了点,到了眼下这般穷途末路的田地,并不是人人都像他这般坚定的。 摸黑逃了一夜,身后追兵声响好歹远了,实在撑不住,见有个略阔带溪的坡地,便停下来稍作休息。 寒风飒飒,偏飘起了雨丝,阴沉沉云层仿佛怎么都吹不开。仓惶奔逃一日多,水米未沾,又疲又饿又冷,一捧透骨的冷水掬到嘴边,不知谁先哭了一声,所有人呜呜悲泣了起来。 罗翦大怒,跳下车连劈七八个痛哭兵卒,怒喝:“谁先哭的,谁敢乱我军心?啊!” “谁再哭,军法处置!” 血腥溅了一地,哭声戛然而止。 但这委实治标不治本,众人不敢哭出声,后面些的却在默默垂泪,更有甚者,忍不住借着枯黄长草矮树的遮掩,撞入山中就走。 姜钦无声坐在树下。 现场一片死寂,往日每每遇上诸如此类的冲突时,他总会出来劝和的,手段温和有理有据,因此即便他是后来的,和同袍也相处不错。 可今日,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坐着,视线怔怔穿过那几具无头尸首,焦点不知在何方。 “主子,主子?” 是冯平喊他。 冯平挡在上风处,为他遮挡飘来的雨丝,见罗翦转身上了车,低低喊道。 喊了几声,姜钦才动了动,慢慢侧头。 “主子。”冯平附在姜钦耳边:“彭越兵败将死,我们不能继续留着了。” 眼见这样失神狼狈的主子,他心下大痛:“不管如何,先保住性命。” “老侯爷和世子爷在天有灵,必不愿见您如此的。” “您想想世子爷,世子爷只遗您一子,您总得为他传下香火。” 冯平拼命鼓劲:“况且这等乱世,胜负浮沉变幻莫测,您切切不可因一次大挫而丧了心气!” 他不惜用卫桓来举例:“再落魄,有那卫桓当年落魄,吗?区区不足十载,想当初谁敢预料?” 姜钦眸中渐渐有了些神采:“嗯,你说的是。” 他声音久为开口的暗哑,只人却打起精神来,重重呼吸几次,“好,我们先离开!” 姜钦起身,大步行至溪边,冰凉的溪水拍在脸上,他瞬间清醒。 没错! 他不能就这样认命! 他从来都不认命的! 深吸一口气,姜钦收敛心神略略思忖,当下决定尽快脱离彭越这支残军。 他得尽快离开这范围,先把后面卫桓的追兵摆脱再说。 脱离彭越残军并不难,稍稍避了一避罗翦视线即可。 姜钦领着冯平和仅存的数十名亲卫,当天上午就顺利离开了。 日已过午,前方哨马再次锁定彭越一行的位置。 卫桓遣徐乾急追。 张济皱了皱眉:“彭越身边的人剩得不多了。” 至讯报发出时,彭越身边就剩百余死忠亲兵,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包括几个大将。 普通兵卒或士官散就散了,只那几个大将却不行,这些人要么跟随彭越多年,要么本身就和己方有龃龉的,放走了终究是个隐患。 张济道:“主公,应立即遣人追搜。” 卫桓正有此意,立即下令搜索溃散逃卒,从他们嘴里锁定几员大将离开时间和方向。 很快,就有讯报发回。 卫桓当即点了刘拓符非何浑等将,率兵分别去追赶奔逃中的王免廖信等人,轮到最后一个姜钦,他看向姜钰,正要下令,裴文舒却先一步打马而出。 沉默片刻,他道:“我去罢。” 卫桓颔首:“可!” 裴文舒深吸一口气,拨转马头,率军而去。 人手不缺,手里又有准确的舆图,最重要的是裴文舒对姜钦思维行事了解很深,至傍晚时分,他已搜索到姜钦的踪迹。 “绕道堵截,全速前行!” 一声令下,率军急起直追,高速疾驰的马背上,裴文舒举目远眺,神色有些复杂。 这一趟,就当做个了结。 姜钦穿过山林一路往西而去。 他打算从穿过阜原后,再沿燕岭山脉一路往西,后续南下直达荆州。 荆州吴化懦弱保守,但好歹是大梁皇室血脉,眼见卫桓势大直逼眼前,他也必会奋起反抗的。 南投吴化,他有信心取得前者信重,他便有了翻身的资本。 从清晨一路疾奔至傍晚,暮色四合,山林中一下子就暗了下来,斑斑树影随寒风不停晃动。 饿倒不饿,他们现在人少,在山林中随时能找到吃的。就是很冷,中午时飘忽的雨丝停了,云层却愈厚,到了傍晚时分,“噼里啪啦”的冷雨打了下来。 姜钦一行摘了大片的黄叶,当作蓑衣披在身上,也不停,“我们快些!穿过这片就到阜原!” 阜原有乡镇,届时找个地方把铠甲换了,伪装一下再上路,他们就基本安全了。 这数十亲卫都是他的死忠,豁出去性命都不在话下,更何况些许冷雨?闻言精神一振,立即扬鞭狠狠一抽。 姜钦一马当先,就要冲出山林。 谁知这时,却听前方有突兀声响。 雨很大,噼噼啪啪拍山林中尤为吵杂,掩盖了很多声动,隆隆的夜雨中,隐隐有什么一种什么骚动的声浪。 是马蹄声! 追兵!众人大骇,姜钦神色一厉:“掉头!” 一行人立即调转马头,重新冲回山林当中去。 但谁知才冲出十几步,却又听前方山林一阵类似的声动起。 “主子!” 冯平骇呼。 他们被包围了! 到了这般田地,姜钦反而镇定下来了,四周骚动很快逼近,果然是戎装整齐的敌军。敌军包围圈不断缩小,到一定程度就停了下来,不动。 身后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 姜钦调转马头。 “是你?”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昏沉沉的暮色中,一戴了蓑衣的银甲将军缓缓打马而来,两边兵士迅速分开又合拢,将他拱卫在前头。 君子如玉,一袭银白锁子甲又添了英武,神色淡淡,注视前方的眸光有几分复杂。 裴文舒没有回答他,眼前这个人,熟悉又陌生,一样的容貌五官,气质却和从前颇有差异,仿佛就是两个人。 也是,从前套了假面,现在没有。 见了这么一个阴沉犹带戾厉的姜钦,裴文舒忽就完全释怀了。 他没再多说,只挥了挥手:“箭阵,全歼!” 没有诘问,没有交谈,也不单打独斗,直接上了箭阵,一轮箭雨下去,包围圈中的这数十人应声毙倒。 姜钦大怒大恨,死到了临头,他发现自己不想死,眼见冯平为他挡箭毙命,他一边挥剑,一边疾喝:“裴文舒,你……!” 上臂中了一箭,手上一慢,“噗噗噗”连续七八支箭矢,其中一支正中心脏。 心窝一阵冰冷的硬疼,他僵住,直直等着远处裴文舒,“哐当”一声,手中长剑落地,人重重栽倒。 姜钦死了,死得不能再死,马蜂窝一般扎满箭矢,双目挣得大大仰看天空,任暴雨“哗哗”冲刷着。 裴文舒令:“将此贼首级割下。” 一将跳下马,割下姜钦首级,以作复命之用。 裴文舒一眼不再看,调转马头,率军离去。 卫桓此战大捷。 尽破兖州大军,诛彭越,及其麾下十二员大将。 长达两年多的一场大战宣告结束,兖州及豫州郡三军尽入卫桓之手。 张济大喜:“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确实值得高兴,这一战结束,天下大局已定。 文臣武将喜气盈腮,拱手齐声:“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欢呼声险些震翻营帐。 卫桓没有制止,微笑道:“汝等都是功臣,待班师论功行赏后,我再大宴诸位!” “好!好好!” “谢主公!” 热闹了好一阵,卫桓才吩咐众人归拢兵士,好生歇息。 大家累是很累的,只情绪却极兴奋,告退离开依旧能听见大小欢声笑语。 卫桓情绪也激动。 很难得,不过他却不是为了大胜的。 而是因为大胜后的班师。 他终于要回去了。 他和妻女已快一年未见。 随着和兖州的战事爆发,卫桓和姜萱母女时有分离,这次是最长的。随着战事到了最后阶段,时时转移挪动,孩子还小,夫妻俩都不敢冒这个险。 于是,姜萱便带着琅儿留在后方,掌政监粮。 卫桓极思念妻女,躺在床上,身体极疲惫,人却睡不着,翻来覆去。 琅儿也不知多高了?一年没见,怕是认不得阿爹了。 她不知,她爹极想她,也极想她阿娘。 好在,终于能回去了! 后续即便再有战事,也不会及得上这次,琅儿也大了,不需要再分离。 张济说,最多几年,就能彻底平定天下。 到时他们就能过上彻底安稳的生活。 到了那时,他要将一切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的爱妻娇女跟前。 他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想到此处,卫桓压抑不住,翻身坐起:“把文尚和伯潜叫来。” 剩余琐事他在不在无妨,他不留了,他要先一步赶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2章 第122章 九月初九,重阳至。 姜萱现居于兖州,治所昌邑城的州牧府中。 一大清早的风还有些冷,州牧府后宅正院的东厢房门却“咿呀”一声开了,一个粉色小身影抢先跑了出来,蹬蹬蹬沿着长廊奔往正房,惹得后头仆妇侍女一阵急急追赶。 这个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女孩儿,三岁上下年纪,穿一身浅粉的吉祥纹缎面小袄裙,柔软的乌发用珍珠链子扎成两个小揪揪,白皙晶莹,目如点漆,迈着小短腿蹬蹬进了母亲的房里。 “阿娘……” 姜萱才起,便见小女儿来了,她笑道:“阿娘的小琅儿今儿怎起得这般早?” 她把小闺女抱在怀里,亲了亲她。 琅儿咯咯笑着,怕痒缩了缩脖子,又挨蹭到母亲怀里:“阿娘,我坐车!” 三岁的小女孩,正是最活泼可爱的时候,娇娇嫩嫩的小嗓门,玲珑小巧的温热一团。她一边说着,就一边伸出小指头往门外指了指,又把母亲脸掰过来一起看,再使劲儿往门口方向点去。 九九重阳,登高望远。 前头战况愈好,后勤也轻松,姜萱不忙便来了兴致,说到时带这小家伙出门,说着还画了一个类似消暑图一样的小格子给她,教琅儿过一日就涂一格,涂完就出门了。 小丫头十分期待。 但谁知刚涂了一格,天就阴了下来,开始飘冷雨。结果母亲十分认真和她说,下雨的话,那只能不去了。 琅儿每天一早起来,就会先蹲在廊下仰头看天。可惜这阴沉沉的冷雨一直持续好些天,她越来越沮丧,垂头耷脑闷闷不乐。 对此姜萱只能摊手,没办法,下雨山上路滑,湿漉漉的还冷,她肯定不会领闺女出门的。 琅儿乖乖没闹,只每日可怜巴巴瞅着头顶的天。 好在最后没让小丫头失望,乌云冷雨盘旋几日,昨日退散,今日更是晴空万里。 这不,一大早不用人喊就自己起来了,眼巴巴等着母亲领她出门。 姜萱逗她,故作不解:“这坐车是要去哪儿吗?” 琅儿一下子就急了:“出门,爬山,阿娘说的!” 她说话已经很溜了,还懂得拿出证据,说完挣扎下了地,蹬蹬蹬冲了出去又回来,手里拿着阿娘给她涂格子的那张硬纸。 “原来这样啊。” 姜萱恍然大悟,她拿起那张纸板佯作认真看了看,笑吟吟:“幸好琅儿告诉娘,阿娘差点忘了。” 琅儿抿着小嘴笑,对于提醒了母亲她十分高兴,拉着母亲的手,“阿娘,换衣裳!” 小丫头知道换衣裳才能出门了。 姜萱点头,牵着她的小手笑:“那琅儿帮阿娘选衣裳好不好?” 琅儿十分高兴点头。 母女俩手牵手入了内室,侍女打开衣橱,小丫头十分认真地扒拉了一圈,给母亲选了一件和她一样是粉色的妆花缎面留仙裙,在侍女帮助取下,兴冲冲捧给母亲。 嗯,粉色是娇了点,但她年纪轻还压得住,姜萱舍不得拂闺女一番心意,于是笑纳了。 换上了这身浅粉的十二幅留仙裙,再配一桃红的披帛,形成递进的色彩感,姜萱让侍女头发盘成了灵蛇髻,藏一串珍珠链子若隐若现,其余钗环半点不用。 柔而不俗,青春娇俏,和琅儿一身正好是母女装。 琅儿也发现了,高兴拍着小手:“和阿娘一样!” 母亲两个亲亲热热用了早膳,晨正套车出门。 平辕大马车,赭色的帷幕,甚是低调出了门。姜萱不欲暴露身份多惹麻烦,不过安保却很到位的,明里暗里护卫众多,又有跟车的侍女仆妇,不过分惹人瞩目又不容小觑。 秋阳明媚,天空湛蓝,街上行人很多,出了城却愈发热闹,等到了风景优美的北山脚下,人声鼎沸。 姜萱撩起车帘,登高游人如织,大人小孩喧声不断,杂耍的,大摊小摊的,从几里外的道旁一路延伸至北山脚下,热闹得不得了。 不少孩童骑在父亲肩膀上,不时哇哇惊叹,姜萱摸了摸同样瞪大眼睛的闺女,不免想起卫桓。 思念是极思念的,分别一年只凭鸿雁传书,哪有不想的。只这会她却很高兴,抚了抚闺女发顶说:“阿爹很快回来啦,到时候咱也让阿爹给骑大马。” 琅儿一听“阿爹”二字,忙从母亲怀里站起身,低头在她自己的小包包里头掏出一张纸,打开来,是一张工笔画像。 小丫头指着小像:“阿爹!” 小孩子忘性大,分别快一年,早该不记得父亲了。卫桓初初出征那会,姜萱便描了一幅素像,既是哄闺女,也是不想琅儿忘了亲爹。 琅儿早不啼哭了,也已逐渐淡忘,不过阿爹这词她却很熟悉,阿娘时常提,这小像也一直揣在她的小包包里,一说阿爹,她就知道是说画像。 纸张早磨起了毛边,小像半新不旧的,里头剑眉凤目的俊美青年正微笑凝视着她,神色柔和。 人画得有七分像,只神态却极传神。 姜萱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每次看“阿爹”,阿娘总是类似神态,琅儿人小说不清,但她有点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于是十分不高兴,戳了戳小像,嘟着嘴把“阿爹”收起来,她决定今天都不把“阿爹”拿出来了。 “阿娘,我们去玩吧!” 车驾驰近北山,人多姜萱把纱帽给戴上了。才下车,便见眼前半山红叶,艳红似火,蔓延往外则黄赤交加,红的火,黄的金,色彩明艳夺目,倒影着一泓澄清碧水,美轮美奂似人间仙境。 琅儿一下车就哇了一声,酷似母亲的一双精致杏目瞪得大大的,挪都挪不开,拽着她娘就要过去了。 “急什么呢?” 姜萱把她抱起来,坐上带挡纱的藤兜,四名亲卫轻松一抬,利落往山道行去。 她带着孩子,肯定不愿意和这么多人一起挤的。该安排的已经安排好了。母女两个坐着藤兜到半山腰,缓坡下一个小石亭,底下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右侧则是一大片平地,红叶黄叶望不尽头。 这位置高,本就人稀景美,略略安排便不见一个外人,母女俩爱怎么玩怎么玩。 姜萱还是头一次发现她闺女精力这么好,折腾一圈她都有些受不住了,回到小亭歇脚,小丫头却不乐意,扭着要自己去玩。 “阿娘,阿娘……” “去吧去吧。” 反正前后左右都有人守着,亲卫精挑细选又有乳母侍女,姜萱吩咐不许走远,最多不能超过半里,就随得她自己去了。 小丫头欢呼一声,蹬蹬蹬冲出去,一大群人呼啦啦跟了上去。 姜萱揉了揉腰腿,最近运动少了,看来不行啊,都撵不上闺女了。 金嬷嬷笑道:“小孩子能跑能跳才是最好的。” 姜萱目送闺女钻进林子,笑着摇了摇头。 一阵风过,树影婆娑,红叶黄叶缤纷如雨,琅儿仰脸在林中奔跑着,稚嫩清脆的笑声撒了一地。 忽一张巴掌大的红叶盖在小脸上,她揭下来瞅了瞅,高兴把叶柄握住,伸手迎着风又去接,她人小接不到,也不恼,兴致勃勃蹲下小身子捡地上的。 初时红黄都要,后来黄的扔掉,只要红的,捡最好的,她要回去送给阿娘。 低头捡啊捡,突然眼前出现一双黑色大靴。 黑面皂底,很大的一双靴子,靴面扑了一层尘土,靴底沾不少新鲜的泥土,很风尘仆仆的样子,踩住红叶了,她瘪了瘪小嘴,抬头去看。 眼前站了一个身穿黑色扎袖武士服的高大男子,乌发红唇,一双微翘的凤目湛亮,恍惚有那么一点似曾相识。 琅儿正歪着小脑袋想着,对方蹲了下来,柔声问她:“你在干什么呢?” “我捡叶子,”她举起手里一把红叶:“送给阿娘!” 黑衣男人闻言很高兴,表示要和她一起捡,“我和你一起好不好?” 说着捡起一张红得很漂亮的叶子递给她。 小姑娘想了想:“我不要。” “为什么呢?” “阿娘说不认得的人给东西不能要,是坏人,让我喊护卫哥哥。” 她抿唇小小声说,一边说一边终于知道警觉了,她睁大眼睛站了起来,退后一步就要尖声喊人,不想眼前这个男人哈哈大笑,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 “我闺女真聪明!” 被重重地亲了一下,“我是阿爹,阿爹还记不记得?” “阿爹?” 惊骇尖叫堵在嗓子眼,琅儿委屈抹了一把眼睛,她余光发现嬷嬷侍女姐姐和护卫哥哥都还在,但他们没动没出声,只含笑看着。 她若有所觉,这人是没有危险的,小家伙心里一松,歪着小脑袋问:“你是阿爹?” 琅儿问罢觉得不对,皱了皱小眉头,低头去翻斜跨的小包包。 卫桓饶有兴致看着,却见他闺女翻出一张纸来,很认真对他说:“不是。” 你不是。 她小指头指着小像,“我阿爹!” 卫桓低头看,他闺女的一双小手正捏着的是一张磨起毛边的工笔肖像,熟悉的笔触,工笔细细描绘,男子眉目柔和凝视着,极传神,可见执笔者对画中人的熟悉和眷恋。 他不禁笑了。 薄唇漾一抹笑,柔和了冷硬眉峰,心坎沁甜浓得化不开。 “那我们去找阿娘,问问阿娘好不好?” 急不迫待想见到她,抬头就要举步,目光忽顿住了。 一阵秋风拂过,翩翩红叶漫天,一粉色窈窕身影分枝拂叶,穿过缤纷红叶林,正向他行来。 他怔住了,午夜梦回萦绕相思的一张面庞,他痴痴看着她。 两人隔了十数丈,就这么目不转睛凝视着对方。 久久,直到又一阵秋风过。 枝头拂动,红叶翻飞,她眨眨眼睛。 二人脚下同时动了,越走越快,最后几步小跑,拥抱在了一起。 漫天红叶,成了最绚烂的色彩。 心跳翕动,血脉鼓噪,拥抱了许久,才稍稍分开些许。 她仰头,笑靥如花:“回来啦。” 他说:“嗯。” 是的,他回来了。 两只手十指相扣,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他们再不分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一 一 【娄氏加开国后】 冰凉冷硬的大青石一层层堆砌,精铁铸造的两道黝黑栅栏连接天花顶部,臂粗的大铁链子绕了一圈又一圈,其上押了一把黄铜大锁,底下的是泛黑的石面,仅墙角堆了一些凌乱腐陈的茅草,阴寒浊臭。 这是一间石牢。 准确的说,这是卑邑衙署属下大狱内的其中一间石牢。 哪怕夏日正午时分的骄阳从顶上小窗投进来,也驱散不了内里的昏暗森冷。 这种地方,一点声音都放得很大,“踏踏踏”的军靴踩踏在大青条石的走廊上,脚步声停在走廊最后的这一边石牢前,“哐当”一声铁链撞击栅栏的声响,一个糙碗被搁在地面上,“吃饭了!” 躺在茅草堆那人一动不动,半晌,头慢慢转过来,一双眼睛浑浊又泛着血丝,却没看他,狱卒王小二呸了声,嘀咕:“什么人?”什么怪人啊? 在王小二看来,这里头关着的确实是个怪人。这还是个女的。被关在这里好些年了,他三年前来的,她已经在了,也是这个状态。 没人审她,也没人问她,什么背景什么罪名不知道,闲置状态,没人理她生死。但说不在意吧,也不是,狱里盯得紧,每一旬还得往衙署报一次。 卑邑什么地方?作为阳邑侯卫桓攻陷青州的起点,早就圈定成为一个重要的军政节点,自此一跃成为北方大城之一,衙署扩大三倍不止,大狱也是,来来去去异常繁忙,大罪小罪穷凶极恶各种囚徒不知凡几。 这么特殊的,还真就只有这一个。 所以王小二初时还特地关注了这女人一阵子,一关注后,他发现这个女人蓬头垢面的底下,五官居然很不错,手也是细腻的,没丁点茧子。 哟,这还是个贵妇出身? 不过贵不贵妇的,都是老黄历了,来来去去三年时间,王小二什么硬茬子没见过?也没当一回事。 “呸!就是个贱皮子,有好吃也不紧着吃一顿。” 茅草堆上的女人将视线投到搁在地上的饭碗上,前所未有的,竟是一碗干净的白米饭,上面还搁了几大块浓油赤酱的厚厚肉片。 “……今天是什么日子?” 太久没有说话了,声音如从被粗糙的砂石磨砺过,粗砾暗哑,陌生得连娄氏自己的不认得。 没错,这位被不闻不问长久关押的怪女人,正是昔年煊煊赫赫的阳信侯爱妾娄夫人。 初闻二子尽丧娘家兄弟死绝,她疯了,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少的日子,她渐渐又有了神志。 只这神志有不如无,血肉模糊一团的长子,年仅十四就死于非命的次子,多年互相扶持的血亲兄弟,痛彻心扉,她宁愿疯了。 可偏偏没疯,苦痛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她,在这个阴寒森寂的石牢里头,生不如死。 疼到了极点,她麻木了,机械吃饭,机械睡觉,她下意识地让自己重新混沌起来。 但她到底是没有真疯的,一些异乎寻常的事情,将她从麻木状态拖拽了出来。 从昨日起,城里非常喧闹,欢呼声爆竹声,整座城都沸腾了起来,丝竹喜乐声声,甚至穿过高高的围墙和距离,传入这座不见天日的石牢内。 今天,王小二竟又送来了一顿好的。 什么喜事? 竟然这般声势?甚至连牢里的囚犯都能沾光吃上一顿好的。 说到囚犯,这段日子大狱空了很多,很多人被拉出去了,仅剩几间石牢还囚着人,其他的都清空了。 她慢慢抬起眼,看向面上犹带一丝喜气的王小二。 王小二却是真带喜,正确应说整个天下都喜气沸腾。 “我们君侯一统天下,功盖秦皇汉武,今儿正是陛下开国登极之日!” 君侯不对了,得称陛下。 虽未有荣幸得见主颜,但却是他们一方取得最终胜利,他能不喜吗? 这天下战乱依旧,终于久分必合,天下一统,黎明百姓不需再受战乱之苦,能不喜吗? “陛下定国号齐,今即是大齐元年!” 大齐元年? 一统天下?开国登极? 娄氏愣愣的,这些字很熟悉,合在一起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 慢慢地,很迟钝地,她醒悟到自己听到的是个什么消息。 “你说什么?”那姓卫的竟然一统天下,开国称帝! 娄氏慢慢地爬了起来,不可置信直直看着王小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厉声反驳:“你撒谎!这不可能的!” 双目圆睁,形容可怖,粗砾暗哑嗓音迸出尖利之声,这一瞬,娄氏形如厉鬼。 王小二却不惧她,在这大狱待了三年,他什么没见过?一口浓痰呸在地上,“他爷爷个疯婆子,去死吧!” 他是脑子有毛病才和她说话! 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昏暗的牢房就剩下娄氏,她扑上去,使劲拍打着栅栏门嘶吼:“你回来!你撒谎!你撒谎!” 铁链哗啦哗啦,声音在长长的石廊回荡。 可一切都能讲通了。 常年吵杂的大狱一瞬清空,是因为新帝开国大赦天下。 外面全城喜庆载歌载舞,甚至连囚犯都能吃上肉,那是因为九州归一天子御极。 国之庆典,不正该全城沸腾吗? 不想相信,可她已经信了。 动作戛然而止,牢中迸发出凄厉尖叫! 凭什么?凭什么! 她的儿子兄弟家人都死绝了,而仇人却一路凯歌,君临天下? 怎么可以这样! 苍天不公啊! “卫桓!姜元娘!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你们怎么还不死!” 尖声嘶吼,响彻半个卑邑大狱,这喊的竟还是当今帝后名讳,整座大狱都震动了起来。 管营大惊大怒,命噤言,并马上让这个女人闭嘴! “踏踏踏”急速的奔跑声,领头的王小二刚刚吃了挂落,大怒,指着癫狂的娄氏怒喝:“开门,往死里打!” “哗啦啦”大锁链被扯开,一群如狼似虎的狱卒冲了进去,拳打脚踢娄氏立即蜷缩倒地。可她哪怕已被打得命都去了一半,嘴里仍断断续续地咒骂着。 王小二咬牙切齿:“提壶滚油来!” 黄铜壶嘴压着舌根,咕咚咕咚一气灌下,很好,娄氏终于噤声了。 折腾出一身热汗的王小二等人气不过,又毒打一顿,才扬长而去,独留奄奄一息的娄氏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耳边隐隐约约的喧闹丝竹之音还在继续着,犹如魔音灌脑,娄氏嘴巴微微一张一翕,不可能,不会的,可声音持续不断,欢畅沸腾。 她痛苦挣扎着,最终头重重磕了石壁一下,一动不动,终于清静了。 连续两日没人给娄氏送饭,也没有医,没有药。 昏暗潮湿的石壁底部青苔遍布,森森的牢狱愈发阴寒,一墙之隔,外头喧闹,内里死寂。 等到第三天,狱卒再送饭来,发现娄氏已经死了。 呸了一口,他喊人帮忙给清出去。 尸体被扔上板车,推着往城外运了出去。 庆典已结束了,只城内喜庆氛围未减半分,这丁点不谐即如水滴入大湖,丝毫动静都不见。 官民百姓喜气盈腮,彼此互贺战火远离,天下终于太平。 爆竹声声,辞旧进新。 司州,京城。 千载古都,巍峨依旧,在今日迎来新主;中和韶乐,宏大庄严,钟磬间翻开新篇。 今天乃大齐朝开国之日。 告祭天地,加冕登极,大赦天下,封赏功臣,一连串大事结束后,新帝于崇德殿大宴文武功勋。 大宴结束后,已经深夜了,姜萱累瘫了。 卫桓坚持今日封后,与她一同登极,如此盛事振奋激荡那是肯定有的,只同时也很累,里三层外三层不止的大礼服一整天穿下来,姜萱直接不想动了。 她干脆卸了妆容衣饰,缓过气才回去了。 一家人现在明光宫起居,从崇德殿乘轿辇回去,姜萱还累着不大想动,卫桓要背她,她嗔了他一眼,人这么多,怎么好意思? 最后两人手牵手回去了。 入了明光宫,夫妻俩没先回起居的内殿休息,而是脚下一转,转到仅一墙之隔的东二间。 先看看孩子。 夜很深了,东二间静悄悄的,乳母侍女见了忙起身见礼,二人摆了摆手。 怕惊动熟睡的孩子,卫桓和姜萱动作都很轻。 但谁知一转过屏风,却见宽大床榻的锦被堆了,一个圆乎乎的胖娃娃撩被坐了起来。 睡眼惺忪,正抬起胖胖的小手揉着眼睛,胖娃娃睁眼看见二人,立即笑了,伸出两条小胳膊,“啊!啊啊!” 这是想阿爹阿娘抱了。 “阿娘的鲤儿醒啦?” 这个胖娃娃,如今才九个月大,是卫桓和姜萱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娃娃,爱笑好动又调皮。 这不,卫桓一笑,紧着两步上前要抱他,他却兴奋地蹬着脚丫子,把姐姐给蹬醒了。 “阿爹,阿娘!” 虽然琅儿醒了见爹娘很高兴,但姜萱还是拍了拍胖儿子的小脚丫,“看你不乖,蹬醒阿姐了。” 小胖娃咯咯笑着,还以为阿娘和玩呢,兴奋得在他爹怀里蹦啊蹦的。 卫桓抱得稳稳的,笑着亲了亲儿子的小肥腮。 琅儿心疼弟弟,忙说:“弟弟不是故意的。” 她摸了摸弟弟的小肥脚丫,鲤儿咯咯笑着,从阿爹怀里挣下来,和姐姐抱着一起。 小姐弟感情好得很,鲤儿抱着姐姐的脖子,琅儿搂着他的小肥腰,姐弟俩相亲相爱,眉眼弯弯咯咯笑着。 卫桓姜萱笑意更深,夫妻俩对视一眼,姜萱轻咳一声,严肃说:“好了,该睡了,不许折腾啊,不然就不许一起睡觉了。” 才入京不久,地方陌生,这阵子姐弟俩都一起睡的。 卫桓是个疼孩子的,于是姜萱只能板起脸来。 这话果然奏效,一听,两个小家伙立即一骨碌睡回去躺好了,乖乖闭上眼睛。 鲤儿睁一点眼缝瞅了瞅她,被瞪了一眼,忙又闭上。 这小子机灵得很。 卫桓含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还有闺女的,“好了,我们快睡了。” 轻缓温和的男声,两个小的齐齐“嗯”了一声,蹭了蹭被子乖乖睡觉。 小孩子觉多,不多时,小家伙们呼吸就变得绵长。 卫桓和姜萱这才起身,给他们小心掖了掖被角,又一人亲了一下。 站直起身,低声叮嘱了守夜仆妇,夫妻俩回头看两小睡得红扑扑的小脸。 相视一笑。 卫桓亲了亲她额头,“好了,我们回去歇了。” 她今日该很累了。 姜萱也垫脚亲了亲他,“好。” 微笑凝视对方,二人手牵手,轻手轻脚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二 二 【裴文舒篇】 清晨醒来,天黑漆漆的。 裴文舒躺在榻上,双手虚握置于腹前,湖缎锦被平平盖在肩膀位置,一夜过去纹丝不乱。 他醒了有一阵了,不过看帐外窗棂子还暗着,未到该起的时候,便没动。闭上眼睛静静躺着,想罢朝务公事,一阵,又睁了开来。 深秋夜渐长,屋内昏黑,静悄悄的。 等了一阵,便听到些动静。 屋外,小厮常春领着一队人无声踏上廊道,他提着灯,身后诸仆捧着铜盆热水棉巾等洗漱物事。 轻声和守在正房门前的亲卫打个招呼后,常春等人抬头,被一一检视过颜面和手中物事后,拱了拱手,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 摸黑指挥人布置好诸物后,常春轻手轻脚来到屏风前,轻声唤:“主子,该起了。” 帐内,裴文舒“嗯”了一声,撩了锦被坐起,常春等人已快手快脚拢起帐子,取来熏暖的软缎袍服等物,伺候主子梳洗穿衣。 裴文舒换上的是一身扎袖武士服,打理罢,他提了挂在墙上的长剑,大步出了房门。 在庭院站定,闭目,吐纳,凝神,睁眼,起手,出剑。 每日晨练,风雨不改。 半个时辰后,他才收势停下。 深秋寒凉的清晨,白皙饱满的额头一层热汗,裴文舒将长剑抛给亲卫,大步回房沐浴更衣。 常春早命人备了热水,待主子入浴,他算着时间,紧着安排人传早膳,还有正装冠服等物。 “赶紧的,都快些,冠服再仔细检查一遍!” 一排下仆整齐站立,其捧着的托盘上,是华虫七章诸侯冕服。七垂旒珠,玄衣纁裳,一层层上身,穿戴毕,常春等人捧来大铜镜。镜内男子身姿笔挺,俊美无俦,沉稳之余,威仪逼面而来。 裴文舒瞥了一眼,见仪容无疏漏,摆了摆手,大步而出。 正房门外,亲卫们已穿戴一新,戎装配剑,列队昂首肃立,一见主子出,立即肃容跟上。 裴文舒领着一众亲卫,往府邸西侧而去。 今天是个大日子。 阳都侯世子裴文舒正式袭其父爵后的第一日。 大齐立国也就去年的事,爆竹喜乐仿佛犹在耳边。卫桓登极后,大肆封赏当初追随他打天下的一众文武功臣,徐乾陆延张济陈拓等人不拘新旧,俱封侯爵。 徐乾封江陵侯,食邑万户;张济封乐平侯,食邑万户;刘振封郏侯,食邑八千;陈拓封慎阳侯,食邑五千;…… 种种封赏,不一一细表,反正是功成名就,皆大欢喜。 说到徐州裴氏,裴氏虽来得晚,却是率大军结盟,分量重功劳大,因而得封万户侯,封地徐州阳都。 是功臣中的第一等勋爵。 只由于裴崇建在,这阳都侯的爵位当然是他的,裴文舒则同时被封为阳都侯世子。阳都侯爵世袭罔替,待裴崇百年后,他就是第二任阳都侯。 不过裴崇也没让儿子等这么久,封爵后的次年,他就上奏告老,欲将爵位予长子承之。 帝后自不会留难,很快便批复了下来。 圣旨昨日下来,裴文舒已袭阳都侯爵位,今日开宗祠,祭告先祖,筵开数百席,大宴宾客。 待到西路宗祠时,裴崇已经到了,裴文舒拱手见礼:“儿子见过父亲。” 裴崇红光满面,扶了儿子:“快快起身!” 打量着一身玄赤冕服仪表堂堂又稳重威仪的儿子,裴崇满心骄傲,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进去。”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入了正堂,整理衣冠,净手焚香,肃容叩拜先祖。 裴崇闭目,轻声将此事禀之:“……此后,伯启留京效力,盼先祖庇佑,好教他诸事顺遂……” 乱世结束,新朝建立,裴家得封万户侯,又被陛下委以重任,裴氏蒸蒸日上,这再好也没有了。 裴崇年纪不小了,儿子也早能独当一面,封地却是裴氏的根基,他便打算让儿子继续留京任职,而他就告老回徐州经营封地。 父子两人分工合作,各不耽误。 离去前,裴崇上奏提前让儿子承了爵位。反正早晚也是他的,这样更便于他京中行走。毕竟身边张济徐乾等等一众都是侯爵,裴崇也不乐意儿子矮人一头。 其实大家都不在意这些,但一个老父亲总难免想得多点的。 离京前正好办了。 三跪九叩,酒牲祭拜,将正事禀告之后,父子相持起身。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裴崇乐呵呵说:“人该到了,咱们走。” 秋日朝阳映照,金灿灿的,今日的阳都侯府披红挂彩,映着金阳更加喜庆,整个府邸都动起来,准备迎接盈门的宾客。 亲厚的,自然来的早,譬如张济徐乾等人。 “大喜啊,裴兄弟!” 徐乾勒马在正门前停下,扶了程嫣下车,夫妻并肩笑语大步而入。 虽裴文舒后来的,但早襄助己方良多,诸人未接触前就都很钦佩他,裴文舒本人又是谦和疏爽的,数年下来,早和大家打成一团,关系都十分好。 裴文舒笑,和徐乾拥抱一下,徐乾锤了一下他的肩,他也重重锤一记对方的背,二人大笑。 徐乾忙又冲含笑看着的裴崇拱手,“恭喜裴伯父!” 后继有人,可不是最该恭喜的事么? 其实本来徐乾该和裴崇平辈相称的,毕竟这个不是论年纪的,不过由于有裴文舒在,于是只好给裴崇提一辈,让他占点便宜了。 这便宜裴崇占得舒爽,谁叫他有个出息儿子呢? 哈哈大笑,和徐乾夫妇寒暄几句,裴崇吩咐:“大郎,你送伯潜嫣娘进去。” 徐乾夫妻是重宾,自该亲自送进,反正父子有两人,能腾得开身。 裴文舒噙笑:“徐兄,嫣娘,二位请。” 说说笑笑,勾肩搭背进去了。裴崇目送,笑意没消过,有子如此,裴氏何愁不兴? 身后又有脚步声笑声,一回头,却是张济,裴崇忙上前迎,“文尚来啦,快请快请!” 说笑着,裴崇亲自把张济送进去。 于是裴文舒将徐乾夫妇送到位后,也顾不上多说,抱拳告罪,又匆匆赶回大门前迎客。 一大早上,宾客盈门,裴家熟悉的,京城数得上的,纷纷登门来贺。 裴氏父子忙得脚不沾地,一直都已正才算罢。 余下的宾客不用父子二人亲迎,赶紧又去换了身衣裳,回到正厅陪客。 丝竹声声,锣鼓阵阵,戏曲早就演起来了。到了午初,正式开宴,歌舞弹唱,裴崇领着裴文舒一席一席敬酒,把整个正厅内外近百席都敬了个遍。 裴文舒作为主角,被灌了不少,还不能歇,略略醒酒又赶紧回到前头来。席面非常热闹,从午时一直到傍晚,父子俩忙得了人仰马翻。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宾客,已暮色四合了,天都黑了,父子俩才有空吃个饭。 “老了,不认不成啊!” 裴崇伸着腰叹,不认不行啊,这一整天下来这腰腿有些受不了了。 “父亲,儿子送您回去歇息。” 裴文舒说着就要搀扶他,裴崇摆摆手:“不用,这多少人?哪用你?你也赶紧回去歇着。” 父亲坚持,裴文舒只好应了,将父亲搀扶出了厅门,这才拱手告退。 “去罢……诶,你回来。” 见儿子似乎又要回前院书房,裴崇把他叫回来,见裴文舒面露不解,裴崇拍拍儿子的肩:“天色还早,回去看看你媳妇吧。” 裴文舒顿了顿。 裴崇暗叹一声,他能做主给儿子选妻下聘,能用无后不孝祖宗基业压着迎娶,乃至生子,但他终究无法压制他的情感。 他温声说:“曦哥今儿在后面歇,你去看看他睡得安稳不?” 裴曦,裴文舒独子,裴氏第三代长子嫡孙,今年才三岁大。 “是。”裴文舒拱手应下。 站直,目送父亲转身,渐行渐远,一行人消失在拐角处,裴文舒这才收回视线。 立了片刻,他才转身往后院方向去了。 阳都侯府,七进七出,巍峨轩丽,庭院深深,前院清一色青衣仆从,后院各色服侍的大小仆妇,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裴文舒一行过处,仆从女侍纷纷跪伏见礼,他过后,常春代主人叫起。 裴文舒过了第二道垂花门,便到正院,守门嬷嬷见了,惊喜回身禀报,他稍顿了顿,举步入内。 任氏领着一众丫鬟仆妇匆匆迎出,才至廊下,裴文舒已入到了,她忙福身见礼:“君侯。” “嗯。”温和清越的男声,裴文舒虚扶了扶,任氏站起。他已换了一身轻便衣裳,颀长男子一袭藏青深衣,长身而立,晚风吹拂,他的宽袖下摆轻轻拂动,廊下牛角大灯暖黄烛光倾斜而下,俊美人如玉。 他温声道:“不必多礼。” 任氏福了福身,侧身让开,裴文舒举步入了正房,她紧随其后。 侍女捧上茶盘,任氏接过茶盏奉上,裴文舒接过,轻刮两下浮沫,他喝了半盏才搁下。 “今日府中诸事繁忙,可累着了?” 任氏忙回:“不曾。诸管事襄助良多,妾只需迎客,虽有些疲乏,但也不算劳累。” “嗯,余下诸事慢些收拾不迟,你好生歇息。” “谢君侯关怀,妾省得。” 裴文舒神色和熙,温言缓声;任氏恭谨端正,仔细回话。一个坐在上首右侧,而另一个坐在左侧,客客气气说过几句后,裴文舒站起:“曦儿睡了?我去看看他。” 说着他举步,任氏忙跟上。 裴曦年幼,若回后头,还是住在母亲的院里东厢。今天累,宴席还没结束他就打瞌睡了,乳母抱他回来已睡下。 裴文舒入了东厢,仔细看了看,见儿子睡得小脸粉扑扑,摸摸额头也不见累烧,他给掖了掖被角,又出外间招来守夜仆妇侍女,令仔细照顾,夜半尤其需要注意,以防小孩子疲惫起烧。 乳母侍女恭敬应下。 裴文舒点了点头,一切交待罢,他又回内间看了一回,出来,遂对任氏道:“你早些歇,我回去了。” 任氏要送,被他制止了,“秋夜更寒,不必多送。” 温和缓声,他披上斗篷,在一行簇拥下渐行渐远,颀长身影消失在夜色下的正院大门处。 “恭送君侯。” 从进门到离开,全程不过一刻钟,而且有大半时间是在小郎君屋里的。贴身侍女如意跟着任氏俯身送罢,站起,心里遗憾极了,忍不住急声道:“夫人!” 好不容易君侯来了,您怎么不多使点劲儿把他留下? 任氏不语,只微摇了摇头。 即便她使劲,他也不会留下来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清心寡欲的人。 回到正房,她对侍女们道:“我能嫁入裴氏,享今日尊荣,已是幸运至极,汝等再不可多求。” 侍女们哑口无言。 任氏之父,乃裴氏家臣。在从前,不管是任氏,还是任氏父母,抑或一众侍女仆妇,就从没想过她能高嫁主家,高嫁裴氏继承人,成为下一任裴氏主母。 实在是裴文舒身份太高,人品太才能太出众了,根本不是任氏这等身份能配之。 当初,攻陷兖州诛杀彭越以后,裴崇以强硬手段迅速为长子定亲下聘。对象他也琢磨好了,是麾下家臣任城的嫡长女。 彼时,天下局势已经明朗,卫桓一统天下就在不远,裴崇不可能再为长子去聘余下诸侯的女儿。若想门当户对的话,只能在并州阵营里面选。但结亲娶媳,需要考察之处实在比同袍共事多太多了,家风优劣,姑娘人品,父族母族等等,这些裴崇根本就不熟悉。 裴氏长媳,意义重大,她要挑起的责任也大,裴崇宁愿身份低点,也要选个人品能力好的。于是他索性将目光投回徐州,在自己手底下选算了。熟悉,不会出岔子。 于是,选中了任氏。 父母之命,无后不孝,裴文舒最终迎了任氏进门。不过当时局势大变,裴文舒很忙,这成婚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婚后三日,他就匆匆赶往兖州去了。 一个多月后,徐州来信报喜,任氏得孕,坐床喜。 接信到时,他是松了一口气。 他希望,任氏能生个男孩。 他有了后,裴氏有了继承人,他也算对得住父亲,对得住裴氏列祖列宗。 八月后,任氏诞下一子。 在如意看来,姑爷样样都好,唯独一样,就是太过清心寡欲。他不近女色,除了新婚那几日,就未在在夫人的屋里留宿过,他常驻前院。 所以她刚才才会急。 可任氏轻轻摇头:“这世上的事怎可能十全十美?需知月满则缺,水满则溢。” 要惜福。 裴文舒身份高贵,如玉君子,品貌俱佳人才了得,又近在咫尺,可谓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第一绮念对象。实话说,这些年徐州地界上的这些大小女郎们,基本或多或少梦中都曾肖想过他的。 任氏也不例外。 但是谁都明白,这其实不过成长期那些美好又朦胧的幻想罢了,谁也不会当真。 她也是。 她没想过有一天真的会实现。 一直到如今,她仍旧有些不敢置信。 不过时间一天天,几年过下来,当初虚幻渐渐已落回实处,她已经很好地接受了。 裴文舒很好,温熙和缓,敬她重她,将中馈完全托付,嫡长子乃她所出,极得父祖重视。 他虽不宿正院,但也无半个伺候的小星通房,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外头各种名目送来的,一个不要一眼不看,身边伺候的清一色小厮。他不近女色,无妾室无姬女,严于律己,清心寡欲。 无一丝庶子忧虑。 她的儿子不但是嫡长子,还是独子,并非基本能预见将来一直会是。 这还不够吗? 上述这些,世间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她都全拥有了,她已经是个很幸运的人,再奢求,就贪心太过了。 贪心太过,会反噬的。 任氏很惜福,她会更用心打理中馈,照顾孩子,对他恭敬如一。 或许偶尔会想,他真的就天生这般清心寡欲吗? 会忍不住想,若他娶的不是她,而是他前任未婚妻,如今九阙宫殿上那…… 他会不会就…… 这个念头一瞬闪过,不过很快就被任氏抛诸脑后,没有如果,假设的事情有什么好想的,要是纠结那就更庸人自扰了。 她惜福,内有高床软枕安眠,外有庇护无忧顺心,如今的日子来之不易,难道还不值得好好珍惜吗? 任氏失笑,她站起,吩咐:“洗漱歇罢。” 秋风寒凉,夜色更深。 裴文舒出了正院门直接往前,通过内仪门折返前院,回到他的外书房的。 三进的外书房,第三进是他起居之处。 揉了揉眉心,他平举双手,让贴身仆役解衣卸冠。 常春忙绞了热帕来:“公子,您早些歇了罢?” 沐浴明早不迟,反正天寒,明早练剑后肯定又要再洗的。 酒喝得多了,额角有些疼,裴文舒点了点头。 常春忙招呼人提洗漱用具上来,待主子梳洗躺下,他解了床帐拢好,吹了灯,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挥手让人下去,他领着两个仆役在外间守着,三人会一直待到午夜,主子再无吩咐,才退出去。 以前亲卫队长王明还在时,王明守夜他会提早回去,不过自从王明得主子提拔外遣任职后,常春便一直亲力亲为,未曾懈怠。 才从后院回来,另外两个仆役难免有些眉眼官司,无声对视,一个忍不住轻叹摇了摇头。 常春瞪了这人一眼。 对方忙安静垂头,他才收回视线。 常春暗哼一声,他知道这人想什么。都是闲的,夫人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还用你一个下仆来嗟叹? 需知除了陛下和徐侯寥寥几人,他就没见过不纳妾不碰姬女的男人,如他家主子般身份地位者,哪个不是内宠一院子,庶子庶女一大堆的? 远的不说,就说当今,当今起兵究其根本,就是因为妻妾嫡庶之间的斗争引发的。 这样还不好么? 夫人这日子,京中哪个女的不羡慕? 只苦了他家公子罢了。 想到最后,常春忍不住轻轻叹息。 屋内昏暗,静悄悄的。 裴文舒闭上双目。 任氏,能给的,他都全给了。包括身份地位,信任敬重,嫡长子,面子里子,由内到外。 给不了的,他也无能为力。 他终究是个人,他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即便今生无缘,他也想为她在心中保留一片净土的。 双手虚握在腹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裴文舒也没再多想这些,他要干的事情太多了。 丈量土地的结果陆续抵京,新的土地法已拟定颁下,均田抚民,休养生息,泽以天下黎民。 他毕生之志,终有了实施的土壤,如今是第一步,他愿倾尽全力,盼在有生之年能够实现。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想到此处,一时雄心万丈,正要细细忖度,忽又想起一人柔声叮咛:“事多繁琐,切不可急,咱们年轻,日子还长呢。” “需知,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她俏皮一笑,“你说是不是?” 是。 他忍不住笑了。 好吧,她说得都对,裴文舒闭上眼睛,他休息,明日再想。 他本以为自己没这么快睡着的,只酒喝得多,亢奋精神一去,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大宴宾客,完满将爵位传给儿子后,裴崇没有多留,他要赶在下雪前返到徐州。 宴客后第二日,裴崇就离开京城。 一大清早就出发,裴文舒亲自去送。 本来裴曦也该来的,但他太小,昨夜一场雨又寒了许多,怕冻着他,让他送到府门便罢。 裴文舒送父亲车驾出了东城门,送出五十里外。 眼看着都快中午了,裴崇让他回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罢,好生照顾曦儿。” “是,父亲。” 该说的离别话语,这两日都说全了,裴文舒翻身下马,深深一揖:“父亲保重,待回到徐州,记得给儿子来一封信。” “嗯。”裴崇拍拍儿子的肩,笑道:“你父亲还不老,待封地诸事理顺,我来京城住半年也不是不行,这般姿态作甚?快快收起来。” 裴文舒只好收了不舍,“儿子遵命。” 这孩子,多恭敬,不过也是挚孝缘故。 裴崇嘴里嫌弃着,实则心里极欣慰畅快。 父子又说了几句,临别前,裴崇最后拍了拍儿子的肩,“回家后,你便将曦哥接回前院罢。” 裴文舒讶异。 他也是三岁被父亲接到前院亲自教养的,不过换了曦哥,裴崇却不大赞同,说再过两年不迟。 这并不是因为裴崇年纪大了心软,而且他想着孙子放在后院,儿子好歹能多折返几次,哪怕不留宿,也见见面。 说不得,多见见会有突破呢? 当然裴崇费的心思不止这一处,只是暂时看来,是这桩算最有希望罢了。 裴文舒心知肚明,所以此刻听见,他才这么诧异。 裴崇看着他,暗叹一声。 日子终归是他的,旁人认为好的,实际未必真的好,终归还是要他过得顺心才是。旁敲侧击这么久毫无效果,老父亲终究不愿意强迫更多。 他是一个父亲,最终目的也只是想儿子日子过得开心罢了。 眼角已有了细密纹路,父亲的一双眼,温和,宽容,慈爱。 裴文舒喉头一热,撩衣跪地,深深叩首。 “儿子谢父亲体恤。” 裴崇扶起儿子,给他拍去身上尘土,最后拍拍他的肩,笑道:“好了,父亲也该走了。你旁的也不要再多想。男儿立于世,当一展其志,如今大乱初平天下一统,能干事情多了!” 勉励了儿子,裴崇登车,在一众簇拥下望东而去。 裴文舒驻足目送。 终究在分离前,得到了父亲的理解。 滚滚烟尘,渐行渐远,裴崇撩起车帘,冲后方挥手让他回去。 裴文舒跪下,深深叩首。 一起身,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疾驰离去。 谢谢你,父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三 三 【徐乾篇】 徐乾和裴文舒关系不错,十分捧场,承爵大宴头一拨来,最后一拨走。等离开时,已暮色四合。 待回到家门,天都黑全了。 新朝建立,百废待兴,昔日的一群文武心腹得封后俱留京任职。都是自己人,卫桓当然是不吝封赏的。 这座位于京城的江陵侯府,原是前朝权臣珙侯府邸,几次扩张修整,七进七出带大小花园,门庭高阔庭院深深,飞檐重脊连绵不断,在外看庄严宏阔,内里则轩丽精致。 夜色下,得得马蹄声,侍卫牵着徐乾座驾,马背上却没人,双辕大车直接从侧门驰入,沿着内巷直入到第二道垂花门下。 徐乾待在程嫣车上,他喝得太多了,饶是海量也醺意甚浓,程嫣可不敢让他骑马,连拖带拽把他弄上了车。 就这样,他还不乐意! 在车上歪了一路,下车时人清醒了些,皱眉推开搀扶的侍卫,嘟囔:“没事,我没醉……” 说着,就要往前走,可惜脚下不稳当,跄踉两步就一个趔趄。 好在程嫣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托住。 他人高大,习武多年身躯沉重,带得她蹬蹬退了两步,后背一撑墙才站稳了。 程嫣这才松了一口气。 徐乾真的喝多了,闭着眼睛满面潮红,趴在她肩膀上,酒息极浓重,鼻息很热,没有直接喷在她的脸上,那酒味儿就浓重得不行。 程嫣狠狠一指头戳在他脸上,气道:“喝死你算了!” 这么爱喝酒,整个酒缸一天到晚泡里头得了! 可和醉汉你说不清楚,骂他也听不懂见,程嫣运了一会气,只得赶紧招呼两个健壮仆妇来,合力一起把人扶进后院。 从垂花门到正院短短一段路,走得颇为艰难,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程嫣指了指床铺,三人合力直接把徐乾扔到床铺上。 沉死个人了。 大冷天的,程嫣一身大汗,撑床粗喘了一阵,才算喘均了气,直起身:“……让姐儿和哥儿回院子休息,早些歇下,不必过来问安了。” 又嘱咐乳母下仆仔细照顾,不得懈怠。侍女领命,匆匆下去传话。 吩咐妥当了,里头还有一个需要打理。 床上已微微起了鼾声,程嫣白了他一眼,才吩咐打热水来了。 这么重的酒味儿,不擦擦根本没法睡,吩咐诸侍女仆妇退下,程嫣撸起袖子跳了上床。 这人死沉死沉的,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徐乾扒干净了,拧了巾子使劲擦,连拖带拽,又推又拉,好不容易才算擦完了。 程嫣气喘如牛,实在没力气给穿衣服了,你就这么光好了。 随意把扯了一床被子出来,抖开一盖,就算完事了。 不过徐乾就算光着也气人得很。 程嫣一身热汗,休息了一会才撑着下去擦身换衣。有点饿,但累得很了,她也懒折腾,把巾子往铜盆一扔,就上床睡了。 一撩起帐子,酒息还是很浓,程嫣皱皱鼻子讨厌,偏偏徐乾被一番折腾似清醒了些,“嫣儿,快睡吧……” 嘟囔着,手习惯性拍拍身侧程嫣常睡的位置,招呼她上来。只可惜动作却恰好相反,翻了两个身,他直接斜躺在床上,愣着把刚才拍的位置给占了。 程嫣运气,磨牙一阵,勉强说服自己不和个醉汉计较,在另一侧躺下,另扯一床被子蒙住头脸,懒得理他。 她不和他计较,他还不答应呢。 徐乾闭着眼睛摸了两把,没摸着媳妇,朦朦胧胧睁开眼睛,见另一边被下鼓起一团,他忙蹭过去,“嫣儿……” 翻身过去搂住,这才感觉安心了,侧脸蹭了蹭,放心陷入黑甜乡。 他安心睡了,程嫣气炸了。 醉酒的人行为容易出现偏差,也掌握不好力道,他翻身搂过来,大半身躯直接把程嫣连人带被压在底下,程嫣险些被他压断了气。 没压断气,也被脸上的锦被闷着够呛,偏他放心睡过去了,一动不动,身体沉得和大石头似的,程嫣拼命挣扎,连退带蹬,这才将他踹翻。 就这他还不满意,还想再翻一遍。 程嫣赶紧给了他腰眼一脚,才勉强将他给蹬翻。 气死她了! 鬓发凌乱,大汗淋漓,方才在床板上拄了一下的胳膊肘疼得很,肯定是青了。程嫣揉了一下,“嘶”一声,气得狠了,恨恨又给了他两脚。 徐乾不痛不痒,呼呼大睡,甚至还开始打鼾。 他这鼾平时不打,就醉酒才有,偏程嫣睡觉喜暗喜静,有噪音她就睡不着了。 程嫣怒:“安静!不许打鼾!听见没?” 徐乾:“……zzZZ” 程嫣气的,抡起软枕给了他几下,可徐乾毫无感觉,继续酣睡雷鸣,任你打得手软不见丁点作用。 双手叉腰,她恨恨给他一脚。 啊啊,气死她了! 这一夜都睡不好,程嫣心浮气躁,正院仆役都格外放轻了手脚,可偏偏一大早还是有事情得来撞枪口。 大管事小心来禀,昨日又有人往府上送了人,问是如旧时一般处置吗? 什么人?美人。 作为当今私交甚笃的铁杆心腹,委以重任,手掌权柄,徐乾可谓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巴结他的人就从来没少过。 哪怕他铁面无情,重礼不收从不偏私;哪怕不是人人都阿谀献媚的,那随大流送礼表个态总要的吧? 徐乾正当盛年,作为不重又很能聊表心意的“礼物”,各色美人儿往府门送的就从来没断过。能歌善舞,燕瘦环肥,看得徐乾都眼花缭乱。 这都叫什么破事儿! 不收吧,他要走朝堂官场,一点轻礼都不收,那是混不开的。歌姬舞女什么的,如今就是这个风气。他只能吩咐无大碍人送的,就收下来,回头安排出去。 他敢对老天爷发誓,他就从没半点乱七八糟的心思! 需知徐乾如果是想,屋里早就添人了,也不用等到如今。他对媳妇的一片心那是日月可鉴啊! 程嫣不是不知道,可有些事情她即便是知道明白,那该气还是会气的啊。 当初为了这事儿,小夫妻两个可添了不少闲气。 徐乾哄人哄得废了老鼻子劲,一看不行啊,他也很烦,于是绞尽脑汁想了一个辙,于是京城就开始流传他畏妻如虎的惧内名声。 程嫣也是号人物。且她还挑几个阿谀送人送得最凶的狠狠整治了,双管齐下,这事才算歇了,后来送美人的就避开了江陵侯府。另外选礼物。 当然,上述的情况也不是绝对,总有那么一些人不信邪,认为男人没有不爱偷腥的,就守着婆娘一个这日子还有什么趣? 这不?又来了,借着阳都侯府的大好日子,往阳都侯府送了不算,京中新贵没一个落下,江陵侯府还是头一拨被招呼的。 程嫣本来就恼着,一听气得不打一处来,于是徐乾就悲剧了。 次日酒醒,他暗叫不好赶紧起身去哄哄媳妇,然后就被愤怒的程嫣劈头盖脸骂一顿并撵了出来。 唉,比以前还凶了啊,母老虎似的。 今天休沐,忙碌过一年渐渐他们也能有些假期喘口气了,徐乾好不容易腾了时间打算陪陪媳妇的,现在媳妇陪不成了,无奈之下,他最后去了马棚给爱马刷毛,蹲在马棚里头一边刷一边唉声叹气。 战马是陪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不管好不好开口的,都能和它说。 徐乾正抱怨自己倒霉,那送礼的不知所谓,连累他挨骂,今晚也不知能不能回屋睡?惨啊! 正嘀咕着,蹬蹬蹬一阵轻快脚步声,马棚外伸出两个小脑袋。 “阿爹!”“阿爹!” 正是徐乾和程嫣的一双儿子闺女,两小看着亲爹目露同情,很明显是已经得了消息了。 两小蹲在亲爹身边,徐乾抚着儿子的小脑袋,叹道:“儿子啊,咱们长大了要娶媳妇,可不能娶个太凶的啊。” 亲爹就是前车之鉴啊。 徐乾儿子今年才五岁,是个虎头虎头的健壮小子,极肖徐乾,正是崇拜父亲的年纪,小家伙还真应了一声,认真记下了。 大闺女吃吃笑着,乐不可支。 徐乾运气,反了天了,居然敢笑话亲爹! 他佯怒,板着脸威胁一通,可蓁姐儿一点不怕他,父女感情好得很,日常笑闹,闻言笑得更厉害。 折腾了一阵,最后爷仨碰头,商议对策。 在马棚开了个碰头会议,最后决定由两小打头阵,先把他们娘哄消气了,徐乾再来低头认错。 这策略不错的,以往成功率非常高,可偏偏这回撞上了铁板。程嫣铁面无情,把爷仨撵了出来,再使仆妇传话,母下月大寿,大女郎去给太祖母裁件冬衣;公子则去抄经,把法华经给抄一遍献给太祖母祝寿。 徐乾儿子不但模样像爹,本事也十足十,不说喜文厌武,但总的来说后者天赋远超前者,这么一来,对于小孩子来说,读书写字那肯定是苦差事。 蓁姐儿倒生得娇俏,可骨子就是徐家人,不说爱舞刀弄棒,约束性子的针线之类的女儿家活她素来最不爱的。 两小垂头丧气,苦哈哈地走了。 留在徐乾一个孤军作战。 唉,他真不容易啊! 看他兄弟媳妇,多好哇,嫣儿怎就不能学学呢? 这说的姜萱,姜萱温柔婉转,最能体贴人,就算性子偏执如卫桓,也被她使出水磨功夫慢慢哄过来了。 徐乾十分羡慕,话说程嫣常跟在她身边,怎就不见温柔几分呢?不是说近朱者赤的吗? 徐乾深深叹气。 不过说曹操,曹操到。 徐乾正念叨着卫桓夫妻两个,卫桓就来了。 他登基称帝,非但没有和徐乾拉开距离,反私下感情更好了。 他去了心结,性情虽依旧清冷,只也渐渐和缓了些。当初徐乾犹豫着身份有差,是否应该改变态度和相处模式?这回却是卫桓主动表态。 异性兄弟,有今生没来世。他勾着徐乾肩膀,很认真说若是得天下就失了兄弟,那他马上收拾收拾就一起回并州去算了。 徐乾也不是个婆妈的,激动过后,和卫桓拥抱一锤肩膀,他们当然还是兄弟! 宫门进出麻烦,遇上休沐,卫桓常出来寻徐乾喝酒,就和旧时一样。 可这回徐乾苦哈哈,不敢去喝酒了,再喝他今年怕是都进不了房门了。 卫桓瞟了他一眼,冷嗤:“出息。” 徐乾不服,一拍案道:“那是二娘好性子,我不信二娘不许你进屋,你还能不急!” 卫桓语塞,姜萱是温柔脾气好,但他也不是没试过被关在门外的。 好了,大哥别说二哥了,是兄弟就想想辙吧? 卫桓迟疑了一下:“……要不,我让阿萱和嫣娘说说?” 闺蜜策略总是好走的,徐乾想了想,觉得不错:“那好吧。” 于是,卫桓回去就给姜萱说了。 姜萱一听笑了,不过听卫桓认真说完后,她却表示拒绝。 这明显是夫妻间的打情骂俏啊,掺和作甚,她才不呢! 她取笑:“那容易啊,伯潜把酒给戒了呗,我保证嫣娘能消气。” 徐乾表示,戒酒就是戒命啊! 不行,戒不了的! 闺蜜道路走不通,徐乾睡书房已经睡了半个月了,睡得他浑身骨头痛,眼看着太座大人气半点不消,不得已,他只好尝试接受外援。 三个臭皮匠,能顶一个诸葛亮。 徐乾这点破事,小圈子早就知道了,符非何浑等人笑得肚子疼,笑得徐乾差点恼羞成怒。他们忙忍住笑,表示要帮忙出谋划策。 一群人里头,唯有何浑在女人之中算了所向披靡的,因此他的话最有权威,十分肯定道:“示弱。徐哥哥你示弱呗,示弱肯定行。” 说到底,还是把男人搁心坎里的,一见不妥,立即就心疼了。然后,这事就揭过去了。 “诶,还记得徐哥在冀州受伤那回么?徐哥你是不知道,程姐当是怎么一个六神无主,魂儿都丢了。呸一句要是你真没挺过来,啧啧,只怕她是要随你去的。”效果可窥一斑啊。 徐乾听了心里美滋滋,欣然采纳。 于是众人又商议,怎么一个示弱法,最后商议出一个坠马伤腿的主意。 何浑道:“不能轻了,否则效果不到;也不能重了,否则不好弄容易拆穿。” 完全假的,程嫣贴身照顾一下拆穿的。不过哄媳妇归哄媳妇,也不能真弄个什么骨折之类伤势,那是傻子才做的。 最后何浑建议,雷声大雨点小。 就弄点表皮擦伤,大片点儿,这完全是不痛不痒连轻伤都算不上,但红通通一大片看着还能勉强糊弄住人。 衣裳多弄点尘土,侍卫们急切声势弄大些,徐乾也要装出痛色。摔到嘛,就算没伤也不代表不痛的。 最后等大夫检查了,才说幸运没伤到骨头,不过最好得歇几日。 何浑言之凿凿:“听我的,肯定行!” 结果证明,还真行! 顺利回到屋里大床躺下,嗅着融融暖香,徐乾十分惬意地享受着媳妇照顾时,他想,嘿!何浑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居然把他给比下去了。 想当年,他还曾作为爱情顾问给指点过卫桓好多次呢?他这是越混越回去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想归想,但作为最终受益者,徐乾得意洋洋,摸摸衾枕,老子终于回来了! 耳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徐乾惬意表情一收,微微闭目躺在床上,做不适状,见妻子绕过屏风,他一撑坐起,“嫣儿,我没事,就擦破点皮。” 说着,就要起身下地。 被程嫣按住:“你坐好了,不许下地。”递上一碗热腾腾汤药,“把药喝了,然后睡一觉。” 她蹙眉一瞪,徐乾投降:“好,我喝,我不下来。” 他端起药碗,一口气闷了,然后被程嫣按回床上躺着,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掖了掖,“快睡吧。” 声音温柔,浑身暖洋洋的,徐乾应好,乖乖闭上眼睛。 程嫣坐在床沿,陪着他小半刻,知道听到孩子奔跑的声音,她才起身出去。 耳边是妻子呵斥孩子们声音,让不许吵着阿爹休息,姐弟俩噤声了,室内很快安静下来。 冬日的暖阳滤过窗纱,投在床前的脚踏上。 徐乾宁静又舒适,他本是装的,不困,但身心愉悦鼻端萦绕熟悉馨香,装睡装着装着,就真沉沉睡了过去。 程嫣进来看了眼,嗔了一句,“傻子!” 轻轻退了出去,吩咐厨下晚膳多做徐乾爱吃的菜,不必多忌口了。 其实程嫣早就看破了,她也是顺水推舟罢了。 姜萱嘴里拒绝说和,但是实际还是给力的。 当时说起徐乾,程嫣还十分气,连骂带抱怨一通,她就笑,说差不多行了。 又叹,只恨时间太少啊。 即便无病无灾到白头,也就匆匆数十载,实在太过短暂,相爱的人,总恨不够。 有时想起,真恨不得每个日日夜夜掰开两瓣用,以作长相守。 程嫣一听,深有触动,原本还想治治他的,却舍不得了。 是啊,只恨时间太短,她再舍不得用来置气了。 回到屋里,坐在床沿静静陪伴他,冬阳暖熙,她用指尖轻轻描绘他的眉眼。 这张脸,篆刻进了她的心坎。她不是个贪心的人,此刻却虔诚祈求,如有来世,希望他们能再盟结发。 指尖轻轻划过他浓黑的眉,长翘的睫,高挺的鼻梁,睫毛轻动了动,一只大手抓住她的指尖。 “怎么了,嫣儿?” 她坐在床沿看着他,这一刻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的心看化了。 徐乾不知不觉坐了起身,大手包裹着她的指尖,柔声问她。 程嫣伏在他的肩膀,感受他有力的臂膀将自己抱住,她侧头挨着他的颈窝,温柔笑:“没什么呢。” “你不许再喝这般多了,好不好?” “好好,我全听你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四 四 【甜甜日常①】 寒松染霜,岁值隆冬。 暖冬连续过了几次,今年算冷回来了,一进了十月,温度陡降,北风凛冽,至中旬,初雪一下就铺天盖地。 纷纷扬扬,朔风大雪,天地间素白一片,滴水成冰。 姜萱开始挺高兴的,瑞雪兆丰年嘛,今冬的雪下得好,来年丰收可期。这人位置愈往上,责任感难免越重。 高兴了大半天,她开始有些挂心了。卫桓一大早就出宫了,和徐乾等人有约。 过了中午,风雪愈发大,呜呜的北风卷着雪拍在廊下的槛窗上,不断“啪啪”轻响着。 姜萱撩开门帘往外看,天地纷乱迷蒙一片,风雪咆哮,狂风卷着暴雪直入廊下扑在她的脸上,冻得她不禁往后缩了缩。 头脸冰冰凉的,侍女赶紧捧了斗篷风帽上来,金嬷嬷利索抖开给她披上。厚厚的皮毛斗篷和风帽一戴,感觉就好多了。姜萱垫脚眺望,小广场尽头的宫道在风雪下若隐若现,寂静不见人影,她有些失望。 “还没回呢。” 怕他冷,方才她已遣人送了加厚的斗篷出去了,也不知找没找着人。 “主子,要不遣人去迎一迎?” 金嬷嬷劝她回屋里,怕冷着她,因为外头真的很冷,就在廊下站了这么一会,方才屋里带出暖气感觉就跑完了,有些瑟瑟,姜萱拢紧斗篷。 她也怕受寒生病,只好点点头回去了。 人是回去了,心里却愈发记挂他,琢磨完正事,坐不住,就在殿内来回踱步。 更漏滴滴答答,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到了申正时分,一阵得得马蹄,隐约听小黄门惊喜呼道:“陛下回宫了!” 姜萱一喜,一个箭步冲上前,撩起那幅厚重的烟蓝色吉祥纹门帘。 漫天风雪中,一骑当先而行,玄黑身影从容稳健,沿着最尽头的宫道直入,冲破茫茫风雪。 姜萱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唇角翘起露出笑脸,她忍不住迎出几步,立在石阶前的廊柱侧等他。 卫桓一见,马又快了几分。疾速奔至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下,一扯缰骏马嘶鸣前蹄扬起,他人已稳稳落在阶上,一步就上去了,一扯披风裹住她挡了风雪,蹙眉道:“你出来做什么?” 半拥着她,急步回了殿内。 寝殿有火墙,如今烧得旺旺的,屋里还另搁了好几个大熏笼,一掀门帘暖融融的,一会就开始热了,卫桓替她把斗篷和风帽解了。 “冷不冷?”他摸摸她的手,替她解衣。她则忙着给他拂脸上身上的雪花,不然站一会就该融了。 卫桓顺手把皮手套脱下,笑说:“不冷。” 他身强体健血气旺盛,又刚喝了些烈酒,还真不冷,姜萱摸了摸他的手,暖暖的,不凉。 她这才放了心,嗔了他一眼,垫脚给他脱风帽解斗篷。 卫桓很高大,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如今姜萱想给他解衣都有些费劲儿。不过她才抬手,他就配合地微微俯身,抬头又转身,一点都不让她吃力。 姜萱抿唇笑,解了斗篷外袍,手牵手回了内殿,再给他剥得就剩一身里衣,给换上一身偏薄的居家衣裳,在室内正正好。 卫桓捉住她的手亲了亲,自己绞了巾帕擦了一把脸,问:“孩子们呢?” “让他们在屋里吃呢,天儿冷,不要过来了。” 一年多的时间了,地毡式反复清理多次,皇城内早干干净净的。安全问题是无虞了,但一家人还是爱住在一块。 卫桓和姜萱都不爱讲究显摆些什么排场的人,有什么能比一家子住一起更让人放心和欢喜呢?况且这明光宫也大得很,前殿后殿东西配殿,占地宽广,大大小小屋子屋子数十间,一家四口轮着住一个月都不带重复的。 如今夫妻俩住在正殿,两个孩子就住在后殿,沿着廊道拐个弯就能到了,很近。 姜萱午后去看时,两小正睡着,她便嘱咐乳母不要来了,太冷。孩子还小,万一冻着可不是说笑了。 让琅姐儿领着她弟弟早早吃了晚饭睡下就是。 卫桓听罢本欲去看,但想想自己才换了屋里衣裳,来来去去怕折腾了她,又作罢。只招来金嬷嬷细细问过,说小主子们已用了晚膳正在消食,一切俱好,才放下心。 孩子们吃过了,他们还没有,于是就吩咐摆膳。 难得二人世界,也很不错,夫妻俩手牵着手,轻声细语低低笑着,缓步入了饭厅。 天这么冷,当然吃的是锅子。大筒骨汤底咕噜噜滚白,片得极薄的鲜嫩鹿羊,还有鲜鱼鲜虾,鸡鸭贝壳菌菇蔬菜等大小盘盏摆了一桌。 卫桓习惯穿扎袖衣袍,也不用挽,提起银箸亲自动手,烫好的第一筷子嫩羊肉,照例先放在姜萱碗里。 他极细心照顾她,姜萱基本都不怎么需要自己动手烫菜,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碗里就没空过。 她唇角翘着,屋内不留侍女也不需要顾忌,她仰脸亲了亲他。 卫桓微笑看她,回亲了她一记。 两人相视微笑。 一顿饭吃得甜丝丝的,不过姜萱吃不了太多,她食量不大,差不多就搁了筷子,又叮嘱卫桓:“留点肚子,给你炖了汤呢。” 卫桓征战多年,即便武力过人也难免负伤。大大小小的,身上留了不少疤痕。损伤了气血,姜萱总怕留有后患,每逢冬季,总要给他好生进补一番。 卫桓很配合,晚膳消食后,夫妻俩挨着歪着榻上时,她吩咐把炖的药羹端上来,他接过一口就喝光了。 带筋肉的牛骨做底,赤枣桂圆,山药枸杞黄芪党参等等药材,他不光喝光了汤水,连筋肉药材也吃了大半。 虽他体魄强健精血旺盛,但也盼和她长长久久。 他想照顾她一生一世,他想夫妻相守的时光无限延长。所以哪怕他正当盛年,正是精力充沛觉无穷尽之时,也很愿意进这些滋补汤羹。 他没丁点勉强不耐烦,反而问她:“那你呢,你吃了吗?” 微翘的凤目映着跳动的灯火,漆黑的瞳仁灼灼生辉,姜萱看着这一双眼睛,轻易就读懂了卫桓从未吐露过的所思所想。 她轻声说:“嗯,我日间吃了,吃的乌鸡赤枣汤。” 两人凝视着对方,一瞬不瞬,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或许很久,也或许很快,慢慢地凑在一起。 越贴越近,额头碰在一起,唇慢慢贴在一起。 轻轻挨着一起,轻轻吻着对方,明明不用力,这一刻却仿佛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室内很安静,好半晌都没有丁点动静,守门的侍女有些忐忑,正要掀起帘子看看,却被金嬷嬷一抬手,无声打断了。 她摇了摇头。 侍女轻手轻脚松开抓住的门帘,重新安静立着。 金嬷嬷侍候陛下和娘娘多年了,听她的一准没错。 金嬷嬷挥了挥手,让侍女们退开一些,自己亲自在内室门前守着。 果然没多久,突兀脚步声和一些细碎动静起,她挥手,让侍女们悄然无声退得更远一些。 内室。 卫桓身体热了起来。 他本身体强健精血旺盛,一盅药羹下去很快就身热血涌。 稍稍松开,定定凝视她,目中似有火花,他霍地站起,横抱着她几大步就绕入屏风后。 清晨。 屋外风雪咆哮,屋内暖意融融。 墙角留烛已燃尽,天却未曾亮全。屋内半昏半暗着,隐隐约约的暧昧气息未曾散尽,芙蓉色的锦帐内两抹身影拥被高卧,手足交缠地酣睡在在一起。 姜萱醒了。 身体有些懒懒的,不过很暖,她枕着卫桓的手臂,他夹着她的腿脚,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包着,暖意融融,肌肤相贴的柔滑摩挲感真舒畅极了。 她伸了个懒腰,真有点不想起床了。 卫桓早醒了,亲了亲她的额头:“那咱们晚些再起吧。” 今日没有大朝,风雪太大又舍不得她,他索性少一天晨练了,窝着昏暗的内殿里头,两人交颈拥抱着一起。 姜萱懒懒嗯了一声,这种天气,正适合赖床呢。 两人都没说话,静静躺着,静静偎依在一起。 无声胜有声,若可以,便是躺倒天荒地老也甘愿。 不过事实上,两人没躺多久。 约莫一刻钟上下,蹬蹬的脚步声就响起来了。 昨夜姜萱吩咐备草席屏风,把通往后殿的廊道闭封起来。后续风雪肯定不少,总不能一直把孩子关在屋子里头的。 这不,两小的一大早就往前头来了,“阿爹,阿娘!” 昨日没见着爹娘,怕是想了,这来得比平时还早一些。 姜萱一慌,两人被下还是光的,可不能让孩子们直接冲进来。 她倏地坐起,手忙脚乱,一边扒拉解下的衣裳,一边要急急要喊人截一截孩子。 不过怕是悬,夫妻俩平日不爱放人在殿内守夜,两小跑得又快,后面追不知赶不赶得上。 卫桓拍了拍她,让不要急。他已掀被坐起,长臂一身把床头小几放的干净寝衣拿了进来,自己一跃下地已套了长裤,随手披上上衣。 他已走了出去,刚好把小炮弹般的儿子抱了个满怀。 “阿爹!” 鲤儿头顶扎一个冲天辫,两岁大的娃儿褪了些奶膘,虽还胖乎,但已能看清五官,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斜飞剑眉高挺鼻梁像爹,唇和下巴脸型却像娘,胖嘟嘟的十分招人疼。 他活力四射,一个不留神拉姐姐蹬蹬冲进来,后面跟了一群惊慌的乳母侍女们。她们这是怕大皇子打断了什么事情,见卫桓出来,才松了一口气,忙跪伏问安。 卫桓随手挥退,把胖儿子抱在怀里,又看闺女,微笑:“阿爹的琅姐儿怎么了?” 琅姐儿足六岁了,她隐隐约约知道,不能一早上直接往爹娘屋里冲的,但弟弟劲大跑得又快,她怕硬停下他摔跤,只好被拉着进了来。 小姑娘面露迟疑,正想着这对了还是没对?便见阿爹冲她伸出手臂,立即不纠结了,甜甜一笑,投进父亲的怀抱。 卫桓把儿子闺女都抱了起来,笑着问昨夜睡得如何吃得如何,两小你一句我一句抢答,他在外室踱了一圈,才转了回去。 姜萱已经打理妥当了,正在挽发,见爷仨进来,她站起,一人给了一个响亮的颊吻,两小咯咯笑着。 鲤儿赶紧凑过来,要母亲把另一边脸也给亲上,姜萱笑骂:“就你小子贪心。” 给他“啵”了一下,他才满意。 这小子欢快咯咯,一家人看着他笑,琅姐儿摸摸弟弟的小脑袋,挨着父亲怀里抿唇笑。 鲤儿是外向大胆的,琅姐儿比起弟弟,却要害羞不少,是个腼腆贴心的小姑娘。不似姜萱的柔中带刚,却更像她的母亲董夫人。 越长大,眉眼越有些像,性子更似。 董夫人的性子让她吃了小半辈子的亏,最终刚毅一回也流尽血泪。 姜萱忆起母亲,有些怔忪。 一只温热的大掌攥住她的手,姜萱回神看去,却见卫桓把两个孩子都一手抱了起来,腾出一只臂膀,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过来。 “我的女儿,天下谁人敢欺?” 今日今日,卫桓有足够的自信说出这句话。 他的掌珠,不管什么性子都好,只随得她,不管将来去哪里,嫁给谁,都得捧着哄着。 他的女儿,注定一生无忧。 卫桓曾经说过,要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他的妻子儿女,如今他做到了。 “别担心。”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眉心,姜萱展颜笑,她知道,所以她也一直没有想过给闺女掰性子。 投进他怀里,他拥着妻儿仨,她也伸手抱紧他。 鲤儿调皮,又开始招惹他姐姐,姐弟两个嬉笑打闹着,姜萱悄声说:“我今儿有没有说过,阿桓真好呀?” 卫桓目光温柔似水,也悄声回道:“没呢。” 感觉她侧头挨着他的肩膀,听她轻轻地说:“我家阿桓真好。” 姜萱闭上眼睛,喃喃:“遇上你真好。” 心一下子就瞒了,感觉胀满得已溢出来,卫桓鼻端莫名有些酸,又有些热。 他收紧手臂。 才不是,我遇上你才是真好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五 五 【甜甜日常②】 雪色映在窗棂子上,白亮一片,屋外风雪呼啸,屋内温馨暖融。 静静拥抱了良久,最后还是孩子们的嬉闹分开了他们。 抚着孩子的小脑袋,夫妻俩相视一笑。 目光温柔仿佛能泄出水意,卫桓微笑:“我们用早膳去吧。” 好。 更衣梳洗,夫妻俩手牵着手,两个孩子前后追逐嬉笑,热热闹闹往饭厅去了。 孩子调皮,姜萱呵斥,卫桓含笑看着间中说和,欢声笑语不断。 一双儿女是可疼可爱的,不过夫妻俩却没法子一直陪着他们,用过早膳后二人就得去处理政务了。 哄了哄孩子,重点是撅着嘴的鲤儿,琅姐儿乖巧牵着弟弟和爹娘作别。卫桓姜萱同登一辇,出了明光宫往外廷而去。 卫桓日常处理政务朝务在石渠阁,从前朝沿用下来的御书房。不过和前朝相比最大的差别是,如今石渠阁侧畔百丈左右的位置,新添了一个云台阁。 云台阁是姜萱处理政务的外书房,和石渠阁大小一样,建筑雷同,一左一右互相呼应,并有一条封闭的高廊彼此连接。 说到女人参政,前朝历来有之。前朝多出小皇帝,尤其是后期,襁褓里的皇帝都出过两个。在龙椅御座一侧设一略小的凤座,小皇帝的嫡母或者生母随皇帝一同驾临,如此,便是太后临朝。 至于太后们是否能掌握权柄,有的能有的不能,端看个人,这个说不好。 后续大梁朝覆,大齐新朝建,作为一个说一不二作风强悍的开国皇帝,卫桓御座一侧的却仍设凤座在,坐的却不是太后而是皇后。 皇后光明正大临朝参政,这在前朝都是没有过的事,换到大齐朝来,却不难接受。 姜萱自定阳开始的多年来,就是一直在前头参与公务的,大家早就接受良好了。至新朝建立,有资格上朝,有资格发表意见的,都是自己人,主母在上头,不是很正常么? 自张济徐乾等往下的并州出身者,占据了朝堂上下的大小关键位置,他们俱觉稀松平常,其余后来的、新投效的,自然不会发出什么不和谐声音。 于是让当下和后世都啧啧称道的帝后相携临朝便出现了。 不过要姜萱说,其实和旧时也没什么两样的。面孔还是这些老面孔,说话还是熟悉的人,唯一的差别,大概是她的位置往上挪了挪罢了。 旧时议事她总和张济面对面,一左一右坐在卫桓下首的,现在她挪到玉阶上了,就在卫桓右手一侧的位置。 这样也对,毕竟开国了,既定下君臣名分,那么该注意的地方也得注意起来。姜萱是君,张济等是臣,断没有再平起平坐的道理。 私底下怎么样不管,最起码明面上需如此,这叫纲纪严明,是好事,必须的。 除此以外,其余的就基本没有太大差别的。照旧是卫桓总掌军政朝纲,底下诸人各领一摊。 治理一个国家并不容易,尤其大家都是新手。战后重建,天时民生,新朝法纪,林林总总,从上到下忙碌得脚不沾地。 如此一年多,渐渐理出章程,诸事有了头绪按着既定方向去办,大伙儿才能松乏了一些,可以稍歇一歇。 适当的休息,为了是走更远的路,如今外无敌寇压迫,张弛有道才是正理,毕竟手头上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弄好的事。 姜萱一贯这般主张,她也如此劝说和监督大家。 “你可别忘了自己说的,切记歇息才是。” 御辇在云台阁停下,就这几步路,卫桓还要亲自送进去,在廊下分开前,他不忘这般细细叮咛她。 姜萱嗔了他一眼,“那是自然的。” 她还盼着和他长长久久呢,岂会糟蹋自己的身体? 波光流转,对视间心口一甜,可惜这是外头,众目睽睽下也不好亲近,卫桓只得忍了,悄悄捏了捏她的手。 “好了,进去罢。” 姜萱入了殿内,门帘落下前她回头,见他仍立在原地看着她。 唇角翘起,一直听见御辇重新起驾,她才收回视线,摘了斗篷和皮毛手筒,敛了敛思绪,专心处理政务。 如今她理的,主要是量土均田的事。这头一件已交给裴文舒去具体思量安排了,但前后要忙的还有许多,减轻田赋后的劝民归乡,择选良种,鼓励生育,等等等等。 事情多,好在辅助者也不少,其中一个就是程嫣。 才想起程嫣,她就来了,姜萱惊讶。 “怎么来了?你不多歇几日么?” 程嫣怀孕了。 和徐乾和好后更如胶似漆,昨日她在前朝忙碌时忽觉晕眩,召太医来一诊,原是再度得孕了。 徐乾大喜,立即进宫把媳妇接回家去了。 姜萱才想着程嫣怎么也得休息一段时间的,正琢磨着将她手头事务暂交予何人合适?不想,今天她又准时来了。 见她惊讶,程嫣却不以为然:“胎气稳着呢,我也没有不适,怎么就得关在家里了?” 怀孕又不是得病,她有小儿子的时候还不是照样理事?那小子健壮着呢,小心些就是了。待着家里当废人养着,她才难受呢。 她说服了徐乾,也说服了姜萱。姜萱一想也是,自己怀孕时也不乐意当个玻璃人,不过分劳累即可。 她便笑道:“那好啊,我就不用琢磨人替你了。” 给程嫣多安排两个副手就行了。 姜萱叮嘱:“你若不适切切不可硬撑的,事儿一天天忙不完,你身体更要紧。” 程嫣当然知道了,笑着点头应了,她摸摸肚子:“这是个乖巧的,和他哥哥姐姐不同。” 没什么反应,不似头两个这么能折腾人。 程嫣一向都很羡慕姜萱怀相好,没什么孕期反应,笑道:“总算让我赶上一趟了。” 笑过之后,她又问姜萱:“那你呢,你不打算再生一个么?” 两人都是一儿一女,凑一个好字。好是好了,但总觉得单薄了些,如今这年头兴枝繁叶茂手足扶持。 程嫣当然不许徐乾和其他人生,但她是打算再生一两个的,这三胎她准备很久了。 “如今太平了,反正也不是没东西给他们。” 另一点程嫣没说,一个男娃终究不够保险。 不是她想自己孩子不好,实在如今孩童夭折率真心不低,谁也不敢拍胸口保证什么。他爹十年打拼,刀头舐血拼着命挣回的家业,她实在不愿意给人,哪怕是堂兄弟的儿子,哪怕大家平时关系再好。 所以,她至少要再生一个男孩。 反正凭着爹娘的脸面,不管程嫣生几个,保管个个有前程,不愁没出路的。 程嫣待姜萱也是推心置腹了,她劝:“你也再生一个呗,给她姐弟两个作伴。” “要生的话,越早越好了。”拖得年纪渐大了,终究危险性会升高,吃亏还是她们女人。 理是这个理的,姜萱以手托腮,那么,她要再生一胎么? 其实程嫣说的这个两个男孩才保险的理论,姜萱很懂。 不但她懂,满朝上下都懂。 卫桓为人冷峻作风强硬,一贯乾纲独断。这么一个强势的开国君主,他不乐意的事情,也没有人敢不长眼的来触霉头。因此哪怕送美人之风京城颇盛,连徐乾都不胜其扰,皇城内却很清静。 开头倒有一两个试探过的,被卫桓大怒呵斥令拖出去脊杖八十,而后直接一撸到底成了白身,打完扔出去。这般雷厉风行过后,便彻底销声匿迹了。 不熟悉的卫桓的地方官想钻空子,张济等人却不会,他们跟随卫桓都多少年了,早看得清清楚楚的。又不是傻子,他们才不会自讨无趣。 反正皇帝主公屋里有多少人,也不干他们的事。 张济他们唯一想劝的,就是多生两个皇子,同样也是觉得一个太不保险了。 事关国祚,若不是大皇子才诞不久,而帝后年轻,早就要纷纷上奏劝说了。 不过如今鲤儿都三岁,也差不多了,姜萱觉得,自己再不传出喜讯,张济他们就该各种明示暗示了。 要不,就再生一个呗。 姜萱本人是不排斥的,晚上回去躺一被窝时,她就和卫桓商量。 “咱们给鲤儿添个弟弟或妹妹呗,你说好不好?” 很温柔地亲近一番后,姜萱把玩着卫桓的手指头,这般和他说道。 频繁生育于母体有损,生了鲤儿后,两人是有避孕的。但也没有用服药之类的强硬手段,就算着安全期来。 卫桓一听支起身体,高兴道:“好啊!” 他是真高兴,早年家庭温暖严重缺失,他爱妻子,爱孩子们,对于每一个孩子的诞生他都是极期待的,是绝对不会嫌多的。 既然说定,那么后续他们就没有再避孕了。 卫桓身强体健,埋头耕耘一番,没用太久,翻了年的正月,姜萱就传出喜讯。 姜萱打脸了。 前头两个孩子怀得太轻松,故而三胎她信心满满,还打算工作到临产,坐月子时再休息不迟。 不想到了第三胎,她怀相却不好。 准备的也没什么不对,一切养得和琅姐儿两个都是一样的,可偏偏这个折腾得厉害,孕吐、厌食、晕眩,轮番上阵,怀个孩子没胖,反而消瘦得厉害。 到了孕中后期,却肿起来,腿脚一按一个坑,久久才复原。 吓坏了卫桓,雷霆大怒,他又急又气。太医署的太医们头发都掉光了,拼命磕头禀,此属妇人妊娠反应,厉害却未算罕见,由于娘娘坚韧未损母胎,药却不好多开的,是药三分毒。 最重要的是,这药喝下去没多大作用,既母胎未损,不吃为上。 卫桓无计可施,只得一天天地守着她。 他把政务全部搬进内宫,专挑她晨早未起午后休息,还有晚上早睡的时候来处理。她清醒时,他陪伴在侧亲自照顾,半点不肯假手于人。 到了孕后期,姜萱小解频频,就连这个,他都亲手服侍,稳稳扶抱着她,亲自伺候宽衣解带。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姜萱如今腿脚浮肿,脸也圆了,肤色黯淡不少,反正是变丑了。可是他还是爱着她疼着她,看她和旧时没丁点差别。 他爱她,本来就不是因为她的容貌。 反而是姜萱介意多一些。 又听她摸着脸嘟囔,他俯身亲了亲,安慰道:“等生下孩子就好了。” 他心疼极了,这回她可吃了大苦头。 说到生孩子,也快了,姜萱如今怀孕八个多月,再坚持一个月左右,就要瓜熟蒂落了。 但谁知这个小的没有按理出牌,将将要满九个月时,她忽然早产了。 生得极不顺,从早到晚,生了一天多的时间,最后还上了参片和汤药,才把孩子给生下来。 是个男孩,比哥哥姐姐都要瘦弱一些,差一两才四斤重,折合现代约有五斤一两上下。姜萱一把他生下就晕厥过去了,一天后才见醒。 刚睁开眼,就是闺女和大儿子的带哭的呼声。两小扑倒她床头来,鲤儿哭道:“我不要弟弟了,我不要弟弟了,我要阿娘!” 初初知道要有小弟弟的时候,姐弟两个是极欣喜的。可随着母亲孕期不适,再有生产不顺,可吓坏了两个小的。 姐弟两个就坐在母亲床前守着,整整一天,哪里也不去,谁说也不听。 见母亲清醒,这才哇地哭出声。 姜萱想支起身体抚抚两个孩子的脑袋,却被卫桓立即按回去,他蹙眉:“你躺好了,太医说你这回需好生调养,得坐满双月子。” 姜萱也觉力气不甚足,只好听他的。 她躺在床上,开解她的儿子闺女:“阿娘怀你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后来不是养好了?” 她是怕两小因此排斥小弟弟,这隐患得即时消弭了。 琅姐儿和鲤儿对视一眼,神色立即纠结起来了,“……这样的吗?” “是呀,要不怎么说要孝顺父母呢。” 鲤儿已经开始开蒙了,先生一开始就教孝道,琅姐儿更不必说了。 这个说法很合理,他们也是这样的话,那说不要小弟弟是不对的。 琅姐儿有些愧疚,鲤儿小胖墩也纠结起来了。 姜萱笑着轻声说:“阿娘得养身体,你们提我照顾小弟弟,莫让乳母们怠慢了他,好不好?” “好!”被分配了任务,又见母亲清醒了,两小认真应了,蹬蹬蹬往隔壁侧间跑去。 他们小弟弟养在侧间。 “孩子可好?” 带姐弟俩走了,她才轻声问卫桓。 卫桓绞了巾帕,给她擦拭脸面和手,小心垫起一点她的头,捧着粥碗一勺勺给她喂。 “好,虽瘦些,但并无不足。” 姜萱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那就好!” 她很兴奋,但声音仍旧不高,这回生产她吃了大亏,才这么一会功夫,面上就现出疲态。 卫桓小心翼翼喂了粥,伺候她涑了口,抽了软布让她平躺回去。 他俯身搂着她,低声道:“这个小的出了来,咱们以后再不生了。” 前头姜萱怀的两个都轻松极了,生产也很顺,故而卫桓很乐意多要孩子。哪怕他是听闻过生孩子等于在鬼门关走一圈,但感触实在不深,甚至觉得有些夸大。 这回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吓坏了他。 站在产室门外,他手脚都是冰凉的。 根本无法想象失去她。 三个孩子很够了,真的,这个过后,再不生了。 即便过去一天,依旧心有余悸,卫桓一再抚摸她的脸颊,低头小心亲吻了她的额头,低低说:“你睡吧,我守着你。” 不生就不生了,两个儿子够了,姜萱也没打算成为超生游击队。 她眼皮子有些睁不开了,“嗯,你多看着孩子,他还小,还有琅儿和鲤儿……” 她睡了过去。 卫桓亲吻她眉心,轻轻给她掖好被角。 他守着她,直到她熟睡,才轻轻起身,招来侍女低声吩咐小心照顾,轻手轻脚去了侧间。 新生的孩子躺在悠车里,乳母侍女打起十二分精神照顾着。屋里还有琅姐儿和鲤儿,姐弟两个端来小墩子坐在悠车一侧,瞪大眼睛盯着悠车和乳母。 “阿爹。”“阿爹。” 见卫桓进来,乳母侍女无声见礼,两个孩子小小声喊着,他们知道大声会吵到小弟弟睡觉。 但小家伙还是醒了,“咿呀”一声,扁扁嘴啼哭起来。 哭声细细的,远不及兄姐当年嘹亮,红彤彤的小婴儿有些瘦弱,他握着小拳头挣动着,力气小,没能睁开襁褓。 卫桓小心翼翼抱起他,“别哭,乖乖的哈。” 他心疼极了,低声哄着,来回摇晃,问乳母知道才吃过奶,他亲自摸可是便溺了。 并没有,尿布才换过,很干爽。 不过小婴儿啼哭,也不需要理由的。 琅姐儿和鲤儿跟着弟弟,仰头看着小襁褓,“弟弟莫哭了……”“不哭!” 小婴儿哭了一阵子,被爹爹哄住了,卫桓半蹲下来,让姐弟两个看小弟弟。 小婴儿睁开眼睛,黑琉璃般的眼瞳浸在清凌凌的水光中,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就连调皮捣蛋的鲤儿都屏住了呼吸,他小心伸手,轻轻摸了弟弟小脸一下,瞪大眼睛:“弟弟好小哇……” “是啊,鲤儿当兄长了,要保护好弟弟知道不知道?” “知道!” “还有我还有我!” “嗯,阿爹知道,琅姐儿一向都是好姐姐来着。” 琅姐儿抿唇甜笑。 “不过得先照顾好自己了,才来照顾弟弟。” 卫桓说:“你们昨儿睡得少,先回去睡觉,睡醒再过来,好不好?” 两小却不乐意,他们不愿意离开父母和小弟弟。 最后,卫桓吩咐整理好侧间的长榻,就让姐弟俩睡小弟弟的屋。 两小确实累得很,躺下没一阵,就睡熟了过去。 卫桓陪着,等闺女和大儿子睡熟了,他才起身,把怀里的襁褓抱回姜萱睡的内室。 轻轻将襁褓放下,就放在妻子枕畔。 一直有些动静的小婴儿嗅到母亲的气息,一下就安静下来。 一大一小,安静睡着。 卫桓一一抚过,俯身轻轻一吻,未再言语,他就静静坐在床沿,无声守着。 室内静谧,恬和安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六 六 【甜甜日常③】 生活忙碌又欢快,光阴似在指缝间不经意溜走了,转眼,荆儿要过三岁的生辰了。 荆儿,卫桓和姜萱的小儿子,大名卫昕。 他娘生他不易,才出生那会他又瘦弱,卫桓给他取小字荆,盼他如同荆棘一般生命力顽强,快高长大茁壮成人。 不管是帝皇天子,抑或贩夫走卒,父母心愿总是这般朴实又简单的。 殷殷期盼,在父母精心照顾兄姐耐心陪伴下,荆儿养住了。总的来说身体康健,就是还有些细瘦,比起他兄长同龄那时是足足小了一圈。 不过也是由于他哥哥奶膘太足了,鲤儿就是个十足十的大胖小子,两腮鼓鼓手臂莲藕般一节节的。换个对比对象的话,那就算还行,荆儿只算比一般孩童略细瘦少许,仍属正常范畴。 荆儿打小爱生些小病,每次折腾人仰马翻,好在逐渐长大后,开始慢慢见好了。 卫桓很高兴,他这几年有空就翻武学典籍,这个自从他武艺渐臻自成一派后,又忙于征战,就逐渐翻得少了。自打小儿子出生后,他又重新捡了起来。 他对妻子说,他已琢磨出一套打熬筋骨的法子,照这么下去,等小儿子开始习武时练得几年,就能彻底断根了。 还有什么消息比这个更好呢? 夫妻俩高兴过后,卫桓继续细思去了。孩子六岁练武不迟,正好这段时间他再反复推敲几次,查漏补缺尽可能臻至完美。 给妻儿的,他都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除了这个以外,另外要忙碌的就是出巡了。 今年的一项大事,微服出巡。 今大齐立国五年,经过五年的上下一心齐心协力,大小诸事终于上了轨道,前期颁下的政令也施行了好几年,成效也逐渐出来了。 最近两年,地方官员上奏都涉及新政。总体来说,效果很好。地方平稳农谷收成不错,经济渐渐复苏,黎庶安定万民归心。 势头大好,一片扬红。 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地方官员为了政绩为了褒奖,有可能夸大其词,更有可能阳奉阴违。光看呈上来的这些奏折就彻底相信了,那肯定是不行了。 卫桓数年间遣出多个查察队伍,既有明的,也有暗的。 但终究还是及不上自己亲眼视察来得好。 微服出巡,是姜萱提议的,卫桓也赞同。两人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不过之前忙碌年限也短,再加上先头荆儿爱生小病,于是便一直没有成行。 直到荆儿三岁生辰过后,慢慢见好了,诸事也上轨道了,这出巡之事就提上日程。 这事一定下,就密锣紧鼓地安排起来,要说最兴奋的吧,当然要数三个孩子。 姜萱扔下笔,才直起身伸了伸腰,便听外头一阵喧闹夹杂着蹬蹬瞪的奔跑声,“阿娘,阿娘!” 姜萱吩咐一声,书房的门就开了,三个小家伙一气儿奔了进屋,鲤儿和琅姐儿一边一个,牵着他们的小弟弟跑到母亲跟前。 “阿娘阿娘,我能把雀儿一起带去吗?” 姜萱已站起身,行至短榻前坐下,三个孩子偎依在她身畔,荆儿最小也最娇气,搂着母亲的膝头仰脸问。 小小白皙的一张脸,生得极肖似其父,凤目红唇,五官模子一般,不过脸型像姜萱,温隽的弧度柔化了清冷漠然的气息,是个极精致可爱又有些娇气是小男孩儿。 父母倒是一视同仁的,只他自小瘦弱,姐姐护着他,哥哥心疼他,姐弟三人感情极好,他就是最小那个宝贝蛋,所以便有些娇气。 不过,他这娇气是可爱吧唧的娇气,儿子有两个,该注意的姜萱夫妻俩早就注意起来了,荆儿并不会蛮横不懂事,兄姐容让他,他也体贴兄姐的。 琅姐儿今年十岁了,父母疼宠的孩子总会长得慢一些,她还是个甜甜的小姑娘,见母亲面露迟疑,忙给小弟说情:“阿娘带吧,雀儿很小的。” 雀儿,是荆儿从小养的宠物,一个小黄鹂。荆儿小时候弱,活动剧烈后爱发热,卫桓姜萱都不敢让他像哥哥一样大肆奔跑,于是就给他养了个小黄鹂分散注意力。 这小黄鹂是荆儿的宝贝,不过这微服出巡吧,她怕这雀儿受不了颠簸也不服气候,万一死了就麻烦了。 但三个孩子都眼巴巴看着自己,姜萱犹豫了一下,也就答应了,“那好吧!” 多带两个擅养鸟雀的吧,小心些,总没问题的。 孩子们欢呼,姜萱微笑,让他们坐好,叫端点心上来,“吃一些垫垫,然后我们去接阿爹。” 大约再有一个时辰就用晚膳,这点心不好多给,也不能不给。主要是鲤儿今年开始习武了,胃口一下子大开,这个点只怕饿得很了。 鲤儿大名卫昭,今年六岁,奶膘渐消了,却是个十分健壮的小子。他不但随了他爹习武极有天赋,记忆力理解能力亦俱佳,举一反三,学文也拔尖的,千字文大学中庸都学完了,如今正在学论语和孟子,让兼任太傅的张济大喜过望,愈发干劲十足。 弟弟(哥哥)读书习武辛苦得很,肚子都饿瘪了,点心上得不多,于是琅姐儿多拨到鲤儿那边,荆儿也跟着学,两人吃得慢,让鲤儿多吃。 这般手足融洽,看得卫桓姜萱欣然微笑。 卫桓来了,他不用娘几个去接了,在姐弟吃点心时入了殿,立在帐幔侧含笑不语。 姐弟仨很快发现了他,眼前一亮,立即跳下榻奔过来了,“阿爹,阿爹!” 卫桓俯身,将三个孩子都圈在怀里,一个个摸了摸发顶,细细问了:“今儿做的什么?可有乖乖听话?” “有呢有呢!” “我写字……” 琅姐儿大了还好些,两个小的七嘴八舌,一人巴着父亲一边手臂,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琅姐儿偎依在母亲身侧,母女俩含笑看着。 卫桓一一仔细听了,并表示了褒奖,两个男孩子高兴极了,哈哈笑了一阵,荆儿搂着父亲脖子问:“阿爹阿爹,我们什么时候出门啊?” 琅姐儿和鲤儿都眼前一亮,三小心心念念就是这个。 卫桓朗声笑,摸了摸小儿子的脑门,笑道:“还有三天,就启程了。” 他捉住小儿子的小手,掰出三个指头,“一天一个,”他按下去一个,“全按回去了,再睡醒就出门了。” 荆儿举着三个小指头,忙按下去一个,剩了下两个,他欢快递给兄姐看,“还有两天!” 兴高采烈,连炕几上的香炉都险些被一脚蹬下去了,姜萱眼明手快抓住,没好气摇头。 卫桓含笑和她对视一眼,发现她眼睛也亮晶晶的。 是啊,姜萱也挺期待的。 来京城五年多了,绝大部分都是在皇城里忙碌了,终于要出门放风了啊! “要不,咱们明儿就启程?”反正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不等孩子欢呼,姜萱白了他一眼,“也不差这两天了,还是按原来的吧。” 这是钦天监算出的出行吉日。 以前,姜萱不相信的,现在吧,也不能说她就信了,但宁可信其有。 现在拥有的多了,太重要的,不愿意失去,所以顾忌就多了。 卫桓也是,转念一想,他也点头,“嗯,听你的。” 孩子们大失所望,齐齐“诶”了一声,姜萱笑骂:“急什么?就两天。” “赶紧把鞋子穿好了,咱们回去了!” 三小齐声:“哦……” 御驾出巡的第一站目的地,定阳。 这路线还是卫桓亲自拟定的。 按照当初地盘扩张的顺序,北方比南方也早多了,各项新政的雏形也是从这里出来的,施行的时间更早,落实的速度更快,要巡察,当然以北地为先。 他们打算今年先巡了北地,明年或后年再南巡。 巡北方,在哪边起都无妨,不过卫桓制定的这个路线,是有一些私人原因的。 自凉州而起,由西往东,第一站停留在定阳,第二站则是晋阳,而后穿井陉过,抵达冀州,石邑、阜阳、卑邑,再穿过兖州,最后抵达青州。 这条路线,是卫桓平定北方的路线,反过来由东往西,则是当初他携姜萱自临淄逃亡的路径,从临淄一路向西,直到抵达定阳,他们才算安稳下来。 一条路线,几重意义,由最开始的惶然,到第二次的凝重,现在是第三次。 他们已是天下之主,再走一遍,心境已截然不同。 不再惶然,也不会有紧张,全身心放松回顾,最多就添一些感慨。 卫桓很低调,哪怕前后撒出去很多的明暗岗哨亲卫军,御驾一行看着也就是个大商队。 阳春三月,芳草萋萋,乱花迷人眼。 踏着春日骄阳,一列半旧不新看着十分普通的大马车驰近定阳南门。熟悉的景致,记忆里的古朴城门,这趟随驾的都是昔日的老人们,故地重游,激动有,怀念有,大家都感慨良多。 姜萱也是。 作为龙兴之地的并州,变化是非常之大的。黄土大地上粗犷豪迈依旧,但已不见乱像。一路上郊野阡陌纵横农忙有序,麦苗随春风轻轻摇摆。大小城镇安定平稳,人口明显比以前庶密,市井间大呼小叫交易火热。 作为屯田令最早实施的区域,并州人已攒下余钱。 姜萱一路上都是带着笑的,舒心,带一些欣慰。 最后抵达定阳。 其实定阳城已经扩张了两倍有余了,景致似曾相识,但细看又不似记忆中的模样。车轮辘辘,一直抵达内城,才彻底和记忆重合起来。 姜萱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了。 定阳,他们的新起点,也是她和卫桓的定情之地。 他们是在定阳郡守府下榻的,这个卫桓当家的第一个衙署,开国后被时任郡守就封存了起来,夫妻俩当时还不知道。 其实照姜萱说,不用这样的。 不过直到抵达原郡守府,入了她和卫桓曾起居的正院时,她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一草一木,一椅一桌,都充满的回忆。 乳母十分机灵地把孩子们引走了,留夫妻二人独处。姜萱缓缓踱步,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手拂过廊柱,目中满满的怀念。 一只大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触感,她侧头,卫桓正微笑看着她。 显然,他也回忆起当初的暗恋时的甜蜜欢喜。 “寻寻,我们住几天,和旧时一样好不好?” 姜萱笑:“好!” 两人就下榻在姜萱旧时起居的东厢,躺在她闺房的那张月洞门架子床上,卫桓轻笑:“当初我就没想过,我还能睡在这上头。” 是没敢想。 当时想着能和她一起就好了,她答应他,牵牵手他就心满意足了,哪里敢肖想一亲芳泽? 即如当初,他哪里能想象得到,会有妻有儿有女,拥有今天的幸福生活了。 虔诚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他柔声说:“睡吧。” 姜萱陷入黑甜乡,舟车劳顿,她睡得很沉。 再醒来时,有点今夕是何夕的感觉,迎着菱花窗滤进的晨光,她听见外头庭院有长剑舞动的风声。 披衣而起,洗漱绾发,姜萱推开门,见剑芒闪动,刃如白练,矫健的黑衣男子飒爽英姿。 是卫桓正在庭院中晨练。 多么似曾相识情景,只是当年练剑的是个身形仍稍嫌单薄的少年,而今日已长成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男子,迅如惊雷疾奔,静如黄叶落地,沉稳之余,逼面而来的威严。 她微微笑着,站在晨光中望着他。 他停剑收势,也一瞬不瞬凝望她。 金灿灿的晨曦下,他微笑,缓步向她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七 七 【甜甜日常④】 在定阳停留了好几天,接着继续西去。 迂回巡了大半个并州,最后在晋阳落脚。 晋阳,也是很有意义的一个地方,在这里,卫桓和姜萱拜了天地,结发定下白首之盟。 还记得当初的一城红艳,她一身灼灼之色,伴着喜乐缓步向他行来。 抵达晋阳的第一天,两人重新登上州牧府那座观星台,远远巍峨太行,天蔚蓝,一望无际。 卫桓拥着她,她靠着他的肩膀,静静偎依直至入夜。 他们在晋阳也停五天,除了巡察地方,召见官吏,故地重游等公事私事,还专门腾出了一个时间,去祭拜董夫人和卫氏。 卫氏埋骨在晋阳南郊,后董夫人也移回并州安葬,就葬在卫氏侧边,让二人有个伴。 两位夫人生前坎坷,死后坟茔遭几番迁移,所以不管是卫桓和姜萱,都不愿意再去挪动她们了。因此即便开国后,也没有迁往京城。 这趟出巡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领着孩子们祭拜二位母亲。 修葺的高大的坟茔,肃穆的护陵军,松柏遍植,庄严寂肃。即便是最小最闹人的荆儿,今天也乖乖的,跟着哥哥姐姐一起,规规矩矩地给祖母们叩头敬香。 卫桓驻足,静静看着母亲的墓碑。 经年后,他心绪已平和,昔日的满腔愤慨怨仇不知何时离他远去。 妻子,儿女,抚平了他的伤痛,旧日的创口虽遗下伤疤,但触之已不再疼。 “阿娘,我很好。”你勿担忧。 久久,他轻声道:“我以后再带孩儿们来给你磕头。” 他伸手,接住上了香下来的孩子们,抱住最小的,一手牵着妻子,琅姐儿和鲤儿拉住他的衣摆。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告别了母亲,他带着妻儿转身。 接下来离开晋阳,穿过井陉,抵达冀州。 雄浑的古道古关让孩子们啧啧称奇,一路上目不暇接,惊奇,赞叹,悲悯,若有所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张济还趁机想给鲤儿多说一些,鲤儿六岁了,立住了,这趟回去卫桓就会封太子,早早把名分定下,有利于兄弟成长和相处。 张济对大皇子是很用心的,这点不可否认,但姜萱还是制止了他。主要孩子还小,印象不会太深刻的,点到即止就行,说太深意义不大。 这趟还是以游玩为主的,等明后年吧,到时巡南方,鲤儿再大一些,再加深说才是合适。 得母亲打救的鲤儿脱离苦海,快快乐乐地投奔姐姐弟以及一群小伙伴去了。 出来后,三小都不用姜萱带,他们和一群小伙伴好着呢,奔来跑去呼朋引伴,比大人们还热闹。 琅姐儿和鲤儿不必说,就连荆儿也壮实了些,出巡以来都没见过生病,姜萱彻底放下心,只嘱咐护卫跟紧,乳母注意擦汗换衣就丢开手了。 难得孩子不缠人,夫妻俩正好二人世界。 穿过井陉就是石邑。自石邑向东,阜阳,安都,卑邑,南下兖州。兖州八郡巡了一圈,东去进入青州地界。 青州河运、盐场,再有就是农耕商贸。富腻齐地褪去战火,摩肩接踵,好一片繁荣兴盛。 最后一站是治所临淄。 在这期间,倒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下榻临淄的第二日,姜萱正撵着三个汗津津的小家伙去擦汗洗澡,金嬷嬷入内禀,说有一个吴太夫人求见。 吴太夫人。 一个埋藏在记忆深处已久远的称谓,前朝东平王翁主,前青州阳信侯之母,也是姜萱的血缘祖母,吴太夫人。 这个消息时先禀到卫桓跟前的。 薄钧禀上的。 薄钧昔日是卫桓的亲卫营长,开国后封昌平侯,领御林军拱卫皇城。这趟出巡,亦是他负责统军警戒。 这吴太夫人一近前,他便得讯。他也是对旧事颇了解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禀卫桓。 “吴太夫人?” 卫桓挑了挑眉,若不提及,他都想不起这人来。 当初破青州攻陷临淄,姜钰并没有给予阳信侯府什么特殊待遇,一切按旧例来。彼时的阳信侯府,其实就剩些妇孺孩童。但凡男丁,不说侯府内的,就连姜姓族人关系亲近些的,统统都被姜琨召上城头拼死一搏,而后丧身战火了。 既然是妇孺孩童,也没人要他们的命,聚集起来核实身份后,都撵出去了。当时处理这件事的是徐乾,犹豫了一下,他示意底下人的给他们安排间民房,便作罢了。 卫桓知道。 姜钰与前尘旧事割裂,不愿理会,卫桓却多吩咐一句,安排人暗中盯着以防有什么后患。 不过这群一无所有姜家人却未见折腾,大势已去,或许认命,或许也是无力无能,倒也一直没什么事情值得回禀的。 卫桓都忘了。 直到今天。薄钧同时把盯梢的人叫来了,卫桓问了问,应是进城时被认出来的,当时姜萱骑马。 不过综合这老婆子这些年的表现判断,对方此来,要么就是诘问的,要么就来叙情分给长大的重孙子求前程的。 反正就是要翻旧事。 卫桓不大乐意让姜萱见,他不欲这些陈年旧事重新出现影响她的情绪,但犹豫半晌,他还是说:“去禀皇后,看她见是不见。” 姜萱得迅后,沉默了半晌。 她没说见不见,垂眸良久,抬眸先问,她们如今什么境况? 薄钧恭敬禀,温饱有余,也有房舍遮身,虽是一群女人养着孩子,但由于盯梢人存在,反而无人欺压上门。富贵不足,属平民稍上的日子。 徐乾不是个苛刻的人,把妇孺扒干净搜身的事他做不出来。因此这群妇孺大多都能藏少许财物出来,再加上当时身穿的锦缎衣裳,吴太夫人有成算,日子一开始没有挥霍,这些财物攒一攒,足够购置一个容身的院舍,还有几个铺子一些田亩,足可维持生计。 和过去差之千里,但对比起寻常平头百姓的话,却还算略好些的。 姜萱静静听罢,淡淡道:“让她回去罢。” 不见了。 事已至此,人面全非,再见的话,也没什么意义。 吴太夫人不可能没有芥蒂,她也是。既然如此,何必再见。 薄钧领命而去。 姜萱站在窗前,午后的秋阳洒在窗畔,她伸手探出,阳光自指缝中泄下,掌心暖洋洋一片。 她已有了新生活。 过去的,就它彻底过去吧。 静静站了半晌,身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男声和缓,轻声唤她:“寻寻。” 宽阔的胸膛贴合她的背心,大手拢住她的手掌,与白皙的纤指交握。 阳光明媚,洒在十指紧扣的一大一小两只手上,姜萱回头,对上卫桓专注温柔的视线。 她展颜一笑,侧头偎贴进他的胸膛。 窗牍大开,金阳灿灿,和熙的风拂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卫桓微微阖目。 一年四季,都是好时光。 (全书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