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正文 001【工程狗是什么品种?】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王渊就常做各种稀古怪的梦,比如梦见自己上辈子是只工程狗。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很难弄得清楚,工程狗究竟属于哪个品种? 除此之外,王渊还梦见许多高楼大厦,比山寨里所有房子加起来都高。还梦见一种名为飞机的铁鸟,人们坐着飞机可以直上云霄。抑或是一种叫做高铁的大车,能够日行千里,比寨子里的毛驴跑得快千百倍。 在王渊三岁那年,阿爸下山用兽皮换盐,路过扎佐驿官道的时候,正好有个贬谪官员客死于途。 那当官的实在混得太惨,不仅流落贵州蛮夷之地,死了连衣服都被蛮子扒干净。 阿爸去的时候,倒霉官已经惨遭反复摸尸,只剩下两本籍无人问津。一本《晦庵先生诗抄》,是弘治朝首辅刘健的诗歌抄本;一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属于民间刻印的佛教经典。 秉承着“贼不走空”的朴素理念,阿爸将那两本带回家,打算扔茅房里用来擦屁股。 从来没有念过的王渊,突然指着佛经说:“大方广佛!” 阿爸一头雾水,问道:“什么大方广佛?” 王渊指着籍封面说:“这叫《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一本佛经。” 整个山寨也就刘木匠识字,阿爸立即抱起三岁的王渊,拿着两本破去问个究竟。 刘木匠是从贵州城(即贵阳)逃来的匠户,也算见多识广了。他可不相信什么生而知之,翻开经道:“王二,你说你认识字,给我读一遍看看。” 王渊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脑子里突然涌出无数信息。有些文字跟他记忆中长得不一样,但连蒙带猜也能读出来,当即指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摩竭提国阿兰若法菩提场中,始成正觉……” 刘木匠愣了愣,问阿爸:“王全,真不是你教的?” 阿爸也迷糊了,挠头道:“我大字不识几个,连儿子都是请你帮忙起名,哪里认识什么佛经?” 刘木匠看看王渊,又看看经,复再看向王渊,突然生出大恐惧,跪地磕头道:“草民刘汉,不识得佛陀转世,请菩萨老爷千万不要怪罪!” 从此,王渊成了山寨里的风云人物。 可惜,也仅此而已,因为翻遍山寨就找不出几个信佛的。他们信的是五显神,顺便还搞一下图腾崇拜,隔三差五戴着面具跳傩舞祈灵。 山寨名曰“黑山岭寨”,并非土匪窝子,而是贵州的生地番寨。 既不隶属于卫所,又在土司直管之外,这样的地方被称为“生地”。贵州全境到处都有“生地”存在,住着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说白了都是大明朝的化外之民。 而王渊所在的黑山岭寨又不同,这是一个“穿青寨”,里面住的全是“穿青人”! 青即黛,远山如黛,通俗来讲就是青黑色。 寨子里汉人和土人混居,他们既不被外界视为汉人,又不被各族土人所接纳,于是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族群。 他们采集山中矿物颜料,喜欢把衣服染成青黑色,以显示自己跟汉人(蓝衣)和土人(素衣)的区别——穿青人由此得名。 这种族群在云贵地区很多,构成来源五花八门,甚至延续到几百年后。虽然没有被正式认定为民族,但他们在新中国的一、二代身份证上,民族栏分别写着“青族”和“穿青人”。 在明朝中期之时,已经有了“穿青人”的称谓,但日常叫法是“里民子”(僚人后裔)和“土人”(有别于土家族),甚至被误认为隶属黑苗族群。 ……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王渊已经十岁,他越来越喜欢发呆了。 关于前世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深刻。 甚至,王渊还有了成年人的思维模式,非常确定自己是穿越过来的。 只不过跟其他穿越者相比,他穿得实在有些惨。既非王侯将相之家,也非富贵豪强之族,好歹穿个清白良民也行啊,这他娘的投胎到蛮夷番寨是什么鬼? 连正经户口都没有,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如果不去参加科考,又怎么在大明朝出人头地? 即便是到外面闯荡,也得把户口问题解决,总不能一直窝在大山里,就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那也太丢穿越者的脸了! 这天傍晚,阿爸和大哥打猎归来,阿妈背着妹妹正在盛饭。 阿爸叫王全,贵州前卫逃亡军户。 阿妈王姜氏,西边大苗山里的苗女。 王姜氏一共生了五胎,碍于落后的医疗条件,一子难产夭折,一女半岁夭折。只剩下大哥王猛,老二王渊,还有个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小妹。 碗是粗陶碗,还缺了几道口子,筷子也是随便用木头削的。 饭是红米粥,由高粱掺杂麸子熬成,口感和味道都特别糟糕。菜就更不讲究了,一大碗野菜汤,还扔了些鱼腥草进去调味。 今天阿爸和大哥的收获还行,猎到了一只野兔、一只松鼠,明天就能有肉吃了。 见王渊迟迟没有动筷,阿妈王姜氏问道:“渊哥儿,你怎么不吃?” 大哥王猛笑着接腔:“是不是打猎没叫上你,闹性子不高兴了?” 阿爸王全颇为自豪地说:“渊哥儿练得一手好箭术,力气也大得吓人。等再过几年,身体长壮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猎手!” “那当然,阿弟射箭比我还准,上次一箭射中了山鸡的眼睛。”王猛咧嘴傻乐。 家庭气氛非常融洽,王渊也忍不住笑起来。但他很快又收起笑容,正色道:“阿爸,阿妈,大哥,我想读!” 全家都不出声了。 好半晌,王姜氏才说:“渊哥儿,家里没钱。” 王全摇头道:“有钱也读不成,方圆几十里连个社学都没有,只有土司老爷自家办的宋氏族学。别说我们无籍山民进不去,就连山下的编户良民都不收,那里只准宋氏子弟进学读。” 王渊说道:“阿爸,阿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读不一定要进学堂,有老师就可以了,在家里读也是一样的。” 王全还是在摇头:“寨子里就刘木匠识字,虽然你们哥俩的名字,就是请他帮忙起的。但他也是个半桶水,怎么有资格给人当老师?” 王渊笑道:“山上没有,山下有啊,请一位先生上山就行了。” “请先生很贵的,把我们卖了都凑不齐。”王姜氏提醒道。 王渊一步步说出自己的计划:“扎佐驿的官道上,是不是经常有流犯和贬官经过?” 王猛点头道:“是很多。” 王渊继续说道:“这些流犯和贬官里面,是不是有人读过?是不是可以请来当老师?” 王猛恍然大悟,猛拍自己的大腿:“对啊,抢一个上山当老师就成,还是阿弟你的脑瓜子好使!你太聪明了!” 脑瓜好使的王渊,连忙纠正道:“大哥,是请,不是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002【土匪式拜师】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在明朝的两京十三省当中,贵州省的地域面积最小,但沿途驿站却密密麻麻。 由于贵州的汉人比例非常低,而且到处是崇山峻岭,朝廷统治贵州的核心思想,便是“固守一线之地”。 只要掌控了由驿站组成的交通线,就能在地形复杂的贵州省,迅速调兵镇压叛乱。 从成化年间开始,贵州的驿站就渐渐荒废了。 英宗朱祁镇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北边数省打得一塌糊涂。等把北边局势稳定,又忙于镇压荆湘流民,根本无暇顾及云贵地区。 贵州的土司们回过味儿来,一个个不再把朝廷放在眼里。 就连以忠诚著称的水东宋氏,都开始阳奉阴违隔绝信息,与水西安氏一起刻意荒废驿站。从巴蜀、湖广进入贵州的路线就三条,两家土司默契联手,直接把三条交通线的始发段给掐了。 王渊所在的扎佐长官司,正是水东宋氏地盘。 下辖扎佐驿早已空无一人,驿站的房屋都塌了,墙角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但贯通驿站的官道仍在使用,经常有客商或流犯从此经过。相较于中原地区,贵州的官道非常狭窄,而且各种上山下坡,陡峭路段甚至得趴着爬上去。 暮春时节,风和日丽。 官道上远远来了三人,其中两人是押解官差,剩下一个当然是流放犯人。 洪武大帝朱元璋虽然酷烈,但只要不是贪污舞弊,各种刑法都搞得很人性化。整个明朝数百年,判了流刑基本都可以降为徒刑(劳改)——只有摊上大事儿才会真正流放。 沈复璁就摊上大事儿了! 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 他十七岁就考中秀才,可到了二十七岁还是秀才。一怒之下,自诩满腹经纶的沈复璁,迫于生计给知县当了幕宾。 幕宾即师爷,他生于绍兴府,还是个绍兴师爷! 那位知县一路升迁,竟然做到了知府,连带着沈师爷也水涨船高。后来知府调去做京官,顺手使钱帮沈复璁安排,为他捞得个末流佐官来当。 去年夏天,弘治皇帝驾崩,正德皇帝朱厚照上台,大太监刘瑾开始上蹿下跳。 沈复璁辅佐的主官是个清流,头脑发热跟刘公公对着干。可惜清流也贪啊,被刘公公反手查出窝案,手里的财源被太监弄走不说,连带着沈复璁这个佐官也被撸掉,而且还判他个流放三千里——万幸没被抄家。 看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想到今后的流放生涯,沈师爷一声长叹:“我的命好苦啊!” 两个解员(押送人员)也停下来,一人站着喝水,另一人拎着枷板说:“沈大老爷,你就别叫苦了,连枷都没给你上。我们兄弟才苦,要陪你走上几千里,还不知哪年哪月能回去。” 沈师爷不但没闭嘴,反而愈发悲凉,掩泪哀嚎道:“想我沈慰堂,五岁识字,八岁能诗,十七岁中秀才。可恨那考官不识文章奥妙,次次让我乡试落第,竟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好不容易遇到恩主,屈身弃学为幕宾,蹉跎半生才捞到个末流佐官。我就当了两年官啊,末流的芝麻小官,居然也能牵扯进朝堂之争。现在又要被发配云南,那是给人待的地方吗?我命好苦啊,苍天在上,求你开开眼吧!” 两个解员被烦得不行,要不是把人送到之后,回去还能在家属那里领赏钱,他们多半就一刀把这二货给砍了。 沈师爷的幺蛾子还没闹完,突然开始朗诵苏东坡的作品:“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终于有个解员不耐烦了,摇晃着手里的枷板说:“州什么州,快点赶路,不然就把枷给你套上!” 沈师爷终究还是选择从心,磨磨蹭蹭继续赶路,边走边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吾非感叹自身遭遇,而是感叹这泱泱大明,失了一个经天纬地之才……” 三人没走多远,便看到个小孩站于道旁。 那孩童穿着黑衣黑裤,满身补丁,脚踩草鞋。腰上悬着一把土弓,背上挂着一囊箭矢,箭翎乱糟糟的明显属于自制武器。 正是王渊! 流犯、贬官不是天天都能碰到,阿爸和大哥蹲守几天便作罢,毕竟他们还要忙活家里的生计。 堵截官道这种小事,只能劳烦王渊亲自来操办。 王渊朝着三人抱拳行礼,用贵州官话说道:“三位且慢走,小子有事请教。” 沈师爷勉强能听懂这种方言,当下感觉颇为稀,也不等两位官差表态,便笑着说:“小娃娃,你有什么要请教的?” 王渊再次抱拳:“敢问阁下,可曾进过学?能不能做八股文章?” 沈师爷哈哈大笑:“我沈慰堂十七岁便考中秀才,你居然问我会不会做八股……”笑到一半,他突然变了脸色,惊慌道,“你想干什么,为何用弓箭指着我?快快把弓箭放下!” “就是你了!” 王渊弯弓搭箭,悠然立于官道,对着三个成年人说:“麻烦配合一下,打劫。” “哈哈哈哈!” 两位押解官差被逗乐了,其中一人笑道:“你才几岁大啊,断奶没有?小小年纪就敢学人出来劫道。” “嗖!” 一箭射出,把那官差的帽子射掉了。 所谓人狠话不多,王渊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打劫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大胆!” 在那个官差被吓懵时,另一个官差突然拔刀。谁知刀身刚刚出鞘两寸,王渊又是一箭射出,正中那官差的虎口,右手鲜血直流已经握不住刀。 王渊对准其头颅,眯眼冷笑:“还要我射第三箭吗?” 被射掉帽子的官差终于回过神来,震惊于王渊的神射,色厉内荏道:“小娃娃,你可知劫杀官差是什么罪名?” 王渊直接呛回去:“到了贵州土司地界,别说只是小小官差,大明首辅来了我也照杀不误!” 两个官差瞬间无语,居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自从成化朝以来,贵州卫所制度就逐渐败坏,日常叛乱还需要当地土司摆平。 更扯淡的是,贵州地界与四川、湖广犬牙交错,有时候几百人揭竿造反,也就流窜个百八十里地,便需要三省一起出兵才行。 各省之间互相推诿,都说是对方属地有叛乱,闹到最后是谁都不想管,竟得劳烦兵部来搞协调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对贵州自然得过且过,弄死个把官差还真没处说理去。 王渊继续下命令道:“犯人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不抢银子?”两位官差颇为惊讶,随即喜出望外。 王渊道:“要人不要钱。” “你早说啊!” “小兄弟,那我们哥俩就先走了,你手稳些别把箭射出来。” 两位官差立即转身跑路,回去可说自己被打劫了,随便弄点伤出来便能敷衍了事。 只剩下沈复璁傻站在那里,一脸懵逼表情,猛然朝着二人背影大喊:“别跑,快回来!你们跑了我怎么办?” 两位官差顿时跑得更快,才不管沈师爷还没上车。 沈师爷气得直跺脚,硬着头皮挤出笑容,讨好道:“小兄弟,我就一个流犯,身上没什么值钱物品。不如……” 王渊笑问:“不如怎样?” 沈师爷审时度势,低声哀求道:“不如高抬贵手,把我也放了吧。” 王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指着三十步外的一棵大树:“先生,看到那棵树了吗?” 沈师爷点头说:“看到了。” 王渊弯弓搭箭:“且注意树上那只老鸹(乌鸦)。” 沈师爷患有轻度近视,定睛仔细观察,也只能看到一小团黑影。但见王渊一箭射出,那团黑影立即掉落,这箭射得又快又准,乌鸦连做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好箭法!”沈师爷拍马称赞。 王渊问道:“你跑得过我手中利箭吗?” 沈师爷连连摇头:“跑不过。” 王渊终于收起弓箭,复又欠身作揖,显得彬彬有礼:“既然跑不掉,那就认命吧。先生,请跟我回山。” “回山?”沈师爷还是闹不明白。若劫他的是个彪形大汉,还有可能绑回山做军师,毕竟《水浒传》里就那样写的,但问题王渊只是个小娃娃啊! 王渊安慰道:“先生且莫怕。我只是想读而已,无奈家贫请不起老师,希望先生能跟我回山,教我那些可以做官的圣人大道理。至于刀兵相见、吓退官差,只是在表达我的一点诚意。” “闹半天你就是想拜师?”沈师爷在感受到诚意的同时,也感到无比荒谬和愤懑。 贵州这蛮夷之地,连拜师都如此简单粗暴,表达诚意的方式更是直截了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003【民风淳朴穿青寨】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沈复璁毕竟当了多年师爷,追随知县一路升迁至知府。在短暂懵逼之后,发现没有生命危险,他迅速就思维冷静下来。 沈师爷两个眼珠子乱转,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小兄弟,我有些天没开荤了。要不,我把那只老鸹捡来,拿回去烤着吃?老鸹肉挺多的,不能平白浪费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以。”王渊顺口答应。 沈师爷立即小跑过去,在捡起乌鸦的时候,悄悄回头打探情况。却见王渊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吓得瞬间打消逃跑念头,捧起射鸦箭矢说:“小兄弟,我帮你把箭也捡回来了。” “多谢,”王渊收箭回囊,态度恭敬道,“先生,请上路吧。” 沈师爷想要借口大小便,又觉得这种计谋太低级,对方肯定不会轻易上当。他开始一边走路一边套近乎:“鄙人姓沈,名复璁,字慰堂。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王渊答道。 “好名字,”沈师爷运转着马屁神功,赞道,“令尊为你取一个‘渊’字,实乃寄予了大期望。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 王渊还真没听过这几句古文,好道:“这是什么意思?请先生指教一二。” 沈师爷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见王渊居然吃这套,连忙高兴的说:“这几句话出自《中庸》。意思是只有至诚之人,凭借仁爱之心、聪明才智、美德善行,才能制定法则、树立根本,掌握天地万物造化的道理。小兄弟,你明显就是至诚之人。小小年纪就立志向学,而且如此聪慧,长大了必定成为经天纬地之才!” 王渊顺着对方的马屁,乐呵道:“真的吗?我也这么认为。” 沈师爷可劲儿忽悠,给王渊画大饼道:“小兄弟,以你的天赋才智,再加上我的悉心教导,考科举当大官犹如探囊取物。等你当了大官,你都想做什么?” 王渊也不揭穿对方把戏,跟着装傻充愣:“等我做了大官,就给阿爸阿妈修大房子。再买几头牛耕地,每天都大鱼大肉,肉里要放好多盐,不放盐实在没味道!” “哈哈哈哈!” 任你如何天资聪慧,任你如何箭术通神,还不就一个边陲蛮夷孩童?眼窝子太浅,这辈子也就那么点追求了。 沈师爷大笑不止,心中愈发鄙视,赞道:“小兄弟,你好有志气!” 王渊一脸的天真无邪,歪着脑袋问:“先生,是不是考上秀才就能当大官了?” 沈师爷摇头说:“那还不行。考完了秀才,还得考举人,考中举人就能当官。你尽管放心,别的地方我没把握,在贵州肯定能让你中举的!” “为什么呀?”王渊活像个好宝宝。 沈师爷露出发自真心的不屑笑容:“贵州蛮荒之地,能有几个读人?连正经的提学官都没有,连自己的乡试都不设,还得跑去云南蹭人家的考场。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学习,定能在一群土人当中脱颖而出。” 王渊惊叹道:“先生真是太厉害了!” 沈师爷开始满嘴跑火车:“以前我给知府当幕宾,随口指教了几句知府公子的八股文章。你知道考成什么样吗?二榜进士第四十七名!” “才四十七名啊。”王渊似乎有些失望。 沈师爷不高兴了:“四十七名怎么了?那可是二榜进士!” 王渊拍胸脯说:“要是我去考,肯定进头榜。” 呵呵,你一个山野莠民,怕是连县试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还想着做头榜进士。 沈师爷满肚子讥讽腹诽,却继续糊弄道:“放心,有机会的,肯定让你考头榜。考出来当大官,天天都能吃肉,想买几头牛就买几头牛。” 王渊美滋滋的说:“先生,等我当了大官。买三头牛,就送你一头;买十头牛,就送你三头。” 沈师爷掐指一算:“怎么还变少了?” 王渊挠头道:“没少啊。我平时下山买大肉饼,都是三文一个,十文三个,可实惠了。” 不就扯淡吗? 老子也会! 在接下来的路途当中,一老一少,谈笑甚欢,师生情谊,感天动地。 沈师爷并无任何逃跑举动,以免失败了被王渊一箭射死。既来之,则安之,先把小娃娃哄高兴,再跟其父母搞好关系,今后有的是机会从容脱身。 一直行进大半日,两人终于回到山寨。 沈复璁沿途观察情况,以确定今后的逃跑路线。他发现此地森林密布,只有靠近山寨的地方,才有许多被开垦出的农田,而且大都种植着抗旱耐贫的高粱。 山寨里也没啥围栏高墙,民房皆沿山势而建,错落参差,不成规则。 进了山寨,王渊突然停下抱拳,正色道:“先生,咱们已经讲了一路笑话,就当是联络师生感情。希望先生今后待我以诚,不吝教导,它日弟子必定报答师恩!” 刚才是在讲笑话? 沈师爷的笑容瞬间僵住,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愤然道:“合着从扎佐驿到这里,你一路都拿我逗闷子呢?” 王渊反问:“先生不也如此吗?” 沈师爷顿时语塞。 王渊又说:“先生也别急着逃跑,山里到处是野兽。说不定你走半路上,就冒出什么豺狼虎豹,死无全尸那是常有的事情!” 沈师爷似乎没听出话中威胁之意,迅速由怒转笑,打着哈哈说:“小兄弟,你实在多心了。我观此地民风淳朴,犹如世外桃源。若可整日悠游山林,对月高歌,岂不美哉,又怎会想着逃跑呢?”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欢呼声。 却见几个穿青寨民,扛着一位少女,欢天喜地的回到寨中。那少女不断挣扎,显然并非情愿,多半是被人掳上山的。 沈师爷惊道:“你们还绑架妇孺?” “不是绑架,是抢亲,看其服饰穿着,应该是一位僚人(仡佬族)女子。”王渊也感到非常无奈,因为他的阿妈就是被抢上山的。 穿青族群一般都比较封闭,近亲结婚极为普遍。 但这个寨子有些不同,主要是汉人比例非常高,顶多也就允许表兄妹结婚。每当有光棍讨不到老婆时,便呼朋引伴下山劫掠,遇到落单少女就直接扛回来。 不止穿青人这么做,西边的彝人部落,东边的侗人部落,同样流行下山抢亲。大家不光抢女人,有时候还抢男人——所以,男孩子出门在外,也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如此陋俗,王渊暂时无力改变。 沈师爷被吓得够呛,好半天憋出两声干笑,阴阳怪气道:“呵呵,果然民风淳朴,令鄙人大开眼界。” 王渊摇摇头:“先生,请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寨主。” 寨主名叫方阿远,其先祖是山寨的开创者之一。 元成宗时期,云南有个“八百媳妇起义”,蒙古朝廷为了平叛,在贵州大肆征收钱粮和徭役。一时间,各地土司揭竿而起,把贵州全省打成一锅粥,方家先祖就是在那时逃到黑山岭定居的。 寨主方阿远的身上,流淌着汉人、苗人、僚人、土家、仲家等各族血液,是一个拥有复杂基因的穿青人。(注:仲家即壮家、僮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 由于穿青人不被汉人和土人接纳,因此内部非常团结。并且,他们乐于吸收新鲜血液,毕竟人多力量大,才能免遭周边势力欺负。至于土地,山上到处都是,新人来了自己去开荒就行。 沈师爷很快得到寨主认可,正式成为穿青寨的一员。 在问明情况之后,寨主方阿远还警告沈复璁:“沈先生,你一个小小的流犯,即便逃下山报官也没用。很有可能,土司老爷还把你抓了当奴隶,不如留在寨里给王二做老师快活!千万别干破坏山寨的事情,被我抓住就一刀剁了喂狗!” “那是,那是。”沈师爷连连赔笑,毫无文人风骨。 王渊复又领着沈师爷回家,阿爸和大哥外出未归,只有阿妈背着妹妹在干活。 王渊在门口大喊:“阿妈,我把老师请回来了!” 王姜氏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出来迎接道:“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穿青寨的日常用语是贵州官话,沈师爷完全能够听懂。他见王姜氏热情有礼,顿时生出巴结讨好之心,以期未来借助这个妇人逃离匪窝。 “多谢大姐!”沈师爷彬彬有礼道。 王姜氏笑道:“这是烧开的凉水,渊哥儿说喝了不会生病。” 沈师爷本想继续说些奉承话,结果瞟到王姜氏的腰间,居然斜插着一把短刀。顿时心头暗叫“苦也”,这化外蛮夷之地,妇人也不是好招惹的啊! 王姜氏又回到里屋,拿出一把色彩斑斓的羽扇:“先生,我听说汉家的读人喜欢扇子,就自己用孔雀翎做了一把。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把扇子就当渊哥儿的拜师礼,希望你不要觉得太寒酸。” “此扇极美,大善!” 沈师爷这次没有说谎,他确实喜欢这把孔雀羽扇。 王姜氏的手艺精湛,又是王渊定的造型,不但有色彩绚丽的羽毛,还坠了颗狼牙做穗子,放在中原或江南肯定能卖好价钱。 王姜氏热情招呼一阵,便带沈师爷去隔壁,指着两间茅草屋说:“这是给先生准备的房子,平时不用自己开伙,跟我们一起吃就可以。先生赶了远路,肯定累坏了吧,你先进屋休息,到吃饭时我再来唤你。” “有劳大姐!”沈师爷抱拳道。 王姜氏自去忙活家务,王渊却站在茅屋前,心情愉悦的练习箭法。若有人敢偷偷开溜,他也会忍不住把箭射偏,一箭射死了也说不太准。 沈师爷听着外头的弓弦声,再看看屋内简陋陈设,回忆自己前半生遭遇,联想自己后半生光景。只觉心如死灰,不禁悲从中来,捶手顿足,挥泪长叹: “呜呼,苍天无眼,吾何至于此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004【老师,我又会了】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绍兴师爷名满天下,那是我大清的事了,明朝时期并未真正兴盛。 如果有人当面把沈复璁称为师爷,咱沈师爷必定勃然大怒。 因为在明代中期,“师爷”还特指地位较高的老师。而追随主官出谋划策者,则称做幕僚、幕友或幕宾。 不过,幕宾当中也有师爷,工作内容非常繁杂。 比如雇主喜欢下棋,那师爷就传授棋艺,并且陪雇主下棋耍乐。或者雇主喜欢吟诗作对,那师爷就陪雇主钻研文学。更甚者,雇主如果喜好女色,那师爷就带雇主逛窑子,偶尔还进献一些房中之术——说白了就是文艺帮闲。 另有一些佼佼者,亦捉刀为雇主起草文,或者兼职教授其子弟的功课。后来幕宾与师爷的混淆融合,也源于这种当家庭教师的幕宾,又称西席或西宾。 沈复璁自视甚高,给自己的定位是谋主,又怎屑于跟帮闲、文、家教为伍? 其实,根本没啥区别,只是幕宾内部自有的鄙视链而已。 沈复璁也经常陪恩主下棋,也跟恩主一起逛过窑子,来往文更是由他全权负责。但他的真正作用,是为恩主解决实际问题,通俗来讲就是狗头军师一枚。 十多年的幕宾生涯,养成沈师爷好逸恶劳的习惯。他只负责出主意,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具体行动则由其他人跑腿。 现在来到黑山岭寨,沈师爷感到非常不习惯。 别说以前了,就连他被囚禁期间,随便使点银子,也能天天喝上小酒。在这破山寨却整日高粱粥,还夹杂着难以下咽的麸子,而且一天只吃两顿饭,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关于一日两餐的回忆,对沈师爷来说太过久远,还停留在他立志科举的青春岁月。 早晨时分,太阳都晒屁股了。 沈师爷穿着一套蛮夷短衫,披头散发卧于茅草床上,端着粗陶碗喝清水,自怨自艾朗诵诗歌:“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这寨子里酒也没有,不知还要捱多久。可怜我那第七房小妾,刚纳不足旬月,便要忍受闺思之苦……不对,吾妻袁氏一向蛮横,家中美妾怕是早被她赶出门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 沈师爷都懒得坐起来,躺床上问:“何事啊?” 外边传来王渊的声音:“先生,你已经修养三天,该正式教我读了吧?” 沈师爷随口敷衍道:“吾身患顽疾,没有一年半载恐难痊愈。” “哐!” 一声巨响,房门直接被王渊踹开。 沈师爷像是被踩尾巴的狗,惊得从床上跳起,慌张道:“你欲作甚?” 王渊立即弯弓搭箭,眯眼冷笑道:“小子家贫,没有多余米粮。既然先生身患重病,那就没必要浪费粮食了,我这就送先生上路归西!” “慢着!” 沈师爷连忙下地活动腿脚,胡乱拍打自己的身体,做出一副惊喜模样:“哉怪也,我身上的怪病竟无药而愈了,想必是山寨里的高粱粥格外养人!” “是吗?那我恭喜先生大病得愈,”王渊把玩着手中土弓,笑问道,“但先生刚刚病好,有没有精神教我读呢?” “有有有,我精神好得很,”沈师爷一阵赔笑讨好,又装模作样的叹息,“唉,我也想教你读。但苦于没有本,也没有笔墨纸砚,这让我如何教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先生,请跟我来。”王渊早有准备。 沈师爷手持羽扇,悠然踱步,嘬着牙花跟随王渊出门。他吃定了王渊家中贫苦,没钱购买笔墨本,那就不是他的错了。 王渊回屋搬来一块黑板,是请刘木匠刨平钉楔的木板,再用山中生漆混合沙粒抹匀。 “粉笔”就更好找了,黑山岭属于喀斯特地貌,漫山遍野的石灰岩,烧制加水便能得到熟石灰。 对于工程狗而言,这些都不是事儿,仔细思考实验便能搞定——由于火焰温度不够,肯定无法大量烧制高纯度生石灰,但把石灰岩敲碎了再少量煅烧,用来做粉笔已经绰绰有余。 王渊拿出粉笔,指着黑板说:“先生,木板为纸,石灰作笔。请将文字于黑板上即可。” 沈师爷估计也闲得蛋疼了,居然感觉很有趣。他稍作尝试,便笑呵呵说:“嘿,还真能用于写。” 就是有点擦不干净,无论怎么擦拭,都像在黑板上蒙了一层白灰。 只能说,勉强可用。 沈师爷一肚子坏水儿,居然还想着坑人报复。他故意不从横竖撇捺等基础教起,只随手写下几个字,便指着黑板道:“我先教你《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先学这六个字,学好了再教其他的。” “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我会了。”王渊看了一眼,发现这六个字的简繁体相同。 沈师爷笑道:“会读还不够,要会写才行!” 王渊拿着粉笔,把六个字写出:“先生,我确实会了。” 这他娘就会写了? 沈师爷有些搞不清状况,连忙把黑板上的文字擦掉,说道:“不仅要照着写,还要能默着写。” 王渊满脸笑容,又写了一遍。 怎会如此? 沈师爷瞬间懵逼。 汉字有着复杂的写系统,连横竖撇捺都没掌握的初学者,瞬间学会六个汉字实在匪夷所思。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的惊讶,又写出“性相近,习相远”,故作平静道:“刚才的六个字太过简单,大部分孩童都能一学就会,我再教你这六个更复杂的字。” 这六个字当中,有两个字繁简体不一致。 王渊认真牢记写法,很快便说:“先生,我又记住了,我默写给你看。” 当王渊再次把字写出,沈师爷已经彻底愣住。他像看怪物一样死盯着王渊:“你不会又在拿我逗闷子吧?你以前肯定学过!” “真没有。”王渊答道。 没学过才怪,对于这种说法,打死沈师爷都不信。 沈师爷开始搜肠刮肚,想出一首颇为生僻的唐诗。别说蛮夷之地的孩童,就连许多生员都不知道,当即写下这首诗说:“做学问讲究天赋。你要是能在一炷香之内,把这首诗背诵下来,并学会如何写,那就有考科举的天赋。如果学不会,还是趁早放弃吧,你我也能好聚好散。” 【沧海十枝晖,悬圃重轮庆。蕣华发晨楹,菱彩翻朝镜。 忽遇惊风飘,自有浮云映。更也人皆仰,无待挥戈正。】 沈师爷纯属故意恶心人,放着更简单的俗体字不写,全部使用最复杂的正体字。 如此做法,导致全诗四十个汉字,有十二个都简繁体不同,笔划也特别繁复,这让初学者怎么快速掌握? 王渊在看到这首诗的瞬间,心里就忍不住吐槽:我信了你滴邪,这个糟老头子坏滴恨! 沈师爷见到王渊的表情,感觉无比畅快得意。从两人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吃瘪,现在总算戏耍了这个孩童一回。 与此同时,沈师爷又莫名悲哀,想他沈慰堂半生自负,居然沦落到跟一个孩子较劲。 太丢人了! 王渊也不拆穿对方的把戏,只认真求教这首诗的含义,然后开始学习背诵。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把唐诗默写出来,笑道:“先生,我又会了。按你刚才的说法,我应该有考科举的天赋吧?” 沈师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难道真有天生的读种子?” 直到此刻,沈师爷终于开始正视王渊,他之前一直把王渊读当成笑话。 连户籍都没有的蛮夷孩童,考科举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但现在嘛,或许真有那个可能。 不过,即便王渊表现出惊人天赋,沈师爷已经打心底接受这个学生,他仍旧不愿意轻易服输,因为此事关乎一个做老师的尊严。 沈师爷选择继续摆谱,把字体缩得很小,将整本《三字经》写在黑板两面,又教读了几遍,扔下粉笔说:“你自己慢慢看,我去屋里睡个回笼觉,等你可以完全背诵默写了再来找我。” 这种教学方法,纯属放羊散养,根本没有系统可言,换成其他孩童绝对给整糊涂,甚至因此放弃读的念头。 但王渊却非常满意,真要从横竖撇捺学起,他反而会感觉枯燥和不耐烦。 其实,沈师爷把这当成一种考验,心想:你这样都能把《三字经》掌握,那我就收你当学生又如何? 一千多字的《三字经》,再加上熟记繁体字,王渊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搞定——上辈子怎么也是985、211的学生,背《三字经》可比背考研资料容易多了。 两天之后,王渊再次找到沈复璁:“先生,我已经能背诵默写了。” “真学完了?”沈师爷吃惊道。 虽然沈复璁对此颇为期待,但王渊的速度还是让他惊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005【以理服人】 沈复璁正待考察弟子的学习情况,突然有人跑来王家串门儿。 来者分别是寨主方阿远、木匠刘汉和猎户袁刚,身后还跟着他们的几个儿子。 这穿青寨的居民来历,大都不怎么正常。 方阿远的先祖是元代奴隶,刘汉是贵州城的逃亡匠户。 至于袁刚嘛,自称其先祖为赵普胜义子,因不容于陈友谅,才隐姓埋名从湖广逃到贵州。 认真来讲,袁刚也算王渊的老师,一手神箭术就是此人教导。 而且在整个穿青寨,只有袁刚真正清楚,王渊的刀法比箭术更猛,他传授刀法时藏私都无济于事——赵普胜当年的外号,可是唤作“双刀赵”,打得徐达完全没有脾气。 可惜啊,传到袁刚这一代,只留下刀法和箭术,兵法什么的早已遗失,甚至连字都不认识了。 袁刚生得人高马大,俯视打量沈复璁,指着后者鼻子问:“你就是渊哥儿请上山的先生?” 这种态度让沈师爷极为不满,但也只能追思勾践、韩信等历代先贤,不与此类粗蛮之人一般见识。 沈师爷当即作揖,带笑回答:“鄙人沈复璁,字慰堂。” “听说你很有学问,”袁刚顺手把两个儿子拉过来,“这是我家老二袁志、老三袁达,以后就跟着你读书了。如果这两个小兔崽子不听话,随便你怎么打,打死了再喊我来收尸,打不死别来跟我废话。” 沈师爷连连赔笑:“不至于,不至于。” 袁志已经快十五岁了,一脸不屑的看着沈师爷,对自己老爹说:“阿爸,这种病秧子也有资格教我?我一只手就能打死他!” “啪!” “轰!” 袁刚一巴掌将儿子扇得转圈,接着又起一脚,把儿子踹飞到墙壁上,呵斥道:“你晓得个锤子!箭术、刀法学得再好,到头来也只是个蛮子,只有读书做学问才有前途!” 袁志蹲在墙角晕了好一阵,捂着红肿的脸颊说:“刘木匠也识字,还不在外面活不下去,逃到咱穿青寨才能过日子。” “刘木匠算个球!”袁刚大怒,抡起拳头准备再打儿子一顿。 刘木匠莫名中枪,尴尬笑道:“袁大哥,你就好生教训儿子呗,何必连带着埋汰我?” 袁刚鄙视其一眼,完全不给面子:“你本来就算个球,窝窝囊囊,连下山抢亲都不敢。要不是周瞎子被狼咬死了,他老婆凑合着跟你过,你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这倒也罢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还怕老婆!你脸上的伤,是昨晚被老婆挠的吧?” “老婆”这种称呼,在宋代就已经有了,“爸”、“妈”出现得更早,所以大家不要来挑刺。 “咳咳。”刘木匠连声咳嗽,埋着脑袋不再言语。 黑山岭寨的人口,大概有一千二百左右,男女婚配一般都比较正常。只有刚上山的新人,由于垦荒不利、穷困潦倒,或者过了适婚年龄,才会被迫选择下山抢亲。 王渊的阿爸属于第一种,他上山开垦了几亩地,因为缺水缺粪缺种,最初几年过得很糟糕。此类穷汉,寨中少女都看不起他,只能跑去山下抢女人成家。 刘木匠则属于第二种,他逃上山已经三十多岁,虽然凭借木匠手艺很吃香,无奈此人性格软弱不堪,就只能跟寡妇搭伙过日子。 当然,还有第三种,长得歪瓜裂枣,或者身体有疾,寨中女子也是不愿嫁的,那就只好去外面抢了。 袁刚和刘木匠,一个蛮横,一个软弱,瞬间把气氛搞得很僵。 还是寨主方阿远通晓事理,对沈师爷说:“沈先生,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既然你在教王二读书,不如把这几个孩童也一并教了。” 一个王渊已经够难伺候了,还让老子教一群蛮夷子弟? 沈师爷顿觉头疼欲裂,又不敢直接拒绝,只能说:“方寨主,黑山岭寨并未编户,寨中子弟无法参加科举,读了书也没有用处啊。” “就这么定了,”方阿远不给对方推脱的机会,“至于读书有用没用,等以后再说。这人活在世上,还怕学的东西太多?” 沈师爷硬着头皮奉承道:“寨主高瞻远瞩,所言极是,鄙人佩服。” 只有刘木匠态度尊敬,屈着身子抱拳致谢:“沈先生,我儿子就托付给你了。等芒种过后,我就给先生打一套家具,以报答先生的教导之恩。” 这倒是提醒了方阿远,方寨主非常大方:“沈先生的口粮,我方某人包了,每个月肯定让你吃上肉!” 无力抗拒的沈师爷,居然还打蛇上棍,腆着脸问:“有酒没?” “你说呢?”方阿远冷笑反问。 沈师爷立即缩着脖子赔笑:“我就问问而已,哈哈,问问而已。” 从此,沈复璁的学生,从一个变成五个半。 其中四个,分别是方阿远的幼子方正,袁刚的次子袁志、三子袁达,以及刘木匠的独生子刘耀祖——这几个孩童的名字,都是文化人刘木匠给起的。 另外一个半,当然是王渊、王猛兄弟。 王猛只能算半个学生,每天被弟弟拉来旁听一阵,便跟着父亲干活去了。他的心思不在读书上边,而是指望着成亲,正在悄悄跟方寨主的次女谈恋爱。 大人们很快就离开了,几个学生坐在黑板前,除了王渊和刘耀祖之外都在开小差。 不等沈复璁开口,年龄最大的袁志就问:“沈先生,你是怎么被流放到这里的?不会是偷人老婆被逮了吧?” “哈哈哈哈!” 方正顿时捧腹大笑,这位寨主家的公子,指着沈复璁说:“肯定是,我听说汉人有通奸的罪名。” 沈师爷脸色一黑,倒执孔雀羽扇当戒尺:“你们的父亲有过嘱托,谁不听话就往死里打!” 袁志“噌”的站起来,个头比沈师爷还高:“病秧子,你打我试试!” 沈师爷立刻不说话了,寻思着该怎么找台阶下。 刘耀祖怯懦提醒道:“袁二哥,我爹说应该尊敬师长,先生是天,我们当学生的是地,你不能跟先生这样说话。” 沈师爷闻言顿喜,感动莫名:天可怜见,总算有一个乖巧弟子了。 袁志一脚把刘耀祖踹翻,复又揍了两拳:“你阿爸就是个软蛋,连抢亲的胆子都没有,他说话算个屁!” 刘耀祖被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哆嗦道:“不……不许你说我爹的坏……坏话……啊,袁二哥别打,我要被你打死了!” 一直默默看戏的王渊,此刻终于说话:“袁二,闹够了没有?” 袁志觑了王渊一眼,鼻孔朝天道:“怎么,王二,你不服是不是?来来来,咱俩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可以。”王渊缓缓站起。 袁志十五岁,王渊十岁,两人站在一起,从身高方面就立见分晓。 刘耀祖壮着胆子爬起来,偷偷拉王渊的衣角:“王二,你当心些。袁二哥的拳头厉害,打人特别疼,好几回我都以为自己快死了。” 袁志一边挽袖子一边说:“王二,你是我阿爸的徒弟,箭术确实练得不错,但比拳头可就难说了。阿爸让我别跟你打架,你还真的蹬鼻子上脸了?今天我就要让你晓得厉害!” 王渊笑道:“我想,你应该听岔了意思,你阿爸那样说,是怕你被我揍得太惨。” “就你这小身板?”袁志一脸不屑,“就算我站着让你打,也跟挠痒痒一样!” “那你试试。”王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袁志大喇喇站着,自信满满,拍胸膛道:“来吧,我让你打!” 王渊抡起小拳头,一拳打过去。 袁志瞬间脸色煞白,疼得五官变形,弓身捂腰,痛呼道:“你你你……你别打我腰子啊!” “好。”王渊从善如流,起腿横扫对方脑袋。 袁志连忙抬臂阻挡,顿觉疼痛难当,像是被人用铁棒敲打一般,骨头似乎都要被敲断了。 还没等袁志缓过劲来,便见一个拳头越来越大,狠狠砸在他左眼眶上,瞬间有一种自己眼睛被打爆的感觉。 接着额头又中了一拳,袁志下意识捂住额头,肚子再被膝盖顶了一下。五脏六腑已经翻江倒海,“哇”的一声,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王渊还在继续暴打,旁边的袁达连忙跑来拉扯:“王二,别再打了,我二哥要被你打死了!” “服了吗?”王渊问道。 袁志躺在地上蜷成一团,浑身上下都在疼,不知道该捂住哪里好,哭声道:“服了,服了。王二,你的拳头厉害,我以后都听你的!” 王渊整理衣袖,文质彬彬,态度谦和,朝着沈师爷抱拳道:“学生最擅以理服人,袁二已经被我说服了,保证不会在课堂上捣乱。先生,请你开讲吧。” 沈师爷看着被打成猪头的袁志,又看着地上那一滩隔夜饭,不禁嘴巴大张,下意识点头道:“啊……好,好,我们开讲,我们开讲。” (说下更新时间,从下一章开始,凌晨0点更新,下午2点更新,一天两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006【优等生待遇】 此时此刻,沈师爷真不敢乱来了,王渊对着袁志一阵暴打,无异于杀鸡给猴看。 打在袁二身,惊在师爷心啊! 沈复璁老老实实的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一”字,问道:“你们都会数数吧?” “我会!”刘耀祖同学不愧是好孩子,回答问题非常积极,还自豪道,“我爹正在教我《九章算术》。” “嗯,不错,”沈师爷颔首赞许,又问,“还有谁不会的?” 无人应答,课堂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继续说道:“那就是都会数数了。我今天要教的,就是数字‘一’,你们要好生牢记练习。” 方正不耐烦道:“先生,这字儿也太简单了,你教个更难一些的。” 沈师爷只好又写个“二”,说道:“这是数字‘二’。” 方家小少爷居然能够举一反三:“我知道,我知道,三肯定就是划三下,四就是划四下呗。” 刘耀祖立即纠正:“不对,四不是那样写的。” “我说是,那就是,你不许多嘴!”方少爷的霸道,一点不输给袁二。 这种幼儿园课堂知识,王渊听得昏昏欲睡,此刻终于吱声:“方正,你也想跟我打一架?” 方少爷立即怂了,转而教训刘耀祖:“先生讲课,你不要捣乱!”复又笑着对沈师爷说,“先生,你讲吧,我也不打岔了。” 刘耀祖就是个受气包,满肚子委屈还不敢反驳。 沈师爷干脆把一到十都写出来,并以这十个数字为例,来阐述汉字的横竖撇捺等笔划。然后,扔给每人一坨熟石灰,让他们在地上慢慢练习。 刘耀祖早就学过这些东西,却依旧练习得非常认真,而且还是最认真的一个。 沈师爷这才有空专门教导王渊,说道:“你说自己掌握了《三字经》,现在就背诵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王渊背得极为流利。 “很好,很好!” 沈复璁连声赞许,且发自真心。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大山当中气候凉爽,但沈师爷却感觉浑身火热。 两天前,他只是把《三字经》写在黑板上,随便教读了几遍而已。王渊竟真的背诵下来,其记忆力堪称惊人,至少沈师爷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一个自负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被流放到西南蛮夷之地,眼看这辈子就要潦倒苟活了。 谁知,居然遇到个神童,教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 怎能不见猎心喜! 沈复璁仔细观察眼前的稚童,不知是否心境发生了变化,此刻怎么看王渊就怎么顺眼。这孩子模样生得清秀,皮肤相对来说有些偏黑,个头比其他十岁的孩子更高,但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 似乎是个很普通的孩子,可就那样随便一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勃然英气——就在半个时辰前,沈师爷还把这理解为匪气。 真麒麟子也! 可惜野性难驯了一些,必须慢慢纠正,起码不能打老师。至于当着老师的面打同学,嗯……这种小毛病勉强可以接受,优等生总有特殊待遇嘛。 沈师爷恍然失神,喃喃自语道:“莫非老天爷让我困厄半生,又让我流落蛮夷之地,竟是为了教出一个惊世奇才?或许,我沈慰堂后半生的出路,都要着落在此子身上了,得想办法帮他搞到科举资格才行。” 声音太小,还是绍兴方言,王渊没听明白:“先生说什么?” 沈师爷摇头苦笑:“没说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行礼道:“学生虽然已经会背会写,但还有许多《三字经》的内容不明白,请先生为我释义。” 沈师爷已然态度大变,摇着羽扇微笑询问:“有哪里不懂的?尽管道来。” 王渊问:“窦燕山是谁?” 沈师爷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先问孟母呢。” 王渊说:“孟母三迁的故事我听过。” 沈师爷耐心解释道:“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美名扬。是说五代时期有个叫窦燕山的人,他周济贫寒、道德仁义,五个儿子以其为榜样,都成为名满天下的好官。有诗云: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这‘丹桂五枝芳’,便是赞窦氏一族五子登科。” “原来如此。” 王渊点头记牢,又问:“香九龄,能温席。‘香’是谁?” 沈师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坐斜倚在檐下:“东汉黄香,官至尚书令。其母早逝,黄香九岁的时候,就知道夏天给父亲把凉席扇凉,冬天给父亲把被窝烘暖。所谓‘扇枕温衾’,二十四孝里面的故事。你肯定没读过《三国演义》,与王允一起谋杀董卓的黄琬,便是这个黄香的曾孙。” 王渊不清楚明朝文人的情况,还不知道自己赚大发了。 由于科举只考四书五经,而且只认朱熹的批注。因此大量儒生穷经皓首,却连《春秋》之后的史书都不读——到了晚明,许多儒生甚至连五经都不读,只看复习资料和参考资料。 沈复璁虽然“铮铮铁骨”、“处世从心”,但肚子里绝对有货。能随口说出窦燕山、黄香身处的年代,说出他们的诗赞和官职,在明代秀才当中属于百里挑一! 换成普通的县学教谕,多半也就解释个大概而已。 当然,正是由于看书太杂,沈复璁才一直科考不中,把家财耗光了只能去当幕宾。 等把《三字经》的典故讲完,王渊问道:“先生,我们接下来学什么?” 沈师爷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开心起来:“既然《三字经》学完了,那接下来就学《小儿语》!” 《小儿语》是明代的蒙学教材之一,至于具体内容嘛,你可以理解为《小学生守则(明代版)》。 沈师爷把《小儿语》作为开讲书目,无非是让王渊学会尊敬师长、谦虚沉静,别动不动就用弓箭指着老师——你个小王八蛋,咱做老师的不要面子吗? 沈师爷仿佛回到了童生时代,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书写:“一切言动,都要安详。十差九错,只为慌张。沉静立身,从容说话。不要轻薄,惹人笑骂……” 额,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沈师爷突然卡壳了。 天可怜见,沈师爷确实博学多才。但《小儿语》是他四十年前学的,又不如《三字经》那么重视,能够全文记住才活见鬼了。 王渊问道:“先生,你怎么停下了?” “啊……嗯……” 沈师爷有些尴尬,糊弄道:“《小儿语》对你来说,实在太过简单。我仔细想了想,《百家姓》也不用学,不如我们直接学《千字文》吧。” 很明显,《百家姓》他也背不完,谁没事记那玩意儿?早他娘还给自己的蒙师了! 正在练习一二三四的刘耀祖,突然问道:“先生,我可以跟着学《千字文》吗?” “当然可以,”沈师爷对刘耀祖印象颇佳,问道,“你以前都学过什么?” 刘耀祖老实回答:“我爹学过什么,我就学过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和《小儿语》我都会背。不过我爹没先生讲得好,他就不知道‘香九龄’是黄香九岁,还跟我说‘香九龄’是一个古人的名字。” 沈师爷的关注点明显跑偏了,他兴奋道:“你学过《小儿语》?赶快默写出来,我要给王渊上课!” 刘耀祖迷惑道:“先生不是说《小儿语》太简单,王二不需要再学吗?” “呃,”沈师爷端正自己的坐姿,收敛笑容,满面严肃,语重心长道,“为师已经改变主意了。这做学问就像造房子,百尺高楼从地起,基础不牢固怎行?荀子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小儿语》即便再简单,也是该认认真真学的,我们不能好高骛远。这个道理,你知道吗?” 刘耀祖哪听过这种大道理,顿时崇敬莫名,挺直腰杆道:“先生说得真好,我以后一定学什么都认真!” 听完两人的对话,王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老子看不出来吗? 你明明就是把《小儿语》的内容搞忘了! 于是乎,在三好学生刘耀祖的捣乱之下,王渊开始学习明代版的《小学生守则》。 王二同学真的很想回屋,把自己那副弓箭拿出来,敦促老师仔细修改课程表。 唉,想想还是算了吧,请一个老师不容易,咱也不能逼迫太甚。 (PS:新的一周,新书冲榜,点击推荐收藏全都要,打赏什么的就不求了。谢谢老铁们支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007【老实孩子】 翌日,清晨。 一向懒散的沈复璁,今天居然起了个大早,坐在屋檐下手摇羽扇,盯着喷薄而出的朝阳迷思苦想。 流放罪一般而言是无期的,除非哪天被皇帝记起来,又或者遇到什么大变故。这都跟沈师爷没啥关系,他既不认识皇帝,也没那么宽人脉。即便哪天主官“平反”了,亦不会有人记得他这个被牵连的佐官。 至于曾经追随的那位恩主,做京官一年便丁忧回乡,守孝守着守着便病死了。世人皆称赞其孝心,谓之思念亡母过度,其实就是吃得太胖,某日突发脑溢血暴毙嗝儿屁。 如果沈复璁没被强掳上山,他下半辈子都得待在云南,直至病死、老死或饿死那天。 现在,一个神童冒出来,沈师爷猛地看到希望曙光。 必须帮助弟子把户籍搞定! 沈复璁当了十多年师爷,对各种操作都烂熟于心,搞户籍至少有三种方法。 第一,让本地土司对穿青寨进行编户。 如果放在其他地区,这种方法是最可行的,因为对官员来说属于政绩。可惜这是土司辖地,编户村寨越少越好。黑山岭寨就是以寨子为单位,直接向土司缴纳赋税徭役,跟朝廷没有半毛钱关系。 第二,外出挂靠一个里甲,想办法搞到几亩地,然后上报当地官府。 大明朝廷鼓励流民垦荒,也鼓励对流民进行编户。只要你手里有土地,让官府承认土地的垦荒性质,拿到户籍是既轻松又正规。当然,操作过程当中必须使钱,而且撒出的银子还不能太少。 第三,花费大量银子,疏通地方关系,找个州县冒籍应考! 可惜啊,对王渊来说,这三种方法都非常困难。 “只能相时而动了!” 沈复璁喃喃自语,他也不着急,反正弟子的年龄还小。 就在此时,三好学生刘耀祖兴冲冲跑来,非常规矩礼貌的作揖:“学生刘耀祖拜见先生,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沈复璁无语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你来得太早了。” 刘耀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高粱饼:“先生,这是我娘专门给你做的。没有加麸子,还掺了粟米,油盐也放得足,我闻着可好吃了!” 这等粗劣不堪的食物,居然让沈师爷食指大动,夸奖道:“不错,你是个懂事孩子,还知道孝敬老师。” 刘耀祖连忙把高粱饼奉上:“请先生尝尝。” 沈师爷立即接过来,迫不及待大咬一口。在咀嚼的时候,他发现刘耀祖眼巴巴望着自己,喉结上下滚动,不停的吞咽口水。沈复璁不禁问道:“你还没吃饭?” “吃过了。”刘耀祖横袖擦口水。 沈复璁终于明白过来,这种油盐充足,且没有麸子的高粱饼,多半是刘家专门孝敬他的,刘木匠和妻儿肯定舍不得吃。当下心里一阵感动,面无表情的把高粱饼掰开,递回去一半说:“你也吃吧。” “我爹说了,这是给先生的。”刘耀祖连连摇头,不敢再看高粱饼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诱惑。 沈复璁板着脸说:“你若是不吃,我就不教你读书!” 刘耀祖顿时大脑宕机,陷入两难境地,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唉,痴儿!” 沈复璁一声叹息,把高粱饼塞过去。 刘耀祖不敢违抗师命,又不敢违抗父命,只得把半个高粱饼收好,打算拿回家交给父亲处置。 大明朝的穷苦农民,一般每天只吃两顿。早晨刚刚天亮就下地干活,等日头高升再回家吃饭,吃过早饭继续干活,大约半下午即提前吃晚饭。 也就是说,现在距离吃早饭,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沈师爷把半个高粱饼啃完,对刘耀祖说:“你陪我在寨子里转转。” “好!” 刘耀祖颇为激动,他终于能帮先生做事了,虽然只是随意溜达的小事。 此时此刻,王渊已不再监视沈复璁。他相信沈师爷是明白人,等搞清楚状况就不会再逃——山下遍地蛮夷,沈师爷又没个可投奔的,匆忙之下能逃到哪里去? 刘耀祖陪着老师在寨中遛弯子,数次欲言又止,始终没有胆子说出来。 “有话就说!”沈复璁看不下去了。 刘耀祖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先生,你教王二的《三字经》,有两处跟我爹教的不一样。可可可……可能是我爹记错了,我昨晚回家问我爹,他又说自己没记错。我我我……我不该质疑先生的,可我又想搞清楚。实在……实在是……” 沈复璁打断道:“哪两处不一样?” 刘耀祖跪在地上说:“一处是窦燕山那里,您教的是‘教五子,美名扬’,我爹教的是‘教五子,名俱扬’。” 沈师爷顿时尴尬无比,刘耀祖不说还好,这一说出来,他怎会不知道是自己错了? 跟《小儿语》一样,《三字经》也是沈复璁四十多年前学的。即便当时背得滚瓜烂熟,但几十年过去了,难免会有一两句出现错误。 而刘木匠就不同,他平生只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小儿语》和《九章算术》,这四本书的内容已经深深烙刻在脑海中。 沈师爷又问道:“还有一处呢?” 刘耀祖忐忑道:“还有就是唐有虞那里,您教的是‘谓盛世’,我爹教的是‘称盛世’。” 如果换做王渊在此,沈复璁肯定要保全面子,随便以版本不同为借口糊弄。 但刘耀祖实在太乖巧了,连沈师爷都不想欺负这种老实孩子,他只能说:“你爹是对的,为师记错了。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左转》亦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学问,都应该正视自己的错误,只有这样才能改正精进。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多谢先生教诲!”刘耀祖心悦诚服,感觉老师的形象是那么伟大。 沈师爷心里想的,却是:该买几套书回来了,不然接下来我可怎么教啊! 师徒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大块平地。 沈复璁不禁赞叹:“好平整的地面!” 刘耀祖连忙介绍:“这是用王二的法子,烧石灰打出来的坝子,全寨都在这里晒粮食。” 沈师爷来到坝子里,蹲下去细看,瞠目结舌道:“这……这他娘是三合土?一个小小的蛮夷村寨,居然用三合土夯晒坝,也有点太奢侈了吧。” 明代的三合土,主要用于修筑长城、城墙、宫室和陵寝,三合土的调配之法属于不传之秘。 至少在南北直隶地区,三合土是禁止民用的。 沈师爷转身就走。 刘耀祖连忙追赶:“先生,你要去哪里?” 沈复璁道:“去找王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008【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带着个小跟班,快速来到王渊家中。 王全和王猛父子俩,早早下地干活,至今还没回来。 王姜氏刚奶完孩子,正准备生火做饭,见到沈复璁连忙说:“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不必了,令郎……”沈师爷害怕对方听不懂,改口道,“嗯,渊哥儿在哪里?” “渊哥儿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去青冈林练习箭法。” 王姜氏突然想起要事,抱着怀中幼女请求道:“先生,你是有学问的,我想麻烦你一个事情。能不能帮我家幺女起个名字?要那种耐养的名字,她阿姐半岁便得病没了,巫师说就是名字没起好。” “按我们那边的习俗,贱名最易养活,”沈复璁静立思忖片刻,突然文绉绉说道,“有了,不如叫王微。微,小也,卑也。又通徽,美也,善也。令嫒唤作王微,即是贱名好养,又是美名雅致,可谓一举两得。” “先生真有学问!”王姜氏大喜,抱着女儿王微,连忙屈身拜谢。 沈复璁也对自己起的名字很满意,不禁回味一番,似乎越想越妙。他自我陶醉片刻,终于想起正事儿,复问道:“渊哥儿在哪?” 王姜氏朝屋后一指:“茅房后边有片青冈林,他肯定在林子里。” 那是一片橡树林,大树早被寨民们砍光了,剩下的顶多也就脖子粗细。 沈复璁在刘耀祖的指引下,很快在林子里找到王渊。只见他站在一个土坑旁,土坑上方还建有茅草顶遮雨,正提着木桶往坑中慢慢灌水。 待得走近,便闻到一股恶臭,沈师爷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王渊也不回头,随口答道:“蚯蚓养殖实验。” “实验”一词,出自汉代王充《论衡》,大意可以理解为“实际验证”。 汉语词汇是非常奇妙的,沈师爷居然一听就懂。他朝土坑里看去,只见满是淤泥和腐草,居然真有不少蚯蚓在蠕动,当即吊书袋说:“蚯蚓我知道,《礼记·月令》有载: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 一路跟过来的刘耀祖,发自真心奉承道:“先生好有学问,连曲蛇(蚯蚓)都能引书。” 这马屁拍得沈师爷很受用,他微笑颔首:“为师当年所治本经,便为《礼经》。不说倒背如流,但也烂熟于心,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三好学生刘耀祖,随时随地都不忘学习,问道:“先生,什么是本经?” 沈师爷解释说:“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四书必须全都学,五经可以选一部为本经。” “哦。”刘耀祖挠挠头,听得半懂不懂。 沈师爷掩住鼻子,蹲在土坑旁,看着那些蚯蚓说:“蚯蚓在我老家叫曲蟮,俗名地龙。你是想养来卖给药铺赚钱?” 王渊摇头道:“我想养蚯蚓喂鸡。” “喂鸡?”沈复璁颇为意外,“就这么一点,恐怕不够吃半个月吧?” 王渊说:“应该够了,只要食物充足,蚯蚓繁殖很快。这一池子蚯蚓,再配合青草料喂养,能养活至少五六只鸡。” 闻得此言,刘耀祖不再思考五经是啥,两眼发光的望着蚯蚓池,猛咽口水说:“王二,真能养那么多鸡?那我不就可以天天吃鸡蛋了!” 王渊笑道:“到时候,你随便敞开肚皮吃。” 刘耀祖激动的抓住王渊袖子:“王二哥,这法子你可得教我!等我再长大些,把我爹的手艺都学会了,就给你打一套家具成亲时用。” 老子结婚起码还要好几年,到时候用得着你来打家具? 那也混得太差劲了! 王渊不想谈论自己婚事,提醒道,“蚯蚓可不好养。我只听说蚯蚓可以养鸡,但对蚯蚓的习性不太清楚。经过长达两年的观察,发现冬天很难养活,除非修个房子框起来,再室内生火给它们取暖。但这样一来,就无法保持通风,蚯蚓可能呼吸不畅而死掉。” 刘耀祖瞪大眼睛:“曲蛇(蚯蚓)还要呼吸?” 王渊也懒得解释,继续说道:“不但要保持通风,还要保持湿润,而且太热了也不行。这些蚯蚓夏天要背阴,天天都要灌水,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到了雨季还得注意排水。去年我养的一池子蚯蚓,就因为冬天气温太低,全都被冻坏了。” 这些话说来轻巧,却代表着一次次的失败实验。 大概在两年前,王渊就开始挖池子养蚯蚓。 刚开始他打算用粪便做底肥,可寨子里别说人屎了,就连狗屎都被捡得干干净净。 王渊只好转变思路,挖取溪底淤泥和水草,再将树叶、青草、烂菜叶扔进去发酵堆肥。 第一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涝死,池子里的水太多。 第二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毒死,加入的树叶有微毒。 第三次实验,失败,蚯蚓窒息,或逃或死,只因忘了疏松泥土。 第四次实验,失败…… 在冤死无数蚯蚓之后,王渊渐渐总结出各种规律。而且他还发现,以这个时代的贵州气温,只能在春、夏、秋三季养殖,冬天百分之百要把蚯蚓冻坏掉。 沈师爷听得连连摇头:“太娇贵了,此法不易推而广之。” 王渊笑道:“但在山寨里推广,还是可以做到的,每家都白养几只鸡,不就能让寨民稍微富足些吗?我之所以还没教给其他人,是因为蚯蚓驯养实验没有完成。我想知道这种大小的池子,究竟能容纳多少蚯蚓同时生存。” 沈师爷指着弟子哈哈大笑:“果然有意思,竟把养蚯蚓当成做学问来研究!” 王渊说:“世事洞明皆学问嘛。” “此言大善!” 沈师爷忍不住一赞,又盯着王渊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句子?” 王渊则有些愣住了,难道这句子还没问世?他只能敷衍道:“我也不知怎的,此话突然就脱口而出了。” 沈师爷默然无语,好半天终于感慨道:“这几天,我也在寨中有所走动,听说你三岁便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原本我还不相信,但此刻却是信了,或许真有生而知之者。否则的话,无论怎么妙手偶得,‘世事洞明皆学问’都不是你能讲出来的。也可能是佛家所言‘宿慧’,你没喝完孟婆汤就转世了,还保留着前世的部分记忆。” 王渊瞬间一头瀑布汗,不知作何解释。 对于投胎转世的说法,古人似乎更容易接受。沈师爷居然没有再纠结此事,而是体会着那句话的深意,喃喃自语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世事洞明皆学问……该如何凑一个下句合适呢?” 王渊嘀咕道:“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师爷顿时拍手赞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好对啊!闻此绝对,当浮三大白,可惜寨中无酒!渊哥儿,你上辈子肯定是个精通世故的大家,这对子可非穷酸书生能作出来的。” 王渊心想:我就一只苦逼工程狗,在山里修桥打洞十多年。你要问些工程相关问题,我肯定答得头头是道,但做文章可不是我的强项,顶多也就能写各种工程报告。 沈师爷突然前所未有的正经起来,认真说道:“渊哥儿,以你的天资,以你的性情,有朝一日必将冲天而起!我们不妨做个约定,你若当了大官,我就给你当幕宾谋主。别的不提,在你飞黄腾达之后,给我捞个七品知县即可。为师这辈子没有别的追求,就想当一当地方主官!那是做梦都想啊,佐官当起来忒没劲了!” 貌似,说到最后又不正经了,这家伙十足的官儿迷。 刘耀祖傻傻看着沈师爷,心中伟岸的老师形象,似乎有点开始变形。 王渊无语道:“那我该说……成交?” “怎样说法都行,”沈师爷兴奋道,“你我师徒,不分彼此。来,击掌为誓!” “好!”王渊一巴掌拍出去。 沈复璁揉着生疼的手心,又想起晒坝里的三合土,好奇道:“三合土的配置方法,也源自你前世记忆?” (PS:上架之后,盟主加更一章,白银盟加更五章,新书期间打赏的也算。老王正在码字存稿,这次一定不会食言,没做到就直播女装跳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009【要留清白在人间】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人是一种适应性动物。 短短几天时间,沈师爷就适应了山中生活,也适应了自己现在的身份,甚至张口闭口以“为师”自称。 至于沈复璁和王渊的关系,也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变化。 无论是王渊的读天赋,还是林子里的蚯蚓池,抑或晒坝那边的三合土,都只起到一个积累催化作用。 真正的质变,竟是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的主要才能,并非做八股文章,也非教孩童读,他是一个工龄长达十多年的师爷。他上能揣摩朝堂决策,下能操控佐官胥吏,不洞明世事,不人情练达,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副出自《红楼梦》的对联,等于直接说到沈复璁心坎里,完美总结了他这些年的做人经验。 沈师爷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甚至激动得当场立誓求官,对王渊具有宿慧之事深信不疑。他已经不把王渊视为普通弟子,而是当做可以彼此扶持的奋斗友人。 在青杠林的另一端,被人为砍出一大块空地。 空地中央,有个泥巴垒成的大土窑。 沈复璁来到窑前,仰望片刻,说道:“渊哥儿,这石灰窑,恐怕不是你一个人能建起来的。” 王渊嘿嘿直笑,不做解释。 刘耀祖抢着回答:“王二哥把方寨主骗惨了,说窑子烧出的东西能修水渠,害得全寨都帮着他造石灰窑。大家忙活了两个农闲时节,结果引水渠现在都还没修,方寨主气得要烧王二哥家的房子。” “方寨主没那么好骗吧?”沈复璁狐疑道。 王渊一脸贱笑:“哈哈,此事不便细说,咱们暂且不提了。” 其实过程很简单,作为一只资深工程狗,发现黑山岭到处是石灰岩,而且还很容易找到高岭土。王渊能想到什么? 当然是烧制水泥啊! 上辈子,王渊家里就是开水泥厂的,只不过后来搞环保被关停了。 但穿越之后,无论王渊怎么做实验,即便架起传说神器土高炉,依旧无法达到可以烧制水泥的炉温。 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三合土搞出来再说。 三合土和水泥一样,主要原料都是石灰岩,但烧制所需温度要低好几百度。 为了说服方寨主建土窑,王渊可是费了大力气。忽悠说这玩意儿烧出的东西,可以用来修建引水渠,方阿远这才半信半疑召集人手。 黑山岭寨那么穷,除了土地贫瘠以外,主要就是缺少灌溉用水。 寨中水源只有一条小溪,还是山泉水汇集而成,农忙时节根本不够用。人们需要到几里外的溶洞取水,洞中有地下暗河,但山势非常陡峭,不适合在溶洞附近建房定居。 地下暗河又太深,得用长绳拴在桶上,非常吃力的往上提水。 王渊便跟刘木匠合作,搞出一个滑轮组,让寨民们取水更加方便省力——正因如此,方阿远才会相信王渊的鬼话,兴冲冲的建土窑烧石灰,打算集全寨之力修通一条引水渠。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王渊设计的垃圾土窑,烧制石灰的成功率太低。即便把石灰岩砸稀碎了扔进去,烧出来也有一大半废料,而且费时费工费力,根本无法满足修建引水渠的需求量。 工程方案宣告失败,烧出的石灰废物利用,干脆打了个三合土坝子用来晒粮食。 至于那引水渠,施工难度太大,王渊也是没辙啊。他本就没想过修引水渠,只是以此为幌子,实验一下石灰窑构想而已。 显然,方寨主被糊弄了。 沈师爷缓缓蹲下,捡起一坨早已凝结的熟石灰,问道:“粉笔就是这样来的?” “对,”王渊笑道,“这里石灰多得很,全是没用的废料,足够先生把四五经都写完了。” 沈师爷盯着熟石灰出神,良久突然诗兴大发,朗诵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此情此物,令吾不禁追思于肃愍公,挺身挽狂澜于既倒,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好宝宝刘耀祖忙问:“先生说的是谁?” 王渊虽然不知道于肃愍公,但《石灰吟》他学过啊,猜也能猜到是于谦谥号。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法度修明曰肃,正己摄下曰肃;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说实话,弘治皇帝给于谦追加的谥号,已经非常贴切了。 后来,万历皇帝把于谦改谥为忠肃,换个“忠”字,去掉“愍”字,意味深长啊。 沈师爷给两位弟子讲了一番于谦事迹,告诫道:“你等切记,做人不可太过刚直。刚则易折,招人嫉恨,难免遭到宵小暗算,更会受到君上猜忌。” 刘耀祖非常聪明,点头道:“我爹也说,做人不要强出头,该服软时就要服软。” 沈师爷又问王渊:“渊哥儿,你觉得呢?” 王渊不屑冷笑,豪气冲天:“一味服软,怎做大事?” 沈复璁顿时说不出话来,恍然间,他似乎看到另一个于谦。想想弟子的拳脚身手,脑中不禁浮现出诡异画面——王渊站在朝堂上,猛地扔掉笏板,挽袖子暴打言官,打得言官连声痛呼:“王二,我服了,求你饶我一命吧!”皇帝慌忙劝阻:“王二,给朕一个面子,切莫把人当场打死。” 刘耀祖望着沈复璁:“先生,你怎么愣住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沈师爷回过神来,摇头驱散那些荒谬幻想。 王渊问道:“先生到林子里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 沈师爷说:“你欲考科举,就必须弄到户籍。而不管用什么法子,弄户籍都必须使银子。我见你会调配三合土,就想着是否能靠这个赚钱。” “绝无赚钱可能,”王渊摇头说道,“一开始我也想用三合土赚钱,所以才诱骗方寨主为我造石灰窑。但烧制石灰的成本太高了,若再运到山下售卖,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 “为何不卖给土司呢?”沈师爷问。 王渊苦笑:“土司就是一帮土匪,完全不讲道理。若土司得知三合土的好处,肯定是不愿出钱购买的,直接把寨民编为匠户岂不省事?对于土司来说,还有更省事的法子,调兵把穿青寨给平了,将寨民都抓去做奴隶,专门给他制作三合土。” 沈师爷瞬间语塞,无言以对。 他当师爷的州县,不论官吏再怎么贪腐,那也是要讲基本规则的。可这种规矩对土司无效,即便无缘无故杀光穿青寨,都不会有任何人来追究,化外莠民对朝廷来说不是人,至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人! “三合土赚钱的法子,咱们就不提了,”沈复璁说起另外一件事情,“当务之急,是要下山买,顺便再买点笔墨纸砚。你若不认真练字,难道科举时也用黑板和粉笔?殿试只有墨卷,没有朱卷,难道让皇帝捧着块黑板给你点状元?” 王渊乐得直笑:“先生这么一说,好像还蛮有意思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010【世界那么大】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沈师爷很快迎来自己上山之后的第一个节日。 四月初八,嫁毛虫节。 穿青人的血统复杂之处,从其传统节日便能窥见一斑。 他们既跟土家等族一起过“嫁毛虫节”,又跟仲家等族一起过“端午节”,还跟汉人一起过“重阳节”。(注:仲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穿青人把粽子称为仲粑,很可能是沿袭自仲家。) 如果再研究穿青人的信仰,那就更显得有趣。 穿青人所信奉的五显神,属于唐宋时期江南民间神灵。历代叫法不一,直到宋徽宗的时候,才由皇帝正式册封定名为“五显公”。 一个江南地区的神灵,怎么跑到西南地区接受供奉呢? 同时,穿青人信奉的五显神,又跟江南的本尊有所不同,还吸收了四川的二郎神信仰,另又融入朱元璋提倡的放五猖习俗。 很有可能,穿青人的先祖们,有一部分来自江南,有一部分来自四川,还有一部分是明初的官军将士。 另外,穿青人虽然不怎么信佛,却又流行嫁毛虫节的谚语:“佛生四月八,毛虫今日嫁。嫁到深山中,永世不归家!”——后来更是把道家也扯进来,将这个谚语写在黄纸符上,交叉贴于大门用以驱虫。 “嫁毛虫节”类似汉人的“天仓节”,主要是为了祈求五谷丰登。 贵州温度本就偏低,穿青人又居住在大山里,春耕比其他地区要晚得多。大概到了四月初八,才是真正的春忙时节,驱赶毛虫不要啃咬幼苗,祈求今年能够粮食丰收。 穿青寨里,到得四月初八这天,家家都换上新衣服,拿出珍藏的粟米煮“花饭”——即用黄花草煮水过滤,将米饭染成金黄色。 晚上,全寨居民都汇集于晒坝,巫师带着面具念咒语,带领大家一起跳傩舞,祈求五显神保佑今年五谷丰登。 “此乃淫祀也,果然是化外蛮夷!” 沈师爷坐在晒坝边上,看着跳傩舞的寨民连连摇头。鄙夷之余,又忍不住喝了一口甜酒,回味陶醉道:“淫祀不足取,但穿青人酿的甜酒是真香!” 王渊走过来,坐在地上赔沈复璁喝酒,笑道:“先生怎不一起去跳舞?” “喝酒足矣,”沈师爷又就着炒松子喝了一口,赞道,“虽无干果、蜜饯佐酒,但这炒松子也别有一番风味。” 正德初年,花生还没传入中国,明人的喝酒习惯沿袭宋人。要么用干果下酒,要么用蜜饯下酒,如果再晚几十年,沈师爷肯定要用花生米来说事儿。 王渊说道:“我跟方寨主商量过了,购买笔墨纸砚和本的钱,由我们五家共同分担。” “五家?”沈师爷没算明白。 “对,五家。王家,方家,袁家,刘家,还有贺家,”王渊指着篝火旁跳舞的巫师,解释说,“贺家一直掌管祭祀,同时也是寨中的医生。贺老爷子,想把他两个孙儿送来读,愿意承担各种日常花销。” 沈师爷对此无所谓:“行吧,反正也不差那两个。” 王渊说:“方寨主让我来问,购买那些东西要花多少钱?” 沈师爷头疼道:“我也不知贵州的物价啊。” 王渊问:“那按江南的物价呢?” 沈师爷盘算道:“蒙学读物和四五经,由于广泛印刷,属于最廉价的一类刻本。在江南之地,大概五六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官刻《四集注》。如果是私刻的劣本,一两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当然,这是弘治初年的价格,现在我就不怎么清楚了。” 尼玛,鸡还能作为货币单位? “如果用铜钱来计算,多少文钱可以买一套《四集注》?”王渊继续追问。 沈师爷连连摇头:“铜钱怎说得清楚,只能用银子来定价。” 在王渊的刨根问底之下,沈师爷一番细说,他才知道明朝的货币体系无比混乱。 官方货币是大明宝钞,但这玩意儿形同废纸,早在宣德年间就停止印刷了。而且,宝钞停印的一个原因,居然是印刷成本高过了流通价值。 但停印归停印,它始终是官方货币,法律地位永远高于白银和铜钱。 一直到崇祯年间,大明宝钞都还在使用,主要用于赏赐和收税。 番邦进贡,皇帝得回赐啊。回赐物品五花八门,但必定有宝钞的影子,有时一次就要赏出去好几十万——还真有几个小国,把大明宝钞带回去,一度当作高级货币流通,比如琉球国。 还有就是科举殿试,每一位新科进士,都会获得一摞赏赐宝钞。这玩意儿又不能买东西,只能拿回家压箱底儿,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至于收税,那才是最坑的! 朝廷大佬们经常抽风,突然就勒令某个税种,只能使用宝钞来交税。 交你妹的税啊! 大明宝钞早就不印了,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宝钞应税去? 于是,就催生出一个行当:屯钞之家。 这些人以买草纸的价格囤积宝钞,再以官方价格卖给应税百姓,中间有着上千倍的暴利。甚至他们还卖钞给朝廷,因为朝廷也不印钞啊,上哪儿找宝钞赏赐给藩国和进士? 王渊听得瞠目结舌,心中大呼葩。 一个国家的官方法定货币,印钞成本居然超过了流通价值。 那可是纸币啊!麻溜印呗。 这也就罢了,朝廷使用自己发行的货币,还得从民间高价回购,任由屯钞者敲竹杠? 他娘滴,里面有多少猫腻,里面有多少勾结,用脚后跟去想都能明白。 接着,沈师爷又说起铜钱情况,彻底刷新了王渊对货币的认知。 直隶铸造的铜钱,一般只在直隶地区流通。各省都有自己铸造的铜钱,而且价值不等,许多时候商人都难以换算。 即便是同一地区铸造的铜钱,币值也有差异。 就拿南直隶的金背钱来说,由于铸造精美,用料十足,比当地的其他铜钱更讨喜。于是乎,一文金背钱,往往可值其他铜钱两文、三文,甚至是五文、十文! 这么说吧,一个南直隶山区的农民,挑着农副产品到南京城售卖,光是铜钱币值就能将其搞晕,不被坑个死去活来反而稀。 这还没把假钱计算在内,铜包铁、铜包铅的假钱遍地都是,有时候专门鉴定货币的行家都会走眼。还有刮铜占便宜的,即把铜钱边沿刮下来,刮剩下的铜钱瞬间贬值。 认真讲来,收到古钱反而更放心,因为民间不会私铸“开元通宝”、“庆历通宝”之类。 嗯,唐宋时期的铜钱,在明代也照用不误,而且还是特么硬通货。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啊!”王渊忍不住感慨。 贵州这破地方,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寨民们下山做交易,主要形式为以物易物。别说银子,就连铜钱都很少使用,更不存在收到假钱的情况。 沈师爷笑道:“说起钱币,我倒想起一个趣闻。数年之前,我随恩主宴饮聚会,有个云南进士说,他们那边还在使用海贝。” “贝壳?”王渊感觉自己的认知下限,今天怕是要被刷新得没底儿了。 其实别说明朝,就连到了清朝,云南那边都还在使用贝壳做货币。 据史料记载,明嘉靖二十七年,云南有个叫董一言的军户,将房子卖给一个叫钟大用的军户,作价白银二十四两。但害怕银子掺假,决定改用贝壳交易,折算为贝壳二千一百六十卉。 贝壳居然比银子更值得信赖,你能想象? 王渊对大明朝更加好,连忙追问其他生活常识。 沈师爷回忆着自己精彩的前半生,感慨道:“说起江南风物,最难忘的还是鱼翅。其味甚美,还可益气养神,实乃滋补之佳品!” 我靠,明代就有鱼翅了? 都是大明朝,这江南和贵州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一个已经流行鱼翅,一个遍地原始部落,简直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王渊那沉寂多年的精神世界,猛然就活跃起来,他不甘心窝在贵州,迫不及待的想出去看看! (女主角色是老王添加的,提前透露一下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011【杀官造反寻常事】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由于正值春耕,寨中实在分不出人手,不能派太多人护送沈复璁买。 但是,不护送不行。 因为他们前去买的地方,并非山下的扎佐长官司,而是更远的贵州城! 在各级土司当中,长官司属于最低级别单位,但至少也相当于下等州。换一个现代说法,你可以勉强理解为“县级市”(肯定不准确)。 可堂堂的扎佐长官司,秩比一州之地,居然连正经铺都没有。 其中原因嘛,宋氏族学自有购渠道,平民子弟又不参加科举,开个铺卖货给谁啊? 在嘉靖朝以前,贵州举人的出身,主要有两种:一是土司子弟,二是卫所子弟。 平民子弟或许读得起,但考不起试—— 直到正德年间,贵州都不自设乡试,也没有自己的提学官。 贵州秀才必须前往云南,在别人考场旁边搭个棚子蹭考,批改试卷也是由云南官员代劳。 《天下水陆路引》这样记载从贵州到云南的旅程:“……十里至清平县清平驿。近,谨防蛮子……十里至鸡公铺……皆蛇……三十里至关索岭……有哑泉,不可饮……上大山,民哨坡有毒泉,不可误饮……” 贵州秀才们赶考很艰难啊,乡试都是自带路费干粮,半路上还得谨防蛮子和盗贼。而且乡试赶路还在夏天,蛇虫鼠蚁颇多,瘴气毒泉遍地,不被人砍死也容易病死。 土司子弟有保镖伴随,卫所子弟也弓刀娴熟,自能应付乡试赶考之路。至于平民子弟,那得看天靠运气,能胳膊腿儿全乎的走到考场再说吧。 这一切因素,导致王渊想买教材,必须前往更远的贵州城。 给他们当护卫的是猎户袁刚,袁志和王猛也算武力。而作为交换,其他几家必须帮着袁家、王家种地,免得耽误了关键的春耕日子——严格来说是夏耕,都已经初夏了。 买队伍构成如下:王渊、王猛、沈复璁、袁刚和袁志。 除了沈师爷之外,个个挎刀背弓,谨防沿途发生意外。 意外有很多种,突然冒出豺狼虎豹啊,突然冒出蛮夷野人啊,突然冒出劫道贼寇啊,反正遇难者的死法是五花八门。 袁刚和王猛各自牵着一头黔驴,这两头驴属于寨中公产。驴背上驮满了山货,平时都在扎佐司交易,这趟顺便运去贵州城售卖,因为价钱比扎佐司要高得多。 袁达是最兴奋的一个,这小子已经十五岁了,都还没去过贵州城呢。 山路虽然难走,但幸好都是官道。 从扎佐驿到贵州城的官道,属于由川入黔(中线)的必经之路。至于历史上,王阳明所在的龙场驿,属于川黔交通线的西线重要节点。 众人耗费几个时辰下山,复又走了三天时间,终于来到贵竹长官司境内——这里也是水东宋氏地盘。 前世在贵州修桥打洞数年的王渊,不止一次到贵阳游玩,此时竟被惊得瞠目结舌。 竹林,竹林,还是竹林! 从贵竹司的边缘地带,一直来到贵州城,沿途竹林就没有断过,就连官道都修在竹林当中。 明代的贵阳,居然被绵延数十里的竹海团团包围。 此时,贵阳的官名是“贵州城”,彝语则叫“黑羊箐”。“黑羊”即美好之意,“箐”为山间大竹林,连起来就是“美丽的山间竹海”。 沈复璁也被这般壮阔景象惊呆了,不禁说道:“此地竹林遍布,想必盛产美纸,纸价应该很便宜。” 袁刚警惕观察官道两侧的竹林,说道:“贵州城东北有个村寨,一家姓彭的世代造纸为生。我还听说,彭家跟每一任贵州布政使都关系很好,因为汉人官吏需要买彭纸办公。至于纸价如何,我从来没有问过。” “这个彭家肯定是本地大户。”沈师爷揣测道。 袁刚笑道:“大户确实是大户,就连土司都不便欺压。但彭家寨位于各族交界地,谁都不管,谁都想争,年年都有部族械斗。彭家兴建的南静寺,前年刚被盗贼一把火烧了,佛像上贴的金箔被刮得干干净净。” 沈师爷不由感叹:“在这贵州地界,大户的日子也很难啊。” 袁刚比划着手中钢刀说:“想在贵州过得下去,手里的刀箭才是根本,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算数。五年前,扎佐土司派人上山,想把穿青寨的赋税加重两成。当时我们谁都不言语,家家把兵器拿出来,就连刘木匠都抄了一把刨子。不论老弱妇孺,一千多穿青人,就是一千多兵勇,没断奶的娃娃都能咬人。土司想加税,可以,至少得带五千兵马上山,才有资格跟我们穿青人说话!” 沈师爷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想:难怪寨子里个个粗野难驯,都是被生活境遇逼出来的啊。 王渊语气无奈道:“土人有自己的族群相依,汉民有官府特别照顾,土司更是一手遮天。只有我们穿青人,谁都不待见,全靠自己挣扎求活。听方寨主说,早在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时候,穿青寨当时就有三千人口。” “怎么现在还变少了?”沈师爷忍不住问。 王渊唏嘘道:“跟扎佐土司打了一仗,用汉地的话来讲,就是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了。足足三个月,寨中族人死伤无数,扎佐司调集所有兵马,愣是没有把寨子打下来。” 沈师爷又问:“战况如何?” 袁刚接话道:“扎佐司附近的贵竹司和乖西司,都是水东宋氏地盘。扎佐司打不下寨子,就去贵竹司、乖西司搬救兵。两万多土司兵马上山,我们寡不敌众,死得只剩下九百多人,只好向他们投降。不过投降也要讲条件,只能给穿青寨加两成赋税,想要更多那就接着打。即便穿青人死光了,那些土司兵也得再流点血!” 袁达这半大小子,竟一点都不悲伤,反而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我阿公(爷爷)阿婆(奶奶),还有他们的几个兄弟,都是当时战死的。我阿公可厉害了,射死好几十个土司兵!他的手指都被弓弦磨烂,又提刀杀向破寨的土司兵,带着十多个寨中青壮,硬生生把上百个土司兵赶出寨子。” 王渊接着说:“方寨主的父母和叔伯婶婶,也是那时战死的,否则光是方家就有上百人口。” 沈师爷暗暗咋舌,这他娘也太惨烈了。 寨中三千人死得只剩九百,阵亡率已经高达七成。再除去寨中的老人和幼童,恐怕男女青壮就剩四五百了,居然还敢跟两万土司兵谈条件? 事实上,幸亏当时的宋氏族长是宋昂。 此人一心汉化,诗礼传家,相对开明仁慈,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凡事都不愿做得太绝。 若换成宋氏现任族长宋然,穿青寨早就不存在了,而且很可能直接下令屠寨,宁愿不收赋税都要保住面子。 王渊突然笑着说:“那一仗,也打出了穿青寨的威风。不管是水东土司,还是周边蛮夷部族,都不敢再轻易招惹咱们穿青人。” 袁刚也翘起嘴角:“就在上个月,乖西司的苗酋阿贾,还来咱们寨子里拜会过,想拉我们穿青人一起造反。先生你看着吧,不出两三年,乖西苗部必然有一场大叛乱,这水东宋氏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渊补充道:“苗酋阿贾,虽然只是一个苗部的首领,但他的威名就连我都听过。乖西、扎佐、洪边的其他苗部都佩服他,近乎是此地苗王。他一旦叛乱,至少能聚兵好几万,攻破宋家祖宅都有可能!” 沈师爷听得头皮发麻,腹诽道:杀官造反这种大事,你们能不能别说得如此轻松,就跟聊晚上吃什么一样。 太野蛮了! 几人一路闲聊,已经接近贵州城外的贵州驿。 突然马蹄声起,从驿中窜出十余人马。 一马当先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穿戴着仲家服饰,头裹彩巾,身骑矮马,腰挂短弓,伏在马背上狂抽鞭子。 即便官道上,有王渊四人迎面走来,这仲家小姑娘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后面十多人,个个骑马带刀,似乎是小姑娘的护卫。他们一边追赶,一边朝王渊等人大喊:“歪拍料,歪拍料(快让开)!” 袁刚和王猛顿时色变,各自拉着驮满山货的黔驴避让。事发突然,沈师爷都被吓傻了,王渊赶忙将他扯离官道,剩下的袁志也是飞快跳开。 幸好此时已近贵州驿,官道相对比较宽敞。若换做山岭地带,官道狭窄避无可避,绝对要撞个正着——便是那小姑娘,也会连人带马跟毛驴一起出车祸。 那些护卫又是一阵呼喊,小姑娘头也不抬,趴在马背上呵斥几句,便继续挥鞭加速前进。 “呸!” 袁志这小子吐了一口带尘唾沫,擦嘴发泄道:“若是哪天被我逮到,我非打烂她的屁股不可!” 沈师爷也被马蹄带起的灰尘迷了眼,揉着眼睛问:“这是谁家女子,竟如此蛮横。若不是我们躲得快,怕要被她给驱马撞死。” 王渊撇撇嘴,冷笑道:“还能是谁?穿着仲家服饰,又带着骑马护卫,这恶女子肯定姓宋!” 袁刚补充道:“便是扎佐土司的女儿,也没这么大阵仗。能随身跟着十多个骑马随从,她阿爸要么是安贵荣,要么是宋然。安贵荣是彝人,宋然是仲家子,她穿着仲家衣服,只能是宋然的女儿了。” 安贵荣和宋然,一个是水西安氏族长,一个是水东宋氏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而且治所都在贵州城。 史载宋然无子,这小姑娘很可能还是贵州宣慰使的独生女。 沈师爷又问:“她刚才在马背上说什么?” 袁刚翻译道:“那是仲家语。她让随从都跑快点,别把竹熊放跑了,今天一定要抓住。” “竹熊又是何物?”沈师爷以前没听过。 王渊咂嘴说:“食铁兽。” 这死丫头,居然带人去抓熊猫,放几百年后铁定蹲监牢! (PS1:经一位学习委员提醒,老王终于回忆起初中化学知识。氢氧化钙跟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反应,会变成碳酸钙,这玩意儿就是制作现代粉笔的原料之一。所以,王渊用的不是熟石灰,跟现代粉笔已经很接近。) (PS2:二号女主已经上线,也在角色栏里添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012【孤独的清醒者】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贵州城最早的城墙,始建于元代,当时唤作“顺元城”。 明朝初年,贵州都指挥使、皮鞭y爱好者马晔,在顺元土城的基础上进行扩建,才有了后来的贵州石制城墙。 到了正德年间,贵州城还只有六座城门,且“次南门”只允许军士通行。 王渊等人是从柔远门进城的,此门之外皆为土司辖地,取“怀柔远人”之意。 靠着城墙根,城外有一片棚户区,多为迁居汉人搭建。这种情况在古代极为普遍,等棚户区扩大到一定规模,官府就该考虑修外城框起来了,而且还属于大大的政绩。 大明朝廷若想改土归流,至少也得等贵州城把外城修起来——那意味着,省城周边的汉化程度,已经达到一种微妙状态。 在此之前,如果谁敢提“改土归流”四个字,直接在朝堂上打板子就行。要么脑子有病,要么妖言惑众,谁信谁是智障。 汉化程度那么低,汉民数量那么少,你丫改土给谁看啊?不但难以征收赋税,还得天天带兵平叛,没几年就要把户部大佬们搞崩溃。 “铺、纸铺这些,反正跟读有关的,铺子全都开在北城。” 袁刚牵着毛驴进城,对沈复璁说:“我们先去东城、南城卖山货,换一些粗盐回来,再到北城买笔墨纸砚。” 沈师爷有些搞不明白,问道:“这贵州城是什么格局?” 袁刚指着正前方说:“贵州都司、贵州卫、贵州前卫,治所全都设在南城。那里是军汉们的地盘,我手中钢刀就是在南城买的。平时寨民收集的鸦翎、孔雀翎,也可以拿到南城售卖,卫所愿意收购这些东西做箭翎。”他又指着左右两边说,“西城是水西安氏地盘,东城是水东宋氏地盘,分别设有两个贵州宣慰司的治所。” 沈师爷点头道:“如此说来,贵州布政司的治所就在北城了。” 袁刚笑道:“布政使老爷确实在北城,但贵竹长官司的治所也在北城。咱们那位贵州布政使,别说政令出不了贵州城,他连北城都出不了,只在治所附近的几条街面上管用。” 沈师爷不禁吐槽:“这种一省主官,还不如在江南当知县快活。” 贵州布政使也确实怪憋屈的,名义上他是一省主官,可身边全是拿刀的莽汉。南城的军汉不听话,东西的土司也不听话,北城自留地又掺个蛮夷进来,还因为制度问题不能深入州县,直接就从高官混成街道办主任了。 贵州按察使同样如此,堂堂一省公检法首长,如今的主要工作竟是考察教育情况——纯考察,除了考察,也干不了别的。 因为在公检法领域谁都不甩他,正好又兼职做贵州的副提学官,恰巧正提学官由云南官员代理,而且几十年都没来过贵州。如此一来,贵州按察使就改管教育呗,可惜全省学校也只那么几个。他如果花费三个月时间,把全省的学校都视察一遍,估计有两个半月都在忙于赶路。 俗语云:“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邻省城。” 按这种说法,贵州布政使和贵州按察使,肯定是祖上八辈儿缺德。 王渊也是第一次来贵州城,有些兴奋,但更多失望。 这破省城实在没啥意思,两层楼房都不多见,遍地都是低矮瓦房。 你瓦房就瓦房吧,整点雕梁画栋啊。居然大部分都以石料为地基,再用竹片编制墙面,稀泥拌草往上边儿一糊就了事。 袁志这小子却异常激动,完全没有平日的粗蛮,指着前方大惊小怪道:“王二,你快看,那栋楼房好高,居然有足足三层!” “嗯,是很高。”王渊随口敷衍。 三层楼房,在贵州城也算地标性建筑了,难怪袁志能一眼就看到。 大哥王猛也好不了多少,一路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稀。他说:“贵州城里的人可真多,比扎佐司多多了。” 众人渐渐来到东城区,王猛突然就迈不动腿。 王渊回头喊道:“大哥,你发什么楞啊?” 王猛居然扭捏起来,指着街边一家店铺,羞涩道:“我……我想进去看看。” 那是一家首饰店。 袁刚顿时明白,谁还没年轻过啊,笑着说:“去吧,快去快回。” 王猛忐忑无比的走进店铺,立即就看中一根银簪,问道:“这个卖多少钱?” 老板瞅瞅王猛的穿着,也不开口给价,只说:“你买不起。” “哦。”王猛挠挠头。 老板又往旁边一指:“那些是铜做的,价钱更便宜。” 王猛还是心虚,虽然看什么都喜欢,但只挑了一对耳环,问道:“这个怎么卖?” 老板冷冰冰道:“一百钱。” “我我……我没那么多。”王猛吞吞吐吐,平日的糙汉子,此刻涨红了脸。 王渊不知何时进店,笑问道:“你看我们这种穷苦山民,身上能敲出多少钱?给个诚心价,五文钱怎样?” 老板翻白眼说:“五文钱还不够铜料。” “那你说该多少?”王渊问。 老板想了想:“五十钱,你拿走。” 王渊对大哥说:“你有多少?” 王猛掏出铜钱一个个细数,那是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平时都以物换物根本不用铜钱的。反复数了几遍,确认没有疏漏,才说:“我只有三十八文钱。” 老板有些不耐烦,一脸嫌弃道:“三十八就三十八,当我做了亏本生意,懒得跟你们胡搅蛮缠。” “啊?” 王猛愣了愣,随即大喜,掏钱付账说:“谢谢,谢谢,你真是好人!” 兄弟二人走出店铺。 王渊揶揄道:“大哥,你买首饰送给谁啊?” “别问,你还太小,不懂这些。”王猛脸上泛着幸福微笑,掏出一块碎布,把耳环小心包好,放在胸口贴身保管。 我不懂? 你就是馋别人身子了! 当心哪天方寨主知道,把你三条腿全部打断! 此后整整一个时辰,王猛都处于飘忽状态,好几次差点跟路人迎面相撞。 他脑子里充满了幻想,想象着方阿妹收到耳环,是有多么的欣喜若狂;想象着他们手拉手漫步林间,迎着朝阳一起唱山歌;想象着方阿妹带着耳环,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嫁给他…… 对了,等我跟方阿妹生了孩子,也要请沈先生帮忙起名! 大概用去半天时间,两头毛驴驮来的山货,终于全部换成粗盐。 天色渐暗,袁刚领着大家去找客栈,而且只打算开一间房。沈师爷住店就可以了,其他人蹲在街边上,裹着麻布就能凑合一宿,没必要再花那冤枉钱。 就在此时,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来往路人纷纷避让。 只见那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马当先,灰头土脸。 她身后的护卫们同样狼狈,有一个甚至没了半边脸,牙齿和颧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个大腿骨折,趴在同伴马背上,只能这样横着回城。 王渊见状暗暗发笑,看来国宝的战斗力很强啊。 这些人如果猎杀熊猫倒还罢了,总能找到各种方法。估计是想活捉熊猫当宠物,结果被我大食铁兽搞得损失惨重。 活该! 小姑娘沿街狂奔一阵,快到贵州宣慰司府邸时,突然看到前方有个熟悉身影,吓得她连忙勒马想要转身逃跑。 此人约末三十来岁,头戴方巾,身着儒衫,手里赫然还拿着一把折扇。他见小姑娘勒马回转,立即呵斥道:“站住!” 小姑娘面露苦色,只得下马说:“大哥,你来找我阿爸呀?” 那人脸色不悦道:“又去闯什么祸了?” 小姑娘顺手把马鞭扔给护卫:“我没有闯祸,就是想去抓一只竹熊。那竹熊也太不给面子了,怎么劝都不听,还跟我们动起手来,把我好几个随从都打伤了。” 那人听得此言,居然松了口气,似乎这个理由可以接受,只告诫道:“祖父在世之时,力行仁政,诗礼传家。你我皆为宋氏子孙,不可有残民害民之举,也不要虐待下人和奴隶。记住了吗?” “知道了,”小姑娘没什么耐心,“这些话,你该跟我阿爸说,他才是贵州宣慰使。” 那人顿时气馁,黯然神伤道:“伯父听不进劝啊。我宋氏辖下百姓,一日难过一日,再如此下去,只怕又要有部族造反了。” 小姑娘不屑道:“造反就造反,我正好带兵去平叛,让他们知道我宋灵儿的厉害!” “荒唐!” “糊涂!” “不知所谓!” 那人连声斥责,复又咬牙切齿道:“汝父残暴至极,定将宋氏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姑娘不再言语,她这位族兄是个呆子,一天到晚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族人的耳朵早就听出茧子了。 那人又痛心疾首道:“吾水东宋氏实为汉人,族谱可追及唐初。此数百年间,终日与蛮夷为伍,竟自甘堕落,以蛮夷自居。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她早就有经验了。旁人越是辩驳,这位族兄就越起劲,无人理睬反而更好打发。 那人喋喋不休,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但终归还是消停了,愤然震袖而去,一路朗诵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汉家诗歌。 (PS:质疑宋灵儿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老铁,可以去看看角色栏里,主角和沈师爷的人格定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013【买不起书】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 说的就是贵州。 农历四月的贵州恰逢雨季,昨晚王渊、王猛、袁刚和袁志睡在街边,突然就他娘下起雨来。躲屋檐下都没用,风吹斜雨到处乱洒,把四人淋得浑身湿透。 再加上昼夜温差很大,将他们冷得直哆嗦。身上裹两层麻布完全不顶用,只能蜷在墙根互相挨着取暖,气温可能已经降到5摄氏度以下。 就连那两头毛驴,都跟他们挤在一起。而且是躺在最里面,由四人团团围住,防止毛驴淋雨受冻生病——穿青人命贱,驴比人精贵。 “滚开,滚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大清早,客店伙计取门板开店,对着王渊等人一顿呵斥。 王渊上半夜根本睡不着,下半夜估计冻习惯了,居然眯着眼睛呼呼大睡。这刚睡下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吵嚷,只得迷迷糊糊握住刀柄。 嗯,醒来的第一反应不是睁眼,而是拿刀! 袁刚、袁志和王猛同样如此,眼睛都没睁开,三把刀已经抽出来大半。 店伙计见他们还赖着不走,本想过去踹几脚。结果蹭蹭蹭蹭四刀出鞘,吓得店伙计猛退几步,不待多想,便转身进店去收拾桌凳。 穿青人家中最值钱的物事,并非别样,正是兵刃。 袁刚身上那把钢刀,几乎花光了历年积蓄,完全可以当成传家宝。王渊和王猛兄弟俩都是铁刀,钢火比菜刀好不了几分,只能说勉强脱离了生铁范畴。 至于弓箭,那玩意儿属于消耗品。 自制土弓用不了一年半载就废了,打猎必须带把备用弓,免得关键时候掉链子。箭簇只有少数是铁制的,大部分属于骨制和石制,杀伤力能把人感动到落泪。 当然,如果哪天举兵造反,箭簇肯定要进行淬毒处理。 淬毒这招,是跟土人学的,他们喜欢玩吹箭。 王渊打了个冷颤站起来,活动腿脚暖身子,复又蹲下去摆弄土弓。弓弦有些受潮,他掏出一块浸油碎布,包着弓弦来回轻柔擦拭,宛若在抚摸情人的美妙肌肤。 擦完弓弦,又擦铁刀,手法极为熟练。 袁刚、袁志和王猛,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银子可以不要,酒肉可以不吃,随身兵器必须侍弄得宜,否则很有可能就突然没命了。 小雨还在淅沥沥下个不停,好在雨势没夜里大,也没被风吹着往檐下灌。 四人打理好兵器,就站在客店屋檐下等待,鬼知道沈师爷这懒货什么时候起床。 足足苦候一个时辰,沈复璁才从店里出来。见他们身上衣服未干,顿时不好意思道:“昨晚你们受累了。” “没啥,早习惯了,”袁刚牵着毛驴说,“等雨停了再走,先吃点东西填肚子。” 省城的物价太贵,他们舍不得买东西吃,身上自带了十天的干粮和清水。 这场雨又下了足足半日,到下午时分,几人才牵着毛驴前往北城区。 北城区的风貌又不一样了,这里的汉家平民最多,相对而言也更加繁华,终于稍微有那么点省城感觉。南城区的汉人也多,但十有八九属于军户,富的穿金戴银,穷的身着片缕,贫富差距异常明显。 在袁刚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一条街道。紧挨着好几家店铺,都是在卖文化用品,甚至还有专卖画和古董的铺子。 沈复璁的精神变得亢奋起来,他在这里终于找回熟悉感觉,遇到什么铺子都想钻进去看一看。 来到铺,沈复璁先是浏览杂,连连摇头,大为失望。 这里的杂种类很少,要么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陈旧小说,要么是佛经、药典等专业籍。至于近些年的文学作品,沈复璁只看到两本弘治朝的诗集。 再看科举参考资料,沈师爷更加失望。 江南那边,乡试墨卷三年一印。此处的墨卷,竟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而且是成化朝的江南旧卷所翻刻。 皇帝都换了两个呢,贵州城的科举资料更新速度,还赶不上大明皇帝的更新速度。 无奈之下,沈复璁捡了套相对精美的《四集注》,问道:“此什么价钱?” 店主看他们俱皆穿青人打扮,根本不想做生意。但毕竟身为读人,基本涵养还是有的,回道:“三贯。” “这他娘也要三贯?” 沈复璁气得差点把扔了,愤然道:“若在江南,这套顶多三百钱。用纸就显得粗劣,由品相下等的扛连纸所印。还有这用墨,有些地方字迹都快糊了,你这使的是什么鬼墨。还有这排字儿……” 沈师爷一口气说了好半天,把手里的《四集注》贬得一无是处。 店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态度积极起来,拱手道:“朋友是江南来的读人?” 沈师爷听到“朋友”这个称呼,不禁问道:“阁下也是秀才?” 店主更加热情:“弘治八年进学。” “果真是朋友,”沈复璁正身站立,认认真真作揖道,“鄙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店主变得恭敬起来,也作了个长揖:“既如此,在下须称晚生。” 沈复璁立即将店主扶起:“不必如此客套,你我皆为朋友。” 袁刚、袁志和王猛三人,对眼前这出戏搞得有点懵,没明白两个读人怎么就熟稔起来。 袁刚趁机教育儿子,低声说道:“看到了没?这就是读的好处!” 正德初年的士林风气,还没有完全败坏。 只要考上了生员,便可互称朋友。即便一个是秀才,另一个是进士,那也是真朋友。 如果仅为童生,就没资格做朋友了,只能被人称呼为小友。一个十八岁的秀才,遇到八十岁的童生,都能心安理得喊一声小友。 至于晚生,则是学弟面对学长、晚辈面对前辈,用来表达尊敬的自我谦称。 这种现象,再过几年就会慢慢改变。 届时,只论官位高低,不论进学早晚。一个八十岁的老进士,在遇到权臣上官的时候,也会恬不知耻的自称晚生。而权臣上官,很可能直接回一声小友,把士林尊卑秩序彻底打破。 正德朝,是大明社会的分水岭,政治、经济、文化、风俗……开始全面转变。 究其原因,一是读人想要冲破八股禁锢,二是社会经济已繁荣到临界点。 我们在这里只谈文化层面,据水太凉先生钱谦益所言:“正嘉年间,士以通经为迂;万历之季,士以读为讳!” 从正德朝开始,读人竟把通晓五经视为迂腐。到了万历朝,读人居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读。无非就是觉得八股无用,在思想上另谋出路,开始广泛追求知识的实用价值。 这场思想运动,王阳明不是发起者,却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 王阳明的心学观点,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儒家主流从理学带向心学,至晚明又逐渐转变为实学。即便是钱谦益,那也属于实学宗师,倡导“由经术以达于实务”,只不过跑偏了十万八千里。 而无数儒生跑得更偏,因为看不起八股,经也不读了,也不看了。只背参考资料应付科举,说自己是经世致用之才,不屑与迂腐生为伍,连司马迁是哪个朝代的都不知道。 言归正传。 沈复璁与店主叙了一番学年,又互道姓名表字,迅速拉近关系。 店老板说:“既是沈朋友当面,那这套《四集注》,我就折价卖你两贯吧。” 沈师爷倒是不疑被人敲竹杠,问道:“怎的如此昂贵?” 店老板苦笑:“在这贵州,本怕是最无用的东西。方圆上千里,连个印刻坊都没有,我须到湖广那边去进。籍运输保养不易,不卖高价,岂不亏本?” “价钱也太高了一点。”沈师爷说。 店老板咬牙道:“那就一千七百钱,再不能便宜了!” 白银与铜钱的兑换价格,每个朝代都不同,甚至每个地区都不同。在贵州城这边,一两银子约抵铜钱八百文,这套《四集注》都超过二两银子了,远远高于沈复璁的心理预期。 沈师爷问袁刚:“怎样?” 袁刚低声回答:“五家只凑了三两银子。这套就卖二两多,怕是不够买其他东西了。” 沈师爷只能拉下脸皮继续还价:“都是读人,你看……” “沈朋友,且稍待片刻。” 店老板突然堆起笑容,从沈复璁身边走过,点头哈腰的迎向店门口:“宋公子,您又来买啦?” 一个头戴方巾的儒生,摇着折扇进来:“有新吗?” “最近刚到两本,都给宋公子留着呢。”店老板快速跑回去,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两本。 (PS:友群管理员比较严格,加群验证信息不对的都拒绝了。现在验证提问改为“本的首发站是哪家”,想加群的老铁可以再申请。万分抱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14【铁骨铮铮沈复璁】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宋际,字无涯,洪边宋氏第四世嫡长孙。 洪边宋氏在宣德年间,就已经成为水东宋氏主干,历代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 如今宋然年迈无子,按理说,宋际当属第一顺位继承人。可惜他是个呆子,成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族长宋然更喜欢另一个侄子宋储。 同理,宋际也不喜欢自己的伯父,他甚至当面斥责宋然:“汝取字浩然,有何浩荡之气,有何博大胸怀?数十年间,不思仁爱百姓,不懂文章教化,只知盘剥享乐,吾深以为耻也!” 这两年,宋然对大侄子更加厌恶。 因为宋际整日奔走联络,不但想恢复爷爷宋昂办的义学,还打算在各长官司创建社学。见宋然对办学毫无兴趣,宋际居然跑去找安贵荣,想跟水西安氏一起建学校。 宋家和安家,关系可差得很啊,这小子为了建学校,连家族利益都不顾了。 店老板首先奉上一本,屈身笑道:“宋公子,此乃《西涯诗录》。” 宋际顿时喜道:“可是西涯先生的新作?” 店老板介绍说:“半为新作,半为旧作。西涯先生的诗词,俱皆汇集此,你在贵州找不到更全的录本了。” 西涯先生,便是内阁次辅、少傅兼太子太傅李东阳(还有半年当首辅),他的《怀麓堂集》尚未整理出版,如今只有各种散录作品传世。 宋际连忙翻阅诗集,果然发现一些新诗,忙问道:“作价几何?” 店老板道:“此来之不易,为一进士辗转抄录而成。你看这字儿,正经的……” 宋际懒得听他啰嗦:“不就是想加价吗?多少钱?” 店老板收起笑容,正色道:“纹银二十两。” “不贵,记在我账上。”宋际并不感觉吃亏,反而认为自己赚到了。 几个穿青人却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本诗集也就几十页,居然值他娘二十两银子! 其实很正常,物以稀为贵嘛。 即便到晚明时期,价已经降得很低,一两百文就能买一套。但那只是常见刻本,稀有的抄本要贵得多,耗费精力收集整理的录本就更值钱。董其昌获得《灵飞经》之后,海宁陈家借来刻入石碑,有人拓碑进行刻印。一卷《灵飞经》的拓印刻本,竟能卖到十两白银,而且还有人抢着买。 在袁刚等人惊呆的同时,王渊突然眼睛发亮,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野生的冤大头,一个行走的提款机。 此君头大,吾手甚痒,欲持竹杠敲之! 但王渊的身份有些尴尬,一个蛮夷孩童而已,行事颇不方便。他悄悄拉扯沈复璁的衣服:“先生,看你的了。”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沈师爷心领神会,说道:“遇事莫急,且再等待。” 店老板也不再招呼他们,只欠身站在宋际身边,陪同这位宋公子一起看读诗。 宋际连续翻了几页,终于有一首没见过的。他不禁仔细看去,蓦地皱起眉头,念叨:“‘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继恩一锁成鸿图……谁复糊涂如此乎,宗乎善矣为孙谋。’这首怎如此怪异,非词非曲,又不对仗,还失粘出韵,而且意思我也看不懂啊。” 沈复璁本想观察宋际的性格,再来决定如何忽悠。但此刻突然出现好机会,立即作声道:“西涯先生是在自比北宋宰相吕端。此诗必为近半年所作,可能是被同僚质疑,写出来自我辩解,顺便发一下牢骚。” “何解?”宋际还是听不明白。 沈复璁解释说:“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此乃宋太宗对吕端的评语。吕端出任宰相,得过且过,毫无作为,却总在关键时刻任事,宋太宗驾崩后更是一举定乾坤。去年新君嗣位,內官专横,陷害忠良。内阁诸公束手无策,可能西涯先生也被同僚骂了,他才写这首诗辩解一二,也是让群臣继续等待锄奸良机。” “原来如此!” 宋际恍然大悟,复又问道:“既然托诗言志,又为何把诗写得失粘失对出韵?” 沈复璁笑道:“故意为之。如此一来,谁读着都别扭,更能体会他的心境。毕竟太监有皇帝护着,谁当阁老都尴尬,在政事上难有作为啊。” 宋际拍手大赞:“妙哉,妙哉!” 这是一首很古怪的诗,把写诗能犯的错误都犯完了。但如果像沈复璁那样理解,立即就能化腐朽为神,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沈复璁又说:“什么平仄对仗押韵,都是宋人总结出来的,唐人根本不管这些。西涯先生一向追求盛唐古意,单从技法而论,这首诗也是在力求复古。” 听到这里,宋际把诗再读几遍,越读就越兴奋,这才转身作揖:“先生大才,令吾……呃,你是里民子?” “里民子”即穿青人的别称,沈师爷如今也是一副穿青人打扮。 沈师爷作揖道:“鄙人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宋际暂时放下心中疑惑,回礼道:“原来是沈朋友。在下宋际,字无涯,贵州洪边人。说来正巧,我也是成化十四年进学。” 老子十七岁中秀才,已经很难得了。你才多大岁数啊,居然跟我同一年进学?沈师爷听得有些纳闷,不由问道:“敢问朋友贵庚?” 店老板笑着介绍:“宋公子九岁便中秀才。” 沈师爷连忙做出恭敬模样,抱拳说:“宋朋友竟还是神童,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不提也罢。”宋际稍微有些尴尬,因为考秀才的时候,主考官和阅卷官都是他爹。 沈师爷故意恶心人,又问道:“宋朋友九岁中秀才,恐怕此时早就中举了吧?” 宋际顿时更加尴尬,解释说:“贵州生员,必须到云南参加乡试,来往路途颇为坎坷。吾及冠之后,第一次去应试,走到半路便病倒了。三年之后又去应试,在云南染上风热之症,文章还没做完便晕在考场。三年之后再去应试,山洪阻断了官道,只得绕道而行,赶到云南已经耽误考期。接着吾母病故,又错过了一次乡试,蹉跎至今竟还是个秀才。惭愧,实在是惭愧,让沈朋友见笑了。” 这他娘还有比我更倒霉的? 沈复璁只得安慰:“宋朋友满腹经纶,想来下一次必定中举!” “承君吉言,”宋际抱拳道,“沈朋友既是江南人士,又如何来了贵州,还穿着里民子的衣服?” 沈师爷再次变脸,既哀痛又愤怒,朝着北面拱手,大义凛然道:“新君嗣位,內官当道。那些没卵阉货以太监刘瑾为首,欺君罔上,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吾虽为末流佐官,却也挺身而出,冒死以谏。可恨那刘瑾蒙蔽圣听,一手遮天,爪牙遍布。吾身陷囹圄,又遭严刑拷打,还令吾攀诬清流上官。但吾等读之人,便是惨死狱中,也不会跟阉党同流合污,要留得一身清白在此人间!阉党无可奈何,便将吾流放三千里,发配到云南蛮夷之地。” 先前对那首诗的解释,已让宋公子为之绝倒,此刻哪会怀疑沈师爷说假话? 宋际肃然起敬,整理衣襟,俯身大拜道:“先生铁骨铮铮,一身正气,实乃吾辈榜样。且受我一拜!” 王渊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 但不可否认,别看沈师爷平日不着四六,关键时刻肚子里还真是有货。 话又说回来,人家以前可是知府的谋主,不但帮知府出谋划策,还全权负责知府的来往文。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在穿青寨混成那副模样,纯属秀才遇到兵,讲啥文章道理都没用。 而到了贵州城,遇见咱宋公子,沈师爷瞬间恢复正常水平,能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把读人轻轻松松给忽悠瘸了。 (PS:推荐两本火。一本是本盟主的《我真没想出名啊》,另一本是大罗罗的《抢救大明朝》,感谢两位老铁的支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15【慷慨仗义宋无涯】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店老板脸上带着怪异笑容,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刚认识的朋友,心中不由升起佩服之情。 这佩服又跟宋公子不一样,纯属遇到同行的惺惺相惜。他搬来两张椅子,请沈复璁和宋际坐下畅聊,自己则站在旁边等着看好戏。 宋际向来持身以正,连坐姿都挑不出毛病,沈师爷本来想斜靠椅背,见此也只得挺身直腰、正襟危坐。 袁刚悄悄握住刀柄,低声告诫三个孩童:“读人不可信。这姓宋的如此呆傻易骗,沈先生怕是会生出异心,借机逃离咱们穿青寨。你们当心一些,发觉不对就立即动手。杀人的时候要快要狠,不能让他们发出任何声响,免得闹出动静不好脱身。” “晓得了。”王渊、王猛和袁刚同时握刀。 宋际对此毫无察觉,沈复璁和店老板却齐齐变色。 沈师爷投来不解的眼神,袁刚回敬他一个冷笑,威胁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这些蛮子! 沈复璁为之气结,更觉委屈,他真没有想过借机脱身啊。 王渊是具有宿慧的神童,一遇风云便化龙,沈师爷还想着搭顺风车呢。至于宋际,这位公子太容易糊弄了,沈师爷当然也不想放过。 王渊和宋际,到底该选哪个? 对沈师爷而言,这并非单选题,而是多选题,他两个都想要! 王渊是可以投资的未来,宋际是能够倚仗的现在,完全可以双管齐下、一举两得嘛。 沈师爷懒得再理会这些穿青蛮子,也不直接进入主题,而是跟宋际聊起了学问,想进一步摸清宋公子的路数。 “宋兄所治何经?”沈复璁问。 宋际回答说:“吾治本经为《礼经》。” 太他妈巧了! 沈复璁拍手笑道:“你我乃同道中人也!” 宋际愈发惊喜:“沈兄也治《礼经》?” “然也。”沈复璁说。 这真是无巧不成,两人同一年进学,连所治本经都一样。 老铁啊! 其实很正常,仔细观察宋际的言行举止,就知道他处处守礼,甚至还想用礼仪教化来管理贵州。在宋公子看来,只要推行教化,则人人守礼,则天下大治。 二人随即聊起了本经学问,一个高谈阔论,一个刻意附和,顿时天雷勾动地火。 宋际的《礼经》功底很扎实,但思想全都来自朱熹批注,似乎没有读过别家文章,也全然没有自己的主见。 这种读人,放在弘治朝以前很吃香,随随便便就能中举。 可惜时代已经变了,江南、江西科举竞争激烈,读人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玩出新花样。从弘治末年开始,便蔓延出一种复古风气,虽然没有脱离程朱理学范畴,但也委婉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这种风气到晚明更甚,复古已经不能满足读人,甚至陆王心学都被视为陈旧思想。 儒生们先是把佛道观点引入文章,在科举上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壮举。接着佛经道典也被用滥了,儒生们竟然从小说杂剧入手,就跟高考作文写《斗罗大陆之我见》一样。 崇祯朝进士王厈,在进京会考的时候,所有科目都被评为优等。唯独“论”把阅卷官吓了一跳,这位老兄在写文章时,竟然把崔莺莺、杜丽娘拿来举例,最后还真他娘考中了进士。 沈师爷很想提醒一句:老兄啊,你的参考资料该换了。以你这种玩法,考贵州举人肯定可行,但想考进士无异于痴人说梦。 宋公子正讲在兴头上,沈复璁也不好唱反调,只能顺着他一味奉承。 这贵州城买的人是真少,两个秀才瞎扯半天,眼见都快天黑了,居然没有遇到其他顾客。 宋际感觉聊得好爽啊,终于有人能听懂他的话了,已然将沈复璁引为毕生知己。 等学问讲得差不多,宋公子才问:“对了,沈兄既被流放云南,为何又在贵州停下?” “吾与解员刚走到扎佐司,就遇见贼匪劫道,”沈师爷连连摇头,带着一股子怨气,指桑骂槐道,“那贼匪真真可恨,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竟把两位解员官差都杀了,我靠装死才能逃过一命。” 王渊抬头仰望房梁,懒得跟这货计较。 宋际忍不住感慨:“这贵州的贼匪确实很多,皆因土司教化不力所致。吾欲在乡间广办社学,不拘汉民土人,也不论贫穷富贵,皆可到社学领会圣人之言。届时,万千民众沐浴道德文章,定可让贵州风气为之一新!” 沈复璁奉承道:“宋兄有如此志向,在下佩服之至。” 宋际谦虚道:“跟沈兄比起来,吾不值一提也。” 沈复璁又指着王渊等人:“当时我身上的衣服,都被那些贼匪扒光了。幸好遇到黑山岭寨的穿青人,路过扎佐驿将我救下,我便跟着他们回到山中村寨。” 宋际连忙起身,朝王渊等人作揖道:“吾代沈兄谢过诸位救命之恩。” 袁刚松开刀柄,抱拳说:“不用客气,随手救人而已。” 沈复璁已经摸清宋际路数,对症下药,继续说道:“穿青寨中,有不少寨民的先祖是汉人。他们虽远离教化,却不改崇圣之心,愿意跟着我学习道德文章。” 宋际顿时赞叹:“此乃良民义民也!”又愤然道,“吾早说应该大办社学,怎奈各司长官皆不听从。若依吾言行事,则万民遵礼守法,贵州早就大治矣!” “肉食者鄙,古来如此。”沈师爷顺着话头说下去。 “是啊,古来如此,可悲可叹。”宋际无奈叹息。 沈复璁见时机成熟,便转到正题:“今日吾等来贵州城,就是为寨中子弟购买籍。山民穷苦,他们都不舍得住店,露宿街头苦熬一夜。风吹雨淋,挨饿受冻,只为省下钱来购置本笔墨。” “啊嚏!” 王渊适时打了个喷嚏,又跑到店门口去擤鼻涕。 袁刚、袁志和王猛看看沈师爷,又看看门口的王渊,本想配合一二,可惜演技不够,只得傻站在那里。 宋际对此大为感动,又见王渊年幼,竟脱下自己衣服,过去亲手给他披上,勉励道:“汝小小年纪,便知文章可贵。日后一定要安心向学,不忘今日之初心,切记切记!” 这位公子也太容易骗了吧? 王渊都不好意思了,欺负老实人没有成就感啊。他当即作揖拜道:“先生金玉良言,小子牢记于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宋际心怀大慰,对王渊印象甚佳,赞曰:“孺子可教也!” 沈师爷此刻也站起来,语气无奈道:“可惜寨民实在穷困,东拼西凑,竟连一套《四集注》都买不起。” 店老板早在等这句话,此刻配合得天衣无缝,拿出那套《四集注》说:“我也是读人,本想倾力相助,无奈小本生意。此作价五贯,只卖他们三贯,可他们的银钱还是不够。” 宋际也不再文绉绉说话,慷慨壕气道:“好不容易遇到思慕圣贤的土民,怎可因区区一套集注,就寒了他们的向学之心。要买什么,全都记在我账上!” 店老板还不满足,建议道:“这套《四集注》实乃劣本,不如换一套品相更佳的。” “大善!” 宋际微笑颔首,又至架前,亲自帮忙挑选教科。 不到片刻,宋公子就选了一大堆,而且全是精美刻本。目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小儿语》、《幼学须知》、《幼仪杂箴》、《小四》、《四集注》、《五经集注》…… 沈师爷本来准备了满肚子套路,谁想只发了几招,宋公子就自动躺下了。 这人真好骗啊,沈师爷有些收不住手。他抱着一套《五经集注》,欣喜之余,复又哀叹:“唉,可惜,可惜!” 宋际不解道:“沈兄,有何可惜之处?” 沈复璁连连摇头:“虽有籍,却无户籍。扎佐司根本不为穿青寨编户齐民,寨中孩童即便熟读圣贤之,也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好嘛,咱沈师爷不但想节省本费,还打算让宋公子把户籍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遇到个冤大头,反正都是敲竹杠,不如勉为其难多敲几下。 (PS:前面几章,有老铁说起古钱和八虎问题,老王搞错了,已经删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16【一言可决】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户籍问题嘛。” 宋公子来回踱步,思虑道:“此事有些难办。扎佐司的长官是我叔祖,他这人一向不爱读,近些年连县试都作废了。汝等便是有了户籍,又熟读四五经,也没地方去考生员。” 还有这事儿? 太他妈坑了,扎佐土司居然敢擅自取消县试。 沈师爷仰天长叹:“如之奈何也!” “沈兄且莫着急,”宋际又仔细想了想,很快想出个法子,说道,“吾父讳坚,正是贵竹司长官。或可把寨中读孩童,都落籍到贵竹司这边。如此一来,他们参加县试,也能到贵州城来应考。” 沈师爷说:“如此麻烦,太为难宋兄了。” 宋际笑道:“不麻烦。都不必惊动吾父,只需叫来吏员,亲口叮嘱一二,此事便水到渠成了。” 沈复璁只能暗自感慨,这贵州果然是土司天下。 放在其他地方,落籍并非小事儿。如果牵扯到科举,那就更棘手了,非得撒足银子,上上下下都疏通一遍不可。 而且还容易被同籍生员举报,稍不注意就要闹出丑闻。 一般而言,地方主官都不愿接这种烫手山芋,他们捞银子有很多途径,何必要选最危险的法子呢? 可在贵州,毫无顾忌,宋公子打声招呼就能搞定。 历史上,此种情况将在几十年后慢慢改变。 嘉靖皇帝在位期间,恩准贵州自设乡试考场,并提高了贵州的举人名额。 好嘛,不用远赴云南考试,而且举人名额还多,本地竞争又不激烈,贵州一下子成为科举天堂。无数外省生员,纷纷使银子跑来贵州,用尽各种方法冒籍应考,乡试考场里有一大半都是非法移民。 搞得实在太离谱了,甚至惊动嘉靖皇帝,遂颁下御旨严斥冒籍现象。但依旧屡禁不止,许多贵州籍举人,居然连一句贵州话都不会讲。 宋际此刻非常开心,能帮土人参加科举,等于是在推行教化之路上走出了第一步。 他这个冤大头,居然比当事人更加急切,欢喜道:“不如今天就把名单敲定,吾明日便去督促办理。少则一日,多则三日,户籍问题就解决了。” 沈师爷当然乐意接受,对店老板说:“借君笔墨一用。” 店老板立即拿来笔墨纸砚,还主动为沈师爷研墨。 “慢着!” 袁刚突然阻止,问道:“移籍落户可以,赋税徭役算在哪边?” 这在袁刚看来是头等大事,对宋际而言却是小事一桩,笑道:“只是落籍,不牵扯其他,也没人找你等收税。” “那还行。”袁刚终于安心。 虽然对穿青寨来说,所有姓宋的都是仇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宋际属于大好人,即便袁刚都对他恨不起来,甚至还不由自主的联想:如果换这个宋公子来当宣慰使,今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店老板很快把墨磨好,微笑道:“沈朋友请落笔!” 沈师爷对王渊说:“顺便把你们的三代家谱也编了,考科举时会用到。你来说,我来写。” 王渊道:“童生王渊。父王全,母姜妮,祖父王恩。世代务农,皆为良民,祖上三代,并无作奸犯科之举。” 袁刚也依样画葫芦,还把刘木匠等人的信息一并报上。 全都是大大滴良民! “大善,果为良善之民也。”沈师爷笑得有些古怪。 宋公子的关注点独树一帜,他认真看沈复璁把资料写完,突然拍手称赞道:“好字!” 沈师爷潇洒无比的将毛笔一扔,负手而立:“献丑了。” 宋际丝毫不把银子当钱看,却将沈复璁随手而写的字视若珍宝。他小心翼翼捧起,又轻轻吹干墨迹,贴身收藏说:“待吾拿回家中慢慢鉴赏。” 沈复璁的法,怎么讲呢,不太好说。 一开始,他是为科举而练,做师爷之后,又是为恩主而练。 那位恩主从知县到知府,每年来往文、私人信函颇多,大部分都由沈复璁代笔。碍于身份,必须使用台阁体,可难免千篇一律,于是又想尽办法追求变化。 这十多年来,沈复璁疯狂临摹吴宽法,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只是略微缺少那么一点神韵而已。 宋际根本没见过吴宽的字,此刻由沈复璁写出来,顿时就把他惊到了——既有台阁体的雍容端庄,又显得凝重厚实,淳朴当中还隐隐透出一种倔。 台阁体还能这样写? 没办法,宋际虽然是土司公子,但那个“土”字就说明一切。 见识太少了。 宋际再度提升了对沈复璁的评价,恭敬道:“沈兄满腹经纶,竟连法都这般精彩。可否屈尊降贵,到吾宋氏族学担任教谕之职?” 嗯? 王渊、王猛、袁刚、袁志突然瞪眼,齐刷刷握刀。 沈复璁顿时一个激灵,抱拳说:“宋兄美意,在下心领了。但穿青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已经答应教导寨中子弟。君子一诺千金,怎可言而无信?” “沈兄真君子也!” 宋际对沈师爷的人品,已经心悦诚服,说道:“此事好办。让寨中向学子弟,都来宋氏族学读,所需费用由吾一力承担。” 沈复璁扭头问王渊:“如何?” 王渊点头道:“可以。” “那就这样说定了,”宋际满心欢喜,望望外边的天色,说道,“时日已晚,诸位想必还未用餐。不如吾等找一家酒楼,边吃边聊,吾还欲向沈兄请教法技艺。” 听到酒楼二字,沈师爷似乎闻见酒香,偷偷咽口水道:“但凭宋兄安排。” 酒楼就在布政司治所附近,贵州布政使老爷经常来此宴饮。 至于布政使那点工资,怎经得起天天下馆子,那就不需要深入探究了。土司虽然漠视朝廷法度,但该孝敬的还是要孝敬,只求这些汉官不要乱讲话瞎伸手。 酒菜端上来,颇为丰盛。 几个穿青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到肚里,犹如八辈子没吃饱的饿死鬼投胎。 沈师爷就有风度多了,虽然也嘴馋得很,但人家举止潇洒、从容大方,慢悠悠跟宋公子喝着小酒,还趁兴玩起了飞花令来佐酒。 酒过三巡,宋际已经喝迷了眼,带着醉意感慨道:“吾观沈兄,便可知江南风物,恨不得亲到江南一游。” 沈复璁也喝得七荤八素,大笑道:“此事易耳。再过数年,你我携手畅游江南,届时我请你吃鱼翅!” “鱼翅为何物?”宋际忙道。 沈师爷说:“鲛鲨之鳍也。” 宋际生出万般向往:“沈兄如此推崇,鱼翅必然美味异常。” 酒宴散去,宋际亲自送他们去旅店,不但主动负担了房钱,还把第二天的早饭都安排了。 就连他们那两头驴,也被请到店后棚房,美滋滋的享用着豆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17【上哪都被糊弄】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饭比家里好吃,床也比家里柔软,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只有袁刚彻夜警醒,因为他经过的风浪太多。 特别是四十二年前,袁刚还是个五岁孩童。祖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父、婶婶,浑身浴血,接连战死,只剩断臂的祖母将他拉扯成年,传授他袁家箭术和刀法,让他永远不要忘了血海深仇。 那一仗,穿青寨里谁都不愿打,但已经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因为,扎佐那位土司官,想把穿青寨定为“人寨”。 土司辖地属于羁縻统治,朝廷不指望收多少赋税,只求每年补贴的钱粮少些,别隔三差五搞出叛乱就行。 怎么收税,怎么征役,全凭土司喜好。 赋税且不提,只说徭役征收,汉民有军户匠户之分,土司也跟着玩这套把戏。 他们将直管地区的田地,划定为“奶妈子田”、“养马田”、“火把田”、“上马田”等等,耕种相应土地的老百姓,世代给土司子女喂奶、养马、打火把、供土司踩着上马。 而对于辖外生地,则往往以部族、村寨为单位,统一征收赋税和徭役。 “人寨”属于徭役定性,即赋税可以少收甚至不收,也不用再服其他役种。但是,“人寨”必须每隔数年,就为土司长官进献男女青壮,充作奴隶,生杀予夺,不得过问。 扎佐土司把穿青寨定为“人寨”,等于要断穿青人的根基,大家被逼得只能以死相抗。 寨中人口虽然锐减七成,但逃过了“人寨”命运,仅被增加两成赋税而已。徭役也不用再服了,因为寨中人丁减少,缴纳赋税已经极为吃力。当时的宣慰使宋昂,甚至推行仁政,直接免了他们五年赋税。 如此一来,穿青人既仇视宋家,又对宋昂心服口服。 因为逼迫穿青寨的是扎佐土司,并非宋昂本人。就像小民被贪官污吏所害,不能埋怨皇帝一样,更何况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还下令废除徭役、免税五年。 宋昂老爷子去世那年,穿青人感其恩德,甚至自发跳傩舞悼念。 可惜啊,宋昂虽然一心汉化、仁爱百姓、忠于朝廷,他的长子宋然却是个虎狼之辈。 在宋然的残暴统治下,宋氏下辖十二长官司,至少一半已被逼到造反边缘,三五年之内必定要闹出大事。 …… 袁刚始终担忧沈复璁有贰心,怕其半夜跑去找宋际告状,调兵把自己堵在客店里围剿。 他昨晚连酒都不敢喝,硬要跟沈师爷睡一间房。 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掉链子! 很快就要落实户籍了,袁刚不奢望儿子当秀才,只想送两个儿子去参加武举。 幸好沈复璁老实,也就半夜起来撒泡尿,其他时间都在蒙头大睡。 清晨时分。 王渊四人正在保养兵器,宋公子居然就来探望了,还特意牵来一头健硕毛驴。 沈师爷迷迷糊糊起床,都没有洗漱时间,就慌忙出去迎接。 宋际指着毛驴,抱拳笑道:“沈兄,山路坎坷,须有代脚之物。此驴随吾数年,甚是乖巧,今日就赠与沈兄了。” “宋兄真是……令我汗颜啊。”沈复璁感动得无以复加。 敲竹杠是一回事儿,交朋友又是另一回事儿。 这宋公子不但帮他们买,帮他们落实户籍,还请沈复璁担任教谕,把寨中读孩童都安排到宋氏族学。昨晚又是请吃请喝,安排住宿,连两头畜生都照看好了,一大早还跑来赠送代步毛驴。 除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又怎不记宋公子的好? 就连袁刚都为之折服,抱拳说道:“宋公子,你让我想起宋昂老爷,他对咱们山民是真好啊!” “吾怎能跟家祖相提并论,不敢当,不敢当。”宋际谦虚无比,心里却乐开了花,他从小崇拜的就是祖父。 在宋昂统治水东的数十年间,虽然也发生过多次叛乱,但大体上趋于安乐清平。每当有叛乱发生,宋昂都是缴抚并举,事后严厉责罚激起民乱的土司,并且还减餐反思自己的过失。 到了宋昂晚年,水东之地安居乐业,竟不复有任何叛乱出现! 日子稍微过得下去,哪个小民愿意造反啊? 宋际跟沈师爷闲聊几句,便邀请众人去吃早饭,饭后又带着几个随从,跟随他们一起出城。 行至城外马驿,宋公子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沈兄,你我就此别过,且在山中等吾好消息。” “静候宋兄佳音!”沈复璁抱拳道。 穿青寨众人往北走官道,宋际则带着随从朝东北而去。 宋氏族学有两个,一个建在贵州城东北,那里有洪边宋氏祖宅,后世叫做“北衙村”。另一个建在养牛圈,即后世的开阳县双流镇。 宋公子在随从的保护下,骑着毛驴在竹林里赶路,下午时分便来到凤凰山下的“北衙”。 永乐二十二年,宋斌在此地修建私宅,因此就有了洪边宋氏。 宋家私宅建得巍峨森严,俨若朝廷衙门,又如宫室殿堂,因此被称为“北衙”或“金殿”。 族学便设在北衙当中,有二十多个孩童正在上课,皆为附近数司的宋氏子弟。 宋际没有进教室,而是去了旁边雅舍。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儒生,正品着香茗悠然读。他见宋际进来,放下本微笑道:“无涯,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不去四处奔走建社学吗?” “叔父,你看这字。”宋际献宝似的,将沈复璁写的那页纸拿出来。 儒生名叫宋炫,字廷采,乃宋昂幼子,宋际和宋灵儿的幺叔。此君被誉为“洪边三宋”之一,不修科举文章,耽于诗词歌赋,喜欢跟汉家读人来往。 宋炫接过来一看,不由拍手赞曰:“好字!” 宋际笑道:“若非好字,吾又怎会拿来给叔父鉴赏。” 宋炫又略微摇头:“可惜沾染匠气,缺了几分洒脱韵致。” 这就是叔侄俩的区别了,宋炫追求诗词文学,性格风流潇洒,自然不喜因循守旧的台阁体;而宋际则守礼崇圣,台阁体对他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法格式。 听到幺叔批评沈复璁的法,宋际难免有些失望。只得投其所好,说起沈复璁的诗才,还把李东阳那首《锁继恩》拿出来讨论。 这果然对了宋炫口味,喜道:“那位沈朋友,看来诗文造诣颇深,或可请来切磋一二。” 宋际趁机说:“沈兄不但诗文了得,还通晓四五经,吾欲邀之担任族学教谕。” “可也。”宋炫点头道。 宋炫是宋氏族学的校长,有他同意,此事就算定下了。 至于让王渊进族学读,宋际自己就可以做主。 宋炫手捧《西涯诗录》,读得是津津有味,说道:“此暂且寄放在族学之中,待吾慢慢品读。” 宋际有些不舍,委屈道:“叔父,这是昨日新买的,花了十两银子,我还没读完呢。” 宋炫立即斥责:“汝治《礼经》二十载,就不知长幼礼节吗?吾为叔,汝为侄,竟为一本诗集而起争执?” “我……”宋际顿时语塞,郁闷道,“那请叔父快快把看完,侄儿先告辞了。” 等宋际离开雅舍,宋炫才嘀咕道:“这个憨货,读都读傻了,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还是宋家嫡长孙呢,可万万不能让他继承家主之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18【土司往事】 宣慰司属于土司机构,行政级别有些类同于“府”。其主官便是宣慰使,地方军政一把抓,跟唐朝的边疆藩镇差不多。 水东宋氏和水西安氏,在各土司当中尤其特殊。 因为他们都是贵州宣慰使,官衔挂的是“省”字头,治所皆设在贵州城,分别辅佐贵州左右布政使。 什么意思? 拥有军政大权的副省实权官员! 水东宋氏统辖十二个长官司,即拥有十二个州的地盘,这十二个小土司也全部姓宋。 水西安氏,实力更强。 两家如果联合起来,可以掌控小半个贵州。 就在宋际把王渊等人送到城外驿站时,宿醉的宣慰使宋然也终于睡醒。他几乎是滚下床的,因为身体太过肥胖,便是有侍妾搀扶,也很难直接坐起来。 刚刚洗漱完毕,便有下人进来通报。 “有什么……哈……事啊?”宋然打着哈欠问。 那人趴在地上,禀告道:“老爷,贵州巡抚汪大人召见。说是提学副使席大人也在,让你过去商量办学之事。” 宋然肥嘟嘟的脸上,突然浮出一丝冷笑:“让他们慢慢等着吧。对了,去催一催安贵荣,要安氏赶紧准备进京献马。” 宋氏和安氏虽然矛盾重重,但在面对汉家官员的时候,他们瞬间就成了合作伙伴。 贵州巡抚汪奎乃言官出身,成化二年星变,很正常的天文现象而已。 此君当时还只是小小御史,借着星变为由头,一举弹劾将近三十位官员。从宫中太监到受宠僧人,从尚书、巡抚、大理寺卿到各路勋贵,都被汪奎进行无差别攻击,简直就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 宪宗皇帝气得直发抖,打了汪奎一顿屁股,然后贬谪到夔州去当通判。 屁股打得越响,这货的名声就越响,因为他弹劾得有理有据,并没有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孝宗皇帝嗣位登基,汪奎立刻时来运转。通判、同知、知府、布政使、副都御史,这些官职一路升迁,他只用了十四年时间。 然后,汪奎就倒大霉了,以副都御使的身份,被派来贵州当巡抚。 此地皆蛮夷,只论刀剑,不论口舌,汪奎实在是喷不动啊! 但这货始终不消停,多次向朝廷告状,甚至一度把宋然的宣慰使给撸了,改成宋际的父亲代理宣慰使之职。宋然凭借给朝廷献马,趁机贿赂中央大佬,这才把自己的土司职务给拿回来。 对于汪奎而言,他喷人的出发点,无非为了邀名和升官。宋然当不当土司无所谓,只要自己没升职,那就继续开喷,至少也得平调离开贵州,这破地方他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正巧,贵州专职副提学官席书到任。此人也是个有政治追求的,想在贵州推行文章教化,立即就跟汪奎联手搞事。 二人督促安氏和宋氏兴办社学,如果两家土司不听话,那就上书朝廷告状去。弹劾他们刻意荒废驿站,用心叵测,图谋不轨! 宋然、安贵荣当然要反击,他们正在搜集良马。打算以献马为借口进京,贿赂太监和官员,弹劾汪奎勾结贼妇米鲁。不但要把汪奎一撸到底,还想一劳永逸,趁机让朝廷撤废贵州巡抚之职。 历史上,他们成功了。 在刘瑾的帮助下,贵州不再有巡抚职务,直至刘瑾倒台才复设巡抚。 至于说汪奎勾结米鲁,那纯属扯淡。 因为汪奎担任贵州巡抚的时候,米鲁之乱都快平定了,他还勾结个锤子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再来聊一聊米鲁之乱,那可是弘治朝的大型伦理言情战争剧。 普安土司隆畅有个美妾叫米鲁,因为夫妻矛盾打架,米鲁不堪家暴回了娘家。 隆畅年老,打算让儿子隆礼继承土司,顺便把小妈米鲁接回来。隆礼兴冲冲的跑去,发现小妈跟土司阿保好上,他当即义愤填膺,也把小妈给睡了。销魂之余,隆礼都懒得回去继承土司,从此三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隆畅得知消息大怒,举兵攻打阿保地盘,烧掉阿保寨子,杀死自己的亲儿子隆礼。 米鲁听说小情郎惨死,便拉上大情郎去报仇。在毒死丈夫隆畅之后,米鲁又有了新操作,居然扯旗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家暴演变成一场波及云贵两省的大叛乱。朝廷为此损失惨重,云贵交界的十多个卫所,三十四位将官全部阵亡。 嗯,宋然给贵州巡抚汪奎罗织的罪名,便是弹劾他跟米鲁有男女私情。这种花边新闻历来畅销,保证轰动朝野上下,朝廷百分之百要将汪奎撤职。 宋然海吃胡喝一顿,被人搀扶着出门,却见女儿也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里?”宋然问道。 宋灵儿已经翻身上马:“阿爸,我打算去抓一只竹熊。前几天都没抓到,被它给跑掉了,今天我要挖个陷坑,再用大网把竹熊给捆住。” 宋然又问:“你有多久没去族学读书了?” 宋灵儿顿时愁眉苦脸,噘嘴道:“阿爸,我一读书就头疼,你就饶我小命吧。更何况,汉家的学问又没用处,你不也讨厌读书吗?” 宋然自吹自擂道:“你阿爸年轻的时候,读书可厉害得很,便是考科举也轻轻松松。你已经十二岁了,好生读几年书,我给你挑个贵州举人做夫君。” “我才不嫁读书人,整天之乎者也,连杀只鸡都不敢,”宋灵儿一手拉缰绳,一手叉腰坐于马背,憧憬幻想道,“我未来的夫君,肯定是力大无穷、弓马娴熟,能够搏杀虎豹的英雄豪杰!” “唉!” 宋然叹息一声:“跟你说了也不懂,懒得白费口舌。从今天起,你必须到族学去读书,逃课一天,我就关着饿你一天。阿猜,阿旺,把她给我好生看管住!” “是,老爷!” 宋灵儿身边的两个护卫,立即就变成了督学官。 “我才不去。” “驾!” 宋灵儿挥动鞭子,策马夺门而逃。 宋然气得浑身肥肉乱抖,喝令道:“快,快,把她给我抓回来!” 护卫们连忙翻身上马,呼喊劝阻。又不敢追得太急,万一宋灵儿惊慌坠马,他们的小命也就不保了。 宋灵儿骑的虽是一匹幼马,却乃贵州城一等一的良驹后代。她自身也马术超群,轻轻拉动缰绳,马儿便越过高高的大门槛,在街道上肆无忌惮的狂奔而去。 东城区的居民早习惯了,一听到马蹄声,隔得老远就纷纷躲避,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 宋灵儿还有心情回头,隔空跟护卫们开玩笑:“哈哈,你们肯定抓不到我,今天就来比试一下马术!” 一追一赶,鸡飞狗跳。 快到东门的时候,护卫们大喊:“关闭武胜门,快快关闭武胜门!” 宋灵儿闻言稍微减速,左手拉拽缰绳,拐弯朝着北门而去。 北边的柔远门,宋家奴仆可管不了,那里是汉人官员说了算。 那些护卫一脸苦相,他们如果全力加速,早就已经追上了。但追上又怎样,还能用钩索把小姐放翻在地?只能陪着她一起跑,跑到马儿疲惫为止。 宋灵儿愈发得意,在奔出北门的一瞬间,居然坐直了身体欢呼:“竹熊,我宋灵儿来了,今天一定把你抓住当坐骑!” 好嘛,这死丫头抓熊猫,不是拿来当宠物,而是想要更换交通工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19【途中意外】 经历了几场雨水,山间竹林更加葱郁。 沈师爷骑着白捡的毛驴,穿行于茫茫竹海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时心情无比舒畅,望着官道旁的翠绿新竹,情不自禁朗诵诗歌:“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 这孬货,居然借咏竹诗句来自比王安石,吹嘘自己虽然历尽劫难,却永远都不会被困厄击倒。 可惜,王渊听懂了懒得说话,其他三人则是完全不解其意。 “唉!” 沈师爷一声叹息,身边居然连个捧哏的都没有。若是宋公子在就好了,肯定要附和对应几句,互相吹捧起来才有意思啊。 复又行走一段路程,沈师爷愈发感觉无聊,对王渊说:“渊哥儿,你既身具宿慧,不如以竹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不会。”王渊回道。 沈师爷又说:“那你朗诵一首古人诗词,看前世记忆还剩下多少。” 王渊反正也闲得无聊,索性真来一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好诗!” 沈师爷听得摇头晃脑,问道:“此诗可是咏松?” “咏竹的。”王渊说。 沈师爷仔细体会,点头道:“咏竹也可。是你前世所作?” 王渊模棱两可说:“如果这首诗已经有了,那就是别人作的。如果还没有,那就是我作的。” 沈师爷想了想:“应该没有,至少我没听过。” 王渊心想:你听过才怪了,老子虽然记不住几首诗,但也知道这是清朝郑板桥写的。 这首《竹石》,王渊想不记住都难。 上辈子,王渊的老爸是大老粗,开厂子赚到几个臭钱,就学人家收藏古董,被忽悠买来郑板桥真迹。真到吓死人的地步,画中题诗全用简体字写的。老爸还挂在客厅墙壁上,逢人就吹嘘介绍,几乎挂满了王渊的整个童年,每天都要把这首诗看好几遍。 “哈哈,”沈师爷大笑两声,“等去了宋氏族学,你再把这首诗拿出来,保证让宋公子惊为天人,整天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王渊摇摇头:“算了吧。那是个老实人,我都不好意思再骗他了。” 沈师爷纠正道:“怎可说骗?投其所好也!” 王渊懒得搭理他。 沈师爷又讲起自己的人生心得:“这芸芸众生,皆有所欲,也皆有所好。你以后如果做了官,要揣摩上官的心意,要明白同僚的欲求,还要掌握下属的想法。能做到这几点,则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王渊说:“不就是混嘛。” “对,”沈师爷笑道,“这个‘混’字讲得精彩,官场就是要混。但如何能混得顺风顺水,那就要凭各自本事了。你所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谓道尽了做人为官之道。” “呵呵。”王渊笑笑不说话。 沈复璁虽然各项才华出众,但他的境界也就那样了,只能把学生教成官场老油条。 如果换成王阳明,做人追求都不一样,层次瞬间提升好几个等级。 距离贵州城越来越远,地形就愈发不平坦,官道渐渐成了狭窄的山间坡路。 一连两宿下雨,还外带一个白天,山道更加泥泞难走。 沈师爷害怕滑倒,也不敢再骑驴了,只能拉着绳子步行前进,继续阐述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走在最前方的袁刚突然止步,他那头毛驴甚至倒退,踱着蹄子发出恐惧叫声。 “怎么停下……”沈复璁狐疑的往前方看去,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随即惊恐大叫,“狼!好多狼啊,快跑,快跑!” “闭嘴!”袁刚呵斥道。 大约有二十多匹狼沿官道下山,跟王渊等人迎面撞个正着,双方距离尚有三五十步那么远。 袁刚告诫道:“不要转身,不要逃跑,这种地形是跑不过狼的。” “哦,哦。”沈师爷浑身都僵住了,只能下意识附和。 此处山势还不是太陡峭,那些狼渐渐开始分散,打算从官道两侧的山壁进行包抄。 袁刚已经把土弓上弦,虚搭弓箭说:“我守正面官道。” “我守左边。”王渊也做好准备。 王猛说:“你还太小,我来守左边。” 左边是山壁上侧,负责包抄的野狼,可以借着山势直扑而下。右边就要好守得多,野狼必须由下往上进攻。 王渊道:“听我的,大哥你守右边,袁二哥护住后方,左边的狼都交给我处理。” 王猛还待争辩,袁刚低喝道:“听王渊的!” 狼群的阵型已经渐渐展开,但没有立即选择进攻。它们在跟人类对峙,一旦把敌人吓得逃跑,就能在追赶当中轻松捕食。而如果敌人戒备森严,狼群又会衡量伤亡代价,直接选择撤退都有可能。 足足对峙了一刻钟,双方都没有任何动静。 袁刚骂骂咧咧道:“真他娘见鬼了,这时日怎会有成群的野狼?” 一般而言,只有在冬天才会出现狼群。因为小动物都躲起来过冬了,只能猎食鹿类等大型动物,这就必须成群结队进行配合。 开春之后,野狼要繁育幼崽,小动物也出来撒欢了。这时就会选择小家族生活,顶多三五成群外出捕食,不太可能出现数量超过十只的狼群。 他们遇到了小概率事件,算得上超级倒霉。 王渊琢磨道:“可能是前两天下雨,气温骤降,山里猎物难寻,才让这些野狼扎堆下山。” 袁刚咬牙说:“管它娘的。这些畜生要是敢扑上来,老子把它们全都杀光!” 话音刚落,狼群就扑上来了。 三只毛驴瞬间被吓得逃命,撒开蹄子往山下全速狂奔,差点把负责后防的袁志给撞得摔倒。 狼群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它们捕猎的时候,很少进行正面搏杀。都是能吓唬就吓唬,专门在追击中毙敌,有些类似蒙古骑兵的战法,或者说蒙古骑兵就是跟狼学的。 当即便有负责包抄的几匹狼,绕过王渊等人,直接朝三头毛驴追去。 “放箭!” 袁刚趁着狼群包围阵型出现缺口的瞬间,抓住战机立即下令进攻。 “嗖!” 王渊一箭射出,直接射爆一只狼的右眼。那匹狼没有立即死去,哀嚎着从山壁滚下,滚到半路又挣扎着爬起来,反复跌倒几次终于不再动弹。 正面的袁刚,右边的王猛,也分别射死、射伤一匹狼。 只有防御后方的袁志无狼可射,因为离他最近的那些狼,都远远跑去追赶毛驴了。 沈复璁被四人围在中间,双腿颤颤已经站不稳。战斗一打响,这货吓得直接趴地上,双手抱头扮起了鸵鸟,屁股撅着用腚眼仰望苍天。 狼群已经奔跑起来,以王渊的神箭术,也难以射中眼睛。但依旧箭箭命中要害,转眼间就已经射死两只,射伤一只——若非他只有两支铁箭,三只狼全都得死,骨箭的杀伤力实在太坑了。 袁刚也射死一只,射伤两只。 王猛就不行了,第二箭射了个空。而且射速还慢,刚刚搭起第三箭,已经有狼冲到他面前,只能弃弓拔刀猛然砍出。 至于袁志,追击毛驴的几匹狼,听从头狼召唤回转过来。这家伙连续两箭放歪,直接提刀往前冲,全然忘了保护沈师爷,四角防御阵型露出巨大空挡。 袁志属于那种莽货,只知道提刀砍人,连箭法都不怎么练,而且非常容易热血上头。 “呔!” 袁志冲锋前进,一刀砍出,直接斩掉半个狼头。接着猛然翻滚躲避,随手撩起一刀,划破另一只狼的肚皮。再抬臂遮挡咽喉,任由第三只狼咬住小臂,带着狞笑把这只狼给捅死。 “我草!” 王渊放出三箭,才发现袁志跑了,一匹狼正在绕后扑向沈复璁。 他挥舞弓脊抽飞一只,把土弓都抽断了,转身抽刀飞掷,砍中偷袭沈复璁那匹狼的后腰。但这一分神,王渊也被一匹狼咬住大腿。他反手抽出一支箭矢,狠狠扎进这匹狼的眼睛,还顺手使劲拧了一下。 “嗷!!!” 转眼之间,狼群损失惨重,头狼直接下令撤退,这些畜生总是打不过就跑。 袁刚也挥刀砍死了两匹狼,自己的手腕亦被咬伤。见到狼群撤退,他连忙喊道:“不要追,回来守好阵型。这些畜生很可能在诱敌,阵型分散了要被杀个回马枪。” 王猛立即响应命令,他那个地势很好守。刚才虽然仅砍伤一只,剩下的狼也没法攻上来,而且属于唯一没有受伤的那个——沈师爷不计算在内。 袁志早就杀上头了,提着崩口的铁刀,撵着一匹狼追赶不停。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袁刚大吼,却不顶用,只得对王渊说:“渊哥儿,你快去帮他,混小子要中招了。这边我跟王猛守着,防止它们前后夹击。” 王渊的大腿被撕下一块肉,他也顾不上包扎伤口,便捡起自己的铁刀,又取下一副备用土弓,跟着袁志朝下山的方向狂追。 狼群是分成头尾两拨,顺着官道有序逃跑的,袁志那边有好几匹狼,随时可能聚起来反扑敌人。 这是狼群的惯用伎俩,能吓就吓,能打就打,不好打就跑,寻机重新组织进攻。如果被狼群惦记上,它们能悄然远缀十多里,等人一松懈就发动突袭。 而袁志的智商水平,连这些畜生都不如,轻轻松松就上当了。他今后如果为将,也只能用来冲锋陷阵,单独领军百分之百要坏事儿。 …… 山下竹林。 宋灵儿正策马到处乱转,护卫们紧紧跟随左右。 追是追上了,可小姐不肯回去,这群护卫只能帮她一起抓熊猫。 熊猫又不傻,连续几天被人追捕,早就逃得没影儿了。反正此地遍布竹林,在哪里都能吃个饱,也就换一下栖息地的事情。 “气死我了,到处都找不到。” “竹熊,你快出来!” “再不出来,我可要放火烧竹林了!” 那些护卫被吓了一跳,方圆十多里全是竹林,一把火很可能把自己也烧死。 阿猜、阿旺属于护卫头子,两人对视一眼,悄悄策马接近,打算把小姐直接绑回贵州城。 “你们想干什么?” “驾!” 宋灵儿的警惕性还很高,瞬间发现不对,再次打马飞奔。 “昂昂昂……” 山道上传来几声驴叫,只见三头毛驴迎面而来,状若癫狂,吓得宋灵儿连忙勒马闪避。 “小姐,不对劲!” “山上要么有贼寇,要么有凶悍野兽。” 阿猜和阿旺立即警醒,策马将宋灵儿护在身后。 “嗷~~~” 山上复又传来狼叫声,宋灵儿不惊反喜,大呼道:“都随我去杀狼,冲啊!” 阿猜、阿旺也没把狼放在心上,因为这个季节的狼群,顶多也就三五只扎堆,他们人手一箭都能射成刺猬。既然小姐想要杀狼,那就陪着她疯呗,等疯够了就该老实回城……吧。 包括宋灵儿在内,全都下马步行,拿着武器往山上冲。 不到片刻,他们就看到狼了,还有两个浴血奋战的穿青少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20【虎狼之世】 袁刚今年四十七岁,他活了半辈子,听说过的最大狼群,也仅仅十六只而已。 那还是在冬天,山中遭逢百年难遇的大雪。野狼们找不到吃的,于是汇集起来下山觅食,夜里咬死了扎佐司养牛寨的无数牲畜。 这他娘现在是四月,属于孟夏时节,怎么冒出超过二十只规模的狼群? 简直不讲道理。 突然间,数里外的山头冒出滚滚浓烟,成群的飞鸟惊起盘旋。接着又是一阵锣声,那锣声无比响亮,至少有数百人在同时敲锣。 袁刚猛然醒悟,这是人祸,而且是土司搞出的人祸。其他任何部族,都不可能有如此多的铜锣。 鬼知道土司想干什么。 撤往山头的七八匹狼,本来远远注视着袁刚、王猛和沈师爷。此刻听到锣声,突然变得慌乱起来,在头狼的带领下转身逃得没有踪影。 袁刚总算松了一口气,忙对王猛说:“快下山去帮忙!” 王猛把沈复璁拽起来,告诫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 沈师爷四处张望,惊慌不定道:“狼都跑了吗?” 袁刚和王猛懒得理这货,拔腿朝山下跑去。 …… 在之前的短暂战斗中,他们已经杀死七只、重伤两只,还有几只狼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如此伤亡比例,难怪头狼会果断下令撤退。 它们如果不顾一切进攻,王渊几人肯定扛不住,但这个狼群也差不多该废了。 按照野狼的习性,如果王渊他们聚在一起,时刻保持着警惕,狼群观望一阵就会真正逃走。个别非常记仇的狼群,有可能还要悄悄跟随,但找不到机会依旧要选择放弃。 可袁志这小子太莽了,撵着几匹狼狂追,简直就是在找死! 大概追出一里地远,那只被王猛射伤的狼跑不动了。其他几匹狼纷纷转身,散开阵型开始反击,打算将落单的袁志快速干掉。 它们甚至还懂得保护伤者,负责包围和冲锋的,都是没有受伤的狼。而已经受伤挂彩的,则跟在后面寻找机会,一有空挡就扑上去撕咬。 袁志在奔跑时已经消耗力气,此刻仅挥刀砍伤一只,脚踝、手臂和大腿就接连被咬中。 “呔!” 这货吃痛之下双目通红,挥刀咆哮奋力斩出,将那只受伤的狼彻底砍死。结果另一只狼寻机直扑咽喉,他慌忙抬臂阻挡,瞬间双臂都被咬住,四匹狼挂在他身上死活不肯松口。 如果无人相救,流血都要把袁志给流死。 还有一匹狼腿部中箭,是之前被王猛射伤的。这畜生一瘸一拐,围着袁志绕圈子,似乎正在寻找要害部位下嘴。 王渊此时飞奔而至,奔跑当中一箭射出,准确命中瘸狼的背部。 但也仅此而已,土弓和骨箭的威力太小。箭矢扎在狼背上甩来甩去,这畜生居然还在继续蹦跶,而且扭头朝王渊扑来。 早知道就该耽误点时间,把那两支射出的铁箭捡回来了。 王渊迎面一刀砍出,正中狼鼻。 瘸狼吃痛翻滚在地,又压到背上那支箭,顿时痛得嗷呜直叫。它刚挣扎着爬起来,王渊又是一刀砍去,直接砍断了半个狼颈。 王渊手里的破刀,已被崩出好几个豁口。 仍有四匹狼挂在袁志身上,袁老二虽然莽傻,意志力却超强。他始终强撑着不倒,因为一旦倒下,那些畜生就能改咬他的咽喉。 王渊再次奋力挥刀,砍在一匹狼的腰上,这匹狼瞬间松开嘴,再也无力去咬袁志的脚踝。 另外三匹狼见势不妙,又听到远方的铜锣声,还有头狼的紧急呼唤,立即放开袁志朝着山下逃跑。 袁老二恢复自由,瞬间瘫倒在地。 “不要都杀了,给我留一只过瘾!”前方传来宋灵儿的大喊。 脑子有病! 这喊声倒是把狼吓坏了,见前方足有十多个人,连忙调头往两侧山壁逃窜。其中一只慌不择路,竟然从王渊身边绕过,被他抡刀砍进了脑袋。 狼头很硬,刀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 主要还是钢火太差了,袁志那把刀就锋利坚韧得多。 宋灵儿此刻兴奋异常,挽弓瞄准正在爬坡的狼,连续射了两箭,全都描边而过,气得她直跺脚。 王渊来到袁志身边,仔细查看伤势。 这小子被咬中腿部动脉,鲜血如泉水般往外涌,整个人已经趋于昏迷。 王渊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给他捆扎大腿,免得这莽货流血过多而死。至于能不能活命,全凭造化,这年头可没法输血。 宋灵儿走到二人跟前,好奇看了他们一眼。又不顾血污,用脚踩着狼尸,想把王渊那把刀拔出来。 费尽全身力气,宋灵儿终于拔刀成功,吐槽道:“你这刀都快崩成锯子了,还不如我家的菜刀好使。” 王渊懒得理她,继续给袁志包扎伤口。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是哑巴啊?”宋灵儿还在喋喋不休。 阿猜跑过来,指了指袁志:“小姐,这人怕是活不成了,腿上的伤口止不住血。” 宋灵儿连忙弯腰查看伤势,很快又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土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嘛,终究也是勇士,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救活。” 估计这些护卫经常受伤,竟随身携带着外伤药,而且救治手段非常娴熟。 他们从陶罐里挑出黑乎乎的膏状物,抹在袁志的各处伤口,再用布条包扎稳妥。浅显伤口居然迅速止血,只有大腿那处还在流,药膏根本就糊不住,捆扎伤口的布条很快被血浸透。 阿猜直接单膝跪下,借助全身重量,用膝盖死死抵住伤口,对王渊说:“如果一刻钟后,还是这样流血,菩萨来了都救不活。小兄弟,你也受伤了,我们有疗伤药,赶紧去包扎一下吧。” “多谢!”王渊抱拳道。 宋灵儿不高兴了:“喂,这可是我的药,他们也是我的随从,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王渊只好说:“多谢姑娘救治我的同伴。” 宋灵儿笑着摆手道:“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 就在护卫们给王渊捆扎伤口的时候,宋灵儿又问:“你几岁了?看起来年纪不大。” 王渊随口答道:“十五。” 宋灵儿围着王渊转了两圈,仔细打量,一幅看穿真相的表情:“你骗我呢,最多有十三岁。不过也很厉害了,居然能亲手杀狼,长大了肯定是个部族勇士。” 王渊点头道:“你眼力真好,我确实十三岁。” “哈哈,被我猜中了吧,”宋灵儿笑着踹开那把破刀,用施舍般的语气说,“做我的随从,我就赏你一把好刀,而且每个月还给你银子花。” 王渊虽然很反感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但这丫头是宋氏贵女,不能轻易得罪。再说了,人家刚刚还赠送了伤药,也没必要因为几句话翻脸。当即回答说:“我已经接到宋际先生的邀请,过几天就去宋氏族学读书。” “哈哈哈哈!” 宋灵儿笑得花枝乱抖:“宋际是我族兄,书呆子一个。你小小年纪就能杀狼,长大了肯定能做勇士,居然想跟那些书呆子一起读书。你是不是被狼咬傻了?” 王渊道:“我要考科举做大官。” 宋灵儿不屑道:“做了大官又怎样?贵州城里那些什么巡抚啊、布政使啊,官够大了吧,还不是要看我阿爸的脸色。” 王渊反问:“做你的随从,就不用看脸色吗?” “呃……”宋灵儿顿了顿,指着旁边的护卫说,“你自己问问,我对他们可是好得很,全贵州都找不出像我这样仁慈的主人了。” 所以,你就带着他们去抓熊猫,把别人的半边脸都弄没了? 王渊都懒得反驳,跟这丫头说不清楚,因为各自的三观完全不同。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立即蹲在袁志身边,把想要闭眼的袁志拍醒:“不要睡觉,眼睛睁开!” 就在此时,袁刚和王猛终于跑来,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沈师爷。 袁刚看到儿子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慌忙问:“怎样了?” 阿猜说:“这个小兄弟的伤口已经敷药,但还是血流不止,能不能活只能看运气。” 袁刚顿觉口干舌燥,咽了咽口水,平缓情绪说:“多谢诸位相助!” 又过了一阵,阿猜试着放开膝盖,观察道:“没有沁出新血,好像应该是止住了。不过暂时不能动他,免得又扯到伤口。” 袁刚闻言,浑身酸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但把人放在荒郊野外也不是办法,说不定晚上又要下雨。 王渊提着破刀去砍竹子,让袁刚和王猛脱下衣服,很快制作成一个简易担架。说道:“回寨子至少还要走三天,只能把袁二抬去贵州城。不能再露宿街头,必须找家旅店休养,这些狼尸应该能换到不少钱。” 阿旺提醒道:“你们的驴子在山下。” 王猛立刻下山寻驴,很快就牵回来,这三头畜生正在路边吃草呢。 众人捡拾狼尸,捆扎在驴背上,又抬着袁志打算回城。 突然间,上千个土司兵,沿着官道从山上而来,赫然抬着一头死去的纯白猛虎。 袁刚见状为之气结,他终于搞明白了。 土司为了抓捕猛虎,派出上千兵士搜寻,估计扫荡了好多个山头。又是敲锣,又是放火,把山中野狼惊得汇聚成群,集体逃出深山找食吃。 至于土司为啥要杀老虎,当然不是为民除害,而是用白虎皮贿赂太监刘瑾,将碍眼的贵州巡抚汪奎一举除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21【乱武之辈】 袁志的伤口虽已止血,但当晚便发起高烧,而且彻夜昏迷不醒。 从贵州城请来的庸医,对此情形束手无策,王渊只得让沈师爷去请宋公子帮忙。 宋际平时都住在贵竹司治所,可偏偏这两天去城外北衙了。沈复璁拿着信物苦等一天,及至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从北衙回家的宋公子。 道明情况之后,宋公子立即前往客店,将王渊等人接到自己家中,又请来最好的大夫进行医治。 说白了,袁二就是失血过多,外加部分伤口感染。 到第三天,袁志的高烧渐退,但依旧昏迷不醒,更大的问题是无法进食。 “唉!” 沈师爷叹息道:“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你我忧虑也是无用。渊哥儿,从今天开始练字吧,练字能够让人心境平和。” “好。”王渊点头。 宋公子把书房都贡献出来,里边的文房四宝随便取用。 好墨,好笔,好砚,好纸,好帖,王渊初学书法简直奢侈,普通书生都只能用草纸习练。 沈师爷让王渊端坐,告诫道:“练字先练坐,身正,头端,足安。身体不能太紧张,也不能太过放松,你现在腰杆绷得太直,写出的字就会显得生硬。” “明白了。”王渊稍稍放松。 沈师爷又说:“写字时手臂要悬空,不得紧贴桌案。须以腰力贯通腕力,再以腕力配合指力,三力合一,写出的字才有力道。” 王渊瞬间心领神会,说道:“跟练箭一样。” 沈师爷颔首道:“你先不要急着写字,我教你如何握笔。手腕放平,手指压实,手掌聚力,握拳要虚,笔杆垂悬,嗯,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 沈复璁扔下弟子不管,自去寻找宋公子的藏书来读。 一刻钟之后,沈复璁忍不住瞟过来,发现王渊还保持着原有姿势,从手肘到手指,竟无一丝颤抖。自己当初练习握笔和坐姿,可是抖得很打摆子一样,不由惊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王渊说:“练箭比这个更难。” 沈师爷恍然大悟,说道:“这一步可以跳过了,直接练习写字吧。” 在详细讲解书法基础要素之后,沈师爷就扔下一本欧阳询字帖,找出个“永”字,让王渊自己慢慢临摹。 “沈兄!” 宋公子跟着个年过五旬的小老头进来,介绍道:“这是吾父讳坚,字坚白。父亲,这就是沈兄沈慰堂。” 宋坚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体格健壮,走路虎虎生风。他是宋然的胞弟,贵竹土司长官,宋氏十二马头之首,当即抱拳笑道:“沈先生,犬子可是把你说得天上全无、地上难寻,今天我必须考教一番!” 此人的言行有些古怪,似乎知书达礼,说话却又粗蛮。 沈师爷不敢怠慢:“请长者不吝赐教。” “我只读过几年书,汉家学问就不考你了,”宋坚扫了一眼正在练字的王渊,拖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听说你给知府做过幕僚,想必也是有些能力的。你可知贵州是何等情况?” 沈师爷拱手道:“初来贵地,不曾了解。” 宋坚说:“贵州土司,当属水西安氏最强,我水东宋氏次之。这些年纷争不断,你出个主意,宋氏应该如何压倒安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师爷滑头道,“吾不曾知悉详情,怎敢乱出主意?” 宋坚对儿子说:“你跟他讲讲。” 宋公子立即拱手致意,详细叙述道:“水西安氏统辖十五长官司,相当于拥有十五个州,每司长官彝语则溪,谓之‘十五则溪’。吾宋氏统辖十二长官司,每司长官唤作马头,谓之‘十二马头’,吾父即为宋氏十二马头之首……” 水西安氏不仅地盘大,而且军事实力超强。直接统领四十八部,每个部落都人口过万,号称拥兵四十八万。 宋氏的军事实力不强,但经济实力可观,而且文教相对繁荣。贵州城的官学,就是当初宋昂主办的,还另设有两个族学。宋氏子弟必须读书,不管如何顽劣,都得在族学混几年,不像安氏那般文盲遍地。 整个贵州北部,西为安氏,东为宋氏,分别控制由川入黔的两条交通要道。 最北面还有个蔡氏,实力弱小,不足一提。 而播州(遵义)杨氏,此时属于四川土司,还没有合并到贵州版图。 沈师爷听完介绍默然不语,你让他巴结上司、串联同僚、拿捏属吏,这货绝对能够智计百出。但此等军政大事就抓瞎了,专业不对口啊,就像让一个牙医去诊断脑科疾病。 想了半天,沈师爷说:“既然安氏势大,宋家何不忠于朝廷,借助汉官与卫所之力,共同压制水西安氏?” 宋坚不屑冷笑:“贵州汉官,全是酒囊饭袋,只知道捞银子,不管土司之间的争斗。至于卫所,贵州卫驻扎城南,贵州前卫驻扎城东城西,永乐年间足有兵员两万。现在也是两万,不过真正能打仗的,恐怕只剩下两千了。” 朝廷势力在贵州,就是个摆设! 沈师爷无计可施,只能说:“宋氏应该兴修水利、促进农耕、扶持商家,则钱粮充足,实力自然壮大。” “老生常谈,不过如此。”宋坚对沈复璁很失望,懒得多言,起身欲走。 一直在练字的王渊突然出声:“自己没法变强,那就把敌人变弱。” 宋坚觉得这话有些意思,止步笑问:“小娃娃,你有什么法子让安氏变弱?” 王渊依旧在专心致志练字,认真写完一撇,才说道:“我是个生寨蛮子,深受土司压迫。宋家盘剥得厉害,安氏恐怕也差不多。你们可以暗中联络安氏辖地部族,以重金诱其首领,挑拨他们举兵造反。并作出承诺,宋家可以配合其举兵,能赠送他们兵刃铠甲就更好。” 沈师爷都听得懵逼了,这些贵州蛮子,初次见面而已,居然讨论这种挑拨叛乱的大事。 而且,就不怕吾等暗中告密,跑去安氏那边邀功吗? “继续说。”宋坚脸上露出笑容。 王渊道:“安氏那么强盛,区区几个部族造反,多半难以动摇根基。但只要安氏辖地出现叛乱,就可以上书朝廷进行弹劾,再重金贿赂朝堂官员,趁机把安氏扒一层皮。朝廷本就想加强对贵州的控制,只要内阁官员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 宋坚转身重新坐下,问道:“还有呢?” 王渊反问:“安氏首领安贵荣是怎样的人?” 宋坚答道:“老谋深算。” 王渊再问:“安贵荣的长子呢?” 宋坚笑道:“残暴嗜血,武艺超群。经常在醉酒之后,以弓箭射杀奴隶为乐。有一次杀得兴起,把自己的随从都射死两个。” 王渊说道:“既然如此。宋家想要打击安氏,就该用尽一切办法,把安贵荣的宣慰使职务削去,让他的长子继承宣慰使。到时候都不必使用计谋,以其长子的残暴,必然逼得安氏辖地叛乱四起。还有更稳妥的办法,宋家积攒实力二十年,等安贵荣老死,再向安氏发难。” 宋家已经等不及二十年了,以宋然的残暴,恐怕比安氏崩得更快。 宋坚没有看上沈复璁,反倒对王渊另眼相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黑山岭穿青寨人士。”王渊答道。 “穿青寨啊,”宋坚想起四十二年前的那场叛乱,仔细思考之后,突然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子?” 王渊起身拱手,婉言拒绝:“多谢宋马头好意,但本人的父母俱在。” 宋坚对王渊愈发满意,又说:“我有个孙女,今年八岁,可许配给你为妻。你安心在宋氏族学读书,等你成年之后,须一心一意辅佐我儿。若能帮无涯夺得宣慰使之职,我可以违反族规,让你当宋氏的十二马头之一!” 什么情况? 沈复璁完全跟不上节奏,他们只是刚刚见面啊。 宋坚都没摸清楚王渊的底细,就敢许配孙女,还让他将来辅佐儿子夺位。 这些土司,做事也太草率任性了吧,万一看走眼了怎么办? 王渊就更让沈师爷感到意外,小小年纪,居然设计挑拨土人叛乱。这如果放在乱世,怕不是贾诩之辈,乱武天下啊! “父亲,万万不可!”宋际连忙阻止。 宋公子虽然迂腐,但也明白宋坚想干什么。 王渊提出挑拨安氏辖地叛乱的计谋,是当下唯一可行策略。宋坚自己也有汉人幕僚,但个个目光短浅,竟不如一个小娃娃聪明。 两相比较,宋坚自然对王渊青睐有加,认为这小子值得栽培。 既然不能收王渊为养子,那就招王渊为孙婿,让他做宋公子的女婿。 这是土司的惯用伎俩,反正女儿、孙女多得是。就算看走了眼,也损失不大;而一旦招到贤才,那就赚大了! 等宋坚年迈体衰,王渊也该长大了,正好辅佐迂腐的宋公子,帮助宋公子夺取族长之位。 至于承诺让王渊担任十二马头之一,那纯属画大饼,根本无法操作,宋家是不会让异姓做马头的。 宋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父亲的谋划,必然带来一场腥风血雨,把反对他嗣位的族人杀个干净。甚至,很有可能发生内部叛乱,到时候还得武力镇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22【各有心思】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宋公子一身正气,大义凛然道:“父亲,族人皆反对我嗣位,若是强行谋划,恐有不忍之事发生。为了家族和睦,孩儿宁愿放弃那宣慰使之职。” “糊涂!” 宋坚顿时勃然大怒,当场骂道:“你这呆子!” “你本来就是嫡长孙,宋然有儿子也就罢了,他眼下都已经六十岁,才只生出一个女儿。贵州宣慰使的位子、宋氏族长的位子,于情于理于法,都该由你来继承!” “你但凡脑子正常一些,不说那种乱七八糟的话。以你的身份,以我的实力,谁还敢反对你嗣位?便是宋然都不会反对!” “你呢?读都读傻了!一天到晚想着什么文章教化,还打算动用族产去广办社学,动了大家的银子谁支持你?” “你还敢当面顶撞宋然,他是你大伯,是宋家的家主,你顶撞个屁啊,脑子被驴踢坏了吧!” 沈复璁听得额头流汗,汉人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哪有这样当众骂儿子的? 更可怕的是,话里还夹杂着家族争斗,从头到尾都在说谋位之事。 房中还有外人在呢! 宋坚见沈师爷一副鹌鹑模样,冷笑道:“你不要怕。这贵州城谁都知道,我想让儿子继承宣慰使。路人皆知的事情,我还能杀你灭口?” 沈复璁擦汗说:“宋马头误会了。吾刚才焦躁烦闷,只因天气太热之故,并无其他任何想法。” “窝囊软弱,不足为谋,”宋坚对沈师爷愈发鄙视,指着王渊说,“你还不如小娃娃。人家小小年纪,便知挑拨离间之策,此刻又从容不迫,这才是能办大事的人!” “惭愧。”沈师爷只能赔笑。 自己好基友被瞧不起,宋公子忍不住顶撞:“父亲,沈兄满腹经纶,实为不可多得之贤才。你怎能如此轻慢?” 宋际看人的眼光,把宋坚气得扶额叹息:“想我宋坚白一世英名,怎就生出你这个糊涂儿子?” 宋公子虽然满肚子腹诽,也只能老实挨训。 沈师爷更加心虚,不敢再听下去,作揖道:“宋马头,鄙人内急,就先行告退了。” 宋公子非常体贴,好心指路道:“沈兄,茅厕在那边。” “呃……” 沈师爷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苦着脸说:“多谢宋兄提醒。” 宋坚被儿子气得炸肺,突然暴怒而起,猛敲其脑瓜:“茅厕,茅厕,茅厕,你真以为他去茅厕啊?我当初就该把你丢进茅厕里溺死!” 宋公子被敲得脑袋发晕,依旧不忘守礼:“父命不可违,便是父亲把我溺死,做儿子的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苍天啦! 这个木头脑袋!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宋坚已经欲哭无泪,他很想跑去茅厕,把自己溺死了算球。 就在此时,王渊突然拱手说:“宋马头,婚约之事,请不要再提。我对宋氏马头的位子没有兴趣。” 宋坚本来就一肚子怒火,听得此言,咬牙切齿道:“小子,你想死是不是?给脸还不要脸了!” 王渊微笑道:“宋马头目光何其短浅,一个孙女婿,比得上一个朝廷大员吗?” 宋坚冷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渊说:“我欲参加科举。有朝一日高中进士,入得朝堂为官,再帮宋家说话,应该更有分量吧?” “你倒是会做梦,进士有那么好考?”宋坚气得直发笑,“从大明开国到现在,贵州出身的进士,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此言有误,必须四个巴掌。 从洪武到正德元年,一百多年时间里,贵州进士共有十九位,平均七年就能出一个。 江西去年也才三十一位而已,贵州再攒它个几十年,便赶上江西去年的进士数量了,科举差距也不是很大嘛。 王渊反问道:“宋马头,贵州进士稀少,是因为贵州人更傻吗?” “当然不是。”宋坚可不会承认自己傻。 王渊指着沈师爷:“吾听先生所言,贵州科举不力,一因学风,二因学术。贵州都没几个平民子弟读,科举墨卷又落后江南二十年,除非天赋异禀,又怎能考中进士?” 宋坚也不生气了,笑道:“那你就是天赋异禀了?” 沈师爷尿遁没有成功,此刻连忙说:“渊哥儿确实天赋异禀,我在江南都没见过像他这般读种子。” “不敢当,”王渊拱手道,“我只是比其他人聪明一点。如果让我在宋氏族学安心读,我保证能考中举人。如果宋家再资助我到外省求学,中一个进士也非难事。我既受宋家资助,又怎不尽心回报?” 宋坚已经听明白了,感慨说:“你这算盘打得很精啊,一分力都没有效过,就想让我倾力扶持。唉,你如此奸猾无耻,怎就不是我的儿子?” 宋公子低头看脚,默然不语。 王渊接受了对方的溢美之词,说道:“无所谓倾力扶持,那点银子对宋马头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何不用这九牛一毛,在我身上下个注呢?” 宋坚摇头说:“便是你中了进士,也不知哪年能熬进朝堂。便是进了朝堂,也不知说话能否够分量。便是你当上阁老,怕也早就忘了宋家的恩德。” “何不试试看呢?”王渊笑道,“若宋马头怕我忘恩负义,穿青寨就在宋氏辖地。不如减免穿青寨一半赋税,让小子更加感恩戴德。如果哪天出现变故,把穿青寨赋税加倍就是,小子怎能不顾及寨中父老?” “好小子,心够狠,竟把整个穿青寨当人质!” 宋坚顿时哈哈大笑:“虽然都是胡说八道,但我信你一回又如何。不过我是贵竹司长官,穿青寨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减免寨中赋税就别提了,我可以送你们寨子十头耕牛。” 王渊拱手道:“宋马头如此恩德,穿青人必定牢记于心。” 宋坚不再理会王渊,转身对儿子说:“你不是想办社学吗?正巧,新来的副提学官席也想办社学,你带着你的这位沈兄,去跟席大人好生联络联络。” “多谢父亲,您终于同意办社学了。”宋公子欣喜若狂。 “办社学不是重点,”宋坚对沈师爷说,“这位席大人性格谨慎,不愿跟地方土司深交,我派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沈先生,你是外人,或可跟他亲近一二。” 这就属于沈师爷的业务范围了,忙问道:“不知宋马头有何吩咐?” 宋坚叮嘱道:“我只是小小的贵竹土司官,无法联络中枢。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席大人,跟大学士杨廷和是四川同乡。而杨廷和又是帝师,今后多半是要入阁的。你要尽力巴结讨好席,看能否打通杨廷和的关系。关键时刻,或许能为吾儿继承宣慰使说上话。” “在下明白了。”沈师爷也很高兴,他说不定能借此搭上杨廷和的顺风车。 宋坚补充道:“事情若有成效,不会少你的好处。席大人想要什么,你尽管去打探,银子我有的是。他喜欢美人也无妨,我尽量去搜罗,务求让他开心满意。” 一番话谈下来,宋坚、王渊和沈复璁全是算计,只有宋公子在为广办社学而兴奋。 …… 宋然、安贵荣正在联合反对办社学,还想把贵州巡抚给撸掉。宋坚却背着族长宋然,悄悄跟席接触,打算支持办社学的提议。 宋氏家族矛盾,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而王渊出声设计挑拨安氏辖地叛乱,无外乎想吸引宋坚的注意。顺手从宋坚身上敲点学费,甚至把中举之后的游学费用都敲来了,还为穿青寨凭空赚来十头耕牛。 另外,袁刚想送两个儿子参加武举,却又碍于不是军户出身。那就只能勾搭上宋坚,以土司名义进行举荐,袁二、袁三才有参加武举的资格。 至于报恩,呵呵,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帮宋氏说几句话又如何? 沈师爷在贵州人生地不熟,他迫切希望找到能够依附之人。宋公子明显不是好的对象,宋坚才是身板硬的,现在果然能够接触贵州副提学官,且背后还连通到大学士杨廷和。 简直完美! 以上就是各方意图。 咱宋公子,真不适合当宋氏家主,身边三人就能把他玩死。 等宋家父子离开房,沈师爷才责怪王渊:“你怎能说出挑拨叛乱之策?万一闹大了,会影响大明江山社稷!” 王渊笑道:“我这几天算看明白了。太祖皇帝对贵州的安排,是让宋氏和安氏互相制衡。现在宋氏日渐衰弱,哪还能制衡安氏?不如挑拨安氏辖地叛乱,让两家一起变弱,这才是稳定贵州的长久之计,对咱们穿青寨也有好处。” 如果安贵荣听到王渊的计策,肯定会引为知己。 因为安氏已经暗中出手了,一边联合宋氏对付贵州巡抚,一边挑拨宋氏辖地的苗民叛乱。一旦成功,则宋氏衰微、巡抚撤销,安氏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安贵荣才是真正的老阴比。 只可惜,他的儿子是个智障人士。喝醉了便以杀人为乐,连贴身随从都杀,迟早要把自己给玩死。 相比起来,宋坚应该感到宽慰,至少宋公子还属于正常人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23【血管、草纸与侍女】 第四天傍晚,袁二终于睁开眼睛,喝了点清水和稀粥又沉沉睡去。 大夫赶来查看伤口,又给袁志号脉,叮嘱道:“伤者失血过多,现在还很虚弱。接下来两天,主要喂他吃清淡流食,三日之后恢复正常饮食。多给他吃些补品,把失掉的元气补回来。”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袁刚感激涕零。 王渊上辈子打隧道的时候,就曾经有工友发生事故,因救治太晚只能截肢。他担忧道:“袁二的腿会不会有问题,伤了大动脉,不用截肢吧?” “动脉我知道,何谓大动脉?”大夫有些不解。 对中医而言,动脉有两层含义。 平时号脉按压的地方,就是动脉之一。还有跳突如豆,节奏不均匀的脉象,也被称之为动脉。 王渊只得更换用词,重新发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袁二伤了腿部的大血管,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血管?”大夫更加迷糊。 “呃,”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问道,“你不知道血管吗?” 大夫想了想,反问:“你是想说经络?” “你们医生把血液流通的地方叫经络?”王渊感觉说不清楚。 看在王渊是宋家贵客的份上,大夫耐心解释道:“《黄帝内经》有云:‘若夫八尺之士……其死可解剖而视之……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你看自己的手背,是不是隐隐可见青筋,那些就是人体络脉。肉里鲜血运行,深不可见者,那些就是经脉。” “???” 王渊一脸黑人问号。 手背上那些是体表静脉好不好,我一个修桥打洞的工程狗都知道,怎么变成中医里的络脉了? 还有,经脉不是用来练内功的吗? 怎么在这个外伤大夫口中,又成了深藏而不可见的大血管? 王渊指着自己的大腿比划:“这里有个什么经脉,受伤了会喷血。” “你说的是冲脉吧,”大夫顿时就笑起来:“冲脉不属于十二正经,乃是奇经八脉之一。冲脉起于胞中,为十二经之海,又称‘血海’,主全身鲜血运行聚散。” 大夫又指着身体一阵解释,王渊大概是明白了。 冲脉在这个大夫的理解当中,是一条从脑袋延伸到脚的大动脉。而身上的十二正经,也就是十二条大血管,犹如十二条江河,都要在冲脉这个血海中汇聚集散。至于毛细血管和体表静脉网,则被《黄帝内经》视为络脉。 不是说经络跟血管无关吗? 王渊问道:“所以,全身鲜血都是随着经络而流通?” “不尽然,血顺经络而走,却非完全重合,”大夫摇头解释道,“经络运行的,不仅有血,还有气与髓,涉及到五脏六腑。冲脉为血海,膻中为气海,脑为髓之海,再加上胃为水谷之海,合称四海。络为细流,经为江河,沟通四海,则气血生生不息。” 王渊又被搞糊涂了,按照这个大夫的说法,血液有时候顺着经络流通,有时候又不顺着经络流通,那到底是不是血管?还扯上什么活见鬼的气与髓,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了。 反正自己又不当医生,懒得再盘根问底,王渊说:“那我同伴的腿,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你怕他伤了冲脉?”大夫笑道,“真要是冲脉损伤,一炷香不到就流血死了,哪有机会抬回城里医治。血海岂是说着玩的?便是勉强活下来,气血也会淤阻不畅,整条腿都要发黑坏死。这都过去好几天,你看他的腿变黑了吗?” 没伤到大动脉就好,王渊总算放心下来。 就像大夫所说的那样,如果是大动脉出血,以此时的医疗条件,早就已经死得透透了。可能是伤到了股静脉,造成股静脉大出血,只能说这家伙运气好。 大夫背起自己的木箱,嘱咐道:“我之前开的方子,有活血化瘀之疗效。他的患处还有一些淤血,会导致经络不畅,记得继续煎服数日。如果想快些除淤,可以另找大夫针灸。本人主治外伤,对针灸不甚在行,这就帮不上忙了。” 所谓患处淤血导致经络不畅,按照袁二此刻的症状,翻译成现代医学术语就是:淤血形成了静脉血栓,阻塞静脉管腔,导致静脉回流障碍。 如果一直不消除静脉血栓,同样有可能瘸腿残疾,甚至引起内脏的病变。 袁刚又拜托宋公子,请来一个精通针灸的大夫,每天早晚两次为袁志施针通淤。 即便迂腐不堪的老实人,亦自有其人格魅力。随着袁二日渐好转,袁刚对宋公子感激涕零,让他豁出命去报答也心甘情愿。 至于王渊则赌咒发誓,这辈子一定不再受伤,中医治疗外伤实在太邪乎了,连个血管的准确概念都没有。 不过在宋家住了几天,王渊也有巨大的意外发现。 宋家居然用草纸擦屁股! 太爽了,终于找回一点现代生活的感觉。 沈师爷对此习以为常,说道:“在江南之地,一文钱至少买十张草纸,一张草纸又可裁为数张厕纸,殷实之家谁还用不起啊?” 王渊疑惑道:“纸是用来书写的,用纸如厕不是有辱圣贤吗?” 沈师爷笑道:“你怎也如此迂腐?孔圣人在世之时,天底下还没有纸呢。古人用竹简写字,也用竹简如厕,谓之‘厕简’也。今人用纸写字,亦用纸如厕,实乃追思先圣之举!” 这尼玛歪理,居然还能说得通。 中国人用纸擦屁股,至少开始于南北朝。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这说明,当时已有人用纸擦屁股,但不被主流读书人所接受。 唐末有个大食人来中国经商,就在游记中表达了惊讶:中国人居然不用水清洗,而是用纸擦一下了事。 但真正推而广之,还是在元代之后。 蒙古贵族才不管有辱圣贤,不就是草纸嘛,老子用得起! 这种蛮子思维沿袭到明朝,皇帝就是用草纸擦屁股的,还有个特供机构叫内官监纸房。至于太监宫女所用草纸,则由宝钞司制造——此宝钞司只造草纸,包括书写用纸,负责印大明宝钞的是户部下辖宝钞提举司。 不管如何,王渊总算告别用树叶擦屁股的日子。他甚至偷了宋家的一摞草纸,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嗯,是拿,不是偷。 又是半月过去,袁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袁刚和王猛返回山寨一趟,把其他几个愿意读书的孩童,全都接来一起前往宋氏族学。 入学之际,宋公子送给王渊一个书箱。 此箱为脱胎漆器,即用绸布和生漆,在胚胎上逐层裱褙,阴干后脱下原胎,再上灰、打磨、研漆,又涂上一层彩漆。不但如此,表面还嵌了金丝银错,附以各种装饰物品。 只这个书箱,估计就值一头耕牛,听说是宋公子第二次乡试所用考箱。因为在考场生病晕倒,宋公子觉得晦气,便一直扔在书房蒙尘,索性废物利用送给王渊读书。 刘耀祖也带来个书箱,是刘木匠自己制作的。材料为青冈木,放进书本,颇为沉重,刘耀祖只能扛着去上学。 其他几个孩童都是麻布书袋,即单肩挎包,样式跟几百年后大同小异。 宋公子派人将他们送去北衙,甚至还安排住宿。 以宋际的敦厚老实,也难免进行区别对待。王渊被安排在正经客房,其他寨中孩童,全部跟宋家下人住在一起。 很快到了入学第一天,早早有侍女端来膳食:“王公子,请用早膳!” 王渊听她的贵州官话带着口音,问道:“你是哪个部族的?” “回禀公子,我是侗家苗。”侍女说。 王渊一听她自称,便知是个已经被洗脑的。 这里隐藏着一条种族鄙视链,贵州汉人以外的族群,皆被不加区分的视为苗人,诸如侗家苗、水家苗、猓猡苗等等,穿青人经常被汉官当成黑苗。 就连宋氏本族的仲家,都被汉人喊做“仲家苗”。 而水东宋氏受此影响,也把各族加个“苗”字,属于对非苗族群的一种蔑称。 这个侍女在自我介绍时,即对自己的族群使用蔑称。那她应该很小就来宋家当奴仆,甚至干脆就是奴隶身份,已经对宋家有了认同感,反而看不起自己的本族。 王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采。”侍女回答。 王渊打探道:“昨晚也是你来送吃的,还送来热水给我洗脚。你有其他事情做吗?” 侍女阿采说:“老爷让我专门服侍公子。” 王渊算是明白了,这个侍女是宋坚派来的。 也不能算监视,相当于考察吧,如果王渊学习成绩太差,估计今后就不能享受各种优待了。若是王渊表现出惊人的科举天赋,宋坚肯定要加大资助力度,侍女也算是一种用来投资拉拢的资源。 宋家不缺奴仆,甚至大部分奴仆,都不需要支付工资,而是以村寨徭役的方式招纳。 阿采这种被从小养大的,身份更低,多半属于奴隶。但更受信任,已经算是家奴了,今后还可能获得婚配,家生子继续为宋氏效力。 像宋灵儿身边的十多个护卫,全部都是家生子,从小悉心培养,甚至还送去读书识字。只要稍加优待,便忠诚度爆棚,随时可为主人挡刀挨箭。 王渊吃了一块肉饼,觉得味道不错,便说:“这些不够我填饱肚子,能再拿一些来吗?” 阿采立即退下,很快又端来一盘肉饼。 王渊自己吃了些,把剩下的肉饼放进书箱,打算去学堂分给寨中的伙伴。 阿采主动帮王渊提着书箱,将他带到族学外数十步远,说道:“公子,宋氏族学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带随从进入,便是书童也不行,奴婢只能送到这里了。” “多谢!”王渊接过书箱。 阿采还没走远,宋灵儿就满脸不情愿的来了。 她被自己的护卫押送而至,手腕上还栓着一根绳子。马也没有骑,因为进了北衙不准骑马,甚至连身上的兵器都被收缴。 正自郁闷当中,宋灵儿突然看到个熟人,连忙挥手喊道:“嘿……那个穿青蛮子,你也来读书啊?你那个同伴死了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24【忍辱负重】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按后世史学观点,贵州共有四大土司,即播州杨氏、思州田氏、水西安氏、水东宋氏。 播州即遵义,明中期隶属于四川,因此杨氏土司暂且不提。 在明朝开国之初,思州田氏最为强大,独占贵州五分之二地盘,下辖一府、一县、十四州、五十二长官司。即便把宋氏和安氏凑在一起,实力都远远不如思州田氏。 幸好,田氏内斗,一分为二,连续几代自相残杀。 朱元璋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地盘,改设州县和卫所。 即便如此,田氏仍旧内斗不休。 到永乐年间,思州田氏首领田琛,不但杀死思南田氏首领的弟弟,而且还刨坟戮其母尸。 朱棣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土地,又设了几个州县卫所。 思州田琛因此心怀不满,怒而举兵造反。朝廷出兵五万讨伐,将田琛革职斩首。 思南田氏也不消停,田宗鼎告发祖母杨氏与宣慰副使通奸。杨氏反戈一击,告发孙子田宗鼎弑母,朱棣趁机再次发兵征讨。 就此,思州、思南二田覆灭,朝廷将其辖地分设为八府。 这才有了宋氏和安氏的风光! 特别是宋氏,因为田氏的某些地盘,实在难以改土归流。朝廷干脆扔给了宋氏统治,令宋氏辖地几乎扩大一倍,终于拥有跟安氏叫板的底气。 为什么要讲这些土司往事? 因为在田氏内乱之时,安氏和宋氏皆为孤儿寡母,两个女人带领各自部族日渐兴盛。她们分别是顺德夫人奢香,以及明德夫人刘淑贞,多次出兵帮助朝廷稳定贵州,川黔驿道也是她们出力修通的。 有这两位夫人的丰功伟绩,在水东、水西之地,女性地位都非常高——相对别处而言。 就拿水东宋氏来说,虽然经常搞联姻,用女子拉拢豪杰和富商。但宋家的女儿,天然享有读资格,嫁到夫家也依旧强势。如果实在看不起男方,不愿嫁给歪瓜裂枣,甚至还有拒绝婚配的选择。 宋灵儿可以拒绝婚配,但不能拒绝读,她是被捆来族学的。 跑到王渊跟前,宋灵儿不满道:“喂,跟你说话呢,又变哑巴了?” “你在跟我说话吗?你刚才明明在跟穿青蛮子打招呼。”王渊歪头笑看着对方。 宋灵儿说:“你就是穿青蛮子啊。” 王渊摇头:“我是穿青人,但不是蛮子。我父亲是汉人,说的是汉话,我读的也是汉家经典。” “都一样,反正是蛮子。”宋灵儿不以为意。 王渊开始跟她讲道理:“那我可以叫你仲家蛮子吗?汉官蔑称你等为仲家苗,照这说法仲家也是蛮子。” 宋灵儿反驳道:“普通的仲家人可称蛮子,但我们宋家是土司,早就不是蛮子了!” “但在汉官眼中,土司也是蛮子,对不对?”王渊问道。 宋灵儿讥讽说:“汉官跟我那族兄一样,读把脑子都读傻了,他们根本分不清楚。” 王渊面露微笑:“英雄所见略同。那些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多半也是脑子傻掉了,就像汉官分不清土司和蛮子一样。”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说我傻!”宋灵儿怒目圆瞪,居然立刻反应过来。 王渊仔细分析道:“道理都是相同的。你若是不傻,那些汉官也不傻。若那些汉官不傻,他们就说对了,你们宋家也是蛮子。你承认自己是蛮子吗?” “当然不是!”宋灵儿斩钉截铁道。 王渊又说:“既然你不是蛮子,那些汉官就傻。跟汉官一样,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也傻。是不是这样?” “等等,我理一理!”宋灵儿开始认真思考。 王渊提着箱朝族学大门走去,笑道:“你慢慢理吧,等理清了再来跟我争辩。” 宋灵儿的脑瓜子飞速运转,发现怎么也理不清楚。 如果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家也是蛮子;如果不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灵儿就是个傻子。 想来想去,宋灵儿必须在蛮子与傻子之间,为自己做出一个恰当选择。 于是问题就演变成,我该当蛮子还是傻子? 好难决定啊。 “啊啊啊啊啊!” “不想了!” 宋灵儿脑袋抓狂,使劲跺脚。纠结好一阵,终于追上去大喊:“喂,你等我一下!” 阿猜和阿旺的职责,是护送小姐读,此刻只能在外等待。 阿猜经过一番冥思苦想,皱眉道:“如果是我,就承认自己是蛮子,当蛮子总比当傻子好。” “我两个都不当。”阿旺明显更聪明。 阿猜把自己代入宋灵儿的角度,说道:“总得选一个吧。” 阿旺说:“你傻啊。小姐收回那些话,就什么都不用当了。” 阿猜挠挠额头:“也对,我怎么就没想到?” 阿旺懒得再跟傻子说话。 …… 课堂里人不多,加上穿青寨孩童,也就二十多个的样子。 宋氏子弟,只有一半在北衙这边读,还有一半在养牛圈族学读。 即便宋氏号称诗礼传家,但到这一代,都不再把文章当回事。碍于族规,大部分孩童在族学厮混两年,能背诵《三字经》、《千字文》了,便欢天喜地的学成归家,此生再也不想拿起本。 “王二哥,快坐这边!”刘耀祖招手道。 王渊提着箱走过去,见袁达一脸愤懑,问道:“袁三怎么了?” 刘耀祖低声说:“我们几个,刚才被人欺负了。不过也没什么,反正是来读的,被欺负也不会少二两肉。” 袁达紧握拳头,双目通红:“王二,我不想读了,我想回寨子里!” “你知道什么叫胯下之辱吗?”王渊问。 “没听过。”袁达道。 王渊详细解释道:“汉朝的开国大将、淮阴侯韩信,从小就胸怀大志。年轻时,他跟人起了争执,被迫从别人胯下钻过。但他忍辱负重,最终做出一番大事业,曾经欺负他的人,全都得跪下给他磕头赔罪。你刚才受的欺负,能跟胯下之辱相比吗?” “不能。”袁达摇头。 王渊又说:“你想成为韩信那样的大将,凭借军功封侯吗?” “做梦都想!”袁达连连点头。 王渊笑道:“那就忍。” “袁二,我不想忍,也不想当什么将军。”旁边的方正哭丧着脸。 寨中巫医贺家的两个孩童,亦跟着说:“我们也想回寨子,这里的人都好坏!” 王渊告诫道:“寄人篱下,务必忍耐。”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宋氏子弟过来,一脚踹歪王渊的桌子:“你也是新来的蛮子?” “唉。” 王渊叹息着把桌子扶正,又将翻在地上的箱捡起,拱手道:“在下王渊,不知各位怎么称呼?” 为首那人大概十二三岁,双手叉腰,气焰嚣张道:“我叫宋夔,龙里司长官是我爷爷!” 宋夔的父亲叫宋储,颇受族长宋然宠爱,是内定的宣慰使继承人。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说:“见过宋公子。” “哈哈哈哈,我们都是宋公子,你是在拜见哪个?”另一个孩童大笑。 宋夔指着王渊的鼻子:“你给我磕个头,我就让你在宋氏族学读!” 王渊问道:“如果我不磕头呢?” “那我就打你!”宋夔亮出拳头。 王渊又问:“如果打不过我呢?” “哈哈哈哈!” 一群宋氏子弟捧腹大笑,似乎王渊说得很滑稽。 此刻宋灵儿已经走进课堂,她没有出言阻止,反而站在一旁看好戏。 另外还有几个宋家的女孩子,也纷纷围拢过来。一些表现得很兴奋,一些面露不忍之色,但都没有站出来帮王渊说话。 “居然还敢顶撞我,打死你个蛮子!”宋夔挽起袖子,一拳打向王渊面部。 拳头打出一半,王渊猛然起腿,宋夔瞬间倒飞回去。 “唉哟,我的肚子!” 宋夔双手捧腹,表情痛苦,疯狂叫喊道:“快一起上啊,打死这个蛮子!” 其他宋氏子弟终于反应过来,抄起板凳、包、砚台、课本等武器,一窝蜂的朝王渊身上打去。 “打起来啰!” 宋灵儿激动得跳上桌,唯恐天下不乱,拍手大叫道: “不要用,用板凳砸他!” “你没吃早饭啊,使大点力气!” “踹他裆,踹他裆啊!” “哇,这拳厉害,把人都打飞了。” “读好有意思,早知道我早来了,天天都能看人打架。” “喂,你们再打呀。那么多人打一个,还全都被打趴下,也太给宋家丢脸了!” “……” 课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到遍地,本字纸乱飞。 王渊完好无损的站在原地,跟他打架的孩童,一个个鼻青脸肿,吓得不敢再接近。 说好的忍辱负重呢? 穿青寨孩童们,都傻傻看着王渊。 今天沈师爷在跟席大人玩耍,并没有来宋氏族学教。 负责授课的是廖夫子,他走进课堂愣了愣,随即视若无睹,走到前边坐下说:“咳,开始上课!” 宋氏子弟也没把老师当回事儿,各自将桌扶正,扭头恶狠狠的怒视王渊。 宋灵儿从桌上跳下来,抱怨道:“太没劲了,我都还没看过瘾呢。”她把袋随手一放,举手道,“先生!” “何事?”廖夫子问。 宋灵儿道:“先生,我听说君子有六艺,其中就包括射箭,不如你教我们射箭吧。” 廖夫子的面部肌肉连续抽动,终于憋出两个字:“不会。” “那你不是君子!”宋灵儿道。 “哈哈哈哈!” 刚才被王渊揍得满头包的宋氏子弟,突然就哄堂大笑起来。戏耍老师和新生,是他们读的全部乐趣,这地方实在没有别的娱乐项目。 “哐!” 教室大门被一脚踹开,校长宋炫走进来,众孩童顿时捧朗诵:“人之初,性本善……” 宋炫是远近闻名的大诗人,也是公认的宋家第一才子。他猛然踹翻距离最近的桌,厉声呵斥道:“谁再吵到老子看,全部吊起来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25【正俗简繁】 “公子,先生,请用茶点!” 客房内,王渊与沈师爷对坐,阿采端来下午茶。 沈复璁咬了一口糕点,又品了一口茶茗,笑道:“这贵州别样学得慢,享受倒是紧追江南之地。” 明朝皇帝和底层贫民,都是一日两餐制度,但皇帝能吃各种零食和夜宵。 至于王爷、官僚、富商、军官,早就一日三餐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到了明朝中叶,江南又开始流行喝早茶和下午茶,比英国的茶点文化早了好几百年。 王渊没有喝茶吃糕,继续专心致志练字。 沈师爷回味着茶茗,问道:“此茶甚佳,是什么茶叶?” 阿采回答说:“都匀雀舌。” “行了,你退下吧。”沈师爷点点头,架子颇大。 阿采躬身退出客房。 沈师爷问道:“你在宋氏族学可过得惯?” 王渊笑道:“如鱼得水。跟宋氏子弟打了几架,皆胜之。可惜廖夫子讲课,不如先生那般透彻,希望先生能够早日来这里当教谕。” 沈师爷捧着茶盏,歪躺在椅子上,得意道:“我这几日,都在跟席大人游玩,顺便辅佐其广办社学。席大人刚刚赴任,幕府未开,心腹全无,他还想邀我做幕宾呢。” 明代官场,有佐幕体系。 佐官是经朝廷认可的,有一定品衔,相当于正式工。但佐官往往用着不顺手,主官就会自己开幕,征辟幕僚为己用,相当于临时工。 若是巡抚开幕,甚至能征辟到举人为幕僚。 沈师爷这厮太能混了,短短几天时间,居然就得到副提学官席书的信任。 沈复璁笑着说:“我还跟着席大人,去城南巡视了卫学。你知道在这贵州城方圆数百里,哪家盘剥最厉害吗?” “不是宋家和安家?”王渊问。 “是镇守太监!” 沈师爷虽然没当过啥大官,却自负儒学正宗,天然对宦官有抵触心理。他鄙夷冷笑道:“贵州镇守太监,才是真正的鱼肉百姓,不但把卫所军户害惨了,就连中曹长官司的土民,都被他迫得几欲造反。” “能够想象。”王渊说。 别扯什么明朝文官集团腐败,在贪污一事上,拍马都赶不上太监。 因为文官贪污还稍微讲点规矩,太监贪起来则肆无忌惮。 贵州这边土司势大,镇守太监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云南那边才叫人叹为观止。 弘治年间,吏治清明,天下承平。 即便这种年月,云南镇守太监都敢胡来,任用混混无赖和破落军户,广占田地、山场和池塘,肆意盘剥当地土司和百姓。 二三十年时间,竟把凤溪附近土司都祸害个遍,只有少数土司愿意继承职位,其他土司全部不堪忍受而逃。环城周边的土民百姓,人口减少八成以上;城池周围二三百里,土民人口减少六成以上。到正德末年,当地被太监搞得宛如末世,土司、土民皆反,甚至还引来生地蛮夷入侵。 沈师爷道:“听说令尊就是从贵州前卫逃亡的,你们家的土地,可能也被镇守太监侵占了。” “唉。”王渊无奈叹息。 这贵州已经烂到根子里,土司盘剥百姓,将官盘剥军户,太监盘剥土司、将官、百姓和军户。 说起来,还是太监最牛逼。 “不说这些了,”沈师爷道,“数日不见,我来考教你的功课。” 王渊说:“《百家姓》我随便看了看,《千字文》我已经完全掌握,文中典故也请教了廖夫子。” “那接下来就学《小四书》,”沈师爷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叫《小四书》吗?” 王渊说:“是因为很重要?” 沈师爷介绍说:“所有的科举内容,大半的儒家经典,都是以《小四书》为提纲展开的。你若能学好《小四书》,今后学四书五经便事半功倍,切莫因为是蒙学书籍而轻视。” “学生明白了。”王渊其实没明白。 但真把《小四书》翻开,大致快速浏览其内容,结合现代教育学理论,王渊瞬间比沈师爷明白得更彻底。《小四书》乃是四本书的合称—— 《名物蒙求》介绍自然知识、社会情况和伦理常识,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世界观和伦理观。 《性理字训》以理论知识为主,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价值观和道德观。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两本书,你可以理解为《上下五千年(明代版)》,主要培养学童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只需老老实实把《小四书》学完,便已具备古代读书人的基础素养,再学四书五经就更容易理解掌握。这玩意儿对儒生的整个学习生涯,都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 可惜,明朝的大部分儒生,都没能真正掌握《小四书》,只抱着《朱子集注》和参考资料死记硬背! 把《小四书》放下,王渊说:“先生,我这几天练字,心中有一个疑惑。” “什么疑惑?”沈师爷道。 “除了欧阳询的字帖外,我还从宋公子书房借来一本宋徽宗字帖。为什么宋徽宗写‘無’字时,大部分都用‘无’呢?”王渊顺手在纸上写出这两个字。 沈师爷顿时就笑起来:“正体与俗体之别而已,不必太过在意,随便写哪种皆可。但在科考的时候,你最好能写正体字,就怕遇到那种迂腐的阅卷官。” “科举对正体和俗体没有规定吗?”王渊问。 “当然没有。”沈师爷说。 汉字简化从先秦时代就开始了,至宋代简化到一个巅峰。 就拿“無”字来讲,在辽宋时期,无论是帝王百官,还是贩夫走卒,都更习惯用“无”这种省事写法。 宋徽宗的传世作品中各种“无”,偶尔出现一次“無”反而稀罕。 辽代佛经中则有“南无無垢臂佛”,正体和俗体混在一起连续使用,只因佛名必须用正体才显得虔诚庄重。 明代由于八股文的原因,儒生写文章很难玩出花样,那就在用字上追求复古呗。开始摒弃大量的常用俗体字,转而追求复杂的正体字,用以展现自己学问渊博。 这是一种汉字演化的倒退现象! 即便再倒退,明朝都没有进行强制规定。 科举使用正体字,属于玄学加分项,其实考官根本不在乎。而如果使用俗体字,则为潜在减分项,遇到迂腐考官会不高兴。 哪天王渊脑子突然抽了,在考场不小心用“无”字,一般而言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对正体字有硬性要求,那得等到康熙朝了。届时,任你文章写出花来,一旦使用俗体字,那就等于是交白卷。 蒙学教材内容,对王渊而言非常简单,但他学得依旧非常认真,主要就是想弄清楚这种常识问题。 特别是繁体和简体的正确运用! 比如现代汉字当中,“里”的繁体有“裏”和“裡”。在古代,只有表达方位关系,才用繁体字(裏面,那裡),其他时候则直接用“里”(鄉里,十里地)。 一旦王渊写出“鄉裏”这种错误组合,比使用俗体字还糟糕要命。 “喂,王渊,出来打架了!” 王渊和沈师爷正在讨论学习,外边突然传来宋灵儿的喊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26【恰烂分,稳如狗】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七八个宋氏子弟站成一排,全都对王渊怒目相向。 在贵州城,他们属于天之骄子,竟多次被一介蛮夷打得满头包。 偏偏宋氏在北衙和族学当中,对小孩子打架持放任态度。只要不动用兵器,只要不打死打残,随便这些孩童如何瞎胡闹——当然,还有一条,不能打扰宋校长看。 都没法找家长告状,他们的家长不在这里,在各自的辖地潇洒快活呢。 王渊笑着走下台阶,摩拳擦掌问:“今天准备怎么打?” 宋夔下意识退后两步,大声说道:“比试弓箭!” 王渊立即摇头:“宋氏族规,这里不能使用兵器。” “出去比!”宋夔指着后山方向。 王渊笑道:“可以。” 宋夔见王渊落入圈套,笑着补了一句:“我让随从跟你比。” 宋灵儿纯属看热闹,不站在任何一边。听得此言,她鄙视道:“宋夔,你就是个胆小鬼,居然还要找族中勇士帮忙。” 宋夔根本不理会宋灵儿的讥讽,死盯着王渊说:“敢不敢比?” “敢倒是敢,”王渊撇撇嘴,“但你们真的好烦啊,简直没完没了。即便我今天比箭获胜,明天又要换着花样来,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读?” 宋夔此刻胸有成竹,说道:“我可以发誓,今天比完弓箭,以后都不再找你麻烦。如果你输了,就要给我们下跪磕头。” “你们输了呢?”王渊质问。 宋夔拍着胸膛说:“如果我们输了,今后就不再找你麻烦。” 王渊摇头道:“不够。” “你想怎样?”宋夔问。 王渊说出自己的条件:“如果我赢了。第一,不能再找我麻烦;第二,不许再欺负我的同伴;第三,你们都要喊我一声阿哥!” “好,”宋夔当即答应,“但如果你输了,就要喊我主人,从此做我的奴仆!” “一言为定!”王渊也很痛快。 他们此刻读的地方,即后世贵阳市乌当区北衙村院遗址。周围都是长满竹子的山丘,尤以东面山岭最高,唤作凤凰山。 比箭之地,便在凤凰山麓。 宋夔纯属欺负人,安排八个青壮跟王渊比箭,都是各自随从当中箭术最好的。王渊只有赢了所有人,才算赢得比试,否则就算输掉。 宋夔扔给王渊一把弓,讥讽道:“小蛮子,没用过这般好弓吧?” 王渊懒得搭理他,开始熟悉弓箭。 这是一把七斗制式步弓,考武举的必备用品。 宋夔指着前方树立的九个草垛,其实就是九个稻草人,说道:“射中脑袋和咽喉计三颗豆子,射中躯干计两颗豆子,射中四肢计一颗豆子。每人发十箭,谁的豆子多,谁就算获胜。” “我来当判官!” 宋灵儿主动请缨,态度非常积极。 王渊摆弄着弓箭,问道:“我对这种弓不熟悉,能射几箭练手吗?” “随便你,”宋夔此刻大方无比,笑道,“这可是七斗弓,你能拉开就算你厉害。” 宋夔早就打听清楚了,王渊还有半个月才满十一岁。 十一岁的孩童,即便长得蛮高,但力气能有多大?别说七斗步弓,便是三斗马弓都难以拉开。 七斗即0.7石,明斤126斤,大约53千克,七斗弓就是116磅弓。(注:各种统计出入很大,本引用《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明代一石约为76.75千克。) 别看文艺作品当中,动不动就“能开五石弓”。 事实上,七斗弓已经是明代武举考试,级别最高的制式步弓了,开一石弓那属于附加题——能挽七斗弓为上力者,能挽五斗弓为中力者,能挽三斗弓为下力者。 宋夔这货一肚子坏水儿,根本没想过跟王渊比箭术。 宋灵儿猛地回过味来,出于裁判的职业道德,她抗议道:“这样比试不公平,应该换成三斗弓,否则就变成比力气了,哪里还算比箭?” 宋夔得意大笑:“哈哈,是他自己中计,现在可不能反悔。” “这种比试有什么意思?要比力气大,你们干脆举石锁算了。”宋灵儿非常不高兴。她倒不是向着王渊,只因没好戏看而失望,今天这趟算是白来了。 王渊则满不在乎,都说穿越者有金手指,他的金手指可能就是身体素质好吧。 从小营养不良,家里油盐都省着放,居然能够天生神力,这完全不讲科学道理! 王渊平时所用土弓,大概也就三斗左右,他还真没用过七斗弓。当即试着拉动弓弦,发现足够拉个半满,再继续便开始变得吃力起来。 试射一箭,直接脱靶。 “哈哈哈哈!”宋氏子弟捧腹大笑。 宋灵儿则咂咂嘴,心想:这蛮子力气真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用的才是一斗弓呢。 王渊立即作出调整,不到半满就放箭。无奈靶子太远,力道明显不够,想射脑袋却落向地面。 “试够了没?”宋夔笑嘻嘻问。 “没有。” 王渊面无表情,把弓拉到七分满。仔细瞄准之下,手腕已经不住颤抖,再次射出一箭,扎进稻草人的腿部。 幸好,东方以复合弓为主,弓身相对较短,小孩子也能凑合。 如果换成欧洲的单体弓,今天根本不用再比了,王渊的手臂长度还达不到开弓要求。 掏出一截布条,缠在拇指上,王渊说:“可以了,开始吧。” 宋灵儿高高举起马鞭。 “啪!” 鞭子着地,一声脆响,九箭同时射出。 第一轮,四人射中脑袋,剩下五人射中躯干。 第二轮,两人脱靶,剩下七人射中躯干。 第三轮,三人脱靶,剩下六人射中躯干。 到了第四轮,居然有六人脱靶……即便放下弓箭,他们的手臂都止不住颤抖。 开玩笑,这可是上力者使用的七斗强弓,让宋家土司的贴身侍卫来还差不多,宋家子弟的随从可没那么大力气。 包括王渊在内,一群战五渣,接下来就是比烂了。 王渊的手臂同样在抖,但他一次都没有脱靶,也没有射中过头部——全程恰烂分。 之前试射两次,王渊已知自己的极限。即便他天生神力,但碍于身体发育,也只能硬拉到七分满。 力气不够,可以用脑子玩啊。 每次只拉六分满,保持对弓箭的掌控度,指着稻草人的脑袋射击,落下来正好射中肚子。 那些宋家随从就比较莽了,一个个都想在主人面前表现,第一箭全部把弓拉满再射。第二、第三箭也是尽量拉满,而且属于硬拉,不但违背射箭技巧,还特别消耗体力,也容易把自己的肌腱拉伤。 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肌肉阵阵抽痛,手抖得跟帕金森患者一样。 射到第五轮,直接有八人脱靶,只剩王渊还在恰烂分。 稳如狗! “啪!” 宋灵儿抽鞭子喊道:“我宣布,王渊获胜!” “胜什么胜?还没比完呢!”宋夔的脸色黑如锅底。 那就接着比呗。 一时间,箭矢满天飞,落地皆随缘,手抖如筛豆。 宋夔欺负王渊力气小,将靶位设置得太远了,现在反而坑到自己这边。 八个宋家随从输得心服口服,虽然王渊弄巧恰烂分,但烂分也不是人人能恰的。那需要对力道和距离的精准把控,稍不注意就是脱靶,反正他们没有如此天赋——若有那个天赋,早被土司叫到身边当护卫了。 宋灵儿指着宋夔说:“愿赌服输!” “以后我不找他麻烦就是。”宋夔说着转身就走。 宋灵儿喊道:“还有叫阿哥呢!” 宋夔走得更快,只当没听见。 宋灵儿冲过去拦住:“不许走!” 宋夔生气道:“小嬢(小姑),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宋灵儿双手叉腰:“我谁都不帮。但我是判官,一切照规矩来,说好的就不能反悔!” 宋灵儿是族长宋然的独生女,宋夔的父亲还指望着嗣位呢,不能得罪这姑奶奶。 虽然越想越气,但宋夔还是走到王渊面前,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道:“阿哥。” “还有你们。”宋灵儿指着其他人。 剩下七个宋氏子弟,也只得走过来,心不甘情不愿,一人喊一声“阿哥”再离开。 宋灵儿颇为得意,笑着问王渊:“我这个判官当得怎样?” 王渊由衷赞叹:“铁面无私,秉公执法。” “哈哈,你会的汉家成语还真多,”宋灵儿愈发高兴,又说,“你的力气好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父亲的护卫都是勇士,也只有一个能开七斗弓呢。不是像你们那样硬拉,是随便开七斗弓。等你长大了,肯定也能像那位勇士,开七斗弓就跟吃饭一样。” 王渊问:“贵州城能开七斗弓的有多少?” “不知道,”宋灵儿叽叽喳喳说道,“但在贵州卫那边,出了个能开两石弓的大勇士,他考上武举就到外地做将军去了。” 尼玛,开两石弓,338磅弓啊……简直不是人类! 至于历史上那些开五石弓的猛人,即便抛开度量衡差异,也让王渊难以想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27【土木三杰】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王渊总怀疑古代弓力计算方式,跟现代计算方式有些不一样,否则哪来那么多猛人? 《天工开物》是这样计算弓力的:“以足踏弦就地,秤钩搭挂弓腰,弦满之时,推移秤锤所压,则知多少。”如此看来,似乎跟现代的弓箭测磅又没啥区别。 但是,从先秦到唐宋,弓力的测试方法却不同。是先将弓弦松弛,固定弓腰,在弦上挂砝码,测试弓身所能承受的极限。(注:《考工记》、汉郑玄、唐贾公彦都有相关记载和阐述。) 因此,宋代以前的一石弓,表示弓身能承受一石力。而明清的一石弓,则表示把弓拉满,人需要用一石力气。 前者以弓性为准,后者以人力为准。 明朝人应该是知道这种区别的,官方统计弓力已改用斤来计算。但民间依旧沿袭唐宋旧制,还是用“石”和“斗”来表达——多半是为了方便吹牛逼,就像印度的GDP数据一样,修改统计方法之后,GDP增速一下子就上去了。 王渊刚才拉的七斗弓,说是有126斤,其实很可能只有80斤!他没读过《考工记》和《天工开物》,不知道古今统计方式有异,因此总感觉特别玄乎,拉弓搞得跟修仙一样。 当然,猛人还是有的。 《天工开物》对弓力有严格划分,能拉满超过120斤的谓之虎力,差不多就是160磅以上。宋灵儿所说那个能开两石弓的勇士,虽然肯定拉不开338磅弓,但有可能拉开200磅的弓。 既然想不明白,王渊也就不想了,只站在那里傻乐,因为宋夔忘了把弓箭带走。 一把制式步弓,足足两袋铁箭,王渊感觉自己发了大财。 “喂,我们去打猎吧。”宋灵儿道。 王渊摊出双手道:“打不了猎,手抖得厉害。” 宋灵儿笑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对了,你会不会骑马?” “没骑过。”王渊道。 “我教你,”宋灵儿好为人师,对自己的随从说,“给他一匹马。” 可惜,只有一匹矮马,乃是宋灵儿的坐骑。 阿猜把自己的马牵来,王渊骑上去之后,腿太短根本够不到马镫。倒是可以把马镫收短,但小孩子骑大马,非常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算了,骑我的吧,”宋灵儿性格豪爽大方,一身江湖习气,“改日我送你一匹矮马,咱们天天逃课去打猎。反正你跟宋夔他们也不打架了,留在族学没热闹可看,不如骑马打猎畅快。” 王渊两辈子都没骑过马,小心翼翼爬上去,幸好这匹马非常温顺,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宋灵儿纠正道:“你的腿要竖直着放,这样才容易使力。” 王渊说:“我比你腿长,马镫太高了,腿竖不起来。” 宋灵儿立即招呼阿猜过来,令其调整马镫高度。 阿猜虽然有点傻,但为人比较热心,调整马镫之后,还主动纠正王渊的错误:“要用前掌踩蹬,不能把脚框进去。万一马儿发狂,你的脚又被马镫框住,能把你活生生拖死。” 这些家伙估计平时无聊透了,阿旺很快也过来指导。 并且,他们都是疯子! 此地位于凤凰山麓,虽然相对平整,但坡度至少有40度以上,居然让一个初学者在此练习骑马。 王渊也是个疯子,完全无视潜在风险。他不仅练得很开心,还在稍微熟悉之后,催动马儿小步慢跑,甚至下坡时都在跑。 这就好像一群老司机,把没摸过车的新手带进山区,无比轻松地说:“开车简单。踩离合、轰油门,抓住方向盘随便搞。只要别乱拐弯,保证不会翻车掉下悬崖。” 然后新手说:“哇,真的好简单,我要加速了!” 王渊没有加速,马儿自己加速了。 这畜生可不管背上骑的是谁,刚下坡时还在慢跑,结果跑出惯性越来越快。 王渊吓得猛拉缰绳,马头直接被拉得扬起。 “不要把缰绳拉死,这是下坡,马看不见路会踏空的!”阿旺见状连忙提醒。 王渊立即把缰绳放松,身体略微前倾,带着缰绳缓慢刹车。可马儿已经跑起了性子,这样根本刹不住,只能勉强控制速度而已。 还好,这匹马知道自己拐弯,一直顺着山道在跑,没有直线冲锋带王渊飞。 很快转过一个山坳,连人带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宋灵儿再怎么没心没肺,此刻也急了,催促道:“你们快追啊!” 一路狂奔到山下,马速终于开始减缓,王渊却兴奋起来。他丝毫没有感到后怕,反而有种兜风的激情,竟然打马再次加速前进。 人,是受环境影响的。 出生在穿青寨,成长于蛮夷之地,王渊再怎么理智,也难免沾染蛮子习性。 轻生死,贱礼法,重承诺,易赍怒! 拥有这种性格的人,如果生活在汉地,明人称其为“豪侠之辈”。 从正德、嘉靖朝开始,豪侠之辈越来越多,并且“侠、盗、儒”互相影响结合。 王阳明门下“二王”之一、泰州学派开山鼻祖王艮,明代思想家李贽对他的评价为:“此公是一侠客……负万死不悔之气。” 王艮是怎么教学生的? 有一天,王艮与学生徐樾外出,途中遇到深沟,宽丈余,掉下去非死即伤。王艮道:“你给我跳过去!” 徐樾恐惧不敢跳,但老师再三逼迫,只得咬牙助跑,从深沟一跃而过。 王艮大呼:“就该这样嘛!” 尼玛,这师徒二人可都是大儒,徐樾后来甚至当了云南布政使,并且战死于云南任上。 王艮的另一个学生彦钧,因多次为民请命,得罪无数官僚豪强。结果在买船归乡的途中,被南都提学官诱往太平讲学,污他个“盗卖官船”的罪名。入狱三年,弟子罗汝芳变卖家产,又发起募捐,才将彦钧从狱中救出,改为发配边疆当兵。最终,彦钧被俞大猷请去当军师。 彦钧还有个学生叫何心隐,三十岁就在江西乡试第一名,被誉为“天下才”。因为仰慕泰州学派的学说,竟然就此放弃科举,拜在彦钧门下求学。学成之后,回乡创办一个叫“聚合堂”的集约合作化组织,推行自己的社会改造计划。他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家产,其他会员加入也要贡献财物,已经有点人民公社的味道,并且统一起来跟官府打交道,抗拒官吏的种种盘剥,还创办公学传播社会改造理念。 结果遇到张居正改革,双方杠上了,何心隐被张居正的派系官员乱棍打死。 此便是轻生死,乃心学分支泰州学派的一贯习气。他们对学问的理解是什么?对老百姓有用的即学问。 这些称之为“儒侠”,还有一种是“儒盗”。 隆庆朝的首富高拱,有个哥哥叫高捷,官至巡抚。此人在中举之后,居然还跟强盗混在一起,被盗贼们尊称为“高三叔”,业余爱好是打劫过往商旅,直到中了进士以后才收敛。 高捷晚年告老归乡,夜遇盗贼抢劫。高捷洞开大门,手持双刀,身边只有个执棍随从。二人联手,竟把数十盗贼驱赶至原野,有盗贼认出其身份,俯首拜倒:“三叔尚威武如是耶!”高捷哈哈大笑,邀请盗贼们回家宴饮,有几个盗贼少年为之折服,甘愿委身为奴,侍奉终身。 最后一种则是“侠盗”,不外乎劫富济贫那套把戏。 把王渊放在明朝社会,绝不属于稀有物种,跟他类似的人物多得很。 至少,他如果投身王阳明门下,肯定与王艮引为知己。 骑着马儿在竹林里兜风,王渊有一种飙车的畅快。直至马儿跑累了,一人一马才终于停下,王渊躺在林中悠然望天,吹着清风竟怡然睡去。 “喵!” 一只小奶猫把王渊舔醒,在他脸上直蹭,似乎是饿得找东西吃。 “喵!” 远处又传来一声猫叫。 王渊起身搜寻,竟找到三只小猫,估计是跟母猫失散了,又或者母猫遇到意外已经死去。 三只小奶猫不知道怕人,走路跌跌撞撞,时而摔倒在地,张开粉嫩小嘴叫唤个不停。 “穿越了还当铲屎官?” 王渊把三只小猫抱在怀里,笑道:“给你们分别起个名字吧。嗯……你叫水泥,你叫木头,你叫钢筋,并称土木三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28【三个小祖宗】 “你起的名字好难听啊。” “木头我知道,钢筋和水泥是什么?” “钢筋是一种钢吗?” “水泥难道就是泥水?” 宋灵儿蹲在王渊身边,看着那三只小猫,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王渊笑道:“我随便起的名。” 宋灵儿虽然被小奶猫萌态戳得心动,但还是做出一副不屑模样:“养猫有什么用?要养就养豹子和老虎。竹熊也可以,长得那么大,肯定能拿来当坐骑。” “你还在打竹熊的主意呢?”王渊颇为无语。 宋灵儿郁闷道:“早被它逃得没影了,怎么都找不到,估计是挪窝了吧。” 王渊心里幸灾乐祸,表面却一本正经,劝道:“你跟竹熊没缘分,别再惦记了。” “唉,不说竹熊,”宋灵儿问道,“想不想学骑马,我可以借你一匹。” 王渊笑问:“怎么不是送?” 宋灵儿道:“五百两一匹的上等水西战马,我是敢送,你敢要吗?” “五百两一匹?”王渊惊道。 宋灵儿道:“这种马属于贡品。宋家每隔数年,便向朝廷献马一次,每次只能献十多匹。” “好吧……”王渊无话可说。 据《黔书·水西乌蒙马》记载:“水西乌蒙近于西,故多良马,上者可数百金,中者亦半之,其鬻于外者凡马也。而其上者蛮人亦爱之,不肯鬻,不频骑,惟作戛祀鬼也,临阵才用之,童死以为殉。” 这说得够玄乎,上等水西马价值数百金,而且还不容易买到。土司都舍不得骑,只有打仗和祭祀才用,马死了要以童男童女殉葬。 此言肯定夸大,但也可窥一斑。 早在南宋时期,水西马就已经出名。南宋朝廷为了与金人作战,经常在水西购买战马。个子小,力气大,好喂养,耐持久,平原作战或许稍显不足,山地作战则堪称神器,在陡峭狭窄的山道亦能健步如飞。 安氏为什么军事实力超强?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控制了水西马的原产地。 宋家虽然也有养马地,但总不比安氏水草丰美,马匹的产量和质量也大大不如。 由于贵州不产盐,盐价贵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一匹中等水西马,在贵州就可值一石精盐,至少作价三十两白银。而一匹上等水西马,没有几百两银子你干脆别问价。 “喵~~喵~~” 三只小奶猫叫唤得更厉害。 王渊和宋灵儿将萌货们带回去,喂米饭和肉饼都不吃,喂米汤倒是抢着喝了不少。 明显,还没断奶呢。 王渊问:“你家有羊奶吗?” 宋灵儿说:“马奶更好找,给它们喂马奶吧。” 三只小猫喝了半个月马奶,体型蹭蹭蹭变大,食量越来越惊人。断奶之后,挑嘴得很,不怎么吃米饭,肉饼倒是啃着香,后来干脆自己学着抓老鼠。 袁二的伤势早已痊愈,变得稍微稳重了些。他有一天过来串门,见“钢筋”叼着条小蛇,挠头说:“王二,你这猫有点怪啊,我看着怎么像‘扒鸡虎’?” 经此提醒,王渊也忍不住仔细查看,拎着猫咪的后颈道:“我还以为是狸花猫,这他娘原来是豹猫啊!” 随手一甩,猫咪落地。 “喵~~~” 钢筋不满的朝铲屎官叫了一声,嘴里那条小蛇瞬间逃脱。 这是一条竹叶青,剧毒,此刻却慌张逃窜。 钢筋懒洋洋趴在地上,等小蛇游到门口,才飞奔过去抓捕。一爪子将竹叶青拍歪,然后叼着回到原地,再次松口将毒蛇放开。 小蛇飞快逃跑,到门口又被抓回来。 如此反复几次,钢筋似乎是玩腻了,终于一口将毒蛇咬死。 这边钢筋正在吃蛇呢,水泥又突然跑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雏鸡。它趴在王渊脚上,脑袋蹭来蹭去,似乎把雏鸡当做战利品在邀功。 “老子不吃带毛鸡,”王渊郁闷无比,拎起水泥教训道,“以后不准去偷鸡!你才断奶几天啊,就已经学会偷偷摸摸了。” “喵~~喵~~” 水泥望着铲屎官直叫唤。 “就知道卖萌!”王渊顺手把雏鸡扔出去。 水泥闪电般飞奔而出,把鸡叼回屋里,旁若无人啃咬起来,洒了一地的鸡毛鸡血。 这三个不是萌货,而是小祖宗! 不过可以当猎犬养,成年豹猫甚至能够单挑野狼。 王渊上辈子修桥打洞,找不到啥娱乐活动,没事儿就用手机刷视频玩。 他曾经见过一个视频,一只豹猫跟一只野狼单挑。那速度快得野狼无法招架,最后找准机会一口咬出,死死咬住野狼的咽喉。明明体型更小,却像猛虎扑食一般,把野狼按在地上直至死亡。 不再理会这三个活祖宗,王渊拿出字帖开始练字,袁二也认认真真看起书来……嗯,《三字经》。 “王渊,快出来打猎了!”又来个活祖宗。 袁二飞快把《三字经》放下,这货根本不是来看书的,而是想要跟着宋灵儿蹭马骑。 宋灵儿拎着马鞭进来,一脚踩在蛇头上,顿时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王渊暗笑:“钢筋吃剩下的。” 宋灵儿看清那是血糊糊的蛇脑袋,既不感到恶心,也不感到害怕,反而惊喜道:“钢筋没断奶几天啊,居然都学会抓蛇了。” “水泥还抓了只鸡呢,”王渊说,“今天我总算认出来,它们三个都是‘扒鸡虎’。” 宋灵儿双手将钢筋捧起,仔细分辨,果然不是狸花猫,全身都长满了豹纹斑点。等再过一个月,这种特征将更加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豹子。 宋灵儿一边撸猫,一边说道:“快走,去打猎了。” “等我把这张字帖写完。”王渊没有动弹。 “没劲!” 宋灵儿只能坐下等待,用手托着腮帮子,歪着脑袋看王渊写字。 在宋氏族学已经将近一月,王渊正式年满十一岁。 书法进步速度只能说还行,但《小四书》却学得超快。 其中,《名物蒙求》和《性理字训》早已背完,全是些古代基础常识。都不用请教老师,王渊自己就能理解,只是偶尔去问一下生僻字。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则需多多费心,四字为一句,八字一典故,从三皇五帝到宋代历史全部拉通了。许多典故,王渊都需要去问老师,自学是不可能完全掌握的。 一张字帖写完,王渊还没来得及收捡,宋灵儿便拉着他往外跑。 护卫们早就准备好马匹和弓箭,袁志就像沙漠旅人遇到绿洲,两眼发光的朝一匹马奔去。 王渊来到一匹半大的水西马身边,帮马儿捋了捋鬃毛,这才灵巧利落的翻身上马。他正在学习马术,不用向谁请教,多在山里跑就行了,各种地形足以锻炼骑手的控制力。 “驾!” 一阵呼喝,纵马奔腾。 三只豹猫也跟着窜出,可惜太过幼小,追了一阵便跟不上,只能目送马队进入山林之中。 (第一卷完) (第二卷王阳明出场) (另外。) (总感觉关于弓力的说法有问题,老王又查了《考工记》及郑玄注释、《宋会要辑稿》和《武编》,综合先秦、东汉、宋代和明代的资料进行修改。) (本书的一石定为72千克,七斗弓为84明斤。至于宋明弓力定义,上一章纯属老王胡说八道,已全部删改。) (可长按章节目录,重新下载章节,便能看到修改内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29【江上谁家客】 正德三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贵州的初春很冷,山里就更冷,甚至还有没化尽的积雪。 明朝从洪武年间,气温就在不断下降。这种趋势一直持续到正德末年,中间只有几次小幅度回升。 不过嘉靖皇帝运气很好,在位数十年间,气候始终处于回暖状态。隆庆皇帝就悲剧了,登基没几年,全国气温日趋变冷,直至万历末年才暖和了几年。然后天启皇帝接班,全国气温断崖式下跌,正式迎来小冰河时代。 单从气候来说,王渊身处在一个什么时代? 比崇祯初年稍微暖和一些,再过二十年,气温将跌到比崇祯继位时还低! 当然,只要扛过这二十年,大明朝就能迎来长达六十年的回暖期。 回暖期跟嘉靖在位时间重合,本该是明朝发展的黄金时期。有弘治、正德两朝积累的经济实力,工商业迎来爆发式增长,农业也因气候变暖而快速发展。并且开始跟西方殖民者接触,美洲白银大量涌入,科技交流也在碰撞中进行——多么美好的时代啊。 可惜,嘉靖皇帝热衷于权术,对国家发展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为子孙埋下无数隐患。 但抛开倭乱不论,嘉靖朝怎么讲都是盛世,因为各方面条件太好了,换头猪来当皇帝都是盛世! “驾!” 十多骑穿行在山岭之间,马蹄飞踏溅起薄雪,把刚刚度过冬眠的松鼠吓得乱窜。 “水泥,木头,钢筋,快给我堵住!” 宋灵儿兴奋大喊,骑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瞄准一只正在奔逃的麂子。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个头长高一大截,手里的一斗弓也换成两斗弓。 三只豹猫在林间狂奔,堵住麂子的去路,吓得猎物强行改变逃跑方向。 它们属于豹猫分类里的指名亚种,体型不算最大,但也绝不是最小。其中,发育最快的水泥,已经长到五斤重,体长一尺五寸,尾长六寸有余——比同年龄的狸花猫更轻,但体型更加修长。 可说好的单挑野狼呢? 前几天就遇到一匹孤狼,三只豹猫转身便跑,根本没有任何战斗欲望。那匹狼也懒得追,因为追不上,打起来也有可能受伤。 贵州的野狼体型也不大啊,平均体重只有25千克左右,只比土狗略大一点点。你们跑个毛啊! 王渊感觉自己上辈子看了假视频。 三只豹猫非但不跟狼打架,遇到麂鹿同样如此。刚开始训练它们追猎时,看到麂鹿都傻站着,然后转身跑去追松鼠。 试验了好多次,王渊终于弄明白。 但凡体型稍大的动物,豹猫都不会主动进攻,这源于野生动物的天性,即规避任何受伤的潜在风险。 训练足足一年,这三个萌货终于开窍,已经能够听从命令,主动追击中等体型的食草动物。但也只是追击而已,基本不进行身体接触,更不会冲上去扑咬,还不如一只猎狗管用。 “哈哈,看我的!” 在豹猫的配合下,宋灵儿终于拉近距离,一箭射向那只慌不择路的麂子。 不算描边,箭簇从麂背掠过,刮出一条深深的伤口。这已经很不错了,宋灵儿刚才属于骑射,而且瞄准的还是高速移动目标。 麂子受伤吃痛,顿时逃得更快。 宋灵儿郁闷无比,大喊道:“王渊,给我射死它!” “咻!” 一支铁箭从林中飙出,准确扎进麂子的脑袋。 “好箭!” 阿猜和袁志打马奔去,只见此箭刚好射中麂眼,对王渊的神射佩服得五体投地。 宋灵儿也惊喜道:“王渊,你的骑射越来越准了!” 再过两个月,王渊就将年满十三岁。除了身体依旧显得单薄,个头跟十五六岁的少年差不多,而且力气也越变越大。 王渊望望天:“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猎物尸体自然有随从处理,宋灵儿打马来到王渊身边:“喂,你真要去参加县考啊。做一个勇士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当书生?” “你不懂。”王渊笑道。 宋灵儿说:“今年的县考可不容易。贵州城和周边三个长官司,全都得在贵州城应考,而且主考官是那个席书。你去年就该去考的,是我们宋家当主考官,保证让你轻轻松松中秀才。” 王渊解释道:“去年我连《四书集注》都没学完,就算考中了也属于糊弄。” “那你也该去考啊,今年可没有人照应。”宋灵儿说。 王渊笑道:“若我连县考都怕,今后怎么去参加乡试考举人?” 宋灵儿说:“你就是个笨蛋,有便宜都不知道占。” 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贵州格局已经出现重大变故。 就在去年,安氏和宋氏以献马为名,派人进京贿赂官员。一张白虎皮把刘瑾乐坏了,刘公公没有自己留下,而是立即进献给正德皇帝。 皇帝和太监都高兴,哪还有办不成的事? 贵州巡抚汪奎立即获罪回京,从此致仕归乡,而贵州也不再设立巡抚一职。 剪除掉共同敌人,安氏和宋氏的矛盾瞬间爆发。 安贵荣主动拉拢汉官,耗费财力大办社学。为了讨好信佛的左布政使,他还主动翻修扩建佛寺,再以右布政使的名义修桥铺路。 贵州左右布政使和副提学官都非常满意,一致认为安氏忠于朝廷,开始联手对付不怎么听话的宋家。 在多方配合之下,宋家把贵州城的科考掌控权都丢了。 宋然被这一连串操作搞得懵逼,辖地内又爆发好几次抗税活动,他频频调兵镇压,已经无力跟安贵荣争斗。 宋坚献上王渊的计策,希望能挑拨安氏辖地叛乱。但宋然舍不得财物与兵甲,不愿拿去贿赂那些蛮子,只随便派几个人去瞎挑拨,这个计策等于是作废了。 回到北衙客房,王渊开始整理考试用品,他对县考还是很有把握的。 贵州提学官远在云南,贵州科考完全是副提学官席书说了算。即便席书再怎么严格,也要顾及地方实情,不可能用江南的标准来要求贵州学子。 王渊不需要学得太好,比其他人更好即可,他是一群菜鸡当中那个吃米的鸡。 …… 湖广,常德府,武陵县。 王阳明背着行囊,身边跟着两个随从,在江边与学生道别:“惟乾,卿实,你们都回去吧,难道还想把我送到贵州?” “先生还有心情说笑?”冀元亨一脸惆怅,“此去贵州,路途遥远,凶险莫测,先生请多多保重。” 蒋信直接拜倒在地:“学生虽只受教几日,但已获益终生。请先生此去,务必保重身体,有朝一日定能重返朝堂,将那刘瑾诸奸扫荡殆尽,还大明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去吧,去吧!”王阳明挥手,带着随从踏上客船。 王阳明被贬谪龙场驿,正是王渊把沈师爷抢上山的时候。 但他没有立即动身,因为妻子流产了。在家照顾一段时间,王阳明又四处拜访故友,直至第二年才南下。中途又被刘瑾派刺客追杀,借投江假死逃过一劫,之后躲躲藏藏,还去南京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年冬天,王阳明前往越城讲学,收妹夫徐爱为门下大弟子。 从越城到贵州的途中,王阳明一路走走停停,经常被沿途官员邀请去讲学。冀元亨和蒋信,便是他在武陵收的弟子。 船只飘行于江面,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一个影子。 冀元亨和蒋信一直跪伏于码头,直至彻底看不到船影,这才互相搀扶起身,带着一脸落寞悲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30【一刻钟交卷】 大概从成化、弘治年间起,明代科举形式就变得正规起来。 想做秀才可不容易,必须通过县试、府试和道试,任何一次考试落榜都白搭。 县试由知县做主考官,府试由知府做主考官,道试由一省提学做主考官。每次考试的规矩都不同,内容也有少许变化,道试需要考《五经》题目。 通过府试可称“童生”;通过道试可补“生员”,即为“进学”,俗称“秀才”。 在文章锦绣之地,仅一次府试,就可能有数千学童参加。 嗯,以上这些,都跟王渊无关! 由于古代行政效率低下,弘治朝确定的童子试规则,到正德年间都没有在全国铺开。 据姜准的《歧海琐谈》记载,在弘治、正德年间,一些地方考生员都还很随意。县里把读过书的报送知府,考官随便出个上联,对出下联就能通过。或者是背诵经义,能背出来的就当生员。稍难一些的考八股,都不用把文章写完,能准确破题即为生员。 咱宋公子当年考秀才,都没有惊动按察使(兼职副提学官)。他爹一个小土司,就能当主考官(仅限贵竹司),而且只出了一道题,那便是——写对联! 宋公子的对联写得不错,自然就进学做童生了。 按察使又让宋公子背课文,哇,课文背得好流利,此子真神童也,妥妥的秀才! 出现这种情况,绝不是贵州教育落后,因为再落后也不至于此。 说白了,腐败而已。 成化朝以前录取生员,都是这样随性妄为,派按察御史专门巡视都挡不住。因此朝廷才开始改革,到弘治皇帝的时候,终于确定童子试规范,但贵州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席书来了! 此前贵州的提学官远在云南,由贵州按察使兼任副提学官,等于无人管理贵州教育事务。 朝廷派席书担任贵州专职副提学官,那是寄予厚望的,务必要在贵州落实朝廷的童子试政策。 耗费两年时间,席书终于破局,这次亲自组织考试。 对贵州城的学童而言,今年的县试好难啊! “喂,你听说没有,今年县试要考八股。” “真的?不是只默写经义吗?” “又要默写经义,又要作八股!” “那怎么办?我还没学过制文呢,早知道去年就来考了!” “别慌,听说八股文只考破题。” “破题我也不会啊,这玩意儿怎么破?” “……” 你看,在贵州考童生多难,贵州的学童们多可怜——江南学童听了想打人。 王渊和刘耀祖提着考箱,刚到司学门口,就听到阵阵议论声。 刘耀祖顿时紧张起来:“王二,我也刚学作八股,这次怕是不能进学了。” “没事,”王渊安慰道,“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再来,反正你还没把四书吃透。” “嘎!” 沉沉的司学大门被推开,一个官差踏出门槛,宣布道:“提学副使有令,今岁贵竹司、中曹司、龙里司、扎佐司、贵州卫、贵州前卫……各司学、卫学、社学、私学之学童,县试与府试合而为一,考试优异者直接进学,四月与贵州诸童生参加道试!” 好嘛,前两天已经进行了考生登记,今天就要正式开考。结果突然宣布,两次考试并为一次,咱们这位提学副使不按套路出牌啊。 主要是不想应付卫所的军官,特别是汤家,其始祖为汤和之子、征南将军汤永慕。 今天就把童生敲定下来,一场考试完事儿,免得汤家跑来走后门说情。 此举明显是乱来,但无所谓。 这场考试从头到尾都不守规矩,也不差这一遭了。县试本该知县当主考官,放在贵州就是小土司当主考官,席书硬要把贵州城附近的学童都叫来一起考,他身为提学副使居然亲自主持县试。 全乱套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防止土司徇私舞弊。 一个脸上有数道鞭痕,额头发肿的学童,无比紧张道:“大哥,你说我如果落榜了,那个女人会不会把我打死?” “什么那个女人?”学童身边的少年责怪道,“即为后母,便当尊敬!” 学童捂着发肿的额头,嘀咕道:“好几次把我打得半死,你让我怎么尊敬她?” 少年名叫汤冔,汤和后代,司学生员。 学童名叫汤邦,是汤冔的二弟。 他们的生母很早就过世,继母严氏凶残蛮横,动辄对其棍打鞭抽。历史上,二弟汤邦、三弟汤鼎,全都被继母打得逃离家族,只剩汤冔顽强活到成年,并且最终考上进士。 为什么要提汤冔? 这个少年是王阳明在贵州的大弟子! “汤邦,贵州卫世袭军户子弟……保人陈纲,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汤冔拍拍二弟的肩膀:“进去吧,你肯定能进学!” “王渊,贵竹司农户子弟……保人宋际,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王渊提着考箱,紧跟在汤邦身后,宋公子也适时出现。 很快轮到王渊,两名吏员确认其身份,又比对了宋际的相貌描述,这才给他搜身和检查考箱,宣布说:“并无夹带。” 王渊提着考箱进入考场,而作为保人的宋公子,则撤回到台阶旁边。 台阶之上,贵州提学副使席书,正大马金刀坐着镇场子。身边还站着沈师爷,以及另一个中年儒生。 “慰堂兄,刚才那孩童,便是你的亲传弟子?”中年儒生笑问。 沈复璁说道:“此子天资聪慧,以吾之微薄才学,只能勉强当他的蒙师。” 席书有些惊讶:“该是何等聪敏,才能让慰堂自谦至此耶!” “容禀,”沈复璁拱手欠身,“此子虽非过目不忘,但三日习得《三字经》,七日习得《千字文》,二十一日掌握《小四书》,三十六日默诵《四书》,半年不到已领会《四书集注》。” 席书并不怀疑沈师爷之言,因为这种事没必要说谎。他笑道:“若真如此,待得道试之后,吾亲自为其业师亦可。” 沈复璁连忙说:“那是他的大造化!” 《四书》没那么可怕,四本书加起来才多少字啊?比背六级英语单词容易多了。 拿《大学》来举例,一篇散文而已,高中生用两天时间就能背诵。古代考生每日复习一遍,三个月下来,就能对《大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你便是想忘都忘不掉! 真正可怕的是《四书集注》,朱熹老先生害人不浅。 只能按照朱熹的批注去理解四书,只能按照这种理解去作八股文,把读书人的思想都给框死了。就像沈师爷喜欢看杂书,考举人的时候经常脱纲,一不小心就跟朱熹批注相悖,连续考了三次乡试都光荣落榜。 有时候朱熹突然脑抽,给出的批注很刁钻,你也得跟着他脑抽才行。 王渊学《四书集注》就更痛苦,因为他有着现代人的灵魂。他并不认同朱熹的某些思想,却必须强迫自己背下来,而且还要拿这些内容去写八股文。 如此学习方式,王渊担心自己会被搞成精神分裂。 考场在贵州宣慰司学之内,从教室、过道至院坝,到处都摆着考桌。 席书对学童们很关照,居然把桌凳都准备好了,放在过去必须自己携带。 这种情况很常见,由于某些州县太穷,桌椅都得考生自带。许多乡下来的考生,只能在城里借用或租用,实在租借不到干净桌子,连卖肉的案板都给搬进考场。 一首《竹枝词》送给明清两朝的广大考生:“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油板扛来当试案,考完衣服油光光。” 王渊选了一个檐下座位,贵州气象复杂,避免突然下雨被淋湿。 等考生点名完毕,席书也把椅子搬进来,坐在堂前亲自督考。他对吏员说:“开始发卷!” 好嘛,席提学果然气派。 以前贵州城考县试,都把题目写在木板上,让考生用自带的纸抄下来,这回连考卷都准备好了。 考场里大概有近百位学童,拿到题目的瞬间,顿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 果然要考八股,他们以前都是对对联、默写课文的。 好在席书还留有余地,考虑到贵州学童的情况,他一共出了三道题:对对联,写课文,作八股(只需破题)。 换成江南那边,谁考你对联啊,直接就是两篇完整的八股文。 第一题:对对联,上联是:一门父子三词客。 早就被用烂的上联,稍微有点文学常识,便知道讲的是苏门三父子。 王渊顺手在草稿纸上写出下联:千古文章八大家。 这属于标准答案,你也可以写其他内容,但肯定没有这个下联贴切。 好简单的题啊,可现场学童们,竟有一大半在抓耳挠腮,他们估计连苏轼是谁都不知道——即便《三字经》里就有苏轼他爹的事迹。 第二题:默写课文,考的是《大学》“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那段,完整无错默写出来就能得分。 第三题:生财有大道。(破题即可) 这种八股文属于“小题”,别说恶心人的截搭题了,它的难度连普通题都不如,平时都用来给小孩子练手玩的。 王渊略微思索,便在稿纸上写出破题内容:“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好了,全部搞定,剩下的就是抄在答题纸上。 一刻钟不到,交卷。 这估计是所有穿越者中,交卷最快的县试,而且还县试、府试二合一,考完之后直接进学做童生。 见王渊交卷,其他考生都傻了。 甚至有考生,在领到试卷之后才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思考答案,此刻都还没把墨给磨匀呢。 (PS:王守仁在弘治十五年就自称“阳明子”了,练气功修道时改的道号,叫他王阳明没毛病。对了,他还有个兄弟叫王守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31【对答如流】 交卷太早,有利有弊。 一般而言,前几个交卷的,都会引起主考官注意,甚至叫过去当场考教学问。 答得好,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答得不好,也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而在富庶州县,前几个交卷的,还会被考场吏员给记住。放牌走出考场,屁股后面跟着一帮胥吏,回家的跟着你回家,回客栈的跟着你回客栈。他们一路上吹唢呐敲铜锣,还预祝你考中案首,得给足了钱才能打发掉。 席书吩咐吏员,把王渊和答卷一起带过去。他扫了一眼答卷,便放下说:“你为何一刻钟不到就交卷?” 王渊恭恭敬敬作揖,回答说:“禀大宗师,因为我做完题目了。” 席书笑问:“你觉得太简单?” “不难。”王渊说。 “那就考你这道四书题,”席书手指敲打着王渊的答卷,问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何解?” 这段话出自《大学》。 事实上,席书害怕自己出题太难,会打击贵州学童的积极性,因此三道题当中,有两道题都是《大学》内容——如果这都答不出来,那趁早滚蛋吧,席提学不要这样的童生! “生财有大道”,属于小题,基础难度。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属于普通题,中等难度。 历史上,张居正写过一篇类似八股文,但那不是张居正的应试作文。而是隆庆五年,张居正担任主考官时的题目,监考完毕之后,他自己回家写了一篇范文。 而且,当时的题目有三段,这仅是其中一段。另外两段,一段出自《论语》,一段出自《孟子》——这种出题法属于最高难度,比截搭题高得多,相当于综合论述题,考生需要将出自《大学》、《论语》、《孟子》的三段话,归纳总结中心思想,糅合起来互相论证。 反正也不是正经考试,王渊直接引用朱熹批注,答道:“国家没有无业游民,则生财者众;朝堂没有尸位之辈,则靡财者少。不夺农时、不耗民力,则国家累财迅速;量入为出、厉行节俭,则国家用度宽裕。则国家财政充足持久也,此为生财足国之大道。” 席书微笑颔首:“这是朱子批注,你有自己的想法吗?” “大宗师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王渊反问。 沈复璁已经给席书做了将近两年幕僚,王渊虽然是第一次见席书,但早就知道此君非迂腐之辈,所以才敢有真话假话之问。 席书果然没有生气,还笑得愈发灿烂:“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王渊说:“假话嘛,当然是朱子讲得都对。” “真话就是朱子讲得都不对?”席书故意板着脸,想要吓唬王渊。 王渊拱手:“岂敢。” 席书见王渊面色如常,顿时更加满意:“那你说说自己的想法。” “学生只是一己之见,胡言乱语而已,”王渊开始阐述自身观点,“朱子引吕氏之言,以明足国之道,自是没有讲错,却不尽然也。太祖之时,草民几何?当今之世,草民又有几何?我闻寨中父老所言,太祖抵定贵州,荒野几无人烟,土地任意开垦,自然生之者众。但今时今日,地少民多,生之者虽众,国之财益增,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民既无食,则国用日衰,则社稷危矣。” 席书只是随便考教学童,没想到会论及江山社稷,他正色道:“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此食之者众矣。” 王渊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确为食之者众矣。” 席书默然思考。 两人说的都是“食之者众”,但席书是按照朱熹批注来理解,认为当今百姓吃不饱饭,是因为官员贪腐所致。而王渊认为不但有官员贪腐的原因,还有人口增加,土地却不变的原因。 席书的学问很过硬,他很快便说:“朱子亦言,此因有土有财而言。” 嗯,朱熹也看得很明白,之前那番大道理,都建立在国家有钱有土地的基础上。 王渊质问道:“若国家缺土少财,游民就该弃之不顾吗?吾观贵州城外,无籍者甚多,皆为游民。当此情形,量入为出,或可用之舒矣,然游民生活依旧。” 这就超纲了,已经超出《大学》的范畴。 “你欲如何解之?”席书问道。 王渊迅速把话题拉回《大学》:“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又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我认为,为国计财者,不该苦思如何省钱,更该考虑如何花钱。散财以聚民,聚民以聚财,则民财两聚。” 席书不禁笑道:“此为开源与节流之争,朝堂诸公早就争吵上百年了。” 王渊摇头说:“我认为是守成与进取之争。我听先生所言,海商一船之利万金,为何又要禁海呢?” “开海与禁海,朝堂诸公也已争执百年。个中原因复杂,不是你一介学童能想象的,”席书对王渊印象极佳,“本欲考你《大学》,谁知竟论及海禁。你对《大学》的理解,已远超一般生员,吾心甚慰。” 王渊拱手道:“多谢大宗师褒奖。” 席书又问:“听说你三十六日便能默诵《四书》?” “大宗师是听沈先生所言吧?”王渊否认道,“背诵《大学》和《中庸》,学生确实只用了几天时间。可《论语》和《孟子》字数太多,三十六日只够分章背诵。背完后面的,早把前面的搞忘了。事实上,学生能够默诵《四书》,花费了一年零两个月时间。” 席书二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九岁中进士,他在当秀才之前就把《四书》背完,但整整耗费了三年时间。 这已经非常厉害,没想到王渊更厉害。他当即考教道:“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你背这一章。” “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王渊的语速并不快,似乎在思索回忆,但还是把整个万章篇都背完。 “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席书又问,“你对这句话怎么理解?说真话,不要说假话。” 王渊答道:“愚孝也。” 席书再问:“何以事君?” 王渊答道:“舜不告而娶。” “哈哈哈哈!” 席书猛然大笑,把考生们惊得抬头望去。 两人这一问一答,讲的是忠孝之事。 王渊的观点是:一个人对待父母和君上,不能愚忠愚孝。就像舜不告而娶,那是避免父母犯错误。如果皇帝有错,为臣者虽然不能怨怼,但要做好自己的本职,避免皇帝犯更多错误。 结合此时的朝堂,就是正德皇帝瞎鸡儿搞。做臣子的不能惯着,不能愚忠硬怼,也不能谄媚逢迎,而是要去做对社稷有利的事情,以此来纠正弥补皇帝的过失。 席书也知自己失态,他立即放低声音,问道:“这些道理,是你老师教导的吗?” “正是。”王渊没必要说实话。 刚才聊的那些内容,七成出自《孟子》,三成是王渊自己的思想。 《孟子·万章》和朱熹都讲得很隐晦,通篇都在讲舜王如何孝顺父母、友爱兄长,对如何事君只是随笔一提。大部分的老师授课,也只侧重孝道,包括沈复璁在内:一是这玩意儿很敏感,二是老师没有那个层次。 如果是在作八股文,王渊刚才就有超纲的嫌疑,放在弘治朝以前百分百落榜。但到了正德年间,八股对思想的禁锢稍微宽松,在江南这样考乡试,很可能拿到超高分数;但跑去云南考乡试,又很可能会不及格。 没有标准答案,全凭主考官心意。 席书见又有人交卷,便对王渊说:“且下去等着放牌吧。” 考科举不能交卷就离场,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吏员统一放出考生,谓之放牌。 王渊回到自己座位,百无聊赖,干脆趴考桌上睡觉。迷迷糊糊间,听到铜锣敲响,立即提着考箱往外走。 刘耀祖目送王渊离场,随即抓耳挠腮。 他早把第二题默写课文答出,但对对联和八股破题,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这小子写了十多个下联,又写了七八个破题,然后自己把自己套进去,纠结之下不知该如何选择。 事实上,刘耀祖随便把一种答案递给邻桌,旁边那位学童都会激动到喊爸爸。 并非刘耀祖太学霸,而是席书出的题过于简单。 但凡认认真真读书的学童,肯定能够答出来。跟王渊一起放牌离场的,就足有十多人,而且个个轻松惬意。 街上,宋灵儿一手牵马,一手挥舞大喊:“王渊,去打猎了!” 阿猜已把马牵至司学门口,王渊翻身而上,动作灵巧无比。 “驾!” 一行人沿街打马而过,考生及家长纷纷侧目。 汤邦指着王渊说:“大哥,他就是第一个交卷之人。大宗师当场考教学问,此人对答如流,竟令大宗师失态大笑。” “若真如此,应当结交一二。”汤冔说道。 突然,陈文学笑着走过来:“伯元,我弟弟也考完了,一起吃酒去!” 汤冔拍拍身上的弓箭:“吃什么酒?我们也去打猎!” 以汤冔和陈文学的本领,早就能够考举人了,毕竟这是贵州嘛。 但成也贵州,败也贵州。他们虽然科举竞争不激烈,却必须前往云南应考,不锻炼好身体怎么赶路? 王渊未来的同学,不论才学高低,必然是能提刀砍人之辈。 【PS:说一下明代的科举流程:县试、府试(童生)、道试(生员、秀才)、乡试(举人)、会试(贡士)、殿试(进士)】 (另:道试为提学道主考,清雍正废提学道设学政,学政又称提督学院,因此改道试为院试。所以,明朝只有提学道和道试,没有学政和院试。清朝初年,学政与提学道并用,但只有道试,没有院试。雍正之后,只有学政和院试,没有道试。) (关于院试和道试,提学道和学政,网上99%的资料都是搞混淆了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32【冷笑话之王大爷】 县试的当天晚上,沈复璁就找到王渊:“席按台想收你做学生。” 席按台,就是席书。 一般而言,教育事务由一位按察副使专管,即正经的提学官。但贵州这地方有点扯,在席书赴任之前,名义上由云南提学道专管,实际上由贵州按察使代理。 朝廷为了方便席书的工作,以其贵州提学副使的身份,另行挂职贵州按察副使,挂职比本职整整高出两级。 沈师爷为表达对席书的尊敬,干脆以按察使来称呼,于是就有了“席按台”。这种称谓明显逾制,只能在亲近之人面前喊出来,拿到外面讲容易被言官弹劾。 “他想收我做学生?”王渊笑道,“他当了主考官,不就是我的老师吗?” 沈复璁摇头道:“不是座师,而是当你的业师!” 王渊有些惊讶:“一省提学副使,好像不能随便私收弟子吧?” “别处自然不能,”沈师爷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但此地是贵州,生员需前往云南乡试,本省提学副使不参与监考,自然就没有私收弟子的忌讳。不过嘛,现在没到拜师的时候,因为席按台还要监考一场。必须等你考完道试再说,否则容易授人以柄。” 王渊问道:“他亲口说的?” 沈师爷笑道:“肯定不会说死,但有那层意思。” 席书想要积累政绩升迁,就必须把贵州教育搞起来。为朝廷铺开童子试制度,且在贵州大办社学,这些都属于政绩。但此等政绩,到了朝堂不太明显,还不如培养出一个进士管用。 这刚好跟江南相反,江南的进士忒多,不需要提学官培养,反而是认真办学更实在。 席书不但想收王渊做弟子,还想收其他生员做弟子,然后亲自进行科举训练。碍于制度,他不会承认自己的业师身份,顶多收几个记名弟子。等若干年后,这些弟子考上进士,不管他被调任何处,都可以累加的政绩,而且还多出几个进士门生。 沈师爷把其中原因讲出来,王渊忍不住笑道:“我都还不是生员,他就想培养我做进士了?这猴年马月的事,说不定要等一二十年,他也想得太远了吧。” “不为远谋,还做什么官?”沈师爷跟着笑起来。 翌日,沈复璁便离开贵州城,跟另外一位师爷结伴,陪同席书巡视贵州各地。 这叫“按临”,提学官的主要职责之一,目的有两个:一是考察过往生员的功课,二是主持今年的地方道试。 等在贵州各地转一圈,席书才会折返回来,亲自主持贵州城的道试。 至于县试兼府试的成绩,第二天就贴出来了。 王渊和刘耀祖都考试合格,由学童正式升级为童生,等四月份考过道试便能做秀才。 看榜时没啥热闹可言,甚至王渊拿到第一名,都没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这样说吧,贵州有条件考秀才的,根本不差那点赋役减免,也不缺那几斗公府廪米!而考上秀才之后,贵州举人名额太少,中举几率如同买彩票,这有什么可庆祝的? 接下来一个多月,王渊每天生活照旧,读书、练字、制文、打猎、撸猫。 《四书集注》每天都必须背,否则就会慢慢遗忘,王渊暂时还无法对四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 至于五经,王渊的本经是《礼记》,因为沈师爷只会教《礼记》。这玩意儿还在熟悉当中,只能勉强背诵前几篇,至少还要两年才能初步掌握。 …… 龙场驿。 从钱塘到贵州,除了沿途讲学之外,王阳明这几个月都在奔波。 此刻终于来到龙场,他本以为能够安顿下来。谁知驿站已经被野草淹没,藤蔓四处攀爬破坏屋房,根本就没法住人! 王阳明用木仗拨开荆棘草丛,艰难通过驿站院坝,伸手在门上猛然一推。 反复几次,都推不开。 “哐!” 王阳明一脚踹过去,果然把门给踹开,可惜用力过猛,竟把腐朽的门轴当场踹断。 大门倒下,被屋内的野草兜住,一群蝙蝠受惊飞出。 两个仆从站在院子里,把挑来的木箱放下,脸上满是倦容和愁苦之色。一个叫王长喜,一个叫王长乐,都是王家的家生子,从余姚一路追随王阳明至此。 王长喜挠头道:“大爷,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没错。”王阳明指着草中木牌,隐约可见“龙场马驿”字样。 “蛇!” 王长乐突然大惊失色,抄起扁担使劲抽打草丛。 一条灰麻纹质的大蛇,正在草间吐着信子。所谓打草惊蛇,它也被人类吓了一跳,迅速朝反方向逃窜而去。 王阳明仔细观察一番,对两个仆从说:“这地方肯定不能住,先在官道上凑合一宿。待明日再去寻访附近百姓,借来镰刀、锄头清理荆棘,修缮房顶之后就能搬进来。” “轰隆隆!” 一阵雷鸣,乌云翻滚,贵州的雨季来临了。 主仆三人见势不妙,立即离开驿站,想在附近找个民居借宿。 可四周全是山岭,根本看不到人烟。他们只能漫无目的随缘瞎找,中途又遇到两条毒蛇,幸好毒蛇也忙着避雨,暂时没空理会他们三个。 忽地狂风大作,王阳明的帽子都被吹走。 兜兜转转半个时辰,终于下起雨来,把他们全部淋成落汤鸡。 冒雨苦行良久,王长乐突然欣喜喊道:“大爷,这里有个山洞,可以进去避雨。” 王大爷连忙带着仆从,冲进山洞里躲避。 洞中光线昏暗,又无干柴生火。他们只能把湿透的衣服脱下,又从木箱里拿出衣服换上,将湿衣拧干水份放置岩石阴晒。 天色渐黑,主仆三人拿出干粮,接来雨水囫囵吞咽。 夜间气温更低。 他们的棉被没有放进木箱,早已被雨淋湿。此刻只能把衣服全找出来,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是冷得直打哆嗦,最后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翌日清晨。 王阳明走到洞外,迎着朝阳练习引导之术,收功之后说:“长喜,日头高升,该醒来做早膳了。” 无人回应。 王阳明又唤了几声,终于感觉不对劲,连忙回洞查看情况。 两位家仆脸色胀红,额头滚烫如炭,嘴唇干燥发裂,显然已经病得不轻。 “大爷,我头好痛。”王长喜呻吟道。 王长乐挣扎着想爬起来,浑身一软复又倒下,抱着衣服直打摆子。 “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找干柴生火!” 王阳明安抚两句,便提着罐子外出寻找水源,又沿路捡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很快返回洞中生火取暖,结果枯枝淋雨带着水份,把整个溶洞搞得烟雾弥漫。 “咳咳咳咳!” 两个仆从咳嗽不止,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王阳明连忙把柴禾抱到洞外,烤干之后再抱回来。又从箱中舀出粟米,淘洗加水烹煮,直至熬成糜糊状,才扶起二人给他们喂食。 两日过去,仆从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依旧浑身酸软无力。 更要命的是,他们开始抱怨了,整天长吁短叹,说什么要死在贵州,这辈子都不能再回余姚,最后干脆躺在那里嚎啕大哭。 王阳明拿起木仗,敲打岩壁伴奏,扯开嗓子唱曲:“莺花伴侣,效卓氏弹琴,司马题桥。情深意远,争奈分浅缘薄。香笺寄恨红锦囊,声断传情碧玉箫。都为可憎他,梦断魂劳……” 仆从不哭了,但更觉心烦。 王长喜忍不住说:“大爷,我们又听不懂,你就先别唱了。” “那我换一首。”王阳明又打起节拍,用方言哼唱银绞丝调。 这回有效果了,仆从们听着家乡小调,联想到此刻境遇,不禁悲伤痛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呃……” 王阳明止住歌声,把木仗一扔,坐在二人跟前,挤出笑容说:“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说是有个人买肉,忽然内急,把肉挂在茅厕外。旁人来偷,没来得及走,那人就从茅厕出来。二人争执不休,偷肉之人就把肉咬在嘴边,说:‘你把肉挂在外面,怎么可能不丢?像我这样咬住,就肯定丢不了!’是不是很好笑啊?” 这出自三国时代的《笑林》,源远流长。 可二位仆从文化程度不高,偏偏笑点还很高,这笑话把他们听得快哭了。 王阳明拍手道:“不好笑吗?那我再讲一个。” (PS:明朝中期的《三宝太监下西洋记》,已经把皇帝称为万岁爷。其他一些明朝的小说杂剧,也经常有“爷”这个称呼。王阳明排行老大,且父亲健在,家仆喊他“大爷”应该没啥毛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33【兵灾】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 宋氏族学内,刘耀祖正在摇头晃脑读书。 这里的宋氏子弟早已换了一批,宋夔等人在学完《小四书》后,便一个个宣布学成归家。他们连县试都懒得去考,反正无所谓,只要能看懂朝廷公文就不算文盲。 穿青寨的方正等人也跑了,只剩王渊和刘耀祖。 其中,袁志和袁达都做了宋公子的随从,宋坚答应推荐他们去考武举。不过在正德初年,武举考试没有形成规范,时办时不办,贵州这边已经好几年没有搞武举选拔。 “王渊,出大事了!” 宋灵儿快步冲进教室,口呼大事,脸上却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王渊认真练字,头也不抬,问道:“什么大事?” 宋灵儿说:“安宁宣抚司的苗民造反,已经攻陷了清平县城!” “那你高兴什么?”王渊不解道。 宋灵儿解释说:“朝廷任命了一个临时督抚来贵州,好像叫什么魏英。魏英和贵州总兵李昂,勒令安氏立即派兵平叛,这次水西安氏肯定要出点血!现在贵州城里兵荒马乱,好多彝族土司兵违制进城,把两位布政使气得直跳脚。” 王渊笑道:“看来你爹也不是傻子嘛。” “我阿爸当然不傻,他脑子清醒着呢。”宋灵儿得意洋洋。 前面咱们不是说,安、宋两家联手逼走巡抚,安家又联合文官打击宋家吗? 宋然被安贵荣摆了一道,居然不声不响交结武官。 李氏为贵州世袭武将,职务最低也是都指挥佥事,历代子孙经常当都指挥使或同知。到了李昂这一代,已经连续两代担任贵州总兵,跟兵强马壮的安氏一直有摩擦。 安贵荣算是走背运了,去年刚逼走一个巡抚,让朝廷撤销巡抚一职。现在又遇到苗民叛乱,朝廷安排个临时督抚过来,还跟李昂勾结在一起,逼着他安氏调兵去平叛。 安宁宣抚司发生叛乱,跟他水西安氏有个毛关系? 逼反苗民的,是播州杨氏的一个分支。成化年间,安宁那边苗民造反,朝廷调杨氏从四川入贵平叛,之后就让杨氏的嫡子留在此地当土司。中间还闹出庶子谋杀嫡子的内斗把戏,庶子获罪迁往别处,另一个杨氏子弟担任同知,把当地苗民逼得揭竿造反。 造反之事,直接牵扯到杨氏;造反之地,紧挨着宋氏地盘。 就算要平叛,也该杨氏或宋氏出兵,怎么都没理由劳烦他水西安氏! 安贵荣已经快被宋然、李昂、魏英给恶心死了。 王渊被宋灵儿拉着骑马回城,果然见到城中土司兵横行。两位布政使、按察使,正带着官差跟土兵交涉,让他们立即出城滚蛋,不得留在城中胡作非为。 很快,贵州都督魏英、贵州总兵李昂,带着卫所军士从次南门进城。 三朝老臣魏英骑马飞驰,挥舞着马鞭大喝:“但有趁机作乱之辈,就地格杀勿论!” “不可,”李昂赶紧阻拦,“土司兵势大,莫把安氏也逼反了,咱们先去找安贵荣理论。” 眼见土司纵兵劫掠,魏英气得浑身发抖,质问李昂:“朝廷在贵州城驻兵两万,你只带几百个家丁过来,其他的兵士被你吃了?” 还有个屁的两万兵,能有两千能打的就烧高香了。 李昂只能说:“魏制台,当务之急,是让安贵荣把土兵调出城去,卫所之事可以今后再议。” “哼!” 魏英没给对方好脸色看,他是三朝老臣,布政使就当过两次。现在又临危督抚贵州,军政大权都由他暂理,所有贵州官员必须听他调遣。 二人带兵直奔贵州宣慰左使的府邸,结果根本没见到安贵荣。 安贵荣懂得见好就收,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之后,已经亲自到街上收拢土兵。随即带着土兵出次南门,直奔都匀府平叛,都懒得跟贵州督抚和贵州总兵打招呼。 街面上,一片狼藉,好多店铺都被土兵抢了。 “安氏土司,蛮横至极,本官定要参他一本!”魏英气得脸色发青,他在云南当布政使都没这么窝囊过。 李昂趁机煽风点火:“安贵荣身为贵州宣慰使正印官,非公事不得擅回水西。但此人以督办贡赋为借口,一年当中,至少有八个月在水西。他还宣称自己统率四十八部,拥兵四十八万,可无敌横行于贵州。” 这么一提醒,魏英反而冷静下来,他知道不能硬来,把安氏逼反了难以收场。 别说安贵荣纵兵劫掠贵州城,就算把贵州城烧了一半,朝廷也顶多斥责几句而已。因为安宁那边的叛乱,已经持续一年多,都匀府周边卫所根本扛不住,而安贵荣带兵过去两个月就能搞定。 如此军势,还立下平叛大功,你让朝廷怎么处理安贵荣? 王渊骑马穿过街巷,内心已愤怒至极。 有一家酒楼,宋灵儿经常带他去吃饭,从掌柜到伙计都已经混熟了。甚至,王渊昨天还在跟店伙计开玩笑,如今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店伙计惨死在大堂里,后颈、后背挨了好几刀,明显是逃跑时被土兵杀害。 桌凳翻到一地,掌柜坐在店伙计尸体旁,正双眼空洞的发着呆。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因财货损失给整懵了,不哭、不笑、不吵、不闹、不动,宛若一个没有意识的活死人。 王渊从小生活在贵州,早已见惯血腥之事。但此刻的贵州城,还是带给他冲击灵魂的震撼,他终于见识到兵灾的惨烈。 而且,这还只是受控的兵灾,安贵荣很快就制止了乱军行为。 就连宋灵儿都不再活泼,默默跟在王渊身边,好一阵才咬牙说道:“等我做了女将军,我就带兵把安家灭掉,为贵州城的老百姓报仇!” 几个提刀带箭的汉子,茫然穿行于街头。他们来到酒楼门口,问道:“掌柜的,这是遭兵了?我们在城外酒坊买酒,那里的酒早就被搬空,你这里还有没有酒?” 掌柜的失魂落魄,没有任何反应。 “嘿,到底还有没有酒,你给句话啊!”汉子呵斥道。 另一个汉子说:“我们可是给阳明先生买酒,你快把店里的好酒都搬出来!” 王渊正待打马而过,听到此言突然调转马头:“这位兄台,你口中所说的阳明先生是谁?” 那汉子笑道:“大学问家王守仁,我们都叫他阳明先生。” 王渊连忙问:“阳明先生在何处?” 那汉子答道:“龙场驿旁边的龙岗山。” 王渊立即下马进店,从柜台内抱起两坛酒,对宋灵儿说:“付钱!” 宋灵儿把一块碎银子放在掌柜脚边,问道:“你干什么?” “去龙岗山,”王渊笑着招呼那些汉子,“走吧,一起陪阳明先生喝酒!” 一个月前,还在给仆从讲冷笑话的王阳明,此刻已经有本地人主动为他买酒了。 不仅如此,王阳明还学会了简单苗语,经常给龙岗山的生苗讲课。那些生苗尚处于刀耕火种时代,王阳明用带着越音的官话,夹着苗语宣讲大道理,也不知那些生苗是否能听懂,反正听他讲课的还不少。 这几个汉子,乃是龙岗山附近的土匪,专门打劫过往客商,居然也懂得买酒去孝敬阳明先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34【修命】 作为一个常年在山里修桥打洞,且小说只看玄幻和仙侠的工程狗,王渊对明朝历史的了解非常贫乏。 在王渊的认知当中,正德朝的历史人物有哪些呢? 咱们来细数一下: 朱厚照、刘公公、李凤姐、王阳明、宁王、杨慎、唐伯虎、祝枝山和秋香姐。 以上大概就是全部了,连江南四大才子,王渊都只记得一半。如果真要再硬凑几个,就是华文、华武、华太师和石榴姐,以及左青龙右白虎的那位华府师爷。 别说王阳明来贵州,就算听到唐伯虎,王渊都会去找他喝酒。 宋灵儿身后十多个护卫,把这些土匪给吓了一跳。他们忍不住打听:“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把酒坛交给阿猜和阿旺,自己翻身上马,答道:“黑山岭王二!” “幸会幸会!” 土匪们幸会的同时,心里更糊涂了。 领头那个自我介绍说:“我叫商富权。这是我兄弟周进、张涛、张仲禾,我们都住在蜈蚣岭那边。” 王渊立即拱手抱拳:“原来是商兄、周兄以及两位张兄当面,失敬了!” “不敢当,不敢当。”商富权愈发没底。 主要还是那十多个护卫,居然人人骑马,首领必然是土司贵族。偏偏王渊自称居于黑山岭,四个土匪怎么都想不明白,全都忍不住偷偷朝宋灵儿望去。 难道,这个少年是宋然的女婿? 土匪们也买了几坛酒,把酒楼的柜台都搬空。他们没有带马,只牵了两头驴,驴背上还挂着几件农具,小心翼翼走在前方引路。 走出贵州北城门,商富权忍不住打听:“王二兄弟真是穿青人?” “如假包换。”王渊笑道。 宋灵儿突然笑着开口:“王渊可是今年县试、府试的第一名。” 这挺稀奇的,放在两年前,宋灵儿对读书人嗤之以鼻,现在居然认为县试第一能够拿来炫耀。她跟王渊的相处关系也很奇怪,经常毫无礼貌的呼来喝去,但又从来不反对王渊做出的决定。 就像刚才买酒,王渊说一声付钱,宋灵儿立即就掏银子,而且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原来是秀才老爷!”商富权顺手拍了个马屁。 王渊纠正道:“只是童生。” 商富权笑道:“童生考第一,肯定中秀才。” 王渊随口问道:“你既知童子试流程,想必以前也在贵州城住过吧?” 商富权自觉失言,打着哈哈想糊弄过去:“我们这些山野小民,哪有资格在贵州城里住。” “不要害怕,”王渊宽抚道,“我们穿青寨,也遍地是逃户,哪管得许多。你以前在贵州卫?” 商富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大概算是默认了。 论起资格,商富权得喊王全一声前辈。人家王全二十多年前就逃了,他们是近几年才逃的,而且跑得不远,直接在蜈蚣岭落草为寇。 半个月前,他们居然抢到王阳明头上。 当时王阳明带仆从下山买盐,身上有好几十两银子。分出二两银子给土匪之后,就开始跟土匪们讲道理,稀里糊涂便把四人给说服了。接着又将土匪带回龙岗山,让他们加入苗民寨子,跟生苗一起烧荒种地,还打算娶苗女落户生子。 苗民也被王阳明说服,愿意接受四个汉人,因为汉人可以教他们更先进的耕种技术。 可惜没有足够农具,今年依旧得刀耕火种。 四人这趟进城,除了买酒之外,也购置锄头、镰刀等物品,其中一套农具还是帮王阳明买的。 略微了解情况之后,王渊问道:“很多人听阳明先生讲学吗?” “多得很,”商富权笑道,“龙岗山附近的苗民都去了。这些生苗根本不会种地,把山头放火一烧,用石刀挖坑埋种子,随便浇浇水就等着收粮食。他们每天都闲得很,要么打猎,要么听阳明先生讲学。” “听得懂?”王渊好奇问。 “听得懂个屁,”商富权鄙视道,“阳明先生说什么,他们都傻乎乎望着,然后莫名其妙一起笑。倒是苗寨里的许多小孩,每天都跟着先生识字,还跟着先生学说汉话。” 王渊又问:“你们能听懂吗?” 商富权说:“大道理听不懂,小道理还是能懂的。先生说得对,打家劫舍终究不是个办法,得讨老婆安心过日子才行。” …… 其实,王阳明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潇洒从容。 他非常焦躁! 此时此刻,端坐于洞外,闭眼苦思良久,一口烦闷之气憋在肚子里无处发泄。 这两年来,他经历了牢狱、逃亡、刺杀、疾病,妻子因家庭变故而流产,大夫说今后很难再怀孕。王阳明认为自己能超脱一切,已经对功名利禄无所求,谁知在遭遇刺杀时生出大恐惧。 那一刻,王阳明发现自己无法超脱生死,他仍然想活命,他依旧是凡人。 可该如何超脱生死呢? 王阳明想了几个月,一路旅程都在思索,至今毫无所获。 洞中,王长喜正在生火做饭。 王长乐则在苗人寨中,辅导苗人夯土建屋——王阳明能够获得苗民信任,多亏他有工部履历,威宁伯王越之墓便是他督建的。而此地生苗,住的还是茅草房,王阳明教他们夯土架木之术,帮助生苗建造土木结构房屋。 你看,土木工程还是很有用的,至少能够让番地生苗归心。 突然之间,王阳明睁开双眼,回洞取来一把石斧。他走到刚才静坐之地,对着一坨石头不断劈开,削去棱角,剥开石皮,渐渐打理成石墩模样。 “嗙!” 石斧碎裂。 王阳明捡起一块石斧碎片,在石墩上刻字:吾惟俟命而已! 这出自《孟子·尽心上》的正文:“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也可以是出自朱熹对《孟子·尽心下》的批注,原文为:“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此时此刻,论及王阳明的心境,应该是出自前者,也即《孟子》原文,跟朱熹批注没啥关系。 咱们说人话,王阳明这是要修命! 再结合该句在《孟子》中的前后文,即:我已经恪守本心,觉悟本性,知晓天命。剩下的事情,就是严守本心与本性,等待自己的命运。尽力行道而死,是我的正命;犯罪受刑而死,乃死于非命也!我行道未尽,绝不能死在此地。 想通这个道理,王阳明豁然开朗,瞬间就超脱生死,也不再为怕死而自惭。 王长喜还没把饭煮好,王长乐就已经回来了,他笑着说:“大爷,苗民说住山洞又冷又潮,想帮咱们先修几间茅草房。他们比划半天,我才搞懂,应该就是那个意思。” “可也。”王阳明微笑道。 突然传来商富权的声音:“先生,先生!我们把农具买回来了,还给你带了几坛酒!” 王阳明心情甚佳,有了农具就可以开荒,否则他下半年只能吃土过日子。 王长乐快步跑去拿农具,突然惊道:“大爷,来了好多人马!” 王阳明走出几步,便见洞外不远,果有十多个骑马蛮夷。当先者,是一对少男少女。少年身着黑衣,头发随意扎起;少女身着红衣,头上扎着彩巾。 但见二人翻身下马,后面的人也跟着下马,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王渊整理衣襟,正身作揖,学着沈师爷的口音说:“贵竹司童生王渊,见过阳明先生!” 王阳明还没开口,王长乐就惊喜道:“大爷,他这是余姚口音!” 王渊心想:就是听出你刚才有余姚口音,老子才故意模仿沈师爷说话。 王阳明虽然刚刚悟通生死,心境已如古井不波。但他这两个月接触的,要么是生苗,要么是土匪,连一个能真正聊天的都没有。 此刻突然冒出个读书人,而且说话还带家乡口音,这让王阳明实在忍不住喜悦之情,微笑着说:“请各位到洞中一叙。” 王渊从阿猜、阿旺手中接过酒坛,一手托着一坛,阔步走进山洞。 王长乐暗暗咋舌:这小子力气真大! 王长喜已经取出碗碟,主动为大家添酒,然后退回去继续煮饭。 “好酒!”王阳明抿了一口,问道,“你这口音,是跟谁所学?” 王渊回答说:“我的老师叫沈复璁,绍兴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直呼自己的老师姓名,这显然不守规矩。但王阳明也不挑刺儿,只当是蛮夷陋俗,笑道:“竟是同乡。不知这位沈朋友,现居何处?” 王渊答道:“先生已被贵州提学副使聘为幕宾,此刻正随主官按临各处,或许十天半月就能回来。” 王阳明瞟了一眼王渊身上的弓刀:“你精通武艺?” 王渊笑答:“还没杀过人。” “哈哈,这个回答有趣,”王阳明不禁大笑,起身说,“可否借弓箭一用,我有好些日子没拉弓了。” 四个土匪无语,他们也有弓箭,却不见先生试弓,可能是看不起土弓吧。 “请!”王渊递过弓箭。 王阳明试了试弓力,惊讶道:“竟是七斗弓。” “咻!” 搭弦瞄准,一箭射出,洞口的藤蔓应声断开。 好吧,其实没把弓拉满,王大爷的力气明显不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35【龙场悟道】 王阳明文武双全吗? 是。 王阳明身体强壮吗? 非也。 “咳咳咳咳!” 还未放下弓箭,王阳明便大声咳嗽起来,连忙横起袖子去捂嘴巴。 “大爷!”两位仆从立即过去搀扶。 “无事,不必惊慌。”王阳明把仆从推开,运用引导术调整呼吸,袖子上隐约透出血迹。 王阳明从小就体弱多病,28岁时开始咳血,经调养渐渐病愈。30岁时旧病复发,之后一直身体健康。37岁被打四十廷杖关进大牢,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贵州,最近又犯病了,只不过他一直苦撑着。 王阳明幼时习武,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练习引导术,也是为了治肺病。听说服汞能治肺病,他甚至还服了一段时间的汞。 肺病复发之下,刚才又是喝酒,又是拉七斗弓,不咳嗽吐血才怪。 因此,不要认为王阳明是猛男,他身体孱弱得很。 被视为猛男的正德皇帝,同样是个病秧子,这在《孝宗实录》、《武宗实录》和《明外史》都有记载。 朱厚照从小体弱多病,弘治皇帝多次取消经筵,就是因为儿子病了没心情。当皇帝以后,朱厚照经常在冬天发病,有次感冒三月都没有痊愈,自身免疫力差到了极点。 王渊瞄了一眼王阳明袖子上的血,心想:该不会是肺结核吧? 还真有一些史学家,认为王阳明患有肺结核,不过这都属于猜测。但先天性肺病是肯定的,从小就表现出来了,王阳明最终也是因肺病而亡。 “阳明先生,你应该戒酒了。”王渊提醒说。 王阳明摆手道:“偶尔小酌一杯,无妨。” 王渊指了指山洞四壁:“还有,应该早点搬出去住,这里边的潮气很重。” 王阳明说:“本地苗民,正打算为我修几间草房。” “草房顶什么用?不如跟我回贵州城算了。”王渊道。 王阳明摇头:“我是龙场驿丞,不得离驿站太远。” 王渊笑道:“那你得跟安贵荣打交道,这龙场驿是安家修的,日常管理维护也靠安家,你得写信让安家出钱修缮。” “你直呼其姓名,是认识安将军吗?”王阳明问。 安贵荣早在成化年间,就获授“昭勇将军”,正三品武官散阶,相当于一个荣誉称号,跟文官的“正议大夫”、“嘉议大夫”差不多。 宋灵儿突然笑起来:“安胖子我很早就认识,比我阿爸稍微瘦一点。” 王阳明好奇道:“这位女公子是?” 王渊介绍说:“宋灵儿,贵州宣慰使宋然之女。” “原来如此。” 王阳明忍不住多看王渊几眼,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对自己的老师、对本地的上官、对自己的同伴,都喜欢使用全称,连个“讳”字都不加。 并且,这个少年面对他王阳明,也没有太多尊敬可言,而是像熟稔友人那般交流。 你说他不尊重吧,又专门从贵州城带酒过来,这份心意是弥足珍贵的。 贵州进士,王阳明以前也见过,都没王渊这般洒脱恣意。 王阳明问:“你读书几年了?” 王渊答道:“两年。” 王阳明问:“学业如何?” 王渊笑道:“《三字经》、《千字文》还记得。《小四书》已经背不齐了,但大致内容掌握于心。《大学》、《中庸》滚瓜烂熟,《孟子》、《论语》也勉强能背。《礼记》只学了几篇,正在认真学习。” 王阳明赞叹说:“你很有读书天赋,两年时间竟能背诵《四书》。” 王阳明在考中进士前,也能背诵《四书》,但如今已忘记不少,只有关键篇幅还能完整背诵。便是那位提学副使席书,也忘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当提学官后又拿起来复习。 这很正常,便是被清华录取的高考状元,几年之后也要把高中所学遗忘大半。 王渊说:“正欲向阳明先生请教。” “那我来考你一考,”王阳明见才心喜,直接把自己之前所悟拿来提问,“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你对这段话怎样理解?” 王渊说:“这段话我很认同朱子,无外乎‘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这里的“事天”、“天命”并非宿命论,而是强调“心”与“性”。按朱熹的解释,心是人之神明,具众理而应万物。性是心之理,人的天命就从心性当中体悟。 用人话来讲,天命即一个人的终生使命,牢记使命,不忘初心,努力去做。 只不过,王阳明借此悟通了生死,将誓言刻在石墩上,督促自己去毕生践行。 这还没悟道,但已经有了悟道的方向——朱熹强调心、性、理的三者关系,却又不讲明白理怎么获取,只说什么格物致知,可王阳明一直没格出来。只有王阳明把“理”搞清楚,才算真正的悟道。 王阳明又问:“存何心,养何性?” 王渊戟指向天:“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 王阳明大笑,指着王渊说:“汝颇具陆象山之遗风也。” 陆象山就是陆九渊,南宋人物,陆王心学的开创者之一。他曾说“宇宙是吾心,吾心即宇宙”,跟王渊刚才那段话大同小异。 可王渊却不知道,他好奇问:“陆象山是谁?” 王阳明反问:“你不知陆象山,却又说‘吾心即天心’,难道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王渊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吧。朱子说话太笼统,模棱两可,全是空言。心与理,瞎想是想不出来的,你得去接触历练。而且每个人都不同,非但是想法不同,自身际遇也不相同。我十岁时知道的理,与十二岁知道的理又不同,去践行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就够了。” 王阳明默然思索,说道:“你的这套道理,我年轻时也有过。但还缺一样东西,你所认为的真理,有可能只是歪理,至理必须符合大道。” 王渊摇摇头:“治国安民,算不算符合大道?” “算。”王阳明说。 王渊笑道:“我身在大明,有朝一日出将入相,治的国是大明,安的民是大明百姓。听说北面蒙古余孽年年扣边,我若想要治国安民,就必须扫荡蒙古。我的大道,却不符合蒙古人的大道,无数蒙古百姓可能会因我而难以为生。” “此乃诡辩!”王阳明根本不入套,“治国安民,在大明和蒙古都是大道,实为真理不可辩驳。你想分清个人之差异,但人有差异,大道却没有区别。我们应该做的,是如何获得真理,以真理趋大道!而非个人歪理,个人小道。若你不知真理,便去践行己命,则能力越强,为害愈烈。” “受教了。”王渊拱手抱拳,其实不以为意。 一番交谈,天色渐晚,王渊拜别离开。 当天夜里,王阳明翻来覆去睡不着,王渊那句“吾心即天心”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轰隆隆!” 电闪雷鸣,恍若白昼。 王阳明突然惊座而起,不禁一声长啸,自语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36【自省】 贵州城,宋公子书房。 宋际去年又到云南乡试,不但没有发生意外,而且居然被他考中了! 于是,宋坚、宋际父子爆发激烈争吵。 宋公子想要外出游学,携重金寻访名师,为今后考进士做准备。 而宋坚表示强烈反对,他虽然有几个儿子,但只有宋际属于嫡长孙,是唯一有资格争夺贵州宣慰使的人选。外出游学动辄数年,指不定哪天宋然死掉,宋公子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考进士? 别扯淡,那玩意儿困难得很。而且,一旦考中之后做官,等于自动放弃土司继承权。 于是乎,考中举人的宋公子,不但没有获得奖赏。反而失去自由,被父亲软禁在家中,只能每天靠读书打发时间。 “渊哥儿,你真见到了那位阳明先生?”宋公子非常兴奋,既然不能去外省游学,那在附近找个名师求学也一样。 “宋公子急匆匆派人寻我,就是要问这事儿?”王渊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阳明先生的?” 宋公子笑道:“不止是我,贵州好多读书人都知道。” 自从上次跟王阳明喝酒之后,王渊有半个多月没再拜访。因为提学副使席书已经回来,并且公布了道试日期,他需要留在家里努力学习《礼记》,就怕席提学突然脑子抽风要考五经。 谁知仅仅半个月,被禁足在家的宋际,居然都听说了王阳明的大名。 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吧。 从贵州城前往龙场驿的官道,虽然比扎佐驿要好走得多,但来回一趟至少也得一天半!王渊上次还是赶夜路回来的。 如此传播速度,用脚后跟去想,也是王阳明自己故意散播消息。 龙场悟道,并不突兀。 王阳明经历了二十年苦思,又结合自身之遭遇,才突然在一瞬间悟通。 悟道之后,便是传道。 这般道理,生番苗夷肯定不懂,只能传给贵州的读书人。 王阳明立即派人来贵州城,在司学附近造势,说白了就是搞招生宣传。他不为功名利禄,仅仅为了传道,即便是贫寒子弟,身上一分钱没有,都可以带着干粮去龙岗山免费听课。 王渊跟宋公子没聊两句,沈复璁也被仆人领进书房。 宋际立即起身询问:“沈兄,你跟那位阳明先生是同乡,可知他真实学问如何?与你相比谁高谁低?” 沈师爷显然也听到了关于王阳明的消息,他苦笑道:“王幼安(王阳明)的父亲就是状元,家学渊源,我怎么能跟他比?虽为同乡,但王幼安少年时住在北京,他回浙江考乡试的时候,我早就去给恩主当幕宾了,至今未曾见得一面。” “原来如此。”宋公子有些失望。 “不过嘛,”沈师爷接着说,“我在江南亦听过他的大名。此君自号阳明子,弘治末年,已有年轻士子称其为‘阳明先生’,可见才学远超常人。”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能被江南士子称为先生,没有真才实学根本镇不住。 宋公子又问王渊:“你那天跟阳明先生聊了些什么?” 王渊仔细回忆,把双方的对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你呀,”沈师爷摇头苦笑,告诫道,“不要总是非议朱子,你连《朱子语类》都没读过。” 王渊问:“我哪里说错了吗?” 沈师爷解释道:“你对于‘理’的理解,只是在拾朱子之牙慧。朱子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有还未懂得的道理,那就从已经懂得的道理去做。如果懂得道理还未做到,那就应该努力践行。知与行,在朱子看来是互相促进的,跟你那天说的话并无矛盾。” “这番话,我怎么没在《四书集注》里看到?”王渊有些迷糊。 “当然看不到,那出自《朱子语类》,不是科考必须掌握的内容,”沈师爷连连摇头,“你当朱子被视为圣贤,就凭他对四书的批注吗?谬矣!” 王渊说道:“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总是朱子说的吧?我可不大认同。” 沈师爷说:“你跟着我治《礼记》为本经,很快就能学到这句话的出处。” “存天理,灭人欲,居然出自《礼记》?”王渊大为惊讶。 讨论其他学问,或许沈师爷还比较勉强,但《礼记》他早就翻烂了,当即纠正王渊的错误理解。 原来,朱熹认为万物同源,太极为道,也即天理,即法则规律。太极生阴阳,衍万物,气化流行为实质,人与物都带有自己的属性。人的属性有光明,有阴暗,有清浊之分。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爱慕女子,这些基本的欲求,在朱熹看来都是天理。他想灭的人欲,是铺张浪费、好色成性、贪图享受等等。 “存天理,灭人欲”的真正含义是:人应该恪守大道至理,摒除阴暗,心向光明,去恶存善。只有将自身之恶性消除,才能越来越接近圣人。 佛道亦然,道家斩三尸,佛家去三毒,跟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一个意思。 而王阳明的“致良知”,也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另一个版本,只不过二者的实现方式不同而已。 统治者和道学家们,故意曲解朱熹真意,最后搞得越来越邪乎。甚至后世的仙侠小说,都受此歪理影响,以为斩三尸成圣,就是要毁灭人的一切欲望。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王渊无比诚恳的作揖答谢,同时开始进行自我反省。 沈师爷告诫道:“我的学问有限,不能教你太多高深道理。但我知道,朱子不是一般人能非议的,至少不是你现在能非议的。想要驳倒朱子,总得把朱子的所有著作都看一遍,你现在才读过几本书?” 王渊再度作揖:“学生谨记。” 宋公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考上了举人,但所学仅限于《四书集注》和《五经正义》,完全听不懂两人此刻在讲些什么。 嗯,其实听得懂,但无法理解。 在宋公子看来,认真读圣贤书就够了,哪来那么多心中疑惑? 王渊却猛然惊醒,只想抽自己几嘴巴子。 因为《四书》学得太快,再加上穿越者的优越感,王渊已经有些盲目自大了。他只接触到儒家皮毛,就觉得儒家不过如此,甚至对朱熹越来越不尊敬,而且还多次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 幸亏王渊年龄尚小,王阳明和席书都不跟他计较。 王渊不禁问道:“先生,朱子的真义到底是什么?” 沈师爷仔细想了想,说道:“理。” 这不废话嘛! 王渊瞬间无语,不再对沈师爷抱有期望,这种问题只能去找王阳明解答。 事实上,朱熹的理学,是客观唯心主义;而王阳明的心学,是主观唯心主义。 理学的致命伤,是知识论与方法论的割裂,再加上统治者不断歪曲洗脑,从而形成了对读书人的思想禁锢。 王阳明就是被这种割裂搞糊涂了,不能用方法论来验证知识论,只能另辟蹊径由内心寻找答案,直接从客观唯心主义跳到主观唯心主义。 王渊嘛,穿越者,肯定是唯物主义。 在王渊自我反省的时候,宋公子请沈复璁出主意,商量如何翘家逃跑,前往龙岗山听名师讲学。 沈师爷可不会掺和这种事儿,敷衍道:“令尊看守严密,暂时无法可想,且待吾回家慢慢思之。” 宋公子抓住沈师爷的双手:“沈兄,请务必尽快想出计策!” “吾必当尽力。”沈师爷还在糊弄。 等离开书房之后,沈复璁才松了一口气,对王渊说:“过几日就要道试了,须作八股,还要考五经。” 王渊郁闷道:“我《礼记》只学了几篇,看来只能瞎糊弄了。” 沈师爷笑道:“不必焦急。席按台也知贵州童生不易,因此不管是四书还是五经,这次出题都只限于第一篇。” “那还好,”王渊也笑起来,“这算舞弊漏题吗?” “不算。”沈师爷说得斩钉截铁。 才怪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37【王门心理学】 “喵~喵~” 宋灵儿盘腿蜷在一把太师椅内,腿上还趴着水泥,一人一猫皆在打盹儿。 明代的太师椅与清代不同,它专指圈椅,从椅背到扶手连成半圆形,躺起来比清朝的太师椅更舒服。 突然间,院子里传来同伴的叫声,水泥的两只耳朵立即竖起。这货双腿在宋灵儿肚子上借力,猛地一蹬,便飞快蹿到院中。 土木三杰光荣会师,也不晓得要去干啥坏事儿。 宋灵儿迷迷糊糊睁眼,打着哈欠双手高举伸懒腰,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掀飞,又扭脖子说:“什么时辰了?肚子感觉有点饿……咦,你的衣服怎么掉地上了?” 王渊没有说话,抱着《朱子语类》看得津津有味。 宋灵儿弯腰捡起衣服,喃喃自语道:“算你有良心,还知道怕我着凉了。” 王渊依旧在看书。 “书呆子。” 宋灵儿嘀咕一句,扯开嗓子大喊:“阿采,端点吃的过来!” 不多时,阿采端来一盘糕点,还为他们沏了两盏茶。 宋灵儿自顾自吃零食,毫无淑女形象,边嚼边说:“喂,这两天都不陪我打猎了,看的是什么鬼书啊?” 王渊终于把书合上,笑道:“很有意思的书。” “这么用功,你怕自己做不成秀才?”宋灵儿问。 王渊摇头道:“这本书,跟考秀才无关。” “那你还看个屁啊。”宋灵儿表示无法理解。 王渊微笑道:“你不懂,这本书很有意思,今后我可能要靠它来混日子了。” 自从那天被沈复璁点醒之后,王渊就去买了一本《朱子语类》。买书钱是找宋灵儿借的,反正债多不愁,今后寻机一并偿还便是。 此书一翻开,王渊就进入了新天地。 宋代以前,儒家学说汗牛充栋,还糅杂诸子百家和佛道理论,内容繁杂且又缺乏系统性。 朱熹在程颢、程颐的基础上,用《易经》搭建地基和框架,以太极阴阳五行构造宇宙观,又将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扔进来,形成了拥有完整理论体系的理学。 理学所讲得那些大道理,在人文方面全是正确的,再过一千年都没法去挑错。 可惜,过于务虚。 王渊粗略的将《朱子语类》读完,此刻喜不自禁,拿起毛笔在纸上写出四个字。 宋灵儿嚼着糕点,凑过脑袋一看:“物理、化学……这什么意思?” 王渊坏笑道:“朱子说要‘格物穷理’,我简称为‘物理’;朱子说万物皆由阴阳‘气化流形’,我简称为‘化学’。物理与化学,就是我这辈子的学问之本。不过现在暂时无用,须等我考上进士之后,闯出一番名气才有人信服。” “不懂你在说什么。”宋灵儿愈发迷糊。 王渊想干啥? 当然是篡改理学经义。 这玩意儿改起来太顺手了,谁让朱熹在做学问时,处处带着科学研究思维——客观唯心主义都这样。 王阳明其实在做同样的事情,悄悄篡改理学经义,但依旧挂着理学招牌,“心学”是徒子徒孙们公然喊出来的。 王渊打算先跟着王阳明混,借王大爷的名气推销自己,然后将理学和心学打包一起篡改,从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学说。 嗯,心学和理学相融合,难道叫心理学? 心理学大师王二,这个绰号还蛮不错。 王渊喝了一口茶水,便翻开《礼记正义》苦读。 宋灵儿抱怨道:“怎么又看书?没劲!” 王渊兴奋地说:“我要努力考科举,尽早将自己的学说传播出去!当务之急,就是要通过道试。” …… 道试比县试、府试正规得多。 王渊和刘耀祖提前三天,在贵竹司领到空白试卷,并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和祖宗三代。然后就可获得试卷结票,即准考证,考试那天凭准考证去领自己的试卷。 正常情况下,所有州县的童生,都必须聚在一起考试。 考生人数太多的省份,以县为单位分成数场进行,每场考试的题目都不相同,这样就能防止先考者泄题。而且考试顺序也有讲究,牛逼的州县先考,这种排列规矩被称为“县纲”。 但贵州交通不便,席书为了照顾偏远地区,他主动前往各地分开监考,这样就免去童生们来往旅途之苦。 寅时四刻,相当于凌晨五点,童生们就摸黑来到司学门口。 这种折腾人的规矩,倒是便宜了小商贩,一个个挑着摊子来卖早餐。 刘耀祖忐忑无比,啃着王渊买来的肉饼说:“我这次肯定不行了,昨晚才勉强把《礼记》第一篇背熟。”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肯定可以的。”王渊笑道。 两人说笑之间,一帮穷酸负手而来,直接走进司学大门。 为首者叫张邦臣,贵州宣慰司学教授。“教授”是官名,相当于省级公立学校的校长兼教导主任。 如果王渊能够考上生员,今后肯定要进司学,在咱们这位张教授手下读书。 在古代,不论哪级官学的老师,一个个全都是穷逼。 对读书人而言,穷可自然演化为清高,这些老师们就很清高。管你多大的官,你的命令正确我就听,但别想我给你好脸色,便是大明首辅来了照样摆架子。 为啥? 因为老师们无法升官,而且还穷得叮当响,也就没必要再巴结谁。顶撞了上官无所谓,一个破教职而已,谁爱当谁当,你牛逼就撤我职啊,更何况地方官没权力解聘老师。 综合以上因素,便是堂堂的一省布政使,见到官学教授也得以礼相待——跟一个穷酸计较什么?好处全无,还落得坏名声。 张邦臣是贡生出身,而且是岁贡。 即秀才考了几十年还没中举,由地方推荐去国子监读书,接着便等待朝廷分配工作,而且一般分配到各地当老师。 一旦接受老师职务,今生便升迁无望。 像张邦臣这种更惨,工资不足以生活,得等着学田收成过日子,遇到旱灾什么的就要饿肚皮。 但此时此刻,张邦臣却威风凛凛。 他跟别的老师一路行来,脚步虎虎生风,沿途学子全部躬身行礼。就像社团大佬带手下巡街,一路上都有小弟问候:“邦哥好,邦哥辛苦了!” 张教授来到司学大堂前,此处已站着十多人,皆为各长官司的副官,以及为童生结保的廪生。 正常情况下,各地知府和首县知县,都应该亲自到场参与监考。但贵州的土司们架子大,只派了个副官过来应付,席书也懒得计较那么多。 “提调官进!” 有吏员在西厅高呼,提学副使席书此刻正端坐在西厅。 提学官坐西厅也是有讲究的,跟西席的来源一样,都是源自汉明帝尊桓荣为师,请桓荣坐西朝东。 各路官员依次进入西厅,朝席书作揖行礼,席书面露冷笑,不予理会。 按正常情况,第一批进入的应该是知府。且知府不用作揖,提学官要作揖还礼。到了贵州这边,刚好给弄反,只因来的全是副官。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程番府知府。 席书直接走到程番知府面前,作揖行礼,程番知府也违制回礼。 程番知府由汉官担任,属于附郭省城的一个府。但其辖地,大半都被土司实际掌控,因为程番同知姓宋,这知府当得非常憋屈——程番府,就是后来的贵阳府,从此有了贵阳这个地名。 席书与程番知府互相行礼,这才退回自己的座位。 接着司学老师们进来,席书再次起身行礼。张教授等一帮穷酸负手而立,他们依制也是不用回礼的,这是老师们少有的风光时刻。 最后,为童生们作保的廪生,要全部站在西厅前,给提学官作揖行礼。而席书都不用站起来,更别提回礼什么的。 接下来的正常程序是点县名,叫到某某县,该县教官就要应声,然后跑去站在提学官身后。但在贵州嘛,这个程序直接省去,因为今天就没来几个县级官学老师。 随即点出作保廪生的名字,也全部站在提学官身后。 终于,轮到考生点名。 “贵州卫李珣!” “有。” “中曹司张仲!” “有。” 考生们陆陆续续进来,就站在西厅前的院子里,随即拿着准考证去领自己的答题卷。接着前往搜检处,接受搜身检查,以防止作弊。 道试不能自选座位,答题卷、准考证和考桌都有编号,必须三者编号相同,才能通过核查并开考。 王渊慢悠悠研墨,不多时便得到题目:一道四书题,不少于200字;一道五经题,不少于300字。 四书题为: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果然就像沈师爷所说的那样,席书只考四书五经的第一篇,而这道题正是《孟子》的第一篇。 王渊写八股,就跟搞土木工程一样,先确定好总体设计,再拆开来分段设计,接着再一点点进行施工。 这道题谈的是利益与仁义,特别简单,但想写出彩很难。 王渊首先确定中心思想,即君子不是不言利,而是只言利有大害,讲仁义则不求利而得大利。 “君子惟仁义而不言利者,盖专利诚乱之始也。”这就是破题了。 接下来承题,简述只言利的危害。 然后起讲,阐述仁义的好处。 中间八股,详细讨论利益与仁义的辩证关系。 最后大结,盛世都是施仁政而利天下,君子都是践仁义而利家国,则万民皆可享其大利。王朝末世人人言小利,不追求世间大利,则引来大害降临。所以我们要吸取教训,认真听从先贤的至理名言。 顺便还拍了朱熹的马屁,说什么仁义就是天理,咱们都要悉心领会和践行。 其实王渊真正的想法,虽然也同意仁义为先,但关键时刻要靠利益去推动,可惜这种话不能在试卷上写出来。 (PS:没找到八股范文,本想自己写一篇,结果破题就破了半小时,内容咱就直接省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37【戳戳戳】 开考大约半个时辰,作为提调官的张教授等人,突然从西厅走出来。考场周边坐着的监考官,都来自贵州按察司,此刻也纷纷入场跟提调官汇合。 每个提调官,配一个监考官,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 监考官手里拿着个小戳子,沿途在考生的墨卷上盖章,此章名为“起讲戳”。 这时,考生们大概已经写了一百字,必须抄写到正式答卷上,以供监考官盖章生效——防止有人中途作弊。 王渊隔壁那位,正死死拉着提调官的袖子,哭丧着脸说:“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把起讲写好,很快就能誊抄上去!” 提调官直接震袖而去,那考生顿时面若死灰。估计他出身普通军户家庭,能读书已是不易,就指望今后领取廪米,实打实的给家里减轻负担。 可监考官不戳他,一切都白费了。 道试确实可以考一整天,中途还能停下来吃饭,但第一题的前一百字,必须在开考半个时辰之内写完。 如果戳印时还没把起讲写出来,又或者忘了誊抄到答题卷上,那监考官就不会给你盖章。等阅卷官批改试卷的时候,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没有盖“起讲戳”都要降一级评分,甚至可以直接判为不及格,因为你有中场作弊的嫌疑。 还有,明代道试只考一场,不像清代考好几场。除非发生舞弊案,绝无复试的可能,监考官不给盖戳,几乎等于被判死刑。 “唉!” 王渊摇头低叹,为自己的邻桌感到惋惜。 但一个小时的时间,连一百字都写不出来,这还能怪谁? 张教授带着监考官一路乱戳,待戳到王渊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仔细查看。 “你的四书文都作完了?”张教授问。 王渊正在草稿纸上设计五经文,头也不抬的答道:“作完了。” 张教授没有什么忌讳,弯腰仔细查看答卷,不禁点头赞许:“文章朴实,老成持重,可为诸生典范矣。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王渊答道。 “等你进学之后,我亲自教你制艺。”张教授说完便走,让监考官戳王渊一下,接着又去戳其他考生。 老教授当了几十年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靠熬资历才挨到岁贡名额。偏偏他还自视甚高,见未来的学生是可造之材,便想亲自教这个学生作八股文。 又是大半个时辰,王渊把五经文都给写完。 实在是席书出题太简单,跟江南那边没法比,人家江南已经开始有截搭题了。 咱们来举个截搭题例子:“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出题的主考官蔫儿坏,把经文截搭得连孔子都要懵逼。 一个童生作出承题“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然后就彻底抓瞎,不知道怎么跟文王联系。他口中反复念叨这句,把隔壁考生都念烦了,邻座脱口而出:“耻矣,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 该童生闻之大喜,立即写入卷中,就因这一句而考中秀才。 …… 王渊仔细修改校对,然后誊抄至答题纸,便收拾考箱准备交卷。 席书一直派人盯着王渊,见状立刻把他叫去。道试连朱卷都没有,更不用糊名什么的,当场就开始给王渊批改试卷。 四书题倒还罢了,批阅到五经题,席书突然笑问:“你读的是哪本书?” 王渊说:“《正义》与《大全》兼习。” 席书叮嘱道:“若想考中举人,就先把《正义》放下。等你做官之后,再读《五经正义》也不迟。” “谨遵宗师教诲。”王渊拱手道。 明朝官方科举教材,分别是《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 对于这两套书,顾炎武的评价为:“上欺朝廷,下诳士子。经学之废,实自此始。” 一句话,教材纯属瞎鸡儿乱编。 这源自朱元璋和朱棣爷儿俩,他们觉得有些内容不利于统治,于是就开始胡搞瞎搞。 朱棣召集臣子编书,其中就编了《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摒弃理学之外的学说,又任意篡改朱熹经义,以实现对读书人的思想钳制。 《五经大全》还稍微好一些,直至明末才被主流弃用,考生们纷纷去读唐代的《五经正义》。 《四书大全》简直没法评价,朝廷瞎鸡儿删改,民间印刷也瞎鸡儿删改,能把朱熹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至明朝中期,广大学子干脆直接读《四书集注》,将官方教材当成一坨废纸。主考官也是如此,出题都按《四书集注》来出,因为《四书大全》经常自相矛盾。 当年,沈复璁无意中接触《五经正义》,立即奉之为圭臬,弃《五经大全》而不顾,导致考举人的时候各种脱纲。 现在教导王渊,沈复璁也告诫说:“《五经大全》你须掌握,否则科考难矣。但你若修学问,《大全》皆为妄言,当以《正义》为准绳。” 这就导致王渊学习《礼记》,得看两个不同版本,一个用来考试,一个用来治学。 张教授似乎跟席书关系不错,凑过来问:“如何?” 席书在王渊的卷子上画圈,点头说:“若无意外,当为案首。” 这就是当场把王渊录为生员了,提学官有此权利。 “谢过大宗师。”王渊连忙作揖答谢。 “不用谢我,”席书笑道,“以你的才学,在贵州考举人已经足够。但想考中进士,还要多加努力才行,贵州已有十年没出进士了。” 准确来讲,是十二年不出进士。 这就可以看出贵州的堕落,宋昂当家的时候,大兴文教,广办社学,还跟卫学、司学互通有无。这促使卫所生员、平民子弟,都有一股向学之风,经常一次会考就出两个进士。 结果宋昂一死,宋然嗣位,将社学全部停办。卫所那边也贪腐横行,普通军户子弟无钱读书。导致贵州连续十二年都不出进士! 席书把王渊的卷子放到旁边,叮嘱道:“且站在我身后。” “是!”王渊老老实实站好。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交卷。 席书扫了一眼八股文,微笑道:“宗鲁,你的文章有所长进。” 提学官只当三年,在举行道试的同时,还要考核以往的生员。第一年考岁试,检验生员的功课;第二年考科试,确定乡试的应考名单;第三年不考,为乡试做准备。 不过席书属于特殊情况,他应该要在任五年,直到下一次乡试结束才离开贵州。 眼前这个生员叫陈文学,字宗鲁,今天是来参加岁试的——席书为了省事儿,将道试与岁试一并考了,反正岁试相当于期末考试。 席书将此人的试卷,反手递给王渊:“你来评价一下。” 王渊仔细阅读一遍,说道:“四平八稳。” 席书笑道:“你这小子滑头得很,明明是无甚出彩,偏要说什么四平八稳。” “学生惭愧!”陈文学连忙弯腰作揖。 席书又鼓励道:“虽不出彩,但起承转合,已比去年精进不少。还是我出题太简单,不易写出新意,你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他拿起王渊的卷子,递给陈文学说,“你欣赏一下。” 陈文学立即捧起双手,恭敬无比的接过试卷。 王渊的八股文,论文采只算一般。但在起承转合方面,宛如抹了润滑油,读起来没有任何滞碍。最精彩的是论述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废话,各种论点与论据丝丝入扣。 这篇文章,即便放在二十年前的江南,也能轻轻松松考中举人! 当然,现在就不好说了。 如今的江南乡试,考官和考生都偏爱文采,破题搞得跟作赋一样,朴实稳重的文风非常吃亏。 陈文学反复品读王渊的卷子,随即拱手道:“学友大才,在下自愧不如。” “不敢。”王渊还礼道。 不多时,又有两位生员交卷,分别是:汤冔,字伯元;叶梧,字子苍。 席书让他们互相评阅各自文章,接着又逐一进行点评,完全把四人当成亲传弟子来教导。 最后,席书对张邦臣说:“张教授,待考完道试,新生进学之后,你把所有司学生员都组织一下。” “有何要事?”张邦臣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开口询问原因。 席书解释说:“我亲自带他们去龙岗山求学,全部拜在阳明先生门下。” 张邦臣猛吃一惊,随即拜服。 王阳明可是得罪了刘瑾的贬官,席书居然亲率贵州生员,全体拜入王阳明门下,这中间的政治风险简直大得吓死人。 至少可说不畏权贵,这让张教授敬佩之至。 其实,席书跟王阳明接触不多,而且从进士年份来讲,席书还是王阳明的前辈,怎么都没理由做这样的事情。 必然还有隐情! 这就不得不提,贵州的另一位提学副使毛科。 毛科跟席书是同时赴任的,因为年老体衰,来贵州的半路上就得病了。他这两年一直在养病,但跟席书交情颇深,两人希望携手把贵州的教育办好。 恰巧,毛科跟王阳明是同乡。 前不久,王阳明给毛科写了一封信,阐述自己刚刚悟通的道理,希望毛科帮他做招生宣传。 毛科被“心即理”的理论所折服,立即帮助王阳明做宣传,这才导致被禁足的宋公子都收到消息。 而席书也从毛科的口中,得知王阳明有大才,于是就打算把生员都带去龙岗山求学。 至于宋公子的父亲宋坚,此人消息并不灵通。 席书虽然是杨廷和的四川同乡,但根本就没啥亲密关系,宋坚想搭杨廷和的线搭错了。 王渊的座师是席书,业师即将是王阳明,二人都跟杨廷和不对付,王渊今后肯定要与杨廷和成为政敌。 话说,杨廷和属于一朵奇葩,他成功以搅屎棍的姿态,终结了大明持续百年的南北之争。如果再加上王渊这根搅屎棍,怕是要把大明朝堂搅得粪发涂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39【江南斗诗,贵州斗殴】 “我中了?” “我居然中了?” “哈哈,我考中生员了!” 刘耀祖在看榜的时候,先是迷惑不解,接着不可置信,最后欣喜若狂。 童子试的榜单长啥样,你可以想象风水先生的罗盘:考中案首的王渊,就是罗盘中央的太极图;考中前几名的,就是太极图周围的八卦。以此类推,后面的就是天干地支。 至于刘耀祖,属于最外围的六十四卦,踩着尾巴被录取为生员。 这小子学习一向很刻苦,王渊读书练字的时候,他在读书练字;王渊骑马打猎的时候,他还在读书练字! 可世间事就是不讲道理,王渊已经能够熟练背诵《四书》,刘耀祖需要看到题目之后,才能勉强回忆起《四书》的原文。而且他作八股文也很糟糕,起承转合之间,往往有强行拼凑的痕迹,而且写不够字数就喜欢水上几段。 刘耀祖读书制文,有点类似少年版的宋公子。当然,他是个苦出身,还从小受欺负,心智其实远超同龄人,肯定不会变成迂腐书呆子。 “恭喜,恭喜。”王渊说这话时都忍不住想笑,他知道自家小伙伴的学问水平。这他娘都能被录为生员,可见其他考生是有多差,全靠同行衬托出来的! 刘耀祖挠头傻笑:“四书文还好些,五经文我全是瞎写的,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什么东西。呵呵,哈哈哈,这也能考中生员?” 数日之后,王渊和刘耀祖再次来到司学,他们这回是来新生入学的。 入学了,便成为张教授的小弟,跟着咱张教授混,勉强也算有师生的名分。 “恭喜学弟,一举夺得小三元!”陈文学、汤冔和叶梧带头祝贺。 其他生员也纷纷来祝贺,谁都知道席提学欣赏王渊,必须好生结交一番才行。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说李氏子弟,人家在贵州城世袭武官,家里连出两个贵州总兵,根本看不起城北来的蛮子——贵州城以北,全是蛮夷之地。而贵州城外东、西、南三个方位的墙根下,全都是卫所军户聚居地。 这已经不单纯是族群鄙视链,还掺杂了地域黑。即便王渊是纯种汉人,只要住在北边,都是李氏子弟鄙夷的对象。 “一个蛮子,神气什么?”李应坐在教室里,对王渊不屑一顾,更把那些道贺之人视为趋炎附势之徒。 宋允笑道:“这蛮子可不简单。在我宋氏族学两年,将我那些族弟收拾得服服帖帖。” 李应不解:“你们宋氏子弟还怕他?” 宋允满肚子坏水儿:“等你哪天去惹他,就知道我那些族弟为什么害怕了。” “那是你们宋氏窝囊!”李应不以为意。 “对,我们宋氏窝囊,”宋允呵呵直笑,阴阳怪气道,“你们李家就很厉害,安宁司苗民叛乱,李总兵打了快两年,结果不但把安宁司丢了,连旁边的县城都搞没了。最后还得去请安贵荣帮忙。” “嗙!” 李应气得猛拍桌子,指着宋允怒喝:“你敢再说一遍!” 宋允立即笑着拱手:“李总兵真英雄也。” 这话似乎没毛病,但听着又膈应人,李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能坐回去自己瞎鸡儿生闷气。 不多时,张教授来了,还有两位提学副使。 提学副使毛科很少公开露面,此人拄着拐杖,面色蜡黄而显病态,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也难为他竟能活着走到贵州赴任。 “诸生!” 毛科握着拐杖拱手,训示道:“贵州士子一向缺乏名师教导,阳明先生实有大才,汝等此去龙岗,定要好生苦修学问。我偌大贵州,已连续三次会试,整整十二年没有出过进士。此贵州士子之耻也,望汝等能够一雪前耻!” 生员们连忙作揖齐呼:“谨遵宗师教诲!” 席书接着说:“你们的前辈,那些从贵州出来的进士,一直在为贵州专设乡试而奔走。四川、广西、云南等省的进士,还有太祖龙兴之地的进士,同样在倡议贵州专设乡试。为何朝廷不允?一因贵州学校不足,二因贵州进士太少。你们若是能多考几个进士,就能为贵州设乡试而做出贡献!切记,切记!” “吾等定当竭尽全力!”生员们立即表态,心中生出一份责任感。 至于席书说,四川、广西、云南,以及太祖龙兴之地,都为贵州专设乡试而奔走,纯粹是这些地方考科举都属于中榜。 早在朱元璋的时候,就有南北榜之争,后来又设了一个中榜。 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全都属于蛮夷之地,朝廷将这些省份,跟大明龙兴之地一起并入中榜,意思是把西南地区当成皇帝老家对待。而且各种优待,中榜各省的举人名额,已经连续几十年在增加——此举有两个目的:一是引中榜来制衡南北榜;二是加强对西南地区的控制。 以往南北榜进士们吵架,中榜进士只能看热闹,连掺和进去的资格都没有。他们迫切希望贵州也能设乡试,多出几个举人名额,就多出几分进士几率,人多力量大嘛,说不定哪天也能参与吵架了。 席书是四川人,正是中榜进士,他打心底将贵州士子视为自己人。 对于席书刚才的一番说辞,南榜进士毛科有些不高兴。他在贵州办学只是为了政绩,还带着点读书人的天然使命,可非为了帮中榜士子争夺朝堂话语权。 “咳咳!” 毛科咳嗽两声,转开话题道:“此去龙岗山,汝等自至。或有不愿者,亦不勉强之。” 就是让生员们自己去拜师,不想拜师的也可以不去,提学官和张教授全程不掺和,出了问题也跟席书、毛科和张邦臣无关。 临时变卦,是因为毛科胆子小,害怕承担政治风险。 还是源于苗民叛乱的事情,之前来了个督抚魏英,总督贵州军务事宜。前两天,突然又冒出个贵州巡抚王质,而且这个巡抚有些蹊跷,很可能专为叛乱而来,等平叛之后就会被调走,因为去年朝廷就主张在贵州罢设巡抚。 王质是刘公公的走狗,他来贵州当巡抚,谁还敢跟王阳明凑在一起? 席书对王渊说:“王渊,你跟阳明先生见过。这次诸生前往龙岗山求学,就由你来做向导,可愿担任此职否?” “请宗师尽管放心。”王渊拱手道。 两位提学副使很快就走了,张教授也陪他们去喝茶。 王渊让诸位生员报名登记,结果全都想去龙岗山,就连看他不惯的李应也来报名。这些生员,有一大半求学是假,跑去凑热闹是真,顺便还能理直气壮的游山玩水。 等他们出发那天,一些社会上的读书人也来了,没有考上秀才的童生也来了,甚至就连宋公子都重获自由。 再加上有些还带着随从、书童,竟有六七百人之众,骑马牵驴,荷粮携酒,即将浩浩荡荡杀向龙岗山。 王渊为了加强管理,防止出现意外,还在出发之前进行编组。 十人为一小组,自己推选什长;百人为一大组,由王渊任命佰长。 王渊自认督学长,总领一切事物。陈文学、汤冔、叶苍为副督学长,沟通协调上下,各自负责两个百人组。 “凭什么你说了算?”李应当场爆发,他只捞到个佰长。 王渊懒得跟他废话,说道:“你若不服,就来比一比。可以比学问,也可以比拳头。若心虚不敢比,那就从报名花册上,把你的名字勾去。你可自己前往龙岗山,半路出现意外,与我毫无干系!” “比就比,看谁拳头硬。”李应从小习武,当然选择比拳头,可不会傻到跟人比学问。 宋允一脸阴笑,只等着看好戏。 数百人聚在司学门口,让出空地,团团围观。 求学就要带干粮嘛,零食必不可少。他们还没开打,就有人掏出炒熟的南瓜子、松子,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聊天耍乐。 就差开盘下注了! 李应属于人来疯性格,围观的人越多,他就越兴奋,指着王渊问:“角力还是拳脚?” “你选!”王渊道。 “角力!” “角力!” 众士子大喊。 他们有许多都是军户子弟,在明代,角力属于“六御”之一,在军中非常流行。就连朱厚照,都经常穿着戎装,在豹房跟一群义子们角力耍乐。 这多富有贵州特色啊。 江南士子喜欢围观斗诗,而贵州士子喜欢围观斗殴。 “我来画圈!”有好事者捡起石子,绕着二人画出相扑圈。 “哒哒哒!” “且慢,让我当判官!” 一阵马蹄声响,宋灵儿突然闯入,兴奋大喊:“我来当判官,谁都不许跟我抢。王渊你太不够意思了,打架都不叫上我,差点就错过了一场热闹!” 不到片刻,周围路人也被吸引,就连店铺伙计都端着板凳来看戏。 宋灵儿翻身下马,举着鞭子说:“三场两胜。准备第一场!” 李应十六岁,王渊十三岁,但身高差距不大,只是李应看上去更壮一些。 两人抬臂互相抵着肩膀,只听宋灵儿一声令下,立即同时发力扭摔。 李应很快就感觉不对劲,他都拿出吃奶的力气了,对方居然纹丝不动。伸脚想去绊倒,却让自己失去重心,只觉脚下一轻,竟被王渊抓住衣服举起来。 “轰!” 李应整个人都被甩出圈外,跌得头脑发晕。 宋灵儿大喊道:“第一场,王渊胜。准备第二场!” 李应不信邪,拍拍屁股站起来,恶狠狠喊道:“再来!” 数息之后,李应被搞了个过肩摔。 宋灵儿拍手欢呼:“三场两胜,王渊胜!” 一场失利,可能是意外;两场失利,肯定就没法找借口了。 更何况,还败得如此干脆。 李应的性格非常光棍儿,居然没有心生怨恨,反而折服于王渊的神力,说道:“算你厉害,我李三郎心服口服!” 王渊朝众人喝道:“各自归队。什长清点人数,报之与佰长,佰长报之于副督学长,副督学长向我汇报!” 士子们嘻嘻哈哈归队,不把王渊的芝麻官当回事儿,但也没有违抗王渊的命令。 谁敢违抗,出来打一架就行了。 叶苍笑道:“咱们这位学弟,治学如治军啊。” 汤冔是汤和的后人,同样世袭武官,赞许道:“观其行事,他若生在军卫,比为良将之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40【一字之别,道统之争】 王阳明已经搬家了,之前住的是小溶洞,阴冷潮湿。由于他经常在洞中推演《易经》,因此将小溶洞命名为“玩易窝”。 龙岗山上有个大溶洞,后世称之“阳明洞”。 王阳明将之命名为“阳明小洞天”,又因在“玩易窝”以东,简称其为“东洞”。洞外有苗民帮他修建的几间茅草房,叫做“何陋轩”,是王阳明的卧室、书房和教室。 此时此刻,王阳明没有讲课,而是拿着锄头在听课。 土匪商富权一边刨土,一边用汉苗双语教学:“这种地啊,一看天时,二看地利,三看人工。天时就是二十四节气,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老祖宗早就晓得了。地利也不提,龙岗山上没有地利,这种山地种出来收成不好。所以我们就要看人工,要翻土,要挖陇,还要施肥。你们苗人,就不晓得人工。放把火一烧,就挖坑埋种子。这不行,都跟我一起学翻土!” 这是苗人帮王阳明烧出的一片荒地,地里堆积着草木灰。 由于缺乏耕牛和铁犁,大家只能用锄头硬挖。 甚至锄头都不够,那些生苗拿着石铲,翻地的效率感人肺腑。 王阳明带着两位仆从,模仿土匪的姿势,从零开始学习种地。好在前两天下雨,土壤较为湿润,否则仅是翻地就能把人累死。 商富权弯腰捡起几块石子,扔得远远说:“石头不能留在土里,但可以围起来做田界。” 于是,王阳明又去捡石头。 干了半天农活,王阳明累得腰酸背痛,感慨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日始得躬耕之不易也。” 这是开荒,当然不易! 王阳明也就带了几十两银子过来,一路旅费就用去不少。他还要购置纸墨,贵州盐价又贵,顶多能撑到明年,必须学会自己种地才行。 主仆三人在这儿慢慢翻地开荒,几个土匪则去了苗人寨子,教导生苗如何挖茅厕,如何堆肥发酵——这些苗人都是随地拉屎的,不知晓大小便之宝贵。 “大爷,来了好多人!” 正在偷懒休息的王长喜,突然指着山下。 王阳明立身远眺,笑了笑,复又弯腰翻地。 大概过了两刻钟,司学诸生全都来到山上,王渊作揖道:“阳明先生,我等是来求学的。” 王阳明说:“且待我把这块地翻完。” “这个好办,”王渊对陈文学三人拱手道,“宗鲁兄,此处有三把锄头,你与一位佰长,领一百人,每三人一组,以半刻钟为期轮番耕地。伯元兄,子苍兄,你们与另外五位佰长,带着其他人搬运石块。不限此块土地,已经烧荒的都可去捡石头。” “好说。”陈文学笑道。 王渊又对诸生说:“若有人不愿劳作,可自去花册勾销姓名。” 无人退出。 便有纨绔子弟,也带着各自随从,大可把劳作任务,交给手下去完成。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等人,为诸生之首。他们带头干活,余者自无二话,反正人多办事快。 王渊又按十人小队为单位,每队划分区域,轮番过去翻地捡石子。这样既有条不紊,又提升工作效率,还能防止胡乱踩踏已经翻出的耕地。 王大爷扶着老腰坐下,捋胡须说:“此为干员也!” 两刻钟之后,未耕之烧荒地,地表散乱石块已经捡完。已耕之烧荒地,捡石者等待翻土者将石挖出,怎奈锄头只有三把。 王渊喊道:“可以了。今日劳作者记下,明日再耕,且听先生讲课。” 有个带了随员的军二代,突然不耐烦道:“没有那么麻烦。陈一栋,李岩,你们去挖地。谁还带了随从的,派一个去挖地,三把锄头就分完了。我们这些生员,只听阳明先生讲课即可!” 王阳明没有反对,但也不赞许。 诸生散乱坐于荒野,有的还把果脯、肉干拿出,三三两两倒酒满上,似乎想一边听课一边喝酒。 王阳明亦不训斥,朗声说道:“开篇讲《大学》。非程朱之新本,乃前朝之旧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亲,不为新……” 宋公子突然站起来,打断道:“阳明先生,朱子说,此处‘亲’当作‘新’,你是不是讲错了?” “没讲错,”王阳明微笑道,“旧本为‘亲民’,我也认为是‘亲民’。” 诸生骇然,瞠目结舌。 王阳明开讲的第一句话,就跟朱熹杠上了,直接驳斥朱熹的错误。 而且,还是在挖理学的根基! “亲”与“新”,一字之差,悬殊万里。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这是儒学的三纲。 朱熹是这样解释的:每个人都有光明品德,这是天理,也是天性。但光明品德,有可能受到蒙蔽,应该去发现它、点亮它(明明德)。在获得光明品德之后,还要去引导别人,让所有人都获得光明品德(新民)。由此就能让万物天理达到完美极至,达到个人理想与社会责任的统一(止于至善)。 而王阳明,想通过“亲”与“新”的差别,直接从儒学三纲的层面争夺道统。 此言一出,立即有十多人愤然离席,拿起干粮饮水,转身就往山下行去。他们求学是为了考科举,而以王阳明的“妖言妄论”,拿去考试百分之百要落榜! 刚开讲就有人离开,王阳明依旧从容,微笑着目送他们下山。 宋公子却是个较真的,他问道:“朱子在后章‘作新民’之文有论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 王阳明笑道:“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说的是亲。为人君,止于仁,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说的还是亲。亲有仁的意思,也有新的意思。亲既然已经包含新的意思,为什么朱子要强行改为新呢?” “呃……” 宋公子直接傻了。 王阳明引用大量《大学》原句,论证那本来就是个“亲”字,而且包含了仁与新两种意义。朱熹强行改为“新”是不讲道理的,是不讲仁义的! 诸生哗然。 一些人不敢再听,吓得撒腿就跑。因为王阳明讲得很有道理,他们害怕自己信进去,从而耽误今后考科举。 一些人仔细思索,陷入两难境地,不知应该听王阳明的,还是应该继续听朱熹的。 一些人兴奋莫名,已然被王阳明所折服,恨不得今生追随其左右。 王渊心想:“这才是非议朱子的正确方式啊,直接引用儒家经义来驳斥朱熹。有理有据,合情合法,谁敢说个不字?” 便是朱熹亲临,估计也说不过王阳明。 因为朱熹自知理亏,还专门在《大学》批注里解释。 不是王阳明比朱熹更聪明,而是朱熹想完善理学体系,硬生生故意曲解《大学》本意。 王阳明继续讲学,越讲越吓人,很快又有十多个生员逃跑。 其中有几个生员,连夜逃回贵州城,直奔贵州巡抚衙门。 等至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见到准备出门的王质,当即跪倒告状:“王抚台,有狂生在龙岗山妖言惑众,非议圣贤朱子与程子,擅改《四书》之经义!” (PS1:关于《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有人认为老王乱说。确有不妥之处,已修改。) (PS2:明代四川,是大四川,包含今天的重庆、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的一部分地盘,而且这些地方很多都未开化,土司数量惊人,所以说四川是蛮夷之地。还有,因为宋末和元末战乱,明代四川经济、文化、人口远远不如宋代。终明一朝,四川人口都没恢复到南宋初年的水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 蛮家子 041【独特气质】 “王渊,我又来啦!” 宋灵儿打马飞奔上山,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三只豹猫全都挂在竹囊里。 此时距离诸生求学已有半个多月。 六七百人的巨大队伍,跑得只剩下三十多人,除开书童等随从,真正的生员其实只有二十多。 宋灵儿在山上可住不惯,王阳明对她而言就是催眠大师,听着听着就坐那儿睡着了。她中途跑回家一趟,可家里也无聊得很,于是又带着土木三杰,跑来龙岗山给王渊送吃的。 王渊正躺草地里看书,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好久不见啊。” “我给你带了肉饼,猫儿们也来了。”宋灵儿笑着跳下马。 王渊朝她身后看去,问道:“这位是?” 宋灵儿介绍说:“詹惠,半路上遇到的,就一起结伴来了。” 王渊见此人的儒生打扮,便拱手道:“詹学长,在下王渊,有礼了!” “久闻王学弟才名。”詹惠作揖还礼道。 詹家是贵州大族,其先祖为元代高官。詹惠的母亲姓越,同样是贵州大族。 在明代,詹家与越家出了一堆举人,进士也考中好几个,属于真正的书香门第。 王阳明来到贵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詹家访友——詹惠之兄詹恩,跟王阳明是同年进士,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詹恩本来在京城当官,因为父亲去世,丁忧回家守孝,结果路途奔波,身染重病而亡。 王阳明来到詹家之后,才知道自己好友已经过世。非但如此,好友的母亲恰巧也死了,只剩下好友的幼弟詹惠,他还为好友的亡母写了墓志铭。 几年时间,詹惠的父亲、母亲、大哥相继病故,这孩子只有十多岁便开始当家。他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这才前往龙岗山,打算拜在兄长同年王阳明门下读书。 “先生在何处?”詹惠问道。 王渊朝身后一指:“在教苗族孩童说汉话、写汉字。” 詹惠立即拱手:“王学弟,我先去拜见先生,咱们明日再切磋学问。” “詹兄请便。”王渊道。 等詹惠离开,宋灵儿才兴冲冲问:“我走的这些天,山上有什么热闹没?” 王渊笑着说:“打了好几架,陈懿的鼻梁都被揍塌了。”随即又补充强调,“不是我打的。” “可惜我没看到。”宋灵儿对此颇为惋惜。 两人一番闲聊,便带着猫咪和护卫,牵马朝书院走去。 嗯,那几间茅草屋,已经正式定名为“龙冈书院”。 距离书院还有数十步,便听到一阵喧哗声,间杂传来“打得好”、“揍死他”之类的呼喊。 “又有人打架!” 宋灵儿欣喜若狂,连王渊都扔下不理,快步朝书院跑去。 王渊对此早就习惯了,既习惯龙岗诸生打架,又习惯宋灵儿跳脱,带着微笑慢悠悠朝书院踱步。 这次似乎已经打出火气,参与斗殴的两位生员,居然各自手持木棍。他们把木棍当枪使,来往厮杀皆带着军中招式,幸好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不至于攻击对方的咽喉等致命部位。 “咳咳!” 王阳明突然出现,咳嗽两声,斗殴立即终止。 王大爷此时也很头疼啊,贵州士子太难管了,一天到晚精力充沛,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架斗殴。他拿出一张连纸,招呼王渊说:“王二郎,这是为师制定的龙岗书院教条,你弄些米糊来贴到墙上。” 王渊立即照办,顺便抽空看了看教条内容: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其中“责善”一条,就是为了防止诸生斗殴。 王大爷说,你们都在龙岗山求学,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朋友做错了,应该婉言规劝,不能往死里指摘,使对方无地自容。同时,大家都该反省自己的错误,不要总是苛责别人。能指出自己过失的人,就相当于自己的老师,此为谏师。你们若有谁能指出我的过失,那也是我王阳明的谏师,我一定认真改过,这叫做教学相长。 王阳明站在茅屋前,训诫道:“我们先来说立志。不立志,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之后,才有奋进方向,不至于整日嬉戏玩乐荒废光阴。子苍,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叶梧仔细思索,回答道,“修身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摇头苦笑:“你倒是会讨巧。” 那个被揍塌了鼻梁卫所生员陈懿,主动举手说:“先生,我的志向是考中进士,上马抚军,下马安民。以文治武功,封妻荫子,报效君王,此大丈夫之为也!” 王阳明说:“那你该勤于读书,多练练安民的本事,不要整天想着跟人打架。” “哈哈哈哈!”诸生大笑。 陈懿摸摸鼻梁,厚着脸皮说:“打架也是练本事,今后我率军去打蒙古人。” 王阳明突然问王渊:“王二郎,你打架最厉害,你的志向是什么?” 王渊笑道:“我没什么志向。” “你肯定有!”王阳明不信他的鬼话。 “我真没有。”王渊说。 王阳明道:“此间诸生,就数你与伯元、子苍、宗鲁最为勤奋好学。他们三人皆有向道之心,而你则诸事不言道,你似乎对圣人道理不屑一顾。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王渊说道:“先生之学问,朱子之学问,在我看来都是正确的,我并没有对圣人之道不屑一顾。” “但你平时问得最多,说得最少,行事莫测,”王阳明指着王渊,“那日你言,我心即天心,我性即天性,我命即天命。你似乎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也早就有自己的志向,你的天命是什么?” 诸生皆看向王渊,因为这几句说得太拉风了。 王渊低头不言。 王阳明对自己这些学生,早就悄悄进行考察,只有王渊让他心里没底儿。 王渊都在干什么? 他一边研究朱熹的道理,又一边研究王阳明的道理,然后琢磨他们的根本用意。 就拿“亲民”来说,朱熹批注为“新民”,其实是提前把人分了等级。天子、长者、学者为“大人”,有权利也有责任教化万民,体现出一种尊卑有序、长幼有序的思想。 王阳明把禅宗思想引入理学,认为人人皆可成圣,他首先是把所有人都视为平等的。先领会道理的,应该仁爱他人、教化他人,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改正自己的错误过失,让自己更接近于大道。 从道理上讲,朱熹并没有错,甚至能提高国家政权和社会的稳定性。 可稳定往往带来惰性,现在大明已经千疮百孔,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王阳明也是在追求一种改变。 早在弘治朝,首辅刘健就掀起复古运动,虽然没有直接批驳朱熹,但已经带有那么点意思。借着复古运动,刘健搞了很多改革,比如田政、盐政、军政等等,可惜朱厚照上位,刘健被迫辞官,换上一个和稀泥的李东阳。 王阳明同样在“复古”,今后王渊也会“复古”。 王渊妄图揣摩朱熹和王阳明,把这两位都当成工具人。即便他隐藏得很好,但有时候说话做事,还是让王阳明感觉有问题。 一个现代人扔到古代,无论如何隐藏,犹如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明显。 宋灵儿,就是被王渊这种独特气质吸引的。 王阳明,同样因王渊的独特气质,对他进行格外关注。 半下午的时候,王阳明还没把书院教条讲完,山上就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把房子都给我拆了!” 为首那人,一身胥吏装扮,不二不说就要拆房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42【官二代的威风】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思州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 根据这段记载,思州太守派人侮辱王阳明,被听课的生苗们打了一顿。 这里所言“思州守”,其实就是贵州巡抚王质,而非真正的思州知府,后世很多乱编成功学卖钱的都搞错了。 思州知府如果还活着,肯定要叫冤:“老子的治所距离龙场驿好几百里,一路上到处是山,骑马都要跑大半个月,我吃饱了撑的派人去侮辱王阳明啊!” 历史上,王阳明来到龙场驿,苦思半年才终于悟道。然后写信给同乡毛科,请他帮忙做招生宣传,被王质找麻烦的时候还没几个正经学生。 可由于王渊的无意点醒,王阳明悟道的时间,以及招生的时间,都直接提前了半年。 这导致,眼前闹事之人,面对的可非生苗,而是正经的司学生员! 生员当中,有土司子弟,有卫所子弟,有望族子弟…… “住手!” “我看谁敢拆!” “找死是不是?” “老子正好手痒!” “阿忠,取本少爷的刀来!” “……” 诸生纷纷走出茅屋,跟那些闹事者对峙,喜欢骂人的已经开始口吐芬芳。 王阳明似乎特别青睐王渊,说道:“王二郎,你去跟他们讲道理。” 王渊最喜欢讲道理了,他走到诸生之前,问道:“你们是何人?几品几阶,现居何职?” 领头的胥吏说:“抚台大人接到举发,有人在龙岗山妖言惑众,篡改经义,污蔑圣贤,令我等前来严加惩治!” “抚台?”王渊故作茫然姿态,“可是魏制台?” “是王抚台!”胥吏强调道。 王渊恍然大悟:“哦,我只知道魏制台,原来还有个王抚台啊。” “哈哈哈哈!” 诸生大笑不止,胥吏脸色发青。 总督和巡抚并称为督抚,但前者似乎更大一些。 总督至少管两个省,有时候可管好几个省。为了平叛,魏英这个贵州总督,甚至有权协调湖广那边的卫所。 至于巡抚,一个省就可能有几个巡抚。 魏英是来贵州总督打仗的,王质鬼知道是来巡抚啥的。 胥吏被王渊讽刺之后,顿时怒火中烧:“我看谁敢违抗王抚台之令,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噌噌噌!” 胥吏带来的那些人,全部拔刀相向。 王渊顿时不发一言,默默退回草屋内,拿出自己的钢刀和弓箭。诸生纷纷效仿,很快就全副武装,没有兵器的也手执木棍而出。 王阳明微笑不语,他很想看看,王渊到底会如何解决此事。 王渊突然问诸生:“各位同窗,有谁读过《大明律》?” 今天刚来的新同学詹惠,立即站出来说:“吾略通律法。” 王渊笑问:“请问詹兄,这些人明火执仗,意图烧人房屋,抢夺驿丞钱财。所犯何罪?” 詹惠答道:“犯强盗罪。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仗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 王渊又问:“我等义民,身为生员,能够制止此等强盗行径吗?” “义之所向也,”詹惠举起木棍,指着那些胥吏说,“便是尽数杀死,到了官府也有功无罪。” “那还等什么?”王渊立即举起弓箭,踏前一步说,“诸生听令!弓箭手原地结阵,刀棍手包抄两翼,须知除恶务尽,不可放走一人。” 闹事者只有十多个,生员及其随从们,加起来却又三十多个。 而且,卫所生员占了一半。这些军户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甚至习得家传兵法,奔走间隐隐有军队的意思。 胥吏顿时惊慌,色厉内荏道:“你等须知,杀害官差可是大罪!” 王渊再问:“詹兄,冒充官差又是何罪?” 詹惠冷笑:“冒官者皆斩!诈称官司差遣而捕人者,仗一百,徒三年。” 王渊搭箭上弦,指着那个胥吏:“听到了没?” 胥吏慌得一逼,已经没了脾气,解释道:“我等真是差人,奉王抚台之命而来。” “既是官差办事,可有差遣文?”王渊质问道。 胥吏顿时语塞。 他们有个屁的文啊! 在正德年间,巡抚手下无兵可用,因为朝廷不给加兵部衔。甚至连佐官都没有,只有几个令吏、典吏协助日常工作。而且,此时的巡抚若开幕府,朝廷虽然不追究,但也不会真正允许——巡抚拥有标兵指挥权,拥有开幕大权,那是嘉靖朝倭寇作乱之后的事儿了。 一言以蔽之,王质虽然身为巡抚,全贵州文武官员都是他的下属。但官员们给不给面子,那得看巡抚的脸大不大,即便违抗正式命令,王质也只能报奏督察院去告状。 在王质的身边,只有几个吏员是正式工,其他全是自己招募的临时工。 别的省也还罢了,刚到贵州他能招到啥样人? 王质在贵州聘请了一个本地师爷,这个师爷又拉来一帮亲朋好友。眼前胥吏就是师爷的亲戚,专门给王巡抚跑腿儿,这次办事带来的全是街头混混。 王渊见对方不说话,顿时冷笑道:“此间贼人,全部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胥吏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留下来搞事儿怕死,直接走人又怕巡抚责骂。 当然,还是生命可贵。 就在这些人打算投降的时候,李应不屑道:“跟他们废话作甚,全都砍死了事。我就不信那位王抚台,还敢来都指挥司找我李家的麻烦!” 都指挥司? 李家? 胥吏和混混顿时傻眼。 巡抚几年就换一个,甚至有可能几个月就走,可李家已经在贵州风光上百年。 李应又指着汤冔:“他姓汤,是汤家人。” 接着李应又朝人群中指去:“他是詹家人,他是越家人,他是陈家人……” “嗙嗙嗙嗙!” 一连串的兵器落地声,胥吏和混混们全都吓傻了。 胥吏甚至直接跪在地上:“小人不识诸位老爷面目,该死,该死!” 李应笑着说:“都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吃一顿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十多个混混立即趴下,甚至有人主动脱裤子。 “大胆!” 宋灵儿气得不行,一箭射出,扎在脱裤子的混混腿上,差那么一丁点就命中要害。 诸生骇然,只觉胯下发凉,不自觉的夹紧双腿。 王渊彻底无语,心想:还是你们这些官二代牛逼,老子搞半天纯属白费口舌。 眼见真要打人,王渊转身对王阳明作揖:“请先生妥善处置。” 王阳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找麻烦的是巡抚。而他那些学生,虽然都是官二代,但还真没几个有话语权的,各自家族不可能站出来帮忙。 “都回去吧。”王阳明挥挥手。 胥吏和混混们如闻仙音,纷纷给王阳明磕头。 王渊突然喝道:“把兵器留下!” 胥吏和混混哪敢不从? 皆扔下兵器,夺命飞奔下山。 此事就算解决了,这些混混不敢再来。 历史上,王质想找王阳明的麻烦,然后拿到刘瑾那里去邀功。结果苗人把混混们殴打一顿,王质愤怒异常,想亲自带人杀向龙岗山。 提学副使毛科胆子小,一边安抚王质,一边又给王阳明写信,让王阳明亲自到贵州城给巡抚道歉。 王阳明回信拒绝,措辞婉转,话锋却刚,这封信叫做《答毛副宪》。 面对诸生,王阳明说:“今日此事,王渊做得很好。凡事讲求师出有名,如果能从律法与情理上,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便能从内心将之击败。李应,你行事太过恣意,有仗势欺人之嫌。若出了贵州,你李家之势不在,还能如此轻松吗?” 李应答道:“我又不傻。能借势就借势,借不了另想办法。” 王阳明摇头道:“但你若养成仗势欺人的习惯,今后可就不好改正了,事到临头容易慌了手脚。” “先生教训得是。”李应拱手道。 王阳明又说:“借势是个好办法,能让人办事更轻松。但不论何时,就要把自己摆正,持身以正才有理。刚才那些人,没有差遣文,所行乃扰民害民之举,理便站在我们这边。但光有理还不行,若今日只我一人,怕是茅屋已经被烧了。因此,行事还需要变通。以理晓之,以势迫之,则可回旋自如。” 诸生行礼领受。 王阳明又对王渊说:“你跟我来!” 王渊把弓刀交给宋灵儿,跟着王阳明进入屋内。 师徒二人,默然相对。 良久,王阳明突然笑道:“你跟我年轻时很像。” “啊?”王渊不解。 王阳明回忆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读了很多兵,想效仿历代兵家,亲自查验关外地理。于是我带着一把剑、一张弓,孤身骑马出居庸关,这是违法的行为。在关外,我很快见到两个蒙古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上去射了一箭。那两个蒙古人,被我纵马狂追几里地,实在追不上了,我才放声大笑,自觉已为大明功臣。” 王渊笑着说:“想不到,先生少年时也很顽皮。” 王阳明接着说:“其实,蒙古的普通牧民,跟大明百姓没什么两样。我跟蒙古人生活了一个月,还参加他们的部族比赛,射箭拿了第一名。他们非常好客,也很质朴。但若蒙古贵族发兵扣关,他们就会化身为虎狼,个个手上沾满血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王渊想了想说:“先生感化的那四个土匪,种地时也有说有笑,他们劫掠商旅又何尝不双手沾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43【王若虚】 “你认为呢?他们为何要那样做?”王阳明问。 王渊早就看出来了,王阳明是有话跟他说。当即也懒得细想,做好捧哏本职,让老师安心讲课便是,随口胡扯道:“我听说,草原的冬天很冷,经常有暴风雪,牧民们难以过冬,所以就为了生存出来劫掠。蜈蚣岭那四个土匪,也是受到军官迫害,为了生存才选择落草。” “不然,”王阳明摇头解释,“牧民备受其贵族盘剥,无论是部落将互相攻伐,还是汇集起来入寇大明边地。抢到的操场,掠来的财帛,都被蒙古贵族瓜分一空,牧民只能得到一丁点,那点收获还不如在大明当土匪。” 王渊心想:站在底层牧民的角度看问题,这个说法倒是比较新鲜。 王阳明又说:“蜈蚣岭那四个土匪,虽受卫所军官逼迫而逃亡,无奈之下落草为寇。但在抢夺几次财物之后,便有钱购置农具与种子,大可躲进深山开荒种地。为何继续做匪?” “好逸恶劳呗,”王渊笑道,“当土匪可比种地轻松多了。” “不止是好逸恶劳,”王阳明叹息说,“此人之欲也!贪婪之欲,懒惰之欲,残暴之欲……蒙古贵族有此欲,所以连年攻伐;蒙古牧民有此欲,所以为虎作伥;贵州土匪有此欲,所以自甘堕落。” 嗯,王阳明也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不过他的说法是“致良知”。 王渊问道:“先生跟我说这些,是让我灭人欲吗?” “不是。”王阳明摇头。 王渊突然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感化那些土匪的?” 王阳明也不隐瞒,笑着说:“我佯作惊慌之状,将银子交给他们,趁机夺其兵刃,把刀架在土匪头领的脖子上,然后跟他们慢慢讲道理。” “果真以理服人也。”王渊拜服。 王阳明解释说:“如果一开始就讲道理,他们肯定不会听。但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再谈当土匪的坏处,那就有效果得多了。” 王渊又问:“先生为何跟我说起这些?” “人非圣贤,皆有所欲,”王阳明突然问,“你的欲求是什么?我观察良久,你对钱财并不看重,也不贪图美食美酒,似乎也不觊觎权势。” 王渊反问:“先生怎知我不觊觎权势?” 王阳明说:“你自封督学官,对诸生发号施令,我也以为你是贪恋权势之辈。但很快我就发现,你只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发号施令,从不因为私欲而支使他人。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王渊笑道:“我才刚满十三岁,先生问这些似乎太早了吧。” “你是早慧之人,跟我一样,你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王阳明道,“诸生在我门下求学,皆有所欲。伯元、宗鲁他们想做官,想要光耀门楣;李三郎、陈二郎也想做官,却是打算在沙场建功。” 王渊挠挠头:“我还真没想好自己要什么,也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真让我说,或许是想早点离开贵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王阳明突然大笑:“我还以为,你是想做圣贤呢。” “为何如此说?”王渊问。 王阳明莞尔道:“因为我从小就想做圣贤,对其他事情都没有贪欲,所以觉得你跟我很像。” 王渊乐道:“让先生失望了,我真没想做圣贤。” “并不失望,”王阳明摇头道,“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人之天性总会被蒙蔽,你的天性就没有被蒙蔽。这很好,又怎会令人失望?” 王渊有赤子之心? 鬼扯,王大爷看走眼了。他这徒弟只是眼光太高,贵州的一切都看不上而已,所以才表现得无欲无求。 换成两年前,王渊那时穷得叮当响,连一沓草纸都要偷偷顺走。 “坐下说话。”王阳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 王渊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 这是王大爷的卧室。 王阳明为啥青睐王渊,从这些小地方就能看出。别的学生,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便是坐着说话都非常小心,生怕给老师留下不良印象,只有王渊才表现得自然随意。 “听说,你是什么穿青人?”王阳明问道。 王渊点头道:“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 “难怪你能跟苗人沟通自如,”王阳明好奇发问,“那你把自己当汉人还是苗人?我没有看不起苗人的意思,只是想探究一下而已。” 王渊仔细想了想,说道:“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我没觉得汉人和苗人有什么分别,但我更认同汉人的语言文化。不过在贵州这个地方,土司鄙视苗人(泛指少数民族),汉官把土司当成苗人一起鄙视。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若我哪天扫灭蒙古,我也会尽力同化蒙古人,而不是从心底鄙视他们。生在大明,皆为国人,不管是哪个部族,都应视之为平等之民。” 王阳明说:“这很困难。” “当然困难,”王渊笑道,“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者,肯定要用雷霆手段。但总的来讲,所谓蛮夷也是人,若朝廷能让他吃饱穿暖,谁又会无故生出反叛之心呢?就贵州来讲,蛮夷反叛分为两种。一种是底层蛮部,不堪土司与汉官盘剥,为了求生而揭竿造反;一种是土司长官,难以忍受汉官欺压,又兼自己实力强大,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土司确实狼子野心,但真不会无故造反,因为他们心里有数,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自己无视朝廷,朝廷也无视他们,能各过各的最好。 土司们选择造反,要么因为汉官欺压太甚,要么自己犯了死罪舍命一击。 王阳明再问:“你认为应该如何解决贵州的问题?” “改土归流,这个法子从太祖朝就开始了,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王渊说道,“现在情况正在变坏,卫所制度废弛,民生教化不利。强行改土归流,也只能浮于表面。例如把贵竹司改成贵竹县,你派几个流官过来有什么用?佐官胥吏全是本地人,而且多半是以前的土司,换汤不换药而已。若全部任用汉人,怕是连赋役都难以征收。” 王阳明颔首道:“确实如此,官不下县。” 王渊笑言:“说这些都没用,我又不是朝廷阁老。对了,我倒是觉得先生的教学应该改一改,不要直接跟朱子过不去,这样只会吓跑更多的学生。” “是我操之过急了。”王阳明居然亲口承认。 或许是身在蛮夷之地,又突然悟通大道理,让王阳明没有那么多忌讳,迫不及待的想要传播自身学说。 历史上,王阳明回到北京之后,两个学生因为学术问题而争执。一个信奉陆九渊的心学,一个信奉朱熹的理学,吵得快打起来,让王阳明来评理。 结果王阳明谨慎到什么程度? 他说肯定朱熹是正确的,这个早有定论了。就算把陆九渊的心学辩出花来,难道就能推行天下吗? 这句话有三层意思: 第一,王阳明不赞成陆九渊心学。 第二,王阳明不敢非议朱熹。 第三,王阳明不是真的赞同朱熹。 同样是心学,王阳明的心学,跟陆九渊的心学,虽然相似度极高,却是两套不同的学问,只不过被后世合称为“陆王心学”。 陆九渊的心学,源自程颢。 王阳明的心学,是从理学中悟出来的,源自程颐。 而程颢和程颐是兄弟俩,皆为陈抟老祖的隔代传人。 你没有听错,就是那个睡仙陈抟。 这挺滑稽,儒家心学和理学创始人的祖师爷,其实是一个道家传人,陈抟尊奉的是黄老之学。 王阳明在贵州讲学,应该说是最野的,虽然渐渐主动收敛,但也没有太多顾忌,因此黔中学派(心学)同样很野。 黔中学派野到什么程度? 历史上,心学在嘉靖登基之后,一度被朝廷视为伪学,全国范围内明令禁止传播。 其他地方的心学派系都蛰伏下来,唯独黔中学派,公开高喊阳明心学是正学。汤冔、叶梧、陈文学等心学弟子,毅然辞官回乡,专门在贵州传播心学思想,并且无视朝廷法令,公然建起全国第一座阳明书院。 就问你野不野,直接跟皇帝和首辅对着干! 可惜,心学初期资料遗散,贵州又山高路远。黄宗羲在编写《明儒学案》时,把心学其他流派都编进去,唯独遗漏了黔中学派。而几代之后的心学弟子,也跟黔中学派尿不到一壶,因为贵州心学是王阳明的初期思想。 只能说初期思想,因为学术界公认的王阳明早期思想,是在他离开贵州之后所传播的。 年龄越大,王阳明就越尊重朱熹。到他晚年,甚至把朱熹晚年的来往书信,断章取义整理出来,说这才是朱熹的真正思想,跟自己的心学思想是一致的。 王阳明自我反省道:“贵州诸生,讲太深奥的东西,他们根本听不明白,今后还是该以浅显易懂为主。你说得很对,在贵州的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沐浴教化,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知晓基本的道理,为改土归流奠定基础。我过于急切了,这样反而坏事。那数百个被我吓跑的读书人,本该都是传播教化的种子。” 王渊拱手道:“先生是明白人。” “你呀,肯定早就看出我的疏漏,偏偏憋在肚子里不讲出来,”王阳明摇头直笑,“对待某些人,应该如此圆滑。但我能接受异见,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我的学说?如果有疑惑,可以直言相告,师生之间教学相长而已。” 好嘛,扯了半天,最后一句话,才是王阳明今天真正想说的。 王渊说:“我认为先生是对的,但肯定哪里又不对。但以我的学问和见识,暂时还不能找出不对的地方。所以,我把你的学问,以及朱子的学问,都牢记于心一起揣摩,或许有朝一日能够想清楚。” “这是可行的办法。”王阳明并没有生气,他后来的许多弟子,信仰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信朱熹,有的信陆九渊,甚至还有的信佛道学说。 王渊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王阳明不能容纳异见思想。 王阳明说道:“我给你取个表字如何?” 王渊拱手道:“长者赐,不敢辞。” “你行事刚直有余,喜欢以力破局,虽有小智慧,缺乏大智慧,”王阳明说道,“渊,深潭回水也,表字‘若水’是最恰当的。但我最好的朋友就叫湛若水,咱们避一下,取字‘若虚’如何?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若虚”比“若水”更大,那是老子用来形容大道的! 由此可见,王阳明对王渊的期望之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44【兵法】 早晨,朝阳升起。 浓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林中的空气不仅清新,偶尔还带着腐败的味道。 长期生活在此地的居民,闻到腐败气息都不敢久留,因为往往意味着瘴气。那是原始森林当中,大量动植物尸体分解,加上湿热封闭环境,从而酝酿出细菌与蚊虫的混合体。 本地人还好些,因为已经适应菌落,外地人遇到往往水土不服。 越是低洼积水的地方,越不能长时间逗留。瘴气最浓郁之处,只闻上几口就头脑发晕,因为不光有细菌和蚊虫,甚至还包含一些有毒气体。 农业开发程度越高,该地的瘴气就越少,因为灌溉、排水和垦殖都能改变自然环境。 生苗烧荒种地,烧出来的草木灰,不仅可以做农业肥料,烧荒本身也是一个清除瘴气的过程。 竹林当中,迎着朝阳与薄雾,王阳明正在带领学生练习引导术。 引导术说来玄乎,其实就是中国古代体操。 一套体操搞完,李应突然说:“先生,我经常看到你打坐,是在练习什么高深的法门吗?” “普通的吐纳术而已,”王阳明解释说,“陆象山的心学注重打坐,是通过静坐来感悟天理。我虽然也修心,也注重打坐,但静坐只是让自己内心安静下来。你们若有兴趣,我可以传授‘身心学’,教你们一些修心、养性、健体的法门。” “我愿学!”李应立即说道,他真的不喜欢读书。 王阳明告诫道:“可以学,却不可痴迷。” 于是,王阳明开始教大家养生,传授他在京城创造的“身心学”。 这玩意儿是他跟好友湛若水搞出来的,还在北京弄了个养生俱乐部,把儒释道关于养生修心的法子都融汇在一起。 王大爷搞过很多事情,有一阵子痴迷于辞章,就自己创办诗社;有一阵子痴迷于军事,就跟军事爱好者们排兵布阵。当初他给王越修建陵墓时,工人们被他折腾惨了,把休息时间用于军事训练。坟修好了,军也成了,可以直接拉去打仗。 王渊跟着老师学习如何呼吸,无非嘘、呵、呼、呬、吹、嘻六字诀,感觉这玩意儿神神叨叨的。 如果真要用科学理论解释,估计就是通过深呼吸,提高脏腑和血管的含氧量吧。 这只是基础,接下来还有打坐冥想,玄乎无比搞得跟修仙一样。 王渊耐着性子静坐,怎么也无法入定,折腾久了直接坐那儿呼呼大睡。 “喵~~~” 木头叼来一只耗子,放在王渊身边。 这货慵懒斜躺,等耗子跑开几步,便用爪子拨回来。来来往往十多次,耗子不干了,直接翻肚皮装死。 钢筋突然飞奔过来,张嘴就去叼那耗子。木头瞬间警觉,也连忙翻身去抢。 耗子本来在装死,稀里糊涂的,就被两只猫叼着分尸,肠子内脏被甩得到处都是。 水泥更加调皮,在打坐的师生之间,来回奔跑瞎转悠。最后跳到王阳明肩上,伸爪去抓王大爷的帽子,被王大爷拎着后颈皮毛丢出老远。 一刻钟之后,李应突然大喊:“我的鸡!畜生,快把鸡还我!” 那是一只被腌制过的腊鸡,土木三杰不知从哪里搜出来,此刻各自叼着一部分跑向竹林深处。 “哈哈哈哈!” 诸生哄堂大笑,幸灾乐祸,再无打坐的心思。 附近竹林已经被砍出一片空地,生员们在苗人的帮助下,建起十多间茅草屋作为宿舍。 李应气呼呼回来:“王渊,你要赔我的鸡!” “没问题,记在账上。”王渊爽利答应,反正债多不愁。 竹林外,王家仆从和诸生随从正在煮粥。 一个特大的陶缸,生员们各自抓些粟米,放在一起煮了吃大锅饭。菜也差不多,刚开始还分开吃,渐渐就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偶尔还一起在山中采集野菜。 如此生活,让诸生关系愈发融洽,已经好几天没人打架了。 宋灵儿在龙岗山住了两天,感觉甚是无趣,便带着护卫回贵州城耍乐。 “接着!” 开饭时,李应扯下一根鸡腿,顺手给王渊扔过去。 王渊探手抄住,咬得满嘴油汪汪,笑道:“谢啦,李三郎。” 李应骂骂咧咧道:“你养的三只畜生太厉害,得早点把好东西吃完,省得它们成天惦记。文实,小詹,这是给你们的。” 越榛和詹惠立即举碗去接,同时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李应。 虽然大家都是同学,但也有远近亲疏,日常活动经常以宿舍为单位。 一间茅屋摆着两张床,王渊平时跟李应同睡,越榛和詹惠则睡另一张床,他们四个属于室友。 越榛,字文实;詹惠,字良臣。他们分别是越家和詹家子弟,世代联姻,不分彼此,关系好得穿同一条裤子。 李应,也字良臣,跟詹惠同字,平时都呼詹惠为小詹。 李应大马金刀坐下,啃着鸡腿说:“你们知道吗?先生的本事可多了,我昨天向他请教兵法,先生居然讲得头头是道!可不是《孙子兵法》那种大道理,我拿出的是一张阵图。先生不仅指出阵图的缺陷,还教我如何变阵,另又传授给我一幅闻所未闻的阵图!” 越榛和詹惠,都是诗礼传家,只想文治不论武功,对兵法没有任何兴趣。 王渊好奇道:“阵图究竟是什么?奇门遁甲吗?” “就是排兵布阵的法门啊,你不懂没关系,我来给你讲讲。”李应突然好为人师,他在山上快憋疯了,每天都想找人讨论切磋兵法。 李应很快用竹枝,在地上画出几个简单阵图,方阵、圆阵、疏阵、数阵等等。 方阵和圆阵,顾名思义,很好理解。 疏阵就是稀疏阵型,可多打旗帜虚张声势,分成若干战斗小组扰乱迷糊敌军。 数阵则是密集阵型,作用为抵挡敌军冲锋,也可集中力量用于进攻。 另外还有锥形阵、雁形阵等多种基础阵型。 通过这些基础阵型,按照战场实际情况,又可以组成各种复合阵型。而且在战场布阵时,还要考虑地形、天气、兵种、器械等等因素,反正千变万化,具体得看主将的军事才能。 中国古代的军事训练,除了体能训练之外,主要就是练习阵型。不仅仅是走队列那么简单,还要懂得如何快速变阵——牛逼的将领,总能在大规模战斗当中,通过变阵来实现局部优势,最终扩大到整体优势。 古代打仗,抛开政治不论,就三个重要因素:士气、后勤和组织度。 阵型玩的便是组织度。 可惜,明朝中晚期的军队,由于缺乏训练,且兵无战心,士气和组织度提不上来,那些阵图也全都成了废纸。你把阵法变出花来,却被人一冲就散,武侯复生也得抓瞎啊,更别提什么望风而逃了。 李应迅速把早饭吃完,将泥巴捏成各种造型说:“来,王二,我教你阵法,咱们来演阵为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离上课还早呢,王渊便跟着李应耍起来。 别人都在读书自习,就他们两个耍乐,很快就被王大爷注意到。 王阳明用竹枝轻敲王渊的脑袋,告诫道:“若欲经略四方,先看几本兵书再说,这样演阵跟下棋有何区别?” 王渊笑道:“先生,那你教我兵法呗。” 王阳明认真想了想,不愿打击学生的积极性,说道:“每晚一个时辰,李三郎也来吧,我给你们单独开兵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45【贵州大乱】 又是一个清晨。 李应手里端着饭碗,兴冲冲拉王渊去玩耍:“王二郎,快来陪我演阵。” “没空,我还要看兵书呢。”王渊正捧着《孙子兵法》,这是经王阳明口述,他自己抄录下来的。或许在个别地方,因为记忆有差错,但主要内容应该没问题。 李应从小就会背《孙子兵法》,可他觉得那玩意儿虽好,却过于务虚,没有研究阵图来得实在。当即摇头说:“兵书讲的都是大道理,为将之人,还是以战阵之法为主。” 王渊笑道:“先生说知行合一。阵图是行,兵法是知,缺一不可。你总得让我先明白这些兵家道理吧?” “真没劲,”李应出生在世袭武官之家,长时间受长辈的影响,抱怨道,“大头巾们倒是懂得兵家至理,一个个口若悬河,真正打仗时屁都不懂。只知道扯什么庙算,还能把敌人算死不成?打赢了是他们的庙算之功,打输了就是武将阵战之失,是好是歹都他们说了算。” “你们武官世家,真一点责任都没有吗?”王渊质问道。 李应默然。 不但有责任,而且责任非常大。 因为武官可以世袭,一代一代传下来,自然导致腐败堕落。有可能一省之总兵官,连兵书都没读过,连阵图都没看过,那还打个锤子仗? 更甚者,侵占军田,盘剥军户,导致卫兵战斗力锐减。 这种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在土木堡之前就开始了。 朱棣曾经豪言壮语,说他在北方养了二十万兵,即便连年出征,却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此非虚言,因为当时卫所制度运转良好,仅北方种出来的粮食,就足够支撑二十万大军。甚至还有不少剩余,一些军屯粮仓里的粮食,实在吃不完只能烂掉。 当时还有商屯作为补充,即商人出钱出力,在边疆垦荒种地。即可增加边疆的粮产量,又能增加边疆的汉民数量。而商人在种粮获利的同时,还可以凭粮换取盐引,通过贩卖官盐赚取暴利。 现在嘛,北方边镇种出来的粮食,鬼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同那边遇到大仗,直隶都得征集民夫运粮,全都摊派在北方老百姓头上。 幸好有个弘治中兴,首辅刘健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否则现在的北方边防早玩崩了。 王渊翻着自己手抄的兵书,感慨道:“这便是军制出了问题,阵图再精妙又有何用?” 李应苦笑:“谁都知道有问题,可皇帝都没法改,一改便天下大乱。” 李应被呼为李三郎,这正是他用功读书的原因,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沙场建功。 朝廷规定,世袭武官为嫡长子继承,遇到变故也可嫡次子继承。如果嫡次子又出现意外,那就直接让嫡长孙世袭,除非前面的都死了残了,才能轮到他李三郎上位。 虽然李应觉得大哥是个智障,本事还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人家是嫡长子! 王渊背靠着一根竹子,随口说道:“李兄,不若今天做个约定,你我都用功苦读。二十年后,我当大明首辅,你当兵部尚书,咱们一起来改革大明军制。” “哈哈哈哈,”李应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你当首辅还有可能,我当兵部尚书?那职务至少得二榜进士才行。以我的读书资质,能考个同进士就已经烧高香了。” 王渊微微一笑:“将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李应也正经起来,对王渊说:“若你哪天真做了首富,一旦改革军制,必定身败名裂!就拿这贵州来说,所有世袭武官家族,全都世代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得罪一个,就得罪一堆。一人谋反,则一地谋反,反正都要被灭九族。你动了武官的好处,绝对遍地叛乱。武官可能不敢造反,但其辖地的百姓肯定造反。” 不外乎挟寇自重而已,便是当地没有寇,武官们也能养出几个来。 …… 山上条件辛苦,不是人人都能坚持的,更何况求学的大都是世家子。 至六月中旬,龙岗书院只剩下十多个生员。后来陆续离开的那些人,有的说得病了想回城医治,有的说家中出事需要去处理。 能留下的,皆为心志坚毅之辈。 王渊每天跟着王阳明学兵法,同时又巩固四书,并潜心修习《礼记》。恰巧,王阳明的本经也是《礼记》,他不用中途换专业学别的经书。 这日,一个穿着戎装的公差,执书信自山下而来。 “阳明先生可在?”那公差问道。 其他人都在读书,只有李应在练习刀法,他走过去说:“我是阳明先生的学生。” 公差立即把书信递给他:“请转交给阳明先生!我在这里等着回信。” 王渊正在跟王大爷聊天,见李应送信进来,不禁问道:“谁来的书信?” 王阳明拆信读了一遍,笑道:“贵州宣慰使安贵荣来信,向我抱怨朝廷赏罚不明,想裁撤龙场九驿作为补偿,问我这件事情该如何运作。” “这可稀奇了,”王渊忍俊不禁,“先生是龙场驿丞,安贵荣想裁撤龙场驿,居然来信跟你商量。” “这可能跟督抚魏英有关。”王阳明揣测道。 安宁司那边的叛乱,朝廷剿了两年,居然越剿越大。而安贵荣出兵之后,连带行军赶路在内,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就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 水西安氏的实力,让督抚魏英惊骇莫名,随即上书朝廷,请求对水西安氏多加防范。还说龙场九驿荒废已久,奏请朝廷拨款进行修缮,并增添卫所专门控制这九个驿站。 首辅李东阳虽然惯会和稀泥,但脑子还算清醒。 内阁讨论之后,严厉斥责安氏迟迟不肯出兵的问题。同时又表扬了安氏立下大功,给安贵荣加了一个贵州布政司左参政的官职。 布政司左参政,那是非常大的官,相当于实权副省了。 问题是,安贵荣本来就是实权副省,这个奖赏纯属脱裤子放屁,唯一的好处就是每个月能多领工资。 同时,安贵荣还获知消息,朝廷似乎有意增设卫所,把手伸进自己控制的龙场九驿。这货便想着给朝廷施压,请求朝廷正式裁撤龙场九驿,又听闻王阳明的大名,写信问一下王阳明该如何操作。 真实目的,是想通过王阳明,跟首辅李东阳打个商量——王阳明是李东阳的子侄辈,两家的关系非常亲密。若非有李东阳关照,王阳明早就死在大牢里了。 王阳明立即拿起毛笔回信,大概意思是:驿站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土司也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你不要瞎搞,到时候把你的土司也给裁了。 安贵荣收到这封信,虽然心中不屑,却到处宣扬自己敬重王阳明,还派人给王阳明送来各种物资。 总督魏英明显被这种表面信息所迷惑,新添卫所的事情也暂时搁置。 安贵荣悄悄发大招,引爆了宋氏辖地的暗棋——乖西司苗民叛乱! 那是宋家祖宅的所在,半个月不到,苗族叛军就把整个乖西司攻占,把宋家先祖从坟里挖出来鞭尸。苗族叛军接着又攻占扎佐司治所,飞快打到黑山岭脚下,还派人邀请穿青寨一起举兵搞大事。 穿青寨方寨主婉言拒绝,表示自己不愿掺和。 苗族叛军又南下进攻贵竹司和龙里司,一旦把这两个长官司打下来,就能正式攻打贵州城了! 你朝廷不是猜忌我安贵荣吗? 那好,继续猜忌,看这贵州离了我安贵荣,你们朝廷诸公还怎么玩下去。 “什么?贵竹司治所也沦陷了!” 王渊正在山上读书,听到这个消息难以置信,宋家的军队也太特么废物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46【下山回城】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进山报信的是刘耀祖,这小子一直在司学读,平时住在宋公子家的客房——他年龄小,学问又浅,被王阳明与朱熹的学问分歧搞蒙了,听课两天便跟着宋公子一起下山。 此刻正是傍晚,宿舍里几位同学都在。 詹惠见刘耀祖语气急促,细节没说明白,便给他倒了碗水:“不要慌张,具体什么情况,你静下心慢慢说来!” 刘耀祖口干舌燥,仰脖子把水喝完,横袖擦嘴道:“好像是宋宣慰使回洪边祭祖,醉酒之后鞭打苗酋阿贾。阿贾受辱不甘,其他苗人也很愤怒,再加上宋家平时压迫太甚,当即就有三个苗部揭竿造反了。” “宋然呢?”王渊问道。 刘耀祖说:“三苗部合兵上万人,又是突然发起进攻,宋宣慰使完全没有防备。宋家在洪边的寨子,半天时间就被苗人攻占,宋宣慰使在贴身侍卫的保护下突围。等他逃回贵州城的时候,身边护卫已经死光了,马也跑死了,就连鞋都跑掉了,他是一个人光着脚进城的。” 宋然一个大胖子,孤身狂奔二百里,居然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王渊想着那滑稽情形,摇头感慨:“想不到,他还有当飞将军的潜质。灵儿和宋公子呢?” 刘耀祖说:“宋公子听闻此事,埋怨族人苛待苗民太甚,他想孤身去见苗酋阿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靠嘴皮子说服苗民主动撤兵。结果,他被自己的父亲软禁在家里,只能每日靠读打发时间。” “哈哈,此人迂腐至极!”李应被逗得发笑。 王渊追问:“灵儿怎样了?” 刘耀祖说:“灵儿姐也被禁足,听说她想带兵平叛,被她父亲关在家里。灵儿姐身边的护卫,也被宋宣慰使调走,全都拉去跟苗人打仗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袁二呢?” 刘耀祖答道:“宋马头(宋坚)带兵防守贵竹司,寨子被攻破,只能率残兵撤回贵州城。袁二哥也在军中,他受了些小伤,但因为护主有功,被宋马头升官当了百人长。” 王渊仔细思索战况,很快就明白大概局势。 宋家下辖的十二长官司,目前已经被叛军攻占两个半。 拜宋然平日里的残暴所赐,叛军兵锋所指之处,各族土民踊跃加入,恐怕此刻叛军数量已有两三万。 但叛军攻陷贵竹司之后,南下攻势必然受阻,因为挡在前面的是贵州城。宋家北衙也易守难攻,叛军必定回身往北、往东进发,很可能就此肆虐整个黔东北与黔东地区——黔东的平越司,这两年为了平息安宁战事,士卒和钱粮都损失惨重,根本挡不住苗族叛军。 李应也很快搞清楚情况,苦笑道:“事情闹大了,比安宁司那边闹得还大,不知有多少人要丢官掉脑袋!” 为啥比安宁叛乱闹得更大? 因为乖西司地处要冲,苗族叛军如此发展趋势,将直接切断湖广入黔通道,以及四川入黔的中路通道。 四川的播州杨氏都要被搞疯,因为没法做买卖,贸易通道被掐断,来往商队必须改走水西。而安氏就爽得要命,趁机收商税便能大赚一笔,而且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一直在练字的越榛,突然出声:“得想办法拉宋家一把,否则贵州今后永无宁日。” “唉,确实如此。”王渊一声叹息。 宋家再怎么残暴,也是唯一能制衡安氏的贵州土司,而且是汉化程度最高的贵州土司。 宋家一旦倒台,朝廷对贵州的统治将彻底失控。 贵州城的汉人官员,无论文官武官,恐怕此刻都在想方设法救援宋家。 王渊又问:“安贵荣呢?” 刘耀祖说:“安宣慰使病了。不但他自己生病回水西,还把手下的兵也带走。说什么之前征讨安宁叛军,士卒已经疲惫不堪,至少得用半年时间休整。而且水西钱粮也已耗尽,朝廷得先拨粮饷给他,否则水西士卒无力开拔。” “好手段,”越榛啧啧赞叹,“纵容叛军肆虐宋氏辖地,再让卫所军队跟叛军两败俱伤。他安氏最后站出来抵定乾坤,趁机侵占宋氏地盘,朝廷还得给他优渥封赏。” 王渊忍不住多看越榛几眼,这位室友已经二十一岁,平时不怎么引人注意,关键时候脑子却非常清醒。 “先生(沈复璁)让你来报信的?”王渊问道。 刘耀祖点头说:“对。很多内情,都是先生告诉我的,否则我怎会知道得那样清楚。” 王渊想了想说:“你先在山上住一晚,明天我们一起回城看看。” 王渊真不担心谁,虽然叛军已经打到黑山岭脚下,但肯定不会主动进攻穿青寨。因为山寨易守难攻,打下来又没油水,苗酋阿贾才不会白费功夫。 家人没有危险,宋灵儿就更安全。 这丫头被父亲宋然软禁在城里,叛军是绝不可能破城的。抛开城池坚固不提,安贵荣也不会坐视旁观,省城丢了那可是大罪! 翌日清晨。 王渊带着刘耀祖准备下山,李应和童也牵马跟上来。 “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能杀敌建功呢。”李应笑道。 王渊摇头说:“你想多了。这场叛乱怕是要持续三五年,短时间内根本没法结束。叛军阻断了驿站通道,督抚向朝廷传递军情,得从四川那边绕一圈,又或者走广西进湖广,朝廷接到确切情报至少得秋天。朝廷再勒令安氏出兵平叛,来回扯皮估计又是一年半载。” 李应有些失望,复又愤懑:“这贵州有兵事,全都得仰赖安贵荣。若哪天安贵荣叛乱,那又该如何收拾?” 王渊在宋坚那里看过军事地图,忧虑道:“就怕安贵荣暗通播州杨氏,安杨两家联合起来,把四川和贵州都要搅翻天。” 两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认真讨论军国大事,而且还分析得蛮有道理。 四人回城已是夜间时分,不但城门紧闭,并且防范森严。他们在城外等到天亮,又接受严格盘查,靠着李应的家族关系才获准进城。 城内早已风声鹤唳,卫所军士全被调进来守城,就怕叛军不长眼跑来攻打省府。 王渊拍马直奔宋府,无论怎么说,门子就是不让他进去。 刘耀祖一个小屁孩,留下来也没啥用,王渊就令其先回宋公子家里。自己则带着李应及其童,骑马来到宋府的临街围墙外。 “李兄,撑我一把。”王渊笑道。 李应自嘲道:“你来跟相好的偷情,我还得帮你翻墙,实在是有辱斯文啊。” “就问你帮不帮!”王渊懒得跟他胡扯。 李应兜着双手说:“上来。” 王渊踩着李应的双手掌心,被后者用力一托,便灵活无比的攀上墙头。接着,他又趴在上边,把李应也拉上去。 李应叮嘱童道:“阿忠,你牵马在外边候着。” 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溜进花园,穿堂过室,直奔宋灵儿的闺房。 估计是宋然带人移驻城外北衙,城内府邸空了大半,竟连仆从都不剩几个。 王渊来到闺房外,疑惑道:“不是说被禁足了吗?怎么连个看守都没有?” 房门被小心推开,宋灵儿一身仆从打扮,见到王渊顿时惊喜:“王二,你怎么来了?” “呜呜!” 闺房里面,两个宋家健仆被捆在一起,嘴里塞着布团正使劲挣扎。 王渊顿时无语,好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想办法逃走。幸好来得及时,不然你就要干傻事了。” 宋灵儿反驳说:“我可不会干傻事,就是想出城去,跟阿爸一起守卫北衙。” 宋家有两个大本营,一个是洪边祖宅,一个是北衙老窝。 祖宅已经被叛军烧毁,宋氏族人死伤无数。如果北衙再丢,宋家就要彻底衰落了,因为族内精英大半都在那里。 李应一听有仗打,顿时兴奋道:“我跟你一起去北衙!” “好啊,”宋灵儿异常高兴,“李三郎,你够义气,我宋灵儿交你这个朋友!” 李应笑道:“何必见外。王二是我兄弟,你又跟他相好,大家都自己人。” 宋灵儿没来由的脸颊一红,随即又恢复爽利性格:“快走吧,迟了要被发现。可惜家里的马没了,你们是骑马来的吗?” “马在外边。”王渊说。 王渊此次回贵州城,纯粹是怕宋灵儿出意外。他太了解这丫头了,肯定在家里待不住,千方百计都要去战斗前线。 所以此刻也不劝阻,劝了这次,宋灵儿下次肯定还要开溜,不如直接把她送去北衙更稳妥。 三人循着来路翻墙出去,很快找到李应的童。 四人三马,王渊跟宋灵儿合乘一匹,李应和童各骑一匹。又是费了一番口舌,李应找到父亲的部下,才终于允许他们出城。 “喂,你骑慢点啊,我都快掉下去了。”宋灵儿坐在后边,紧紧抱住王渊的腰。 王渊才不信呢,叮嘱道:“老实坐好!” “嘻嘻。”宋灵儿一阵傻笑,双臂抱得更紧,直接把脸贴到王渊后背。 这丫头,洪边祖宅死了一堆族人,她居然还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简直没心没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47【义军无义】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哒哒哒哒!” 竹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王渊等人立即警惕起来,纷纷勒马观察情况。 突然,竹林里窜出一骑,浑身穿着青绿色戎装。衣服颜色与竹林融为一体,如果下马溜进林间草丛,非常轻松就能隐藏行迹,大概相当于古代的迷彩装了。 “周五叔!”李应欣喜喊道。 “吁!” 周五叔突然吹响口哨,林间很快又响起马蹄声。他立在马背上问:“李三郎,你怎么来这里了?” 李应指着宋灵儿:“我护送宋家千金前往北衙。” “糊涂!” 周五叔说:“快快回去,北衙寨和云锦寨已经被贼寇围住了。” 宋灵儿紧张道:“我阿爸没事吧?” “宋大老爷好着呢,说不定正在北衙抱着侍妾喝酒。”周五叔不屑冷笑,显然对宋胖子万分鄙视。 “没事就好。”宋灵儿无视对方的态度和语气。 李应问道:“周五叔,北衙那边是何状况?” 周五叔说:“贼寇至少有上万人,且有一半兵甲齐备。他们还攻占了宋家养马寨,现在有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宋家在北衙寨和云锦寨的兵力,撑死了能有三五千,守寨是绰绰有余,但肯定不敢出寨迎敌。” 正说话间,竹林里又奔来三骑,都是官军派出去的探子。 周五叔说:“李三郎,我们要回去禀报军情了,你往北衙切莫靠得太近。” “我晓得,多谢周五叔。”李应拱手道。 王渊望着官军探子远去的身影,感慨道:“这贵州的卫所,看来是真的废了啊。” 李应脸色尴尬,强行开脱道:“何止贵州,整个大明的卫所都废了。” 驻扎贵州城的兵额为一万五千人,附近还有几个扼守要道的卫所,前后加起来足有两万出头。 即便只剩下十分之一可战兵力,那也是两千人。 而宋家的两个寨子,还有兵力三五千。 围困北衙和云锦的苗族叛军,说是兵力上万,但真正能打的顶多五六千。而且还是刚刚揭竿的乱军,士气可能非常高,但组织度绝对低得可怜,甚至互相之间还派系林立。 如果贵州城那位李总兵,带着精锐出城突袭,跟北衙的安胖子里应外合,绝对能把叛军杀得屁滚尿流。 可惜了,李总兵不敢主动出城接敌,安胖子也躲进北衙当缩头乌龟,竟让一群乌合之众在那儿耀武扬威。 王渊四人又打马前进,很快路过一个村寨。 这是汉族村寨,所住全是贵州前卫的军户家属——大明卫所制度,不但有军田耕种,往往还有军属私田。特别是在边疆地区,相当于军屯和民屯一起搞,让军户能在驻扎地区安居乐业。 王渊的父亲王全,以前就住在这个村子,不过王家私田已经被军官侵占。 这是一个很扯淡的事情,军官跟王家是仇人,宋氏跟穿青寨是仇人,按理说王渊应该加入叛军才对。 为啥不加入叛军? 看看眼前景象就知道了。 村子里的民居,已经被叛军放火烧个干净。来不及逃走的村民,也被叛军屠戮一空,阡陌之间还能看到不少尸体。 这些叛军无故杀人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晓得收尸,也不怕引起瘟疫什么的。 王渊骑马从村中穿过,整个人面无表情。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老妪趴伏在地,背部有两道巨大伤口。而在老妪身下,掩藏着一个小孩的尸首,脖子被砍得只剩一层皮牵连躯体。 叛军起兵之前,他们备受土司盘剥,属于绝对的受害者;叛军起义之初,他们属于富有反抗精神的义军,不必苛责。 但此时此刻,叛军已经化身为虎狼,所过之处鸡犬不留。他们杀死老幼和青壮,抢走妇人和钱粮,论法、论理、论情……叛军个个该死! 在古代,千万不要相信有什么义军。朱元璋在攻占南京之前,一直靠抢粮维持军队补给,军纪好只是在抢粮时不乱杀而已,但你把老百姓的粮都抢了,别人还不是照样饿死?其老家濠州(凤阳),被军阀们反复折腾,几乎打成一片白地,有好几年处于无主状态,连贼寇都懒得去占领州城。 “这就是战争,”王渊语气冰冷的问道,“你还整天想着打仗吗?” 宋灵儿默然不语,她对战争的浪漫幻想,与残酷现实相差太大,一时间已经失去思考能力。 李应也是一口闷气憋在肚子里,他突然翻身下马,对自己的童说:“阿忠,下来给他们收尸!” 王渊跟宋灵儿也过去帮忙,却苦于找不到锄头挖坑,估计铁质农具都被叛军抢走了。他们把尸体抬到一起,堆积柴禾烧个干净,最后将骨灰装进残破的陶罐当中——那些陶罐,可能是村民存放米粮的器具,如今被随意扔在村中各处。 这不算挫骨扬灰,明朝已经开始流行火葬了。 《大明律》规定:“若亡殁远方,子孙不能归葬而烧化者,听从其便。” 异地死亡,基本都是火化,然后带着骨灰回家安葬。 朱元璋那会儿,还禁止本地火化,只准异地死者火葬。但到了朱棣上位,巡按御史上报地方情况,福建那边土葬的已经十无二三。至明朝中页,随着人口流动频繁,以及佛教兴盛传播,火葬已经在社会底层流行,还专门有个烧尸职业叫“火家”。 收敛村民尸体,就耗费了两个时辰。 四人洗净双手,吃了些干粮,这才继续朝北衙进发。 他们已经不敢骑马,怕蹄声引起叛军注意,只牵马非常谨慎的往前走。 好在野外竹林遍地,方便他们隐藏行迹,马蹄踩到地面竹叶,也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距离北衙两三里,附近全是农田。 这些是宋家的族田,平时交给农奴耕种,甚至还有一片专供农奴居住的房屋。 那些房屋并未被拆毁,也不见杀戮情况,多半农奴们都投靠叛军了。田地里是叛军的营帐,阵阵炊烟升起,叛军们似乎正在生火做饭。 四人隐匿在竹林边缘,王渊观察一阵说:“过不去,进入北衙的通道全是贼寇。” 李应不屑冷笑:“这些土贼根本不会打仗,连营寨附近的竹林都不砍掉,而且还不派轻骑截断四方。我手下若有一千兵马,就埋伏在此地趁夜偷袭,必将这些土贼杀个干净!” “三爷,这里应该没有上万土人吧。”李应的童说。 王渊在北衙读两年,对此地很熟,解释道:“北衙寨三面环山,而且在北边山中,还有一条路通向云锦寨。这些贼寇想要攻打北衙寨,就必须同时围住云锦寨,分兵是肯定的。现在宋家已经全力防备,怕是两三万人都不容易攻破。走吧,灵儿,你阿爸没有危险,我们就别想着过去了。” “你看那边!”宋灵儿往东边的山脚指去。 那里隐约可见不少妇人,被叛军押着出来,绑住双手被串在一起。此外,还有一匹匹骡马,驮满了物品走在前方。 王渊猜测道:“贼寇估计要撤围了,他们不傻,虽然北衙寨财货无数,但短时间内根本打不下来,还不如调兵攻占其他地方。这是在提前转运抢来的女子和财物,可能明天,顶多后天就要全军撤走。” 李应顿时两眼放光,激动道:“我回去禀报父亲,提前在山中设伏,定将这些土贼一打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48【王氏土司】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叛军主力来自三个苗部,首领分别叫做:阿贾、阿札、阿朵。 而且,他们并非全都是苗人,阿札甚至跟宋氏同族(仲家),只不过在大明官方文里都称苗部。 三苗部在攻陷扎佐司之后,内部便出现强烈分歧。阿朵害怕直面汉军主力,也不信任安贵荣,因此率军北上攻打青山、底寨等长官司(即后世息烽县)。 阿贾和阿札两人,一个为了兑现跟安贵荣的密约,一个为了北衙寨的金银财宝,率领叛军主力一万余人,南下攻破贵竹寨,接着又包围北衙寨和云锦寨。 北衙和云锦两寨互为犄角,中间有一条山道连通,而且几面环山易守难攻。 两个苗酋撞得灰头土脸,阿贾很快生出退意,阿札却被财货迷了心智。北衙寨囤积着宋家数百年聚敛的财货,只要打破寨子,抢到的东西比肆虐整个黔东北都多! “阿贾,你为何停下来了?只要再拼一把力,宋家肯定撑不住!” 阿札冲进阿贾的营帐,一见面就兴师问罪。 阿贾苦笑着摇头:“打不下来的,没必要害了部族勇士的性命。” 阿札挥舞着大砍刀,说出自己的幻想:“安贵荣承诺过,他会出兵帮我们攻打宋家。只要现在加把劲,把北衙土司兵打残了,等安贵荣出兵过来帮忙,就能轻轻松松拿下寨子。阿贾,宋家数百年的财宝,全都藏在北衙寨里。到时候你分四成,我分四成,留两成给安贵荣,几辈子都享用不完!” “你居然相信安贵荣的鬼话?”阿贾吃惊不已。 阿札说:“安贵荣从来没骗过我们。说给钱粮就给钱粮,说给兵甲就给兵甲,比宋家土司可靠得多。” 阿贾懒得跟傻子解释,直接说道:“那一千马队,我已经派去北边了。明天再虚张声势攻一下寨子,到晚上连夜撤军,宋家肯定不敢追。” “撤军?”阿札顿时激动起来,“为什么要撤?为什么要撤!那可是北衙寨,宋家的北衙寨。财宝堆积成山,粮食几辈子都吃不完,还有好多好多漂亮女子等着我们去抢!” “再不撤军,我们自己就要乱起来了,”阿贾说,“这几日攻寨,都是那些小寨勇士在拼杀,各自舍把(寨主)已经不肯出力。继续再打下去,他们可能要投靠宋家,调头过来跟我们拼命了!” 阿札不屑道:“他们不敢!” 阿贾突然说:“我已经请汉族的读人,写了两封请命信。一封交给贵州城那位总督,一封送去湖广,让湖广的汉官转交给皇帝。”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札万分不解。 阿贾解释道:“这几十年来,贵州有无数部族起义,但有哪个能够成功的?等朝廷派来大军,我们肯定打不过。所以我给朝廷写信,说我们是被宋家逼反的,请皇帝宽恕我们的罪行,把扎佐、乖西、底寨、青山四个长官司,都赏赐给我们。只要皇帝同意,今后你和我,还有阿朵,都可以做土司官,我们的子孙也能世世代代做土司官!” 阿札突然有些心动,问道:“皇帝不答应怎么办?” “那就打,”阿贾面目狰狞道,“我听汉人讲过一个故事,叫什么《水浒传》。只要多打赢官兵几次,多占领一些地盘,朝廷就会派汉官来招安我们!所以,不要盯着北衙寨了,回去往北、往东,能打下多少地盘,就全力去打下来。然后等着汉官过来招安!” 阿札还是舍不得北衙寨里的财宝美女,嘀咕道:“把北衙打下来,再招什么安不成吗?” 阿贾感觉心好累,耐心解释说:“就算把北衙寨打下,我们的勇士还能剩多少?到时候,贵州的官兵都能把我们灭了,朝廷又怎么会同意招安?” 阿札纠结万分,说道:“那明天再拼一把,实在打不下来,明天夜里就撤兵。” “好!” 阿贾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阿札冥顽不灵。 两个苗酋达成一致,阿贾又提刀出账,亲自去安抚那些小寨舍把。 每个小寨舍把,都相当于一路义军头领,拥有着非常大的独立性。阿贾必须威逼利诱,才能让这些家伙听话。为了聚拢军心,他现在连抢来的财货都不敢分,就怕各个寨子分了财货会一哄而散。 “那边在冒浓烟!”阿札突然指着贵州城的方向。 阿贾笑道:“不用管他。安贵荣在半年之内都不可能出兵,贵州的官军又全是废物,根本没有胆子主动出城。那边的浓烟,可能是官军探子故意放火,想要吓唬咱们一下。” 说完这些话,阿贾又思索一阵:“汉人有个词叫‘节外生枝’。这样吧,你我各派五百勇士,护送钱粮和女子回扎佐,等撤军之后在扎佐分配。再不分财货,下面那些舍把就不听话了。明天上午攻寨,明天下午做准备,明天晚上连夜撤走。” 阿札说:“我去召集族人商议。” 半个时辰之后,一千叛军押送着财货和女子,提前撤出叛军大营。他们沿着山脚,抄近路上官道,再走官道前往扎佐司。 这就是王渊等人看到的那一幕。 …… 四人快速返回贵州城,结果在半路上,又碰到周五叔等人。 周五叔问:“李三郎,是你们在村里放火烧尸?” “是我们。”李应说。 周五叔苦笑道:“你们把城内守军吓坏了,还以为贼寇要攻城,上头派我们赶紧来打探消息。” 嗯,军户家属的村子,离贵州城更近,离北衙更远一些。放火烧尸的冒失举动,没惊扰到叛军,反而把官军给吓坏了。 李应说:“周五叔,贼寇正在转移财货和妇人,他们可能会近期撤军。我打算回城,说服父亲派兵埋伏于山中官道,届时定将贼寇杀得片甲不留!” 周五叔摇头道:“贼寇转移财货,不一定是要撤军。就算要撤军,令尊也不敢出兵埋伏。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贵州城牢牢守住。只要贵州城不丢,他就有功无罪,反正贼寇是宋家激反的。” 李应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 总兵可不是世袭的,需要实打实积攒军功。而李应的父亲李昂,从世袭指挥累升至总兵,其用兵玄奥无非两个字:稳重! 李总兵历来是这样打仗的—— 大人,前方发现贼寇。 小心埋伏,快撤! 大人,贼寇已经乱了。 此乃诱敌之计,守城为上,不可轻出! 大人,某某县已被乱军攻陷。 快催安氏出兵,我等稳守营寨! 大人,安氏大胜。 快随我全军出击,不得让贼寇逃掉一人! 你看李总兵多稳啊,征战沙场数十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而且还是人头狗,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对敌人进行致命一击,即便抢不到头功,也必定斩获颇丰。 贵州有那么多世袭指挥(包括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等),竞争也算蛮激烈,李昂能够升任总兵,那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李应深知父亲套路,此刻被周五叔一提醒,顿时就没了回城的心思。 王渊突然说:“即便不能埋伏叛军主力,也可以埋伏他们的押运队伍。不需要太多人,一百人足矣。他们的骡马驼满了财货,妇人又被绑住双手串在一起,行走速度肯定快不起来。我们提前在山中设伏,每人多举火把,半夜突袭就能把他们吓跑。” “对,一定要把那些妇人救回来!”李应说。 周五叔摇头苦笑:“我就一个小旗,说是管十个兵,可加上我自己在内,一共只有四个兵能用。你们的计策再好,我也找不齐一百人。” 无兵可用,如之奈何。 王渊苦想一阵,突然说:“我可以回穿青寨招兵!” 那么多财货,那么多骡马,那么多妇人。 只需要出一两百人,夜间举火突袭,能吓就吓,吓不到就撤,方寨主肯定愿意接这个活儿。 即便财货、骡马和妇人,穿青寨只能分到一半,那也是难以想象的收获,方寨主赚外快能够赚到飞起! 而且等叛乱平定,说不定还可以向朝廷报功。 想清楚之后,王渊抱拳说:“周将军……” 周五叔连忙打断,拱手道:“不敢当,我只是个小旗。” 王渊说道:“那我也唤你周五叔。请周五叔带人,一路小心监视叛军行程,我回黑山岭带兵过来,根据情况预设夜袭地点。所有斩获,穿青寨与周五叔平分,至于你向上官孝敬多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周五叔心动了,谁还不想赚外快啊? 王渊又说:“叛军掠来的那些女子,如果能寻到亲人,就让她们跟亲人团聚。如果家人已死,就让她们留在穿青寨,这些妇人不属于分配物品。” “好说,”周五叔兴奋搓手道,“这买卖我干了!” 王渊一下子思路通畅,这是发展势力的大好机会。 在叛军肆虐的前期,穿青寨只要能够截获这批财物,就能养活更多人。再偷偷忽悠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管汉人还是土人,全都可以接上山来,让他们在山上重组家庭,帮着他们开垦荒地。 一两年之后,穿青寨的人口就可能翻倍。 等到官军进行大反攻,穿青寨便举起义民旗帜,帮助官军平叛,趁机再赚他娘一笔。 宋家肯定是要衰落的,王渊想通过自己跟宋家的关系,再找机会搭上总督魏英的线,给父亲或者大哥弄个扎佐土司长官来当。 父亲或大哥成为扎佐土司,首先穿青寨是支持的,熟人做长官太方便了。宋家也是会支持的,因为可以暗中宣誓效忠宋家——底寨土司就姓蔡,同样接受宋家调遣,被宋家视为自己人。 如果总督魏英再支持,那基本就板上钉钉了。 王阳明觉得学生没有欲求? 这就是欲求,而且是普通人都不敢想的欲求! 或许数百年之后,黔北地区都还有一支王氏土司存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49【夜袭】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水西马还是很给力的,当初王渊初来贵州城,从穿青寨出发足足走了三天半。 现在一路骑马,只需五个时辰,还包括中途休息时间在内。 山势陡峭地段,王渊步行牵马,不论上坡下坡,马儿都非常迅捷。除了百岔马之外,其他蒙古马种来到山区,根本别想撵上水西马屁股后面的灰尘。 回到家中,父母居然在准备彩礼,大哥把方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王渊二话不说,让母亲给马儿喂精粮,然后自己跑去方寨主家。 方阿远见到王渊颇为惊讶:“渊哥儿,山下兵荒马乱,你怎么这时候回寨子?” 王渊将情况详细诉说,问道:“方阿伯,你敢不敢赌一把?” “有什么不敢的?”方阿远根本没有多想,直接作出决定,“我带寨中两百青壮过去,能打就打,不能打直接回山。但必须夜里打仗,不能让苗兵认出咱们,否则阿贾气疯了肯定调兵攻打穿青寨。” 王渊说:“我已经跟官兵说好了,抢来的东西对半分。虽然官兵只有四个,但全是骑马探子,只有他们能够一路探查叛军动向,而且还不会被叛军轻易发觉。” “寨里没有战马,分他们一半是应该的。”方阿远拎得很清。 方阿远立即召集寨中青壮,因为要剔除夜盲症患者,只凑了一百八十九人。就连王渊的父亲和大哥,这次都全副武装下山。每人带六个火把,只带三天的干粮和饮水,一个时辰之后便快速下山。 王渊骑马先行,半日之后,在官道上遇到李应。 李应报之确切敌情,说道:“贼兵有一千人左右,还有四五百个民夫(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没有骑马,牲口全都用来运送财货,骡子和驴子加起来,大概有两三百头,那些民夫也都挑着财货。被掠妇人有两百左右,被捆起来走得很慢,至少还要三天才能到扎佐司。” 王渊问道:“叛军有防备吗?” 李应说道:“周五叔他们非常小心,还没有被贼寇发现。一千贼兵分成两部,一部开路,一部押后。贼寇过夜十分警惕,昨晚专门在一处山岗露宿,站在山岗上就能观察到四处情况。但他们不会打仗,没有派探子开路,夜里也没有扎营,只砍了些竹子做篱笆防备野兽。” …… 又过了一天一夜。 近二百穿青人,到中午时分便停下休息,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等着叛军——继续赶路的话,可能还没天黑就要跟叛军撞上。 “哒哒哒哒!” 这次换成宋灵儿骑马联络消息:“王二,那个周五叔推测,贼寇可能在砍头岭过夜。因为贼寇人多,又不在低洼处露宿,附近只有砍头岭方便驻扎。” 王渊转身问袁刚:“从这里到砍头岭,需要走多久?” 袁刚估计道:“不超过一个时辰。我们可以先去回龙沟藏起来,那里的林子很密,距离砍头岭又近,藏五千兵马都不会被发现。” 王渊立即对方阿远说:“那就先去回龙沟,天黑一个时辰再前往砍头岭,务必等他们睡熟之后发起突袭。所有人必须说汉话,不会说汉话的就闭嘴,点火把之后一起大喊‘官军来了’!” “我回去报信!”宋灵儿跃跃欲试。 这丫头心里不挂事儿,又开始憧憬打仗了,胯边腰刀已经饥渴难耐。 又过去半个时辰,众人来到回龙沟藏好。 此时才下午时分,距离天黑还早得很。方阿远让大家先睡一觉,亲自带十多人砍树枝,做成十字架模样。六个火把为一组,全部固定在十字横木上,夜袭时举着十字架冲锋,相当于一人打着六个火把。。 快到傍晚,周五叔亲自奔来。这次没有骑马,因为全是陡峭的下坡路,他跟穿青寨众人抱拳打招呼,笑道:“贼寇还没天黑就停下了,我来的时候正在生火做饭,估计现在刚把饭煮熟。哈哈,这些土贼一点防备都没有,昨夜里还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连那几个放哨的都喝醉了。” 没防备才正常,如果有防备,负责押送财货的贼首肯定是个将才。 因为宋家士卒已经被堵在北衙二寨,官军又躲贵州城里不敢出来,方圆数百里都不可能遭遇敌情,那些叛军怎会想到穿青人来夜袭? 天色尽黑,圆月高悬。 月光并不会给夜袭带来影响,因为山间树木繁多,穿青人都很难看清道路,砍头岭的叛军就更难以发现他们。 “唉哟!” 借着月色爬至半山坡,突然有人一脚踩滑,翻滚着跌落下去。 “死了没?” “痛死我了,估计腿摔断了!” 袁刚低声呵斥:“不准说话。去两个人,把他扶起来,其他人都走慢点。” 砍头岭上。 几个叛军哨兵正在打盹儿,一人迷迷糊糊睁眼,下意识朝山下望去,复又闭眼继续睡觉。 睡着睡着,此人总觉得不对,那是在山中打猎练出的警觉性。他站起来仔细张望,可岭间影影幢幢,根本看不真切,直到瞥见几点火光,才惊恐大喊:“岭下有人!” 那些火光,是周五叔等人在用火折子点燃枯草。 穿青寨连火折子都没有,如果不跟官军探子合作,他们还得临时敲打燧石来生火。 “快快,点燃火把!” 四个火折子,很快用枯草和树枝生出四团篝火。浸了清油的火把被迅速点燃,一个传一个,片刻间就点亮数百支。 王渊抽刀大喊:“官军来了!” “杀呀!”宋灵儿举着火把往岭上冲。 李应也是初次作战,浑身热血上涌,学着父亲的语气大喊:“儿郎们,随我破敌!” 到了此刻,也不管手里的火把有没有点燃,近两百人全部齐声狂呼,然后毫无章法的往岭上冲去。 一群乌合之众,夜袭另一群乌合之众。 最先慌乱的,是那些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连兵器都没有,只是负责牵引牲畜和挑抬财货。此刻突然从梦中惊醒,一大半都像无头苍蝇般狂奔,还有一小半患了夜盲症看不清路,干脆趴地上哆嗦着装死。 贼兵们也反应不一,有些提刀冲向敌人,有些朝另一个方向逃跑。 而统领一千贼兵的两个头头,此刻正搂着掠来的妇人睡觉。他们之前都喝了酒,被呼喊声吓得酒醒大半,慌忙间跑去查看敌情。 “官军杀来了,快跑!” “杀官军啊!” 两个头人,分别作出不同选择,并且身边只有少数属下听到他们的命令。 宋灵儿跟大多数穿青人一样,都没真正打过仗。她不知道保存体力,在山坡上一路狂奔,等冲上山岭已经气喘吁吁,迎面就差点被一个贼兵砍死。 关键时刻,王渊格开贼兵的武器,挥刀将其砍死,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哈哈……呼……呼,谢了。”宋灵儿喘着粗气继续冲锋。 李应与童一路砍杀,边砍边喊:“吃我李家刀法!” 那个叫李忠的童,居然也是练家子。他从小跟着李应长大,如果哪天李应当了将军,这小子肯定是家丁统领。 足足一千贼兵,却只有二十多人真正反抗,大部分都在夜袭之初就逃命。还有一些本来想力战,但见势不妙,冲到半路又调头逃跑,有的慌不择路直接从岭上往下跳。 “杀敌了,我杀敌了!” 宋灵儿兴奋大喊,她刚刚砍翻了一个逃跑的贼兵。 只有周五叔那几个官军探子,以及方阿远、王全和袁刚,才是真正会打仗的人。他们从头到尾都在保持体力,冲锋时不紧不慢,遇到贼寇便暴起出刀。 众人撵着贼兵狂追一里地,这才回到砍头岭上。 周五叔根本不管财货,带着三个手下,打着火把到处割首级——再过十年,对内平叛就不能论首级赏功了。这是王阳明的带头大哥王琼提出的,说境内叛军也是大明百姓,论首级没啥意思,而且容易导致杀良冒功。 “清点伤员和财货。” “原地休息一刻钟,下了山别走官道,钻进大山里回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50【分赃】 因为害怕被叛军追上,众人带着战利品,直接钻进大山当中。 按照现代地理名称来描述,他们此刻位于苗岭山脉的北方支脉。从贵州城一直延伸到扎佐以北,有大小山岭七八个,还有诸多高耸的山峰。 起始山岭名叫“贵山”,山南水北为“阳”,贵阳就是因为地处贵山南部而得名——此时已经有贵阳之称,但还没获得官方正式命名。 官道从贵州马驿出发,绕着贵山向北走,时而平坦,时而崎岖,但总体而言是最好走的路线。 王渊等人一头扎进大山当中,贼兵根本没法搜寻,大部队行军极为困难,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即便贼兵知道他们离开的方向,也是不敢乱追的,多半还会以为自己的运输队被山中生苗袭击了。 紧赶慢赶,直至天明,王渊才建议停下来歇息。 周五叔和三个属下,不仅坐骑挂满了头颅,他们腰间都悬着几颗脑袋。 这些首级没有做任何处理,一路上都在滴血,还有不少双眼圆瞪,正死不瞑目的望着生者。 很野蛮残忍的论功方式! 但所有人都视若无睹,便是宋灵儿这娇滴滴小姑娘,亦根本没把血糊糊的人头当回事儿。 恶心吗? 是够恶心,仅此而已。 王渊亲手砍死了两个叛军,并没有任何多余想法和情绪,只是稍稍感慨生命的脆弱而已。 同情是不可能的,就在昨夜遭到突袭之前,几个叛军头子都还在侮辱妇女。如果同情叛军,谁去同情那些家破人亡,而且还一路受辱的妇人? 此战一共斩首八十六级,其中还包括宋家农奴的脑袋。也即是说,双方没有进行过激烈战斗,绝大多数贼兵都惊慌而逃了,连那些被充作民夫的农奴都逃掉七成以上。 而穿青寨的损失更小,一人上山时摔断小腿,三人追敌时摔成轻伤,还有三人在战斗中受到轻伤。 战果如下: 俘获民夫(农奴)九十三人,救出妇女二百零六人。缴获粮食六百多石,毛驴二百多头,骡子一百多只,精盐和粗盐二十几石,另外还有不少黄金和白银。 宋灵儿面对这些战利品,心情非常复杂。 那些农奴全是她家的,粮食、盐巴、牲畜和金银,一些是族产,一些是族兄(宋公子)家的,现在全都已经不姓宋了。 特别是宋公子家里,这次损失惨重。其老窝贵竹寨被攻陷,积攒数十年的财货,被叛军一扫而空。 方寨主已然乐开了花,如此丰厚的财富,足够买下好几个穿青寨。 周五叔跟几个属下商量一阵,对方寨主说:“毛驴分我们几头,剩下的全部折成金银。” “好说!”方寨主无比慷慨。 周五叔不要粮食和盐巴,是因为很难运回去。他们也不敢走官道,只能向西横穿大山,在龙场驿以南出山,然后从安氏地盘的官道回贵州城——这种折腾法,估计要走大半个月,而且有可能遭受生苗袭击。 双方很快分赃完毕,至于从叛军身上扒来的几副皮甲,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提。 平民可以带刀,可以持有弓弩,却不能拥有火器和铠甲:持有违禁品一件杖八十,每增一件加罪一等;私造者再罪加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 穿青寨把所有皮甲都拿走,周五叔等人只当没看见。 王渊瞅了几眼瑟瑟发抖的农奴,对方寨主说:“方阿伯,这些都是苦命人。把他们带回山寨之后,不要想着盘剥虐待。借一些粮食和种子给他们,再帮他们开垦山地,过两年就能变成咱穿青人。” “这个我清楚得很,”方阿远笑道,“你当穿青寨是怎么兴盛起来的?” 王渊又说:“那些妇人,全都带回寨子里。愿意留下的,当然是自己人;想要回家寻亲的,也暂时不能放掉,免得她们走漏了风声。” “知道,知道,”方阿远拍着王渊的肩膀,笑道,“你大哥跟我幺女,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王渊说道:“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方阿远顿时大笑:“哈哈,还是渊哥儿会说话!” 王渊又走到父亲和大哥跟前:“阿爸,大哥,我这次就不回去了,大哥的喜酒也没法喝。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王全按住儿子的肩膀:“男子汉就该出去闯,你大哥没出息,只能留在山寨里。你要闯出个名堂来,今后做大官,才不会被人欺负!” 王渊说:“阿爸放心,我明年就参加科试,后年便能参加乡试,一定能够考中举人回来。”言罢,王渊又贴到王猛耳边,“大哥,你成亲之后,最好能跟着刘木匠识字,我给你捞个土司官来当。” “土司?”王猛惊道。 王渊点头说:“对,土司!朝廷规定,当土司必须进学,至少得考生员才行,你要多多努力啊。” 王猛满心欢喜,握拳道:“我一定好生读书!” 朱元璋为了推进汉化,鼓励土司子弟读书。到了洪熙皇帝那里,直接规定:土司子弟若不能考取生员,就不得继承土司职务! 至于土司子弟能否参加乡试,朝廷并没有明文规定。 就算像宋公子那样考上举人,也肯定是做不成官的,这跟土司与否无关,而是举人本来就不好当官。便是祖坟冒青烟,举人也捞到官做,那也基本是九品官,这辈子撑死了能升个知县。 不是谁都有海瑞的气运,海青天以举人身份,被派去当县学老师。原则上,老师一辈子都不能升官,结果海瑞两年之后就升任知县——鬼知道怎么升上去的。 王渊运作大哥当扎佐土司,那得等到平叛之后,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年——历史上,安贵荣出兵不出力,一直无法剿灭叛军。还要再扯皮三年,朝廷终于调派湖广、云南兵马,跑到贵州来平定叛乱,直至正德八年才彻底完事儿。 至于有个大哥当土司,对自己的仕途有影响? 呵呵,到时候王渊另有手段,不但不会受到影响,反而还能获得朝廷嘉奖。 填饱肚子之后,王渊、宋灵儿、李应、李忠,以及周五叔等人,结伴向西横穿大山。诸穿青人则带着战利品,在山中慢慢往回走,估计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到家。 苗酋阿贾和阿札,在接到败兵消息之后,气得是三尸神暴跳,差点直接回军去攻打贵州城。 不过阿贾很快冷静下来,被穿青人劫走的财货,大部分来自贵竹寨(宋公子家)。那点钱粮不算什么,从洪边寨(宋氏祖宅)抢来的才是大头。 阿贾害怕再出现什么意外,立即加速行军前往洪边。分赃之后大肆攻略,半年时间占领宋氏三分之二的地盘,随即率兵直扑平越军民司(福泉县)。 若是被他攻陷平越司,就能兵临清平县、安宁司,那里刚被凯里叛军打了一遍,轻轻松松便可占领。届时,湖广入黔通道就被掐断了,再往东便是湖广地界,绝对能把朝堂诸公搞得睡不着觉。 牵着马儿,艰难穿行于大山之间,王渊笑道:“周五叔,你这次回去至少得升个百户吧?” “百户不敢想,能当个总旗我就知足了,”周五叔的心情非常好,朝着李应说,“这还得李三郎照应一二。” 李应抱拳道:“周五叔且放心,我一定在父亲面前据实禀报。” 周五叔拍着驴背说:“李三郎,这头驴你牵回去,把我的三个弟兄也关照一下。” “好说。”李应瞬间明白其心思。 驴背上有个箱子,装的是黄金白银——大部分为金银器具和饰品,可用来贿赂李总兵买官。 这些钱撒出去,再加上实打实的军功,周五叔升任百户肯定没问题,他的三个手下估计也能当上小旗。 王渊突然说:“李三郎,周五叔,还有各位兄弟。这次的夜袭,就别说跟穿青人有关了,万一走露风声,我怕叛军会报复穿青寨。” “我懂,王二郎请放心。”周五叔爽快答应。 又走了大半日,王渊见宋灵儿闷闷不乐,笑问道:“怎么不高兴啊?” 宋灵儿嘟着嘴说:“那些明明是我们宋家的东西。” “财货重要,还是你阿爸的命重要?”王渊笑道。 宋灵儿不假思索:“当然是我阿爸的命重要!” “你阿爸这次把事情搞大了,按律当斩,”王渊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计,能让你阿爸免除死罪。” “真的?”宋灵儿眼睛发亮。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王渊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李应在旁边直挠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渊能有什么法子免除宋然的死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51【山歌】 在各个山岭之间,有一些谷地相对低洼平整,比如穿青人之前藏兵的回龙沟。 但有些谷地,瘴气也较多,就连生苗都不愿停留。 此时已是六月底(农历),贵州山里本不该太热,但越往谷地深处,就愈发感到湿热难耐。而且蚊虫多到吓人,宋灵儿脸上和手上都被咬出点点红疙瘩。 王渊他们只敢顺着半山腰走,而且必须用刀劈斩荆棘,才能开出可行通道,如此速度恐怕要走一个月以上。 临近傍晚。 众人辟出一块空地来,砍竹子搭建窝棚,又用茅草盖屋顶,以应对晚间可能会有的雨水。再做简易篱笆防备野兽,割来草藤熏烤浓烟,尽可能熏走蛇虫鼠蚁。 这是在夏季贵州大山里行路,每天必做的准备。 随时可能打雷下雨,随时可能遭遇野兽,蚊虫更是能把人给烦死。 把窝棚搭建完毕,天色已经渐黑。李应累得直接躺下,嘴里叼着青草感慨:“我听说中原到处是平地,可以纵马驰骋几天几夜,真想去见识一下啊。贵州这地形,实在太折腾人了。” 王渊站在山腰,眺望下面的山谷,笑道:“如果我是宋氏首领,就聚众上万人,来清理开垦这些谷地。即便付出死伤过千的代价,都要把谷地变为良田。你看山泉汇聚而下,溪水常年流淌不息,根本就不缺水源,都是种粮食的好地方!” 宋灵儿挠着红疙瘩,疑惑道:“真的可以开垦出良田吗?” “只需一代人苦心经营,这些谷地必为良田!”王渊非常肯定地说。 宋灵儿颇为欣喜,复又失落:“可惜我不是男人,继承不了土司职位,否则我肯定用你说的法子。” 周五叔脱下靴子揉脚,臭气熏天,笑道:“王二郎,朝廷要是让你当贵州布政使,说不定还真能让贵州大变样。你是个有主意的,而且还有胆气担当,今后肯定能入朝做大官。” “我也就随口一说,”王渊盘腿坐下,也脱掉鞋子揉脚,“按照异地为官的规矩,我做哪个省的布政使,都不可能回贵州当官。” “不回来好,”李应笑着说,“在贵州当官太憋屈了,而且还没几个银子可捞。” 宋灵儿不知何时已把鞋脱去,顿时哭丧着脸:“我说怎么脚疼,走出好多水泡了。” 王渊抽刀在熏烟的篝火上灼烧,估摸着已经高温消毒,便握住宋灵儿的脚踝说:“别动,我帮你挑破。” “哦。”宋灵儿乖乖坐在原地,王渊虽然只握住她的脚,她却感觉浑身都在发热。 “吁!” 一个探子突然吹起口哨,其他人顿时哈哈大笑。 宋灵儿俏脸一红,抄起鞭子说:“笑什么?都不许笑!” “哈哈哈哈!” 众人笑得更大声。 宋灵儿不跟这些孬货一般见识,直接转身背对他们,又用眼角余光偷看王渊。 王渊把水泡全部挑破之后,又拿出沿途采来的草药,放在嘴里咀嚼一阵,全都敷在宋灵儿脚底。撕下布条帮她包扎好,拍拍脚背说:“好了,休息一晚上,明早应该就能走路。” “谢谢。”宋灵儿把脚收回来,心头甜丝丝的。 说笑一阵,几个男人又起身喂马喂驴,还好生伺候这些畜生喝水。 打水也是有讲究的,能找到山泉就尽量找山泉,实在找不到就取用流动的溪水。洼地的塘水千万不能喝,百分之百中招,里边指不定有什么细菌和寄生虫。 周五叔和另一个官军,自发裹着毯子放哨,主要是防备野兽和山中生苗。 王渊从包裹里取出毯子扔给宋灵儿,问道:“你回城还是去龙岗山?” “你呢?”宋灵儿反问。 “先去一趟龙岗山。”王渊说。 宋灵儿笑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李应突然说:“我跟周五叔他们回城。对了,王二郎,你到底有什么计策让宋宣慰使免除死罪?” “对呀,你究竟有什么法子?”宋灵儿跟着询问。 就连周五叔几个官兵,都悄悄竖起耳朵。 王渊也不保持神秘了:“安贵荣不是装病吗?那好,咱们就放出消息,说苗部叛乱是安家支持的。只要消息传得够广,安贵荣为了自证清白,想不发兵都难。他不发兵就坐实传言,他发兵就说明心虚,还是坐实的传言。” “妙啊,”李应拍手赞道,“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都是屎了。而且,从督抚到卫所,甚至是宋家,都肯定帮着传消息,两三天就能闹得人尽皆知,以此来迫使安贵荣赶紧出兵!” 宋灵儿不解道:“这跟我阿爸免死有什么关系?” 王渊笑着解释:“等叛军平定后论罪,你阿爸就可以主动上书朝廷,说自己罪该万死,但叛军是安氏挑拨的。再向朝廷献马,主动拿出一半地盘,请求朝廷改土归流。朝廷有了面子,也有了台阶下,肯定能免除你阿爸的死罪。” “那就好。”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渊又说道:“如果朝廷和贵州的官员不傻,肯定千方百计保住宋家,这样才能防止安氏一家独大。到时候,贵州官员联名上书,朝廷顺坡下驴,宋家至少能保留三分之二的地盘。” 宋灵儿更加喜悦,笑道:“等贼寇撤围之后,我就把你的计策说给阿爸听。他听了肯定喜欢,对你也有好印象呢,说不定……” 说不定还要招你做女婿——这话宋灵儿不好意思说出来。 王渊这个计策,把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第一,保住宋然狗命,保住宋氏大部分地盘。 第二,打击安氏。不管安贵荣有没有支持叛军,朝廷大佬和贵州汉官,都会给他坐实这个罪名。 第三,改土归流。把贵州城周边的宋氏、安氏地盘,趁机划入程番府,改程番府为贵阳府,将贵阳周边地区都纳入朝廷管辖。甚至,还能借机把平越军民司升级为平越军民府,让贵州布政司的实际控制范围,一直延伸到与湖广交界。 第四,王家趁机渔利。同时讨好汉官和宋家,给王猛捞个扎佐土司来当。 唯一的顾虑,就是可能会把安贵荣逼反。 因此,贵州总督必须与朝廷提前达成一致,在外省大军还没撤走之前,就将这些事情迅速搞定! 不过以安贵荣的性格,是肯定不会造反的。因为他太老谋深算了,一个人想得太多,难免瞻前顾后,阴招无数却又不敢搏命。 这货多半会买通镇守太监,重金贿赂刘瑾,通过宦官势力来搅局。 反正王渊只是出谋划策,内阁与宦官的争斗,他是没有能力掺和的,能不能成功全凭天意——王渊知道刘瑾会倒台,但不清楚什么时候倒,他的历史常识实在太匮乏了。 李应坐在那里,越想越妙,在惊叹之余,甚至想劈开王渊的脑袋研究一下大脑构造。 周五叔虽然不能完全领会此计的玄奥,但也明白安贵荣要被坑惨。他心想:“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想出的法子一个比一个阴狠,简直杀人不见血。这个王二郎,今后千万惹不得,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灵儿却心情打好,裹着毯子滚到王渊身边,跟他靠在一起说笑解闷:“喂,你会不会唱山歌?” “不会。”王渊道。 宋灵儿笑道:“我教你一首吧,仲家人在六月六经常唱。” 六月六,是仲家人的小年,兼丰收节,再兼情人节。 王渊也累坏了,闭上眼睛打盹儿道:“唱吧。” 宋灵儿拿惯了刀箭,唱起山歌各种跑调:“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呼呼呼……” 王渊一整天都在劈斩荆棘开辟道路,此刻山歌变成催眠曲,听不到两句便睡得死沉死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52【送信】 足足二十一天,众人终于走出大山。 累还不算什么,吃的也足够,就是不洗澡特别难受。就连宋灵儿这小姑娘,伸手那么一挠,都能挠出几指甲盖的污泥。 众人手里的钢刀也该换了,天天劈砍荆棘,天天劈砍竹木,锻炼臂力的同时,钢刀亦被崩成锯子模样。 行进路线是绕着山势走,先向西南方,再向西北方,又向西南方。一共穿过三个大岭,十多个小岭,最终来到一处坝子地带,前方全是平整的农田,山脚下还有安氏土司的小寨子。 周五叔亮出自己的印信,又指了指被熏干的首级,跟寨中舍把瞎扯一通,便急匆匆离开此地——害怕安氏土司杀人越货。 又行走一个时辰,终于踏上官道,往南可以回贵州城,往北便是前往龙场驿。 “周百户,就此道别!”王渊拱手笑道。 周五叔被这称呼喊得很爽,又打算刻意结交,当即抱拳说:“一起杀敌便是同袍,王二郎今后但有差遣,来贵州卫带个信便是,我周五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周百户豪气干云,果然是英雄!”王渊大笑几声,又跟另外三个官军道别,最后才对李应说,“良臣兄,我先回龙岗山,可能过两日便要去贵州城,到时候咱们兄弟再好好喝一顿。” “你我同窗又同袍,何必客套,”李应拍拍王渊的肩膀,“等你回了贵州城,我来请客!” 宋灵儿本来一向没有礼貌,这时也学着王渊,跟其他人拱手道别。可惜客套话还说不利索,听起来干巴巴的,只勉强算有那个意思。 “再会!” 一番话别,双方背道而去。 此处往北的官道非常好走,山势相对比较平缓。 王渊和宋灵儿共乘一马,一路纵马飞驰,转眼就已来到龙岗山下。 宋灵儿紧紧抱着王渊,没有别样心思,只想赶快上山洗漱。她感觉自己浑身已经馊臭,当下羞耻心大作,生怕在同伴心中留下什么不良印象。 其实王渊自己也臭了,根本闻不出味道。 此为夏季,山中本就湿热,而且每天开山辟路,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几十回,想想就知道王渊身上有多脏。 二人牵马上山,正逢同学们吃晚饭。 王渊走到诸生之间,大喇喇坐下,朝着锅边的王长喜喊:“长喜哥,麻烦给我盛两碗饭。” “咦,这什么味道?” “若虚,你有几天没洗澡了?” “王二郎,你快走开!” “呕,我要吐了!” “……” 王长喜还没说话,诸生就已经炸锅,骂骂咧咧的捧着碗跑开。 “哈哈哈哈!”王渊乐得开怀大笑。 王长喜和王长乐,捏着鼻子给他们端饭过来,前者说:“我去给你们烧水洗澡。这得热水洗才行,冷水恐怕洗不掉那味儿。” 王阳明在刑部工作的时候,经常去大牢转悠。他自己也曾屁股被打开花,在大牢里混过一段时间,早就习惯这种异常气味。捧着饭碗走过来,王大爷问:“你们遇到什么意外了?” 王渊突然止住笑容:“先生,我杀人了。” 诸生一惊,不再作声。 “所杀何人?”王阳明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乖西苗部叛乱,我亲手杀了两个贼兵,李三郎也手刃一个。听说杀人会感到恶心,但我却没有任何异常,感觉就跟杀一只鸡差不多。先生,我是不是那种冷血之辈?” 王阳明摇头说:“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杀过人。不过你能问出这句话,就证实你有怜悯之心,这是你本性当中的良知。谨守良知,时时自省,便不会妄杀无辜。” “多谢先生教诲。”王渊只是想排解心里压力而已。 在战斗当中,在行路途中,王渊都没去想杀人的事儿。结果一回到龙岗山,整个人精神放松下来,突然就记起当时情形,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吃过晚饭,又洗了热水澡。 王渊主动跟王阳明进屋单聊,诸生则围着宋灵儿,询问他们击杀贼兵的细节。 卧室内。 王渊把当下贵州形式,给王阳明详细讲解一遍,又说出自己的计策:“先生,请你修书两封。一封交给安贵荣,一封给总督魏英,逼迫安贵荣早日出兵。安氏早一日发兵,则贵州百姓就能少受一日苦难!” 王阳明瞬间就把计策理解透彻,皱眉道:“不会把安氏逼反吧?” “先生,安贵荣已经六十多岁了,其长子还是暴虐无智之辈。他造反能图个什么?”王渊笑道。 王阳明终于安心,提笔便给安贵荣写信。 大致内容可简述为:阿贾、阿札等叛宋氏,为患地方,虽源自宋氏苛政,但于情可谅、于法难容。近日我听有人说,安将军暗助叛军钱粮兵甲,或有不臣之心。安将军一向终于朝廷,我相信这些都是谣言,但众口铄金,不得不防。若安将军真有反意,我劝将军迷途知返。安氏虽拥众数十万,能跟中原的一个都司比吗?如安氏之土司,天下数以百计,朝廷片纸传诸四方,使其共分安氏之地,安氏能够抵挡吗?安将军宜速出兵,方可破众谗之口,以明忠于朝廷之心。 给安贵荣写完信,王阳明又给魏英写信,将王渊的计策简略告之。 王渊拿着两封信欣赏良久,其书法和文采都让他佩服。 特别是写给安贵荣那封信,不见一个脏字,满篇都是恭维,用推心置腹之良言相劝,却自始至终都带着威胁警告的意思。 而从书法上,也能看出王阳明与沈复璁的差距。 沈师爷的字儿匠气十足,而且格局不大,好像被若有若无的桎梏框起来。而王阳明的字儿则神韵超逸,瘦劲当中带着大气磅礴,那股子豪迈似乎要脱纸而出。 王渊只能羡慕,然后老老实实回去临摹欧体。 翌日。 王渊带着宋灵儿,骑马赶回贵州城。 将给安贵荣那封信扔到左宣慰司府邸,王渊又执书信前往南城区,去当面拜访贵州总督魏英。 魏英本来在写信催各地卫所赶快出兵,听到王阳明的弟子来送信,立即就让人把王渊带进书房。 魏英与王阳明,还是能扯上关系的。 成化十七年殿试,王阳明的父亲王华被点为状元,魏英也考中三榜第一百七十四名。也即是说,魏英并非正经进士,只是个同进士出身。 但是,魏英也是余姚人,跟王华属于同年兼同乡,这层关系简直铁到爆炸。 王渊来到书房的时候,魏英还在给各地卫所写信,随口问道:“你的老师可好?” “禀制台,”王渊拱手道,“先生心忧天下,过得不是很好。” “你倒是会说话。”魏英笑了笑,继续写信。 直到把信写完,魏英才拆阅王阳明的来信,随即微微一笑:“今天上午,李总兵也来找过我,带来的消息跟这封信差不多。” 王渊说:“李总兵家的三郎李应,跟我是司学同窗,现也在阳明先生门下读书。” “伯安(王阳明)在信中说,这主意是你出的?”魏英开始仔细打量王渊。 王渊躬身道:“暗室伎俩,贻笑大方。” “坐吧,”魏英把书信直接烧掉,拍拍手上灰尘,“若此等良策都是暗室伎俩,那整个贵州的官员,全都该羞愧自尽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回答说:“王渊,先生赐字若虚。” 魏英又问:“你是哪家子弟?” 王渊微笑道:“黑山岭穿青寨农户子弟。” “苗人?”魏英有些失望。 这个“苗人”,并非特指苗族,而是泛指贵州的少数民族。 王渊同样有些不高兴,提高嗓门儿辩解说:“不是苗人,是穿青人。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我闻韩昌黎有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我父亲本就是汉人,我又读汉书、说汉话,现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魏制台怎可视我为夷狄?即便我是夷狄,太祖视诸族为平等之民,鼓励诸族子弟入学读书。只要心向朝廷,又在大明治下,便是我大明之国民。魏制台以为然否?” 一连串的发问,让魏英不知如何反驳。 根本没法反驳,魏英或许可以说韩愈讲得不对,却不能说太祖朱元璋是错的。 那就绕开这个话题呗,魏英突然大笑:“哈哈哈,伯安教出了一个好学生,吾心甚慰!” 王渊见好就收,恭敬作揖:“魏制台谬赞了。” “你小小年纪,便能想出安靖地方之策,这非常好,”魏英问道,“听说李家三郎带人夜袭贼寇,斩获无数。你跟李三郎是同学,可有参与?” 王渊说:“小子不才,只斩得两人。” 魏英哈哈大笑:“好少年,不但颇具谋略,还能上阵杀敌!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王渊道。 “竟只有十三岁!”魏英更加惊讶。 王渊并不炫耀自己的年龄,转而说道:“制台容禀,我穿青寨虽只有人口一千二百余,但都心向朝廷,忠于大明皇帝。一旦官军发兵剿寇,穿青寨可举义兵八百,不分男女老幼皆能上阵,以尽我等大明子民之绵薄之力。” 魏英虽然不相信,但也赞许道:“此乃义民也。待得平息叛乱,我当上报朝廷,以功论赏。” 以功论赏,就看穿青寨能立多大功了,顶多不把穿青寨的功劳私吞。 王渊也不需要什么承诺,只是提前在总督这里挂个号而已,这也是他今天亲自送信的主要目的。 随便又聊了几句,王渊便躬身告退。 魏英目视王渊离开书房,自语道:“年少多智,不卑不亢,将来必为人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53【病来病去】 贵州城,酒楼。 李应身边坐着一个英俊少年,介绍道:“若虚,这位是清平卫石邦宪,字希尹。希尹兄,这位是阳明先生高足王渊,字若虚。” “见过希尹兄!” “哈哈,若虚贤弟太客气了。听说你们一次夜袭,就斩杀贼寇近百,令吾佩服之至!” 石邦宪今年十九岁,祖父是指挥使,父亲是指挥使。不出意外,他将来也是清平卫指挥使,一旦袭职便属正三品武官。 若王渊熟读《明史》,便知眼前这位老兄,将来不但当了贵州总兵,死后还被追赠左都督(正一品武官)。甚至他祖上三代,因为石邦宪的卓著功勋,男的皆被追赠从一品都督同知,女的皆被追赠一品诰命夫人。 此君的治军诀窍是不贪财,便有朝廷赏赐,也全都分发给士卒。因此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大小百战,攻无不克。 别看安氏如今嚣张,等安贵荣的曾孙袭位,石邦宪一通呵斥便令其跪地求饶,安氏土兵更是被石邦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渊为两人添酒,问道:“希尹兄远在清平,怎么来贵阳了?” 石邦宪解释说:“贼兵在十四日前,突然入寇平越司。我父亲前往援救,无奈缺兵少粮,便让我持信来见魏制台。贼兵不擅攻城,平越司暂时还能守,若贵阳方面能迅速出兵,堵截贼寇之后路,则贼寇必然进退失据,不出三月必败无疑。” 李应在旁边来了一句:“大家都等着安氏出兵。” 石邦宪顿时苦笑不已,他也深知贵州的卫所是啥鬼样子。前两年安宁司叛乱,其父石坚同样选择避战,实在避无可避才出兵打仗,四个月前刚刚戴罪立功、官复原职。 “安氏出兵,应该快了。”王渊说。 石邦宪赞叹道:“此计不知何人所谋,现已传遍贵州城,安氏想不出兵都难。” 王渊和李应相视一笑,都没有揭穿。 “哒哒哒哒!” 街头传来马蹄声,不到片刻,宋灵儿便快步上楼。 “气死我了!” 宋灵儿把佩刀砸在桌上,气鼓鼓道:“宋家还有五千多兵马,贼寇主力早就西进了。我阿爸他们居然畏敌不出,整天躲在北衙寨喝酒耍乐,连洪边祖宅都不想着打回来!” 是够窝囊的,宋家祖坟皆被刨开,还等着子孙们去填平呢。 “这位是?”石邦宪问道。 李应介绍说:“水东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宋灵儿小姐。灵儿妹子,这次也跟我们一起杀敌,还亲自手刃了一名贼寇。” “原来是巾帼女英雄,失敬,失敬!”石邦宪立即起身,便是面对女子,他的态度也非常热情。 这货的军事才能且不提,只观其言行举止,但知是个八面玲珑之辈。一见面就喊王渊为贤弟,恭维话说得诚恳无比,现在又称赞宋灵儿是巾帼女英雄。 果然对了宋灵儿的胃口,她做梦都想当女英雄,当即笑纳:“哈哈,就是随便砍了几刀,算不得什么女英雄。” 王渊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宋灵儿说:“我阿爸的贴身侍从,在洪边寨就死光了。现在阿猜、阿旺他们,全都被调去阿爸身边当差,我一个护卫都没有,叫什么孤寡……” “孤家寡人,”王渊哭笑不得,说道,“你好生读点书,别总是用词不当啊。” 酒菜已经端上来,四人喝酒助兴,很快就聊得入巷。 话题全都跟打仗有关,石邦宪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已经打了两年仗。以守城为主,亲自砍死的贼兵就有十多人,后来安贵荣带兵平叛,石邦宪也跟着一路追杀,顺手再砍死七八个,反正在同龄人当中猛得一逼。 宋灵儿和李应,都非常羡慕石邦宪。既羡慕他能上阵杀敌,又羡慕他能继承武职,今后妥妥的正三品武官。 四人当中,石邦宪年龄最大,充当起大哥哥的角色,对弟弟妹妹们一通安抚。这顿酒喝完,宋灵儿和李应都被忽悠得五迷三道,恨不得当场跟石邦宪烧黄纸拜把子。 就在快散场的时候,一个军士突然跑进酒楼,来到石邦宪身边说:“少将军,安氏决定出兵了!” 石邦宪猛地站起,对王渊三人抱拳说:“若虚、良臣、灵儿妹子,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我要马上回清平卫,向父亲报告安氏即将出兵的军情。” “兄长请便,路上多加小心!” 王渊他们也跟着起身,直把石邦宪送出东门外。 石邦宪带着随从,双人双马,醉驾而去。平越司那边的官道已被堵截,城池也被叛军围住,他想汇报军情还得冒险冲破重围。 东门内,宋灵儿牵着马,对王渊说:“喂,我跟你去龙场驿读书。” “突然想通要学习了?”王渊问道。 宋灵儿嘟囔着小嘴,没好气道:“我的护卫全被阿爸收走了,他又不让我上阵打仗,连打猎都不准我去。留在贵州城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龙岗山呢,至少那里朋友多热闹些。” 李应突然说:“我也不掺和战事了,回龙岗山老老实实读书。” 王渊好笑道:“你们怎么全都转性了?” 李应解释说:“石兄能够袭职,起步便是指挥使。我是李家三子,啥都没我的份,便立下泼天功劳,征战到四五十岁,估计也做不成一个指挥使。还不如好生读书,考个举人进士出来,说不定还能以文官身份上战场。” “那就一起读书吧。”王渊也没能力掺和战事。 安贵荣是头老狐狸,一个谣言很难让他就范,叛军短期内肯定没法平定。 王渊那个计策,逼安氏出兵还在其次。真正的威力,要等平叛之后才能显露出来——论功行赏,论过定罪,够安贵荣喝一壶的。 果不其然。 十日之后,安贵荣化身为资深演员,一脸病容的在贵州城誓师出发。 由于身体欠佳,安贵荣走走停停,居然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到洪边。总督魏英连番催促,安贵荣勉强抱病上阵,三天便把安氏祖宅洪边寨收复。 然后,安贵荣又病倒了,被手下抬回贵州城医治。水西土兵没了首领,就此停留在洪边寨,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总督魏英气得想杀人,笃定安贵荣跟叛军有勾结。 因为安贵荣在打洪边寨的时候,正巧叛军连夜弃寨而逃,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收复之功。而且打下来的是个空寨子,钱粮财货早被搬空,就连附近百姓都被裹挟而去。 又过了两月,安贵荣病愈,借口军粮已尽,把自己的兵全部召回。 水西兵一走,苗族叛军复来,移驻洪边寨的宋然再次求援。 好说歹说,安贵荣终于同意发兵,轻轻松松帮助宋家解围,立下大功之后又他娘病倒。 这病跟他手下的土司兵一样,着实听话得很,堪称来去随心。 你还不能指责太甚,人家都六七十岁了,多次抱病出征平叛,一颗忠心可鉴日月。 这仗打得跟过家家一样,朝廷都被复杂军情给搞糊涂了。一会儿说叛军已被镇压,一会儿又说叛军再度兴起,再加上刘公公权倾朝野,兵部根本就没有闲心调兵平叛。 穿青寨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叛军不来招惹,土司也不来收税。还抢到无数钱粮财货,又添男女丁口,方寨主恨不得这一仗能打百年之久。 甚至,因为有人有粮有牲畜,方寨主还启动了引水渠工程。他打算用五六年时间,利用农闲日子,将暗河之水接通水渠,引到山寨附近浇灌农田。 王渊的日子也蛮潇洒,虽然宋马头自顾不暇,已经不再资助他读书。但他自己有钱了啊,那场夜袭之后,方寨主论功分脏,给了王渊三百多两银子,足够他挥霍到远赴云南参加乡试。 外边征战不休,龙岗山太平依旧。 巡抚王质在冬天便走了,还带走搜刮来的诸多财货,那是地方上用来孝敬刘公公的。 提学副使毛科也走了,此君身体欠佳,直接告老还乡。临走之前,他与席书共同创建的贵阳书院竣工,还邀请王阳明进城讲学,但被王阳明写诗婉拒:“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常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宜投医肆,虚位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最后,席书亲自前往龙岗山,与王阳明进行一番学术交流。并承诺,贵阳书院不限定教学内容,王阳明可以尽情传播心学。 如此优渥条件,王大爷难以拒绝啊,立即收拾行李,带着仆从和学生们搬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54【今夕何夕】 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大明首辅李东阳,依旧在做他的救火队长。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想弄死谁,他就站出来说情,对上劝谏皇帝,对下讨好太监。最终结果,往往是营救对象遭受酷刑再罢官,窝窝囊囊但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虽然庇护了许多官员,李东阳却两头不讨好。 太监们嫌他碍事,官员们讥他软弱,莫名其妙得到个“伴食宰相”的诨号。 就连李东阳的学生罗玘,都写信跟老师恩断义绝。罗玘说,满朝正直大臣都走了,你还留下来丢人现眼,我今后不再是你的学生! 在既定印象中,内阁似乎权力很大。 但实际上,具体事务有六部负责,批红权力掌握在太监手里。刘瑾自己就是秉笔太监,又掌控了吏部和兵部,等于直接将内阁架空,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仅剩下议事权。 好在杨廷和已经被拉进内阁,李东阳总算有一起奋斗的同志。他们现在整天想着如何扳倒太监,根本分不出精力,也没有那个权力去管贵州叛乱。 贵州依旧在打仗,从去年六月,打到今年三月。 叛军规模越打越大,兵力膨胀到接近五万。不过很快就腐化堕落,三苗酋已经没有进取心,脑子里全是追求享受,对百姓的盘剥程度甚至超过了宋家。 屠龙者,终究还是变成恶龙。 …… 龙岗山。 王渊拿着自己的家庭作业,去找老师批改:“先生,此文已经制好。” 王阳明仔细浏览,评价道:“你的文章向来朴实,这篇时文论述得严丝合缝,已经没有什么好纠正的地方。但你的文笔终究是个问题,搬去贵州城之后,应该开始修习辞章之学。“ “先生,我该看什么?”王渊问。 王阳明说:“把《诗经》、《楚辞》、《乐府诗》全都背下来,然后再选背一些《全唐诗》。等你能背诵一千首诗了,我再给你从《文心雕龙》讲起。” “先生是要我教我作诗吗?”王渊又问。 “诗词乃小道,只是辞章之学的一部分,”王阳明解释说,“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辞章之学,以情为主。你现在的文章,载道有余,五情不足,服人而不动人。” 说白了,王渊将议论文写得干巴巴,只能晓之以理,无法动之以情。 王阳明不会教王渊作诗,什么平仄对仗更不会提,仅教弟子怎么把文章写得声情并茂。 王渊拱手告退,回自己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就要去贵州城读了。 王阳明则拿起弟子的文章,重新品读一番,脸上不自觉就泛起微笑。 这是一道五经题,而且是成化朝的会考题目,出自《礼记·月令》:天子乃鲜羔开冰,先荐寝庙。 王阳明读之时,学过这道题的范文。详细内容已经忘了,但还记得那个叫董韬的进士,先把月令论述了一番,最后强行扯到孝道上面,被朝廷大佬们评为会试《礼记》第一,这篇范文随即刊行全国供诸生鉴赏。 此后遇到相似题目,士子们有样学样,也生拉硬扯往孝道上靠。千篇一律,殊无新意,令人读之,味同嚼蜡。 王渊的论述则叫人耳目一新,同样以月令开题,在承题阶段就转向天下社稷。整篇文章立意高远,可惜碍于粗劣文笔,总缺一点大气磅礴的味道,因此王阳明才让弟子修习辞章之学。 其实,以这篇文章的立意,又兼论述严谨、承转自如,是肯定能够通过会试的。 这并非王渊把《礼记》学出了花,而是他格外喜欢《月令》此章。 整本《礼记》,王渊独爱《月令》,可以说已经倒背如流。这章在讲四时变化,不同的季节,天子该做什么,大臣该做什么,将自然与朝政结合得非常紧密。 比如说,孟春时节,万物复苏。天子应该居住在东方明堂,穿青衣,佩青玉,青马拉车,青鸾响铃,青龙旗帜,吃麦子和羊。在立春之前三日,天子就该斋戒,带领三公九卿祭祀于东郊,发布一年的政令。随后,天子又率三公九卿,亲自春耕,以身作则发展农业。在这个月,不能用母畜祭祀,禁止砍伐树木,禁止捣毁鸟窝,禁止杀害母畜、小兽、雏鸟。不得修建城廓宫室,不得聚集民众耽误农时,还要掩埋枯骨尸骸。 这段描述,蕴含了很多古人的朴素理念。 甚至强调掩埋尸骸,其实就是春天来了,容易爆发各种疫病。 当然,某些内容肯定有问题。孟春时节不但禁杀幼兽,连幼虫也不许杀害,那么蝗虫幼崽该不该杀? …… 蝗虫幼崽该不该杀,龙岗诸生不清楚,但送上门的野猪肯定该杀。 王渊还没把行礼收拾好,就听到外边传来喊声。 李应和童李忠,用竹竿抬着一只半大野猪,从附近的竹林里走出来。 宋灵儿欢天喜地跟在旁边,手里握着弓箭,向诸生们高声炫耀:“致命一箭是我射的,我一共射中它三箭!” 李应把野猪扔到地上,脚踩猪头说:“诸位同学,明天就搬离龙岗山,今天应该好生庆祝一番!” “这猪怎么吃?”陈文学蹲过来问。 王渊持刀而出,大笑道:“当然是吃暖锅(火锅)!” 越榛顿时拍掌附和:“好主意,我已经一年没吃暖锅了。” “我来做厨前总指挥。” 王渊开始发号施令:“伯元兄,你带人去地里摘菜,反正明天就搬家,把菜全部摘光。宗鲁兄,你带人去采摘山中佐料。文实兄,你收集诸生的食物和调料。良臣兄,你去跟生苗交涉,看能不能买几条鱼回来……” 一切安排妥当,王家仆从开始烧开水。 死猪被开水一烫,便用钢刀刮毛破膛,迅速被众人分尸。 王渊忍着恶臭,用盐清洗猪下水,引来诸生的各种围观。至少在贵州,普通人家是不吃猪下水的,这玩意儿太难清洗干净,而且盐巴贵无比——清洗猪大肠所用的盐量,足够拿去买半斤好肉了。 捣鼓半天,王渊又开始熬制猪油,再用猪油和菜油炒制火锅底料。 有什么就往里扔什么,以花椒、生姜、大蒜为主,可惜找不到辣椒,甚至辣椒的代替品都没有。 王大爷闻到锅底的香味,也挽起袖子出来,拎着一把刀说:“为师也来帮忙。” 王渊毫不客气,指挥道:“把肉全都切成细片。” 王大爷吃过涮肉,跟学生们一起,抄刀将野猪肉割成薄片。那些剩下的骨头,则被王渊扔到另一个锅里熬汤,香气四溢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连带宋灵儿在内,此时山上的学生只剩十多人。 大概忙到傍晚,生起数团篝火,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火锅。 蘸碟也是王渊调的,由于香油不够,便将菜油熬熟冷却,再添些食盐、蒜末和野香菜。 宋灵儿夹着一片五花肉,在锅里涮了几下,又在蘸料里一滚,吃得满嘴流油,连连点头说:“唔,唔,这个东西好吃,王渊你太厉害了!” 鱼肉、猪肉和蔬菜很受欢迎,猪大肠和猪脑子无人问津。 王渊带头吃了一截猪大肠,把旁人给恶心坏了。但见他吃得快活,诸生也忍不住尝试,各自称赞一声“真香”。 李应突然站起来:“诸位,明天就要下山了,今夜一醉方休!” “干!” 就连王大爷,都直接干掉一碗,用筷子击打碗碟,带头唱起江南小调。 众人纷纷展现歌喉,王渊也想来一首《精忠报国》,可惜他娘的只唱两三句就忘词儿。 剩下的几坛子酒全被喝光,宋灵儿靠在王渊身上,醉眼朦胧揉着肚皮:“王渊,我好饱啊。暖锅真好吃,以后天天吃好不好?” “好,天天吃……嗝!”王渊迷糊道。 王阳明也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竹枝,歪歪扭扭耍着剑舞,高声吟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好!” 诸生拍手喝彩。 李应不顾天气寒冷,直接脱成光膀子,捶着胸膛大喊:“谁来与我角戏?” “我来!” 一门心思读的汤冔,此刻也把上衣脱掉,自告奋勇的跟李应摔跤。 将近一年的山中生活,把大家都憋坏了,今天一通发泄,个个恣意玩耍,连王阳明都难得失态。 王渊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遥望夜空星斗,已不知今夕何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55【成长】 王大爷酒量略差,估计是从小患肺病,不敢多喝酒的缘故。 王渊先把宋灵儿扛回屋里,出来发现王阳明还躺在地上,他的两个仆从也全喝醉了。 书童李忠,自己就喝得摇摇晃晃,还要负责把李应拖回去。主仆俩一路跌倒,不知摔了多少回,终于趴在宿舍门口睡着。 其他同学也互相搀扶,胡乱找一张床躺下,王大爷居然没人理会。 王渊只得把王家主仆三人,全都扛回屋里。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摞稿子撞落,弯腰捡起之后,忍不住仔细看了两眼——《五经臆说》。 因为科举考试,五经题可任选一道,因此士子都只关心本经,明朝中期很少有通晓五经的大儒。 王阳明不仅通晓五经,而且还全凭记忆,在龙岗山自作五经批注。 这本《五经臆说》怪神秘的,学生们只知道老师在写书。每当问起具体内容,王阳明都敷衍推脱,从来不肯拿给学生们看。 现在,王渊终于看到了,瞬间明白王阳明为啥藏着掖着。 《春秋》第一章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 王阳明的批注是:“人君继位之一年,必书元年。元者,始也……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为生物之仁,而在人则为心……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 此书如果传播出去,王阳明必被群起而攻之。 什么叫六经注我?这就是! 历史上,王阳明终其一生,都不敢公布《五经臆说》,甚至将之一把火烧掉。直到王阳明死后,他的弟子才从仓库里,找到这本书的少数零散条目。 阳明心学后来传得乱七八糟,衍生出好几个学派,各派弟子对心学的理解也不相同。追根溯源,就是王阳明太过谨慎,把相关著作给全部烧掉了,弟子们只能通过只言片语和日常教导去领会。 王渊认真阅读几页,便将稿子放回原位,他对这玩意儿毫无兴趣。 回到宿舍,王渊摇头苦笑。他的床已被李应和李忠占了,越榛则在隔壁床呼呼大睡。而詹惠身体摇摆站在床前,正痛快淋漓的放水撒尿,床沿被尿湿一大块,越榛身上也溅了不少。 越榛似乎感受到什么,突然吧唧嘴说梦话:“喝,再来一碗!” “干……干杯。”詹惠举起空气酒杯,伸臂虚碰,脚步踉跄,余尿全部撒在越榛腿上。 王渊憋着笑离开,折身来到宋灵儿房间。 这是专门为宋小姐造的单间,平时都她一个人睡。 王渊把宋灵儿往里一推,自己便躺上去,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清晨。 越榛大呼:“老天爷,这哪来的水?一股骚臭,怕不是尿!” 詹惠愤然:“越文实,你居然还尿床,真斯文扫地也!” “谁说我尿床?肯定是你尿床!”越榛羞怒不已。 詹惠鄙夷道:“你裤子都是湿的,还说没尿床?” 越榛扒开裤头一看,连忙辩解:“我底裤是干的,可见床上之尿,由外而来,非自内出。肯定是你在床边撒尿了!” “胡说八道,”詹惠坚决不承认,“多半是你撒尿时不慎,非但尿到裤子上,还把床给尿湿了。” “此乃臆测,毫无证据!”越榛颇为心虚,也觉是自己过错。 “哈哈哈哈!” 被二人吵醒的李应,在旁边笑得肚子都痛了,指着越榛和詹惠说:“我看你们都有嫌疑。” 越榛和詹惠不再说话,各自换上干净裤子。 蓦地,突然听到李应在外头大喊:“越文实与詹良臣,昨晚尿床了!” “这贼厮!” “殴他!” 两位苦主冲出房间,逮住李应一顿乱捶。李应也不还手,二人打得越凶,他喊得越大声,很快引来诸生围观。 王渊和宋灵儿同时被吵醒。 不知何时,宋灵儿已将王渊抱住。此刻醒来,她先是俏脸一红,随即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王渊则连忙跳下床,弓着身子直奔茅厕。再有一个月就十四岁,估计被宋灵儿刺激到,感觉那地方黏糊糊的,他貌似昨晚也“尿”床了。 “跑什么啊,真是的。”宋灵儿不明真相,兀自躺那儿抱怨。 等王渊换好裤子,越榛和詹惠也消停下来。他们互相不理睬对方,却又一起怒视李应,李三郎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突然,陈文学匆匆出现,脸色难看道:“诸位同学,先生病了,刚刚咳出一大口血。” 外头吵闹声顿时停止,全都涌进王阳明的房间。 王阳明脸色略微发青,连续咳嗽几声,挤出笑容说:“无妨,老毛病了,为师早已习惯。” 李应自责道:“我不该给先生倒酒的。” “与你无关,”王阳明安慰说,“是我自己太过大意。” 王渊出声道:“山上没有良医,当务之急,是把先生送去城里医治。” “对对,把先生送去城里找大夫,”汤冔连忙大喊,“诸生,赶快准备早饭,吃了饭立即回城!” 学生们着急得很,王阳明却满不在乎。作为老肺病患者,今天发病算是轻的,他以前咯血咯到晕厥都不止一两回。 早晨下山,晚上进城。 席书接到消息,连夜帮王阳明找大夫,又将其安置在文明书院休养。 接下来半月,王阳明都在养病当中,而诸生也在准备科试——科试相当于乡试资格考试,只有通过科试的生员,才能在第二年去考举人。 王渊寄宿在书院当中,正背诵着《诗经》,突然宋灵儿提着马鞭进来。 “怎么又不高兴了?”王渊笑问。 宋灵儿气呼呼坐在桌前:“我阿爸收了个儿子。这次回家,他都不怎么理我,一心给他的便宜儿子铺路!” 王渊问道:“义子?” 宋灵儿说:“过继子!” 王渊点头道:“你阿爸年迈无子,从族内过继一个儿子,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宋公子他爹多年的谋划,直接就因过继这招而落空了。 宋然虽然残暴贪婪,脑子却还是有的。 因为叛军之事,宋然威望大跌,而且他肯定是死罪,就算免死也要被革职。族内实力派已经蠢蠢欲动,不想着怎么平叛收复地盘,反而等着宋然被革职之后自己上位。 宋然这几个月窝窝囊囊,却一直在暗中观察,终于让他找到合适继承人。 那是他族弟的儿子叫宋仁,族弟已经被叛军杀害,连寨子都被叛军抢了。宋仁没有了父亲和地盘,偏偏在战斗中表现优异,自然就是继承宣慰使的最佳人选。 一个没爹,一个无子,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宋然和宋仁在确定过继关系之后,表现得比嫡亲父子还亲,联合起来打击族内实力派。他们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族人则重拳出击,家族内斗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 宋灵儿不在乎什么权位,也不在乎突然多了个哥哥。她在乎的是,一向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的父亲,现在把父爱全都给了从子宋仁,平时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讲几句。 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了想,起身将宋灵儿搂在怀里。 “呜呜呜呜呜!” 这个举动,让宋灵儿突然伤心大哭,鼻涕眼泪全抹在王渊衣服上。好半天终于止住悲伤,宋灵儿偷偷擦鼻涕说:“我以后要认真读书,努力练习武艺。我要给阿爸看看,他的女儿比假儿子更有用!” “嗯,你很厉害的。”王渊哄道。 宋灵儿抱着王渊磨蹭好半天,终于把王渊衣服上的鼻涕擦完,毁尸灭迹之后,郑重说道:“我要跟着先生学习兵法!对了,你每天必须教我练箭。” 有些人啦,总是要失去最宝贵的东西,才能在一夜之间长大懂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二 龙场驿 058【心学初兴】 科试没啥好说的,在贵州这破地方,有志于明年乡试的生员,基本上都能通过提学官组织的科试。 自成化十年以来,贵州的举人名额一直为十九人。 全省应考人数顶多三四百,再加上路途遥远且危险,能健健康康走进考场的,每届大概三百人左右。如果再遇到山洪爆发什么的,来往官道被堵塞,可能应考者还不足两百人。 两三百当中取十九人,贵州的中举率相当之高,起码是全国平均数的一倍以上! 如果王渊明年就参加乡试,那他运气更好,因为举人名额又要增加。 托刘公公的福,明年的中榜和南榜地区,举人名额都将大幅度提升。因为刘瑾自己是北方人,投效他的官员也多属中、北榜进士,排除异己时又刻意打击南榜进士,并有意拉拢不反对他的中、北榜进士。 多方面因素结合,刘公公做出一个疯狂决定—— 正德五年乡试,陕西(刘瑾家乡)举人名额增加三十五人,从六十五直接提升到一百!山西名额增加二十五,河南和四川名额分别增加十五人、十人……贵州也跟着沾光,举人名额增加二人。 刘公公很有手腕啊,他想把太监与文官之争,转化成南、北、中榜进士之争,直接在文官集团内部搞利益分化。 于是就出现一个扯淡现象,李东阳明年干翻刘瑾的时候,正好跟全国乡试时间重合。等朝廷宣告新版名额作废,大部分地区已经公布成绩,你还能剥夺那么多新科举人的功名? 更有趣的是,正德八年再次乡试时,其他省份新增名额作废,唯独云南和贵州保留下来,依旧沿用刘瑾规定的数额——很可能是云贵叛乱太多,朝廷想要加强地区统治,而推行教化又属于第一要务。 …… 文明书院。 这个书院始建自元代,明初便已废弃,永乐年间重建,到成化朝再度废弃。 席书和毛科来到贵州之后,召来本地士绅搞众筹,包括宋氏和安氏都有出钱,现在终于把文明书院重新建好。 可惜师资力量不足,在王阳明下山之前,只能请些老秀才当教谕。 王渊交了学费,便跟宋灵儿、刘耀祖一起进书院读书,龙岗山诸生也全都住进书院。 饭堂。 王渊打了一碗饭回来坐下,问道:“宗鲁兄,你们怎么都不参加科试?” 陈文学笑道:“自从求学于先生门下,我等自知学问浅薄。若明年就去云南应乡试,来往路途要耽搁两三个月,何不用这些时间追随先生左右?” 好嘛,陈文学、汤冔、叶梧等人,为了留在王阳明身边求学,连明年的乡试都不参加了,所以今年的科试也懒得去考。 王渊说:“前几天科试,我发现好多陌生面孔,去年考试怎么没见过他们?” 越榛解释道:“这些生员,大部分属于官宦子弟,他们的父亲在外省做官,全家都搬出去了。虽为贵州籍学子,其实从小就在异地进学。只有参加科试,他们才会回贵州,拿到应试资格之后便去云南应考。” “原来如此。”王渊恍然大悟。 叶梧无奈摇头:“每次乡试,贵州的举人名额,都被这些官宦子弟占去大半。毕竟他们读书的地方,比贵州要文风兴盛得多,土生土长的本地生员怎么考得过?” 越榛和詹惠都不说话,因为他们两家,历代就出了不少大官。 这次返乡参加科试的异地生员,越、詹两家就有五六个,全都是他们的亲族兄弟。不出意外,明年中举的贵州生员,至少有两三个是这两家的子弟。 对于本地士子而言,确实不太公平,但人家是严格遵守朝廷法度啊。 就拿王阳明来说,从小在北京求学,跟父亲王华住在一起。如今的阁老们,大半属于王华的翰林院同事,当年王阳明会试落第,李东阳还亲自安慰过他呢。享受如此优渥的教育资源,王阳明同样要回乡参加科试和乡试。 吃过早饭,王渊老老实实去读书,他现在每天背诵十首古诗。而且不求甚解,只需懂得诗歌基本含义,又能熟练背诵即可,王阳明是在培养他的辞感。 等王渊背完一千首诗,王阳明就给他讲《文心雕龙》,接着还有进阶课程《文章轨范》。 《文章轨范》收录了从汉代到宋代的六十九篇古文,其中韩愈的文章独占三十一篇,另有诸葛亮、范仲淹、辛弃疾、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名篇。到时候,王阳明会把每一篇都拆开来讲,着重分析这些文章的修辞技法。 “王二哥,你不去听先生讲学吗?”刘耀祖问。 王渊说:“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哦。” 刘耀祖已经从宋家搬出来,宋公子给了他十两银子。 至于宋公子,不但放弃了科举志向,也放弃了继承权(贵竹土司),选择去宋氏族学当老师。按他的说法,宋家已经堕落腐化,不但不敢面对叛军,还整日内斗不休。宋公子决定从小娃娃着手,悉心教导宋家的下一代,让宋家子弟知荣辱、懂礼节、有道德、 宋灵儿拿着一本《孙子兵法》,坐在王渊旁边认真默读。等她能够整本背诵,王阳明才会给她讲解其中大义。 刘耀祖则背着书包,来到书院的大讲堂。 沈复璁也在,给席书做幕僚的同时,沈师爷还当了文明书院的教谕。 这几天,沈师爷与王阳明聊过几次,但话题跟学问没啥关系。二人是同乡,都在聊一些家乡往事,甚至沈师爷还是王阳明父亲的县学同学——名义上的同学,并无实际交往,王华考中秀才之后,就被浙江左布政使请去当族学老师。 沈师爷对王阳明的心学不感兴趣,但他要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所以今天也跑来听课。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王阳明的肺病已无大碍,站在讲台上宣扬“致良知”理念。 刚开始,大家不觉得有何新奇,但当他讲到“知行合一”,顿时就引来无数学子的兴趣。同时,决定明年参加乡试的生员,听到一半就全都跑掉了。 王阳明根据贵州学子的实际情况,尽量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数日之后,他干脆全部用俗语来讲学,授课方式已经偏向于聊天谈心。 程朱理学在贵州影响不大,甚至许多士子只知科举,根本不知道理学是啥玩意儿。 对心学的接受程度,贵州士子远高于其他省份的读书人。再加上有提学副使席书的倡导,所有生员都来听课,中途退出的有之,但半道加入的更多。半个月不到,王阳明的课堂听众已经超过二百人。 又过了一个月,王阳明只能在书院门口讲课,因为教室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人。 不仅是读书人,就连贩夫走卒,也没事儿跑来听课打发时间。他们或许不识字,但能听懂王阳明的道理,这就是王阳明用俗语讲学的根本目的。 两个月之后,听课人数达到六百人以上,书院门口的街面都站满了。甚至有小贩做起生意,挑着担子跑来卖吃的,人们往往一边嗑瓜子一边听王大爷讲课。 这种讲学方式,后来被泰州学派的祖师王艮所继承。 王艮讲学的巅峰,一场听众可达数千,而且大部分属于普通老百姓。 不论如何,王阳明都成了贵州城的现象级人物,有点类似平民心中的学术明星。甚至发生邻里纠纷,双方都去找王阳明评理,王大爷经常化身为居委会王大妈。 王阳明的忠实核心弟子,很快扩张到三十多人,形成一股年轻的学术力量。 王渊没去听课,依旧学习四书五经,每天练字背诗做八股,连刀法、箭法和骑术都不怎么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