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在怀(重生)》 第1章 第一章 阴森牢房内,豆大灯火闪着弱光。 狱门吱呀一声,有狱卒大摇大摆走过来,身后跟着个披黑斗篷的人。 秦婵强撑着身子坐起,面颊微凹,衣衫脏破。两人走到她面前停住。她脊背绷直,捏紧了衣角,嘶哑中夹杂着隐忍的怒意:“你们也不必再来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秦婵本是钦定的太子妃,备嫁三年,只等着风光嫁与东宫。怎料,就在大喜日子的前一天夜里,太子竟薨了。 经此意外,她没能当上太子妃,一家子人不得不重新张罗起她的婚事。好在求亲之人总归还是有的,再嫁不是难事。 求亲者中,闵王的身份最为尊贵,闵王甚至当众许她为王妃。秦婵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嫁入皇族。她正欲应下,就被劝住。 亲姐姐秦妙对她说,忠勇伯府的二爷是个不错的人选,自幼与她在一处玩的,品貌俱佳,知根知底,往后必能善待她。 秦妙又道,天下谁人不知,闵王凶狠,手段残忍,没有一日不杀人的。若嫁了这样的人,担惊受怕还在其次,一旦他动怒打人可怎么得了,谁能受得住。 纵然妹妹受了天大的委屈,王府重地,秦家人如何伸得进手去管。嫁给闵王爷,做他的王妃,表面风光罢了。 秦婵素来最信姐姐的话,闻及此言,她立刻怕了。只考虑了一晚,她就对爹娘称,想嫁给伯府二爷。爹娘见她实在不愿嫁闵王,到底疼她,也就顺了她的意。 又怎料新婚当天,秦婵凤冠霞帔,伴着鞭炮锣鼓声才踏进伯府门槛,朝廷派来的几队官兵立时包围伯府,男女老少都捉来牢里,还死了人,好端端的红事变作白事。 太子死时,就有流言称她是个克夫的,命硬着呢,连皇储都压不住她。嫁来伯府当日,她前脚进门,后脚伯府受灾,算是彻底坐实了她克夫的名头。 念及此,秦婵目中隐有泪花,嘴角撇出一抹苦笑。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忠勇伯府是否贪污受贿,贪了多少,这等事怎会是她这外人能知晓的。她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克夫之人,这种巧合连出了两回,两回嫁不得,夫家生大变,难道真是命中注定? 在牢中三日,却比三年还漫长。秦婵瘦得极快。牢房阴湿发霉,没个干净地方,只能卧在枯草堆中。她一个丞相府的嫡出二小姐,娇生惯养的日子过得惯了,哪受得了这些。 狱卒没接秦婵的话,耷拉着眼皮,朝身后人一努嘴,“有话快说,被人瞧见可就麻烦了。” “这是自然,可不敢给大人添麻烦。待我与家妹叙几句话,再送些吃食就走。”声音细柔,赫然是个女子。来的正是秦妙。 秦妙摘下帽子,殷勤着赔笑,又送上几块沉甸甸的银子。狱卒轻掂掌中的分量,微弯了眼,踱步走开。 看清了来人,秦婵眼神倏地明亮,急忙站起来,穿过牢门的缝隙向她伸手,百感交集之下泣不成声:“姐姐……快救我出去……” 秦妙见秦婵蓬头垢面,全无平日的体面,叹息着落下两行泪。 她攥紧秦婵的手,宽慰道:“妹妹别急,爹正在想法子保你出来呢。左右伯府贪墨的事与你无关,与咱们秦家无关,明眼人都瞧得出,你是个最最清白的,料想大理寺不会冤枉了好人。你姐夫也在为你的事奔波,虽说他是个没本事的闲人,可大小也是个侯爷,朝廷总会有人给他几分面子。周旋着救你出来,原本不难办,只不过……” 听了秦妙前头的话,秦婵揉几下心口,颇感安慰。 “不过什么?”她的心又提起来。 秦妙一咬牙,沉下声道:“查抄伯府乃是皇上御旨,眼下满京的人都紧盯着忠勇伯一家子,盯着你的眼睛也不少。爹位极人臣,然咱们家到底是新贵,根基不稳,有多少人等着拿捏爹的错处,他不管不顾救你出去,恐要被同僚参上一本。你姐夫问了几位交好的大人,他们都道此事难办,唯恐逆了圣上心意遭猜忌,故不敢放你……可你别灰心,家里的人没忘了你,定然要保你平平安安出去的,纵使再耗功夫,也不会不管你,纵使真耗个一年半载的,还有王法天理撑腰不是。你也得好吃好睡,切莫悲伤太过,免得伤了身。” 秦妙取出食盒里的饭菜点心,摆在她身前,“快吃吧,都是你素日爱吃的。” 秦婵一颗心热了又冷,忍下泣意,埋头吃了一阵。秦妙见她样样都吃了,又劝了一回,这才离开。 她抱膝坐着,望向秦妙离去的背影,怅惘蜷缩,脊背拱出条清晰瘦削的曲线。 姐姐的话无异于劈头泼了她满盆冰水。家里人想救她,却困难重重,且无人愿意帮忙。忤逆圣意乃是一等一的大罪,怎会有人提着头犯险。 这场无妄之灾不知要再苦挨多久。环顾四周是黑熏熏的破墙,低头可见手脚上笨重的镣铐。她仰头凝视灯台上唯一的光亮,双目失神,想一死了之。想死,却不甘心,只好咬牙强撑,挨过一天是一天。 又过了一会儿,甬道脚步声渐大,外头狱门又被推开,迈进个高大的男子。 他束玉冠,着墨色缎面氅衣,蹬纹金云朝靴,面容隐在昏暗中看不甚清,倒是气势逼人,绝非常人可比。 方才那狱卒不复轻慢,点头哈腰跟在男子身后,指着秦婵所在的牢房道:“王爷,就是这儿。” 小牢房的门敞开,秦婵一眼看见的,是他漠然森寒的脸。来的竟是闵王。 她满心惊疑,正不知是福是祸,狱卒边除她的镣铐,边道:“闵王爷亲自过来,吩咐着放您出去呢,旁人可是没这个福气的。” 闵王抱臂侧身站在她身前,他身上沉水香的香气幽幽散了满室,鬓角一缕发微微晃着,不着痕迹挡住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他从头到脚来回打量她几遍,见她凄惨得不像话,眉头一拧,气场愈发骇人了。 秦婵沉浸在感激与喜悦中,喉咙微涩,正欲道谢,却听闵王语气冷硬,从唇缝中挤出一句:“秦婵,你该嫁给本王的。” 如此,便不会受伯府连累,不会受今日之灾。 秦婵眸光流转,经他一提,悔意涌上心头,还夹着股不知名的情绪。倘若没听姐姐的话,而是选择嫁给闵王,如今的她又该是个什么光景呢。 闵王毫不避讳,亲自前来救她,连父亲都不敢做的事,他却做到了。想来天家子孙,终究是不同的。可是,她值得他这样做吗。 除去了镣铐,她身子顿时轻快许多。正欲行走,腹中猛地绞起,疼得她惨叫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闵王瞳孔骤缩,忙伸手扶住她摇摆的身躯。他右手食指嵌宝石的银戒指无意间触到她领口血迹,戒指遇血慢慢变黑。 两人俱是大惊。银制品遇血发黑,岂不是遭人下了毒? 秦婵的一片脊背唰地凉下来,立时想到姐姐不久前送来的饭菜,那是她今日仅吃过的东西。 闵王早吼了狱卒,叫他赶紧找先生来救命,狱卒骇得腿肚子转筋,忙应了两声飞奔而去。 剧痛连连,秦婵的哭叫声渐渐弱下来,身子软软塌陷在闵王怀中,指甲早深扎进他臂膀里,口鼻淌了不少血,有出气儿没进气儿。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根本无法思考,唯听到闵王嘶吼着她的名字,透着浓重的悲戚。随后,这声音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 啪嗒,手里的篦子掉落,弄出个不大不小的声响。秦婵猛然心惊,看向镜中的自己,杏眼睁圆,朱唇微张。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死了? 镜中人长着一张白莹莹的小圆脸,柳眉杏眼,顾盼生辉,温柔娴静,只一眼就叫人瞧出四个字来——大家闺秀。 她错愕着环顾四周,黄梨木的雕花妆台,蜜合轻纱的床幔,窗边瓷盆中盛开的白牡丹……这里竟是她未出阁时所居的闺房。 丫鬟青桃推门而入,见她没睡,不由得捂嘴笑了,欢欢喜喜道:“二小姐,瞧把您给高兴的,竟还不肯睡,明儿太子前来迎亲,您可要摸着黑早起抹妆呢。” 秦婵闻言,眸光微闪,手掌按在腿上,渐渐冷静下来。难道是上苍可怜她死得冤枉,给了她重活一回的机缘? 她重生了,重生回到太子迎亲的前夜,也就是太子薨逝的当天。算算时辰,这消息很快就要传到秦府来了。 青桃捡起掉在地上的篦子,替她梳好头发,用掸子轻扫衣架上鲜红夺目绣纹繁复的嫁衣。 “二小姐素来手巧,自打皇上下旨赐婚,您便见天儿绣嫁衣,这身嫁衣您绣了整整三年,手指头扎破了许多回,眼珠子险些熬坏了。好在成亲的日子盼着盼着,总算盼来了。” 听青桃念叨着她三年来的日夜期盼,想到接下来就要发生的事,秦婵指尖触及眼角,不动声色抹去泪光。 果然,没过多久,秦府的府门被拍得震天响,外头一阵兵荒马乱,小丫鬟跌跌撞撞进门来报,太子薨了。 身为丞相的秦盛之得知此消息,顾不得安慰几句女儿,立刻更衣出门,去找同僚们议事。秦府的主母,即秦婵的生母阮芳舒,拘着递消息的小厮确认了好几回消息,受惊不小,险些昏厥。 她的二女儿温婉美丽,知书达理,气质极佳,是满京大家闺秀中最出挑的,如若不然,太子也不会一眼看中婵儿,还求皇上下旨,将婵儿赐给他做太子妃。 最得意的女儿就要成为太子妃,未来还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是何等的荣耀。阮芳舒没有一天不欣慰的。 怎的在这关节,竟出了这档子事! 她恨得双手发抖,披了件衣服赶忙往秦婵的小院走去,还未走到院门,老远就听到院子方向有个女人尖声道:“婵姐儿,你这就叫有凤凰的运,没有凤凰的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二章 秦婵心中咯噔一声,顺着窗间缝隙往外瞧,穿紫红撒花袄裙,站在庭院中间说话的,正是秦府的二姨娘,周兰。 明儿是秦婵的大喜日子,周兰正没精打采窝在自己屋里,不想出门见识她的风光的,谁知竟传来了这么个的消息,太子早不薨晚不薨,偏生薨在成亲前夜。 周兰暗爽不已,从榻上跳起来,换了衣服风风火火赶到这儿来,守在墙角听了一会儿,竟没听见秦婵的哭闹声,当下沉不住气了,隔着窗与她说些风凉话。 她说完那话,却未听见秦婵屋里有任何动静,便又道:“难道说姐儿命硬?定了亲,相公却在成亲前日去了,莫不是生辰八字里带了白虎煞,克夫?” 青桃早气鼓了脸颊,就要推门出去:“二小姐,周姨娘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上赶着来埋汰人呢,我这就把她给打发出去。” 秦婵却微抬了手,示意青桃不必出去,还唇角一勾,笑了。 “二小姐?”青桃见秦婵笑得莫名,心头有些发怵。 一个姨娘在屋外对她说风凉话,秦婵不仅没恼,似乎还挺高兴,着实反常。她确实是高兴的,高兴自己得了这天大的机缘,能够重活一回。 虽说重生的节点不大巧,正赶在太子薨逝当夜,但至少,这会儿她还没与忠勇伯府结亲,前世第二场婚姻的悲剧,她完全可以避开。只这一点,便足矣。 白牡丹馨香四溢,镜中人貌如婵娟,前世牢房的痛苦记忆也离她渐渐远了,秦婵真的很欢喜。 阮芳舒才迈进院门,就听了周兰这些话,气得嘴唇直哆嗦,指着她道:“婵儿生得好福相,八字里头更没煞,怎的到你嘴里,竟成了克夫之人了?”她气狠了,手搭在嬷嬷臂上,也好撑着点身子。 周兰回头,见是当家主母来了,只一挑眉,竟也不惧。她耸着肩膀笑两声,说道:“太太可别见怪,我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话总是难听了些。可我说的是实话呀,也是心疼咱们婵姐儿,这才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巴巴跑来想着宽慰宽慰她呢。她竟只闷在房里,一声不吭的,话也不回我一句,不知做什么呢,怕不是想不开,拿刀割了腕子?” 阮芳舒正要与她争个对错黑白,忽听了这言语,再也顾不得她,忙去拍秦婵的房门。 周兰往近处凑了凑,脖子斜抻着,等着看屋里的状况,也好瞧会儿热闹。才来府上那两年,她自然怕阮芳舒的,阮芳舒出身江南大族,老爷的嫡妻,生育了二女一子,老爷也敬她。 而自己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姨娘,没法子与她比。她每每见了阮芳舒,都像耗子见了猫,脑袋埋得低低的。不过,来秦府时间长了,周兰生下了儿子,腰杆子硬气了不说,还发觉到,这主母是个软乎乎的面人儿,你不动声色捏她两下,她亦不动声色忍了。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慢慢地,周兰不怕她了。又兼老爷从不过问后宅之事,阮芳舒更是从不把后宅事告诉老爷,周兰别提多自在了。 阮芳舒生的两个嫡女,大女儿还算爽利,二女儿的性子与她如出一辙,面蛋子似的,说话软声软气的,从不与人争辩。娘儿俩身份再尊贵,也都是受气包,周兰是欺负她们惯了的。 青桃打开门,引了阮芳舒她们进来,周兰撞开跟在最后的两个婆子,紧赶着冲到屋里去,生怕错过了好戏,却见秦婵好端端坐在妆台前,着一件素白里衣,满头青丝如缎,梳理得整齐,直垂到腰间,面色如常,并无悲伤。 秦婵规规矩矩站起来,给阮芳舒请安,给周姨娘见礼。见到了娘亲,秦婵心头一酸,上前两步道:“娘,我没事。” 前世里,娘为着自己的婚事愁得添了白发,自己最后又落得那么个下场,不知她要如何悲恸呢。是她不孝,害得娘为她担忧。 阮芳舒见她如此,着实安心了不少,摸着她的小脸,目中含泪:“乖孩子,没事就好。” 周兰见她没哭,连伤心的样子都没有,心中不免失落,“婵姐儿,太子薨了,你难道不伤心?半滴眼泪都没有,竟是个心硬的,传出去,外头人可要说你无情无义了。” 秦婵弯唇,冲周兰回头,细声细语道:“周姨娘,不瞒你说,方才我正暗自哭着呢,就听你在窗外头说我‘有凤凰运,没凤凰命’,我细细品了品,觉着这话有理。既然我没这个命,也就看开了,没再掉眼泪。姨娘,还多亏了你,把我给劝住了,改日可得备了大礼,好好谢你,如若不然,我这眼睛恐就要哭坏了,还得花功夫治。” 青桃站在旁边听了,捂着嘴偷偷笑了。 周兰脸色白了白,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因发觉自己竟驳不了她的话。这丫头的嘴皮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阮芳舒淡淡瞥了一眼周兰,又对秦婵展颜道:“婵儿这么想就对了,这事与你没半点干系。既然无缘嫁太子,再嫁别的好男儿也就是了。” 秦婵但笑不语,目光却是坚定。 她已经想得明白。人这辈子,结果好与坏,总得自己拿主意才行,也绝不能让人给算计欺辱了去。 周兰揪着帕子寻思了一会,这丫头不可能突然转了性,方才定是场意外。她又做愁苦状道:“太太,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您琢磨琢磨,满京谁人不知咱们婵姐儿是许给过太子的,太子殿下还当众送婵姐儿一块贴身玉佩,这事早传成了一段佳话。如今太子虽薨了,克夫之事暂且不提,可谁愿意娶个收过男人定情信物的女子呢?想来再嫁,怕是难上加难呀,真真愁死个人。” 今晚阮芳舒被周兰气了三回。平时都还能忍,她也不愿折辱了自己,与个姨娘斗法,没得失了体面。只是今日这事,是她二女儿生平之大不幸,她这个做娘的心里正疼得要死。偏偏这个没眼力见的周姨娘,总拿不中听的话来气人,这要如何忍得。 她变了脸色,正欲发作,却被秦婵压住一双手。秦婵将阮芳舒护在身后,往前挪了两步道:“周姨娘,你也不必发愁。我纵使找不到夫家,爹娘也会养着我,倘若爹娘都不养我了,我便靠哥哥,哥哥再嫌我,我这不是还有个弟弟么。我这辈子,总归是饿不死的。” 听秦婵提起她的儿子,周兰方寸大乱,忙道:“我们征哥儿还小,你要靠他如何靠得?” 天底下为娘的心都是一样,儿子是心头肉,谁都说不得动不得。 秦婵的话虽不大可能,哪有姐姐等着弟弟养的,可周兰却实在不爱听,她的儿子来日自然要奉养她的,紧接着又道:“婵姐儿这等花容月貌的,又是这么个身份,想娶你的男子少不了的,你且安心等嫁吧。” 周兰没了继续待在这儿的兴头,慌脚鸡似的跑了。 待人走远了,秦婵忍不住绽出个笑,当真是明媚夺目,人比花娇:“娘,周姨娘说话气人不假,却是个纸老虎,但凡你给她点厉害,或是向父亲告上一状,让她得点教训,她都不会猖狂至此。” 阮芳舒瞧了她一会儿,发觉二女儿今日与往日相比格外不同,竟知道护着娘了,也怪她这个娘当得软弱,连女儿都瞧得清楚,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娘,妹妹说得对,您可不能再由着周姨娘作威作福了,对主母不敬,对嫡小姐无礼,合该狠狠罚她才是。不过是个下贱的妾,若还敢再闹,便打她一顿撵出府去。” 一道黛蓝色的身影闪进屋内,秦婵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嫡亲姐姐,秦妙。 一年前,秦妙出嫁了,嫁去了信侯府,做了侯夫人。相府千金嫁去侯府,外人听着自然是门当户对。若再稍打听打听,便知这侯夫人倒不是想象中风光。只因她做的是继妻,信侯爷娶她前,早与原配生过了两双儿女,原配病逝,信侯爷再娶,这才娶了秦妙。 要说起秦妙这等相府嫡出大小姐的尊贵身份,为何嫁给了侯爷做了填房,原因实在憋屈。秦妙长得不好。 秦妙的脸上,从鼻翼往两侧脸颊延伸,生了密密麻麻的斑点,敷了多年的药半点没效果,先生们都说是天生的,祛不掉,要跟她一辈子。另则,她的肤色是淡棕色,而本朝女子皆以白为美,她便又落了个下乘。 这两点加在一块,在这满京闺秀中,秦妙竟成了姿色不佳的求亲下选,她能嫁的人家,自然也就不多了。 而信侯府是前来求亲中,爵位最高地位最优者,秦妙认定,纵使去做填房,也比嫁个低品的小官强得多,是以执意嫁了。观她嫁去后一年间的日子,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倒也不差。 秦婵眸色渐渐黯淡下来,藏在袖中的指头捏得发白。 她忘不了前世死时的剧痛。肠肚绞结,血肉崩裂,每一秒都是锥心蚀骨的煎熬。而这一切,不都是拜她所赐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三章 “妙儿,你也来了。”阮芳舒拉她近前,关切道:“这么晚还来巴巴赶来做什么,外头天凉,仔细冻着。” 秦妙比阮芳舒与秦婵都高些,阮芳舒打量她时不免要抬几分头。 秦妙笑得清脆,话音也爽朗:“娘,瞧您这话说的,自然是听到消息,看妹妹来了,怕她想不开做傻事。好在她没往歪处想,这我就放心了。” 秦婵迎上秦妙关切的目光,想起她对自己做过的事,心头止不住地发凉,抿唇不言语。 秦妙忽地沉下脸色,声音也低了,对阮芳舒道:“娘,妹妹说的极是,您总是不计较周姨娘过错,才叫她踩到头上来作威作福。我已嫁了人,来日妹妹也嫁了,父亲哥哥都不常在府上,谁来替您压她?您且听我的,寻个由头给她点厉害,哪怕只是扣几个月例钱也好,好歹叫她惧着您些,不过是个妾,下贱的玩意儿罢了,总得叫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秦妙将“下贱”二字咬得重重的,人都跟着阴郁了几分。 阮芳舒眼圈红了,她拿起帕子抵在眼角,心中暗怨自己没用,竟叫一双女儿替她担忧,又另想到了什么,犹豫一会儿,勉强点头答应了。 秦妙见她应下,心里痛快了些,扭头对秦婵道:“妹妹,这一夜闹腾这么久,眼下子时都过了,想必你累得很,赶紧睡下吧。”说罢,秦妙亲昵来拉她的手。 秦婵下意识甩开她的手,手臂悬在半空。她来了这么一下,秦妙阮芳舒连带着青桃都惊呆了。 感受到气氛凝滞,秦婵知自己表现得反常,怕她们多想,只好挤出个笑脸圆话:“我这只手不知怎的,有些刺痒,怕不是被什么小虫子给咬了,再会传染人便更不好了。青桃,去取我素日涂的药膏来。” 青桃反应过来,“嗳”了一声,忙去柜子里寻找。 阮芳舒和秦妙的脸色这才恢复如常,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秦妙笑道:“婵儿打小就这般,身上常起些红印子红疹子的,长大了好些,可一年里总有一两回闹这毛病。往后我若再遇见了医术高明的大夫,定要送他到府上来,给妹妹好好瞧瞧病。” 阮芳舒称是,又称前几日才过了夏至,天越来越热,叫秦婵别见天儿闷在自己屋里,多往凉亭水榭处避避,明儿再多从冰窖里搬些冰出来用。 母子三个又叙几句闲话,青桃找了药回来,替她抹了手,阮芳舒与秦妙这才离开。 秦婵躺下后,青桃吹了灯,轻巧关上房门走了。她着薄纱衣侧卧着,单臂抵在鬓下,睁着眼,心乱如麻。 方才秦妙的种种关怀倒不像作假。毕竟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妹,血浓于水不是说着玩儿的。思来想去,毒害亲妹妹实在匪夷所思,往日之中,两人关系也是顶好的。 难道是她想左了?下毒者另有其人? 秦婵又想到,若有人知晓姐姐来牢中看她,寻个机会在饭菜里投毒来害她,也未可知,由此便并不能断定是姐姐动的手。 这个想法令她安心,乃至对甩开秦妙的手一事,生出些后悔,若果真是自己错冤了姐姐,岂不叫人寒心。 只不过,纵使非她下毒,这一世,她也绝不要听她的劝,嫁去忠勇伯府受连累,要嫁也要嫁给…… 倏地,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双锐利的眼,眼尾上挑,眸光阴鸷。 还有那低沉清晰的话语—— “你该嫁给本王才是。” 黑暗中,秦婵脸颊微烫,杏眼儿眨巴个不停,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 除了闵王来提亲的那次,秦婵见过他之外,再往前,似乎只有太子赠她玉佩的那回。 那是她被下旨赐婚一年后的事。当时她随母亲进宫赴皇后娘娘的生日宴,宴中随朝廷命妇们往御花园闲逛时,恰巧遇见了太子与闵王。太子见了她,便上来关切几句,她拘谨得很,好在答话答得利索,更不曾失了礼数。 而后,太子便将他身上的一块玉佩摘下,送给了她。闵王只是站在太子身边,一言未发。两人抬脚要走,她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太子面上是一如既往地和煦如春风,闵王则绷紧了脸,面色铁青,当真比阎王殿里的阎王还吓人,吓得她立时收回了目光。 夫人们在旁边看了个全,不出两日,满京都知道了这事。 她与闵王的交集实在少得可怜。现在想来,她依然想不通那时候闵王为何会救她,对她这么好。困意袭来,秦婵眼皮子渐渐耷拉下去。 昏沉睡着后,梦里,那双眼竟愈发清楚,瞳仁幽不见底,偏又张狂倨傲,连带着他身上沉水香的香气都萦绕不绝,熏满了她整个梦境,还有他撕心裂肺的吼叫…… 第二日秦婵醒来时,还忘不了梦里逼仄难耐的感觉。这一睡,竟睡到了该用午饭的时候。 父亲与哥哥已回,阮芳舒打发了小丫鬟来请她用饭。秦婵调整好心情,梳洗一番,换了身月白流苏裙,不疾不徐往东厅去。 阮芳舒与秦妙已至厅中,菜备齐在桌上,就等揭盖。秦婵来后,就见父亲秦盛之与哥哥秦律沿着直廊走来,两人皱着眉头,似在交谈什么要紧事。 几人行过礼,秦盛之与秦律落座,女人们也坐下,丫鬟将盖子揭去,一家人开始动筷。 本朝的习俗,女眷可与男子同在一桌用饭,是以眼下用午饭之际,秦盛之的妻子儿女都在场。只不过姨娘身份低,须得男主人准允才可同坐一桌。 周姨娘未经准允,便不可与他们一同用饭,正在自己房里吃饭。周姨娘所生之子秦征,已送去父亲朋友所办的私学处读书,午间不回来的。三姨娘所生之女秦妍尚且年幼,正在学话的时候,吃的东西也细巧,为免麻烦,还是不带她一同吃饭的好。 用饭之间,一家子人甚是安静,直到食毕开始喝茶,这才叙些话。 阮芳舒抿了口茶,第一个开口问道:“老爷,太子究竟因何而薨?你们别不信,我昨晚听了这消息,直到现在还觉着是梦呢。”说完,眼圈又红了。 桌子上的菜已撤下,换上些瓜果摆着,东厅四面无墙,花香袅袅,是个通风纳凉赏景吃饭的好地方,眼下正热,每每午饭过后总要在这继续留坐一会儿的。 秦律挨着秦盛之坐在他右手边,阮芳舒坐在秦盛之左侧,依次往左是秦妙与秦婵。 秦盛之看了阮芳舒一眼,说道:“太子早有昏厥之症,昨晚行至东宫宫门,忽觉心口胀痛,身边太监忙去请太医,就在这么会儿功夫,太子便疼痛愈烈,呕血晕倒,太医到时,太子已没了气息。” 一家人默然,各有各的想法。 秦婵早在上辈子就听过一回这话,自知太子之死与她没干系的,她神色如常,捡了颗冰葡萄放进嘴里,含了会儿嚼着吃了。 阮芳舒只觉惋惜,好端端地太子妃之位,就这样没了,越想越难过。转念又一想,好在没在婵儿嫁去后出这档子事,不然婵儿再嫁岂不难如登天。就这么着,她眉头渐渐舒展,竟也想开了。 秦妙极少穿艳丽的大红大绿,尤爱穿黛蓝色,今日也穿了黛蓝色的衣裳,只因这类偏深的颜色与她肤色更衬,她道:“太子薨了,咱们家的大靠山也没了。父亲,家里的人往后出门去,该如何行事才好?” 秦家不是一般的人家,是丞相之家。这样的家庭里,没有一个不明白审时度势的道理的。 莫论秦盛之与秦律了,就是秦婵她们母女三个,对那些朝局时事攀亲带故等关节,都要时常问一问,心里有个数的,谨防出了门说了不合适的话,给秦家招惹是非。 秦盛之斟酌片刻,对秦妙道:“你倒无妨。信侯爷极少参与朝中事,是个爱享清福的。这阵子不论见了谁家的人,你都热络些说话,招待周到些也就是了。待家里拿定主意,再派人告诉你也不晚。” 秦妙称是。 拿定什么主意呢?自然是选个新主子效忠这档子事。 太子一去,皇帝所出还有两子:二皇子庆王,三皇子闵王。 昨夜确认太子死亡,秦盛之与忠勇伯府董家、吏部尚书陶家、翰林学士夏家等这些原太子.党的大臣都互探了口风,各家意见都不同,有说二皇子好的,有说三皇子好的,是以秦盛之一时间还不好拿主意。 秦律知他心事,便在一旁道:“父亲,闵王于边关战捷,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还有五日到京,到时探探情况,再拿主意不迟。” 秦盛之点头。 秦婵听了,心头一跳,猛然想起昨夜的梦,帕子也捏紧了些。 闵王回京了,不知怎的,她很想去看一眼。 末了,秦盛之对秦婵道:“待太子这事的风头过去,家里再替你张罗婚事,你且安心等着就是了,切勿悲伤。” 秦婵应下,站起身送走忙碌的父亲与哥哥。 阮芳舒原要让她再坐一会儿的,可她已经没心思闲聊,跑回房间摸出两张桃花笺,给两位闺中密友写信,询问她们五日后可有空闲,若有空,便到流云阁小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第四章 秦婵封好了笺,让青桃交予府里的小厮去送,分别送往吏部尚书陶大人家,以及翰林学士夏大人家,不出半日就等来两封回信,信中寒暄后都说有空,定会赴约。 五日后,天朗气清,碧波微漾,秦婵椅座在流云阁二层的栏杆边,纵目远眺,则见城外青山连绵,低头则见京城主街道上,行人密集热闹非凡。 陶冰真与夏露坐在她身边,正嬉笑着往水里投鱼食。周围还有几群女眷,在阁中或玩闹或赏景。 这里风景好,两旁铺子又卖的是胭脂水粉钗环衣裳等物,年轻小姐们逛够了街,再来这歇歇脚,是惯常的事,也有专门来这玩的。时日一长,这流云阁竟没有男子进来坐了。 陶冰真最先喂完鱼食,她擦擦手心,对看景的秦婵道:“可还在想着你的太子殿下呢?” 夏露笑推了陶冰真一把:“人都去了,你快别提这个。” 然夏露才落了话音,抿唇又一琢磨,忍不住凑近了秦婵问:“难道真的还在想着他?” 秦婵又好气又好笑,拧了把她的脸:“我都快记不起他的相貌了,想什么想。” 成为皇帝钦定的太子妃,这事说起来风光,实则背后都是利益牵扯。 父亲追随太子,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亦有意拉拢,好让父亲永不生二心。于是,太子在秦府的两个女儿都及笄后,提出要与父亲做个亲家。 不出意外,太子一眼看中了她,回头就去求皇上下旨,将她赐做了太子妃。 父亲教导过她,高官大族家的儿女,娶嫁都要服务于家族利益,这也是她的命。母亲说,夫妻的感情,都是成亲后慢慢才有的,太子是个温存的性子,与她正配,两个人处着处着也就恩爱了。 三年备嫁,秦婵每天都是盼的,盼着早点嫁过去,做太子妃,做皇后。只因她听父亲的话,更信母亲的话。 然而,太子死了,本以为自己总要有些难过,毕竟是满满三年的盼头没了。可她听到那消息时,内心竟出奇地平静,没有半点悲伤可言。 秦婵心知她多年所盼,不过是太子妃之位罢了,至于那人是谁,喜欢与否,似乎重要,也似乎不重要。 陶冰真道:“我原本以为,你得哭个要死要活的,见你来信邀我出来,正合我意,早预备下许多话,就等今日来劝你。既然你这么想,我也省事了。” 夏露笑道:“正是呢,你赶快挑个如意夫君,再告诉我们那人是谁,我们也帮你相看相看,要是寻不着称心如意的,你就给我当嫂子吧。” 秦婵听她的话不着边际,就去挠她的痒痒,也就在这时候,街面骋过一匹快马,呼喊着叫行人避到两旁,大军就要进城了。 三人也不闹了,都倚着栏杆望外瞧。 此时城门已掀起阵阵飞扬的尘土,依稀可见银亮的枪头与盔甲,是闵王率领的大军回京了。 方才还在喧闹的街道,霎时间空了老多,百姓们将路让出,以免冲撞了大军人马。不多时,严整的士兵踏着铿锵步子走过街道,百姓噤声不敢言语。 陶冰真眼神发亮,拍手道:“今儿竟没白来,还有这样的景可看。” 夏露捂住耳朵,扯着嗓子喊道:“这哪是景,这分明是惊,阵仗好吓人,我这两只耳朵嗡嗡的,快聋了。你们要是说话,就大点声,不然我听不见。” 饶是如此,夏露仍探着脖瞧个不停,毕竟这种场面于女子而言,实乃难得一见。 待到瞧见个装束不凡的骑马男子,她“哎呦”一声,咋咋呼呼指给两人:“快看,那个是不是闵王?” 秦婵倒是镇定,面上从容,她摇着扇子望去,就见夏露指着的方向,一匹遍体油黑的马上,骑着个背脊宽阔,腰身束紧的年轻男子。 他勒着玄色抹额,墨发如瀑,赤红蟒纹外衫的袖子绑紧,收出手臂结实的轮廓,四周绕着护卫,威严侧漏,正是闵王。她仔细再看,便顶多瞧见他棱角清晰的下颌,以及冰冷的唇角弧度。 秦婵浅笑着垂下眸子。也不知怎的,她听闻闵王回京,总觉得必得来看看才对,就这么远远看上一眼,心里都安宁了不少。 流云阁的女眷早已全部挤来了秦婵她们所在的栏杆处,这位置离街道最近,看得最清楚。 “闵王在边关苦战两年,听闻至今还未娶亲。”一碧裙女子以扇面遮唇,意味深长说道。 “正是呢,闵王今年不过二十,就立了战功,位高权重的,今日一见,相貌更是极好,可见他什么都不缺,就缺个王妃!我赌那王妃就是你!”身边又一女子指着碧裙女子,捂着肚子笑起来。 除却害羞跑开的姑娘,剩余女子们都笑得开怀,说趁着闵王离这儿近,撺掇那碧裙女子快使些神通,把闵王给勾了来,这么好的机会实在难得。 碧裙女子也乐得和她们闹,她捏准了士兵们的脚步声震天大,王爷必是听不见她们这么远的动静,当即撂下扇子,提了气喊道:“闵王爷!快瞧一眼这边呀!您的王妃盼您盼得紧呢!” “你这个没羞没臊的,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周围女子早笑趴了一大片,夏露歪在陶冰真身上,笑出了眼泪,秦婵见她们闹得欢,亦跟着笑了。 然而,闵王竟真的看了过来。 他一勒马,马便停住,连带着前后大军都跟着停下。护卫不解上前询问,他并不答,阴沉眸光扫过挤成一团的流云阁众女子。 这一眼,可叫阁里的女子吓坏了。碧裙女子更是吓得腿脚发软,抱紧了柱子颤声道:“糟了,惹祸了!都怪你们出的馊主意!” “不过是玩闹罢了,若因此就被王爷怪罪,应当不能够……”有一女子毫无底气地小声道。 话虽这么说,可任凭谁看了闵王那神情,都是要怕的。 “走走走,快走。”担忧惹上了事儿的,见状拔腿便走,人一下子作鸟兽散,去了大半。 “咱们也快走吧。”见女子们慌忙着往外走,夏露也急急道。 秦婵点头。 既已瞧过了他,也没什么要做的了。她缓缓站起来,整饬几下衣衫,不疾不徐迈着步,就要下阁。 才走到楼梯处,秦婵便见闵王上来了。 缎面短靴在木梯上踏出咯吱响声,霍深提着衣摆快行至二楼,正与秦婵迎上。 他一上来,立时带进股沉水香味儿的森森凉气,没能及时离去的女子都打了个寒噤,慌张跪下。夏露与陶冰真走得快,现已至了楼梯底下,正在忧心上面的情景。 秦婵离他最近,又见他那双熟悉的眼正盯在她身上,忍下心中微讶,施施向他行礼,从容道:“民女见过闵王爷,闵王爷金安。” 在场女子无不暗服秦婵的落落大方,举止得体,真不愧是被选做太子妃的人物。她们已在后头腿脚发抖,恐怕说句完整的话都勉强。 秦婵半蹲着身子,两手交叠搭在腰间,低头含笑,行礼行得规矩。 静过片刻,霍深才道:“起身吧。” 声音低回,亦如他神色般漠然。 “玉佩可还带在身上?”霍深走到她方才所坐的位置坐下,往外瞥了一眼纹丝不动站于街上的大军人马,唇线抿得笔直。 秦婵竟不知他会说出这么句话来,不免迟疑了一下,料想他说的玉佩指的是太子送她的那一枚,就在腰间裙隙中摸索了片刻,解下捧到他面前:“回王爷,民女还带着。” 这玉佩是蝉形的,恰与她名里的“婵”字同音,与她有缘,且材质上佳,通体墨绿,好看的紧,她很喜欢。 娘说这物件珍贵,蝉形的玉佩又有辟邪消灾、新生等寓意,便叫她天天戴着,图个吉利,更是一份荣耀。 她这辈子能够重来一回,可不就是“新生”,正应了这蝉玉佩的寓意。她想着许是这玉佩保佑着她,故太子薨了,也未取下这玉佩。 蝉玉佩静静躺在秦婵的手心,她心下正在思索王爷此番究竟是何意,便见闵王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向她手心,取走了玉佩,又一甩手,将它丢到了阁边的小湖里。 玉佩“扑通”一声没入水中,惊得荷叶上蹲着的大青蛙呱呱叫了起来。 秦婵愕然,她双手还保持捧着的姿势,眼珠一抬,瞟向他就快要冻成冰的脸。这情形实在超出意料,叫人摸不透意思,一时间她也没了方寸,心跳得渐渐快了。 想着保佑自己的蝉玉佩被他随手丢了,她眼皮轻颤,呼吸拉长,忍着心痛与不甘,在下唇咬出一排浅浅的月牙印子。 “那玉佩做工粗陋,成色不佳,皇兄眼拙,竟将它错给了你。这个才是好的。”霍深压抑着情绪,放低声音,将一枚洁白圆润的蝉形玉佩放在她手心。 秦婵这回是真的讶异了,她飞快眨几下眼,稍直了脊背,用拇指指腹婆娑蝉肚子,触感温润滑腻,应是最难得的羊脂白玉,雕刻栩栩如生,比起太子所赠的那一块,确实更加珍贵。 不过,纵使这一枚再好,太子所赠的那一枚玉佩,也远远说不上是做工粗陋,成色不佳。 “喜欢吗?”霍深的调子扬高了几分,手臂搭在栏杆上,内里衣襟随动作敞开了些。 秦婵自然是喜欢的,她攥紧了玉佩,再一次行礼:“谢王爷。” 阁里的温度似乎没那么冷了,霍深的冰山脸总算化开了些,却见身前的人儿往前迈了一步,把蝉玉佩重新递到他眼前,软声软气道:“可民女不能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第五章 这枚蝉玉佩所用的羊脂玉,是霍深在边关时偶然所得,一看一摸便知是珍品。得到玉后,他没有多想,立刻命良匠把玉雕成蝉形。 匠人拿到玉时,还劝了他,说这一整块的玉上并无瑕疵,倘雕成一只蝉,必要浪费掉许多上乘材料,倒不如雕个蝉的图案在上头,少费些料,寓意也是一样的。 霍深微一拧眉,头也不抬回道:“照本王说的办。” 既如此,那匠人纵然再心疼这块无暇美玉,也不敢多说半个字了。 流云阁内,气温降至冰点。霍深双肘撑在分开的膝盖上,眼皮垂低,遮住半个瞳仁,默然无话。 街上士兵肃然整齐,头顶艳阳,百姓们交谈声响渐大。一头小黄牛“哞哞”叫着,险些钻进大军人马的间隙之中,牛的主人狂奔而来,好一阵呼喝,卖力将牛拉走,这才没有引起大的骚动。 秦婵察觉到闵王不愉,心慌在所难免,掌心沁出一点汗来,沾在玉佩上,倒衬得玉佩越发盈盈夺目了。 可这玉佩,她不能收,更是不敢收。 秦婵打定了这主意,提气对闵王道:“闵王爷,当初太子赠我那块玉佩之时,是在夜中的御花园内,必是如您所说,在夜里看花了眼挑错了玉。但那玉经旁人远远看去,却是瞧不出差别的,在场的众位命妇,各个都以为是顶好的墨绿玉,回头都说如何艳羡我。” 霍深保持着坐姿没动,倒是眼皮一抬,盯在她面上。 秦婵心头一跳,不由得顿了顿,好不容易又继续道:“您今日换与我的这一块,必是那块真正好的。可民女再也受不起了,只因太子这一去,民女所有的恩宠都随之去了,纵得了真正的好玉,也无福带在身上。今日的事再传回去,旁人知道了,必也赞同这个理。” 秦婵说完,遭不住气氛实在是压抑,她抬起的手在霍深眼皮子底下轻颤几许。 她话里的意思,闵王必能听得出来。 这玉佩她不能要,正如她刚刚所言,这里人多眼睛多,阁里阁外都是人。无论何种由头,大庭广众收下男子玉佩,传来传去,于她名声有损。 那日太子赠玉佩,被命妇们看去,她与太子如何情投意合便立时传遍了京城,今日在一旁听着看着的人可着实不少,且阵仗更大,她岂敢不谨慎行事。她只望闵王能收回这玉,莫叫来日流言四起,将她传得如何不堪。 另则,太子赠玉,赠的乃是定情信物,闵王换玉,道理却是说不通的。太子人都已经去了,换玉还有什么趣儿。 闵王爷此举的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她尚不明白他的心思,故不敢要。 “嗯。” 秦婵胡思乱想之际,霍深哼声,将她掌心湿滑的蝉玉佩收回。 只见霍深站起身来,走至后头跪着的众女子身前,低声发问:“方才是谁大放厥词,议论本王的王妃之位?” 霍深居高临下,气势骇人,威严逼人,一言如有千斤之重,登时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原本正在挑着眼皮张望秦婵与闵王说话的女子们,立刻吓坏了,重新跪得瑟缩,有个女子颤声道:“回……回王爷,那几人已经走了,并不在这里……” 闵王站在原处,静默了一会儿,女子们动都不敢动,顺着耳后流出的汗珠子砸在地上,亦悄然无声。 “既如此,那这回便罢了。”霍深转身,抹额的飘带转出个漂亮的旋儿,作势欲走。 他说不再计较后,压抑的气氛亦跟着缓和许多。 行至秦婵身边时,他顿住脚步,以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晰的声音道:“在这遇见你倒是偶然,顺带想起了那玉佩。你既然口口声声受不起,那就算了。” 秦婵连忙行礼,低着头答了声“是”。 她大松了一口气,心道这桩麻烦事总算就要揭过。眼瞧闵王就要经过了她,下楼去了,不料掌心忽地钻进个温凉的小东西,沉水香气瞬时浓烈,耳边还多了一声唯她可闻的低语—— “再敢还回来试试。” 闵王已经走远,继停在街面上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后,大军总算轰隆隆重新踏步行进,一切都恢复如常。 唯独她怔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再低头看向掌心,正是那枚羊脂玉蝉。 女子们互相掺着站起来,低声道不该闹这一回,又有人悄声抱怨闵王心眼太小,打趣都打趣不得,为了这点芝麻绿豆的事,竟亲自上阁来问罪。如此一来,倒将他二人换玉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夏露与陶冰真火急火燎赶回来,陶冰真摇晃起还在傻站着的秦婵,忙问:“方才发生什么了,我在下面竟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了,可是受连累挨了训斥?你这脸怎么通红?” 秦婵回神,将攥着玉蝉的手紧往袖笼里缩,生怕有人瞧见,扯了个笑道:“我没事,天儿热。”又将方才发生的事说给两人听,隐下闵王最后偷偷塞给她玉蝉之事不提。 “闵王真是个小心眼。光看长相倒是个神仙人物,却冷人冷面的,还是这么个性子,真叫人喜欢不起来。”夏露撇嘴嘟囔道。 陶冰真亦笑道:“天下男子都巴不得女人们争抢嫁给他,这位闵王倒是奇了,竟不喜欢听这话,还赶来计较。” “难道天家儿孙高贵,觉得民间女子编排他,污了他的皇族身份?”夏露道。 “兴许是如此。” 秦婵无话,眼珠儿在两人面上轻瞟,手上的力道更紧了些。 闵王后头的言行,彻底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走,就连她的两个朋友,都没注意到蝉玉佩的事,只顾议论闵王如何小家子气。 难道,难道是王爷为了帮她撇清名声,免她受人指点,才故意说后头那些话? 她暗暗心惊,一路少言寡语,刚回到府上便匆匆进了闺房,叫谁都不许进来,她要一个人安静待上一会儿。 青桃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出去后替她把门关紧。 秦婵见人都走了,从箱笼里轻手轻脚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个金丝檀木巴掌大小的匣子来。 她又寻出自己打的杏黄色宫绦网兜,把蝉玉佩绑进网兜子里,她提溜起来在阳光下瞧,隔着一层兜,都能瞧出羊脂玉的白腻光泽与透亮。 玉蝉放入小匣子里上锁,匣子安置在妆台抽屉内,再把匣子的钥匙塞进了她随身戴的香囊之后,秦婵才算安心,缓缓呼出一口气,挨着床边坐下。 她轻轻拭去鬓角汗珠,暗笑自己做贼似的,在自己屋里,都怕成这副模样。这物件可不能让人瞧了去,不然她与闵王的关系可就说不清了。这事儿谁都不能说,爹娘都不能说。 到了夜里,她总算肯放人进来,青桃命小丫鬟将晚间几样饭菜带进屋来,秦婵每样都吃了些,吃了五分饱,就往她院边一个小凉亭处溜达。 是夜繁星满天,微风中沁着凉意,秦婵着一袭松花留仙裙坐在亭子里,细白手指抵在下巴处,桌上摆着针线箩,正在出神。 “夜里黑漆漆的,婵儿,你拿针线出来做什么,顶着月亮星星绣花,是要伤了眼的。”阮芳舒从不远处的廊子走来,坐到秦婵身边,将笸箩拿远些。 秦婵撂下手,笑称总得找点什么事儿做,不然闲得发慌。 阮芳舒从箩里拿出绣绷来看,那桃红色的缎子面上是个绣了一半的彩凤凰,阵脚细密,绣功极好。 阮芳舒抚摸着凤凰华丽的羽翼,眼神黯淡几分,叫周围伺候的人都退远些,对秦婵道:“白天的事我听人说了,怎么,闵王竟说太子赠的那块玉是不好的?我曾细瞧过那块玉,再怎么论也论不上不好。” 秦婵见母亲来问,想着这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母亲。她正愁没有贴心人说话,倒不如与母亲聊一聊这桩心事,便道:“娘,这事也是我想不通的,您说闵王为何要借口太子的玉不好,要换一块新玉给我?” 阮芳舒看着女儿与她有五分相像的容貌,会心一笑,伸手在她脸蛋上虚掐了一把:“像我们婵儿这样好的女孩儿,有哪个男子看了不喜欢呢?自然是要送上美玉,博取佳人芳心的。” 秦婵登时红了脸,躲开她的手道:“娘,你怎么也学别人,说起这些有的没的,况且我哪还是什么女孩儿,都及笄三年了。”她咬着唇瓣,低头搓弄起手指。 阮芳舒笑道:“倘不是这个缘由,还有什么别的道理不成?我却想不出了。” 秦婵掌心掐着帕子,提在心口处道:“往日我只匆匆见过他一面,并无情谊的,他又是那样高贵的人,怎么就忽然中意我了。我猜,许是闵王想让父亲为他做事,这才在上阁看见我时,多说几句话……” 秦婵眉心微动,越说越觉得正是这个道理。 外头都说她如何温婉美貌,娴静蕙质,可她若不是相府的嫡小姐,又有多少世家子弟能够吹捧她,太子妃的好事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来。 想来闵王对她表露好意,意图该是与太子如出一辙。与她亲近,提出联姻,从而争取到父亲的支持,让原属于太子.党的众臣跟随父亲的决定,尽数投到他麾下,为他卖命。 比之“一见钟情”的戏文桥段,这个想法,倒是靠谱得多。 想起前尘旧事,闵王爷屈尊来狱中救她,兴许也是这个缘故。思及这个关节,秦婵终于从心慌意乱中渐渐冷静下来。 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更遑论那么大的恩惠,必然与利益二字脱不了干系。想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一枚他人棋盘上的小小的棋子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第六章 闵王回京的日子不巧,正赶上太子的头七,数百僧人齐聚宫中养善堂为太子敲钟诵经,皇帝册封旁宗郡王之子为太子义子,为太子守灵烧纸,大臣掩面痛哭,宫女太监也换了素服,个个贴着墙根儿噤声走路。 这些日子,宫里的情形实在不好。皇后娘娘痛失爱子,哭得泪人儿一般,几乎不见人,头七总算露面,方才哭得狠了又昏了过去,协理六宫的大权落到了庆王之母李淑妃的头上。皇上更是哀恸,面容瘦削了不少,身体总觉疲累,太医伺候着吃了几副药才见恢复精神。 如此一来,霍深虽打了胜仗凯旋而归,宫里不仅没有为他办庆功宴,等待他的还是为皇长兄的停灵跪守一个昼夜,实在辛苦。 灵堂里香火气味儿极冲,“孝子”跪得发木,手上烧纸的动作不停,眼泪快要耗尽,哭声却嘶哑响亮。 这种日子,庆王也不得不到场。庆王与闵王跪在同列,两人身前只有那“孝子”,身后则是丞相秦盛之等文臣武将,以及国舅辅国公等皇亲国戚。 和尚念经有催眠的奇效,听得庆王霍沥的眼皮子直打架,好不容易才重新打起精神。他看了眼一如既往绷着脸的霍深,心下满是不屑,又望一眼空旷的宫道,心道父皇一时间还不会过来。 霍沥往后一侧身,便正对上了秦盛之,他道:“丞相大人,皇兄薨,令媛的婚事也就此耽搁了,此事实属不幸,可再议亲了没有?” 闻及此言,霍深眉头微拧,不由得也跟着看了过来。 秦盛之见庆王在此种场合忽然提及二女儿婚事,不免惊异,拱手恭敬回道:“回殿下,待太子殿下丧礼办完,才敢议亲。” 霍沥目光始终瞟着宫道,点点头继续说道:“听闻丞相家中二公子已经上学,可考过科举了?我这里还有数名先生,皆是进士出身的,倘若需要,只管跟本王提就是。” 秦盛之已听出庆王些许的笼络之意,只不过这时机不对,太子的棺椁还停着,后头群臣还在洒泪,怎么就说起这个来了。 秦盛之忙道:“多谢庆王殿下关怀,微臣一家感激涕零。” 霍深默默转回头去。 霍沥怎会不知场合不对,只不过父皇没来,没人敢管他,他又困又闷,想磨磨嘴皮子,一见他那从小就是冰山脸的三弟,当真是一点说话的兴致都没有,还不如跟身后大臣闲扯。 况且他的皇长兄留下了这么多能臣良将,这时候,正须招徕他们来自己身边办事呢。皇兄这一去,论起长幼来,那桩原本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恐怕就要就落到自己的头上了。 好在论出身论性情,三弟都很难与他相争,父皇面前他也惯是个不受宠的。霍沥的笑眼浓了些,心情上佳,与他周边原属太子.党的几个臣子挨个儿说话。 “庆王殿下!此乃太子之丧礼,还请庄重些!” 此言声量虽低,气势却足,众臣一时间被镇住,俱抬头看了过来,霍沥亦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就见霍深身后的辅国公赵振跪得挺直,国字脸上隐有怒意。 霍沥脑门突突几下,忍了不爽道:“辅国公好大的脾气,真不愧是三弟的好舅舅,皇族的好亲戚啊。”他眯起笑眼,拍了拍霍深的肩膀。 这个辅国公赵振,霍沥是不打算给面子的。此人乃是霍深生母之兄,素来一心向着霍深的,是他无论如何都争取不到的人物,既然如此,那就是敌人了。 霍深却动也不动,恍如未察,跪得安泰。 赵振拱手道:“微臣觍居辅国公之位,全凭圣眷而已,实乃不值一提。今日乃太子头七,众臣皆悲哭,独庆王殿下嬉笑交谈,不见悲伤,倘皇上见了,该如何生气!尔等大臣,也不劝一劝殿下,竟由着殿下的性子来!” 前头守着火盆子烧纸的义子都听到了这边说话的声响,不禁也回头看了几眼。 秦盛之乃群臣之首,听闻辅国公之言,立刻领了罪道:“是臣等犯了糊涂,国公教训的是。” 并非是秦盛之不知道这个道理,实在是他这样性情的人,从不好开口得罪了谁,眼见辅国公出来主持公道,他如蒙大赦,立马就坡下驴领了罪,周围大臣亦随着秦盛之附和,再无大臣愿意与庆王交谈。 霍沥见情况如此,脸色有些难看,悻悻转回身去,也不好再言语。恰巧过了会儿功夫,皇上来看这边的情况,所有人齐齐叩拜,恭迎圣驾。 霍沥找准时机进言,诸如望父皇不要悲伤过度,儿子定会为父皇分忧等话,博得皇上好一阵夸赞,他这才纾解了方才积压的心头郁气。 而霍深,他不争不抢,一昧默默跪着,活活把自己跪成了一尊雕塑,皇上沉浸于哀伤,不曾注意到他,更别提给他几句战胜归来的赞许了。 皇上来这儿看了看状况,见一切稳妥便离开了。皇宫内佛音朗朗,香火燃烧从不间断,众人跪了又歇,歇好再跪,守足一个日夜后,总算得以归家。 太子的棺椁要在宫内停够七七四十九日,而后出殡下葬,这段日子里,僧人们仍要日夜诵经,守灵人更得时时哭,到处悬着白灯笼,挂白绸,这股子沉重压抑之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消缓。 好在太子薨并非国丧,民间婚嫁宴庆诸事不受影响,大街小巷仍是一派喜庆祥和之景。 晨光熹微,秦盛之忍着双腿酸痛,与同僚们走至皇宫的宫门处,秦律早已等候在此许久,见父亲出来便迎上来搀扶,父子二人正要入马车回府,就见闵王来了。 秦盛之忙不迭见礼。 霍深丧服未换,一袭素白长袍临风微摆,他转动几下右手食指上的戒指,难得和缓了气场道:“丞相莫怪辅国公,他并非真心生诸位的气。” 秦盛之陪了笑道:“微臣岂会怪罪,辅国公所言句句在理,臣等拜服。殿下多虑了。” 秦盛之心道,闵王殿下倒是有心,竟专程赶来替辅国公解释这么一档子事。 “嗯。”霍深转身欲走。 “殿下且慢。”秦盛之连忙叫住他。 “殿下战捷归来劳苦功高,不知殿下明日可有安排,若能抽身,微臣将在府上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好。” 秦盛之微愣,没想到闵王答应得这么干脆,这倒是替他省了不少功夫。他请闵王前来府上做客,无非是探探他有无收拢大臣的意思,再探探他的人品性情如何,好不好侍候。 说来说去,对于两位王爷,他们了解得太少。太子在世时,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国君,两位王爷身份虽高,却并不引人注目。 秦盛之已瞧出,庆王殿下浮躁,颇有些沉不住气,他心中不喜,故已生出些转投闵王麾下之意,故欲设小宴招待。 闵王骑上马,率领着一众护卫绝尘而去。 秦盛之回到府上,立刻叫阮芳舒来,嘱咐她好生操办明日的宴席。阮芳舒哪敢怠慢,连忙往府上各处忙碌去了,此时秦妙已经回了侯府,她便叫秦婵来帮她的忙。 秦婵乐不得出来找点事做,拿着母亲给的牌子与银两,乘马车出府门采买几趟,又在府里各处布置起来。 “二小姐,在薛家订的东西送来了,您看怎么归置?”小厮抬了个大箱子进来。 秦婵应声,匆匆去看在薛家订的布料。薛家是京城里有名的布商之家,他家的布料做工好,颜色亮,颇受各家的喜欢,秦家所用的布料,几乎都是从他家买来的。 “薄的挂到厅子里,这几匹厚的裁成方形,锁了花边儿铺到大小桌子上去。”秦婵道。 “是,二小姐。薛老板亲自来了,正在门口站着呢。”小厮补充道。 “你怎么不早点说呢。”秦婵来不及怪那小厮笨嘴拙舌,抬脚就往后门去迎。 这位薛老板说起来与她家有些交情在,他是母亲府上管家的儿子,曾做过阮府的奴才。 后来母亲嫁到京城来,他亦来到京城做生意,用在阮府攒下的一点银两,开了布料铺子,生意越做越红火。因他与母亲家有这样一层关系,故而连秦妙秦婵见了他,也要叫一声“薛叔叔”的。 念着昔日主仆之情,秦府对薛家的生意多有照顾,薛老板对秦府诸人更是殷勤相待,生怕有丝毫的怠慢。这不,只订了一箱子临时用的布料,日进斗金的薛老板竟又亲自跑来照看。 “见过二小姐。”薛扬笑眯眯拱手。 不似别的生意人大腹便便,薛扬生得英俊高挑,肌肤是健康的麦色。他看了眼门,不见再有人过来,又道:“老爷太太可好?公子小姐们安康?” 秦婵道:“难为薛叔叔挂念,府上一切都好。薛叔叔怎么又亲自来了一趟,这点子事不值当跑的,快进屋来吃盏茶歇歇。” 秦婵招呼着薛扬,请他进门去坐。薛扬没进门,只道:“我瞧府上正忙,就不进去坐了,免得给太太小姐们添乱。” 他一扭头,从身后马车里拎出个冒着白丝丝冷气的食盒来,塞至秦婵身边小厮手中,说道:“这是夫人素喜食的河豚白子,现杀的,鲜着呢。” 秦婵连忙推辞:“这可怎么使得,这样金贵的东西如何说给就给了。” 薛扬人已经到了马车里,说什么都不肯接:“什么金贵不金贵的,太太的恩情是此生都还不尽的,这点东西又算什么。” 马车走远了,秦婵暗怨自己比那小厮还要嘴笨,竟就这么收了东西。 她提着食盒去找母亲,把刚才的事都说了一遍。 阮芳舒表情滞了一瞬,打开食盒的盖子,果见里头放着一盘新鲜的白子,冰块化了边边角角,冷气在盘子上凝出水珠。 “送到冰窖里镇着去吧,明日入宴时取出来做了,再添一盘菜。”阮芳舒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第七章 宴客的东厅布置完毕,厨房食材具已备好,转过天去,闵王如约而至。 王爷大驾光临,秦盛之出府门恭迎,秦律乃嫡长子,自然在场,就连秦征都在私塾告了假,随父兄一同迎候。 听闻外头一阵热闹,秦婵知是闵王被迎进了府,后院立时更忙了。 阮芳舒忙得不可开交,秦婵则帮着她操持事务,管理下人。 厨房门外,周兰来回踱步,还时不时往屋里探头瞧上几眼。 因她前些日子闹了一场,阮芳舒狠下心肠,罚了她三个月的月钱。她吃到了苦头,是以几日内乖觉了不少,没再敢生事。 然闵王来府做客的消息没逃过她的耳朵,念着老爷同意了他们征哥儿在宴上作陪,她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端菜丫鬟往漆盘里收了一道软炸里脊,匆匆要端去厅里,刚抬脚迈出门槛,就被周兰拦下来。 她一把抢走了菜,步子迈得飞快,嘴里还念叨着:“你们不用忙,我去送就是了。” 周兰满心想着要亲自跑去一趟,借着端菜的机会,向闵王赞上几句自己的儿子。她的征哥儿那样好,必能得王爷青眼,只要王爷肯栽培他,赢过律哥儿便是早晚的事了。 “还愣着做什么,快快拦下她!”秦婵匆匆出屋,拔高了调子叫院外小厮拦住周姨娘。 小厮立刻照办,抬胳膊把人挡在了院里。 “婵姐儿,你叫人拦着我做什么!再晚些这菜就凉了!”周兰急了,担忧儿子的好事被秦婵搅和了去。 秦婵明白她的心思,气周姨娘竟这般拎不清,这分明是巴巴赶去丢丞相府的脸呢。 她压着怒意道:“周姨娘,你若再无理取闹,偏要在这等场合抛头露面,胡乱说话,便是彻底断了二弟的锦绣前程。” 阮芳舒听了动静,也出门来看。周兰一怔,又一撇嘴,心道秦婵准在诓他,怕她那嫡亲的哥哥被她的儿子给比下去。 “谁都别来拦我。若没有我在王爷跟前替征哥儿引荐,他那么小个人,能在哥哥身边说得上话吗?” 周兰理直气壮的,并不肯让步。她心道谁不知秦律是老爷的嫡长子,心头肉,老爷走到哪里都要带在身边的。而她的征哥儿每日只在私塾念书,大场面都没去过几回,这可怎么得了。 征哥儿是这么个出身,吃了大亏在先,倘再不去争一争,来日哪里还有他的立席之地。周兰急得想跳脚。 秦婵冷眼瞧着她,默了半刻道:“那你去吧。” 她命小厮们让出路,放周姨娘离开。阮芳舒温吞着看了半天,正要说点什么,秦婵只对阮称厨房忙,离不了人,请她回去照看,这里一切有她。 周兰错愕了一会儿,立时又雀跃了,生怕秦婵反悔,脚下步子迈得生风。 然没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身后幽幽传来婵姐儿的话:“咱们府上从来没有姨娘给客人端菜的规矩,别说是咱们家,且看哪个人家里头,男人们正在议事,女人敢去插嘴的。既然你偏要去,抢着做奴才的营生,那就别当你的姨娘主子了。从今往后,你便是咱们府上的奴才,让你端盘端碗的端个够。” 周兰骇然止步,回头看向秦婵时,只觉她气场与往昔迥异,不似之前那般面软,一时间自己竟被她镇住。 秦婵顿了顿又道:“你既当了奴才,便与秦征再无关系。秦征是丞相府的二公子,也只认太太做母亲,再来什么登不得台面的女人认亲,必是前来胡乱攀扯的。” 她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那儿,生生散发出一股子威严的气息。 周兰慌了神,将菜盘塞到身边人手里,抽出帕子擦拭起眼角,竟哭了起来。 她盯着脚面道:“婵姐儿何苦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来拿乔人,我又没别的心,一心一意为着征哥儿好的。” 秦婵冷笑一声:“你只顾着他,怎么不替父亲想想,替整个秦府想想。你若果真做出那等奴才差事来,该叫父亲颜面何存,叫秦府上下如何抬得起头来。” 周兰涨红了脸,口中嚅嚅,却没人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不必说这些话的,在府里这么些年,我什么事看不明白。我懂,我都懂。”周兰忽地放高了声,便转身走了。 阮芳舒一面盯着厨房的活计,一面听着外头的动静,最终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颇觉欣慰。 婵儿不像她这般没本事。来日她嫁了人,做了主母,家中大事小情的,必能被她管治得服服帖帖。 “二小姐,您真是越来越厉害了。”青桃走过来,冲秦婵笑眯眯道。 秦婵笑道:“怎么,可是吓着你了?” “哪儿能呀,您这样才好呢,奴婢欢喜还来不及。小姐,这菜已经凉了,可要再去热热?”青桃指着周兰抢过一回的软炸里脊道。 秦婵道:“凉了便撤走,再炸一盘新的。王爷难得来上一回,样样都要伺候好,岂能吃冷过的东西。” “是,小姐。” 一场风波平息,秦婵微拧的眉头总算松开。 过了晌午,东厅用完了饭菜,天也渐渐凉了下来。眼瞧着后院没什么要她帮忙的了,秦婵便回房洗了脸,换了衣裳,溜达着往小花园处去坐歇。 花园小径旁有个秋千,专供府上女孩子们玩的,此刻空着,她便上去坐。 青桃在她背上轻推了一把,她的荷叶裙边儿立刻荡开,波浪似的翻涌,轻纱袖子滑至臂弯,露出一截细白小臂。 秦婵双手攥着粗绳,脚踝叠搭着,随秋千晃动的幅度前后摇摆,鬓角柔发有一下没一下搔痒着脸颊。 记得上一世,闵王来秦府做客时,用饭后与父亲来小花园中逛过的,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会儿他们便要往这边来了。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嫁给闵王。纵使她只是闵王想要利用的一枚小小棋子,也无妨。 有的棋子越用越顺手,深得主人的心,那棋子便能活得长久又安乐。 而有的棋子用着用着就成了一招废棋,人见人厌,被丢至阴暗一隅,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她呼吸浓重了几分,攥着绳子的力道也加重了,指甲在掌心戳出个印子。她不要做弃子。 “王爷,花园里的月季开得正好,咱们往那边逛逛可好?” “嗯。” 果然,秦盛之引着闵王往这边来了。 霍深今日穿了身紫檀净色长袍,扎着白玉麒麟腰带,长发临风飘逸。他背着手于花丛中慢行,满脸写着兴致缺缺。 秦盛之跟在他身侧,为他指路。 “青桃,你推这么高做什么?”声音温柔中夹杂着点慌张的意味。 青桃笑嘻嘻道:“小姐来荡秋千,不荡高点有什么好玩的。” 霍深听得清楚,眼眉一挑,循着声音走过去。 待他走到秋千架子边,便见秦婵整个人已高高摇至半空中,一袭曼丽的茜裙如风催乱颤的月季,惹人欲折枝。 秦盛之跟在后头见了,连忙冲秦婵道:“婵儿快些下来,王爷在此,不得失礼。” “…是。” 秦婵是想快些稳住的,奈何足尖连地面都触不到,只能等着秋千自己慢下来,自知场面尴尬,耳朵悄悄红了。 霍深伫在原处,看了她一会儿工夫,唇角不知不觉间扬起了半分。 他见她停不住,那两条短腿儿与地面足有两寸距离,便走到近前,伸手将绳子一拉,她人就随着这力道稳稳停住。 在半空中晃了那许久,秦婵的脑子尚有些迷糊,一抬头,正对上霍深审视带笑的垂眸。 她连忙跳下来,侧蹲了身子道:“见过王爷。方才秦婵失礼,迎接不周,还请王爷恕罪。” “无妨。”他低声道。 “谢王爷宽宥。” 因怀揣着心事,秦婵言行间都不如往日大方,身子有些站不稳,耳朵仍在红着。一个小物件被她默默捏在手中,并无旁人察觉。 秦盛之见女儿懂事,脸色便和缓下来,与霍深又聊了几句。恰逢此时,有丫鬟前来通报,说府上又来了客人,还是专门来找老爷的。 秦盛之颇感为难。王爷正在他家中做客,他必得陪着才是,另一边也需要他出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只听闵王道:“丞相去便是,本王正想在此间独自走走。” 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秦盛之也就没了后顾之忧,他走时说这就命几个手脚麻利的奴婢过来伺候,又叫秦婵快些回自己房间去,这儿没有她的事。 秦婵应声,可双脚却未动弹,纤细浓密的睫毛在昏黄阳光下轻轻战栗着。 她想着自己等的就是这一刻,再犹豫下去,可就要错过与闵王独处的时机了。 未来荣宠庇佑,皆系于闵王之身,她必得抓住每一丝机会,向他示好,表明她对他的心迹。 王爷既然送了她羊脂玉蝉,她必得回赠个什么才行。若不如此,她便怕他多想,始终放不下心来。 好不容易打消了顾忌,她终于鼓起勇气,迎上霍深的视线。 茜裙如火,秦婵提起裙摆,迈开了步子踉踉跄跄跑到他身前,又怯又抖探了手出去,捞起他坚硬的手腕,将她自己绣的一枚小小荷包,按进闵王的掌心。 青桃在旁边看了全程,她的嘴长得老大,看得一愣一愣的。 霍深感受着手腕传来的温软触感,难掩惊讶神色,瞳孔放大,凝视着秦婵。只见身前的人儿朱唇微张,目光莹莹,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霍深的心也跟着提起,喉咙干涩发痒。 只不过,还没能等来她半个字,便见她面色由起先的淡红,极速飙至酡红,几欲滴出血来。 秦婵看着他的脸,发觉默默排演过多次的几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又急又羞,心突突突地跳,目中渐渐泛起了泪花。 抵不过羞得要死,又听见奴才们的脚步声朝这里来,她终于败下阵来,捂着脸逃命般跑开。 青桃见小姐跑了,跑得竟比周姨娘还要快,她回了神,连忙追上去,独留霍深在原处,望着秦婵跑掉的方向站立良久。 霍深低眸看向掌心,忽地笑了,原本凌厉的眼中,布满了细碎温柔的光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第八章 “王爷给的玉,民女喜欢极了。民女绣了荷包给王爷,望王爷也喜欢。” 就这么句示好的话而已,她竟说不出口。 闺房里,秦婵软塌塌伏在妆台上,绯红面容埋进臂弯中,从头到脚冒着热气,背后流出些汗,湿了罗衫。 青桃已赶了回来,想起刚才那状况,又见她如此,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原来小姐对闵王有意思,还这般大胆,可当真是太意外了。她寻思着小姐过会儿应是要洗洗脸的,就去打水去。 青桃走后,秦婵扬起脸,犹豫着照了照镜子,心思拧成一股结。 冒冒失失做了那样的事,还没能说出个囫囵句子,闵王爷不会怪她孟浪了吧。倘若果真如此,叫他对自己生了厌恶,那她岂不是适得其反,白折腾一场。 秦婵倍感无力,捂着因害羞仍未褪去烫热的脸颊,头已发晕,还生出许多悔意。 另一边,霍深正一手提着荷包口串着的拉锁子,另一只手捏着荷包,指尖轻巧婆娑着,饶有兴致地来回把玩。 荷包圆滚滚的,樱草色的绸面儿,背面是海棠红线勾出的如意纹,正面是舞狮子滚绣球的图案,两只狮子足底生祥云,眼睛盯在中间天空的绣球上,抬着爪子跃跃欲试,最底下坠着一根柔亮的缨子。 他打开荷包口,便见里头塞着牡丹芍药荷花等各色花朵的干花花瓣,香味儿闻着很舒服。 霍深料想,这荷包该是她亲自绣的。 秦盛之匆匆赶回来时,便见闵王坐在花亭子里,指间捏着一小杯香茶,热气氤氲在他脸上,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愣了下,很快收敛起神色,赔着笑走到近前,问王爷何故高兴。 霍深破天荒展露个浅淡的笑颜,说秦府的花园风景好,叫他心情好。 秦盛之暗自惊异,总觉得闵王爷不是这么好伺候的主儿,又想不出个缘由来,面上仍陪着笑,满口说着“王爷喜欢是微臣的福气”。 又过了一阵子,天色黑了,闵王要走了,秦盛之便好生将闵王送离了府,怀着心事回了卧房。 阮芳舒将他迎进屋,见他眉头紧锁着,便问:“老爷,今日可是有什么不顺利的事?” 秦盛之摇摇头,沉默半刻,忽然苦笑道:“千算万算,我唯独没有算到,闵王没有野心。” 秦盛之浸润官场多年,一路高升至今,多亏了他极其敏锐的“嗅觉”。今日细谈之下,他发觉闵王并无称帝的想法,乃至与庆王一争的心思都没有。 秦盛之彻底犯了难,难不成闵王是想守着他的王爵,守着天家的权势与富贵,不争不抢过一辈子? 若果真如此,他们秦家一旦跟了他,少不得要被庆王一党肆无忌惮地排挤,庆王登基后,他的仕途也会愈加艰难。 阮芳舒对于这种事插不上话,待他脸色稍好些,才又问道:“老爷,婵儿的婚事是不是要张罗起来了?谁都不必告诉,咱们悄悄议着就好。” 秦盛之已换了身衣裳躺下,他叹了声气,若太子没有暴病而亡,他早晚要做国丈,便没了眼下这么多事,真是时运不济,造化弄人啊。 “悄悄张罗着吧,你出门时留心打听些就是,嫁妆也重新置备着。若有看好的人家,就回来与我商议。”他道。 “哎。” 想起嫁妆,阮芳舒便有些伤神。婵儿的嫁妆里头,有些东西是交好的府上给添的,光清单就拉得老长。 礼尚往来。她须得寻着各家办生日宴寿宴等机会,比照着清单,一家一家还了礼才行。 这一夜,秦婵睡得迷迷糊糊,夜里还发起热,闹了一阵。送荷包这事,彻底在她心里扎下根刺,她终日心烦意乱的,胡猜乱想着王爷到底有没有厌了她,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渐渐养出些精神,陶冰真与夏露就来府上找她,说什么都要拉她去蹴鞠场上玩儿。 “你都在屋里憋了多久了,也不嫌闷,今天难得不热,快跟我们出去玩儿去。”陶冰真换了胡服来的,长裤短衫皮靴子,拉起秦婵的手往外使劲儿。 夏露在一旁拍着手附和陶冰真。 秦婵苦笑道:“你们两个就会为难我,我说我不会踢球,你们偏要我踢,我踢得差劲,被人看了,都不知怎么笑话我呢,如今还来我屋里硬拉人了。” 陶冰真道:“总比你成天干巴巴坐着好。谁敢笑你,笑你就是笑本校尉了,看我不撕了她的嘴。” 陶冰真的蹴鞠好,女孩儿们一处玩时都赞她,她很得意,便自封为“女校尉”,还愈发爱往那蹴鞠场去了。 秦婵不擅长这些,跑得稍久些便累得满头大汗,踢球更是惨不忍睹,每回过去只是由着她们的兴致,陪她们胡乱耍耍罢了。 秦婵今日也没招架住她们两个,不得已换了裤靴,随她们坐轿子去往城边蹴鞠场。 这个蹴鞠场很大,贵族子弟们爱来这里消遣,男女隔开。最近盛行打马球,秦婵她们老远便听见场子里的马蹄声,只不过这运动太刺激,也容易出意外,一个不注意跌下马来,摔断了脖子也是有的,秦婵是万万不敢去打的。 女子们这边儿,秦婵勉强提起兴趣,陪她们踢了一会儿。不出意料,她一个球都没踢进门,后头实在累了,跑不动了,便往不远处的凉篷子里去歇一歇,歇好了又被拉去。 如此反复,陪她们闹到了中午,众人饿了,收拾了东西往外走。 “婵妹妹!”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秦婵回头,看清了唤她的那人,浑身一僵。 董映庭牵着马,额上留有打球后的汗水,面上笑得灿烂,正朝秦婵走来。他身旁小厮抱了个球杆子,又将马缰绳从他手里接过去。 “这不是忠勇伯府的庭二爷嘛,他也爱玩这个?”夏露道。 陶冰真道:“忠勇伯府可不是白叫的,几十年前,忠勇伯随着先帝南征北闯,忠肝义胆,勇猛非常,立下过赫赫战功。庭二爷虽是文职,不再打打杀杀,可骑马击鞠的,总比旁人强些才是。” 秦婵在两人身旁站着,只觉得耳内鼓噪,似有血液冲涌至头顶。上一世的种种委屈不甘,在瞧见他之后,又一次忆起。 说话间,董映庭已来了,他怕一身的汗味儿熏了三位姑娘,与她们刻意保持了几步的距离。 他笑道:“婵妹妹,今日可巧呢,竟在这儿遇见你。前几日我父亲去贵府找秦伯伯商量事去,我想着你遇到了那事,定然难过,本要跟着去的,奈何临时遇着了别的事,耽误了功夫,不曾见着你。” 秦婵勉强扯了笑,答道:“谢二爷记挂。” 董映庭一怔,又道:“婵妹妹,说‘谢’就生分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值得你谢我。我瞧你精神好,还肯出门玩儿,也就放心了。” 夏露笑嘻嘻道:“庭二爷,你嘴里只有‘婵妹妹’,我俩倒成了多余的了。罢了,冰真,咱们快走吧,站在这儿忒碍事。” 她说着,就搀起陶冰真的胳膊要走。 董映庭知道她们在打趣他,没有真的生气,故而不慌,还指了指不远处的街面道:“哪儿能呀,都别走,我请你们吃饭。” 夏露听见请吃饭,也不继续闹腾了,“请我们吃什么?” 董映庭道:“前面新开了点心铺子,有卖奶油炸糕的,我瞧好多女子都爱吃,你们可要去尝尝?” “大夏天的,吃这么油的东西做什么,怪腻得慌。庭二爷也够小气的,竟请咱们吃小小的炸糕,费不了多少银子的东西。”夏露撇嘴道。 董映庭笑了,“婵妹妹,你有什么想吃的?” 秦婵本在低着头扣弄指甲,少不得抬起头来答话,她漫不经心道:“都可。” 上一世,她受连累入狱后,再没见过董映庭,更没听狱卒说起过他被关在哪,有什么罪名。她对他说不上怨,毕竟人是他选的,要怨只能怨自己。 只是他与上辈子伤心事纠结在一起,见了他心里便要难受,她对他,无论如何也热络不起来了。 陶冰真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去吃些清淡爽口的饭菜。庭二爷也不用破费,我们吃的不多,更没有讹你的心。” 这话听得大家都笑了,秦婵也少不得附和着笑两声。 几人走到一家临街的小馆子里,干净雅致,人不多不少。掌柜的见惯了这样打扮的年轻男女,知道这都是非富即贵人家的子弟,连忙殷勤着赶来服侍。 他们坐在靠窗的一桌,按照夏露的意思点了几盘素菜,另加了两样荤的并一壶女儿红。 董映庭给各人都斟了一盅酒,约莫一小口的量,夏露仰脖饮了,皱着眉头咂咂唇道:“酒是个这么难喝的苦东西,凭它什么女儿红竹叶青的,我一向喝不惯。” 董映庭见了,少不得要吩咐店家端些茶与点心来,给夏露解解嘴里的苦味儿。 秦婵兴致缺缺,也不说话,夹起一片莴苣放在口中慢慢嚼。 董映庭往她碗中夹了片酱牛肉,“妹妹似是瘦了,得多吃点儿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第九章 秦婵挂起得体的笑容,冲他微一点头,以示感谢。董映庭抿唇一怔,觉察到她的再三疏离,不免心生憋闷,默默吃了一阵,一时间三人无话。 陶冰适时道:“你们打的那马球,我瞧着有趣极了,奈何太惊险,总不敢一试,故还不会玩儿。” 董映庭已吃了八分饱,将筷子撂在碗边道:“只要别同人比赛去,也算不得惊险。你若不会,吃过饭回蹴鞠场后,我倒能教教你。” “当真?你可不许反悔。”陶冰真来了兴致,与他热络攀谈起来。 “这话岂能有假。” 秦婵本想着吃过了饭便回府去,然她听陶冰真说要去打马球,立时悬心,拉了拉她的袖子劝道:“冰真,快别去打马球,前些天石侍郎家的四公子打马球时从马背上跌下来,摔折了腰,现在人还在榻上躺着,你可听说了?” “听说是听说了,不过,咱们就是学学,又不与人对打,能出什么岔子。”陶冰真已是兴致满满,并未将她的劝诫放在心上。 “可是……”秦婵蹙紧眉,仍想继续劝。 董映庭道:“婵妹妹放心,有我在旁边看着,绝不会有事的。” 吃过饭,又坐着歇了一会儿,陶冰真兴冲冲回了蹴鞠场,借了董映庭的马与球杆,经他指教着学起马球来。 夏露早就玩够了,对马球无甚兴趣,已坐轿回府去了。 秦婵实在不放心陶冰真,毕竟意外总是说来就来,谁敢保证她学的时候不出半点岔子,就是磕了碰了的,于女儿家也总归不好。 她想了想,便不回府了,也跟了过去,跟在陶冰真骑的马附近,时不时提醒着她注意些,好在董映庭果真可靠,没叫陶冰真受伤,秦婵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婵妹妹,你可要上马骑着玩一会儿?”陶冰真出了一身汗,已下马坐在旁边歇息。董映庭牵过马,走至秦婵身边问道。 秦婵连忙推辞:“我不会骑马的。” 董映庭指了一圈蹴鞠场道:“午后人少,场子里空,不会与人冲撞了去,此时要骑马必是极稳妥的。你不必会骑,只管骑上来坐稳了,我牵着马带你转一转,权当玩儿了。” 陶冰真亦道:“你也玩一玩,不然总是我一个人玩,便越发没趣儿了。” 秦婵将手搭在额上,眯着眼环顾四周,果见只有零星数人,想着自己倒不曾骑过马的,今日也趁这个新鲜劲儿试试,转上两圈。若不喜欢,往后再也不骑了就是。 她点点头,便被董映庭扶着手上了马。 霍深来到这蹴鞠场时,入眼的便是这样的场景——秦婵坐于马背,与身侧一个年轻男子互牵着手,两人对眼看着,都带了笑。 他原本持续了数日上佳的心情,在这一刻迅速跌至谷底,脸色愈来愈差。 与他同行而来的庆王顿感身侧有股恶寒来袭,他瞧了眼霍深,弯起笑眼道:“三弟,你可是答应了我要同我比试的,不会临到了地方,又反悔了吧。” 霍深绷紧了唇角,低声道:“自然不能。” 秦婵才上了马,被牵着走出没几步,便见门的方向进来一大群人,远远一望,为首的两人衣着华贵气宇非凡,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普通人学都学不来的贵态。一群人里有牵着马的,有举着扇的,还有些身穿皇家侍卫服腰间悬了刀的,阵仗大得很。 见了这情形,秦婵不敢再骑马,便道:“二爷,你瞧那边来了好多人,今儿便骑到这儿吧,还得劳烦你扶我下马。” 董映庭瞧着来者不凡,知道这不是玩的时候了,便没再拒绝,将秦婵扶下马。秦婵撑着他的手掌,下马时堪堪没有打出趔趄,在地面上站稳。 也就在此时,霍深铁青着脸,与两人越走越近,秦婵认出了他,再一眼就瞧见他腰间挂着的绣球锦荷包,那是她前些日子里送他的。 见了这荷包,秦婵眼睛明亮了,想着闵王爷肯佩戴她送的荷包,应是没恼了她。她冲霍深福身,笑容妍丽道了声:“闵王爷金安。” 董映庭亦见礼。霍深脚步一顿,半侧了头看向两人,只觉心情异常烦躁,半句话都没说,大步流星走远了,晾下错愕不已的秦婵与董映庭在身后。 秦婵见闵王好大脾气,脸色又凶,笑容僵在脸上,心凉了半截。难道他果真厌了她不成。 霍沥却是认出了董映庭是忠勇伯府的二公子,他笑眯眯走过来,招呼他一同打马球去,董映庭岂敢推辞,自然满口应下。 秦婵与陶冰真不便留在场上,便往高处那凉篷子里去,那里看打马球看得最清楚的。 她见霍深足上蹬了长靴,却未着胡服,而是将袍子下摆塞进了腰带缝隙间,头发高高束起,扎成个髻,天青色抹额上方有些细散的长发垂下。 他一上马便进入状态,与霍沥带来的人马分作两队,因霍深那边人少,董映庭便归到了他那一队中,双方人很快比试起来。 “三弟,你在边关待了两年,想来骑马竞技一类,我是比你不过的。待会儿你可要给你二哥我留个面子,别叫我输得太难看。”霍沥嘴上如此说着,运球倒是没停。 不消多时,两边人马你来我往,比试渐酣,那枚拳头大小的马球在各色马蹄间乱窜,尘土飞扬,几乎看不到球的影子。 打马球当真是惊险,秦婵与陶冰真光是在一旁看着,便提心吊胆的,若当真身处其中,还不知要提起多少分的精神力,来应付瞬息万变的赛局。 霍沥的球运得飞快,连运十数下都没令球沾地,然霍深身形迅捷,不费吹灰之力逆转了局势,挥球于众人马间穿梭,近乎一骑绝尘。 被甩在身后的霍沥眸色一沉,给他身边几人使了眼色,那几人心领神会,挥着球杆从侧面包抄去劫霍深的球。 那几人纵马行至霍深身边,使出了毕生技艺,与霍深周旋许久,都未能将球抢到手。霍沥在后头看了,不恼也不掺和,嘴角倒挂了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定下胜负的前一刻,那几人中的一人忽然发难,将球杆伸到霍深所乘之马的马腿前。 “闵王小心!” 凉篷子里头的秦婵,目光始终追着霍深,初时见他骁勇,不禁心生崇敬之意,忽见人群中有个球杆子竟伸到了王爷的马腿前,瞬时感到不妙,想都没想便猛然站起,惊呼出声。 她话音才落,霍深那处登时人仰马翻,呼啦啦倒了一大片,马的嘶鸣声人的哀嚎声,乃至骨头碎裂的声响,都传到了秦婵耳朵里。 地面尘土被激得老高,朦朦胧胧灰黄的一团,秦婵揪心不已,掂着脚望去,却看不清里头的状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第十章 霍沥勒住马缰绳,站在不远处看着。 待尘土渐渐散去,众人只见一地栽倒的人与马之中,唯有闵王好端端骑着马立在中间,连衣角都是干干净净的,丝毫没受波及。 刚与霍深使绊子那人,现如今叫得最大声,抱着双腿哀嚎不止,怕是摔断了腿。霍深侧头,挑眼看向霍沥。 霍沥呼吸滞了一瞬,又连忙笑道:“方才一切当真始料未及,好在三弟你没事。快,你们几个,把这儿清理干净,别妨碍我们继续玩儿。” 庆王府的护卫得令,立刻把狼狈场面收拾掉,把受伤的人给抬走,马给牵走。 董映庭彼时与闵王离得远,未被事故波及。他在旁边看着,心惊于闵王的反应极迅捷,周遭人都翻了,他愣是半点事没有。 霍深对霍沥无话,再一挑眼,看向篷子里的秦婵。 秦婵双手撑在围栏上,已是花容失色,身子发软,见王爷人没事,才渐渐定下心来,心想亏得王爷有本事在那境地里保住自己,不被暗算,倘换了个人,指不定已摔成什么样了。她自是察觉不到,霍深在看着她的。 陶冰真也受了不小惊吓,念了几声佛道:“我竟瞧见有个人,被抬走时动也不动的,脑袋后头沥沥啦啦淌着血,怕不是摔死了!” 秦婵脸色一白,道了句:“兴许是这样,只求别是这样。” 但凡在场的,几乎没有不受了怕的,而霍沥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招呼着大家别怔着了,都继续玩起来,不过是场小意外罢了。霍深则更平静,依着霍沥的意思继续打球,似乎刚才那事儿都没发生过。 既如此,周围人哪敢有二话,纷纷簇拥着庆王与闵王两个重新玩起来,只不过谁都没那个玩的心思了,不像起先来劲。又打了一会儿,霍沥渐渐厌烦,就命大家散了。 霍沥称他有事,就带着他的人先走一步,对刚才那事闭口不谈,颇有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霍深亦不追究什么,直接纵马奔出蹴鞠场,他的几名护卫紧随其后。 彼时秦婵与陶冰真正往轿子处走,陶冰真道:“往后我铁定不打马球的,说什么都不打了。” 秦婵道:“方才劝你时你不听,能数出一千一万个道理来,到底还得亲眼见了那惊险之处,你才肯歇了心思。大男人尚且避不及摔坏了的,咱们女子本就比不得男子身体健壮,真出点子什么事,摔出个毛病来,我看你到哪哭去……” 她的意思也不是女子打不得,只是担心出意外。真要跌下马摔了,或被球杆子伤了,留下疤都是一辈子的悔事,倘伤得再厉害些,于女子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她的话说得难听,也说严重了,却句句都为了对方好的。 陶冰真知她一番好意,忽然笑道:“我们婵姐儿已比得上家里的奶妈了,念叨得我脑仁子疼。” 秦婵伸了手去掐她的脸:“你个不知好歹的,谁是你奶妈子了。”两人闹了一阵,走至各自轿子前,青桃迎过来,把秦婵落了灰的花罗豆绿薄斗篷解下,掸了掸收好。 她见闵王骑着马出了门,也正要离开此地,便往远处退了几步,将路让出,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目光,心绪难言。 青桃瞥了眼秦婵,又看向离这儿越来越近的闵王,他腰间还挂着小姐那日送的荷包,最下坠着的穗子正摆得欢快。 那荷包的色彩图案又艳又喜庆,与闵王周身凛冽的气场格格不入。青桃抿紧了唇,压着那日窥得秘密的暗喜,揪紧了袖子没让自己笑出声。 秦婵拿眼睛盯着自己脚面,却听闻马蹄声离她愈近,则步子愈慢。霍深在她身前勒住马,踏雪似的马蹄子闯进她的余光。 她抬起头,便见黑着脸的闵王朝她伸出一只手。 秦婵大惑,不解王爷此举究竟是何意。她紧张着吞咽了下,裁度着是否要问上一问,又该如何来问,却见举着的手竟在慢慢搭下,搭下。王爷也将脸扭转回去,似是作势要走。 她心头猛跳,顾不得说上半个字,就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攥住。 陶冰真睁圆了眼看着他两人,早就看呆了。直到闵王拉了秦婵上马,两人共乘一马飞奔着远去后,陶冰真还收不拢嘴。 青桃见她满面震惊之色,比之自己当初有过之无不及,便笑嘻嘻凑近了,眉飞色舞道:“陶小姐还不知吧,我家小姐中意闵王呢,闵王身上挂着的荷包都是我家小姐绣了赠的。” 这又是一桩惊天大新闻。待到陶冰真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细一琢磨,忙追问:“这么说来,闵王对婵姐儿也……莫不然,怎会挂她送的荷包?” 青桃立刻赞同:“奴婢和您想到一处去了,可不就是郎情妾意嘛。您瞧瞧他们,只顾着俩人亲热去,竟就这么跑了,倒把咱们落在了后头……” 远远地又有人过来了,陶冰真忙压住青桃的唇,小声言语道:“这事儿只咱们知道便是,外人不许提半个字的,你可知道分寸?” 此事关乎女子闺中名节,重要得紧,青桃自然知道,更知陶家小姐此举是实打实为了自家小姐好,当即道:“陶小姐放心,青桃明白的,青桃这就吩咐奴才们抬了轿子到府边小巷子里悄悄等着去,见小姐回来了,再抬了她坐轿子回府,断不能落人口舌的。” 陶冰真点点头,眼下也只能如此计议了。也不知俩人往哪去了,这样不管不顾的,再情意绵绵,也得握着个度才是。 不过,得亏不是什么乌糟糟的男人,而是闵王这样的尊贵人儿。起先婚事遭了那么一茬不幸,若还能嫁进皇族,嫁与闵王,也是婵姐儿的福气。 秦婵此刻当真是一头雾水。 也不知怎么着了,就被王爷给拉举上马来,正坐在他怀里那位置。 自后背传来躯体独有的温热,秦婵心跳如鼓,绯红了脸颊。耳边风声呼啸,马蹄踏出一条细细的尘线,秦婵被风沙迷了眼,两只手胡乱按在眼上揉,揉出了泪。 “别揉了,我看看。”霍深渐渐慢下速度,从她斜上侧往前探了身子,冰凉手指搭在她脸颊上,上下扒了眼皮,仔细端详着。 “哪儿痒?”这声音从她额头处清晰传来,低低的调子,意外地柔和。 秦婵红了耳根子,指了指下眼皮。霍深瞧见了那小小的沙尘,藏在那水渍盈盈的嫩红眼睑里,嘴唇凑近些一吹,小沙尘连带一丝泪花儿吹入空气中,立时遁了形。 “好了。”他松开手。 秦婵只觉冰冰凉凉的一阵风在她眼上拂过,就再不磨痒了。 “王爷,您要带我去哪儿?”她别过头来,鼓起勇气弱弱问了一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送你回府。” 秦婵微愣,既是回府去,哪里还用得上王爷亲自跑这一趟,她以为闵王这般做法,是有别的缘由在的。 不要说秦婵觉出怪异,就是霍深自己都知晓他鲁莽了。他不过想起先前所见她与伯府那个二公子相携对笑的光景,凭一时意气,便向她伸了手,至于接下来如何,全然没做下一步打算的。 秦婵当真是摸不透闵王的意思,咬着唇瓣儿正在瞎琢磨。因与他离得极近,她被他身上独特的沉水香味儿层层包裹着,还自后背透来他稳稳的心跳声,叫她心思也不如往常镇定。 两人骑马路过城外的河边,河面粼粼,远远地有几只燕子飞过,另侧是片矮房,有几缕炊烟直升上空。 秦婵为了前些时候赠荷包那事落下了心病,倘就这么不明不白被送回了家里,她还要再受其扰,倒不如问个明白,问清王爷究竟有没有厌了自己,好过没答案时,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王爷。”她轻唤,声儿都颤了。 “您……您可怪民女那日孟浪了?” 霍深低眉,见她越发瑟缩了身子,耳根子红得就要滴出血来,一副又羞又怕的模样。怕什么呢,他又不吃人。 “怎会。”想起那日的事,霍深眉眼之色柔了许多。 听自己这样说,怀里的人轻轻吁出一口气,似是吃了定心丸。她胆子壮了些,眼皮子飞快眨了眨,想起先前未说出口的那话,不愿输了这一程,又道:“王爷给的玉,民女喜欢极了……” 还未待她说出后一句话,霍深忽地勒马停下,她顺应着那力道往身后他怀里撞了一下,又硬又硌的,叫她皱了下眉。 他的护卫们远远跟在后边,见状少不得也停了。 “喜欢为何不戴着?”他问。 这一问可谓难回答,更加戳中了她的谎言,秦婵心虚,结结巴巴道:“民女……民女怕戴在身上,出门时弄丢了,故而只妥善收在房里……” “罢了,我知道你的顾忌。”霍深打岔。 “你闺中名誉要紧,那便收着吧。” 秦婵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熨贴的话。闵王愿意替她着想一二,想来他果真没怪自己孟浪,刚并未诓他。方至此时,秦婵才真信了他。 “过些日子,我会到你府上提亲。我要娶你为妻。”他的话不容置否,自后背透来的心跳声速度似加快了些。 秦婵怔住,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令她久久回不过神。 霍深将手指搭在她下颌,稍稍拨动了下,叫她侧过头来,她目光一转,视线落到他面容之上。 这是秦婵第一次极近极清楚地看闵王的相貌,除却那双做梦都忘不掉的凤眼,在她的脑海中,闵王的容貌总算填补得清晰完整。 玉面琼鼻,薄唇微抿,剑眉斜飞,眸若点漆,忽略他凛冽骇人的气场,满京之中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如他这般好看的男子了。 霍深亦在看她,只见她两颊连带着鼻尖儿都透出粉红,粉红肌肤上头似还在往外蒸着热气儿,脸偏又生得圆,活生生是个刚蒸好的小粉包子。 他下意识动了动指尖,于她耳垂下边那处婆娑几下。 秦婵打了个激灵回了神,转起脑子琢磨该说点什么,奈何这时候脑子转得奇慢,费了老大力气,恍惚着才从嘴里说出一句:“到那时,我再戴王爷送的玉,便没顾忌了。” 霍深唇角微勾,眼中流转出星星点点的光彩,轻轻放开了手。 也是时机不巧,秦婵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午饭没吃多少,过晌也没再吃别的,她竟在这时候饿了。 秦婵尴尬不已,立刻捂住肚子,可惜再怎么捂也早被霍深听去了。 霍深毫不掩饰地哼笑两声,声音从他喉咙里闷闷转出来。 “饿了?”他问。 秦婵咬紧了下唇,没了刚才落落大方的架势,忍着羞微微点头。 “想吃什么?” 秦婵想着自己原不是那贪吃的人,虽在这儿肚子叫了起来,忍一忍回府再吃东西解饿也使得,然闵王既然问了,她必得答了才行,便蚊呐般道:“甜的。” 他不喜人推辞他的好意,这是她发觉到的王爷的脾性儿。 “好,你且等等,我这就去买了来。”霍深将他那件黑斗篷解了,披在她身上下马,防止没他护着时,有路人见了她认得她,生出是非来。 她身形小,披了他的斗篷,整个人都埋在里头似的,只露了半张脸出来,她的杏眼隐在帽檐儿后头,瞥眼就见闵王正往护卫们处走。 他要了后头护卫的马骑上,跑去又跑回,一来一回果然是极快的,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粗竹筒子。 霍深重新跃上来,把盛在竹筒里,正冒着几丝儿热气的茅根红豆粥给她。 秦婵捧过来,沿着边吸溜了两口,味道清香甘甜,吃得出是掺了糖桂花的。 “这粥可还能入口?”霍深道。 秦婵浅笑道:“这粥极好喝,谢王爷费心。” 这样尊贵的人物,竟在这荒郊野岭的地界儿,给她弄了甜粥来,真真难为了他。 “嗯。你慢慢喝着,咱们慢慢往前走。” 河面上划来几条小船,被岸边柳树遮挡了视线,看不真切。马蹄徐徐,秦婵在马上喝着粥,未觉出颠簸来,坐得很是稳当。 领受了王爷一通好意,又有他提亲的口头约,秦婵自然欢喜,却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是不是真的欢喜。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场联姻,各取所需罢了。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不会经受男人一番温柔小意,就情难自持,丢了魂魄。 闵王是个良人,有能力护着她,她嫁给他最合适不过了。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至于王爷到底如何想她,对她的感情究竟如何,她不想去探究,实则也是没勇气去探究,生怕了解到那些冰冷无情的真相后,一点点击溃她的伪装。眼下这样就很好,她什么都不用多想,只等着嫁人那天到来就是了。 而此刻,她背后的霍深正在看着她。她黑漆漆的小脑袋瓜占据了他大部分的视野,除此以外便是两只玉耳,高挺的鼻梁,扇面似的睫毛,以及捧着竹筒的一双小手。 霍深垂着眼,在她无知无觉中看了她半晌,虽什么都没做,也觉着甚是有趣。 霍深将她送至秦府后门,青桃早在小巷子里等候多时了,依照先前的主意,让她重新坐回轿子里再抬回府去,看上去一切如常,是以府里人未生怀疑之心。 回到她房里,青桃立刻贴上来,两只眼睛亮亮的,搓着手心问东问西。秦婵有点儿累了,想歇一歇,只胡乱应了她几句。 待秦婵换了衣裳准备卧上半刻,忽想到了什么,又重新坐起,摸出信纸来,斟酌着写了些内容封好了,叫青桃差人送到忠勇伯府庭二爷那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秦婵想着,上辈子伯府出了那么大的事,她被卷入其中受罪不假,伯府一朝败落也是真,这会子万事平安,正该是她提一提醒的时候。 也是她的私心,她不想再看到伯府抄家问罪下狱的光景,好端端的忠勇之家得了那么个下场,好不悲惨凄凉。 她写了信给董映庭,说她听到了一点儿风声,有人暗地里看伯府风光,起了生事的念头,正准备寻个贪墨的罪名告到皇上那里去,有的没的先查一通再说,好叫伯府上下没脸面。不过,她也只是听说罢了,事情当不当真她也不知,左右这话她带到了,究竟如何应对就看二爷怎么办。 秦婵扯了一通谎,写成了信打发人递走了,渐渐感到安心,终于歪在床上小憩。 她琢磨着朝廷之事素来诡谲,伯府中人背地里牵扯了什么,得罪了人招来了祸也是说不准的事,退一万步来说,若果真是因贪墨致使牢狱之灾,趁这功夫悬崖勒马也是桩好事。 董映庭读完信笑了,他命下人称五钱银子给送信的小厮,又烦劳那小厮再把个一两的银锞子送与青桃。 “谢庭二爷赏。”小厮收下钱,打了几个千儿离开。 婵妹妹先前不愿与他多说几句话,他以为她要和自己生分了,现在读了这信,想来是她有这么件事想说又说不出口才恹恹的缘故在。 她肯写信给自己提醒儿,必还是拿他当亲近人来待的,董映庭放了心。虽说信上之事没谱了些,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扯这么个罪名安在伯府头上,但想着不要辜负了她的一份好心,到底有没有人想暗算伯府,他多多打听着也注意着就是,来日见了婵妹妹也有个话答。 又过了几日,到了秦盛之生辰这天,若往常时候必要设个有排面的宴会,招呼了许多交好的同僚来府上热闹才是,然太子七七未到,万万不敢大操大办的,热闹的事只得往一边放,免得皇上听了不悦。 各府只在私下里送了礼来,阮芳舒忙着归置礼品列礼单,依次招待来送礼的各府人等,忙了一整日,到晚间又少不得取了往年礼单来比照,循着人情往来琢磨回礼之事。 转天儿吃过了早饭,阮芳舒让秦婵来正屋,说有事叫她去办。 阮芳舒把秦妙送来的东西给秦婵过目。 “这是你父亲一直想要的茄皮紫釉观音熏炉,难为你姐姐有心,竟寻了送来,这个便留下。这两罐芙蓉玉肌膏是你的,虫子咬了时涂一涂,你拿回自个儿房里用去罢。” 阮芳舒让青桃把那两个白瓷的小罐子拿去,青桃并着盛罐子的四方锦盒一齐抱走,快步送回了秦婵屋里。 “至于剩下这些物件,你去一趟侯府,咱们再添些东西,都给送回去。你姐姐在侯府里要打点的地方少不了,她的嫁妆也不知用了多少了,手头紧不紧,这些东西让她自己留着花用。你去了就说咱们家里不缺这些,别费心往家里送东西,和侯爷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阮芳舒嘴里念念叨叨的,一面打理着秦妙送来的秋香色花绫,一面让嬷嬷从立柜格子上取了那张压着的笺来,给秦婵道:“这是我托了娘家老婶,在江南求来的土方子,你嘱咐你姐姐按方子抓药吃了,若三个月里还没怀上,我再寻别的方法去。” 秦婵见她从库房里又点了好几样大家伙出来,什么红木福禄寿屏风、团花嵌镜小柜、冰梅蝶纹大对瓶的,一样样都装进了马车里,小物件就更不用提了,林林总总一大堆,连着秦妙起先送来的一马车东西,又添了两架马车才够装。 秦婵有些哭笑不得:“娘,信侯府与咱们府上也就隔了三条大街,拿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搬家似的,另则她要什么没有的,我看你是白费了这心,姐姐见了这架势怕是也得吓着。” 阮芳舒没听她的话,半件儿都不肯少拿的,直等到秦婵她们坐的那马车收拾利索了,她才拉着秦婵担忧地道:“你还小,不经事,才说这样的话。你姐姐年纪轻轻就嫁到那等世代勋贵之家去,又是继妻,别看她回来时总说什么都好,背地里不知要受多少罪呢,说都没处说去。侯府那深门大院的,里头腌臜事多,捧高踩低的势利眼不少,个个都混成人精了,都不知怎么管才管得住。她是那样一个境况,咱们家总得给她撑腰才行,让那些没心的小人都看着,她娘家人去一趟,总是带着东西来贴补她的,还有侯爷那些个妾……” 秦婵又被絮叨了一通。她连连称母亲说的是,好不容易抽了手,小跑着坐到车里去了。 青桃帮她扇着扇子,笑道:“太太这是担心大小姐呢,小姐去侯府里送了东西,顺带看看大小姐,回来给太太说了,也好叫太太放心。” 秦婵道:“母亲的话细细想来都在理,早先我倒是没想到,姐姐在侯府日子会难过,咱们好好看看她去。” 她上辈子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过,母亲让她送,她也不过是匆匆送了东西又折回府了。因疑心上一世的事,她对秦妙留了心,既然好不容易去一回,她便去看看秦妙过的日子吧。 隔着三条大街也不算多近,毕竟京城大着呢。畅通无阻之下,马车行了半个时辰才到信侯府。 她们刚到了门口,早得了信的秦妙便迎了出来,极热情引了秦婵进门。 秦婵把母亲的话带到了,秦妙听后湿了眼眶,说母亲这样念着她,叫她心里踏实,有底气。 秦妙今儿的气色有些差,眼底泛着淤青,头上插的戴的也少,秦婵便问:“姐姐怎么脸色不好,可是遇着忧心的事了?” 她疲惫地笑笑:“别的能有什么事儿,侯爷是个那样性子的人……唉,你且到后院里待上一会儿就全明白了。” 两人说着话时已到了后院,只闻一阵轻软甜美的歌声,悠扬着从偏侧小院里传出来,传进两人耳中,自然也传进来往奴才们的耳中。 “姐姐,这是?”秦婵微讶。 秦妙冷嗤:“昨儿晚侯爷新抬回来的妾,出身楼子的。早上奉茶时我见过她了,妖妖艳艳的,嘴还挺甜。” 秦婵蹙眉默了半晌,随她进到屋里吃了盏茶。 她心道这信侯爷也太不像了,什么样的女人都往家里抬。早听父亲说信侯爷是个闲散人,不问朝廷事只爱享乐,终日赏花遛鸟吃酒摸牌的,亏得有个侯爵加身,一辈子锦衣玉食无忧,如若不然,便是个十足的浪荡子弟。 那歌声半刻没停过,绕在耳边叫人脑子疼,秦妙是当家主母,她既不管,那自己这么一个便宜小姨子哪有开口的份儿,心里想法再多,也只得闭紧嘴,老老实实在一边坐着当客就是。 秦婵权当自己聋了,从袖中摸出了那张土方子,悄悄嘱咐了秦妙好生喝着,且看管不管用。秦妙道一声“母亲费心”,把方子交给她的贴身丫鬟青杏收着。 “侯爷这会儿可在府上?”秦婵道。 “他前脚才走的,知道你来,还说要我留你吃饭。你不必等着见他问好,他什么时辰回来都说不准呢。”秦妙道。 秦婵点头,又吃了口茶,想着母亲所言果真不虚。侯爷花心,三十好几的人了,妾一个接一个往里抬,嫡子嫡女原配早留下过两双,秦妙嫁来府上一年肚子里还没个动静,妾又那样猖狂,这日子该怎么过。 没过多久,青杏便报饭菜已经摆好了,姐妹两人便去吃饭,都是秦婵素日爱吃的。期间青杏又在秦妙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秦妙便高声道:“让她进来。” 秦婵往门口处看去,便见个身穿桃红色衣裳的女子款款走进来,腰肢儿柳条似的细,步子挪得轻巧,掐着帕子的手翘起个兰花指,含头收胸的,向她两个问了声好。 只听她说话时的甜嗓便知,这位就是方才唱歌的。 秦婵不动声色把筷子放下,心下生厌,一瞥眼,竟见秦妙极和蔼的模样,还对她道:“香岚,你吃饭了没,快过来坐。” 香岚拘谨着答:“未曾吃过。” 青杏上前请了她两回,秦妙又招呼得殷勤,她推脱不过,便挨着凳子沿虚坐下来,也不敢拿筷子吃。 “嗨,你瞧你,都是自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好拘谨的,快吃呀。这些都是我妹妹爱吃的,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若不合,我再命他们做去。”秦妙道。 香岚慌忙称不用,拿起筷子伸到面前那盘菜里,夹起一颗花生嚼了半天。 秦婵竟是看不明白了。方才她唱歌唱得那样欢,恨不得府里上下都听见,这会倒噤若寒蝉了。 秦妙喝汤时抬眼看了她,又迅速耷拉下眼皮:“香岚,你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我妹妹不是外人。” 秦婵配合了她的话,向香岚露出个象征性的笑。 香岚绞着帕子道:“太太,您让我在院里唱歌,说午间老爷来时听了高兴,我唱足了两个时辰,老爷也没来……” 秦妙“嗨”了一声,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来的,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只因他吃饭前临时有事出去了,未曾到你跟前去夸你,他倒与我说了,说你唱得极好,他喜欢着呢。” 秦婵心惊,这话与她才刚所听完全是两回事,直到她收到了秦妙递来的眼神儿,又见香岚低着头红了脸,全然信了话的模样,她飞快琢磨了一阵里头门道,不禁生出股不好的预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秦妙招呼香岚往近处坐坐,别拘礼,给她夹菜,又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爹娘何在。 香岚低头道:“太太说笑了,我这样的出身,爹娘是谁长什么模样,哪里还记得住。” 秦妙叹了一声:“真是个可怜人。你可还有什么亲近的人,素日多有往来的?” 香岚绞着帕子道:“没有了,自幼一齐在楼里长大的姐妹们,各自有了出路后便断了联系,来到侯府,老鸨收了钱自然也不管我了,连贴身丫鬟都没一个能伺候超过半年的。” 秦婵听着,便寻思着这香岚乃是孑然而来,未来前程如何全然系在了侯府里头,系在了侯爷的恩宠上,无亲无友的,岂不是半点退路都没有。 果然,秦妙听了,将正在夹菜的筷子收回,忽绷紧了脸,对香岚沉声道:“你该知道侯爷的性子,他最爱玩儿,京里但凡有好嗓子唱曲的,没有一回少得了他的。我叫你唱,也是念着你初来乍到的,没恩宠难立足,你唱得好,必能多得侯爷喜欢。不过,这事你绝不许告诉别人去,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被人听见了,说我只偏帮你,我这主母可有排头吃了,到时便要受你连累。如此一来,往后你若遇着了什么难事,再想让我出面替你料理,也是不能了。” 香岚受惊,立刻放下筷子急道:“太太放心,香岚什么都不会往外说去,太太是个好人,往后的日子也得仰仗太太照拂,谁要是说太太半个不好,我都不依的。” 秦妙渐渐地笑了,对秦婵说:“婵儿你听听,我先前同你说的不假吧,这香岚最是个嘴甜的。” 秦婵扯了个笑,道了声正是。香岚听了这话,自然以为秦妙在背地里也在夸她,心里又多了些感激。 又说了几句话,香岚不敢留了,秦妙也没再拦她,由着她离开。 “可打听清楚了,香岚真像她刚刚说的那样,是个无依无靠的?”秦妙问青杏。 青杏答:“是,奴才打听清了,和她说的一样,她陪嫁的东西也不多,还不及婵二小姐今儿送来半辆马车的东西呢。” 秦妙笑道:“一个小娼妇,若没运气好遇着侯爷,现如今沦落到哪里去尚且不知,出来时又被老鸨刮一层,能有多少傍身的银子,就那些东西恐怕都是侯爷给的。” 青杏附和道:“太太说的极是。您是相府嫡出的大小姐,大家闺秀,她想和您比,自然是半点都比不了的,家里老夫人挂念着您,让二小姐送了三马车的好东西来帮贴,底下人看着,没有一个不艳羡的。您出身这样好,娘家又疼您帮您,这是谁眼红都眼红不来的。” 秦妙却表情古怪了一阵,片刻后才舒展了眉头。 青杏身后进来个小厮,打了个千儿向秦妙道侯爷今晚不回来了,在他友人处住。秦妙见怪不怪,说了声知道了。 秦婵已对秦妙的意图猜了□□分,料想秦妙是要对付香岚,便在对付之前先打听香岚的家底,见她没靠山没钱,又是那么个性情,就好摆弄了。 秦婵也不是那不知事的人,嫡妻整治妾,婆婆整治儿媳妇,这么些年纵然没见过太多,也听过不少了,左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人走远了,秦婵裁度着说道:“姐姐,我看香岚自知低贱不敢逾矩,又对你很恭敬,来日必是个好相处的。” 秦妙却笑着摇头,“你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青楼里出来的,身子不知经历过多少男人的小骚蹄子,能有什么好心。别看她今儿摇尾乞怜的,保不齐是装出来的模样,有她好日子过的时候,我可就难了。” 秦婵便不再多言,想必香岚将来要吃秦妙许多的手段。她吃过午饭,说着要回家去,秦妙说午饭过后这时候正热,要走也得趁凉快些再走。 秦妙还说侯爷才跑去一趟海边,弄了批海货回府,活的都在池子里养着,她才吩咐了下人挑些好的鱼虾螃蟹等装进木桶里,再抬到马车里捆牢了,让秦婵带回去给爹娘尝尝鲜。 秦婵又说了一回姐姐太费心,也正觉着困,秦妙就打发人收拾个干净屋子出来,供她午睡。 许是早起多走了几步路,又费了些神的缘故,秦婵一觉醒来竟瞧见天都暗了些,知道这是睡得误了时辰,连忙起身准备回府,推门出去时却见情形不对。 “小姐,您醒啦,那边有好戏看呢。”青桃站在门口,指着香岚住的那小院踮脚道。 路过的奴才也一个个往那边斜眼看,相互低声交谈,秦婵只听到有个女人骂骂咧咧的,什么样难听的脏话都往外倒,好像是侯爷别的妾,香岚呜呜地哭,极少还嘴。 过了一会儿骂声指止住了,秦婵以为总算消停了,不料香岚忽然凄厉嚎起来,扯着嗓子哭喊开了,秦婵见事儿不对,拔腿过去瞧,一起子看热闹的奴才自觉着让了路,让她进去。 “婵二小姐,救我!”香岚跌跌撞撞跑出来,衣衫发髻都乱了,手上胳膊上被簪子的尖头扎出了许多血窟窿,见秦婵来了像见到了救星,连忙躲到她身后去。 “你个小□□还学会躲了!你有胆子鬼唱,没胆子吃姑奶奶的教训!正巧侯爷今晚不回府,我看你给谁装可怜样去!” 那妾撸起袖子骂着出来了,乍一见秦婵并不认得,便停住脚上下打量起来,青桃上前道:“这位是侯夫人的妹妹,秦相府上的二小姐。” 妾立刻换个嘴脸,赔了笑道:“原来是婵二小姐,我们太太的亲妹妹,今儿来侯府做客的,我就说怎么来了个天仙却眼生呢。” 香岚躲在秦婵背后只是哭,纤巧细嫩的一双手全红了,在衣服上淌出数条血线。 秦婵也不知今日这事她该怎么办,她只是客,也做不了什么主,只得抓个奴才道:“快去请你们太太来。” 那奴才去了,没多久又回来,说:“太太说她正忙,没空管这边的事,应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都别闹了,各回各屋去,谁都不许再挑事。还说天已黑了,让二小姐在侯府住一宿再回去。” 那妾听了,冲香岚冷哼一声,扭着腰离开。秦婵见人都散去,不好留在这继续掺和她们家事,也走了。 秦婵回到屋里坐了会儿,摘下一边的耳坠塞到青桃手里,小声道:“青桃,你去送些擦伤口的药给香岚,悄悄去,避着些人。若有人见了问起来,你就说是我丢了耳坠,四处找找,看是不是掉在香岚院里了。” 青桃素来伶俐,记下秦婵的话揣着药立马去办了。秦婵本没有道理参与进来,多管闲事的,可她却隐隐猜到,闹这一场的背后该有姐姐的手笔。 侯爷白日里什么时候走,今晚回不回来,下人只报与姐姐的,那妾要么是姐姐授意来闹,才敢这样猖狂,要么是被挑唆的。 表面和气,背地里趁侯爷不在,使手段对付新来的妾,若一切都是姐姐指使…… 秦婵脊背发凉。若她拿出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自己又全然信任她的情况下,自己如何能遭得住。 上一世,姐姐表面和和气气说家里人都在营救自己,让她安心等在牢里,可细细品一品那话,先报喜后报忧,又说什么“耗个一年半载的,也不会不管你”,自己岂能耗得起一年半载?说这话就是叫人寒心呢。区区三天里,已想死过许多回,真过个一年半载的,都不知她还有没有命活,恐怕不是病死便是活活熬死。 她若真有心,哪怕家里救自己难些,她也断不该在那样的时候,说后头那些话的。 伯府受灾的事与秦妙无关,她尚且相信。可秦妙有没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就说不准了。 她究竟哪里得罪了秦妙? 秦婵千思万想,想不出个缘由,又回想起她白日里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不像是对她怀有芥蒂。难道,是在她二嫁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惹疯了她不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到了第二日清早,秦婵要回相府去,秦妙送的许多桶海货昨晚就装了马车,早上就不必麻烦了。 回到家中,阮芳舒连忙问侯府里的情况,“你在侯府里住了一夜,见姐姐过得可好?可被那些妾给气着了?” 秦妙心里又叹又笑,那些妾不是被秦妙耍得团团转,就是被逼得成了众矢之的,还都尊敬着她,哪里轮到她受气。 “娘放心,姐姐好着呢。”秦婵拉着阮芳舒的手宽慰道。 阮芳舒又问了一会儿侯府里的境况,秦婵都答了好话,她这才渐渐放心。 过了一个来月,太子出殡,皇宫里出来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抬着棺往皇陵方向去,临路撞上这事的百姓,不管正在干什么都得跪下,偏偏宫里的人走得慢,这一跪就跪去了半日。 这时候秦婵忽想起了香岚,便差人去打听她近况,也不知她伤养好了没有,有没有再被欺负。 “回二小姐,香岚死了。” 秦婵一抖,手里的茶盏“咣”地掉到地上。 她扶着额头冷静了一会儿,“人是怎么死的?” 下人报:“是上吊死的,已死了许多天了。” “侯爷怎么说的?” “侯爷倒是没说什么,只吩咐太太料理后事,太太哭了一回,便命人拉到城外北边一处荒坟里葬了。” 秦婵给了报信下人赏钱,感觉头疼得很。她虽只见过香岚两回,谈不上什么情谊在,但听说她死了,心里也是极不好受的。 正巧今日太子出殡,满京城吹吹打打鬼哭狼嚎的,秦婵便命青桃取个铜盆并几叠纸钱,换了身素净衣裳,去花园角落里烧了。 下人们都以为她在祭拜太子,青桃蹲在火盆子边,折了根树杈子帮她拢火,只有秦婵自己知晓,她不为太子亡灵做这些,太子上有皇上皇后哀恸,下有举国臣民跪送,不缺她的微末心意。 而香岚无亲无友,孑然一身,想来是活着时受尽了折磨,死了胡乱葬在荒野坟冢里,怕是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秦婵想着想着,眼圈儿红了。 “小姐,别太难过,太子去了,这不是还有闵王爷疼您嘛。”青桃俯在她耳边道。 秦婵在她腰上拧了一把,烧尽了纸钱,让下人把这里收拾干净,服下止头疼的药兀自去睡。愿香岚投胎时投去个好人家,有人疼有人爱。 又过了几日,七夕节到了。 秦婵起床,吃过早饭,沐浴熏香,挑了件折枝兰花纹的秋罗藕荷裙穿,是今年新做的,又添了个米白小褂在外头。 小丫头替她梳着头发的功夫,青桃端着小盆从屋外进来,笑盈盈道:“小姐,瞧我昨晚放在花园里的盆,今天已接出这么多露水了,快往眼上和手上擦擦吧。” 传闻七夕节这日,取前夜里接来的露水擦眼擦手,可使人眼明手快。露水凉津津的,正像这夏秋的天儿。秦婵擦过后,在脸上搽一层细白的鹅蛋粉,又抹了桃花胭脂,插几支好看的簪,问道:“楼上可收拾好了?” 青桃道:“这是自然,前天开始就收拾了,今早厨房里就开始做东西,正陆陆续续往楼上摆祭品呢。” 这个楼原本是为了府里的小姐们建起来的,想做个绣楼养女孩用,不过阮芳舒嫌掬得慌,住得也不够便利,秦盛之也赞同,就没让她们搬去,是以现如今空着,有时宴客用。 说话的功夫,阮芳舒来了,见了秦婵衣着,笑道:“你穿得着实素了些,不过倒也雅致。” 秦婵道:“胡乱穿的,又不是过年,不必太喜庆。过了晌午冰真她们过来,再招呼些丫头,我们上楼去,一起过节观星。” 阮芳舒道:“好,娘替你张罗香案供奉,厨房那边酒菜果子的,这一天你都不必操心什么,只管去和女孩们玩去吧。” 阮芳舒给府里丫头们放了假,把秦律身边的大丫鬟,名叫青荔的也给打发出来,让她随秦婵她们一处玩。 青荔是府里丫头们模样身段最出挑的,性情温和,又是小时候就到了秦府,阮芳舒亲眼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的一个好姑娘。 阮芳舒把她拨到秦律身边伺候,想让她做个通房丫头,她自己也说愿意,不过秦律没存这个心,青荔拨到他院里一年了,还没被他碰过身子。 青荔到了,也不多说话,只顾在楼前一片宽敞平地处擦桌子搬东西,待会人来齐全了,都在这处聚着玩。 过了晌午,陶冰真和夏露果然来了,夏露第一个拿出她制作的巧物儿,迫不及待要显摆。秦婵她们往她手上一看,竟是个木制的小宫殿,精精巧巧的,煞是好看。 陶冰真立刻笑了:“这是你买的吧。” “瞎说什么呢!我费了半个月功夫做的!”夏露跳脚。 “你竟有这手艺?难得啊。”陶冰真等人围着小宫殿细看了一阵,都赞了夏露手巧,也不敢再逗她说是买的,免得夏露真生气。 “冰真,你的呢?也拿出来给咱们瞧瞧。”夏露道。 陶冰真却道:“我压根儿没做东西,自然也没东西带来,专门看你们做的来了。” “看把你给懒的,我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你好了。”夏露戳着陶冰真脑门道。 丫头们也把她们做的东西拿出来,有剪纸的小衣裳,珠线攒的假花,鞋面儿,自己调的香粉等,有个丫头拿出一小瓶凤仙花汁,每人都涂了些在指甲上。 青桃摆出自己捏的泥偶,涂了颜色还给穿了衣裳,着实有趣。 青荔拿出一条五彩的络子,还往里掺了金线打的,手艺精湛,格外华丽,比元宵节时宫里放出来的烟花还好看,秦婵瞧着,竟比夏露的小宫殿还要喜欢些。 “吉姐儿,你的东西呢?”青桃招呼道。 吉姐儿傻乎乎站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嗳”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引得众人哈哈笑了。 原来这吉姐儿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姑娘,平日里愣愣的,倒是有点力气,就命她在厨房里帮忙。 前些日子里,这吉姐儿还挨了管厨房的嬷嬷一顿打骂,起因是去年腌的一条火腿拿出来用时,切开一瞧竟坏了,厨房嬷嬷气这个吉姐儿没做好活计,拿起笤帚追着她打,骂她又傻又犯懒,就知道看猫儿狗儿的掐架。 秦婵听到了动静,十分怜悯吉姐儿,过来替她解了围,安慰了她一阵,还给她吃了些好东西。这不是第一遭了,吉姐儿往日里就常受秦婵照顾,对秦婵也比旁人亲近。 吉姐儿回来时,抱着个花瓣形的盒子,她傻笑着打开,一阵甜香四散,里头是她做的巧果,用模子压成喜鹊形状的。 秦婵拿起一块吃了,立刻赞她:“这个倒是应景,又甜而不腻。我们吉姐儿手可真巧。” 吉姐儿得了秦婵的夸赞,很是高兴,头一回大方起来,要分给众人吃,众人都笑着逗她几句,也拿些她的巧果吃。 “别人的巧物儿都拿出来了,咱们婵姐儿的呢?”陶冰真道。 “哎呀,差点把你漏了,你该不会要蒙混过去吧,咱们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快拿出来。”夏露亦道。 秦婵莞尔:“没想蒙混,我有呢。” “等等——”夏露忽然道。 众人都看向她,听她有什么话要说。 “快让咱们看看你那件绣了三年的嫁衣。你手巧我们素来知道,不拜织女都使得,也见过你绣的东西,现在想看最好的那一个。” 夏露很是雀跃,并未看出秦婵的一丝失神。那件嫁衣见证了她满怀希冀直至希冀破灭的日日夜夜,载着一段伤心事,是她现今最不愿看到的东西。 不过她不想拂了大家兴致,便让青桃她们拿来。青桃把嫁衣取了来,套在衣架子上供众人细看,见者无有不称叹的。 绣法足有十几种,阵脚极密,衣领两侧是金线勾的层层牡丹花纹,肩下一排穗子,裙摆正中是一对彩凤凰,活灵活现的,裙边袖口等处云纹浮动,从头到脚让人移不开眼。 “待婵姐儿穿这身嫁衣出嫁时,可有得风光呢,任谁不得赞你手巧的。”夏露围着嫁衣夸了半天。旁人亦附和。 秦婵只是浅笑。她心想着,再嫁时她偏不穿这件嫁衣,宁愿去外头买回来再补针线,也决计不穿这件的。 七夕这日,孩子们也准许玩闹,秦征在私塾里读了半日书,后半日放了假,让他回家过节去,他不过才八.九岁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也跑去后院里跟她们玩。 他来了,一眼看中了青桃捏的泥偶,青桃便送给他,奈何他待在这玩了一会泥偶,渐渐发现不对劲。 放眼看去,甭管大的小的,都是女子,只有他一个男子在场。 秦征红了脸,心道自己是个男子汉,怎能与一大群女子玩上半天,被人知道了他的脸往哪搁。 他再也待不住了,说一声要去看看姨娘,就抱着泥偶跑掉,众人也由着他去了。 玩闹着就到了夜里,是时候登楼拜七姐去了。 香案上的贡品早已摆好,香火正燃着。皎皎明月,天河璀璨,女子们跪下,双手合十。 “每个人只准许一个愿,多了就不灵了。”夏露小声给大家提个醒。 “知道呢。”陶冰真道。 月光映着秦婵的脸,泛出清婉柔和。她闭眼,默默祈下一桩心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小圆柱状的香灰掉落半截,秦婵她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这时候一个个倒是都不闹不多嘴,生怕嘴快说漏了去,许下的愿望就不灵了。 三姨娘康素荷抱着秦妍过来瞧瞧,身后跟着秦妍的奶妈。秦妍四五岁的年纪,脸蛋肉乎乎的,两条小腿当啷着,不哭不闹很乖巧。 康素荷身材不像周兰那般纤细,她略胖些,不常出来走动,素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今日她肯来倒出乎秦婵的意料。 秦婵忙命人给康姨娘搬凳子来,康素荷说几声“有劳”,就抱着孩子坐下,说道:“今儿姑娘们过七夕,我带妍姐儿过来沾沾喜气。她头两天里着凉生病了,晌午时候才渐渐好了些。待会儿斗巧,烦劳得巧的那位姑娘给妍姐儿结红头绳,也不知姑娘们肯不肯答应。” “这有什么不肯答应的,趁着月光亮堂,咱们赶紧穿针吧。”夏露把袖子挽至臂弯,已是跃跃欲试。 众人应声,小丫头们便张罗起来,拉出一大屉的温乎馒头,往每个印花馒头上插了七根银针,分给在场众姑娘。 陶冰真不要馒头,不想穿针引线,夏露她们便强往她手里塞,“你拿着!谁家女子七夕不穿这一回针线的,就是再穷人家的女子,今天都要换身新衣隆重着过的,怎么就你懒了,不许你发懒!” 陶冰真求饶不过,不情不愿捻起五色线中的一根,随着她们坐好,摆出架势。 小丫头一声令下,所有人开始穿针,其中当属秦婵最快。她眼清目明,手上动作利索,率先穿完一根五色线,去捻第二根,青荔比她慢些去捻,排在第二名。 “嗨呀,你们等等我呀!”夏露正在与最后一枚针孔较劲,眯缝着眼好不容易才穿过去,一抬头,竟见好几个女孩将第二根线都穿了一半。 秦婵笑道:“这是比量,可不能等你,若等你,头筹就被你拔去了。” 夏露便说她小气,更加聚精会神去追秦婵与青荔。奈何终究差她们些,勉强得了个第三名。 秦婵的第一名与青荔的第二名,是实至名归,然而夏露这第三名,则是其余丫头有意让着的。 夏露到底是官家小姐,金贵着呢,下人们见她不高兴了,可不得哄着,这才一个个的将手上动作放慢了许多。 秦婵的五色线穿过七枚针孔,互不纠缠,极是齐整,引来丫头们一阵夸赞。 陶冰真最慢,照规矩得送份礼物给秦婵,她又没专门带什么东西来,便从身上摸索了一会儿,将一块绣了忍冬花的丝绸帕子送给秦婵:“提前说好了,这帕子是我买的,可不是我绣的,咱没那么巧的手。”引得众人笑了。 康素荷抱着快要睡着的秦妍过来,向秦婵道几声喜,又道:“果真是咱们婵姐儿得了巧,还请劳烦二小姐给妍姐儿的红头绳打结了。” 她从秦妍头上解下一根红头绳子,秦婵接过去,摆在手心抿好,一连打了七个漂漂亮亮的结,再戴在秦妍脖子上。 “妍姐儿有福,有福!”康素荷笑眼弯弯,高兴极了,又让秦妍叫两声姐姐,秦妍奶声奶气地叫了。 秦婵夸秦妍聪明,说了几句话,康素荷说不便久留,姑娘们好好玩着,她带妍姐儿回去睡了。 康素荷抱着秦妍走后,夏露不甘心地叫唤起来:“刚才有阵小小的风呢!你们说是不是!” 青荔少言寡语的,这时候也柔柔道:“夏小姐说的是,风也吹着我了,险些把线吹偏。”夏露一听,登时更起劲了。 秦婵抿唇一笑,对夏露道:“殊不知穿针不难,难的是临风穿针,这时候才考本事呢。” “罢了罢了,都什么时辰了,快别再提穿针的事,都赶紧过来看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了没。”陶冰真打断她们,想赶紧把这茬揭过去。 于是众人都找椅子凳子坐了,小丫头今晚也准她们坐,都仰着头往天上看。今夜格外晴朗,牛郎织女星煞是明亮,天河是银亮亮的一大片,月亮也好看。 嬷嬷们端了新沏的杏仁茶送上来,每人就着点心与小片熏肉吃些,秦婵又嘱咐人别忘了把喜蛛放到盒子里去,明早再看结的网漂不漂亮。 青桃嘴皮子伶俐,当即讲起鹊桥仙的故事,众人都听得认真,她讲完了,立刻有小丫头接过去,讲乡下人怎么过七夕的。 “我们都去南瓜棚里藏着,躲好了不许出声,有运气极好的,就能听见牛郎织女相会时说的悄悄话。谁若听见了,保准有一份好姻缘。” “哈哈!我不信!” “是真的,你别不信,有人听见过悄悄话的……” “不是牛郎织女说悄悄话,是野鸳鸯咬耳根子呢!” 引来一阵哄笑。又絮了一会闲话,众人渐渐困了,便前后脚下楼回各自房里去睡。陶冰真和夏露是客,夜里回去多有不便,府里已给她们安排了房间,各处早布置妥帖的,差人送去住了。 秦婵回到闺房,命青桃也早些回去睡。待夜更深浓时,她撩开床幔,从妆匣里摸出那只金丝檀木盒子来,打开锁,从网兜里取出闵王送她的那块羊脂玉蝉,置于月光下细瞧。 这还是她头一遭拿出来看呢。 这只玉蝉当真可爱,月光下映衬得它莹润了许多,把玩起来颇觉有趣。待指尖不经意滑过蝉翼时,眉心微动,竟有些异样粗粝的触感。 她眯起眼,仔细去看蝉翼,因瞧不大真切又点了灯。伴着灯光,秦婵依稀看见,上面刻有一行小字,她朱唇轻启,认出一个字就念一个字—— “千、里、共、婵、娟。” 门外有细弱的脚步声,是青桃见到这边光亮,赶来询问她可要服侍。秦婵手脚慌张,下意识将玉佩往袖里藏,隔着门说一声不必,又连忙吹熄了灯。 青桃走了,她握紧了蝉玉佩回到床里,一片黑暗中,禁不住又拿出玉佩来抚摸。她猜想着,既然有小字那一处的做工与其他部分的手感全然不同,那行小字应当是有人后刻上去的。 思来想去,能在闵王的玉佩上刻字的,大抵就只有闵王自己了。 这,这究竟是何意? 秦婵蜷起身子,鸦羽般的睫毛轻微颤动,兴许是王爷身处边关时思乡了,有感而发刻上去的。她将玉佩压在枕下胡乱睡去。 第二天她醒来后下床时,青桃将昨日放在盒子里的喜蛛打开,秦婵探头往里一瞧,那只喜蛛已在盒子里结了一张又圆又密的网。 青桃拍手笑道:“小姐,喜蛛结网,这是要有大喜事呢!” 她这句话才说完,立马就有个小丫鬟闯进了门,嘴里大口喘着气,脸蛋红扑扑的,极兴奋地喊道:“二小姐,闵王来咱们府上提亲了!” 秦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面上有些许迷茫之色,问了句:“你说什么?” 小丫鬟已喘匀乎了气,喜气洋洋又说了一遍:“二小姐大喜!闵王带媒人上门提亲来了!” 总算回了神,秦婵心里渐渐升起一片苏苏麻麻的感觉,引得她呼吸浓重些许,这感觉竟是从未有过。她低头,抿着唇有一下没一下拢动如瀑青丝。 青桃乐得张大了嘴,险些跳起来:“这个喜蛛当真应验,又也许是小姐昨日的祈愿,被七姐听去了的缘故。” 秦婵被说中了愿望,当即红了脸,她昨日的确拜求仙女赐她一桩美满姻缘。 可前世里,王爷明明不是今日来的。他竟比前世早来了些天提亲,这倒不知是什么缘由了。 就在这时候,前院里炸锅般地热闹开了。 今日无早朝,秦盛之与阮芳舒才吃过了早饭,就听下人来报,闵王上门来了,还是带着一对大雁来的。 夫妻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自古至今,大雁都是求婚时要用到的礼,王爷一大清早带了对雁而来,意图不言自明。 霍深人已坐在堂屋等秦盛之,端着茶盏徐徐喝了几口。他带来的媒人站在他身后,神色又懵又慌。 这媒人是霍深方才命人临时找来的,并不提早认识。媒人猛咽口水,想她几十年牵线搭桥的,不知结了多少对姻缘,却唯独没帮王爷提过亲,这叫她如何不慌张。 另则,闵王竟是不走寻常路,哪有男方亲自登门提亲的,这等事不都得是先派个媒人去女方家中询问,是否有议亲的心思,待女方家里同意议亲了,再送大雁来求婚,互来互往的,彼此琢磨着家世品貌等诸事,慢慢儿地把婚事定下来才符合常理。 闵王倒好,两件事合在一起办了,王爷倒是轻省,少费了不少功夫,她可就难了,几十年里都没遇到过这样行事的。 媒人看着闵王的背影,猛然打了个哆嗦。若办不好事,她的脑袋必然是保不住了,无论怎么着,都得把这婚事给说下来才成。 此事不仅惊动了秦盛之夫妻与秦婵,周姨娘知道了,康姨娘知道了,满府下人们自然也知道了,这还不算,就连暂住在秦府的夏露与陶冰真,都惊闻了消息。 秦盛之往这边赶的功夫,下人们风风火火在前院里归置闵王带来的东西,周姨娘饭也不吃了,立刻跑来堂屋边墙角守着,往屋里巴望。夏露拉着陶冰真也往堂屋近处走,没敢离得太近,只是掂着脚望那边瞧。 夏露瞪大了眼,满面错愕对陶冰真道:“那个凶神恶煞的闵王,竟看上了咱们婵姐儿来提亲?这还使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夏露拽着陶冰真往后院走,想去秦婵处陈清厉害,她道:“我爹说,闵王在边关时杀人无数,最厉害的一次当场坑杀了五万敌军,那日朔风凄凄,哀嚎传遍千里,闻者毛骨悚然,惊惧难当。唯独闵王如若无事发生,事后还与属下饮酒作诗,切磋武艺,可见是个面冷心狠的!岂不知杀人太多,他身上早已染上了煞气,谁若与他亲近了,命薄些的不早被克死才怪了,婵姐儿嫁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陶冰真连忙拉住她,让她别添乱去。那天她见闵王与秦婵纵马而去,并未再告诉旁人,连夏露都未曾告诉,生怕她说漏了嘴,是以夏露什么都不知道。 陶冰真知道两人早就互生情意,人都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最难得的便是情投意合了。这道理既然懂得,此时怎好再去胡乱掺和去。 她笑笑:“你爹夏学士,平日里你总说他最是个迂腐不化的,这时候你倒是全然信了他的话。别的不说,单说坑杀敌军一事,你可知道养一日的战俘要费多少粮草?光是粮草就足以叫咱们的大军吃不消了,更别提带着多带那么些人走路,要看管,要拖慢行军进程等,原地坑杀是惨忍,但对咱们的士兵百姓却是好事。你也少读读那些风花雪月的诗,打仗都是你死我活的,闵王打赢了,护一方百姓平安,这就已然很好了。” 陶冰真到底是吏部尚书的女儿,知晓管人是一桩极麻烦的事,立刻就想出了这些道理。夏露总算被劝住,不再闹着往后院去,只是对闵王的成见仍在,一副不大欣喜的模样。 堂屋里,秦盛之总算到了,他与闵王寒暄一番,便询问其来意,果然,王爷说,今日是为求娶府上二小姐秦婵而来。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秦盛之仍觉难以置信。他自认为是个聪明人,朝廷里谁的心思是什么样,不说猜出个七八分,四五分总是有的。 可今日这件事,他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婵儿本该是太子妃,因祸未能出嫁,想来再与皇族议亲是难上加难了,再嫁只能低嫁。如今王爷亲自上门提亲,自然是求都求不到的大好事。 可越是这样,秦盛之便觉得越危险。他总觉得背后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是他未曾看破的。 媒人瞧准时机,立刻绽出一张花朵似的笑脸,凑上来道:“丞相大人,您就别再犹豫啦,这可是天大的好姻缘啊!您是有所不知呀,送来府上的那对大雁,都是咱们王爷昨儿披星戴月奔出城打的,夜里黑压压的,到处都是鬼魅树影,下属们别说打雁了,没撞树就不错了。可咱们闵王爷是何许人也,他的本事可太大了,一抬手抛出两枚石子,一双大雁就竖直掉下来了,再趁着清早城门刚开时回来,送到丞相您的府上……” 媒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一经发力,便越说越来劲,也不知是真是假。秦盛之嘴上附和连连,实际正趁这功夫琢磨答应婚事的利弊。 能嫁进皇族自然是风光无量,可两家结了亲,从此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来日发生什么意外,秦家再想独善其身也是不能够了。 庆王一心要争皇位,且胜算大,闵王偏偏半点野心都没有,两位王爷素来又不对付,这时候与闵王结亲,难保来日庆王登上皇位,不给秦家穿小鞋。 正在他深思熟虑之际,阮芳舒来了,借端茶的时机,在秦盛之耳边小声道:“婵儿对婚事有自己的主意,要亲口对老爷说,正在后头等着呢。” 秦盛之一怔,心道实在是胡闹。他正犯难,怎么她也出来搅和。可到底是偏疼的女儿,秦盛之思索片刻,想着听听她有什么话说也无妨,故寻了个借口去见秦婵。 “你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吧,王爷还在等着。”秦盛之匆匆到了,面色有些不愉。 秦婵把心一横,当即跪下:“爹,女儿愿意嫁给王爷,您不妨直接答应了他。” 她知道父亲的顾忌,上一世父亲就是这般,对结亲之事左思右想,并不敢贸然答应,秦婵心里亦没有主意,经秦妙反复劝了,她终于拿定了主意,才说决计不嫁闵王的。父亲骂了她一顿,到底心疼她,终是将这事按照她的意思给摆平了。 若她不来,想必父亲今日要寻理由糊弄过去,她与王爷的亲事定不下来,不知之后又要生出多少关节。 “胡闹!”秦盛之果然发怒,气得摔了茶盏,指着她面门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自己跑过来说三道四,传出去没得给秦家丢脸!” “老爷,您别责怪她。”阮芳舒忙上前揽住秦盛之的手臂,忍不住来劝,“婵儿大了,她有自己的主见了,这是好事呀。” “哎呀我说婵姐儿,都不用传出去了,就是自己府上的人听见,都替你害臊,哪有把嫁不嫁的挂在嘴边的,这么大姑娘成了什么了。”周姨娘闻风而来,她倚在门框处抱着胳膊,见老爷对秦婵发怒,她便有底气开腔,来一个火上浇油。 秦盛之一听,愈发生气了。 “爹!”秦婵拽住他的袍角,面色恳切。 “女儿此生,非闵王不嫁。” 话音一落,满屋寂静。 阮芳舒讶然,她想不到婵儿会有如此决心。周姨娘眼珠儿滴溜溜转开了,心想秦婵这样顶撞老爷,老爷待会必要盛怒,到时就有好戏看了。小姐这话说得莽撞,饶是青桃,都开始替秦婵担心。 然而,秦盛之旋紧的眉头渐渐松动,看着秦婵决然的样子,心情缓缓平复下来。 身为父亲,他平日面上从不显露什么,甚至关怀的话都少,可其实他很了解婵儿是什么样的人。 婵儿的性子随他,很倔,也肯经营。但凡她认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另要下一番苦工去做。别看她总是柔柔的,和和气气的,其实心里早有准头,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前三年,婵儿知道要嫁太子,她自己做主,托人打听太子吃穿喜好,日夜绣嫁衣,勤练宫廷礼节,甚至皇后娘娘身子有什么病,吃什么药她都了然,把身为太子妃该知道该做的事,做得周周全全。那时候,秦盛之便知道,这个女儿和他太像了。 如今见她态度坚决,必是早就盘算好了,说不定已经费过不少的心经营了。 “也罢,也罢。”秦盛之叹气。 秦婵的话使他不再犹豫。闵王既然有本事立下赫赫战功,他必有本事自保。皇族难进,只要女儿这一遭顺顺利利嫁进去,从此他们秦家便是一门皇亲国戚了,仰仗这个身份,再有他秦盛之苦心经营着,结局未必能差到哪去。 “你既非闵王不嫁,我这就回去,答应王爷的求亲。” 秦盛之匆匆离开。阮芳舒扶了秦婵起来,替她掸掸膝上的尘土,“你父亲最是疼你的,他不愿你受委屈。” “婵儿知道。”秦婵目中隐有泪光。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父亲都成全了她的倔强,这一次,她再也不能辜负父亲了。 周姨娘惊掉了下巴。 她不信老爷是这样的人,便飞奔出去,又跑回刚才那墙角去听。 “媒人,大雁,庚帖,本王都带来了,还缺什么?”霍深舒展了脊背,又懒洋洋靠在椅背上。 媒人的话虽然夸张了些,不过那双大雁确实是他亲自出城打的,他未换衣服,身上穿的还是一件麂皮的大氅。 秦盛之回来后,媒人还想继续撮合,被霍深止住。 “回王爷,什么都不缺了。王爷亲往议亲,微臣喜不自胜,岂有不应之理。”秦盛之恭敬回话。 周姨娘吃了一大惊,身子不稳,咣当跌坐在地上,屁股火辣辣地疼。 “嗯。”霍深微一点头,直起腰板往前坐了坐。 媒人更是欢天喜地,嘴角快要咧到耳后去了,“恭喜,贺喜呀丞相大人!换了庚帖,回去再合八字,这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霍深忽道:“怎么,合了八字才算定亲?” “这……这个是自然。王爷,上到天子,下至庶民,若要定亲,必得合过八字才行,若八字不合,互相有碍,这亲事便定不下来的。”媒人解释道。 霍深沉默,脸色也不好。 “本王亲自来一趟,就是要把婚事当场定下来,若非要合过八字才许定亲,那就立刻就找人合去。” 媒人道;“王爷不可随意找人合八字呀,须得是德高望重且精通命理之人才可,如此才不会伤了姻缘的福气。” 秦盛之也来劝,说早一时晚一时没什么要紧,王爷不必心焦。 霍深却没了耐心,他板着脸思忖一会儿,喊了个手下进来,下令道:“你带着庚帖,去广济寺找玄智大师,请他合八字。” “是。”手下领命而去。 玄智大师? 秦盛之暗暗心惊。玄智大师乃是本朝最负盛名的高僧,就算是皇上想见,都要提前派人去请,请得到请不到还要两说。 王爷这般下令,恐怕两人早就相识。可是,大师会给这个面子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霍深来时,时辰尚早,秦盛之便问:“王爷可用过早饭?如若不弃,便在府上随意用些。” 霍深答应下来。他赶着回城,确实还未吃饭。他带来的东西不仅是一对大雁,还有些山林里顺带打的其他活物,下人们须得一样样捆好了送到后边厨房去,这才在前头折腾了好长时间。 阮芳舒那边早就考虑到王爷要用饭,已提前做了安排。除了王爷,还有王爷的一群手下,今儿来的,无论谁都不能怠慢了去。 王爷前脚到,阮芳舒便在后院张罗开了,不怕做好了没人吃,浪费东西,就怕人家留下来要吃饭时,府里不能立刻端饭端菜,失了体面。 前院的倒座房腾了出来,供王府众人吃喝,秦盛之招待霍深,请他挪步到正厅里用饭。媒人早被阮芳舒迎到后头陪着去了。 吃喝完了,又坐等一阵,接近正午时分,去往广济寺的下属终于回来。下人们见了,纷纷往这边张望,周姨娘等这时刻也等了多时,府里顿时安静许多。 上辈子,秦婵没同意与闵王议亲,自然没与他合过八字,她不知结果如何,故而坐立不安。她打发青桃去小隔间里守着,听有什么结果,听明白了立刻跑回去告诉她。 “回王爷,玄智大师写下书信一封转交王爷,另有红玛瑙佛珠一串赠与相府二小姐。”下属道。 霍深不紧不慢打开信封,两根手指插.入,捻出信笺。信笺纸张灰黄,有股极淡的香火气,上头书写内容也简单,只有四个字—— 天赐良缘。 霍深笑了笑,将信递给秦盛之与阮芳舒看。 秦盛之与阮芳舒都很紧张,生怕算出个八字不合来,各自脸上都不好看,好在信上写的是大喜的消息。 两人终于彻底放心,渐渐露出笑容。秦盛之更是仔细端详了上头的四字,是玄智大师的墨宝无疑。 “玄智大师赠佛珠给婵儿,是何用意?”阮芳舒问。 那属下道:“大师说,二小姐有上苍眷顾,是福泽深厚之人,只是近来多有心绪不宁,长久下去于身体有亏,故赠开过光的红玛瑙手串,此物最能压惊宁神。” 阮芳舒大为感激,捧着手串念了几声佛,喜极之下眼眶红了许多。有高僧说婵儿一句“福泽深厚”,当真是比什么都强。 媒人立刻放声笑起来:“大喜,大喜呀!玄智大师亲自为王爷与小姐合过八字,还写下‘天赐良缘’四字,这婚事便定下来了!再也拆不散的!” 她这么一喊,许多人都听见了,府里下人知二小姐婚事定下,都是又惊又喜。青桃撒欢儿跑回去,把好消息告诉殷切盼结果的秦婵。 “婵姐儿,恭喜呀!”陶冰真也在场,听完青桃带回的消息,十分欢喜道:“我早就看你是个有福气的,现在连大师都这样说,保准错不了。婵姐儿……不,现在该叫你‘闵王妃’了。” 夏露在一旁坐着听完,也道了声喜。 秦婵脸上发烫,也不知该怎么高兴好了。原来她真正的好姻缘果然在闵王身上。 “哎呀,我来时只是想着玩的,本就两手空空,现在你定亲了,我却连礼都拿不出。夏露,咱们赶快各自回府,给未来的闵王妃备份大礼去。”陶冰真拉着夏露要走。 秦婵连忙追在后头招呼:“急着走做什么,也不缺你们的东西,晌午要到了,快留下一齐吃饭。” “不留了,不留了,你们正忙着呢,我们再留也是添乱。” 秦婵实在留不住她们,只得亲自把两人送出后府门,目送她们离开。 亲事已定,秦府上下欢腾。后厨里又忙开了,王爷带来的山货是现成的鲜味儿,挑些肥的烧了,再添油鸡红鸭、鸳鸯鱼片、四喜丸子、香菌百合等菜肴,昨夜备下的许多点心摆成二十个果碟子,糖葱并各色糖果装成什锦盒子,每桌都放上。 秦盛之又陪着霍深吃了一顿,正赶上秦律也回来了,还带几位友人回来,席间更热闹了些,秦律还特地敬了往返广济寺那位王爷手下的酒。 后院里,丫鬟婆子们纷纷围着秦婵道喜,亦极羡慕她手腕上开过光的红玛瑙串儿。周姨娘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待人渐渐少了,她才扭扭捏捏走过来,道了声喜。 她勉强笑了笑,局促不安道:“……姐儿,往日都是我不好,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别同我计较,你是个有福的,纵然做不成太子妃,将来也要嫁到王府里去,总归是做皇家的儿媳妇。别人的话不信,大师的话我能不信么?你说是不是?” 秦婵莞尔。这个周姨娘,虽能闹腾却翻不出什么大浪,与她较真儿实在没用,还白瞎许多功夫。 “姨娘快回去吧。您在府上这么些年,什么事看不明白,也不必我多说什么。”秦婵笑道。 周姨娘涨红了脸。这句话是自己想要到王爷跟前送菜,两人争执起来时说的。当初她想巴结闵王,想给自己儿子争出路,殊不知眼前人正是来日的闵王妃,这才是她该讨好的人呢。 她心虚得很,暗怨自己小瞧了婵姐儿,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我懂什么!还不是太太处处忍让着我,才有了我今天的日子!” 青桃捂着嘴偷笑。 “征哥儿还小,往后多仰仗姐儿照拂了……”眼瞧着周姨娘又要提起儿子,秦婵连忙打断她:“秦征是我弟弟,不必谁来说,我自然会照料。姨娘,只要你往后谨守本分,好日子便在后头等你,记得这点便足够。” 秦婵一转身,领着青桃与小丫头们,寻母亲吃饭去了。 周兰愣在原地,想着只要婵姐儿肯照拂征哥儿,便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给她跪下道歉也成,更打定了主意,往后是决计不能得罪婵姐儿的。 媒人也在女人们的席上,她今儿挣足了脸面,无论王爷还是相府都给了她老多赏钱,现已喝得满面红光,拉着秦婵的手好一通夸。 “我做媒人几十年了,头一回见着这样快定亲的!越老越开了眼界了!”媒人笑呵呵道。 阮芳舒道:“都是老天保佑,也是沾您的光。” 都说得罪谁都别得罪媒人,媒人的一张嘴,愣是能把黑说成白。秦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更怕外人说三道四的,是以媒人虽没诰命,不富贵,阮芳舒也不能怠慢她分毫。 秦婵端起酒盏,也敬了媒人一杯。 那媒人喜滋滋喝了,又对阮芳舒道:“太太顶好的福气!大公子温文尔雅,国之栋梁,来日也做个丞相。大女儿做了侯夫人,二女儿要做王妃,哎呀呀,这是什么样的福气呀!当真了不得!” 阮芳舒一拍腿:“您不说我竟把妙儿忘了。快,快差人往侯府送消息去,就说她婵妹妹与闵王定亲了,让她回来吃酒。” 下人领命去了。媒人眼珠儿一转,又道:“大公子怎么还不成亲?两个妹妹都成家了,唯独哥哥不娶妻是什么道理。” 阮芳舒微一垂眸:“都是他自己的主意,我给他张罗过,他说不愿。” 媒人觉着又遇到了好生意,立刻压低嗓音道:“可是没遇着满意的?” “他只说不娶,什么缘由也不肯告诉我,得亏是个男子,耽误得起功夫,若女孩这样闹起来,可真真要耽误前程了……” 秦婵坐在这里听她们说话,渐渐觉得没趣儿,便借口吃多了腹胀,回房歇会儿去。 回去路上,她都在想一桩事。 王爷为何这样急着定亲? 她回房趴到床上,闭着眼胡乱一摸,便摸到了枕下的羊脂玉蝉。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了,想起她与王爷骑马的那天。 她喝完红豆粥,感念王爷温存,将有人想害他,将球杆子伸到马腿下的事说了。 “王爷,庆王……恐怕想对您不利,您可要多加小心……” 王爷笑了,“你关心我?” “自然……自然关心。”面对他时,她总会笨拙一些,说话都磕磕绊绊的。 王爷忽然攥住她的手,她受惊松手,小竹筒掉到了地上。 “我早些娶你可好?”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 王爷的手掌温热又宽阔,轻松将她的手包裹着攥起来,掌心的粗茧擦过她的平滑手背,格外酥痒。 她心脏跳得飞快,像是快要蹦出来似的,颤声应道:“好。” 这事太赧然,一回想起来便要闹个大红脸,故渐渐被她抛到脑后去。原来,王爷提早来定亲,竟是这句话的缘故。 她红着脸埋在枕间,只觉身上愈发热了。 侯府那边,秦妙收到消息后,惊愕了好一阵,又笑脸盈盈打赏了报信的奴才,说收拾收拾,备份儿礼,最迟明儿回家去。 青杏端茶送来,艳羡道:“二小姐可真有福,议两回亲,都是与皇家议的,还得了玄智大师一串珠子。” 秦妙捧着茶抿了几口,目中失神,讷讷道:“是啊,她最有福了,从小到大,什么福份都是她的,半点都不剩给旁人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秦妙本想撮合婵儿与伯府董二爷的婚事的。 董二爷早对婵儿有意,她是知道的,他也是个可靠人,婵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更要紧的一点,婵儿嫁去伯府,而她嫁的是侯府,侯府比伯府爵位高上一档,那她自然就比婵儿嫁得好,二十来年了,她便终于能有一样比得过婵儿。 她以为这事十拿九稳了,怎料闵王忽然提亲去,不出半日功夫竟连婚事都定下来了,这样快这样急,任谁都插不上半句话。 “太太,药来了。”青杏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汁,这是阮芳舒之前让秦婵送来的方子,帮着怀孕的。 秦妙放下茶,接过药碗,舌头被苦味儿激得发麻。她眉头一紧,将药打翻在地上,流着泪道:“喝又有什么用,你看侯爷一个月里能有几天留在我这的?他不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又道:“我什么都比不过婵儿。”说完,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侯爷在家时,一个月顶多留宿一日两日的,有时他出门去,个把月不回来也是常事。 青杏一惊,连忙把碗捡起来,用软布在地上胡乱蹭几下,安慰道:“太太快别这样说,您是婵二小姐的嫡亲姐姐,相府的嫡长千金,再怎么说,这一层关系总在的,哪里就什么都比不过婵二小姐了。” 秦妙的哭声一噎,声音立时小了些。 青杏又从柜里取个小铜罐子出来,哄着秦妙道:“太太的母亲托人头两天里送来的,我才想起来,这是找太医配的一罐白芷玫瑰膏,说是涂在有斑处,三五个月就能见效。太太,您瞧瞧。” 她把罐子打开,摆在秦妙面前。秦妙抬头看了一眼,药膏乳白中透着粉,又有花瓣香与药香的混合香气,似是极好的药膏。 “太太,别难过了,瞧老太太多疼您,什么事都想着您的。”青杏见她好些了,总算稍稍放心。 秦妙却仍怔怔的。母亲到底是真疼自己,还是心里有愧,觉得自己可怜。 她处处可怜,最可怜之处,就是她根本不是丞相秦盛之的女儿。 秦妙仍记得三年前她十七岁时,春光明媚的那日,母亲带着她与婵儿,去薛家布庄购置东西。 掌柜薛扬是个极和善的叔叔,从她记事起,薛叔叔就常带她放风筝,结草人,骑大马。人人都说阮家与薛家的主仆关系好,多年来都互相照应着,秦妙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一天,母女三人到了布庄,薛叔叔照例对她嘘寒问暖,送衣送食,午间吃过饭,她与婵儿就睡在布庄里,她早些醒来去解手,回来时途经一处小屋,听见母亲与薛叔叔在说话。 “芳舒,这么多年,是我让你受苦了。” 只这么一句话,就叫她定住步子。这是薛叔叔对母亲说话的声音。她发觉有异,立刻左右看了看,四周并没人在,便寻个角落蹲下,继续偷听。 母亲道:“事情过去那么久,就别说这个了,好在如今一切都好,你也亲眼看着妙儿也平安长大了。” “是啊。瞧她办事爽利的,很像你未出阁时的模样。” 屋里两人沉默了一阵,薛叔叔又道:“这些年,秦老爷可有怀疑过你?” 母亲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他有什么好怀疑的,他的心思从来不用在家里的事儿上,满心想着君臣社稷,唯指望青史留名。杨嬷嬷知道了你我的事,便教我办法在新婚夜遮掩,她叫我蒙紧被子时,往甬道内里伸小勾子划出伤口,这样便有血了,因疼便会更像初夜。杨嬷嬷说,疼都是我自找的,咬牙忍着去吧。这法子果真好用极了,我身下淅淅沥沥渗着血,一夜都止不住,我也痛得哭了一夜,他脸都吓白了,只以为我不经事,还能有什么怀疑。” 蹲在墙角的她,早都听傻了。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明知你已经定了亲了,那夜却仍没停下,害你怀着身孕心惊胆战嫁人,这些年没少受惊。我该死,我该死。”薛叔叔声音哽咽。 “你别再揽扯我!”母亲忽然发怒。 “我这一辈子都安分守己的,唯独与你疯魔了这么一场,起先全然不后悔,近来却渐渐悔了,都是年轻时候做下的孽,现在留下这么一份后怕。我知道我亏欠老爷,亏欠整个秦家,是以万事都退让三分,但求一团和气,家里姨娘作威作福的,我也没底气与她计较,谁叫连姨娘都比我身子清白呢。妙儿不是老爷的女儿,我只求这桩事早早烂了,谁都不记得了才好。我嫁来京城,你偏要跟着来,说不放心我,妙儿出生了,你说想她,想常见见她,我都依你了。现在妙儿大了,没多久就要嫁人,咱们便渐渐地断了吧。你我的儿女都大了,咱们也老了,往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能不见就不见吧。” “芳舒,别这样,我不求别的,只想守在你们母女近处,护你们一辈子……” 两人还在说话。秦妙记得自己那时候,脑子轰隆隆的,一点点的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木然走回去,看见床上的婵儿蹬掉被子,睡得正香。她躺回去,身子抖如筛糠,冷得牙关颤抖。 眼泪无声淌下,她抬手抹泪,盯着自己淡棕色的手背,终于找到了答案。她的生父是薛扬,她的肤色身高便都像他,薛扬的几个孩子里也有如她般长斑的……原来一切是这么一回事。 倒不如死了干净! 她难受极了,放声大哭,把熟睡中的秦婵给惊醒。秦婵问她怎么了,她一愣,就说做噩梦了。 “多少先生都说过我这斑了,天生的东西,怎么消都消不掉的,快拿下去吧。”秦妙用食指拨了下罐子,把罐子拨远些。 青杏只得重新收起来。 秦妙叹了一声,问道:“我母亲的乳母,府里都称她杨老嬷嬷的,近来过得如何?” 青杏道:“难为太太惦记。自从杨老嬷嬷被他儿子接回家孝敬以后,她精神就愈发不好了,经常犯糊涂,有时候连人都认不清。我依照太太吩咐,带着东西去他家中看的那几回,杨老嬷嬷回回都吃药呢。” 秦妙说声知道了。 “罢了,不说这些没用的,快把库房清单取来,我看看挑什么礼送婵儿好。” 青杏忙领命去了。 秦妙倚在小靠垫子上,揉搓指尖歪头等着。她想,母亲终归是天真。那件事要想烂了,光在心里求是没用的,只有知道的人死光了才行,别的法子都靠不住。 定亲的第二日,霍深便被皇后召进皇宫。 玉仪宫的正殿内,满目金银珠翠,熏香缥缈如雾,柳皇后端坐正中,挑起眼皮看了霍深一眼,厉声道:“我是你的母亲,定亲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些知会我!你挑谁定亲不好,还偏偏挑的是她!” 一提起秦婵,柳皇后就要动气。沅儿在与她大婚的前一夜去了,这样不吉利的女人,竟还敢娶回宫里来,往后逢年过节见了那女人,她不被气死才怪。 “退亲,你立马退亲去!”柳皇后猛咳了几声,脸色大不如常。 霍深待她咳嗽止住,才不紧不慢道:“母后,父皇早说过,他不管我,万事全凭我自己做主,孩儿自然谨遵父皇之命。” “深儿!”被霍深顶撞,柳皇后怒极,抬掌拍在桌上,“那都是早几年时说过的话了,皇上因晴贵妃之死,难免迁怒于你,你一个做儿子的,不该把这话记在心里!” 柳皇后身居后位二十余年,气场不怒自威,此时真的动怒,满殿宫人都跪下磕头。 霍深自然不惧她,只淡淡道:“若母后觉得不妥,自可去找父皇说,孩儿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他站起身,不顾柳皇后做何想,直接告退离开。 摔打声在背后的正殿中响起,霍深头也不回,大步走出玉仪宫宫门,迎面撞见进宫探望母妃的庆王霍沥。 霍沥见了霍深,立马拱手眯起笑眼道:“三弟,恭喜呀!天赐良缘,啧啧啧,这可真真是了不得。” 霍深回了话,也不和他多说,自顾出宫去了。 霍沥玩味揉搓着下巴,往李淑妃所居的永棠宫走去。李淑妃与庆王妃正聚在一起说闲话,见他来了气氛更活络了些。 李淑妃道:“沥儿可听说了,闵王与相府家的二姑娘定亲了。” 霍沥笑道:“这哪能不知道,我刚还同三弟道喜了呢。” 李淑妃又道:“他家的二姑娘端的有能耐,太子妃没做成,还能做王妃。上回皇后娘娘生日时,我见过她一回,长得确实端庄标致,却谈不上倾国倾城貌,怎么一个个都灌了迷魂汤似的,非要娶她?” 庆王妃道:“兴许是个有手段的人呢。” 李淑妃点头,“不无可能。” 霍沥忍不住道:“你们好好想想,这件事最有意思之处,其实并不在秦婵身上,而是在三弟身上。三弟娶的是大哥下过一回聘的女人,岂不相当于娶了大哥剩下的女人,就好比吃人剩饭,你们说是不是?” 霍沥觉得这事有趣极了,他自己一个人笑开了。庆王妃虽然不觉得有趣,也只得僵着脸赔笑。 李淑妃让他快别笑了,说点正事要紧。 她道:“前头你说的伯府不老实,须得下手整治,是怎么一档子事,快说来给我听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霍沥冷哼一声:“那忠勇伯暗中搜罗我私占铁矿的证据,想寻机会参我一本呢。” 李淑妃惊道:“这还了得!可不能让他得逞,更不能让他告到你父皇那儿去!” 庆王私占铁矿,从中牟取暴利是真,这事隐秘,知道的人很少,偏偏忠勇伯听到了风声,派人去查,渐渐搜到了证据。庆王恐被断了财路,亦怕被父皇斥责,令父皇不喜,已准备尽快出手料理此事。 “母妃勿忧,忠勇伯的消息不如咱们灵通,他要动手,是自不量力,快不过咱们的。” 霍沥笑眼一弯,又道:“随便扣他个罪名,叫伯府人等全部下狱,磨光忠勇伯的气焰,到时候看他老不老实。” 到了夜里,董映庭便收到了永棠宫宫人递出来的消息,得知庆王要对伯府不利。 董映庭口中念一句“好险”,抬起袖子,擦一擦额间沁出的冷汗。若没有婵妹妹写信提醒他注意些,他便不会想到在宫里买通几个眼线,更不会知道这样的事,过些日子恐怕真要稀里糊涂被庆王算计了。 父亲派人去查私占铁矿之人,却查出背后主使是庆王,把庆王给得罪透了。事到如今,想让父亲收手,别再查下去,依照父亲的性子实在不可能。纵然把实情禀告皇上,难保皇上偏帮庆王,为保全庆王颜面,仍要拿伯府开刀。 董映庭急得满屋乱转。这时候,他脚步一顿,忽然想到了闵王。 那日蹴鞠场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庆王设下陷阱,想置闵王于死地。人仰马翻时,他以为闵王完了,然而闵王却好端端的骑在马上,浑似无事发生。 他料定,在朝中能与庆王抗衡者,恐怕只有闵王一人而已。 转过天去,董映庭便去闵王府中,求闵王出面保全伯府。 董映庭陈清实情,冲霍深拱手弓腰等候回复,姿态谦卑。霍深坐在他对面,指腹婆娑着茶盏细腻的沿口,见董映庭僵持这动作好一会儿,渐渐辛苦,才慢悠悠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董映庭忙道:“王爷请讲。” 霍深用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眼角淡淡一瞥,嗓音闷闷的:“从今往后,你离秦婵远远的。” 董映庭错愕,一时没忍住,把情绪写在了脸上。他喉咙一阵干涩,又默默低下头去,唯能在心里叹气。 他与婵妹妹自幼一处玩到大,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他以为日后娶婵妹妹的人会是他。可婵妹妹与太子定亲时,他除了苦笑便什么都做不到,如今她与闵王定亲,又寻得个好归宿,他又没了希望。 说来说去,是他根本配不上婵妹妹。终此一生,二人都无缘,早就该歇下的心思,是时候歇下了。 “好。”董映庭忍下心头苦涩,认命地回答。 霍深停下手指的动作,眉头舒展,当即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伯府都绝不会出事。 秦府里,秦妙的马车已到门口。 她带回许多东西,一个箱笼里装着两件貂皮风领、十斤羽绒芯子、几匹亮色绢纱,另有一个小匣内装着桃花翡翠簪、五彩孔雀金步摇、簇团牡丹花钿等许多首饰,除却这些,还有几坛酒、几盒点心、几样家具,都是送与秦婵的定亲礼。 秦妙欢天喜地回来,说了许多吉祥话,阮芳舒见到她拿回来的东西,埋怨她带得太多,又问药按时吃了没有。秦妙说天天都吃着,一次都不落下,吃满三个月再看效果就是了。 “娘,王爷府的人可说聘礼何时送来了?”秦妙问。 “说是快得很,应当就在这几日。”阮芳舒答。 “妹妹呢?”秦妙左右张望。往常她回家时,婵儿早出来瞧了,这会子怎么不见人。 “她呀,她忙着绣嫁衣呢,连带准备下聘后的回礼,昨晚开始就闷在房里不出来了。” 秦妙道:“预备回礼也就罢了,还绣什么嫁衣,她原本那件嫁衣绣得好着呢。”她说着话就去看秦婵。 秦婵已将原先那件嫁衣上的金线都拆下来,从外头铺子买了件现成的嫁衣,正在往上补金线,更是补自己的手艺。 “哎呀呀,婵儿你做什么,这件嫁衣可惜了了!”秦妙一进门,见到扯走丝线后,原本金红亮丽的衣裳里,卷出许多细毛,还有密密麻麻的针眼,她忍不住道了声可惜。 秦婵补针的动作顿住,抬眼笑了笑:“绣是我绣的,我自然也拆得,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我偏要绣新的。” “唉,你这丫头,竟也有这样倔的时候。”秦妙见她打定了主意,实在无可奈何,便留下给她当帮手。 “我送你的芙蓉玉肌膏,你可用过了?好不好用?”秦妙不是新娘,不能在嫁衣上补针线,就帮她描剪花样子,捯饬线团。 秦妙将针眼一端抵在拇指的顶针上,沿着画痕往布料里一推,穿过一针道:“这些日子我没挨虫子的咬,就没涂。有小丫头被花园里的蜜蜂蛰了,又刺又痒的,总不见好,青桃想起那药膏,来求我给小丫头涂些,我便让青桃拿去给她涂,四五日她便好了。” 秦妙笑道:“你倒是个好心的。” 秦婵说的是实话,小丫头涂后的确好了。可见秦妙送的东西确实是好东西,没有掺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来害她。 想来这段日子里,她没有什么得罪秦妙的地方,故秦妙待她如往常。 秦婵掌心略有些汗水,便停下来喝口茶,用帕子擦擦手心。往后的日子里,她须得愈发小心,千万别惹疯了她,不然提心吊胆,总忧心会被害死。 好在玄智大师送了她红玛瑙手串后,她昨夜里睡得安稳许多,再没那般不安与害怕。日子一久,精神保准就渐渐养好了。 到了夜里,秦妙回她房里去了,秦婵把嫁衣收到一边去,取出抹额来接着绣。 这是她预备送闵王的回礼。也不只有抹额,自然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要一样样准备起来。 秦婵把三指宽的品红色丝绸锁好边,又寻出一盒打过孔的小珍珠,穿了线缝在抹额上。 绢灯的光亮柔和,秦婵将胳膊抵在桌沿处做活,独自聚精会神。 此时,窗外忽传来一声异响,连带着她窗台前的白牡丹都点了个头。 “什么人在那儿!” 秦婵低低喊了一声,飞快跑到床边,从褥子底下摸出一柄削水果的小刀,战战兢兢攥在手里。 她心如鼓擂,眼睛紧紧盯在窗上,想着是不是自己过于紧张了。纵然是深夜,府里各处都有人巡逻,怎会有贼人闯进来。 胡乱琢磨之际,她听到一声回答:“是本王。” 窗子瞬间被打开,秦婵依稀能够看得出,黑夜隐着个穿黑衣的人影,脸被黑纱遮住,只露出眉眼。不需要看得太清楚,只看眉眼便认得出,来的正是闵王。 他一挑眼,看见秦婵双手攥着水果刀,瞪大了眼坐在床头,正歪着脖瞧他,他低低笑了起来,伸手招呼道:“你过来。” 话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秦婵把刀放下,仍有些后怕地走过去。 “王爷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她说着,离霍深愈近,便愈能闻到血腥气。绢灯照明下,她总算看清,王爷的眼睑处红了一大片,黑衣后头的白色领子处,亦是红红的。 她心头猛跳,捂着嘴惊呼:“王爷,您受伤了!”秦婵立刻用帕子去擦他眼周的鲜血。 霍深任她擦来擦去,擦红了一条帕子,直至听到远远有许多脚步声传来,才道:“这不是本王的血,是别人的。本王没受伤。” 秦婵半信半疑,哦了一声。 霍深又道:“我路过,见你屋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看一眼。竟被你发现了。”他眼底已有浓浓的倦意,神情却轻松。 秦婵张张嘴,又抬眼看向房檐,心道王爷这个“路过”法,真真叫她大开眼界。 “怎么不睡?”他问。 秦婵拾起正在绣的抹额给他看,咬了一下唇道:“预备收下聘礼后,送给王爷的回礼。” 霍深双眼弯了弯,伸手去抓那抹额,然而秦婵却把抹额护在怀里,不肯被他抓去。 她又结巴起来:“王爷……手……手上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霍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只见手上亦染鲜血,的确不好去拿抹额。府上巡逻的下人马上要走到这里,再待下去恐会被人看见。 他收回手去,略微沉吟说道:“五日后你去广济寺找本王,本王有话要问你。” 说完,便往房上一翻,再也寻不见踪影。秦婵抱着抹额抬头张望,依稀可听见房顶上还有许多轻巧的脚步声踏过,准是王爷的随从们。 拐角处巡逻之人提着灯笼走过来,并未发现异样,她呼出一口气,将窗子关上,心想,也不知王爷有什么话要问她。 聘礼只在隔日便送了来。 秦府正门大开,闵王府的人鱼贯而入,将装箱的聘礼陆续抬进门来。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公公,秦盛之见了他,立刻上前客客气气道:“原来是穆公公,劳驾劳驾,快到厅里来坐,吃盏茶歇歇。” 穆公公名叫穆荣,打小便跟在王爷身边伺候,后来封王,他又跟着王爷从宫里出来,平日里伺候王爷的饮食起居,料理王府诸事,是王爷的心腹。 穆荣笑呵呵道:“丞相大人折煞奴才了,分内之事而已。”又推辞几番,才随秦盛之坐下。 聘礼不多时就堆满了前院,没了让人下脚的地方,然还有许多箱笼未被抬进门来,秦府管家便让他们绕个圈,从侧门进,把聘礼往中庭摆。 穆荣掀开茶盖,抿了几口茶,便从怀中掏出聘礼的礼单,送到秦盛之手中:“丞相大人差下人依照礼单点一点,看有没有错漏的。” 秦盛之打开礼单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瞧见不少好东西,又兼礼单上的字密密麻麻,纸张又长,似乎比年前太子送来的聘礼还多。 秦盛之说着“不急”,便把礼单交给阮芳舒,让阮芳舒回头带着管家去清点。 “聘礼我们秦家收下了,趁着今日便利,穆公公,咱们商议商议婚期如何?”秦盛之道。 穆荣把茶盏放下,满面堆笑:“好哇,自然极好。我们王爷的意思是定在两个月后,九月十五那天,丞相,夫人,您二位意下如何?” 丫鬟把年历取来,穆荣指着九月十五那处道:“瞧,这日宜出行,宜嫁娶,诸事皆宜,且无禁忌,是个好日子。” 秦盛之与阮芳舒略一商议,觉无不妥之处,便答应下来。 “妙极!”婚期定得顺利,穆荣很高兴,又说了几句吉祥话。秦盛之留他吃过饭,说回礼已在备着,过些时候送去王爷府。 好生送走了闵王府一行人,秦盛之大步走回院落,去查看聘礼清点得如何。 送聘热闹又有看头,有清闲的都过来瞧,周姨娘坐在回廊处,已直着眼看了许久,康姨娘抱着秦妍也出来看。 “呵!老三,瞧见方才那副头面了么,竟是点翠的,那东西比金子还值钱呢!”周姨娘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往不远处指。 康姨娘笑着坐到她身边:“都是王爷对咱们婵姐儿的心意,肯备这样的头面来下聘。” 彼时阮芳舒已累了,坐在一旁吃些茶,秦妙便过来帮忙,周姨娘见她们着实忙,便高声喊道:“妙姐儿可用得上我们?我们正清闲着呢,过去搭把手如何?” 秦妙心中不屑,回道:“姨娘们只管歇着吧,咱们这边人手够了。” 聘礼之中有穿的用的,也有吃的喝的。秦婵来时,瞧见秦妍正吸着手指,巴巴望向一箱子点心,便命人取出两盒桂花荔枝卷、两盒杏仁核桃酥、两盒樱桃糕、两盒红糖小饼,另有两小桶牛乳,一并送到康姨娘身后丫鬟处。 康姨娘忙站起来,拘束着说:“姐儿给这么多好东西,这叫我们如何安心。” 秦婵笑了笑:“不过是吃的喝的,有什么不安心。若吃喝不完,送别人也使得。” 康姨娘想着也是婵姐儿一片好心,便没有再推脱。她从盒中捡出一块樱桃糕给秦妍,秦妍伸出小舌头舔了几口,立马笑盈盈的,说点心好吃。 周姨娘看得眼热,也想得些吃喝,便道:“我们征哥儿也爱吃这些,姐儿也送我几盒罢。” 秦婵却道:“征哥儿何时爱吃这些了?他素来喜食牛羊肉,最不喜甜,这个我记得清楚。纵给你许多点心,他也不愿吃。” 周姨娘赧然,自己儿子爱吃什么,做娘的竟还比不上做姐姐的,磕磕绊绊道:“是,是我记浑了。” 秦婵又命人去开那只装了熟食的箱笼,把熏熟的牛羊鸡鱼之类都给周姨娘院送去。周姨娘得了东西,便没了二话。 秦妙在一旁看得直摇头。秦婵回来后,她拉着秦婵去往偏僻处,低声道:“你给她们东西做什么?尤其是周姨娘,难道娘被她欺负得还不够?两个妾罢了,身份低贱,不值得你给些什么。” 秦婵知晓秦妙看不上妾,无论是秦府里的,还是侯府里的。她莞尔道:“姐姐多虑了,我不是给姨娘们东西,是给弟弟妹妹们吃喝,表一表我做姐姐的心意。过些日子我就要嫁人,不能在近身处照拂他们什么,现下能照应便照应一二。征哥儿和妍姐儿也是秦家的儿女,无论嫡庶,往后都得相互帮衬才是,秦家人须得是一条心。唯有如此,秦家才能蒸蒸日上,于你于我都是好事,姐姐,你说是不是?” 秦妙听着她的话,觉出几分道理来,便不再同她计较。她欲回去,忽被秦婵拉住手,不解道:“婵儿还有何事?” 秦婵微一抿唇,继续道:“姐姐,秦家儿女一条心,互相帮衬,秦家愈来愈壮大了,你我姐妹才有牢靠的娘家可做退路,若有人生了二心,乃至心肠歹毒想要害人,令秦家伤了元气,到时候令爹娘心寒,兄弟姐妹们不肯帮扶,秦家没落,于那人自己的前程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秦妙微怔,总觉得她的话似有所指。 “妹妹说的是,万万不能做自毁长城之事,于人于己都是错。” 秦婵这才松手,放她离开。但愿秦妙能记住她刚才的话。 秦妙若对自己下手,便是对闵王妃出手,秦家好不容易有了闵王这样一个大靠山,好不容易有了再进一步的机会,她若来害自己,便与害了秦家无二。害了秦家,秦妙便没了靠山,在侯府里日子会更难。 与闵王约定的日子到来,秦婵着一身素净的丁香色百褶裙,搭一件豆青小夹袄,与青桃坐马车往广济寺去。 阮芳舒问她出门做什么去,她只说是去拜佛上香,若能见到玄智大师,必要亲自谢他一谢。 阮芳舒称是,嘱咐她早些回来,念着路途稍远,又给她多带些银两。 她们清晨出发,日头渐盛时到达山脚下。青桃扶她下车,替秦婵戴好帷帽,帷帽边沿处坠着薄纱,可遮挡面容。 广济寺有玄智大师这样的高僧在,是以寺庙日日香火极盛,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若被登徒浪子窥见容貌,生出事端总是不好,尤其在定亲待嫁的两个月里,万万不能出任何岔子,故以轻纱遮面。 青桃扶着她上山,两人与众多香客一道,踩在通往山顶寺庙的青石板路上。 秦婵走了一会儿便出些薄汗,抬头四顾,看着乌央央的人群,略感茫然。王爷说到广济寺来寻他,可他人究竟在哪呢。 好不容易进到寺庙中,青桃从小和尚手中接过几柱香,分给她一半,主仆二人添过香火又随着人群转出了门,便遇见了那日前来送聘的穆荣穆公公。 穆荣迎上去,带她们去后山静室找王爷。 彼时,霍深一人坐在屋中蒲团上,正在喝茶。他脊背挺直,未束发髻,长发随意搭在肩头,一袭素白长衫平添几分温煦近人,食指上的银戒指折射出耀目光彩。 秦婵进门后,便见的是这副场景。青桃与穆公公守在不远处,并不进去。 “坐吧。”霍深没有抬头,放下小茶盏,看着对面无人坐的蒲团说道。 秦婵不敢如王爷那般盘坐,她跪坐上去,并好双膝,说道:“不知王爷想问什么。” 霍深从袖里取出一封信笺,摆在小桌上,秦婵抬眼看去,是她写给董映庭的那封信。 “你是听谁所说,有人要栽赃设计伯府的?”霍深看向她,锐利的双目中有几分探究之意。 秦婵猛然一惊,立刻说道:“难道王爷对此事已有眉目?果真有人要害伯府?那人是谁?” 霍深一愣,没想到她会反问自己。他挑眉,将庆王与伯府的纠葛一五一十说了,把董映庭求他出面之事也说了。 “原来是庆王。”秦婵怔怔道。 是了,上辈子能扳倒伯府这样的勋贵之家的,怎会是一般臣子。能说动皇上下旨查抄的,除了太子死后,深得皇帝喜爱的庆王,及本就受宠的李淑妃以外,怕是再没有旁人了。 她便是受了此事的波及,才会下狱受罪,又被秦妙利用了时机,最终枉死。 待她略缓过神,一抬头,便看见王爷正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嘴角还挂上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秦婵稍稍红了脸,胡乱解释道:“回王爷的话,如信上所写,民女是无意中听到的一点风声,究竟是谁,现如今已记不大清了。” 她猛咽口水,生怕王爷识破她的谎言。王爷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他的上半身向她凑近些许,放低声音说道:“本王已然下了聘,你为何还自称民女?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回王爷的话,民女不敢妄言,不敢失了礼数。” 秦婵抬头,见王爷面色不好,料想是自己拂了他的意,惹他不快了。 她不愿在这个节骨眼惹他,又见他头发未梳,一抿唇,便殷勤着说道:“王爷若不嫌弃,民女替您束发如何?” 霍深将手肘搭在立起的膝盖上,“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秦婵连忙走过去,从随云髻上取下可装饰亦可梳发的银篦子,走至他背后,臂弯伸进他颈后,拢过一把如瀑长发。 她从及腰的发尾梳起,一点一点梳开,动作格外轻柔,生怕扯着了细小的结发,引得王爷疼痛皱眉。自下往上,渐渐打理至发根,她用指弯勾出一缕发,边梳边问:“王爷那一夜遍身血红,不知去做了什么?” 那夜,秦婵见到他那个模样,有如见到了他在战场厮杀的景象,端的惊险,也不知王爷经历了怎样一番打杀。 霍深早已被她猫挠似的力道弄得瘙痒一般,渐渐有些坐不住,听她问话,便定了定心神,回道:“皆为帮忠勇伯府所致,我带人杀光了庆王在铁矿布置的人手。” 秦婵手上动作一顿,倍感吃惊。这样粗暴的手段,当真能够帮得了伯府么,王爷的行事风格似乎真如传言一般喜好杀戮。 可王爷并不隐瞒实情,且毫不避讳地将这等要紧事告诉她,可见拿她当做自己人对待。 “怎么,你还有话?”霍深侧头。 秦婵迟疑片刻,方道:“万一庆王查到是王爷所做,又寻到了证据告到皇上跟前,到最后闹起来岂不麻烦?” 霍深笑了笑,“本王等的便是他寻到证据。” 秦婵不知他为何这般说,想来王爷自然有他的一番决断,故而不再提此事。王爷的头发本就柔顺,经她梳理,犹如上好的黑缎子。 她左右瞧瞧,见王爷并未带玉冠而来,便从袖中取出一条月白的丝带,于后脑处高高绑紧头发。她来回打量几眼,见梳得齐整,颇觉满意,又用手指将他鬓角的散发归拢到耳后。 “好了,别忙了。” 细小温热的指尖在他鬓角滑来滑去,霍深喉头一滚,抓住她胳膊,顺势一拉,把她带进怀里。 眼前天旋地转,惹得秦婵惊呼出声,静室外青桃听见声音,想进去看看,却被穆公公拦住:“王爷也在里头呢,不会有事,且没他的吩咐,谁都不准进去。” 青桃只得停住脚步,略有担心地站在室外等候。 静室里,细小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清晰,是秦婵发觉自己仰面倒在王爷的臂弯中,腰亦被温热宽阔的手掌揽住,不由得红了脸加快喘息。她挣扎着要起来,却好似被铁箍住了腰身,去扳他的手指,使了大力也不能令手指动弹半下,秦婵不由得焦急着低呼:“王爷……快松手……” 他的面庞离她极近,上挑的眼尾好似晕染了桃花的色泽,才被她挽至耳后的那几缕碎发,随着他低头微晃,又不听话地滑下。 霍深哼笑两声,嗓音温醇:“为何松手,你早晚都是本王的人。”他说着,又把怀里的人揽得更紧些。 他伸手去捏她的圆脸,奶冻似的弹滑,引得他愉悦挑眉。秦婵攥住他那只手,仍试着往外拉,颤着声道:“不一样,还未成亲呢。” 霍深只觉自己抱了块暖玉,触手生温,又另有一股幽幽暗香,实在勾人。他顾不得秦婵做何想,喉咙一紧,便朝着那两片水润朱红的唇瓣上吻去。 感受到唇瓣凉津津的触感,秦婵骤然缩紧了身子,极不适应这种陌生的感觉,虽不疼不痛,然一想到是在与男人……她便慌到了极点,大脑懵然,全然不知怎么办才好。 霍深正半眯着眼,品尝美妙滋味沉溺其中时,手背忽传来刺痛,惹他闷哼一声,抬头去看。 只见他手背上多出了三条红印,而秦婵指甲上还沾了些血渍。秦婵在他怀中瑟缩着,抖得像受惊的小猫,方才实在太紧张,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指无意识间挠了下去。 霍深经她一挠旖旎尽消,见她眼圈红红,格外委屈又怕的模样,他失笑,总算将她放开:“怎么怕成这样,难道本王要吃人不成。” 秦婵慌里慌张蹭到一旁歪坐着,双腿犹在发软。 好在王爷语气中没有怪她的意思,神色间仍有几分笑意,秦婵暗怨自己实在不像话,不该伤了王爷,又担忧他恼怒了自己,见此稍稍放心。 秦婵撑着身子跪坐好,面色酡红,看着他的手背,极为不安地道:“王爷可带了敷伤口的药?” 霍深却浑不在意,“这算什么伤,哪用得着那般麻烦。”他一甩手,将手背隐在袖中。秦婵还想再劝一劝,却想起王爷拿定的主意,旁人再说多少句怕是都无用,便歇下了劝的心思。 “天色尚早,本王带你去后山转一转。”茶已凉却,霍深心情仍佳。 秦婵点头应下,随霍深离了静室,往后山竹林中走。穆公公与青桃见他们出来,便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 此时天气好,空气中尽是清冽竹香,沁人心脾,一路上撞见三五个和尚,和尚们竟然都认得闵王,纷纷向他施礼。 秦婵带着帷帽跟在他身侧,因面纱的遮挡,面上残留的微红并无人看见。 这里也是个清净的所在,霍深边走边道:“本王叫你今日过来,实则想告诉你,若有涉及朝政想说与他人的,先告诉本王为要,勿自作主张轻易开口,不然白费了你一片好心。”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如今朝局动荡,明里暗里的眼睛太多,你给董映庭的信,险些落到伯府之中庆王的探子手里。” 行至一香炉边,霍深停住脚步,将那封信取出,借香火燃着了信。 秦婵暗自惊讶,手掌渐渐攥成拳。若这封信果真落到庆王之手,庆王必会疑心是秦家从中作梗,到时候庆王针对秦家,再布些阴谋陷阱来对付,连累了父亲与哥哥,岂不都成了她的过错。 原来王爷并未疑心她什么,反而知道她只是好心提醒罢了,这才特意亲自嘱咐几句,句句都是为了她好。 秦婵心头一暖,郑重说道:“秦婵明白了,请王爷放心。” 霍深带着她在竹林中兜兜转转,行过一条小溪,再一拐,赫然又是一处围篱笆的小小院落。 “既然来了,本王就带你去见一见玄智大师。”霍深抬手扣门,有个小和尚听了动静,立刻跑来开门。 “玄智大师,竟住在这儿?”秦婵原以为,像大师那样的高僧,必然住在广济寺中最敞亮肃静的屋舍中,谁知竟隐居在这样偏僻的所在。 霍深道:“他不喜外人打扰,故住在此地。” 秦婵局促着往后退了两步:“秦婵不敢打扰大师,还是王爷独自进去得好。”想来她便是外人,若她进门,岂不惹大师不喜。 小和尚已打开了门,霍深攥起她的手,往门槛里迈了一步:“你算不得外人,进来便是。” 穆荣见他家这位王爷,对准王妃态度竟如此亲昵,暗暗纳罕不已,又想起送秦家聘礼之丰,渐渐明白王爷在她身上付了真情真意,便知来日王妃到了府上,他万万不可怠慢分毫。 秦婵只得随着霍深进去。几人穿过小院,经小和尚引着进到屋里,屋内干净简朴,无金银器物,最中央蒲团上盘坐着一位青袍僧人,他约莫四十上下,神态淡泊,正在闭目念珠。 听到动静,玄智手上动作停住,缓缓睁开双眸。待看清了来人,玄智展露出温煦的笑容,命小和尚看茶:“原来是霍深小友到访,快快请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霍深兀自坐下,让秦婵也坐。秦婵格外局促,只因王爷未向大师介绍自己,她还不曾与大师寒暄,实在有失礼数。 想来王爷与大师早已熟识,大师可直呼他姓名,一路上许多和尚都认得他,可见王爷是来熟了的,不必拘礼。然而她却是头一遭来,就这样坐了,令她心中不安。 但既然王爷如此行事,她又是随着王爷而来,只得万事全凭王爷做主。 小和尚拿了茶来沏好,霍深抿了一口,便听玄智道:“这位女施主手上戴着贫僧所赠的红玛瑙手串,想来便是秦相府中的二小姐了。” 秦婵为示尊敬,便摘下帷帽,双掌合十说道:“玄智大师赠小女开光佛珠,小女受之有愧,今日有幸随王爷前来,得以亲自拜会,言语不足表谢,金银俗物又恐辱了大师清雅,唯有手抄佛经一册送与大师,聊表心意,但求大师不要嫌弃。” 青桃麻利地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手抄佛经,双手奉给玄智,玄智掀开册页看了,点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竟写得一手瘦金体,妙哉妙哉。此佛经深得贫僧心意,女施主费心了。” “大师谬赞。” 霍深立时升起好奇,他所见秦婵写给董映庭之书信,笔体不过是时下最兴的小楷罢了,人人都会写几手,并无独特之处。听闻玄智这般说,他忍不住凑过去,随玄智一同翻看。 霍深越看便越喜欢,字体英朗,风格独具,已然学到了瘦金体之风骨,任谁都很难想象,这等文字出自她这样温婉柔怯的大家闺秀之手。 “来日你也给我写一份。”霍深对秦婵道。 秦婵怔了怔,也不知他要佛经做什么,好在只是动动笔头罢了,她便答应下来。 玄智翻开佛经,便打开了话匣子,立刻说起佛法来,霍深便同他谈论。秦婵在一旁听得极为认真,无奈她对佛理不通,再认真只能勉强听懂两三成,见王爷应对如流,心中实在佩服。 不过,越是如此,她心头困惑便越重。玄智大师乃是本朝一等一的高僧,为人乐善好施,最不喜杀生,怎会与外界流传“嗜杀成性”的闵王相交深厚。 霍深坐了一会儿便不肯再坐,带着秦婵要离开,玄智亦不留人,只不过临走时,玄智对秦婵说了一句:“我观女施主面相便知,女施主府上有人与我佛有缘,来日必至广济寺修行。” 秦婵诧讶。她知道玄智乃是博古通今的高僧,皇帝偶有请教他国运、帝王气数之类极要紧的事,于个人命理之推算,想来不在话下,他的话定然应验,也不知她府上何人,来日要到广济寺中出家修行。她好生道了谢才离开。 二人出来,又回静室中吃过斋饭,今日事毕,秦婵便说要回府去,起身向霍深告辞。她戴好帷帽正欲出门,霍深忽一把拉住她的手,迟迟不肯放开。 “嗯?就这样走了?”霍深歪着头,噙着笑意打量她。 秦婵被攥得手心出汗,“不知王爷还有何吩咐。” 霍深一挑眉,站起来竟又要把她往怀里拉:“今日一别,再见便是两月后。难道你不想本王,舍得就这样走了?” 秦婵拗不过他的力气,挣扎不脱,一头撞在他胸膛里,脑门儿撞门似的疼痛。想来他又要与自己像之前那般……可她却受不住了,再来上一回,她的心非得跳出来摔在地上不可。 她不得已说些软话来求饶:“想,自然是想的。” “本王怎么看不出呢。”霍深攥着她两只肩膀,仍不松开。秦婵看他这般轻狂放浪举动,不管不顾推推搡搡的,倒是像足了话本里调戏妇女的登徒浪子。 眼瞧青桃他们就要进来,被人撞见终归不好看,王爷又不肯撒手,她只得再想法子来安抚他。 “王爷先松一松手,肩膀好疼。” 霍深心道他并未使什么力气,怎么就喊疼了。隔着薄纱,他见她又要委屈巴巴地红了眼圈,只得松手。 秦婵没了钳箍,便扶住霍深的胳膊,踮起脚尖,隔着薄纱,蜻蜓点水地吻上霍深的脸颊。 霍深的脸颊传来极微小的暖暖酥麻感,全然不顶事,但见她对自己热情,心里头立刻满意起来。 “王爷休要再胡闹了。”秦婵趁他愣神的片刻功夫,挣脱出去,忍不住埋怨了他一句,才慌里慌张提着裙摆跑掉。 霍深莞尔。天底下敢说他胡闹的,除了帝后,恐怕便只有她了。 秦婵惊魂未定,才上了马车便止不住地揉心窝。她原本以为王爷是个冷面罗刹,不苟言笑,动不动就吓人,谁知他还有这样无赖的时候。 “小姐,您怎么了,可是饭菜哪里不对,吃完叫身子难受了?”青桃坐在她一旁,帮她揉起来。秦婵只说走动得累了,想早些回府歇着。 她想着,与王爷相处时间虽不多,可细细琢磨之下,也能够发觉王爷根本不是传言说的那般暴戾无度。且王爷对她多有关切照拂,又忧她遭人算计,特来亲自嘱咐。就连玄智大师这等通透良善人,都愿把王爷引为小友,可见王爷必有他的一番好处在。 既然如此,她对王爷往日的种种成见,须得好好改观才是。 秦府几日来都在归置聘礼。 只因闵王送来的聘礼太多,东西又贵重,少不得一件件精细着收拾。闵王送来的东西,果真比太子那时候送来的多,记得当初太子下聘时,秦家在京城里风光了一把,人人看着眼馋。然而太子薨后,秦家不敢受这些聘礼,又在夜间悄悄送回了宫里,终是闹得不好看。 阮芳舒此时在桌上摊开三分清单,一份是王爷送来的聘礼清单,一份是秦婵嫁妆清单,一份是秦府仓库清单。 秦妙在一旁用簪子挑了挑烛火,烛火登时燃得更明亮了,映得清单上的烫金字更加耀目了许多。 “娘,因为妹妹的嫁妆,您都挑捡了多少日子了,这么多的好东西,还入不了您的眼不成?”秦妙笑着坐下,将一盏新砌的白毫银针送到她手边。 阮芳舒端起茶喝了几口,又放在桌上,叹道:“婵儿不是嫁到一般的人家去,那可是皇族,若嫁妆寒酸了,岂不叫婵儿白白受人笑话。” 秦妙失笑:“娘,您说笑话呢是不是。给妹妹预备做太子妃出嫁的嫁妆时,您便是这么说的,本朝的规矩,太子妃嫁妆可有一百五十抬,你便什么好东西都给张罗好放进去,若天上的星星能摘,您早给婵儿摘下来添做嫁妆了。她那些嫁妆,有哪样寒酸。” 阮芳舒道:“正因太子妃可有一百五十抬嫁妆,而王妃只能有一百二十八抬,这才要捡更好的东西做嫁妆才行,把那些略次的都剔出去,更好的补进来,王爷下的聘礼中,若有顶好的东西,也都添做嫁妆,让她带去王府。” “这些日子里,亲朋好友的都来府上做客,日日没个间断,婵儿这时候不好抛头露面,好在妙儿你住得近,时不时能来帮衬帮衬我,今儿住个一两日,明儿回侯府又歇三五天,来来回回倒也辛苦。夜里凉,快别喝茶了,我吩咐厨房炖了燕窝,你多喝些补一补身子。” 秦妙只说不辛苦,说侯爷这些日子又出了远门,府上也没什么要紧事,她闲着也是闲着,过来料理不算什么。妹妹要风光大嫁了,她走到哪儿,脸上都有光。 阮芳舒勾画着嫁妆清单,随口说道:“明日杨老嬷嬷一家要来,少不得你要帮着招待一二。” 秦妙身子猛然僵住,捻纸的指尖悬在半空,半晌,她才道:“早听说杨老嬷嬷脑袋糊涂,身子也不好,成日里在家中养着,好几年都未来过府上,怎么这时候能走动了?” “杨老嬷嬷往年身子是不大好,这些时日却渐渐好多了,认人也认得清。她听说婵儿就要嫁人,说什么都要过来看看。她是我乳母,从江南一道跟着我到京城里来的,照料我数十载,若她肯来,我自然高兴。杨老嬷嬷虽是下人,可妙儿,你明日不要怠慢了她一家,毕竟情分不同。” 秦妙应下。 阮芳舒正写着,提笔时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从柜子底下摸索出一件东西,匆匆往秦婵房里去。 “婵儿,你快看看这个。”阮芳舒把一册本子塞进秦婵手里。秦婵已换了寝衣,困了正要入睡,眯着眼看了那本子,惊得瞌睡虫跑光,脸红得要滴血,将本子抛到地上去。 “娘!你拿这东西过来做什么!”她嗔怪着阮芳舒,胡乱钻进床里,被子蒙过头不再动弹。 阮芳舒也不恼她,弯腰从地上拾起来,坐在床沿处发笑:“你急什么,让你看都是为你好。原先我给忘了这茬,今儿忽然想起来了,你若入了洞房还不知周公之礼,到时候伺候不好王爷,岂不糟糕?” “谁稀罕伺候他了!”秦婵冒出头来,红着脖子扯喊了一声。 阮芳舒虚打了秦婵的屁股两下,又气又笑:“净说胡话。你只管看便是了,早知道早有个准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阮芳舒把本子放在床头,让她别耍小孩子脾气,好生看了再睡。秦婵捂着被子哼哼几声,催她快走。 “好好好,娘走便是,免得你害臊。你看完须得拿回去给我,我替你装在嫁妆里压箱底儿用。” 秦婵一骨碌坐起来,见人已经走远,捶一把被子,心道真真羞死个人了,竟还要拿它压箱底,若给人瞧见了,她的脸往哪搁。 她坐着缓了一会儿,咬着下唇斜睨一眼那本子,此时又无人进她房里来,她便捻起几页胡乱看了两眼,上头画着裸身成对的小人儿,每页底下还有小字解说,实则是个挺精致的物件儿。 一个人看,也仍是羞的厉害,秦婵捂着红涨的脸颊,闭紧眼使劲儿拍了拍。不就是那么档子事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已了然了。秦婵这么想着,便不再去翻看,又怕青桃进来时瞧见打趣她,便把本子塞在枕头底下,明日起早就还给母亲去。 第二日吃过早饭,杨老嬷嬷一家便上门来了。 杨老嬷嬷今年六十好几,满脸皱纹,头发花白,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侧还有她的大儿子搀扶,极缓慢地走进来。阮芳舒亲自去门口迎她,欢欢喜喜道:“嬷嬷几时从家动身的?吃过早饭了没有?” 阮芳舒出生时,杨老嬷嬷便去阮家做了奶娘,亲眼看着阮芳舒长大,嫁人,阮芳舒嫁到京城后,杨老嬷嬷亦拖家带口来了,留在秦府做奴才,秦妙秦婵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后来杨老嬷嬷的二儿子考了个功名,秦家见她的儿子争气,念着多年主仆不易,便扶植栽培了一把。他家得了个芝麻小官,又有秦家撑腰,一向过得不错,无人敢欺辱,杨老嬷嬷觉着此生圆满,便不在秦府做事,随儿子离开秦府生活去了,至今已有三五载。 她大儿子回道:“回太太的话,昨晚动身的,住了一夜客栈,早饭在路上时吃过了。” 杨老嬷嬷牙齿掉了几颗,眼皮松松垮垮往下垂着,看不清瞳仁,颤颤巍巍说了句:“吃过了。” 秦府中资历最老的奴才,就属杨老嬷嬷了,阮芳舒极敬重她,旁人更加不敢怠慢,小辈分的主子也都过来看望。 秦婵秦妙都到场,也陪着寒暄客套一阵,秦婵忽瞧见一起来的两个女娃儿,正在东看西瞧,她大儿子便道:“这是奴才的女儿,这是奴才弟弟的女儿,两个孩子打小就没见过什么世面,今日领她们来太太府上看看。” 原来这两个女孩儿是杨老嬷嬷的孙女。阮芳舒道:“你们带着孩子多来府里走动,自然是极好的事,我们府上也有两个小年纪的哥儿姐儿,让他们都在一处玩儿更热闹。” 秦妙叫人拿些点心水果,给两个孩子吃,只是两个孩子年纪小,不懂事,都看中了一个火红的大石榴,互相抢不过便哭闹起来。 杨老嬷嬷瞧见了,生气地用拐杖碰地:“两个小猴崽子,这里是咱家主子的府上,岂容你们这般吵闹,惊扰了主子!”吓得女孩儿们止住哭泣,不敢再吭声。 阮芳舒只说不妨事,小孩子争抢哭闹是常有的,不值得动怒,这件事才算过去。 秦妙给杨老嬷嬷沏了一碗面茶,撒许多瓜子仁和黑芝麻,亲自端过去道:“嬷嬷吃些面茶,路上吃的东西不如家里的好。” 杨老嬷嬷应了一声,舀起一勺面茶,待拿到嘴边处,忽然将勺子丢回碗里,说道:“哪个奴才沏的面茶,里头有这许多的小黑虫没瞧见?” 这可把阮芳舒她们给看乐了,秦婵笑着走过去说:“嬷嬷,您眼花啦,这是黑芝麻,不是黑虫。” 杨老嬷嬷又拧着眉头仔细看了老半天,仍不肯喝,说她们都在诳她,这明明是虫,旁人再劝也劝不动她,只好把这碗面茶端下去,换了没撒黑芝麻的端上来,她才喝了。 秦妙也在笑,嘴角扯出一丝不屑。看来杨老嬷嬷的确老眼昏花,虽脑子清醒了一时半刻的,但左右都是快要如土的人了,这样的老厌物倒也无需她费什么心思对付。 秦婵记得自己上一世要嫁进伯府之前,杨老嬷嬷也来过这么一回,也是带着两个孙女来的。 老嬷嬷夜里还到她闺房中,拉着她念叨家常,又叮嘱她一些事。那时候天晚,她也困乏,老嬷嬷说完话,她便让青桃把人好生送走,兀自卧床安睡去。 今日也似前世一般,到了用完晚饭的时辰,老嬷嬷果然定要到她房里来,说是婵姐儿要出嫁了,要同她单独说说话。 秦婵将嬷嬷好生迎进屋里,搬了一把宽椅,又添了厚垫子才请她坐下。 杨老嬷嬷坐下后,便攥上她的手,瞳孔一下子变得晶亮,极和蔼地上下打量着道:“婵姐儿大了,出落得标致水灵,来日风风光光嫁去王府,真真是羡煞旁人呀。” 秦婵回笑。这些恭维艳羡的话,她早听人说了无数回,再听已经无动于衷。 嬷嬷在秦府时,便格外偏疼她,秦婵对老嬷嬷也有感情,故极有耐心地陪着她说话。只是说话时,秦婵渐渐发现一些不同。 眼前的老嬷嬷,精神矍铄,双目明亮,说话时有条有理,哪里还有刚才错把黑芝麻认成虫子的糊涂模样。这一点,上一世的她竟全然未曾察觉得到。 重活一回,秦婵警觉了许多,她正在疑心,就见老嬷嬷忽然沉下脸色,放低了声音对她道:“老身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姐儿才放心,如若不然,老身纵然是死,也闭不上眼。” 秦婵面色亦变得凝重,总觉得有什么极要紧的事,要赶紧想起来,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窗外一片寂静,摆在窗前的白牡丹花如往常般绽放得漂亮。 杨老嬷嬷咳了两声,掀了掀下垂的眼皮,缓缓说道:“姐儿,你可要记住了,你那姐姐,她与你不是一个爹生的,对她你须得多留个心眼儿,她不如你时,必会嫉恨你,欺负你,倒时你便要吃苦了。” 秦婵浑身打了个寒噤,脑中似有一道闪电飞过,一瞬间通透起来。 那盆白牡丹花极轻地颤动两下,若不仔细看,是万万看不出来的。 秦婵终于记起来了,上一世时,杨老嬷嬷与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时的她并未像今天一样,察觉到嬷嬷并不糊涂。 因白日里闹了个差不多的笑话,秦婵便以为老嬷嬷年纪当真是大了,总做糊涂事,故而嬷嬷夜里来说这话时,秦婵打着哈欠听了,全然未放在心上,以为她又犯了老糊涂,说些不着调的话。 此刻想来,这句话当真是一句要人命的话。她瞪大了眼,立刻看向窗户方向,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神情紧张地冲老嬷嬷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手指尚在发抖。 杨老嬷嬷领会了她的意思,闭上嘴没再出声。 额间汗珠往下滚落,秦婵想通了所有事,也料想窗外之人已经把话听了个全。此时此刻,若她不能力挽狂澜,那么来日又要受秦妙明里暗里的针对,不知她此生要再添多少苦厄,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又被害得惨死收场。 她飞快思索着应对的办法,想着如何周旋解围,早间杨老嬷嬷的两个孙女争抢石榴的画面,忽然在脑海中浮现。秦婵灵机一动,猛然大笑起来。 “老嬷嬷呀老嬷嬷!您又犯老糊涂啦!”秦婵笑得前仰后合,连杨老嬷嬷都看愣了神。 “我呀,我是秦婵,不是您的小孙女儿,您认错人了!您的两个孙女,大孙女是大儿子生的,小孙女是小儿子生的,自然不是一个爹了!您那小孙女的爹,也就是您那二儿子,是个当官的,今儿陪您来的大儿子乃是普通商户,这大儿子不如二儿子体面,大孙女自然就不如小孙女招人疼了!您偏疼小孙女,故而教导她对姐姐多留个心眼儿,免得来日姐姐嫉妒,欺负了她。不过话说回来了,女孩们有嫉妒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纵使小孙女是官家小姐,比大孙女出身好,您老也不必教这些话呀,大的小的,不都是您的亲孙女么,您说是不是?” 秦婵用帕子擦了一把额头,帕子濡湿了一大片,双目紧盯着窗子,把话说得周周全全。 杨老嬷嬷一语不发听完,立刻配合着她,以埋怨的语气道:“珠姐儿,你惯会顶撞人,我平时教你话时,你便三个不服五个不忿的,现如今好不容易说些要紧的,白日里那石榴本该是你的,被抢了去你便哭,没能耐没出息的模样!老婆子我当真白白照料你一场。” 秦婵心道她猜得不错,杨老嬷嬷脑子不清醒,果真是装出来的。另一边,秦婵的笑声惊动了侧屋,青桃等几个丫鬟赶紧过来瞧瞧,秦婵便将杨老嬷嬷把她当做小孙女教训的事说了,引得一群丫头都跟着笑。 杨老嬷嬷仍在板着脸教训个不停,虽说好笑,但丫头们恐老嬷嬷反复念叨,叫秦婵没了耐性,惹她生气就不好了,便搀扶着杨老嬷嬷回她的房中歇息去。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太太,她们都散了,咱们也……也偷偷地回去吧。”青杏左右看了看她与秦妙正站着的地方,这里是秦婵小院中一个极偏僻无人看见的角落。 也不知太太今日怎么了,听说杨老嬷嬷要找二小姐单独说话,她偏要跑来偷听。青杏作为她的贴身丫鬟,这等事她不可能不知道,故也陪着秦妙溜过来。 可左听右听,不过是个快要发疯的老婆子,说些疯话,到最后还闹了大笑话,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叫太太如此在意,非要蹲墙角听才行。 秦妙方才暗自僵硬发冷的身子,现在已经恢复如常。她点点头,找回了往日的镇定自若,带着青杏悄悄离开。 看来这个老东西,对她确实没有威胁了,是她今日紧张过了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这一夜,秦婵睡得极不安稳。 她满怀着心事,想起前世今生的种种因果,不知自己正在哭还是在笑。想来秦妙早知自己的出身,更知杨老嬷嬷是知情者,便在杨老嬷嬷来府时格外谨慎,见她找自己说话,便差人来偷听。 上一世时,必是她的人偷听到老嬷嬷道出实情,秦妙知晓后,唯恐自己对她不利,便起了杀心。伯府被庆王设计,自己受连累入狱,她便乘人之危下毒,来个干净利索。 可怜老嬷嬷一片好心,巴巴赶来提醒,却好心办了坏事,被人听了去。可笑嬷嬷明明提醒过自己,自己却以为那是糊涂话,将这样要紧的事全然抛到脑后去,错失应对的良机,以致无辜枉死。 她冤枉极了,什么恶事都没做,只是受牵连再受牵连,便白白搭了一条命进去,再一想,她似乎也不冤,这里是京城,是虎狼之地,任谁没生十个八个心眼子? 你不去害人,自有人来害你,甭管你是一时失算以致身处险境,还是走了霉运大祸临头,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输了。输了便勿要寻问前因,实在要怪谁,便怪自己太没用罢。 好在方才她尚能急中生智,躲过致命一劫,占一回上风。此生,她必会时时警醒,处处谨慎,不再重蹈前世覆辙,守住她的平安喜乐。 到了第二日吃过午饭后,杨老嬷嬷说要回家去,只因在主子府上叨扰一日,心中不安。阮芳舒说她太客气,留了她几回,可老嬷嬷硬说要走,阮芳舒终究劝不得,便包些礼物送嬷嬷家人,又要命人去送。 秦婵说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送送老嬷嬷一家,毕竟家里他们几个小辈分的主子,都是老嬷嬷亲眼看着长大的,好似她的孙子孙女,若她不糊涂,必要拿她当亲奶奶孝敬的。可怜老嬷嬷已经糊涂,记事不清,身子也大不如往常年岁,昨夜又闹了大笑话,被小丫头们笑话了好一阵,倒叫她心里难受。 阮芳舒心中宽慰,想着秦婵倒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便给她派了马车,让她把嬷嬷一家送到城门口便回。 经历了昨夜的事,秦妙对杨老嬷嬷放下警觉,再没把她放在心上,连正眼都懒得瞧,懒得说话,自去料理别的事了,没理会秦婵亲自去送人。 一路上,秦婵让老嬷嬷坐到她的马车里,还吩咐旁人都不必进来伺候,万事都有她呢。出了秦府,秦婵就是最大的主子,她既然这么说,别人都不敢半说个不字。 秦婵还叫青桃坐在车夫身后,马车挑帘儿的前头,与车夫扯些闲话故事的,说给大家听,省得路上闷头赶路没趣儿。 青桃便盘着腿儿叽叽喳喳说了起来,又有车轱辘吱呦吱呦地转,外头人便听不清马车里的说话声。马车里头,杨老嬷嬷与秦婵自去说些要紧话。 “嬷嬷,昨夜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婵儿不得已打岔,叫嬷嬷受惊了。现在没眼睛盯着咱们,您快些把实情细细告诉我吧。”秦婵搀着她的手臂,压着声音说道。 杨老嬷嬷叹了一声,“人老了,忘了提防,昨夜险些害了姐儿。若真害苦了你,老身就算有十条八条命,都不够赔啊。” 秦婵唯有苦笑罢了。 杨老嬷嬷含着泪,将当年阮芳舒与薛扬如何珠胎暗结细细说了,还说都是自己不好,两个孩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事,她都没看出马脚,临到了要嫁入京城,两人才一起跪在她跟前哭,求她想办法遮掩。 她恨得牙根痒痒,把薛家那臭小子打骂一顿。那时候喝堕胎药也来不及,又损伤身体,只得保胎,再用巧法子瞒天过海,这才有了秦妙。 秦婵万万想不到,平日里最是温柔和气的母亲,年轻时竟做出这样大胆的事来,绕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脑中仍一阵阵眩晕,扶着额头嘴唇发抖。 可怜父亲聪明一世,自以为雄才大略,为人圆通谨慎,谁都算计不了他,却不知早栽在了母亲手里,栽在了他最为不屑一顾的女人后宅事上。 杨老嬷嬷接着道:“秦府的三位正经小主子,妙姐儿,律哥儿,您,老身都当眼珠子来疼。虽说妙姐儿不是老爷的女儿,可却是你母亲的亲闺女,我便依旧疼她,还想着在秦府里长长久久地伺候着主子们,到死了那日才安心。谁成想妙姐儿这孩子,三四年前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知道老身知情,便不动声色来害我的命。老身心寒啊,这孩子真真是个心狠手辣,不念情分的!她时不时针对老身,叫老身如何还敢留在秦府做事。” 秦婵恍然。原来三四年前,老嬷嬷忽然离开秦府,搬去与儿子们同住,还有这样的隐情。 “这孩子的城府深着呐,老身已搬走,她还派人常去打探,我若不装成老糊涂,就凭她侯夫人的身份,权大势大的,疑心重时想除掉老身一家子,岂不易如反掌。”杨老嬷嬷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秦妙的确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只看香岚这新妾才去侯府半日,便被她用计排挤,羞辱,没出多久就被活活整治死,便知道秦妙心狠果决,也不会看在谁可怜的份上,就心软发慈悲。 再看她对杨老嬷嬷也毫不留情,便知谁要是挡了她的路,挡了她的前程,别说多年主仆情分没有半点用处,就是她这个同母所生的妹妹,也算不得什么。 秦婵用帕子为她拂泪,顺着她的脊背道:“嬷嬷勿怕,侯夫人权势再大,还能大得过王妃?有婵儿给您撑腰呢,她奈何不了您。” 秦婵不得已充了一回大,来规劝老嬷嬷。 杨老嬷嬷果然被劝好了些,她拍着秦婵的手背,颇为感慨地道:“这些话,老身从未与人说过,今日都说出来,便不似往日一般憋屈,心里一下子舒泰了许多。妙姐儿想法子害老身时,老身真真是有苦说不出,只能一忍再忍,没法子呀,老身是秦家的奴才,老身一大家子也全仰仗主子家提拔,既如此,便做个没嘴的葫芦就好,什么都不说不问就是。只是老身担忧您,实在对姐儿放心不下,这事总该让您知道才好,只有知道了,才能在出事时想法子应付。” “嬷嬷说得极是,您老费心了,婵儿定不辜负您一番好意。” 两个人说完话,马车便行至城门口。秦婵送别了老嬷嬷,便折返回府,路上忽遇见一队人马飞奔进城,呼喝着行人速避,还撞翻踩伤了人。 “青桃,你可看清了那些是什么人?”秦婵撩帘问。 “奴婢看装束,倒像是庆王府的人。”青桃回话。 秦婵沉吟。也不知王爷带人杀他手下的事,被庆王发现了没有。 庆王府里,霍沥见心腹从铁矿处调查归来,连忙出来询问结果,待听了一会儿,他皱着眉道:“依你之见,这是江湖人的手笔?” 他那心腹抱拳道:“错不了,卑职找到了证据。”他呈上几样敌人遗落的武器,又描绘了死者的伤口,信誓旦旦地说,只有江湖上的几个帮派才会使用这样的武器,用这样的招式来杀人。 霍沥见证据齐全,便信了他的话。他眯着眼道:“这些人一向不肯归顺朝廷,明里暗里与朝廷作对,是本朝一大祸害,现如今还闹到了本王的地盘上来,简直胆大包天。本王得想个法子,除掉他们才是。” 此后,霍沥便时不时派出王府兵力,对抗江湖势力,偶尔借朝廷兵马绞杀帮派,杀来杀去好不热闹,倒把栽赃伯府的事放到一边去了。 只不过霍沥虽竭尽所能,十战却有九败,总是奈何不了这些人,惹得他心烦意乱,常常动气。 杨老嬷嬷离开秦府后的几日,秦婵总算把聘礼的回礼备妥,吩咐下人送到王府穆公公的手中。 回礼除了品红珍珠抹额,还有一套衣帽鞋袜,两条络子,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另有他那日要的瘦金体的佛经,以及她做的两盒点心。 回礼虽不值几个钱,却重在心意,样样出自她手,这便是最要紧的。 青桃带着人去送,没多久便回来了,说穆公公已经好生收下,还说路上遇见了夏小姐,夏小姐愁眉不展的,似乎心事很重。 秦婵笑了笑,心下了然:“听闻夏大人要她进宫选秀,她不愿意,自然不高兴。也罢,咱们这就看看她去。” 夏露今日来戏园子听戏,坐在雅间里,正闷闷不乐嚼着小香梨,忽瞧见秦婵也来了戏园子,夏露立刻拉她进屋,好一顿诉苦。 “我进什么宫,选什么秀!皇上一把年纪,都能给我当爹了!”夏露嘴一撇,险些哭出来。 秦婵道:“你若实在不愿意进宫,我倒有个法子,不知管不管用。” “有法子快说呀,你是不是要急死我。”夏露催促个不停。 秦婵沉吟片刻,才道:“我家中有个丫头,名叫青荔,七夕节时大家聚在一起玩过,你可记得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