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子弟[穿书]》 第1章 思无邪01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大好的修行时辰,你做些什么不好,竟在山门睡觉?真当自己是享福来了?!” 压在脸上的书被人挥袖拂开,刺眼的阳光瞬间扰了清梦。陆九思只好慢吞吞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他记得自己睡前特意挑了个僻静的地界,倚湖傍柳,没多少人会来才对。然而他一睁眼看见的就是满脸怒容的教习,还有跟在教习身后探头探脑的少年少女。 今天好像是新弟子入门的日子,教习这是带他们参观学院来了。 陆九思想起这桩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话本,冲少年们抱歉一笑。 他的样貌生得甚好,面若涿柳,唇似点丹,衣衫用的又是上好的云罗,举手投足间袂角翻飞,倒还当真有点仙气。 身后的满池碧波,如丝飞絮,更衬得他仪态非凡。 有些性情内敛的弟子被他看得脸上一红,怯生生道:“师兄好。” “师兄怕是在修习‘大梦春秋’这类的法门罢?” 新入门的弟子对这座闻名天下的学院都心怀敬畏,哪怕瞧见了陆九思脸上被书页压出的红印子,也没敢往白日做梦这个方向想,只猜测他是在修行偏门功法。 可惜教习一语道破:“三年光景都没学会个正经功法,也敢白日翘课,好大的胆子!” 陆九思闻言不恼,朝教习一拜,笑嘻嘻道:“先生教训的是。” 教习道:“既然知道错了,还不快快回去修习课业!” 陆九思点了点头,诚恳道:“先生有所不知,不是弟子不想修行,实在是身体抱恙,不得已才告了假。” 教习面色稍霁,问:“什么病?要紧吗?术科的曹教习治不了吗?” 陆九思道:“虚不受补。” 教习:“……” 陆九思说得有板有眼:“我想着这点小病,不敢劳烦曹教习,自个儿翻翻古方调养也就是了。首要的便是每日吃饱睡足……” 众弟子听到教习和他的对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敢情这位师兄就是偷懒耍滑,在这儿睡觉来着。偏生教习除了吹胡子瞪眼,好似也拿他没辙。 教习骂也无用,打是不敢,想着要在一众弟子面前维持师道威严,痛心疾首道:“三年之后又三年,你这样何时才能学有所成?陆家再大的声名,也要给你败尽了!” 陆九思好声好气地回教习道:“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陆家好歹也风光了数百年,不亏,不亏了。”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都是半只脚踏进了修真界的人,自然听说过江陵陆家。 一门陆仙,四世九品,说的就是陆家英才辈出,接连四代都出过九品高手,更曾经出过一位陆地神仙! 然而到了年轻这一辈,却只出了个败家玩意儿。 江陵陆家的大名在修真界有多如雷贯耳,陆九思的恶名就有过之而无不及。 依照众人想法,有那么多家族前辈珠玉在前,陆九思即便天赋不足,也当有所成就才对。但哪怕陆家财大气粗,对这个独苗百般宠爱,不知多少灵丹妙药灌下去,他却依然是个二品下的修为。这还是硬生生用诸般法器堆出来的修为。要是实战,恐怕连个刚入门的修士都能将他斩于马下。 常人有此遭遇,早就该羞煞了!即便不昼夜苦修,也该另辟蹊径,寻点正经事做做。但这位公子哥儿镇日不是吃肉喝酒,就是四处玩乐,简直自甘堕落,有意让家族蒙羞。 几个长辈看不过,软硬兼施把他塞进了号称“小龙门”的天一学院,盼着他能在这儿学点真本事。可陆九思入学三年,三年都没通过升舍考,送走了一位又一位同门,自个儿还混不吝的在丙舍赖着,仿佛能把那些入门功法学到地老天荒。 一名少年失声道:“你、你就是那个大纨绔陆、陆……” 陆九思还没应声,教习已恼羞成怒道:“陆九思!还不滚回教舍!” 陆九思摸了摸鼻子,无奈的把没看完的话本塞进怀中,跟着一众师弟师妹走回教舍。新入门的弟子都会被分派到丙舍,和他也算是顺路了。 一路上,走在前头的少男少女们频频回首,想要记清这个名满天下的纨绔长成什么模样。 每每看见那放在何处都不逊色的面容,众人心中忍不住要叹一声,这位陆师兄长得好看是真好看,混账也是真混账,叫人不知道是敬是畏,是嘲是笑了。 陆九思就任他们看着,岿然不动如山。 教习有句话没说错,他确实就是来这儿享福来了。 …… 他出事前刚给室友填完同学录,在“理想职业”这栏上大笔一挥,填下了“富二代”三个字。 可惜帅不过三秒,还没收拾完行李走出寝室,他就感到心脏猛地一阵绞痛,昏死过去。 再醒来,小命没了,平生夙愿倒好像实现了。 他穿进自己看过的一本修真文里,成了书中一个纨绔子弟。 《试剑问天》这本多男主争霸文里,一共有三个男主。陆九思当初被苏爽打脸剧情和男主们之间暧昧的关系萌得嗷嗷叫,把他们的生平事迹记得一清二楚。 男主甲出生当日整个村庄遭到劫寇血洗,他因此成了孤儿,也成了一众村民眼里的灾星。好心收养他的那户人家总是莫名其妙遭逢厄运,丈夫坠崖身亡,妻子重病缠身……为了不再拖累身边的人,也为了逆天改命,他毅然走上了寻仙问道的路。但过分引人注目的样貌却为他招来了横祸,他被人出卖,陷入魔宗,要不是有个好心的小师叔护着,早就被吃得渣都不剩。 男主乙原本是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大妖,却因为太过强大遭到同族陷害,被封印在湖底长达千年。千年光阴抹去了他身上所有的良善,造就了一个畸形的怪物。他无所谓是非正邪,只遵循内心而活,就连对待意外解开他封印的“恩人”,也没有多少感激之情,就像那个被装在瓶子里的魔鬼,谁要来救他,他就杀死谁。 男主丙在前期看起来没有那么凄惨,年幼就崭露头角,风光无限,被目为不世出的天才,受到全宗门追捧。但所有的关爱、敬重、期许都只是假象。宗门将他从蛮荒之地带出,替他洗精伐髓,炼化根骨,为的是将他作为祭品投入上古药炉,炼就能令人平地飞升的灵丹。 三个男主都是逆风翻盘,一路打脸。臣服于他们的,都鸡犬升天;欺辱过他们的,则坠诸地狱。等到把所有炮灰都消灭干净后,男主们的目光就放在了彼此身上,开始你争我夺…… 发觉自己穿进书中后,陆九思立刻验明了原主的身份。 和他同名同姓的原主“陆九思”,不是以上男主中的任何一个。 他也不是大反派,甚至在重要配角栏上都不配拥有姓名,就是个背景板角色。 陆九思对此不能更满意。 原主虽然没什么修行天分,但他有钱啊。 就算自己不能打,以陆家的家底,雇几个大能保平安完全不在话下。 只要谨慎一些,不和那三个外白里黑、丧心病狂的男主们扯上关系,他想怎么浪就怎么浪。 三千世界,大好风光,为什么要把光阴浪费在打打杀杀上? …… “陆……师兄,教舍到了。”一位少年提醒道。 陆九思原想穿过教舍,另找个清净地界儿继续躺着,被人这么一喊,不好意思装作没听到,只能进门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他在丙舍的老同窗们大多都通过了升舍考,去乙舍深造了,四周没什么熟面孔。他大大方方的把话本摊开,往头顶一盖,趴在桌上任由眼皮往下耷。 “他、他怎么就睡下了?”新弟子压低声音惊呼道。 见过他在湖畔表现的少年们倒不吃惊,解释道:“他就是那个陆九思。” 众人呀了一声后便不再问了,可见陆九思着实是个有名人物。 旁人好逸恶劳,还能是抢救一下的,他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听说他还要和我们同窗一年,这如何使得?“半晌后,有人忧心忡忡道,”近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万一和他呆久了,染上纨绔习气,家里非打死我不可!” “快,往后坐坐。” 弟子们吵吵嚷嚷的挑着座儿,陆九思身边的空位一直无人问津。 陆九思乐得清静。听少年们以他为诫、好生反省了一番后,又开始踩着他夸赞旁人了。说是新入门的同窗里有个不世出的天才,被学院教习一眼相中,带回山上,夸下海口定然会一鸣惊人…… 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几个男主? 陆九思对他们的说法嗤之以鼻。 他正想换个方向趴着,就听得有人脆生生的开口道:“那个位子不好,你别和他坐一块儿。” 来人没有应声,径自在陆九思身边的空位坐下。 他的视线落在陆九思身上,就像是一颗油星蹿进了火里,猛然腾起的烈焰几乎能把人焚成灰烬。 陆九思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得窸窣响了一阵后,自己的腰身猛地一紧,被对方抱了个满怀。 “小师叔,我找到你了。” 来人不仅双臂将他紧紧环住,更是把下颌搭在了他的肩窝。细软的发丝擦过他的侧颈,他痒得很,又腾不出手去撩开。 什么情况? 陆九思眨了眨眼,看向周围的同窗,他们的反应也是如出一辙的震惊不解。 “江云涯,你怎的这么想不开!” “以你的天资,自然有教习精心栽培,何必向个纨绔弯腰献媚?!” 众人义愤填膺,看模样恨不能撸起袖子上前,把没骨气的同窗从陆九思身边强行拉走。 陆九思算是听出来了,这人便是同窗们交口称赞的天才,名叫江…… 他吓得浑身一颤,毫不留情的把人推开。 江云涯,那不就是男主甲的名字吗?! “小师叔,怎么了?” 江云涯不提防下被陆九思推开,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深情有如流光,几乎从眉睫中满溢出来。 “你认错人了。”陆九思胆战心惊道,“我还在丙舍修习,哪有资格做人师叔。” 看热闹的同窗也应声道:“他都在丙舍三年啦,从没听说有什么师侄的。” 又有人气闷道:“江云涯,你一个大好男儿,怎的想不开与他为伍!” “他惫怠得很,昨日才被教习罚了……” “小师叔是最好的。” 江云涯冷冷扫了众人一眼,捡起慌乱间被扫落在地的话本,小心的用袖子擦去浮尘,递到陆九思面前,微微一笑。 他十六七岁筑基,此后一直是这幅少年样貌,眉眼鼻唇都跟画出来似的精致秀丽。况且他对着旁人冷若霜雪,唯独这一笑好似冰天雪地里抽出枝新芽来,叫人没法不喜欢。 “谁再敢议论小师叔的是非,我就把他的舌头割了,挂在钟鼓楼上,让他好好说个够。” 听到这样的威胁,没人敢再吱声,都默默收拾东西,往旁边挪了座。 只剩下无处可躲的陆九思,还得应付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主。 他不应该在浮阎岛上制霸魔宗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那个小师叔不是早死了吗?江云涯现在又是发的什么疯? “我真不是……” “我知道的。”江云涯穿着一身月白色织锦长袍,发丝用白玉簪挽起,端的是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他身子微微前倾,认真的撩起陆九思耳边的一缕碎发,贴着耳畔道,“当初施夺舍之法时出了些错漏,小师叔现在不记得以前的事,也是应当的。” “小师叔答应过我,会永远陪着我,果然不是骗我的。” “我们又能在一起了。这样真好。” 陆九思面无表情,内心翻江倒海。 好个屁。 哪里都不好,好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思无邪02 在原著的三个男主里,江云涯不算最丧心病狂的那个,但也绝对说不上是什么良善之辈。 幼年的悲惨生活和被人出卖的经历让他早早明白了人世险恶。在被虏到魔宗后,他更是在人世间最黑暗、最血腥的地狱里,跨过尸山血海,尝过百般苦处。 他的脊骨被一寸寸打断,痛苦挣扎的姿态供魔修取乐。 血肉也曾任人割取,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 他的躯体和神魂都陷落在那片墨汁般浓稠的深海里,看不见丝毫希望。直到他捉到一束光。 对方名义上是他的小师叔。在魔宗这样弱肉强食的地方,名分根本无足轻重,对方却好像当真把他看作了师侄,悉心照料,关怀备至。小师叔会在他受伤后盛怒,不惜与大能反目也要为他讨回公道;也会为了哄他开心,耗费真气雕出一朵毫无用处的冰花。 江云涯的一生中都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人。 可惜这么好的人,也没能逃过厄运,为了救他死了。 那位小师叔对江云涯算得上是有始有终,明知自己必死无疑,在死前最后的关头还记得安抚江云涯。为了不让江云涯自责自轻,骗他说自己会施展夺舍之法,即便这具躯壳残损了,神魂也能依附于旁人身上,借尸还阳。 江云涯为此几乎翻遍六合八荒,挑起了无数纷争。 但他想找的那个人,其实早就不在了。 真是造孽。 …… 那小师叔肯定是已经死透了,江云涯不知道为什么认错了人,还深信不疑。 陆九思想到书中如何花费几章篇幅描写江云涯把得罪过小师叔的人一一找出来,抽筋扒皮,裂魂碎骨,就感到心口阵阵发凉。 如果现在喊救命有用,他早就喊了。 但看眼下这情况,江云涯隐姓埋名进了学院,没被教习发现,还被当做可造之材,想来对方的修为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 以原著打脸逆袭的套路,江云涯还可以拥有越境挑战的金手指,左右是不会输的。 万一惹恼了他,来个血洗无想山,那陆九思兜里再有钱,怕也没机会使了。 这可如何是好? 陆九思心急如焚。 “小师叔,你别急。”江云涯双手支在桌上,眼帘微垂,比世家大族的子侄还要顺从乖巧。 他从小就遭人欺辱,最会观察旁人脸色。陆九思的焦急之色他都看在眼底,只是任他如何聪颖,也不可能猜到陆九思是在为自己的小命担忧。 “你虽然现下忘了我们的事,日后总会想起来的。”江云涯道,“想不起来也不要紧,只要记得我会对你好,再也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就是了。” 陆九思不知怎么回答,没有应声,对方就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人有一副好样貌就是占便宜,哪怕陆九思心知肚明眼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被他那么诚恳真挚地注视着,也有些心软。 “嗯,不急……” 江云涯得了他的回应,依依不舍的移开视线,低头在怀中摸索,似乎想取出什么物件,口中道:“我有一样东西要给小师叔——” 哗啦。 两人身后倒了一片桌椅,随即响起的便是掷地有声的责骂:“江云涯,你无耻!” 陆九思回头看去,便看见一个少年面红气盛地指着他们俩,指尖颤抖不止。 周围的同窗也尽是既恼且怒的模样。 “学院是修行的地方,岂容你、容你伤风败俗!” “亏得教习还将你点作头名,赞许你是剑道奇才。似你这般满脑子只有那等事的人,怎能修得剑道大成!” “即便是双修,也不该找陆九思啊……” 少年们的说辞不一,同仇敌忾的态度倒是分明。 陆九思心思一转,就知道他们偷听了两人说话。 修行之人应该不为外物所动,但这群少年才多大年纪?要是没进学院,这时多半还在捉蜻蜓钓蛤.蟆呢。江云涯的警告虽然让他们挪远了一些,但到底还是好奇心旺盛,忍不住听听两人要说什么话。 这一听,可就妙了。 江云涯把他认作了小师叔,心怀愧疚,尽做了些要报恩的承诺。这群少年不知道内情,直把江云涯的话当作了海誓山盟,以为他马上要递给陆九思的,十成十是定情信物了。 瞻仰了许久的剑道奇才和一个纨绔子弟厮混到了一块儿,这群心高气傲的少年还怎么能按捺得住?纷纷跳了出来指责两人。 “我和小师叔的事,与你们何干?”江云涯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因为想做的事被打断,眉宇间有些冷冽。 “你、你不要脸!” 少年们此前都是各大宗门的天之骄子,修为兴许是不错的,骂人的话却不怎么会。除了车轱辘骂“无耻”、“不要脸”,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 陆九思看他们跳脚,这些日子养成的纨绔习性忍不住发作,反问道:“我再不要脸,也没偷听过旁人说话。君子非礼勿听,学院是修德的地方,岂容你们伤风败俗?” “亏得教习还将你们视作英才,带你们进入山门。似你们这般满脑子只有闲言碎语的人,怎能修得剑道大成!” “即便是修行偷听的功法,也不该偷听人家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啊……” 满室俱静。 半晌,先前骂得最凶、声色最厉的那名少年按住腰侧配剑,上前一步道:“清河道,崔折剑,请陆师兄赐教。” 学院不禁止师兄弟间互相较量,且鼓励他们多多切磋,共同精进。 陆九思从未享受过这个待遇。一来他是知名后进生,同他切磋,砥砺不了任何本事;二来他家世好,万一打输了伺机报复,寻常人承受不住。要是一时没收住手,伤着这位公子哥儿的细皮嫩肉,麻烦就更大了。 这位新来的同窗显然是恼了,拼着惹麻烦上身,也要和陆九思动手。 看他那正经严肃的样子,真要动起手来,有人少不得要受点轻伤。 陆九思当即道:“打不过,教不了。” 江云涯道:“我来。” 陆九思:“对,他来。” 崔折剑在清河崔氏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从小家训甚严,深信修剑便是修心,做人要堂堂正正,剑锋才能所向披靡,从没见过因为胆小怕伤就让旁人替自己上场的。 他深感屈辱,屈指弹剑,青锋长鸣。 陆九思盘算着那利刀子割肉,怕是痛得很,远虑到底比不上近忧,按住江云涯的肩头,往后一避,冲崔折剑道:“师兄教你,修剑一事,遇强则强。欺软怕硬,最是可耻。莫要一入门就坏了心性,于你有害无益!” 崔折剑满脸涨得通红,觉得对方仿佛言之在理。心知肚明对方修为不如自己,还要向对方赐教,真当是仗势欺人,可耻得很。 他咬咬牙道:“那便向江……江兄请教。” 江云涯回头道:“小师叔坐着便好。”起身挡在陆九思身前。 他腰侧并没有佩剑,但在他转身的一瞬,教舍中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凭空而现的凛冽剑气。 那剑气就有如棋盘上的纵横十九道,刚直硬括,界线分明,将江云涯身遭的空间都切成了无数碎块! 只有陆九思坐着的那张桌子是个例外。 连他桌上放着的那册话本都一页未翻,安然如初。 “慢着。”陆九思倚墙坐着,一指压着话本,轻飘飘道,“崔师弟,你有剑,他没有,这是不是不太公平?” 众人一时间说不出话,连心思最纯厚的崔折剑也难以苟同。 教舍里早就被那纵横的剑气搅得狼藉一片,修为稍弱的同窗连站都站不稳了。以江云涯的境界,和他们交手哪里还差一柄凡兵利剑? “我的剑,给你!”崔折剑面色转白,抽出长剑,便要抛给江云涯。 江云涯道:“不必。” 他并指作剑,只如拈棋落子,锋芒未显,崔折剑手中的灵剑便被剑气所激,轻鸣出鞘,流星赶月般疾射而出,破窗而去。 “天啊……” “听闻崔教习从清河道路过,见他在小巷中与人下棋,接连十九局中盘屠大龙,剑气直冲云霄,这才将他带回学院,视作剑道奇才。当初我听家中长辈说起这桩事,心里还不愿相信,想着他才多大年纪,怎的就有这般修为……” “江、江师兄到底是什么境界?” 崔折剑怔怔地望着破窗。身为剑修,手中剑被对手所控是奇耻大辱,更何况对方明显未尽全力,否则他早就剑毁人伤了。 清风从窗棂间穿过,吹起了一张泛黄书页。 崔折剑回过神来,羞愧低头道:“是我技不如人,我认输。” “认输便好。往后多加修习,未必没有长进。” 崔折剑应承道:“师兄教训的是,我记下了。”他对江云涯的修为心悦诚服,虽然同时入学,也甘愿称对方一句师兄。 他正想着去捡回佩剑,再诚心向对方讨教剑道,转头便察觉周围的同窗正看着他,神情一言难尽。 江云涯根本没有瞧他一眼,方才是谁在和他说话? 陆九思把被风吹开的话本翻了回去,伸手压平,笑道:“乖。” 崔折剑风一般的冲出教舍,一去不返,陆九思才想到江云涯可还站在自己身边呢。 他那个小师叔,按照原著的描述该是个光风霁月、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能做出这样的事吗? 江云涯要是发觉自己认错了人,恼羞成怒,他还能活命吗? “小师叔果然还和以前一样。”江云涯顿了一顿,笑容有如春风拂面,“由不得旁人欺负我。” 陆九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思无邪03 教舍里的少年们都惊呆了。 以江云涯剑气外放的修为,就算和学院的教习对上都有一战之力,自己这些同窗何德何能欺负得了他? 更可恶的是,居然还有人昧着良心点头,同他狼狈为奸! 陆九思只是在江云涯的注视下迫不得已,点了点头,就被少年们在心中记上了一笔。可他们打也打不过江云涯,骂又骂不过陆九思,能怎么办呢? 真愁。 更愁的是,江云涯绷紧的指尖并未松开。他看向众人,若有所指地开口道:“我先前说过的话,你们怕是都忘了。” “不许再议论他的是非。也不许这样看他。” 看热闹的同窗们心里一凉,随即愤懑想道,会打了不起啊,会打就能这么霸道吗? 虽然崔折剑被当众教训了一顿,少年中依旧不乏胆子肥的,吭吭哧哧道:“我们说的都是实话,以他的境界,根本不能和人合籍双修。你们……你们厮混到一块儿,不是为了满足、满足私欲,还能是为了什么?” 另一人道:“陆九思的名字,修真界中谁人不晓得?三年升舍考都没通过,放在古今都算得上头一份了,我们污蔑他了吗?” “你倒是问问他,他是不是做梦都想挤进乙舍?” 少年们说了一堆,江云涯都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一句时才掀起眼皮。 他定定地看向陆九思,若有所思道:“小师叔想进乙舍?” 陆九思张口便道:“当然不……当然想啊。” “人不奋进枉少年,我亦想考进乙舍,有所作为,不愧来学院走一遭。” “况且今日就是秋测的日子,不必等到一年后升舍考。”陆九思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泰然自若道,“我便试上一试,且看看近日温书修习,是否卓有成效。” 众人哗然。 谁人不知陆大纨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压根就没正经温过书,叫丙舍教习头发都愁秃了好几根。他们不过是话赶话,空口无凭污蔑了两句,对方竟然承认了? “秋测比升舍考难多了,每年只有崔兄那样的佼佼者才能通过!”回过神后有人道。 “你哪儿能行啊!” 江云涯的声音在一团乱糟糟的话中有若金石,清晰可闻:“会通过的。” “小师叔想要的,都会有的。” 陆九思被他专注又真挚的双眼看得头皮发麻。 江云涯眼中盛满了太多的话。他愿意把全世界的珍宝都捧到陆九思面前,只求博他一笑;但凡陆九思想要的,他赴汤蹈火也会为他取来。 要是陆九思真的是那位小师叔,或许会为了江云涯的深情满心欢喜,但他不是。 他不仅不欢喜,他还害怕。 现在江云涯被“夺舍”之事蒙蔽了,早晚他会知道自己身上没有那位小师叔的魂魄。魔宗有不少秘法和灵器,仅陆九思知道的就有那么两三样,是能回溯记忆、叩问神魂的。 等到江云涯发现真相的那天,他的遭遇会比今日这些同窗惨上千百倍…… 跑路!必须跑路! 陆九思镇定道:“学院会在后山布下一大阵,参与秋测者领牌入阵,能在三炷香内出阵的,便算通过。弟子可以独自入阵,也能组队……” 江云涯应道:“小师叔自然是和我一起了。” “你别被他诓了。”同窗们恍然大悟,原来陆九思是看准秋测和升舍考不同,可以与人组队,这才想要借江云涯的东风,好顺利过关。 众人提醒道:“那大阵可不是易与的,若是两人组队,比一人入阵还要凶险万倍。你和他一块儿进去,平白多个拖累,还不如自己入阵呢!” 江云涯恍若未闻,看向陆九思:“我们这就去吗?我想和小师叔单独说说话。” 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的同窗愤懑不平,道:“走,都走!去看看他们怎么破阵!” 众人吵吵闹闹的来到后山大阵前。 一名教习正坐在桌案前,百无聊赖地用笔杆子挠着脑袋,眼皮耷拉,昏昏欲睡,猛地听到一阵喧闹,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都是来秋测的?” 他睡意全无,定睛一看,险些以为自己已经在梦中了,否则怎么会见到陆九思来参加秋测? 要知道升舍考是丙舍弟子在学院修习一年后能参加的常规测试,只要不是资质愚钝或是性情懒散的,通常都能顺利通过,继而升入乙舍。秋测却全然不同。秋测在刚入学的秋季举行,目的是为了挑选出不需在丙舍修习便有能力进入乙舍的弟子,不论难度还是通过率,与升舍考都是天壤之别。 陆九思连升舍考都通不过,参加秋测就更是个天大的笑话! “陆九思?”教习诧异地问出声。 陆九思笑道:“是我。” 王教习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他身边的江云涯,以为自己察觉了真相,心下稍安,嘟哝道:“又不是三岁孩童,来破阵也要旁人陪的吗?叫什么名字,报上来。” “他叫江云涯。临江歌一曲,妙响入云涯。”陆九思比划道,“我的名字,教习你是知道的呀。” 王教习一笔一划写下江云涯的名字,闻言笔尖一错,直拖出道墨痕。 他抬头道:“你?” 陆九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不能参加秋测吗?” “教习,他们两人都要参加!”来看热闹的丙舍弟子起哄道,“还要一块儿进阵呢。” 王教习把脸一板,严肃道:“莫胡闹了。” 以往也有弟子想走捷径,拉上三五好友一同入阵,以为如此便可破阵。但阵中之物因人而变,入阵之人越多,会遇上的灾祸便繁多,结果往往是全军覆没,没一个人能破阵而出,轻则道心受损,重则无望突破。有了前车之鉴,已经多年不见一同入阵的弟子了。就连愿意参加秋测的弟子,也越来越少。 “江云涯,拿上木牌,入阵去罢。”王教习拿起案上书了名字的木牌,只字不提陆九思。 陆九思接过木牌,递给江云涯,问:“教习,我的呢?” 王教习吹胡子瞪眼道:“你的?没有!” “教习,你就把牌子给他们吧。说不准他们当真能破阵呢?” “陆九思难得上进一回,教习总不能泼他冷水吧?!” 趁着众人起哄,陆九思往教习面前的桌案上一坐,长袖一压一卷,就盖住了一块木牌。他伸指如钩,把木牌偷摸塞进了袖中,朝教习.嘻嘻一笑:“多谢啦。” 教习急道:“你给我回来!你拿错——” 陆九思拉上江云涯跑得飞快,转眼就把教习的喊声抛在了身后。 他的手心因为紧张,微微发汗。 他突然转性要来参加秋测,为的不是什么争一口气考上乙舍,只是为了甩开江云涯。后山大阵主一个“困”字,历年考校的就是弟子破阵的能力。除非天资过人,又专修阵法,否则寻常子弟根本无法在三炷香内出阵。 他只要把江云涯诓进阵中,便能困住对方一时。 至于嘴上说的组队入阵,也是骗骗对方的。入阵者可以组队,但必须拿上相同制式木牌的人。像他和江云涯这样一人拿了阳符,一人拿了阴符的,哪怕手牵手进阵,也会在瞬间被阵法分隔两地。 欺骗男主风险颇大,但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值得一试。 一和江云涯分开,他就立刻逃跑! 靠他自己的修为,不可能在三炷香内破阵,好在前些年因入阵受挫的弟子太多,教习们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身份木牌上附了一个传讯符。要是入阵弟子察觉阵法太过凶险,自己无法承受,便可捏碎木牌,教习便会立刻进阵将人接出来。 陆九思看着不远处的大阵,握紧右手。 一入阵就捏碎木牌! 必定能跑路成功! . 后山问灵台上,学院的一众教习正在观望今次秋测的结果。 台前立着一个半人高的三足青铜鼎,其中插着约莫有十余炷香。其中大半已经燃至了根部,快要熄灭,只有几炷是新插上,才将将点燃的。 “这些兔崽子,胆儿也忒小了点。”一名年老教习感慨道,“怎的才十几个人来?破个阵罢了,又不是要扒他们的皮。” 另一名性情宽厚些的教习笑道:“破不了阵自然无妨,怕的是道心受损。祭酒亲自布下的这座阵可不是那么好走的。” 年老教习长吁短叹了一阵:“这些香都快见底了,也没见有人出来,不知这次还有没有人能破阵。” “崔教习不是带了个好苗子回来?” “崔家小子也进去了。” “说来稀奇,丙舍那个陆家的小子竟也来了……” 众教习闲聊着,坐在正中席位的一人忽的站起身来。 他看着只是个七八岁大的孩童,却穿了一身绛紫滚金边的长袍,长发用墨玉钗束起,透出不符合年龄的威压。挥袖之间,先前被他握于掌心把玩的金樽已落至几案,杯底深深嵌入白玉案台,醇酒却一滴未溅出杯外。 杯中倒映出他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孔,还有一双醉金色的眼睛。 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您有何高见?请赐下。”众教习忙停下话头,神色间带着尊敬道。 “本尊也要入阵。”那人道。 众教习惊道:“以您的修为,破阵岂非轻而易举之事?何必入阵呢?” 那人看着山间缭绕的云雾,轻笑一声,连身份木牌也未拿,举步便迈向后山。第一步不过迈出尺余,第二步便有一丈,三步之后,身影不复可见。 “去找个人耍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思无邪04 后山大阵前。 “小师叔,不用害怕。”江云涯见陆九思右手紧握,指尖微微发湿,心中一软道,“我定会带小师叔成功破阵。” 陆九思看了他一眼。 就是因为担心你成功破阵,才会害怕啊! 为了缓解心中紧张,陆九思道:“这后山大阵是学院祭酒亲自布下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困’字。修道之人只有摒除杂念,才能保持道心清明,若是道心不净,囿于外物,困于心魔,就会被困在那座阵中。” “有人在那阵中当真遇上过刀山火海,落脚每一步都是锋刃,还饱受烈火焚身之苦。” “也有人会见到亲故老尽,挚友离世,悲不能己,痛不欲生……” 他故意把大阵说得极其厉害,也好给江云涯带来点心理压力。否则他刚出阵,对方也跟着破阵而出,那一腔心血就付诸东流了。 江云涯见他蹙起眉尖,说得认真,嘴唇一抿微微笑了:“刀山火海我来走就是,小师叔趴在我背上就好。若是不想看,睡一觉也就出阵了。” 他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后背:“从前都是小师叔背我,现在也该换我来背小师叔了。” 陆九思看着他怀念的神色,也知道他想起些什么了。 江云涯被人带到浮阎岛上时才十岁出头,因为一路奔波担惊受怕又掉了几斤肉,整个人瘦得风一吹就能吹跑。他那位小师叔还戏称他就是根芦苇杆儿,舍不得让他在养病的时候自个儿下地,常把他抱在怀里,背在肩上,宠得简直没边儿了。 有魔修调侃他这是把江云涯当儿子养,两人相处时确实也和父子没多大区别,背背抱抱,从不忌讳。 但江云涯那时只是个小孩儿,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 “进去看看再说吧。”陆九思推脱道。 “也好。”江云涯自然而然地牵住陆九思的手,“都听小师叔的。” 陆九思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默默忍下了。 江云涯走了几步,忽然笑了一声,举起两人交握的手,定睛看了许久道:“小师叔的手变得好小,我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也得习惯,以后你就握不到了。 陆九思心中想着,头也不回的牵着江云涯步入大阵。踏进阵法的一瞬间,他的手中便是一空,再朝旁边一看,江云涯果然不见了,想是被传送到了阵中的另一处。 终于和江云涯分开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取出身份木牌,手指发力,便要捏碎。 忽然间,他的身子如同遭受重击,猛地朝下一坠,手中那块木牌也从指间滑了出去,幽幽地漂浮在水中。 掉到水里了? 陆九思想到有人在这阵中见过刀山火海,那他落进水中也只是稀松平常。他憋着一口气,努力瞪大双眼,借着微光看清木牌的位置,划动手脚朝它靠近。 水波微澜,将木牌推得更远了些。 陆九思并不气馁,继续努力。 马上就能够到了! 他伸长胳膊,奋力一握却握了个空。原本在他视线中的木牌忽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醉金色的眼睛。 陆九思吓了一跳,呛了几口水,险些闭气。 澹台千里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凡人没有这样的眼睛,即便在妖族里这种眸色也并不常见,只有继承了妖王血脉的那一支才能拥有璀璨如金箔的双眼。因为连年内乱,自相残杀,妖王血脉零落且驳杂不纯,到了晚近已经不见金眸的族人,唯一拥有这特征的只剩下千年前被族人合力封印的那只大妖…… 想到这些,陆九思明白了,这也是阵法制造的幻觉。 就和有人见到至亲离世,所爱死别一样,这阵法因心而设,会让人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恐惧的东西。定然是他今日被江云涯搅得焦头烂额,想起了棘手的男主们,这时才会见到最麻烦的那个角色。 江云涯性情冷漠,却不会以旁人的痛苦为乐,澹台千里则不然。他曾力挽狂澜,拯救了整个妖族,却在事成之后遭人嫉妒,被亲友背叛,联手封印在了雪湖之底。 千年之后,封印在因缘巧合下被解开,世间早就物是人非。 背叛过他的妖族,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先后逝去。其中几支的后裔甚至都因妖族内乱而彻底断绝了血脉。 曾经对他友善之人,更是早已尸骨无存,寻觅不得。 苏醒之后,他根本没有在乎的人,亦没有看重之物,所以对着这世间都抱持着一种游戏凡尘的心态。他的想法无从揣度,所作所为更是毫无情理可言,上一刻兴许还与人谈笑风生,下一刻便能翻手为云叫人痛不欲生。 恨无可恨,爱无可爱。 澹台千里面对一个与己无关的大好人间……变态了。 没事的,避开就好了。陆九思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换了个方向划去。 木牌果然没有消失,只是被水波冲到了暗处,需要极认真才能分辨出来。 陆九思顺利的游上前,将木牌握进手中,用力捏碎。 木牌碎作数片,折射着微光,散入水中,有若萤火。 “好玩吗?”清脆中带着点稚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皮肤蹭到了细小松软的棉毛上,让他的耳蜗微微发痒。 是幻觉,别当真。 陆九思平心静气的向上划去,准备等着教习进阵救人。 那幻觉依依不饶地追问:“你想去哪儿?” “和你一块入阵那个小子,现下都快疯了,你骗人家什么了?” “他快破阵了,你不避避吗?” 哗啦—— 陆九思猛地探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他抹去脸上的水珠,看清自己身处一片碧湖之中,周围雪山环绕,险峰林立,果然是阵法所营造的险境。起先只想着脱身没觉着冷,这时他开始感觉到湖水冰寒彻骨了,转身朝岸边游去。上岸后他要立刻从纳戒里取些保暖的家伙,换身衣裳,免得着凉。 “本尊说的话,你听不见吗?” 陆九思看见岸边坐着的那人,也不吃惊,只有些好奇。为什么他见到的澹台千里是小时候的模样? 在原著里对方一出场就是被解开封印后的巅峰状态,还真没描述过妖王幼年的样貌。陆九思拖着湿重的衣衫走上岸,在一块平坦的滑石上坐下,忍不住又多看了对方几眼。 反正是幻觉,看看不吃亏。 这小孩也生得太好看了吧! 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白嫩嫩的比山顶尖上的新雪还讨喜,那双成年后耀眼如烈日、璀璨似明珠的金色双眸还未经岁月打磨,不见凛冽,有如釀了三春的蜜糖,纯粹地醉人。 虽然他穿了身看起来无比威严的紫袍,但刚从水中出来,衣裳贴在身上,束发的墨玉钗掉了,青丝散开乱糟糟的蹋在肩窝上,只让人觉得非常……可爱。 陆九思看够了,才从随身的纳戒中取出一件新衣,转过身去背对着小孩。 “呵。”对方笑了一声。 陆九思扭头道:“小孩子不该看的别看。”反正都是幻觉,他教训一下未来的妖界大佬也没什么要紧的。对方不可能知道这座大阵中发生的事,更不可能像江云涯一样找上门来。 对方没答话,只把墨玉钗夹在指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陆九思觉得他似乎看见了原著中所谓“似笑非笑”的表情,可见妖王从幼年期开始就面临面瘫的烦恼。 湿冷的衣衫贴在身上,陆九思哆嗦了一下,顾不上教育对方,忙把新衣平展放在石上,伸手解开湿衣的衣带。 将要脱下长衫的时候,陆九思犹豫了片刻。他回头看了一眼,对方果然没听进他的教训,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还有些促狭,在质问他为什么这般扭扭捏捏。 妖族没能化形前和飞禽走兽没什么两样,浑身赤.裸对他们而言只是稀松平常。即便是化形了的妖族,往往也不像普通修士那样受世间礼法的束缚,只凭心性喜怒行事。 这阵法还挺逼真的,连澹台千里的反应都像模像样。 可惜再逼真也是假的。 陆九思放下心里包袱,飞快的脱下湿衣,弯腰捡起干净的衣衫,套在身上。 纳戒里存放的都是陆家为他准备好的衣物,一样样都按照纨绔子弟的喜好来添置,怎么繁复华丽都不为过。穿上交领罗衫后,还有一件湖蓝对襟的窄袖长袍,束腰的玉带银雕珠饰,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找到暗扣。 “在这里。” 一双小手接过玉带,指尖在蝉纹银饰上轻轻一扣,将两端合拢。 陆九思舒了口气,道:“多谢。” “不必。”对方道,“本尊自会收取报酬。” 陆九思对布下这座大阵的学院祭酒愈发佩服,阵中所见景色、人物几可乱真,怪不得有人会在出阵之后心魔难除。想必那些弟子在进阵的时候也告诫过自己阵中所见都是幻觉,可到底还是抵不住这一幕幕与现实无异的景象,对那些悲惨境遇都信以为真了吧。 他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那你要什么报酬?”陆九思好笑道,“要收就快点收吧,教习该来接我了。” 对方笑了一声,踮起脚尖,拽住了陆九思的衣襟。 往下扯了一下,没扯动。 陆九思调侃道:“你才多大,就学人家强抢民女的把戏……” 话音未落,握住他衣襟的小手紧了紧,他整个人猛地向下一沉,半跪在了对方面前。他眼前正对的就是长袍的领口,衣领上用细密的银线绣出了饕餮面纹,怒目而视,非常骇人。 对方指间夹着那枚玉钗,沉声道:“本尊多大,你不清楚吗?” 陆九思一抬头,正对上那双金眸。 冷漠,微讽,将世间一切都视作玩物,可随手取之,也可肆意抛弃。 根本不是一个小孩,不,小妖怪该有的模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思无邪05 陆九思愣了一下,随后拨开抵在颈边的墨玉钗,双手插入对方腋下,向上一提,轻松地把不足五尺高的小孩儿抱了起来,放上石台。 对方眯眼看着他,眼中明暗不定,仿佛在斟酌着什么。 陆九思道:“我抱你上来,你是不是也要报答我,许我些报酬啊?” “你想要?” “先说说你能许我些什么,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说着,陆九思伸手在小孩乱糟糟的头顶上揉了一把。 发梢微湿,手感不好。 对方盯着他的手掌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泼天富贵,百世福泽,本尊都可许与你。如何?” 陆九思道:“不如何。” “我家家训,宁吃眼前亏,也不捡便宜。你还是留着这几件事,许给旁人吧。” 看着小孩抿起的嘴角,陆九思心情大好。 果然那凶恶的眼神就是错觉,只要他保持灵台清明,相信在阵中所见的都是幻相,这座大阵也就奈何他不得了。 他放下小孩,三两步攀上更高的一处石台。居高远眺,有些纳闷教习怎么还没过来。 按说他捏碎木牌已有小半炷香的功夫,教习早该进阵接人了。 小孩站在石台下,仰头看着他。日光落在他的双眼里,像是一纸生宣上的洒金。 “你想上来玩儿吗?”陆九思招呼道。 小孩看了他一会儿,默默蹲下身,将手掌贴在了石台基座上。 那样子就像是给陆九思调笑得自闭了似的,陆九思略感惭愧,拍了拍袖子道:“我抱你上来看看风……” 话没说完,他连打了好几个颤音。 不只是嗓子跟着颤抖,他脚下的石台也发生了晃动。他只顾得上弯腰攀住凹凸不平处,能触到的坚硬石料转瞬崩裂,从指间滑走。伴随着轰然巨响,高逾丈许的石台崩裂成了无数碎砾。 陆九思反应极快,摩挲手上纳戒,从中取出了一枚辟尘丹,险险逃过被活埋的厄运。 “你欠本尊的。” 辟尘丹的白光一落,陆九思眼前就伸出只白嫩嫩的小手。他抬眼看去,小孩一脸冷漠的站在他身前,似乎等着把他从碎石堆中拉起来。 他那手掌约莫只有陆九思的一半大小,丰腴白腻,看着就是富贵相。但联想到片刻前他将手掌贴在石台上的动作,陆九思的心中一咯噔。 妖族最是力大。传闻中上古时天塌地倾,人类修士无力应对,最后还是倚靠妖族的神鼍将天地撑开,一撑就是上万年。澹台千里虽然从不以力取胜,一身妖族筋骨却是实打实的。只要他想,单手碎剑,一拳崩山,也不是难事。 那小手要是握住他的…… “不麻烦你了。”陆九思掸了掸衣袖,站稳身子道,“我自己可以。” 小孩只当没听见,伸手往他肩上一按,就把他又按了回去,不许他自个儿起身似的。 他不过是仗着身高欺负了小孩一会儿,对方就立刻要找回场子,同样要“帮”他一回。这强买强卖的恩惠谁受得住啊? 陆九思决定不和他计较,道:“行吧,那你拉我起来。” 对方矜持地按着他的肩颈,手指一扣,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连气都没有喘一下。 “本尊施恩图报,你心中记着,莫像你陆家先祖一样不知好歹。” 陆九思纳闷道:“什么先祖?” 他根本不记得陆家先祖和澹台千里有任何关联。何况澹台千里根本不是个“施恩图报”的人,真要说起来,他即便施恩,图的也是个乐子而已。 原著里就提到过那个替他解开封印、进而得到了报偿的倒霉鬼。 澹台千里被妖族众人联手封印在雪山湖底,沉睡千年,直到一名修士意外闯进深山才解开了他的封印。从沉睡中醒来的妖王显得十分温和纯良,他感激修士的所作所为,并允诺将为对方做三件事,以作报答。 修为逆天的妖王可供自己驱使,修士连做梦都没想过这么美的事,遑论美梦成真? 大喜过后,他便深思熟虑,先许了两个愿。 一求突破九品,成就陆地神仙境界。 二求举族富贵,荫庇子孙百世不衰。 常人梦寐以求的事,妖王轻而易举就能替他实现。那名修士在服用上古灵药后,修为果然一夕之间暴涨,成就了最年轻的陆地神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的族人也因此大富大贵,盘踞生根,成为一方豪强。 但很快,厄运随之降临。 那名修士的境界如同无源之水,虽然一夕飞涨,却盛极而衰,连带着体内生气一并消亡,很快行将就木。他的家族虽然子孙绵延,却都得了先天不足的弊病,多的是英年早逝之辈,侥幸才能留得一脉不绝。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修士在短短数年内体会遍了人间至乐至苦,但这一切不过只是澹台千里“报恩”的小把戏。 才救族人于水火之中,就被族人联手背叛的妖王,哪里会把以恩报恩、以德报德这几个字当真?说是许了对方三件事,不过是清醒后太过无聊的玩乐。对方是生是死,是荣华富贵或落魄潦倒,与他何干? 澹台千里就是这么个喜怒无常,纵心所欲的妖怪。 陆九思宁可被江云涯追着喊小师叔,也不想被和他扯上关系。幼年版的也不成。 好在这些都是假的,出了大阵,便可当无事发生。 “出阵之后,本尊自会来找你。”对方冷淡道,“连同你家先祖的份,一并偿还了罢。” 陆九思被他抱着,短短两句话的工夫,便见原本相隔甚远的雪山近在咫尺。 冰凌滴水从他眼前滑落,如同飞花坠地般轻缓。 再一眨眼,便是万里飞渡。 陆九思倒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只是心焦欲焚。跑了那么远,这让教习还如何找得到他?他又没有第二块木牌了,要如何出阵? . “这炷香灭了,有人出阵了,快看看是谁!” “是崔家那小子么?好家伙,居然才半炷香就破阵了,不愧是家学渊源,师承有自。” 上前查看的教习把那炷香底的名字看了数遍,才开口道:“不是他……是陆九思。” 众人看向一息前刚回到问灵台的人,谨慎问道:“是您……?” 澹台千里从容地倚靠在主位上,毫不费力的便将嵌入石几的酒杯举起,抿了一口。 “与本尊无关。” 众教习心中存疑,却不敢当场拂了他的面子。对方在妖族中地位特殊,虽说是来学院修习,但没人敢将他当作寻常弟子。除了还在闭关的祭酒,学院诸人之中,恐怕要以他的身份为尊。 他说无关,那便只能是无关。 “不去接人吗?”澹台千里遥遥望了那烟雾缭绕的青铜鼎一眼,似笑非笑道,“还有一人也要出阵了。” 但凡能破阵而出的弟子,都是学院的可造之材,按规矩闲暇的教习都当迎接庆贺。一众教习连忙起身,去阵法生门处等待。 不多时,陆九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生门前。 他站稳身子,有些迷茫地看向诸位教习:“不必劳烦那么多教习来接我罢?” 有教习和善地笑了笑,口中客气道:“应当的。” 陆九思定睛看清眼前情景,一众教习面色迥异,身后不远处便是问灵台,而非大阵中的雪山林海。 他讶异道:“我出阵了?” 众教习:“……” 陆九思想起自己入阵的目的是为了摆脱一个大麻烦。一寸光阴一寸金,如今他已经掉了不少银子,既已出阵可再耽搁不得了。 他匆匆朝诸人拱了拱手,便道:“忽然想起家中还有杂务未理,弟子去去便回。告辞。” 他与众教习错身而过,衣袖却被一双小手猛地拉住,去势未止,险些绊了个跟头。 拉住他的那人仰着头,脆生生道:“你想去哪?”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身后传来极力想躲避的温柔嗓音:“小师叔,你没事就好。我先前到处也寻不着你,当真怕得紧。” 还没容他想好分辩的话,一阵闹哄哄的声响在身边炸开。 “陆九思又没组队,怎么可能一个人破阵?” “更别说半炷香的工夫就出来了!” “先生!他定然作弊了!” 陆九思登时头大如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思无邪06 陆九思不过脚下一顿,就被看热闹的弟子们堵了个正着。 修真之人倒也讲究气度,不像凡夫俗子聚众打斗般一拥而上,而是高的在前,矮的在后,修为深厚的居中,凑个热闹的在旁,层次分明,有礼有节地把陆九思堵在了问灵台前。 其中一人朝众教习拱手道:“诸位先生,实非我等有意闹事,只是这秋测之事,关乎分舍,若有人用了非常手段蒙混过关,于公平有碍,也叫一众同窗寒心。还望先生们严加核查,莫叫鱼目混进了明珠里。” 另一人扮白脸,点名道姓:“若叫陆九思这样的人也过了秋测,学院如何取信于人?想必乙舍的师兄师姐们,也不愿与他同窗罢!” 陆九思心道,他倒也不在乎进不进乙舍。 这群人义愤填膺的,有本事倒是把江云涯拦下,让他走啊! 可惜事与愿违,同窗们陡然间压低的议论声就让他知道,江云涯来了。 江云涯和他几乎同时从阵法中脱身。但比起他衣衫齐整、发丝不乱的模样,对方无疑狼狈多了。前襟上溅满污血,衣袖断了一截,长衫下摆更是如同在墨池中浸泡过一般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他一路走来,地上便拖出淡淡的水痕。 这座大阵是学院为挑选资质过人的弟子而设,并非主杀伤,即便在阵中见到诸多险恶灾祸,因而遍体鳞伤,都会在走出阵法之后化为乌有。 阵法之中的凶险并不能真的伤害到入阵之人。能让江云涯如此狼狈的,只有他自己。 想也知道他在入阵后见到陆九思从身边消失,是如何既惊且怒,惶恐无措了。 他曾亲眼目睹过小师叔离开自己,再也无法挽回,那样的锥心之痛并不会因为经历第二次,就减轻一分一毫。 “怎么弄成这样了?”陆九思于心不忍,伸手扶住他。 江云涯没回答,双眼定定地看着陆九思,像是想透过皮囊望穿他的魂魄,又或者把这幅样貌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再也不忘记。 他反握住陆九思的手,并指作剑、拈棋落子时稳如山岳的手指微微颤抖,嘴唇开了又合,半晌才道:“小师叔没事……” 陆九思艰难道:“是啊,我没事。” 江云涯猛地将他拥入怀中,重复道:“小师叔没事。” 陆九思只好又道:“对,我没事。” 他看不清江云涯的表情,但从他紧绷的身躯,无措的颤抖中都能察觉到那份彷徨与恐惧。 陆九思拍了拍江云涯的后背,顺着那清瘦突显的脊骨轻轻抚摸着,试图让对方平静下来。 见效用不大,他只好再出声安慰道:“我没事,就在这儿,你不是见着了吗?别抱那么紧,多大的人了,平白给别人看笑话……” “先生,快让他们分开罢。光天化日的,抱作一团,实在有碍观瞻。”并没有看到笑话,只觉得有些面红心热的同窗开口道。 众教习商量了一会儿,由老成持重的崔教习出面道:“江云涯,还不松手?!” 此前便是这位崔教习回清河道省亲,“偶遇”了江云涯,将他带回学院。由他出面训斥,顺理成章。 江云涯只作未闻,反而把陆九思抱得更紧了些。 修道之人身强体壮,臂弯有如铁铸而成,陆九思被他勒得差点喘不上气,连拍他上臂道:“行了,松开吧,我又不会走。” 江云涯赌气道:“你骗我。” 陆九思道:“真的不走。不信你牵着我的手好了,这样我总……总走不了了吧。” 一句话中他喘了好几次气,勉强说完已经涨得满脸通红。 事到如今,他想走也走不成,要另做打算了。 唉,作孽。 江云涯听了他的保证,才慢慢松开双臂。手臂一离开陆九思的身子,就立刻握紧了他的手掌,任那位年高德劭的崔教习连咳数声,也不松手。 还有那么多弟子在场间等着,处理“作弊”之事,崔教习索性把目光移开,看着那只青铜鼎道:“这次破阵的有两人,按照往年规矩,但凡在三炷香内出阵便算作通过秋测。你们说有人企图蒙混过关,可有证据?” 说起陆九思的斑斑劣迹,那学院里的弟子人人都能说出几桩。 崔教习这么一问,诸人你一言我一语,从他不按时完成功课,到阵法学三次拿了下下的评分,再到每次偷偷下山买烧鸡吃都会在山门大阵中迷路……竟是说个没完。 崔教习听众人说的差不多了,才捻须道:“这只说明陆九思平素行事不端,不思上进,修为也马马虎虎……” “……但未必便不能独自破阵了。”崔教习顿了顿道。 旁人除非修为高出布阵者几个境界,否则难以窥探阵中境况。这座后山大阵由学院祭酒亲自布下,祭酒是半步陆仙的修为,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没有几人能望其项背,在场的教习自然也不能知道在大阵中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陆九思进了大阵,半炷香后便从生门中走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虽说陆九思不学无术,人尽皆知,但要是单凭这点就咬定对方作弊,也不甚稳妥。 崔教习问道:“陆九思,你有什么要分辩的吗?” 江云涯斩钉截铁道:“小师叔不会作弊。” 陆九思都没说话呢,他先跳出来咬牙切齿了。来看热闹的甲、乙两舍弟子议论纷纷,互相打听这人是谁啊,看着能半炷香破阵而出也该是个奇才,怎么这么想不开和陆大纨绔扎作一堆了。 丙舍弟子不愿将他们两人那点事儿抖落出去,只好道:“他怕是被骗了。” 又扬声道:“江云涯,你莫听他的鬼话!先前他不还说了要和你——” “我如何就不能破阵了?”陆九思打断众人的话,心道好险。 他都忘了,自己骗了江云涯说要与他一同入阵的,没人提起这事还能混过去,要是被同窗抓住翻起旧账,那他有意拿了不同木牌的事,可就要被揭穿了。 他忙岔开话头道:“我温书良久,自然有所精进。” 众人果然没再计较他说要一起入阵的事,追问道:“如何精进?怎样精进?为什么早不精进晚不精进,偏偏这时才精进?” 又有人假作建议道:“你不如说是身上带了几件家传法宝,毕竟陆家底蕴深厚,兴许就有能破阵的呢?” 陆九思道:“这自然是没有的。” 他飞快的瞥了眼江云涯,对方似乎没把众人的话放在心上,只专注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生怕他又凭空消失一般。 他稍微安心了些,看向崔教习道:“积雪漫原,难觅归途,是杜门,主藏匿。” “秋风扫叶,萧萧肃肃,是伤门,主刑杀。” “春雨润物,可主生,夏日炎炎,可主死,飞鸟过檐,可主开,雷鸣滚滚,可主惊。” “天地万物莫不可入阵,我温书便温书了这个道理,教习以为如何?” 江云涯点头道:“小师叔说得对。” 他修的是魔宗法门,对阵法几乎一无所知,否则一座后山大阵也不能将他弄得如此狼狈。但不拘陆九思说的是什么,在他听来都是好的,顿了顿又重重道:“说得好。” 浸淫阵法多年的王教习最先回过神来,抚掌道:“这话在理,很在理。” 弟子们中也低声议论着这话说得是好,不知陆九思是突然开了窍,还是往日在藏拙。 有同样在丙舍呆了不止一年,清楚陆九思底细的同窗道:“这话不过随便说说罢了,他要是当真知道什么大道妙理,怎么会连先生你的阵法课都过不了?” 王教习看了陆九思一眼,想起他那令人头痛的成绩,半晌后道:“唉……不可以常理论之,不可,不可。” 陆九思:“……” 王教习盯着他又望了几眼,犹豫道:“我在乙舍开了门中阶阵法学的课,你……” “本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光靠嘴上说两句,便能自证清白了。”眼瞧着众人都快被说服了,忽的有人出声道。 在他开口之前,已有不少弟子偷偷打量过他。 他以稚子之龄,得以与诸位教习并肩,站在尊位,加之衣裳雍容,面貌华贵,一双金眸璀璨夺目……想必是妖王血脉。 此时他自称“本尊”,更是坐实了这种猜测,引得少年们的目光愈发尊敬有加。 陆九思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当即一惊。 澹台千里?! 和他在后山大阵中见过的一模一样,不是成年后邪肆俊美的妖王,就是那个身高刚及他的腰际,力气却大得惊人的小孩! 对方不是因阵法产生的幻相吗?怎么还能跟着他出阵??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幻相似的,澹台千里从问灵台的主位上起身,斜睨陆九思一眼:“有几斤几两功夫,入阵再测一次便知。” 陆九思看着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不再怀疑。 这人就是他在大阵里见到的那一个,连构陷的手法都如出一辙。 在阵中对方为了报一箭之仇,按塌了石台,好来扶他;之后抱他出阵,多半也就是为了现下发难。他捏碎了木牌却没有教习进阵接人,十有八九也是对方捣的鬼! 再一想到自己想穿过众教习一走了之时,陡然拉住了他的那只小手……陆九思只恨他没心狠一些,在大阵里多呼对方几下。 澹台千里只当没看见陆九思幽怨的眼神,向崔教习道:“让他入阵再测一次,本尊可代为监督。教习以为如何?” 以他的身份说出的话,分量自然极重,崔教习也得认真考量。他沉吟道:“似乎也可……” 澹台千里看了眼陆九思。 陆九思只想把还小小一只的妖王锤进土里。这谁家倒霉孩子,尽给人添乱来了。 . “不必、不必麻烦啦。” 一声清唳,黄鹤自无想山的绝顶翩然而下,骑在鹤背的小道童不等黄鹤落稳,便匆忙跳了下来,挥着手中的信札道:“祭酒、祭酒大人的信。” 他迈着短腿,跑到问灵台前已是气喘吁吁,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把信笺交到了胡子最长的崔教习手中。 崔教习问:“祭酒大人可是出关了?” “没、没呢。”小道童喘着气,笑得见牙不见眼,“只传了这、这封信出来,让、让交给教习。” 崔教习恭恭敬敬地接过那封信,看向澹台千里。 澹台千里摇了摇头,他才亲自打开信笺。 “信上说什么了?祭酒大人闭关许久,为什么这时传出信来?” “怕不是有人作弊,引得祭酒大人震怒了罢?”众人议论纷纷。 崔教习看完书信,重新将信笺叠好。众人都默默收声,等他开口。 “祭酒信上说,今日秋测在后山阵中之事,他都一一查验了……并无异常。” “破阵之人便按往日规矩,直升乙舍。” 崔教习又道:“祭酒听闻此次秋测有人在半炷香内便破阵而出,甚为欣慰。允诺待他出关,将在乙舍亲自教习阵法……” 别的弟子还没说什么,乙舍弟子已经哗然道:“是祭酒大人亲自教授阵法!” “天呐!我定要将阵法学的习题再多做几回,绝不能在祭酒大人面前丢脸!” 来看热闹的甲舍弟子不服道:“为何祭酒大人亲自授课会挑中乙舍,若论天资,论修为,岂不是我甲舍弟子更强么?” 左右都比不过的丙舍弟子只能默默羡慕旁人的运气。 崔教习等众人热情稍减,声音渐歇,才看向了陆九思与江云涯两人。 当然,主要看向的是陆九思。 “祭酒大人在信末提到,希望你等勤加修行,莫荒废了课业,待他出关会严行考核,不通过者必有重罚。” 澹台千里很遗憾似的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陆九思一眼,转身离开问灵台。 其余弟子却心思澎湃、愈发不甘起来。尤其是丙舍弟子,只恨自己没进阵试上一试,万一也成功破阵了呢? 那可是祭酒大人亲自授课啊! 有心思活络的当即喊道:“酉时还未过,我等此时若想参加秋测,应当也无妨罢?” “先生,我也想进阵试试!” 教习们以为自间事了,都去预备着更多弟子入阵之事。 那传信的小道童好不容易喘过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揪着自己的羊角辫为难道:“啊……我还有话没带到呢……” 只有崔教习不敢怠慢这个替祭酒传话的小道童,还跟在他身边,闻言便问:“祭酒大人还有什么话赐下?” 小道童仰头看着他:“你叫陆九思吗?” 崔教习道:“鄙姓崔。” “鄙先生,祭酒说这话是带给陆九思的。”小道童回想了一会儿,强调道,“是给陆九思一个人听的。” 崔教习也没计较自己到底姓什么的问题,扬手道:“陆九思,过来。” 陆九思不明所以,走向两人。江云涯自然如影随形。 小道童看着两人,一个眉清目秀,一个眉目如画,都好看得紧,登时涨红了脸。 他捂住双颊,微胖的小脸挤出了嘟嘟的肉来,不好意思道:“其实是我编的啦,祭酒大人没什么话要说的。” “我就想看看陆九思长成什么模样。”小道童又觑了两人一眼,拔腿跑向栖在问灵台边的黄鹤,边回头道,“你长得好看,我也喜欢你。” 陆九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思无邪07 小道童乘鹤而去,问灵台前剩下的弟子寥寥。 崔教习看着陆九思,语重心长道:“祭酒大人提携后进,对你颇为看重,你也该振奋精神,莫让大人失望才是。” 他又看向江云涯,按说他将对方带进山门,也算得上半个座师,但对方眼中根本没有自己。 或许剑道奇才便是如此傲视旁人罢。 崔教习无奈道:“你天赋奇佳,莫要荒废了。老夫在乙舍教授剑道……” 江云涯只低头看着陆九思的手背,不时抓起二人手掌,一根根的摩挲着对方的手指,从指尖到指根,乐此不疲。好似他是个沉迷古玩的收藏家,握在手中的是好不容易才收来的稀罕古物,无论如何把玩也不想放手。 陆九思按住他的手,抬头对崔教习笑道:“多谢先生提点,我定会好好修习,不辜负先生们的期许。” 崔教习点头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今日也赶不及课。你们先将衣裳杂物都搬进折桂苑,明日起便来乙舍修习罢。” 陆九思暗道不好。 他和江云涯都成功出阵,算作是通过了秋测,岂非都要直升乙舍,再做同窗了?? 江云涯蓦的抬起头,问:“折桂苑?” “甲乙丙三舍弟子分住三苑,方便同窗私下切磋。折桂苑便是乙舍弟子的住所。”崔教习解释,“陆九思,你的行李是不是还放在登云苑?不如叫上两位同窗帮着收拾,一起搬过去。” 江云涯这回的反应倒是极快:“不必。” 他握紧陆九思的手道:“我可以。” 陆九思觉得不可以。那屋里杂七杂八堆了不少少儿不宜的话本,要是被旁人看到,指不定怎么想他呢。 “吃喝玩用的,我收在纳戒里还有不少,不必把那些旧玩意儿再搬过去了,麻烦。” 江云涯便道:“那我和小师叔一起去新舍。我也没有东西要搬。” 崔教习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住进折桂苑后更不能耽于享乐。” 崔教习这么说自有深意。丙舍弟子人数众多,故而所住登云苑分为三进,每进东西厢都有十余间厢房,每名弟子一间。 乙舍弟子的住所则宽敞许多。每两间卧房夹中便有一间书房、一间堂屋,本意是供弟子招待同门、论道问学。但也有些弟子在修习期间便约为道侣,这住所也就变作与新房无异了…… 江云涯显然不知道这些掌故,一路上难得多话道:“折桂苑不知是什么样子,小师叔会不会住不惯?” “我想和小师叔住在一块儿,就像从前那样。他们会不许吗?” 到了折桂苑,得知正好西厢有空房,可以让两人入住,江云涯喜上眉梢。 陆九思难得见到他对周遭的事物表现出这么大的热情。窗棂、屋架、门柱,乃至庭院间的灵草和飞禽,似乎他都看得兴致盎然。 到了那间空屋,江云涯更是主动推开门,边看边评价道:“这边的卧房朝南,给小师叔正好。不过窗子还得再改改,往西边挪,现在这样子恐怕不到申时就能晒到了,会打扰小师叔多睡一会儿。” “书房里只有硬背靠椅,坐着不舒服。回头得添置一张软塌,再垫一层绒毯,边上放个火炉,这样小师叔在冬日读书也不会着凉了。” 他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似乎还是不满:“这屋子到底小了些,不如把两间卧房都打通,小师叔住着也宽敞……” 他依依不舍的放开陆九思的手,准备把屋子先清扫一番。走出没几步,又回头确认道:“小师叔,你不会走吧?” 陆九思原本想找个借口,看看能不能趁机脱身,见他满脸雀跃的样子,不忍道:“不会。” 江云涯那么雀跃欢喜,简直是把这间屋子当作两人的家来布置了。 他出生时村庄就遭到悍匪洗劫,多的是村户家破人亡,他更是失去了父母,被迫寄人篱下。 养父母虽然收留了他,但家中还有三个孩童嗷嗷待哺,实在没有多余的关爱能留给他。家用不足,他早早就学会了上山采药,晒干碾碎收好,等小贩来村庄收购的时候卖几个铜板,交给养母。房屋不够,他就把屋子都让给兄长们,自己抱了棉絮在柴房垫好,数着漏雨积成的水洼过冬。 就算这样,他也很快没了住的地方。 五岁那年,养父上山砍柴时不慎坠崖,尸骨无存。养母忧虑过度,从此一病不起。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灾星,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横祸。三个兄长对他拳打脚踢,怪他害死了父亲;原本对他还算和蔼的养母,面对他时也开始目光闪躲,指桑骂槐地抱怨好人没有好报。 又一次被兄长打得遍体鳞伤后,他回到柴房,从墙角挖出埋下的铜板。 铜板的数量并不多,都是他平日艰难攒下的。他数出一半放进破瓦罐,剩下的塞进布囊,贴着胸口放好。他把瓦罐放在了养母床头,自己背上比个头还高的行李,连夜离开了村子。 自此之后,万里漂泊。 他不相信自己命中注定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遍访名山大川,想要找到传说中的仙人,拜入正道门下,修行改命。 那无数个昼夜奔波,席不暇暖的日子不消说,破庙、荒宅、城墙根,所有乞丐住过的地方他都住过。 只没有家。 江云涯不知道家该是个什么样子,是有人抱着他,手把手教他:家具摆设不需贵重,但求用得顺心应手;酒楼的菜肴虽然甘美,到底不如自家熬的清粥小菜,耐吃耐喝;该把被子晒得松软,这样哪怕在寒夜入睡也会有个好梦……最重要的是,身边的人一直都在。 只要那个人一直在他身边,无论去天涯海角,他都有家。 “小师叔教过我,把皂角碾成碎末塞进布包里,和这些碗筷茶盏一块浸泡半日,能洗得特别干净。” 江云涯仿佛炫耀般说了许多小窍门,做家务的手脚也十分麻利,不一会儿就拾掇得窗明几净。 他不让陆九思沾手一丁点儿杂务,只让他在长椅上坐着。 等里外都忙完一圈了,才默默擦干净双手,关上房门,走到陆九思面前,蹲下直盯着他。 那样子就像一只等待夸奖的弃犬,让陆九思百感交集。 要是他真是那个小师叔,能养出这么知恩图报的男主,也该含笑九泉了。 “我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江云涯眨眼道。 陆九思道:“你确实很能干。”不论家务还是修为,都算得上业界翘楚。 江云涯道:“我也不会给身边人带来麻烦。小师叔和我在一起,定然不会受苦。” 陆九思点了点头。 江云涯看着他,目光幽深:“那小师叔为什么还要抛下我呢?” “我没……为什么这么说?”陆九思心头大骇。 从后山大阵出来,江云涯除了抱着他的那会儿力气大了些,牵着他的手的时间长了些,就没显露出过半点异常。 他以为这件事应该已经揭过了,就像在教舍和崔折剑切磋那次一样。 其实没有吗?! 江云涯的双手拢在袖子里,看似毫无杀伤力,但只要心念一转,随时可以将陆九思的身体切作三块四块五六块。 “小师叔难道不是故意把我扔在那座阵里的吗?” 陆九思谨慎地反问道:“怎么会呢?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入阵的吗?” 江云涯道:“他们说小师叔不可能自己破阵,小师叔答得可头头是道呢。” “如果是我,应该很吃惊才对。” “至少也要分辩一句,起初是想着两人一起破阵的吧。” 陆九思心思急转,想了百般借口,又觉得都不甚圆满,难以开口。 江云涯腼腆一笑:“我刚出阵的时候,听到小师叔说家中有急事,又是怎么急事呢?只是不想和我待在一起,离我远远的吧?” 陆九思看着他如同豆蔻少女初试红妆般的笑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这回死定了。 死定了。 死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思无邪08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以为自己把江云涯困在阵里,捏碎木牌就可以一走了之,连走了之后的事都想妥当了,没想到非但没走成,还被江云涯来了个瓮中捉鳖,顺带着秋后问斩。 要怎么解释才能保住小命? 还是想想纳戒里收了什么法宝,可以让他在江云涯的怒火中侥幸脱身? “小师叔想好怎么解释了吗?”江云涯笑着问。 陆九思看着他乖巧蹲着的模样,再也不敢把人当成什么弃犬了。这分明是小狼狗,会咬人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害怕。” 试想一个正常人突然之间被黏着叫小师叔,也会觉得不对劲,尽力想要避开。他的反应并不足为奇,要是当真毫无芥蒂地认下了江云涯,反而古怪。 陆九思自认这样的说辞应当没太大问题。 江云涯又问道:“怕什么?” “怕你……”陆九思朝他的双袖看了一眼,“怕你厉害。” “崔折剑都打不过你,我更不行了。你要是哪天着恼,要把我大卸八块,那可如何是好?” 陆九思越编越顺畅,其中有些话也算是肺腑之言。 江云涯有多心狠手辣,他最清楚不过,原著中真的有他将人碎尸万段的情节,说是万段就是万段,一片不少。 “你说我是你小师叔,要对我好,谁知道是什么居心?”陆九思咬牙道,“万一是骗财骗色呢?” 江云涯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就在陆九思以为这话说错了,要完蛋了的时候,对方开口道:“别说玩笑话了,我怎么可能对小师叔不好?” 陆九思道:“你说我是,我就是了吗?” 江云涯忽的一笑,站起身来,懊恼道:“原来是这样……是我不好,我疏忽了。” 他低头在怀中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青布囊。 那布囊样式普通,系口的红绳因为年岁久远黯淡褪色,指尖轻轻一拨便解开了。江云涯摩挲许久,才取出盛在布囊中的物件。 “我只想着找到小师叔了便万事皆好,忘了小师叔不记得我,自然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江云涯小心地捧着那物件,仿佛对方是易碎的琉璃,易散的彩云,稍微用力一些便能捏碎了,吹散了,再恢复不到起初模样。 江云涯道:“小师叔定然也不记得这枚骨哨了。不过无妨,你我合力将它炼作了灵器,灵器上留有神魂的印记。只要小师叔注入一丝真气,就能驱动骨哨,那便能证明我没有说谎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陆九思知道魔宗有几件异宝,能叩问神魂,追溯记忆,所以担心江云涯早晚会发现找错了人。 但他没想到,江云涯拿出来的会是这个小玩意儿。 这枚骨哨不过一指粗细长短,品阶也极低,放在拍卖场约莫也只能被放进最廉价的柜台。要命的是,它偏偏是江云涯和小师叔一同炼化的,上面留有两人的神魂印记。 确切的说,这是江云涯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这还是小师叔送给我的见面礼呢。”江云涯将骨哨置于掌心,另一手轻轻抚摸过它黯淡的外壳。因为经年累月在手中把玩,原本略显粗糙的表面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平整,似有水光。 他认真地向陆九思解释道:“我刚到岛上的时候只是个奴隶,想要拿到吃食,就得和猛禽走兽搏斗。如果赢了,就能领到半天的干粮。” 如果输了,就一无所有。 即便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也得不到任何救治。 魔宗众人无所谓善恶,只论成败。弱者活该陨落,强者才能在浮阎岛上生存下来。像江云涯这样被虏上岛的奴隶,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即便刚开始能依靠聪明才智、修为蛮力在斗兽时取胜,无休止的疲劳和恶劣的环境都能慢慢磨损他们的斗志,让他们在猛兽爪下毙命。 “打得赢的时候少,输了的时候多。”江云涯轻描淡写道,“输得多,就没有吃的;吃得少,就输得越多。有一天,我撑不下去了。” “上次的伤还没有好,头很晕,手脚也没有力气。” 他看着陆九思,说:“他们说小师叔出身很好,想必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吧?” 陆九思道:“我知道。” 他从未经历过,但在书中看过那长篇连页的描写。江云涯口中没有痊愈的伤,其实不能说没有好,而是崭新如初。前一日他才和一只云剑虎生死相搏,趁对方咬住他的右肩无暇动弹时,将贴在手腕的短.匕狠狠插.进对方跳动的颈脉中。 鲜血喷涌。 云剑虎的血液浇灌在他的头顶、肩颈、上身,渗入他左肩撕裂见骨的伤口,不分彼此。 他拿到了一片烙饼,半瓶药粉。第二天依旧要上场作战。 “我提不起刀,也拿不动剑,走进场中的时候连对手在哪里都看不清。只听到有人在笑。他们喜欢看我这样。” “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站着了。” 陆九思明知故问道:“是吗?” 江云涯笑了一笑:“当然不是。因为小师叔来了。” 魔修之所以被目为魔修,除了修行之法与正道修士相悖外,最重要的原因是魔宗功法往往暴戾霸道,虽对修士的资质要求很低,却极考验人的心志。 若是心志薄弱,便容易受到功法侵蚀,进而性情大变,行事失常。世间常见魔修动辄千里杀人,嗫肉嗜血,便是他们受所修功法的影响不能自持的缘故。一旦沦入此道,正道修士人人得而诛之。 不为世人所容的魔修这才聚集在浮阎岛,凭借幽冥海的阻隔,这里成了货真价实的魔窟。 江云涯的小师叔在岛上是一个例外。 他并不沉迷鲜血与厮杀带来的快感,也不以旁人的痛苦和绝望为乐,甚少去观赏斗兽之举,几乎不与其他魔修来往,在浮阎岛上活得清心寡欲,宛若圣人。 那次实在拗不过同门师兄的邀请,他才勉强作陪,进了斗场。一入场,便见到身形瘦弱、衣衫单薄的少年站在场中,摇摇欲坠,而一只展翅近两丈宽的鹏鸟暴唳一声,猛地俯冲向下朝他扑去。 不待多虑,他拔剑相向。 “小师叔的剑法才叫好呢。”江云涯吹捧起对方毫无心理负担。哪怕他的剑法大成,在浮阎岛上几无敌手,稍加伪装就骗过了清河崔氏出身的教习,被正道修士也目为奇才,但在他心里,小师叔的剑法才是世上最好的。 他摸着骨哨道:“小师叔一剑就杀死了那只鹏鸟,将它的左爪割下,做成了这枚骨哨送给我。” “……说只要我想他的时候吹一吹,他就能知道,他就会回来。” 他扣住陆九思的手腕,将那枚骨哨放在了陆九思的掌心,问:“你会回来吗?” 陆九思莫名心慌道:“我……不知道。” 江云涯道:“试试就知道了。” 他搭在陆九思腕上的手指往下一压,凛冽的剑气入体,硬生生催逼出陆九思经脉里的一丝真气。 细若游丝的真气甫一触碰到骨哨,便湮灭殆尽,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陆九思另一只手缩进袖中,默默扣住了纳戒。 如果江云涯当场翻脸,那他只好不拘纳戒里有什么护身法宝,一股脑全都抛出来。只盼着陆家对这个宝贝独苗长点心,其中有一两件法宝能阻拦江云涯片刻吧! 江云涯怔楞了一下,松开陆九思的手道:“怎么会……?” 陆九思紧张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下一刻就并指作剑。 骨哨沉寂片刻,陡然散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 光芒自内而外散出,有若万家灯火,不明亮刺眼,一味轻柔温和,直能抚平人心间的任何伤痕。 “小师叔,你能感觉到的,对不对?”江云涯将手覆盖在陆九思的手掌上,一同握住那枚骨哨,激动道,“留在灵器上的印记骗不了人。我也没有骗你。” 陆九思愣住了。 他的确能感受到自身和骨哨之间存在着一丝弱而不绝的联系,就像是在空谷里大喊一声后能听到绵绵不断的回音。 留在骨哨上的印记是江云涯小师叔的。 这具躯体里的灵魂是他自己的。 凭什么他们之间能会有呼应?? 他的心中慢慢浮现出一种猜测。江云涯能够那么肯定地找上门来,显然是有所依凭,这枚骨哨的反应更能说明一些问题…… 或许,在他穿来之前,原主的确被夺过舍! 这就像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如果他没穿过来,原主身体里的就应该是小师叔的魂魄;换言之,正因为他穿了过来,小师叔才真的消失在了这世间。兴许小师叔还有残存的神魂停留在这具躯体内,所以那枚骨哨才会有所感应。 其实他是害得对方“魂飞魄散”的凶手。 这么算起来,他欠江云涯和那位小师叔的,实在太多了。 陆九思考虑得太多,以至于没察觉到江云涯什么时候拾起骨哨,靠坐在了他的身边。 “小师叔信我了吗?”江云涯一叠声问道。 他一手攥着衣袖,这是极其孩子气的动作。江云涯在人前可以是冷漠的,偏执的,杀人不眨眼的,即便有些天真,也带着天真的残忍。 那是因为他知道稚气无用。不管是心存恐惧的养母,还是怀有恶意的村民,都不会为了他一个稚气的举动,两句撒娇的话,就忽然转性。 他只会在小师叔面前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也只有对方会在乎他的感受,问他一句伤口还痛不痛。 江云涯抓起骨哨,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两声。 骨哨音域有限,他吹得也不甚熟练,依稀能听出高低不同的几个音,不见得成了曲调。 “不行,我还吹不好。”江云涯低头道,“学会了再吹给小师叔听。” 陆九思犹豫片刻,摸了摸他的脑袋:“不急在一时。” “嗯。”江云涯点了点头,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两人本就离得极近,这时几乎能察觉到彼此的呼吸,轻柔和缓,落在面颊上,瞬间染了一片绯红。 江云涯轻声道:“我想……” . “这便是折桂苑的空房,以阁下的身份,未免屈就了。不如我同诸教习商量,将祭酒曾经住过的竹屋清扫出来……”游廊上有人道。 另一人答:“不必了。本尊看这间屋子便极好。” 说完推门而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思无邪09 澹台千里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名态度极为恭谨的中年教习。 他目光微转,将屋中景象都看在眼里,视线在并肩而坐的两人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原来有人了。” 教习认出了陆九思,恭敬向澹台千里回话道:“他们是刚升进乙舍的弟子,应当也是才搬进来的。如若阁下中意这间房,他们想来愿意割爱的罢。” 澹台千里一副孩童样貌,走在教习身前,却绝不会让人分错主次。两人中定然是以他为贵,而教习只能沦为仆从。这与衣着打扮无关,纯然是一种久居上位者独有的气度。 他负手走到陆九思身前,伸手拂过被擦得发亮的桌椅,赞许道:“这屋子确实不错。” 教习便自觉同陆九思商量道:“这位复姓澹台,乃是学院的贵客。” 澹台千里道:“谈不上贵客,本尊亦是慕名而来求学问道,还有诸多疑惑要向教习请教。” 教习连道“不敢当”,又对陆九思二人道:“同窗之间以谦让为尚,你们既也是刚搬进折桂苑,不如稍作退让,另寻间屋子住下,也正展示展示我学院的风度。” 江云涯干脆利落道:“不。” 他的身子僵硬,还保持着侧坐的姿势,脸上的绯红色已经飞快褪去,重新变得苍白。 眼前的人给他的感觉不好,十分不好。 虽说对方看着只有七八岁,站起来还不如他坐着高,但那种目中无人、睥睨众生的姿态轻易就让他想起了在浮阎岛上的那些魔修。 甚至比那些人更让他生厌。 那些人不过是轻视他,欺辱他,却不会用玩味的目光注视他的小师叔。 而且这人身上有种危险的味道,那种气味就像是他在斗兽场上遭遇过的猛兽,不管外表多么温顺无害,一动便是千钧之力,能瞬间撕皮裂骨,叫人满身鲜血淋漓。 偏生他没有把握能杀死对方,只能暂且观望着,等待最好的时机。 江云涯小心地把骨哨收入布囊,放进怀中,随后霍然起身,挡住了对方看向陆九思的视线。 他居高临下看着那个面容矜贵的小孩儿,不耐烦道:“不让。” 澹台千里勾了勾嘴角,轻轻“哦”了一声。 教习急道:“折桂苑的屋子都是一般的制式,哪间也不会差了你们的。” 江云涯生硬道:“那让他去。” 陆九思正是心疼江云涯的时候,先前又亲眼见了里里外外收拾这屋子,不愿意让他受委屈。对着澹台千里又是新仇旧恨一块儿涌了上来,便道:“先生,同窗之间固然讲究谦让,但为何只要我们谦让,不让这位谦让呢?” 教习道:“澹台公子身份尊贵……” “哦。”陆九思轻瞥了澹台千里一眼,“原来谦让也是要看身份的。身份尊贵的便可不谦让,身份低微的才有诸多讲究。” “怎么和师长说话的?”教习被顶得一时语塞,反问了一句后才想起来眼前的人是个不着调的纨绔,眼里向来没有尊师重道四个字。 陆九思果然应声道:“我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 教习看了澹台千里一眼,见他不置可否,便拉了陆九思的衣袖,忍气吞声道:“这位在妖族中地位特殊,说是来学院修习的,哪个真把他当做弟子?便是祭酒在此,也会为了两族和气,客客气气的让出屋子,你和他较什么劲?” 又许诺道:“你且退让一步,我与其他教习商量商量,许你三科上上的评分,如何?” 陆九思退开一步,道:“我只听说过学院有教无类,什么当不当做弟子的,一概不知。” 他看向澹台千里:“阁下莫不是要仗势欺人,将我们赶出这间屋子?” 江云涯的态度倒是很明确。 他霍然起身道:“那便打一场。” “本尊何时说过要赶你们走?”澹台千里绕过两人,在桌边坐下。他端起桌上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品了一口,“本尊来学院修习,一是听闻祭酒修为不俗,天人之姿,来此潜心问道;二是想与人族修士多多亲近,方便日后两族交好。” “正当如此,这于两族都是大好的事。”教习应声道。 澹台千里道:“既是要多多亲近,就不当只是在教舍里相处。回到折桂苑,也当如此才是。” 教习顺口应道:“正是,正是。” 澹台千里:“本尊看这位同窗就极合眼缘,这屋子又恰好可两人合住,不如就让他和本尊一同住下吧。本尊正好多多向他讨教。” 陆九思惊讶道:“你说谁?” 江云涯并指道:“你做梦。” 教习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定神看时屋内已剑拔弩张。他犹豫着问:“阁下的意思是?” 澹台千里掀起眼帘,斜睨了他一眼:“本尊意欲与他同住,不可吗?” 江云涯剑气绕指,几乎凝成实体,如果不是陆九思眼疾手快慌忙按着,这时恐怕他已经和澹台千里交上手了。 澹台千里本人则是气定神闲的端着茶盏,吹了吹浮在水面的银尖。 陆九思恨得牙痒痒。 江云涯是为了小师叔的缘故才巴巴找了过来,澹台千里又是怎么回事? 妖族修行的法门和寻常修士完全不同,要说他是来学院求学问道的,鬼才会信。看他在大阵中和问灵台上的所作所为,倒不如说他是和自己有仇,有意来报仇的。 等等…… 陆九思忍不住又看了眼小孩,难道真的如对方所言,陆家祖上和他结过仇?欠下了什么冤枉债? 他越想便越深以为然。 那便更不能答应和他住在一个屋子。 以澹台千里阴晴不定的性子,即便没仇没怨,和他同住一屋说不定也会被当成消遣,和那个倒霉催的修士一样家破人亡。更别说对方现在似乎有意寻仇,要找他麻烦了。 澹台千里放下茶杯,幽幽望了他一眼:“你不愿与本尊同住?” 江云涯的手臂被陆九思按着,双目如剑,只恨自己没修出飞花摘叶皆可杀人的境界,否则他看澹台千里一眼,对方就死了,该有多好。 “他不愿意。”江云涯冷声道。 陆九思当机立断道:“对,我不愿意。” 为免对方恼羞成怒,血溅当场,陆九思解释道:“不是我心中不愿,实在是阁下身份高贵,我高攀不上。况且两人同住,着实不便。我睡得晚,起得迟,动静颇大,定然会扰了阁下清梦。” 他看向教习道:“若是两人同住,有了不协,未免会有碍两族交好,我可不敢担这个责任。” 教习闻言,想起陆九思往日总是把诸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若是他真的得罪了对方…… 澹台千里轻笑道:“本尊没有那么大的脾气。不会怪罪于你。” 陆九思道:“就怕我浑身毛病,阁下脾气再好,也会有恼怒厌烦的一日。” “我永远不会厌烦小师叔!”江云涯应声道。 自从陆九思拒绝了与澹台千里同住,他便放下了手。他只在乎小师叔的想法,旁人的态度都无关紧要。小师叔心中向着他就好,眼前这个令他生厌的家伙,另找个机会除掉就是了。 江云涯重重点了点头,又靠近陆九思的耳边道:“我也不会对小师叔发火。” 陆九思被他吹出的热气惹得耳廓一痒,偏头避开道:“我知道你的好。” 澹台千里眯起双眼,小手放在桌面上,几乎立时在那硬木长桌上按出了一个手掌印:“可见本尊不如他了?” “这从何说起啊!”教习感叹道,“阁下……” 澹台千里扫了他一眼,目光微冷。 教习深觉自己吹捧的似乎不是时候,略感尴尬,慌忙闭上嘴。 澹台千里看了看将将要贴到陆九思身上的江云涯,开口问:“如若不和本尊合住,你打算同谁合住?他吗?” 这话应当掷地有声,极为凛冽,却因为澹台千里的样貌打了七分折扣。加之他又站起了身,只高出桌椅半截,看来颇像是没抢到心爱玩意儿的孩童在着恼发火。 江云涯自信道:“小师叔当然和我住。” 陆九思迟疑道:“应当……” 此刻,没合上的房门被人轻敲了两下。 崔折剑满脸疲惫的站在门口,看见教习后眼睛一亮,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乙舍弟子崔折剑,见过先生。” “弟子刚通过秋测,得知可以搬进折桂苑。可是苑中师兄都去问灵台看热闹了,到处不见人,也找不到人打听。不知何处有空房,可容弟子将行李都搬过来安置?” 他又客客气气地向陆九思和江云涯道:“听闻两位师兄半炷香内就破阵而出,在下佩服得紧,往后同住一舍,还望两位能多多指教。” 陆九思心中一动,当即快步上前,用力地拍上他的肩膀。 崔折剑疑惑地看向他:“陆师兄?” “崔师弟的行李想必很多吧?”陆九思笑眼微弯,扶住他的肩膀,仿佛两人关系亲密,交情颇深似的,“师兄的行李少啊,我们住在一间房,再合适不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将进酒01 崔折剑是个实诚人。 虽说连遭江云涯和澹台千里的冷眼,他也没表现出丝毫胆怯。 在确认了陆九思确实想和他同住之后,这位清河崔氏鼎力栽培的年轻剑修只坦诚相告道:“陆师兄,我时常夜不能寐,便起坐练剑,恐怕会打扰到你。” 陆九思道:“正好,那我俩可以做个伴了。” 崔折剑疑惑道:“陆师兄也爱深夜练剑?” “我也时常夜不能寐,便下山去找些吃的喝的。”陆九思道,“动静定然比你还大,不打扰到你便算好的了。” 崔折剑:“……” . 这间江云涯费心打扫的夹屋在他的一力主张下被留给了陆九思住。崔折剑沾光搬了进来。 江云涯本人退而求其次,占了长廊对面的那间屋子,一人独住。卧房窗子正对着陆九思的,两人若是愿意,可以尝试一番隔窗夜话,勉强让他满意。 至于澹台千里……玩味地看了陆九思一眼后,同意住进教习们为他安排的处所。若从空中俯视折桂苑,便能发觉他的屋子正巧横插在陆、江二人之间。二人要是当真想感受感受“红楼隔雨相望冷”的滋味,放眼望去,还能看到一个倚在窗前似笑非笑的小孩儿…… 陆九思惊觉现实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好,深深叹了口气。 “陆师兄为何叹气?” 崔折剑把书册与衣物整理好后,一丝不苟地擦拭干净随身佩剑,折身返回两屋间花厅时,发现陆九思正支着下颌发呆。 檀木桌上摆着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的他依稀能辨认出来是各种灵丹、法器,剩下的却说不准用途。 陆九思懒懒的拨弄着那些家伙,问:“师弟,有什么法子可以一夜之间提高修为?” 他左思右想,即便趁着现在下山,也摆脱不了江云涯和澹台千里。 这两人身为男主,修为逆天,但凡用个千里寻踪的法术,都能把他的行迹找出来。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逃跑,是当真跑了之后,怎么好生隐藏身份,不被这两人发觉。 即便做不到这点,能多一些自保手段也是好的。 至少在澹台千里对他痛下杀手之前,他还能争取个喊救命的工夫。 “唉……” 他穿成个纨绔子弟后,从来没为修为高低着恼过,这时不由有些怅然,又叹了一声。 崔折剑忽的俯下身,一手用力地按住了他的右肩,铿锵有力道:“陆师兄,你万莫妄自菲薄,走了邪道!” 陆九思:“?” 崔折剑道:“我破阵后,听到师兄弟们谈论此事。他们或许有些疑虑,误会了师兄,我觉得师兄虽然……” 君子方正的家训让他说不出贬低陆九思的话,他顿了顿,含混道:“师兄性子跳脱,却不是那等厚颜无耻、欺瞒师长之辈。我相信师兄。” “师兄切莫因众人非议就乱了心术,想着昼夜之间提升修为,揠苗助长,反倒误了自身前途!” 崔折剑修习剑道,平日也不是甚么油嘴滑舌的人,说出这么一长段已是费尽全力,面颊微红。 陆九思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感动道:“师弟,你可真是个好人。” 世间之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修行亦无一日千里之法。 筑基之后,有一至九品之境,九品之上,更有陆地神仙。寻常修士光是初窥道法,得以筑基,便要耗费数年工夫,由一品至于九品,便如同攀登险峰,愈往上便愈发费力,天资不足者往往毕其一生也无法突破瓶颈。 像崔折剑这样年方十七已是四品境界的,便被目为同辈剑修中的佼佼者。至于那个道门奇才男主,乃是天生道骨,破境速度之快更是令人咋舌。 他们都不太懂陆九思的烦恼。 “我这身子资质太差,不用些手段,恐怕一生也无望三品。”陆九思道。 崔折剑正色道:“怎会如此?只要潜心修行,突破三品并非难事。” 陆九思伸手右臂,挽起衣袖,道:“师弟出身崔家,自然知道若要修行,必得先开窍罢?” 这是修真界中的常识,崔折剑出身剑修世家,童蒙时便能张口背诵。 “修行之本,乃在与天地灵气同声相应。若要化天地灵气为己用,须得将灵气纳入体内关窍。” “体内关窍共一十有七,能通其十三窍者,诸般功法皆可修习,是为上品。能通其九窍者,须得以勤补拙,方能精进,是为中品。能通其五窍者,若非有大机缘,则碌碌无为,是为下品……” 崔折剑了然道:“陆师兄难道未通九窍?” 陆九思点头道:“是。” 崔折剑道:“虽说世人以为通了九窍,才能有所成就,其实未必。” 通九窍向来被修真界视为门槛。修行便是汲取天地灵气为己所用,修士所通关窍越多,能汲取的天地灵气便越多,破境越快。千年以来,凡是有大成就者,无一不是通了九窍以上的修士,连学院招收弟子,也将此视作了准则。 “我只通了八窍,如今亦是四品境界。”崔折剑直视陆九思,坚定道,“诚心向道,必有所得。” 陆九思此前只知道崔折剑是出挑的年轻修士,没想到他居然只通了八窍,资质下品。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境界,比之天赋奇绝之辈,更可见其坚韧心性。 可惜…… 陆九思摇头道:“能通八窍,倒还是好的了。” 崔折剑眉头一皱,问:“陆师兄难道……只通了五窍?” 通五窍是修士须得有的最低限度的资质,如若所通关窍低于此数,便极难与天地灵气相通,更不须提将其纳入体内。 陆九思叹道:“唉。” 崔折剑神情肃穆,在桌边坐下,伸手搭上了陆九思的右腕。 一人所通关窍,筑基之后的修士搭腕便知。 崔折剑将一丝真气注入陆九思手腕,半晌后又尝试了一次,末了神情一僵,犹豫道:“陆师兄……我修为有限,兴许探不准,听闻进入乙舍后,教习会再检测一遍资质,届时所测更为稳妥。” 陆九思摇了摇头,继续发愁。 崔折剑也为他的资质震惊,找不到安慰的说辞,两人早早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陆九思艰难起了床,在崔折剑的诚心相邀下与他一同出门。 两人才绕过屋子,便见江云涯站在屋外窗前,衣袖微深,似乎为晨露所湿。 “小师叔,”江云涯有些委屈道,“你昨夜都未曾开窗。” 陆九思不解道:“开窗?” 江云涯道:“小师叔在教舍中看的话本,兰陵欣欣子所作的那本,我想起小师叔从前也曾同我看过。” “里头第二回,说的便是有人支起叉竿收帘关窗,风吹而过,手中一滑,叉竿便掉落在了路过的有缘人头上……” 陆九思一惊,随后更是万分诧异。 小师叔那等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竟也会看话本传奇?还将这等册子递与江云涯同看,是何居心? 江云涯不会就为了这么个缘故,愣生生从昨晚站到了天明吧? 江云涯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何处怪异,笃定道:“我原想着折桂苑中虽无二层楼,小师叔定然也会开窗,让我见上一见的。” “小师叔不开窗,兴许是因为我心不诚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将进酒02 在得知陆九思并无意和他来一个“帘下勾情”、“茶坊说技”后,江云涯十分失望,甚至目光微转,看着便要威胁崔折剑从那屋里搬出来。 这不禁让陆九思感到怀疑,难道昨日江云涯答应下另住一屋,就是为了和他邂逅窗下吗? 他咳了一声,打岔道:“你站了多久了?不累吗?” 江云涯的视线立刻落在他的身上,变得轻柔又温和:“我不累。” 魔修以体魄强健闻名,以他现在的修为,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都无关紧要。 反是陆九思关心的一句问话,让他双颊微微发红,像是有了受寒着凉的征兆。 江云涯低头揪了一会儿衣角,轻声道:“卯时一刻便要开课了,小师叔向来睡得迟,若是还想再休息一会儿,不妨回房躺下。我代小师叔去听听,下学了再转告小师叔就好。” 崔折剑闻言思正色道:“陆师兄,修习之事,最忌取巧,怎能让他人代劳?!” “崔师弟说得对,我既进了乙舍,就该勤勉些才是。”陆九思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 江云涯被他满是水光的双眼一扫,意动道:“小师叔不必这么辛苦的。我能照顾好自己,再也不需要小师叔为我担心了。” 陆九思脑袋还有些昏沉,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崔折剑倒是很感动。 他对江云涯敬佩有加,想起昨日陆九思为修行发愁的事,便用几句话简单交代了个遍,末了还感慨道:“从前旁人都说陆师兄性情惫懒,我还疑心怎的师兄忽然转了性,忧心起修为不济的事了。原是为了江师兄。” 江云涯侧耳听着,看向陆九思的目光愈发深沉。 崔折剑叹了口气:“听闻各大宗门之间,亦有尔虞我诈、同门相欺之事。陆师兄与江师兄这般友爱,很是难得了。” 江云涯自豪道:“我与小师叔自然和旁人不同。” 陆九思还在魂游物外,闻言“嗯”了一声。 “小师叔不愿和我住一块儿,也是为了方便独自修行,怕我担心吗?”江云涯目光灼灼道。 陆九思:“……?” 他提起精神,稍稍振作了些,就听得江云涯又道:“我要是见着了,定然心疼,不愿意让小师叔受修行之苦。小师叔就是为了这样,才避着我的,是吗?” 陆九思彻底清醒了。 他看了眼崔折剑,崔折剑居然点头应和道:“其实江师兄的修为,在同辈中已极难得了。他又对师兄你多有爱重,师兄当真不必太过强逼自己。” 竟有人和江云涯是一个思路…… 陆九思只得道:“不是说卯时一刻开课吗?我们快过去罢。你们知道教舍在哪儿吗?还是我带个路?” “我知道。”江云涯站了许久,腿脚却灵便得很,没有半分僵硬,答话间就将崔折剑挤了开去,依着陆九思的身旁道,“我认得路。” 学院依山而立,教舍都建在大雪坪上,前崖云雾缭绕,后山苍茫如画,景色极美。 还没走进教舍,三人就听见了朗朗读书声。 江云涯道:“听闻乙舍的几位教习都很守旧,讲究修习需从书中入手,先将经典温熟,再谈其他。故而前几旬都是在课上温书,每日都要抄经、抽背的。” 他吃一堑长一智,自从因不清楚学院规矩栽过一回后,就将诸事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几位教习的课都要在课上抄经,课上若抄不完,课后须得补上。前一日读过的书,第二日便要在课上抽背,背不出的要罚抄。” 崔折剑对此也略有耳闻:“好在教习开的书都是大家极熟的,《性理正义》、《剑学禁.脔》、《七经八传沿革例》……” 陆九思:并没有听说过。 “我也没有背过,可以陪小师叔一起抄。”江云涯察言观色道,“小师叔抄不完的,我也可以……” 有人咳了一声。 陆九思转头看去,身后正是抱着一只书箧的王教习。对方昨日他才在问灵台前见过,负责教授三舍弟子阵法学,长得寒碜落魄如同落第书生,人倒是颇好说话。 王教习瞪了江云涯一眼,道:“还不进去坐下?”当着他的面就公然谈论起代抄、代写之事,也太嚣张了。 陆九思道:“这就进去。先生早。” 教舍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陆九思环顾一圈,想在靠后的位子坐下。 “往后走做什么?”王教习把书箧放下,扬声道。 乙舍里的读书声弱了下来。乙舍弟子的年纪稍大,性子比丙舍弟子沉稳不少,至少没吵吵嚷嚷,只默默打量起几人。 王教习指着陆九思道:“对,说的就是你。往后我的课,你都坐前面。” 他敲了敲最前排的空桌,看样子就等着陆九思入座。 陆九思只得走了回来,在空荡荡的第一排坐下。江云涯义不容辞,也挨着他坐下了,又冷漠地扫了眼跟着坐下的崔折剑。 崔折剑惭愧道:“我幼时挑灯练剑,伤了眼睛……” 他解释完,解开背在身后的布包,从中取出笔墨纸砚,一一在桌上放好。 再看其余弟子,也和他一般早就将一应物件都准备好了。有的已磨开了墨锭,化开了朱砂,就等着提笔勾画了。 这种氛围让陆九思感到莫名熟悉,仿佛回到了从前开学报到的日子。就连久别一个假期后的同桌,都是同样格外的热情。 “小师叔,你带了笔墨纸砚吗?”江云涯转头问。 陆九思点了点头。 他从纳戒中取出文房四宝,放在桌上。笔是云梦的兔毫竹斑笔,一管千金,墨是雅称青麟髓的名墨,漆边漱金,贵气逼人。纸自然是澄心堂的,不洇不透,寿长千年,砚台更是大家亲自淘洗、烧制的龙首澄泥砚,有市无价。 几样物件在桌上一摆,立时就显出富贵之气,衬得这张桌案好似该放在达官贵人的书房中。 坐在他们身后的弟子小声道:“江陵陆家果真阔气……” 另一人道:“这一方砚台若是换作灵丹,也该能提升不少修为吧?” 陆九思充耳不闻,将砚台推给江云涯:“给你用。”又随手将兔毫笔、漱金墨都递了过去。 他的纳戒中全都是这类小玩意儿,想着江云涯从浮阎岛迢迢赶来,也不知身上有没有准备足够的钱财,昨晚又呆呆站了一宿,大概没功夫备好这些东西,索性替他拿了。 江云涯弯眼一笑,摩挲着自己袖中的纳戒,问:“给了我,那小师叔呢?” 陆九思又取出一套同样价值不菲的笔墨,放在了自己面前。 江陵陆家是真的不差钱。 “我替小师叔磨墨!”江云涯心情颇好。 这些东西不算得什么,他在浮阎岛上杀了不少魔修,将那些人的私藏都收归自用,如今也称得上家财万贯,不会为丁点儿金银迷了眼。 他在意的是小师叔关心他,连这种小事都能想到他。 崔折剑目不斜视,倒是后排的两名弟子见江云涯模样殷勤,低声议论道:“听丙舍的人说,这姓江的甫一入山,就和陆九思……怕不就是看中了陆家的好处。” “澄泥砚说送也就送了,灵丹灵药岂不也是这般大方?”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艳羡。若有灵药法器相赠,他们倒也想和败家的纨绔做做朋友…… . “卯时一刻到了。人都齐了吗?”王教习手持戒尺,敲了敲桌子提醒,“每人都报上名姓,我好点个卯。” 诸人按座次报了名字,王教习对着手里的名册,一对数目,发觉少了个人。 但那人偏生来历不凡,他也不好计较,合上名册道:“诸位能升上乙舍,想必都已知学院规矩,我不再多说。往后诸位的阵法学由我教授,不过今日却不急着开课……” 他顿了顿道:“从前诸位想必也测过所通关窍的数目,但因着这与诸位日后修习关联甚密,我将代众教习再测一遍,确保无误。” 这也是为了众人修行的方向考虑。进入乙舍后,各人除修习日常课业外,还得跟着一名教习,修习专门的功法。 有的功法对修行者所通关窍的要求极高,譬如学院祭酒所修的天道,非通十三窍者根本不得其门而入。若是不先测明,可谓力倍功半。 而有的功法却无甚要求,修行者要是资质不佳,也可早早尝试,以免蹉跎光阴。 王教习环视一周,挑了个自己最为关心的弟子,点名道:“陆九思,你先上来。” 陆九思正趴在桌上看江云涯研墨,闻言起身,疑惑道:“我?” 王教习听了他谈论阵法的话,事后多番回味,深觉他是个可造之材,心中存了收他为入室弟子的念头,对他颇为关注。 阵法对修行者的天资要求不高,重在领悟。王教习虽然听说过陆九思天赋平平,倒也不太在意,甚至忧思过度,担心其余教习截胡,想趁早将人定下来。 他连替众人测窍的苦活都接了,自然要以权谋私。 “对,你上来,我替你测测通了几个关窍。”语气颇为和善。 陆九思走上前去。 崔折剑关切道:“师兄,别紧张。” 他不紧张。 左右结果也就是那样。 陆九思走到王教习面前,坦坦荡荡地伸出右臂。 王教习正要将手指搭在他的右腕上,察觉到有人进门,停手转身看去。 姗姗来迟的澹台千里站在门口,仰头看了陆九思一眼,笑道:“继续。本尊看着呢。” 王教习吁了一口气,郑重地按住了陆九思的手腕。 半晌后。 他换了只手,再试探了一遍。 陆九思:“先生,我手酸。” 王教习连连叹气,进屋时满腔热血都付诸东流,疑心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个阵法传人,怎么就偏偏这么倒霉呢? 众人见教习脸色黑沉,不敢猜测到底得是个什么结果。 澹台千里大大方方地走进教舍,打量陆九思:“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本尊今日也是开了眼界了。” “世间竟真的有人……一窍不通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将进酒03 第12章 这句话如果由别人来说,像是嘲讽。 从澹台千里口中说出来,那就是嘲讽。 偏偏他长了一副小孩模样,声音稚气,心胸再狭隘的人也没法和他计较。 “唉,怎么能真的一窍也不通呢?”王教习捻断了三根胡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陆九思一眼,不甘心地想抓住他的手腕再测测。 陆九思拢起袖子,掩住手腕道:“先生,是真的。” 他正正经经地解释:“从前家里也替我测过,一连换了好几个九品,测出来的都是一样的结果。先生不用妄自菲薄,你没测错。” 王教习:“……” 王教习犹自不甘,质问道:“不都说你是二品的修为吗?若是当真一窍不通,该连感应天地灵气都无法做到,如何还能迈入二品境界?!” 自打他起了收陆九思为徒的心思,也花了些功夫向人打听对方的事。 都说陆家小少爷浪费了不少灵丹灵药,境界硬是提不上去,至今只有二品,连寒门修士都不如。 众人只说他天赋平平又不学无术,可没人说过他压根连窍都没通啊! 陆九思摸了摸鼻子:“这个……” “陆家从小就给你灌了不少筑基的丹药,又有人替你护法,疏通堵塞的关窍,强行提升境界,是不是?”澹台千里迈着小步绕陆九思走了半圈,忽的仰头问道。 陆九思点头道:“就是这样。” 王教习踌躇道:“那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 “陆家好说歹说也是个有头有面的人家,几代单传就出了我这么个资质的子辈,”陆九思道,“他们也要脸的呀。总不能到处嚷嚷,说家里唯一的小辈是个一窍不通的吧。” 王教习:“唉……” 乙舍同窗小声议论道:“可你还不是说出来了?” 陆家瞒得那么严密,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可见确实不想让外人知晓这件事。陆九思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认了,那些深思熟虑的长辈岂不是会被气得吐血? 陆九思朝众人一拱手:“往日不说,都是顾着长辈们的想法。修行之人须得坦坦荡荡,于心无愧。这事不能瞒着诸位先生,也不必瞒着各位同窗。“ “即便一窍不通也未必不能有所进益,往后与诸君共勉就是了。” 崔折剑霍然起身,朗声应道:“师兄说的极对!”他也是个姿势下品的,能有今日境界依靠的就是勤学苦练。 王教习稍感安慰,拍了拍陆九思的肩膀,宽声道:“你是个好的。一窍不通,唉,一窍不通……兴许也有能后天开窍的法子,待我回去琢磨琢磨。修习阵法也不需通多少窍,能体悟到天地灵气流转的脉络便好。” “有劳先生。”陆九思笑道,“那我可以回去坐下了么?” 王教习正要点头,陆九思又道:“既然我天赋如此,坐在前排岂非暴殄天物?不如将这位子让给其他同窗……” “想也别想。”王教习把脸一沉,气得头发都要秃了几根。 他原以为陆九思个领悟力出众的阵法天才,没想到对方通了的关窍比凡夫俗子还要少。 他看对方坦诚相告,以为对方资质不行,心性却顽强坚忍,亦然是个可造之材。然而下一刻对方就插科打诨,偷奸耍滑,想着去坐后排的位子。 以为他这么多年教习是白当的吗?别说坐窗边、坐后排,就连施障眼法偷懒的弟子他都逮住过不少。他偏要陆九思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看看对方还能耍什么鬼! “你就坐这!”王教习拿起名册,“下一个,崔折剑。” . 有陆九思珠玉在前,崔折剑只通了八窍的事,根本没掀起任何波澜。 王教习替他测完,还赞扬了一句:“以下品之资,能有如此境界,你很不错。” 换上江云涯,测出只通了五窍,王教习也只道:“听闻你是崔教习带回来的,往后必是跟着他修习剑道。若是剑修,通了五窍也足够了……” 倒是剩下一群乙舍弟子,纷纷被测出通了九到十三窍的上品资质,很是有些羞愧。 按说修行最讲究天资,其次才是机缘。撇开陆九思不谈,崔折剑和江云涯的资质一个比一个差,修为却是这教舍中数一数二的,叫他们万分疑惑—— 难道这么多窍都白通了?? 好在还有个陆九思,能够证明天赋不成,到底还是会影响修为。 然而王教习的想法与他们不同。在测完所有人的资质,一一记下后,王教习将那本名册放在一边,打开了他随身背来的书箧。 书箧长约尺余,宽近七寸,高只一臂,由梨木制成,通常分为数格,分放书册与文房四宝。 王教习背来的这一只却与众不同,中无横隔,浑然一体,外加铁皮包角,看着十分坚固。他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书箧,双手平举从中端出一个…… “陆九思,你说,这是什么?” 王教习仿佛和陆九思卯上劲了,教舍里有二三十名弟子,他独独叫起了陆九思。 陆九思抬起头,看了眼被教习小心捧在手中的物件,不太敢认。他偏头去看江云涯,可惜江云涯对阵法同样一无所知,在他的注视下羞愧地低下了头。 再隔开一座的是崔折剑。崔家家学渊博,他倒是略知一二,正要张口给些提示,就被王教习一眼看穿:“自己想,看别人做什么?!” 陆九思转回头看了又看,迟疑道:“……罗盘?” 那物件四角方正,上有圆盘,似乎还刻着不少字符,和算命先生拿的风水罗盘模样倒很相像。 江云涯立刻点了点头。 崔折剑默默冲他比了个手势,像是说他说错了。 王教习不动声色道:“你再想想。” 陆九思是真的想不出来。 王教习的目光扫过众人,点了点头道:“好。陆九思,你继续。” 陆九思:“……” 王教习:“继续猜。” 陆九思:“六博盘?” 原主吃喝玩乐无一不精,陆九思依稀记得他倒挺爱这种和后世飞行棋相近的游戏。六博的棋盘,看样子和王教习手中的物件也有两三分相似。 崔折剑问:“六博是甚么?”崔家严禁小辈博戏,他从未接触过这种游乐,还以为是某种自己不了解的阵法。 江云涯照旧点头,还拉了拉陆九思的衣袖让他坐下,免得久站伤身。 教舍众人安静如鸡,就显得一声带着些稚气的笑非常突兀。 澹台千里出身妖族,修行之法与寻常修士不同,自然不用王教习替他测一测通了几窍。先前嘲讽过陆九思之后,他就挑了个角落的座儿,捧了卷书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这时他放下书卷,露出张稚气的小脸,金色双眼熠熠生辉,晃花了一群同窗的眼。 陆九思道:“先生,看来有同窗自告奋勇,不如让他来答吧。” 澹台千里道:“本尊自然知道。”但没有一点儿继续回答的意思。 既然不想回答,那就别笑啊。 陆九思看着对方嘴角挂着的冷笑,恨不得手能伸长十倍,抓起那被倒扣在桌上的书,拍在那张小脸上。 其余同窗有的见澹台千里身份尊贵,有意讨好,也有瞧他模样讨喜,对这个“小师弟”万分心软的,踊跃道:“先生,澹台师弟修习的功法与我们不同,不要勉强让他回答了吧?” “先生,这个问题我知道!” “先生……” 王教习转身走到书箧边,将手中的方盒状物硬物放在了书箧上,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抚摸着方盒的棱角边沿,指掌动作温柔的叫众人心头麻烦,直觉得那该是小娘子抚摸珠钗玉佩,老大娘抚摸锅碗瓢盆时该有的神情和动作,和王教习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搭。 “这是式盘。”王教习道。 剑修嗜剑如命,须得日日勤擦拭,片刻不离身。式盘对专修阵法的修士而言同样如此,若有亲自炼化的式盘傍身,他们能施展出的阵法便有百倍威力。 王教习郑重道:“此盘名唤望山河。” 式盘铁胎铜骨,分量极重,王教习却单手可将其稳稳托起。他一指点向下层的方盘,道:“这是地盘。” “外为二十八宿。” “内纳四方时辰。” 篆文雕刻在铁盘上,勾以金线,众人虽说目力都不差,按理也看不周全。但在王教习的指尖与式盘相触的一刻,那些篆文便如同被人攥紧,自盘面硬生生提挈到了半空之中。 闪着金光的篆字漂浮在空中,有如萤火,登时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 连本来又有些困意翻涌的陆九思都打起精神,盯住了王教习。 他在第一排,又是站着,比旁人看得更为清楚,那些篆字仿佛并非死物,微弱的灵气在其间游走勾连,形成了极繁复又美妙的图案。 王教习见众人屏息以待的模样,满意地一颔首,手指拨动上层的圆盘。 “这是天盘。” “外为月将,内含北斗。” 众人原本以为他拨动天盘,不够又是浮起一圈金文罢了,没想到王教习话音方落,教舍中便平地响起一声闷雷。 王教习道:“震位雷声发。” 他指尖一错,雷声转瞬停止,教舍空旷处却陡然腾起一团火光。光焰高逾一人,却没有点燃任何杂物。 “离宫电影浮。”* 那团火光就在陆九思的眼前燃起,江云涯如临大敌,险些就要拔剑护持。 “没、没事。”陆九思制止道。 他能感觉到火光之中并没有什么杀机,相反的,那股被式盘所约束、控制的灵气,让他颇感亲切。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手指拂过火焰的焰顶,指尖果然没有任何灼烫之感。 “怎么样?”王教习问。 陆九思想了想,如实回答道:“很厉害。” 王教习收了式盘,教舍中的浮光电影转瞬消失,众人脸上都有未尽兴的寥落感。 有人问:“先生,这就是阵法之学吗?” 王教习道:“正是。” 他看了眼陆九思:“有人说,天地万物莫不可以入阵。同样,阵法之中,亦可包含万事万物。” “知阴阳,感鬼神,通天彻地,绝非虚妄。” 在众人的感叹声中,陆九思道:“先生,我能摸一摸您的式盘吗?” 王教习大方道:“可。” 他将式盘递与陆九思,陆九思小心翼翼地搭了一根手指上去。 江云涯全身戒备,时刻准备着在电光闪动的瞬间护住身边的人。其余弟子也翘首以盼,连澹台千里都翻身坐上了桌子,以免因为身高不够被前排的人挡住了视线。 无事发生。 王教习:“你从指尖逼出一丝真气,注入式盘,不要干搭着。” 片刻后。 王教习:“说了不要干巴巴地搭着……” 陆九思为难地伸着两根手指,道:“先生,我试了。” 王教习握住他的手腕,将自己的一丝真气注入式盘。 教舍中立时刮起一阵清风,吹散了江云涯桌上一叠没有压好的宣纸。 王教习说:“便是如此这般。” 他一松开手,风便停了。 陆九思:“……” 王教习不信邪。就算陆九思一窍不通,陆家给他灌下了那么多灵丹,体内应当也有些真气才对,驱动式盘只需要一丁半点,难道也不成吗?? 王教习再次握住陆九思的手腕,耐心道:“用心感受,我注入一丝真气,自你的经络而过,与式盘感应。对,你让真气循着我的……” 哗啦。 骤雨凭空而降,教舍里众人纷纷闪避。因为王教习用力过猛,这回落下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雨水,躲闪不及的弟子便被淋了个浑身湿透。 江云涯一手护住陆九思送给他的笔墨纸砚,看着没能捡回来的几张薄纸,目露为难。 崔折剑低呼道:“陆师兄好生厉害!”边说边慌忙将桌上物件收进怀中,道:“别往教舍下啦,往屋外下不行吗?” 王教习满意地收手,道:“阵法最讲究悟性,其实你的天赋当真很……” 屋内落雨转瞬而停。 陆九思眨了眨眼,看着自己干燥的手掌,罕见的惭愧道:“先生,我怕是不行。” 王教习怒道:“谁说你不行!” 他吼了一句后,恍然意识到,好像是真的不行…… 一窍不通是不能和天地灵气产生感应,尚且可以通过服用丹药来增加体内的真气。但如果不能将体内真气注入式盘,从而借式盘布下阵法,那么于阵法之学绝对难有所成了。 乙舍弟子修行的热情高涨,见识过王教习的演示后,纷纷道:“先生,我能试试吗?” 王教习挥手把陆九思赶回位子,让其余弟子逐一来上手式盘。有的如陆九思一样,怎样也无法把真气注入式盘,也有的悟性尚可,能拨动式盘,折腾出点小动静来。 “小师叔,你别难过。”江云涯根本没关心阵法之学有多了不得。他有一剑,自可破万法,用不着学这些花花架子。 他见陆九思神情寥落,便压低声音道:“阵法有什么好学的,等会儿回折桂苑,我将从前你教我的剑法都教还给你。” 江云涯道:“浮阎……” 他看了看四周,总觉得坐在角落那个令人生厌的小孩在注视着他们,便没将魔宗直说出来,只道:“岛上也有许多不须通多少关窍就能修习的功法,小师叔若是想学,我尽可以替你取来。” 陆九思看着王教习手上的那枚式盘,怔怔的有些出神。 他总觉得这枚式盘的分量不对,色泽也太暗沉了一点,仿佛总有些不合意。 “这是我炼化的式盘,你们上手试,也能发挥几分效用,但绝不如亲自铸造一枚来的得用。”王教习对跃跃欲试的众弟子道,“此时说到炼化式盘,未必太早了一些。你们下学后不妨去寻个沙盘,布上米粒,尝试用真气控制沙盘,体会真气在盘中运行之法。” 陆九思听得专注,顺手拿了纸笔,把王教习说的要点一一记下。 江云涯道:“小师叔?” 陆九思:“嗯。” “那我戌时来找你。” 陆九思满心想着下了学要立刻去找个沙盘练练手,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江云涯满心欢喜地说要去翻一番自己的纳戒,将其中有用的、厉害的功法全都翻出来,一样样送给小师叔,务必让他满意。 “行吧。”陆九思熬完了下午的课,急急寻了个沙盘,对江云涯道,“别来太早了,我要先练练手。” 他从王教习处讨要了个沙盘,回到屋中后,细致地将沙盘上的米粒都倒进了碗中。他从纳戒中取出一张注灵符,用火烧了,将符灰都撒进碗中,和米粒混到一块,虔诚地拨匀。 崔折剑对阵法兴致缺缺,见状感慨道:“陆师兄勤奋至斯,真是我辈楷模。看来我每日练剑三个时辰,到底是少了。”说完回到自己屋中,取出佩剑。 隔壁屋子不时传出铿锵剑声,陆九思只当崔折剑在打铁。 他双手环着沙盘,尝试着体会王教习所说的感受。 那米粒一颗颗都傲慢得很,不管他怒目而视、好言相求,就是不动如山,像是个吃饱喝足的富家翁,瘫倒在软塌上便舍不得挪窝了。 “你倒是给我动啊!”陆九思恼羞成怒道。 自窗外传来一声嗤笑。 澹台千里一手勾着窗棂,小巧的身形便如同鸟雀,灵敏地跃入屋中,落地时没有半点声息。 “你的真气根本没注入沙盘,它怎么动?自己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将进酒04 第13章 陆九思第一反应便是抱紧沙盘,然而沙盘在他手中也不是什么法宝,发挥不出任何效用。 他转眼一想,崔折剑就在隔壁,虽说崔师弟想来打不过这个面嫩心黑的妖王,好歹两人打斗的时候能弄出些动静,引来旁人围观。 “本尊已在这屋中布下结界,除非修为高于本尊,否则外人听不到一丁点儿响动。”澹台千里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施施然走到桌边,踮脚拨了拨他怀中的沙盘。 陆九思随手把沙盘高举过头顶,就像防着过年时哄抢糖果的小孩儿似的。 澹台千里冷笑了一声。 陆九思陡然想起在后山大阵中,他也凭借着身高优势占过眼前这个小孩的便宜。而下场是,他攀上的那座石台,愣是在对方的一拳之下灰飞烟灭了。 陆九思默默放下沙盘:“你来做什么?” 他好生好气道:“阁下三番五次,有意为难,如若我没记错,我并未得罪过阁下吧。” 澹台千里跳上圆凳,端正坐好,提了桌上的龙凤茶壶给自己沏了杯茶,不满道:“陆家也是江陵头一等的氏族,竟连君山银尖也买不起足年份的么?” 在人族修士看来,妖族大多不拘小节,行事放肆,和未开化的蛮夷相差无多。 但眼前这个身形娇小的妖王显然是其中的异类。他不仅言行举止与寻常人无异,连品味都远远超过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端的是风雅极了。 陆九思讪笑道:“可不是么。陆家小门小户,招待阁下实在是有心无力。” 澹台千里手中握着一枚小巧可爱、玲珑剔透的青瓷杯,笑道:“那倒未必。” “有些事,还是招待得了的。” 陆九思原本靠桌坐着,这时不敢离他太近,只好寻了个靠门的圆凳坐下,戒备道:“什么意思?” 澹台千里话锋一转,指着自己的小脸问:“依你看,本尊如何?” 陆九思闭眼吹道:“阁下天赋异禀,气度过人,自是天降紫微星,振兴妖族之重任必降于阁下之身……” 澹台千里笑道:“天赋异禀,气度过人?就凭这七岁孩童的身子?” 陆九思暗道不好。他吹捧的话其实原本没有太大问题,原著中不少妖族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眼前这个妖王实在太小,那些英明神武、光芒万丈的夸辞落在他身上,就像是反讽了。 陆九思斟酌道:“人世有种说法,叫三岁看小,六岁看老。我看阁下此时便已气度非凡,想来大了就……” 澹台千里不置可否。 陆九思说的口干舌燥,看着对方悠悠然品着茶,心中光火。 这本该是个多美的夜晚!他捧着沙盘,头悬梁,锥刺股,用心学习…… “陆家的人,倒还是一样的能言善辩。”澹台千里道。 陆九思道:“陆家……”上次在后山大阵中,澹台千里似乎也提到了陆家,言下之意是陆家与他有些过节。这时再次提起,由不得陆九思不重视。 他小心地问:“阁下可是和陆家祖上结过怨?” 澹台千里掀了掀眼帘,道:“不曾。” 在陆九思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又开口道:“非要追究起来,你陆家先祖对本尊还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据陆九思所知,澹台千里修为高深,心思缜密,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挫败,更别提落入需要经人相救的困境了。唯一算得上磨难的,就是被同族合力封印…… 不会吧?陆九思震惊地看向对方,心道,难道那个替澹台千里解开了封印的倒霉鬼,就是陆家的先祖?? “想起来了?”澹台千里笑道,“再要算起来,陆家能有今日光景,也算是本尊的报答罢。” 他坐在高脚圆凳上,双脚尚且够不到地面,悠悠晃着,像是个玩性大发的孩童。然而眼神阴翳,面含冷光,直叫人胆寒。 陆九思根本不知道陆家和他之间还有这段纠葛。古怪的是,明明澹台千里将那个倒霉鬼先祖玩弄于股掌之间,害得他本人英年早逝,家族也福泽无多。倒霉鬼压根没有还手之力,双方实力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怎么能结下的怨? 即便要怨,也该是陆家怨他啊? “我似乎听长辈说起过……”陆九思轻声试探,“从前救过一位手眼通天的前辈。” 澹台千里道:“呵,你家不还留下了祖训,让后辈宁吃眼前亏,莫要捡便宜吗?” 这两句话全是陆九思在后山阵中胡诌的,没想到对方记得那么清楚。 陆九思顺着话头道:“对,是有这么回事。那位前辈就是阁下吗?” 澹台千里举起双手,透过烛光看着自己白嫩小巧的双手,指头圆润,宛若玉珠,根本不像大妖的指掌。 “对。” “你家长辈,还没有说些别的?” 眼下这些话都是陆九思自个儿编的,他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听些什么,试探着问道:“譬如?” “有没有留下训.诫,叫你们不要惦记不该拿的东西?” 陆九思不解道:“什么?” “你家长辈有没有告诉你,当初陆家的人偷走了本尊的东西,还没有还?” 上一刻,澹台千里还握着那只青瓷杯,下一刻身形便猝然从圆凳上消失。 他取下束发的墨玉钗,发丝散乱,手中玉钗直刺陆九思颈侧,瞬间挑破了他的皮肤。 殷红的血珠从伤口处涌出,好似落在细腻生宣上的一点朱砂,温软白玉中的一丝沁色。 陆九思还没回过神,对方就摸上他的脖颈,指尖沾上鲜血,拈了一拈。 他将手指抵在唇边,一抹殷红衬得他愈发肤白似雪,比佛寺道观里的玉雕仙童还要好看。他斜睨了陆九思一眼,随即将手指含入口中,似是吮了一下。 陆九思:??? 鲜血入喉的瞬间,原本高不足五尺的小孩儿气势暴涨,衣角翻飞无风自动,原本堪堪及肩的发丝也垂落到了脚踝。 站在陆九思面前已经不是那个让人看着总想欺负一下的漂亮小孩儿了。 原著里的妖王该是什么样子,现在他就是什么样子。 令人窒息的俊美。 难以言喻的强大。 光是被那双金眸注视着,就让人从心尖到发丝都开始颤抖起来。 “本尊许他陆仙修为,许你陆家百世富贵,他是如何报答本尊的?”澹台千里唇边染血,神情冷漠而凌厉,“取了本尊的心头血,当真以为不必还吗?” 之前那个小孩模样的妖王只是神情怪异,叫人有些害怕,眼前这个,却是连直视他都需要鼓起十分的勇气。 他再也不需要踮起脚仰头看人,即便低下头,也可以俯视着陆九思。 他在烛光下凝神看过的小手,已经变作了指节分明的双掌,稍稍握紧,便能显露出极强的力道。这只手扣着陆九思的脖颈,抚摸着沾血的伤口,带来阵阵寒气。 “阁下……什么心头血?”没有被对方握紧喉头,陆九思也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几次照面,他见到的都是没长大的妖王,还不意以为意。这时才知道原著里那些“气势逼人,令人窒息”的描写居然是真的。 澹台千里道:“你家先祖没说么?” 陆九思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仅是陆家先祖没说,他也不记得自己在原著里看到过这段剧情。心头血他倒很清楚是什么,妖族身上最重要的便是内丹,其中蕴含了妖修的全副修为,若是被旁人取走,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仅次于内丹的就是心头血,心头血中凝聚着妖族的诸多精气,如若有失,虽然不至于形神俱灭,也必受重创,一时间难以复原。 “想来他也自觉无颜对面本尊罢。”澹台千里勾起嘴角,冷漠地笑了笑,“若非失了心头血,本尊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失了心头血,即便是他这样修为深厚的大妖也不可能安然无恙。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变作孩童模样,静心修养,徐徐图之。 陆九思震惊道:“阁下变成这幅模样就是因为……”因为失了心头血? “就是因为你陆家先祖。”澹台千里接话道,“我在那阵中说过,这是陆家欠本尊的,你可还记得?” 陆九思紧了紧喉咙,脑海中闪过了自己的千般死法。 倘若那位先祖真的胆大包天,取了妖王的心头血,想必立刻炼化,融入了自己的血脉之中。 而陆家因为气运所限,数代单传,如今只有他这么一个小辈,那先祖的血脉自然也由他这具身子传承。 澹台千里要他偿还陆家欠下的债,岂非就是要取他的心头血?他可比不上这些皮糙肉厚的妖族,被取了心头血,那便是非死即残的下场。更有甚者,以澹台千里的性格,想必不满足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大可将他制成人棍,或是投入炼化炉里,烧成一枚十全大补丹…… 陆九思打了个寒颤,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和江云涯住在一处了。 两人同为男主,修为定然相差不大,有江云涯在场,澹台千里势必不能这么轻易得手。 等等,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和江云涯有约,对方会在戌时过来拜访。 “我、我不太记得了。”陆九思偷瞥了一眼滴漏,离戌时只差一刻钟了,他要是能拖延上一会儿,江云涯必定会准时过来。 他只恨江云涯太乖巧了,此时要是能提前个一刻两刻的,岂不是大好? 陆九思拖延道:“先祖若是得罪了阁下,是该我等后辈偿还。不知阁下意欲何为,取我性命吗?” 澹台千里轻轻摩挲着他颈侧细腻的皮肤,嗅到了血丝中熟悉的气味,微笑道:“那倒不必。” “取你性命不过是小事。但本尊的心头血经你陆家数代传承,早就稀薄,便是杀了你,加以炼化,恐怕也不及当时之量了。” 果然想过要炼化他! 陆九思心头一凉,额头上不免冒出了些细汗。 “你怕甚么?”澹台千里撩起衣袖,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轻声缓语道,“本尊向来大度得很,过往的事可以全不计较,这血也必不会白白取你的。” “你只消每旬给本尊饲一次血,待本尊伤势痊愈,便饶你的性命,再许你三桩事,如何?” “不、不必了!” 澹台千里在后山阵法中也同样许过他三桩事,但陆九思的心态已然大不相同。 这三桩事哪里是那么好得的?陆家那个先祖可不就倒了血霉了么? 陆九思急道:“阁下能高抬贵手,我已万分感激了。说到报答,那是万万不敢领的。” 澹台千里松开他的脖颈,握住他微微发抖的右手。 他的手指所触处,便注入一股充沛的真气,激得陆九思心血大震,连带着他怀中的沙盘都开始颤抖起来。 “真的不要吗?”澹台千里循循善诱道,“本尊刚进屋的时候,可是见到你在为如何修习阵法发愁啊。” “你若答应了本尊,本尊自有法子让你能修习阵法,且进境一日千里……” 他要是许诺的是荣华富贵,黄金万两,陆九思必然不为所动。这些他都有,也并不那么看重,偏偏对方能一眼觑准他眼下最想要的东西。 他确实非常、非常希望自己能修习阵法…… “不必了。”陆九思摇头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是天资所限,确实无法修习阵法,我也认了。” 澹台千里说的话根本没有一句能信。他这时要是点了头,当然能很快拥有“天资”,但转眼就会重蹈覆辙,成为那第二个倒霉鬼了! 况且澹台千里要是想取他的血,哪怕是定时定量地取,也完全不必和他做什么交易。以对方的修为,强取就是了,他难道还逃得过? 这般说法就是试探,对方的恶趣味发作,等着往后看他的笑话罢了。 澹台千里闻言果然目光一黯,似乎十分遗憾。 “那便再取些血吧。” 陆九思松了口气,心道只要没撕破脸,总能从长计议。尽管对方贴得太近,发丝扰得他心神不定,失血的感受又极其怪异,像是有无数虫蚁沿着他的经脉爬行,瘙痒难耐…… 澹台千里忽的按住了他的肩膀。 陆九思有些晕眩,将他的身影看作了数个:“好了?” 澹台千里抹了抹嘴角血迹,看着波光摇动的结界,笑道:“不。是有人来了。” 屋中滴漏正好发出了清脆一声响。 戌时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将进酒05 来的必定是江云涯! 陆九思正要出声喊,就见澹台千里竖了一根手指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来的是被你骗过那小子?”以澹台千里的年纪和资历,称江云涯一声“小子”并不为过。与在后山大阵中不同的是,他恢复了正当盛年的凌厉样貌,一言一行都再也没有违和感。 他伸手拂过桌上茶杯,茶水便映出了屋外的景象。 江云涯双手捧着一大堆书籍,有册页的,也有卷轴的,满满当当,塞得他几乎腾不出手来敲门。他站在屋檐下,身影被纸灯昏黄的光拖得又细又长,淡如墨痕,影子轻微摇动了许久,才见他把书堆都拢在臂弯里,用一只手臂夹着,另一手轻轻敲了敲门框。 “小师叔,我可以进来吗?” 江云涯的声音透过门窗,如同落在耳边,清晰可闻。 “你怎的不应声啊?”澹台千里玩味地看着陆九思道,“你们约的不是戌时吗?你不是在等他来‘救’你吗?” 陆九思镇定道:“我让他进来,他不就看到你了吗?” 他对澹台千里此人的恶劣有了深刻的认识。从对方的话中可以听出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和江云涯约在了戌时见面,他偏偏提早了一时半刻过来,为的就是恰巧“撞上”江云涯敲门。 澹台千里微笑道:“让他看到又如何?我们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让他看到的吗?” 他撩起陆九思垂落在肩上的长发,露出对方白皙颀长的脖颈。伤口处还在渗血,被他用指腹抹开的一点残红淡淡的缀在其间,十分显眼。 “本尊还未曾问过,你和那小子是什么关系?” 陆九思皱眉看着他,觉得对方似乎想歪了。 他开口道:“我和他能是什么关系?阁下不是听见他喊我小师叔了吗?” 澹台千里明显不信这等托辞,笑道:“你一窍不通,于剑道也未必见得有什么过人见解,如何做得了他的师叔?昨日本尊未进屋前,你和他又在做些什么?” “应该教他的是他师傅,又不是我。我懂不懂剑道,与他有什么相干?”陆九思平静道,“昨日我正和他谈些往事,没想到阁下不请自来,破门而入,真是怠慢阁下了。” 澹台千里挑了挑眉,问:“你真不知道他吹的那支曲儿……?” 陆九思:“什么曲子?” 房门又被人克制地敲了两下,门外人依旧没扬声,生怕打扰了他似的,只轻轻问:“小师叔,我们说好在戌时的……” 那声音听着在强忍委屈:“你要是有事,我过会儿再来……戌时三刻怎么样?那会不会太晚了,不如还是戌时一刻吧?” 茶水表面也浮现出江云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嘴上虽说是过几刻再约,脚步却没有挪动寸许,就这么干站在房门口,纹丝不动地等着。 陆九思想要定睛再看一看,澹台千里伸袖一拂,那茶水表面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陆九思深觉和对方交谈极其费心费力:“你何必对付他,他既不妨着你,也不是好对付的。” 澹台千里道:“本尊何时说过要对付他?” 他将那茶盏推回原位,笑了一声:“本尊只是想提醒你,莫与他走得太近了。本尊既要你饲血,恢复修为,便忍受不了旁人的精血混了进去。你与他若是师叔侄,自然最好,若是有做过那些勾当,尽快断个干净。” 陆九思看着他暧昧的神色,恍然大悟,深深为对方的龌.龊而感到痛心疾首! 明明也是个妖王,不过被封印了上千年,连妖性都扭曲了! 莫说江云涯对他,就算对未死前的小师叔,那也是无话可说的单纯心思。小师叔对他好,他便要报答对方;小师叔对他如同子侄,他便敬对方为兄父。怎么看,都不可能有澹台千里说的那个意思。 陆九思干笑一声,道:“阁下多虑了。” 澹台千里目光一转,只应道:“兴许是罢。你记下便是,自今日起,一不许与旁人有肌肤.之亲,二忌服用丹药,三忌迟睡晚起,四忌饮食辛辣……” 陆九思起先还拿了支笔认真记着,听到第三四条时,忍不住抬头看了澹台千里一眼。 澹台千里颔首道:“后面的不必记了,第一条记着就是。” 陆九思默默把笔放下,心中隐隐有些理解,这位妖王于全族有大恩大德,他的同族为何还要翻脸无情,把他封印在冰湖之底了。 真的是……招人嫌。 “我记住了。”陆九思忍气吞声道,“阁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澹台千里看了眼屋外,道:“没有了。” 陆九思松了口气,正准备把这尊大佛送走,对方走到窗外却忽的回转,抓住他的双肩,在他的颈侧埋下了头。 毫无防备下,他的颈侧就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不是说好每旬……”陆九思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澹台千里身形渐隐,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妖族秘法,转瞬间变回了孩童模样。 陆九思摸着自己刺痛不已的脖颈,打开箱柜翻找出一面铜镜,扭过头看了看。 这咬得可真够狠的,红肿得根本没法遮掩,连分辩是蚊虫叮咬都不会被人轻信了。 就算这个咬痕被江云涯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陆九思简直不能理解澹台千里的思路。江云涯只会觉得他受了委屈,提剑要找澹台千里报仇吧? 两人都是男主,真打起来胜算不过是五五开,澹台千里就这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陆九思抚摸着纳戒,从中取出了一堆灵药,瓶瓶罐罐倒了满桌。其中有外敷的,也有内服的,不知道哪样效用好,能尽快遮住痕迹。 “小师叔,你不是嫌我烦了?”江云涯的声音静了片刻后又在屋外响起,伴随着细碎的、踌躇的脚步声。 “阵法的事,我不太懂,小师叔当真想学,我也可以弃剑修阵的。”江云涯道,“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小师叔开心一点……” 陆九思道:“我没嫌弃你。” 屋外的喃喃低语声忽的一静,随后响起江云涯明显带着惊喜的声音:“小师叔,你在吗?我还以为……” 澹台千里离开后,他布下的结界自然也随之消失。陆九思的声音传到了屋外,被江云涯听见了。 “小师叔既然在屋里,那……那我可以进来吗?” “我找到了好多功法,用不着通很多窍就能学的!还有孤本《奇门旨归》、扫石山人誊抄的《真诰》……” 就算没有澹台千里施展的水镜之术,陆九思也可以想见江云涯在屋外兴奋又期待的样子了。 他叹了口气,拔高声音道:“你等等!” 他取下束发的玉冠,散了长发,匆忙浸入屋内的铜盆里。铜盆里盛的还是他早晨出门前倒的水,这时早就凉透了,冷水一碰到头皮,就激得他一个哆嗦,将棚架撞得咣啷作响。 江云涯在屋外紧张道:“小师叔,你怎么了?!” 陆九思道:“我没事!” 说着他飞快浸湿了长发,随意抹了点皂角粉,让自己显得像是刚梳洗过的模样。皂角沾手顺滑,他一时没扶稳棚架,抬手时碰到了铜盆。铜盆斜飞而出,带着一盆凉水在空中来了个鹞子翻身,干脆利落地和地面玉石俱焚。 咣当—— 哗—— 江云涯焦急道:“小师叔,你没出事吧?我进来了!” 陆九思:“等——” 江云涯匆匆忙忙撞门而入,见到一地水湿,陆九思还披散着头发,当即红了脸,手中一松,抱了个满怀的书册都散落在地。 “我、我不是有意的。”江云涯蹲下身去捡掉落的书册,口中道,“我是担心小师叔一个人出了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 陆九思把湿透的长发都拢到一侧,遮住了留有咬痕的侧颈,慢吞吞从架上取了条软巾,搭在肩上擦着发梢。 他走到江云涯身前,打算弯下腰帮着捡书。 略一低头,刚沾上的水珠就顺着发丝滑落,在发梢处俏皮地颤了一下,欢天喜地地跃向地面。 那水珠还带着皂角的清香,没能成功抵达自己的目的地,就被中道拦截,撞上了江云涯白瓷似的手背。 江云涯握着一册书的手立时绞紧,险些在封皮上留下数道指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小师叔,我来捡就好了,你坐着歇息吧。” 陆九思也没察觉出有什么怪异。他应了一声,走到桌边,把澹台千里碰过的茶水倒了个干净,连那只茶壶、茶盏都看不顺眼,一并扫到废篓之中。 见江云涯瞥了一眼,他镇定地解释道:“用着不顺手,换一套。” 江云涯把带来的书册都捧到了桌上,一册册堆得齐整,从陆九思手中接过他新取出的茶具,自然而然问:“小师叔把茶叶放在哪儿了?” 陆九思替他指了指书柜,江云涯就从中取出茶罐,捻了茶叶,注水过匀,替两人都满上一盏。 “小师叔还是喜欢这君山银尖的味道。”江云涯出身低微,泡茶的手艺倒是纯熟,练惯了似的,“从前我也有缘得了不少好茶,变着法儿骗小师叔喝,也没能改了小师叔的口味。” 陆九思道:“上好的茶叶,我也品不出什么滋味,牛嚼牡丹一般浪费了。”心中却是一咯噔,想着自己的口味该不会也被那小师叔的残魂潜移默化,变了模样吧? 江云涯诚恳道:“小师叔喝什么茶……” 喝什么茶都不是浪费。那些上好的茶叶能被小师叔品尝,也算是没白在世间长一遭。 陆九思还没听见他把那些话说出来,就觉得有些发臊,屈指敲了敲桌面道:“你不是说拿了些书来与我瞧吗?都是些什么书?” “这些是我从浮阎岛上其他人手中得来的,多是另辟蹊径的功法,不需要有多好的资质,人人都可以练的。只是不知效用如何,对身体有没有伤害,小师叔要是看中了哪一样,我便先练练,要是于身体无害,小师叔再练不迟。” 江云涯将一叠书堆在左手册,含笑说道。 修行之法虽有万千,以一人之身却不能尽数习遍。一来人力有时尽,学海无涯际;二来功法各有讲究,甲乙往往相冲,一人若是频频更换所修功法,极易走火入魔,自毁长城。 即便是倒行逆施的魔修,多半也只挑一两种修习得宜的功法,绝没有像江云涯这样准备“以身试法”的。 陆九思道:“这么多功法,你一个人怎么试的过来?先放着,我慢慢看吧。” 江云涯指着右手册的书籍,点头道:“这些是和阵法有关的书,我说不上哪些好,哪些不好,只能都带来给小师叔了。浮阎岛上那些人,似乎也没几个精通阵法的,往后若有机会,我再替小师叔寻一寻……” “这些已经很够了。”陆九思感动道。 江云涯虽然说不明白这些书好或不好,但它们都是他血洗浮阎岛后,从那些魔修手中抢来的。其中任何一本,若是放在拍卖行里,想必都能估上高价。 江云涯双手搭在桌上,支在满堆书里,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陆九思,小声问:“小师叔,我们一起看这些书好不好?你要是有不懂的,我们就一起学,像以前那样。” 陆九思压根说不出一个“不”字,点了点头。 江云涯就主动拖了圆凳,靠着他的身边坐好,替他翻好书册,压好页脚,偏头一声不发地看着他。 “你也看。”陆九思道。 “嗯。”江云涯点着头,目光还是在书页和陆九思的侧脸上游移不定。 从前他便觉得小师叔长得好看,是他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一个。但那时他年纪小,个子矮,踮脚张望也只能看清对方小半个下巴,根本望不进那一双清澈如波的眼睛里。 现下可好了。 他长大了,小师叔夺舍后却没有变老。 他们看起来一般大,他甚至比对方高出不少。只要他偏一偏头,就能看清对方的样貌,怎么看也看不厌。 不仅能看到,他还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香味。小师叔最爱干净,每日洗漱都要花上小半天功夫,这种皂角特有的淡淡的清香,他一点儿也不陌生。 想到皂角,他就想到先前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水珠。分明很凉,却比他在浮阎岛上受的火刑还要难熬,灼烫炙热的感觉至今还残留在他的手背,抹之不去。 一定是因为小师叔是最特别的。 所以他身上的味道,从他发梢滚落的水珠,这间屋子里的烛火和光影,都变得与别处不同。 浮阎岛上该杀的人,他都杀得差不多了,这人世间,似乎也没有值得留恋或观览的地方。江云涯看着陆九思颈侧垫着的那块软巾,心中暗想,要是和小师叔这么一块儿永远坐下去就好了。 “没看完吗?”陆九思出声道。 江云涯恍然回神,忙翻过页,笑了一笑。 陆九思看的正是《奇门旨归》一书,看了两页若有所悟,顾不得许多,欣喜道:“沙盘呢?” 江云涯端来沙盘,放在他的手边。 陆九思屏住呼吸,试着如书中所写般将自己视作天地间的一棵枯木,未系岸的一叶孤舟,只随着灵气在缥缈尘世间游荡,直到抓住了那岁星般亮眼的…… 簌簌。簌簌。 伴随着细碎的摩擦声,那沙盘中的米粒竟颗颗倒竖,尖顶儿朝下,相互依偎着在盘中直立了起来! 陆九思道:“你看!” 江云涯笑道:“我看见了。小师叔想做的事,果然都是能做成的。” 陆九思还是心痒难耐,非要抓住江云涯的手,让他试着去拨倒那些竖直的米粒。 “小、小师叔……” 江云涯被陆九思拉着手,用指腹按倒那些米粒。米粒受了陆九思的真气激荡,被拨倒后立时又能直立起来,碰撞挤压着江云涯的手指,带来一阵又一阵的酸麻感。 江云涯想要收回手,反被陆九思死死按住。 他一偏头,就撞见对方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 像是寒冬的热酒,初春的新芽,夏夜的凉风,深秋的早霜,像是世间所有令人欣喜的、雀跃的美景,又比那要美上千万倍。 江云涯听到自己的心跳缓缓一顿,而后有如擂鼓。 “它动了!”陆九思正沉浸在驱动了沙盘的欣喜之中,没发觉江云涯的异样。他恨不得把喜悦分享给所有人,当即松开了江云涯的手,捧着沙盘去找隔壁屋的崔折剑。 “崔师弟,你来看——” 崔折剑正打完了一阵铁,此前没听见隔壁屋的任何响动。陆九思匆匆撞开他的房门,他摸不清头脑地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恭喜师兄?” 江云涯跟在陆九思身后,慢慢踱进那屋,见陆九思似乎想按住崔折剑的手,让他也来试试这些米粒是不是受他真气控制,要立便立,要伏便伏,忙上前几步,握住陆九思的手,一同按在沙盘上,双眼诚挚地望着他:“恭喜小师叔。” 随后如愿以偿的被陆九思抱了一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将进酒06 陆九思双手捧着沙盘,连抱住江云涯的时候也没舍得撒手。只因为欢喜抱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沙盘上。 “崔师弟,你看。”陆九思数着沙盘中的米粒,让它们有节奏地摇晃,如同秋收麦浪,“纳天地于方寸之内,横四海于一念之间,就是如此了!” 崔折剑放下配剑,弯下腰,眯眼凑近看了看,赞许道:“师兄当真了不起,但……”但似乎眼前景况离纳天地、横四海还有些遥远。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小师叔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想必离阵法大成也不远了。”江云涯顺畅地接上了崔折剑的话,神情极为诚恳。 崔折剑看了他一眼,深觉自己不止是剑法不如江师兄,连为人处世也和对方相去远矣。 陆师兄被测出是一窍不通的体质,心情约莫正失落着,此刻万万不可打击他的信心,应当多加鼓励才是。 自己就是个榆木脑袋,差点说出丧气的话,多亏江师兄提醒,否则就闯了大祸了。 崔折剑紧了紧脸皮,预备正正经经地鼓励道:“咳,师兄……” “小师叔连教习在课上随口说的话都记住了,可见不仅天资聪颖,和阵法之学亦颇为有缘。”江云涯张口便来,“教习若是知道此事,也定是要交口称赞的。” 崔折剑自愧弗如。 陆九思被他一语点醒:“我得赶紧把这事告诉先生。” “这时已入夜,先生都回各自的竹舍歇下了,怎么方便再去打扰?”江云涯道。 崔折剑点头认同:“靠近后山的莫愁林布有禁制,夜间不得轻易闯入,师兄若是着急,大可等到明日课后再去找先生请教。” 陆九思无法,只能耐着性子把那枚沙盘翻来覆去地耍着玩。 次日一早,连鸡都没叫,他就蹬鞋下床,去后山竹舍找王教习。 “先生,先生,开门呐。” 陆九思叩了好久的门,竹舍主人没出来应门,倒把住在近旁的教习惊出来了。 两人在薄薄晨雾中一对上眼,那位教习转身便把门关上了,仿佛避之不及,关门声简直震天响。关门时隐约还嘀咕了一句:“小兔崽子又来偷酒喝,我得看看我那坛千日醉藏好了没……” 陆九思:“……” 怪不得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原来是在丙舍教过他的教习。教了什么他都忘了,就记得对方嗜好美酒,竹舍里藏着的几十坛陈酿味道都很不错。 “怎么了这是?”王教习推门而出,身上只披了件外衣,一条麻布中裤松松垮垮,在看清来人是谁前还用手提了一下。 陆九思捧着沙盘在胸前道:“先生早。” 王教习哈欠连天:“早——” 他抬头看了微微发亮的天际,反手便要把门合上。 陆九思眼疾手快的托起沙盘,顶住门缝,身子一矮,钻进了屋中。 在王教习勃然大怒前,他先拨亮了屋里的烛台,痛心疾首道:“先生,你在课上说过,祭酒大人已然成名,却依旧勤修不缀,从不在鸡鸣之后起身。这教训弟子铭记在心,时时刻刻自醒。” 王教习:“……我还说过无课之日,莫在午时三刻前来找我,你听进去了么?” “先生。”陆九思双手捧起沙盘,注入一丝真气,凑到对方眼前,“你看。” 王教习被扰了好梦,胸中气闷,随口嗤笑道:“看什么?看你长得好看?咦?咦??” 他瞪大了双眼,把陆九思推开,一手夺过沙盘。 沙盘甫一离开陆九思的双手,原本在盘中整齐摆动的米粒就像被抽了筋扒了骨,齐齐无力地瘫倒下去。 王教习:“谁让你松手了!握住!” 陆九思没和他计较,默默把手搭了回去。 “这……”王教习沉吟半晌,口气急转直下,故作平淡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祭酒当年初识阵法,单凭只言片语就布下了天风银雨阵。你捣鼓出这么点动静,算得了什么?” 陆九思道:“先生教训的是。祭酒天纵之资,我等庸才当然比不上——我这算是入门了吗?” “当然。” 王教习顺口应下了,才反应过来陆九思故意在话中急转了个弯,好从他嘴里骗出实话。他一不留神着了道,也没法继续端着架子装下去,哼了一声:“不过是小有天赋,尾巴就翘起来了。” 阵法之道,在于一个“借”字。 天地有灵气,修士可借之,或纳于体内,是为真气,或纳于剑中,便成剑气。阵法却是在天地之外,另造一方小天地,借天地灵气养育之,在其中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这方小天地,往大了说可以是一座城池,一方山岳,往小了说就是陆九思手中的这枚沙盘。 王教习之所以让他们先拿沙盘练手,是因为初识阵法,想要把握灵气与自身所造小天地之间的玄妙关系极为困难。沙盘体量小,其中盛着的米粒又蕴含生机,相当于一个小而简陋的阵法,易于弟子们开悟。 一名弟子的悟性,往往在初次接触沙盘时便能看出来。 悟性极差,全然不适合修习阵法的,无论如何费力也不能让米粒颤抖丝毫;悟性稍好的,能让少许米粒滚动起来;像陆九思这样能让沙盘中的米粒随心而动的,已经算是悟性上乘、极其通透的弟子了。 陆九思从教习的神色中看出自己做得约莫还是不错的,只是没料到是很不错。他放下沙盘,诚恳道:“先生,其实我一早前来,是有事相商。” 王教习道:“说来听听。” “先生那望山河……”陆九思眼睛一转,想在屋中找到那枚铁铸式盘。可惜王教习至今没有合籍双修的道侣,屋中杂物胡堆,乱不堪言,莫说一个小小的式盘,怕是藏了个大活人都不易察觉。他语气诚恳地商量道:“能不能借我参详参详?” 王教习点了点头。 陆九思喜道:“那——” “回去睡下吧。”王教习道,“梦里什么都有。” 陆九思:“……” 报了被吵醒的一箭之仇,王教习才从杂乱的书桌上翻出一支秃毛笔,从还没干的砚台里沾了点墨,在纸上胡乱写了几笔。 “你连一窍都没通,就想着碰式盘,是不是也想得太美了一点?”王教习边涂抹边道,“先去借几本书来看看。等我找到法子替你打通几窍,再沾手式盘也不迟。” 催动式盘需要的真气和应付这小小一个沙盘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陆九思现在就好比一个三岁孩童,沙盘是可以任他抽打的陀螺,阵法师们亲自铸造炼化的式盘却是九层宝塔、万里山河。 他根本撼不动。 撼了也白撼。 王教习口气虽差,却是拳拳真心,在为他着想。陆九思颇受感动:“先生,下回我得了魏教习的酒,定然给你送半坛过来。” “滚吧。”王教习没好气地把那张墨迹还没干透的短笺贴在陆九思脸上,转身进屋去睡了。 陆九思一手夹着沙盘,一手拿着纸笺,脚步轻快地朝学院的藏书楼走去。 藏书楼与学院同名“天一”,不过取的是“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用以避火。这处曾经也是陆九思午后小憩的备选地之一,他熟门熟路地在看门教习处领了号牌,上楼去了。 一大清早藏书楼中的弟子并不多,陆九思见四下无人,加之心情愉悦,口中轻轻地哼出了曲民间小调。 “伸哪伊呀手,摸呀伊呀姊, 摸到阿姊头上边噢哪唉哟……”* 他将沙盘放在长桌上,悠悠转过一排书架,对着短笺上的书名伸手去拿架上的书。 “抱歉,我没看到有人在。”陆九思伸手一摸,没摸到书册,反倒拽住了一条素白色的发带。原来除他之外,还有人如此勤勉,天还没亮就来藏书楼借书看书。 他慌忙停下不着调的小曲儿,又忙松开手,但那条白绸发带已经顺着对方柔顺的发丝滑落,眼看就要掉在地上。 陆九思伸手接住发带,递还给对方,真挚道:“真对不住。” “无妨。” 对方的嗓音是陆九思从未听过的悦耳,有若清泉出石,夏日碎冰,闻之便足以令人忘俗。 在对方转过身后,闯进他眼中的那副面容,更是濯濯如春月柳,朗朗若日月之入怀**,没有半点人世间的烟火气。 可惜了。 陆九思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发带——原来竟不是发带——心中不由替对方感到遗憾起来。 这么超凡脱俗的一个人,居然是个瞎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将进酒07 第16章 陆九思握着那条素白绸带,仿佛捧着一个烫手山芋。 饶是他这么不拘小节的人,心中也感到了一丝羞愧。他不小心把人家用来遮眼的绸带扯了下来,要怎么还回去呢?伸手递还给对方,对方能接到吗?要是直接替对方绑回脑后,会不会太冒犯了? “有劳。”对方很体谅他的处境似的,向他平摊了右手手掌。 陆九思一叠声道“抱歉”,轻手轻脚的把绸带交还到对方手中。 两人错身而过,陆九思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对方。 不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他的样貌就生得甚好,身为男主的江云涯和澹台千里也各有擅场,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但眼前的人……就是有些说不出的特别。像是白璧微瑕,金无足赤,缺憾中有着惊心动魄的平静和淡然。 陆九思的视线止不住穿过书架间的空隙,目送对方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笔墨,一册古书半卷摊开,压着镇纸,正是抄书过半的光景。对方在桌前坐下,沾墨提笔,仪态如常,举止根本看不出和常人有什么两样。 笔尖绵软,宣纸滑腻,悬腕抄书时没有一点声息。 只有清风偶过窗棂,卷起楼外落叶,坠地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陆九思看着对方被晨光染成暖金色的白衣,挽袖时露出的一截皓腕,缓慢自耳畔滑落的一缕青丝,心痒难耐。 那发丝眼看就要滑落到桌上了,怕是会沾上墨字,他忍不住想替对方…… “咚——” 陆九思看得专注,心中焦急,不慎一头撞在了书架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响声落在静谧的藏书楼内,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抄书的人闻声朝他看来。 陆九思羞愤欲死。 他揉了揉脸,想着对方左右也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心下稍定,抱起几本挑好的书,假作镇定地走过书架。楼内靠近窗子的位子有一排书桌,他觑准了视线奇佳、正对着对方的那张,准备走近了好生看看。 “撞痛了吗?”对方偏过头,对正放慢了脚步路过的陆九思道。 陆九思惊愕道:“你……”不是看不见吗?! 那双眼睛美则美矣,内里却是一片空茫,如同群山耸峙云遮雾绕,正是目盲之人才有的眼神。 对方似是笑了一下,将毛笔搁回笔架。 陆九思这才觉出不对劲,凡夫俗子如若双眼瞎了,自然什么也看不见,行动多有不便。但对方既然坐在这藏书楼里,必是修行之人,不依靠目力,也能凭借天地灵气的流转感受到诸多事物。 譬如这楼中的藏书,都是由修士誊写而成,墨字间含有真气,即便目不能视,也能了解书中内容, “你有伤药吗?”对方问。 陆九思忙道:“我有。”说着把捧着的书放下,从随身纳戒中取出了花里胡哨一堆药瓶药膏,全都堆在桌上。 那些药名都写着纸条贴在瓶身上,陆九思弯下腰,转过一个个药瓶,辨认上面的名目。 对方伸手从其中取过一只天青色的瓷瓶:“这瓶中有当归,玄参,土茯苓三味药,活血化瘀,正合用。” 陆九思点了点头。 对方拧开瓶塞,指尖沿着扩口瓶摸索了一阵,探进瓶中沾了一点药膏,道:“冒犯了。” 陆九思没反应过来,以为对方不过是替他挑了瓶合适的药膏,哪里谈得上冒犯? “哪里冒犯,你言重了……” 沾了药膏的指尖点在他的额头上。 冰凉,湿润,像是冬日早早飘落的一粒雪砂。 “我……”陆九思一时语塞,“你……” 对方却是轻捷地上完了药,擦净手指,将药瓶放回了桌上。 陆九思低头把药瓶一样样都装回去,趁机偷偷斜眼看了对方好几眼。对方替他上完了药,便继续提笔抄书,像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可见十分貌美心善、平易近人。 “你也是学院的弟子?”陆九思面上一热,咬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搭讪道,“这么早就来藏书楼,是教习的课业布置得很多吗?” 他又看向对方摊在桌上的古书,行文晦涩难懂,他一眼几乎认不出几个熟知的词。 不过对方誊抄在宣纸上的内容就清晰明了许多。那些佶屈聱牙的词句都换作了浅显易懂的辞章,字迹清隽,赏心悦目,光是看他提笔行文也是种享受。 陆九思看了半晌,看出了些门道,喜道:“你也在学阵法吗?” 一想到两人志趣相投,他心中便没有来由的高兴。 “嗯。”对方抄完一页,终于应了一声。 陆九思精神一振,问:“你也上王教习的课吗?我怎么没见过你?……是了,你是甲舍的师兄吧?” 对方沾了沾砚沿,待笔尖吸足墨水,重新变得饱满丰润,才道:“《金函玉镜》对你而言太过古奥,《阳遁九局》又太浅。谁差你来借这两本书的?” 陆九思道:“是我自己随手拿的……” 王教习给他开了一张书单,但这两本书并不在书单上,是他见名字有趣,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来的。对方在一堆书中单单点了这两本,可见在阵法之学上造诣极深。 陆九思愈发佩服,诚心赞许道:“你眼光真好。” 对方静默了片刻,道:“王观复对你青眼相加,将你视作得意门生……” “哪里哪里。”陆九思心道这张书单还是他从王教习那里软磨硬泡拿到手的,怎么也称不上得意门生,万分谦虚道,“教习说我只是小有天赋,绝不能自满。” “小有天赋?” 对方蹙起眉尖,仿佛远山含翠,即便是稍感困惑的神情也十分养眼。 陆九思边看边道:“是呀,王教习说祭酒那样一朝开悟就进境千里的人才算是天资卓绝,我这样的不过是比常人运气好了些。” 对方不甚赞同道:“他如何当得起这等盛赞。” 王教习是学院祭酒的忠实拥趸,在课上将祭酒初识阵法的事迹来回说了数遍,陆九思简直倒背如流。他不假思索便能开口:“听闻祭酒初识阵法时,不过是秋日温书,恰逢几位教习对坐论道。” “一教习说阵法之道妙在雕琢,唯有费尽心力,算至毫末,猜啊能无过无失,尽善尽美。一教习以为阵法贵乎天然,一饮一啄,俱是造化,这才能叫人无从破解,俯首告降。” “几位教习争执不下,便恭请在旁温书的祭酒定夺。”陆九思兴致勃勃道,“你猜祭酒怎么说的?” 对方手腕一滞,重重地顿了一笔,道:“我不知。” 陆九思接着道:“那位祭酒只说:‘阵法之学,我尚未登堂,不敢妄议。不过想来师法天然,亦是不难。’” 话音未落,祭酒便以手拈叶,仰观飞鸟。 其时正值深秋,祭酒投枯叶于湖,立时便见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竟是在言谈间已成就一座九转回春大阵。 那年无想山在深秋时节依旧草长莺飞,引得无数修士慕名而来。 祭酒却以有伤天和为由,自罚闭关三年,无论心性或是修为,都甚为修真界众人推许。 这事迹广为流传,王教习又说给了乙舍弟子听,权当作学院佳话。陆九思这时自然而然说了出来,毫无心理障碍地夸赞道:“若是能有祭酒这般天资,才算的上是神仙中人罢?” 对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陆九思都以为他嫌弃自己太过聒噪,有些自讨没趣了,才开口道:“你觉得他很好?” 陆九思应道:“何止是我,学院弟子中有谁提起祭酒,不是满心赞许、高山仰止的?” 他想到在丙舍中的见闻,更是弯着眼嬉笑道:“师兄师弟都对祭酒敬佩得紧,还有许多师妹师姐,明里虽不说,私下都觉得要是能和祭酒结为道侣,便是就此无望飞升,也不虚此生了。” “……” 对方放下笔,沉声道:“你觉得好,便好。” 他伸手悬空拂过纸页,微湿的墨字转瞬干透,随后方合上书册,收拾好笔墨纸砚站起身。 陆九思遗憾地抬眼看去:“你要走啦?” 对方虽然回应寥寥,但偶然看他一眼时神情极为专注,叫人觉得同他说说话,心里便十分舒坦。要是对方能在藏书楼里接着待下去,陆九思觉得自己也能老僧入定般坐上一整日。 陆九思扫了一眼,见他还留下了一本书在桌上,忙跟着起身道:“你有本书忘拿了,我送送你吧?” 他抄起书,正要提步追上对方,就见一张纸笺从书册中滑了出来,缓缓飘落在地上。 陆九思弯腰捡起那张纸。 纸上首行写着一个端正的“赠”字,随后却像是停笔许久,待墨迹将要层层干透,始终没接上后面的话,留下一片空白。 送人的? 送给谁的? 陆九思满心疑虑地拈着纸笺晃了晃,发觉背后还有字。他翻过来一看,却看到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 业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毁于随。 勉之。 重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将进酒08 陆九思只弯腰拾物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再起抬头时,对方已经不见了身影。他只好把短笺夹回书中,准备收拾东西下楼。 这一收拾,他就发现对方虽然模样看着文静持重,却是个丢三落四的性子。 忘了带上这本刚抄好的书不说,那条遮眼的绸带被叠得平平整整,挂在椅背上,竟然也给落下了。 这要是身边没个伺候提醒的人,可怎生是好? 陆九思替对方担忧了一会儿,把绸带小心收好放进怀中,捧着满叠书走下楼,打算向藏书楼的守门人打听打听。 要是能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也好把他落下的东西还回去。对方看样子就是个知情识礼的,如此定然要答谢他,这一来二去说不定两人就能慢慢熟悉起来,做个朋友。 “先生。”陆九思捧着书哒哒地跳下木梯,遥遥对守门人喊道,“有件事要麻烦你。” 守门人埋首读书,不时以手指沾点朱砂,在字行间圈点勾画,浑然不察外物。听他下楼,只哑声道:“要借的书自己填上册子,还来的木牌放在那边。” 陆九思把一叠书放在桌上,支臂架在书堆上:“不是借书的事。那些小事我自个儿做就好了,哪里麻烦得到先生?” 守门人道:“上旬你才偷了老魏的酒,今日又嘴馋了?” “哪能呢?”陆九思道,“师生互通有无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再说也是先生你馋了,才告诉我魏教习都把酒藏在……” “到底什么事?”守门人合上书,抓了把乱糟糟的白发。 他的模样只三十出头,高鼻深目,再年轻一旬的时候约莫也是个美男子。但华发早生,有若繁星,又疏于打理,乱作一团,远看着要老上二十岁不止。 听说他祖上也曾阔过,这才能凭借稀松平常的修为,在学院里捞了个藏书楼守门人的闲职。一众弟子对他玩忽职守,常在白日就喝得烂醉如泥的行为颇为不满,只有陆九思与他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关系很是不错。 陆九思笑嘻嘻道:“方才在楼上看书的那位师兄姓甚名谁,先生你知道么?” 守门人翻了翻被扔在一旁的名册,懒散道:“今日来楼中借书的弟子,你是头一个。” 陆九思目光一转,又问:“那有教习来过吗?” “你问这些作甚。”守门人随意扫了眼他堆在桌上的书,抽出《金函玉镜》和《阳遁九局》两本,“这两本对你没好处。权当上次你匀给我三壶酒的谢礼。” 陆九思惊讶道:“他也是这么说的。” 守门人嘿了一声,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就是不想告诉他。 “先生,是他落了一本书在楼上,我才急着找他。”他拿起那本素面的书册,扬手道。 守门人接过书册,翻了两页,起先不过随手翻阅,后来便越看越慢,口中啧啧称奇。 “先生?” 守门人问:“你说是他落下了这本书?” 陆九思:“是啊。” 守门人笑了一声,合上书道:“真要是他的东西,他怎的会忘了带上?这书是他送给你的。” 陆九思正要道对方不只忘了带上这本书,听到后半句话,惊讶道:“送我的?” “你没看到书中夹的纸笺吗?”守门人抽出短笺。 陆九思道:“可……” “这书摘自《秘藏通玄变化六阴洞微遁甲真经》*,删繁就简,去芜存菁,正是阵法入门的上乘之作,与你借的这些书正好相辅相成。”守门人道,“你别急着说不是。学院中修习阵法的人那么多,有谁修为像你这般低?摘书的人特地删去的,都是你现下修习不了的阵法。” 陆九思脑袋发胀:“你的意思是?” 守门人轻笑道:“这书就是他为你写的,不送你,还能送谁?” 陆九思:“……” 守门人见他状似不信,将书抛了回来,道:“你自己看看。” 陆九思接过书,翻了两页。果真像守门人说的那样,书中内容浅显易懂,正适合他这样的初学者看,布置的练习阵法也经过精挑细选,对修为境界几乎没有要求。 更妙的是,书中还穿插着许多修真界的掌故,诸如“崔剑仙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剑魁”。虽说与阵法无关,却正好解乏,免得性情浮躁的读书人失去兴致。 ……如此种种,简直就像是为了他量身定制的。 “他给你,你就收着罢。”守门人一锤定音。 . 陆九思捧着那一叠书走回教舍,整个人还有些飘飘然,似是脚跟混不着地,浮在云雾里。 他想着自己和对方萍水相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怎么就当得起对方赠书之礼了?难道古话说的“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当真不是骗人的? 走到教舍门前,他险些和一个冲出门的同窗撞了个满怀。好在对方侧身避过了,又猛地伸手拉住他道:“陆九思,你去哪儿了?!” 陆九思:“嗯?怎么了?” 同窗满脸焦急之色,扯着他的衣袖就往教舍走:“快走快走,里边都快为你打起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道:“已经有人去找教习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你说你,迟到便迟到,托人请个假很难吗?这要是当真闹大了,要怎么办是好哦!” 同窗推开教舍的大门,陆九思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他絮絮叨叨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教舍里,二三十位同窗围作半圈,似想拉架。 可惜在圈子中心的两位,没有一个是他们能拉得动的。 江云涯并指作剑,衣袂翩飞,端的是剑气凌人,直冲霄斗。其他同窗根本不敢上前,崔折剑伸手想拉住他的衣袖,还没碰到就被剑气冲得脚下一个趔趄,只能作罢。 被他剑锋所指的人,却神态安然地坐在课桌上,双脚不沾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一双沾了蜜糖似的金色双眼在众人之间逡巡,冷漠中带着点讥讽。 “我再问你一次。”江云涯厉声道,“你把小师叔藏在哪了!” 澹台千里右手持着一把戒尺,左手两指在尺身上寸寸拂过,像是孩童捧着心爱的玩具。他眯起眼,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道:“本尊也再说一次,今日不曾见过他。” “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江云涯将指一横。 站在两人中间想要劝架的崔折剑立时遭了池鱼之殃,他拔剑、横臂、拆挡一气呵成,最后还狼狈地翻了个身,才避过了那道剑气。 澹台千里双手撑在桌面上,偏了偏头,任那道剑气擦着他的发丝而过。 他伸手握住被斩断的一截细发,看着江云涯笑了一笑:“既然不信,你问本尊作甚?” 话音方落,他纵身跳下课桌。 他身量只是个半大孩童,双腿离地也不过尺许,落地时却像裹挟了千钧之势,地动山摇,震得乙舍同窗都站立不稳,身子一晃。 他手中那把戒尺看似精铁所铸,重量却百倍之,甫一擦过课桌桌沿,就见木屑乱飞,身碎骨裂。 更有那站得稍近的同窗,听到了戒尺带起的猎猎风声。那声音似呜咽,似长泣,更像是旷野上的回响,高崖边的海潮,直叫人头皮发麻,恨不得捂住双耳远远避开。要是被这把戒尺擦碰到丁点儿皮肉,怕不登时就是皮开肉绽的下场…… “本尊虽持弟子礼在学院修习,也忝列客座教习之席,今日便教教你什么叫作尊师重道。”澹台千里稳稳平托戒尺,看向江云涯。 江云涯神色如常,道:“你要打,那便打,别找什么借口。” 他想起对方曾想要和小师叔同住一屋,又曾在课上出言嘲笑,当真是劣迹斑斑,死有余辜。今日小师叔不见踪影,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对方。即便不是对方做的,这就权当秋后算账也不错,便又道:“谁输了,就任对方处置。” 澹台千里危险地眯起眼,手掌在戒尺边缘一压:“这彩头本尊不感兴趣。这样罢,你若输了,本尊也不找你,只把账算在你那小师叔身上。” 崔折剑听两人越说越不留余地,着急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的?陆师兄也未必就真的出事了……唉!” 眼见那剑气势起,戒尺光寒,崔折剑也顾不上喊,默默抽剑护住了自己,捎带着连近旁的同窗也帮着挡了一下。 同窗心有余悸道:“教习怎么还不来,这要是——” “来了来了!”有人喊。 “看样子来的不像是教习啊……糟了糟了,是哪个冒失鬼,怎么就闯进去了!!” 崔折剑担忧来人被误伤,便要提剑回护。奈何修为不济,还是慢了一步。 “误会!都是误会!” 陆九思把一叠书扔给同窗,匆匆冲进教舍。他觑准就要交上手的两人,以身挡在双方之间,一手握住江云涯的手腕,一手按住澹台千里的肩膀,连声道:“我没事,真的!你们千万别伤了和气,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将进酒09 陆九思看清在教舍里动手的是哪两位,心跳都快骤停了。 别人打起架来不过是受点皮肉伤,再不济断手断脚,头破血流,这两位真要打起来,那可是要命的。 除了本尊,在场的其他人怕是都小命不保。 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明明应该是英雄相惜的两个人,打从头一次碰面就互相看不对眼。上回要不是他拦着,两人在折桂苑中就能大打出手,这次他只是去了趟藏书楼,一时半会儿没看着,眼看又要血溅当场。 难道江云涯和澹台千里八字不合,命里相冲?? 他想归想,手中动作半点不含糊,握着江云涯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后,按着澹台千里的肩膀将他推开,自己侧身挡在两人正中。 “小师叔!” 江云涯眼尖,手中又没有兵刃,当即收了剑气。 澹台千里被推得身子一晃,以精铁戒尺飞快点地,稳住了身形。他抬起头,看见江云涯两手都缠住了陆九思,整个人就跟个长了腿的包袱似的趴在陆九思身上,冷笑了一声。 江云涯急着要掰开陆九思的手,瞧瞧他有没有被两人所伤:“下次看到我动手,小师叔千万别靠那么近。万一有不长眼的伤到了你,怎生是好?” 陆九思道:“我怕你们打起来……” 江云涯自然理解成是怕他在动手时吃亏,道:“小师叔放心好了。我岂会打不过他?” “呵。”不长眼的澹台千里笑了一声。 陆九思听得妖王的冷笑,心中便发凉。 他想着找个台阶下,便问江云涯:“你怎么会和澹台……兄动起了手?” 江云涯道:“寅时我起了,到小师叔的房外等着,等了许久也不见小师叔出来。崔折剑……” 他看了眼陆九思,乖巧改口道:“崔师弟也说敲了半天门,都不见你应声。我们担心出事,就闯了进去,果然没看到小师叔的人影。小师叔,我们没有经过同意,就闯进你的屋子,你不会怪我们吧?” 崔折剑站在一众同窗之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看了过来。 他还不清楚自己被江云涯拖出来当了挡箭牌,正气凛然道:“陆师兄,是我主张进屋找人的。” 陆九思:“……” 傻师弟,江云涯对闯门这种事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还用得着你主张? “我不怪你……们。”陆九思道,“原是我不好,出门没和你们打声招呼。” 江云涯垂眼道:“小师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不必事事都告于我们知道。只是这一大早的,我和崔师弟唯恐有事,又匆匆赶到教舍,教舍里也不见人,急了好久。” 他嘴上说着不必事事都说,但模样可怜得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微微发白,加之神情寂寥,若非身为少年,且容貌昳丽,那样子简直要让人想到被负心汉抛弃的糟糠。 陆九思咳了声道:“我还是该和你们说一声。今早我起了,就去找了一趟王教习,经他指点,又去藏书楼借了几本书。借书、看书都耽误了会儿工夫,现在才赶过来。”他朝四下望了一圈,找到那个拉自己进教舍、替自己抱书的同窗,道:“麻烦放在我桌上吧,有劳了。” 江云涯回身觑了一眼,见那叠书确实都是些阵法相关的古籍,微笑道:“原来如此。小师叔下回去找教习,也可以带上我啊。” 陆九思道:“你对阵法又不感兴趣,我自个儿去……” 啪啪啪。 澹台千里慢吞吞拍了拍手,笑道:“你们倒是冰释前嫌,其乐融融了,就不用给本尊一个交代吗?” 陆九思道:“阁下也听到了,江师弟是找不到我,以为我出了事,心中着急,做事才莽撞了些。” 要江云涯道歉是不可能的,陆九思只好又道:“我代他向阁下道一声歉,望阁下海涵。” 澹台千里翘腿坐在课桌上,没有半分能“海涵”的样子。他拿着戒尺,隔空点了点江云涯,又横掠指向陆九思:“他找不到你,便向本尊要人,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本尊是欺凌同窗之辈吗?” 陆九思看着他那副飞扬跋扈的样子,心中是一千个一万个想点头。对方就是欺凌同窗的人啊,前两天爬窗取血的事,他还没忘呢。 “当然不是了。”陆九思道,“阁下来学院修习,从教习到一众师兄弟,大家拍手欢迎都来不及,怎么会恶意揣测阁下呢?” 他拉了拉江云涯的衣袖,江云涯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陆九思道:“阁下在妖族的地位举足轻重,我们都盼着两族能和睦相处,又怎么会有意与阁下作对呢?” 澹台千里托着腮眨了眨眼,示意他继续说。 “那只能是误会啊。”陆九思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想来是江师弟以为我被人掳走,而乙舍诸位师兄弟中,就以阁下的修为最高……” “照你这么说,他怀疑本尊,还是看得起本尊了?”澹台千里道。 陆九思:“话不是这么说的……” 澹台千里皱了皱眉,像是疑惑道:“可是要掳走你,也不需要多高深的修为罢?” 陆九思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江云涯的手腕。 如果江云涯能打死澹台千里,他现在一定松开手!好让澹台千里尝尝被剑气解体是个什么滋味! “罢了,本尊还会为这种小事同你们计较不成?”澹台千里似乎能看穿他心里的想法,连他忍耐的底线都摸得一清二楚,语气一转便道,“毕竟你们都盼着两族能和、睦、相、处,不是吗?” 他看向陆九思,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别人也许看不明白他的暗示,陆九思却是一下就懂了。他这是在说,这次放他一马,完全是看在他还有用的份上,让他记着两人的约定——每旬取血,祖债孙偿! “阁下果然气度非凡啊!”陆九思忍气吞声道。 澹台千里微笑点头道:“自然。” “阁下既然这么大度,那就最好不过了。这事就此揭过。”陆九思对众同窗一抱拳,“也不打扰诸位温书了!” 见他们相安无事了,乙舍弟子们纷纷回到座前。 崔折剑吭哧吭哧拿着簸箕,主动把课桌边沿掉落的木屑清理干净,拿出去倒了,又把被撞歪的桌椅扶正,邀陆九思和江云涯入座。 “方才好险。”崔折剑道。 陆九思点了点头,深表认同。 崔折剑道:“要是当真打起来,就来不及做温教习的功课了。” 陆九思道:“要是当真打起来,我们怕是保不住……什么功课?” 崔折剑展开层层叠好的布包,从中取出一本册子:“温教习昨日布置了功课,让我们抄三十页经文。我昨夜沉迷练剑,只来得及抄了二十页。好在课前留有半个时辰给我们温书,现下匆忙赶赶,还来得及。” 他面露惭愧之色:“不瞒陆师兄,温教习的这门道学文献学,我真是无甚兴趣,心生怠惫,这才拖拖拉拉,至今没完成功课。想来陆师兄、江师兄都不至于像我这样……” 陆九思点头道:“是啊。你勉勉强强还抄了二十页呢。” 他可是一页都没抄啊! 昨天沉迷沙盘,今日一早又匆忙去找王教习,他早就把这门功课抛在脑后了。要不是崔折剑提起,他现在还想不起来呢。 “这可要不得!”崔折剑听他说完,惊慌道,“温教习最是严苛,若是昨日布置的三十页经文没有抄完,今日便会翻成六十页。若是六十页没抄完,明日……” 陆九思打了个寒颤:“你说的是那个温教习吗?” 他模仿着那位以古板闻名的教习的语气,说道:“三十页就是三十页,漏了一页,一行,一个字,都不能叫三十页……” 崔折剑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我的书呢?他让抄的那本书放在哪儿了?”陆九思焦急道。 江云涯默默推来一本包背装的册子,正是众人要抄的经书。 陆九思翻开书页,江云涯就伸手替他将书页压平,又注水、研墨、取笔,行云流水地做了下来,像个训练有素的书童般将沾足了墨的毛笔递到陆九思手中。 陆九思松了口气。江云涯可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 “小师叔慢点抄,当真来不及,拿我抄的交上去就好了。”江云涯侧身坐着,看着他轻声道。 陆九思问:“温教习昨日不是说每人要抄三十页吗?你都抄完了?我拿了你的,你怎么办?” 江云涯缓声道:“我见小师叔醉心阵法,想来是没工夫应付这些差事,昨晚便连小师叔的份也一块儿抄了。” 三十页经书,若是不用些投机取巧的法子,光抄上一遍就要两三个时辰。江云涯抄了两人的份,便是六十页,岂不是要自深夜抄到天明? 他趴在桌上,眼神认真且平静:“我学了小师叔的字体,笔画架构都像着呢,他们认不出的。” 陆九思停下笔,低头看着自己一手难以言喻的字,讶异道:“你学我的字做什么?”嫌自己的字不够丑吗? 江云涯自然道:“总是有用的啊。” 陆九思喉头一哽,想到更多可怕的事,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学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将进酒10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来迟了,躺平任煮。 修了下文,所以上章最后一小段被挪到这章开头了,抱歉。 “很多啊。”江云涯闻言道,“我打听到小师叔你如今是江陵道的人,江陵那边口味嗜甜,不拘是清炒还是糕点,都爱加些砂糖。还爱吃些河鲜、野味,这只消差人用冰镇着送来,倒也不难料理。几样有名的菜我都抄了菜谱,有机会便做给小师叔吃。” “他们还说小师叔喜欢看山下的话本,我已经让人去搜集浙本、蜀本了。上回小师叔看的那本子是闵本,印制粗糙,雕画也不甚精美,不如换个坊刻本好。” “还有小师叔爱穿的云罗” 陆九思道“我没有爱穿云罗。”只是陆家家资巨富,准备都是这种一两千金的贵重衣料罢了。 江云涯闻言便改口道“小师叔爱穿的衣裳,喜欢的玩物,只要有钱,想来也是不难买到的。我在岛上杀了些人,只要小师叔不嫌他们的银子用来脏手,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陆九思这回当真有些没心思抄书了。 他把笔搁回笔架上,半侧过身。江云涯立刻直起身子,郑重地屏息看着他。 “你不必事事都想着我。”陆九思道,“就算感念当初的恩情你也尽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江云涯点了点头,弯眼笑道“嗯。” 陆九思松了口气。他这几日就隐约觉得江云涯黏他黏得太紧了,不像是要报答养育之恩,救命之情,反倒有点病态,仿佛离了他一时半刻就不能活似的。 按说江云涯一个活生生的男主,有太多的抱负可以施展,文可提笔控天下,武可上马打江山,总跟在他身边算是怎么一回事 陆九思理了理衣襟,教育道“这样便好,你” 江云涯道“这些事就是我喜欢的事啊。” 陆九思“什么” 江云涯身子微倾,伸长手臂,替他扶正挂在胸前的组佩,应声道“只要能让小师叔开心的事,都是我喜欢的事。我做得都满心欢喜啊。” 陆九思真想摇着江云涯的肩膀,好好问问对方 你的志向呢 你的抱负呢 不是要先统一浮阎岛,再带着一群魔修杀上九州,一边以杀证道踏入陆地神仙境,一边快意恩仇问鼎修真界的吗 他找了个思路,斟酌道“我看崔师弟天天在隔壁屋子打铁,说是修习剑法。你的剑学天赋是崔教习也夸过的,就没想着再好好钻研,有朝一日站上剑道巅峰吗” 崔折剑一听到“剑”这个字,功课也不要做了,转头望来,真切地替江云涯考虑道“江师兄,你的剑道天分真的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我家也有十七八个兄弟,没有一个赶得上你,我大伯做梦也想收一个你这样的徒弟。” 陆九思道“是啊,崔师弟都这样说了。清河崔氏是剑修世家,家传剑学精妙入微,他们都想收你入门,你没想过” “不不不。”崔折剑慌忙解释,“我家剑法是不传外人的。” 陆九思道“这样啊。” 崔折剑道“不过我家还有二十三四个姐妹待字闺中。” 陆九思意会道“那只消娶上一个,就算是崔家姑爷,能修习崔家剑法了呗。” 崔折剑在家事上态度一贯严谨,正色道“我家只收上门女婿,得跟着住进清河的老宅” “我不去清河郡。”江云涯咬唇道,“我也不要和小师叔分开。” 陆九思有些心慌。 江云涯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为了他,连个道侣都不打算找了 崔折剑“哦”了一声,想起家中训诫,忽的插了一句嘴“我家长辈说,修剑是孤道,但若能找到知心人合籍双修,也能事半功倍的。” 江云涯皱眉回忆了一会儿,不满地瞪了崔折剑一眼,面色微沉道“我怎么能和小师叔双修” 崔折剑挠了挠头道“也对,你们是师叔侄” 江云涯道“你知道便好,莫再说这等害人的话。” 崔折剑“我怎么就”他怎么就害人了 陆九思看着江云涯严肃的神情,诡异地猜到了他的想法。 江云涯此生中大半的日子都在浮阎岛那等魔窟中度过,见识不过不少双修的魔修。但他见过的那些“双修”,说白了其实都是采补之术,一方把另一方当成鼎炉,炼成药渣后就弃之如敝履。 他在杀死某些魔修,夺取洞府的时候,就见过不少药渣,个个面黄肌瘦,半死不活,他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小师叔变成那种模样。 这事陆九思不愿意点破,避重就轻地对崔折剑道“崔师弟,你的功课写完了吗” 崔折剑“糟了多谢陆师兄提醒” 陆九思转回头,见江云涯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小师叔。”江云涯想了半晌,郑重其事道,“你别听他胡说,我绝不会和你双修的” 陆九思“” 亏他差点误会江云涯长歪了。 其实对方只是因为从小到大没受到过亲人的关爱,也没有知交好友,才会把唯一对他好的小师叔看得格外重要吧。 他连双修是什么都不知道,难道还能分得清什么叫男欢女爱 “罢了。”陆九思虚惊一场,松了口气,“抄经书吧。” 经书上的墨字小如蚊蝇,密密麻麻,饶是陆九思运笔如飞,也没能赶在开课前抄完三十页。他听着教舍外的钟声,看着还剩下大半的空白纸页,纠结不定。 是把这份没抄完的交上去还是交江云涯代抄的那份 伴随着开课的钟声,年过半百、满鬓斑白的温教习健步如飞,走进教舍。他的长衫格外齐整,连袖口都细心地熨烫过,没有一丝折痕;手中更是捧着本厚如墙砖的经书,似乎随时准备进行场升舍大考。 这不同寻常的气氛让陆九思立刻做出了决定。 “昨日布置的功课,做完的都放到这张课桌上。”温教习声若洪钟。 崔折剑紧赶慢赶抄完了,双手发颤捧着自己的册子走上前。其余弟子也鱼贯而上。 陆九思拿起江云涯抄完的两本册子,镇定自若地走到温教习身前。趁温教习朝教舍外张望,他将一本册子插到底下,又把剩下一本放在相隔甚远的另一堆书册中,以期混淆视线。 温教习像是有些心神不定,完全没看到他的小动作,这让他放心不少。 “怎的没来呢”温教习张望良久,才合上了教舍的门,神情有些失望。 他转身面向一众弟子的时候,立刻抖擞精神,中气十足道“翻开我编的道学文献学正义,第一卷第三页。” 他让众人先将这页的经文读上十遍,自己在桌边坐下,从那叠功课册子中抽出一本,翻了开来。 陆九思一直留神觑着温教习的动作,见他翻完一本又翻下一本,速度极快,像是根本没仔细审视,心下安定了。 他竖起厚实的正义,挡在课桌前,偷偷摸出那本为他一个人编写的阵法学入门书,套在正义里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看不出来,你对道学文献那么感兴趣。” 陆九思正伸手翻页,冷不防听到头顶传来教习的声音,立刻把书翻压了下来,用衣袖掩着桌面,想浑水摸鱼把那本小书偷偷塞回袖中。 “啪。” 一本册子被扔到他的桌上,温教习面沉似水,脸上的皱纹缝里都夹着两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大字生气。 “老朽平生最恨投机取巧之辈,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写不完便是写不完。” “自己写不完功课,倒让别人代笔,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先生” 温教习气极,怒而拂袖,正巧将陆九思桌上那本正义震了出去,露出被压着的那本小书。 “好,不错。”温教习气极反笑,冷静下来,和和气气道,“请你站起来。” 江云涯压住陆九思的肩膀,站起身道“是我自己要代小师叔抄的。” 陆九思也站起身道“抱歉,先生,是我让他代我写的。” 温教习道“你们倒还情谊深厚啊。” 他拿起陆九思桌上那本小册子,面无表情道“站到门边去,两个,都去。” 陆九思抬脚便走。 温教习敲了敲桌子“带上你们的书。” “小师叔,我替你拿着书吧。”江云涯道,“要是站累了,你靠着我点” 陆九思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担忧温教习怒火中烧,当即就让他们抄完整本书。他抱起厚实的书,抬眼看见了坐在角落无所事事的妖王。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陆九思扬起右臂,道“先生” 温教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陆九思一身正气道“澹台师兄也没有写功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将进酒11 陆九思的声音那叫一个清脆动听,语调必然是掷地有声。 温教习闻言眉头一皱,捡起刚缴获的小册子,卷了卷握在手中。 “功课不好好做,兵法那一套倒玩得挺熟的。”温教习握着卷成筒状的册子,把课桌敲得梆梆响,声若洪钟,半分不虚,“祸水东引都学会了啊” 陆九思和江云涯靠墙站着,眼见教舍横梁上的积灰被温教习的声音震落了许多,簌簌往下掉。 陆九思吸了一口积灰,捂嘴咳了一声。 “咳什么咳。”温教习踱到他面前,一对一教训道,“好叫你知道,老朽编书时承蒙澹台小友厚爱,相赠了一车妖族古籍,这才有了你手里这本正义。成书后更是受小友指点,修订了不少书中错漏。” 他拿那本册子当作了教尺,戳着陆九思手里捧着的厚书“澹台小友学识渊博,老朽都自愧弗如,若非卖老朽一个面子,你以为他需要坐在这教舍里,同你们一起听这门课” 澹台千里坐在窗边,正托腮看着窗外秋景。 见陆九思被温教习训得抬不起头来,他才转过头,悠悠地伸了下身子,开口道“教习,陆师弟说得也有道理。本尊既坐在教舍里,弟子该做的功课,本尊也应当照做才对。” 他站起身,拿起课桌上的一本素面册子,走到温教习面前递与对方。 “本尊杂务缠身,抽空抄完了这三十页。兴许字迹潦草,请教习见谅。” 温教习恭恭敬敬地接过那本册子,转身看向陆九思的目光更是不善 澹台千里身为妖王,身份尊贵,事务繁多,都拨冗做完了功课。你陆九思就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镇日也不做什么正经事,难道连抄三十页经书的功夫都抽不出吗 澹台千里仰头看着陆九思,弯眼笑道“温教习是极通情理的人,陆师弟若是另有要事,耽误了功课,只消说一声,教习想必也不会怪罪于你。” 他那双眼睛泛着金色微光,比窗外秋叶更迷人。但说的话分明就是来补刀的。 温教习闻言果然问“陆九思,你有什么要说的” 陆九思能有什么要说的吗他没有啊。 往日没有澹台千里搅浑水的时候,他张嘴就能编个家中出了急事,知己遇上大劫的借口。但眼下只要他张嘴,这位睚眦必较的妖王能轻易放过他吗怕是连他家族谱都能挖出来,问清楚到底是哪位远房亲戚要嫁闺女娶媳妇,哪个青梅竹马破境遇到了瓶颈,还非要他出手相助了。 陆九思忍辱负重地摇了摇头,诚恳道“没有。” “哦。”澹台千里点了点头。他想拍拍陆九思的肩膀,可惜踮脚也够不到,便继续负手在身后,仰头道,“业精于勤荒于嬉,陆师弟好自为之。” 温教习客气道“小友请。教书育人是老朽该做的事。” 澹台千里对他拱了拱手,慢慢踱回座位,和一众弟子一样,颇有兴致地看着被罚站在墙角的两人。 温教习最是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更见不得有人用糊弄的手段应付他的课业。弟子们胆敢不做别人的功课,也不敢不做他的。 这才开课没多久,陆九思和江云涯注定是难逃一劫,被当成靶子杀鸡儆猴了。 温教习抚平衣襟,沉声问“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陆九思认错态度良好“知道了,先生。” 顺带伸手拉了下江云涯的衣袖,让对方跟着他应声。 陆九思名声在外,温教习显然更看好他这只皮毛光亮又不禁打的鸡,瞪着他道“错在哪了” “我不该偷懒,让别人帮我抄书。更不该心怀侥幸,以为先生看不出来。”陆九思道。 温教习走到两人中间“把你们的书翻开。卷一第十五页。” 陆九思疑惑地翻开书,找到温教习说的页数。江云涯偏头看了看他,有样学样,也翻到了相同的那页。 “右起第三行。”温教习道,“你们先看看自己的,再看对方的。” 陆九思用手指点着纸页,数到第三行。那行开头就是句平平无奇的话,说的是天地灵气孕育、变化的过程。 他没看出什么不对劲,转头去看江云涯的。 “小师叔。”江云涯盯着两本书看了一会儿,伸手点在一个字上,“看这里。” 陆九思顺着江云涯的手指看去,见他点在了一个“衹”字上。而这个字,在江云涯的那本书上,写成了“秖”。两个字念起来都一样,意思也没有差别,只是写法不同。 温教习道“再看第七行。” 第七行里也同样的例子。 “老朽发给你们的课本,每本都不尽相同。”温教习道,“你们要是照着自己的课本抄书,断断没有抄成一模一样的道理。” 江云涯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可能是小师叔找不着书,我们照着同一本抄了。” 陆九思道“对呀,先生你这只能说明,我们抄的是同一本书,不能说明我们不是自己抄的。” “正是。”温教习捻着长须点了点头。 陆九思喜道“那” 温教习翻脸无情“你要是早些解释,倒还有几分可信。先前老朽请你们站起来的时候,你们怎么说的” 陆九思“” 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阵法,江云涯主动承认罪行,他也跟着认了。现在想起来,真是悔不当初。 温教习顿了顿,敲打一众弟子道“老朽不怕把这事告诉你们,自然还有其他分辨的法子。” “世上多的是自作聪明的人,别以为耍些小手段就能瞒过老朽。” 不管别的同窗怎么想,陆九思对温教习是百般佩服。 后世用来防止机密文件外泄的法子,温教习居然无师自通,运用自如,真可谓是商战鬼才了。 他真心实意道“先生真是深思熟虑。” 温教习道“老朽平生最恨油嘴滑舌之人。” 陆九思立刻噤声。 温教习点了点他手中的课本,道“既然你那么会说,不如把第二卷都念一遍给大家听。” 温教习的习惯是在讲解之前先让弟子们齐声把书念一遍,但今日这个活儿都落在了陆九思一人肩上。 他捧起厚重的课本,一字一句念出声。 “道不可见,因生以明之。生不可常,用道以守之” 温教习亲自编写的课本又厚又重,捧在手中是越捧越沉。 “若生亡则道废,道废则生亡。生道合一,则长生不死,羽化神仙。” 书上的字倒是好认,一个个的陆九思都会读会写,但合在一块儿是个什么意思,他就看不明白了。他没法沉浸在学习的快乐中,只感到手腕越来越酸,差点捧不稳把书摔到地上。 江云涯见状,目光微动,可惜还没伸出手替他捧书,就被温教习用卷起的册子啪的一声拍中小臂。 温教习沉稳道“他先念,念完了你再念。” 陆九思好不容易把第二卷的内容都念完,赶紧放下书,松快了下手腕。 等江云涯也把书中内容念了一遍,温教习才放过两人,开始逐字逐句讲经。 真正的折磨直到这时才开始。其他弟子都是将书摊开放在桌上,,他们两人靠墙站着,没有座椅,更没有课桌,只能一手捧书,一手提笔勾点。 陆九思苦不堪言。 他朝四下看了看,偷偷把笔夹在书中,腾出一只手探进袖中,想从纳戒中摸出几样能让课本自动浮空的法宝。 “陆九思。”温教习突然点名。 陆九思把手抽了出来,飞快拾起笔杆,应声道“先生,我在。” 温教习道“生道合一是什么意思,你来说说。” “生道合一” 陆九思正在犹豫着是信口胡编一个解释,还是直白地承认自己不知道,就见温教习放下手中课本匆匆迎了上来。 陆九思疑惑道“先生” 温教习走到门边,却不看他,只向着教舍门外道“大人,您怎么有空走这一趟”他边替来人推开门,边恭敬地弯腰将人迎进教舍。 “我正巧路过,便来看看。打扰先生授课了。”来人道,“先生不必招待我。” 温教习连道“那哪成呢” 他一路躬身,将来人引到了前排课桌边,等来人坐下,才整理了下衣襟,重新捧起课本,那模样比起先前授课时还要严肃百倍。 温教习朗声道“先前说到哪儿了是了,陆九思,你来说说,生道合一是什么意思。” 来人安静地坐在桌边,闻言微微偏过头,和温教习一道朝墙边看来。 那目光万分和煦,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压力,陆九思的手心却瞬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的脑海中一时冒出千百个想法,一时想着对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学院教习之间也有互相听课的习惯一时想着温教习对他如此恭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资历。一时又担心对方发现他送给自己的那本册子被温教习没收了,还握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风 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占据了津要 要在对方面前丢人,真比活剐了他还难受。 “生” 陆九思斜眼看向江云涯。 对方看着他微微一笑,好似能和他对视就是件心情愉悦的事。 指望不上他了,陆九思心想。江云涯的悟性当然极好,但从小也没读什么道家典籍,对这种经义的了解和他半斤八两。让他提剑扫荡浮阎岛,把一众魔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倒是十分轻松的,这种解释经义的事还是罢了。 陆九思又不动声色地朝教舍中扫视一周,目光一撞上澹台千里就立刻避开了。 妖王既然和温教习相谈甚欢,想必能解答这个问题,但对方不捉弄他就不错了,绝不会出手相救。 还有谁能帮上忙呢 陆九思看到一张正直的面孔,心中大定。他怎么把崔师弟给忘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若是不知道,便说不知道。”温教习道,“这么浅显的问题,其他人定然能答出来,你听了便记下,以后不要忘了。” 这声音落在陆九思耳中,就跟夺命催魂钟似的。 更让他汗如雨下的是,自从来人被崔教习引入座中后,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称得上轻柔合缓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让他想起对方在藏书楼中抄书时的模样。伸手投足,一颦一蹙,都跟幅画儿似的映在他心间。 他没敢细看,但能猜到对方此时的神情一定和看到难懂的经文时一模一样。眉尖微微蹙起,带着几分不解,几分疑惑,像是在问这么浅显的问题,为什么有人答不出呢 陆九思提声道“先生,容我想想。” 他捏紧笔杆,笔尖垂竖,一滴墨水顺着毫尖滚落,滴在了书页上。 在被温教习发现前,他一直沉心在看那本阵法入门书。不是所有的阵法都需要借助式盘施展,式盘就像是杀手的剑,刺客的刀,是样趁手的兵器,却并非时时都不可或缺。 至少在布下一些简易的阵法时,可以随机应变,借助其他形式。 最常见的便是阵图。也有些修士喜欢称之为,符。 陆九思转了转手中的毛笔,像是费劲思索,顺手在课本上勾画了几笔。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慢慢汇拢,和他印象中在书上见过的传音符的模样逐渐重叠。 下一步就是找准传音的对象。 陆九思抬头看向崔折剑。 崔折剑目光炯炯。 崔师弟陆九思用手掌盖住课本,遮住了符文贯通时亮起的一点光芒。他在心中低声喊着崔折剑的名字,等着对方的回应。 崔折剑目光一变,随即小声应道陆师兄 陆九思对,是我。生道合一是什么意思 崔折剑看了他一眼,道生道合一就是 陆九思十分感动,崔折剑当真是个关键时刻靠得住的正人君子。他依言开口道“生道合一就是” 崔折剑的声音戛然而止。 温教习见陆九思半晌也接不上话,不满道“莫要耽误大家的工夫。” 陆九思急道崔师弟救命 天地大德,万物化生 一道清朗如山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解了陆九思的燃眉之急。他正要松一口气,忽的察觉到这并不是崔折剑的声音。 崔折剑声如其人,刚正得很,绝没有那么春风化雨,润人心脾。 真要回味起来,这道声音更像是另外一人的。 陆九思僵着脖子,抬头朝教舍前排望去。对方微垂着眼帘,像是不愿看到什么狼狈景象。 他耳畔的温柔话音倒是没有停下,将经义娓娓道来,末了细心交代道这道传音符的收笔太匆忙,才会出了差错,往后不能这么粗心大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上老君内观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将进酒12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需要我从头再讲一遍吗 对方的声音就如同潺潺流水,浸润了他的心田,片刻之前的焦躁、窘迫都变作了沉在溪底的卵石,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不再留有任何毛糙的边边角角。 连那些原本复杂难懂的经义,在对方口中都像是妙旨纶音,只消听上一边就让人茅塞顿开。 “陆九思,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温教习在一旁催促道。 陆九思抿了抿唇,转头看向温教习道“道无常形,亦无常体,你我之生,万物之生,皆是道之别体。道在生中,因生而显。书中道不可见,因生以明之,正是此意。” “而此生短暂,如石中火隙中驹,不得长久,只有修道以守之,才为善保真,如书中所言\\\'生不可常,用道以守之\\\'。” “生道合一,说的就是我生与我道皆不可废,才能长生不死,得道飞升。” 说得很好。 在温教习开口之前,陆九思就先收到了一句赞扬。此前别说是这么朴素一句赞赏,为了阿谀奉承吹得天花乱坠的人他也没少遇上,那些谀词吹捧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只进不出的时候。 这四个字就在他心里悠悠地打着转儿,碰到边沿了,便停上一停,再悠悠地转回来。 总是消散不去。 也没有很好。陆九思在心中轻声道,没有你说的好。 他不过是用自己的话把对方的意思说了出来,遣词用句远远不及对方文雅,更不能像对方那样引经据典,举一反三。 陆九思说得真心实意,却半晌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他低头看了眼捧在手中的课本,上面的传音符墨迹未干,虽然收笔仓促,不够圆顺,真气却还是顺着黑色的线条在流转。对方理应能听到他的心声才对。 他犹豫了一瞬,偷偷斜眼看了过去。 对方原本双手平放在膝上,这时却支了一只撑在桌面,两指轻轻揉着眉头,像是很有些苦恼。 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咳。”温教习咳了一声,“说得还不错,看来让你念经文的时候你还是用了点心。” 温教习捏了那卷册子,走过一众弟子座位前,沉声道“你们若要修行,自然少不得要了解前人是如何修道的,这也是老朽开了这门道学文献学的因由。” 他转过身,沿着原路走回,在崔折剑的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不少人都觉得老朽这门课沉闷无趣,不如耍枪弄棍来得热闹,殊不知”崔教习的声音颇富感染力,听着好似诗朗诵一般,“吾之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如若凡事都要自己琢磨,从头开始,恐怕穷尽毕生之力也难以修成大道。” “前人留下的经验、教训,都在这些经文里,只要多读多想,便能少走弯路。岂不比自己撞个头破血流,还平白耽误了不少功夫好上数倍” 他就站在崔折剑身边,声如洪钟,震得崔折剑眉头直皱,脸上发青。 崔折剑扬手道“先生,我有一问,想要请教先生。” 他得了温教习点头应允,便起身道“这本正义说的全都是天地灵气,妙法玄化。里面浅显的东西,我和诸位同窗自小便学过;更精深玄妙的,却又与剑道无关” 那边崔折剑大着胆子质疑温教习,这边陆九思皱眉看着书上的符文。 他把手指贴在纸张上,轻轻一抹,还没干透的墨汁立刻沾在了指尖,湿滑黏稠,拖出了一道浅浅的长痕。 这样一来,那道传音符便缺了个角,暂时失效了。 陆九思提起毛笔,悬起手腕,细细将缺失的线条补全。 那个我说错什么了吗陆九思小心翼翼地问。 “咦陆师兄方才” 崔折剑说了一半,忽的收声,发觉自己好像闯了祸。陆师兄明明是私下问他话,他也该传声回去,怎么就说出口了呢 温教习走过他身边“看来不止你一人觉得老朽的课食之无味了” “崔家家学渊源,修的是剑道。你觉得老朽的课与修剑无关,情有可原。”温教习绕回前排墙边,看向陆九思道,“你又想修什么道觉得上老朽的课无用” 陆九思正要合上手中课本,温教习的目光已经扫到了那片墨痕,神情一肃。 “老朽生平最恨不敬惜字纸之人。” 陆九思道“先生,您直说平生最恨我好了。” 不管是之前的投机取巧,油嘴滑舌,还是这回的不敬惜字纸,总之温教习生平最恨的人里,他总要占个座儿的。 温教习只是喜欢顺嘴说一句这样的话,好比总在茶楼听曲儿嗑瓜子的大爷喜欢追忆往事“老朽当年”如此这般就显得沧桑、郑重、气势十足,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弟子揭短。 一想到那位尊敬的大人就坐在教舍中,他的老脸便有些拉不下来,褶子一挤,道“老朽对弟子向来一视同仁。看你这架势,是想修符道,还是阵法” 陆九思老老实实承认道“阵法。” 温教习问“你也觉得上老朽这门课对修习阵法无甚帮助,对吗” “怎么会”陆九思连声否认。 温教习又扫了江云涯一眼,道“你实话实话便是,老朽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岂会因为三言两语就记恨在心。你要是觉得老朽的课无用,老朽便同你说理;你不服气,老朽说到你服气,这样如何” 陆九思“”惹不起。 上了年纪又术业有专攻的老人果然偏执的居多,他都没顶嘴,温教习就自己和自己较上了劲。 “崔家以剑修闻名,那你可知族中有过一位长辈,出生时便先天不足,不良于行,被断言不能修剑吗” 崔折剑答道“师叔祖在家中读书,一读廿余年,直到而立之岁,一朝看到庭院中寒风卷叶,从秋意中悟出了剑道的肃杀二字,提剑便直入八品境界。” 温教习问“那你可知他的剑招,都取了什么名字” 崔折剑说到家学自然倒背如流“一式,长风万里。” 温教习道“这名便取自长风万里送秋雁。” “二式,落木无边。” “无边落木萧萧下,他取的是这句的雄浑之境。”温教习道,“这剑招想必也大开大阖,气势迫人。” 崔折剑愣了愣,点头称是。 温教习道“崔剑仙有自创剑招二十七式,无一式无来历。你以为他只是看一看庭院中的枯叶子,就能想出这些剑招吗能创出这些剑意吗” “他可是在你崔家读了二十年的书”温教习声音一震,又问陆九思,“你既然修习阵法,总听学院的教习提起过祭酒大人罢” 陆九思听着温教习把崔折剑教训得服服帖帖,就想到对方早晚会调转矛头,对准自己。 这时他早有准备,抢声道“我知道,祭酒大人虽说天赋异禀,但能初始阵法便有所成,定然也离不开此前观书的所悟所得。” “祭酒大人最是勤勉,王教习常说他每日卯时不到便起身,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歇下。经年累月观书,如今才声震天下,人人敬佩先生,我说的不对吗” 陆九思见温教习神情古怪,住口问了一句。 他说的不都是学院中人常说的赞词吗总不至于得罪了这位老先生吧 “你没说错。”温教习朝后瞥了一眼,又瞥一眼,见那位大人无甚反应,才垮下脸来。 他原以为修道之人,再如何谄媚,当着赞誉之人的面也会有所收敛,没想到陆九思当真厚颜无耻,连一分矜持也欠奉。 “多读一些书,确实不是坏事。” 温教习看清发话的是谁,当即正色道“您说得极是。” 对方又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话确是前贤所说,后边却还有半句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人力有穷时,书却无穷尽,我在楼中观书许久,尚未看完学院之书,更不必提天下藏书。” “能从三千弱水中取一瓢饮,看些自己喜欢的书,便很不错了。他们若是当真不爱看这些经文,也不必勉强。” 温教习拱手问“您的意思是” 对方道“先让他们坐下罢。” 温教习点了点头,依言对站着的崔折剑和贴墙靠着的陆九思二人道“没听祭酒大人发话吗都回座位坐下。” 陆九思“多谢先” 谁发话 他抬起头,正巧撞上对方没有视线落点,好似云遮雾绕般的双眼。对方眨了眨眼,便像是山间岚雾被风吹散,又飘荡合聚。 “我不打扰先生上课了。”对方站起身道,“往后少罚他们站着听课了,捧着本书,也不便摘记。” 温教习应道“是,是。” “再有” 温教习观察着对方的神色,觉得自己今日的表现恐怕算不上好,至少这位大人不甚满意。他不由懊恼地捏紧手中的册子,悔恨不已。 “先生手中拿的,是我送给他的书。” “虽说不是什么珍本古书,却也是仅此一份的孤本。” 温教习手中一松,大骇道“您怎么不早说”手指一松又立刻合拢,没让那本被卷成筒状的册子掉落在地。 他把册子摊平,手掌在衣衫上擦了擦,生怕掌心的汗水会浸湿了书封。 谁人不知祭酒大人读书破万卷,却鲜少著书立说,他手中捧着的竟是祭酒大人的赠书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的不好好收着”温教习怒目而视,催促陆九思赶忙把册子收回去。 陆九思却没伸手,目光一转,都黏在了推门而出的祭酒身上。 “往后少罚他们了,都是学院弟子,说上两句,但凡在理,他们会听的。”对方一驻足,顿了顿道,“不过该做的功课还是要做。缺了漏了的,让他们补上就好。” “刚才来听课的是谁来着” “祭酒大人。” “什么大人” “祭酒大人。” “什么酒大人” 崔折剑回头看了走到教舍后排的温教习一眼,压低声音无奈道“陆师兄,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陆九思恍惚应道“还行吧。你说刚才来听课的是” “是学院祭酒。”江云涯捧着厚重的课本,板着脸道,“他来乙舍听课,还送过小师叔一本书。” 江云涯瞪着被温教习毕恭毕敬放在课桌上的册子,强调道“送的还是只此一份的孤本。” “嗯,是他亲手抄的。”陆九思顺口应道。 三人静了一瞬。 陆九思突然弯下腰,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课桌里。 “小师叔,你怎么了”江云涯担心道。 他没事。 他恨。 他恨自己记性太好,把遇到对方以来的每一桩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记得自己在藏书楼里就疯狂吹捧了“祭酒”一顿,刚才又是一顿狂吹。 所有人好像都知道对方是学院祭酒,对方想必也认为他心知肚明吧。 那对方会怎么看他 会不会觉得他也太厚颜无耻、谄媚无骨了 他还在对方面前公然作弊,用传音阵向同窗求助求助还求助错人了。 一想到对方那句“往后不能这么粗心大意了”,他就悔得肠子发青。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不问呢 再有他还做过其他丢脸的事吗应该没有了吧幸好从碰上对方到现在,只有小半天的工夫,否则不知还要闹出多少事了,连一桩桩后悔都来不及。 “小师叔,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认识学院祭酒”江云涯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头贴到了桌面上,不过是扭着脖子侧向他这一边。 江云涯的一侧脸颊贴在课桌上,面颊上的肉被压得微微嘟起,有些可爱。 他眨了眨眼,问“小师叔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呢” 陆九思道“在藏书楼里碰到的。” “今日吗” “嗯。” 江云涯道“但小师叔先前只说去找王教习,又去藏书楼借了书,没说遇见过别的人。” “这也要说吗”陆九思觉得江云涯的问话有些怪怪的,难道他做了什么事,事无巨细都要交代清楚吗 “今日只是第一次见面,他为什么要送书给小师叔呢”江云涯又问。 陆九思对此也费解得很,想了想道“兴许是他正巧也懂阵法吧见我在找阵法的书,就把手头边的一本送给我了。” “你也说了,我在阵法上有些天赋嘛。爱才之心,人皆有之。他既然是学院的祭酒,那肯定也盼着我们成才啊。” 这是陆九思觉得最能说得通的解释。但他还是没敢告诉江云涯,这本册子不仅是祭酒大人送的,还是对方亲自抄录的。 江云涯看着那本素面册子,目光灼灼,像是想烧穿封皮,看清里面都写了些什么。他叹了口气,道“他对小师叔可真好。我就没有送过小师叔什么贵重的东西。” “你送的已经够多了。”陆九思道,“我屋子还放着一堆书呢,一年半载都看不完。” 江云涯摇了摇头“那些不一样的。” 他从自己的纳戒里找出那些书,献宝似的捧给小师叔。小师叔确实高兴了那么一小会儿,却没有那么宝贝。 先前那本册子被温教习收走时,他在旁边看得分明,小师叔的目光都黏在册子上了,恨不得自己也能贴在封皮上被教习一块儿带走似的。 那位祭酒大人离开教舍时也是这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呢江云涯心想,是因为他送的东西都不是“独此一份”的,所以便不值得小师叔看重吗 “他还送了什么给小师叔吗”江云涯问。他不懂阵法,挑的书也未必能合小师叔心意,但别的东西就没这些讲究了。那位祭酒能送的,他定然也能送,还要送更好的。 陆九思道“没没有了。”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却是突然想起来,祭酒确实没有再送他什么了,他手里却还留着对方的一样东西。 那条用来系眼的素白绸带还收在他怀里,贴着心口放着。 他伸手探进衣襟,指尖碰到了一截软绸,确认东西没丢,心下稍安。对方先前走进教舍时,并没有换上其他绸带,说不定这条就是他用惯了的,换上别的都会觉得不适。 他得把这捡来的绸带还给对方,再真心实意向对方道一声谢。 不管是以书相赠,还是在课上解围,他都得感激对方。 心中一旦有了想做的事,陆九思就觉得身下的凳子跟长了刺儿似的,多坐一时半会都觉得煎熬。 温教习念经的声音更是蚊虫嗡嗡,吵得他心烦意乱。 “今日的课便上到这里。卷二的经文都说完了,约莫也有三四十页,你们回去抄上一遍,下次上课前交到我这儿。” 温教习道“陆九思,听见了没有” 陆九思霍然起身,应声道“是,先生。” 温教习被他高涨的热情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上次的功课回去补齐了,和今日的一起交上来。” “我记下了。先生还有什么吩咐”陆九思盯着教舍的大门,望眼欲穿。 温教习才说了个“没”字,他就抄起桌上那本小册子,如同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江云涯看着陆九思的背影,只觉得心中烦闷,更胜过今早和澹台千里差点动起手的时候。 “陆师兄,江师兄”崔折剑见两人一个比一个走得快,跟在后头追问道,“你们去哪儿等等我。” 陆九思拖着两条小尾巴在学院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人,想起来当初听教习说过祭酒的竹舍也在后山莫愁林中,决定转过去碰碰运气。 莫愁林中白天没有禁制,三人很顺利地找到了那间独筑在溪涧边的竹舍。 溪水潺潺,落叶沙沙,正是一派怡然自得的悠闲景象。 陆九思放轻步子,走上竹舍前的石阶,扬起一臂准备敲门。路过门边窗棂时,他瞥到屋中似乎不止一人,脚下一顿。 有人在屋中谈话吗他这时进去会不会不方便 只一犹豫,他就听到了熟悉的童稚声从窗间传来“祭酒这次出关,想必境界又有所突破,本尊便在此先道一声喜了。” “此次出关,却是为了一些俗务。”祭酒的声音轻缓,听不出一丝为俗务所扰的苦闷。 澹台千里难得一见的坐在下首,收起了玩笑的神情“愿闻其详。” “一是听闻浮阎岛有些异动,其他先生们不甚放心,邀我出关相商。” “二是学院三年一次的历练就在今冬,我身为祭酒,也当出面做些安排。” 他安坐在一张竹椅之中,竹片青翠,衬得他好似一滴晨露,浑然不沾凡尘。 饶是澹台千里这样自视甚高的人,也不由在心中称奇,世间确实有看起来便像餐风饮露的仙人。 “这两桩事都是为了修真界的长久计,若是有需要我族相助的地方,祭酒直说即可。”澹台千里道,“还有旁的事吗” 祭酒屈指在竹椅的扶手上敲了敲,似有些心神不定,半晌才抿唇道“第三桩是我的私事” 澹台千里瞬间有了兴致。学院祭酒这样看似不在人间的人,也有私事需要出关解决吗 “我自小修的便是天道,行事只求顺乎心意。”他朝竹舍的窗子看了一眼,像是什么也没看到,只是遥想着心中思绪开口道,“这次出山是为着我应当有个道侣,在外等着我。” 澹台千里跟着朝外看去,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他勾唇笑了笑,反手在几案上一拍,便有一道气劲自手中腾起,直冲竹舍的窗子。 支着窗子的叉竿本身就瘦弱得很,歪歪斜斜地撑着。这时猛地被气劲一冲,立刻就掉了下来,正巧砸到了站在窗边侧耳听的某人。 陆九思“唉痛”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开文以来大家的支持作者贫穷秃头精,码字赚点学费,希望能支持一下正版订阅,在这里先拜谢了。 有两个想写的脑洞,文案放在下面,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点进作者专栏收藏顺便收藏一下作者 1始乱终弃后我儿子成了妖界大佬 碧沅仙君长睡千年,一觉醒来得知有妖邪祸乱天下,唯他能除。 那妖邪端的是凶恶十分,可惜碧沅道高一丈,将其打回原形。 没成想打了个小的,招来个大的。 “父亲,爹爹打我qaq” 小妖怪扒着大妖怪的腿,哇哇大哭。 “无妨,为父替你教训他。” 大妖怪一手抱起小妖怪,一手折断了碧沅的剑。 那日潜蛟化龙,众仙来贺。 独你醉卧花架,抬眼轻笑。 为这一眼,我身堕妖道,魂缚九渊,千千万万年也心甘情愿。 老醋坛子蛟龙攻x老不正经仙君受 1v1 he 2听说你是天下第一 沈与夺娇生惯养,被整个妖族捧在掌心,从没吃过一点儿苦。唯一能让他皱皱眉头的事,就是不知从哪挑个温柔英俊、专一深情的护法,和对方共享修为、权势以及生命。 然而一觉睡醒,他发现自己穿到了21世纪。 在这里,灵气复苏,全民修真,他一个妖王竟然成了小脆皮。 为了保命,他挑选护法的标准变了。 要强的。 要强的。 要强的。 应召者纷至沓来。 没想到世间强者竟如此之多 身娇体柔不服输小王子受x就很强的攻 1v1 he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将进酒13 那叉竿好巧不巧, 正落在了陆九思的脑门上,和在藏书楼中撞到的地方左右相隔不过寸许,可谓是旧伤未愈, 又添新伤。 他踉跄着退后了半步, 被江云涯伸手扶住。 江云涯一手扶着他的后背, 一手干脆利落地射出道剑气,将叉竿斩成两截。 断成两截的竹竿骨碌碌地滚出一段距离, 撞到了崔折剑的鞋尖上。 崔折剑小心地抬起脚,避开竹竿,疑惑地问“哪来的竿子怎么断了”他想了想, 要是让这竹竿在地上滚着,兴许会害人跌跤,便弯腰追出了一小段路。 “陆师兄, 这两截”崔折剑捡起两截竹竿握在手中,正朝回走,忽见竹舍的正门从内打开,这间清雅住所的主人从屋中走了出来。 “祭、祭酒大人” 崔折剑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他只是跟着陆师兄和江师兄到处散心,就能撞见学院祭酒。 敬仰许久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 他双颊猛地涨红,情不自禁想靠近对方,看到手中握着的两截竹竿才羞愧止步。 “不是,不是我”崔折剑心中大急,说话也变得磕巴起来。 祭酒在石阶前停下步子, 看着他温和道“先把竿子放下,靠墙放着,就不会有人踩到了。” 崔折剑附和道“大人的话太在理了” 说完这一句,他又想挤出些夸赞的话,奈何胸中墨水有限,吭哧半日也没能再憋出几个字。他不由想道,祭酒大人当真是仙风道骨,他半天没说话,对方也没出声催促啊。 等他打好腹稿,抬起头来准备吱声时,才发现祭酒根本没有看着他。 崔折剑“” “你来找我,是有事吗”祭酒轻声问。 陆九思动作敏捷的捂住了额头,用手掌挡住被敲出来的红痕,应声道“嗯。” 对方的目光虚虚落在他身上,轻若清风,爽如朗月,让他想起对方在藏书楼中替他擦药时,手指带来的也是一样冰冰凉凉的触感。 “你之前落了东西在藏书楼里。”陆九思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那条素白绸带,“正好我捡到了,就给你送过来。” 对方笑了笑,道“有劳了。” 陆九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当真为对方考虑,他就不该把这条绸带拿出藏书楼。对方丢了东西,自然会回去找,他从中一作梗,反倒是折腾了。 他壮着胆子问道“我替你系回去” 对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陆九思就当他同意了。握在手中的绸带瞬间像是变作了剪烛时迸出的烛花,烫得他指尖发麻。 这绸带原先是系在对方双眼上的。要和对方离得很近,才能把绸带系回去。 他的手指会碰到对方的发丝,甚至会从那柔顺的青丝中穿过。他的鼻息就落在对方领口,甚至会从衣衫的缝隙中钻进颈侧。 “小师叔,我来。” 江云涯出手如电,在陆九思看清楚他的动作前就夺过了绸带,脚下生风,绕到了祭酒身后。 他神情肃穆,不像是要顺手替人系条绸带,像是准备上战场杀敌似的,肢体也极僵硬,手臂一抬,便将那条绸带从祭酒的眼前绕了过去。 陆九思忙道“轻一点。” 祭酒倒是笑得温和,但他怕江云涯动作粗暴,伤到对方。 江云涯抿了抿嘴,指尖拈住绸带,尽可能克制地、轻缓地把两端合拢,利索地打了个结。做完这一切后,他立刻退开。 “小师叔,东西已经还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江云涯两眼巴巴地看着陆九思,“快到开饭的时辰了,我有些饿了。” 陆九思最招架不住他这种两眼湿漉漉,满是期待的目光,半是不舍半是遗憾道“那”他看着那绸带系得不甚好,有些偏了,不知道祭酒能不能习惯。 祭酒伸手扶了扶绸带,缓声道“不如在鄙舍用一顿饭,省得匆匆忙忙赶回去。你们意下如何呢” 江云涯不想答应。 陆九思不便作声。 崔折剑最是痛快,心中郁结一荡而尽,想到能和祭酒大人同桌而食便脱口道“好” 祭酒笑道“请。” 几人进了屋。 屋中布置十分清简,正堂中只有五六张竹椅,数张小几,此外连些屏风、香炉、花插一类的摆设都没有,空空荡荡。好在四下开窗,有窗外风光入眼,远胜世间富贵人家满墙满屋的花鸟画。 陆九思又是想多看看对方的住处到底长什么模样,视线又不想离开对方,一时间忙不过来,只恨自己没多长双眼睛。 “没有打扰到你”陆九思谨慎地问。 “我原本也要宴请澹台兄,现下不过是多添几副碗筷罢了。”祭酒走到窗边,扬起手招了招。 一只纸鹤穿过窗棂,翩跹而入,停在他的手背。 那纸鹤浑身素白,翅尖洒着金箔,翻飞时身姿优雅,宛若活物。 陆九思看得有趣,很想问问这是什么法术。 “这是妖族的千里传音术。”澹台千里倚在竹椅中,懒懒从袖中取出一张笺纸。他双指翻飞,不出多时便折出了只模样相仿的纸鹤,不过眉眼间不似先前那只灵动,只能算作粗具其形。 澹台千里探出指尖,在纸鹤头上一点,原本毫无生气的纸鹤就扑腾了两下翅膀,颤颤巍巍地从他手中飞了起来。 那纸鹤横冲直撞地向陆九思飞来,将将要撞上他前,忽的悬停在空中。 “想学吗我教你。只要”纸鹤的长喙一开一合,吐出的却是澹台千里的声音。 陆九思伸手捉住纸鹤,手指一紧,把它的长喙拗了下来。过了片刻,他又将那只纸鹤揉作一团,当作废纸塞进袖中。 陆九思“不好意思,下手快了,没注意力道。” 澹台千里眯眼笑了笑,手指在几案上一点,那只还在扑腾的纸鹤便像是断了提线的木偶,瞬间生气全无。 “只是个小法术,日后你们上封教习的课,他也会教的。”祭酒对众人笑了笑,那点剑拔弩张的氛围还没成形便消散了。他抬起手背,贴着那只洒金纸鹤的脑袋交代道“来了三位新客,多备些饭菜。” 纸鹤尖尖的脑袋一点一点,好似真的用心在听他的话。 问过众人有没有忌口后,他才轻轻摸了摸纸鹤的头顶,任它乘风而起,飞出窗外。 半炷香后,一名扎着双髻、眉眼讨喜的小道童迈着短腿小跑进竹舍。 他双手各托着一盘菜,因为走得急还喘着粗气,一进屋便道“大人,你就是心地太好了。这些来蹭饭吃的,让我都打发了便是,为什么次次都要留人用饭” 他皱着眉头较真道“虽说学院后山也种了瓜果蔬菜,但我们是真滴会被吃穷的啊。” 祭酒笑着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记住了,下回不留那么多人。” 小道童这才点了点头,像是一家之主般招待众人道“既然大人发话了,你们就先坐下。我看看,这有一二三四” 每数一个数,他短短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仿佛看到了自家祭酒被人骗吃骗喝、穷困潦倒的未来。 忽然间,他瞅到了一个熟人。 他们不久前才见过面,彼此都还记得对方的样貌。 陆九思挺喜欢这个替他解过围的小道童的,弯了弯嘴角,俯下身看着对方道“又见面了啊。” 小道童盯着他看了半晌,嘴角忽的往下一撇。 陆九思疑惑道“怎么了不高兴了”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原来不是没道理的。上回两人见面,明明都还挺开心的啊 “大人”小道童把手中的菜碟往桌案上一放,气鼓鼓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多做几个菜” “我们是路过,刚来的。”没想到这间竹舍居然是个小道童当家,祭酒真的是随性得很了。陆九思有些好笑,替对方分辩道,“祭酒大人事先也不知道我们会来,没法先告诉你,你不要生气啦。” 他模样生得好,对着小孩儿又颇有耐心,哄孩子向来很有一手,这回却马失前蹄了。 那小道童鼓着双颊,双手叉腰,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看着祭酒,道“都怪你不早说喜酒摆得那么寒碜,旁人该笑话我啦。” 陆九思软言软语安慰道“没人会笑话你的什么酒” “小孩子胡闹罢了。”祭酒笑了笑,伸手请众人入座,“都先坐下。” 小道童不服气道“我才没有胡闹是大人你说的,这次出关就要唔唔。”他张着嘴,呀呀了两声,却没法再囫囵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急得胡乱挥着两条短胳膊,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儿。 可惜禁言的法术对一个小道童管用,却管不住屋中另一只大妖。 澹台千里给自己斟了杯茶,笑道“祭酒何必瞒着这事也瞒不住。以你的身份,学院定然要当作头等大事来操持。” “届时不知有多少修士,都盼着能吃上你的这桌喜酒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万真的很难日,我有点意识不清了,醒来继续。 谢谢支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将进酒14 陆九思听澹台千里这么一说, 第一反应便是朝桌上看去。 桌上摆着两道菜。一道是拌炒的玉米粒和豌豆,食材都颗粒饱满,光润可爱。另一道是浇汁鲫鱼, 鱼皮用小火煎到金黄, 干爽酥脆, 上边的浇头用蒜末姜粒拌着酱料熬煮收汁,色泽红亮, 汤汁香浓,配着洒缀在盘中的青白葱段,看着就令人胃口大开。 虽然菜色少了一点, 但确实都是大摆喜宴时常见的菜。 陆九思看着两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脱口而出道“金玉满堂,福泽有余, 这两道菜很吉利啊。” “咳咳。”崔折剑大窘,压低声音提醒,“陆师兄,这不是山下摆酒。没有取个好名字、讨个好彩头的说法。” 陆九思点了点头“也对。” 江云涯观察着他的神情,默默把两道菜的模样在心中记下,问“小师叔, 你爱吃吗” 那小道童还瞪圆了眼睛,强忍着眼泪在咿咿呀呀。 清静的竹舍里乱作一团。 祭酒无奈地偏头道“澹台兄” 要不是澹台千里说了这事,现下也不会闹成这样。 他此前在无想山顶闭关,每日所见不是清风,便是朗月, 很久没遇上过吵吵闹闹的状况。沉默了一会儿,他决定一桩桩一件件地理清楚。 “别闹了,先去剩下的菜端上来。”他解开小道童的禁言咒,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 小道童吸了吸鼻子,主动踮脚凑到他身边,仰起脑袋,在他的手心蹭了蹭。随后又抢过丝帕,塞回自己的袖子里,才慢吞吞磨蹭出竹舍,去端剩下的菜。 等他啪嗒啪嗒跑出竹舍,屋子里好歹没人乱跳了,但气氛还是诡异得可怕。 崔折剑抬头低头,欲言又止。 陆九思也反应过来,止不住打量起祭酒。 “我这次出关,确实要与人合籍。”祭酒叹道,“你们知道了也无妨,不要再同旁人说起了。” 陆九思点了点头,心想以祭酒淡泊的性子,确实是不喜欢把私事闹得人尽皆知的。不像是有些世家大族,只是定个婚约都要广邀亲朋好友、同门高足,吵得修真界沸沸扬扬。 但对方不说,他又挠心挠肺地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做他的道侣 别的不说,修为得是半步陆仙的境界,否则怎么和祭酒坐而论道品行不说多超凡脱俗,至少也要众人交口称赞,才不会连累祭酒声名受损样貌倒还罢了,祭酒长得这般好看,到哪儿再去找一个和他容貌相当的人 非要计较起来,江云涯和澹台千里的修为定然不差,样貌也好,可这两人的品行唉。 陆九思每多想到一点,便把心中候选的修士叉掉几个。左思右想之下,还是觉得没人能配得上对方。 他在心中盘算着,崔折剑心直口快,已然开口道“大人,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在外胡说的。” 祭酒笑了笑“倒不是担心这些。你们都是学院弟子,品性自然是好的。” 他转身摸索着在竹椅上坐下,道“这事暂且不便对旁人说,是因着还没定下来。” “怎么会”陆九思惊讶道,“还有人会不愿意吗” 崔折剑和他一般心意,大摇其头“不会的,不会的。大人是说时间还没定下来吗” 陆九思附和道“有学院礼科的教习出面,三书六聘都是一会儿能解决的事。” 祭酒偏了偏头,被绸带遮住了看不见双眼,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有些发愁。 陆九思灵机一动,不敢置信地问“难不成真有人会不答应” “换做是我,也不答应。”江云涯忽然出声。 “不是你想的那样。”陆九思知道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采补,问题是这里是无想山,不是浮阎岛。 合籍双修之人可以共享气运,互相补益,如若道侣是学院祭酒这等境界的修士,另一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连祭酒都看不上,对方是想上天不成 澹台千里最爱看戏,他坐直身子,小手托腮,笑着添火道“如若祭酒不嫌弃,我族中亦有不少貌美女子,清雅少年,虽说两族修行之法不同,合籍之后也可取长补短,未必就比人族修士差了。” 崔折剑大声制止道“万万不可” 陆九思一想到妖族那些寡廉鲜耻、放荡勾人的少年少女,就气得头皮发麻。要是祭酒真的被那些妖修近了身,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他见崔折剑急得脸红脖子粗,自己也伸手按住同窗的肩膀,掷地有声道“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去找妖修我看崔师弟不,崔家的姑娘就很不错。” 崔折剑虽然觉得自家的姐妹和祭酒相比,那就是天上明月和地上浮尘,全然不相配,但也不愿见肥水流到外族田,硬着头皮点头道“我家还有二十三四个姐妹待字闺中” 这话莫名耳熟,他总觉得自己先前在哪儿说过。 江云涯“呵。”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祭酒伸手揉了揉眉头,只觉得这次出山后,发愁的次数格外的多。他定下心神,缓缓开口道,“我还没有同他说起这件事。我修习的功法特殊,现下不便与人合籍。” “咦” 陆九思看着祭酒的眼神都变了,心道,不会,难道那些坊间话本里胡编乱造的功法确有其事真的有需要守住元阳、不能与人亲近的功法 祭酒虽说天纵奇才,但要到境界圆满、功法大成的境界,也不知还要多少年难道这段日子里,他就一直这事儿他的道侣知道吗 “小师叔,你的脸好红。”江云涯一直盯着陆九思,见他面颊微热,比头上撞出的肿处还要红,关心地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是发热了吗” 澹台千里嗤笑一声,抬眼看来。 陆九思知道他一定在嘲笑自己见识短浅,没有定力。可要不是这消息震撼如斯,他也不至于这样啊。 “其实,说不定,你和他说他也不会怪你的。”陆九思委婉道,“修行之人,总还讲究一个清心寡欲。” 祭酒不解“嗯” “祭酒是三障未破,才不便合籍罢。”澹台千里道,“修道本就艰险,破障更是难上加难。烦恼障倒还无妨,只是消除我执,摒弃贪嗔痴恶,祭酒心境通明,恐怕早就破了罢” 祭酒颔首。 澹台千里“知见障就难得多了。所知所闻,所明之理,尽数是障,都需破去。祭酒如今眼不视物,想必便是在破知见障” “澹台兄高见。”祭酒神态平静,像是觉得为了破障修道,暂时做个目盲之人也并无不可。 他便像在教舍中授课一般,对陆九思三人道“我修行的功法,需要破除烦恼障、知见障、业障三障,方得圆满。前两障澹台兄已说过了,第三障却是要破除此生罪业。若是和人合籍,道侣之间休戚与共,不免要连累旁人替我承担果报。这实在不妥。” 陆九思松了口气“原来你不是这功法那么凶险,何必修习呢” 又是把自己折腾得看不见,又是要偿还罪业,简直堪比酷刑。祭酒明明在阵法上天赋过人,先前使那妖族的法术也得心应手,学哪样功法不比这样强 “我自幼修道,万法皆通,却也明白这万千条路止步于此,难以飞升。” 万法皆通这样的赞誉,他只是平常道来,不露骄态,倒是陆九思话中的诚恳与忧心,让他微微笑了笑。“这三障虽则难破,若是破了,飞升也近在咫尺。” “那时再合籍,对他比较好。” 众人闻言都愣住了。 “本尊自愧不如。”澹台千里最先回过神,举杯喝了口清茶。他自认境界比起祭酒,约莫在伯仲之间,却不会费心费力去修那等凶险的功法,破尽三障,只求飞升。况且还要带个不相干的人一道飞升,何苦来哉 崔折剑也感叹连连。 陆九思回味了半晌,才叹道“这莫不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菜来了,都让一让。”小道童一手举着托盘,一手抱着碗筷,去而复返。 他把盘碟碗筷都放上桌,从角落里搬出自己专用的竹凳,拖到祭酒身边。 崔折剑见了,捋起袖子道“我帮你。” 小道童瞪了他一眼,又费劲地拖来一张竹椅,放在自己的竹凳边。他掸了掸竹椅,仰头对陆九思道“给你、你坐。”殷勤的样子和对着崔折剑时简直天差地别。 陆九思不好意思道“不好” 祭酒道“都坐,这里没那么多讲究。” 几人依次坐下,彼此目光交汇,都觉得有些古怪。或许是听了之前一席话,总觉得这桌真的是提前吃了祭酒的喜酒了。 只有小道童吃得开心,边给陆九思夹菜,边得意道“我家大人不会做饭,这些菜都是我做的。你吃,你吃。” 陆九思的碗中很快堆起了一座小山。 盛情难却,他连吃了好几样菜,口感都清爽甘甜,比起山下酒楼的厨子也不遑多让。 “好吃”陆九思夸赞道。 小道童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努力地抿了抿嘴,把脸一板,严肃道“那以后你可得对我好一点。至多一人管一半的家。” “胡闹。”祭酒放下竹筷,轻声呵斥道 。 小道童立刻转头,乖巧地朝他身边一靠,夹菜道“大人,你也吃。今日的浇汁鲫鱼,我多放了些糖呀。” 作者有话要说  在线日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将进酒15 “他从小跟我待在山上,不太见人。”祭酒摸了摸小道童垂在耳边的双髻, 解释道, “不过自上次见过一面, 就很喜欢你,回来后和我说了好几回。” 小道童不满的甩了甩头。 但先前那道禁言咒给了他一个教训, 吃一堑长一智,他才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到两次,于是便没吱声,只用目光谴责对方颠倒黑白。 陆九思想起和小道童在问灵台前的初次碰面,不由莞尔。他也伸手揪了揪小道童的发髻,笑着问“你是不是就喜欢长得好看的” 小道童脆生生地开口道“嗯大人说了唔, 相由心生, 你定然也是个好人。” 陆九思好奇道“那你见过大人的道侣没有他长得如何” 小道童“” 他深思熟虑了一番, 鼓着嘴道“和你一般好看。”说完身子一缩, 预先躲过可能来自祭酒的蹂躏。 和自己一般好看,那是多好看 陆九思对这张脸倒是挺有自信的, 于是估摸着在心中勾画一番,又比着桌上的人道“和这几个哥哥比呢” 小道童见祭酒没有生气,胆气便壮了,眼神朝四下转了一周,先对着崔折剑道“他不好看。” 崔折剑惭愧道“我生下来模样便丑,家慈为此担忧了好久。” 其实他生得面貌刚正,剑眉星目,浑然和“丑”这个词不沾边的。小道童见的人当真不多, 日日对着祭酒,便眼高于顶,断言他长得不好看了。 小道童便又在江云涯和澹台千里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几遭,眉头越皱越深,难以抉择。 “他太小了。”小道童大言不惭看着澹台千里道,“站起来只比我高半个头。” 又评价江云涯“他总不看我,眼睛像是长歪了。” 陆九思解释道“这位哥哥是还没长大,等他长大,自然就高了。这位不是眼睛长歪了”就是眼里除了他,再没旁人了。 小道童也不知听明白没有,等他说完,一点头道“总之还是你最好啦。” “既然他那么喜欢你,往后你有空便来竹舍陪他坐坐”祭酒开口道,“他没什么玩伴,我又时常要修行,难得同他玩耍。”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小道童忙着收拾碗碟,陆九思见他短胳膊短腿,便伸手帮了把,端着碗筷出门,时不时低头看上一眼。 “不用担心他摔跤,他机灵着呢。” 陆九思回头一看,是祭酒站在门边,颔首微笑。 按说他身后的竹舍里也有好几个人,这时却没传出一丝响动,像是移步换形,彼此之间被阵法隔开了。他隐约看出这间竹舍和外边莫愁林的阵法断续相连,就是不知祭酒为什么要把其他人隔开,连刚才还在眼前跑着的小道童也不见了。 陆九思疑惑道“大人” 祭酒道“你一直很讨小孩儿喜欢。” “我想问”陆九思声音一顿,疑惑地问,“一直讨小孩喜欢”他和小孩儿处得好,对方又怎么知道的 “印象里我只去过江陵道一回。陆家同辈七八个小孩儿,全都围着你打转。你说让他们上树捉鸟,他们便上树捉鸟,听话得很。”祭酒摩挲着手指,追忆道,“要是没捉到,你不生气,他们倒先哭了,觉得对不住你。” 陆九思越听越费解。 听这话里的意思,祭酒小时候还去过江陵陆家那他们岂不是世交难道祭酒此前对他诸般照顾,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陆九思道“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祭酒笑了笑“没关系,其实我也忘了不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答应你的事。” 陆九思想着,小孩在上树捉鸟的年纪能约定什么事总不能是他被欺负了,喊祭酒帮忙打架再不就是约好一起趁着大人不在,去山里水里可劲儿地浪 一想到如今气质出尘的祭酒,居然也曾经在半大不大的年纪和一群小孩儿玩过家家酒,他就有些想笑。 “大人答应我什么了”陆九思开玩笑似的猜测道,“带我白日飞升吗” 祭酒应道“嗯。” 陆九思弯起的嘴角一僵,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玩笑话。 “你同我约为道侣,若要飞升,自当一起飞升。” 看着对方认真的神色,陆九思笑不出了。“大人,你若是和人合籍双修,定然要闹得修真界中人尽皆知。不管哪宗哪派的掌门、长老,哪个世家大族的家主,都会来喝杯喜酒。对吗” 祭酒道“你若想办得热闹些,我同众教习商量着办。” 这就完全不可能是玩笑了。 除非对方完全不在乎在修真界中的声名,不对,真要和他合籍双修,名声好像也好不到那里去 “不能是我”陆九思不敢相信地问,“小时候说的话都能当真的吗”他小时候还大声嚷嚷着要拯救世界,如果每次都当真,那他还要拯救世界好几回吗 祭酒偏了偏头,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不能” 陆九思道“这小时候的事” “是小时候的事,也是我唯一记得的事。”祭酒道,“那定然是极重要的事。” 看着那张容貌出众的面庞上认真的神情,陆九思觉得好像有股热火从脚底腾地一下升起,把他整个人都点着了。 竹马竹马,私定终身,这种事也太刺激了 一想到他先前绞尽脑汁,怎么猜也猜不着的那个“道侣”居然就是他自己,脸上的热度就怎么也退不下来。 怪不得小道童一见他就那么喜欢,看到他来竹舍,才会懊恼做的菜太简陋,不配摆一桌喜酒。还有之前那些什么管家、常来陪陪他的话定然是祭酒早早就和小道童说起过了,对方知道他就是祭酒将来的道侣。 “按照山下的习俗,似乎不该由我亲口说这些话。但我不说,你”祭酒顿了顿,“你像是看不出来。” 陆九思讪讪道“我没敢想。” 祭酒道“你可以想。” 陆九思“” 祭酒根本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反而对话本里的套路熟得很 又是暗示又是明说,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谁扛得住啊。 他头一回替原主感到遗憾起来。虽说祖上没积德,欠了一大笔澹台千里的债,后来又不幸被江云涯的小师叔夺舍,但一切到头来都是有回报的啊。这么好一个道侣,能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年纪就定了下来,怎么看都不亏了。 “能伸一下手吗”祭酒和声问。 陆九思道“怎么了”说着伸出右手,五指张了张又并上。 这只手白皙细嫩,看得住原主就是个有福气的。可惜年命不永,有缘无分呀。 祭酒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摊平,指尖在他的掌心一点。 陆九思不耐痒,往回缩了缩手。 “许多人不知道我的名字。”祭酒扣着他的手腕,以指代笔,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道,“我希望你知道。” 祭酒的修为境界、品行样貌,人人皆知,但他的身份来历,乃至姓名,学院里有十多种说法,却没一种能拿出证据来。有的说他来自蛮荒之地,也有说是世家大族中不受宠的庶子唯一能确定是,他是被前任祭酒带回来的修道天才。前任祭酒羽化后,他便接任了祭酒一职。 陆九思也很好奇他的身世,便忍着掌心痒意,跟着那些勾画在心中拼凑着字样。 因为两人过近的距离,还有阵阵麻痒,需要全神贯注才能不漏过笔划。 “奚” 这不是个常见的姓,陆九思想着,却莫名有些眼熟。 待到第二个字写完,他怔楞了片刻。 第三个字只起了一笔,祭酒的指尖在他掌心拖过一道长痕,他就猛地抽回手,讶然道“奚指月” 祭酒笑道“原来你记得。” 陆九思哭笑不得,他早该想到的。 天纵之才、万法皆通、容貌过人、气质出尘这不是奚指月还能是谁 原书作者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其实是有喻指的。以手指月是禅宗的语录,以“指”喻教,以“月”喻法,意思和得意忘言相仿,说的是佛法经文都只是手指,禅师想教与众人的其实是那天心明月般的佛性。 这名字放在奚指月身上,就昭示着他被宗门收养、栽培,看似悉心的关怀照顾,都只是可以弃之不顾的假象,收养他的长老们的真实目的其实是要将他炼作丹药。遥遥指着的明月不过是梦幻泡影,只有那根孤零零在寒夜中发颤的手指,才是他真实的命运。 他侥幸从阴阳造化炉中脱身,却因为受伤忘记了许多事。 此后他在修真界中沉沉浮浮,像是一叶无根的飘萍。他斩过蛟龙,渡过雪山,解救过瘟疫之城,也曾在边村传道解惑。 天下之大,无处没有留下他的身影。 陆九思最向往他这浮萍一样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想到这叶飘萍最后却是飘到了他的身边吗 不只是奚指月一个,这些男主们都跟拔出萝卜带出泥似的,扎堆凑到了他身边。 他得当着江云涯的小师叔。 替祖辈偿还欠澹台千里的血债。 还得代替当年那个年幼无知的陆家小少爷,和奚指月合籍双修。 这么一想,他就不由怀疑自己穿进这本书里,到底要做些什么了。原本以为是来当个纨绔子弟,好好享享清福的,现在看起来,更像是男主们三缺一,就等着他过来凑齐一桌麻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你们是不是忘了穿书的设定了我写飘了也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写得好慢,时速差不多五六百,磨磨蹭蹭写到现在四舍五入也日完万啦晚安晚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01 陆九思只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那副画面, 就不忍再想了。 江云涯和澹台千里能不能安安稳稳坐在一张桌子上都成问题, 万一恰好是上下位, 那非严防死守,以至于大打出手不可。得把两人放在对家, 隔着桌子才能保障安全。 澹台千里心思蔫儿坏,江云涯又肯定巴巴地黏着他, 他夹在这两人中间,最好是坐在江云涯下手, 可以防着澹台千里使诈。 如此一来, 祭酒, 不,奚指月就得坐在他对面了。他摸牌、出牌时都能看到对方那张清逸脱俗的面孔,可能连自己抓了什么牌都忘得一干二净, 刚摸上手的都打出去 “这件事会让你很苦恼吗” 奚指月站在石阶上, 身后是一间竹舍,身遭是清风朗日。要是有凡夫俗子意外闯进山中,见到这幅景象, 只怕当场就会跪下磕头,直呼仙人。 陆九思听到他开口, 以为他问的得是修行、天道一类的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在谈玄论道,是在和他谈婚论嫁。 这让他怎么回答呢 陆九思看着自己白白净净的手掌,斟酌道“也没有很苦恼” “那便好。”奚指月抬手,扶了扶根本没有下滑的绸带, 指尖在绸带梢儿上停顿了片刻,“我原想着,你我多年未见,若是你不愿意,此事便休。” 陆九思“” 祭酒居然在这种事上也那么善解人意的吗明明为了小时候一个约定,都已经在艰险大道上独自修行那么久了,还要给对方一个反悔的机会吗 万一遇上个负心汉,这时真的翻脸不认人了怎么办 等等。他似乎就该当个负心汉啊。 想要过安稳日子的话,就不该和这些注定搅风搅雨的男主们待在一起。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我”陆九思开口道。 奚指月静静地等着。 陆九思艰难地、郑重地说道“我” “你在藏书楼中说过,”奚指月轻声细语道,“在教舍中也说过,如果是同样的话,就不必再说了。我还记得。” 他说什么了 没回想还好,仔细一想,有句话就猛地从记忆里蹿了出来,撞得他头昏眼花 还有许多师妹师姐,明里虽不说,私下都觉得要是能和祭酒结为道侣,便是就此无望飞升,也不虚此生了 “你记得这种话做什么”陆九思既羞且恼。 他想起对方万法皆通,首要的缘由便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有这种本事,用在修行上不好吗记着他随口胡说的几句话有什么用 脱口而出一句后,陆九思更是懊恼。 这更不显得他像是被人戳穿了心思,恼羞成怒了么 奚指月拈着素白绸带,手指倒比那软绸更白上三分。他莞尔一笑,没回应这句显然是着恼的话“既然你我是一般的心思,那便该同其他道侣一样” 陆九思“双修” 奚指月“清心守一,死生不负。” 竹舍外的两竿瘦竹无风自动,发出簌簌声响,一片半枯的叶子悠然坠地。与此同时,小道童特有的蹦蹦跳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是阵法的效用在逐渐减弱。 “这些碗怎么掉地上啦”小道童跑到陆九思身边,仰头问道。 陆九思捡起摔到地上的碗碟“不是掉到地上,是我捧累了,放下碗休息一会儿。” 小道童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把手一摊,大气道“那我帮你拿。”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止不住瞟向奚指月,像是在讨赏。 江云涯等了一时半刻不见陆九思回屋,跟着走出竹舍。崔折剑跟在他后头,不时留恋回首,想把祭酒的住处记得更清楚一点。 “让他收拾,你们下午还有课要上。”奚指月听得众人出了屋子,便道。 崔折剑拱手躬身道“今日有幸得大人招待” 他说到一半,发觉对面的祭酒大人似乎没有在听,而是微微偏头对着另一个方向。不远处,江云涯主动捋起袖子替陆九思捧着碗碟。 奚指月问“他们是师叔侄” “是啊,我听陆师兄说起过,他们在进学院之前就相识了。”崔折剑道,“陆师兄和江师兄感情深厚,原本该住一个屋的” 正说着,崔折剑不知为何手心一凉,似乎感应到周遭凭空出现了一道凛冽剑意。 按说这里只有他和江云涯修剑,哪来的其他剑意呢崔折剑百摸头想了一会儿,直到和陆九思等人一齐向祭酒告辞,也没想明白。 奚指月牵着小道童的手回到屋中,叮嘱对方自去山上玩儿。 小道童撒欢跑出竹舍后,他才对捧杯浅啜的澹台千里道“澹台兄,现下我们该商量浮阎岛的事了。” 澹台千里道“前个月前,我族中人就得了消息就是他” 这话转得突然,但两人都是七窍心肝的人,自然明白彼此的意思。先前吃那一顿饭小道童的种种表现,在江云涯和崔折剑这些不通世事的弟子眼中没什么异样,但澹台千里的心中就跟明镜似的。 对方口中那个道侣分明就是陆九思。 这可有意思了。 妖王放下茶杯,掀起眼帘问“跟在他身边那个小子,修为我都摸不透,偏生对他言听计从。你怎的也看上了他” 奚指月淡然道“还是说浮阎岛罢。” 澹台千里目光一转,没漏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笑道“好。” 陆九思一路走回教舍,一路懊恼,叹气连连。 要是方才他更果断一些就好了,抢在奚指月之前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以对方的性子,说到便会做到,必不会再纠缠他。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对方已经认定他愿意做这个道侣,甚至可以“死而无怨”了。 江云涯见他丧气,就从刚看完的话本里挑了个有趣的,边走边逗他开心“却说那海外仙山上有一块仙石,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风吹过便化作了一个石猴” 三人前后走回教舍,还没入座,一众同窗的目光便齐齐射了过来。 没有恶意,尽是好奇。 陆九思心思沉沉,没理会他们。过了半晌,坐在他后排的弟子按捺不住,探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部,小声问“澹台师兄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陆九思随口应道“谁知道呢兴许下山耍去了。” “哦,哦。”对方古怪地应了一声。 陆九思没多想,直到下午上完课,一则传闻兜兜转转传进了他的耳中。 在传闻中,某位不思进取的纨绔仗着自己有一副好皮囊,竟成了学院中的蓝颜祸水,引得无数青年才俊竞折腰。其中有力的角逐者,一是年纪轻轻就能凝成剑气的剑道奇才,一是借学院之地修习的幼年妖王。 二人为了纨绔大打出手,直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走在陆九思前头的两名弟子说得正欢,唾沫横飞“我师兄在乙舍,他亲眼见到那大场面了,打得真是难分难解两人说什么也不愿放手,后来闹得实在没有法子,只能一同去找祭酒大人,请他出面调停。” “再后来呢” “祭酒大人醉心大道,怎么会理会这些俗务将他们都打发回来了。”那弟子言之凿凿,“陆九思和江云涯一道回的教舍,却没见妖王阁下。我师兄问了一句,陆九思道是妖王阁下心中不忿,下山去买醉,借酒浇愁了。” “唉”两人齐齐叹了一声。 “陆师兄,他们说的好像是你啊”崔折剑听了半天,听出了几个耳熟的名字,但那段故事却叫他一头雾水。 江云涯和澹台千里险些动手,但最后没打起来啊他明明是跟着陆师兄去见的祭酒大人,干澹台师兄什么事了他们离开竹舍的时候,对方还在屋里饮茶,什么时候又跑下山去喝酒了 那走在前头的两名弟子还在感叹道“前几日我还以为陆九思和江云涯耽于享乐,厚颜无耻,现下看来却是想错了。他们两人,还有那妖王阁下,竟都是些痴情种” 陆九思“我们走。” 这故事以讹传讹,很快在三舍弟子中都传了个遍,更是变本加厉衍生出不知多少版本的爱恨情仇。 陆九思饱受声名困扰,一连几日出门都享受了被众人注视的待遇。 好不容易等到每旬一次的休沐,不用去教舍上课,他便安心窝在了折桂苑里。没有那些“痴情”缠身,他取了碟花生摆在桌上,一手夹起几颗放在嘴中细细嚼着,一手翻着阵法书,心中十分舒坦。 他看得专注,眼睛盯着书册,伸手去盲摸摆在桌上的那碟花生。 来回摸了几次都没摸着,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书,抬眼朝桌子看去。 那碟花生已经被人移到了另一处角落,用手掌严严实实地盖着。他顺着手掌朝上看,就见到王教习稀疏的花白胡子在空中迎风乱抖。 “先生,你怎么有空过来”陆九思忙起身给对方让座。 王教习从碟中拿了一颗花生,抛进嘴中,含混道“我怎么有空过来我自然是有空得很,没空的怕是其他人” 陆九思不明其意。 王教习“嘎嘣”一声把花生咬碎,语重心长道“你那点儿破事都传进莫愁林了,还想瞒着我” “休沐日不来找我修习阵法,躲在屋子,想干什么呢” “难道和人相好,就不用学习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 这章的内容提要送给快开学的朋友,祝大家赶作业快乐 说到西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02 王教习干嚼着花生, 伸手抽出陆九思手中的册子,看了封面上的题字不说, 还掀开封面仔细看了看边缝。 陆九思不解道“先生, 你这是” “封面写着是太公阴符经, 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干出套个封皮, 里面装的是不是什么和尚缘、灯花梦一类的玩意。”王教习看了封面还不死心, 又翻到内页看了几行, 才不甘不愿道,“竟真的在看正经书。” 陆九思“”王教习也太了解他了吧,从前他真没少干过这种事。 “先生, 你把我看得太低了。”陆九思痛心疾首道,“我说了要勤勉向学, 钻研阵法,说到定然做到。” 王教习把书还给他“多看看书是好的。” 他话锋一转, 道“但阵法一学,光看书是不够的。天地万物,千般变化,灵气如何在其间流转, 又如何为你我所用, 书中只言片语, 如何能说得明白” 陆九思深表认同,点头道“先生说得对,我也是这般想法。” 王教习替自己倒了一杯茶,配着茶嚼了大半碟花生, 才心满意足悠闲道“你既有此觉悟,那是最好不过了。山门外的护山大阵又到了例行维修的时候,你正好休沐,左右无事,不如与我同去罢” 看陆九思面露为难之色,王教习把茶杯一拍,道“你有意见” 陆九思道“先生,我也看到过其他师兄被叫去维修阵法,似乎做的都是些挖坑、填土、栽树、置石的活计谁去都是一样的啊” 说白了那都是些体力活,根本不需要对阵法有什么了解,只管照着教习的吩咐做就是。往往一天忙活下来,唯一的收获就是腰酸背痛、头昏眼花,顺带买了个教训,再也不要去帮着维护护山大阵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王教习之所以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是因着上次喊的人太多,学院的师兄师弟们都长了记性,这回百般推脱,他再也找不着免费又好骗的壮丁了。 王教习“啧”了一声“旁人挖坑,和你去挖坑,能是一样的吗” “为师既答应了要教你阵法,自然会在旁指点。”王教习振振有词,“护山大阵中的诸多布置,当年就是为师和卫师兄一同完成的。这坑要挖在何处,要挖得方多少尺,孔径多深,其中都有讲究,为师一桩一件地告诉你,难道不是上乘的修习之法” 陆九思听他说得有理,差点就被忽悠瘸了。 要不是王教习又伸手抓了颗花生,嚼得嘎嘣响,眼睛眯缝,意态悠闲,他都没想到对方那么熟练地张口就来,一定不是临时想到的话,以前也不知用这套说辞骗了多少无知弟子。 不过那座护山大阵着实神奇,陆九思从前偷溜下山时在里面迷了几次路。这时有机会去一探究竟,是个不错的买卖。 陆九思把书放回架上,诚恳笑道“先生真是费心了。我们何时出发” 王教习道“不急。” 说着他连嚼了五六颗花生,喝干了杯中的茶水,才悠然起身“为师今日就带你一探护山大阵的奥妙” “小师叔,我下山买了烧鸡,是你说惦记着的福通楼那家的”江云涯手中捧着纸包,笑着走进屋中,“要趁热吃,味道才好。” 那烧鸡的油脂将黄纸浸得通透发亮,香气更是穿透纸张,散在穿堂风中,传遍了整间屋子。 江云涯双手捧着纸包,走到陆九思面前,才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似的。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方是位教习,偏头问“他来做什么” 一炷香后。 王教习带着陆九思与江云涯两人,来到学院山门外。 山门有三重檐,庑殿顶,十四翼角,鸱吻吞脊腾空,几欲直入云霄。 王教习站在山门下,衬着气派非凡的山门,整个人也显得颇有仙气。他伸手指着山门内隐隐可见的青瓦屋顶和连绵群山,开口道“此门之内,是我学院之地。山门之外,便是整座护山大阵。” 他转过身,问陆九思“你看到了什么” 陆九思放眼看去,只见上山的石阶蜿蜒如长蛇,两侧林木郁郁葱葱,浓成墨色。再远处是山脚小镇,市井人家,院落街巷之色交杂错落,更切实的是看不清了。 “看到了石阶、树木、小镇。”陆九思如实答道。 王教习又看了眼站在他身旁的江云涯。按说两人都是乙舍弟子,他不好厚此薄彼,便也问了一句“你呢” 江云涯没给他一个眼神回应,只盯着手里的黄纸包。 陆九思跟着王教习来维护护山大阵,他一言不发地也跟了过来。为了防止烧鸡变凉,口味不佳,他双手间真气微微外溢,像个小火炉似的烘着黄纸包。除此之外,他对什么阵法、山门一概不关心。 陆九思怕王教习发火,偏头转述道“先生问你看到了什么。” 江云涯这回听见了“没看到什么。”他抿了抿嘴,又小声问“小师叔,真的不先吃吗” 王教习见状摸了一下鼻子,哼声道“朽木不可雕也。” 他扭开头,不去看那只想也知道外焦里嫩、肉质鲜美、肥到流油的烤鸡,望着山门外的景色,振作道“看到石阶、林木、小镇,确是不错,但你难道看不出,这些全都在阵中吗” “你看不出,这些全都是阵吗”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将陆九思炸开了窍。 再朝山外看去,那些普普通通的景色,像是都有不一样的韵味。三人站在山门正下方,是个绝好的位置,以此处为基点,正可将山外林木看作是两个半圆弧,青石铺就的蜿蜒山径将其割为两半,更是直通山脚小镇,将山间的天然之气与市井的人间之气贯通起来。 两者流转交融,均被引入阵中,弥散在那些看似寻常的一草一木之中,但若有外敌入侵,顷刻间便能周转自如,发出雷霆万钧的一击 “好厉害”陆九思不由感叹道。 书中阵法刻板拘泥,一是一,二是二,绝没有这样因地而设、灵动如生的阵法。这座护山大阵就像是一位画师心有所感,信手拈来的妙作,是画龙于壁后的点睛一笔 “不用吹捧我,这阵原本也不是我设下的。”王教习道,“我就是做些维护修缮的活罢了。” 陆九思笑道“先生您真是过谦了。要怎么维护阵法” 王教习大手一挥,道“先去术科的孙教习那里领一把铁锹。要拿尖头的,不要方头的。天气冷了,地硬得很,方头不好落铲,得费半天劲才能刨出一个坑” “我去拿。”江云涯插话道。 他拉起陆九思的袖子,把黄纸包塞到他手中“小师叔在这等着就好,先吃点东西。” 陆九思道“不用了,我去拿咦是福通楼的烧鸡” 他看着黄纸包上熟悉的钤记,略感惊讶。福通楼是山下市镇里生意最红火的一家酒楼,他和崔折剑提起过好几回,说是得了空便带他去打打牙祭。可惜最近俗事缠身,根本不得闲。 “嗯。小师叔说他家的好吃,我一早就下山去了。他家人好多,排了好久的队。”江云涯点头道,“我还买了最新的话本,他们说是品花宝鉴的续作” 陆九思道“你真是有心了。下回我带你去福通楼罢,掌柜的认识我,不必排队,能直接上雅间。他家除了烧鸡,还有许多好吃的,你喜欢吃什么,我们就点什么。” 怪不得今天一早不见江云涯来屋外等人,原来是下山去了。 护山大阵平日里都会开启,除了休沐之外的日子,山上弟子若要下山,除了会因逃课被教习责罚外,还极易在阵中迷路,平白浪费工夫。所以不少留恋红尘的弟子,都是挑着休沐时下山玩耍。 一去便是万般玩乐,直到入夜才返,哪会像江云涯这样去了就回,单单买些他爱吃爱看的东西。 江云涯面色微红,轻声道“小师叔对我真好。” “这只烧鸡既然是你排队买回来的,不如还是你吃了吧。”陆九思想了想,忍痛割爱。 王教习咳了一声。 江云涯坚持道“小师叔吃吧。我一直用真气护着,还是热的,和刚买来时一样。” 陆九思掌心微烫,果然是隔着黄纸传来的热度,他奇道“真气还有这等用处” 被冷落许久的王教习开口道“真气自然有诸多用处,但用在这等小事上,真是可笑。” “也不难的。”江云涯道,“小师叔需要用的时候,叫我一声便好。” 陆九思道“那” “你们说够了没有”王教习忍无可忍,出声斥道。 陆九思回过神,把黄纸包递还给江云涯道“你先拿着,我去领铁锹。” 江云涯道“我去吧。” 传闻中眼前这个剑道天才被陆九思的美色所迷,失了神志,为他要死要活,为他出剑,为他归鞘。明知要和手眼通天的妖王抢人,也毫不胆怯,说打便打。 王教习只当这是弟子们的玩笑话,或是有什么误会,先前同陆九思说起时也没当真。 眼下看两人的黏糊劲,竟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要不是顾忌着有他这个师长在场,还不知要做出多少羞耻事来 “你们都不准去。”一直找不到人合籍双修、至今还形单影只的王教习怒极,指着两人道,“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 昨天赶作业赶得头昏眼花,抱着电脑想上床码字,头一歪就失去意识了对不起来迟了qq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03 “拿铁锹要做什么”江云涯问。 王教习没好气道“挖坑。” 陆九思对这座护山大阵略有所知, 解释道“要把一些炼制过的铁牌、符咒、木桩埋进地里, 起到引导灵气、固定灵气的作用,所以得先挖一些坑。” 江云涯问“要挖多深” 王教习道“两三寸罢。你问这些作甚” 江云涯一手捧着烧鸡,腾出一手,两指并拢往身侧地面一指。 只见剑气激荡, 遇土便伏,白光微闪之间泥点四溅,眨眼便钻出个坑来。 王教习蹲下身,用手指比划着粗略一量,这坑方约一寸,入地三寸,正合他说的大小。 “你是个剑修”王教习喜道, “我竟忘了。” 修士都能纳天地灵气于体内, 变作自己的真气。但视个人秉性与所修功法不同,各人的真气也千差万别。其中修习阵法的人, 要是看重与天地万物交相感应,顺乎自然,那么真气也醇和平正,要是讲究术法布置,通常会将真气锤炼得极精纯,好将阵中的一事一物都控制得分毫不差。 无论哪种,论起凛冽,都比剑修差得远了。 譬如挖坑,王教习空有一身真气, 也只能去领把铁锹亲力亲为,再不然便要拐骗些弟子来当苦力 他不是没想过找几个剑修来当帮手,但弟子中寻常修剑的,修为太低;真到了能剑气外放、指哪儿打哪儿这等境界的,不是家学渊源就是师门看重,怎么说也不会给他一个阵法教习来打下手。 久而久之,王教习就把这事给忘了。 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你再来打个洞试试。”王教习往旁边让了一步,指着山门旁一棵松树道,“离树根半尺远,打个两寸深、半寸宽的。” 陆九思“先生” 王教习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让他搭把手怎么了” 他现在看江云涯怎么看怎么顺眼,把对方捧在手里的黄纸包往陆九思手中一塞,道“你吃你的。” 又站到松树边,用鞋尖比划了个圈,示意江云涯快出手试试。 江云涯伸手一指。 “小江啊”王教习蹲下身,拨开溅到鞋面上的泥点,用手虚虚拢着坑面,抬头道,“出手还可以再轻一点,力气不要那么大,这样坑壁会再平滑一点,到时候也好填土。” 王教习笑容可亲,语气和蔼,但看着江云涯的眼神让陆九思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之前骗学院里那些师兄弟来挖坑的时候,恐怕也是用这样热情的眼神盯着人家吧这是看中了江云涯的身手,想把人骗来当长期劳力啊。 陆九思提醒道“先生,他是修剑的,不是学阵法的。再说平日里我们也有许多事要做,没那么多工夫来帮忙。” 王教习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们的事我认了。谁不同意,你让他来找我。小江啊,这里” 陆九思“” 坑是江云涯伸手一比就能挖出来,但填土还是得用上铁锹。王教习做主,让两人在山门外歇着,亲自去领了把铁锹回来。 等他去而复返,那只福通楼新鲜出炉的、色香味俱全的烧鸡果然不见了。 哪怕新找了个挖坑好手,还是免费劳力,也不能完全缓解他心中的苦痛。于是王教习催促两人“歇够了就开始干活吧。” 陆九思闻言立刻站起身。 “小师叔,慢着。”江云涯不紧不慢地起身,从怀里取出一块方帕,捉住陆九思的手腕,把他手指上沾着的油脂一点点擦干净了才松开手。 他擦得细致,陆九思唯恐王教习嫌他们磨蹭,小心地斜了一眼。 王教习却默默取出了他那枚铁铸的式盘“望山河”,侧对着两人低头捣鼓起来了,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 “差不多可以了。”陆九思心中有数道,“你也擦擦。” 江云涯“嗯”了一声,见到陆九思的嘴角似乎还沾着一点油光,眼神不自然地朝旁偏开。片刻后又移了回来。 那点油光好似凡间女子用的唇脂,只这一点,就衬得陆九思皮肤愈发白净,薄唇愈发动人。 江云涯心想,倒比之前被两人拆吃入腹的烤鸡还要好看。 他在袖中摸了摸,想取出另一块帕子替对方擦干净嘴角,却见陆九思已经忙不迭跑到王教习身边,同他一块儿钻研那枚式盘了。 江云涯有些遗憾地跟上。 “我这式盘此时对应的就是护山的大阵。”王教习托着铁铸式盘,指尖拨动,便见嵌在精铁之上的金线光泽流转,天地二盘灵气涌动。 江云涯看得一头雾水,陆九思却是兴趣盎然。 “先生,不知我是不是看错了。”陆九思伸手指着一处方位道,“东方心宿对应的位子,灵气是不是有些阻塞” 王教习满意道“你没看错。” 陆九思道“我们是不是就要维修这处的阵法” 王教习道“正是。” 陆九思看着式盘上灵气流动的优美线条,想着眼前大阵的精深玄妙,振奋道“我们从何处入手” 他回忆着这几日看书所得的知识,提出自己的见解“阵法之中灵气运行受阻,约莫有几种可能。一是阵眼损毁,二是” “咳咳。”王教习道,“没那么多有的没的。这座大阵上旬才刚大修了一次,阵眼都换了新的。” 陆九思问“那怎么会” 王教习尴尬道“临时喊来帮忙的几个小子不识方位,好些聚灵的铁牌埋错位置了。这回得挖出来重新埋过。” 他招呼江云涯道“小江,来,我给你指个位子,你先去打十个洞。” 陆九思正要开口阻止,王教习又一手搭住了他的肩膀,道“我来同你说说,这些埋进去的铁牌有什么作用。对了”他转头对江云涯道“小江啊,把铁锹也拿上,记得填土要填平实些。” 有了江云涯随行,这趟维护大阵的苦差变得轻松了许多。 他一手挖坑,一手填土,根本用不着旁人帮忙,动作快到飞起。 王教习只觉得一身老骨头都松快不少,笑得十分真诚可亲。他揽着陆九思的肩头道“今日兴致不错,我同你说说这阵法的奥妙。你看出这座护山大阵有几个阵眼了吗” 陆九思想了想,道“是两个吗” 先前站在山门下时他放眼看过,支撑这座大阵运行的灵气主要来自两处,一是无想山,二是山脚市镇。两处灵气一清一浊,一阴一阳,正合天地相生相化之意。 按理说来,阵眼也应该有两处,一在山中,一在山下。 “那你猜猜,两处阵眼分别在哪儿”王教习故作高深地问。 陆九思道“这不是很好猜吗先生你先前让我们站在山门下,看看这大阵长什么模样,想必我们站着的位子,就是一处阵眼了。” “至于另一处,先生你领着我们下山,走了一路,从没在一个地方停上那么久。这里离山脚很近了,离阵眼也不远了吧” 王教习“” 陆九思见他神情微妙,谨慎道“先生我随口猜的,猜错了也不至于这样罢” 猜错倒还罢了。 关键是没猜错啊。 王教习深深看了他一眼。一样的天赋过人,随口胡猜就能猜到护山大阵的阵眼所在,很难不让他想到一位故人。 王教习摩挲着手中式盘,下定决心道“你上前几步,到前面那座下马坊旁上站好。” 寻常宗门外设有一块解剑石,示意一众修士到了此处便须解剑,不得佩戴兵刃进山。 学院的口吻还要大得多,不止在山门外设有解剑石,在山脚下更是立有一座牌楼。牌楼上书一行大字文武官员四海诸民至此下马。 气势堪比帝王陵墓。 陆九思走到牌楼边,扬手朝王教习挥了挥。 王教习开口道“你猜的不错,护山大阵确有两处阵眼,一在山门,埋了天关;一在山脚,埋有地轴。” “千年前,有邪魔为乱天下,玄武大帝将其镇伏,踩于脚底。邪魔为坎、离二气所化,一者形如龟,为天之关;一者形如蛇,为地之轴。当初设下山门大阵之人,从中取义,铸造有天关、地轴二物,以压阵眼。” “你正踩在地轴上面。” 陆九思一惊,想要往旁边避让。 “不用躲。”王教习云淡风轻道,“你现在就把地轴挖出来。” 陆九思讶异地看着他道“先生,可书上说,阵眼处通常是灵气交汇之地,轻易不能动的。这座大阵厉害得紧,就算要动阵眼,也不能让我出手吧” 王教习道“让你挖你就挖,我难道会害你吗” 陆九思心想也是,反正有王教习在一旁看护着,出不了大事。他咬了咬牙,问江云涯要来铁锹,狠狠铲了下去。 只铲开了一点地皮。 江云涯伸手道“小师叔,不然还是我来吧” “不。”陆九思深感威严受损,郑重地摇了摇头,又是狠狠一铲铲下去。 不出多时,他便挖出了个深约两尺的地洞,额头上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江云涯看得目不转睛,手指捏住了准备多时的方帕,小声地问“小师叔,那我帮你擦擦汗吧” 陆九思正要点头,铁锹入地时却是撞到一物,发出了沉闷的金铁之声。 “挖到了” 陆九思心中一喜,还没放开手中铁锹,一道白光就自地底钻出,陡然大盛。光芒之中,隐隐有一道蛇状黑影在空中腾挪翻转,将他整个人缠绕在其中,不得挣脱。 江云涯目光一变,就要出手解救,被王教习伸手拦下。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王教习啧啧道,“我在借大阵之力,助他开窍,你看不出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天关、地轴是唐宋墓葬中常见的镇墓兽,我借来用一用。 第一次收藏破万,很开心,谢谢支持,加更一章庆祝。也祝大家元宵节快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04 从发现陆九思一窍不通那日起, 王教习就茶饭不思, 又是唏嘘,又是不甘。 沉思数日后他终于想到个开窍的法子,自觉万无一失,这才把陆九思诓了过来试上一试。 “体内的关窍都是先天而生, 后天绝难改变。若想多通几窍,除非找到几位九品境界的大能,耗费半生修为替他疏通关窍,或是服用上品的灵丹妙药洗精伐髓,否则是千难万难。” “我向人打听过了,这两个法子陆家都找人试过,可惜没成。” 王教习面有得色, 对自己想到的法子极为满意, 要不是看身边的江云涯眉头紧皱、青筋直跳,怕对方暴起伤人, 他都想夸夸自己。 “我仔细想了数日,心道都说人力难以逆天,先天未通的关窍不可以人力强行疏通,那么” 江云涯斜睨了他一眼,手中剑气止不住地外泄,在地上戳出了五六个窟窿。 王教习咽了口唾沫,想到对方先前挖坑时一指一个的利索劲,只怕当真恼了,朝他身上一戳也是一个准。 他是修行阵法的, 不是锻炼体魄的,真要打起来,定然落了下乘,赶忙解释道“我便想着借这座护山大阵之力,替他通窍。一来阵法本身便是夺天地造化之力,比起人为,更亲近天然,不易损伤;二来这座大阵由我历年维护,我对阵中一草一木都了若指掌,要是当真出了差错,也能及时” “会出差错”江云涯将头一偏,只听到这一句重点。 王教习道“世间哪有绝对之事不过有我看着,想必也出不了大错。” 话音未落,便见白光之中的蛇影猛然向上一蹿,原本只有丈余的身形暴涨了数倍,瞬间高过了那座牌楼。 它的身影如同蟠龙,将陆九思卷在了其中,硕大的脑袋微微下垂,却像是在打量着被自己缠绕着的渺小人影。 “别动手,这就是地轴”王教习拉住江云涯,“此时看着凶恶了些,却是被金铁之气所激,正是要它对陆九思出手,方能打通他体内的关窍” 江云涯如何听得进他的解释 在他眼中,什么通窍不通窍的,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他在小师叔身边,自然能护得对方周全。那道蛇影分明危险得很,就该被他一剑斩作两断 王教习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拂过式盘。 江云涯眼前的天地立刻翻转,原本相距不过数丈的牌楼变得远在天涯,他指尖激射而出的剑气也失了方向,在林海涛声中湮灭无闻。 他眼神一变,当即咬紧牙关。 与此同时,王教习掌中的铁铸式盘微微一震,差点脱手而出。 “现在的年轻人,脾气也太暴躁了罢。”王教习握稳式盘,借来大阵之中的连绵群山,以山势之“镇”、“挡”,拦在了江云涯面前。 哪怕是几名九品高手联手破阵,这山势也能挡上一时半刻,王教习根本不担心江云涯能立刻出来捣乱,镇定地抽眼看向牌楼。 那丑蛇还抬着脑袋在半空中打转,就是不出手。 王教习正要暗中施力,低头一看,却见式盘上凭空出现了一道浅痕,从西南位直伸向东北角,割裂了整个地盘。 那道剑意犹止不住,直要从式盘上满溢出来,将天地都割成两半 王教习心疼不已,手指发颤地按在式盘上,神情如丧考妣。 这可是精铁所铸的式盘,修复起来不知要费多少工夫。他为了陆九思这个还没入门的弟子,算是下了血本了。如若这样对方还不能通窍,他他就吊死在这山门牌楼前 王教习咬牙切齿地再次催动阵法。 那条长蛇终于动了。 它直盯着陆九思,身影朝下一扑 却不是如王教习心中所想的那样以雷霆万钧之力一击,一举冲破陆九思体内的关窍,而是将那颗丑陋的大脑袋凑到了陆九思身边,扭捏地扑腾了几下身子,黏黏糊糊地将脑袋往他手心拱。 就像是在讨他欢喜,求他摸摸似的。 王教习“” 刺啦一声自手中式盘响起,王教习木然地扫了一眼,果然盘面上又多了道剑痕。 两道浅痕交错成了个大大的“x”,像是在嘲笑他的徒费心力。 王教习忍痛收了式盘。那道蛇影行将消失,依依不舍地在陆九思身上蹭了好几下,最后与白光一道没入地中。 “小师叔,你怎么样”没了王教习阻拦,江云涯立刻奔至陆九思身边,扶住了他的后背。 陆九思还有些晕头转向,想着先前浮光掠影般的遭遇,恍然道“还行” 他转头看向王教习,疑惑地问“先生,方才是怎么回事” 王教习也正纳闷呢。 他见过外敌入侵时那地轴的反应,当真是凶悍万分,张口便能吞下无数修士,扫尾就重伤无数高手,怎么这时乖巧得和家养的似的就连之前他更换阵眼,短暂地与对方接触时,也没见对方这么亲热啊 “出了点差错,咳咳。”王教习这时也没法得意地炫耀自己想出什么法子了,含混道,“好在没出大事。来,我替你探探经脉。” 他不甘心,想试试有没有成效。 手没沾到陆九思的衣角,对方就被江云涯半抱着转了个身。江云涯挡在两人之间,面色冰冷道“你离小师叔远一点。” 王教习“怎么说话的呢我是他师父,要教授他本事的,懂吗” 江云涯“我看你也没什么本事。” 此前对方差使他做这做那,他都无所谓。但要是对方有伤害小师叔的念头,哪怕一丁半点,他都绝对无法忍受。 王教习被这话一堵,喉头一哽,差点没吐出血来。 “我为他费心费力,连式盘都差点毁了”王教习悲痛欲绝,“你还嫌我没本事,好啊,好啊。” 陆九思见他连平日最爱惜的头发都忍不住揪断了好几根,心有不忍道“先生,你别气,他就是担心我,说话比较直。” 王教习“” “虽说出了点意外 ,但没人会嫌弃先生你的修为啊。”陆九思道,“那条蛇长得丑是丑了些,其实也挺挺可爱的。” “不教了。我不教了。”王教习甩手道,“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先生,你别走啊。” 陆九思挽留不住,又见江云涯面色铁青,只好在原地喊了几声。 王教习去意已决,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蜿蜒山道上。 “唉,你同先生闹什么别扭他那么大年纪了,就算本事不济,不能顺着他点吗”陆九思不知道王教习先前之举是有意助他通窍,没能成功,还以为是对方让他挖阵眼时出了意外,招来那条蛇影却没能及时制住,这才恼羞成怒。 江云涯僵着脖颈,一言不发。 “好吧。”陆九思放下手中铁锹,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道,“现下无事了,时辰又还早,我们找些事做做。” 江云涯见他双唇开合,心底似有种说不出的渴望腾升而起,叫他万分陌生。 他想到先前对方嘴角上沾着的一点油星,突然道“烧鸡。” 陆九思失笑道“你就想着吃啊行罢,正巧也到山脚了,不如我们叫上崔师弟,一起去福通楼吃顿好的,也算我没有食言了。” 他想着许久没吃的佳肴,更是意动,舔了舔唇道“走,带你快活去。” 王教习匆匆上山,倒不是真像自己口中说的那样不打算教陆九思了。 实在是之前那景象怪异得很,他一个人琢磨不透,没得法子,思来想去只好向祭酒大人求助。祭酒万法皆通,在阵法之学上的造诣比他只高不低,他看不出来的地方,对方兴许能瞧出些蹊跷。 王教习一路赶到了莫愁林,敲开祭酒竹舍的大门,连口水也顾不上喝,将方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胡闹”对方呵斥道。 王教习觑了对方一眼,见他神色是罕见的严厉。 “护山大阵主杀,那地轴化形后更是凶悍之物。虽说你手中有望山河,又如何能确保万无一失”奚指月道 ,“若是地轴被金铁之气所激,挣脱了阵法所制呢或是它出击时力道有失,不仅打通了关窍,还连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道贯通了,又如何是好” “阵法之学本就精微,体内关窍更是巨细难测,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你怎敢拿他人性命当作玩笑” 王教习被训得眼前一黑,手心发汗,才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太过自大。万一真的出了事,可就追悔莫及了。 “幸好、幸好没出事。”王教习抹了把汗,讪讪道,“那陆九思还生龙活虎的” 他想喝杯茶压压惊,就见祭酒伸指在桌上一点。 杯中水面原本泛着微澜,经他一点,转瞬便静了下来,有若平镜。 “看似无事,却也未必。你将他带来,我替他看看。” 祭酒事务缠身,却对学院弟子如此关心,叫王教习肃然起敬。他正要答应,想起自己离开山脚时听到的只言片语,犹豫道“陆九思应当去镇上吃喝玩乐了。难得休沐嘛,他又不是老僧入定的性子。” 祭酒抿了抿嘴角,神色稍霁。 “有他那个修剑的小师侄跟着,也不怕出事。”王教习多嘴了一句,“我从前只顾着钻研阵法,觉得找个道侣是没事白受罪。现下才发觉,找个道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我们这种学阵法的,找个剑修,正好相配。” “别的不说,需要挖个坑打个洞的时候,也不愁没人搭把手啊大人,你说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会开窍的,迟几章的事。 谢谢支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05 无想山下的小镇没什么特色, 因着有一条清溪从中流过, 便取名清水镇。 自从山上建了一所学院起,镇上的住户就鲜有耕种为生的了。一些诚心向道的,便上山去做个外门弟子或者杂使伙计,等着有朝一日能被仙人收入门下;一些不求长生只求富贵的, 就在山脚下开起了书坊、酒楼,乃至做起了皮肉生意,用他们的话说,是个人都有七情六欲,那仙女儿还会下凡和放牛的私会呢。他们做这点买卖,也是为了山上的仙人着想了 不止是学院中的教习和弟子有时会照顾他们的生意,那些远道而来求学问道的, 为了家中亲故前来祈福的, 都会在小镇上落脚。几代相传,镇上各行各业的买卖做得极为红火, 且都有了个中翘楚。 福通楼便是清水镇上首屈一指的酒楼。 除了菜式出新、味道鲜美,他家的服务也是一流的。伙计们个个衣衫崭新、精神抖擞,排成两列站在酒楼门口相迎,掌柜的也不像别家那样拿乔,反倒总是挤出一副笑脸倚在柜台边,要是看到熟客还会寒暄几句。 这日楼里的生意极好,掌柜的笑脸里多挤出了几道褶子,几乎能和那风干的橘皮媲美。 他目光一转,便瞅到位眼熟的贵客, 赶忙站直身子招呼道“陆公子,你怎么有空光临鄙楼啊” 他脚步腾挪,约有两百斤的身子比练家子还要灵活,眨眼就来到了对方身边,扬扬手挥开了准备上前伺候的伙计。 这客人矜贵得很,须得他亲自招待才能放心。 “掌柜的,好久不见,你这模样生得愈发富贵了啊。”陆九思拱手笑道。 掌柜道“都是托了公子的福啊。富贵些好,富贵些好” 陆九思问“还有雅座吗” 掌柜见他身边站着两名青年,一则剑眉星目,一则容貌俊美,都是同他一样的神仙样貌,当即恍然道“既然是公子要在楼中请客,哪怕是千难万险,我也得腾出个座儿来啊。这边请。” 他领人上楼时暗中观察,除了陆九思是熟客外,其余两人他都十分面生,应当没来过楼里。但不管是路过布置精巧的玄关,还是从大师手中求来的名贵字画,对方都没流露出丝毫的惊讶。 果然贵客的友人多半也是贵客吗 掌柜的一边在心中盘算,一边亲自推开雅间的房门“这是楼中最好的屋子,专门请大师测过风水,取了个吉利的名儿,叫轩。” 陆九思打断道“行了行了,这话我都听厌了,也没个新鲜的说辞。” 他在屋中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顺带着观察了一眼江云涯和崔折剑的表情。 果然这两位都是正经人,咂摸不出掌柜开的荤素不忌的玩笑。 “别白费那些个口舌了。”陆九思扬扬手道,“不如把你家的招牌菜报给他们听听。” 掌柜的能收能放,笑脸相迎道“我这楼里有川菜鲁菜淮扬菜,不管您二位是吃辣口咸口还是甜口,全都能包圆咯。陆公子不爱吃咸口,这我是记在心里的,您二位没什么忌口的罢” 崔折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江云涯却是横了掌柜一眼。 掌柜的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见过的客人千奇百怪,被平白无故横了一眼根本算不上事,顺畅地接上话道“要是没什么忌口,我可就自作主张推荐二位尝尝一道菜了啊。现下正是吃螃蟹的时节,有句诗叫橙切香黄蟹正肥,说的就是这时候的螃蟹一只只都养得膘肥体壮,若是蒸熟了敲开壳,那蟹黄又肥又美,像是刚切开的橙子一般” 陆九思听得嘴馋,不由舔了舔下唇。 江云涯心中一动,冷冷开口道“再多说些。” “啊”掌柜的愣了一愣,好在他准备的切口不止一套,张口便又道,“这古人又说了,食不加醋盐而五味俱全者,无他,蟹耳。 我这楼里的螃蟹全都是清蒸的,肉质那叫一个弹嫩滑美,保准您在别处吃不着这样的好味道。” “就要这个了”陆九思拍板道。 掌柜的喜笑颜开“楼里刚好进了一批阳羡湖的大闸蟹,我挑几只最好的,全都给您送来。” 陆九思想着他那么能说会道,这一样样招牌菜说下来,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上菜,便道“他俩都是闷葫芦,你也问不出什么花儿来。这样罢,我做个主,把你楼里的招牌菜全都送一样过来,不须做得多,只要味道好,如何” 掌柜的自然乐意,只有江云涯略感遗憾。 等掌柜的转身出去吩咐上菜了,他主动起身替陆九思斟了一盏茶,道“小师叔,你喝茶。” 陆九思也略尽地主之谊,替他和崔折剑都斟了一杯。 崔折剑坐立不安,朝四下看了好几眼,犹豫道“陆师兄,你托人传口信给我,说是有急事让我下山一趟。这、这是” “是挺急的啊。”陆九思看了眼房中的滴漏,“现在都快酉时了,如果不抓紧一些,可不是赶不上晚饭了吗” 崔折剑道“这口腹之欲,如何能算得上要紧事”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吧。古人也说了,食色性也,可见吃喝都是极要紧的事。”陆九思抿了一口茶,道,“他家的茶采的是学院半山上的新叶,比起那些名茶更有一番山野滋味,你们尝尝” 见崔折剑还是一副羞愧欲死、痛苦难当的表情,陆九思安慰道“再不行,我们叫点酒好了。你们剑修当中,不是还有位前辈叫酒剑仙的吗多喝点酒,没准你的修为又有进益了。” 崔折剑眉头一皱,虚心求解道“我倒不曾听说过。敢问陆师兄,这位前辈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又师从何人” “那兴许是我记错了吧。”陆九思打马虎眼道,“你整日在山上打铁,不觉得无趣得慌吗山下有那么多乐子,偶尔来一趟也无妨啊。再说来都来了” 别的话崔折剑倒未必听得进去,只有“来都来了”四个字击中了他的心。 是啊,来都来了,反正吃一顿饭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来都来了,即便现在就挥袖走人,在路上浪费的时辰也是追之莫及了。 “来都来了,那就吃一顿罢”崔折剑忍住悲痛,抽出腰侧长剑,“那上菜前的工夫,我先练一会儿剑。陆师兄,江师兄,你们随意。” 说着他起身走到一旁,噌的一声利剑出鞘,映得屋中满是清光。 江云涯若有意似无意地挡在陆九思身前,免得那些剑光会伤了他的眼。 “这剑舞得挺好看的。”陆九思边看边评价道,“崔师弟日日苦修,看来也颇有成效。” 江云涯道“我也会。” 剑修也分诸种境界。起初是修器,佩剑不离身的剑修多半便是这种境界,要靠多看、多摸、多练培育出与佩剑的感应,出剑时才能得心应手,没有滞碍。 像江云涯这样的,已经是弃剑修意的境界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光靠凝练的剑意就能伤人于无形之中。 还有更上一层楼的境界,却是传说中的剑仙。真到了那等境界,其实修的什么道也没太大差别了,阵法师可另造一天地,纵横捭阖;剑修也可以天地万物为剑,伸手一指,便断江截流,破山开海。 “舞个剑算什么”陆九思笑道,“你日后是要成为剑仙的,怎么就这点志气” 江云涯点了点头。 世间剑修八百万,真能踏入陆地神仙境,坐拥剑仙之名的却少之又少。 但对方说他能做到,他就能做到。 “你之前从手中弹出一道剑气,是怎么做到的不会割伤自己的手指吗”陆九思好奇很久了,这时想起便顺口一问。 他只盼着江云涯嘴上回答几句,对方却主动得不行,展开双手摊在他面前道“不会的,小师叔你看。” 十指指尖看着都白净细滑,没有一道伤痕。 “剑气是心中想着,便能从指尖出来。”江云涯低头道,“小师叔,你把手放在我的手心上,就能察觉到了。” 陆九思想要婉拒,看他神情诚恳,便依言翻过手掌,把掌心贴在了他的手心上。 江云涯原本想让他将手掌悬空,离自己的掌心半寸,就能感应到离体的剑气了。这时手心一紧,意外贴上了对方温热干燥的手掌,登时有些慌乱无措。 “怎么了不成吗”陆九思等了半晌,不见他动作,偏头奇道。 “不、不是不成。”江云涯双颊飞红,好在低着脑袋,没给旁人看见,声音有些蹊跷地发闷,“我、我可以” 屋中三人正在各自忙活,上菜的伙计已经来了。 来的不只是伙计,还有掌柜的和一众酒楼新聘的乐师。掌柜的原想让这些据说是业内好手的乐师来雅间吹拉弹唱,给贵客们助助兴,一推开房门,还没来得及介绍呢,就见到屋内别有一番美景。 那名看着粗眉大眼、一身正气的客人正拔剑斩空,神情专注,好似眼前就有个要全力以赴应付的仇敌。 他见多了的陆公子呢,正和另一名貌美的客人凑到一处,脑袋搭着脑袋,小手握着小手,模样要多亲密有多亲密。 掌柜的当场就想关门退下,但开门的声响已经吵到众人,陆九思抬眼看了过来。 掌柜的只好硬着头皮让伙计上菜,将一众乐师挡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没打扰三位的雅兴罢” 作者有话要说  *张岱蟹会。原文略有差别,其实除了螃蟹之外,他还说了蚶一种扇贝。我是在软文里看到的,顺手查了一下,那些卖螃蟹的营销号删了一小截,只留下蟹了,可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06 “没事, 进来吧。”陆九思坐直身子, 对掌柜道。 掌柜的跟在上菜伙计身后进屋,边走边察言观色。熟客陆公子倒没什么表示,他身旁那个容貌昳丽的公子哥儿却斜眼望来,目光如刀。 掌柜的恍然大悟。 怪不得先前他在问众人喜欢吃哪一口的时候, 这位也冷冷扫了他一眼。 瞧瞧,那话能是他问的吗 他配记得陆公子不爱吃咸口吗 人俩正蜜里调油、焦不离孟的,吃穿用度自有这位照料,用得着他来越俎代庖吗 “这上的都是楼里的招牌菜,您几位试试味道如何。” 掌柜的告诫自己谨言慎行,恭恭敬敬地搭手站在两人身边,只当自己是个会说话的泥塑木偶, 再不敢殷勤招待了。 陆九思扬手招呼崔折剑道“崔师弟, 别练了,先来吃菜。” 又未雨绸缪地按住江云涯的小臂道“今日是我做东, 你就好好吃,不许替我夹菜。” 崔折剑还没练完一套剑招,江云涯不愿放弃布菜的差事,两人的面色都透出些不情不愿。 陆九思左劝一句,右劝一句,把两人都拉入座。 他挑了只个头大、分量足的螃蟹,掰下蟹脚蟹钳,掀开蟹壳,拿了银勺, 把不能吃的蟹腮蟹肠细致地挖了出来,这才把处理好的部分放到江云涯盘中。 “配上他家的菊花酒,别有一番风味。”陆九思期待地问,“好吃吗” 江云涯垂下眼,密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小声道“嗯。” 陆九思笑道“你都没吃。”说着又掰断了一只蟹脚,拆出壳内鲜美白嫩的蟹肉,一并放到他的盘子里。 对着崔折剑不必照料地那么细致,说些剑林掌故,就引得对方目中有神,暂时忘了剑招的事。 掌柜的站在一旁,看他谈笑风生,转瞬间就安抚好了两人,心中啧啧称奇。 难怪这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都能坐享齐人之福,还不是因为艺高人胆大吗 换做是他,连家中悍妻发火都扛不住,何德何能左拥右抱,还都不翻船啊。 掌柜正在艳羡,忽的听陆九思问“掌柜的,门外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门外站着的有男有女,看衣裳打扮也不像伙计。陆九思照顾好了两人,才开口问掌柜。 掌柜道“是蓟北道来的乐师,听说在那边很有些名气,吹拉弹唱都在行得很。” “蓟北道啊那可远了。 ”陆九思道。 掌柜道“可不是呢,听说是遭了大灾,好多人都南下逃难来了。我看他们有些手艺,又拖家带口的,就让他们留下来唱点小曲儿,也混口饭吃。” “掌柜的还挺心善的啊。”陆九思笑了笑,“怎么不让他们进来” 掌柜谨慎道“怕您几位听不惯那边的曲儿。” 陆九思道“只听过有吃不惯的菜,没听说有听不惯的曲儿啊。让他们进来吧。”后一句话问的是江云涯和崔折剑“你们听曲儿吗” 崔折剑道“陆师兄” “我知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嘛。”他一开口,陆九思就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你要不要换一个说法” 崔折剑面上一红,支吾着不出声了。 “这曲儿当真不登大雅之堂。”掌柜的想到这群乐师惯常唱的曲子,额头上不由冒出了些细汗。 陆九思拍手笑道“好呀。不瞒你说,那些清雅的古琴曲,我还听不懂呢。” 掌柜的用袖子抹了把汗,道“这” 陆九思转头对一众乐师道“你们只管唱拿手的,若是讨得这两位欢心,我自有赏赐。” “陆、陆师兄,这不妥吧”崔折剑到底老实,听得掌柜的说这群乐师是逃难来的,心中便有些同情,这才没拦着他们进屋。听得陆九思要他们讨自己欢心,不免又别扭起来。 “行吧,那用不着讨你喜欢。”陆九思知道他就是根铁铸的烧火棍,一身正气,怎么掰也掰不折的了,便道,“只讨他喜欢,成不成” 江云涯应了一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满脑子都是对方先前那句“只讨他喜欢”,心下松快,好似要飘到云间雾里。 陆九思拍了拍手,那群乐师便鱼贯而入。 十来人热热闹闹的在雅间的下首坐下。有的抱琴,有的拉弦,一名妙龄女子抱着琵琶坐在当中,抬头望了掌柜一眼。 掌柜阻拦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他先前还在羡慕陆公子长袖善舞呢,这位怎么这么想不开,要听那些戳人心窝子的小曲儿啊。 若是待会儿阴沟里翻了船,不会怪罪到他头上吧 “您三位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掌柜道,“楼里还有事,我这” 陆九思道“掌柜的忙去吧。” 掌柜的转身一合上房门,就听得屋里“铮”的一声响,是琵琶开场了。 陆九思吃着蟹肉,喝着小酒,正要眯眼享受小曲儿,见得那长得文文静静的姑娘手指一拨,琵琶声中仿佛有金戈铁马,在屋里猛地炸开了。 对方一开口,便是凄凄楚楚的调子。 “ 你将这言儿语儿,休只管牢牢刀刀的问,有什么方儿法儿,解得俺昏昏沉沉的闷,俺对着衾儿枕儿,怕与那腌腌臢臢的近了,谈什么歌儿舞儿,镇日价荒荒獐獐的混” “这曲子”陆九思只觉一言难尽,半晌回过神来,坊间最爱听的好像确实就是这种曲儿。兴许是家中的事都乏善可陈,便尤其爱听那些书生小姐花前月下的故事。 崔折剑已经把耳朵捂上了,好似担心听了小曲真的会耳聋似的。 江云涯看了看那唱曲儿的女子,觉得对方样貌平平,放心地转头看着陆九思。“这曲子怎么了” 陆九思简而言之道“讲的是负心汉的故事。” 他以为江云涯不会再问,对方却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目光灼灼“小师叔真是博闻广识,连这也知道。” 如此一来,陆九思只好道“我在话本里看过。”随后三言两语把那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说了。 约莫就是身在乐籍的女子邂逅了个风流倜傥的落魄书生,两情相悦,就倾尽家产解囊相助,让那书生上京赶考。没料到书生一去不回,女子几经周转打探到书生的消息,对方早已高中,有了千金家资,百亩良田,三妻四妾,儿女绕膝,反倒嫌弃起找上门来的女子不知情识趣,损害他的官声名节了。 女子胸中郁结,便作了这首叨叨令,痛斥那书生负心薄幸。 “吃菜吃菜。”陆九思觉得这种故事也没什么新意,便招呼道,“别光顾着听曲儿。” 江云涯不知为何侧耳听得认真,忽然道“那女子的心思,倒同我有些相像。小师叔不在的时候,我也镇日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吃什么也觉得没有滋味,连剑也不想练了。” 陆九思心中一凉,筷子没拿稳,从手里滑了下桌。 江云涯眼疾手快地稳稳接住,把筷子递还给他。 正当此时,那唱曲儿的姑娘歇了口气,却是一段唱完了,又咿咿呀呀换了另一段。这段倒没那么语调铿锵,仿佛咬牙切齿地要生啖那负心汉的血肉了,只凄凄惨惨的让人牙酸。 唱词一会儿是什么“你听那金儿鼓儿每日里丁丁东东的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的咿咿哑哑的浪”,一会儿又是“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过寒寒酸酸的样,也念我肠儿肚儿可怜杀痴痴呆呆的望” 陆九思慌忙摆手道“行了,换首曲子吧。” 这曲子听得他头皮发麻,心脏直跳,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 江云涯眼珠微转,见一众乐师低声商量着换曲,叹了口气道“小师叔不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陆九思斟酌着说,“就是觉得有些腻歪。” 江云涯点了点头“是了。我若是那女子,便一剑将书生杀了,哪有这许多絮絮叨叨的话。” 陆九思被他的话吓得一愣,抿了口酒压惊,才道“也不必那么狠心吧。” 江云涯皱了皱眉,仿佛不明白对方为了什么要斥责他。他想了想,解释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书生欠了女子的钱,女子朝他讨要,他就应该还。若是不想还,那被人杀了也无甚可说的。”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陆九思松了口气。 江云涯又道“再有,曲子里说他们两人私定了终生,既是约好的事,那就没有不做到的道理。书生要同旁人在一块儿,女子倒不如杀了他,死后合葬在一处,也算是终生了。” 陆九思“” “我吓着小师叔了吗”江云涯替陆九思把喝光的酒满上,笑了一笑。 陆九思小声问“你我没约定过什么终生吧” 江云涯正色道“我和小师叔怎么能和曲子里一样呢” “用不着约定,我们本来就要一起过一辈子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学校,路上耽误了半天,来迟啦。抽50个小红包补偿 西征随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07 崔折剑见两人面色凝重, 像是在讨论经义道法, 便放下捂耳的双手,凑热闹道“陆师兄,江师兄,你们在讨论什么” 江云涯“怎么对待负心汉。” 陆九思“” 崔折剑听得似懂非是, “哦”了一声。他凝神一听,见弦乐声停了,趁机提议道“陆师兄,我们在休沐的日子下山吃喝,已属不该,这些丝弦之乐还是免了吧。” 他怕自己一人的分量不够,思前想后搬出了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听闻祭酒当年下山历练, 三过乐坊而不入。哪怕旁人数次相邀, 祭酒也不曾动摇丝毫。我们身为学院弟子,自当向祭酒大人学习, 这些靡靡之音,还是不要听了。” 陆九思也担心他们再唱些男欢女爱的小曲儿,会愈发坚定了江云涯杀了负心汉的心思,当即附议“你说得对。” 他想招手把这群乐师送走,江云涯先行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臂,问“小师叔为何如此看重那人” 陆九思疑惑道“谁祭酒” 江云涯“嗯”了一声。 陆九思避重就轻,指了指崔折剑“不止我一人尊敬祭酒啊,你问崔师弟,他是不是也觉得祭酒高山仰止” 崔折剑立刻应声道“是。” 江云涯道“小师叔对王教习都不曾这么尊敬, 也从未提起教习便夸。” 陆九思还没想出应对的说辞,崔折剑主动替他解围道“学院中的其他教习是教习,祭酒却只有一位,这不好相比的。” “难道不是因为他对小师叔格外用心吗”江云涯道。 那些事他一桩桩一件件都看在眼里,如果说对方对学院弟子都照拂有加,为何不赠书给他,不邀他多去竹舍坐坐分明他也是被教习认定是天资卓绝的弟子,为何对方从来不多看他一眼 小师叔也是这样的。每当他们两人在一块儿,小师叔的眼里就看不见旁人了。好像连他都是多余的,他接受不了。 陆九思问“祭酒大人不也请你们吃饭了吗” 崔折剑点头道“是的我没想到大人竟如此平易近人我说错了吗” 江云涯冷冷扫了他一眼。 “祭酒品行高洁,对所有弟子都一视同仁。我们因此格外尊重他,也是应当的。”陆九思权衡轻重,祭酒不在这里,江云涯在,还是先顺着后者的心思要紧,便道,“祭酒不爱听曲儿有什么干系你爱听,那就让他们继续唱吧。” 又招呼道“吃吃这个卤鸡爪,特别入味。” 江云涯闻言心情好了许多。 好像对方在“祭酒不爱听”和“他爱听”之间做了选择,最后还是顺着他的心思让乐师们继续唱曲儿,这件事极其重要似的。 “小师叔也吃。”江云涯笑着也给他夹了一夹。 屋中的乐声停了又续上,崔折剑发觉自己做了一番无用功,懊恼地低头继续默背剑诀。捂上双耳之前,他似乎听到了笃笃的啄木声,便偏头朝窗外看了一看。 雅间的窗子是合上的,透过薄薄的窗纱,依稀能看到个巴掌大小的黑影在窗棂之间打转。 “咦” 崔折剑起身走到窗边,支起了窗子。 一只纸鹤挥动双翅,从窗隙间翩然而入。 “这是祭酒大人的传音术吧”崔折剑看那纸鹤样子眼熟,和在祭酒屋中见过的那只如出一辙,都是翅尖上带着点金光,灵动可爱。 他伸出右手,那纸鹤却绕过了他的手臂,没有停下。 看来祭酒不是想传话给他。 崔折剑略感遗憾,提醒屋中另外两人道“陆师兄,江师兄” 陆九思回头望来,看见那纸鹤,心中暗道不妙。 不消多说,这纸鹤定然不是传话给江云涯的,那就是传给 “不是说他一视同仁吗为何单单传话给小师叔” 那纸鹤虽说附有灵气,看着栩栩如生,却到底不是活物,不会看人眼色。它自顾自飞过江云涯的肩侧,还没落到陆九思掌心,就被人一手捉住。 江云涯握住纸鹤的一翅,任它绕着自己的手指翻飞,双眼看着陆九思道“小师叔” “你先放开它吧”陆九思看那纸鹤扑腾得可怜,忍不住道。 江云涯对待活人都没什么怜惜之情,更不必提一个死物。但他又不愿违背陆九思的吩咐,抿了抿唇,还是松开了手。 他一松手,纸鹤便跌跌撞撞飞向陆九思。 纸鹤的左翅被捏得略微变形,没法在空中保持平衡,一被陆九思伸手托住就不再扇动翅膀,乖巧地停在掌心,还低下头在他的指缝间啄了一啄。 崔折剑称奇道“千里传音的纸鹤竟如此逼真” 江云涯“”他后悔了。早知如此,捏碎了便是。 那纸鹤停在陆九思掌心,神气活现地迈腿从掌跟走到指尖,又绕了一圈走回来,就是不开口说话,引得崔折剑万分好奇。 他弯下腰凑近了看,好奇道“陆师兄,这纸鹤上是有什么禁制吗为何它还不开口说话” 陆九思也不太明白,不过他宁愿这纸鹤不开口,免得说出什么不便叫人听到的话。“兴许有吧我先收着,等回山了再问问。”说着便要把纸鹤揣进怀里。 “千里传音之术,为了避免被不相干的人截住,有的会设有禁制。”江云涯道,“只有被传音的人让它开口,它才会张嘴说话。” 崔折剑佩服道“江师兄修习剑法,没想到对这等妖族术法也有所涉猎。” 江云涯没有答话。 他对妖族术法一无所知,之所以明白千里传音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是在那间竹舍里见过,又见陆九思感兴趣,才特意去翻了典籍。 妖族的术法本就难懂,他看了不少书才弄清个大概,全部生硬地记下。 他偷偷在屋中折过不少纸鹤,只是大多模样古怪,口舌也笨拙,张口闭口能说好的也只有“小师叔”三个字,便都尽数毁了,没同旁人说起过。 “只要小师叔让它开口,它就会开口。”江云涯重复道。 陆九思左右为难。 要是不当着他们的面,让纸鹤传音,就显得他和祭酒之间似乎当真有些说不清的事。可要是让纸鹤开口,万一对方当真传了什么了不得的话,那就是坐实了啊。 要是好巧不巧,纸鹤也说出“做一辈子道侣”这样的话 他感到脖子有些发冷,伸手摸了一摸。 要不然他还是冒着会让江云涯不快的风险,先把这只纸鹤塞进怀里吧。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那只纸鹤忽的站定,仰头冲他“啾”了一声,随后开口道“我故意先不说话,有没有被吓到呀陆九思,我好想你啊。” 陆九思“” 崔折剑也愣住了,原来纸鹤身上没有设下禁制,只是说话的人有意沉默了一会儿吗 祭酒竟是这样的人吗他竟能说出这种话吗 “听说你们今日休沐,为什么还不来找我玩儿你明明答应过大人唔,他不让我说,那你明明答应过我,得空了就来陪我的,修道之人要讲究诚心,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那纸鹤在陆九思掌心跳了几跳,又发出稚气的童声“我在后山捉了一只小麻雀,现下关在笼子里,养得肥肥胖胖的,等你来了,可以一起喂它吃的。” “但你千万不能让我再去捉一只,这只就是大人帮我” “大人,你到底让不让我把话说话啦”小道童的声音听着很是气急败坏。 他像是抱着纸鹤跑了开去,静了会儿,才欲盖弥彰地匆匆结尾道“这只纸鹤是我从大人房里偷来的,他刚刚才发现嗯,就是这样。总之你有空,就来找我呀。” 纸鹤终于不再说话了。 雅间里也彻底安静下来。 崔折剑愣了好久,才不敢确定地问“这是祭酒大人身边那个小道童吗” 陆九思“对。” “哦。”崔折剑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是他偷了大人的纸鹤给陆师兄传音,让陆师兄去找他吗” 陆九思“没错。” 崔折剑末了道“能和祭酒大人身边的人多亲近亲近,也是桩好事。我家有一位师叔祖拜师不得,就是先同对方的仆僮结拜为兄弟,随后再徐徐图之。陆师兄若是有朝一日得了大人青眼,私相授受” 咔啦 三人身前的木桌顷刻间自中间裂开,一道剑痕如沟壑般将整张木桌割裂成了两半。 两张半桌先是静了一会儿,随即齐齐朝外倒下,连带着桌上的碗筷盘碟一股脑全都落在地上,砸了个稀碎。鱼肉蔬果、酱末汤汁更是涂抹遍地,美不堪言。 “这菜才吃了一半。”崔折剑沉痛惋惜道,“真真浪费了。” 江云涯的面色比起山雨欲来前的天色还要暗沉,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见着落在脚边的蟹壳。那是小师叔亲手替他剥的,他还没来得及吃。这时也吃不了了。 他闷声道“不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红包好像不如加更有诚意:3」 我加更啦以后不出意外的话是在零点左右更新,睡得早的姑娘可以第二天早上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08 满地狼藉。 乐师们停下了演奏, 纷纷放下乐器站起身。 崔折剑严肃道“江师兄, 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你我虽是修道之人,追求的是大道飞升,却也不能不知民间疾苦。春种秋收,暑热冬寒, 这一桌菜能摆在我们面前,实属不易,你即便不爱吃,也不能这么糟蹋粮食。” 他想到屋中的乐师都是逃难而来的灾民,为了温饱不惜离家万里,更是感到气愤。 他一手握住剑柄,看向江云涯道“江师兄, 我说的话你若是听不进去, 即便我修为不如你,也要打到你听” “崔师弟, 别动手”陆九思见他一脸正气,手按剑柄,眼看就要替天行道了,忙开口劝阻道,“他不服教,我说他就是了,动手做什么” 崔折剑面色稍缓,点头道“陆师兄,你要好好教教他” “唉”陆九思叹了口气。 说是要劝江云涯, 他心中也没个底。 别的不说,连对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都不太敢确定。万一说错了话,火上浇油,那可如何是好 他绕过地上的碗碟走到江云涯身边,犹豫着问“怎么就不吃了” “陆师兄”崔折剑道。 “好、好。”陆九思板下脸,正色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诗你听过没” 江云涯点了点头,道“小师叔教我背过的,后两句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陆九思奇道“你知道” 不等他再搬出大道理,江云涯就在满地汤汤水水前蹲下了身。 他用练剑练出的好目力在一地狼藉中搜寻,找出个硕果仅存的橙子,伸手捡了起来。 “我错了。”江云涯小声道,“小师叔教过我,不能浪费粮食。我没忘的。” 他握着橙子,在袖口使劲擦了擦,抬头看向陆九思“小师叔不要生气。” 陆九思道“我没生气。” 兴许是相处久了,江云涯在他面前都是一副乖巧听话,百依百顺的模样,他都快忘了对方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那道剑气要是劈歪了,恐怕能把七八个人拦腰斩断,亏得这是在酒楼雅间,不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陆九思感到了一丝后怕,手指一动,便要把那罪魁祸首的纸鹤收进袖中。 “陆九思呀,要来找我啊” 纸鹤的身子被他用手掌整个包住,最后冒出来的那声告别还是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江云涯目光一转,盯着他的袖口看了半晌,平静道“这桌菜不能吃了。小师叔还饿吗我去让他们来收拾收拾,再上几样菜。” “我不饿了。”陆九思把袖口朝内折了一折,原本还想把手负到身后,在对方的注视下只得放弃。 江云涯道“那就让他们再上一壶茶水,并几样清爽的小菜,清清嗓子。好吗” 他上前几步,拉起陆九思的小臂,将那枚橙子放上了他的手心,随后转身出了屋子。 江云涯反手合上雅间的门,沉默地站在走廊上,半晌才摊开掌心。 那只苍白的纸鹤就安静地躺在他手心,翅膀歪斜,模样看着十分可怜。 就是这么个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小玩意儿,在他眼里却比枪戟棍棒、刀山火海还要危险。如果不是担心伤到对方,应该被剑气搅成碎片的应当是这只纸鹤才对。那满桌饭菜不过是遭了飞来横祸。 一地狼藉也没能消弭他胸口的郁气。 那股郁气就像是一块千斤重的巨石,悬在他的心头,拉拽着他朝暗无天日的深渊直坠下去;又像是地底灼热的岩浆,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灼得皱成一团,不知道要按住哪一处,才能稍稍缓解从未感受过的酸胀难当。 “不问自取是为偷。”江云涯自言自语道,“会让小师叔讨厌。” 他捏住那只纸鹤的翅膀,指尖微微颤抖。 被对方厌恶,是他所有噩梦中最为可怖的一个。 他不知道要拿这只纸鹤,拿那位看似光风霁月的祭酒怎么办才对。 说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好。 “堂堂魔主,竟沦落至此,真叫人欷歔。” 雅间的房门又被人从内推开,先前唱了一曲叨叨令的女子踮脚而出,走过他身边时嗤笑了一声。 她的样貌并不如何出众,走在闹市也不会引得登徒子调戏。但坐下时不觉着,行来时步态妖娆,从指尖到发梢都有一股奇妙的韵律,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江云涯只多看一眼,神情便是一变。 “你是浮阎岛的人。” 女子怀抱琵琶,轻轻拨了一声,笑道“不是从岛上来的,难不成当真还是从蓟北道来的” 蓟北道干瘠苦寒,人烟稀少,却有一处离浮阎岛最近的港口。许多魔修渡海而来,便会在蓟北道上岸。 “魔主就不问问,我等为何离岛”女子问。 江云涯道“你们爱走便走,爱留便留,与我何干” 女子足尖一点,绕着他转了半圈,裙摆微荡。“在岛上的时候,我也曾人说过魔主的身世,岛上众人与魔主自是没什么情分。况且那位大人死后” “他没死”江云涯冷声道。 “好,自那之后,魔主更是在岛上杀了不少人。我等自然不敢奢望魔主能关心我等的死活。” 女子偷偷觑了一眼,他的神情冷漠,正和印象中浴血而出的身影相合,倒是片刻前在屋中那个看着乖巧懂事的人,令她感到万分陌生。 浮阎岛上出来的,哪一个不是披着皮囊的恶鬼 当初岛上纷争,那位大人意外离世,眼前这位魔主可是血洗了数十处洞府,出手之狠辣,手段之血腥,连一众魔修都觉得心惊胆寒,闭门不敢出,唯恐遭了横祸。 今日莫说只是浪费了一桌饭菜,即便是杀尽了楼中的人,这位也不该眨一眨眼才对。 “若不是小师叔不喜欢我杀人,今日你已经死了。”江云涯任她打量,神情不变道,“不管你们到此处是为了是避祸,还是另有所图,只记住一点离那屋里的人远一点。” 女子抚胸一叹,似是当真被他吓到了,嘴角却仍是噙着笑意。“好,我等都记住了,全凭那位的面子,今日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他。” 江云涯道“不必。他用不着你们报答。 ” 女子笑吟吟道“我看魔主对他在意得很,敢问一句,魔主与他可是道侣不成” 江云涯眉头微皱。 “若是道侣,我也好叫几位姐妹知道,莫再打那位公子的主意了。”女子见江云涯沉默不语,又试探着道,“即便现下不是,他也该是魔主的心上人罢” 江云涯道“如何算是” 女子道“便是同我先前唱的那支曲儿一般,见不着时想煞了他,茶饭不思。见面前止不住心中惴惴,唯恐粉敷得不够足,胭脂点得不够好。真要见上面了,这些却也都顾不得了,满心满眼只有他。” “入秋了怕他冻着,三伏天总想着他会不会闷热,日日都愿替他备着一碗冰镇酸梅汤。” 江云涯道“这倒不必,我取了大雪山上的坚冰藏在窖中,断断不会热着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问“会不愿他多看旁人一眼,多夸旁人一句吗” 女子笑道“何止呢光是想着他会同旁人欢好,就恨不得将那人的双眼挖了,四肢斩了,便是爬也爬不到他的身边才好。前生今世,八荒,能和他好的只我一个。” 两人都是浮阎岛上的人,任这话中血气森森,也没觉出不对味。 江云涯点头道“如此说来,小师叔就是我的心上人。” “不过我没想过同他”他回忆着看过的诸多话本,又思及女子口中的话,“没想过同他欢好。” 女子一愣,按在琵琶上的手指微微发僵,随后猛地一拨,笑声如银铃。 “堂堂魔主,竟连情爱的滋味也不懂吗” “陆师兄,江师兄怎么一去多时,还没回来”崔折剑看了眼屋外,道,“不如我去找找他” 陆九思沉吟道“我和你一起去吧。也不必上什么茶水了,我们换个去处。镇北有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子,味道很是不错,我们带些回去,晚上饿了还可以吃。” 两人起身,正要出屋,那群乐师也纷纷跟上了。 陆九思回头招呼道“你们不必跟着。” 他想起还没给这群人打赏,便摸着袖子道“赏给你们咦” 赏银还没摸到,他先发觉那只被收在袖中的纸鹤不见了。 什么时候丢的 是江云涯把橙子给他那会儿拿走了 崔折剑见他半晌没拿出赏银,以为他忘带了,便从自己怀中取出银两道“陆师兄,我这也有钱。” 陆九思笑道“我忘了,你也是个小财主。” “一人一份。”崔折剑对乐师们和气道,“你们紧着点用,够几个月吃用了。” 乐师们面面相觑,神情都有些古怪。其中一名手持二胡的老者清了清嗓子,上前福了福道“多谢公子。我等不缺这点银两。” 老者朝另几人点头示意,几人脚步一移,封住了他们出屋的去路。 “公子若是有心相助,不如随我等走一趟。” 崔折剑不解道“去哪里我和陆师兄明日有课,还得赶着回山呢。” 陆九思面色凝重,拉了一把他的衣袖,低声道“他们站着的位子不对。是六煞阵。” “他们是魔修。”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让大家赶作业,现在因果报应,轮到我自己了压力有点大,又不想断更,写得很艰难,望见谅qq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09 这群魔修倒是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 先前江云涯还在屋里的时候, 十来个人装得像模像样, 拉琴的敲鼓的唱曲儿的,唱念做打俱是一流。等江云涯一走,便猝然发难,显然是不把崔折剑放在眼里了。 陆九思知情识趣的把自己摘了出去。 他这样的, 不给崔折剑添乱就不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战力。 “诸位这是个什么意思”陆九思边说边退,悄然朝房门挪了几步。 那老者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觉得他的举动无济于事,拱手答道“我等有桩事想要麻烦两位。” 陆九思问“什么事” 老者道“我等远道而来,原本并无意打扰。只是方才听两位闲谈,才知两位是学院弟子。我等虽常年不出浮阎岛, 也曾听闻学院” “他们从浮阎岛来” “他们是魔修” 崔折剑恍然大悟, 屈指一弹,长剑出鞘。 剑光有若霜雪, 将他整个人照得正气凛然,威不可侵。 崔折剑横剑于胸,对陆九思道“陆师兄,你且站在我身后。”又转头看向一众魔修,堂堂正正道“清河道崔折剑,向诸位请教。” 陆九思“” “公子不必如此戒备,我等并未想要动武。”老者缓缓道。 陆九思相信老者说的是真话。否则以他的修为和崔折剑的反应速度,他们两人已经够死上百八十回的了。 他嘴上道“也就是我和崔师弟脾气好,否则遇上个性子急的, 早就同你们大打出手了” 目光却是一转,估量着自己和房门的距离。 老者客客气气道“多谢两位公子高抬贵手。” “我等原在岛上苟且偷生,不料忽逢剧变,只得仓促渡海,才保住一条性命。”老者唏嘘道,“可惜为了保命,不免受人钳制,任人差遣,这才漂泊万里来了此处。” 崔折剑道“那你们路上的花用” 陆九思直白道“那又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老者道“我等须得带一名学院弟子回去,才能复命。先前听二位的说法,二位都是学院中人,任谁和我等走一趟都可。” 陆九思喝道“你们要对学院不利” 崔折剑也回过神来,眼前这群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修,即便万里跋涉,也不缺钱财,再不济杀人劫货也就是了。 “身为学院弟子,怎能与你们狼狈为奸”陆九思眼看自己离房门只有一步之遥,当机立断道,“崔师弟,打那个有胡子的,破他阵眼” 说着转身一扑,撞向房门。 崔折剑屈指一弹,长剑出鞘。 他目力甚好,夏日可空手捕蚊。此时打眼就看见了乐师中五男两女,其中四个有蓄有胡须。“陆师兄,打哪个” 陆九思“丑的” 崔折剑“” 陆九思“头顶瓜皮帽的” 崔折剑手腕一抖,剑光激射,直冲那顶墨绿色的瓜皮帽。 几人当即变阵回护。但崔氏家学渊源,剑法造诣之深,岂是他们这些寻常魔修能企及的只见剑光杳若流星,倏忽而至,悄无声息地就击中了那名魔修的面门,连带着他头顶的绿色瓜皮帽也被剑气掀翻了下来。 崔折剑长剑一挑,那瓜皮帽顺着剑锋滑溜地滚了下来,落在他手中。 他愣了一愣,长剑顺势挑起,另一手捞住了那顶瓜皮帽。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陆九思刚碰到房门,肩膀便被一双枯瘦的手按住,往回一带,猛地跌了几步,直退到墙边。 “公子为何不愿与老夫为善”老者收回双手,拢在袖中,慢吞吞道。 陆九思看他的意思,是不可能放自己离开房中了,便实话实说道“一女不事二夫,正邪也不两立,我为何要同你好” 老者唏嘘道“形势比人强。” 他略一挥手,几名魔修脚步微错,雅间中的气息为之一滞。 “公子既然认出这六煞阵,自然也该知道这阵法的效用罢”老者问。 陆九思点头道“当然。六煞位原是八宅风水之中的一个凶位,王公阳宅秘术有言曰五鬼为灾,当修生气以降之;六煞为祸,亦修延年以制之。 说的就是六煞位大凶,需要修福积德才能压住风水。” “凡夫俗子不明其意,以为六煞就是六样凶煞之物,故而又有以暴毙的六畜为六煞者,实则都是望文生义。” 提起阵法,陆九思如数家珍“百年之前,有阵法师从八卦九宫中取义,创下这六煞阵,主的也是一个祸字。比起大凶之阵,这六煞阵并不暴戾,却万分阴毒。一旦被困在阵中,身遭的灵气便会朝外散逸,终至无一丝灵气可用” 老者点头道“公子所言不错,这就是六煞阵的效用了。” 说话间,崔折剑手中剑光渐暗,却是渐渐力不从心,被几人缠在了阵中。 陆九思扬声道“崔师弟,你感觉如何” 崔折剑皱了皱眉“不太妙。” 老者道“此时只是灵气流转受阻,待到阵法持续一炷香的工夫,身遭的灵气全都散逸,二位便是案上鱼肉,任人宰割了。” 陆九思的目光扫过房中几人。 他原本想要拖拖时间,等江云涯回来。只要有江云涯在手,别说是区区几个魔修,就算整座浮阎岛的恶徒都上了岸,对方也能在其间杀个七进七出。 但说是去叫点小菜的人迟迟不回,也不知是被什么狐媚子绊住了脚。 他想出屋求助,眼下也极为困难 “二位公子还是早做决断的好,不如放下兵刃,与我等同去罢”老者言辞甚是恳切。 崔折剑眼下还能护着两人,但恐怕也是朝不保夕。 陆九思心思急转,看着那座六煞阵,隐隐有了个想法。旁人不察之下,兴许都会受这座阵法所制。毕竟修士虽然能纳天地灵气于体内,化作自身真气,凡胎能容纳的真气却极有限,依旧需要源源不断地补充天地灵气。 许多世家大族、强盛宗门都盘踞在洞天福地,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一旦被阵法所制,与天地灵气隔绝,若非极其强横的修士,都会渐而力尽不支。 但他和旁人不同啊。 哪怕把他扔在世间灵气最充沛的洞府,他也不能吸纳那些灵气为己所用。 他本身就自带了一阵六煞阵,还怕旁人再设一座吗 老者等待片刻,许是失了耐心,上前一步,伸手便欲抓住修为较弱的陆九思。 “你别过来”陆九思脚步一退,反手撑在壁柜上,花容失色道,“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公阳宅。百度到的,简单查了一下是今人根据民间抄本整理得到的文本。王公其人据整理者说是乾隆年间人,精通八宅风水。 甚为短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10 陆九思这么一喊, 那老者没见得有多大反应, 正和七名魔修缠斗的崔折剑闻言倒是一惊。 他高呼了一声“陆师兄莫慌” 随即抽剑回身,长臂一展,剑锋直指挡在两人当中的一名魔修。 那魔修也是个眼明手快的爽快人,高拆抵挡毫不含糊, 始终没让崔折剑近身。 这群人进屋时做的是乐师的营生,手中拿着的都是吃饭的家伙。 正巧了,和崔折剑正面交锋的这人,手中拿着的是两片铮光发亮的铜钹。 只见崔折剑凌空一刺,那魔修奋力一挡 咣 剑刃被死死夹在了两片铜钹之间,有如福通楼同样富有盛名的馍夹肉,密不留缝, 仅仅露出了点还在震颤的剑尖, 好似被挤出来的一点馅料。 崔折剑“” 崔折剑抽不出长刃,那魔修更不可能松手, 给他一个把自己捅对穿的机会。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崔折剑开口道“我数到三,一起撒手。” 那魔修道“好” 一个“好”字刚出口,魔修便主动松开铜钹,趁崔折剑一愣出神的工夫,矮下身子,朝旁一滚。 与此同时,其余六名魔修都围了上来。 那几人有的拿着梆笛, 笛身长不足尺,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崔折剑倒不见落得下风。 将一把秦筝舞得虎虎生风的那位,就着实有点过分了。 陆九思瞥了一眼,正瞧着崔折剑被那秦筝砸得脚步一乱,剑锋微挫,忍不住道了一声“可恶” 魔修老者站在他身前,慢条斯理道“如此这般,公子还要喊人吗” 屋里打得正胶着,琴筝箫鼓齐奏,诸般乐器同响,比先前乐师们小打小闹的曲子不知热闹了多少。 这动静,别说是福通楼里的食客,就算隔着两条巷子的住户,都该被吵得鸡犬不宁了。 老者的意思也明白得很,他们既然动手,自然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即便他现在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陆九思点头道“当然。” 老者道“公子能体谅我等的辛劳,那自然是最好” “当然要喊了。”陆九思反手撑在身后,借着身形遮挡,悄然取出一物,当即提声道,“崔师弟,退后” 崔折剑闻声一退。 陆九思双手捧盘,手臂一扬,将沙盘中的米粒尽数泼了出去。 光华四散。 他曾经用灵符浸泡过的米粒颗颗饱满,圆润如柱,此时争先恐后地跌落在地,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有的魔修不明其意,乍然看到有异物飞袭,还下意识地避了避。待看清洒落在地的不过是些寻常米粒,都哂笑起来。那米粒中厉害些的,也不过多滚了几周,撞到了他们的鞋履,又能将他们如何 “公子”老者欲言又止。 陆九思的后背贴在墙上,支撑着身子,好似方才一个翻手的动作就消耗了极大的精力。 他背脊微弯,低头时正对着那枚空无一物的沙盘。 在他的识海中,这座能隔绝天地灵气的阵法如同一片黑夜,只有那些方才离手的米粒灿若星辰。 每一颗都和他手中的沙盘遥相呼应。 他将手掌虚悬在沙盘之上,抬头望了崔折剑一眼,毫无征兆地按了下去。 微湿的掌心印在盘上。 崔折剑曾经在某个晚上,睁着朦胧睡眼,看陆九思把这个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那时折桂苑更深露重,烛火飘摇,连他都打算收了长剑去歇下了,只有对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为了每一次细微的变化雀跃不已。 他看了太多遍,所以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了若指掌。 无数洒落在地、了无生气的米粒,在陆九思以掌覆盘的刹那,齐齐立了起来 陆九思抿了抿下唇,沙盘空荡荡的中心被他的汗水浸作了深色。 最初他只能让这些米粒在沙盘中随意念整齐划一地摇动,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能做的不只是如此。 下一刻,它们像是迸裂的铁水,四溅的火星,以一种蛮横又不讲道理的姿态朝上下四方飞射而去 “雕虫小技” “稳住,莫慌” 魔修们并未乱了阵脚。但当他们准备无视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才发现对方十分碍眼。 极其碍眼。 这些米粒落在他们的阵法之中,就像是砂砾钻进了原本合脚的旧鞋,寒风灌进了裹得严严实实里外三层的棉袄,叫人浑身上下都变得不自在,不爽快。 他们之中没有人对阵法的敏感度超过陆九思,是以都没察觉到,被六煞阵隔绝在外的天地灵气正沿着那些米粒四散划出的轨迹重新倒灌进了屋中。缓慢,却绵延不绝。 “崔师弟”陆九思又喊了一声。 崔折剑不假思索地反手一剑,剑锋扫向阻挠他多时的那把秦筝。 剑锋擦过厚重的琴身,不像先前数次那样只留下浅白的印痕。无数道细线流动在空中的灵气纷纷注入剑刃,在剑锋与琴弦交撞的刹那光芒大盛 招式未老,剑势已回。 崔折剑还没看清那秦筝下场如何,多年练剑养成的直觉已让他行云流水般使出了下一招,侧身便以剑锋拂开了近旁的铜钹。 紧接着,是一把琴弦老旧的二胡。 一息之间,崔折剑已出了六剑。 当他的剑锋将那把秦筝斩作两段时,陆九思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得那铜钹碎作四片,咣啷坠地,他已朝崔折剑迈出了一步。 “请留步”老者到底虚长他们数岁,应敌经验丰富,没被惊变扰了心神,当机立断出手。 陆九思道“不留” 反手将王教习送给他的沙盘砸了下去。 沙盘有棱有角,材质坚硬,正磕在了魔修老者的额头,闷的一声裂了条缝。 陆九思顾不得心痛,并作几步走到崔折剑身边,一手搭住他的肩头,简短道“窗子” 崔折剑平举长剑,声音沉稳“清河道” “别道了。”陆九思拽了他的衣袖,侧肩撞开那扇飞进过纸鹤的窗子,手臂一撑便打算翻窗而出,“先跑要紧” “崔折剑向诸位请教。”崔折剑仍是报完了这一句,平平推出一剑。 完全不求奇,不求险,是被陆九思戏称为“打铁”般的练剑中最寻常的一招。 平平推出,平平收手。 只在收手时剑锋一斜,因为他半个身子被陆九思拉出了窗外,失去平衡,倒头栽下。 “崔师弟,稳住” 雅间临街,窗外便是二层重檐。陆九思正是有这把握,才撞窗而出。两人在青瓦上趔趄了几步,以手攀壁,稳住了身形。 陆九思扶住崔折剑,正待开口,就听得窗内传来沉闷一声巨响。 平地惊雷,摧枯拉朽。 不消多说,自是崔折剑被他拉出窗外前推出的最后一剑。 “崔师弟真是”陆九思一句夸赞还没说完,崔折剑羞愧地道了声“有劳”,便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陆九思“别,别你醒醒” 虽说想也知道他一人对付数名魔修,又长久与天地灵气隔绝,心力消耗极大,但这正是万般要紧的逃命时候,他孤身一人还嫌跑得不够快,崔折剑怎么能就这样毫无负担地昏了过去 “我背不动你啊,师弟”陆九思嘴上说了一句,一手抱住崔折剑的腰,费力地把他甩上了后背,两手托着。 只觉得自己成了码头干苦力活的船工,被沉重的麻袋压弯了腰,还拿不到一分工钱。 这种活计原本不必他干,有人会主动大包大揽 陆九思背着崔折剑,费劲地从重檐上往下爬,既然担心不慎没抓稳,将这位昏睡不醒的师弟摔断了胳膊或腿,又要忍着被街上众人指指点点的压力,心弦绷得极紧。 他满头细汗,指节发白,听得街上的纷纷议论,险些脱力摔了下去。 “小伙子,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可千万别跳啊” “怕不是喝醉了发酒疯。一个人疯也就罢了,背上还背着个人,夭寿哦。” “你听大婶一句劝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啊” 陆九思勾住檐下横梁,强忍着手臂的酸胀,用劲一荡,双脚离地不过尺余,咬牙跳了下去。 背后的崔折剑差点就被颠了下来,他连忙伸手托住。 手臂才使劲过度,虽然捞住了崔折剑,却没捞实,反将他带得往后连退了几步,撞在了一名行人身上。 那行人先是一愣,随后和善地扶住他,好心好意道“来,给你。”说着将手中一物塞到了他的怀里。 陆九思低头一看,竟是镇东那家有名的煎饼果子。 他原先说好要带崔折剑和江云涯去吃的。 江云涯 绷了许久的心弦乍然松了,陆九思将崔折剑牢牢背住,对着福通楼的正门,怒喝道“江云涯你出来” 你有本事去点菜,你有本事出来啊。 “陆公子,您这是”他大喊了一声,没招来想见的人,倒是招来了殷勤的掌柜。对方用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神情颇为好看,也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 陆九思喝了一声,又想到雅间里那些魔修虽则被崔折剑最后一剑镇住,却也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兴许马上就会追来;且看他们那胸有成竹的架势,也不知在这楼上、镇中是不是还有其他帮手,此地当真不宜久留。 若要骂江云涯,尽可日后再骂。 这时还是逃命要紧。 他当即抱紧了崔折剑,转身拨开围观的众人,认准学院山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 片刻前,福通楼三楼的走道上。 江云涯和那魔修女子相对而立。 那女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好似看着什么从深山老林中逃到人间的怪物。江云涯却面色如常,开口问“看什么” 女子伸出五指,原想在他脸上轻拂一把,却被他毫不留情地避开。 他冷冷扫了对方一眼,又问“笑什么” “我只是当真没想到呀。”女子微微一笑,悠然追忆道,“当初在浮阎岛上,魔主为了那人掀起了如此大的风浪,你们又日日夜夜形影不离,我们私下里都说” “都说只怕你们早就私定了终生了。” 女子道“我还同姐妹们打了赌,说想瞧瞧你们俩到底有多情比金坚,能不能忍住不偷嘴呢。” 江云涯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回头看了眼雅间,只道“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辰。” 他说好出门点菜,要是再不回去,小师叔该等急了。 “别呀。”女子伸手想拦住他,被他目光一扫,没敢拦实,只虚虚挡在他身前,“即便你不在意我们的死活,也不在意那位吗” 江云涯脚步一顿,问“你什么意思” 女子道“先前我已经说了,岛上出了大事,真要说来,算作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魔主如今已经离岛,看样子也不打算再回去可如若我没记错,当初那位离世,魔主将他的尸身封在了岛上某处洞府” “魔主就不怕,此番浮阎岛动荡搅得他尸骨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  赶得太急了,啊qq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11 “尸骨无存”江云涯偏了偏头, 神情看着有几分淡漠。 女子此前预料过他得知消息后的反应, 左右不过是不愿相信、勃然大怒、伤心欲绝或是悔恨万分,没想到对方居然平静如斯。 她略一思索,以为自己找到了其中因由,了然笑道“那位大人待你也算不薄, 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便另寻新欢” 江云涯眉头微皱。 女子此行的目的便是留下他,当即接着道“若是对方泉下有知,也不知作何感想”她的手指按住琴弦,做好了对方猝然发难的准备。 “尸骨未寒。” “泉下有知。” 江云涯重复了一遍,忽的看了女子一眼,道“我改主意了。” 改什么主意 女子惊觉不对, 一道剑气便斩断了她怀中琵琶的曲颈。她还没奏出能惑人心神的曲子, 琵琶已断作两截,无法再弹。 她当即弃了琵琶, 抽身疾退。 第二道剑气紧接而至,依着前一道的轨迹破空。澎湃的剑意凝成一线,落在血肉之躯上,初时只显出一条血线,还不如钝刀入肉来得可怖。 女子的衣衫被剑气破开了一道口子,她低头看去,伤口被剑气所封,没溢出一滴鲜血。 然而她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抬起头来。 两道剑气,一道破开她的皮囊, 一道直冲五脏六腑,断绝了她体内所有的生机。 “为”为什么要改主意杀死她 江云涯没有解答死者困惑的义务,只看了眼没有渗出多少血迹的尸体,满意于对方死得干脆利落,免了他不少麻烦。 当初那具尸体他封存在一个常人绝对进不去的地方,无论岛上乱成什么样子,都不会出任何差池。 女子拿这点威胁他,却是找错了空门。 更何况小师叔现在活得好好的,那些“尸骨”、“泉下”的话太不吉利,他不爱听。 “哪怕你们都死光了,小师叔也不会死。” 江云涯说完这一句,处理好了尸体,回过身,皱眉看向雅间。他出来的这一会儿工夫,里面实在静了。 以小师叔的性子,一顿饭定然是要吃得热热闹闹的,怎么会那么安静 他折回雅间,扣了扣门“小师叔,我回来了。楼里的酸豆角有两种口味,你爱吃辣的还是不辣的” 房中无人应答,他的目光倏然一沉。 江云涯猛地推开门,一道平正磅礴的剑气荡过整间屋子,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任那道剑气激起无数发丝,飞快将屋中景象看在眼里。 他离开时已十分杂乱的屋子此时境况更糟,不止洒了一地饭菜,连软塌、柜架、矮几一应摆设都横七竖八地瘫着,仿佛刚遭过贼。十来名乐师模样狼狈,衣衫凌乱,像是刚被那道剑气所伤他什么都看见了,只没有看到自己唯一在意的人。 “人呢” 江云涯抬脚走进屋中,踩碎了一只瓷碟。 坚硬的瓷器在他的鞋底化作齑粉,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呻吟。 他俯视着那些或瘫倒在地,或捂伤不起的乐师,平静地问“我小师叔在哪里” “咳咳。”魔修老者捂着胸口咳了数声,顺通气息,才支起身子道,“一别多时,魔主风采更胜往昔,我等敬佩得很。” 江云涯眼珠一转,黑沉的眸子盯着他,映不出任何情绪。 老者斟酌着道“我等远道而来,能遇上魔主,心中都快活地紧。起初没敢相认,只婉言想请那两位公子去岛上做客。他们兴许误会了什么,怒而离去,我等实属好意,也是替魔主” “哦。”江云涯点了点头。 下一瞬,房中八名魔修,尽数毙命。 陆九思背着崔折剑一路狂奔。 所幸他记得上山的路,没有迷路的忧虑,身上也还有几张之前添置的神行符,贴上后不说身轻如燕,勉强也健步如飞。 “崔师弟啊,你这家当也太重了。”陆九思叹气道。 崔折剑趴在他的背上。 佩剑系在崔折剑腰侧。 他听崔折剑说过,这剑通身都是玄铁所制,重达二三十斤,寻常人单手根本提不起来。他选了这把重剑随身携带,就是为了磨炼心性。 放在平日,陆九思万般认同他的话。年轻人就应该戒骄戒躁,学着沉稳一些。但在一路狂奔被剑鞘撞到腰腿五六次后,他不由恼了。 他在酒楼里没被几个魔修所伤,倒被崔折剑折腾得挂了彩。要是此时掀开衣裳看看,腰际腿侧十有七八能看到一片淤青。 “崔师弟啊”陆九思道,“你家有没有什么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讲究啊” 崔折剑趴在他的背上,依旧昏睡。 陆九思又道“不然师兄先做个主,把这剑扔了,回头赔你把更好的。” 崔折剑趴在他的背上,安静如鸡。 “唉” 陆九思不过是嘴上说说,崔折剑那把剑可宝贝着呢。怕是他这个师兄都能丢,那剑也不能丢。 他紧赶慢赶,伴随着铁剑的咣咣声,终于看到了学院山下的牌楼。 过了这道文武官员都得下马的牌楼,就是护山大阵。那些魔修再蛮横,还能比得过书院数代教习不断修缮的阵法只要进了阵中,就安全了。 陆九思提着一口气,纵步冲过了牌楼。 过了牌楼的那刻,他精神一松,双膝微弯,整个人跌进了护山大阵之中。他背着崔折剑跑了一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体内本就不多的真气也为了破六煞阵而消耗一空,此时整个人就跟纸糊的一般,不用风吹,自个儿就能散架。 他支着胳膊腿伏趴在地,感受着护山大阵中隐隐流转的灵气,万分安心,根本不想动弹。 半晌,他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还背着个人。 “崔师弟” 他艰难地转了转头,见到崔折剑在他跌倒的那刻被甩了出去,连人带剑磕在了牌楼底下的抱鼓石上。 他那宝贝铁剑好像被磕出了个口子,惨得发白。 陆九思“对不住。”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去扶对方起身。就连他自己要爬起来,约莫都得趴着多积蓄一会儿体力。 陆九思叹了口气,勉强翻了个身,仰头看天。 天色清明,牌楼古旧,风景倒是极美的。 忽然,他眯了眯眼,要不是手臂发麻,他还想伸手揉一揉眼睛。 没看错吧 天与地之间,除了那座巍峨耸立的牌楼,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浑身散发着暗金色光泽的长蛇。它沿着牌楼的漆柱盘旋而上,倒三角形的脑袋正对着陆九思,呆愣愣的有些眼熟。 是王教习招来过的那只地轴。 “你好啊。”陆九思对这些阵中之物都没什么恶感,甚至觉得对方甩尾吐信的模样有几分可爱。 虽说乍一看有些丑,看多了,也就一般丑吧。 那地轴也不知为什么不安生呆着,支着脑袋瞅了他半晌,见他还在地上躺着,似有些着急,倏地一下从漆柱上滑了下来,游至他身边。 一时用脑袋顶顶他的肩膀,一时用尾巴缠缠他的脚踝,没个歇下的时候。 崔折剑就直挺挺躺在抱鼓石上,也没见它有一丝好奇,澄黄色的双眼只盯着陆九思。 陆九思揣测道“你担心我” 那地轴尾巴梢儿盘地,身子支起,直立在半空中,闻言吐信“嘶”了一声。 “我没事,就是手软。”陆九思想了想,又补充道,“脚也软。啊,就跟被掏空了似的。” 地轴“” 陆九思“总之没死,就是一时半会儿动不了。等我恢复些力气就好了。” 地轴歪了歪脑袋,它听不懂“被掏空”是什么意思,但“动不了”和“力气”都是简单的词儿。它盯着陆九思看了半晌,久到陆九思都有些怀疑它对自己二见钟情了,忽的蛇身一仰,露出了个十足的进攻姿态。 陆九思道“别啊,我没招惹你吧” 地轴俯冲而下,沉暗的金光一闪即逝,如同萤火纷飞般消散在了他的眼前。 那细长的身子也在撞向他后湮灭无闻。 陆九思愣了一瞬,随即,剧痛不已 像是不留神时囫囵吞进了一整碗滚烫的汤圆,灼得心肝脾肺肾都皱成一团,冒起了一串血泡。 像是有人拿着锥子粗暴的在他心尖上钻了一个孔,汩汩血液浸透了伤口,无休止地刺痛。 只一眨眼,他便汗如雨下。 汗水浸透了全身衣裳,山风拂过,微微发凉。 除了凉意之外,他仿佛还感受到了许多。 自山谷而来的风中,有溪涧蒸腾而上的水气,溪畔砂石的潮意,在一片枯黄中也要顽强冒头的野草,生机勃勃,令人心喜。 有学院弟子的朗朗书声,有教习烹制的熟悉的饭菜香气。 有一丝浓烈香醇的酒气,定然是魏教习的私藏。 还有可恶的同窗,竟也买了福通楼的烧鸡。 他仿佛什么都看到了,听到了,闻到了,感受到了。 陆九思模模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开窍的感觉吗 在他所能感应到的天地万物之中,有两个存在尤为醒目正冲过牌楼,通身剑气可直冲霄斗的江云涯;还有乘鹤自山顶而下,还带了名小道童的奚指月。 但凡通了几窍的修士,不仅能感应到天地灵气何处充裕,对彼此身上的真气也能有所感应。似江云涯与奚指月这样真气磅礴的修士,真是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有天地万物, 尽入我怀中。 这是前辈修士形容初识天地灵气时的感受。 陆九思从前只看过这句话,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现在知道了,心里只涌出些杂七杂八的念头 要是江云涯和奚指月也算在天地万物里头,他这回也算坐实了左拥右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给大家道个歉。 开这本文的时候我想得挺好的,以为自己可以一边赚钱,一边学习,事实是学业压力大得超过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这几天白天学习,晚上都有打开电脑码字,但写出来的都是废稿,根本不好意思发出来。 这些话本来不应该和大家说的,但我觉得无缘无故几天不更新,理由还是要说明一下吧。 昨天码到失眠,凌晨三点多收到导师的邮件,新作业很难,我当场就崩溃了。今天醒来整个人都还是自闭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前两天才劝基友三次元为重,放在自己身上,又很难做出决定。 我尝试调整一下心态。暂时会努力更新,能写出来就更。对不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12 左拥右抱能不能坐实, 陆九思不知道, 但他今日是定然要和崔折剑做个难兄难弟了。 先前周身的剧痛和开窍时的玄妙感受,有如冰火相融,煞是耗费心神。他只勾了勾手指,让天地灵气形成的小气旋在指腹上逗留了片刻, 便陷入了昏迷。 “小师叔” 江云涯刚跨过牌楼,就见到这一幕,险些没压制住体内狂暴的真气。 他在陆九思身边跪下,小心地伏下身子,侧耳在口鼻处静听了一会儿,又将发颤的手指搭上对方的手腕,才将先前那刻脑海中千百种暴戾的念头堪堪压下。 “都是我不好。”江云涯一手扶住陆九思的后颈, 将他上半身托了起来, 揽进怀中。 他细心的将陆九思衣裳上的草屑、尘土拂去,预备抱对方上山。 他对医道并不精通, 草草探查下只能确定对方并无大恙,具体的因由却要等修习医术的人看过才知道。 江云涯轻声安慰道“我这就带小师叔上山,会没事的。” “你先将他放下。” 仙鹤清唳一声,奚指月牵着小道童步下山道。小道童神情有些不安,几次想拔腿跑过来,都被奚指月牢牢扣住了手腕。 小道童看着担心,又没法子甩开奚指月的手,见江云涯不为所动,急声道“大人说了, 让你先把他放下,你快放下呀” 江云涯扫了眼两人,道“我会带小师叔上山。” 用不着假手于人。更用不着这一大一小两人相帮。 要不是他们用了千里传音之术,那只纸鹤就不会飞进楼里,他也不会打翻了整桌饭菜,他不会因此离开雅间,那群浮阎岛上的人也就没有机会出手。 “你这人怎么这样”小道童道。 奚指月摸了摸他的脑袋,示意他噤声,对着江云涯平静道“上山也需要些工夫,不如让我先替他看看,也比较安心。” 江云涯冷漠道“你懂医” 小道童道“我家大人万法皆通唔” “不记得我交代过的事了”小道童显然是方遭一劫,心有余悸,慌忙低下头的模样好似一只鹌鹑。奚指月见他不再闹了,才对江云涯道“我略通医道。” 江云涯将信将疑,可不敢拿陆九思的事当玩笑,犹豫道“那你看。” 奚指月牵着小道童走到两人身边,毫不介怀地在弯膝跪下。 江云涯抱着陆九思,甚为吝啬地握住了他一只手臂,对奚指月道“搭指就能查看小师叔的状况了吧。” 说着又觉得衣袖上卷,露出了小师叔的一截皓腕,也万分不妥,伸手替他往下扯了扯袖子。 “可以。”奚指月没有同他计较,隔着一层衣料,将手指搭在了陆九思手腕上。 一道温和的真气从他的指尖注入陆九思的体内,转瞬间就顺着经络游走遍了诸般关窍。 没有大碍,却很古怪。 江云涯硬邦邦地问“小师叔没事吧” 小道童在一旁急得打转,好不容易才等到奚指月起身,就听他吩咐自己道“你先上山,去找王教习,让他来竹舍一趟。” “你抱他上山,来竹舍。他的状况很古怪,需要细细查看。”奚指月面色凝重道。 等江云涯和小道童都先后走上山道,他才扬手招来仙鹤,扶起无人问津的崔折剑,一道骑鹤上山。 王教习被祭酒一顿斥责,正在自己屋里反省呢,房门就被人冒冒失失地撞开,砸在墙上,咚的一声响。 “急什么急什么。”王教习起身道,“多大点事就慌成这样,待我你怎么来了祭酒大人有什么吩咐” 小道童拽住他的衣摆,气喘吁吁道“快和我走,大人让你去竹舍等着” 王教习心里一咯噔。 小道童又道“陆九思出大事啦眼看躺着都不会动了,大人也说麻烦得很,唉” 王教习一脚踢翻了挡在身前的竹凳,大手一揽抱起了小道童。 小道童陡然双脚离地,急得连连拍打他的肩膀“放开我” “我抱着你,走得快些”王教习心急如焚,连房门都没空关,抱着小道童大步朝外走去。 他匆匆赶到祭酒的竹舍,只见对方端坐在正堂,眉头紧皱,似有难解之题。 那个同他的小徒弟关系匪浅的剑修也在,神情同样肃穆。 “他、他怎么样了”王教习紧张得有些结巴,双手一松,小道童就从他怀中挣了开去,落地后着恼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奚指月道“暂时无妨,先生请坐。” 王教习如何坐得下来 陆九思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今日又才被他折腾了一番,这要是当真出了点差错,他这颗老心怕是经年累月的不得安稳。 “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说来听听,也好叫我放心。”王教习左顾右盼,没瞧着陆九思的人,估摸着应该在里屋静养。倒是那小道童一溜烟的没了人影,应当是熟门熟路地钻进屋里去照顾人了。 “具体的状况,我也不能完全确定,只能说说我的推测。”奚指月道,“今日巳时,你找上陆九思,让他同你一道去修缮护山大阵。名为修阵,实则是想借阵眼之力,助他打通身上关窍。” 江云涯闻言,斜睨了王教习一眼。 他既想将那几名魔修挫骨扬灰,又想将那地轴抽筋扒皮。 王教习应道“正是。这事是我没考虑周全,做得鲁莽了,大人也教训过了。难不成竟害了” 奚指月宽慰他道“那时应当没事。在那之后,他与人去镇上的酒楼,却撞见了几名魔修。” 他偏头对着江云涯,似是寻求他的确认。 这事江云涯已简单交代了,此时只开口道“他们趁我不在,对小师叔下了手。” 王教习骇然道“魔修他们竟离开浮阎岛,还敢在我学院山门下为非作歹这定不能善了” 江云涯平静道“我已将他们都杀了。” 王教习一惊“这” “这事暂且不表。”以杀止杀向来不为学院所提倡,早在闻到江云涯身上的血腥气时,他就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事涉陆九思,他暂时保持了沉默。“那些魔修动手时,崔折剑与他待在一起,但两人现下都昏迷不醒,具体情形无从得知。大体能确认的是,两人在酒楼中应该都没受到重伤。” “问题出在他们回到无想山之后。” 奚指月眉头皱得更紧,轻抚指尖,似乎还能回忆起那丝真气传来的感受。 “他似乎脱力,倒在了山下,离埋有地轴的那处阵眼极近。地轴在无人主阵的状况下,主动靠近他”奚指月顿了顿,这是以他的见闻也不能解答的困惑,“替他通了窍。” 王教习喊道“他通了窍通了几窍快让我看看” 江云涯一按桌面,便要起身。 奚指月无奈道“据我探查,该是五窍。这事也可容后再议。” “是,是,这事不急”王教习回过神,知道祭酒喊他过来,定是有更迫切的事,但又忍不住低声喜道,“五窍呀。” 若不是当真祭酒的面,他几乎要大喊出声了。 五窍虽然不多,堪堪达到了下品的资质,一般修士都看不上眼。可他们主修阵法的,要通那么多窍做什么 再说比起陆九思往日一窍不通的状况,五窍够了,很够了 对方的底子不好,要想在阵法之学上有所成就,必须抓紧工夫勤学苦练。既已通了窍,课业须得加倍,加三倍 奚指月出声提醒道“先生。” 王教习才发现自己下意识绕着堂中走了大半圈,都快走出竹舍了。 “大人,您说。”王教习按捺住心头之喜,想着往后要如何折腾,不,栽培陆九思。 奚指月道“如今有两桩事最为紧要。一是借助大阵之力,强行通窍,我不曾听闻过先例,也不知此举对他的身体是否有损,须得再行察验,小心确认。” 王教习连连点头道“正是。” “二是地轴为何无故离阵,这事也来得蹊跷。护山大阵一直由先生主阵,不知先生能否解答一二” 王教习思索道“我也没有头绪难不成是今日才动过阵眼,禁制松动,它才自个儿钻了出来不该啊。” 奚指月沉默半晌,道“这事若是你我都没有头绪,只得请教卫先生了。” 王教习神情一变,脸上喜色尽褪,开口便道“我卫师兄” “我去看小师叔。” 两人正自交谈,江云涯不耐烦地站起身。 要不是对方说王教习也许清楚状况,他也不会坐在这里干等。 听了半日,却尽是些废话,他还不如进去陪着小师叔。 “他才通了窍,神魂不稳,极易受到近旁修士的影响。你我体内真气充沛,离得近了对他没有好处。”奚指月转头道,“我已托人照看他了。” 江云涯道“你那道童才多大,知道怎么照顾人吗” 奚指月耐心解释道“阿清从小跟在我身边,事事都照料得极好。再说,还有澹台兄在旁照看着,无须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理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13 竹舍的西侧厢房平日里闲置, 必要时可用作招待亲故。 不过奚指月也没什么亲故, 这间厢房便长期荒废着。好在小道童学了他的性子,行事细腻又容不得一点差池,哪怕这间不住人,他也照旧每旬打扫, 将厢房擦得窗明几净。 这才没有怠慢人家。 小道童心中庆幸,正要推开厢房的门,忽的脚下一停,悠悠转到书房。书房柜中满是奚指月亲手抄录的书册,墙上系着琴囊,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粗陶细颈瓶中插着一支枯荷本是一派高士雅居景象, 单单有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破坏了这份平淡清逸。 “嘘”小道童用手指压住嘴唇, 踮脚走到窗边,动作利落地提起了那只鸟笼, “别吵,会被大人发现的。” 笼子里的山雀长得呆头呆脑,也不知听懂了他的话没有,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时扑腾两下翅膀。 “他在这儿养病,一定很无聊啦。大人肯定拉不下脸,我就代大人命令你,去陪着他,替他解闷” 小道童一手提高了鸟笼, 让笼中的山雀和自己四眼相对,严肃道“你任重而道远,听见了吗”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吃食,伸进笼中投喂给它。 山雀见食心喜,叫得更欢了。 小道童只当它答应了,当下昂首挺胸,提着鸟笼推开了西厢的门。 “啊,你、你怎么在这里” 小道童原以为屋里只有陆九思,乍一见到还有旁人,吓得手臂一抖。鸟笼在他手中晃了几下,笼中山雀被撞得叽叽直叫,翅膀卡在了鸟笼缝隙里,挣掉了好几根短羽。 小道童心疼不已,连忙又从袖中取了些谷粒,喂到它嘴边。 澹台千里坐在床榻边,回头望来。 虽然他坐着时比小道童还要矮上许多,但两人的气质天差地别,根本没法当玩伴。 澹台千里看了眼小道童,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鸟笼“祭酒让你来照顾他” “嗯。”小道童点了点头,没来由的对他有点惧怕。祭酒大人也时常和学院中的教习往来,遇到那些神情严肃,脸上褶子多到能夹死一群蚊子的老教习,他也敢揪对方的白胡子玩耍,可对上这人就不成了。尤其是祭酒不在的时候,他总想离对方远一些。 他小心的提了鸟笼挂在床头。 “这鸟也是祭酒让你提来的”澹台千里望着那只体态丰满的山雀,笑着问了一句。 小道童谨慎道“嗯。” 他低头去看还在昏迷的陆九思,澹台千里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本尊看他也快醒了,昏迷后复又苏醒的人通常饥肠辘辘。”澹台千里道,“他也夸过你的手艺不错,你不去备些饭菜,等他醒来了恰好吃上吗” 小道童道“他是夸过我啊可是” 澹台千里道“祭酒也托了本尊在此照看。有本尊在这儿,难道还能出事吗”他问得轻巧,神情却不怒自威,小道童这般年纪的人根本承受不住。 “那、那我先去熬点热粥。”小道童犹犹豫豫道,“不知是要加些补充气血的红豆薏仁,还是清热败火的百合绿豆” 澹台千里道“这种小事,你拿主意便是。” 没说出口的话就是,以他的身份,怎么有心思关心吃吃喝喝的琐事 小道童心道这人可真讨厌,又不敢同他顶嘴,只得迈着碎步挪到厢房门口。见澹台千里没再看着他了,忍不住抬手按住眼角,吐长舌头,扮了个鬼脸。 “就熬红豆粥吧。”澹台千里道。 小道童吓得脸上一僵,拔腿便跑。 “祭酒对你,也算尽心了。”澹台千里看着躺在竹床上的陆九思,嘴角含笑道,“这间竹舍连本尊也从未留宿过,他那名道童,更是轻易不让外人支使。” 他一扬手,隔空取来了那只鸟笼。 妖族之间自有感应,虽说这只山雀还没开启灵智,他凝妖力于指尖,一点对方的脑袋,也能让对方口吐人言。 “我就代大人命令你,去陪着他”那只山雀支棱着翅膀道。 “替他解闷” “任重而道远呀” 澹台千里一收回手指,山雀便缩着脑袋飞到了笼子另一侧。 “如此用心,想来他是真将你当作道侣了。” 澹台千里随手将鸟笼搁在一旁,站起身,认真地打量起还在昏迷的人。 兴许是耗费了太多心神,对方的面容憔悴,当真应了肤白似雪这个词。双眼紧紧阖着,垂下的眼睫却浓密细长,偶或微微一颤,同春日柳絮般拂过人心间。若是他清醒过来,神采飞扬时,称一句昳丽也不为过,只是 澹台千里在心中品评道“未见得是人间绝色。”同他那些以有一副好皮囊闻名的族人,就更无法相较了。 祭酒为何认定了是他 难道这人身上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澹台千里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事是确凿无疑的。 他微微俯下身,伸手搭上了陆九思的侧颈。因为对方正陷于昏迷,经脉格外平缓,要极专注才能察觉到微弱的跳动。 无论祭酒的心思如何,他都不能眼看着这两人走到一起。 一来,若是与旁人亲近,血液不够精纯,对他来说是件棘手的事;二来,要是陆九思当真和祭酒合籍,那地位便一日千里,即便是他也要顾虑学院的态度,不能肆意妄为了。 “你同他断断不能合籍。”澹台千里附在陆九思的耳边,轻声说道。 也许是他身上强大的威压让陆九思感觉受到了威胁,昏迷的人手指微动,陡然睁开了双眼。 刚清醒时视线略微模糊,陆九思只瞧见床边坐着个身材矮小的人。想到昏迷前他看见了奚指月的身影,自然而然将床边人当作了对方身边的小道童,笑了笑道“是你啊。” 正说着,他的脑海仿佛被金针刺中,锐利地一痛。 他记得自己这次下山也没伤到脑子,即便那地轴好像钻进了他的身体,也不是冲着脑袋来的啊 越是回想,锐痛便越明显,陆九思只能暂时抛开杂念,闭上眼道“我再歇一会儿,头还有点痛” 他有心伸手揉揉额角,还没伸出手,“小道童”就善解人意地捂热了手指,替他在头部的穴位上轻轻按揉起来。 手法娴熟,力道正好。 像是有一道暖流自对方的指尖传来,渐渐抚平了他脑海中的痛意,直至变得无比熨帖舒适。 陆九思差点耽于享受,险险想起来对方揉上那么久,手腕手指都该作痛了,诚挚地开口道“有劳你啦” 说着抬眼看向对方。 澹台千里收回手,十指交错着轻轻按压活动,平静地应声道“不必谢。” 陆九思“” “啊你不知道醒来看见的会是本尊。你以为来的会是谁那小道童”澹台千里斜睨了他一眼,“还是学院祭酒” 是谁都好,只要不是他。 澹台千里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收回双手拢于袖中,好整以暇道“他们将你托付给了本尊照看,你很失望” 陆九思抿了抿嘴。 何止是失望,简直快绝望了。 这位无利不起早,若是没有所求,哪怕是看在祭酒的面子上,能答应来“照看”他只怕照看是假,借机索取是真。掐指一算,自从两人上次碰面,他被取了一滴心头血的日子,也恰巧过去一旬了 “看样子,你也知道本尊要说什么了。”澹台千里道。 陆九思慢吞吞坐起身,靠在床头,想要同他保持距离。起身之际,衣衫不免被拉扯到,露出白净细腻的肩颈。 澹台千里瞧见,“啧”了一声。 陆九思简直莫名其妙。 他低头拉好衣襟,正色道“说来我有一事,想不明白很久了,阁下能不吝赐教吗” 澹台千里道“你说便是。”至于会不会答,还要看他的心情。 陆九思问“我的心思真的有那么好猜每回我还没开口,就叫你看了个透。” 澹台千里哂笑一声,道“这有何难本尊活了上千年,打过交道的修士只怕比你见过的都多。你又不是甚么心思深沉之辈,但凡有点想法,都在脸上显露出来,有什么看不透的” “没有能看透人心的法术”陆九思似乎颇为好奇,追问了一声。 澹台千里道“有是有,对着你却不必用。怎么你想学” 陆九思摇了摇头,道“不想。” “想学也无妨。”澹台千里望着他颀长的脖颈,意有所指地笑道,“本尊向来好说话。这次的心头血,多取一些,当作教你法术的报酬也就是了。” 陆九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哪怕魔修找个鼎炉,也要好生供养着,明白个长长久久的道理。我这昏迷才刚醒,你就要动手取血,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 澹台千里理所当然道“既然知道会让本尊不便,往后别再下山,惹出这等麻烦了。” 陆九思“” 俗话说先礼后兵,好好商量既然不管用,那他也只能用上备用的手段了。 陆九思咬破指尖,在掌心飞快地画下一道符文。他落指时毫不含糊,符文线条精准流畅,又没了灵气窒碍的干扰,几乎一鼓作气就完成了那道传音符。 符文甫一完成就汇入了大量灵气,连澹台千里这等修为的人一时间都没能阻止。 陆九思一握手掌,偏头看着澹台千里,压低声音对着掌中符文,气若游丝道“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啵啵别投雷啦,投雷的钱可以看几万字v文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14 传音阵 他要传音给谁 这个念头方在澹台千里的脑海中浮现, 就立刻有了答案。 陆九思于符道才刚入门,画的也是最粗浅的一类定式符文, 完全不到随心所欲的境界。这样的传音符,不仅生效的范围极为有限, 传音对象也须得是熟识的人。 纵观这座莫愁林, 他还能向谁求助 祭酒此时亲至, 会招来什么麻烦 更有甚者, 若是陆九思向对方道出了两人之间的那些恩怨, 以祭酒的心性,这事该如何收场 万万不能让这声“救命”传出去。 澹台千里出手如电, 当即一手撑在床沿,纵身一翻,上了床榻。他身形虽则矮小, 但总比卧病在床的陆九思要高出许多,陆九思只见一片黑影转瞬投落在眼前,遮住了大半视界。 陆九思当即握紧手掌,藏于身后。 澹台千里却并未看他,自抽出陆九思曾见过的那把精铁戒尺,如同持有长刀一般朝空中劈下 空中没有任何实物。 戒尺凌空劈落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只有陆九思这样对天地灵气极为敏感的修士,才能体会到电光火石之间的那一点细微变化。 天地灵气自有其运行的轨迹,清者上浮,浊者下沉,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修士既然要纳天地灵气于己身、刀剑、阵法、符文, 就会强行打断天生自然的循环,重建一道新的轨迹。 前辈修士曾说,修行就如同从一团棉线中抽出线头,亲手编织成衣衫。 各人扯线的手法不同,有的以力取胜,不管棉线是否会因为动作粗暴而当中断裂;也有人细水长流,徐徐取之。抽了线头,如何织衣,就更智计百出,不一而定。 这比方打得大体不差,唯有一点不同。 抽线织衣,人人可见,而天地灵气运行的轨迹却鲜少有人能辨识。 陆九思看见了。 他相信澹台千里一定也看见了。 因为那凌空一劈,没有斩落任何实物,偏偏将自他掌心符文延展而出的灵气一刀两断 直到这时,他才对上对方金色的双眼,从中品出了一丝嘲意。 水行中龙力最大,陆行中象力第一。 群妖各有擅场,澹台千里身为妖王,能依仗的难道只有一身蛮力吗那双传承自血脉的金眸,能看见天地灵气的流转,辨清其强弱,只这一点,就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境界。 “画得不错。”澹台千里一压手腕,收回戒尺。 在他眼中,那些自传音符朝外散出的灵气都被齐齐斩断,如同织机上被截断的梭线,软绵绵的委顿在地,随之消散在屋中。 在那之前,灵气流转圆融,可见陆九思掌心的符文画得不错。 澹台千里蹲下身,将手中戒尺斜插在床头,倚着尺身道“要是注入真气的速度能再快几分,或是无须凭借定式,心之所至,随手就能画出符文,本尊兴许就来不及出手了。” 陆九思处心积虑,先是试探对方有没有使用窥心术一类的法术,被告知没有后,才趁他不备在掌心画了一道传音符。 画符的速度之快,符文的精准,都前所未见,可谓是超越了自己。 饶是这样,还被对方轻描淡写地识破、阻挠,末了还招来一句评点式的嘲讽换个心胸狭隘的,怕是已经气急败坏,呕血三升。 陆九思心宽,虽则略感挫败,也还是回了他的话“说得轻巧,你画一个我看看” 澹台千里笑道“本尊能画,你能出手截断灵气吗” 陆九思“” 澹台千里瞥了他的手臂一眼“本尊看你气血充足,尚且能以血代墨作符,为何不履行诺言” 陆九思在心中略作权衡,开口道“你要是好好同我商量,这点血也就不必浪费了。” 澹台千里笑了笑。 他没有回应,但从那毫不在意的神情中不难猜到想法商量也得看对方的身份,他和祭酒可以坐而论道,和旁人有什么好商量的 澹台千里取出墨玉钗。 这也算是陆九思的老朋友了,他还记得上回就是被这钗子划破颈侧,害他头昏眼花了数日。 “不行,我不答应。”陆九思猝然发难,一手推出,猛地格开了澹台千里的手臂。 对方手臂一歪,手肘撞上床头,手中墨玉钗却划开了陆九思原本垫着的枕头。枕头外包棉布,内里填实的都是荞麦,经钗子一划,荞麦壳争先恐后地挤出裂口。 陆九思提起枕头,朝外一抖。 连荞麦带壳全都砸在了澹台千里身上。 年纪不小形体不大的妖王兴许是太久没遭到过这等暗袭,怔愣了片刻。些许荞麦壳洒在他的头顶,沾在了发丝上,让他看起来就像和同伴玩闹却打输了,被捉弄的小孩儿一般狼狈无措。 但眨眼之后,他松开手中玉钗,握住戒尺,掌心朝下一按。 轰 一声闷响过后,由祭酒亲手制成的竹床四足皆断,塌陷在地。 那只被摆在床头的鸟笼也随之掉落。鸟笼锁扣在落地时被撞开,受惊的山雀拍打着翅膀飞出鸟笼,满屋子横冲直撞,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陆九思朝外一滚,及时翻身下了床榻。 一抬眼,就见澹台千里手持戒尺,随意一划。 那把戒尺本就沉重非凡,指哪儿打哪儿,祭酒房中根本没有一个物件经得起糟蹋。尺端扫过床前矮几,几案上的香炉连同花囊就被打翻,粉身碎骨;劲气拂过四壁,墙上挂着的字画也不堪重负,吱呀落地。 更有那只找不着北的山雀,在空中翻滚数圈也没能避开,慌得直叫。 “叽叽” 别叫了,还有更慌的呢。 陆九思在心中想着,伸手把撞到自己胸口的山雀捞住,小心地放在一旁箱箧上。箱箧低矮,又靠着墙角,不太容易被误伤。 这么一缓,澹台千里已经走到他身前。 陆九思一矮身,钻进书桌之下,反手掀翻了靠桌而立的白瓷梅瓶。 梅瓶高逾半人,和澹台千里的个子不相上下,瓶身一斜,几乎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寻常小孩都能急得哇哇大哭,掉头跑开叫妈妈了。澹台千里显然不会有这种感悟,他只在任梅瓶自在倒地和伸手扶上一扶之间犹豫了片刻,考虑到这是祭酒的屋子,选择伸手扶住。 他一只手就轻易扶稳了梅瓶,将其归位。 而这时陆九思不过从书桌下迈出几步,转移到了窗边而已。 澹台千里略感疑惑,要是对方真想和他撕破脸,扯嗓子大喊都比这样东躲西藏来得有用。虽说屋子里的任何响动,只要他想,就丁点儿也传不到外边。 何必呢 “本尊没说要取你的心头血,害你性命,有什么好怕的”澹台千里见陆九思的模样,仿佛担心被刺穿心口似的,出言道。 陆九思慌不择路,语气倒是很镇定“我不怕。” 澹台千里嗤笑一声。 他是没将这点小打小闹当真,否则哪里容得陆九思几次脱身。他手臂一展,戒尺点地,正欲给对方个教训,让对方知晓什么叫害怕,忽觉有些不对。 精铁戒尺不算稀世罕见,却也是一件拿得出手的法器。 握在他手中,哪怕不动念,也该灵气纵横,与天地遥相感应。 然而它此时毫无动静,有如死物。 澹台千里皱了皱眉,环视厢房。不是他手中的戒尺出了问题,是这间屋子。无想山是世人眼中的洞天福地,处处灵气充裕,在他看来这方天地之间无时不刻不充斥着万条细线,那是学院教习和弟子吸纳、运用天地灵气的痕迹。 而他的身边什么也没有。 一道灵气的痕迹也看不见。 “我说了,我不怕。”陆九思拍拍衣摆,站直了身子,待气息平稳后才对着澹台千里开口道。 澹台千里扫视一周,除了满地狼藉之外,还看到了散落在各处的荞麦。 即便从枕中钻出,也不该洒得那么远。 他再细看,陆九思也根本不是捂着胸口,畏惧于他,只是护着胸前那枚沙盘,不想让他看到罢了。 想来对方在开口拒绝的时候就做好了打算。先是借他之手划破枕面,扬手砸枕也不是慌不择物,而是趁机取了把荞麦。 谷物俱是天地灵气孕育而生,取了荞麦置于沙盘,才有了能用的物料。 至于满屋子乱跑,也是为了把荞麦散在各处,方便布置个粗糙的阵法罢了。 比起那个囫囵画成的传音符,这更不错。很不错。 澹台千里端详着眼前人,平静地问“六煞阵” 陆九思不像那群魔修,没心情磨磨蹭蹭问他一句可知道这六煞阵的效用,单刀直入地应声道“对。我知道你厉害,这阵法也困不住你,就想同你说几句话。” “你说陆家祖上欠了你的,要我来偿,我没说一个不字。一是怕你,二是觉得兴许他们当初确实对不住你,你又不是要我性命,只是取些血,取就取吧。” “但你做事,也忒的不讲道理。我说了昏迷才醒,缓上几天,你为什么不答应无非就是看我人微言轻,听不进耳罢了。” 澹台千里掀起眼帘,面上波澜不惊。 陆九思边退边道“我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你若是不改了这毛病,我现下就走出屋去,把这事告与祭酒大人。他要是见不惯你这等蛮横行径,往后你一滴血也别想取到。” 澹台千里笑了笑,心道,祭酒既将他当成道侣,还有什么见惯见不惯的说法,总是一味庇护了。 陆九思不知澹台千里心中想法。能不麻烦奚指月是最好不过,他想了想便壮起胆气,开口道“若是不想闹到祭酒面前,从今往后,什么时候取血,取多少血,得是我说了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15 “你说了算” 澹台千里抚摸着戒尺的一端, 任边缘的棱角抵着掌心,心中一哂。 以他的修为和身份, 与学院祭酒都是平辈相交,什么时候需要看人的脸色行事有多久没听人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朝他撂下“我说了算”的狠话了 澹台千里道“你要本尊听你的” 陆九思估量着两人间的距离, 以及六煞阵的效力, 点头道“是。” 澹台千里的脸上看不出气恼的痕迹。 他的心中也没有一丝气恼。 更多的倒是类似见猎心喜的情绪。 “若是让你来说, 你打算如何”澹台千里想起两人从前见面时的光景, 嘴角一勾,“也给本尊立立规矩吗” 他给陆九思立过四个规矩 一不许和旁人有肌肤之亲; 二忌服用丹药; 三忌迟睡晚起; 四忌饮食辛辣。 虽说除了第一条之外, 其余几条都是玩笑话,但也是条条框框一应俱全。澹台千里想着,对方看样子是想体会一把“反客为主”的感觉, 那势必规矩只多不少了。 就连这,对他来说也是罕见的、有趣的体验。所以他隐隐还有些期待。 陆九思闻言,深思了一会儿,说“有规矩是最好的。” 澹台千里道“本尊听你说。” 陆九思没立刻接话,而是退后一步,手握沙盘,复又检查了一遍六煞阵的效力。这阵法他从前只在书上见过,不确定自己记得是否周全,好在不久前才亲眼见几名魔修布置过一次。虽说用的法子不尽相同,也足资参照。 他依着那几名魔修的站位、变阵,将从枕中取出的荞麦分别洒落在了竹舍的床边、立柜前、书桌旁、北窗下, 正应了四侧方位。数处荞麦在沙盘中都有一一相应的位子,彼此间相互关照,暂时还没发现阵法的损毁。 但他还得小心着这是不是澹台千里声东击西的计策,要知道妖王的修为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谨慎些总没有错。 陆九思说“你且等等。”说着从袖口取出还没洒尽的荞麦,绕着厢房四壁走了半周,又洒下不少。 “阵法没什么疏漏。”澹台千里开口道。 他越是这么说,陆九思越不放心,直将袖中荞麦洒尽,又调整了几处位置,直要将澹台千里身遭的灵气全部封死,才肯罢休。 他还想着澹台千里修为深厚,不借助天地灵气也不是他应付得了的,对六煞阵略作了改动。 “我想一想。”陆九思忙完一圈,站直了身子。 他不由自主学起了王教习的样子,想捋一捋胡须,伸出手后才发觉自己没有长须,只得作罢收回手,捋起衣袖道“首先,你须得告诉我,到底多久才要取一次血当真是一旬吗” 澹台千里笑了笑。 “要说实话。”陆九思强调道。他也不至于当真翻脸,把对方逼上绝路,两败俱伤可不是好玩儿。 澹台千里道“体内精血流转一个小周天,约莫是十二个时辰。七个小周天后,复又至循环始点。说是一旬一次,大致是不错的。” 陆九思努力分辨他话中的真假,道“那到底要取多少次,才还得上当初你损失的心头血” “大抵”一辈子也还不上。 澹台千里微微一笑,面色如常道“九为极数,九九八十一次,大抵也就够了。” 陆九思在心中算到,一月有三旬,八十一次就是二十七个月,足足两年多的光景。但修道之士,活到数百岁也不少见,像澹台千里这样的妖修更是能活到上千岁,若能解决麻烦,两年也不算多。 “好。”陆九思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些便还是依你。往下的,是我的规矩。” 澹台千里侧过头,以示洗耳恭听。 陆九思清了清嗓子道“说是每旬一次,可一旬之中到底是何日、何时,我说了算。” “我身体抱恙时,当次延后。” “我赶教习的功课时,当次延后。” “我若有别的私事,当次也延后。” 这些完全都可以当做想要赖账的借口,澹台千里也没揪着不放,只对第三条延后颇感兴趣,问“什么事算得上私事” 陆九思道“多的是,如何说得完” “好,依你。”澹台千里道,“还有吗” 陆九思掰下一根手指,道“说是取血,上次未免也取得太多,连累我数日精神不济,这绝使不得。” 澹台千里照旧好说话的样子,应声道“本尊记下了。” 陆九思又想到上次带来的麻烦,补充了一句“一定要在颈边取吗” 侧颈没有衣物遮挡,但凡有个伤口,便易暴露在众人眼下。上回他费了不少工夫,才在江云涯面前遮挡过去,日后那么多次,要是次次如此,总有一次会翻车吧 “未必。只是这样方便。”澹台千里耐心解释道,“精血在四肢百骸游走,终归于两处,一是心口,二是百会穴” 陆九思打断他道“未必的话,就换个地方吧。” 他打断的语气过分粗暴,眼睛又悄然瞥向四周,似是在留意房中的状况,澹台千里扫了眼便猜到对方在想什么。 这是激将法呢。 恐怕还是在担心他虚与委蛇,想看看他是不是明面上答应,私下却在找法子破那什么六煞阵。 澹台千里索性收了戒尺,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开口道“行。” 他替陆九思总结道“一,日后何时何地取血,由你做主,你说不行,那便延后;二,每次只得取一点儿;三,不许在颈边取。还有吗” 陆九思正要摇头,他提醒道“当初本尊给你立了四条规矩。” “那便再加一条。”陆九思回忆往事,也觉得少了一条不免有些吃亏,想来想去,觉得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不错,便道,“四,不许与旁人有肌肤之亲。” 对他来说,那四条规矩里,除此之外都极为痛苦。虽说他也没照做就是了。但想来除了他之外,也没有很多修士会为了要早起、饮食清淡而无比苦恼罢。 妖族行事大多放荡,生冷不忌,可能只这一条,就足够让他们极为难受了。 澹台千里看他一眼,目光微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九思指望着他挣扎,哪怕犹豫片刻,没想到他还是一口应下,“好”字说得干脆利落。 陆九思道“你好说也是个有千年道行的打妖怪,说话总是算话的吧。” 澹台千里道“自然。” “若是食言而肥,对道心有损,日后渡劫,你可是会遭大难的。”陆九思警告道。 随口应诺,在凡俗中算得上是常事,但在修行之人中间要少上许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越是境界高深的修士,越是不轻易允诺于人,为的就是一旦背诺,会影响到飞升。这等道理,澹台千里不会不明白。 “本尊知道。”澹台千里道。 陆九思又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松一口气,道“你且往左边走三步。” 澹台千里等着他继续发难,听到只是这么简单的要求,依言做了。 陆九思同他保持着丈许的距离,快步走到厢房另一侧,把沙盘收进怀中,双手从箱箧上捧起了那只晕头转向、瑟瑟发抖的山雀。 山雀的羽毛在东突西撞时掉得七七八八,身上看着左凹一片,右凹一片,极为可怜。若非没有眼泪,神情恐怕也是泫然欲泣。 它当初就不该不听兄弟姐妹的话,一鸟飞到山中玩耍。更不该贪嘴,受了那小道童的骗,被捉进鸟笼 陆九思把它捧到怀中,离澹台千里远远的,原路返回,挪到厢房门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面对着澹台千里,肩膀往身后一顶,撞开了门,看样子还准备倒退着走出屋外。 “告辞”陆九思说着,捧着山雀便消失在了门后。 澹台千里看着被撞开的房门,微微一笑。 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学院祭酒会对这人产生兴趣了。 论样貌,对方确实算不上绝色;论修为,目前也乏善可陈。但对方的天赋,着实很不错。几天之前还是个连式盘都无法驱使的人,现下已经布下有模有样的阵法了,况且观察之下,怕是他这几日另有奇遇,此前没通的关窍竟也机缘巧合地通了几处。 有悟性,通了窍,往后在阵法上说不准真的能有所成。 但这不是最有趣的。 他活得比常人久,见过的天才也格外多,除非是像祭酒这样万法皆通的人物,否则还不足以得他青眼。陆九思身上最有趣的是,是他这个人。 自己说了四条规矩,他便报以四条,可今日这四条说来,却没一条称得上过分。他光知道修士违背诺言,会影响道心,阻碍飞升,难道就没想过,有的人并不求飞升吗 澹台千里附身捡起一粒荞麦,在指尖一搓,揉作齑粉。 他退开三步时,有意挑了这个位子,只这一扰乱,那经由荞麦布下的阵法便出现了一道缝隙,涌入些许灵气。 他一手绕住灵气,朝外一撕。阵法的裂口扩大,无数灵气瞬息涌入,将阵法冲得七零八落。 澹台千里望着房门,心中想着,怎么会有人这样斤斤计较又胸怀开阔,谨慎入微又粗疏大意呢叫他觉得愈发有意思起来了。 他跟着走出厢房,没走几步,就见到叫他觉得有意思的人站在廊道上,脑袋微耷,十分羞愧似的。 对方一手拢在袖中,一手轻轻摸着秃了头山雀,轻声道“对不住,刚才我和澹台师兄起了点误会,打了一架,把你的屋子弄乱了。” “摆设都坏了不少。我会赔”陆九思被山雀啄了一口,想起受害的不止满屋子摆件,还有这一只祭酒家养的小东西,又道,“还有把它折腾秃了,这个要怎么算” 多喂些滋补的吃食,能养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3」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16 山雀不知秃头苦。 否则此时就不该只是轻轻啄了陆九思几口, 应该同他势不两立。 陆九思摸着山雀光秃秃的脑袋, 心中有些紧张。自从上回他离开这间竹舍, 就再也没有来过,这次不仅不是主动拜访,是昏迷着被送到此处的, 一醒来还折腾毁了对方一间厢房,怎么说都不算一位好客人了。 “不用赔, 你没事就好。” 陆九思自认不是一位好客人, 但奚指月显然是一位好主人, 分毫没计较这种小事,只听说他和澹台千里打了一架, 也不问因由, 先问他有没有事。 “我没事。”陆九思道。 奚指月看了他一眼道“我看一看。” 陆九思立刻伸直胳膊, 将那只生无可恋的山雀儿捧到他面前。 他记得自己把山雀放在了角落的箱箧上, 应当没有磕着碰着。看对方这么蔫儿吧唧的模样,难道是受了内伤 陆九思用手指戳了戳山雀的脑袋, 山雀把头一偏, “叽”地叫了一声,又躺下了。 陆九思“其实它应该没受重伤, 这样多半是给吓的,打一顿就好。” 奚指月笑了笑,从他掌中接过山雀。 原本万念俱灭的山雀突然精神了起来,可劲儿地用七零八落的羽毛蹭着他的手掌,还想往他的怀里钻。 也不怪山雀厚此薄彼。奚指月久居无想山中, 生性淡泊,亲近自然,万物有灵,当然也对他偏爱有加。 陆九思看山雀还能动能跳的,松了口气“果然没事。” 奚指月托起手掌,山雀就主动站上了他的左肩。他轻柔地替对方梳理好背上凌乱的羽毛,随后注视着陆九思道“我想看看你好全了没有。” 陆九思“嗯” 奚指月挽起他的衣袖,执起他的手腕,搭上两指。动作较之对待那只山雀儿,不知轻缓温柔了多少。 陆九思腾地一下就发现自己想岔了。 奚指月方才问的就是他有没有事,想看一看的当然也是他的身体是不是无恙了。也就是他还在紧张那只秃头鸟儿。 “他没事,本尊也没事。”澹台千里步出厢房,顺着陆九思的话道,“只是起了点误会,没有当真动手。” 陆九思点头道“连擦着碰着都没有。” 他轻轻挣了一下,奚指月就松开了他的手腕。他当即将手缩回袖中,对方稍凉的体温好似片雪,落在腕上还未消融。 “澹台兄,我托你照看他,是因着他初通关窍,神魂不稳,不得与寻常修士过分亲近,与妖修相处却是无碍。”奚指月看向澹台千里,神色间满是不认同,“若是早知你会同他动手,我又何必如此行事” 那只山雀有了靠山,变得有恃无恐起来,站在他肩头,也瞪着澹台千里,忿忿不平地“叽叽”了两声。 澹台千里道“是误会。” 质询他的若是旁人,恐怕他连一个眼神也欠奉。 他深思片刻,目光一转,双手抱拳,对陆九思笑道“今日的事算是本尊对不住你,往后自当向你赔礼,如何” 陆九思兴致缺缺道“不必。” 澹台千里不是头一遭被他拒绝,却是第一次认真观察起了他的神色。不是欲擒故纵,也不是以小博大,陆九思脸上明晃晃的就写着四个字不感兴趣。 “赔礼,还是要的。”奚指月开口道。 陆九思道“真不用” “妖族有灵草名茯神,服之可宁神守魄,滋养气血。澹台兄若诚心道歉,不如以此物为礼。”奚指月平静道。 澹台千里闻言一笑“从前人人皆道祭酒光风霁月,千般奇珍万两黄金都不放在眼里,浑然不沾凡俗烟火气,原来都是看错了。” “那等俗物要多少便有多少,自然入不了祭酒法眼。若是遇上当真稀罕的玩意儿,祭酒原也是会开口讨要的。” 奚指月神情不变,倒是陆九思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机锋,心有不平地出言回护道“不是你自个儿说要赔礼的吗他也替、替我要啊。” 陆九思又道“你先开的口,怎的还倒打一耙难不成是见那什么茯神稀奇,想赖账不给” “嗯。”奚指月应了一声,伸指碰了碰山雀儿的短喙。 那山雀儿也斗志昂扬,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和陆九思有三分相像。 澹台千里见着两人模样,莫名想到了一个词夫唱妇随。 竟觉得有些碍眼起来。 他朝四下扫视了一周,心中有了主意,悠悠开口道“本尊言出必行,既是祭酒替你要了茯神,本尊所藏尽归你便是。你眼下身子正虚,原该好生调养滋补。” 陆九思奇怪地瞥他一眼,以为他如此大方,说到底还是为了养肥他好取血。但现在什么时候取血、取多少血都由自己做主,他敢送补品,自己就敢收下,没什么好怕的。 “好”陆九思斩钉截铁道,“你明日就送来。”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够理直气壮,像极了债主的做派了,奚指月却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听闻妖族有一术法,名为袖里乾坤,想来澹台兄也是会的。” 言下之意是茯神这等稀罕物,澹台千里必会随身带着,不必等到明日再取。 “你便是要本尊现下就把茯神给他,又有何妨”澹台千里果真一卷长袖,凭空取出一物。 那物模样和灵芝有几分相似,但色泽莹润,几近霜白,中心流动着有若蜜浆的金光,瞧着不似灵草,更像是酒楼掌厨细心雕琢出的点心零嘴儿。 陆九思看着便有些馋了,心想也不知这茯神味道如何,看模样该是甜而不腻,唇齿留香。可惜分量看着不重,即便味道极好,慢着些吃,也就几口的事。 澹台千里手执茯神的长茎,干脆地递与他道“盼你早日恢复。” 陆九思觉着自己现在就挺好的,不过是昏迷一场,醒来也就没事了,收下茯神后中气十足道“借你吉言。” “也不知你遭了什么横祸,才变成这幅光景。”澹台千里抚手道,“往后可要小心一些,再出了事,也没那么多茯神能给你滋补。” 陆九思道“只是遇上了几个魔修才” 话音戛然而止。 他醒来后一睁眼就看到了澹台千里。为了不让对方取他的心头血,好是费了一番心力,都没空想起其他事。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之所以会昏迷,是因为下山时遇到了魔修。 是因为魔修朝他动手的时候,他身边只有崔折剑。 没有江云涯。 虽说他也曾经对江云涯心怀戒备,但狼崽子养久了都会养熟,何况对方这样一个可心衬意的人。如今他对江云涯不说满心信任,也颇有几分同窗之谊了,可对方在关键时刻,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天下行将动荡,魔修遍盈于野,你要是再下山,记得与几个修为深厚且靠得住的修士同行。”澹台千里道。 陆九思被“靠得住”三字戳中痛处,神情颇有些讪讪。 奚指月见他心情低落,道“你若想下山,我” “小师叔,我错了。” 陆九思一愣,循声望去,才见到江云涯远远的站在长廊那头,好似根孤零零的廊柱似的杵着,也不知站了多久,就是不敢靠近。 他垂着脑袋,像是肩扛了千斤歉意,万般后悔,压得整个人直不起身。 只有微哑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陆九思耳边“要打要罚都随你,只要你别生我的气。” 江云涯的道歉向来是很诚恳的,陆九思也总硬不下心,三言两语就原谅了他。 这回是惊得厉害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下楼去叫菜,总也没走出福通楼。雅间里打得那么热闹,就没听见一点儿声响” “我们打了好说也有一炷香的工夫,下楼叫个菜需要多久怎么不见你回来”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陆九思还能替他解释,是魔修补下了能隔绝声响的结界。那么第二个问题,是陆九思在楼里苦等不到江云涯回来时曾翻来覆去想过多次,却始终没个答案的。 以江云涯的修为,即便被魔修拦在屋外,又能耽搁多久 为什么迟迟不见他回来 远处,江云涯的身影微微一动,像是抬起了头,复又低下。他的声音沉闷,不似平日清亮,辩解地也极为勉强“我在屋外遇到个魔修,她说说” 陆九思道“什么消息值得你听一炷香” 江云涯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模糊的词儿,诸如“道侣”、“心上人”、“情爱滋味”,半晌才甩了甩脑袋,将它们都晃荡出去。 “她说”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得了祭酒的吩咐、原已离开的王教习去而复返。他跑得焦急,险些踩到自己的鞋跟,踉跄了一下。他没顾上孤苦伶仃瘫倒在地的一只布鞋,才稳住身形就朝众人高喊道“出大事了” “我才出林子,就遇到老顾。他刚从蓟北道回来,得了确凿的消息” “浮阎岛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17 浮阎岛孤悬海上, 四周为幽冥海所环绕。 凡夫俗子出海, 即便乘上龙骨坚硬的海船, 带上经验丰富的舵手, 也无法穿越经年起惊涛, 终日兴骇浪的海域。传言中, 这片永无宁日的海域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就是为着那浓墨似的海水之下, 埋葬了累累白骨,堪比黄泉幽冥。 修士的体魄远较凡人强健, 身有千般神仙手段, 也未必能安然无恙地抵达这座孤岛。正因如此, 名门大派虽知岛上聚集了无数魔修, 也从未兴师动众地前往围剿。 这座孤岛就像是被上天随手抛掷在人间的一个弃婴,一片不受世俗伦常制约束缚的法外之地。它和它承载的血腥、暴力、罪恶, 像是会在天地间永久存在下去。 从没有人想过有一天它会沉。 连奚指月和澹台千里这样的人物,听到王教习说出的消息,都愣了片刻,微露怀疑与困顿的神色。 浮阎岛沉了, 事先有任何预兆吗 岛上魔修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孤岛一并沉入了海底, 还是预先得了消息, 早早地离开了那片海域 如果他们侥幸逃离,现下都去了哪里 两人一念及此,俱都面色凝重。 “先生, 你且慢慢说来。”奚指月扶住王教习,让他细细道出始末。 浮阎岛上少说也有数千魔修,且多半都是残暴嗜杀、为修真界不容之辈,要是他们没同那座孤岛一块沉没,渡海而来,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此事事关重大,奚指月身为学院祭酒断不能放任不管。他抱歉地朝陆九思看了一眼“我同王教习商量些事,你一并来听,还是先去歇下” 陆九思摇头道“我不听。” 王教习缓了口气,才看到自己最为看重的这名弟子。 他见陆九思面色苍白,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眉眼间又满是忧虑,以为他正为了这个消息担忧,便挥手一拍他的肩膀,朗声安慰道“天塌下来了,还有我们顶着呢,轮不到你小子担心。” 陆九思被他拍得一个踉跄,好在奚指月适时地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你这身体还没好全,快给我去躺着歇息”王教习道,“别才通了个窍,就落下什么病根,到时候还不得悔死” 他声色俱厉,言语间的关心却不容忽视。 放在平日,陆九思总得说上几句调侃的话,把这位邋遢的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才肯罢休,这时却没什么心情,乖乖地点了点头。 “既然累了,就先休息吧。”奚指月的目光扫过他另一侧空荡荡的肩头,到底没伸出手,只关切道“要是不舒服,只管来找我。我们就在书房。” 陆九思照旧点了点头,耳中却没听进几个字。 澹台千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澹台兄,”奚指月道,“此事关涉两族气运,你断不能推脱。” 澹台千里收回目光,淡淡道“本尊自然同你们一块商量,今早拟出个章程。” 奚指月想送陆九思去另一间客房歇下,被他出言拒绝,只好将那只小山雀托与他照顾,盼着能同他做个消遣。 “他都那么大个人了,总不能出事吧” 陆九思送走三人,托着山雀在长廊上踌躇。 山雀不明所以,见他光是看着自己,也不给喂些吃食,颇为不满地啄着他的指尖,示意他好说也要有所表示。 陆九思摸着山雀的脑袋,口中道“这是无想山,也遇不上魔修,只要他别自个儿想不开” 方才王教习匆匆赶到,在场所有人都被他带来的消息震慑。 奚指月和澹台千里这等人物,转瞬间都想到魔修渡海,浩劫将起,天下气运不知又将如何为之一变。 陆九思却立刻转头看向长廊的尽处。 江云涯不见了。 “你说,他在山下是不是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陆九思把手指从山雀的短喙中抽出来,捋了捋它头顶上硕果仅存的几根毛,“真要担心,那就赶过去看一眼,还回来干什么” 山雀怒而叽叽。 陆九思道“你也觉得我说的对他这一回来,还叫我看见了,唉要是他真想不开” 他也说不清这时心中是气恼来得多,还是担心更为重。 浮阎岛沉了,兴许有无数魔修被迫渡海,远走他乡。可这群穷凶极恶之徒,怕是没几个会为了这件事意志消沉,更会为有了大肆杀戮的机会而狂喜。 真当会为了这件事感到难过的,恐怕只有江云涯。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生活过多年的地方。 在那座孤岛上,他经受过非人的折磨,品尝过腥涩难当的痛楚,也有过无数美好的回忆。 此生未尝有过,日后也不知还会不会有。 “可恶” 陆九思右手一抖,将山雀头顶最后几根肉眼可见的羽毛揪了下来。 山雀目光一愣,随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拍双翅奋起一搏,倏地飞到陆九思的头顶,双足胡乱抓挠,势要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诶,你怎么这样啊”小道童刚熬好粥,小心翼翼地端来,就看见那只被他交托了重任的山雀正背信弃义,与陆九思作对。 他把瓷碗一搁,跑到陆九思面前,使劲蹦跳,扬手要赶走那只山雀儿。 山雀闹得更凶,边抓挠着陆九思的发丝,边叽叽叫个不停。 陆九思抬手一抓,扼住了山雀肥胖鼓起的肚子。 山雀“叽” 陆九思把它随手交给小道童,道“给你。” 小道童累得气喘吁吁,愤愤瞪了那只山雀一眼,抬头看向陆九思道“它平时不是这样的,今日不知中了什么邪你醒啦我给你熬了一碗粥”说着把山雀揣进怀中,转身去端粥碗。 等他回身,陆九思已掉头走了。 “诶诶,你别生气啊”小道童急得跳脚,只怪山雀不识好歹,愤愤地扣了它一日吃食,“都怪你我绝不在大人面前替你说好话了你就这么秃着吧” 陆九思还有些虚弱,脚程不快,花了约两炷香的工夫才走出莫愁林,回到折桂苑。他原本也没抱多大期望能在这儿找到江云涯,推开对方房门,不见人影,也没多失落。 倒是屋中的清冷,叫他微感惊讶。 苑中每间屋子都有学院派发的摆设,堂屋里是一张黄花梨的桌案,两张靠椅,配上一套青瓷茶具。弟子们既然在屋中住下,多少也会自己添些玩意儿,像他这样出手阔绰又贪图享乐的,更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只恨学院吝啬,不能将厢房修得更大更气派些。 添置了喜欢的摆设,屋子里才有“人”味儿。 没有一样自己亲手买来、安置好的物件,屋子总透着股疏离,就像间旅店客房,随时都能抽身离开,没有丝毫眷恋。 江云涯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却依旧没有这么做。 陆九思看着过分简朴的屋子,脚步一滞,难以挪开。他不由自主踱进屋中,找到江云涯住着的那一间。 这不难找。两侧卧房,其中离他住处更近的那间准就是了。 卧房也没有添置任何大件。 江云涯此前每日都要来他的屋中好几回,他却从未到此拜访,现下才知道对方身为一方魔主,家财巨万,却过得比苦行僧都不如。何必呢 卧房窗边摆着一张书桌,桌上用铜镇压了一叠薄纸。 陆九思看着纸墨,才想到自己真是急昏了头,想知道对方在哪儿,画个传音符问上一问不就行了吗 他拾起铜镇,薄如禅意的宣纸被衣袖带起的风吹散。压在最上面的那张白宣掉落在地,露出底下遮着的几张纸,张张都留有墨迹。 “咦” 陆九思支起桌边的窗子,拎起一张宣纸,对着窗外的光景细细比照了一会儿。 从这间卧房望出去,恰好能看到他住的那间屋子。青瓦粉墙,依着几竿修竹,屋外窗下这种一丛白蔷。 纸上画作落笔极工,将那屋檐、铜铃、茂竹、落花都勾勒得栩栩如生,居中最显眼处却留了大片空白。 那应当是窗子的位置。 他记着江云涯说过的话,所以自打住进那间屋子就没开过卧房的窗。兴许就因为他从没打开窗子,探出过身子,这些按说该有个主角儿的画作才始终没能完成,被压在镇纸下,不见天日。 要是他今天没找过来,以江云涯的性子,这些薄纸没多久都会化作一堆飞灰。 这些画作生动细腻,绝不是数间能练出的功夫,他也不记得江云涯从前学过画,那定然是搬到此处后日日练笔的结果。江云涯不知对着空窗画了多少画,如今只留下这么几张,其余的怕是早就遭了火光之灾,什么也不剩了。 不对,他似乎也开过一回窗 陆九思恍然想到,某日心头大喜,一时忘了这事,他顺手就把窗子支起来过。那时他朝窗外一望,就见到对面的窗子也正开着,江云涯同他四目相对,反应却比他还快,悄然无声地就把窗子合上了。 既然见过,为什么不画 陆九思翻着那些画纸,心烦意乱地将它们拢到一处,重新用镇纸压好。他不知在何处见过一句诗,这时平白无故地想起 人间有笔应难画, 别是滋味在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崔橹莲花,我截了一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软烟尘18 陆九思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张白纸, 草草研了墨, 打算画个传音符,把人找出来。 传音符他第一次画就成功,如今画多了更顺手,按说没有失败的道理。 看着纸上凌乱的墨色线条, 他愣了一会儿才把画废了的纸张揉成一团,又抓起一张崭新的白纸。 平心静气。他默念了几遍,慢慢落笔。 符文一成,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问话, 先听到了一阵杂音,像是山风呼啸而过。 陆九思脑海中几乎立刻浮现出一副场景。 江云涯孤身一人站在悬崖峭壁边, 猎猎山风撩动他的长衫, 勾勒出格外单薄瘦削的身形。他的脸色比起站在长廊下时只会更差, 苍白的好像随时都能融进山间缭绕的云雾,飘散在尘世间。 “别想不开啊。”陆九思急道,“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呢” 只是岛沉了而已,人又没事,犯得着这样吗 作为一个死过一遭的人,陆九思觉着自己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惜命。说是贪生怕死,他也不会辩驳, 但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死亡是归于永寂,断绝一切可能,而人生世间, 总还有可为之事,即便无益,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陆九思劝道“你在哪儿快先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那头的风声更盛,要不是他全神贯注地听着,险些就要错过江云涯的回话。 “小师叔你找我” “对,就是找你。”陆九思撰着掌心的纸团,斩钉截铁道。随后想了想,又放缓了语气,轻声道,“放心,见了面我定然不骂你。” “我在” 陆九思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恨不能把身子探出窗外,看看能不能收到更强的信号。 他捏着符纸在屋中绕了半圈,才勉强听清了下江云涯的后半句话。 “山门。” “你等着” 陆九思撂下句狠话,把手中纸团投进废纸篓,一振长袖,大步朝学院山门走去。 奈何他徒有凌云壮志,身子是真跟不上,走到山门外已是汗湿青衫。 他撩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长颈一伸,朝四周望了望,空空荡荡,没见到半个人影。 江云涯会骗他 陆九思正迟疑着,就听到上方传来一声招呼。 “小师叔,我在这里。” 山门有三重檐,江云涯坐在最上一重,倚着檐脊上面貌狰狞的鸱吻,神情看起来还算平静,没有半点想要轻生的样子。 他若是要跳崖,也得挑个高逾千丈的断崖,否则以他强悍的肉身,十有只会摔断条胳膊腿,擦破点皮。至于山门这点高度,更无须担忧。 陆九思松了口气,觉得仰头张望的姿势有点别扭,往后退了几步。 “小师叔,我这就下来。”江云涯双手撑住檐脊,便要跳下来。 “别”陆九思怕自己看了他跳下来的样子,日后会做噩梦,扬声制止道,“我上来,我们好好聊聊。” 他不会御剑飞行,从纳戒中翻出一样能浮空的器物,慢吞吞爬上山门。 江云涯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担心他下一瞬就会从空中摔下去。这份紧张传染到陆九思身上,搅得他不免也替自己捏了把汗。 “小师叔坐这里。”江云涯一等他上来便忙不迭让出了靠着脊兽的位置。一侧倚着脊兽,一侧有他护持,再安全不过。 陆九思攀着鸱吻坐好,忙里偷闲,抽出手捋了捋发丝。 山风呼呼吹着,好不喧闹。 两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陆九思才斟酌着问“你爬到这上面来做什么”总不能是想看看风景吧,害他一惊一乍,担心了许久。 话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他的声音又轻,江云涯多半没听清他在问什么,转过头时一脸茫然。 “我说”陆九思大声重复道,“你、到、这、上、面” 江云涯侧过身子,贴着他前倾,他呼出的声响被风一吹就全吹了对方耳朵里。兴许还有点震耳欲聋。 陆九思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江云涯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了,开口道“想上来看一看。” “什么”真是特意来看风景 陆九思放眼朝山下望去,郁郁莽莽,也不见得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江云涯道“山门朝东,穿过万里就能看到岛上。” 大陆之东尽是汪洋,浮阎岛自然也在东方。 这样算来,这座山门该是学院之中,离那座岛最近的地方。 想到这点,陆九思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难过了。” “我不难过。” 陆九思只当他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 江云涯认真解释道“小师叔不理睬我,不相信我,离我那么远,会难过。岛沉了,不会。” 陆九思道“那你还来山门上坐着风很好吹吗也不怕冻着。” 山风带着寒意,他只坐了那么一会儿,都有些体虚。 江云涯摇了摇头,随后只怕是为了陆九思话中的关切意味,微微一笑“原本只想再看几眼,就下山去。” 他看了陆九思一眼,腼腆道“那些人对小师叔不敬,我全都杀了。怕小师叔不信,想去取几顶首级给小师叔看看。” 那些人是哪些人,陆九思当即心领神会了。 他在跑路时还有心道侥幸,那群魔修竟没追上来,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他们早就化作了江云涯剑下亡魂,便是想追赶他,也有心无力。 取来项上首级,证明他们当真死得不能再死了,实在没有必要。 太血腥,也太可怕了。 “不必了,我信你。”陆九思道。 江云涯皱眉道“将我拦下的那人,我也杀了。若没有她从中作梗,我也不会赶不及对付那些魔修,更不会叫小师叔伤心。只出了两剑,太便宜她了,我” 陆九思知道浮阎岛上有许多秘术能叫人生不如死,江云涯不知会几样,但手艺想来不差。“人都死了,就算了吧。” “不能算了。”江云涯自从见到他,就一直在暗中打量。不过怕他生气,目光放得很轻,只偶尔瞥上几眼,也不敢长久注视,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确定他只是身子虚弱,没受重伤。“要是小师叔真出了事,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人死了,还有尸骨。即便尸骨无存,也还有亲故师友,门人弟子,总有能代他们偿还这笔债的人。 “算了。”陆九思握住他的右手,加重语气道,“我不爱看你杀人。” 江云涯立刻应了一声“嗯。”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陆九思的掌心被山风吹得冰冷,江云涯犹豫了片刻,抽出右手,修长的手指反包住对方的手背。 “唉” 陆九思跳窗逃出酒楼的时候,怒火约莫有十丈高,能把三个江云涯烧成灰烬。 死里逃生后,多少消了点火。醒来看到对方站在长廊下,一步也不敢靠近,更生出几分同情。 等听到被浮阎岛沉入海底,又看了那些闹心的摹画,再被对方像要寻死的消息吓了一跳,还能堵在心头的就余下了点小火苗。别说烧个大活人,连那几张没有主角的画儿都烧不了。 就这一点微弱的火光,也被江云涯伸掌一握,给握没了。 他琢磨着自己也不是这么心软的人啊。 “我保证,以后一步也不离开小师叔了。”江云涯察言观色,将他似乎不恼了,小心说道。 陆九思又叹了口气。不是他容易心软,是对方太会戳人的软肋。 江云涯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小师叔若是不信,可以在我身上下个咒” “在你身上下咒干什么”陆九思道,“还得费心多学一种咒术,耽误我的工夫。” 江云涯却打定了主意要让他放心似的,只道可以自己学,不影响他修习阵法。 这种上赶着要把自己卖了的事,陆九思也没见过。他想了想道“这次的事就算了,以后要是想去哪儿,先和我打声招呼,免得我找不着人。”找不着人,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指望。 江云涯一口应下。 “你还想说什么”陆九思看他像是有话想说,“咒术什么的,不要再想了,我断断不会答应的。” 江云涯觑他一眼,犹豫道“小师叔说,往后要是有事要走,得先和你打声招呼过几日我想下山一趟。” 陆九思道“下山取首级别了别了。” “我想下山。”江云涯顿了顿,“回岛上一趟。” 陆九思一愣,奇怪道“浮阎岛不是沉了吗你回哪儿去去了又能做什么” 江云涯欲言又止,陆九思恍然道“你想回去看看去吧。我呆在山上,有那么多教习和师兄弟在,不会出事的。” 江云涯摇了摇头。 他握着陆九思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师叔嗯,从前的身子还在岛上。” “小师叔从前说过,不喜欢又湿又冷的地方。”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在海里呆着。” 陆九思半晌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那个“小师叔”不是自己。 对方的神魂已灭,肉身大抵还被江云涯用秘法保存着,封印在浮阎岛上。这时岛已沉了,那具尸体自然也随之深埋海底。于情于理,江云涯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陆九思理解道“那是该回去看看。” “嗯。”江云涯看着他,极小声地问,“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莫愁林,竹舍中。 奚指月、澹台千里、王教习三人坐在书房中,已是无话可谈。此去蓟北道茫茫万里,同浮阎岛更是隔着惊涛骇浪,传来的消息很是有限,能交代的事王教习三言两语就交代完了学院有教习此前在蓟北道采药,接连遭遇几波魔修,觉得事有异常,抓了几名魔修细细审问,才知道浮阎岛已经沉了。 至于岛沉的细节,那些魔修也语焉不详,只说事出突然,他们之中有能力渡海的都渡海来了,人数少说也有上千。其中更不乏在浮阎岛上称霸一方的魔主。 “事情便是如此。”王教习面色凝重道,“大人,你怎么看” 奚指月微一点头,缓声询问道“这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王教习说“老顾才回来就碰着我,该没来得及和别人说起这件事。但那么多魔修都到了蓟北道,总是瞒不住的。” “没有必要瞒着。我这就拟一封书信,差人给各宗门送去。不管他们知晓不知晓这个消息,都需早做准备。”奚指月转头看向澹台千里,“妖族那边,有劳澹台兄转达。” 澹台千里道“自然。” 奚指月眉头微蹙,回想着王教习话中的细节,却也理不出个思绪。他们对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本就所知甚少,想要凭借只言片语发觉真相,更无可能。 “他们当真是被迫离岛吗”澹台千里微微一笑,噙着点冷意,“本尊看未必。” 魔修自来狡诈,说是浮阎岛沉了,却也没人亲眼见着。说不准便是他们有意来大肆杀戮,才放出这个消息,好叫一众修士以为他们是丧家之犬,放松警惕。 奚指月道“到底离得太远了。”这些消息根本无从证实。 澹台千里赞同道“若想明白究竟,还是应当到蓟北道,或是索性渡海一探究竟。” 考虑到其中的凶险,寻常修士根本不能胜任此事。但在场三人中,至少有两位是有资格走上这一遭的。 他们两人都没开口。 奚指月的心思兜兜转转落在卧房,过了许久,才叹一口气,道“我去罢。” “祭酒高义。”澹台千里赞许道。 王教习沉思许久,忽的一扬手,道“我有个主意,大人看看是否可行现下已是霜降,眼看着离弟子们下山历练的日子不远了” 他觉得脖颈边陡然生起阵寒意,便伸手提了提衣领,才将剩下的话说完“虽说这时去蓟北道有些凶险,但不经磨难哪能成材学院弟子就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我看不如将此次历练的地点定在蓟北道,也好叫这些娃娃们见见风雨,莫等到日后碰见个魔修就大呼小叫,丢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01 明明放了一天休沐假, 陆九思却觉得比上了一个月的课都要累。 他先是被王教习叫去当苦力,和江云涯一道翻遍了护山大阵。下山想放松一下, 找了家喜欢吃的酒楼, 没想到还能遇上不怀好意的魔修。 打了一架松快筋骨, 死里逃生回到山下,又遭了飞来横祸,被一只长得颇丑的地轴突击,就此昏迷不醒。 这一觉要是能睡个两三天, 没准他也养回元气了。偏巧在他周围看护的是个怎么也让人放心不下来的家伙,他没能睡上多久, 就被迫起身和对方周旋一阵。等到解决了这棘手的事, 江云涯那厢又不安稳了 如果能回到一天之前, 他宁愿不放这个假。 安安生生在教舍里看书, 多好啊。 “小师叔, 有什么不妥吗”陆九思站在教舍门口,脚步一顿,江云涯就马上开口问道。 “没事。”陆九思听着教舍里的朗朗书声, 深吸了一口晨间清新的气息, 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甩了甩脑袋, 感慨道“就是突然觉着, 还是读书好啊。” 陆九思大步一迈,走进教舍。江云涯一步不落地跟上。 两人进了门,陆九思见教舍中的同窗们虽说手中捧着书卷,眼神却没往书页上瞟, 一个个交头接耳的。敢情他方才在屋外听到的声响,根本不是读书声,而是议论纷纷啊。 不妙。 陆九思面色一僵,想起昨日之前,他是如何风评被害的了。 这都放了一个假了,这群同窗还热衷于“三个男子不得不说的故事”、“学院猎艳录”、“无想山春厢秘史”这样的口头话本吗 他真想揪着那个红光满面,都快激动得从椅子上站起身的同窗,好好问问他,功课都写完了吗教习让背的经文也背了吗莫说别人找个相好,就算合籍双修还生了一堆娃儿,又同你们有什么关系 江云涯道“小师叔,我让他们别说话了。” 自从昨日后,他简直将十分精力都用在了察言观色上,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又会让两人的关系跌落谷底。那份细致和执着劲儿,怕是连屹立三朝也不倒的弄臣也自愧弗如。 陆九思摆手道“算了,你要真不让他们说,背地里还不知被传成什么样子呢。”他可太清楚这种坊间传闻没有不是越禁越传得热闹的了。 他拉着江云涯的衣袖,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穿过走道,在第一排坐下。 往常这排还会坐着崔折剑。但崔师弟的身体比他还虚,说是仍在竹舍里躺着,得暂时缺上几天课了。 少了个人,看着还挺不适应的。 陆九思拿出书册,还没翻开,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过头,见江云涯一脸不善地盯着那只横在两人之间的手,目光一转,盯住了坐在后排的同窗。 “诶,早。”同窗讪讪地收回手,离江云涯远了一些,对陆九思道,“你听说了吗” 那副神情确实是有秘闻要透露,但似乎又不是以陆九思为主角的。 陆九思问“什么事” 那同窗道“听说”他有意卖了个关子,顿了一顿,见陆九思神情间并不热切,更没像个捧哏似的接上他的问话,只得自己接下去道“我们要去打魔修了” “打魔修”陆九思放下课本,干脆转了个身,正对着后排的同窗坐好,正色问,“怎么回事消息怎么来的你听谁说的” 他问了一连串话,同窗非但没生气,还为他也关心这件事而感到万分满意,耐心解释道“说是有些不安分的魔修渡海而来,到了蓟北道。祭酒大人已将此事传与各大宗门知晓,大家伙都从师门、家里听到了些风声。” “魔修渡海,生灵涂炭,我等修士自然义不容辞,要同他们做个了断” 同窗说得慷慨激昂,陆九思不由摸了摸鼻子,偏头看了江云涯一眼。 眼前就有个颇有威望的魔修,真要了断,得从这个了起啊。 “是祭酒说了,要我们去同那些魔修决战”陆九思咬重了“我们”两个字。 边上另一名同窗插话道“听说这事还没定下来。祭酒大人担心我们的安稳,不愿让我们去蓟北道,但有教习一力主张学院弟子该有所担当” “那教习就是王教习。” “你是王教习的入室弟子,他有没有同你私下说过这事现下到底如何了祭酒大人同意了吗” 两名同窗一唱一和,搭得极好,言毕目光一致朝陆九思看来,等他答复。 “这事儿,我没听说啊。”陆九思冲两人一抱拳,道,“我昨日累过了头,睡了一整宿,今早一醒就来教舍了,没见着王教习,也没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消息。对不住两位了啊。” 同窗颇感失望,又与他说了两句,转头投入更热火朝天的讨论之中。 陆九思在旁听了几嘴,弟子们似乎还分作了两派,为这事争论不休。 魔修丧尽天良,该打。这是共识。 区别只在于该怎么打。 一派弟子就和找他套话的两人一样,言辞慷慨,神态飞扬,恨不能当场就化作光芒万丈的陆仙,弹指间叫那些魔修灰飞烟灭。 一派弟子实际得多,担忧自己修为浅薄,又正处在修习的关头,还是留在学院里更为妥当。魔修的事,自有教习和各大宗门的人去解决。 陆九思性子是爱看热闹的,但顾虑到江云涯的心情,没掺和进去,转头看自己的书。 江云涯将椅子往他身边一搬,挪近了寸许,贴着他的身子问“小师叔,你怎么想” 陆九思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又不是奚指月那等人物,不管他怎么想,都左右不了如今的事态。 “我从前总猜小师叔的心事,现在觉得还是多问问好。”江云涯和他想的却不是一回事,“多想多问,才不容易做错事。” 他轻轻一笑“就说这事罢,要是小师叔不想去,我们就想法子留在山上。要是小师叔想下山看看,我便尽心护持,不让那些人近小师叔的身。” 他的眉眼微弯,昨晚兴许没有睡好,额前还翘起了几缕发丝,整个人看着仿佛无忧无虑的邻家少年。 对他来说,经过昨日的虚惊一场,今日确实要好过得多。 陆九思心想,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错。他摇头道“下山做什么那些魔修自然有人收拾,用不着我们去对付。” 江云涯没把自己当成“那些魔修”中的一个,自然地点了点头。 陆九思顺口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只恨年少不读书。我们正该趁着年轻的时候,多看些书,这时还记得住七七八八,等年纪再大些,看了就忘,想读也读不了多少了。” “咳咳。” 有人咳了两声,陆九思抬眼望去,站在教舍门口的正是抱着一卷经书的温教习。 这位教习同他处得不太融洽,今日却没找他的麻烦,把经书往桌上一放,视线略过他,扫向后排议论不休的子弟们。 “翁老掌门曾在突破九品境界时,写下一副联子。有人说得出上半联是什么吗” 温教习声如洪钟,问得又是众人都知道的典故,很快有弟子回答道“回先生的话,是每临大事有静气。” 温教习点头道“不错,每临大事有静气”他话锋一转,厉声问“你们看看自己,一个个都闹成什么样子了静气呢” 一众弟子“” 陆九思正为这钓鱼执法啧啧称赞,温教习就将战火延及他身上。 “不过是魔修折腾出点小动静,你们就连书也不看了满教舍里,只有陆九思一人还算静得下心,唉” 陆九思默默把书册放到桌下。 他看的也不是温教习教授的经书,怕老人家要是发觉这点,会气得昏厥过去。 温教习这时的怒火多半还是对着那群议论不止的弟子,不像往日那么目光如炬,没察觉他的小动作,继续道“他闹任他闹,你们只管读好自己的书,像这样镇日心浮气躁,什么时候才能成大器” “先生,你这话说得不对。”有弟子站起身道,“魔修肆虐,人人得而除之。我们虽然修为低微,也想尽一份力。怎能眼见着魔修作恶人间,还在山上安安稳稳地看书呢” 温教习听他说完,沉默片刻,问道“你们能尽什么力” 不等弟子回答,他又道“你们能尽的力,就是把书读好。说什么去蓟北道剿灭魔修胡闹台” 教舍里登时沸腾起来,那些力主下山的弟子们不服温教习的言论,都要站起身与他辩驳。 这让温教习大为光火,他一拍经书,捋起衣袖,苍白的头发被劲风吹得胡乱飞扬。 “读书无用老朽今日便让你们看看读书有用还是无用” 陆九思见他一个垂垂老矣的教习,还想着和这群年轻力壮的弟子动手,怕折腾废了老腰老骨头,忙起身劝道“先生,你别生气。他们就是年轻,火气旺,听到些传闻就坐不住了。学院里这不是还有祭酒吗祭酒大人行事沉稳,断不会同意让大家伙冒险。” 温教习怒火微消,放下袖子,赞同道“你说得对,祭酒大人定不会为了这等细枝末节,就误了读书大事。” 陆九思频频点头,将他劝离了众人。 “你很不错,从前是我看错你了。”温教习道,“休沐前老朽布置了课业,让你们背下正义的四到七卷,想来你也背完了” 陆九思“”不,他没有。 温教习下一句便是要他表演个当堂背诵,好在教舍的门被人推开,万年迟到的妖王慢吞吞踱着步子走了进来。 “温教习。”澹台千里冲温教习点头示意。 温教习不冷不热道“请坐。” 澹台千里却没入座,站在他身边,昂首看向众人道“魔修渡海的消息,想必诸位已听说了。此番渡海而来的魔修,少说也有上千之数,其中不乏堪有品境界的强者。” 众弟子闻言哗然。 他们大多只知道有魔修作乱,不知道数量竟有上千。 澹台千里道“本尊与祭酒得了消息,连夜相商,敲定了许多事宜,只有一样,迟迟未定”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 “正巧赶上三年一次的历练,甲乙两舍弟子都需下山。有人主张把今次历练的地点定在蓟北道,同魔修正面交锋;也有人觉得此事欠妥,让你们安生待在学院,等风波过去,再另寻一个安稳的历练之地。” “本尊同祭酒相商,都以为既然事涉诸位,还是由诸位自己做个决断好。”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网传是翁同龢写的,我没考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02 三年一次的历练是学院早就有的规矩, 弟子中不乏心高气傲之辈,早早就做好了准备,想趁此机会扬名立万。 可任谁也没有想到会正巧赶上成千魔修渡海而来。 一个不小心, 扬名立万不成,可就变成英年早逝了啊。 这要是能给他们自己决定的机会,许多人兴许都想着换个时机下山历练。 “澹台师兄, 你说的是真的吗”有弟子问,“当真由我们自个儿决定” 澹台千里矜持地点了点头。 弟子问“那祭酒大人呢他为何不出面同我们说个明白” 澹台千里道“祭酒正在与甲舍弟子商量此事, 无暇抽身, 我才代他同你们相商。” 他应答地沉稳,说的又合情合理, 众弟子心下都信服了。接下去便是要商量出个法子, 怎么示意表决。有人提议举手, 也有人觉得此举不妥,应当换个办法。 陆九思靠坐在位子上, 懒洋洋地看着众人议论,心思急转。 怎么表决他都无所谓,总之他断断不会下山去就是了。 众人为如何表决吵得凶了, 温教习面色微愠, 忍了许久,终于拍桌道“这是老朽的课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教习了” 他不理睬澹台千里, 只对着一众弟子说“每人拿一页纸,限一刻内写上去或留,叠好交与我。” “不许交头接耳, 不许议论纷纷,就按着你们的意思写。” “交了纸的,便翻开书看第八卷。一刻后,我开始讲课。” 他说完看向教舍中的滴漏,记下时辰。 “阁下,请。”温教习眼皮也不掀,懒得抬头看扰了他授课的人,翻开自己带来的厚重经书,用手指揉了揉眼眶,逐行看起来。书册里除了刻印的页码,还夹了很多规规整整的小纸条,上面满是蝇头小字,朱墨淋漓。 陆九思的目光从澹台千里身上落到温教习身上,又转了回来。 温教习的形象在他心中瞬间高大起来,仿佛连在风中飘动的白发也带上了不畏强权的倔强。 能叫澹台千里吃个闷亏,值得一乐。 陆九思嘴角方才勾起,便见一片阴影投落在自己桌上。 澹台千里没走到自己惯常坐的后排座位,脚步折返,在崔折剑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大大方方地鸠占鹊巢。 他坐在崔折剑常坐的椅子上,双脚都够不到地面,在半空中荡着,像个顽皮的孩童。他转头看向陆九思,微微笑道“写啊。” 陆九思抽出一张崭新的白纸,在桌上缓缓摊开。 江云涯坐在两人之间,仗着身高优势挡住澹台千里逼视的目光,低声问陆九思道“小师叔,你写什么” 陆九思抓着笔杆沾了墨,大笔一挥,写了个骨架松散、如同安逸富家翁的“留”字。 江云涯沉默片刻,也按葫芦画瓢,研墨落笔。 他运笔写到一半,手腕被陆九思架住。 陆九思道“之前不是说想下山吗想什么就写什么。” 江云涯挪开胳膊,将薄纸也往旁一抽,继续写完了那个“留”。 他想下山是他自个儿的事,却不能叫小师叔为此冒险。他打算回一趟浮阎岛,独自另寻个机会就是了。总之小师叔须得安安稳稳的在这儿呆着,不能出半点差错。 写完后,他将两人的纸条晾干,叠好,起身准备上交,离开座位前又回过身,不放心地低下头道“你也是乙舍弟子,也该交这一张纸。” 这话是冲着澹台千里说的。 他本就比澹台千里长得高,这时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更是足足高出了半个身子。 他望着还是个小孩模样的妖王,就像是个耐心提携后辈的师友,关怀幼弟的兄长,不急不躁地等着对方动笔。尽管目光不那么友好。 “是了,先生说了人人都要交。”陆九思闻言低声附和,将手支在桌上歪着撑住脑袋,越过他去看澹台千里的反应。 澹台千里朝他一笑。 陆九思不甘示弱地笑了回去。 “好。”澹台千里看着他眉眼间飞扬的神色,取了笔墨,提腕运笔,不加思虑。 没过多久,温教习手中就收到了一叠大小不同、厚薄不一的纸张。 他默不作声,直到滴漏指示的时刻精准地过去了一刻钟,才抬起头,将收到的纸张拢了一拢,拆开最上一张。 “留。” 念完后,他将那张纸翻到背面,夹进了自己的书中,又拿起下一张。 温教习没差人计数,但那些一心盼着能下山杀几个魔修的弟子们都在心中悄悄记着,断不会错。 随着温教习拆开的纸条越来越多,有些弟子的神情变得愈发焦虑,有的则慢慢放下心来。 陆九思没那个闲心计数,便转头去看后排同窗的神色,从他们的模样中估摸出个大概。 “小师叔,现下想去想留的人差不多。”江云涯揣摩着他的心思,附耳道,“正好是四六开。” 陆九思随口夸他记性好,他便接连漏听了好几个温教习报出的字儿,整个人犹如脚踩云雾之间,有些飘飘然了。 “怎样了”眼看温教习手中就剩下最后一张字条,教舍里气氛沉重,陆九思不由也紧张起来。 他转头看向江云涯,等着他报个准确的数。 江云涯羞愧地低下头道“我没听清” “想留下的,现下只多出一人。”澹台千里像是无时不刻都在留意着他们,接话道,“巧了,最后那张是本尊写的。” 江云涯眉头一紧,约莫也认出了那确实是澹台千里写的纸条。 他们两人的目力总不会出错,澹台千里写了什么也不难猜,那岂不是说最后还是会落得个五五开 陆九思沉思时,温教习已展开了纸条,目光扫过纸上墨字,面色便是一沉。 他如实报出结果“去。” 温教习将所有的纸条压好,开口道“想去与想留的人各占一半,既然如此,便由老朽做个决断” 陆九思闻言,心中微喜。 从温教习先前的态度看,他定是不愿耽误弟子们读经的工夫,想让他们多在山上呆些时日的。要是让他来做决断,那必是留。 不用同那些魔修白刀子红刀子出,可真是太好了。 “等一等等一等” 温教习开口前,教舍的门被猛地撞开。崔折剑拖着抱恙的病体风也似的冲进屋中,端的是弱柳扶风之姿,流星赶月之态。 他还没缓过劲来,高喊了两声已是极为勉强。这会儿喘了好几口气,才能顺溜地说出句话。 他对温教习一拱手,恭恭敬敬道“弟子崔折剑,也愿下山,同魔修一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03 弟子崔折剑, 也愿下山,同魔修一战。 这句话说得虽然断断续续,气息不匀,但那也是掷地有声, 成了定音之锤。 算上他的表态,愿意去蓟北道历练的乙舍弟子恰巧多出一个。 “好样的” “不愧是清河崔氏出身” 崔折剑听着同窗的夸赞, 惭愧朝众人抱拳道“言重了。”随后踩着绵软的步子走到陆九思身旁。 他看到自己的位子被人霸占了, 愣了愣,疑惑道“澹台师兄” “师弟, 你坐我这边, 来。”陆九思叹了口气,招呼他另搬把椅子,坐到自己的身侧。 崔折剑应声道“哦, 哦。” 陆九思看他有气无力地搬了椅子,在自己身边坐下, 盯着他看了许久, 又叹道“唉” “怎么了有何不妥吗”崔折剑摸了摸自己的双颊, 茫然道, “我问过祭酒,他说我的烧该退了,可以下床走动。” 又满怀侥幸道“亏得我不放心,想来听听课。要是错过了表决,可就糟了。” 陆九思看他跃跃欲试,恨不能同魔修厮杀上百来个回合的模样, 欲言又止。 他总不能劈头盖脸把对方骂上一顿,全赖对方来得“及时”,叫他的指望都落了个空吧 “你身体还没好,来听课也太勉强了。”陆九思幽幽道,“回头我送你些丹药,好好补补。” 崔折剑感动道“多谢师兄关心,我已大好了。” “小师叔说送你,你就收着。”江云涯道。总好过病情反复,叫小师叔时常惦记。 崔折剑哪里知道他心中那些盘盘道道,依旧道谢说“也有劳江师兄挂怀了。” 澹台千里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双脚落地,踩着稳稳的步子走到众人之前,伸了个懒腰。“这就算做好决断了你们全都同意去蓟北道吗” 他在教舍前排的空地上来回踱了几步,有意在陆九思面前停下,问“当真不反悔了” 陆九思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澹台千里道“人各有志,不可勉强。本尊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先前写了留的人,现下大可站起来,直说自己不愿去。” 陆九思问“那就能不去吗” 澹台千里反问道“你不愿去吗” 此时承认就是授人以柄,陆九思又拿捏不准他话中是实是虚,万一只是开个玩笑,好借机嘲讽他一番呢 他们两人现在可算是结怨已深,不容他不防备。 “我就问问,不成吗”陆九思道,“从前都听说甲乙两舍弟子都得参加历练,没听闻想不去就不去的。” 澹台千里缓缓点了点头。 果然是捉弄人的。陆九思心中正这么想着,听得接下去的声响,才知道澹台千里不只是想捉弄他,还想叫他在某些人面前丢脸。 “我方询问了甲舍弟子,他们愿去蓟北道历练。澹台兄这厢状况如何” 奚指月穿过被崔折剑撞开的正门,缓步走进屋中。 仿佛一进门就从屋中氛围中猜到了结果,他朝年迈的教习一笑,宽慰对方道“人能弘道,不争在朝夕。” 又清声对众人道“有违天和,金玉盈箧盖不取也。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亦往矣。我虽则担心诸位的安危,却更担心诸位的道心是否澄澈通明,拥有迎难而上的决心和勇气。” “如今看来,诸位顺心而为,没叫众教习失望。” 言毕,他对着陆九思的位子一颔首,仿佛也将他看做了“道心澄明”中的一个。 “我等定然不叫大人失望” “若真遇上那些个魔修,我绝不后退半步” 弟子们早就对奚指月敬仰有加,一点儿不愿违逆他的意思。尤其是那些原本就支持下山的弟子,此刻更是群情澎湃,议论声和发誓声震天响,几乎要掀开屋顶。 要是没人制止,怕是连“给我一把剑我便荡平浮阎岛”这种狠话都要说出来了。 陆九思在慷慨激昂的立誓声中羞愧地低下头。 先前不是他的错觉,奚指月说出那一番话后,朝他坐的位子看了一眼。尽管隔着一层白绸,看不见对方澄澈的眼神,但无论从微微颔首的神态还是嘴角的笑容,都能感受到那份平静中流露出的赞许与鼓励。 要命。 这可真是高看他了。 以他的修为,去和魔修面对面搏斗,能不能保住小命都还是两说。难道在对方看来,他竟是个心怀天下、舍生忘死的人吗 “闹什么闹什么”温教习不满地猛拍了两下课桌,震得压在桌板上的经书一跳,“就算要走,也不急在今日。今日的课就不用上了吗” 饶是他气若洪钟,平时授课的声音能传到一道游廊之外的教舍,这时也盖不过满屋子中气十足、兴致正高的少年们。 温教习不由看向奚指月。 陆九思的目光也自然而然落在了对方身上。 唉,温教习这是指望错人了。他心想,奚指月这幅样子怎么能大喊大叫让众人安静下来呢他根本没法想象啊。 陆九思朝后一推椅子,跟身下坐了弹簧似的,蹭一声站了起来。 江云涯不明其意,见他起身,也一步不落地跟着站了起来。 “还上不上课了” 因着心中怀有一丝羞愧之情,又做惯了我行我素、仗势欺人的事,陆九思佯怒起来简直没有半点压力。 他转身靠上自己的课桌,一脚蹬在椅子上,恶声恶气道“没听见先生说话呢让你们静一静” 江云涯看了看他,恍然大悟,面色肃然地看着众人,重复道“没听见小师叔的话吗让你们静一静。” 陆九思“” 不过乙舍弟子显然知道江云涯不是易与的,听陆九思开口时神情还颇有几分不屑,听江云涯又说了一遍,有些个意志不那么坚定、不愿同他为敌的弟子便悄然压低了声音,渐渐不开口了。 教舍中的嘈杂声响好歹压下去了一点。 “小师叔,还嫌他们吵吗”江云涯以为陆九思单纯因为被扰了清静而恼怒,小声问道,“我能解决。” 担心陆九思误会,他又解释了一句“不伤人。” 陆九思转头一看,见他神情认真,头顶上却斜翘了几缕发丝,与神态颇有反差,别扭得紧。 陆九思伸手帮他将乱发压平了,道“我” 甫一离手,江云涯头顶的几缕乱发便不服输地又翘了起来。陆九思道一声“等等”,伸出手臂,踮了踮脚,努力给他往下使劲压足了几息的工夫。 “我能解决。”陆九思依着他的原话说了一遍,气势十足地踢开椅子,朝前迈出步子。 他与同窗的关系向来说不上好,从丙舍到乙舍,除了想方设法应付各位教习之外,就是和这群弟子们打交道。可以说是斗争经验丰富。 “教习说了要上课,不想上了,你可以卷铺盖回家。看看家中父母会不会点这个头。” “你跟着嚷嚷什么,嫌上次的罚抄不够多吗” “我知晓你的剑术厉害,现下多说也是无益,不如勤加修炼,到时多对付几个魔修来得实在。” “你呀” 未成大道的修士,从根底上而论,与凡夫俗子并无甚差别,一样有喜有惧,有畏有怒。陆九思被诸教习用各种法子都威胁教育过,自然知道哪些话最有分量,对着谁说最为管用。 只要不是像他这样油盐不进的,总能管教。 他绕着教舍走了一圈,所过之处如同轻风。 草上之风,必偃。 待到他要绕过第一排,走回自己的位子时,肩头微微一重,被人伸手按住了。 “多谢。”奚指月的手腕看似没有施力,却叫他迈不开步子。陆九思也不知道是自己朝后退了一步,还是对方的声音穿透力不错,后半句话如同响在他耳畔,“你很好。” 陆九思本来应当说一句“哪里哪里应该的”之类的客气话,话就卡在嘴边,半晌没说出来。 教舍中已没什么议论声了,众弟子都听见了奚指月对他的褒奖。 众人只当祭酒是为了他出面让大家莫要喧哗,才夸赞了他一句,只有陆九思心思百转,想了很多。一时想着他夸自己有没有深意,一时又想自己怕是不值得这一夸吧,一下又想到同窗们的反应,心道他们该觉得奚指月不公正,影响了对方的声誉了 “诸位无需担心。” 奚指月朝前迈了半步,若有意似无意地与陆九思并肩。 他神态平和,却绝不是任人欺凌的柔弱。需要他拔剑而起的时候,定然手中也能抖落清光一片。 他依旧按着陆九思的肩膀,似是安慰,似是鼓励,对着众人道“学院既然让诸位自己抉择是去是留,便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忧心学业,不愿下山的,也无人会勉强。” “但若愿下山历练,学院也定然会保证诸位的安全。” 他虽则对着众人说了这番话,陆九思却觉得那句保证好似也是有意说给他听的。他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道“如何保证” “不,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话一出口,陆九思就懊恼不已。他这不是拆对方的台吗不用弟子们忿忿不平,他都想堵住自己的嘴。 “是了。如何保证”江云涯看着两人,神情不愉道。 这就不用重复他的话了吧 陆九思朝江云涯递去一个眼神,对方那么会察言观色的人,却若无所察,依旧追问道“都说浮阎岛来了上千魔修,此时大半聚集在蓟北道。以几十人对上千人,你如何保证” 奚指月微微一笑,按在陆九思肩头的手似是加了几分力。 陆九思当即停止暗送秋波,专心致志地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奚指月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也没有做出夸张的手势,但说出的每个字都振奋人心。 “我同诸位一起下山,可算个保证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04 奚指月说他要与众人一道下山。 还说他要护得众人周全。 这一句话分量可不轻, 压得陆九思有口难开,原本想说的话都不得不咽了下去。要是他先前开口, 说自己宁愿留在山上多读些书还没什么, 不过丢点面子,被嘲笑几声胆小怕事, 现在再提这事, 就太不把奚指月放在眼里了。 祭酒如此诚恳,他还不愿冒一点儿险,岂不是在明着说他不相信对方, 担心对方保护不了这些子弟吗 陆九思难受极了。 江云涯一直细心揣摩他的神情, 见状出声道“这算什么保证” 他扫了眼奚指月,矛头直指对方“我也能和小师叔一块儿下山。比起你来, 能和他待在一块儿的时候还多得多。” 奚指月笑了笑, 道“那很好。我与诸位一起下山, 自当尽己所能照看诸位。但人力终有穷时, 我亦不能时时关照到每一人。如若诸位能互相帮扶,想来教习们也能放心许多。” 江云涯想说他根本不关心旁人死活,话要出口,又将将咽了下去。只冷哼了一声, 偏开头去。 “祭酒既然无暇照看众人,本尊也当出一份力。” 澹台千里原本坐着看热闹,见江云涯三言两语就被堵了回来,不由有些失望。 他扫了对方一眼,坐直身子正色道“在座诸位都是同窗, 亦是修真界的可造之材,本尊断没有放手不管的道理。” “尤其是这位陆师弟” 有了江云涯的前车之鉴,他说话时便有分寸得多,免得叫奚指月又云淡风轻地带了过去。 澹台千里语气诚恳道“本尊同他曾有些误会,他如今伤势未愈,本尊多少也有些责任。此番下山,定不会让他身处险境。” “咦还有这种事” “自然是有的,你忘了前几日传的那些故事” 他这一番话颇有成效,至少帮助教舍中的弟子们回忆起了那则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不消多说,他们也能为“误会”、“伤势”添上些许注脚,在脑海中补全成是“因爱生恨”、“为情所伤”。 只不过他们小心打量着澹台千里和江云涯,还没敢把这祸水引到祭酒身上。 “又有你什么事”江云涯听到众人小声说着闲话,颇为不满道。他一个人就能把小师叔照顾得很好,来一个祭酒就足够让他万分警醒了,还要旁插进别人,更是多余。 澹台千里眯了眯眼,为这人的敌我不分感到一丝恼怒。 他不愿仰头看人,便起身道“本尊” 江云涯见状也站起身,便立时又比他高出半个身子。 明明以他们的修为,动起手来可以山崩地裂,却还和两个小孩儿似的较量身高,陆九思有些没眼看。 好在澹台千里没再踩到椅子上去,只仰头道“魔修渡海,是为一大劫,本尊虽非人族修士,亦休戚相关。依你的意思,便是要妖族置身事外了” 按照江云涯自个儿的想法,这事本就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如果不是心有顾忌,离不开陆九思身边,他一个人就能把浮阎岛上那些人杀个干净。 但他厌恶眼前的人,也看出对方有意引他说错话,便抿唇沉默不语。 “我自己能行。”话说到这份上,陆九思不能再保持沉默,咬字清晰地开口申明。 江云涯当即道“那怎么能行” 澹台千里道“果真如此” 奚指月没急着表态,慢了一步才道“如澹台兄所言,我不能须臾不离诸位身旁,若我不在,澹台兄亦有事在身正遇上危急关头,还是要靠诸位自己。” “退一步说,我虽与诸位一同下山,可诸位若是时时刻刻想着此事,以为万事有我做主,历练的意义又在何处” 奚指月缓缓道“此次历练前往蓟北道,确实凶险万分。学院三年一次的历练,何次不凶险” 他看向温教习,道“温先生在学院度过了数十载寒暑,该清楚我所言非虚。” “大人所言正是实情。”温教习原已意态寥落地捧着经书在旁坐下了,这时打精神,回话道,“老朽记得上次历练,甲乙两舍弟子去了极西的昆仑,先是横渡片羽不渡的澜江,又跋涉过万里雪山,才堪堪看到昆仑山景。” “再上一次,去的却是看似平静、实则凶险的南疆。阁下莫要误会,老朽说的并非贵族,南疆那时正出了一只凶兽,力能开山填海,境界几乎可媲陆地神仙。那次历练回来,老朽的课上少了足足有三分之一强的人,非死即伤” 奚指月道“我曾听人说起,最凶险的历练却是温先生还在乙舍求学时曾去过的那一次。” 他同温教习说了这一席话,将众弟子分散的注意力都引了回来。 连陆九思这样把下山视作洪水猛兽的人,眼中也写满了好奇。昆仑与南疆,一极西,一极南,不是山高路远便是妖兽横行,在这两地历练已是凶险万分,竟还有更凶险之处吗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温教习身上,目光是从前听他上课从未有过的热切。 温教习叹了口气,众人便焦急三分。 温教习又摇了摇头,性急的人更想摇着他的肩膀问个究竟。 “那次”温教习叹道,“我与诸位师兄师姐决意渡过重洋,一探浮阎岛。” 抽气声接连不断地在教舍中响起。 他们这次不过是要与渡海而来的魔修打个照面,就已有人心生怯意,畏畏缩缩,谁曾想到学院的前辈们竟然想着渡海而去,到那岛上一探究竟。 浮阎岛上的魔修何止千万,其中更有修为深不可测,几可媲美陆地神仙的存在。而他们当初不过是学院的年轻弟子,撑死了也就是个九品境界。 几十人贸然登岛,岂非如蚍蜉撼树一般 这是何等疯狂,又是何等胆气 “后来如何呢”陆九思好奇道。 温教习道“说是凶险,自然死了很多人。” “甲舍十八人,回到山上的只有两人。其中一人修为尽费,形同废人。” 当初甲舍最意气风发的那些师兄,有的在惊涛中为护住众人力竭而死,也有的为了替众人探路,命丧魔修剑下。 如若他们不死,时至今日定然都是修真界中的一流人物,不说开宗立派,也能有一番时所瞩目的成就。 但他们争先恐后,心甘情愿地陨落在了那次异想天开的历练中。 活下来的倒是他这种天赋平平、被众人悉心关照的弟子。 陆九思小声道了句“抱歉”,才问“先生,你就是为着这个缘故,才不让我们下山的吗” 他有些理解温教习为何先前那么反对他们去蓟北道了。想来是当年的事很是让教习寒心,对方才不愿见学院弟子继续在魔修手中陨落。 他不解的是奚指月为什么要让温教习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历练那么凶险,甚至会死很多人,说出这些事难道不会让大家寒心吗 “温先生,你不愿让他们下山看看吗”奚指月平声静气地问。 “不愿我当然”温教习话中一顿,“我为何不愿” 他放下经书,双手撑在书封上,好似能从这个动作中汲取到生的力量,苍白的头发也不再那么干枯毛糙,犹如将死的蓬草。 温教习道“下山看看吧,走远一点最好。” “你们会知晓山下有顶好的四时风光,春色满园,秋月映江,三伏蝉鸣,雪国万里,都是山上看不到的景色。遇上许多人,晓得许多事,才明白身边这些师兄弟有多好。” 有弟子小声道“那师姐呢” 温教习听得此言,思及往事,怅惘道“师姐也好。她是最好。” 温教习比弟子们大了许多,又不够平易近人,从不提起自家的事,他们无从得知对方说的是当初哪一位师姐。看温教习的神情,那位最好的师姐不是死于历练途中,便是同他人结为道侣,左右和教习无缘。 “去吧。”温教习一改往日的死板,难道面露追缅之色,语气轻松道,“老朽如今还记得,上岛前那一夜,许多师兄师姐都辗转难眠,披了外衣,中夜在船头闲步。” “睡不着便到船头修炼吗不,不。” “我听得一位师兄对师姐说,若是能活着离岛,能否再邀她在这月下对酌。我还想再听听师姐怎么说,便被师兄提着剑赶走了。” “那晚惊涛骇浪,风雨又起,到如今我还记着的却不是那些事” 众弟子们听他说得凶险,原已有些神情低落,这时却又生出了别样的悠然神往之情。 下山兴许生死难测,却有美景,可酣战,能在月上柳梢时和心仪之人许下生死之诺 比起死战到底,好似多出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总是想亲自去看看。 方能不后悔。 陆九思这时才察觉出奚指月的厉害。 要是一味保证有他照看,只会让众人放松戒备,多生事端;要是强调此行凶险,又易让人生出畏惧之心,重挫意气。温教习是众弟子眼中最古板可恶的教习,为人行事一丝不苟,弟子们也最不会怀疑他的话。借温教习之口说出的好与不好,众人都深信不疑,因此才格外深切地认识到,下山历练虽则凶险,却自有其吸引人之处 他都有些心动。 奚指月道“若愿下山历练的弟子,来此处领一枚木牌。一旬内凭此木牌,可去术科库房支取丹药与兵刃。半月后,我们便一同下山,去蓟北道。” “我去” “祭酒大人,请予我一块木牌。” “我、我也想试试” 越来越多的弟子站起身来,从奚指月手中领了木牌。 陆九思迟迟未动,心中还没做好决断。他若是不去,以奚指月的性子,定然也不会苦苦相逼。除此之外,也没人勉强得了他。 可他当真不去吗 江云涯越过众人,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小师叔,你如何打算我总是听你的,同你在一块儿。” 澹台千里看向两人,挑了挑眉“祭酒说了,不愿去的可以留下。你着实不必勉强。” 奚指月手指勾着一块木牌,似是没有看他,又像是在等着他上前取走。 陆九思道“不必说了。” 随即大踏步上前,从奚指月手中夺过木牌,用力攥紧在掌心。 大好景色,四时风光,原本就是他来此世间想看上一看的东西。 乘兴而来,却不能一饱眼福,岂不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基友的新文。坑品很好的,更新也稳定 偏偏要我当反派岫青晓白 酒醉春山月,不必闻刀声。 清冷美人受x斯文败类攻 我穿越了,成为了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 据这里的占星院预测,在不久的将来,世上会出现一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甚至搞得世界毁灭的魔头。 我必然不可能让自己被危及。 我随随便便一修炼,就成为江湖第一传说;又随随便便一露面,就成为天下第一美人。 这样的我,面对大魔头将会带来的欺压剧情,一点都不慌。 “问题不大,我这么牛逼,手指头一碾,大魔头命就没了。” “我长得还那么好看,大魔头见了必定喜欢,待我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欺负他、镇压他。” 但后来有一天,我发现,那个将会使众人瑟瑟发抖的魔头,好像就是我。 行叭。 晚上到宿舍楼下的自习室码字,摸了半天鱼,一个字没写。突然蹿进来一只橘,它熟门熟路绕着自习室走了一圈,看到我拿手机拍它,动作敏捷地跳上我身边的椅子,然后一头扎我腿上,躺下不动了。从它蹿上来我就不敢动了,也没法摸鱼,只好码字所以能看到这章还得感谢它qq 就是太重了,比我八斤的棉被还要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05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修了一下,砍掉了一条支线,准备快点下山了。 “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了” 陆九思随着众人走向术科库房, 远远缀在人群最后,看着手心握着的木牌连声叹气。 不知当时听了温教习一番话,他心中怎的就生出了平日少有的万丈豪情,从奚指月手里取了这块木牌。 要是没拿木牌还好说,随便找些重伤未愈,力有不支, 命犯太岁, 不宜远行的借口,都能勉强留在山上。 现在牌子也拿了,就像是新婚之夜把人的红盖头都掀了,还能不娶吗 “唉” 陆九思攥着木牌, 隔着人群朝前望了一眼。 只见众人都围着祭酒,有如众星捧月。 他这是上了贼船, 跟着众人朝术科库房头也不回地撞上去了。 “师兄为何叹气”崔折剑本想和其余同窗一道拥在祭酒身边,聆听对方的教诲,但于情于理他都不愿抛下陆九思。陆九思和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般优哉游哉走在最后, 他也只得按捺住性子,同对方做个伴。 陆九思随口道“愁啊。” 又道“你不懂。” “哦”崔折剑应了一声,想了片刻说, “我知道了。我已有了随身佩剑,不需再领一样法器。陆师兄却在为这件事担心, 是吗” “小师叔在为这事担忧吗”江云涯问。陆九思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还多长了个心眼, 学会一件事先问是不是,再问怎么样。 陆九思道“算是吧。” 除非他连脸也不要,这趟是必须走一趟了。 要是能挑样厉害法器,打不过魔修的时候能保保命,那也行吧。 崔折剑见他愁容满面,犹豫了一会,见他们三人已远远落下,四周也没有旁人,才开口道“师兄莫要担心我家有一位族叔就是术科教习,往年年节的时候听他说起过,术科的教习个个技艺非凡,炼出了不少厉害法宝。学院中许多教习的法器都是找他们炼的,比山下拍卖行的上品法器还要好使。” 陆九思精神一震。 当初防备江云涯时,他就把自己的纳戒里里外外翻了一遍。里头的瓶瓶罐罐倒是不少,就是不知为何,也许陆家人以为他资质太差,驱使不了上品法器,放的大多是些伤药,没几样能打的宝贝。 他可缺着呢。 “那能不能找咱叔”陆九思暗示地问。 崔折剑不解其意,等了半晌没听到下文,便问“嗯” 江云涯倒是懂了,道“我这儿有不少上品法器,小师叔尽管来取。” 崔折剑恍然大悟“啊,陆师兄说的是我家族叔啊。”他还想了许久,不记得曾听对方说起过陆家的叔伯一辈。 江云涯听那个“咱”字,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他平静地用目光扫视了崔折剑一眼,突然发觉对方身姿挺拔,自有一股浑然正气,面容也是话本中常说的“剑眉星目,棱角分明”。 有些碍眼。 崔折剑又“哦”了一声,才酝酿好词句,抱歉道“族叔性子古怪,怕是说不通。术科教习好似多半像他一般,不爱同外人打交道的。” 陆九思表示理解。 有手艺傍身的人,心高气傲一些也不足为奇。 “那就看看再说嘛。”陆九思道,“万一赶上什么宝物认主了呢” 他不过随口开了句玩笑,就听得一人尖酸道“还真以为你们自个儿是什么天纵奇才,滴一滴血就能叫万剑俯首啊滚滚滚,没有你们教习的凭信,莫来库房捣乱。” 陆九思原以为对方骂的是自己,定睛一看,才发现还真不是。 走在他们前头的一群人已经到了术科库房前,敲开了那扇掩在青苔和藤条下的木门。 等人应门的工夫,自然有弟子说起了库房的事。术科库房戒备森严,只有学院教习和拿了教习凭信的弟子才能进去,在场的人有不少还没踏进过这道门槛。这让他们对这座看似破败的院落生出了不少憧憬话本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平凡的少年一脚踏进库房,无数孕育出了灵识的法器便纷纷发出嗡鸣,争先恐后地涌向他 众人正憧憬着,库房的木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内打开了。 一名身材矮胖,看着就像个横放着的鸡蛋的教习站在门内,光靠自个儿就遮尽了库房风光。 矮教习先是把众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遣词造句便如陆九思先前听到的那样毫不留情,随后还嫌不够,又道“你们都跟的是哪位教习把他们的名号报上来。我下次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有这闲工夫来捣乱,怎么不让你们多学些本事要是当真闲得慌,术科还差不少打杂伙计,尽管来就是了” 他说那么长一串话,连个喘儿也不带的,陆九思看得啧啧称奇。 崔折剑尴尬道“这位就是族叔。” 陆九思与他们隔得远,又没被骂着,心情十分愉快,道“贵宗族真是人才辈出。” 崔折剑道“族叔他沉迷锻造,是有些不通人情世故的” 陆九思看了他一眼。 崔师弟眼中还有不通人情世故的人,真是稀奇。 那厢矮教习的骂声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被一众弟子围住的奚指月终于耐心回答完了最后一个问题,越众而出。 “崔二先生,是我带他们来的。” 矮教习眼高于顶,压根没看奚指月“好,原来是你带人来的。我们正忙着锻造一样法器,片刻都抽不出身,要是耽搁这么一会儿,出了什么差错,你得” 奚指月的声音有些无奈“崔二先生,我预先知会过诸位一声的。弟子们即将下山历练,今日我会带些人来取丹药和法器。” 矮教习这才把头一低,看清了来的是谁。 不过他的语气也只是从倨傲变成了冷淡,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件事。” 奚指月清楚这群人的性情,也没介怀他的态度,微微一笑,问“我现下方便带他们进去吗” “可真会挑时候。”矮教习埋怨了一句,回身朝破败院子看一眼,没好气道,“进来吧。” 奚指月道“打扰了。” 矮教习嘟哝道“一个两个的都和催命鬼似的你们在前院挑就是了,后院忙得很,没空招待你们。” “崔师弟,你家叔叔怎么这么说话”陆九思远远听着,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先前他还亲热地叫着“咱叔”,这时为了那矮教习目中无奚指月的态度,立刻就变作了“你家叔叔”。 崔折剑品察不到其中的变化,只迭声替族叔道歉“有机会我劝劝他。” “进去了。”江云涯冷声提醒道。 弟子们跟在奚指月身后鱼贯而入,就剩下他们三个还在门外。 矮教习早就不耐烦等在门口,跑了个没影,这时院落的木门大开,依稀能听见从中传来的锻造之声,还有弟子们的惊呼之声。 “诸位先听我一言。”奚指月站在一众弟子中间,和声道,“后院是诸位教习的锻造之所,不便相扰。炼好的丹药与法器都收在前院里,我们从中取用就好。” “东西两廊各有五间厢房,西厢最深一间放的是丹药,另外九间厢房依照一到九品的境界分放了各式法器,诸位可自行斟酌该取哪样。” 陆九思走进院落中时,正听得一名弟子扬声问“大人,九品的法器也可以随我们取用么” 奚指月还没回答,那名弟子就被同窗无情地嘲讽了一番。 “为什么不行呢”奚指月鼓励地朝他笑了笑,等众人稍静下来,才接着道,“法器分有上中下三品,却并无定数,更讲究缘法,若是合了缘,何必拘泥于这些条框” 他抬眼看了站在最外围的陆九思一眼。 那出声提问的弟子得了奚指月的鼓励,当即信心大震,抬步便朝离他最近的一间厢房走去。那间厢房门外挂着个粗糙的牌子,牌上用歪七扭八的墨字写了个大大的“八”字。 厢房离他只有十数步远,性子谨慎些的弟子都在等他推开房门,却见他站在门前石阶下,久久不动了。 “怎么不走呀” “朝前一推不就进门了吗” 那弟子将双手按在厢房门上,使劲了全身力气,也没能推动薄薄一扇木门。他回过身来,双颊因为用力涨得通红,兴许还带着些羞愧“推不开。” 陆九思也在看着他,见状也好奇地“咦”了一声。 “那门上有禁制,达不到八品境界的修士,进不去。”江云涯一眼就看出了真相,替他解释道。 奚指月也朝众弟子解释道“术科的先生们在门上下了禁制,若有能力使用屋中的法器,便能通过那间厢房的禁制。通不过禁制也不会有所损伤,只是不得其门而入。生们这是担忧诸位用之不当,倒伤了自己,尽是拳拳爱护之心” 江云涯嗤了一声。 还不就和他说的是一个意思。 陆九思将两人的解释都细细听了,而后失望道“那我岂不是拿不到什么好东西了” 江云涯振奋道“我替小师叔拿” 以他的修为,哪一间厢房的禁制能拦下他 见众弟子都四散开来,各自去挑中的厢房,江云涯当前一步便要走向那间写着“九”的屋子。 “别急,别急。”陆九思赶了两步才拉住他,劝道,“也让我自己试试啊。没准我就是什么有缘人呢。” 话虽如此,他却没什么自信。对方都说了,这门上的禁制实则是测试修为的,别说九品,他能不能推开一品的门都是问题。 “试试无妨。” 奚指月不知何时站在了九品厢房的石阶下,听他走近了,微微一颔首。 想到对方先前在院落中看他的那一眼,还有那些合缘不合缘的话,陆九思心中有了个不是很美妙的猜测。 奚指月该不会做了手脚,有意要让他取走一件上品法器吧 陆九思越想便越觉得不应当,不应当。对方是学院祭酒,好端端一个正经人,怎么能以权谋是呢 这绝不能啊。 但莫名有觉得还是有些古怪。 陆九思因为心中的猜测踌躇不前,在石阶下踱步半晌,也没去推门。 崔折剑手中已有了佩剑,并不打算再挑一样法器,这时同陆九思等人一道站在这间厢房门外,只是抱着测测看境界是否有突破的心思。 他见陆九思一直没上前,便抱拳道“陆师兄,那我先试试了。” 言毕,他挂好佩剑,两脚站定,双手平平地朝前推出。 门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06 崔折剑自己也没预料到能推开门,吓了一跳。 他回身朝众人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转身时太过心急, 脚下一滑, 整个人后仰摔去, 直接跌进了厢房。厢房的大门无风自动, 在他身后合上。 这回不止推开了门, 还连头带脚闯了进去, 通过禁制一事是再无疑问了。 陆九思担心道“崔师弟, 你还好吧” 他扬声问了,却没听到崔折剑回答。上前几步打算推开房门, 双手愣是按在了一道石墙上似的,使劲推去, 对方也纹丝不动。 “我忘了门上有禁制。”陆九思用力按了两下,想起这事,不由讪讪收手。 在他心中, 奚指月毫无疑问是个信得过的人, 需要求助时第一个能想到的也是对方“崔师弟应该没事吧我看他头朝下摔着了。” 奚指月少见的走了会儿神, 过了片刻才道“他没事。” 语气除却一贯的平和之外,还有些懊恼。 陆九思想到崔折剑意外摔进厢房十有八九就和他有关, 那就有点尴尬了。 以奚指月的为人,没准还是生平头一遭给人开后门,没成想门是开了, 进去的却是另一个人。 陆九思干笑了一声,道“对,应该没事。崔师弟身强体壮, 头又铁得很,摔一下也不至于就给摔坏了。” “嗯。”奚指月竟还点了点头。 幸好崔折剑人在屋里,听不见外面的响动,否则听见他心中好似山上雪、云中月的祭酒认可了这样的说法,怕不是要积郁成疾。 奚指月斟酌着道“他是你师弟,都已进了九品库房,你” “不了,不了。” 陆九思忙出声制作,没让他说出后头的话,与此同时,神情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 难道真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才见了几面,谈了两三回话,奚指月也变得同他一样没脸没皮了吗 徇私一次就罢了,两次也太多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他不要名声了吗 “崔师弟一时半会儿兴许出不来。”陆九思忙道,“我瞧着那边热闹,我先过去看看。” 他想了一想,怕奚指月当真走上不归路,又回头小心地劝了一句“我曾见过一句话,行成于思毁于随”可别再随随便便做出会败坏名声的事了啊。 奚指月缓步走上石阶,摸索着扶正了厢房外悬挂的木牌。 他听着那阵有些虚浮的步子越来越远,以指腹悄然抹去木牌后的符文,低低笑了一声。 身为祭酒,他听了不少学院中的传闻。人人都说陆九思骄纵跋扈,目无法纪,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他却只觉得对方不过怕吃苦,爱偷懒,却没什么坏心思,是个可爱的人。 他很喜欢。 库房前院中最热闹的就是五、六品两间厢房。 有了前车之鉴,脑子活泛的弟子都想明白了,应当先进和自身品阶相当的库房看看,最为稳妥。众人的修为约莫就在四到七品之间,是以就这几间厢房前排起了长龙,等着挨个进屋。 陆九思也几条队尾边溜达了一圈,也没在意哪条是哪条,挑了条看着人最少的,站了过去。 “抱歉,我方才有点事走开了一会儿,拜托李师兄帮我排了队。”一名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诚恳道。 陆九思无所谓早些进去还是晚些进去,闻言便退开道“那你排前面。” 弟子迭声道谢,快步上前,和他错身而过。 陆九思看他满头大汗,面色看起来也有些苍白,多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我没事” 那弟子的反应却十分激烈,尖声回话,还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陆九思感到莫名其妙,只当对方身体抱恙,脾气也变得古怪,没同他计较。 他不计较,总有人计较。 一只劲瘦有力的手臂越过陆九思身侧,直按住了那名弟子左肩,江云涯面无表情道“你刚从隔壁库房出来。” 那弟子语气不善道“那又怎样我觉着那间库房的法器都不合缘,想再换一间看看,不行吗” “我不着急。”陆九思觉着自己和奚指月正相反,品性越发可靠起来。他抓住江云涯的臂膀,示意对方松手,“就让他排前面嘛。” 江云涯能只手断铁,被他轻轻一拍,就松开了。 这事原本就能善了了,那弟子的肩骨被捏得几欲碎裂,不甘心地低声抱怨道“你当然不急,反正也通过不了禁制” 江云涯闻言反手一握,揪住那弟子的衣领,将人径直提拎到了自己面前。 “好好说话,不许动手”陆九思察觉出江云涯的心情低落,好似乌云压境,连忙出声。 那弟子亏上加亏,更是不甘,索性放开嗓子朗声道“你还想寻事不成难道打了我,你们就能多拿一样法器吗” 弟子们大多在排队等着进门,听到这厢吵吵闹闹,目光都投了过来。 陆九思也不能让江云涯一个人受到目光的谴责,虽说这事实实在在不是他招惹的,也还是理所当然站在了江云涯身边。 他和江云涯显然是同伙,平素名声又着实一般,当即反客为主,成了众人眼中挑事儿的主谋。 “别净说些胡话。”江云涯冷声道,“把东西交出来。” 那弟子闻言脸立刻涨成了酱色,他想挣开江云涯的手臂,但一腾挪,颈侧就立刻传来锋利的刺痛感。他想起对方能化气作刃的修为,身形一僵,不敢再动。 “什、什么东西” 江云涯道“你自己知道。” 那弟子大声斥责道“你血口喷人” 这答非所问颇叫人起疑,其余弟子面露困惑,陆九思心思一转便懂了。他没想到江云涯居然都会见义勇为了,必须得支持啊。 “咦”陆九思故作诧异,低头朝地上瞥了一眼,“谁的纳戒掉地上了”说着便要弯腰去捡。 “是我的别动”那弟子忙不迭道。 他不顾江云涯的钳制,想要抢先俯身,定睛一看才发现地上空无一物,不由愣住了。 江云涯顺势扣住他的手腕,将他藏于袖中的纳戒抖了出来。 那枚样式简朴,一看品阶就甚低的纳戒在地上滚了几圈,被陆九思捡了起来。 “原来是你掉的啊。”陆九思握着纳戒道,“这上面也没刻名字,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陆九思提议道“这样吧,你说说里头有什么,我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打开看看,要是一样,那便证明你所言不虚。” 那弟子咬牙不语,面露屈辱。 要是换在平日,已有仗义的弟子出面指责陆九思欺人太甚了,但见了此前种种反常,众人并未插手此事。 陆九思道“你要是不说,我只当你在说谎。” “小师叔不必同他多说。”江云涯道,“将纳戒交与我,待我取出其间的赃物,他也就没什么可狡辩的了。” 陆九思伸手把纳戒放到江云涯的掌心。 那弟子觑准了时机,挣开江云涯的钳制,敏捷地朝前一扑,劈手便要夺过那枚纳戒。 可惜他以为的时机也是江云涯主动给的。 就在他朝前猛扑,眼看就要将纳戒收入手中,面色一松时,一道剑气自江云涯的指尖弹出,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枚纳戒戒面的正中央。 戒面应声而裂。 收在纳戒中的物件都从中掉落,洋洋洒洒堆了一地。 那枚纳戒品阶下等,能收纳的杂物极为有限,能掉落出那么多物什,叫众人都吃了一惊。可见这弟子不论品性如何,收纳的本事倒是一流的,若是给他一亩方田,没准他也能种出上百种谷物,养活几十口人。 “这这不是上回孙教习让我们替他清点的固元丹吗当时点了好几回,数目都对不上” “我说瞧着这么眼熟。是与不是,看看瓶底有没有教习的钤记便知。” “那青瓷瓶子我也觉着在哪儿见过,是不是钱教习” 那弟子脸色煞白,半跪在地上,双手费劲圈揽,想把东西都收回纳戒之中。然而那枚纳戒已被剑气所毁,再也不能收纳任何物件了。 江云涯上前两步,从中点出几样光华内蕴的法器,道“这几样,当是他方才从库房里拿的。” 一众弟子恍然大悟,看样子他们这名同窗是个惯偷,先前又从库房中偷了几样法器,不知怎么就叫陆九思同江云涯两人发现了,这才起了冲突。 偷窃之事,在凡世也为人所不耻,更不必说以高风亮节自标的修士。 转瞬间,那惯偷便被弟子们的谴责声淹没。 平日同他交好的几人也不愿替他辩解,纷纷撇清关系,以证自己的气节。也有人夸了陆九思两句,说他好歹也做了件善事。 “这话说的,我觉得我没那么差劲啊。”陆九思受了赞扬,反而觉得像是被骂了一顿。 江云涯一撇嘴角。 陆九思见了,对他笑道“这事要夸你才对。日后这样的事,尽可以多做做。”积少成多,没准就能变成个人人称道的高士了。 江云涯道“我没有” 他才不是仗义执言,更没有心思积德行善。若非这人对小师叔出言不敬,他根本不会多给对方一个眼神。 “做好事不丢脸,千万别不认啊。”陆九思不吝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云涯想了想,改口道“嗯。” 众弟子中有些已挑好了法器,眼下无事,便商量着一起把那名惯偷带到祭酒面前,让祭酒处置。 那名惯偷被众人押着路过陆九思身旁时,愤恨地看了他一眼。 “这怪不到我头上吧”那眼神中的意味让陆九思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道。 “自然怪不到你头上。” 那弟子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祭酒,自己便会被逐出学院,此后名声尽毁,与修行再无缘分,心灰意冷之下反倒清醒了不少,冷笑道“我若有你的家世,即便生来就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也有人将取之不尽的宝物送到我面前,我当然用不着去偷。” “你在这库房里闲逛许久,根本没进过任何一间,怕是看不上里面的东西罢” “左右只要你招一招手,就有人把九品法器送上了” 从他的衣着和那枚纳戒的制式中,确实能看出他家境一般,甚至算得上贫穷。 修行就好比凡世间的举业,也需要些身家资材才能走得更为顺当。若是囊中羞涩,不说买不起昂贵的法器,连必需的丹药都得靠闲暇工夫干些苦活才能换得。 他这几句话说得也很是真情实感,叫有些家境同样不甚阔绰的弟子生出了几分同情。 “不,你说错了。不是我看不上库房的东西,是我修为不够,解不开禁制。”陆九思不为所动,定定看着他,正色道,“最重要的是,我就算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也没偷没抢。这点,我比你强。” 那弟子没想到他居然坦然承认自己是个废物,一时失言。 陆九思接着道“至于你说的九品法器,确实有人想送我,但我没收。” 仿佛为了衬上他这句话,他话音方落,库房的后院瞬间迸发出一片金光,随后响起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一道沧桑中带着点油滑与满足的嗓音随之响起,隔着一道分隔前后院落的院墙都能听见。 那人先是将术科的教习们轮番夸了一遍,末了又洋洋自得道“虽说这式盘锻造得不错,很见功力,但和我手中的望山河还是差了一点。不,不,差了一大截。” “不过无妨,送给我那个傻徒弟随便耍耍也尽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07 第49章 术科库房被一道矮墙隔成了前后两方小院落, 锻造好的成品被放在前院, 后院才是诸位教习捋起衣袖干个热火朝天的地方。 除了按照自个儿的奇思妙想打造法器之外,术科的教习们偶尔也会接些私活。 他们的手艺精湛, 远非寻常工匠可及, 加之又常对法器做出精妙的改动,是以术科锻造之物在修真界中堪称“一器难求”。 弟子们不由艳羡万分。 要打动这些性情古怪的教习,光靠囊中钱财是不够的,还须得对上了他们的胃口。否则就是万贯的家财, 顶天的修为,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专攻锻造之术的教习们也不买账。 “听说从前有位出身世族的教习, 为了给他的子侄求一件上品法器, 同术科的教习们软磨硬泡了数月, 又费心收集了整整十车亡佚的营造图籍,才有两三位术科教习点了头。”一人道。 另一人接话道“先前开门那矮教习不是说了么, 他们今日都不得空, 看这阵仗,为了打造这件法器可有不少人在忙活。这得多大的情面” “听那话里的意思,这还是替他的弟子求的” “这弟子好大的福气” 弟子们议论纷纷, 都在猜测那位想必财大气粗,且在术科教习面前很有几分薄面的人到底是谁,谁又有那么大的福分成了他的弟子。 王教习就在万众瞩目之中登了场。 为了方便给术科教习们打下手, 拉拉风箱打打铁,他这日穿了件灰褐色的短打,脚上趿拉着一双草鞋, 在木炭中淌进淌出,这时已是黑成一片。浑身上下,乍一看起来只有一张脸和两条胳膊还算白净。 就这么一个白里带黑,黑里夹白的人,慢悠悠从院墙上的月洞门中踱了出来,一手抓了样圆盘状的物件,捧到嘴边吹了吹,又要往身上擦。 “别您可千万别擦” 王教习处变不惊,虽然听见了那声喊,依旧不紧不慢地把手中物件往衣摆上一擦。 那光滑如水的器身上立刻沾满了炭屑。 他这才明白过来那喊声是个什么意思,不过也没在意,随手就把白壁蒙尘般的法器放进了怀里。 “叹什么叹,”王教习见那弟子一脸懊丧的样子,教导道,“身外之物,能用就成,扭扭捏捏的还当它是小姑娘的脂粉盒不成” “先生,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教习对待他那个名叫望山河的式盘,可算得上是百般宠爱,万般珍惜,平日里都要细细擦拭过数遍才会放进专属的方盒,轻易也不许旁人碰触。 修习阵法之人对待式盘就要如剑修对待他的剑,丈夫对待自己的小娇妻,这道理王教习不知说了多少遍。 “咳咳,我从前说的话是我清楚,还是你清楚”王教习狡辩道,说着又转头看来,想看看又有哪个不懂事的弟子来拆他的台。 “自然是先生自己清楚。”陆九思拱手一拜,随后摊手笑道,“那也不能颠倒黑白啊。不能因为这是替我做的式盘,先生就区别对待吧” 王教习看清拆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不由气闷道“三日不打,上房揭瓦,你小子” 他又反应过来陆九思的后半句话说了什么,把眼一翻,仰头道“什么叫替你做的式盘这上面哪写了你的名字了老夫心血来潮,想再做一枚盘,不成吗” 若是没有听见他隔墙喊出的那几句话,众人都不知道他如今做派正应了一个词儿 恼羞成怒。 陆九思完全不担心他这个便宜师傅会当真发怒,笑了笑道“先生喊得那么大声,叫我在一众师兄弟面前坐实了个傻徒弟的名声,难道还想反悔吗” 王教习又咳了两声。 他哪会想到这些弟子们就在前院,又正巧赶上了法器锻成之时。 “我看你近日修习还算勤勉,这才随口让他们做了个小娃娃能用的式盘。”王教习似是不情不愿的从怀中摸出那枚式盘,随手递给陆九思道,“既然你想要,那就拿去罢。” 陆九思立即上前几步,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伸出双手,郑重地摊开。 王教习随意地把式盘朝下一甩,像是根本不担心万一他没接稳。但陆九思离他那么近,看得可清楚,王教习的眼睛止不住地往下边儿瞟,生怕他手一抖,这新鲜出炉的法器就摔了磕了。 “多谢先生”陆九思真心实意道。 这枚式盘的样式同王教习自个儿的那枚相差无几,都分为天地两盘,一方一圆上下交叠,精铁铸造,金粉勾线,不过纹饰要少了许多,看着便十分古朴素简。 他看过的阵法书已有不少,但亲手摸过的式盘也没几个,此前日日都和那个简陋的沙盘打交道,这时摸到个真家伙,自然爱不释手。 陆九思情不自禁地将式盘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连那些金线勾勒处下凹的纹饰都没放过。神思之专注,态度之认真,比王教习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教习瞧着有些牙酸,嘲讽道“别摸了,跟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子似的,丢人” 陆九思立即道“我丢我的人,绝不搭上先生” 他顺着盘身的边沿摸到平整的背面,指腹忽的触到一块指甲盖大小、凹凸不平的钤印,便翻转式盘,仔细打量了一眼。 “先生” 王教习捋了捋袖子道“叫什么叫。” “你可太好了,先生。”陆九思指着那式盘底上的钤印,笑盈盈地看向对方。 那处钤记不是别的字样,端的就是他的名字。 替弟子挑选法器的师长也有不少,但用心到这种程度的可不多见,真是羡煞众人。 王教习见他一脸感动,嫌弃地摆摆手,道“费不了多少工夫的事,也值得你这样” 陆九思不太相信他的说辞“都说术科的教习不好说话” “嘿,那得看是说话的是谁。”王教习顺嘴一吹,“若是我想打造一样法器,只需事先同他们打声招呼就是了。光这一点,只怕学院中还没人比得上你师父我” 心底却在心疼那抵出去的十坛陈年美酒。 那可都是他走南闯北,刀头舔血才攒下来的身家啊,就为了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全都败光了 术科这群人的心黑,真黑。 王教习一边肉疼不已,一边做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既然盘都上手了,就试试效果如何罢。”也好叫他瞧个过瘾,稍稍缓解几分心中的痛楚。 “好”陆九思也正心痒难耐。 “等一等。” 江云涯忽的上前几步,从陆九思手中夺过了式盘。他手中攥着一条素净的方帕,小心用帕子包裹住式盘的两端,细细转着擦拭了一遍,将从王教习衣衫上沾来的尘屑都擦干净了,又取出另一条帕子递给陆九思。 陆九思在他的灼灼目光下,耐着性子把自己的手心都擦干净了,才顺利接回了式盘。 “啧。”王教习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响。 原来找个道侣还有这等好处。 他在心中又默默将找个道侣的重要性往上提了一点儿,用老丈人看女婿般的目光打量了江云涯好几眼,冲对方招手道“你过来,我们一同看着。” 江云涯依言走了过去,同王教习并排而立。 陆九思将式盘抱在怀中,紧张地搓了搓手。 江云涯正想出声鼓励两句,被王教习低声制止“这正是凝神静气的时候,莫出声打扰他。” 江云涯闻言立刻噤声,只将眼珠一转,更专注地看向陆九思。 王教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提点道“我从前便有个主张,常和人说起,但没什么人附会,今日我也说与你听他。” “阵法布成之后,威力甚大,绝不亚于任何术法,但在布阵之时,却极易被干扰、打断。若是一时不慎,布阵之人甚至会受到阵法反噬,身受重伤” 江云涯原本只是随意听着,待听到“身受重伤”几个字,神情立刻一紧。 “别紧张,我同你继续说。”王教习对他的这种反应也十分满意,继续说道,“所以我主张阵法师不要独自行动,而要同人一起作战。到底同什么人在一起合适,这些年我也想过不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剑修最合适。” 王教习图穷匕见,开口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个剑修吧” 江云涯点头道“是。” “此次下山历练,定有万般凶险。我看他心浮气躁,指不定要闯出多少祸事,我这个师傅又不能跟着下山,总是不放心。”王教习看了陆九思一眼,压低声音,对江云涯郑重道,“你同他既然是这么个关系,可愿意替他” “替他什么” 江云涯的心里其实还在想着他和陆九思是个什么关系,嘴上却问出了另一句话。 王教习道“还能是什么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 “当然是在他布阵的时候替他护法啊” “护他周全,保他平安。” 江云涯不假思索道“当然愿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08 要是陆九思现在抬眼一看, 定然能看到王教习那张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笑容能让人想到许多事,诸如妇人含辛茹苦将闺女养大, 又一手替她找了个好婆家,终于能长舒一口气;又如女婿第一次上门拜访,执礼甚恭, 亲家由衷地点头赞许 满意到不能再满意,放心到不能再放心。 不过即便他瞧见了王教习的神情, 兴许也只会在心里纳闷这老头子又看中了江云涯的天资, 想把对方也收入门下不成毕竟上次两人被强拉着去修补护山大阵,真真正正出了大力气的人是江云涯,那一个个坑挖得又大又圆, 王教习当时就赞许过,直道他平生见过的坑不知凡几,却都比不上江云涯挖出的饱满美丽 “好大一个圆啊” “比起在王教习课上见过的, 好似还要亮一点。” 陆九思凝神静心, 视旁人如无物。这不能阻止一众弟子在看到场中景况后发出啧啧赞叹声。 正如他们所说,半空中浮现的当真是好大一个圆。 那虚光构成的圆脱胎自陆九思手中的式盘,起初只与式盘上铁痕金线一般大小,径长约有一臂。当虚光渐渐脱离盘面,两者相距半尺时, 那圆的径长已变大了数倍。 金光凝而不散, 符文个个宛如拳头般大小,随着圆盘一并转动,四维、八干、十二辰、二十八宿交替对应, 纷繁万绪,叫人看得头昏眼花。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弟子们只在称赞陆九思从式盘上“提溜”出来的圆它又大又好看,王教习已是一巴掌呼在了江云涯背上,道“好呀” 那巴掌的力道对江云涯来说不痛不痒,是以他一声不出。 这孩子也太实在了。王教习回过神来,愈发满意,转头对他道“我同你说说其中的门道,反正你以后总要知道的。” 在他看来,有个修阵法的道侣,截长补短,概而论之,也就相当于一只脚踏上了阵法的贼船。 “式盘既是法器,同修士之间自然也会生出感应。这份感应有强有弱,同修士的境界有关,最要紧的还是天分,如若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境界再高,也没法整出这么大阵仗来”王教习口若悬河。 旁人无论是夸赞还是贬斥他,江云涯都不为所动,他只爱听人说陆九思的好。 听得王教习对陆九思赞赏有加,他便也展颜一笑。 王教习吩咐道“你冲他出一剑试试。” 江云涯正要拒绝,王教习又道“我知道你手上有分寸,定然不会伤着他,是罢” 江云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即便伤到自己,也不会伤到对方,若是连这都做不到,他要这身修为又有何用 “你不出手,我可要出手试试了。”王教习出言相激道,“我一心修习阵法,别的术法么,都学得马马虎虎,要是一不留神给他戳出个窟窿唉你别瞪我啊” 王教习感觉自个儿最近有点体虚,得好好补补。不然怎么整日都觉得气候乍凉,有些力不能胜呢 江云涯上前一步,封住王教习的去路,一手扣指。 王教习在他身后殷勤教导道“就试试他的反应,不要用力,轻轻那么一下” 江云涯迟疑再三,手指扣了又松,松了又扣,最后以掸去一粒微尘般的力道,送出了一道怕是会随风飘散的剑气。 剑气一步三回首,悠悠渺渺飘到了那泛着金光的虚圆之前。 二者甫一相触,便光芒大放 虚圆陡然急转,好似被十名力士齐力推动,金色符文都转作了虚影,一字停浮在空中的光芒未散便被下一字压过,流转不息。 江云涯见状就要收回那道剑气,右臂方抬起,就被王教习从后按住。 “等等” “艮上艮下,重山关锁。” 陆九思的声音和王教习同时响起,一则急促,一则平静。 手持式盘时,那些个轻浮嬉笑的纨绔习气好似暂时都被精铁盘身压住了,为耀眼金光遮盖了,让他显出平时未有的平和深沉。 “艮其辅。” 陆九思拨动式盘,金光流转,那道剑气的一端如陷泥沼,去势顿挫。 “艮其身。” 剑气应声被拦腰所截,进退两难。 陆九思胸有成竹,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会发生的事,也对自己有着百倍信心。他缓缓道出“艮其背”三字,既不见激动,也不见放松,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那道被截为两段的剑气如受重击,朝下直坠,在无力落地前便消散于无形。 他又静静看了身前地面片刻,忽的大喊了一声。 江云涯全神戒备,当即风也似的冲到他面前,紧张的扶住他的双臂道“小师叔” 陆九思也没看清来人是谁,伸手就抱住了他。 他心中充盈着的喜悦好似一簇篝火,他就是被架在篝火上头的小纸人儿。火光愈盛,便催生出一阵阵向上的热气,像是要裹着他直飞到天上 只有抓着身边的人,才能稍稍冷静下来,脚踩在地。 “我很好。”陆九思重复道,“再好没有了” 好比一个厨子得了套趁手的刀具,一个木匠拿到了使起来得心应手的锯子,比起赤手空拳用血作符的时候,现下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抱江云涯抱得很紧,两人身高又差上一截,略一转头,嘴唇就擦过了对方的颈侧。 陆九思浑然未觉,江云涯却是腾地一下僵住了。 从前他与小师叔朝夕共处,肌肤相亲也是常有的事。他喜欢对方温凉细腻有如釉瓷的双手,喜欢被对方用手牵着,走过浮阎岛上的每一个角落;喜欢对方清瘦却挺拔的背脊,喜欢它总能够挡在身前,替自己遮蔽腥风血雨。 每每思及,都会让他心中微暖。 却不会像现下这般让他浑身一热。 那双唇一定很软,江云涯毫无道理地想着,因为小师叔对他从来说不出什么狠话,对着旁人的讥笑嘲讽落在他身上只会全变作关照回护 “你再来一下。” 陆九思看清自己欢喜之下抱住的人是江云涯,也没在意,上回他拨弄那个沙盘成功的时候,赶巧也是对方在自己身边。他高兴起来,连崔师弟都不能逃脱魔爪,江云涯自然也不在话下。 他心里尽想着先前拨动式盘时的玄妙感受,拉着江云涯的胳膊催促道“就先前那道剑气,是你的吧再来一下,我还想玩玩儿。” 江云涯望了眼他一开一合的双唇,心虚地支吾了一声。 “玩,玩,就知道玩儿”王教习上前瞅了瞅式盘,又瞧了瞧江云涯的神情,开口教训道,“回去让他陪你多练练,别总想着玩儿,仔细想想怎么好生用这个式盘。” 陆九思道“知道啦记下啦多谢先生啦”话中一点诚意也没有。 王教习哼了一声。 “先生,先生,”陆九思把新到手的式盘揣在怀中,同王教习亲热道,“我既已能用这个式盘,你看什么时候能把你那盘也借我使使” 王教习勃然色变,扬手便要打“做你的梦” 当然手臂未落,就被江云涯轻巧地拦下。 “好啊,你们以多欺少。”王教习狠狠发誓道,“待我也找个道侣” 他们三人其乐融融,那些原本要将偷窃库房法器的同窗扭送到祭酒面前的弟子驻足看了许久,感慨非常。 “谁说陆九思不能修行来着”有人道,“我看先前那一手就挺像模像样的。” 有人疑惑道“不是说他一窍不通吗一窍不通之人也能使上法器吗” “说不准是王教习特意替他改造了法器” 又有人猜测道“那说不准是王教习替他通了窍呢” “嗤”被众人缚住双手,须得费劲扭头才能看清场间景况的那惯偷冷笑一声,嘲讽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多亏摊上了一个好师父” 有实诚些的弟子反诘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王教习就算尽心栽培他,他若是自己不努力,也不能挡下江云涯那一剑” 那惯偷道“你们不知江云涯同他很是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出手用了几分力气,谁知道呢” 众弟子愣了愣,心想也是。 过了会儿,才有人道“那他不止有个好师父,还有个好、好” “好什么”一道冰冰凉凉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大、大人” 弟子们一回头,见奚指月含笑站在他们身后,纷纷拱手行礼。连那双手被缚的弟子也挣扎着躬了躬身,以示尊敬。 奚指月道“你们先前在说些什么” 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作答“我们在说” “说陆九思当真命好”那名弟子想着左右也要被众人道破罪行,不如先告状为好,指不准还能博得祭酒怜悯,便开口道,“大人,人生世间,竟也如此不公平么陆九思凭什么就能碰上个对他尽心尽力的师父,还有个师侄愿意为了他肝脑涂地” 奚指月轻轻摇了摇头。 那弟子双眼放光,激动地仰头追问道“大人,你也觉得不公平么” 奚指月还未开口,便听前院的正门被敲得震天响。 紧接着,几名教习面有急色,脚下生风地走进院子。 他们扫视一周,见想见的人都在,便互望一眼,点了点头,错落有声道“江陵陆家来人,携神骏百匹、马车卅架、法器十奁、孤本十橱拜访”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了突然开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09 “原来当真是不公平的”偷了库房法器的那名弟子颓然跪地, 喃喃自语道, “人生如树花同发, 随风而坠, 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 亦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 坠在茵席之上的, 是陆九思;落在粪溷之中的,便是我了。” 他说的一番话兴许有三分道理,此刻却没几人关心。 随着教习们报出的礼单越来越长, 弟子们的注意力都被那厢吸引住了。 从前也有世家出身的弟子上山时会携带丰厚家资、一众小僮,但在祭酒再三强调修行之人须得清心寡欲,莫要被俗世迷了眼后, 还敢往山上送钱财法器的人便少了。 虽说私下里那些膏粱子弟定然没少从家中取来吃用,但至少没人明目张胆地这么做。 君不见, 连天字第一号大纨绔陆九思都安安分分的在学院里待了三年,除却平日的吃穿用度较其余弟子好上一些,到底也没什么斗富炫奇的举动。 今日为何突然发了疯 听教习们报出的礼单, 光马车就有足足三十辆, 每辆马车上还不知装了多少奇珍异宝。陆家这是要做什么把学院整个儿买下来不成 “徒弟啊, 你这是要做什么”王教习既已送出了式盘,便算给了弟子见面礼,也能端起师父的做派了。他听得同僚滔滔不绝地报出名贵的丹药、法器,老心一颤。 陆九思被他问住了。 他自个儿还莫名其妙呢。 自打他来到这儿,还没同陆家的人打过交道。为了避免麻烦,他也没主动联络过陆家, 更别提差使对方做事。这群打着陆家名头,往山上可劲儿送财物的家伙到底想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啊。 王教习忧心忡忡地揣测“你是不是嫌山上清苦,捎了口信让他们多送些吃用过来” 陆九思道“我没嫌弃。” 江云涯在旁听着,欲言又止。 不管陆九思说了什么话,他都能点头称是,但这话说的,他但凡有点良心都没法附和。 江云涯在保持沉默和“小师叔没嫌弃山上的饭菜”二者之间纠结不定,半晌,居中选择“嗯”了一声。 陆九思完全没察觉到他这份纠结,接着道“不过山上的饭菜确实口味不佳我好像听他们报的单子,里头还有一箱海味” 无想山深居内陆,在学院里倒是也能吃到点小鱼小虾,但味道鲜、分量足的海味是许久没吃过了。 鲍鱼、海参、鱼翅、鱼肚不管怎么烹调,光是想想那股子鲜味,就够诱人的。 陆九思目光发亮,显然是已经想到了那箱子海味的一百零八种吃法。 王教习叹了口气“你要是当真想吃,让他们悄悄送上山来不就好了现下这样,万一惹得祭酒大人生气” 陆九思一个激灵,忙问“谁会生气” 王教习这还没回答呢,右肩就被搭上了一只宽厚肥大的手掌,随后他不算单薄的身子就如同断线纸鸢一般,被人往旁一拉一推,轻而易举的就跌飞了出去。 他仗着多年修补护山大阵摸爬滚打锻炼出的灵活身法,极快地稳住了身子站定,正要出声喝骂,起了个头的声音就被来人完全盖过了。 “少爷你可受委屈了” 王教习没看见来人的正脸,只见一个浑身上下闪着金光的圆球在自个儿徒弟身前蹲了下来,嚎的声响怕是能越过几重院墙。 那片金光也不是旁的,就是对方罩衫上的金线,因着缝合的针脚太过密密麻麻,缀成一片,好似金网,生怕旁人看不出他身家不凡。 对方的身形也是十足的富家翁。有句诗道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若是换作这人,腰上少说也能缠个二三十万贯,得四只仙鹤起头并进才能载得动他。 “这是”陆九思低头好是辨认了一会儿,对满脸怒容的王教习道,“我家二管家。” “诶,诶,少爷还记得小的,是小的的荣幸。”那陆家二管家一点儿架子也无,滚到陆九思身边后虽则站起了身,却还是弯腰低头,恭敬得很,一听陆九思提到他,更是诚惶诚恐地行礼。 陆九思道“这是教授我阵法的王教习。” 二管家满脸堆笑地朝王教习福了福身,道“小的三年没见少爷,心中挂念,走得急了,不慎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体谅。” 不待王教习吹胡子瞪眼,他又极有眼色地道歉“此行匆忙,没来得及为诸位先生备礼。不过马车之中还算有些珍本秘籍,先生要是看得上眼,不妨取走几本,也算物尽其用。” 王教习哼了一声,随后却很是不屑地问“都有什么书啊” 陆九思没忍住笑了。 王教习恼羞成怒道“你家的管家还知道要挑两本书孝敬师长,你呢” “我家少爷性子天真烂漫,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先生莫怪,先生莫怪。”二管家打了个圆场,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瞧,转过身狐疑地看了江云涯一眼,“这是” 陆九思道“这是我同窗。平日待我极好的。” 二管家立刻和善地笑道“我家少爷从小就是被大家伙捧着长大的,如今背井离乡,不知有多过不惯,有赖小兄弟照看了。” 江云涯双眼一眯,发觉自己遇上对手了。 他自然觉得小师叔千好万好,爱屋及乌,连同对方有一丁半点儿关联的东西,在他眼中也变得不错。没想到世上还有和他半斤八两的人。 那二管家也把眼一眯,奈何样貌和身形比起江云涯都差出一截,两人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钱叔。”陆九思依着记忆喊了二管家一声,对方立刻应声。 陆九思想了想,问“您到底是干嘛来了这么大阵仗,叫我吓了一跳。” 二管家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把正事给忘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封面依旧是烫金的贵气,右手一抖,便抖出了数尺长的折页。 他把折子递给陆九思“少爷,这回带上山来的东西都写在上边儿了,您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 陆九思只扫了一眼,便头皮发麻。 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堪比经文,一列挨着一列,挤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二管家提醒道“反面还有呢,少爷。” “别,别给我看,我晕字。”陆九思摆了摆手。 江云涯上前一步,把折子接了,低头认真看了起来。 二管家道“按照规矩,已经先送了份礼单过来,这上边是一样的。” “怎么突然送那么多东西过来”江云涯捧着折子,陆九思偏头凑上前看了几眼,就看见几样稀奇古怪,按说他根本用不着的玩意儿。 二管家笑道“小的走这一趟,主要为着两桩事。这一来呢,是家中担心少爷的吃用,想再送些少爷往日用顺手了的东西过来。” 王教习也凑到江云涯身旁,探头探脑的朝那折子上看了几眼。几名学院教学虽是报了单子,但不如亲自看字儿来得清楚,只看了一会儿,他就把脑袋偏开了。 不看不知道,他这徒弟当真金贵得很。平日“用顺手了”的玩意儿,从中随手挑出一样,都能抵得上寻常人家数年的花用。 尤其是几列额外添上的物件,样样都是上好的法器,光式盘就有六七个。 “小的听闻少爷升上了乙舍,应当要下山历练了,就紧着准备了些法器。”二管家解释道,“准备得匆忙,也不知合不合少爷的心意。小的随身还带了些银两,少爷若有不满意的,小的还可再下山添办。” 王教习怪里怪气道“能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几个盘都好得很。瞅着这名字,甚么连珠六壬式盘、太乙天一式盘,只怕个个都是上品法器” 这话里的酸劲儿都冲破天了,二管家不明其意,陆九思笑道“哪儿好,我怎么没看出来” 他望着王教习道“我就觉得还是刻了名字的盘好,更合我心意。” 王教习还冷着一张脸,目光却得劲多了。 他这徒弟还算有些眼光,他送出手的式盘,能是凡世那些普普通通的上品法器能比得上的吗 二管家心中了然,笑着道“那些就是随意收来供少爷练练手的,要多少有多少,摔了坏了都不打紧,和先生们赐下的法器怎能相比” 亏得那名偷了库房法器的弟子离得稍远,听不见几人交谈。否则叫他知道,他盼红了眼,费尽心思,甚至赔上了前程才能到手的法器,在陆家区区一个管家看来都是些摔了坏了也不要紧的玩意儿,不知心中会作何感受。 离得近的一些个子弟都已经不想听了。 陆九思在山上待了太久,又没个出手阔绰的机会,以至于叫他们都忘了一件事 他们一口一个叫着对方“纨绔”,总想着那是因为对方不思进取,性子散漫又贪图享乐,却忘了胸无大志的人有千千万万,却不是每个都可以配得上这个名头的。 要想做个纨绔,首要的便是有钱。 陆家有钱吗 有啊 要不然陆九思怎么能一事无成,却在学院里混吃混喝了三年呢换成个穷苦人家的子弟,早就被迫起早贪黑地为稻粱谋了。 “这是什么”陆九思同王教习说话的工夫,江云涯却是正正经经地在看折子。 教习们见单子上的物件如此之多,不可能一桩桩一件件都念出来,是以略过了不少无关紧要的,挑着贵重的报。 江云涯这一细看之下,才发觉有些古怪。那些个丹药法器、吃食衣裳都属寻常,可后头的红枣、花生、百合、莲子又是怎么回事还特地用朱砂点了出来,格外醒目。 “这些个呀”二管家看了一眼,像个老财主般笑道,“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规矩。” 王教习奇道“什么规矩我看看。” 陆九思瞥了一眼,神情一变,劈手躲过江云涯捧着的折子,胡乱一叠,塞回二管家的怀里。 “就是些杂七杂八的物件,没什么好看的。” 他惊出了一头冷汗。 什么红枣花生百合莲子,江云涯没怎么在俗世行走,不知道这些都不是普通吃食,王教习这等人还能看不出来 陆家是怎么回事竟送这些东西上山 二管家笑眯眯道“对,都是些杂物。”说着将折子叠好,道“也不是给少爷用的。” 江云涯总觉得在何处见过这些物什,耿耿于怀道“不是给小师叔用的,是给谁用的你不是小师叔家的管家吗” 二管家笑得见眉不见眼,不急也不恼,越过他朝远处看。 奚指月命人将那惯偷弟子带出库房,将对方偷来的财物交与其他教习清点,这才姗姗来迟。 他不徐不疾地走到众人面前,先是对二管家一拱手,道“辛苦先生走这一趟。” 又道“先生远道而来,我命人备了些清茶替先生接风洗尘。带上山的物件可先放在莫愁林,具体如何,待坐下了我再同先生细细商量。” 二管家立刻回礼“大人这是哪里话小的不过是陆家一下人,怎敢劳大人接风” 奚指月淡淡笑道“应当的。” 他二人看着熟络的很,陆九思心中有个不太妙的猜测。 陆九思瞅了二管家一眼,从那张过分饱满的圆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蹊跷,又转头瞥向奚指月,这显然就更看不出了。 他试探道“看起来你们有很多话要说不如你们先去商量,我同先生一道再去试试盘。” 王教习欣然应允“好啊” 奚指月只笑了笑。 陆九思觉着自己不妙的预感恐怕要成真了。 果然,二管家苦着张脸,忍痛坚定道“少爷,这事你无论如何得一起聊聊。” 作者有话要说  南史范缜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10 聊什么 不聊成吗 眼前站着的要是旁人, 陆九思能找出一百种借口推脱, 但奚指月只朝他所站立的位子望了一眼,连句多余的话都未说, 他就主动将那些漏洞百出的说辞咽了下去。 “聊聊就聊聊吧。” 奚指月嘴角微抿, 初冬冷冽的山风似乎都带上了三分暖意。 他偏头望向江云涯,道“你与九思私交甚笃,他同我有事相商,你便代他去清点送上山的物什,如何” 江云涯把眼一横,目光如刀, 直看向对方温和的面容。 以奚指月的洞察力,即便看不见他的神情,也能察觉到这份明显的不善,却置而不论。 江云涯生硬地开口道“我不去。” 奚指月没有诘问, 他自个儿先觉得有点不妥。 对方的话好似棉花里藏了一根针,看着没什么, 就能搅得他心头不甚痛快。以他和小师叔的关系, 这种活计本该当仁不让,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支使开去。 尤其是不想被对方支使开去。 就算他要替小师叔做些事儿,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 对方不过是学院的祭酒, 凭什么能代小师叔发话 等江云涯把这一圈弯弯绕绕的心思抚平了,理顺了,约莫已过去了几息的工夫。 他正要开口, 陆九思道“你去吧。” 江云涯一愣。 “那么多好东西,别人去清点,我也不放心啊。万一见财起意,偷上几件怎么办”陆九思朝他笑道,“你就不一样了。” 那双眼中的笑意直直撞到江云涯心底,力堪千钧。 小师叔说他和旁人不同。 旁人都不行,只有他可以。 就好像对方已经开始习惯他,依赖他,最后必将离不开他一样。 “小师叔放心,我定然点清楚,一桩一件都不会少。”江云涯合上手中的折子,万分郑重道。 陆九思心虚得不行,原本想着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以资鼓励,手臂方才抬起,掌心就被对方捧住。紧接着,对方低下了头,脸颊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比任何家养的小崽子都要乖顺。 “少了几样也不要紧,你看着办就好了。”陆九思道,“要是有喜欢的,尽管自个儿拿去。” 江云涯摇了摇头,嘴角不由微微咧开。 他怎么会贪图对方的财物连他身上所有,往后将取的东西,他都巴不得能尽数捧到对方面前。 可他不贪这些个,和对方不在意是截然不同的两桩事。 不许旁人拿一样东西,却随他取用,这还不足以证明他在小师叔的心中与众不同吗 江云涯保证道“是小师叔的便是小师叔的。” 他依依不舍又满腔斗志地往院落大门走去,陆九思惭愧地多看了那背影几眼。 奚指月微微偏过头,对在旁等了许久的王教习道“先生,我同九思有事相商,今日他恐怕不能与你一道试盘了。” 王教习满口称是,道明日再试也不迟。 待那些先前在看热闹、聚拢在一处的弟子循序进了各间库房,偌大的院落里一时只剩下寥寥数人。 “现下,可以谈我们的事了。”奚指月道。 这话不见得如何亲密,陆九思却是心头一沉。 想到他马上便要独自面对奚指月,还有那桩货真价实的“大事”,他就忍不住想拔腿就走。 “大人,您先请。”陆家二管家开口道。 陆九思眼前一亮。 他不是独自一人啊,还有个陆家的管家在呢。 对方怎么说也算半个陆家人,自然会向着他说话。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奚指月命人在前院中开出了一间僻静的屋子,设茶焚香,清雅得很,全然没有辱没二管家的身份。 三人先后跨过门槛,陆九思还在端详着立柱上的绘纹,就听二管家道“大人来信时说的几桩事” “什么信” “几时的事” 这些人都背着他做了什么勾当 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出口,但心中的震惊和怒意已经溢于言表。 奚指月替两人各斟了一杯茶,平静道“先坐下喝杯茶,在院子中站了许久,你定然也渴了。” 又对二管家道“请。” 二管家毕恭毕敬道“大人不必这么客气,小的只是陆家的下人” 你可是陆家的半个主子啊。 陆九思脑海中自动补完了这句话。他大跨步上前,挪开桌边圆凳,转身坐了下去,动作之大,将桌上杯盏撞得当啷响。 二管家立刻道“大人万万不要觉着我家少爷行事莽撞,他平日可不是这样的。”一双精明的眼睛盯着奚指月,生怕对方说出一个“不”字。 陆九思道“我平日也这样。” “诶,少爷”二管家急道,“你怎的” 他目光一转,语气稍缓,解释道“我们山下有句话叫近乡情怯,以大人的博学广识,想必是听过的。少爷现下约莫就是这样罢” 陆九思斜了他一眼。 陆家不是看着阔得很吗连他一个膏粱子弟都养不起了就这样急着把往外推吗 心中这般想着,陆九思不由问出了口“你们就这么急着把我” 他那气壮山河的气概忽然消散了。 “把我”之后跟着的那幢事,有若千斤重锁,悄无声息地就落了下来,将他压得不能翻身。 “我知道。”奚指月扶住了那些个摇摇欲坠的茶杯,将它们都分放好了,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的。” 二管家以为这事要糟,面色微变,便打算呼天抢地,指心发誓,替陆九思再挽救一遭。 奚指月平声道“我知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也知他平日是什么模样。” 二管家闭上了嘴,把预先备好的一套说辞都放下了。 以他阅尽千帆的经历看,这语气怎么听都没有半分嫌弃啊 奚指月一手握着杯身,将一杯清茶推与陆九思。 陆九思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许是我在山上待得太久,不明白旁人的心思。你为何气闷,我想了半盏茶的工夫,也没想出个究竟。”奚指月眉尖微蹙,“是我同陆家商量这彩礼的事,没经你应允,做得不妥吗” 陆九思看到那礼单上的花生红枣,便猜到了这都是些什么事。 但真从奚指月口中听到“彩礼”两个字,眼前还是一阵发黑。 “少爷,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二管家见他以手扶额,很是揉了几下眉头,紧张地问。 奚指月面上愧色更重,径自站起了身,沉声道“那便是我做错了。我不知这三聘六礼之事该是如何,只请教了几位先生。依着他们的话,礼数是我先同陆家去一封信,书明” “礼数没错,礼数没错”二管家慌忙解释道,“大人修书一封,寄到陆家,样样都是照着规矩来的” 陆九思又喝了杯茶水,冷静少许,把杯底朝桌上一压。 奚指月同管家都静静看向了他。 陆九思心中为一事纠结了许久,润了润嗓子,才问“为什么是彩礼” 世间男女婚嫁,按着规矩便是在行礼之前,由男方下聘,送上彩礼。女方亦会携上相应分量的嫁妆,在成婚之日送回。 双方有往有来,倒也没有什么亏欠。 但为什么陆家出的是彩礼 难道奚指月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嫁进陆家吗 笑话 “这其中的缘由,且由小的慢慢同少爷道来。” 二管家起了个说书似的的头儿,被奚指月摆手制止。 奚指月站起后便未再坐下,此时微微低头,神情平和地对着陆九思,只有耳畔的丁点儿红意显露出他此刻的心情未必如面上那么没有波澜。 “是我的主意。”奚指月道,“我怕委屈你。” 江云涯心中记挂着陆九思的“嘱托”,一出院落,便去寻那陆家的车队。 车队有三十辆马车,另有七十匹骏马,一行浩浩荡荡,沿着小道上山,一眼便能瞧见。 他看着那些重新上了漆,瞧着十分喜庆的车驾,心中莫名烦闷。 “跟我走。”他心情低落,也不愿同人多说话,见到车队当先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便直接开口道。 那陆家的下人在江陵道上也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冷不丁冒出个人来,语气不善地要他同对方走,这如何使得当即冷冰冰回道“你是何人我等为何要和你走” “莫误会,这是陆九思的同门,来代你家少爷核对礼单的。”几名教习得了奚指月的吩咐,跟着江云涯赶到。 他们年纪不轻,又气度非凡,陆家的下人多会识人,连声致歉。 那几名教习对江云涯道“祭酒大人吩咐我们随你一道过来,看看有何处能帮上忙。这么多东西,真要点起来可不是桩容易的事。” 江云涯默默握拳,打散那刚在指尖凝聚而成的一道剑气。 他宁愿这些人没赶到,这样自己便能理直气壮地出手。小师叔不会为了个下人就责罚他,他也可以 他可以怎的 江云涯使劲揉了揉指尖,直到指腹泛红,才堪堪压下胸中带着锐意的情绪。 “将东西运到折桂苑。” 一名教习道“听祭酒大人的意思,这里头有几辆马车应当停在莫愁林。” 莫愁林后是教习们的住所,奚指月的竹舍也在那处。 江云涯扫了对方一眼,冷声道“我小师叔的东西,为什么要送到他那里” 他迈开步子,走到当前的一辆马车旁,一手掀下车夫,自己翻身上马,扬声驱策道“都去折桂苑” “唉,这不能啊”那几名教习都主修礼法,修为不如何蛮横,也拦他不下。但凡要开口阻拦,便被一道剑气挡住去路,老眼昏花的还不慎被剑气割破了长衫,露出中衣,连胡子都要气掉。 江云涯带着一队马车,沉默地驶到折桂苑,翻身下马,展开手中折子,道“车停在外面。我念一样,你们搬进去一样。” 陆家一众仆从见了他出手不凡,噤若寒蝉,纷纷点头。 “一箱紫金丹。” “一箱散。” “三箱金饼并金锭。” 江云涯就好似个木偶人儿,嘴唇一开一合,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目光却极尖锐,仆从们偶有疏忽,或错或漏,他立时就能出声制止。尾随而来的几名教习见他面色虽差,也将事儿办得十分稳妥,便由他去了。 一个又一个沉重丰实的木箱被陆家仆从抬进折桂苑,不少在苑中休息的弟子被这番动静惊扰,都从窗子里探出头来。 他们的议论纷纷江云涯也听不到,只以指代笔,凡是抬进去一样物什,他便在折子上轻轻一划,以示了清。 丹药法器和衣衫食材很快都搬进了苑中,剩下的便是附于礼单末的杂物。 仆从们空着手从折桂苑中走出,等着江云涯报出下一箱,便要去抬,等了半晌却没听到任何声响。 江云涯站在折桂苑门口,手中依旧捧着那份折子,面色冷峻,好似随时都能从脸上抖落几块碎冰。 仆从们从见到他第一面起,就没见着他有个好脸色,也没在意。一名主事的伙计见他不报礼单了,上前问道“阁下,为何不报了大家伙都等着抬下一箱呢。” 江云涯低着头,像是在认真审视着手中的礼单,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伙计忧心道“您怎么了您没事吧” 江云涯漠然将折子合拢,朝他一递。 “您累了就歇着吧,剩下的事儿小的来做便好。”伙计见过他的出手,心中又敬又畏,言辞极为恭谨。 江云涯没应声,抬腿朝外走去。 伙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打开折子,准备继续看完剩下的活儿。他手上没用多大的劲,那折子便在展开的一瞬化作飞灰,洋洋洒洒落向地面。 “不、不是我干的”伙计瞠目结舌。 没有人会疑心是他损毁了礼单。 因着将那折子绞成碎末,扬于空中的那道剑气去势未歇,上冲云霄,下贯酒泉,将折桂苑的横匾同阶下的石板同时斩为了两截 轰然巨响。 江云涯在那地震山摇的晃动之中,身形极稳,心中却茫然一片。 他想不明白,只清楚一桩事。 他看着那份礼单,终于想起了一桩事。 他瞧见那些花生红枣百合莲子,之所以心觉怪异,又似是在何处见过,是有缘故的。 因为小师叔喜欢,他也看了不少世间的话本。话本总爱以才子佳人偶遇起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两人终成良配作尾。 既要成为良配,少不得要结亲。 那份礼单上他觉得不应当列出的东西,尽是下聘用的。 他的小师叔要同人结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发红包,那就发个新婚红包吧 评论抽30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11 江云涯不懂人世间的许多道理。 年幼时的遭遇让他知晓了四个字人心险恶。但他并未像那些饱受世事蹉跎, 消磨了雄心壮志的人一样, 学会了蝇营狗苟,侥幸得到些许功名富贵便洋洋自得,同旁人大肆谈论如何“处事”。 世事险恶, 人心不古,只是让他失去了解人世的兴趣。 苍鹰何曾在意过匍匐缓行的蝼蚁只要他足够强大,又何必在意人世间的规矩礼法 在浮阎岛上的漫长年岁,更是让他淡忘了许多小时候见过的事。 但与小师叔有关的事,他未尝忘过。 他还记得看到那本北西厢时, 是个狂风怒号、暴雪凛然的冬日。浮阎岛上的冬日格外漫长, 小师叔又畏寒怕冷, 是以每逢时节转寒, 对方就会深居洞府之中,数月不出。洞府之中处处点着暖盆,对方尤嫌不够,还要抱一床厚实的棉被将自己整个儿裹住。 一位样貌俊朗、风华正茂的青年,却和个正当衰朽残年的老者般, 如同个包圆儿的粽子般将自己搁在榻上,只从被中探出一只手来,偶尔端一杯茶,翻一页书 这场景在外人眼中,无疑是有些怪异,甚至可笑的,但在当年的江云涯看来, 却只担忧着一件事小师叔将自己裹得那么圆,万一从榻上滚了下来可如何是好 是以他小心戒备,谨慎查看,端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时不时就要朝对方望上一眼。 后来察觉到对方每回从被中探出手,再缩回去时,都会被冻得一哆嗦,他索性将端茶送水、翻书垂肩的活儿都代劳了。 “小师叔,这书写的是什么” 江云涯在旁人面前沉默少语,在对方面前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哪怕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声音,他都爱听。 “小孩子家家的,问这做什么”对方眼也没抬,懒散说道。 江云涯将矮凳往前挪了挪,探直身子,往书上瞥去。 他从前不识字,也是小师叔一笔一划教他的。除却想多和对方待上一会儿,有意错了忘了的时候,他学的都极快,寻常读写根本不成问题。 对方嘴上说着“别看,别看,等你大些再说。”又难得不畏严寒,从厚重的褥子中伸出只白嫩的手,朝书页探去。 江云涯担心他冻着,忙起身道“小师叔,我” 他想表决心,说自己不看了,对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忽然间顽皮了起来,要强夺那本书,出手不免更急。 他整个人都裹在被褥之中,行动不便,又着急伸手,朝前一探,猝不及防之下便连人带被从榻上滚了下来。 咚的一声巨响。 江云涯的心都像是被撞碎了。 他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慌忙之间一脚踩到了被踢翻的矮凳,自个儿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两人一个年幼,一个体弱,又隔着床重逾铁石的棉被,挣扎了许久才爬起来。 对方原本苍白的脸色因着这番意外而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气息也不复往日的平稳。江云涯羞愧万分,将摔脏的双手背在身后,使劲在衣摆上来回擦了数遍,才低声道“对不住,小师叔,我不该惹你生气。” 看对方费劲地抱起棉被,江云涯忙上前搭手,帮着对方一道将被子抬上榻,又踮脚转了一圈,替对方将被角压得严严实实,包管一丝风也钻不进去。 “小师叔,书。” 江云涯又将掉落在地的话本捡了起来,放回对方面前。 “罢了,你想看便看。”对方叹了口气,对他道,“过来,坐榻上,地上太冷了。” 江云涯如获大赦,立刻蹬开一双棉鞋,爬到榻上。 那床连风也不让进的被褥对他敞开了一条大缝,他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依偎在对方身边,乖巧地坐好。 被褥里头那么热,好似一团火,将他有些发寒的身子都灼伤了。 对方问“看书呀,不是你要看的吗” 江云涯这才抬起头,努力将视线移到那本片刻前还无比吸引他的话本之上。 “都看进去什么了”对方打趣道。 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隔着一层衣衫,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还有两相依偎时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根本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对方猝然发问,他只好飞快地扫了一眼,在页末揪住了几个字,便小声问“小师叔,这上头写他们要结亲了。结亲是要做什么”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江云涯道“是我问错了吗这不该问吗” “没有。可以问。”对方隔着被子揉了揉他的脑袋,感慨了一句,“在这岛上你是见不着了,人世间的男男女女却都是要成婚的。” 浮阎岛上尽是魔修,男欢女爱兴许有,想要找出一对世俗间的普通夫妻,却是千难万难。 兴许是心疼他自小在浮阎岛上长大,连这些事都不懂,对方的语气格外温和,解释时也十分耐心“结亲了,便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江云涯仍是不懂。 对方道“两人若是结亲,便是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旁人都插足不得。生则同被,死则同穴” 江云涯这回听懂了,开口道“我懂了,说的就是我同小师叔么” “这怎么能算呢”对方似是恼了,但远不到会责罚人的地步,“不是教过你,不许懂装不懂,也不许不懂装懂吗” “可是我和小师叔就盖着一床被子啊。”江云涯道。 他想了想,又理所当然道“我在岛上只和小师叔在一块儿,小师叔也只和我在一块儿。前些日子,旁人来寻你饮酒,你说要陪我写字儿,也都没去啊。” “这不一样。”对方道。 江云涯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见对方语焉不详,不想在说,便乖顺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只当自己懂了。 过了许久,连他都磨磨蹭蹭看完摊开的这两页书了,对方也没让他再往后翻。江云涯觉出不对劲,出声问“小师叔,要翻书吗” 对方叹了口气。 江云涯抿了抿嘴,身子往后一缩,便要掀开被子爬下榻去。 “别动,再掀被子风又要进来了,冷得很。”对方一手将他按住,抱在怀中,“我没生你的气,只是在想一桩事。” 被对方抱在怀中,比起贴着对方坐着,又全然是另一番感受。江云涯一动也不敢动,连动动嘴皮子都小心又小心“小师叔在想什么事” 对方道“我在想啊,你要是一直待在这岛上,约莫也没什么结亲的机会。可要是有朝一日渡海,去了世间” 对方语气低沉,好似在忧心一桩大事,吓得江云涯大气不敢出。 他压低声音,紧张地问“去了世间会怎么样会对小师叔不好吗我不去,我就待在这儿,和小师叔待在一起。” 对方忽的噗嗤笑了一声。 “我是在想啊,要是你去了世间,遇上个合心意的女子,要同她结亲,却拿不出一份像样的彩礼,岂不是要糟”对方努力沉下脸,郑重其事道,“世间的人都势利得很,若是因为拿不出彩礼,连累你娶不到媳妇儿,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看来现下就得忙活起来,替你攒一份大礼啊。” 江云涯虽则不全听得懂他的话,却明白了对方故作沉重是在捉弄他,不由叫道“小师叔” 对方笑道“怎么这话我说不得啦” 那双总是带着欣赏的意味看着世间万物的眼珠灵动一转,落在他身上时带了几分揶揄的味道“让我猜猜,难道我们的小云涯在岛上就有了相中的人了唉,我看十有八九是了,要不怎么还缠着我要看这等话本呢。” 江云涯恼道“你胡说” “是了是了,定然是了,连小师叔都不叫了” “小师叔” 对方爽朗一笑,他才明白过来这也是句玩笑话。 他绝不会同对方发火,又不知该如何反击,只好低下头朝对方的怀中钻去。 那一个寒冬,好似今日。 江云涯停下步子,目光茫然地朝四周望了一圈,才回过神来,自己此时不在浮阎岛上,也不在小师叔的洞府之中。 在回忆里还同他卷着一床被子,彼此依偎取暖的人,马上就要和旁人“生同衾,死同穴”了。 他又要做些什么呢 他又该做些什么 “这大喜的日子,你不该去向你的小师叔好好道喜吗怎的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一道令他无比厌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云涯甚至不想回头看上对方一眼。 “是他嫌你碍眼,将你赶了出来吗”对方喋喋不休,好似不将他嘲讽个够就不愿住口,“本尊早就觉得,像你这般日夜不离,分秒不离的 ,但凡是个常人都无福消受。陆九思终于也生厌了吗” 这一句话扎中了江云涯的痛处。 他总爱黏着小师叔,跟在对方身边,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不要分开才好。 但旁人对此指指点点,对方也为此苦恼过,连他自己也隐约察觉到这是不对的。 他只是忍不住。 心底深处却始终害怕这么做了,早晚有一天会惹对方厌烦。 也许不是早晚,现下已经是了。 “小师叔不爱看我和人动手。”江云涯转过身,缓缓道。 澹台千里笑道“你对他可真是言听计从,他待你又怎样呢他正和人商量着何时成婚,却打发你来轻点彩礼。” 江云涯沉默不语,只握紧了右手。 指如锋刃,淌血未干。 小师叔不爱看他与人动手,他便克制着,隐忍着,能退就退。 可对方都不再看着他,不想和他在一块儿了,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库房院落之中。 “我不委屈”陆九思想也未想,张口便道。 奚指月倒不见得如何反应,那位自江陵远道而来的陆家二管家是吓得够呛。 他一双大嘴将张不张,似乎想要忍住笑意,又像是替自己少爷羞得没脸了,总之双颊涨得紫红,如同一颗刚摘下来的茄子,因着面庞滚圆,还带了点油光发亮的富贵气。 “少爷,我们也是诗礼传家的人家”二管家饶是个圆滑的人,这时也寻不着什么合适的词,只得委婉提醒道。 修士有修士的规矩,俗世也有俗世的规矩。陆家扎根江陵,绵延数十世,除却在修真界中的声名,也是一等的世家大族。凡是大族,没有不讲究规矩、礼数的,要不怎么能有句话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只有住在两进院落的人家,才能有大门,有二门,住在蓬门的女子哪儿有“二门”可迈 虽说他家少爷不是女子,犯不着门禁森严,可他们这种人家出身的弟子,不该比常人矜持些吗 “我的意思是,我不觉着嫁来娶去有什么分别。”陆九思解释了一句,又觉得不对味儿,顿了顿道,“我是想说,我们的事,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二管家的脸色就像是个熟透了的茄子,眼看再多听一句,就要瓜熟蒂落了。 不必看他的反应,陆九思也知道自己的一番解释根本没起作用,只是越描越黑。 他也算个能言善辩的人,怎么在奚指月面前就说不好几句话呢 陆九思往桌上一摩挲,提起茶壶,想倒杯茶喝。壶中茶水经他几番折腾,约莫只剩下了几滴,可劲儿倾斜壶嘴也倒不出半杯水来,他只好抿了抿嘴,继续口干舌燥着。 奚指月落座,屈指一弹,一道温和的劲气便推着他面前的茶盏,将那杯一滴未动的清茗送到了陆九思手边。 “喝我的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12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修了一点点。 这章虽然短小,但好歹是恢复更新的吉兆qaq 喜欢奚指月吗 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要是换作问他“觉着奚指月好吗”, 这倒还简单了。 十个人里怕是有九个都会答,好, 再好没有了。 他也不例外。 但觉着好, 就是喜欢吗是可以结成夫妻的喜欢吗 “你自然是顶好的。”陆九思师承自王教习,夸起人来从不需要打腹稿, “有你这等修为的人,多半没你年轻;同你年纪相仿的,绝不如你好看;要是再论心性涵养, 就更没人及得上你了。” “咳咳。”二管家眼珠子一转,欲言又止。 陆九思道“这世上再找不着似你这般的人物了。天上地下, 碧落黄泉” “也就只你一个。” 瞧瞧这话儿说得多漂亮。 二管家忍不住狠狠捏了把掌心, 在心中啧啧称赞。枉他离开江陵道前还忧心忡忡,又是担心学院的大人物别有所求,未必真心想同他家少爷结亲,又害怕两人婚后不谐,少爷打不过人家, 会受委屈。 根本是瞎操心。 就这甜言蜜语的本事,谁人能及 哪怕是糖罐子泡大的人,嘴也不能有这么甜啊。常人听得耳朵根都要软了, 哪里还会欺负他 二管家底气足了起来,收收袖子, 漫不经意地看向那位祭酒。想瞅瞅对方是否如传闻中那样心如铁石,不近人情。 好家伙,竟还能坐得稳当。 不愧是个人物 “所以呢”奚指月平静地问, 好似没将那些赞誉的话都当作了过眼烟云。 陆九思白费一番口舌,还是没绕过去,恼道“你待怎的” 奚指月忽的偏过头,对二管家道“阁下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我本不该劳烦阁下再走这一趟,偏又想起彩礼停放亦有礼数,江云涯是我学院弟子,从未操持过这等事,怕是力不从心” “大人请放心。”二管家忙道,“小的省得,省得。” 这他还看不明白吗祭酒的养气功夫不错,可要论起言辞圆滑,比起他们这些看人脸色行事的家伙就差远了。 这番话说得生硬无比,言下之意就只一个想将他支开,同他家少爷说说体己话。 搁在山下,这两人要想见上面,非得经过层层阻挠不可。礼金一点儿也不能少,还得私下给他塞些“贿赂”,不知道祭酒懂不懂这些规矩 二管家心里想着,嘴上一个字儿也不敢说,又补了句“小的这就去。” “让他去,你想知道什么,我慢慢说与你听。” 奚指月很少在学院众人面前出手,常常叫人忘了他也是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厉害修士。二管家前脚踏出房门,他随即一拂袖,便将那扇厚实的雕花木门缓缓合上,连丁点儿声响都没发出。 “那日你来竹舍,应下幼时之约,我便想着此事该如何是好。合籍双修,恐会连累你的气运,害你平白无故也遭三障苦痛,断不可行。” “可世间总讲究一个名正言顺,你我现下虽不能双修,按照山下规矩将三聘六礼都办齐了,先有个俗世夫妻的名分,倒于修行无碍的。” “如此一来,也好叫旁人知晓你我之事,行事有所顾忌,莫要逾了规矩。”奚指月道,“我便是这般想的,才同陆家通了声气。此前没告与你知晓,是以为此事也不甚着急,可徐徐商量着办。” “原来如此。”陆九思点了点头。 结成道侣便气运相连,有个俗世夫妻的名分却是不妨事的,他就觉得奚指月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当初说了功法大成前不会与他合籍,怎么会无缘无故食言而肥呢 再说对方也解释了,这桩事不是有意要瞒着他,打算同他商量着来。 他心中尽都向着奚指月,疑窦瞬解,还替对方着想道“兴许是陆家的人教程太快,江陵道离这儿可远,这才过去多久啊,就带着那么多家伙上山来了” 奚指月微微一笑。 陆九思也跟着松了口气,好似绕过了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奚指月道“你今日说的话格外多。” 陆九思不好意思地问“那往后我留意一点儿,少说些话” 奚指月待人温厚,再顽劣的弟子也没遭过他的谴责或埋怨,陆九思闻言当即反思,回想自己是否当真说得太多了。 “是因为我的问话让你为难,不便作答” 陆九思正要点头,奚指月道“怕答了会让我难堪吗” “怎么会”陆九思开了口,方见奚指月的声音平稳,古井无波,神情却有些寥落。 那股愁绪如同春夜连绵的细雨沙沙声,若有似无地徘徊在窗棂之外。 虽不分明,到底还是有的。 奚指月道心通明,难道当真不懂旁人心思吗他几次三番都想绕开话头,对着对方最关切的问话避而不答,可不就是拒绝的意思 “你同我”奚指月也不知想说什么,没有说完,转问道,“可曾厌烦我” 陆九思当即道“绝对没有” 无论他怎么看奚指月,都和“厌烦”二字沾不上边。 “不厌烦,也可。”奚指月垂下眼,似乎在心中将这个答案细细品咂了千百遍。 陆九思见不得他难受,再难开口也还是斟酌着道“不止是不讨厌,我说了,觉得你很好。” 他伸出两指,将拇指同食指间拉开半寸,想了想道“对旁人,我只喜欢那么多。” 复将两指间拉出半寸,又半寸“你有那么多。” 做了个十分稚气的举动后,他才想到对方也不知能不能看见自己比划的动作,咬咬牙道“总之你很好,万万不要妄自菲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13 陆九思做出了个不符合年纪的稚气动作后, 两指仍是微微伸直,似在度量什么的姿势。 两指之间虽是空空如也, 但因着他先前说过“这么多”又“这么多”, 像是被牵上了一条无形的丝线,黏连着指腹, 让他一时间忘了收回手。 奚指月轻叹了一声。 他与陆九思原本离得并不近,却不见他如何动作,仿佛只一阵清风拂过山冈, 落叶委顿在地的间隙,便越过了那张古朴的方桌, 握住了陆九思微微抬起的小臂。 约在手腕上半寸, 触到的并非清瘦而突出的骨节,而是因近日吃好喝好不曾锻炼而显得丰腴的细肉。 奚指月手指微松,虚虚扣着朝下挪了几分。动作远不及平日利落,颇有拖泥带水之嫌。 “你、你”陆九思一时哑声。 “我,”奚指月顿了顿, 轻声慢语道,“没有妄自菲薄。” 陆九思道“那、那就好。” 目光一转,停在奚指月莹润的手背上。 书上说那些个不世出的佳人, 总爱写什么“冰雪为肤玉为骨”,他从前嗤之以鼻, 如今终于知道这些词儿原不是虚的。 天光穿透窗棂,费劲地洒在这间深屋之中,还不及对方露在衣袖外的手背更吸引人的目光。再没有眼力的凡人也能辨认出这是一件光华内蕴的宝物, 得牢牢抓住才不会后悔。 鬼使神差的,陆九思合拢手掌,握住了奚指月的手。 奚指月道“九思” 那声音里带了些微疑惑,陆九思当即应道“在。” 应了声后,他才发现自己下意识挺直了后背,如同在课上被点到时的反应。难道在他心中,还是没忘记奚指月祭酒的身份,觉着待他应当和待那些教习一样尊敬吗 不,这不重要。 陆九思恍神了一瞬,就飞快留意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奚指月喊了他的名字。 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多半亦不是单独碰面,可细细回想起来,对方从没喊过他的名字。 兴许是奚指月和人说话的时候总会专注地看着对方,又或者从他的神情和语词中就能听出他的一番话打算说与谁听陆九思也没关注过这等小事。 直到这时,才觉得有些陌生。 更陌生的是奚指月的神态。 他一手被陆九思握住,并未挣脱,另一手便准确地抚上了陆九思的脸侧,凭借指尖慢慢摸索着能触到的一切。 在碰到眉骨时方停了下来。 两人的距离从未如此贴近过,近到陆九思没想清缘由,就感到了一阵紧张。 他喉头一哑,想说的话就变作了一个气音,什么响儿也没发出,只吹动了奚指月垂落在肩侧的长发。 不是花前月下。 也没有蔷薇满架。 空中却好似满溢着黏稠的香气,如糖似蜜,叫人觉得非得做点什么才能不辜负这等气氛。 奚指月的肌肤细腻,像是陆九思在那些远道而来的马车上偶尔一瞥瞧见的红绸,如水似的淌过他的眉梢、眉峰,末了在额间微微一顿。 陆九思疑惑道“为”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的举动怎么好像是个长辈面对打不得骂不得的顽劣小辈,无可奈何地给了个说不上教训的“教训” 再有,奚指月不是最守礼数的人吗既然要和他定下婚事,难道不知道按照山下规矩,行礼之前不该肌肤相亲 他的脑海中萦绕着种种混乱的念头,得亏旁人无从得知。 奚指月的手指在他眉心点了一点。 如同在一幅长卷上认定将要落下钤印的位置。 “” 陆九思一眨眼,脑袋因为对方的动作微微后仰,脖颈就被那双宜书宜画更宜施行术法的手掌稳稳扶住。 他盯着对方系在眼上的那条绸带。 远看时只觉得一片细滑,离得近一些,更近一些的时候,才能看清上面依旧是有细细密密纵横交错的纹理。 紧接着,他连那些纹路也瞧不见了。 奚指月的指尖片刻前曾在他的眉间轻轻一点,那分雪砂拂面,秋雨缠绵的冰凉触感还未消散,便被另一种感觉所取代。 短短的几息工夫,陆九思想起两人在藏书楼的初次碰面。 未见其人,未闻其声,他就接到了对方用来系眼的素白绸带。 仿佛从那时起,他就很喜欢同对方待在一块儿。起初只是因为乏趣,撞见对方在看阵法书,颇有知音之感。往后无论是对方在教舍中替他解围,还是邀他在竹舍用饭,都显得和善可亲,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现下,他们足够亲近了。 奚指月轻吻着他的额头。随着他不由自主仰起头的动作,这个并不算炽热的亲吻毫无征兆地落在了他的鼻尖。 陆九思不敢再轻易动弹了。 他握着对方的双手僵硬,像是被灌了数十斤米浆,砌成了岿然不动的墙砖,劲风箭雨都撼动不了分毫。 奚指月温和地托着他的后颈,双唇微分,问“这样,也不讨厌吗” “我” 奚指月的呼吸同平日一样宁静悠长。两人之间恐怕只有半指的缝隙,那股气息自然而然落在了陆九思的面颊上。 祭酒如冈上雪松,如云间皓月这些变着法儿夸对方的话,陆九思都铭记在心,是以在他想来,对方总该是个冰冰冷冷的人。不管是看着,还是摸着,都不该那么热。 不该像是打翻了冬日暖手的火炉,把烧得通红的炭火都灌进了他的衣领,灼伤他的肌肤,还将要熔穿他的脏腑。 “不,不,”陆九思道,“不讨厌。” 不见奚指月有所反应,他以为自己的声儿太小了,便又提声道“我觉得挺好的。” 奚指月点了点头,似是应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 陆九思疑惑地望着对方。奚指月不是一心想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吗怎么现下反倒没有反应了 他甚至连“得之于手便不甚惜”、“始乱终弃枉为人师”的想法都涌出来了,才发觉奚指月依旧揽着他的脖颈。 而对方的双唇离他也不过寸许的距离。 陆九思捕捉到了那个稍纵即逝的、闪着微光的念头。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握紧对方的手掌,汲取到一丝力气,才让自己像块从山崖上滚落的碎石般带着不畏粉身碎骨的劲头朝对方靠近了一寸。 是热的。 陆九思再次确认,不是他紧张过了头产生的幻觉。 奚指月这个人,远远看着再冷,真当离得近了,也还是热的。 “我是头一遭。” 陆九思都把人给“轻薄”了,才想起这桩事似的,诚恳解释道“没同旁人做过” 奚指月的声音这时才带上了笑意。不用听那轻快的嗓音,单看神情,连最不了解他的人也能看出他的心情此时十分愉悦。 “我也是。”奚指月道。 这可糟了,多清白的一人啊。陆九思虽说贪生怕死,却格外怕背良心债,此前光是知道和对方有过道侣之约,就没能背信毁约,这时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就更不能翻脸无情了。 就如他自个儿坦诚的那样,前生今世,这都是头一遭。 他没遇上过怦然心动的人,也没尝过两情相悦的滋味。 若要说有谁离得最近,那无疑就是奚指月了。无论样貌还是性情,对方都像是贴着他的心造出来的,就好比一串滚了糖霜的糖葫芦串儿之于爱甜口的食客,浇了油泼辣子的干面之于性嗜辛辣的老饕,还没尝过,就知晓对方定然不会让自己失望而归。 他从前只想着看遍世间美景,尝遍世间美食,难不成这还不够从今往后,还得加上一条善待世间美人 怪就怪奚指月着实太美。 陆九思反省了一瞬,随即壮了壮胆色开口道“我会对你负” 奚指月松开了他,收回贴在他后颈与被握住的双手。 陡然的空荡让陆九思感到一阵失落。 “这是我一直带着的玉饰件。既已收了陆家的彩礼,总要有所表示才好,你若不嫌弃,其收着玩玩也成。”奚指月解开颈间的系绳,取下一枚古朴的玉饰。 陆九思从未发现对方身上还带着饰件,兴许是因为对方总是一丝不苟地穿好中衣外衫,就没个衣裳凌乱的时候。 这时为了取下饰件,拨开衣领时不免露出片胜似霜雪的肌肤,就叫他多看了几眼。 他都打算负责了,看几眼也不吃亏。陆九思心中盘算着。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比起陆家那整整几十车的彩礼,这枚玉饰哪怕有通天彻地之能,也算不上多贵重的物件了。陆九思目光一转,连连摆手拒绝。 奚指月没打算将玉饰递与他手上。趁着两人身形未分之际,奚指月捻住玉饰系绳的两段,绕过陆九思颈侧,轻巧地打了个结,便将玉饰系在了他的颈上。 陆九思抓住系绳,低头去看,想瞧瞧这玉饰长什么模样。 奚指月温声提醒道“收好。” 陆九思“哦”了一声,也没细看,便掀开衣领将玉饰囫囵塞进了进去。从前他怎么没发觉自己那么听话 “你既愿意,彩礼又已下了”奚指月话音一顿,叫陆九思万分紧张,生怕他下一刻就说出“明日成亲”这样的话。 祭酒到底沉稳,知晓成亲之事礼数颇多,马虎不得,道“半月后便要下山历练,怕是来不及。不如等到历练回来之后,你我便行礼。” 陆九思正要点头,忽然愣住。 这话听着怎么都有些不对味儿。 等到xx回来就成婚,怎么看都不是吉利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  拔秃了头才写出这章 怎么才能让两个没谈过恋爱的人谈恋爱呢可恶,并不想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14 在陆九思模糊的印象里, 但凡说了“这场战争结束后就回老家成亲”的人,多半没法活着走下战场。 他有心想劝劝奚指月, 对方却连最细枝末节的事都考虑周全了, 实在叫人难开这个口。 “依照礼数,你我应当在陆家完礼, 但此去陆家山迢水阔,旁人要往返颇为不便,兼之众教习同我尚且有课业在身, 久离无想山未为稳妥,不如就在学院行礼。”奚指月道, “事急从权, 也不算有违礼法。日后合籍,也一样是要在山上办的。” “既是按着山下的规矩办,暂且不用广发帖子,只请你家中几位长辈,教授你功课的几位教习, 再请上平日亲近的几名同窗” 他耳中是对方清朗的嗓音、轻缓的呼吸,眼前是对方超凡脱俗、清逸绝伦的样貌。一间空屋,就他们二人, 陆九思待得越久,便越觉得美色误人这四个字当真是世间再对不过的道理, 奚指月说什么,他都觉着此话不错,想要点头附和。 走出屋子时, 两人连请客要摆什么菜式都商量好了。 飘飘然如置身云雾中都不足以形容陆九思的心情。 “如此这般,便算是说定了。”奚指月将他送到门口,微微笑道。 陆九思应道“算算是吧” 他倚着门栏站了许久,见奚指月还不转身回屋,颇不好意思地开口问“不用送我,你可以回去了。” 不就是把婚事说开了嘛,犯不着像小儿女一样黏黏糊糊的。 陆九思心想,啧,看来对方和他半斤八两,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也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摆啊。 这么一想他心中松快不少,又道“回去罢,学院里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奚指月笑道“是。” 陆九思盯着他看了一阵,愣是没从那张脸上找出依依不舍之情来,有些懊丧,挥手道“我也这么大个人了,这又是在山上,丢不了,不用送,不用送了。” 奚指月微微颔首。 陆九思以为他点头表示同意,还打算调侃对方两句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待顺着对方的视线低下头,瞧见自己做了什么事之后,双颊一红,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他还怪对方站在门口不回身呢。搁谁被人紧紧拽住胳膊,都快揪下一层布料来了,那都抽不开身啊。 自己这手 什么时候不听话抓住奚指月的 陆九思把手一松,欲盖弥彰地背到了身后,道“这不是我的本意。”都是这手自己捣鬼 奚指月笑了一笑,伸手右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他那条不听话的臂膀,顺着肘弯摸到小臂,滑过手腕,同他的掌心轻轻贴在一起。 “也非我本意。”奚指月轻声道。 陆九思蹭的一下往后退开两步,心中暗道了不得。 再在这儿待下去,别说是历练回来就成亲,哪怕对方今晚就要他掀红盖头,他恐怕都能一口一个好地应下了。 不怪他意志薄弱,实在是对方段数太高,寻常人压根及不上。 “我,我先回去了”陆九思道,“左右事儿都商量好了。我刚拿了新式盘,趁下山前多练练手” 奚指月并未步步紧逼,依旧站在门槛内,对他颔首一笑。 就如陆九思曾猜测的一样,他自成为祭酒后便几乎没离开过无想山,但方寸之间自有天地,学院里几多男愁女怨,悲欢离合,他见过,也明了。 道心澄澈之人,于世事又如何不通明 他看得出来,他命中注定、绝无放手之可能的道侣,对他并无几多深情。 即便两人亲近时会羞赧,分别时会惆怅,对方对他的喜欢,确实也不过是两指之间多了半寸的长短而已。 喜欢一花一木也是喜欢,喜欢善本孤本也是喜欢,以对方的性情揣度,怕是连山下酒楼里的一道好菜、一壶好酒,也能很喜欢很喜欢。 这是不够的。 奚指月抬手,摸了摸略显空荡的脖颈,适应着这细微的变化。既是不够,便要争取。修道便是迎难而上,淡泊如他,亦不例外。 陆九思脚步轻快,藏在衣领下的玉饰件随着他的步子一跳一跳,反复撞击着胸口,好似只聒噪的山雀。 想起这事,陆九思停下脚步,回头一望已经见不着奚指月了,便慢慢将手伸进领口,想把玉饰拿出来看个究竟。 奚指月送了他什么宝贝 他正要把那饰件带出领口,就听一阵落雷似的招呼声在耳边响起“陆师兄叫我好找” 陆九思手一松,任那玉饰从掌中滑落,跌回胸口。 他回身,上上下下打量了来人一番,道“一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啊。” “陆师兄,你别说笑了。”崔折剑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衣着,见无不妥,便抬起头道,“我方从库房出来,却不见诸位师兄弟,一番好找,才找着师兄。唉,难不成是我耽搁太久,大家伙都已经先走了” 自崔折剑跌进那间九品库房后,这间院子里着实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弟子行窃被捉,又有陆家携礼上山,最要紧的当然是他与祭酒以令人咂舌的速度私定了终生 这些事暂且都不便和崔师弟说了。 “是啊,你耽搁太久了,诸位师兄弟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出来,便都打道回府啦。”陆九思道。 崔折剑惭愧道“都怪我见到许多法器,心中欢喜,不免多观摩了些时辰,叫师兄弟们久等了。” 陆九思道“他们可没等你,没见着这儿只我一个吗” 崔折剑立即抱拳道“有劳陆师兄关心” “不说这个了。”陆九思摆摆手,边同他朝院落外走出,边道,“你从库房里取了什么宝贝拿出来与我看看” 崔折剑摇头道“我并未从库房中取走法器。” 陆九思朝四下看了看,道“放心吧,这里没外人。难不成我还会眼馋你的宝贝吗” 平心而论,那原本是祭酒给他开的后门,他没走上,反倒让崔折剑这个平日最嫉恶如仇的耿直小伙走上了。 陆九思衣食无忧,性子大度,不会同他计较那九品法器到底该归谁这等琐事。况且,同样是奚指月送出手的东西,他已经有了更好的,还会眼红一件法器吗连奚指月这个人都快成他的了 陆九思止住满心遐思,板下脸正经道“我本以为你我师兄弟二人,倾盖如故,真心相交,没想到” “师兄,你信我”崔折剑心中一急,便要挽起长袖,解开衣襟,好叫陆九思看看他并未在身上藏什么法器。 陆九思制止道“青天白日的做什么呢叫人见了指不定怎么编排你我。” 崔折剑忙将刚挽起的衣袖放了下去,如获大赦道“全赖师兄提点,我一时心急,竟险些闯下大祸。不该,不该,唉” 旁人若是这么说,陆九思多半觉得这人假惺惺,可崔折剑嘴里的一字一句都是实打实,不掺半点水的,几番问答下来,陆九思不由相信对方真的没拿一样九品法器离开。 “天上掉下的法器你也不要”陆九思奇道,“还是九品法器你也看不上眼” 崔折剑一本正经道“那库房里的法器都是极好的,有几样珍品,我在家中也不曾见过能比得上的。” “可我已经有一把剑了。”他半侧过身,一手握住系在腰间的长剑剑柄。 他不用这么做,陆九思也知道他身上总是带着那把长剑,片刻不离,赛过夫妻。 陆九思笑问“有一把便有一把呗,难道你们剑修挑剑,也还要讲究个死生不负,非彼不可” 崔折剑道“正是。” 这个回答全然出乎陆九思的意料,他嘴角的笑还没完全荡开,就迫不得已止住了。 “我既从剑池中挑了它,便一直是它。” 陆九思看着崔折剑再正经不过的神情虽然他这位师弟就没个不正经的时候,这点恐怕只有奚指月能与之一较高下追问道“那万一你遇敌,又打不过人家” 崔折剑道“若是不敌旁人,落得个剑毁的下场,便将它的残骸带回崔家,在剑冢埋下,此后再谈换一把佩剑之事。” “若是剑没有毁,你就遇着更好的了呢” “好罢,我不这么说,你别瞪我。”陆九思道,“若是遇着更合心意的剑呢你也不换” 崔折剑斩钉截铁道“不换。” 陆九思赞叹连连。 他想朝这位坚贞不屈的师弟肩上拍上一掌,却因着这番对话,回想起许多事来。 奚指月第一次同他说起两人已约为道侣时,是不是便说了“清心守一,死生不负” 此后好似也说过一回,不喜他与旁人往来过密 加之对方急着将两人的亲事定下来,“叫旁人知晓你我之事,行事有所顾忌,莫要逾了规矩” 这是不是意味着对方其实很介意这事 他既然答应了奚指月,那就是个有夫之夫了,是不是也应当注意言行,莫再孟浪行事了 陆九思心中微甜,手中却是一顿,堪堪止住右掌的去势,在将要拍上崔折剑肩头前收了回来。 他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崔师弟对他那把剑都能做到从一而终,他难道会不守夫道,与旁人牵扯不清吗 不,定然不会 陆九思将双手负在身后,告诫自己以后莫再和崔折剑勾肩搭背,转头道“师弟,走罢。” 崔折剑甩了甩脑袋,也没觉得他乍一伸手又乍一收手有何怪异,只追上他的步子,欢声问“陆师兄,江师兄没和你在一块吗怎么不见他” 陆九思脚步一顿。 糟了,他光想着要和崔师弟保持距离,忘了此前同他最为亲近的同窗不是这个浓眉大眼的师弟,是个从天而降的师侄 若是不出意外,这个师侄现下还在折桂苑里,替他清点陆家的彩礼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请夸我 算了别夸了,周更作者要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15 遇上崔折剑前, 他的脚步是欢快的,好似踏着一支山歌。 等听见对方问起江云涯现在何处, 这歌儿就快不起来了, 变得拖拖沓沓,如泣如诉。 “陆师兄, 怎么了我们这是往哪儿去”迟钝如崔折剑,也品咂出了一丝不对味。这时天色也不早了,按说他们应该回住处歇下, 怎么看这东绕西绕的,就是不往折桂苑走 崔折剑为人正直, 也体察不到陆九思不愿回去面对那笔良心债的心思, 便猜测道“是先生们另有吩咐吗” 陆九思想着江云涯那黑沉的双眸、隐忍的神色,心乱如麻,听他发问,草草摇了摇头。 崔折剑思索道“不是先生们,那是祭酒大人有什么嘱咐让我们先别回屋” 他不提奚指月还好, 一提便似往陆九思手中又塞了两团麻线,原本就缠成一片的乱麻更解不开了。 “唉,回去吧。”陆九思道。 虽然一想到江云涯会如何反应, 他就头皮发麻,但总在外边晃悠也不是个事。 桥到船头自然直。再说, 江云涯也舍不得对他下重手,需要担心的反倒是对方会不会想不开朝自己下重手 陆九思不再绕远路,已经对学院地形了若指掌的两人很快就返回折桂苑。 走到院落外, 便见一群衣裳划一的仆人在卖力干活,搬砖的搬砖,抬匾的抬匾,听着管事的调度,很是训练有素。 管事的不是别人,只是那位陆家二管家。 二管家眼可尖呢,回身一瞅就瞧见了陆九思,当下迈着胖腿小跑而来,和善笑道“少爷,事儿都谈好了” 陆九思点了点头,顶着对方满是喜色的目光,伸手朝前一比,问“这怎么回事”看架势这群都是陆家的家仆,怎么送了几十车彩礼不说,还在学院里干起活来了难道连货带人都打算送给奚指月了吗 二管家解释道“回少爷的话,我听了那位大人的吩咐,便折身来了此处,想看看那些彩” 陆九思瞥了崔折剑一眼,打断道“捡要紧的说。” “是,是。”二管家应声道,“到了门前,才发现门前的石阶给人砍断了,连挂在头上的牌匾都被劈成了两截。这是少爷的住处,日后少爷可是要从在这儿行大礼的呀,这破破烂烂的如何使得正巧我带来的这群伙计往日做惯了粗活,修个门,补个匾,全都不在话下,我想着也不麻烦那位大人操心了,索性带着伙计们先修补修补” 二管家的唱念功夫很是不错,一大段话说下来连个停顿也没有,还抑扬顿挫的包管叫人能听明白。 陆九思听明白了。 崔折剑也听明白了。 “你们见着我那位同窗了吗”陆九思望了眼不远处的牌匾和石阶,忧心忡忡。不消多说,这十有八九是江云涯的手笔。至于对方为何好端端的忽然发了疯 崔折剑也问“行大礼陆师兄难道还没加冠吗” 二管家来到此处后,听陆家下人们添油加醋描绘了一番江云涯的“壮举”,对他家少爷的同窗们此刻真是半分好感也无。 他略过了崔师弟的疑惑,只对陆九思答道“没见着,也不知道那位跑哪儿去了。” 又似漫不经心地抱怨了两句“车上的东西倒是卸下了,可一桩桩一样样的,该安在哪儿,该怎么安,都还没个计较呢。少爷将此事托付于他,他倒好,人影也不见一个了” “行了别说了。他好得很,由不得你们编排。”陆九思道。 二管家见好就收,道“是小的多嘴了。” 陆九思又朝院中看了一眼,也想不出江云涯撂担子后会去哪儿,便想索性回两人的屋子找一找先,若是不在,再作计较。 他走在前头,崔折剑和二管家一左一右跟在后头,好似两个护法,威风凛凛。 “你先忙着,不必跟着我。”陆九思对二管家招了招手。 左右护法便少了一个。 剩下的那个气定神闲的跟在陆九思身后,走进往日走过不下千百遭的折桂苑,忽的“啊”了一声。 陆九思头也不回道“叫什么” “陆、陆师兄”崔折剑望着眼前满院子的箱奁,惊讶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家伙” 陆九思淡淡道“我家送的。” 崔折剑得了个解释,心下稍宽,点头道“原来是师兄家送、送、送” 陆九思道“送的,一共三十车,兴许还没来得及收拾,暂且先搁在院子里了。院子这空庭平日也没人用,我放些行李,应当不妨事吧” “不妨事,不妨事。”崔折剑又看了眼两侧厢房夹着的庭院,暗暗数了数那些个箱子的数量,不久便作罢,“这也太多了。” 又感慨“看来师兄家中对师兄极为看重,不然也不会送了这许多东西过来。” 陆九思随口应道“是啊。” 崔折剑又开始忧心起来“可我同师兄住的那间屋子也不大,怕是放不下这么多物什。就算能收一些在纳戒里,到底也还是不够。” 他替陆九思着想道“我的行李少,屋中还有不少空柜子,要是师兄不介意,我回去收拾收拾,腾出些地界来,师兄便可放些箱子在我这处。” “也成。”陆九思道。 崔折剑便真心开始盘算起来,要将衣衫和书册都收到一块儿,尽量多腾出些空,好给他这位家财颇丰的师兄安置财物。 师兄不疑有他,也毫不怀疑他的用心,他更要尽心尽力才是。 崔折剑这般想着,一走到两人合住的屋子前,便当先推开了正门,急急朝自己的卧房走去。“师兄且等着,我很快就收拾干净” 陆九思口中应着“不急不急”,也朝自己那屋走去。 他其实并不抱多大指望能在折桂苑中找到江云涯。就和上回对方突然不见,却是去了山门看风景一样,他以为对方这回也跑去了不知哪个犄角疙瘩躲着,就等他找去。 他回自己的屋子,首要想着的还是翻出笔墨,画个传音符,先和人搭上话。 好在这回他有了经验,心中没上一遭着急,不至于画个符也要白费几张好纸。 陆九思给自己鼓着劲,进了屋径直走向书桌,提起水注,在砚台上加了些清水,拈起墨条便开始研墨。 一边研着墨,一边想着该怎么和江云涯交代这桩事。 怎么开口呢 对方该是知道陆家送来的那些东西都是彩礼,也知道他要成亲了。不如就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正常不过的事,他都这么大年纪了,难不成一辈子孤家寡人 不成不成,陆九思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说法。 他要是这么说,江云涯定然会答道“有我陪着小师叔,小师叔不会一个人的。” 连那较真的语气他都能想得分明。 不然就语重心长地教育他“成亲与旁个不同,有些事只有成了亲的两人才能做” 不成不成,但凡有关他的事,江云涯总是好学不倦、孜孜以求的,要是追问“什么事只有成亲了的人才能做”,他要如何回答 索性就同他说,自己和奚指月早就定下婚事,约为道侣了 陆九思按住墨条,才要为自己的急智欢喜,就想起在江云涯眼中,他们两人才是先认识的。 “我同小师叔早就认识了,他算什么东西” “小师叔抱着我哄我睡觉,让我莫做噩梦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儿修行道法呢” “真要说立下盟誓,最先同小师叔立约的应该是我才对” 还没见面,他就替江云涯将反击的话想了个遍。 怎么办呢要是还说不通,不如就说实话罢 他确实觉得奚指月很好,想和奚指月 咚。 陆九思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好似有什么玩意儿装在了硬物上。 他没回头,便听见身后又“咚”的响了一声。 陆九思放下墨条,擦干净双手的一会儿工夫,身后已经接连想起好几声咚咚声,跟鼓点似的催他转身。 他以为是崔折剑在敲门,回身应道“别急,这就来了” 抬步走到门边,打开门却没见到崔师弟的身影。 这时,他身后又响起了“咚咚”两声。 陆九思疑惑地转身看去。书桌前没有人,立柜前也没有人,软塌上更是空空如也,只有床上 咚 陆九思大力一推,将房门关上,朝外喊了一声“师弟,你慢慢整理不慌,当真不慌” 随后心思百转、不是滋味地走向那张雕花大床。 折桂苑里给弟子们安置的床榻都是一般制式,约半丈宽,九尺长,硬木制成,说不上舒适,多铺些褥子也勉强可以应付。 但江云涯哪里见得陆九思睡在这种床榻上 搬进这间屋子的头几日,他就将屋中摆件里里外外都换了个遍,床榻作为重中之重自然也没有放过。经他精挑细选,又亲手改动了几处细小关节,只为让陆九思睡得更安稳的,便是眼前这张堪称奢靡的雕花大床。 不说放在提倡清修的学院里,就算放在富贵人家,它都显得过分安逸了。 而将它仔仔细细地打磨了数遍的人,这时就裹着一床薄被躺在床侧,只露出双眼睛朝外张望着。 紧张中带着点企盼。 陆九思走到床前,盯着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一代魔主。 不需多想,先前他听到的那些咚咚声,定然就是这人在裹着被子来回撞墙、撞床头、撞床脚 饶是他常神游物外,也猜不到对方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好盯着那双见了他便发亮的眼睛,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自荐枕席啊,小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的话可不可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16 他说他在自荐枕席。 江云涯说, 他,在, 自, 荐,枕, 席。 陆九思觉得自己的耳朵怕是出了毛病,不然就是脑子出了毛病,否则怎么听不明白这几个字呢 假若他从前看的那许多话本不是盗印, 听的小曲儿不是荒腔,“自荐枕席”应当是和“以身相许”一个意思罢 江云涯眨了眨眼, 认真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半晌后默默从被褥中探出一只胳膊。 陆九思低头扫了那胳膊一眼。 很好,很白,果然没穿衣裳。 “小师叔,你看。”江云涯伸出半截白晃晃的胳膊,拍了拍自己枕着的颈枕, 道,“枕头也是我从自己的房里带来的。” 他看见了。 那枕套遍体素白,连个花边纹样都没有, 和这间屋子的奢靡之风格格不入,一看就不是原先放在屋中的摆件。和江云涯那间冷冷清清的屋子倒更相配。 重要是这个吗 陆九思的脸上方才浮现一丝怒气, 江云涯就将手臂缩回了被褥中,卷着身子滚了半圈,边展示边道“褥子也是我从屋中带来的, 小师叔。” 行,他也看见了。 枕头是从外头搬来的,被褥也是,被子里的大活人更是从旁个屋子跑进他屋里的,这还能出错吗 “胡闹” 大惊之下,陆九思都忘了半炷香前自己还心虚得不得了,可劲儿想着该怎么劝慰眼前的少年。他现在压根不想劝慰对方,只想把对方从那床薄薄的褥子里好好教训一顿,叫他清楚什么叫礼义廉耻。 “光天化日之下,你怎好就抱着枕头、裹着褥子,跑到旁人的屋中躺下这成何体统”陆九思气冲冲道。 江云涯见他在床边来回踱步,心中也急,正要起身,就被陆九思瞪了一眼。 “不许动”再挣一下,又该在褥子外露出一截了。 江云涯依言不敢动弹,一双黑黢黢的眼珠倒是追着陆九思的身影滴溜溜地转,跟着他转到床脚,又折回床头。 江云涯轻悄悄道“小师叔” 陆九思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小师叔” 江云涯抿了抿嘴,又叫了他一声,方道“我没有裹着褥子跑到小师叔屋中” “可不是。”陆九思瞥了眼床边的立架,“你是穿着衣裳过来的,到了屋里才脱了个干净,是不是” 江云涯立刻“嗯”了一声。 陆九思“” 他都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对方清醒一点。好端端一个魔主,若是放出名号,在修真界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竟这样毫不犹豫的把自己扒得赤条条地躺在外人床上,说是要自荐枕席,这像话吗 定然是往日那个小师叔没将江云涯教好。 对,是了,江云涯说过小时候常同对方一块儿看些男欢女爱的话本。那些话本不是小尼姑思凡,便是壮汉夜奔,有教人做好事的吗 怪不得江云涯长成了这个样子,该。 陆九思的思绪如天马行空,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脸上的神情也变了又变。 江云涯看了许久,才出声问“小师叔,我都自荐枕席了,你不考虑一下吗” 陆九思还在思考魔修幼年的教育问题,反唇相讥道“考虑什么” 江云涯双颊微红,声音也放得低了又低,好在屋中静得落针可闻,才没叫陆九思错过那两句话。 不过他倒宁可自己没听见了。 只听江云涯怯声问“我都自荐枕席了,小师叔还要同旁人成亲吗” “假若非要成亲,是不是也该同我同我成亲呢” 他来得匆忙,又或许是头一遭做这种事,手脚到底不如拔剑杀人来得利索,挂在床边立架上的衣裳也没挂稳。原本勉勉强强搭在挂钩上的衣领此时终于不堪重负,自暴自弃的从架上滑了下来,委顿在地。 好似一条垂头丧气的败犬。 陆九思望了那掉在地上的衣裳一眼,自己先清醒了。 他有什么颜面教训江云涯呢他自个儿不也才和人私定了终生,还有了肌肤之亲吗 唉。 陆九思弯下腰,想替对方捡起掉在地上的衣衫,忽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硬生生直起腰。 “这事一时说不清楚。”陆九思故作平淡道,“你先把衣裳穿上。” 他主动背过身去,不看对方。 要不是房门被他合上了,又怕出门被崔折剑追问,他应该走到屋外避嫌才最为稳妥。 心浮气躁地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预想中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陆九思抬手虚虚遮住双眼,侧身问“你穿好了吗” 江云涯平日别说有多乖顺了,只是让他先穿上衣服好好说话这种小事,按说早就该利落办完,不带半点拖沓。 这回却很是蹊跷。 “我不穿”江云涯赌气道,“小师叔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陆九思不由笑了一声“你多大了还玩这种赖床的把戏” 他遮着眼,没看见床上的光景,否则不用开口,便能知道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主回到了几岁大的年纪。 江云涯不止没捡起掉了的衣裳穿好,反而拥着被褥盘腿坐好,像尊泥塑菩萨似的定定坐在床头,一双慧眼不看向芸芸众生,只盯着陆九思一人。 “就是我长得太大了,小师叔才不喜欢我。”江云涯抿了抿嘴,不由自主透出几分委屈,“从前我只到小师叔胸口那么高的时候,什么也帮不上忙,小师叔也从没嫌弃过我。” “现下我什么都能做了,小师叔反倒有事会瞒着我,不告诉我,还想和旁人” 江云涯将“生同衾、死同穴”几个字悄然咽了下去。 仿佛这是什么禁咒,一旦说出口,他的小师叔就当真会和人跑了似的。 江云涯盯着陆九思挡在眼前的那只手掌,道“小师叔连看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我长得很丑么” 他若是生在世家大族,从小到大定然少不了芝兰玉树生于庭中的夸赞,出门游一次街,就能收到盈车的掷果。可在浮阎岛那种地方,皮相不过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也没人会真心实意称赞他的样貌。 等到他实力蛮横、大杀四方之后,就更没人敢说了。 仔细想起来,近来他听到的有关自身样貌的议论,还是小道童那句“眼睛像是长歪了”。算不得什么夸奖。 “唉,说什么呢。”陆九思道,“你要是长得丑,世上就没有好看的人了” 江云涯嘴角一咧,又抿了回去,掀起眼帘朝他望来“那小师叔都不看我。” 他看,看还不成吗 陆九思谨慎的将手掌向上抬了半寸,朝床上瞥了一眼,没见赤条条的身体,这才将整只手掌挪开,看向入定了一般的江云涯。 “这是什么功法”陆九思瞧清楚对方把一床被褥都披在身上的模样,失笑道,“你打算剃光了头去当个佛修吗” 江云涯见他总算看向自己,目光中也没有半分嫌弃,才放下了半颗心。 他卷了卷捏在手中的被角,将掌心的冷汗轻轻擦去。 “我不剃头,也不做佛修。佛修要六根清净,不能和人成亲,这断断不成。”江云涯正色道,“要是小师叔不成亲也就罢了,可小师叔既要成亲,那我是绝不能去做个佛修的。” 陆九思笑意一收,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成亲” 江云涯道“我看到礼单上写的东西了,花生、桂圆、红枣、莲子这都是成亲时才要讨的彩头,盼人和和满满,早生贵子。” 江云涯见着那礼单时只想起了在话本里看过的掌故,忘了话本里都是才子佳人情投意合,彩礼才会有个“早生贵子”的说法。小师叔是个男儿,何来的“贵子”呢 他不由垂下眼帘,朝陆九思瞥来。 那目光很轻,但陆九思会察觉不了吗 “想什么呢,你也说了,那是彩礼。”陆九思忿忿不平道,“既是彩礼,便是下给旁人的,要生也是旁人去生,和我有什么干系” 江云涯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好似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又喘着气儿回来了。 小师叔的孩子,听起来是很不错,可一想到对方会向从前抱着自己那样抱着他,照料他吃喝,陪他玩乐,哄他入睡江云涯就觉着接受不了。 没有是最好了。 江云涯想完孩子的事,依旧怅惘道“小师叔也承认要和人成亲了。” 陆九思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该怎么同你说。我和他吧,其实” “是谁” 陆九思一顿“什么” 江云涯攥着被角,咬牙道“小师叔打算和谁成亲” 陆九思“” 原来他看到彩礼,只想到自己要和旁人成亲,却没猜出对方是谁吗还能是谁呢 江云涯将脑海中能记着的名字都过了一遍,一个个问“是崔折剑吗还是王教习” 陆九思“” “难道是那个讨人厌的妖修”江云涯连澹台千里的名字也不愿提,皱着眉头,十分嫌弃。 陆九思“” 江云涯沉思了一阵,脑海中始终萦绕着个淡淡的身影,但他偏生不愿说出来。到了实在想不出旁人的时候,才飞快问“是祭酒吗” 陆九思心里一咯噔。 他还没想到怎么回答,便听江云涯语不停顿,问完后便接着说道“他有什么好我不行吗” 陆九思顺口应道“他愿嫁” “我也愿意嫁给小师叔”江云涯振声道。 “小声、小声些”陆九思想到崔折剑就在隔壁屋子,忙出声提醒道。 他想捂住江云涯的嘴,让对方注意影响,一靠近床头,就被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抓住了手腕。 “小师叔,你摸。”江云涯握着他的手,一同探进了薄被之中。 江云涯的衣裳还挂在立架上,落在地砖上,身上自然什么也没穿。陆九思先前还惊鸿一瞥,瞧见过他伸出被子外的小臂。 可知被褥之下是什么光景。 “摸什么”陆九思试图收回手,可惜力气不敌江云涯,没能成功。 这可如何是好 他胡乱想着,这算不算不守礼法,失了大节要是让奚指月知道他才定下亲事,转眼就和旁人做出这等事,那还能不能好了放在山下,怕不是要浸猪笼了。 是因着他平日也爱看些不正经的话本,才让江云涯误会,以为他是个色迷心窍的人吗 他不是 陆九思胸中哽着一口气,严肃道“还不松手我不是那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带上加了鸡腿的小江一起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笙瑟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鳩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八聲甘州 10瓶;橘纸 9瓶;ob、莲花爱探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17 江云涯垂着眼帘,薄唇抿出了一个倔强的弧度。要不是他强势的握住了陆九思的手, 旁人看见了恐怕还要夸一句 好一个不畏强暴、宁折不弯的儿郎 可惜这屋子里只有他和陆九思两人。 而被迫“欺男霸男”的陆九思, 显然也没有将他夸出一朵花来的意思。分明是他受制于人,怎么反倒是江云涯比他更像受了万般委屈又不说, 倔强地一人承担苦难的那个。 “你不要看了书上说的那些胡言乱语就想着试一试” 陆九思奋力反抗着, 奈何敌我力量悬殊。他使出了咬牙的劲,也只是成功将两人的手僵在了对方脖颈的位置,没有滑向更危险的深渊。 他飞快地揪住了对方围在颈口的薄被不肯松开,生怕自己一放松,这世的清白就此完了。 “什么生米煮成熟饭, 更是误人子弟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陆九思也没有放弃口头上的抵抗, 劝诫对方不要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 “这种事若非你情我愿, 不会有好下场的” 江云涯坐起后将薄被绕过后背围在身上, 被子的两角被他一手合拢握在胸前。 因着陆九思不肯配合的缘故,他不得不腾出抓着被角的那只手, 好劝慰他的小师叔莫要紧张。 如若他穿着的是一身正经衣裳,这样的举动倒也没有什么。可这床被褥原本也不是用来让他披着玩、扮仙女儿的,远不如衣裳来得贴身紧和,他一松开扯着被角的那只手,整床被褥就不可制止地朝两侧、朝下滑去 陆九思说得口干舌燥,心中更急,只是停下来舔了舔双唇的工夫, 就见眼前多了一大片白腻。 这皮肤好白他脑海中不由冒出个念头,比起他自个儿的也不遑多让了。 不过比起他单薄的身子,对方似乎更结实劲健一些,多半平时不像他一样贪图享乐 陆九思“” “你做什么”陆九思失语一瞬,随即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先劈头盖脸斥责了对方一句。 他反应极快,以布置阵法都及不上的速度将手中被角一拽一抖,扯着薄被盖过了江云涯的胸前,挡住那片醒目的肌肤。 他还放心不下,唯恐不抓紧了这床被子又会同他作怪,当机立断双手协力,将整床被子都盖在了对方身上。 江云涯整个人被遮得严严实实,连脑袋都被裹在了被褥里边儿。唯一让陆九思略感尴尬的是,为了防止被子滑落,他得用双手紧紧箍着薄被。 看起来就像是隔着一床薄被,紧紧抱着被子里那个人似的。 陆九思暂时解决了“非礼勿视”的难题,松了口气,一惊一乍之后颇觉疲惫道“自己抓着。” 江云涯没有吱声。 陆九思又道“手呢抓着。” “唔”被子底下响起一阵含糊的低语声,不知是因为对方讲说话的声音压低了,还是这床被子天赋异禀,能挡住一个厉害魔修的话音,总之那些声响落在陆九思耳畔时也不比夏虫嗡鸣响上多少。 他侧过头,将右耳贴在薄被上,想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小师叔”这三个字倒是不含混的,后边就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好抱” 好什么抱什么 陆九思觉得就算心思剔透如奚指月,光是听了这两个字也猜不出对方的心思。 猜不出归猜不出,安全起见,他总不会把手松开。 他清了清嗓子,贴着被子问“你说什么” “我说” 话音未落,陆九思便察觉到原本被自己用力扯得极紧的被子忽的一松。 一道凌厉的剑气穿透薄被,将这床被褥划出个不大不小的口子,直冲向上,又极有分寸地停在了床架下方半寸,没有在那雕工精湛的床架上留下丝毫痕迹。 几缕棉絮从薄被的裂口处挤了出来,又被剑气斩断,好似初冬小雪般浑然无力地飘散在空中。 紧接着,江云涯从那道裂口中探出脑袋,咬字清晰,中气十足道“小师叔好久没抱过我了。” 陆九思和他四目相对,愣了一会儿。 随后,陆九思松开紧握的双手,活动起绷了许久的十指。 对方在薄被中央划出了一道口子,还从中钻出了脑袋,就像把一口麻袋套在了身上,就算他不用力抓着,这床被子也不会再往下滑了。 “你自个儿玩着,啊。” 陆九思意识到对方握住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收回去了,这时还被一块儿套在了被子底下,连忙起身,预备同对方拉开些距离。 最好再拿起桌上笔墨,画两个定身的阵法,好叫对方莫再作怪。 他才一转身,对方就委屈道“小师叔” 陆九思心中想着你就叫吧,叫破喉咙他也不会心软,却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从薄被中钻出的棉絮,在空中纷纷飘荡了一会儿,便又如世间所有的浮尘一般,终要落向地面。其中有那么不懂事儿的一两缕,好巧不巧就落在了江云涯的头顶上、眼睫上。 被遮住了视线会让人十分不自在,哪怕对方是个魔修,这种事总不会改变。 只见江云涯嘟起嘴,努力朝上吹了一口气。那缕棉絮被吹得朝上一扬,翩翩然飞了一会儿,复又落在了同一片眼睫上。 江云涯懊丧地皱了皱眉头,又定定地看向陆九思,好似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就等着对方解救。 这样英雄救美的机会,这样楚楚可人的美人,换作个气血方刚的男儿怕是根本把持不住自己。 但陆九思冷酷无情道“你晃晃脑袋,它们就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复联4。 我搞的c全都凉了。 费尽全力才控制住发刀的手。自闭去了,几天后见朋友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鳩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三哥的喵 60瓶;二宫水纪 20瓶;无聊中 10瓶;是大4 4瓶;ob、一倾风月一流年、裘渡199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18 “噗呲” 小道童双手撑在桌沿, 努力踮起双脚, 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一只茶盏, 小脸绷得紧紧的。直到这时才松了口气, 嘴角止不住朝上扬起。 不行,他是跟在祭酒大人身边的体面人, 不能给大人丢脸。 想到这点, 小道童忙抬手捂住嘴角,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咣当。 桌腿被他的胳膊一撞, 带得桌上茶盏也是一晃,原本平滑如镜的杯面起了微澜, 映出的画面登时就变得模糊了。 “大人, 这个看不清了”小道童当即就急了, 顾不上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子, 仰头催促道,“你再施一个水镜术呀。” 对方不为所动,抿了一口清茶, 好似根本不在意那杯面中映出的景象。 小道童两手捧住茶盏, 想让那晃荡不已的画面快些恢复平静,一时未能如愿,瞪眼道“大人, 急死人啦” 在他一叠声的催促下,奚指月才屈指在桌面上叩了一叩。 茶盏中的微澜当即消散,映出比铜镜更清晰的画面。 小道童舒了口气,边踮脚看着, 边向对方汇报道“陆九思从被子里钻出来啦嗯,就他一个那个不穿衣服的登徒子给他用被子罩住了,呀” 他用童稚的声音慢吞吞描述着通过水镜术看到的画面,一见到“惊险”处,立刻就拔高了语调,低呼一声,叫人能活生生被吓出病来。 奚指月问“怎么了” 小道童指着茶盏,愤愤不平道“他怎么能抱着那个登徒子隔了层被子也不成” 奚指月的知见障未破,倒不影响平日行事,只是施展水镜术这类术法时多有不便。杯中的景象映得极清楚,也要靠小道童转述,他才能知晓个大概。 “大人,你可不能这么纵容他了”小道童气得双颊一鼓一鼓的,恨不能钻进水镜里,把那床薄被连同被中的人都滚成一个卷儿,踢下山去,“你们都要成亲了,他还和其他男人共处一室,怎么能成” 奚指月神情平静道“是你说要看,看了又是你在生闷气。” 小道童道“我是替大人着急” 奚指月问“有什么好急的” 小道童又瞥了那茶盏一眼,心道,您是看不见,真看见了怕不得急红了眼。 “就很急”小道童绕着桌子溜达了半圈,拉着奚指月的袖子央求道,“大人,你再施展一个摄音术吧。我想听我们得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奚指月摆了摆手。 小道童不依不饶道“大人,就听一两句” 奚指月道“他说了愿同我成亲。”便不会与旁人牵扯不清。 小道童恨铁不成钢。 祭酒屋中藏书无数,他也沾光翻看了不少。除开镇日不务正业的陆、江二人,整座山上兴许要数他话本看得最多。 这定下婚约又反悔的人还少吗 洞房花烛前还有人被拿着三枚金针的对手给截胡了呢。 大人真的是太掉以轻心了。 陆九思长得好看,又不是个心如铁石,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水镜里那个家伙不就是仗着这点,才敢光天化日之下勾引有夫之夫吗 要不是怕大人恼羞成怒,小道童当真想问一句,人家都躺在陆九思的床榻了,大人您呢 “我去找点吃的”小道童没那胆气,只好嘟囔了一句,磨蹭着转身朝外走去 祭酒不肯施展术法,他也不是没有法子。不就是摄音术吗待他找一本浅显的术法书,照葫芦画瓢,就能听听那两人在说什么了。 奚指月听得那足音分明没往后厨去,也没开口阻止。 他面含微笑,展袖拂去那茶盏中的画面,半晌,似是叹息道“共处一室” 沉吟许久,到底是以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出了道简单的符文。 符文一成,便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问“小师叔现在可以和我在一起了吗” “” 奚指月眉尖微蹙。 他留意这个“师侄”很久了。 陆九思自幼体弱,从未拜入其他宗门,不该有个师侄。也不曾听闻陆家招收了甚么弟子,辈分恰巧比他低一辈,又正年纪相当的。给陆家去信时,他向对方确认过,陆家并不知晓有“江云涯”这个人。 这人到底从何而来 又为何同他的道侣这般亲近 奚指月正自想着,又听那声音不依不饶地追问“可以吗” 且不论这人是何来历,身为子侄辈,也该明白长幼有序的道理罢须得有人好好教他规矩,莫插手师长的私事,也莫没大没小 奚指月揉了揉额角,为这桩琐事感到轻微的困扰。 这些话不该由他来说,毕竟还未过门,他说得再多也名不正言不顺。 “当然不行。”仿佛与他有所感应似的,陆九思的声音过了一阵后终于响起,“你别乱动,我要同你说好好讲个道理,首要的就是尊老爱幼在我面前,不许脱衣服。” 奚指月不由笑了。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放在祭酒身上,也算应景了。”澹台千里走进竹舍,见独坐在桌边的人支颌轻笑,他顿了顿,便朗声道。 小道童先前跑开时还精神抖擞的,如今就跟霜打了的茄子般跟在他身后,耷拉着脑袋招呼“大人,他说有要紧事商量,非要进来。” 他拦不住这个和自己一般高的人,又怕对方怕得紧,连术法书也没心思翻了,只有小步跑到祭酒身后藏起身子,才找回点安全感。 “咦”小道童不敢看向妖王,目光就在屋中乱转,扫到桌面上的水渍,觉得那图案分外眼熟。 这不是摄音术的符文吗 难道大人趁他不在,竟然偷听陆九思说话可恶 奚指月不动声色地拂去了符文,揉了揉小道童的头顶以示安慰,才转头看向来人“澹台兄来此,可是事相商” 澹台千里瞥了眼没有任何异常的桌面,微微一笑道“两个时辰前,本尊接到族人消息,他们在山下遇到了魔修。” 奚指月神情一肃,握住小道童戳着他后脊的小手,正色道“现下如何” “本尊见祭酒有事在身,便自去走了一趟。”澹台千里意有所指道,“该杀的都杀了,剩下一个带了回来,听祭酒发落。” “人在何处”奚指月问。 澹台千里转身,朝外一指“祭酒屋外。” 他的神态悠闲,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笑意,却叫小道童使劲缩起了脑袋,只想把整个人都藏在祭酒身后。奈何祭酒听了澹台千里的话,站起身朝屋外走去,将他暴露了出来。 “先前祭酒同你在做什么”澹台千里笑问。 小道童如临大敌,朝后退了一步,道“没、没什么。” 澹台千里不置可否,又看了桌上一眼。 小道童望着祭酒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中着急,陡然间听得对方问“水镜术”下意识点了点头。 澹台千里踱到桌边,伸手握住了那只茶盏。 小道童壮着胆子阻止道“不,不行这是大人最喜欢的杯子,不给人碰”又威胁道“万一摔了砸了,大人要恼的” 澹台千里毫不在意“那也自有本尊担着。” 说着踮脚,将茶盏取了下来。 人走茶凉,水面映出的景象没了真气贯注也消散了,但对澹台千里来说,追源溯流,找回片刻之前这茶盏中呈现的画面也并非难事。 “澹台兄”奚指月已走出竹舍,话音传至他耳边仍清晰可闻。 更重要的是,随着这道平静的声音响起,对方在这杯中施展术法的痕迹被抹了个一干二净,再难还原出之前的景象。 澹台千里略有遗憾,不过也不是太多。看不见不意味着猜不出。能让祭酒变作个凡夫俗子,让他的道童珍之重之的,还能有谁 “来了。”他应了一声,随手将茶盏一抛。 小道童慌忙接住茶盏,揣入怀中,澹台千里随在祭酒身后走出竹舍。 他扬言带了一个活口上山。 至于为什么他还悠然自得走进竹舍,有闲心与旁人慢慢说道,丝毫不担心那魔修逃走作乱,自然是信心十足,对方逃不出他的掌心。 活口就只是个活口而已。看那四肢俱废、血肉模糊的惨状,兴许再拖上一会儿,连进的气都没了。 空中弥散着淡淡的血腥气,奚指月不甚认同地偏头看向身后的妖王。 澹台千里走上前,弯腰试了试那名倒在地上的魔修的鼻息,神态如常道“祭酒有什么想问的问他就是。谅他也不敢有所隐瞒。” 奚指月袖管一荡,在竹舍前布下一道结界,免得误闯莫愁林的学院弟子或是见不得血的小道童见到这副惨状。 他止住对方外伤的流血,对那团将脏器搅成碎末的劲气却一时没有良策,只能注入一道真气,勉强让对方缓解些许痛苦,此后才问“你也自浮阎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鳩籨 2个;夷陵心有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御城、苏离离 30瓶;无聊中、uni 20瓶;鳩籨、千喻 2瓶;二幺虫知、ob、渔呀渔、莲花爱探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游19 澹台千里下手狠辣, 那名魔修甫一张口, 便溢出满嘴血沫。 “祭酒还是问些有用的话吧。”澹台千里漫不经心地踢了对方一脚。 魔修被踢得脑袋一偏, 吐出了嘴里喊着的血沫, 终于发出含混的声响“是” 澹台千里蹲下身,从身形看像个痴迷于后院的蛐蛐儿、蝈蝈儿的孩童,实则做的是比那残忍百倍的事。 他扣住魔修的手腕, 生生将奚指月注入对方体内的那道柔和真气打散, 口中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来无想山的目的是什么有多少人与你同来背后可有人指使” 那名魔修早在他的折磨下没了生志,只求死得痛快,当下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回答道“我等来此是为了寻一人将他、将他带回” 奚指月眉头一蹙, 问“无想山上的人是谁” 正道修士与浮阎岛多半结下过血仇, 可这些魔修冷血无情, 除了自个儿的快活自在,旁的事一应不关心。莫说是没有几面之缘的同道,哪怕是亲故被杀,也不会负气寻仇, 更不会似现下这样一批批来人。 不是寻仇,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澹台千里回过头,见奚指月神色肃穆,倒是笑了一笑, 转头将稚嫩的小手在魔修胸膛上轻轻一压,毫不留情地又折断了他一根肋骨。“祭酒问你话呢。你们找的是谁” 那魔修惨叫一声,生怕晚开口片刻就又要遭受一回锥心之痛, 抢声道“是一天赋异禀之人” “呵。” 听得妖王的冷笑声,魔修浑身一颤,不敢稍有迟疑“我等得、得到的吩咐就是如此那人姓甚名谁俱不、不知晓,只道他年少开窍,万法、法皆通” “魔主吩咐我等带回此人,死活、死活不论”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显是气息不顺,却已没有了可以顺抚胸膛的两臂。每一咳声,便从口中呛出些许血沫,染得半侧脸颊都成了猩红色。 澹台千里视若无睹,在心中思量片刻,起身笑道“年少开窍,万法皆通,看来不只是我等对祭酒敬佩有加,连远在浮阎岛的魔修也为祭酒心折。” 无想山上不乏年少成名之人,但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也不敢有人直言天分胜过祭酒。 澹台千里目中无人,略作思索后也只觉魔修说的当是对方。 奚指月平静道“若是寻我,直说便是,何必遮遮掩掩” 澹台千里心思一转,深觉他说的在理。祭酒名满天下,这些魔修如若是冲着他来的,何必绕许多弯子 “听闻浮阎岛上有一十八种极刑,本尊恰巧知晓一二,不知你在死前能受得上几种”澹台千里道。 那魔修忙分辩“我绝无半句欺瞒” 又道“魔主说那人、那人通了十七窍我等断、断不会认错” 眼见他气息转弱,奚指月示意他暂缓口气,又出手护住他的心脉。 澹台千里百无聊赖地挪开几步,踩着庭院中的落叶玩了一阵,绕回两人身旁,道“祭酒真是菩萨心肠。” “澹台兄何必暗讽于我”奚指月道,“你若不将人伤得这样重,我也不必出手。” 澹台千里道“本尊若好声好气同他商量,祭酒难道以为他会说实话” 奚指月叹了口气,没再反驳。 澹台千里踩碎了一片本已残败的枯叶,面色一变,俯身冷笑道“再装死可就真活不成了。姑且当你们得了吩咐,来无想山找的就是个通了十七窍的修道奇才吩咐你们的人是谁你唤他魔主,又是哪个魔主” 魔修呻吟一声,睁开了本已紧闭的双眼。他不敢再看向那双让人心生恐惧的金色眼睛,费力偏头看向奚指月“我主名唤” 因着奚指月要替他疗伤,澹台千里便避开了几步。 就是这几步的距离,让他没能及时阻止对方的出手。 奚指月倒是离得近,但他没料到魔修抬起那已被白骨刺穿了的小臂,不是为了杀敌,而是自戕。 骨刺以一种扭曲诡异的姿态穿过咽喉,一击毙命。 鲜血溅上奚指月的白衣,好似泼了朱砂。 澹台千里走上前,看了那锋利可杀人的骨刺一眼,心中思量,下回须得将双臂骨头都碾碎了才好。 “祭酒还要为他修坟上香吗”澹台千里笑眯眯问道。 奚指月摇了摇头,道“修道之人与天地俱生,死后便托体山阿,不必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澹台千里道“那便好,本尊还担心祭酒慈悲,替他寻穴招魂又要花上不少心思,耽误了要紧事。” 奚指月到底不忍心那魔修曝尸荒野,信手折了林中枯枝,在尸体周遭徐行数步,三两笔画就一个阵法。 阵法初成,魔修的尸身渐渐化为砂砾,满地血污也渗入土中。 再一阵山风拂过,便不再有任何痕迹。 “与清风高岗相伴,他生前定然没想过自己能死得这般风雅。有祭酒收尸,也不枉修行一遭。”澹台千里的语气似是说笑,又似极正经。 待那阵山风停了,奚指月才开口道“前段时日,九思在山下亦遇上了魔修。那些人的说法却是来寻一名学院弟子,不拘是谁,带了回去便可。” 澹台千里思索道“兴许那些人明知不敌于你,也不敢打你的主意,便想着带个弟子回去好交差。” 奚指月沉吟道“眼下只能这般解释如若他们找的是我,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在学院中成名的弟子多半会回到故土,为自己的宗门效力。学院教习虽说藏龙卧虎,可多的是剑走偏锋、淡泊名利的怪才,论起战力,远不及其余名门大宗。 浮阎岛沉之后,这些魔修即便生出争霸天下的野望,也不该朝学院祭酒下手才对。 “不管是为了什么缘故,如果当真是冲着我来,”奚指月顿了顿,眉宇间真切地露出些忧虑的神色,“此番下山历练,九思若是与我同行,定然凶险万分。” 澹台千里在心中暗笑一声,为那唯恐旁人察觉不出、留意不到的“九思”二字。 他不过下山一遭,来回至多数个时辰的工夫,这两人已亲密至此看来那三十车彩礼确实没有白下。 澹台千里心念急转,面上却半分不露,只正色道“祭酒所言甚是。这些穷凶极恶之徒若是知晓祭酒前往蓟北道,定然群起而攻祭酒作何打算不怕将他们引来,平白让弟子们遭了难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鳩籨 3个;是大4、3019580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千喻 30瓶;八聲甘州 10瓶;云流漠雨 5瓶;鳩籨、小幽是阿飘 2瓶;莲花爱探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少年游20 时到此刻, 江云涯还不知道自己闹了个大乌龙。 连山下半大的孩子都知道,两个人若是大被同眠, 接下去该做的总不是听歌吹曲儿一类的勾当, 独独他不知晓。 要是追究起来,还得怪当初那位小师叔看的都是些洁本传奇, 往往在“被翻红浪”后便是“交枕而眠”, 个中详情一概不论但这不影响他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肯定做错了什么。 偏生他没有一点儿头绪, 只能暗自焦躁不已。 “小师叔教我的, 我全都做了。”江云涯抿了抿唇, 望向听完曲子就钻出了棉被的人,字字较真道, “你不能抛下我。” “否则” “否则我” 他想了好一会儿也撂不下一句狠话, 只有直愣愣地看向陆九思,盼着对方能感受到自己的坚定。 杀人百万, 浮尸千里,对浮阎岛的魔修而言亦非难事。 唯独在对方面前,他成了个扫地恐伤蝼蚁命的人。前世今生, 未曾改移。 他看得专注, 陆九思自然也察觉到了, 说教的语速不由放慢, 终于停了下来。陆九思望着那好似霜刃初试、宝镜乍开的明亮眼神,品咂着他先前那两句话,恍然大悟 那位小师叔一手将对方拉扯大, 既当爹又当妈的,江云涯对他的感情再复杂,说到底还是对长辈的依赖。 听闻他要和人结亲了,这位便立刻来闹上了一场 “你不能抛下我”,这话说得多掷地有声啊。 看对方的模样,可不就是个父母和离、再行婚嫁,生怕被抛下的孩童吗那些几岁大的娃娃会在地上打滚,撒泼耍赖,眼前的人除了将场地挪到了床上,所作所为同他们还有甚么分别 想到这点,再对上江云涯的视线,陆九思登时放松了不少。他缓缓道“谁说我会抛下你了” 江云涯一愣,道“书里都是这么说的” 他抓着被角,回忆道“小师叔和旁人成亲后,就会与他如胶似漆,双宿双飞。两个人去天涯海角,自然不带上我。” 陆九思道“我没想和谁双宿双飞。” 江云涯皱眉道“可是” “只是彩礼罢了。” “可是” “还没到成亲那一步呢。”陆九思说着,心中想到那也是早晚的事。以奚指月的性子,定然是走一步看三步,如若他是个女子,对方兴许连孩子的满月酒要如何筹划都考虑周全了。但为了照顾江云涯的情绪,这些话就没必要说出口了。他只道,“即便成亲了,难道我就会抛下你不管” 江云涯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陆九思道“我成亲了不也还在学院里吗照旧和你一道上学、温书、修习,得了闲还能一块儿下山喝酒吃肉,和眼下有什么不一样” 这些话他说的真心实意,没有丁点儿掺假。 他没有生就一副铁石心肠,许多时候还比旁人更心软一些,这些日子江云涯为他做的事、待他的好,一桩桩一件件他都看在眼里。 总想也待他好一些。 不让他漂泊世间,孤身一人,末了还是在浮阎岛那般的人间地狱里沉浮。 “你,我,崔师弟,我们三个哪一日不是同出同入”陆九思道,“过段时日下山历练,我们不是还要在一块以你和崔师弟的修为,我在旁掠掠阵大有可为啊。” “嗯”江云涯应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这些话都十分在理,可和他想说的却不完全是一回事。 能一块儿温书固然不错,要是没有崔折剑在就更好了。可他和小师叔之间只做这些事,怎么够呢 他们是彼此世上最亲近的人,就该做些同旁人做不了的事才对。 像先前两人都罩在被子下那样就很好 陆九思见他应声,深觉自己猜对了。小孩儿都好哄,对方也不是当真在为了他要成亲而闹事,只是怕他从此对自己不理不睬罢了。 好生将这些事儿说明白,再把人从床上哄下来,便能善了。 他又安抚了两句,才开口道“总在床上赖着算什么事儿快下来。我看时辰还早,来得及试试新到手的式盘” 陆九思心中松懈,没留意到对方望着他的目光渐而深沉,褪去回忆带来的短暂茫然后,依稀透着几分危险。 江云涯仰头注视着那张和记忆中并不完全重叠,却总有些神韵相似的面孔,目光不由微微往下挪动。 对方的样貌他再看上几百年也不会厌,这时依依不舍地移动视线,只是因为近旁有更吸引他的东西。 陆九思说了不少的话,又没空喝杯清茶润润嗓子,唇上起了些细小的干纹。细纹不甚明显,若非离得极近又看得极专注,寻常人根本察觉不了。 江云涯全都瞧见了。 他还见到那唇角浮起了一片白皮,只有指甲缝大小,随着对方开口说话微微颤动,像是偷吃之后忘记擦干净的糖霜。 看着就很甜,让人想要尝上一口。 陆九思见江云涯抬起手,招来了落在地上的衣衫,似是打算穿上,心中更是安慰,背过身道“你且穿着,我收拾些趁手家伙,我们这就去练怎么” 肩头被人轻轻一拍,让他下意识转回身去。 只见江云涯终于让出了那片盘踞已久的风水宝地,披着外衫站在他身后。衣裳虽说不上齐整,总比此前袒胸露乳好上许多。 陆九思打量了他一眼,尚有心思调侃道“穿得挺快啊。” 江云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按在他肩头的五指猛地发力,将人生生拉向了自己。 风吹落叶也不足以形容他这一动作之迅猛干脆。 陆九思只觉得自己好似一块被掷出的石头,撞上了一片更为坚硬的山壁。原来不只是妖修体魄强健,魔修也一样有着铜皮铁骨啊 撞得他肩、臂、胸口无一处不痛,连牙都像是被撞掉了好几颗。 牙 在认清自己的处境之前,他又被那阵劲风推搡了一把,连退数步,后腰不出意外地撞上了书桌。 这回连腰也开始痛了。 酸痛却不是此刻最鲜明的感觉。在这之外,还有一股灼热到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息环绕着他,包裹着他,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他的双肩被人死死按着。 单薄的胸口紧贴着对方。 唇角还被对方不撒口地咬着。 没错,就是咬着。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仅凭阵阵刺痛感就能判断,不仅被咬了,估摸着还得给咬破皮了。 陆九思深吸一口气,反手就给了对方一巴掌“属狗的呢” 他的肩头被按着,却不是抬不起胳膊,使不上劲,对方没刻意闪躲,这一巴掌就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那张俊秀白嫩的脸上,不多时就浮出道道分明的红痕。 犹嫌不够解恨,陆九思手掌一翻,抓着对方松松散散的领口,把人往旁一扯,推到了桌沿,让他也好好尝尝后腰如同被车碾过的感受。 “好端端的发什么疯”他摸了摸发麻的嘴角,指腹微润,果然流血了。 “我没发疯。”始作俑者小声辩解道,抬头瞥了他一眼,又道,“我只是想” 陆九思摸着唇边伤口,咧嘴道“方才力气不是挺大的吗怎么这会儿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片刻前两人明明还好好地说着话,一派父慈子孝的模样,转眼变了天,连他也摸不清头脑。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脾气先涌上了几分。 江云涯又瞥了他一眼,只是摇头。 陆九思道“心里头还不舒坦呢那倒是与我说道说道,犯得着动手动脚的吗” “我不想和小师叔一块儿温书。”江云涯默默舔了舔唇齿间留下的丁点儿血丝,尝出了比蜜糖还甜的味道。除却甘甜,还有种刺激的、隐秘的快感,不停冲荡在他的胸口,让他周身的血液都好似沸腾起来。 他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和你一块儿温书。” 陆九思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愣了一愣,道“那就算了。”他好心好意想多陪陪对方,原来对方却不这么想。 江云涯眨了眨眼,忽的身子一挺,往上凑去。 他被陆九思半拉半揪推到了桌边,后背靠着桌沿,身子半弯,想要看清对方就得仰着头。他仔细端详着那微微发红的面颊、因为气恼而格外明亮的双眼,还有被他咬破了皮,仍旧在流血的嘴角。 江云涯屏息凑到了他唇边,飞快地在伤口上舔了舔。 陆九思心念一转,思忖道好歹不像先前那样饿虎扑食,生啃硬咬了。 但还是像只捉到了新鲜玩物,用前爪试探着拨拉一下,又低头嗅上一嗅、舔上一舔的狗崽子。 那处伤口伤得很浅,一点儿血丝很快被舔干净了。江云涯意犹未尽,又不忍心咬得再深些,只好罢手,诚恳道“这样的事。” 在另一侧脸颊也添上几道指印前,江云涯极有先见之明地朝后一避,伸手在怀中摸索出那枚才吹过的骨哨,既快且准地塞进了陆九思张开的手掌之中。 “小师叔别瞒我,我知道这叫定情信物。”江云涯道,“收下就不能反悔了。” 生怕陆九思反悔,江云涯连退好几步,直退到了房门边,伸手就要推门而出。他回头望了对方一眼,瞧不出那面颊上的红潮是因为害羞还是恼怒,或是单纯给热的,到底没敢把剩下的话说完。 不能抛下他,要一直和他在一块儿。 和他温书,修习,吃酒吃肉,也要多做先前这样的事。 每日每日也不嫌多。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鳩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柠檬一点都不酸 30瓶;鳩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少年年游21 江云涯鼓足勇气,把那枚骨哨塞进陆九思手里。 这个动作好像消耗光了他全身的力气, 明明只距离他几步远的房门, 走到时都感觉浑身不着力, 轻如飘魂, 迈出门槛后便如释重负。 生怕对方追赶上来,把“定情信物”交还与他,他飞快回头瞥了一眼,就反手合上了门。 见房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他心中不舍,长臂一伸, 手掌迅速准确地插进了门缝中,阻止它关得严实。手指再朝外轻轻一勾,缝隙又扩大了几分, 只要身子前倾,扒在门前, 就能透过门缝看清房中景象了。 他知道偷看不对,可就是忍不住。 小师叔会拒绝吗 会生他的气吗 会收下那枚骨哨,还是干脆利落地扔出窗外 修行之人耳聪目明,他朝房中张望时却觉得眼前一花, 甚么也没看清。 只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就目光所及, 陆九思看似及十分平静。 他原本离书桌不远,转身朝后一靠,就倚在了桌沿,正背对着桌边的窗子。正值落日时分, 昏昧的光穿过窗子,勾勒出他的身形,好似一副用细笔勾出了银边的画。 陆九思也没有动弹,真如画中人一般。 左手撑着桌子,右手握拳,眼帘微垂,静静打量着那枚骨哨。 尽管背对着窗子,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这镇定自若的动作中大抵能看出他并没有生气 江云涯松了口气,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怅惘。 从抱着被子偷偷敲开这间屋子起,他就绷紧了心神,比直面数十名魔修高手时还要紧张。对方一笑,他便觉得飘飘然好似漫步云端,对方皱一皱眉,他便止不住开始回想自己说错了哪一句话,做错了哪一样事对方却和他不一样。 “江师兄,你也来帮忙啊” 江云涯心中一紧,当即绷直身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后望去。 崔折剑将自己的屋子好一番折腾,勉强腾出了大半的空,准备来知会陆九思一声,让他把院子里的家当搬些进来。一来却瞧见了江云涯半个身子都扒在门上,姿势怪异。 以他的正直淳朴,还想不到“鬼鬼祟祟”这类的词,只觉得江师兄真是热心,一听说陆师兄有事就帮忙来了。 江云涯若无其事的应声道“嗯。” 崔折剑习惯了他的冷淡,朝房门看了一眼,问“陆师兄在忙吗我收拾了屋子,约莫能腾出点儿空,但也塞不了太多东西。” 他挠了挠头,倒是很替陆九思高兴“陆师兄的家里待他也太好了,送来那么多东西。就是这些该怎么放,很要费脑筋想想我去叫师兄出来,一块儿去院子里看看,先将要紧的搬进来” “不必。” 江云涯挡在门前,面对崔折剑不解的眼神,平静道“我同你去搬便好。” 与其在这儿呆着,胡思乱想,不如替小师叔做些实在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那三十辆马车送来的是彩礼时,自然一样样点得尽心尽力。如今知道了那些玩意儿的用处,恨不能持一剑劈了,放一把火烧了,落个清静。 但他又不敢。 他再讨厌这些彩礼,那也小师叔的东西。他边走边回想着先前看到的场景,揣测道,小师叔没有生气,可也没有笑,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陆九思什么也没有想。 江云涯觉得自己一时如置火盆,一时如坠冰窟,浑身修为都不受控制,一点儿也使不出,时时刻刻都心慌得不得了。 他也不遑多让。 江云涯紧张,他更紧张。 江云涯好歹还能轻飘飘走出屋外,他要是不反身撑着书桌,这时该腿软到站不住了。 他从没想过江云涯对他是这个意思 没错,江云涯待他非常亲近,一副恨不得能变作他身上的腰带,每时每刻都黏在他身边的样子。但凡旁人多和他说上三两句话,就会被不轻不重地瞥上一眼,进而被逼得心中发颤,直打退堂鼓。 他想修习阵法,江云涯就为他抱来成堆浮阎岛上的珍本秘籍。 他要替王教习修补护山大阵,对方就挽起袖子亲力亲为,追着他们跑遍山门,挖坑填土,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他下山被魔修围攻,受了点委屈,对方虽然没邀过功,但事后一打听,他也知道那些人死得极惨,连残魂都没能在世间留下。 更别说平时江云涯在他面前要多乖顺就有多乖顺。任哪个山下人家自小养大的媳妇儿都做不到这种地步,他还是个杀伐果断、生人勿近的魔主 但这一切都说得通。 在江云涯眼中,他就是那个将自己一手带大、恩重如山的小师叔。他对他再好再亲近,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没人告诉过他,江云涯不只是敬他重他,还想睡他啊 一想到两人平日的相处,在他眼中是同窗友爱、长幼相亲,在江云涯眼里便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陆九思连呼吸都觉得费劲了。 他冲江云涯笑笑,自个儿觉得是和蔼可亲,没准在对方看来就是媚眼如丝。 有时修行累了,他挽个袖子,扯扯衣领,没准在对方看来就是投怀送抱。 还有刚才那个巴掌陆九思呲了呲牙,觉得嘴角的伤口更痛了。他扇了对方一巴掌,是想让对方清醒一点,可江云涯能明白他的意思吗 按照对方看多了话本留下的毛病,怕不是觉得他在欲拒还迎吧 如果那位小师叔没有魂飞魄散,他真想抓住对方的亡魂,好好拷问一番你含辛茹苦带大的小孩儿,一心想着要睡你,这事儿你知道吗 陆九思愤愤握拳,被手中的骨哨硌得掌心一痛。 搞不好那位还真的知道 这枚骨哨就是他送给江云涯的。这是江云涯自小到大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才会被他看得极重,当作定情信物拿了出来。 陆九思原先也没太在意这个小玩意儿,只觉得是那位小师叔随手炼化了,拿来逗小孩儿玩的。细细一想却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江云涯在角斗场里为一只鹏鸟所伤,险些小命不保,全靠那位庇护才活了下来。 而为了给江云涯解气,他将伤了对方的鹏鸟投入鼎炉,生生炼化了三天三夜。 在鼎炉里不是好受的,饶是鹏鸟钢筋铁骨,性情凶悍,也禁不住这等折磨,四下冲撞,哀鸣阵阵。 那位小师叔看着是个好脾气的人,听得这惨叫非但没有心软,还抱了洗漱干净的江云涯,一边亲自给他上药,一边等着那鹏鸟不堪折磨,力尽而亡。 在那之后,更是亲手抽出了鹏鸟的残骨,制成了骨哨,送给江云涯。 就是他手中这枚。 这所作所为堪称残忍,与那位和善可亲的性子全然不符。除了为江云涯着想,再也没什么合适的由头能解释他的举动。 从江云涯平日怀念的话中也能看得出来,那位对他是特别的。 要什么给什么,缺什么送什么,直将江云涯照顾得体贴入微,保护得滴水不漏。 最后连一条小命都赔给他了。 作为一位不沾亲带故的长辈,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陆九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也许 难道 该不会 一时间无数话本传奇中的故事挤满了他的心头年少初遇,不识心动,日久生情两人在浮阎岛那个魔窟中相依为命,指不准做了什么事呢 要不然先前江云涯那又啃有咬的,完了凑上来低头认错讨怜的样子,能做得那么行云流水吗 他连忙止住杂念。 就算这两位之间有些书中没写、他不知晓的戏码,他不想也不能接这个戏。做江云涯的小师叔,教他不许杀人放火,就已经够累了,若是晚上还要言传身教,他索性吊死在床架上算了。 把这烫手的山芋还回去吗 陆九思连连摇头。 光是听说他要结亲了,江云涯就敢自荐枕席,要是见他把信物还了回去,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要么把这事和奚指月说说 不,不成。 奚指月是个心细如发、行事稳重的人,不和他提江云涯的事,他没准都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便宜师侄起了疑心。要是再让他知道对方心思不简单,想着把自己往床上拐,祭酒心胸再广,也得把他的身世来历扒个底朝天。 江云涯的来历是有问题的。 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被发现,一是因为他此前从未离开浮阎岛,在岛上不以真名行事,见过他的魔修也没有几个,更是不与这些正道修士打交道,才没让他在修真界中扬名。二是他修习的功法传自那位小师叔,与浮阎岛上的魔修大相径庭,又留意着没暴露实力,才安安稳稳地在学院中待了下来。 现下浮阎岛沉了,一众魔修渡海而来,其中必定有能认出他的人。 到了那时,江云涯势必要遭到正道修士的讨伐 他能忍心看到这种场景吗 陆九思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妥,直急得心口一热。 不是他的错觉。 是当真有一点儿热度,自他挂在胸口的玉饰上散发出来,烫得他心口微暖。 他拨开衣领,把玉饰件扯了出来。 奚指月将这个小玩意儿送给他时,他还沉浸在“头一遭”的恍惚之中,神智都没清醒,也没看清这到底是什么。 这时抽了出来细看,原是个小巧的玉牌。 长只两指,玉质温润,光泽内敛,一看就知是原先的主人常佩戴在身上把玩的。 他感觉到的热度正是从这枚玉牌上传来的,起初玉牌贴着他的胸口,这时被握在指间,温热也传到了指腹。 “回屋了吗” 听得奚指月的话音从玉牌中传来,陆九思虽未惊慌失措,但也心头一紧。 祭酒手上自然少不了几样宝贝,能送出手更是不会差。问题是这玉牌除了能传音,还能做点什么他可一直把这玩意儿挂在身上,要是玉牌还有些旁的用法,诸如让对方看清房中景象,他还要不要活了 陆九思将玉牌翻到背面,想再琢磨琢磨能不能看出什么。 奚指月叹了口气。 陆九思心道不妙,忙说“我在呢。” 奚指月笑了笑,道“你莫见怪。” 陆九思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他这位还没过门的道侣未免太高深莫测了一点。他要是瞧见了方才江云涯在这屋里做的事,现下笑个什么呢要是没瞧见,那也没什么好让他见怪的啊。 “君子非礼勿行,我素来也少用追踪的法术。”奚指月道,“只是总不放心你。” 陆九思道“这玉牌” 奚指月道“戴得久了,有些灵性。现下放在你身上,便能知晓你在何处。”他顿了顿,道“你若是觉得不妥,可以摘了下来。” “这怎么能成”听到这玉牌只有那么点儿作用,陆九思松了口气。 这理所当然的回答似乎出乎奚指月的预料,他静了一会儿才又出声,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连带陆九思听着也觉得心情明快起来。 “你愿戴着便好。”奚指月话锋一转,“明日卯时,你可得空么” 陆九思疑惑道“卯时卯时不都起了么” 奚指月一时未回话。 陆九思才明白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因着他先前才见了江云涯撒娇打滚的做派,就以为这位也是想重演一遭自荐枕席了。 奚指月能做这种事吗 约在卯时,定然是有正经事啊。 果然,奚指月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镇定道“来练阵法。” 玉牌上的温热渐渐消退,恢复了本身凉润的触感。奚指月温柔平静的话音也隔了段时候不再响起。 陆九思这才懊恼地拽下玉牌,又把收在袖中的骨哨摸了出来,一股脑拍在桌上。 然后盯着这两个玩意儿发愁。 他和奚指月都谈婚论嫁,下了彩礼,收下对方送的定情信物原本不算事。偏生前脚他才从奚指月那处回来,后脚江云涯就来了个投怀送抱。 要是他不把这枚骨哨还回去,可不就成了脚踏两只船吗 奚指月心胸再广,涵养再好,能受得了这个 可要他把骨哨还回去 怎么这么愁人呢 陆九思拖开靠椅,朝上一躺,瞪着桌上的两个小玩意儿出神。 要不都不收了 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2少年游22 “祭酒好魄力, 叫本尊好不佩服。” 奚指月与陆九思交谈时并未避开澹台千里, 他在旁仰着一张天真稚气的脸, 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事儿是他挑起的。 是他暗示祭酒, 这些魔修恐怕都是冲着对方来的, 要是对方在下山历练时继续和学院弟子待在一块,名为庇护, 实则会为那些学艺未精的少年带来许多潜藏的威胁。 他这么说便是想看看对方会怎么做。 尤其是在这群将要下山的弟子当中, 有个与他关系匪浅的陆九思在这种情形下,他会和众人分道扬镳,独自上路引开魔修吗还是告诫弟子,暗中设伏, 来个将计就计呢 澹台千里对妖族尚且没有几分顾念, 更不会关心这些弟子的死活。若是被魔修盯上的人换成他,他忖度着自己应当会将弟子都抛了出去, 权当诱饵,顺藤摸瓜将幕后主使挖了出来,扬灰挫骨。 如此最为干脆利落。 当然这是他会做的事, 换作祭酒,行事定然平和中正许多。 澹台千里又试着将自己想作对方, 揣测那又当如何行事。 可任他怎么思索, 也没想到对方什么也没做, 只找上了陆九思,让那个性子懒散、好吃懒做的纨绔明日来同他修习阵法。 除了佩服,他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其他话可说。 “离下山还有十余日, 九思天分出众,若是勤加修习,也可再多熟悉三四阵法。”奚指月平静道,“澹台兄也说了此行凶险,能多些护得自身周全的手段总是好的。” 澹台千里随口道“祭酒真想保全他的性命,不如多备些灵丹妙药、九品法器。”也比这十几日修习阵法来得牢靠。 奚指月淡淡一笑。 澹台千里见此情形,心道,不会罢寻常修士自会考量这些事,到了一步陆仙的境界,他还想这些作甚 “澹台兄此言不虚。”奚指月道,“我确是考虑过的。” 他难得多解释了一句“九品法器,我想赠他,他不愿收。不过另有先生送了式盘,也差不离了。” “灵丹妙药,却要答谢澹台兄高义,将茯神送与九思。” 澹台千里闻言,沉默了许久,方幽幽道“本尊以为,这种关头,祭酒该不会为了小情小爱罔顾大局。” 魔修渡海是关乎修真界气运的大事,各大宗门无一不密切关注,早做筹划。 奚指月身为学院祭酒,更是当仁不让,身肩无数重担。 澹台千里替他想了诸多应对手段,只没想到他不关心众生气运,甚至不挂心己身安危,却是为了陆九思说今日疲了,想将明日见面的时候推迟到卯时三刻而皱了皱眉头。 “这不足为奇。” 奚指月没有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察觉到微弱的不适,是因为原本挂在那处的玉牌被他亲手送给了旁人。 这时胸前便空空荡荡,不留一物。 心间却是充盈的,鲜活的,比起在山顶闭关,一坐便是数年的时节,要快活许多。 学院中教习敬他畏他,跟在身边的小道童还懵懵懂懂,他素来也没甚么心事,即便有些想说的话,常常也一笑而过。 眼前的人看着虽是孩童模样,却是个能说上几句话的友朋。奚指月笑了笑,好似一池春水被风吹起,转瞬又平静下来,道“我虽修行了些时候,到底也还是个人。” 世人所喜,他不能免。 世人所苦,他亦苦之。 世间修士都尽没到断情绝性的境界,如何能彻底抛却万丈红尘 澹台千里也道“祭酒说得在理。” 奚指月道“澹台兄较我为长,在世间行走的日子也远比我长,这些事应当见得多,想得透了。” “从未想过。”澹台千里道,“有甚么好想的本尊一人自来自去,岂不比痴痴缠缠来得快活自在” 他拍了拍手,似是不想再提这事,转到奚指月身侧,仰头打量道“那陆九思本尊也见过,对他的脾气性情,天赋本事,本尊也略有所知” 奚指月只当没看出他有意换了个话头,仍是耐心道“澹台兄想说的是” “世间婚嫁讲究门当户对,本尊以为,祭酒该找个更好的道侣。”澹台千里道。 奚指月淡然问“如何算作更好” 澹台千里随口应道“天赋总要与你相当,性情也要合乎你的喜好。” 奚指月道“如此说来,他便是最好。” 正是学院弟子将要下山历练的关键时节,两人都杂物缠身,有得些许清闲光景已是难得,更不可能这般无休无止地谈下去。不出多时,便有教习来到莫愁林中,触动了奚指月布下的阵法。 “澹台兄请自便。”奚指月同他告辞,转身与学院教习商讨历练事宜。 澹台千里站在林中,望着两人身影,托腮沉思,口中默念道“最好” 脾气性情倒也罢了,只要合了对方心意,也不容旁人置喙。 可天赋也与祭酒相当吗 是为了维护心上人随口一说,还是他看走了眼 澹台千里越是想不明白,心中便越是欢喜。他在满是落叶的庭前走了一遭,脚下本是那名被折磨至死的魔修的尸骨所在,却没有影响到他分毫。 那尸骨已经随风而逝。 即便还在,在他眼中也如同蝼蚁,不值一顾。 和祭酒一样,他活的年岁虽则长了些,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却没几个交心的。难得留得长些的,不是修为悬殊,便是势不两立,着实没什么好说的话。 难得遇上地位修为相当,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他不必再多加遮掩。 祭酒同他说的多半是实话,他也一样。 他无心男欢女爱,觉得孤身一人快活自在。 这是不假。 但在世间停留越久,便越少有快活自在的时候。真要回想起来,反倒是为了讨还陆家欠他的债,来到这无想山上后,还曾真心实意地笑过几回。 尽管多是幸灾乐祸罢了。 澹台千里又回身踱了一遭,对着空无一人的林间笑问“最好有多好” 他知道面前无人。 也不会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但总会有答案的,不是吗 次日,莫愁林。 陆九思匆匆赶到,神情憔悴。 他嘴角的伤口还没好全,眼底又添了青乌一片,半点也看不出是个才定下婚事、合该满身喜气的新郎官。 为了奚指月和江云涯送的两个小玩意儿,他几乎一宿没睡,身子这时还发虚呢。要不是惦记着答应卯时三刻要来修习阵法,他能一觉睡到日落都不起。 临到出门前,他拿那两个小玩意儿也没办法。 还不回去,只能暂且收在手中。 玉牌照旧挂在胸口,骨哨小心地收在了袖中,正要被两位正主追问起来,还有个辩驳的余地。 要是能遇不到就最好了 他正想着,就见到了那座来作客数回的竹屋。 奚指月没在门前迎接他,这让他舒了口气,但转眼他又瞧见一个不高的身影懒散地坐在屋前台阶上。因为坐高的缘故,他没能一眼瞧见。 “你总算来了。”澹台千里抛开手上的玩物,站起身道,“本尊等你多时了。” 陆九思脚下一顿,强打起精神谨慎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做什么” 澹台千里笑了一笑,模样看起来还有几分恳切“听闻祭酒要教授阵法,本尊前来同你做个陪练罢了。” 陆九思当即回绝道“不敢劳烦阁下大驾。” “你再想想。”澹台千里朝他身后望了一眼,玩味道。 陆九思来之前还担心,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奚指月,这时见到个更恼人的,就把之前那点心思都忘光了,一心想着能见到奚指月便好了。 他实在不想和这位打照面。 “不用想。”陆九思斩钉截铁道,“阁下且自个儿练着吧。” 澹台千里也没强求,迈着不长的腿朝台阶下走了几步,让开了条路。 陆九思一直盯着他的动作,见他让开,当下便要抬步上前走进竹屋。 “陆师兄,且等一等我。” 听得身后有人喊话,陆九思回过身去,见来的是崔折剑,便真情实意地笑了笑“崔师弟,是你啊。” 比起这些个麻烦人物,只有这位崔师弟最让人省心。 也好糊弄。 要是这几位都像他那么省事,陆九思也就不慌了。 为什么要说这几位 陆九思一愣,目光朝旁一挪,尽管姿势僵硬,却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还看到了个身影。 “小”江云涯满是欢喜,见他神情颓废,情绪也低落了三分,声音转瞬低了下去,道,“听说你要修习阵法,我王教习说过,让我陪着你。” 澹台千里在旁看着两人,目光一转,笑道“本尊还道你为何那么果决,原是找好了伴当。” 陆九思没力气与他计较。他开口说话的工夫,身后的竹屋也传来了一阵不甚明显的开门声。 “你们来啦”小道童睡眼朦胧,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日恍惚。 “来了便练罢。”奚指月跟在小道童身后,揉了揉他的脑袋,示意他回去休息,“我们去后山。” 小道童下意识抱住了他的手。看清竹屋前站着的都有哪些人时,他瞬间清醒了,声音也响亮不少“大人” 看看那个昨日还滚在陆九思床上的人吧。当初他就说过这人的眼睛长歪了,这下更是歪得没边儿,都要黏在陆九思身上啦。 还有那个站在旁边笑的,一看心思就蔫儿坏,没准就等着使坏呢 就算有个长得浓眉大眼,看着不会挑事儿的,谁知道心里想着些什么呢 大人想要亲自指点道侣,多好的事呀,怎么能叫这群人搅和了呢 陆九思无疑是场中最和他心意相通的人。 他虚虚扫了一周,见到这些个人,心底也在想呢,怎么又叫这些人凑到一块了 待得一群人和个强自要来当个添头的小道童,洋洋洒洒去了后山,陆九思心中就更恼了。 修习阵法是他的兴致所在,但顶不住一旁总有人在看着啊。 澹台千里是嘴角噙笑,不说对也不说错,轻飘飘看着他,好似对这点儿微末道行毫不在意。江云涯的眼神诚恳,偏生太诚恳了就变了样,仿佛要把他的长衫内衬、皮骨血肉都看穿了似的。 “阁下有什么高见不成” 又一次用错了力,直将困在阵中的罡风都推向了山崖,卷起满地落叶。陆九思恨恨将手中式盘收好,瞪了澹台千里一眼。 澹台千里看了看奚指月,又转头看他,笑道“祭酒教得好,本尊如何能有意见” 陆九思一抿嘴角,看向了与他隔开了数丈,站在另一角的江云涯。 这人也看得他不自在,却不能说重话。 他的视线不过是在江云涯身上多停了片刻,对方的眼睛便是一亮。 陆九思没得心闷,转开头去。 “不是要同我练练吗”两权相害取其轻,陆九思略作思量,便回身对澹台千里道,“还练吗” 江云涯欲言又止,在心中默默将这人记上了。 澹台千里上前的工夫,他好歹将目光从陆九思身上移开了片刻,细细盯着这人,想从中看出些破绽,待到有朝一日要痛下杀手时能更干脆利落些,不留给对方任何机会。 “莫要分心。”奚指月不常出声,只偶尔提点一句。 陆九思若是得了提点,有所进步,他便笑笑。 两人不需多说话,好似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似的。 等到陆九思喘气休息时,在边儿上站了半日没能所有作为的江云涯终于找到机会,心明眼亮的抢在小道童之前,捧着水壶和丝帕悄悄走上前,也不说话,就低头好似认错了一般。 陆九思不是没看见江云涯那些变幻莫测的眼神。 也不是没看出奚指月面色平静,心情却说不上好。 修习阵法对他来说向来是个好差事,每一刻像现在那么难熬过。 这十几日要是日日如此,他还不如早些下山去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