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纪略》 第46章 兵锋之盛,难破众志之城(2) 持续的强攻下,平辽镇大寨前后两道辕门都已失守,大军被挤到后寨,借着城头箭弩的压制,才算堪堪抵住贼军兵锋,也只是负隅顽抗而已。 “司尉,是时候出城了,贼军兵锋虽猛,却已是强弩之末!” 慕容彻看着暂时歇停下来的东城攻防,点头道:“贼军太自负了,咱们速去速回的话,该是无碍!” “纵然有碍,咱们此刻也无计可施了!拼一拼吧!”叹气之人肥头大耳,五短身材,竟是先前被司马白守留纵横庄的于肚儿。 说起这事,倒也怪司马白思虑不周,顾不上安顿他们。 髙钊大军过赤山堡后,一边开赴平郭,一边分遣偏师以雷霆之势大掠辽南,抢粮抢人,以战养战。 辽南诸城都是空虚至极,哪里能挡片刻?向南直至马石津无不遭殃,便连威南城也只守了一日便被攻破! 反倒是小小纵横庄,硬是被于肚儿坚守了五天五夜,但终究是不敌,只得焚粮突围。 恰好遇上从威南城逃出的可足浑铮锣一行人,便结伴同行往平郭逃难。 一行人绕道涨水的响水河滩涂,九死一生,五日前才逃至平郭。也亏得平郭西城被遮护了,他们才算进得城来,捡回了性命。 “都准备好了么?”慕容彻沉声问道。 于肚儿点了点头:“只能拼了!” “拼了!”慕容彻大手一挥,“出城!与裴将军夹击贼军!” 周鹄裸甲坦胸持刀战于阵前,他已经豁上性命,任凭手下如何劝退,都是不从。看这模样,非是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今夜是绝不收兵了! “大都督,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 “谨防守军出城夹击啊!” “给乌镇留些种子吧!” “该轮换他镇来攻了!” “凭什么他们在后纳凉,只遣咱们前来拼命!” “他们竟也忍心看咱们独个拼命,这是没安好心呐!” “我父和鹰兵万余袍泽在天上看着我们!咱们自己的血债,岂能假手别人讨回?!” “今夜必要拔下此寨,夺回老父首级!” 周鹄临阵大声呼喝,只怕战场嘈杂,对面敌人听不见他的死战决心! 乌镇兵锋一直朝前推去,他不时望向身后的平郭北城门,心中焦躁不安,老子都这样了,你们便是没卵没胆的,也该出来捡漏了吧! “杀贼!杀贼!” 喊杀声终于从背后传来,震的乌镇上下心寒,唯独周鹄喜极而泣,他哈哈大笑,大喝一声:“放响箭!咱们杀回去!” 接连三支响箭摇曳火尾划破夜空,周鹄心中大石总算落地,只待拖上一阵,等到城中有变,这些汉狗还不仓皇回城?他已准备好了趁乱去夺北城门,但他随即怔在当场,面如死灰! 背后袭来的汉军黑影层叠,如山如栾,竟难辨究竟杀出多少人马! 周鹄不禁苦笑:“这是阖城老幼,倾巢而出么?是老子演的太好了么?!” 大寨中的汉军也已朝前推来,两边夹击,将周鹄堵在了平辽大寨内,乌镇这两万兵马立时便有蹦碎之相! 而周鹄始终望着平郭城,心中大躁,怎么还没动静?! 终于,平郭城中有火光冒出,继而冲天而起! 哈哈哈!周鹄放声大笑,破了! 汉军随之松动,攻势也为之一弱! “杀出敌寨!” 周鹄想做功臣,但不是殉国的功臣!此刻他早已舍了夺门念头,只是一味想要冲出大寨,北城门夺下最好,夺不下却也无碍,攻克平郭的首功已经划到乌镇帐下! 果然,汉军不再恋战,任由乌镇兵马退了回去。 但出乎周鹄意料,汉军并未着急回城救援,反而合军一起,尾随乌镇追来! 好胆子,老巢都不要了,就要吃掉老周这两万人么?怕是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了吧!爷爷却不陪你们玩了! 周鹄今夜任务已经完成,更引着守军倾巢来追,乃是功上再添新功,哪里还再纠缠,引着追兵便朝大营而去,只道平郭既破,稍待打掉这些丧家之犬,岂不易如反掌? 平郭城内已是杀声震天,高句丽八千精锐从西城墙骤然发难,但守军尽被乌镇引出了北城,既缺人守,又无人援,瞬间便被攻上城头,继而放开了城门,高句丽大军如潮涌入! 西门既破,东门也人心仓皇不堪再守,正面之敌哪里还待平郭喘息,一个突击便也攻上城头,打开东门,迎了大军入城! 东西两门尽失,慕容鲜卑赖以威慑辽东的雄城平郭,终于被攻破了! ------ 城门虽破,但整整三万汉军仍是锲而不舍,紧紧尾随乌镇之后,直扑高句丽大本营! 裴山一身血污两眼通红,咬着牙根带军前冲,平郭内外军卒壮丁,都在这三万人中了!大寨尽空,守军尽出,城中只剩老幼妇孺,却也都拿起了弓弩刀矛,以御闯家贼寇! 大好山河,家土骨肉,岂能轻易让与贼寇? 所谓拼命,便是用命去拼,此战若不能功成,便与平郭同殉吧! 如裴山所料,乌镇且战且退,毫无战心,汉军如影随形,既将乌镇朝预定方向撵去,又借乌镇散漫军型遮掩自家兵锋。 此时平郭城下两道泾渭分明的大军相向而行,高句丽大本营里兵马涌出,由东直入平郭东门,而乌镇和汉军自西北而来,冲高句丽大营而去。 平郭城陷在即,两股潮流各安心思,一时间竟各行其是,相安无事。 但高句丽大本营很快便发现撤兵回来的乌镇有异,一道军令从点将台而出,命攻城之军分出一部前去支援,但出乎高武所料,这道军令石沉大海,竟无人理会! 原来各军镇都抱了同样心思,辽东最富庶的平郭就在眼前,些许丧家之犬,容后再议,都只道让别人先去拦一拦便是了! 汉军自西北长驱而下,不时便已斜插东城正前,兵锋所指,不是别的,正是扼住平郭喉咙的井栏和投石机! 两道洪流终于碰撞,高句丽大本营前一时混乱不清,各军纠杂一团,忽见一条火龙平地而起,节节拔高,直蹿夜空! 继而两条火龙,三条,四条,五条......燃于高句丽大营之前,火龙狰狞而上,渐渐连成火幕! 高武目瞪口呆,是谁烧了井栏和投石机?! 是谁干的,倒也毋庸置疑,高武只是不知,汉军是如何一路欺到大营跟前的?! “不杀周鹄,不足平吾恨!”高武咬牙切齿,“传令顺镇高寅,半个时辰内剿了作乱营前的汉狗!” “万幸已克平郭,烧了就烧了吧,以后再造就是了,王弟运筹帷幄,功在社稷!”高钊不知何时登上了点将台,隔着火幕望向平郭,“多好的城,多好的土地!列祖列宗,看看吧,儿孙们为大高句丽挣来了百年国运!” 高武眼眶一热,强忍泪酸,哽咽道:“自东明圣王开创基业,一百年了,咱我们终于从穷山恶水里走出来了!咦,城里什么情况?” 高武揉了揉眼睛,努力朝平郭看去,平郭火光冲天,似乎整座城都陷于火海之中! 怕是入城之军在屠城了,可这火也烧的太旺了,竟有些诡异! “让儿郎们乐一乐吧,”火光中,高钊踌躇满志,“草拔尽了,以后才好种地!” 高武却渐渐凝重起来:“传问京苏蒙社四镇,速报东城战情!” 高钊见弟弟语气不善,便不再多言,只在旁看他指挥调度,这个弟弟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一应军务委与他执掌,绝出不了乱子! “报.....顺镇来报,营前汉军只留一部断后,其余已向北门退去!” 高武大骂道:“高寅是闲散了骨头么!汉狗在眼皮底下烧了咱们这些家当,他竟也放人从容归去?!” “顺镇来报说,乌镇乱兵挡在汉军之前,冲乱了顺镇行伍,高督不忍伤及同袍,才让汉军得逞退走。” “报......京镇来报,东城门内忽燃大火,火势太猛,大军无法冲进城去,苏蒙社三镇回报亦同!” 高武面色一紧,急问道:“已经冲进去的兵马呢?” “大火隔绝城门内外,联络不上了,只听闻城内有厮杀声!” “传令东门诸军镇,转攻北门!”高武见形势有异,一道道军令发出,见身后亲随欲言又止,不耐烦问道,“还有何事?” 那亲随一阵犹豫,才回道:“据传,城前将士有人听到,城内的厮杀声,像是女人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7章 兵锋之盛,难破众志之城(3) 裴山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从高句丽大营撤回北门的这段路本不算远,但他却觉得这是迄今以来走过最长的一段路。胸膛和喉咙便如火烧一般辣痛,但他已顾不上了,他只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只因此刻在城中抵抗高句丽精锐的,乃是阖城妇女! 五天前于肚儿和铮锣一行人逃回平郭,带回一个消息,沙河下游南岸伏有近万高句丽精锐,怕是要偷袭西门! 这消息让众将心中越发沉重,唯独裴山认为这是一个胜敌良机,一番筹谋,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跃然而出! 将计就计,投下大饵,浑水摸鱼,关门烧狗! 乌镇力竭却冒进,无非欲引城内出兵,便如其所愿! 重创在前,尾随其后! 以空城为饵,诱群狼来食,以其之贪之躁,必然争先恐后! 群狼争饵,门前必乱,尾随之军便如丧家之犬,谁能有暇一顾? 此计第一要务,便是浑水摸鱼,摧毁井栏与投石车,捣碎贼军扼在平郭咽喉上的钢牙! 剩下的,便是关门烧狗了! 这也却是最关键的一环,门已关,火已放,若是烧不死进城之狗,那这所谓将计就计,真就成了开门献城! 快一点,裴山催促着,再快一点!女人孩子们若被杀尽了,要城还有何用?! 平郭东西二城,自城门火起,一直烧到中城,熊熊大火直冲天际,仿若狰狞的猛兽,张牙舞爪笼罩着北地雄城! 以统镇府为中心,一片厮杀哀嚎! 冲进城的高句丽兵马被大火烧红了眼睛,但凡能从火海冲出的,一腔恶怒便撞上了统镇府外的女兵圆阵! 而辽东的女人,却也不是好惹的!平日连自家男人的耳光都掴得,还不敢杀贼么?! 壮硕的妇人们都披了铠甲,三两人合擎着一把长矛,四五人顶着一面大盾,七八人控一床弩,将统镇府守的严实合缝! 可足浑铮锣将鼓架在了府中心,一通一通擂起不歇! “为我男人!为我骨肉!” “我虽妇人!亦能守家!” “守我家土!以待父兄!” “我夫若归,必复我仇!” “我死儿活,死而无憾!” 男人在城外拼命,老人和孩子在府中哭啼,这个家,便由女人们来守! 这些从全城征召出的女兵,面对虎狼一般的高句丽精锐,竟无一人退却一步! 谁都知道,孩子就在身后,有襁褓幼儿,有垂髫之童,更有年迈父母瑟瑟而抖,这里退一步,家便没了! 女兵们互为激励,再扛片刻,只需片刻,男人们就能赶回来! “我夫若归,必复我仇!” “我死儿活,死而无憾!” 山林里,最凶最狠的,是护崽护窝的母狼! ------ “进不去?怕火?”高武睚眦欲裂,揪起高寅这一镇大都督的衣襟,阴狠说道,“来,我给你练练胆!” 说着便要将高寅朝火盆按去! “顺兴君,真不怨我等怯战呐,俺镇精锐陷在城内,俺比谁都急啊!可那汉军寨子烧的如火海一样,咋的朝里冲啊?!” “东城门也是大火弥漫,火舌都已翻过城头了!城墙十步内根本站不住人呐!” 周鹄从旁附和道:“不若等火退了,再去攻便是了,城门都烧了,汉狗还怎么守城?” 高武一把将高寅摔到地上,指着周鹄冷冷笑道:“说的好!等火息了,便由你去攻城好么?” 周鹄听出他语气不善,也没敢吭声,便听高武破口大骂道:“敌帅既敢烧门,岂不虑如何堵上?!你当都与你一般蠢么,一路给汉狗开道引来大营!” “罢了!”一直冷眼旁观的高钊终于开口道,“这一阵输了,明日再战便是,明日不成,还有后日,后日不成还有大后日!便是再攻上十日,又待如何?这城他能烧上几遍?!” “大王圣明!” “不克平郭誓不罢休!” “孤要的就是这个士气!”高钊丝毫不以今夜挫败为恼,竟是欣然说道,“都退下吧,国运之战,还望诸君不要气馁,回去好好整军,明日再战!” “王兄,请治臣之罪!”众将退出王帐之后,高武噗通跪到地上,恼羞谢罪道,“今夜两万精锐陷于城中火海,怕是已遭不测!乌镇做饵,元气大伤,不能再战!井栏,石车亦焚毁大半,不堪指望!臣一番谋划却一败涂地,臣死罪!” 高钊望着跪在地上叩首不起的弟弟,先前激励众将的欣然早已退去,只剩一脸阴沉。他也不扶高武,任由他跪在那,缓缓走向帐帘前,望着烈火中的平郭,轻叹一声:“这片土地上,从来不缺英雄豪杰啊!” “我大高句丽又缺英雄豪杰么?!”高武只当王兄在激自己,跪爬到高钊脚下,“臣弟明日亲自上阵,平郭不破绝不回营!高家子孙岂输于姓司马的!” “嘿嘿,你竟还要与司马白斗?”高钊突兀一笑,满是自嘲道,“你连姓裴的,都比不过啊!” 高武一头雾水:“姓裴的?” 高钊从怀里掏出一张细裁锦帛,递给了高武,一边说道:“城中主帅是平州望族裴家的嫡长子裴山,未及弱冠,只是司马白的伴当而已,却已让孤十五万雄师大刹兵锋!” 高武阔脸瞬间涨的通红,大恼问道:“城中主帅不是司马白?那司马白呢?逃了?” 高钊猛的回头,瞪着高武,压低嗓子,厉声骂道:“能一战毁孤南北双璧的人,会逃么?孤与你锦帛,你不会自己看?!” 高武吓的一缩脖子,他知道王兄有一条极神秘的军情渠道,似是羯赵君子冢所供,但像这等绝密关联,他纵然想不通,也从来不敢多问,连忙低头朝那锦帛看去,只扫了一眼,便啊的一声瘫坐在地! “他怎敢?!” “是啊,他怎么敢呢!”高钊竟是呵呵一笑,“孤已八百里专骑传讯撒许,必擒小儿与丸都城下!” 高武皱眉道:“王兄,国内空虚,司马白五千铁骑足可纵横,国力艰难,容不得他祸害啊!” “孤岂不知?孤令撒许外松内紧,大可放司马白径往丸都,便也让他尝尝顿兵坚城的滋味,务必一战而收全功!嘿,孤十五万大军尚且顿兵平郭城下,司马白竟敢用五千骑军去拿我京都,这人,这人若是姓高该多好啊!” 高武见王兄竟如此看重司马白,不服道:“王兄运筹帷幄,大高句丽必然国运昌隆!却何必如此抬举司马白?” “抬举?若不是有那个人相助,真被司马白得逞了,也未可知啊!”高钊摇了摇头,又是长叹一声,脸上唏嘘被火光映的忽明忽暗,“这片土地究竟有何神奇,竟养出如此英雄豪杰!” 裴山一脸疲惫,砍下了最后一个贼兵的脑袋,长刀拄地,才撑住不倒,他不禁长叹感慨,此战焚了半个平郭,靠着众志成城,总算得了个惨胜! 雄城平郭虽在烈火中残喘,却依然不动如山! 裴山望着火海,决绝而坚毅,殿下,我一定守到你凯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8章 只是看不惯而已 “不知道裴大那里怎么样了,那个迂货,可别学我亲身上阵!”司马白一边撕着粟饼朝嘴里塞,一边忧心忡忡自言自语。 裴金在一旁叹了口气,说道:“咱一路所过,重关要塞都防戍空虚,半个精锐的影子都没见到,兵哪去了?被抽去平郭了啊!大公子那里估计难捱!” 司马白看向平郭的方向:“他一定要守住的,就如同我们一定要拿下丸都!” “恩!”裴金重重点了点头,又忧虑道,“高句丽贼带咱们在山里转了三天了,真不知是什么心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瞧殿下倒坦然的很,竟一点都不担心?” “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司马白瞪了裴金一眼,心道若非有仲室绍拙这个高句丽贼带路,一路上怎会如此顺利? 司马白从平郭带出慕容和汉军骑兵三千,汇合了赤山堡慕舆倪,凑够了五千铁骑。换穿新城军镇衣装,打着新城军镇旗号,拿着盖有周仇和高奴子印信的关防,便连战马也都换成了高句丽的果下马,从辽北出襄平,入新城,直奔高句丽的京城丸都山城。 这支“如假包换”的新城镇军到了高句丽地界后,便由镇北牙营右统领仲室绍拙开道,印信关防,调兵文书一应俱全,又是大都督高奴子的心腹重将带兵,谁人会疑?谁人敢找茬? 非但一路堂而皇之穿关过卡,甚至朝沿途地方吃拿索要以充补给,所有重镇关隘都有惊无险平安通过,但抵至高句丽京畿腹心地带时,再如此招摇过市,便行不通了。 幸好仲室绍拙堪称活地图,带着五千骑兵专捡山间小道行走,也亏得果下马穿山越涧如履平地。如此又绕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小山坳里扎下了营,而出了山,不足五十里便是高句丽京都,丸都山城了! 正应了那句话,一人用好,千军难抵! 司马白尤不放心,又叮嘱道:“绕路总好过硬碰硬,能不用打仗,最好不过!我谢仲室将军唯恐不及,你等还排挤人家?尤其是那二学子,别当我不知他私下说了什么,你与我传话给他,若再鬼话连篇,我非给他行了军法不可!人家原本不异的,也被你等说异了!” 裴金见司马白如此郑重,连忙点头道:“晓得,晓得,我回头一定骂他,万不能坏了打贼京城的大计!” 司马白笑了笑,不置可否,用力嚼着口中粟饼,忽然问道:“方才我见一个高句丽小娘送来一罐汤,说是虎骨参汤,汤呢?” “高句丽贼能有好心肠!俺们怕有毒,便替殿下喝了!” “都喝了?”司马白舔了舔嘴角,强咽下干硬的粟饼,问道,“你们?来,给我说说,你们都有谁!” 裴金谄笑着回道:“我、杨头、庞头,还有二学子,要说还是二学子忠勇,一人喝了三大碗!” “那是人家孝敬我的!” 裴金委屈道:“慕舆将军吩咐的,咱们路上饮食,尤其是殿下吃的,一律得由军中自做,绝不能用高句丽贼现成的!俺们几个敢喝那参汤,也是冒了奇险的,真是瞧着扔了可惜!” “难得你们几个不怕死,到了丸都山城让你们打头阵!” 裴金兴奋道:“谢殿下栽培!错过了平郭城下的大战,俺们几个懊恼的几晚睡不着觉呢!” 司马白笑骂道:“大战在即,嬉皮笑脸,都谨慎着点,好似丸都已在你囊中一般!你去请仲室将军过来,我有事相商,罢了,我亲自去。” 裴金嘟囔道:“殿下为何对高句丽贼如此礼遇?” “怎么还贼贼的?我方才说的你转眼就忘么?” “人有才干,不分种族!下次若有好东西,一定给仲室将军留一份,再敢乱动,我必骂你!” 司马白知道裴金这种芥蒂代表了军中大多数人,可他却着实不解,一个人的出身,真就把这个人定了性么?便如仲室邵拙这种大才之人,也难以容于异族么? 这个仲室绍拙三十露头,统兵打仗却是老道,更兼识天文地理,精通汉家儒学,能识五行八卦,对于兵法韬略更是见解非凡。其借江铰横山为实例,分析布阵诀窍那是入木三分,非但司马白乐意听他研讨,阿苏德和阿六敦也经常请教。而仲室绍拙自知已绝于高句丽,便也死心踏地用心结交众人,同时也刻意展示自己才干,众人但有所问,从不藏私。一路行来与司马白等相处融洽,只恨相交甚晚。 可惜,融洽的也毕竟只是那区区几人而已。 司马白叹了口气,也无可奈何,摇着头从屋内出来,没走两步却听见附近有异响,似乎还杂有女人挣扎声音,他眉头一皱,低声喝道:“谁人喧哗,带上来!” 裴金听出司马白语气不善,不敢耽搁,一溜小跑朝异响处奔去,没过一会带回了五六个人。司马白认识这几个人,都是辽南出来的汉军,而为首的便是二学子,只是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高句丽小娘。 司马白见那小娘衣衫已被撕破,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头忽的升起一股反感,阴沉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二学子不慌不忙回道:“殿下,她听见俺们说汉话!” 此番千里潜入敌境,虽说印信俱全,但说汉话则是大忌。 所以不论过关扎营还是日常行军,司马白都是小心翼翼,还特意挑选了十来个懂高句丽话的汉军跟在仲室绍拙左右,随时应景照拂。 原则就是能不生事便不生事,若是泄露了机密,必得杀人灭口,更要解决干净,务求不留首尾。 而进驻这个山坳里的村子后,仲室绍拙便仗着身份,将村里几十户百姓拘在了一处大院子里。高句丽百姓向来恭顺,也没敢造次,但事儿就出在了送参汤上。老里长熬了参汤要巴结将军,看守的端木二学懒的端瓮,便让老头子的孙女送了过来。小娘送完参汤本来是要走的,却听见偷喝参汤的二学子用汉话大呼好喝,于是这马脚便露了出来! 二学子讲了个首尾,原也没当回事,却见司马白那双金白瞳眸直勾勾盯着自己,顿时心里发毛,后背噌的窜出一层冷汗,磕磕绊绊请罪道:“属下正要料理她的,不想惊扰了殿下。” 司马白冷哼一声:“杀便杀了,你们几个脱她衣服做什么?” “这...” 几人对望一眼,心道这还用问么!小娘皮反正都是死,不如玩完了再杀,但当着堂堂郡王一军统帅,这先奸后杀的话,说出来怕是有辱斯文。 倒是二学子着实坦荡,脑袋一梗,回道:“俺们就是想玩玩她,咋的?高句丽贼把俺们家祸害成那样,俺们到了贼兵家里,难道还要当好人,装君子么?” “她是哪个贼兵的家眷?”司马白指着蜷成一团哆嗦的小娘问道。 “都是高句丽贼!管她是谁亲戚!” 司马白一下怔住,暗道这话说的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恐怕不止二学子,所有人都是这般想法吧。而且大军在外,压抑久了适当找找乐子,也是安抚军心的不二法门!如果一味约束军纪,反而要出乱子,在高句丽地界上,还要什么军纪?收拾干净,不泄机密就是了! 可司马白看见自己的属下要行奸淫侮辱之事,就是忍不住火冒三丈。 正僵着不知该说什么,便见裴金从后面跳上前来,大骂了一声,“娘的!”一脚将二学子踹翻:“你个浑货!竟敢道,“殿下方才特意问了参汤的事,我瞧着啊,他那心思怕是在人不在汤!” 二学子一愣,朝蜷在地上抽泣的小娘打量了一眼,虽有几分青春魅力,却也只是中等姿色而已,他摇着脑袋:“你莫欺俺没见过世面,殿下能相中她?” 裴金挺了挺脊梁,得意说道:“你个憨货!是你懂殿下心思,还是爷懂?你可知道,打从棘城出来,殿下就没再有功夫碰过女人!” 哎呀!二学子猛的打了个寒颤,俺的娘,俺差点动了殿下相中的女人!一个跟头翻身起来,冲着裴金纳头便拜:“俺的金哥儿,大恩不言谢!” 而裴金哪里还去搭理他,早脱了外衫盖在了那小娘身上,他望着司马白的背影,却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司马白哪里知道那俩人的龌龊心思,他来到仲室绍拙门前,见仲室早已守在门口,打了个招呼说道:“有些事尚有疑虑,需与将军商讨。” 仲室绍拙却是深深一揖,感慨道:“多谢殿下周全鄙国子民。” 司马白眉头皱了皱,摆手说道:“哪里是特意周全,我只是看不惯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9章 小觑了天下豪杰 司马白说的随意,但仲室绍拙又是深深一揖,才算罢休。 他将司马白迎进屋内,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差遣?” 司马白笑了笑,回道:“将军文韬武略,我钦佩的紧,哪怕只是和将军闲聊几句,想必也会有所收获。” 仲室绍拙连忙谦让道:“岂敢,岂敢,惭愧,惭愧,败军之将而已,殿下折煞末将了。不论韬略谋局,还是纵横无间,乃至摧锋陷阵,绍拙岂能与殿下相提并论!” “别客套了,”司马白自顾坐下,闲聊了几句,谈起高句丽此番攻略辽东,便向仲室绍拙问道,“我有些问题一直压在心里,不吐不快,还请将军释疑。” “末将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司马白问道:“高句丽以倾国之兵攻略辽东,其厉兵秣马绝非一日可成,究竟是何时开始准备呢?大军调动怎能没有痕迹,又如何避过慕容耳目的?嘿,慕容鲜卑但凡察觉高句丽有这么大规模的兵马调动,也不会弄的如此狼狈。” 仲室绍拙整理了一下思绪,回道:“不瞒殿下,从年前慕容皝和羯赵相约共击段辽时,便开始准备了!那时羯赵使者孙伏都从襄平而来,经高奴子游说高钊,意欲三家瓜分辽东,更献上枭兵绕道辽南的奇策。这事我是全程参与的,当时便感叹好狠辣的布局,环环相扣,多策并举,一旦发动,慕容必亡!高钊自然也是一拍即合,一面从全国征收粮秣,一面调动各部族兵云集乌骨军镇。但还未完全准备妥当,不知是何缘由,羯赵太子石邃忽至襄平,硬要提前发动攻势,匆忙之间便有多处筹谋落空,也导致高钊和周仇各部大军衔接不当。关键谁也没料到殿下横空出世一鸣惊人,以致战局发展到现在这样!” 司马白闻言也是不胜唏嘘,原来羯赵邀约慕容皝共击段辽时,便定下了平辽大计。好一个先定幽州,再破平州,一次动兵便一举打掉段氏鲜卑和慕容鲜卑!羯赵头了,看不惯而已。” “京观固然壮哉,村姑却也须周全!杀伐决断而又宅心仁厚,遍数当世英雄,怕也只有殿下才能做到!托殿下之福,绍拙今日才参悟明白一句话,正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司马白哈哈笑道:“我只是瞪了二学子两眼,便引来你这番长篇大论!我只当自己嘴毒,不料你竟也是个能说回道的,不瞒你说,听了你这番话,我心里舒坦极了!咱们这些人,数封二嘴巴最甜,可他却差你太远啦!” “哈哈,殿下性情真是惊艳!嘿,得遇如此明主,某死都值,敢不竭心谋划?殿下请看!” 仲室绍拙一把推开案上杂物,拿起笔来,就着桌子画出了一个城池轮廓,一边朝周围延伸出山脉河流,更标明一条条道路,一边说道:“丸都山城环山为屏,山腹为宫,谷口为门,城内却又宽敞自如,宫室楼宇,碉楼戍堡一应俱全,的确是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再是易守难攻,却也得有人去守才行,”仲室绍拙继续讲解道,“丸都山城平日里有两军驻守,御前亲军京镇一万兵马、京畿卫戍顺镇两万兵马,据我所知,高钊亲征带走了整个京镇和顺镇一半兵力,此刻京畿左近必然防守空虚!” 见司马白只是沉思,仲室绍拙在这草绘上重重摁了几个点,“此去丸都,所有关隘道路尽在末将心中,哪里会被抽调兵力,哪里仍会有兵戍守,我亦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咱们只需遣几个得力人手,一探便知!谁也不会想到殿下如此神来之笔千里奔袭丸都,此刻丸都城必无防备,等到咱们兵临城下,顺镇那些兵老爷们,怕还窝在大营里晒太阳呢!凭殿下手中五千铁骑,骤然袭城怎能不破!” 司马白还是默然不语。 “不止城外关隘,便是城中要塞之处,道路联通指向,末将同样了然!一旦破城,兵锋直指王宫,高句丽上至王亲贵胄,下至百官群僚,必将束手就擒,殿下大事可成矣!” 可司马白依旧不说一句话,神情反而愈加凝重。 仲室绍拙一怔,纳闷道:“可是末将哪里说的不对?” “对,你说的很对!我原先与你所想相差不多,凭着五千铁骑骤然袭城,大事多半也就成了!”司马白终于开口说道。 仲室绍拙听出蹊跷,问道:”原先一样?那现在呢?“ “直到听你提起这京顺二镇的事情,我才醒悟,唉,我太自负了,总以为自己有点本事了,便能将凡事都握于掌中,却真是小觑了天下豪杰啊!” 仲室绍拙不解道:“殿下为何这么说?” “你若离家远行,家中可会锁门?”司马白忽然将话题远远岔开,不知要扯到哪里去。 仲室绍拙一头雾水,脱口而道:“那自然是,锁上三五道尤不放心!” “是啊,锁上三五道,都不能放心!”司马白一阵苦笑,幽幽说道,“那你不觉得,咱们一路至此,也太顺利了么?” 啊! 仲室绍拙一声惊呼,顿时明白了司马白所喻何意! 国中兵马开赴辽东,便好比主人离家远行,屋院管束更得严于日常,岂能放任数千兵马直往京都?高句丽君臣部族之间,权利角逐,勾心斗角上百年,何时如此赤诚相待了?! 司马白长叹一声:“机事不密则害成,此行确实是疏于保密了。奇袭,奇袭,被人知晓了,还有何奇可言?照原来那个袭法,已与投胎无异了!” 好一招开门揖盗,一网打尽!高句丽外松内紧,丸都城怕已布下天罗地网了吧,只等这五千骑军一头撞进去! 仲室邵拙止不住的一阵晕眩,奇袭无望,怎么办,如何是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0章 关山之固,不堪人心之险(1) “想我仲室大统领,也算高句丽一国外,其他人都是切身体悟,殿下所言再是奇异,也一定没错! “我说了,我现在越发胆小起来,以致竟没了赌胆,之所以带大家千里来此,只因拿下丸都,我是十拿十稳的。” 没有人觉得司马白是在吹牛,都眼巴巴等他说下去,可众人又是不解,明明奇袭之计已被泄露,还怎么十拿十稳? “来之前,为取丸都,我备有两策。” 来了,众人眼中光彩益盛,既是两策,有备用方略,那便妥了,是哪两策?! 司马白却不急不忙道:“实不相瞒,但不管是哪一策,咱这五千兵马,都不是用来强取攻城的,而是破城后,用来控制丸都上下。” 众将听的匪夷所思,你不攻城,又如何破城? “第一策,很简单,千里奇袭,先至城外左近潜伏,高句丽遍地山坳山谷,哪里藏不得五千人马?寻一时机,在城门伏下百余死士,大军以迅雷之势直扑丸都城下,还需半日功夫?只要高句丽没有防备,五千铁骑拿不下城门?” 众将点头,是了,确实如此,但现在奇袭变成了明抢,这个方略不是废了么!众人望着他,急盼他说出第二策,都在猜想,这第二策究竟又待如何运作呢? “唉,本以为一蹴而就的事情可以省点心,却终究是小觑了敌人,若非仲室将军提点我,我差点因为懒怠,而将大军置于死地!”司马白懊恼自责之情溢于言表,只听他又继续说道,“这第二策,倒也很简单,先至城外潜伏,寻一时机,大军以迅雷之势直扑丸都城下,然后进城。” 众人一阵错愕,纷纷相视而望,都以为自己是否有听漏的话,但从别人神情上可以确定,确实没有听错听漏。 “这不还是第一策么?二者有何区别?”仲室绍拙到底是追随司马白时间短,别人都在等司马白的下文,唯独他着实是忍耐不住,开口便是质问。 司马白冷哼一声:“对于你们自然是没有区别,有区别的是我自己。” 仲室绍拙要被急疯了:“莫非名将都是如此?让人琢磨不透?!” 司马白瞥了仲室绍拙一眼:“那日我带军攻破周仇大营,慕容大军都杀红了眼,见人便砍。乱军之中刀剑无情,高句丽从将到兵死伤无数,偏你和高成演一介囚徒,竟毫发无损,你不觉奇怪么?” 仲室绍拙一怔,不知司马白怎么提起这些旧事,但转念一想,还真如他所言,那日真是命大! 司马白指着帐中几个人,冲仲室绍拙说道:“别瞎琢磨了,你问问他们!” 仲室绍拙顺着看去,朔朗,杨彦,庞庆,柳厘,还有几个不熟悉,但也知他们是辽南出来的,原本军职不高,却追随司马白一路厮杀至此,如今都是军中得力干将了! 其中杨彦他是最熟悉的,就是杨彦俘虏了他! 杨彦不耐烦道:“若非花了那许多时间寻你二人,某多砍十个贼兵不在话下!” 仲室绍拙一下子找到了这几人的共同点,都是认得他和高成演的人! 他恍然大悟的望向司马白,原来你是早就盯上了我和高成演啊!难怪与我那番劝降如此信手拈来出口成章,难怪我要高成演你接着便把人送到,难怪我杀高成演,你百般推诿,一路而来还时常与其密谈! 但仲室绍拙又诧异不已,司马白你究竟要干什么? 司马白哈哈一笑,也不瞒他,直言相告:“我从进周仇大帐那一刻,便留心上你俩了。那时我正筹谋釜底抽薪,逼娼为良之计,苦思甚久始终欠一关键环节,一见了你俩那情形,真是高兴的差点当场喝彩,真是老天助我,送上你俩这一对冤家宝贝!” 仲室绍拙被他笑的冷汗连连,那时就算计到了袭取丸都所需?这人算计的也太长远了吧!他忽然竟有些畏惧那对金白妖瞳,所谓大智化妖,便是如此了吧! 其实何止是仲室绍拙,在场众将哪个不是冷汗连连?又都在庆幸,万幸与这妖眼是一伙的! “可是,这又与殿下袭取丸都,有甚关系?”慕舆倪到底是忍不住了,“一国京城,如此险要,又已被敌人严加防范,殿下何以如此轻松自信?只谈五千兵马如何控制其城,连如何去破城都不讲,难道殿下妄想不战而屈人戍京之兵?!那是一国京都!” 他仍不停的质问:“殿下所说两策,于我听来根本无异!欺某糊涂么?殿下所言区别只在你自己,那究竟又是什么区别?!” 司马白却不急答他,望向众将,忽然将话岔开,认真问道:“高钊以十五万大军兵指平郭,军容何其强盛,但我依然坚信裴大能守城至少一月而不失,你们可知为何?” 众人都是摇头,是不知,抑或不信! 司马白沉下声音,答案却只是一句话:“兵锋之盛,难破众志之城!” 众人追味其言都觉有理,纷纷点头,便听司马白又问:“丸都城坚更甚平郭,我却只有五千兵马,若比之高钊,我城不如他城固,我军更不比他军盛,何以他难破平郭,而我又自信能轻取丸都呢?” 是啊,岂非妄言?!众将无不紧紧盯着司马白,只盼他说出一个令人坚信不疑的答案! 司马白回视众人,答案还只是一句话:“关山之固,不堪人心之险!” “若问二策区别,便只在于我要多做一件事,”司马白那对金白异瞳骤然收紧,“我需亲往丸都,掘开人心之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1章 关山之固,不堪人心之险(2) 近月来,辽东大捷的邸报一封封传回京都,先是新城镇军长驱直入辽东,大破鲜卑劲旅,没过几天便又有捷报传来,左安君千里奔袭辽南,歼敌三万,兵围重镇平郭! 值此大捷,巡检司早已撤了宵禁,达官贵人弹冠相庆,彻夜宴饮! 还未待贵人们醒酒,刚刚又有捷报传来,左安君不费一兵一卒,劝降了晋人一个什么昌黎郡王,带着鲜卑人献关投降了! 王上亲征大军旦夕便可进驻平郭,大高句丽国历经十六代君王,梦寐以求近百年的富土辽东,即将划进版图! 国运如此昌盛,不仅王公贵胄,乃至贩夫走卒,无不感怀激昂遥贺圣君,丸都城阖城欢腾,城中一时酒贵! 所谓盛世光景,不过如此了! 举城欢庆之下,便连往日跋扈刻薄的巡检司衙役,也懒的去做恶人,遇有酒醉犯事之人,便只相视一笑听之任之,甚或上前同饮一盏,又有何不可?国运昌隆嘛! 整个巡检司衙门,上上下下,倒是难得的清闲起来。才过午时,一干吏员便已三五成群订好了晚上宴席,更不乏有心计者已在筹措着调往辽东当差,汉家繁华富庶岂是丸都可比?而消息最灵通的,已然打听到迁都在即,哪个还有心思窝在衙门里应差? 能进巡检司衙门的,大多出身豪门世家,都是丸都城里的纨绔子弟,平日里就懒散不听调度,而这几日,更是有理有据了,当值饮酒都成了常事! 对于下属们的懈怠散漫,高越素来懒的约束,如今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多言。按常理,他为官如此和善,应该左右逢源才是,却偏偏经常有人挑他毛刺! 其中最刻薄的,便是当朝辅相,涓奴部的撒许。 要说这撒许在往常里,是连正眼也不看高越的,最近一段时间却似中邪一般频频找茬,每天都要当面呵斥高越一番! 呵斥理由每日不同,诸如御下不严、放任自流、混天度日、抽税不利、地方不靖等等。甚至还责怨税丁们有一日开城门的时辰提前了半刻钟,为了这半刻钟的鸡毛蒜皮小事,二品辅相撒许直接动手掌掴了同是二品大员的高越! 总之,撒许就一个意思,你高越这巡治缉检司都督当的不称职!再不好好作为,别说官帽拿走,便连脑袋也一起拿走! 撒许这话撂的狠辣决绝,却忘了高越乃是先王亲侄,当今王上嫡亲堂兄,五大族之灌奴部的族长! 当朝辅相,真是有些霸道凌人了! 但涓奴部如今权势滔天,左安君开疆拓土,撒许执掌朝堂,太后坐镇后宫,谁人敢忤逆分毫?别说一个母族失了势的高越,便是绝奴部国朝柱石高奴子,也只能给周仇做个副帅! 所以高越也只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纵然挨了打,半句怨言也不敢说! 每日里被撒许呵斥的胆战心惊,偏偏衙门里那些纨绔一个个也不是好惹的,怎么管束? 高越两头受气,也只无可奈何。 他非常清楚,自家灌奴部这个巡治缉检司都督的肥差,被涓奴部盯上了! 丸都山城巡治缉检司,京都头号大衙门,号称有五千衙役,并掌京畿左近乡勇团练,干着缉捕盗匪、设卡抽税的差事,负责京畿内外一应治安绥靖,平日里连丸都城的城门开闭,都是巡检司的税丁协管! 可这个都督,是当年灌奴部以阖族之力保下来的!是以西安平乌骨军镇换来的! 高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咒怨毒骂! 你涓奴部巧取豪夺,夺走了西安平,夺走了乌骨军镇,这十年来,你涓奴部从我灌奴部手中夺走的土地人丁钱帛,还能数清么?便连一个唱曲的女娘,周仇也跟我抢! 如今是要拿走这个一司都督么?豺狼之贪,无止无境啊!想要直说便好,使这些伎俩逼迫,算什么本事? 无非仗了太后的势而已! 但他却也只能暗自骂骂出出气。为了少让人挑刺,每日里越加谨小慎微,放衙之后便回府休息,读书练字以养心性。 他不仅识汉字通汉话,更常常研习汉家典籍,上月重金购得一部汉家史书,名为《汉书》,记载的乃是汉人前朝的人物典故。没几日他便从头至尾通读一遍,阅后仍不释手,每每扼腕叹息,尤其爱读王莽列传,左右无人时,他甚或破口大骂,外戚专权,国将不国!王莽未篡尚且谦恭,某些人连王莽都不如! 今日从早晨起,高越左眼皮一直莫名乱跳,便没停过,他只当能有好运临头,谁料照例又被撒许大骂了一通。 这回撒许竟要他这一司都督,亲去城外乡下巡检绥靖,居然还安排了相府一个奴才随行督视!说但凡发现乡里左近有生人出没,万不得擅自惊扰询问,必得回京来报!若有差池,非摘了他高越脑袋! 去他娘的! 有本事把灌奴部的脑袋都摘了! 高越心里烦躁,未时不到,便早早的放衙回了府,准备好生休息以待明日下乡巡检。 刚进家门却见两个奴仆一身酒气,摇摇晃晃的朝小厢房里闪进去,他顿时怒不可遏,冲着小厢房大吼一声:“混账!滚出来!” 贴身随从脸色一变,连忙进房将那两个醉鬼揪了出来。 这二人午间小酌了几杯,本也没喝多,此刻见老爷发怒,早就吓醒了酒。二人跪在地上一顿磕头赔罪,却是怎么也琢磨不透,究竟哪里招惹了老爷,动了这般怒气! 老管家闻讯赶来,劈头盖脸的便遭了高越一顿叱骂:“几个下人大白天的就敢胡乱灌酒,你怎么管的事!当我家是外面勾栏酒肆么!我堂堂高府还有无规矩!这两个奴才给我杖责二十,不,五十!打死了找地埋了,打不死赶出府去!” “老爷,恕罪!” “老爷,饶命!” 两个人跪在地上已经吓瘫,没命的磕头求饶,高越却是愈加生气,放声大喝道:“还不快拖出去!今后谁再敢当值饮酒,以此为戒!” 老管家瞅了瞅趴在地上的二人,心中极是不忍,这俩人向来忠厚勤快,怎能因为多喝了两杯酒,便处以极刑?再说了,近日来遇逢大捷,阖城上下谁不多喝几杯! 当下腆着笑脸求情道:“老爷息怒,最近城里都在庆贺,喝上两杯也算忠君体国了,求老爷看在他二人忠心耿耿的份上...” 啪! 老管家话未说完,便被高越一个耳光扇晕了,他捂着肿起的老脸,惊恐的望向主子,颤声道:“老爷...” “别人我管不着,”高越一脸阴森,一字一顿说道,“我自己家的奴才我都管不着了么!” “老爷!”老管家噗通跪了下来,老泪纵横,“老爷息怒!” 这个老管家从高越父亲在世时,便在高府做管家了,是看着高越长大的,对主家忠心耿耿,平日里高越和夫人都以连叔相称,在府中地位超然。这被高越一个巴掌下去打出了满嘴的血,真真三十多年没遇过这样的事了! 看着老管家那一脸泪水混着血水,高越火气终于稍稍遏住,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火,只是看人去喝那什么国运昌隆庆功酒,他就犯恶心! 正僵在那儿,他夫人也闻讯赶了过来,连声说道:“老爷,我正要遣人去衙门寻你呢,演儿来信了!” “哦?”听闻独子来信,高越心情顿时好转,也懒的再搭理几个仆人,“信上说什么?” 高越夫人笑道:“信是演儿同僚仲室将军送来的,午间才到府上。演儿注明了父亲大人亲启,我哪敢先看,还不是要等到老爷来拆开!” 她又冲左右吩咐道:“狗子,快把连叔扶进去擦擦伤,连叔你也是的,以后好好管教这些下人。” “是的是的,夫人!”老管家连忙点头答应,直到目送着高越回房,才叹了口气,他知道主子近来犯小人,心情自然是抑郁的,只道老爷能出出气,自己挨顿打也值得! 他转头朝那两个趴在地上的仆人骂道:“杀千刀的,算你们命大!哎,都看什么热闹,这几日都机灵起来!狗子你扶我做什么,还不快去请那两个军爷,老爷看完信,定然要找他们问询公子近况!” 老管家不愧是了解主子的,高越进了书房,连一刻钟的时间都不到,便传出一声急喝:“来人!来人!” 老管家匆匆擦净了脸,推门而入,笑着问道:“老爷什么吩咐?” “送信之人呢?”高越晃着信,颤声问道。 “在客房休息呐!好酒好菜款待着呢,我这便去请。”老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朝主子看去,却见主子脸色竟一片惨白,慌忙问道,“老爷可是身体不适?” 高越嘶哑喊道:“去给我捆过来!” 老管家一脸错愕:“捆?捆谁?送信的两个军爷?” “带着府上甲兵,送信的有几个给我捆几个!还不快去!”高越气急骂道。 老管家还从未见过老爷如此动怒,连忙答应:“是,是!” 可是才要转身出门,便又被叫住,老管家向主子望去,只见主子捻着胡须似是强按怒气,不知在想什么。 高越沉思一阵,竟又心平气和说道:“别捆了,还是请过来吧,你带人在门外警戒便是,不要再惊动其他人!” 老管家听的心惊肉跳,主子虽然心平气和,但他已经听出了主子的腾腾杀气,当下心里也有了数,脸上一沉:“老奴有数了,老爷放心。” “不妨先客气一点。”高越叹了口气,又提醒道。 他最大的骄傲和希望便是高成演这个独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不提,年纪轻轻便已做到了镇北牙营左统领。 但近来京都有些不好的传言,让他心烦意乱,今见来信,心情总算稍稍平复。回到书房,便迫不及待的将信拆开,但才扫了两眼,便僵住了。又反复核查了字迹,是他儿子下藏头露尾究竟是谁,便见那人缓缓摘下了斗笠,泰然朝自己望来。 高越定睛一看,心中一惊,手中茶盏哐的跌落书桌,浸湿了书简。 那人一笑,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高越桌旁,随手拿起被茶汤浸湿的书简。 他看了两眼,却是眉头一挑,笑呵呵说道:“好一个王莽列传,如此说来,我为贵国除一巨贼,阁下应该好生谢我才是。” 高越盯着那对妖异的金白瞳眸,背脊突然袭上一阵阴冷,不禁打了个寒颤!但心底却莫名其妙的燃起一团热火,便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心底最深处为何如此兴奋!? 高越一腹之言,话到嘴边,只是变成了悠悠一叹:“一邦统帅,孤入虎穴,好气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2章 关山之固,不堪人心之险(3) “此番前来,只为两事。”那人风轻云淡说道,正是不顾众将反对,轻骑简从直入敌国京都的司马白。 高越盯着司马白,心中瞬间掠过无数念头,若是将司马白押予王上,定然是大功一件,但最终还是压下了种种心思,一脸警惕的问道:“哪两件事?” 司马白放下书简,回道:“第一件,是骂你。” 高越一怔,只当自己没听清楚:“何事?骂我?” 司马白一根一根竖起手指:“骂一个为父不慈、为臣无能、志比天高、胆比纸薄、忍气吞声、窝囊度日的王公贵胄!” 仲室绍拙脸上唰的煞白一片,目瞪口呆的看着司马白,这个高越笼络尚且不及,你怎敢如此羞辱他?!他可不是个有器量的人啊! 高越脸色同样难看,布满阴霾,闷哼一声:“我倒要听听,怎么一个为父不慈、为臣无能、志比天高、胆比纸薄、忍气吞声、窝囊度日!” 司马白好整以暇,慢慢数落道:“独子深陷仇敌之手,不提赎救,反装悠然,你子生死操于我手,你之怠慢,可谓慈爱?” “外戚专权,外有周仇执掌重兵,内有撒许朝堂遮天,涓奴猖獗,灌奴落魄,绝奴作伥,贼之党羽遍布国朝,王位废立只在旦夕,你贵为先王之侄、王族重臣,竟是束手无策,成日以盘剥升斗小民为己任,以诛灭鸡鸣狗盗之辈为功勋,可是无能?” 高越强摁怒气:“继续,继续说下去!” “且不提后宫干政,便说你那几个后辈子侄,高当、高莫之流,听闻三天两日便要光顾巡检司衙门,耀武扬威,酒后撒泼,连你的车驾都敢去堵,可有将你这伯父放在眼中?”看来不挑起高越的火气,司马白是不会罢休的。 被人揭了丑事,高越噌的站了起来,一脸寒霜指着司马白:“你听何人所言!” “自然是你那宝贝儿子,这丸都城里的绯闻趣事,我与他打听了不少,他倒真是个博闻强识的,你且别急,我还没说完呢,那撒许贪你军功阻你入朝,周仇强占你母族基业,你属意的歌舞班子被他强行买下,转手便送入军营做了营妓!嘿,你倒是好脾气,不吭不响,屁也不放一个!” 高越大怒道:“狂徒!怎敢辱我之甚!” 司马白毫不顾忌高越怒火,走近书架,翻弄着高越藏书,一边继续说道:“你这藏书不少,我进门便观你案上书简,皆是名臣传记之类,管仲,乐毅,哦,还有霍光列传,哎呀,这是《伊训》和《孟子·万章》么?诸葛武侯尚且只敢自比管仲乐毅,而你竟然包藏伊霍之志!难得你自清高雅,大捷传来,阖城欢腾,唯独你滴酒不沾闭门读书!莫非伊尹霍光成天躲在狗窝里便能囚了太甲、废了昌邑?!这不是志比天高、胆比纸薄、忍气吞声、窝囊度日,又是什么!” 司马白句句扎心,所言却都是实情,高越再也听不下去,一拍桌子便要翻脸,但他到底也是人精,虽不知司马白为何大放厥词,却也觉出蹊跷,狠狠盯着司马白说道:“你囚了我儿,便为来此羞辱老夫的么?” 司马白叹道:“你生来富贵看似光鲜,却着实过的不易,我瞧着也是心酸,真心祝你有朝一日能够一飞冲天,掌了国权,除了怨气!” “欺人太甚!”高越咬牙切齿,他本琢磨着司马白会提哪些要求和条件,已做好了被逼迫和威胁的准备,哪里料到这妖眼贼人开口竟是一通烂骂! 而仲室绍拙的吃惊丝毫不亚于高越,只道此趟真是来送死的了! 司马白却还不罢休,继续揭着高越伤疤:“这一番祝愿,怕也只是痴人说梦,我虽阵斩周仇,但这高句丽朝堂上,还是难有你说话的位置!且不说现在,日后你那几个侄子,无论谁登上王位,估计都不会正眼看你,你纵然是王族元老,怕也只能空怀伊霍之志,而窝囊终老了!” “你...你...某非剁了你这舌头不可!”高越恼羞成怒,再也容不得司马白多说一个字,怒火中烧之下,连儿子性命都不顾了! “汉人之书读的倒不少,却没学到汉人雅量么?”司马白却是一笑,继续说道,“既然都让我骂完了,何妨再听听第二件事。” 高越脸色铁青,心道要不是儿子在你手中,岂容的你如此放肆!但他素来能忍,软肋又被人拿捏,只好闷哼道:“老夫今日奉陪到底,堂堂大晋皇叔,莫非只会市井无赖般的撒泼么?” “不料都督竟对我如此误解,我这一片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司马白一边认真说道,一边朝仲室绍拙递了个眼色,“这第二件事,便是送礼。” 高越一愣神,便见仲室绍拙犹犹豫豫的掏出一张礼帖,呈了上来。 “殿下?”仲室绍拙回望司马白,脸上神色竟同高越一样茫然,似是在问真要把这东西给他么? 高越心中微奇,打量了一眼桌案上的礼帖,烫金的封皮极是华贵,上好麻宣纸折的厚厚一叠压在封皮之内,礼单这么厚实,这礼不轻啊!他心中不禁疑惑,司马家小儿搞的什么名堂,先是一通谩骂,却又呈上厚礼,既是送礼,必然有事相求了,但折辱老夫又有何用意? 他一边揣测着,一边打开了礼帖,礼单一折一折的长长拉开,竟是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无有! 高越老脸瞬间涨的通红,啪的将礼单一掌摁在桌面上,一字一顿问道:“好一份厚礼!是老夫眼花,还是你们拿错了?” 司马白笑道:“都督老当益壮,哪里会眼花,我甘冒奇险来此送礼,自然也不会拿错礼单,你没有看错,这礼单上的确一个字也没有。” “那便是存心戏弄老夫了?”高越已是杀气腾腾。 司马白缓缓说道:“上至王亲,下至臣工,各族头领,阖朝文武勋贵,但凡在京人等,你只要把名字写在这礼帖上,我为你奉上他们的头颅身家!” 高越被惊的目瞪口呆,磕巴道:“啊!你这是何意!?” 仲室绍拙至此已恍然大悟,连忙赔笑道:“都督,这礼可着实不轻呢!” 高越何其聪明老辣,他岂能不知何意?这群人战场上打不过,眼瞅亡家灭种,竟把心思放在了行刺暗杀上!嘿,这种匹夫寻仇的道道老夫见的多了,倒也完全能够理解!自家执掌巡检司,管的便是治安缉捕,对方若想在京城搞行刺暗杀这些把戏,若无自己帮衬,怕是城门都难混进来!他一时间竟心痒难耐,若能借司马白之手除去一些碍眼的人,只要筹谋仔细,岂不美哉! 思虑及此,他一手端起茶盏,另一只手已情不自禁的抚上了那烫金的礼帖,心中大赞司马白好一个亡命之徒! 咳,咳...司马白轻声一咳,似笑非笑的望着高越。 “放肆!”高越猛的回过神来,压着嗓子低声骂道,“老夫岂能做这勾连敌寇之事!我只当你没说过这些孟浪狂言,你要财要物有何需求,老夫都允你,快快放我演儿回来,你放心,我堂堂巡治缉检司都督,要保你一干人等在丸都平安出入,还是没问题的!” 仲室绍拙差点一声冷哼笑出来,他哪里还听不出高越言外之意,既要瞥清自己干系,又明讲可保一干人等平安出入,哪怕要财要物竟无有不允!不禁暗骂一声老贼,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老贼这种只为一己私欲便置国恩大义于不顾的狭隘阴险,同儿子真是如出一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居然如此迫不及待,竟连讨价还价的功夫都省了! 虽然在心里骂个不停,但仲室绍拙嘴上却是连声说道:“自该如此,自该如此,只是公子若要回府,咱们需得安排一些人手护送,不瞒都督,京畿左近似乎有些戒严,这城防关卡......” “我自会安排。”高越慢吞吞的回道,他一手摩挲着礼帖,一手端着茶盏悠哉哉的抿了口茶,似乎想到什么事情,连忙补充道,“你们大可以多派一些人手进城,千里迢迢怪不容易的,城外苦寒,城里毕竟舒适一些嘛!” “丸都城内倒还有一些景致,让演儿带你们熟悉熟悉。” “你们若是人多,不妨分开进城。” “分开多有不便,最好一起进城。”司马白忽然打断了高越的絮叨。 高越看了眼司马白,心中一阵不满,亏这小儿阵斩了周仇老贼,却如此不懂事!虽然安排关防不在话下,但一帮刺客一起进城,实在太过招摇,这群刺客里该是少不了鲜卑慕容的人,白虏相貌易认,那是何等风险! 他心中有气,但还是暂压火气,打算好言相劝:“一起进城,倒也可以,只是,你们有多少人啊?” “五千铁骑。”司马白望着高越,平淡淡回道。 “确实有点多。”高越不假思索说道,待要推诿,却觉哪里不对劲,茶盏送到嘴边停了下来,脑子忽然一片空白,手上一软,啪的一声,茶盏又一次打翻在桌案上,刚巧打湿了礼帖。 高越下意识便猛的将礼帖抽开,茫然看向司马白,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五千铁骑! 司马白瞥了眼高越那只死死摁着礼帖的老手,冷冷说道:“一帖不够写,我这还有!” “你,你...”高越颤指司马白,只感觉那一金一白的妖瞳竟如此骇人! “来人!” 司马白忽然操着生硬的高句丽话,朝门外大喊了一声。 “老爷!”守在门外的老管家立时推门而入。 “笔墨伺候,你家老爷要写帖子。”司马白头也不回的用汉话说道,也不在意老管家能不能听懂汉话。 高越忽然意识到这个晋国郡王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连声大骂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老爷?”老管家看了看高越,又看看司马白和仲室绍拙,仍不确定是否要出去。 “还不快滚出去!”高越大步走上前去,连踹带踢的把管家朝门外撵,一边朝门外大喊,“门外的,都滚远了!没我吩咐谁也不许靠近!” “是,是!”老管家慌忙点头后退,却是“啊”的一声跌倒在地,指着高越背后,一脸惶恐,话都说不顺,磕磕巴巴道,“妖人!妖人!” 高越心里一沉,顺着管家手指方向,回头一看,司马白正笑吟吟的望来,而管家所指,正是司马白那一金一白的眼睛。 “老爷,快走,妖人,妖人!” “连叔,没事,这人只是长相怪异而已,”高越轻轻叹了口气,“书案乱了,你去收拾一下好么?” 老管家这才稳住神,半信半疑的爬起身来,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走到书案前,见茶盏倒在案上,连忙卷起袖子擦拭。或是高越忽然的温言善语让老管家感怀激动,他一边收拾一边说道:“老爷可不能气坏了身子,老主人临走时可是拉着老奴的手,让老奴好生伺候老爷,老奴没用,伺候不好老爷,这......” 老管家话到一半,忽觉心口剧痛,低头一看,胸前竟莫名其妙穿出半截利剑,鲜红的血顺着剑刃一滴滴落下来,正巧滴在那烫金封皮的礼帖上。 老管家转回头,见那持剑之人正是自家主子,高越猛的抽出长剑,怕老管家呼喊,接着又是一剑一剑刺了下去。 老管家应声栽倒,他似乎看见老爷嘴角挂着一丝狞笑,那是一种心底狂喜,却硬生生按捺住的狰狞,他从前只在老爷身上见过一次,那时老主人刚咽气!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仲室绍拙喜出望外,高越杀人,灭口而已,但如此忠诚老奴,也得灭口才可? 原因已经呼之欲出!欲行大事! 此趟丸都一行,仅凭一个高成演,能否逼迫高越卖国背族,仲室绍拙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只能随着司马白梗头硬上。 但司马白一骂是为激,二礼是为诱,三露行踪迫高越表露心迹,三招底定大事,之后商讨细节,便无需遮遮掩掩了! 丸都戍防外松内紧,巡检司五千衙役伙同地方乡勇巡检绥靖京畿,便是第一道防线。而为防人心恐慌,丸都城门仍由税丁开闭,这城门钥匙怕不就在高越府中?! 拿下高越,京畿百里沿途哨防便等同虚设,丸都的大门更已四敞大开! 丸都山城再是易守难攻,又能怎样?高句丽再是陈兵以待,又能奈何? 关山之固,果然不堪人心之险啊! 司马白这三言两语引君入瓮,掘开欲望闸门的手段,仲室绍拙只能长叹一声,人心好险! “得罪了。”司马白望着高越,简单道了个歉。 而高越叹了口气,再也没有任何虚辞:“殿下礼厚,不胜惶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3章 不让 大火之后,平辽镇大寨已是一片废墟,不堪再用。而待城南响水河泛涨的河水也退回河道后,平郭城再也没有任何遮护,已被高句丽大军完全合围。 这座自汉朝便建成于此的辽东心腹重镇,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惨烈攻防! 四面城墙同时遭受攻袭,除了东门还算稳妥,北门失守一次,西门也被攻破一次,被河水冲击浸泡而松垮的南城门竟已被攻破两次。 月余以来,在一次次的反复拉锯中,平郭城却依然屹立不倒! 但此时此刻,无论是统帅裴山,还是城墙上最普通的一个兵士,所有人的心都在悬吊着,因为城破或许就在下一刻。 最近两天,贼军的攻势更加疯狂,贼王銮舆甘冒箭矢,数次亲临城下督战。而都督级的将军已频频身先士卒攀爬城墙,这是玉石俱焚的架势,城墙上的人命,早已不是人命,连草芥都不如。 东城墙刚刚打退了贼军的一波攻势,守在此处的主力乃是整编后的平辽镇,月前的三万大军,此刻剩了不足三千人。 都尉熊不让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污血,嘴里唾出半只残耳,这半只耳朵的主人已倒毙在他的脚下,看其甲胄,该是贼军都督一级的人物。而城下的贼军,正在落日余晖的照映下,如潮水般退回了营寨。 熊不让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打退高句丽贼的攻势了,也记不清自己斩获了多少颗首级,他只知自家甲子营驻防的东城,至今未丢过一寸城土! 贼军虽然退去,兵将们除了长舒一口气外,却没有一丝欢愉,他们实在是筋疲力尽,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此刻四处兵员皆紧,城中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所有男丁都已被征调了,既无人轮换休息,也无法再补充兵力,三千人只能这样继续耗在城上,随时等待贼军下一次攻城。 将士们早已经杀的麻木了,便连都尉熊不让也不由的琢磨,或许等到把这三千人拼光拼尽,也就不用再打仗了。 好在城中民妇一如既往的及时送上酒肉汤食,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们一番夸赞鼓舞,城墙上方才稍稍热闹起来。 一个鲜卑小娘将汤饼双手奉到了熊不让手中,脸色红红晕晕,恭恭敬敬的钦赞道:“将军今日斩首之数,怕不是又过百了?” 熊不让接过吃食,狼吞虎咽的猛嚼一通,才想起回话:“没有的事。” “那七八十总是有的!”得了熊不让回话,小娘脸上更加红晕,嘴上却是不依不饶,非得证实自己猜测不虚。 “三四十是有的。”熊不让心不在焉的应付着,伸手又抓起两个饼子,一同朝嘴里塞去,他实在太饿了。 小娘一阵雀跃,唧唧喳喳说道:“近月来,将军斩首之数已经破千了呢!方才她们在城下都吓坏了,以为贼军要破城了,嘿,好在又被将军杀退了!但是俺却不怕,俺刀子都准备好了,你瞧,俺早磨利了,高句丽贼若敢欺辱俺们,俺杀一个赚一个!” 熊不让低头朝那刀子望去,果然磨的极为锋利,心头不禁一颤,那句话又在他脑中闪过——“小熊,石邃若敢碰我,我便用这把刀了结自己!” “将军,将军!”小娘见熊不让愣神,有些心慌,心道他是不是嫌俺太粗鲁了? “把刀子收好,”熊不让盯着小娘红晕的脸颊,认真说道,“除非俺死了,你便用不着这刀子!” “啊!”小娘闻言脸颊更红,抬头仰望这个坐着竟也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男人,心慌意乱的说道,“知道,俺知道,俺家父兄平日里都说自己弓马精熟,但俺却瞧着差将军太远!不只俺这么说,俺周遭邻里,都说将军是天神下凡的猛将!” 小姑娘虽然激动,说的却也是实情。短短月余,这个从一介队正变成一营都尉的熊不让,已经成了平郭城人人叹服的铁血猛将! 熊不让二十天前的名字还叫做熊让,祖籍襄平,乃是封家佃户出身。身高近丈、力能扛鼎,又学着古之典韦使一对八十斤大铁戟,罕有人敌,堪称平辽镇第一力士! 他虽然貌如熊罴,性情却一如通常的农家子弟,着实憨厚温顺,为封家四老爷所喜,赐名为让。四老爷把他招入平辽镇并恩典提拔成了队正,出入皆以其为护卫,待之甚厚,是以他对封家素来忠心不二任劳任怨! 但正是这个对封家忠心耿耿的敦厚汉子,二十日前于统镇府内忽然倒戈,本来要砍向裴山的两把巨戟,却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割掉了二十多个平辽镇将尉的脑袋,其中封家嫡系子弟便有八个! 一举震慑住了那场因心怀不忿、不堪苦战而阴谋再叛的哗乱! 而裴山借此良机,于阵前清洗异己军将,终于彻底将平辽镇掌控在了手中。 事后熊让自己改了名为熊不让,被裴山委了平辽镇副将,兼领精锐甲子营都尉,一举成为平郭城的核心将尉。 这番变故让所有认识他的人跌破下巴,但也有人私下嘀咕,便冲那神志错乱的封家四老爷和消香玉损的四小姐,他之作为,却也在情理之中! 之后熊不让每战俱为大军先锋,杀敌无数,骇敌胆寒,领平辽镇驻防东城,至今未丢一寸城土!凭赫赫军功,奠定自己平郭第一猛将的位置。 那个小娘继续说道:“俺们鲜卑人最敬重英雄,俺娘说了,越是兵荒马乱的世道,越是能出英雄,若不是有将军这样的英雄护卫平郭,平郭早让高句丽贼夺了,俺们肯定是没有活路了!” 熊不让瓮声瓮气说道:“俺哪里算英雄,裴帅统领平郭上下,以区区孤城抗敌一月有余,这般人物才能算是英雄!你且放心,裴帅说了,只要等到殿下做成大事,贼兵必退无疑!” 小娘应和着连连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似的说道:“俺家大哥哥和三哥哥是安辽镇兵,月前还追随昌黎郡王阵斩了贼兵统帅,得了好大一笔赏银!但是之后便没了音讯,只知道是同殿下出征了,俺娘在家里既担心又埋怨,没成想,原来是去做大事了!” “哦,哦!”熊不让似懂非懂的点头应和,其实他也不明白何为大事,更不明白十万贼兵将平郭围的铁桶一般,又怎会必退无疑。他只知道那个将他当头棒喝骂醒的统帅裴山,对此坚信不疑! 至于他自己,也是知道昌黎郡王的,听说便是这个司马白,亲手砍花了那个羯狗太子的半边狗脸!而昌黎郡王天降神威,阵斩贼帅高奴子,更是他于乱军之中亲眼所见!封家大老贼的一番精心盘算,就是在殿下手中,砸了个精精光光! 熊不让知道自己徒有一身蛮力,和那个连大老爷都卑躬屈膝的羯酋相比,怕是连蝼蚁都不如,若想为老爷和小姐报仇,简直是痴心妄想!但若是追随那个人,那个连羯酋都心心念念恨之入骨的昌黎郡王,说不定便有希望呢! 再不济,多杀两个羯狗也是好的!就像裴帅那晚策反自己时所说的话:守我家土,护我骨肉,为王前驱,唯死而已! “岁姑,走了,岁姑!” 有人招呼那个小娘离去,小娘左右张望了两眼,迅速的从食篮里掏出一个酒瓶,匆匆塞到了熊不让手里,嗫喏道:“这是俺自己酿的酒,将军且尝一尝,万求不要嫌弃,天佑将军杀退贼兵,保俺们不让贼狗欺凌!” 熊不让望着转身离去的小娘,怔怔的攥着酒瓶,十尺巨汉竟是眼圈一热,他忽然明白裴帅缘何如此信赖昌黎郡王,是了,豺狼肆虐,虎豹横行,乱世人命贱如蓬蒿,若想活命何所依持? 若有人能带头将豺狼虎豹打走,便是将命给他,又有何妨? “呜...呜...” 城下敌营中忽然擂鼓震天,号角连营,高句丽贼又要夜战了! 熊不让仰头灌下了整瓶的酒,因杀戮而麻木的心里竟是豁然开朗——有俺在此,便不让贼狗越城墙一步! 一步也不让! 城下高句丽大阵缓缓向城墙靠近,而城墙上也随之忙碌应战,高句丽贼的袭扰和车轮战术着实让守军疲于奔命。但也只能继续撑下去,而但凡有投降心思的人,都早已被枭首示众! “弓弩准备!” “罗子,还在磨蹭!刚才和大姑娘调骂的劲头哪去了!人家小娘就在城下看着!” “那个谁,你就不能再多搬块擂石么?” “盛七,跟你说了多少回,先把箭捋好,待会说射便射,岂不方便!” 一个胖子一边在城头巡检,一边督促兵士们做好迎敌的准备,这人大腹便便其貌不扬,却极为谨慎仔细,便连兵士们没把滚油烧沸,也不厌其烦的督促再添一把柴火。 他虽然絮叨,但说话和善,偶有人嫌他啰嗦顶上两句,他也不恼,只是大拇指朝自己一竖,总会炫耀上一句“你家于爷能凭三百夫役力守纵横庄五天五夜,凭的就是这股子小心翼翼!” “你道之前城里的火是谁放的?你家于爷!又是谁顶着大火堵上这东城门的?嘿,还是你于爷!咱凭的就是小心翼翼的仔细功夫!” “于爷,听说幽平第一大美人也是你老人家救回来的?” “是啊,还有假?”那人一阵得意,正是于肚儿。 众人知道于肚儿好说话,有人便打趣道:“那她岂不得以身相许?” “放你娘的狗屁!”于肚儿这一惊可不小,这话如果被铮锣听见,非撕了自己不可,谁不知她意中人乃是殿下! 想到司马白,于肚儿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也不知能否有命再见殿下。 熊不让跟在于肚儿后面,只笑不吭声,他素来不善言辞,更不懂指挥兵士,是以裴山给他安排了于肚儿这个副尉帮衬。他也乐得如此,一门心思只在冲锋杀敌上。 这二人一个勇冠三军,一个心细如发,搭档的倒是相得益彰,将东城守的铜墙铁壁一般。 “老熊,我觉得有些奇怪。”巡城墙一圈的于肚儿望着城下正准备攻城的贼兵,悄声对熊不让说道。 熊不让附和说道:“恩,高句丽贼好像忽然没胆了一般,这半天功夫了,有点干打雷不下雨的味道。” 于肚儿瞪大眼睛朝城下看了一阵,嘀咕说道:“城下灯火通明,后阵反而看不清了,贼兵搞的什么鬼!” 熊不让掂了掂手中巨戟,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于肚儿摇了摇头,冲身旁那个骄悍校尉吩咐道:“盛七,你去趟南门,把这里贼军古怪禀报裴帅,再问问裴帅有何指示。” 盛七挠了挠头,问道:“啥古怪?咋跟裴帅说?” 于肚儿看了看鼓声震天,灯火通明的城下,沉思片刻,回道:“就说东门贼阵似有虚张声势之嫌,让裴帅那里多加提防!还有,东门五百决死队,随时候裴帅调遣!去吧!” 熊不让说道:“老于你意思咱们当面贼军是故布疑阵,他们真正打的是南城的主意?” 于肚儿回道:“以往高句丽贼仗着兵力优势,同时在四面攻城,但仗打到这个份上,也该换换策略了。” 熊不让接着说道:“南门受损最重,也是最易突破的,虽有裴帅亲镇,但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待会一有变故,我立即带决死队驰援!” 于肚儿点了点头,摸着下巴说道:“恩,正当如此,我估摸着,是成是败,可能就看今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4章 最后一夜 鼓声如雷,高句丽的攻城开始了! 南城墙壁上架满了云梯,密密麻麻攀附着口衔利刃的高句丽士卒,一队接一队,无穷尽般朝城头爬去。而城门处巨大的冲车一遍遍撞击着破损严重的城门,似乎每一次撞击都要将城门轰碎! “决战就在今晚了!”裴山站立城头,望着蚁附攻城的高句丽兵卒说道。 守城月余,他两鬓竟已生出白发,可谓殚精竭虑熬尽心神。能将平郭城守到如今,已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而他裴帅之名,也算一战功成,敌我两军无有不服,便连髙钊也曾亲口叹服,守城统帅实在棘手! 但在今夜,裴山心里已经没有守下去的底气了,阖城上下,连老带幼,算伤算残,可用战卒不过八千,还得分守四座城门,早已是捉襟见肘了。 刚刚东门来报,敌阵有疑兵之嫌,他连忙调度其他各门情况,结果与东门一般无二,结合南门的攻势,他立即感觉出今夜恐怕再难撑下去! 裴山望向城下敌军大寨,阵前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后阵却完全隐匿在了黑暗中,像是藏着正待噬人的恶兽。 面对残破羸弱,已将血流干的平郭城,高句丽贼已经没有耍手段的必要了,他们需要的只是最后的雷霆一击。 “裴帅,贼军这波攻势凶悍异常,当面之敌绝不在少数,不过其余三面城墙的压力也必然减小了!”慕容彻站在裴山身后提醒道。 他戎马半生,也算慕容鲜卑出名的猛将,但这一声裴帅,他是喊的心服口服!平郭城若无裴帅,怕是连十日都守不到! 这个年轻统帅收服人心,定策攻防,守中有攻,攻中稳守,激起士气,众志成城。 尤其破城之际,竟三番两次于死中求生,将已攻进城的贼兵生生赶出了城去! 他这个鲜卑老将屡屡纳闷,年纪轻轻哪来的这般本事和信念,莫非当真有人是天生将才? “南门最易攻破,贼军早该汇集主力强攻这里了,”裴山紧皱眉头,顿了顿,仿佛下了偌大决心,下令道,“传我军令,东西北三城所有人马半个时辰内在南门下集结!” 慕容彻一惊,连忙劝道:“贼军布阵虚虚实实,此刻兵力看似集中在南门,但谁知是不是调虎离山之计?其余三城兵马一撤,贼军若避实就虚,岂不是将城池白白拱手送贼?” 裴山苦笑反问:“如今还有万全之策么?” 慕容彻哑口无言,若不集中兵力,眼下南门就是立马不保! 慕容彻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无能为力了,但任谁也不能再苛求于这个年轻统帅,他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裴山见慕容彻垂头丧气,竟是呵呵一笑:“我若没猜错,髙钊王舆,此刻就在对面,早想当面会一会他了!” “啊!”慕容彻一怔,惊呼道,“你集结兵力不是应付守城,而是,而是要逆敌兵锋直捣髙钊王舆!” 裴山哈哈笑道:“如何?” 慕容彻吼道:“与送死何异?!” 裴山又笑:“权当吓一吓高钊,也算为辽东百姓出口恶气。” 慕容彻已然明白裴山打起了玉碎的念头,却也只能叹息摇头。 高句丽布下的疑阵并非有多高明,但两军厮杀至今,这区区把戏,已是压垮平郭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时此刻,再无玉碎觉悟,难道要苟活投降么?! 裴山仅也只笑了两声而已,神情随即黯然,心道最终还是没能守到殿下凯旋。 但高钊攻平郭尚且如此艰难,殿下袭取一国都城,又与登天何异?! 殿下和那五千骑军,或许已经撞碎在丸都城下了吧! 罢了,便是死,黄泉下也好一同作伴! “传令全军,今夜有死无生!” 月余以来,靠司马白余威震慑、靠身世号召、靠洞察先机、靠威逼利诱、靠智谋手腕、乃至于凭借运气垂怜,裴山将阖城上下,暂时绑在了他守城意志的战马上。 在敌我力量悬殊,外无救兵,大势阴晦的局面下,全城军民不管汉胡,无论老幼都在麻木的杀戮守城,这已是裴山为帅统兵的极致!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裴山那样必死的决心,而裴山也高估了城内军民抗敌的意志,更对人心有着致命的错判! 所谓山崩气泄就在一瞬间,整个平郭失控,便是由他那句今夜有死无生开始的! 东城是最先乱的,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这些祖籍辽北的兵卒,在接到裴山军令的那一刻,又哗变了。 有人扔了兵器瘫在地上等死,有人脸皮一变,摇身凶徒,窜逃城内祸害起百姓,更有人妄图直接开门献城! 熊不让盛怒之下砍了好一堆脑袋也无济于事,反而激的军队逆反情绪愈加高亢! 于肚儿还算理智,生拉硬拽,劝的熊不让放弃镇压,仅带着数百残兵,直奔裴山帅帐而去。 以往令行禁止的裴帅军令,在西城和北城彻底成为废纸,这些家在城中的平郭子弟,哪里肯白白让出城墙,带军都尉率先违令,大骂裴山糊涂! 本来不肯让出城墙也算好的,但当平辽镇叛军蹿入城内四处作乱时,这些人哪里还能在城上待上片刻,军心立时崩溃!士卒们要么去寻杀乱兵,要么回家去看护家人,甚或盘算着如何越城逃命! 仅有数百人,下了追随裴帅杀贼的必死决心,一路朝南城而去! 而此刻的高句丽尚未破城,平郭城中已然大乱,军心崩溃、人心涣散、四下火起! 裴山听闻城中乱起,一时间呆若木鸡,束手无策! 他原本是刻意的在模仿司马白,从威南城到平郭城下,司马白总是以死励志,激励士气,每每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山如何也没料到自己慷慨激昂的军令竟会引出这番结果,没鼓舞士气倒也罢了,怎会闹到崩盘的地步? 上下一心尚且难以抗敌,这下弄巧成拙,自家乱了自家阵角,月余心血毁于一旦,平郭城怕是一刻也守不住了! “裴帅!”于肚儿见裴山魂不守舍,上前说道,“咱们这千余弟兄,都愿追随裴帅舍身取义!” “俺只要杀贼!”熊不让吼道,他心里愤恨难言,自己空有熊罴之力,一护不住老爷小姐,二护不住城中百姓,便是想多杀几个贼兵,竟也只能图个玉石俱碎! 他性情憨直,自愧无能,只想杀出城去,便是死,也得让高句丽贼见一见汉家男儿的血勇! “裴帅!下令吧!”慕容彻倒是坦然,城破在即,或许天亡慕容鲜卑,但自己已经尽力,便如裴山所言,吓一吓高钊,也是痛快! “咚...咚...咚!” 一阵鼓声突然在城头响起,这是冲阵的战鼓,众人寻声一望,便见可足浑铮锣已立于鼓台,竭力抡舞鼓槌! “莫非要让妻女替尔等杀贼!” “父兄若败,我等必死!” 当日威南城中的喝问在平郭城中响起,众人无不心神激荡! 那日殿下带着大家反败为胜,可惜,他今日却不在此处,今夜也不知还能否再现威南城之胜! “裴帅!” “我等皆愿追随裴帅杀贼!” 裴山看着眼前千余将士,心中深深一叹,他知道仅凭这千余人,根本不可能撼动高钊王舆哪怕分毫! 他裴山毕竟不是那个力挽狂澜于天倾的人,这支队伍出城的那一刻,便是战死沙场,不会有第二个可能! 殿下,你若是在这里,该有多好啊! 裴山长长吁出一口气,死便死罢! “开城门...” “杀贼!” 千余士卒,伤残老幼,骑步混杂,但杀声震天,随着城门“咔嚓咔嚓”一点点的打开,这一刻,所有人只有一个心愿,死便死吧! 但是,城门打开了,冲锋的鼓声却戛然而止。城头上的铮锣竟停下了抡动鼓槌的手臂,中邪般的呆望城下,搓着耳朵听那远处传来的叮叮声,生怕是自己神志混乱而听错了! 此刻不止是铮锣,攻城的高句丽大军,平郭阖城百姓将士,不论汉胡,都停了下来,都在仔细分辨那刺耳却能洞穿夜空的声音——“叮叮...叮叮叮...叮叮”! 那是鸣金之声,由高句丽后阵传来的鸣金之声! 正待出城血战的千余将士,在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已能看清对面贼兵们的丑脸。 那一张张丑脸由狰狞兴奋渐渐变成疑惑恨愤,继而,即将破城而入的高句丽大军,如退潮一般,向后方缓缓退了回去。 自古以来,击鼓冲锋,而鸣金,收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5章 五胜 高武攥着命他立即收兵的王令,怒不可遏的冲向髙钊王帐,人还没进帐去,便沙哑着嗓子大吼:“王兄!破城在即,为何鸣金!” 可王座上空空如也,并未有髙钊身影,高武扫视一圈,一腔怒火再也压不住,冲着一干文武大臣破口大骂:“是不是你们让王兄收兵的?!将士们在刀林箭雨中拼命,为给我大高句丽开疆拓土,原也不指望你们这些人能帮衬什么,哪怕一个个偷藏钱粮,私掠奴隶,某也都装看不见,谁成想,现在竟放肆到这种地步!你们究竟是哪个向王兄进的谗言,来,站出来,一个个的误君误国,我非生剐了他不可!” 话音还没落,便有几个都督接连闯进帐来,同样是怒气冲天,既有顺兴君挑头,都在那骂了起来。 “非得现在收兵,是怕俺们抢了功劳么!?” “突然收兵,底下儿郎们一肚子憋屈啊!某是摁不住了!” 一人攥着同高武手里一样的军令,骂了一阵竟哽咽道:“俺麾下整整两万弟兄,打了一个月,只剩了不到一千伤残,不到一千啊!这眼瞅便要破城了,可大王一纸王令递到了手里,俺怎敢不收兵呐!” 那人哭的凄凉,帐中文武们竟有不少都随他红了眼眶,高武横下心思,发了狠劲,王兄要不给个交代,老子不干了,回丸都去!这辈子都不干了! 他一把揪过一个內侍,喝问道:“大王何在?去哪了?!” 那內侍磕磕绊绊回道:“大王在内帐里。” 高武接着问道:“还有谁在?” “还有辅相!” “谁?”高武一怔,“撒许?” “正是!” 高武松开内侍,纳闷道:“撒许不在丸都处理朝政,来此处做什么?只他一个人么,还有谁?” 那内侍喘了口粗气,回道:“辅相带着一个汉人来觐见大王,现一同在内帐。” “汉人?” 高武心头掠过一丝阴影,未待他深思,便有侍卫前来传令:“大王召顺兴君内帐觐见!” “你等哭个熊!且侯着,本君这就去要来继续攻城的王令!大王若不给,我就一头撞死在平郭城下!” 高武大踏步而去,转入内帐,便见帐内烛火昏暗,摇摇曳曳,他只觉阴森诡异,不祥之感瞬间笼罩心头! 帐中确实仅有三人,高钊瘫倚在榻上,一脸颓然,竟如丧考妣,哪里还有半点君王的威严? 而榻下跪伏一人,身躯瑟瑟发抖,另一人却是昂首而立,面向高钊。 那跪在地上的人,高武看其背影,便知乃是当朝肱骨重臣,此刻本应是在镇守京都的辅相撒许! “撒许,你跑到辽东来做什么?” 撒许却跪在那里不吭声,听见高武问询,反而趴的更低! “想必是顺兴君吧,可是已经收兵,前来缴令?”竟是那站立之人转过身来,言笑晏晏的问道。 这是个汉人,模样倒也有几分英武,而令人惊诧的是他那一双眼眸,右眼瞳仁是金黄色,左瞳却如坚冰一般幽白。 “司马白!”高武一声惊呼,已经猜到了这人身份,“你怎会在此!?” 高武知道这个司马白一双手上浸透了高句丽将士的鲜血,此仇不共戴天!若非进帐前卸了佩刀,他早已经一刀砍上去将其剁成肉泥! 而这个人,的确是司马白不假。 只见他风尘仆仆一身污垢,发髻上的烂泥更是将头发糊成一团,而那眉宇间透出的疲惫,是怎么也遮盖不去的。 也难怪,换做是谁,七昼夜八百里跋山涉水下来,都会变成这个模样。 但司马白懒洋洋站立在那里,风轻云淡中却透出金戈铁马的杀伐气势,震的高武一颤,不禁暗叹,世上竟还有如此人物! “你且等会,某待会再剐了你!”他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甚至没功夫去想司马白为何会在这里,冲着高钊便央求道,“王兄,再给我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臣弟一定拿下平郭!” 而高钊却似没听见般,连看也不看他一下,两眼只是茫然的盯着地面。 高武顺着高钊眼神望去,这才注意到地面上摆着两排木盒,每排十只,一共二十只木盒。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脱口问道:“这是何物?” 司马白笑道:“顺兴君常年征战,怎会连这个都不认识,这是装首级的盒子啊!丸都城买的,好贵!” 高武看着司马白那张笑脸,心底怒火熊熊,继而一怔:“哪里买的?” “顺兴君不妨打开看看,肯定都很熟悉。”司马白浑不在意高武怒火,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猖狂什么!”高武已经想到了一个最坏最坏的可能,不由自主的按照司马白所说,向那二十个木盒走了过去。 他打开了第一排的第一个盒子,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失声喊道:“高禄!” 这个用石灰风腌的脑袋,正是留守戍卫丸都的顺镇都督高禄。 司马白以风雷之势袭破丸都,入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酩酊大醉的高禄堵在了小妾房内,在他睡梦中砍下了他脑袋。 “哲朝!” “椽那不颜!” “周员!” “乐兴” ...... 十只木盒,十个脑袋,全是留京的文武重臣! 高武从一开始的愤怒、迷惑,再到麻木,脸色已经僵了。 他走到第二排,打开了第二排的第一个盒子,僵硬的嘴角一阵抽搐,瞬间老泪纵横:“瑟儿!” ——他的长子,高瑟! “啊!承儿!” 第二个盒内,他的次子,高承。 司马白见高武已经不敢再去开第三个,好言安慰道:“别停下啊,你家那老三,我没杀,给你留着呢。” 高武仿佛被司马白掐住了神魂,听话的继续开了下去。 “七叔!” “阿当!” “阿莫!” ...... 这第二排竟全是王族嫡亲子弟的脑袋,单是高钊之子,便有三个! “啊...呜呜”一直跪在地上不出声,以额抵地始终不曾抬头的撒许,忽然放声大哭,“呜呜,臣无能!臣该死!臣无能!臣该死!大王,班师回国吧,不能再死人了啊,给我大高句丽多留一些香火吧!” 高武侧头看了看撒许,他已经麻木了,摸到最后一个盒子的手也僵在了半空,最后还是颤悠悠的打开了。 这最后一个盒子——高钊长子,高句丽王储,高让! “来时匆忙,只带了这些,希望足够了!”司马白真诚说道,“若是不够,我再让人送些来!” 高武抬头望向高钊,却见高钊怀里抱着两个物件,那是一枚玉玺和一支金钗。 这两样东西他实在太熟悉了,玉玺是他父王的陪葬王玺,竟被人掘墓取出。而那支金钗,他从小便见惯了,是他母亲周太后的凤钗! 他出征前拜别母后时,在母后寝宫里还见过这支钗,那时他妻子为婆婆亲手插在了发髻上! 已经不需要再问了,很明显,大高句丽国的京都,沦陷了! 高武转过身,死死盯着司马白,一字一顿问道:“你干的?” 司马白点了点头:“惭愧,稍嫌慢了点儿。” 高武身形一动,便要朝司马白扑过去,他要撕下司马白的皮!看看这张风轻云淡的人皮下面,究竟藏了什么恶鬼! “你别杀我,”司马白却是不慌不忙,“我区区一命,不值你拿贵国京都来陪葬。” “顺兴君!”撒许连哭带喊爬到高武脚下,抱住高武大腿,“杀不得啊,杀不得!丸都还在他手中,太后还在他手中!” “怎么可能!不是都传讯给你了么?他怎么可能把丸都攻下来!这怎么可能!”高武癫狂吼道,堂堂丸都山城,怎会就这样被人攻破!? 撒许只是大哭:“这个司马白会妖术啊!敌军从天而降,凭空出现在了城中,上万兵马一夜便控制了丸都,臣所有戍防手段,全没用上!” 高武一脚踢开撒许,痛骂道:“你怎么还有脸在此哭丧!你为何没死?我先宰了你再说!” “臣一介凡人,怎能防的住妖术啊!” “嘿,妖术,嘿嘿,国朝百年根基,毁在了妖术上!”高钊苦笑了两声,有气无力的站起身来,颤颤的走到高让首级旁,蹲了下去,怔怔的望着儿子首级,一国之君,已然流下泪来。 “你家储君真是一身风骨傲气,从始至终,都没求我饶过他性命,”司马白叹了口气,竟有一丝落寞的味道,“我很是欣赏他,还与他对饮了三碗酒,我俩约好来生一定投胎到太平盛世,到时我邀他来中原求学读书,他请我去北国猎熊寻参。” “他让我不要伤害丸都百姓,愿以他一人性命换城中百姓平安,我说你若能劝动你爹和你叔退兵回国,我连你的命都不要。他却摇头,说不善言辞,不知该怎么劝,我说无妨,只要你的脑袋到了他们面前,无声胜有声!” 高句丽最有权势的三个人就这样听他絮叨,竟没人打扰他的絮叨,不知是不敢,还是同他一样在向往太平盛世。 “我不是一个滥杀的人,只求能够和大高句丽罢休兵戈,你们只要撤兵回国,我也便撤离丸都。” “司马白,你竟说你不是滥杀的人,”竟是撒许忽然仰头大笑,“我高句丽从你手中放出的血,都能染红了鸭绿水!” “别说了。”高钊打断撒许,盯着司马白,静静道,“我即刻撤军,回国。” 司马白同样盯着高钊:“英明之至。” “王兄!”高武哪里肯让步,但在高钊凌厉的眼神下,再是不甘,滔天仇恨也只得咽回了肚子里。 司马白掸了掸身上尘土,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我也累了,具体事宜,让下面的人去办吧。” “做梦!”高武大怒,拦在了司马白身前,“不看到丸都的崽子们撤兵,你还想走!?” 司马白一笑,不予理睬,看着高钊说道:“别与我争执了,好么?我若随你回丸都去办交接,那辽东大好山河,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羯狗?” “让他走吧。”高钊疲惫至极的坐回了榻上,“撒许,送客。” “英明之至!”司马白由衷的又称赞了一次。 “司马白!”高武看着司马白悠然离去,咬牙切齿,猛的喷出一口血来。 高钊见状长长叹出一口气,说道:“阿武,京城失陷切记保密,绝不许透出一丝风声,至于撤军原因,罢了,让撒许去想吧。” 高钊比任何人都想将司马白碎尸万段剖心挖肺,但作为一国之君,他却得比任何人都更要忍住,更要以谋局大势的眼界去做出决断! 司马白说的很对,以他一人之命,怎值得拿京都来做任性的筹码? 实际上,高钊从看见太后金钗那刻起,便知道自己能做的选择只有一个,那便是速速班师回朝!一刻也不能耽搁!局势至此,别说司马白只是让他退兵,哪怕让他割地称臣,他也得答应! 平郭再是让人垂涎,也只不过是开疆扩土的野心罢了,丸都才是根本,树根若是被挖断了,枝叶再是繁茂,又有何用? 京师沦陷的消息一旦扩散,军心必乱,这倾国之力凑出的大军,恐怕立时四分五裂,必成羯赵的盘中菜! 那将万劫不复! 只是,高钊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好可惜啊! 他一声长长的哀叹:“天不佑我高句丽!竟遇司马白!” ------ 高句丽大军是真的退兵了,在平郭内乱迭起,即将不攻自破的时候,鸣金收兵了! 自裴山以降,平郭阖城上下,无不面面相觑,贼军竟然退兵了? 是诈?是计? 该不是梦吧! 当贼军全部缩回了营寨,黑夜中却有一条火龙从高句丽大营中急驰而出,朝着平郭奔腾而来,那是一支数千人的骑军。 城头上的可足浑铮锣早已丢掉了鼓槌,趴在城头用力朝下张望,恨不能跳下墙去看个清楚,她已然泣不成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而裴山,他只觉浑身气力在一瞬间被抽尽,真如卸下了千万斤的重担,一句话也没说,竟直挺挺的栽落马下,他实在太累了! 那支如龙骑军已然奔至城门,高句丽甲束,却擎着司马旗帜,当先一人,犀甲赤红,横刀狭长,仪神隽秀,一对瞳眸金白各异,正是司马白! 注:咸康四年七月,上以奇兵袭破丸都,继以快马星夜千里,亲执高句丽王族重臣首级二十,解于高钊王帐,迫钊定盟撤军,遂解平郭之围。——《晋书·帝纪十一·武烈》 允妃尝与武烈怄,一忿数日,辄诉左右:王之言术,利甚御衡,不堪苦。 武烈闻之哑然,笑与裴侯曰:昔年兵寡,孤屡以言术乞胜,但有十万兵,能用刀者,谁耐叨唠? 裴侯怅,对曰:今思及,背尤冷。——戏本·《武烈平胡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6章 有诸君之信,死亦值 阳光明媚,清风徐来,窗外麻雀叽喳一片,裴山猛的坐起身来,眼前还模糊一片,开口便喊道:“杀贼!” “嘿,若不与裴帅多发些赏银,真对不住他这月余来的辛苦!” “哈哈哈!”房内顿时一片哄笑。 裴山瞪大了眼睛朝房内扫视一圈,一众将尉将屋子挤的满满当当,都是挺拔站立。 仅有一人安坐榻边,裴山盯着这人,用力搓了搓脸,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殿下安好?” 那人正是司马白,他按住裴山示意好好休息,自己站起身来转了个圈,乐呵呵回道:“你看,毫发无损,倒是你,睡了三天三夜,我很是担心!” 裴山惊讶道:“竟睡了这么久!” “可不是,医官说你像是要醒,大家便都来看你了。” 裴山忽然想到一事,忙问道:“那高句丽贼...?” 司马白笑意盈盈:“退兵了!” “吁!”裴山闭目仰头,又是长吁一口气,猛的睁开眼睛,冲司马白问道,“成了?” 司马白哈哈一笑:“不成的话,高钊能退兵么?说来也是老天有眼,打下丸都真是一番风顺,五千骑军从山里出来,便直扑丸都大门,一路上连个挡道的都没有,到了城下,城门早已大敞,进城便破了王宫!” 司马白三言两语说的轻松平静,但屋内除了裴山,谁都知道,若非他甘冒奇险亲自策反了高越,这五千铁骑怕是早撞碎在了丸都城下! “千里袭破一国都城,便如自家后院闲庭细步,古往今来,殿下是头一份了!”裴山眼中满是喜悦和叹服,破人一国京都的功业,自武皇帝灭吴以来,司马氏便没再干过一次! 他心中感慨无限,两面三刀,驱虎吞狼,釜底抽薪,逼娼为良,这天马行空的十六字方略,竟真的被司马白做成了! 这简简单单几句话,说来极是轻巧,但其间凶险和艰难,都是司马白每每以命相搏,才趟过来的! 既挽狂澜于天倾,竟真的做成了! 如同梦中! 裴山旋即又担心道:“要谨防高句丽贼反复无常!” 司马白拍了拍他肩头,说道:“有慕舆将军带着五百兵马,占在王宫里,扣了高句丽太后一干王室,也便捏住了高钊软肋。大伙儿却是没敢久留,破城的第三天便率军回返了,嘿,总算是赶上了!” 裴山仍是忧虑:“慕舆将军五百兵马是否太少,岂能应对一国大军?” 司马白笑道:“别说五百,便是再加五万大军,也难应对高句丽一国之力。但仅要扣些王公贵胄,五百与五千也没甚差去。放心,慕舆将军好吃好喝好伺候的住在王宫里,会见机行事的。高钊不把后院收整好,怕是没心情也没胆量再动兵了。” “嘿,他倒是想,但卵蛋被咱们攥住了,还能有逞能的份!”站在后面的朔朗一阵大笑,他神气精悍,此番大破丸都,也算报了他杀父杀兄之仇,本就挺拔的身姿,变得更加英武魁拔,“只是太便宜了他们!” 裴山这才朝后望去,见阿苏德、阿六敦、乐格勤、裴金、杨彦、庞庆以及端木二学都在,深深颔首道:“诸君来回纵横两千里,辛苦了!” “辛苦的人是你!”阿苏德感慨道,“说句真话,我真不信你能守住平郭,若非殿下执意要回军,我只想将丸都犁上几遍方解心头之恨,真若那样耽搁时日,便也误了大事!” 司马白望着裴山,不禁唏嘘,裴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味敦厚的裴大了,如今的裴山思虑缜密,有胆有识,统兵带将能张能弛,能稳能激,战场上坚如磐石,如山难撼! 他拍着裴山肩膀说道:“你可知我最担心什么?不是拿不下丸都,而是守不住平郭! 情到真处,他翻然起身,冲着裴山深深一揖, “裴山,我之不动如山!” 众人受了感染,随着司马白同样一揖:“裴帅,不动如山!” “某岂敢当诸君一拜!岂敢当啊!”裴山想起月余来的殚精竭虑和辛酸苦楚,眼眶不禁一红,连忙别过头去。 裴金见状连忙岔开:“大公子你是不知,咱们一趟丸都打下来,别的不说,连高句丽老祖宗的坟都掘啦!”, 他一番炫耀,仍如从前一般嘻嘻哈哈的轻佻,但是裴山能明显感觉到,与其说轻佻,更应称为精灵,那是只有经历过大阵面之后才能有的洒脱!是啊,小金子真是经历了大阵面,破人一国京都的大阵面啊! 裴金被裴山瞧的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冲旁边的端木二学问道:“哎,二学子,他老祖宗叫啥来着?” 端木二学冷哼道:“我与你说了八遍!高句丽话你若是记不住,换成汉话,叫做朱蒙,不瞒裴帅,那坟便是我带人掘的!” 裴山微微皱眉,这个端木二学一身煞气较之前更重了,既然连死人都没放过,活人更不会少杀了!裴山不知的是,司马白送给高钊那二十个脑袋,全是二学子一人砍下的! 众人似乎早习惯了二学子的煞性,竟是浑不在意,朔朗在一旁打趣道:“哪成想高句丽贼如此穷酸,老祖宗的墓地里竟仅有一堆破龟壳,还当宝贝似的封在棺材里!” “只是害的二学子又掏了一座坟!” “我巴不得给他掘个遍!只恨时间紧!” 司马白也笑道:“激一激高钊便可,做的太狠,万一弄巧成拙,不是咱们本意!” “哦?这可是奇了,什么龟壳?”裴山也来了兴趣。 司马白回道:“就是乌龟壳而已,满刻了一些鬼画符,被阿苏德拿去了,说是先贤文字,打算送给贺赖跋的,你知道,他兄弟俩对虫鸟古篆之类的东西很有造诣!” 阿苏德闻言却是神情一黯:“许久不见二哥,不知棘城可好!” 裴山随即叹道:“我一直在试图联络棘城,但羯赵大军堵在榆林川一线,斥候根本过不去,棘城方面始终音讯全无。只知榆林川那里是龙腾左司带着氐人和乞活兵马,怕有三万之众,随时可以东进!我哪里敢去招惹,探了两次,只得作罢。” 提及棘城,众人都沉默下来,破了丸都能如何,救了平郭又能怎样?羯赵二十万精锐在家门口磨刀霍霍,正围困着慕容根基! 如今平郭战事已经明朗,一直观望的羯赵大军随时可能侵入辽东,打不败羯赵二十万大军,所有出生入死,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不想羯赵竟遣来了龙腾中郎军,”乐格勤愁道:“这只强军我是知道的,咱们平日虽然自负慕容铁骑悍勇无双,但真要同羯人百战雄师一比,差了不止一大截!” 裴山叹气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羯赵占据中原十州之地,而咱们毕竟只守着边陲一隅,弓没他硬,马没他快,甲没他坚,矛不如人家锐,更别比兵多和粮足了!唉!” 杨彦附和道:“我家在马石津与羯赵一海相隔,常闻往来商人提起羯赵军伍精锐,且不说号称天下第一军的龙腾中郎,单是羽附羯赵的羌氐二军便不容小觑,羌军似狼,氐军如虎啊!” “还有乞活军,”阿苏德也苦笑,“这支兵马从永嘉年间一直打到如今,常年征战不停,天下强军啊!” 二学子却不服道:“镇北牙营和乌巢枭兵不也号称精锐之师,结果呢?将军们怎么如此畏敌如虎!” 乐格勤被说的恼了,瞪了二学子一眼,张口便训斥:“你懂的什么!” 二学子一身煞气噌的蹿上来,当场便要回骂乐格勤,却听旁边有人嘿嘿一笑,乃是司马白坐在那,正抖着腿,看着热闹。 “不知大将军降了没有,”司马白笑呵呵的说道,“若是降了,咱们从高句丽贼手里夺回辽东,倒真是与羯狗立了大功,不知可有赏银!” 此言一出,可是大不中听,当场便有人不愿意了。 降,倒不是不能降,慕容鲜卑素来和羯赵暗通款曲,只是,自称悍勇无双的慕容家铁血汉子若是谈这降字,未免有些丢面子! “打不过还不降么?听闻羯狗传檄而定三十多城!”司马白继续说道。 朔朗恼道:“那是因为封抽老贼作乱!” 裴山悲观叹道:“是降是战,咱们几个说话哪里算数,此刻的棘城,战和两派怕是早已打破了头!打肯定打不过,守也未必能守住,降了或还能当个一方诸侯,你看羌人姚弋忠、氐人蒲洪在羯赵不就混的风生水起么?谁知大将军会如何决断!可若真降了,真不知咱们一路战到如今,图的什么!” 裴山这番话说的极是在理,司马白闻言眉头一拧,似乎极不耐烦,索性翘起了二郎腿,竟带着几分怨气说道:“大将军他若有降心,慕容鲜卑纵有铁骑数万,又有何用?嘿,你们尽管去做那风生水起的诸侯,不用管我,我反正是把人家皇太子得罪狠了,一定不容于羯狗的。” “娘的,现在不走,等着被拿去献俘么?”司马白又叹了口气,似乎真的是意兴阑珊了,“我也算对的起慕容鲜卑十六年礼遇之恩了,明个就收拾行李,我回建康去!小彦还要劳烦你送我去马石津,与我备条大海船!你们愿意降的就降,想跟我走的呢,到了建康我也管饭!对了,裴大随我去建康么?” “殿下不能走!”阿六敦跳脚说道,“咱们现在看棘城,与之前看平郭时的境况何其相似!我那时担心的寝食不安,那时大家也都认为平郭必失,可结果呢,现在不但逼退了高钊,保住了平郭,便连丸都城都打破了!殿下,棘城此刻同样未丢,更有我慕容精锐坚守,形势远远强于从前,你现在如何便泄气了呢?!怎么一口一个降的!降他娘的降!” “阿六敦你别怨殿下一直把降字挂嘴边,这事怨不得殿下灰心,”一直默不作声的阿苏德开口说道,“之前打高句丽,除了封抽那种贱骨头,咱们慕容岂会下贱到与高句丽媾和?所以殿下也能放胆一搏,不需忧虑这边死战,咱们慕容那边却降了贼。但现在面对的羯赵,是死战到底,还是望风而降,他实在拿不准众人心思,尤其咱们鲜卑人的心思!羯赵雄踞中原,大有天下霸主之姿,羌人,氐人,甚至草原上的拓跋鲜卑,无不俯首称臣,敞开讲,咱们慕容鲜卑在意的无非是平州这一亩三分地,只要条件谈的好,降羯非但不丢人,反而还顺理成章!” 阿六敦急道:“四哥咱们岂能投降?” “阿六敦!”司马白制止道,“听你四哥讲完!” 阿苏德安然一笑,望了司马白一眼,继续说道:“我有句话不中听,殿下不能恼我。” “你尽管讲!” “殿下从一介闲散王公,成日游手好闲,而到今天解了平郭之围,期间屡次犯险,咱们都是亲眼所见,可谓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得身首异处!我想问一句,你为平郭如此拼命,当真甘心把它送给羯赵?” 司马白目光炯炯,摇头说道:“当然不甘心!” “哈哈哈!”阿苏德忽然大笑道,“你才拼了三俩月的命,就这样不甘心了,那我慕容家数十年呕心沥血创下的基业,又岂能拱手让人!?” “适逢永嘉之乱,中原无主,羌人氐人便如流民一般四处迁徙,他们本就没有根基,屈身羯人羽翼又有何妨?岂能与我慕容鲜卑相提并论!我慕容鲜卑数十年来擎的是晋室皇旗,保的是正朔宗室,拿的是司马家粮饷,殿下,你当真以为胡人都不知忠义么!知父莫若子,我和阿六敦都耻于降羯,我父雄才大略,难道还不如儿子么!殿下,你何虑之有!” “朝廷屯强兵于荆襄和淮上,怎能坐视慕容覆没?羯赵纵然势大,但大军悬于北陲,南线空虚,岂能不虑中原有变?其空国远来,我料必不持久,久必生衅,衅而生乱,乱则必败!诸君,男儿扬名立功,岂不就在此时!?”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摄于阿苏德一番慷慨陈辞,有人兴奋,有人羞愧,裴山终是忍不住拍起手来:“说的好!阿苏德,你讲的真好!” 裴山一直都知道阿苏德能文能武,才气不凡,他没料到的是,阿苏德对于敌我大势竟看的如此精透! 裴山不禁感慨,区区数月,不只司马白一鸣惊人,似乎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在不断淬炼,而阿苏德方才给人的这种惊艳,与司马白两月前的变化,何其相似! 裴山直觉的感到,阿苏德的进步,乃是众人中,仅次于司马白的脱胎换骨! 而此刻的司马白,惊讶震撼丝毫不亚于裴山,他心中不断盘亘着两个字——天道! 这种对人心,对于天下大势洞若观火的感觉,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天道,非是洞悉了天道,一个人的认知,绝不会有这样的突破! 他越是一遍遍的打量着阿苏德,心中越是迷惑诧异,近乎忍不住要问,好你个慕容恪,你究竟是何时得了天道! 阿苏德看向司马白的眼神同样带着疑惑,但他瞬间将疑惑遮了过去,恳切说道:“我们慕容鲜卑是要死战到底的,但不瞒殿下,眼下局面,大敌当前,我却不知该如何去战,纵然想死,也不知怎样才能死得其所,实望殿下教我!” 一番恳请,司马白似乎不为所动,摇了摇头:“我又能做什么呢?你们也说了,羯人军伍精锐,就咱们这点兵马能济什么用?平郭都不知该如何守,别说回援棘城了!” 阿苏德不以为然道:“殿下或许还不知道自家本事!你带着咱们区区一支残军,灭镇北牙营,歼乌巢枭军,降封抽杀高奴子斩周仇,千里袭破一国都城,威逼迫退高钊大军,乃至最终保得辽东平安,可谓纵横捭阖,战无不胜!如何不能带着咱们再创奇迹呢?” 阿六敦接着嚷道:“若非一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哪有今日的慕容鲜卑?咱们非但要守住辽东,更要杀回棘城去!” “殿下,你不能撂挑子啊,”朔朗这向来粗莽的汉子竟似软语相求,“没有你带头,俺们怎么去杀贼!” 裴山见状也是一改话锋,忽然说道:“棘城现在什么情况,咱们谁也不知道,绝不能在这里凭空乱猜!我原先既无得用人手,也实分不出精力,所以一直探不进去,但现在殿下回来了,城中至少也能抽选出一营精锐,大可再探一次!我是觉得,但凡尚有一线生机,便得去试试,殿下,何必着急泄气,去探探敌情,又有何妨呢?” 司马白打量了一眼倚在榻上的裴山,见他正若有若无的冲自己眨眼,心中不禁感慨万分,他娘的,还真是心意相通! 看来只差最后一把火烧起来了! 他缓缓站起身,似是仍有为难,冲众人说道:“建康那个地方.....” “殿下!” 没待司马白说上两句建康啥样,角落里一声大喝将他打断:“你当真要走么?!” 众人寻声望去,原来是一直闷不吭声的熊不让,只见他从后排走上前来,站到了司马白面前,直勾勾的盯着司马白,又问了一句:“殿下当真要撂挑子么?” 司马白知道熊不让是一员难得的猛将,只是这人形巨兽瞪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直挺挺的杵在自己面前,倒让他一时无言以对,他暗自奇怪:这憨货要干啥? “退下!”裴山一个骨碌从榻上翻身下地,指着熊不让喝道,“退下,竟敢对殿下无礼!” “噗通!” 出人意料,熊不让竟是跪在了司马白面前,浓重的襄平口音嘶哑道:““殿下!你不能走!俺有的是力气,俺更不怕死,殿下你带俺去杀羯狗行不行!” 突然的变故弄的司马白手忙脚乱,心中稍有气恼,这憨熊就不能等我把话说完么? 他一边去搀扶这个力守平郭的功臣,一边骂道:“给我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做什么!” 哪知这熊不让根本搀不动,嘴里念念叨叨,竟由嘶哑变成抽泣,最后更放声大哭:“俺家小姐让羯狗给害死了,俺家老爷也疯了,俺白白一身力气却护不住他们,俺本来都不想活了,裴帅说你能带俺去杀羯狗,俺才撑到现在!殿下,俺见过你的本事,你带俺去杀羯狗行不行,俺鞍前马后,俺给你当先锋,你带俺去杀羯狗行不行!” 司马白忽然呆住了,他竟如此信我! 司马白怔怔的望着熊不让,这个熊罴一般魁梧的汉子,即使跪着也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竟然越哭越凶,嘟嘟囔囔始终是那一句话, “俺想报仇!俺家小姐让羯狗害死了,俺老爷疯了,俺却没本事护住他们,殿下带俺去杀羯狗行不行!俺想报仇啊!” 这个比熊还壮的汉子嗷嚎大哭,好像要把房顶掀了,但却没有一个人去讥讽他,世道乱成这样,谁不想放声大哭一场呢? 高句丽将辽东祸害的村村狼烟,家家戴孝,谁人不想杀尽狗贼强盗! 豁出性命守住的家园,又怎能容的羯人再来祸害一遍! 高句丽贼尚且如此残暴,嗜吃活人的羯狗又将如何对待自家骨肉亲人! 中原沦丧,晋室偏安一隅,可供汉人栖身之地,普天之下已寥寥无几,岂能再将平州丢给羯人! “既退高句丽,何惧羯赵!” “不退羯赵,誓不为人!” “殿下,请带某一战吧!” “赴汤蹈火,也要追随殿下!” 司马白却低眉阖目,任凭众将呼喝,始终不发一言,他原本准备好了一整套说辞,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但他此时此刻,心中却如海潮般澎湃激荡,有如此一干热血男儿信任、依赖,乃至生死相托,大丈夫生逢乱世,夫复何求! “恪以性命相托!求殿下,带吾辈守住吾家!” “哦?” 司马白终于抬起头,睁开眼睛,盯着这群以性命相托信任他的人,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要想守住家土,怕得九死一生。” “何人怕死!” “那我便试试?”司马白竟是呵呵一笑,“看能否在羯赵刀下,守住家土!”既而神情一肃,那对金白瞳眸,露出前所未有的坚毅,只见他冲众人深深拜了下去: “有诸君之信,白,死亦值!” “追随殿下,山,死亦值!” 裴山冲着司马白一拜到底:“为王前驱,唯死而已!” 众将随之一拜到底:“为王前驱,唯死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7章 真是个人精 榆林川东临平郭,西背棘城,东北可去襄平,西南可往徒河,在山河纵横的平州中部,这里难得的一马平川,是勾连辽东和昌黎的兵家要道。 此刻的榆林川正屯驻着两支兵马,绵延十数里的营盘泾渭分明,分成两军。 一军打着黑龙腾云旗,正是大赵天王御林,龙腾中郎左司,另一军擎的是五节蒲竹旗,乃是氐人神武靖平军。 这两军既阻断了昌黎和辽东的来往,又对辽东虎视眈眈,但见每日里侦骑四出斥探游猎,却始终没有朝东挺进一步。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坐等鹬蚌相争,取那渔人之利,至于最终是汉人得了平郭,还是高句丽小贼得了逞,其实都无所谓,在大赵兵锋之下,都将化成粉齑。 可是前日传来消息,慕容鲜卑内忧外患之下,既降服了叛军,又逼退了高句丽倾国之师,居然将平郭守住了! 而带兵的统帅,既不是鲜卑宿将,也非出自汉人望族,竟是一个晋室皇族纨绔,叫做司马白。 有人暗传此獠一对妖眼似通妖术,可使洪水,能驱破兵阵,还能迷人心神,很是有些道行,这般一传十,十传百,军中兵将已多有忌惮! “哗啦!” “哐!” 石邃一把掀翻了几案,酒肉碟盘摔了个一地狼藉,半边脸上的疤痕如虫蛇般蜿蜒抽搐,狰狞骂道:“司马小儿!安敢猖獗!” “大单于息怒!”孙伏都劝道,“不论谁得了平郭,都无甚紧要,其实高钊既退兵也是好事,眼下攻取平郭简直易如反掌!” “我只恨司马小儿两面三刀戏弄于我!”石邃阴沉着一张丑脸,又是一声诅咒,“小儿!着实狡诈可恨,我誓杀司马小儿!”。 “谁曾想这个司马白竟袭破了丸都山城,硬是逼得高钊退了兵!”孙伏都附和着骂了几句,却也不禁由衷叹服,“这纵横捭阖的套路,怎么瞅怎么像右侯手笔,若非右侯断无活命可能,我真怀疑他压根儿没有死!但细细琢磨,司马小儿这几场胜仗却都是快马利刀硬打出来的,与右侯做派又截然不同!” 石邃闻言更怒:“军中已然在传小儿能使妖术,他狗屁的妖术,若不是花言巧语两面三刀欺诈于我,他能得了逞!封抽老不死能听他号令!?可恨我小觑了他,竟听了他的挑拨,反而成就了他好大一番名声!” 倒也不怨石邃愤恨难平,大赵自出兵幽平以来,诛段辽,困慕容,兵威日盛,频传大捷。唯独他这里,不但被司马白毁了容貌,更被抢了天王视如心尖般紧要的右侯张宾。 这还不算,那司马白忽而又弄出了千里奇袭丸都的勾当,生生逼退了高钊大军,一场鹬蚌相争转瞬烟消云散! 最为可恨的,小儿诈称张宾有遗言相赠,而现在不问可知,又被小儿算计了! 堂堂一国皇太子,国人大单于,居然屡屡受挫于名不见经传的黄毛小儿司马白,颜面何在! 而现在,已经不仅仅是颜面的事了。 天王震怒,已经夺了石邃辽东差事,降了密旨斥骂,措辞未有之严酷,只差遣使杖责了! 这还不算,更来一函军令,调石邃连同五千铠马甲骑,也便是孙伏都所领的龙腾中郎军左司兵马,回撤棘城大本营! “棘城大营又遣使来催,问左司因何还不开拔回返,也问大单于何时启程。”孙伏都小心翼翼提醒着石邃,见石邃神色愈加阴森,连忙打住话头,改口劝慰道,“大单于不必介怀,毕竟是父子骨肉之情,天王消了气,也便好了。” 石邃冷哼道:“我岂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高钊既然撤兵,辽东仅剩慕容残兵,平郭更是熟透了的梨子,他这时调走我,无非是想将梨子让给老二!也不知老二许了氐狗什么甜头,竟让蒲洪那老刁奴如此殷勤卖命!嘿,这老刁奴是认定我失了宠,瞧不上咱呐!” 涉及皇子争储,孙伏都知趣的闭上了嘴巴。 “我是绝对不走的!”石邃猛的冒出一句。 孙伏都惊诧的望着石邃,暗道你竟要抗旨么? 只听石邃在那自怨自艾:“我一番辛苦,凭什么让老二摘梨子?” “还有一事,末将也是道听途说,却仍需禀报大单于。”孙伏都犹犹豫豫说道。 “说!” “晋军调动频繁,荆襄似是不稳,淮上也有异动,大有呼应慕容之势,棘城又久攻不下,天王怕是动了退兵的心思,所以才召大单于回师!” “嘿,早克了棘城,还有这些烦事?他自己二十万大军都拿不下棘城,偏偏只给我一支偏师来取辽东!”石邃竟是越说越气,“我算是看透他心思了,只要占了辽东,即使大军回师,辽东也可凭海而恃制衡慕容,这是临走前再让老二立上一功呐!现在看来,不管我做成什么样子,父王总有借口支走我!何其偏心!” 孙伏都听了这些诛心之论,只恨自己长了耳朵,但还得强撑出一副皇太子心腹模样,勉力岔开话题:“话虽如此,但天王有旨令咱们换防,咱们若再耽搁时日,恐误了棘城大局,又给一些小人添了口实!大单于放心,左司无论在哪,都是大单于臂膀,待擒了慕容皝,区区辽东又算什么!” 石邃瞟了孙伏都一眼,慢吞吞道:“且先不急,我自有分寸,棘城哪是好啃的,这会儿是打的最火热的时候,现在回去做什么?拼光了左司,我拿什么去和老二争,你又如何在朝廷立足!” 孙伏都听了暗自摇头,为难道:“天王明旨已经下到了左司,末将若不遵旨而行,该如何复命天王啊?” 石邃缓缓站起身,盯着孙伏都道:“你在我手下当差,自有我跟父王回话,何时轮到你朝天王复命?!” “大单于息怒!末将不敢!”孙伏都慌忙跪拜,连声谢罪。 见孙伏都惶恐模样,石邃这才冷哼道:“罢了,你亲自替我跑一趟,去给父王回个话,说我定然遵旨,只是遇到慕容残兵纠缠,暂脱不开身!其余的不用你管了!” 孙伏都神情一僵,这是撵我走?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夺我兵权!心道我是受了天王旨意,暂听你调遣罢了,岂是你东宫家将?左司是龙腾中郎军的左司,龙腾中郎军则是天王的御前亲军,你还未登大宝,便将天王禁脔视为己有,仅这一点,便差了河间王甚远! 他抬头瞧了瞧石邃阴冷神色,却又不敢多言,心中腹诽不已,不知道这个皇太子要怎么作死,离他远点儿,或许是件好事!只好咬牙领命道:“喏,末将这便回返棘城朝天王复命,只是左司五千兵马,烦劳大单于费心了!” “去吧。”石邃面色稍霁,淡淡回道,对于孙伏都知情知趣的态度颇为满意,心想你胆敢说一个不字,便将你一刀砍了,什么两朝重臣,不过我石家鹰犬而已! 在阶下伺候的石邃大管家,东宫中庶子李颜,看着孙伏都退出大帐,这才上前谄笑道:“我观毅智侯的心思也未必在东宫这里,支走也好,省的碍手碍脚!大单于真是好手段,兵不血刃便夺了左司兵权!” 石邃不屑道:“我倒想见见血,立立威,你看他敢有多言么?” “奴才担心毅智侯面觐天王,怕说不出什么好话!” 石邃哈哈一笑:“那是自然的!只是父王能耐我何?有司马家骨肉相残的前车之鉴,他还能杀了我不成?无非又是一顿斥责罢了,道,“小曹郡主托奴才给大单于问安!” 石邃一怔:“给我问安?” “奴才去了趟乞活军营寨,送了好一些粮饷军械,给贾玄硕传了话,问他缺些什么,都由咱们左司一应补上,还说大单于甚为记挂乞活军!” “行啊,贾玄硕是天下名将,笼络一下也是应该的。”石邃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是他替小曹郡主问我安好的?” “嘿嘿,大单于且听我说,”李颜凑上前去,只恨没长条尾巴来摇一摇,“奴才那日抄了个学塾,搜了好些书来,都是与孩童启蒙的,一并送去了乞活营寨,小曹郡主很开心,当面谢了奴才,亲口让奴才给大单于问安!” “哈哈,你啊,你啊,”石邃戳着李颜脑门,开怀大笑,“真是个人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8章 红颜(1) 日头方要落山,一支百余人的骑队从远处呼啸而来,如龙似虎腾起漫天尘嚣,直奔神武靖平大营。 为首那将军,二十露头,身形彪悍却生的慈眉善目,称得上是气宇轩昂,是氐人酋帅蒲洪的第三子,叫做蒲健。 蒲健弓马精熟,为人又乐善好施,阖军上下皆与他亲善。他哨探归营,离着老远,营内便有欢腾呼喝:“三将军回营了!快开营门,三将军回来了!” 蒲健一下马,便冲前来迎接的军卒笑骂道:“小楼子今日一定是偷懒耍滑挨了责罚,不然怎的一脸晦丧样子?” 那被称作小楼子的军士哭丧道:“三将军,少将军又闯祸啦!副帅打了他六十鞭子,罚他禁闭悔过!” “何时之事?” “就半个时辰前。” “混小子,又惹大哥生气!一刻也不让人得闲!”蒲健随口骂了一句,眉头一皱问道,“大哥为何罚的这么重?” 小楼子躲躲闪闪道:“少将军。。。他把羯人一个将军给打了。” “混账东西!”蒲健闻言大怒,旋即破口大骂,撸起袖管便朝营内冲去,“大哥为何不打死这个破家的玩意儿!早些打死早些省心,凭白让他祸害了一家人!”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心里琢磨,大哥罚这小子禁闭,估计也是怕羯人上门要人,但羯人真要找上门来,该如何打发?说不得还要牵累阿爹赔罪,哎,这混账东西怎么连羯人都敢打! 一进营门,蒲健顿觉不妙,营内分明便是备战的模样,四下透着如临大敌的压抑。 “他把谁打了?”蒲健不禁问道,他此刻只盼挨打的是个无足轻重的羯人小将,总还好调解一番。 小楼子小声道:“左司督副,渊将军。” “渊该?”蒲健刹住脚步,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问道。 小楼子点了点头:“是渊该,可也怨不得咱们少将军!” 蒲健倒吸凉气,反而镇定了下来,他这幺弟蒲雄虽然一贯爱惹祸,却也是知道分寸的人,绝无可能凭白无故去招惹龙腾左司的二号人物! 反倒是羯人,一贯仗势欺人,真若把幺弟逼急了,嘿,这事需得讲讲理了!氐人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只是,瞧营内如此一番戒备,真到了要开打的地步么?大哥不该这般糊涂啊! “你从头至尾给我说清楚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蒲健盯着小楼子,沉声问道。 或许是事情复杂,也可能是情急心切,小楼子说的语无伦次:“那渊该......少将军...” “不急,别怕,慢慢说,你知道的全告诉我,一点也别漏了!”蒲健却有些气定神闲了,事已至此,见招拆招而已。 蒲健沉静的气势让小楼子心里一宽,他定了定神,总算是找到了切入点,恨恨道:“还不都因为那个劳甚子郡主!她招惹了羯人,却牵累咱们少将军为她出头!” 蒲健一怔:“小曹郡主?!” “除了她还有谁!渊该酒后闹事,说瞧上了郡主,要抢人,少将军便去拦...” “郡主何在?!”蒲健一把揪起小楼子,怒目圆睁问道。 小楼子被蒲健一声怒喝吓的腿软,指着羯人大营方向,颤悠悠说道:“被渊该抢走了!” 蒲健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压了一块巨石,一直沉到了水底,“糟了!” “来人!”他猛的大吼一声,一个翻身便上了马,噌的抽出巨硕马刀,“跟我把郡主抢回来!” 蒲健在军中素有威望,一声令下群情响应,他身后数百亲兵一阵齐喝—— “神武!” “神武!” 瞬间成阵,调转了马头便要出营厮杀! “站住!回来!” 一众兵马方要出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喝止。 “迟不得了!”蒲健勒住马缰,冲营内高呼,“大哥放心!为了郡主,闹上一闹有甚打紧!?我不信羯人真敢逼反咱们!” “没听见我的话么?”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在一众将领的拥簇下,从营内缓缓走来。那人一身镔铁重铠,随着他的走动哐哐作响,乃是蒲洪长子,神武靖平军副帅蒲祥,此番受令率兵马来取辽东。 “为了一个女人,你便要犯上作乱么!”蒲祥指着蒲健怒道,“还不快下马!” “哎呀!”蒲健心中焦躁,不得已翻身下了马,急跑到蒲祥身边,稍稍屏退一众将士,拉着蒲祥附耳说道:“若是一介平常女子,便是给羯人生吃了,任谁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可那是陈留郡主,广宗城流民的大首领呐!” 蒲祥眼角一瞥,说道:“天王月前委了阿爹做流民都督,但有这个小娘皮在,就只能挂个虚名。这下妙了,羯人帮咱除了她,流民便是要打要闹,去找渊该就是了,咱们正好顺势收了广宗城。瞧你这着急的样,平日里的聪敏劲哪去了!老幺是血气方刚看上了那小娘皮,你该不会也糊涂了吧?” “你他娘的才糊涂了!你要坏了阿爹大事!”蒲健张开口便骂,顾不得长兄威严,压低嗓子,跺脚道,“这样要是能并了流民,小娘皮早死八百回了!小曹郡主是从咱们手里丢的,我把话给你撂这,她要是有个闪失,流民非得和咱们火并!便是咱们氐人,还有羌人,哪怕羯人,恐也有人要恨你护她不周,要和你不死不休!” “你唬谁呢!”蒲祥也恼羞起来。 “我懒的与你分说,今个非救人不可,再迟就坏大事了!” “你敢!” 二人还没吵完,便听后营一通擂鼓震天,接着便是一阵阵嘶哑军号,似哀似泣,嚎声刺耳磨心—— “乞活!” “乞活!” “乞活!” “报....副帅,三将军,乞活军炸营了!”. “好哇!幸好我早有准备!”蒲祥逞硬到,“全军听令,把乞活贼压回去!” 蒲健心想我道是为何营中戒备森严,原来你是防着乞活军炸营啊,他一边暗骂大哥糊涂,一边冷哼道:“对不住了,大哥!” “什么?”蒲祥只觉后脑脖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三将军你...”四周将领都是错愕,这兄弟俩一向和睦,这闹的哪一出! “全军听我号令!”蒲健不顾众将诧异,发号施令道,“解阵,各营回帐,不得擅动!” “乞活军炸营,我等岂能放任?” 蒲健剑眉一竖,喝问道:“不信任于我,还是我的话不算数?!” 众将知道这个老三有勇有谋沉稳可靠,远比他大哥更受父亲信重,又素来和他亲近,更何况在小曹郡主这事上,众将也都偏向于救人。相互间对望了一眼,都抱拳称喏:“遵三将军号令!” 蒲健也不再多言,撇下众将,独自便朝后营奔去。 一路焦急火躁,心中忐忑不安,他这一军虽然打着神武靖平旗号,其实只有前营八千氐人部伍,后营是一万五千汉人乞活军,真个火并起来,神武靖平军绝讨不了好! 一路疾奔到后营,只见两军对峙正急,氐军甲胄披身,横槊张弩,严阵以待,对面急欲冲破封锁的,正是汉人乞活军! 乞活军全军上下,披甲者不足十之二三,一个个布衣草鞋,粗矛劣刃,但阵旅森严,杀气逼人,一阵阵低嚎的乞活军号,摄人心魄,让人不寒而栗! 永嘉年间,群雄并起,连年征伐,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时年并州大饥,饥民从官至民,只能结伴流浪乞食各地,继而渐渐汇聚了天下各州流浪百姓。 这些人以汉人为主,一边乞讨一边还要对抗胡人的劫掠屠杀,为求活命只能拼死血战,渐渐淬炼出了一支保护自家妻儿父母的军队。 这支由汉人流民组成的军队,从永嘉年间算起,数十年来一直厮杀至今,可谓无日不战,一朝无停。 对手从刘汉到汉赵,再到羯赵,逼的一代枭雄石勒只能以抚为主,最终算是在名义上臣服了这支百战雄师。 而今受佣于羯赵,为羯人征战四方,当今天王石虎,也只能对其笼络雇佣,仅求羁縻而已! 蒲健心里明镜也似,这支似同一群叫花子的军队,实乃天下间出类拔萃的强军,谁敢小觑一分,便得偿命一条! 大战一触即发,蒲健当即登高大呼:“玄帅何在?!还请出阵一叙!玄帅何在!我是蒲家老三,请听我一言!” 只见对面军阵闪开一条通道,一个三十左右的汉人将军从阵中走出。 他相貌中庸,腮如刀削,身量瘦小,唯手掌极其硕大,如团扇一般,他腰上随意扎着一把长剑,同大多数兵士一样,布衣草鞋,面有饥色,开口说话却如平地旱雷:“我只数三声,要么你们自己让开,要么我们自己出去!” “我同样着急,但是...” “一!” “我这便以我阿爹名义,去要人!” “二!” “兵谏乃是下下之策,万不能草率鲁莽!” “三!破!” “乞活!” “乞活!” 乞活军前锋将士已然迈开步伐,朝氐军冲来。 “好!我让!我让开!”蒲健急的一头冷汗,连声大呼,“放下弓弩,放行!” 那叫做贾玄硕的将军硕手一抬,又是如雷一喝:“缓!” 乞活军应声而缓,却是没有停下来,前阵抵着氐军弓弩便踏出了后营营辕,直冲寨门而去。 那贾姓将军脱阵而出,朝蒲健迎来,竟似毫不担心蒲健会对他不利,拍着蒲健肩膀说道:“再迟不得了!容后再与你家老大算账!你可要与我同去?” 蒲健点头认真说道:“自然,天王将乞活军划属神武靖平麾下,咱们便是一家人,我责无旁贷!谅那石邃不会为了一个渊该逼反咱们!” 贾玄硕脸上露出一丝赞许,方要说话,便见有兵士朝蒲健来报:“三将军,羯人来使,大单于邀副帅和众将军共进晚宴!” 蒲健喜道:“如此之巧,正愁见不到他!” “玄帅,你听我一言,我这便去见石邃,小曹郡主身份尊贵,若有闪失,羯人朝廷第一个不好看!石邃好歹一国皇太子,岂能一点脸面不要?我此去定然带回郡主,一炷香,只一炷香的时间,我若不回,你再兵谏不迟!” 贾玄硕眉头一皱,沉思片刻,硕手又是一抬:“驻!” 乞活军一声齐喝“驻!”,如臂使指般停驻脚步,便如猛虎安舔爪牙,逡巡山丘! 蒲健艳羡的打量了一眼乞活军阵,干咽了口水,便听贾玄硕说道:“此去当心羯人有诈!” “放心!羯人还指望我家父子卖命呢!”蒲健又冲左右吩咐,“我自去便可,你们把少将军放出来,副帅醒前,由少将军掌军!” 羯人来使正是李颜,他被拦在了营外,正阴森着脸,一肚子怨怒,只瞧着大营似有异样,却不知究竟为何。 见蒲健出了营来,刚要责难,就听蒲健劈头盖脸质问道:“中庶可知渊督劫掠了陈留郡主?” 李颜一怔,便如晴日里遭了雷击,一个踉跄险些跌下马来!连问都没功夫细问,调转了马头,扔下蒲健,打马便没命一般朝羯营奔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9章 红颜(2) 石邃噌的站了起来,失手碰翻了酒盏,指着帐外,颤悠悠说道:“去,去把渊该的脑袋拿来!” 二话不说就要摘了国朝重将的脑袋,这番严酷惩治倒让蒲健吃惊不小,他瞧石邃那震怒的模样倒不似作假,皆传石家父子恩荣礼遇陈留郡主,看来不虚。 孙伏都噗通跪下,硬着头皮求情道:“大单于且息怒,属下这就去寻渊该,待把事情弄清楚了,要杀要剐都不迟。” 石邃这才稍安,指着孙伏都厉声说道,“你去看看,若是小曹郡主伤了一毫一发,你就把渊该的脑袋砍下来,奉与小曹郡主谢罪,擦干净了奉与小曹郡主!” 孙伏都当即咬牙出了营帐去寻渊该。对于渊该的色胆包天,他是一万个钦佩的,那小曹郡主声名在外,谁不知道天王父子何其看重她,竟有人要尝她芳泽......但孙伏都也知道,出事到现在这都一个时辰了,怕是什么事都做完了,只盼渊该办完事别把人弄死就行。只要人没死,也就还有商量余地,小曹郡主为了自家名声或许忍气吞声也说不定! “渊该何在?”他正盘算着,便已到了渊该营帐。 “在帐内,只是,督司...”帐前亲兵磕磕巴巴欲言又止。 “滚!”孙伏都不等亲兵说完便掀帘而入,本以为会见到一番淫靡,但却差点惊掉了下巴! “何人将你伤成这样!”孙伏都难以置信,渊该竟鼻青脸肿,缠着裹布卧在榻上,在这堂堂自家大营左近,龙腾中郎左司副都督居然被打成这样! “氐人小子干的?” “狗屁!他有这本事!”渊该一把推开医官,大骂道,“养不熟的汉人崽子!” 孙伏都眉头一皱,瞬间想到一个人,试探道:“总不会是棘奴吧?” 渊该喋喋不休骂道:“除了他还能是谁!我只是不忍伤他,熟料他竟下了黑手!” 孙伏都冷笑一声:“打不过棘奴也不算丢人,如若不服气,养好了再打一场!跟个怨妇也似!” 羯赵尚武,以武为崇,军中虽然不许私斗,切磋武艺却是常有的事,见点血再正常不过了。棘奴乃是天王养孙,勇悍少有敌手,天王素来喜爱,视如己出。渊该虽然技不如人,毕竟也是军中大将,倒也可以去告告御状,估计天王也不会徇私,责罚棘奴是在所难免的,当然,前提是渊该不怕丢脸! 堂堂龙腾中郎左司督副,竟连个未及弱冠的小子都打不过,渊该若敢去丢左司的脸,孙伏都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你这本事要有胆子那么大就好了!真是狗胆包天,连小曹郡主的心思也敢打,你可知你差点激起乞活军哗变,大单于为这事,要用你狗头安抚氐人崽子和汉奴!”孙伏都懒的打听渊该如何招惹了棘奴,他看着瘫趴在榻上的渊该,越看越厌,暗骂竟被这等混厮拔了小曹郡主的头筹! “督司,我可是冤死了!你且听我说清事情原委,”渊该情知闯下大祸,连声为自己开脱,“督司也知道,汉人学精了,窝在氐狗大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见不着影!好不容易,终于见了营外有群两脚羊在挖野菜,嘿,还是小娃娃,我近来嘴里清淡无味,自然要去猎来打打牙祭!熟料竟蹿出来个小娘皮强出头,还带了蒲雄那小崽子来阻我,我哪受的这气?便和小崽子过了几招,若不是蒲祥求情,我非砍了小崽子脑袋当夜壶!这不,顺手便掳了那小娘皮回营,她一身布衣烂裙,跟寻常乞活贼一般无二,天可怜见,我哪知这小娘皮竟是小曹郡主!待听她报了自家名号,我也不怕督司笑话,真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都没敢再正眼看她!偏偏手下儿郎们瞎起哄,非要我收了那小娘皮做媳妇,你说我咋办?放也不是,留也不是,端在手里那个烫,我冤!” “怂货!人呢?藏哪了?”孙伏都左右环视一圈,又朝内帐寻了一遍,却不见女人影子,“说话!人呢!小曹郡主呢?” 渊该拉耸着脸,低声回道:“让棘奴抢走了!娘的老子一回营便遇见了他,他二话不说动起手来,接着便把人抢走了!” 孙伏都惊讶道:“棘奴何时也好女色了?” “狗屁!我打不过他活该被抢,这我无话可说!”渊该勉力坐起身子,恨恨道,“他若敢收了那小娘皮,老渊我服气,真心敬他有种,可督司你道他把人抢去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 “好吃好喝伺候了一顿,那小娘皮吃饭时,你猜怎的,棘奴那崽子竟在帐外跟个奴才似的守着!没个硬骨头!” “当真?”孙伏都更奇了,这棘奴怎看也不像怜香惜玉的主儿。 “我让手下一直盯着的,还有假!伺候的如同自己老娘,我瞧他对天王也没这般殷勤劲儿!” 孙伏都听闻小曹郡主无碍,着实松了一口气,渊该的脑袋算是保下了,不禁又叹,这天鹅肉到底是没人敢吃!但他仍是惊奇道:“纵然为救小曹郡主,棘奴也不该把你打成这样啊,他该不是得了失心疯?” “督司忘了那崽子出身何处?亏得天王待他视如己出!养不熟的白眼狼!究竟没忘了自己是个乞活贼!” 孙伏都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捻起胡须,当年先帝讨伐乞活军陈午,降得一个少年悍将冉良,因爱其才,赐姓石氏,让天王石虎收做养子,石良早逝,留下一子石闵,小字唤作棘奴,平日里都是同羯赵王孙贵胄厮混一起。 时间久了,大家也便忘了石闵出身,想必石闵自己也忘了自己出身。不曾想,这个天王养孙,此刻却为了乞活军大首领重伤了龙腾中郎重将! “有意思了!”孙伏都若有所思,“乞活军明里奉我大赵号令,骨子里实难驯服,如今又贴上了河间王和蒲洪,棘奴所为虽有蹊跷,难保不是大单于那里动的心思,这事你不要四处张扬,我自私下告与天王。” 渊该琢磨道:“大单于既夺了你兵权,接下来势必要清理左司了,唉,老渊我也是倒霉,偏偏招惹了小曹郡主,凭白给大单于送上把柄拿捏!” 孙伏都冷笑道:“哟,渊大都督也会动脑子了。” “督司竟还笑我,”渊该一脸愁容道,“大单于同河间王势如水火,氐人是死心踏地跟着河间王的,而乞活军又是天下强军,你说大单于会不会借这个机会,拿我脑袋去讨好乞活贼?” 孙伏都摆了摆手:“至少现在他还得用你掌兵左司,我若没猜错,他只是借此敲打你,你就留在此处给大单于卖命吧!” 渊该犹豫道:“他同河间王都对辽东志在必得,两兽相争必有一伤啊!督司,天王已明令咱们回师,大单于赖着不走怕是不妥吧?” 孙伏都两手一摊:“其实他的心思也不难猜,仗着司马氏前车之鉴罢了。不过人家父子兄弟间的事情,咱们这些做鹰犬的,有多远便躲多远吧,此番回去面觐天王,少不了又得接下一通雷霆之怒,哎,两头受气!” “天王还是器重督司的,你是躲开了,我这却如何是好,打鲜卑人倒没什么,可辽东只有一个,说不得要与氐人起争执,左司这把刀,督司最清楚,但凡动用起来,便是要人命的!哎,”渊该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说道,“我只是担心前头给人出完力,过后便被人给卖了!他们兄弟俩争来斗去没什么,最后如若算账,岂非要有替罪羊?” “哈哈哈!你倒不傻!过来,我有话交代你!”孙伏都俯下身子,朝渊该说道。 渊该一个激灵凑上前去:“督司救我!” 孙伏都附耳悄声说道:“宁可吃糊涂败仗,也绝不可办糊涂差事!” “属下不懂!” “蠢货!”孙伏都瞅了瞅左右,压低了声音,“大单于真若交代过分的差事,你就非得办成么?” “办事不利,大单于一样会要我脑袋!” 孙伏都阴森一笑:“你非得给他机会么?” “恩?督司明示!” “打败仗会吧?跑路会吧?” 渊该眼神一亮,拍腿赞道:“督司高明!” “出征前,大和尚就预言福德在燕,燕不可伐,大执法也说时机未到,区区慕容不值贸然动兵,天王偏偏不听,强压着大执法一番谋划!晋军在荆襄是有大手笔的,荆襄乃天下咽喉之地,万不能有失,天王自然也是知道轻重的,现在恐怕是后悔了。依我看,此番征讨慕容鲜卑,多半要无功而返,越是这时候,只要不是大过失,犯点小败小错,包括天王在内,大家面上反而都好看,你放机灵点,要紧见机行事!” 渊该叹服道:“到底是君子冢执秉,督司这心计手段,当朝无二啊!” 孙伏都又是一声冷哼:“把左司全须全尾的给我带回来!但有折损,我打断你狗腿!” 渊该吃了定心丸,嘿嘿一笑:“督司就瞧好吧!” 孙伏都返回石邃大帐时,酒宴已经开始了,宾主尽欢! 而石闵已然侍立在石邃身后,想必已经将小曹郡主的事情告知了石邃,只看蒲家三郎开怀畅饮的模样,石邃这个人情必然送的很遂人意了。 孙伏都不知石邃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一边主动上前敬酒,一边瞧着石邃暗自冷笑,你慢慢折腾吧,恕某不奉陪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0章 红颜(3) 蒲健酩酊大醉的回到神武靖平大营,幺弟蒲雄早已等候的焦急,立时迎了上去:“郡主已经回来了,三哥好本事!我替郡主谢你!” 蒲健笑骂道:“你眼里便只有郡主,我醉成这样你只当没看见么?” 蒲雄脸上一红,憨厚回道:“我自然知道三哥海量,定然没有喝醉。” “混小子!”蒲健一脚踹过去,又问道:“郡主可还安好?我听闻羯人待她很是礼遇,掳人乃是误会一场。” 蒲雄连忙点头:“真是虚惊一场,玄帅传来话也是安然无恙,但郡主似乎受了惊吓,回来便一直在帐中歇息,我也没敢去惊扰。” 蒲健眉头皱了皱:“到底是个汉人女子,这便吓到了,对了,大哥可还生我气?” 蒲雄笑道:“那是自然,气的不轻,大哥撂挑子了,说把副帅让与你做了。” “唉!大哥想事情太简单,我也是无奈之举,”蒲健叹了口气,随即兴致勃勃道,“阿熊,你道石邃为何如此看重咱们?” “还不是咱家兵强马壮,正好与他石家卖命!” “哈哈哈!正是!”蒲健指着即使在夜间也仍然军容整肃的大营,放声大笑道,“这正是咱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有此强军在手,放眼天下,便由得咱们纵横!” 兴是酒劲上涌,蒲健愈加激昂:“阿熊,此番只要攻下辽东,河间王许了大哥做辽东都督,到时阿爹南据枋头,大哥北占辽东,咱家便算在这乱世里站稳脚跟啦!再有乞活军做咱们肱骨爪牙,任谁做了皇帝,也得让咱位极人臣!” 蒲雄涨红了脸道:“三哥你讲的真好!我明日便提兵直取平郭,管他司马白司马黑,我砍了他脑袋与三哥盛酒!”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咱氐人里的雄鹰!” “三哥才是咱氐人英雄!” 回了营帐,蒲健一拉蒲雄:“弟弟,今日高兴,再与我喝上几碗!” 蒲雄乐的如此,冲亲随小楼子喊道:“那是自然,小楼子取酒肉来!” 二人大碗饮酒,互相吹捧,不觉已至深夜,却还不减兴致,忽见小楼子匆匆进帐,对二人悄声道:“玄帅来访,说有要事与三将军相商!” 蒲雄哈哈一笑道:“应是来向三哥道谢的。” 蒲健素来钦佩这个位列天下名将的贾玄硕,连忙整了整衣甲:“快请!” 贾玄硕换了一身行头,较之平日里更加素朴,几与小卒子无异了,冲二人一抱拳,开门见山便道:“深夜打扰,实有要事!” “将军客气,不知有何赐教?”蒲健见贾玄硕神情凝重,知道事情不小,酒已醒了一两分。 贾玄硕沉声道:“郡主并未回来,仍在石邃手中。” 蒲雄惊讶道:“啊?那石闵送回来的是谁?” 贾玄硕回道:“马车里坐的是郡主丫鬟,石邃传话,要乞活军办一件事,方才放回郡主。” 蒲健只觉夜风清冷,一瞬间醒了酒,心中飞速算计,一字一顿问道:“做何事?可否相告?” 贾玄硕自顾端起案上酒碗,仰头饮尽,一抹嘴巴说道:“合同龙腾左司,火并了你们!” “为啥?”蒲雄挠了挠后脑勺,仍是醉醺醺的,扭头看了看已是目瞪口呆的蒲健,猛的回过神来,一步踏上前去,凶狠道,“尔等安敢!” “阿熊退下!”蒲健压低嗓子喝斥,盯着贾玄硕问道,“何时?” “大军开赴平郭的当晚!” “如若不做呢?” “郡主性命不保!” 蒲雄在一旁怒道:“三哥!听他胡扯!大单于刚刚不还设宴请你,他不是还要倚仗咱家兵马么?这姓贾的一派胡言,狗屁不通,我且问你,大单于为何要对咱们下杀手,他若敢如此,如何向我阿爹,向河间王,向天王交代!简直狗屁不通!” 贾玄硕瞟了一眼暴躁的蒲雄,冷哼一声,懒的理睬。 “闭嘴!你懂个屁!滚到一边去!”蒲健冲着蒲雄怒目骂道,他踱了两步,眼睛始终未离开贾玄硕那淡定的脸庞,他心里愈加清醒,贾玄硕绝无虚言挑拨的动机,其所说定然都是实情! 那石邃面上和气亲热,实则心里早动了杀机,所图为何?怕也只有四个字,冲着河间王的四个字——心怨难平! 蒲健暗自大骂自己不喑世事鬼迷心窍,早该想到的,石邃和河间王势同水火,如何能容忍河间王插手辽东?若是不从中作梗,反而不是石邃做派!但这动辄灭人一军的手段,着实阴狠无情!至于如何向人交代,呸他娘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蒲健全身衣衫已然被冷汗浸透,石邃以小曹郡主为要挟,强令乞活军和龙腾左司一道下杀手,哪里还有自家八千兵马的活路! 但贾玄硕这番做为,却又让人捉摸不透,小曹郡主是乞活军的命根子,事关她生死安危,岂有泄密相告之理? 他素来冷静,心思也翻转极快,但见他忽然一笑,不动声色说道:“那可要恭喜玄帅了,若是办成此事,大单于定然青睐有加,乞活军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不过何须那般费事?蒲家兄弟头颅在此,玄帅尽可拿去,早日换得郡主平安,我等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贾玄硕冷笑道:“你别阴阴阳阳,若非郡主明令不允,你当我乞活军会手下留情?” 蒲健同样冷笑回之:“郡主深陷虎穴,还有得可选?” 贾玄硕沉声道:“郡主传令,若因她一人性命,招致氐人和乞活军反目成仇,她便以死谢罪!” 蒲健深吸一口气,这才是名动天下的陈留郡主啊! 有了小曹郡主这句话,自家八千兵马险险躲过一场没顶之灾! 他遥向羯军大营深深一揖:“郡主仁义!不负盛名!只是,羯狗手段残狠,玄帅便能眼看郡主横遭不测?” “自然不能!三哥,反了他娘的!”蒲雄虽然年少气盛,却也不傻,已然想通关碍,更对小曹郡主凛然大义钦佩之至,“我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救出郡主!三哥,咱们和玄帅合兵一处,与羯狗拼了!” 蒲雄慷慨激昂,蒲健和贾玄硕却是默然不语,郡主自然是要救的,兵谏一下也无有不可,可真若反了,便不仅是这两万兵马的干系了!氐人部众,乞活部众,汉人流民,可都是仰人鼻息而活的! 蒲雄见二人不搭腔,也知自己话说的急了:“摆个样子吓吓羯狗也成啊!你们白天不还要闹兵谏的么?” 贾玄硕皱着眉头仍是闷不吭声,蒲健叹道:“白天咱们只当是渊该色胆包天,哪知石邃如此用心?如今已经没有装模作样的余地了,只会逼得石邃撕破脸,倘若玄帅不按石邃心思办事,郡主登时便遭不测!” 蒲雄听了更急:“那你说怎么办!郡主为保咱们不惜性命,咱们便眼睁睁看她深陷虎口么?氐人男儿岂能以牺牲女人而苟活!” 蒲健闻言羞愧不已,拎起酒坛便是一顿狂灌,狠狠掷在地上,狞声说道:“娘的!干了!我就不信石邃真敢逼反咱们!” “我倒有一计,或可一试。”贾玄硕瞅了瞅碎成一地的酒坛,忽然说道。 “哎呀!” 蒲雄还未反过神,反倒是蒲健大喜道:“我就知道你有本事!快讲,快讲!” 贾玄硕淡淡道:“浑水摸鱼!” 蒲雄来了兴致,连忙问道:“如何浑水摸鱼?” 贾玄硕回道:“咱们虽然投鼠忌器,担着若大干系不能杀进羯军大营救人,但有人却可以,或还苦而不得其径呢!石邃想借刀杀人,咱们为何不能借别人之刀用一用?” 蒲健若有所思,朝平郭方向努了努嘴,试探问道:“司马白?” 贾玄硕依旧是那副一潭死水的表情,声音却是铿锵有力:“羯狗无情,休怪我等不义!咱们便暗助司马白袭破羯狗大营,待三军一乱,石邃自顾不暇,咱们还愁没有机会救人么?” “玄帅说的是!”蒲雄恨恨说道,“一旦司马白打破了羯军大营,咱们自然要跟进去与他石邃驰援护驾的,嘿,还要什么辽东?谁都别要了!羯狗自己都不在意,咱们替他操什么心!便是回头天王算账,有石邃顶着,咱们也有话说!娘的龙腾中郎军都败了,咱们岂能不败?” 蒲健眉头微皱,寻思道:“计是好计,但这刀如何借法,又如何避免伤人不伤己,却是费脑筋。何况谁知道司马白是个什么人,又能乖乖让咱使唤么?” 蒲雄笑道:“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我瞧他正巴不得呢!” 蒲健摇了摇头,说道:“羯人死活且先不管,但咱们要的是乱,而不是败,你知司马白会安什么心?在他眼里咱们与羯狗无异,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假败成了真溃,他那刀子砍在咱们头上也绝不含糊!三军混战,一个环节衔不上,反而弄巧成拙!到时郡主救不出不说,咱们还得搭上所有家底!” “我即刻启程,会会司马白!”贾玄硕轻飘飘一句话,说的波澜不惊。 “怎可冒此奇险!”蒲雄大惊道,“谁知道司马白是个什么东西?” 蒲健倒吸一口冷气,问道:“此计你早便想好了,是么?此番夜访我处,其实只为给你乞活军拉个盟友,倒真是好算计!” 贾玄硕淡淡道:“你也不亏!” 蒲健虽知所言不假,但仍有一种被人玩于鼓掌的恼羞:“你就不怕我去石邃那里反告你一状?” “他想杀的是河间王亲信,与我乞活军无关。”贾玄硕斜眼一瞟,反将一句,见案上还有一碗酒,团扇般的大手端起便饮了,旋即站起身,冲蒲健说道:“石邃那里,还需三将军周旋一下,我若三日不回,三将军敬请自便,但乞活军同石邃是不死不休的!” 蒲健为之一结,贾玄硕竟这般决绝,这一去,是九死一生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贾玄硕,这个乞活军统帅相貌平平,寡言少语,却治军有度,应急有略,更如此的果敢无畏,倘若真的用好了司马白这把刀,非但可以救出小曹郡主,更是不声不响间将石邃置于了死地!河间王必然大喜!这是易储拥立之功! 他心中同时又感慨无限,万幸小曹郡主仁义,不然临死不知的便是自己了! 蒲健看着贾玄硕决然而去的背影,不禁叹道:“人言贾玄硕一默如雷,今信矣!” 注:武烈麾下,教宗文胆,厌军四镇,四如相,九箴将。教宗文胆,清流砥柱,负擎天下名望,四九列侯,一时之选,并位天下名将。然臧否人物,皆有短长,以如相为论,不动如山稍迂,侵掠如火嫌躁,甘之如饴恐怠,唯一默如雷,时人谓之,信矣!——戏本《武烈平胡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1章 红颜(4) 月黑风高,石邃王帐内歌舞欢腾。 石邃醉眼迷离,冲座下的蒲健举杯邀酒:“建业,再饮一杯!明日一早,神武靖平军便开赴平郭,祝你旗开得胜,建功立业!” 蒲健酒至兴头,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大咧咧回道:“还不都是给大单于建功立业?” 石邃虎目微眯,说道:“你倒是会说话,可你大哥却不识趣,我三番两次相邀,他竟然不来!” 蒲健连忙谢罪:“大哥有恙在身,求大单于海涵!” 石邃皮笑肉不笑问道:“当真病了?” 蒲健闻言一笑,两手一摊说道:“不瞒大单于,我家大哥脑袋不灵光,这还不算是有恙在身么?可惜我究竟是晚生几年,说不动他!” 石邃盯着蒲健,脸上阴霾一闪,忽然哈哈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畅快劲儿,他是他,你是你,氐人豪杰,也不能尽入我帐下!” 蒲健话中有话,石邃亦是语带双关,酒是好酒,人是聪明人,自然宾主尽欢,饮至夜半方才作罢。 蒲健早已醉的不省人事,石邃喜他脾性爽直又会奉承,便留了他在营中过夜,一众氐人亲随也沾了蒲健光彩,尽得赏赐,同蒲健一起被留在了左司营中。 夜已深沉,酒已尽兴,石邃却毫无困意,更无醉意,安置了蒲健等人,便直奔帅帐,左司督副渊该早已在帐中等候! “大单于!” 石邃冷冷问道:“刀子磨利了?” 渊该痛快说道:“大单于放心!三军就绪,只待对面火起!” 石邃却有些不放心,认真嘱咐道:“氐人骁勇,尔等不可大意!务必收拾干净,放跑一个人回棘城,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对付氐狗,如同砍瓜切菜!” 石邃瞥了一眼渊该,对渊该的态度还算满意,是个识时务的人,他少不得一番劝勉:“你只管带兵厮杀,谁也无需顾忌,余事自有我下去!”石邃对于自己这连环设局的手段,也是十分得意的。 “有左司和乞活军两面突袭,氐人这八千兵马再无活路可言。大单于此举一是打折了河间王一条臂膀,二是收服了左司和乞活军两支强军,三嘛,挥师平郭,解决司马小儿,夺下辽东,这第四,此消彼长,河间王在朝中名望自然大损,这一石四鸟的手段,也就只有大单于才使的出来!” “妙手偶得而已!”石邃桀桀阴笑,半边脸上的疤痕又随着狰狞抽动,“一定看好了小曹郡主和氐人崽子,氐人崽子安分便让他们多活一阵,我还留有后用,若是不安分,解决干净便是!” 李颜笑道:“小曹郡主那里照看的很好,除了说要见大单于,别的什么也没提!” 石邃右眼皮又是一跳,沉默片刻,仔细叮嘱道:“先拖着吧,待到明日大事底定再说。务必好好伺候着,不能有一丝差池。” “得来,奴才晓得轻重,”李颜哈腰一笑,接着说道,“至于蒲健等人,大单于放心,既已入毂中,又能掀出什么浪?更何况还有棘奴将军亲自带兵看守!氐人今夜引颈待戮,大单于挥军平郭,碎尸司马小儿,也就明天后日的事了!” 石邃摸了摸自己半边丑脸上的蜿蜒疤痕,瞅向了平郭方向,又是一阵桀桀怪笑:“司马小儿!” 李颜被他笑的浑身发麻,连忙闪身退到帐帘前,冲帐外探了探,自语道:“也该有动静了吧......”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 三更,神武靖平大营忽然火光冲天,继而喊杀如雷,乞活军哗变了! 石邃站在帐外望着远处大火,冲天的火光耀在他眼里通红闪烁,便如他心中嫉愤之火,他恨不得用这把火,烧光所有忤逆他的人! 那些他诚意招揽却置之不理的文臣武将,对他咄咄以逼要抢他储君之位的二弟石宣,乃至忘了他曾经出生入死立下赫赫功勋,对他恩宠渐失的父王石虎! 哦,还有一个人,那个屡屡让他难堪的司马家小儿,司马白! “烧吧!烧死他们!”石邃酒意上涌,桀桀癫笑,他只觉浑身血脉被烧的沸腾起来,面上神情愈发癫狂狰狞,忽然冲身后李颜吼道,“渊该何在,为何还不出兵?!你持我佩剑去寻他,催他出兵,他胆敢有半句托辞,你便斩他头颅,还需用他?我自带兵剿贼!” 李颜见石邃如此癫狂,哪里还敢待在他身边,慌忙称喏,回帐取了石邃宝剑便去寻渊该。 一路所见兵马都是整齐待命,但他心里总觉不对头,灵台忽然一现,醒悟过来,兵甲仪仗倒是齐整,却都是轻甲,那重装铁铠哪去了? 这左司五千兵马,乃是整整五千的铠马甲骑,连人带马,统统裹在锻铁铠甲之下,人只露眼,马只露腿,冲锋陷阵无所不破!如今竟卸了看家宝贝,不知渊该搞的什么鬼! 李颜诧异之余,扯住一名小校问道:“尔等出阵在即,为何不着重铠?” 那小校嘴角一裂,刚要嘲骂,但识得他是大单于身边红人,方才撂下一句话:“夜间鏖战,眼前摸黑,铠马甲骑如何腾挪?若冲撞了左右袍泽,岂不冤枉!” 李颜一想也是道理,脸上悄悄一红,暗道自己不通兵事,待会到了渊该那里,一定要清傲少言,免得让人看轻了! 他也没心思计较小校无礼,羯人悍卒一向如此张狂,从不给汉人好脸色,他早都已经习惯了。他擎着宝剑直奔阵前帅台,终于见到了登高眺望的渊该。 他刻意挺起脊梁一步步迈上帅台,还未等他开口,渊该就抢在他前面,指着对面营垒说道:“中庶快快来看,那火光虽大,却烧的整齐了一点,该不是自家点了自家营帐?战鼓虽响,却是嫌乱了,氐军和乞活军都是当世强军,纵然黑夜乱战,再是匆忙,也决计不会乱了鼓号。依老渊看来,对面热闹不假,却似在排戏!不知氐人崽子和乞活贼弄的什么名堂,咱们谨慎为妙,此事务必得报于大单于知晓。” 李颜瞪大眼睛朝对面望去,此处稍高,对面营垒一收眼底,虽看不真切,但那分明就是厮杀正烈!渊该所说的异样,他是一分也未看出来,心下不禁琢磨,以左司雷霆之威,便是将对面氐军和乞活军连根铲了,也非是不能!你想按兵不动置身事外,明说便是,何需欺我不懂军务? “反正我是没看出来!渊督,你我交情匪浅,我便劝你一句,还是尽早出兵为善,好让大单于宽心!喏,此乃大单于佩剑,你可知我为何奉剑来此?” 渊该眉头一挑,暗骂你算什么东西,仗着妹子给大单于当了小妾,看把你威风的!我虽不愿掺合他父子兄弟的明争暗斗,但方才所言乃是实情,老子戎马一生,自娘胎里就在阵前厮杀,方才学了这点本事,你若有本事看出来,你便来左司当副督了! 他冷哼一声道:“你能看懂个娘屁!滚开,我自去禀告大单于,大单于身经百战,来此一望便知!” 李颜被他一训,刻意挺起的脊梁不自觉便塌了下去,下意识便要闪身,却见渊该那鄙夷的神色,心中不禁怨恨! 他脸色一阴,重新挺起脊梁,噌的抽出了宝剑,冲渊该喝道:“我奉大单于之命监军,你再不出兵,休怪某不讲情面,斩你头颅也不在话下!” 渊该顿时怒上心头,老子乃国朝重将,够与你面子了,你一介汉奴竟张狂至此! 一声“滚”字骂出口,接着一脚踹向李颜胸膛,李颜虽有些武艺在身,却哪里挡的住渊该这一脚,连着跟头摔下了帅台。 这羯人悍将脾气一上来,踩着李颜脸庞就是一顿狠碾,唾了一口,便下了帅台。 没走两步,他眼尖瞧见对面来了一群人,当先那人明显喝醉了,走路踉踉跄跄,远远的竟伸着手冲自己一顿乱指,那身阴戾的杀气迎面撞来,隔着老远也挡不住! 正是石邃! 帅台高高而立,方才渊该踹人一幕,石邃瞧的清清楚楚! 渊该顿时吓的魂飞魄散,若被石邃揪住,非被当场宰了不行!他哪里还敢停留片刻,一个翻身上了马,冲三军大吼:“氐人叛乱,奉大单于帅令,即刻出兵,剿灭乱贼!” 天下第一的龙腾中郎军,左司五千铁骑,便如猛兽出匣,缓缓露出狰容,铁槊如林,军号浑重,砸破了黑夜! “龙!” “腾!” “龙!” “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2章 胜之不武. 龙腾冲阵,实不愧当世第一称号,就算未着具装重铠,也已势若雷霆,气贯长虹! 石邃虽然怒火中烧,却也瞧的心中得意,连连颔首,我家兵马如此雄壮,何愁天下不定?! 但此时的渊该却叫苦不迭,眼瞅便要踏破氐军大营,那边仍然乱做一团。 左司的冲阵威力,他最清楚不过,就对面那种形势,哪怕不配具甲,单凭左司将士的刀马功夫,一个冲锋便能将氐军撕成两半。 再稍加清剿,便可闲情逸致收割氐人崽子的脑袋了,自己连放水的机会都没有! 他心中长叹,这下怕是要把河间王得罪狠了,谁都知道天王宠信老二远甚老大,说不准哪天便把老大废了,自己死死绑在老大船上,岂非拿身家性命做儿戏?! 好在氐军也不是纸糊的,终于发现了羯军意图,堪堪紧收阵型,人慌马乱的朝后方空地撤去,以图借着夜色遮护,避开羯军锋锐。 而乞活军大概只图应付差事,也没有纠缠的意向,借坡下驴的与氐军脱离了接触,反倒逆着羯军兵锋而上,堪堪与羯军擦肩而过,意图再明显不过,剩下的差事便交与左司了! 但这黑夜鏖战,最忌友军逆向交汇,非但遮蔽了一侧视野,更迟滞了己方行动,敌方稍有喘息,一经整顿,再想击破,便得事倍功半! 若放在以往,左司刀子可不认这种友军,不连窝端了都算客气。 但今夜,渊该却是由衷感谢,他正巴不得氐军喘气整顿,虽是无济于事,但总还有放水的机会。 眼见乞活军耍滑,渊该也计上心来,一边传令大军减缓冲势,一边严令不得误伤友军,故意带着大军与乞活军交混冲撞,两军人马顿时一乱。 他心里求爷告奶,只愿蒲祥那小子还能有点机灵劲,只要趁机反攻一轮,自己便有机会退上一退,总是能把形势拖上一拖! 偏偏事不如意,乞活军意识到扰了羯军冲阵,反倒旗鼓一整,头变尾,尾变头,兵锋倒转,便要与羯军一道攻向氐军,两军并列而行,除了速度有些慢下来,攻势倒远比先前更威猛! 这下变故,渊该一口淤血堵在心头,他眼珠一转,又是一计生出,当即传令全军扎住阵脚,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龙腾左司是想让乞活军与先氐军死磕,自家坐收渔人之利。 渊该自然知道乞活军不傻,定然是不依的,但谁先谁后,谁主攻谁压阵,两方这官司一打,阵前便又得耗上些功夫。 左司大军确然精锐,已经到了如臂使指的境界,冲阵途中军令一传,竟在阵前生生勒住马脚,原地扎了下来。 谁知又是事与愿违,那乞活军竟憨货也似径直不停,一直朝前涌去! 渊该淤堵的呕血,真没料到还有如此老诚的友军,但也只得任由乞活军朝前而去,眼看筹划落空,他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要打便打,要停便停,两军交战,没有章法,该当何罪!” 当乞活军完全与左司大军脱离了接触,渊该仍在那骂个不停,正当骂的起兴,忽觉大军侧翼一晃。 戎马一生的直觉告诉渊该大事不妙,回头便朝大军阵后望去,他心里诧异不已,那边侧翼方向,先前一直为乞活军遮护,方方清空,如何会晃? 但月黑风高却瞧不清楚状况,还未待询问,大军又是当腰一震,这一震直把渊该心肝儿震碎,他不问也知,自家兵马大阵,已被人拦腰斩断了! “为王前驱!” “唯死而已!” 黑暗中军号震天, “为王前驱!” “唯死而已!” 令兵接连来报,“是鲜卑慕容!” “是晋国司马白旗号!” 渊该目瞪口呆:“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 司马白以精骑六千,借道神武靖平军防区,趁夜色掩护,人含草马衔环,三更未到,便已潜行至此,静静伏下以待雷霆一击。 战局竟出奇的顺利,完全按照司马白与贾玄硕期待的那样发展。 混乱一起,龙腾左司拉出大营的时候,便已将侧翼暴露在了慕容铁骑兵锋之下,但此时绝非出击的时机。 慕容大军此时发动,势必被羯军发现,以龙腾中郎的老辣精锐,是战是走,或暂避锋芒,乃至逆锋而上,都不在话下,而一旦僵持,便是司马白和氐乞三方输了。 氐军和乞活军陷入两难境地,除非定下决心要造反,否则只能配合羯军抗击慕容兵马! 所以务必需要雷霆一击,锁定胜局! 是以乞活军以糟乱军伍遮住羯军侧翼,原本只图能混淆羯军耳目片刻功夫,哪怕仅仅为慕容兵马的发动多赢得一点时间,便算尽人事听天命了,其间风险也是未知。 可偏偏就是太顺利了!顺利的让人难以置信! 羯军竟然临阵而停,便如含苞待放的小娘子,自己脱光了衣服,躺在了床上! 从司马白以降,六千将士简直欣喜若狂,雷霆一击便在此时,便如热刀切油,一举将羯军兵马拦腰截断——胜局在望! 六千精骑咆哮震天,哪怕寻常士卒,也知今夜局势得来极其不易,阿苏德裴山等人更是心悦诚服。 三日前那贾玄硕孤身而至平郭,一番说辞谁人敢信?无不当是羯狗请君入瓮之计,唯有司马白当机立断,力排众议,前后运筹帷幄,方能挣下如此大好形势! 众人除了奋勇争先,将胜局彻底底定,还做他想? 杀声盈野—— “为王前驱!” “唯死而已!” 但与麾下将士的狂热相反,此时的司马白却是眉头紧皱,甚至倒吸冷气,凭借矩相之利,整个战场形势尽收眼底,羯军动向与他所料截然不同! 任何一支军队,临阵被人拦腰一截,想要翻盘那是千难万难,况且深夜混乱,敌军仿若从天而降,便是轰然崩溃四散而逃,也比比皆是! 但若要挑出一支军队,遇此危局仍能沉着应付,兵士仅凭素养经验,便浑然天成般的结阵自守,悍斗到死,以待时变,乃至最后翻转战局,放眼天下,唯有龙腾中郎! 此刻被拦腰截断的龙腾左司既没溃也没散,更未胡冲乱撞,反而异常的镇定有序,被断成两截的前后两军,竟如同早已排演好的,在一瞬间变阵,各成锋矢,凭借强弓槊林,渐渐稳住了阵角,竟要合击中间的慕容骑军! 司马白不得不服,谁家但有如此劲旅,岂能不坐有天下? 岂止司马白叹服,此时乞活军阵中旁观的贾玄硕也是长叹不已,都这样了,竟能强扭局面,还要反败为胜,龙腾中郎果然不负天下第一强军之称! 龙腾左司前后两军一个对冲,便震的慕容骑军一颤,两军对冲之后已然汇合,稍一调整兵锋,便要再冲一次。 这若是具装铁铠在身,这若是白天,渊该自信只需一个回合,便能碾碎眼前之敌! 而留守羯军大营的千余兵马,也已蓄势待发,即刻便要出营支援,若算上另一头的氐军和乞活军,居然成了四面合击的形势! 司马白万万没有想到,在将龙腾中郎拦腰截断的那刻起,竟是给自己挖了个埋尸坑! 他自负能看透江铰横山那种奇阵,但对这种无花无巧,硬扎硬打的真功夫,除了快刀快马的硬拼,还能怎样? “乞活!” “乞活!” 是乞活军的兵锋推过来了,他们已经不再旁观了,也容不得贾玄硕旁观了,兵锋所指正是慕容骑军。 不得不说,贾玄硕不愧是天下名将,更不愧他一默如雷的赞称,乞活军阵好巧不巧的冲进了龙腾左司和慕容骑军之间,以一旅步卒强行夹在了势要拼命的两支强骑之间。 一眼看去,是要替龙腾左司打头阵,但司马白却瞧的出来,贾玄硕这是有两层用意。 其一,你司马白若是怕了,此刻便逃,有乞活军阵拦在这里,当有你活命机会,我贾玄硕既请你来,也必然容你走。 其二,搏一搏! 司马白不做他想,领起军锋,似冲非冲,迎上了乞活军阵。 而阵中的贾玄硕,赞许之色从脸上一闪而过,军令一下,乞活军阵似散非散,倒退逼向阵后的龙腾左司。 这是他二人商议好的第二套方略,乞活军以假乱溃退之势,扰乱龙腾军阵,而司马白寻机一击! 这一搏,便是将慕容和乞活两军的性命都押上了! 渊该只是冷冷一笑,他此刻早看破了乞活军和氐军是在逢场作戏,但在龙腾左司的兵锋下,什么把戏都是白饶!让你演戏,让你偷袭,稍待便将这三家之军一锅端了,让他们见识一下,究竟什么是天下第一! 但见乞活军佯装不敌溃退而来,渊该舔了舔刀上血珠,便要下令击穿乞活军阵。 令到嘴边,他忽然一翻眼皮,又咽了回去! 老子这是在干什么?! 不是一直在找机会放水么? 如何被司马家小儿一招惹,就乱了分寸?! 乞活军伙同氐军反水,招来司马白趁夜偷袭,干的漂亮啊! 这是天赐良机啊,还有比这更好的由头么? ------ “龙腾中郎军实乃强军,若是不能速战速决,久拖必然生变!”眼看司马白就要决绝冲阵,阿苏德特意靠上前来,神情凝重的提醒道。 司马白斜擎御衡白:“原本也是孤注一掷,只能尽力而为了!” “是了,唯死而已!”阿苏德闷哼一声,“若是不能把握今夜,也不会再有机会了!”他仿若下定决心,又道,“待会稍有变故,万望殿下及时抽身,此去马石津仅需数日行程...殿下?” 阿苏德诧异的望着司马白:“殿下,有何好笑?” 方还一脸决绝的司马白,忽然之间,竟是眉开眼笑,说是眉飞色舞也不为过,一双眸子闪着金白光彩,情不自禁的抬头望向夜空,喜形于色,朝天问道:“你竟这般偏袒我?!” 阿苏德愈发不解:“殿下?” “哈哈哈!”司马白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笑,“全军听我将令,破敌便在今夜!” 他已然发现,原本无懈可击的龙腾左司,莫名其妙的散开,便如一群乌合之众,既不再杀敌,也不似打算回营退守,竟不顾头不顾尾的朝西退去,居然无头苍蝇般的逃走了! 再无章法可言,更与溃败无异! “这就逃了?怎么就忽然逃了?莫非当真是天命在我?” 司马白真是不知龙腾左司为何会有这般作死举动,但如此良机,哪还能犹豫片刻?! 军令传下,大军一顿,进而兵锋一转,直冲羯军大营而去,他此刻再无顾虑,踏破敌营已无悬念,今夜胜局已定! 石邃在营中看的真真切切,眼中怒火若能杀人,早已将渊该烧死了一千一万遍! 这便是我大赵的柱石么? 临阵而逃不算,好歹退回营中也不能说你蠢! 可你这是要朝哪里跑? 该不是要跑回棘城大营去见天王吧! 昏了头么,莫不是中了邪! “大单于!再不走来不及了!”李颜眼瞅慕容兵马直奔大营而来,大营空虚,况且渊该一逃,铁打金铸的军心也得散了!哪里还能守住?!他情急之下差点尿了裤子,拉着石邃便要出营而逃! 石邃怒火中烧,哪里肯走:“敢言败者,杀无赦!” “石将军!石将军何在!快护大单于走!”李颜焦急万分,晚上一步,可真要当鲜卑崽子的俘虏了! “大单于快走!”石闵牵着石邃坐骑便冲了上来,也不管石邃打骂,硬扶他上了马,任由其余兵马抵抗慕容大军,只带着石邃百余亲兵,放开马速,横穿大营,直奔后营。 打开了后营大门,便尾随溃散的左司大军,朝棘城方向逃去! 左司突然溃败而逃,整个羯军大营瞬间混乱,那氐军和乞活军似乎终于回过神来,竟高声呼喊着护驾保护大单于,尾随慕容大军涌向羯军大营! 若有人登高俯视,便可见这两军与慕容大军竟然井水不犯河水,一个在前冲锋,一个只是尾随,而不及片刻功夫,慕容大军已然破营而入! “这便胜了么?” 望着剿杀残敌的部属们,司马白恍若梦中! 神武靖平联合乞活军莫名其妙的暗中反水,号称天下第一强军的龙腾中郎也莫名其妙的溃退远走,原本要被羯赵大军逼下悬崖的辽东战局,此刻已然完全逆转,居然就这么胜了! “这个,”司马白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胜之不武啊......” 他望着乌黑夜空,似乎在问老天爷:“你是蓄意偏袒助我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3章 武烈遇陈留 “殿下,殿下,”朔朗一阵大呼,还未到司马白跟前,便见他甩着口水喊道,“你猜怎么着,后营辎重那里,竟全是整套的甲骑具装,哈哈哈,连人带马的甲骑具装,板板整整的放在那里,怕不有五六千套啊!羯狗全留给咱们啦!” 司马白眼前一晕,差点栽下马来,发横财了! “看好了,少了一套,你照价赔出来!”阿苏德也是大喜过望,辽东不缺好马,更不缺好骑手,这几千套甲骑具装,足可当做争雄天下的本钱! “大胜啊,大胜!”裴山笑的合不拢嘴,“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 “得,得,得,先别高兴,”司马白勉强摁住欣喜,指了指营外,扎在不远处的一众兵马,正是看似散漫,实则严阵以待的氐军和乞活军。 裴山连连点头:“是咱们得意忘形了,眼前依然还有大敌啊!” 阿苏德镇定下来,也提出个疑问:“殿下,龙腾左司溃败,咱们要不要乘胜追击?” 司马白竟是一阵犹豫,是啊,追是不追呢? 龙腾左司与其说败,不如说是退,贸然去追,以自家兵马现在的本事,确然是打不过啊! 但若不追一追,似乎也不像是得胜之师的样子,羯军随时可以掉头回来啊! 他正举棋不定,便见于肚儿风急火燎的冲过来,着急禀道:“殿下!金哥儿和二学子他们,他们同一帮氐人干起来了!氐人头目自称蒲健,我怕他们误了殿下筹谋,赶紧来报殿下知晓!” 司马白眉头一皱,朝氐军和乞活军方向看了看,对阿苏德叮嘱道:“阿苏德,你先清剿整顿好营盘,小心点那边!我去看看便来!” 阿苏德凝重道:“我晓得轻重!殿下速去速回,且需仔细斟酌处理。” “自然,”司马白点头道,“肚儿带路!” 于肚儿一边给司马白带路,一边将大致情形告诉他:“那自称蒲健的氐人异常蛮横,被二学子围住后,便只吵着要见殿下,像是护着什么重要人物,二学子杀人杀的眼红,不管不顾的,非要扣下蒲健所护车驾!” 司马白自然知道蒲健所护是何人物,贾玄硕密议所求,便只是那个人,今夜慕容大军能有意外战果,也完全是托了那人的福气! 他此刻倒非常渴望瞧一瞧,那个名动天下,百万流民的大首领,贵为晋赵两国上宾的陈留郡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此刻的蒲健,只差破口大骂了,司马白出尔反尔竟将兵围住了自家一行人! 他自羯营生乱,便率部下暴起冲出,趁乱一举抢出了小曹郡主,原打算就势回营,哪料羯人无心阻碍,却被慕容兵马围了个结实。 他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司马白果然是过河拆桥的主,看眼前军将的架势,不将自家一行人收入囊中,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昌黎王何在,某要见他!俺们和你家主帅是有约法的!”蒲健强撑镇定,冲那为首的悍将好言相说。 但那人浑身是血,煞气瘆人,恐怕容不得几句多言,自家再不束手就擒,对方就要动刀子了! “嘿嘿,卸下兵器,别多废话!”一众慕容军士战力远超蒲健等人,裴金、仲室绍拙赫然在列,而阴森森答话的正是端木二学。 蒲健怒火中烧:“昌黎王竟是不讲信誉之徒,还是你等妄做主张!我神武靖平两万大军就在近侧,尔等定要兵戎相见么!?” “哈哈哈哈!”二学子一阵狂笑,他早杀红了眼,刀锋一斜便要动手。 氐人所护马车上,突然传出一声清脆质问:“羯人强军近在咫尺,将军不图乘胜追击,竟要逼友为敌?” 那人明明是之音,却如金铁铮铮,敲在一众将领心头。 二学子不由得一怔,便又听马车里传出一声婉转叱责:“昌黎王雄才大略,定然不为这等拙劣之举,以孤之见,怕是将军擅作主张,鲁莽邀功吧?” 这一言让众将心头又是一震,如那声音所言,司马白的确没有交待过截人的事。 之所以弄出眼前对峙,实乃仲室绍拙识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多了心眼想要劫下这些人,以图彻底控制神武靖平和乞活军。 此举原本也无可厚非,但诚如那马车中女子所言,司马白的眼界卓识非是下属所能妄猜的,殿下既未交待此事,或有他图,自己一行人办的这事,说到底是僭越而为,可别误了殿下图谋! 二学子楞虽楞,但也极是精明强干,不禁回头望了望裴金,想让他拿个主意。 这裴金也犹豫起来,他养于裴家,自小便随裴山读书练武,很是有一些眼界的,他非常清楚车驾中的人物是何方神圣! 先年晋武帝司马炎篡夺曹魏天下,为示得国之正,许了禅让的魏帝曹奂以国宾地位,仍持天子旌旗,受诏不拜,上书不为臣,称孤道寡,世袭陈留王。 时值永嘉丧乱,中原沦于羯胡之手,石勒为表羯赵正朔,更衬晋室得国不正,也以陈留王一脉为国宾,恩荣更胜以往! 羯赵陈留王爵位传到此代,却是子孙不继,仅有一嫡女袭封爵位,便是眼前马车中的陈留郡主了。 这郡主天生聪慧异常,兼又一副悲天悯人善心肠,年纪轻轻便做成了等等震惊天下的大事,硬是从羯人手里护住了乞活军一脉生计,十三岁那年便被乞活军上下推举为广宗城城主,而这广宗城主,实际上便是中原近百万流民的大首领! 这等人物,若无主帅首肯,谁敢轻易动她分毫? 事已至此,原本打着擒下再论的盘算,经那陈留郡主三言两语呵斥,竟让裴金心中暗暗恼悔,真不该一时心热,听了仲室绍拙的怂恿! 端木二学见裴金面露难色,已知事情不妙,唯恐如那女子所言,坏了殿下筹谋,稍一犹豫,便听那马车中又说道:“孤请白王一叙!” 这一声白王喊出,对面顿时便是一阵刀兵击碰铮鸣,显然是惹怒了裴金和端木二学等人! 司马白郡王之尊,能直呼他名讳的,非是极亲,便需极贵! 曹小哭自然与司马白论不上交情,她身份尊贵,却也容不得她托大,而且任谁都听的出来,她这一声白王喊的没有什么好心气,何止蓄意冒犯,简直是撕破脸的不客气了! 众将虽怒,到底也没敢贸然动手,蒲健之前说过要见司马白,未有人放在心上,此刻陈留郡主再说,却是让人不得不重新思量。 “不若让殿下来决断?”二学子挠了挠头,冲裴金问道。 裴金张望左右,回道:“肚儿好像已经去请殿下了!” 端木二学一咧嘴:“幸好还有个谨慎的!” “可有何为难?!”马车中的陈留郡主已经很是不耐烦了,竟像不知自己正被人刀剑围困。 “冒犯了!”一声呼喝由远而近,乃是司马白驰马而临,分开重围近到跟前,瞥了眼如临大敌的蒲健,盯着那马车颔首一礼,“有何指教?” “只想奉劝一句,”马车帐帘掀起,一抹悄影挺身而出,荆钗布裙,颜若珪璋,眉黛春山,一双秋水翦瞳竟是睨眼如剑,抬首叱骂司马白,“再不让行,恐汝乐极生悲!” 这衣饰质朴的玉人,正是魏武玄孙,陈留郡主,广宗城主,流民女帅,万家生佛,曹小哭! 曹家后裔对上姓司马的,是不会给好脸色的,而姓司马的,在曹家后裔面前,也少有能理直气壮的,司马白自然不会例外。 被一个女人当众叱骂,他也丝毫不以为忤,只是脸色稍红,讪讪一笑,暗叹都是祖宗欠的烂账。 他知道仲室绍拙为何撺掇围捉曹小哭和蒲健,任谁也想把乞活军和氐军这两支强军的软肋捏在手里。 但凡事要分情形,托乞活军和氐军暗中相助的福分,羯军已然败退,这种情况下鲁莽的拿捏刺激友军,实属不智! 万一弄巧成拙,或许便真如曹小哭所言,怕是要乐极生悲了! “误会,误会,何人敢冒犯陈留郡主驾前,郡主来去自由,谁敢拦你?”司马白翻身下马,挥手示意部下退开,老相熟般迎了上去,言笑晏晏说道,“只是营中尚有羯人残余,咱们不得已装装样子,如若一团和气,被羯人瞧见了,岂非陷贵军于两难?现下营中已收整妥当,郡主但请移驾,某就不送了!” “那便多谢了!”曹小哭仍是倪眼如剑,瞥了眼司马白,清冷回道,“既如此,乞活必不与汝为敌,这便随羯人撤去!咱们两清了,以后相见不相识。” “好说,好说!客气,客气!” 司马白依旧笑脸不改,而心中长叹,你既相安无事撤兵而走,我这里,便算是又过了一关! 羯军既已退去,不论乞活或是神武靖平,都已没有再战下去的意义,尾随而退乃是题中之意,这一仗,是真的胜了! 这一胜一步的迈出来,诚然艰难,但棘城却还遥遥,击退石虎仍是痴人说梦! 说到底,纵然胜的再多,石虎主力不败,也只是徒劳而已。 司马白不禁怅然,乱世求活,何其辛苦! 一场惊变,不见曹小哭乱了丝毫分寸,始终是波澜不惊的做派,而她此刻却是神情异样盯着司马白。 她只觉司马白那金白异瞳一边金芒灼灼,一边却又暗蕴幽森,如深渊般不可见底,不禁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异相! 传闻此人身负太白经天劫象,乃是世间一等一的灾星之命,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清癯模样,竟让她心头一颤——他倒装的潇洒! 曹小哭微身一福,也不再多言,回身便上了马车,待那马车从司马白身前而过,却忽然掀开了窗帘,冲司马白劝勉道:“君子之道,但求不负于心,何虑辛苦一番?” “咦?” 司马白一怔,诧异的看着正自望向自己的曹小哭,一瞬间不禁失神,她竟与我心有灵犀,知我惆怅为何? 他脱口说道:“子非我,焉知我之虑!” 曹小哭却自然回道:“君非孤,焉知孤不知君之虑?” “嘿,嘿嘿,”司马白扶额讪笑了两声,“倒也真是好猜,我之虑,自然是将汝等赶出平州!” “有志气,好胆略!”曹小哭柔荑轻轻拍了两拍,这姓曹的,真是难得夸赞姓司马的有志气! 但见曹小哭仰着那如玉般精致容颜,望向司马白:“白王若敢率军一追,孤将于棘城相侯!” 司马白一晒,原来是为了激我去送死! 小丫头的激将法他心中雪亮,却是莫名失落,暗嘲自己该不是许久没碰女人的缘故,美人儿稍假辞色,竟自将脸凑去贴人家软语! 非也!经此变故,此女怎能去逢迎羯狗?!司马白忽然一顿,她非是戏言!但又是何用意呢? 莫非......? 突然,司马白眼前一亮,一个异常疯狂的念头蹿了出来,仿若一点星星之火,却照亮黑夜! 直觉告诉司马白,倘若抓住它,一切困难既将迎刃而解! 追!追上去!追上石邃!一直追到棘城去! 当他抱着那一丝侥幸,再朝曹小哭望去时,伊人正也仰望而来,霎那一笑,秋水眸子迎上了金白异瞳! 司马白心头一颤,忽如乌云见日,她真要助我?! 但眼前这玉人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什么都说明了,司马白知其寓意,却又不得不怀疑是否皆是自己的臆测痴想! 难道为了这丫头轻飘飘一句话,便要押上脑袋么? 罢了,司马白长吁一声,暗道但求不负于心,何虑辛苦一番! “白王果真好胆略呢!”曹小哭收敛笑容,凝声说道。 “果真么?”司马白却是苦笑,终是侧身让开了车驾,颔首仅道:“谢了!” 注:海上明月捞不起,万丈高山难留云。但问世上最无情,只叹武烈遇陈留。 ——戏本《武烈平胡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4章 莽将不莽 渊该带着左司兵马一口气奔出了数十里,期间不断遣出侦骑断后回报,但侦骑带回的消息也只能让他继续跑下去——大单于石邃紧跟其后,指名道姓要斩某人脑袋! 他心里憋屈,堂堂龙腾中郎军,竟落到被人追狗撵鸡一般的下场,自成军以来闻所未闻!但他却也无可奈何,若非借机遁走,势必卷入皇子争储,还被绑在了失宠的那一边! 凭良心讲,渊该打心底里感激司马白,没有他从横里杀出,左司如何佯败,实在是一个伤脑筋的事情! 人们都只当渊该是个莽将,但能跻身国朝重将,渊该的脑筋其实是很灵活的,他一边跑,一边把眼下境遇梳笼了个大概。 第一个,他要面对皇太子大单于石邃的滔天怒火。这个他不担心,既然干了,就绝不后悔,自有能抗衡石邃的人会保他老渊,只要现在不被石邃当场拿住,一个失宠的皇太子再怒,也奈何不了他这国朝重将! 第二个,如何负起战败之责。这个更不是事了,有督司在朝中说话,天王自会明镜高悬,该打便打,该罚也认,总到不了死罪。更何况还有乞活军搅乱自家军伍在先,任谁被拦腰一截,也不见的比自己眼下境况更好! 这些道理他原本是不懂的,是跟汉人学的。 先帝那会,他还只是个校尉时,只知快马硬刀的图个痛快,近年来才觉得汉人的手段是真心好用,而且越发用的熟稔顺手,竟能将堂堂皇太子戏弄于鼓掌,以前哪里敢想?! 唯独让他忧心的,是司马白见好即收,没胆子趁胜追击! 自家也便没了继续跑下去的理由,若是在天王垂询之前,被石邃逮住,定然没有活命机会! 当听到斥候传讯,说司马白点起兵马正穷追不舍,渊该大喜过望,若是有酒,必当与司马小儿痛饮三杯! 这还不止,司马小儿竟非同寻常的贪得无厌,自深夜一直追到天际发白,也没有收兵的意向,似乎不把败军赶尽杀绝,便不罢休! 渊该差点喜极而泣! 照这么快马加鞭,不需两日便可回返棘城大营,他甚至筹划着,到时当着天王驾前,来一个漂亮反击,也算扯上诱敌深入的边儿。 当然,他也不认为司马白得了失心疯,会自寻死路的一头撞向羯军大本营,这个愿望只是痴想罢了。 关键还是要看钓鱼的手段!渊该想到得意处,不禁嘿嘿自乐。 石邃这一路奔逃,便没停下咒骂,前一刻他还能斩了老二石宣的爪牙,顺势收服两支强兵,此刻他竟然是在逃命! 原本应该挥兵东进,剿灭司马白残军,一举荡平整个辽东,让满朝文武看到他的赫赫功绩! 可他居然又一次的栽在了司马白手里! 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栽的更惨,更莫名其妙! 慕容铁骑莫名其妙的杀了出来,左司精锐莫名其妙的不堪一击,自己堂堂一国储君竟莫名奇妙的慌不择路,全是莫名其妙! 这跟头一栽不要紧,他算是将氐人彻底推到了老二那边了,也将曹小哭和乞活军得罪了个透底,更重要的是他违背了父王撤兵的旨意! 胜了还好说,左司大军却大败于斯,甚至自己极有可能要被那司马小儿给活捉了! 饶是石邃戎马一生,无数次死中求活,大风大浪趟过无数,但这一次,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老子石虎!又该怎么去面对满朝文武!尤其不知老二又该如何的兴风作浪落井下石! 他反身回去力战到死的心思都有了,好歹还能留下一点脸面! 一路上石邃数次想重整军伍,但整个左司像是中了邪一般拼命溃逃,任凭他唬人杀人都无济于事。 他一生带兵征战,便是再傻,此刻也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渊该! 他总算明白堂堂龙腾左司为何这般建制完整的溃逃而去,与其说溃逃,根本就是急行军! 渊该那混厮不惜担上败军之罪,也要远离争储旋涡! 不,确切的讲是远离他石邃! 石邃咬牙切齿,司马白他是无可奈何了,但是另一罪魁祸首渊该,他却还能拉来垫背! 他这一行亲兵的坐骑远优平常军卒,跑的自然也就快些,天刚蒙蒙亮,便已追上左司溃败的前军。 一眼便瞅见军前的帅旗,却不见渊该身影,石邃揪住一个校尉便问:“渊该何在?!可曾见到渊该!?” “没见到,督副坐骑马力好,应该在前面...” 石邃手起刀落将这校尉斩于马下,闷哼一声朝前望去。他此刻处于大军最前方,可哪里能看见渊该影子? 石邃也知渊该胯下坐骑是叫的上名号的良马,此刻定然是一路飞奔棘城大本营,恶人先告状去了! “大单于,此地不宜久留!”石闵上前提醒道。 唯独对这棘奴,石邃心中没有怨气,反而心生感激。自己能安然无恙脱身至此,全赖棘奴护卫,他点了点头:“回京定然保你个一军之帅!走!绝不能让渊该活着见到父王!” 望着石邃消失的身影,早换了一身普通士卒装扮的渊该,才从一个角落里闪出身影,嘲讽一笑,随即一声呼哨,带着亲兵便逆向而去。 随着渊该逆向返回,龙腾左司忽然间放缓了马速,哪里还有半分溃逃的模样? 兵士们一边自己嚼着干肉,一边将马料袋子套在了马嘴上,细看之下,袋子里全是上精的豆料。 这是渊该早就安排好了的,稍一整顿,大军忽然调转了方向,折返了回去,整个军伍从容不迫,缓缓而行,不稍一会儿,便迎上了败逃至此的氐军。 蒲祥和蒲健见龙腾左司结阵以待,缓缓逼迫过来,便也收住了阵脚。 同羯军一样,氐军也是佯装败退,但被羯军一压迫,纵然分外眼红,但形势强于人,也只好随之调转了兵锋,一般无二的借机修整,两支兵马同时朝回缓缓压了回去! 继而迎上来的是乞活军,面对这种情况,只当是羯人要反击了,也只能调转了兵锋。 好在对于乞活军来讲,小曹郡主已经平安归营,同司马白的交易已经终结,是打是和对他们来讲已经不重要了,如果羯人和氐人要打,那只能对司马白不客气了! “坏了!”渊该暗道不妙,鱼要脱钩! 他原本是担心司马白不敢继续追过来,便刻意回师想挑起氐军火气,再加上尾随的乞活军,只要三军一冲撞,便借势造出乱象,好歹让慕容兵马有胆子继续杀过来。 而有氐军和乞活军顶在前头让慕容兵马砍上一通,左司再借机脱身后撤,自然便可撵着石邃一直在前头跑。 如此只需弄上两遭,也就能瞅着棘城大营了。这出戏一演,是谁弃军而逃,是谁断后掩护节节抵抗,孰是孰非,自有朝中人去争论,便是石邃自己,也挑不出左司的大毛病! 可他实在是太精明了,也可能是演的太像,弄巧成拙了! 他哪料到氐军和乞活军竟如此齐整的调转了兵锋,这两支兵马往日的桀骜不驯哪去了? 这番阵势,岂非要把司马小儿吓走! 左司真若扳回局势,石邃尚未走远,他若折返回来,自家小命休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5章 还是十六字破敌 渊该心头一阵绝望,暗道这下可完了,慕容兵马非要撤军回去不可,司马家的小儿应是不傻,鸡蛋碰石头的事情定然干不出来! “真不负天下第一的名号!”司马白顿兵于前,无奈摇头,“这么快便收整了军容!” 裴山在一旁叹道:“今夜大破敌军,已然分外侥幸,殿下需得知足!” 阿苏德笑道:“咱们首战大捷,殿下何须气馁!敌军大营已破,咱们当可借来设为前堡,既可阻敌军深入辽东,又可前探棘城,再有平郭坚城为依托,可攻可守。殿下可别忘了咱们营中还有六千具装,须臾变出一支凯马甲骑,有的是机会破敌!” “先退军休整,也不失上策!” “凭着羯军大营的缴获,更是如虎添翼!” 一众将领无不志得意满,早已将将司马白视若天人,大有为王前驱,战无不胜的气概! 司马白瞅了瞅众人,忽然问道:“都累了?” “不累!”熊不让一声大喝,昨夜他斩敌越百,乃是第一个踏破了羯军大营! “刚刚舒展了筋骨!”端木二学舔了舔刀刃上渐凝的血迹,斜头眯眼阴沉沉说道。 裴金似是瞧出司马白语气不善,连忙打了个哈哈:“嘿,昨夜一战浑身舒泰,便是再战一天,也不觉疲累!” 阿苏德面色一紧,问道:“殿下该不是要杀过去?” 司马白凝视对面缓缓压上来的羯氐汉三支强军,他想赌一赌,看看自己所猜对是不对,但他又不是一个赌徒,甚至还十分畏惧赌博。 曹小哭那句棘城相候,大有深意,那个女人竟有一种诡异力量,让人不由自主的就会信她。 取舍只需一念,多了便是优柔寡断,她绝对没骗人,信她! 司马白忽而一阵大笑,提马一啸:“既然不累,来啊,再杀一阵!” 贾玄硕立于大蠹之下,见对面兵马摆起冲阵架势,不禁瞧的眼中生热。 好气魄,好胆略! 英雄原本就自少年出! 倘若可以,贾玄硕实不愿与司马白为敌,却也只能暗自摇头,以他天下名将的眼光来看,只能叹一句,殊为不智! 今日一战,怕不会如昨夜那般好糊弄了! “前军杀阵!中军守阵!” 正当他准备布阵调度迎敌,忽闻曹小哭车驾内传来呼唤:“大哥可在?” 贾玄硕连忙移步过去,倾身问道:“郡主?” 曹小哭从车上迈步而下,朝远处虚望一眼,冲贾玄硕说道:“大哥能帮帮司马白么?” “恩?”贾玄硕诧异道,啥意思?他瞅着自家主公不禁纳闷,这分明便是给郎君求情的模样! 不应该吧!贾玄硕心里打着鼓,你一个姓曹的羯赵治下诸侯,若是看上姓司马的,这辈子可是有的苦吃了。 “郡主,恕臣托大,劝一句,” “不用劝,孤想的很清楚了,”曹小哭决然说道:“幽平形胜之地,临驭中原,鲜卑据于幽平,如同羯赵颈上悬剑,背后芒刺!幽平一日在,羯赵一日不敢倾力跨江伐晋,天下一日不定,羯赵则一日待我乞活劲旅贵如上宾!羯赵一旦攻破慕容,势必解开束缚,如虎添翼,岂不闻狡兔死走狗烹,乞活何以自托于赵?孤甚忧之!羯人残暴,咱们最清楚了!” 贾玄硕深吸一口气,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耳光,才正色道:“郡主之意,是要借司马白之手,保棘城,退石虎?可他这点兵马,给石虎塞牙缝都不够,他能行吗?” 曹小哭一笑道:“战局如棋,闲子未必不能锁大龙,何况,孤观那人,真是不简单呢!” 这话何其抬举司马白! 哪怕司马白自己听见,也必然大笑不止,得说句不敢当,不敢当! 但贾玄硕连眉头都不皱,半点也不疑:“如何帮他?” 曹小哭问道:“孤既许他棘城相候,咱们可否引他前去?” 贾玄硕两手一摊道:“这倒难办了,两军一旦胶着,咱们纵然卖人情与对方,司马白怕也不会对咱们刀下留情!” 曹小哭皎然一笑,赌定道:“他是聪明人,不会难为我们。” 贾玄硕闻言依旧连半点疑虑也没有,眉头一展,笑道:“那便好办一些了。只是如何相引,又不让羯人看出破绽,也是不易!” “军务自有大哥执断,”曹小哭道,“孤只要在棘城看见司马白大军便可!” 贾玄硕眉头一竖,一股豪气油然而起,冲曹小哭躬身抱拳:“喏!” 乞活号称天下强军,说一日两败于司马白,任谁也不信,但如今非但两败,更是溃败如潮,一个交锋,便被慕容大军撕开了口子,万余兵马齐齐退去,倒逼严阵以待的氐军军阵! 未待氐军做出反应,再后的渊该那里,瞅着乞活军溃散掀起的漫天尘土,兴奋之下竟击掌大赞:“好小子!有胆气!是个人物!” 此时无异于绝处逢生,渊该再不借坡下驴,怕是要抱憾终身了! 左司大军的确也是如臂使指,一个简单号令,便掉转了放向,扔下氐军和乞活军,又是一个临阵先逃! “羯人中了邪么?”蒲祥发觉左司又一次临阵而退,不禁一脸诧异。 蒲雄眼中冒火,大骂道:“他们打的好主意,让咱们在此卖命!” 蒲健眼珠一转,却是哈哈一笑,拍了拍蒲雄肩膀,对蒲祥说道:“咱们自然也不蠢,跟着羯人撤便是了!” 羯氐乞活军先后莫名退撤,司马白反倒不安起来,原本打算死战一场,竟同昨夜一样,又是一个不战而胜! “该不是有诈!?” “追还是不追?” 裴山进言道:“殿下,何如趁势直捣乞活中军?!” 司马白愈发冷静,凝重的摇了摇头,仿佛看见了乞活中军那马车上的一抹靓影,顿时灵光一闪,他大笑道:“人家送我大礼,我又岂能难为她?且缓下来,同乞活军拉开些空档,让他们退的安心点!” 仲室绍拙皱着眉头说道:“稳妥也好,敌军看似有诈,但却实无必要,从昨晚到现在,全是蹊跷,莫非殿下金光护体,神鬼辟易!” 司马白却是哈哈一笑:“我有一策,或可直捣棘城,问候石虎!” “殿下快说!” “仍是十六个字!” 一听司马白又有十六字方略,既已见了“两面三刀、驱虎吞狼、釜底抽薪、逼娼为良”的威用,众将纷纷急询又有哪十六个字! 司马白哈哈一笑:“无风也掀三尺浪,后浪推前浪,一浪又一浪!” “啊!” “恩?!” 熊不让甚至掰着手指头去数:“一二三四...这哪是十六个字啊?” “哈哈哈!”司马白又是一阵大笑,望向渐渐退去的乞活军阵,大阵中央隐隐看见一辆马车徐徐而行,他心中畅快,暗道一声,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6章 收拾尾巴 在连通平州东西两郡的驰道上,出现了离奇一幕,四支军伍正由东向西奔驰,行军时疾时缓,却是昼夜不停。 任谁一瞧便知,这是一场追亡逐北,只是实在离奇,这四支军伍便如心有灵犀商量好的一般,军伍之间时而稍作接触,便立即分离,泾渭分明各跑各的,既不动刀兵,更不见伤亡。 更奇的,四支军伍,有三支是逃兵,总兵力将近三万,所打旗号竟是神武靖平、乞活军,以及龙腾中郎,普天之下,能将这三支强军追撵两日两夜的,怕不是天兵天将? 可最奇的便在这里了,那追兵哪里是什么天兵天将,更谈不上什么名师劲旅,连个军号都没有!不过是些边虏私军,胡汉混杂,兵不满六千,主将更是籍籍无名! 说句实在的,便是这追兵自己,也只当见了鬼! “督副,前有金麒麟中侯截道质询!” 再前行五六十里便是棘城了,此间自然会遇上大军斥候,但来的既是金麒麟中侯,说明石邃也已经把刁状告到了天王御前,这戏也就演到最关键的时候了! 渊该抹了把脸上尘土,朝地上狠狠连啐了两口,两昼夜行军,早已人困马乏,时有战马倒毙路央,士气更是低迷之至,一番行军下来,少说也得折了五六百精锐,他纵然是假意放水,但被追成这样实乃平生未有! 天色已晚,大军后面却仍见滚滚烟尘,他不禁大骂,司马白这等贪得无厌的,真是世上少见,竟硬生生追到了此处! 不过也好,也该出出胸口这股恶气了! 他稍稍放缓了马速,问道:“是哪位中侯?” “金麒麟前营中侯,刘铢都督!” 渊该猛一击掌,大喜道:“来的好!引我去见!” 那刘铢乃是左司出身,与他是出生入死的昔日袍泽,金麒麟帐下四大中侯,天王偏偏遣了此人问询,其中深意可想而知,定然是督司起了关键作用,渊该原本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此刻放心了一半! 一路奔驰的左司大军缓缓停了下来,而将他们逼停的仅是区区十余骑甲骑。 但就是这区区十余骑,当道而拦,一贯桀骜的左司悍骑,竟没一个敢于冲撞上去,百步之外便纷纷自觉的扎住了马脚。 谁人都知,那金甲金槊血红披风的具装甲骑,乃是国朝精锐之最,天王御林,龙腾中郎本司,殿前金麒麟! 非是百人斩,不得入麒麟! 杀人不盈野,妄想做中侯! 渊该独自策马迎上前去,冲那肩甲插翼,虎面獠牙胄的中侯刘铢拜道:“罪将渊该,前来领罪!” 刘铢斜瞟渊该一眼,开门见山道:“督司遣我接应你!” 渊该咧嘴一笑道:“劳督司挂记,老渊将左司带回,万幸不负督司所托,只是,只是丢了具装甲仗。” 刘铢撇了撇嘴,冷冷道:“如何还带了尾巴回来?” 渊该老脸一红,回道:“此事一言难尽,你也不是外人,某实话讲,若非有这尾巴,老渊如何能将左司带回?你且告诉我,大单于如何诬告我?天王怎么讲?” “大单于倒是把你说的劣迹斑斑,恨不能生啖你肉,不过你且放心,天王未曾见他。” “啊?天王竟如此恼怒大单于,连见都不见!”渊该惊讶道,又为自己的当机立断而庆幸,看来石邃是彻底失宠了! 刘铢低声说道:“天王根本不在军中,本司已护圣驾返京,约莫已近幽州了,大军也在着手撤离,今夜将彻底清营退军!” 渊该惊道:“不打慕容崽子了!?” 刘铢回望棘城方向,叹了口气道:“棘城始终不破,而晋军在荆襄和两淮频繁调动,细作来报,晋庭大军即将北犯,天王哪里还顾的上区区慕容鲜卑?唉,果如大和尚和大执法所言,慕容气数未尽!你也无需惊慌,你既及时带回左司,原就是天王旨意,非但无罪,多少也立了功的!” “哦哦!”渊该连连点头,阴错阳差之下,倒真是立了功,倘若任由石邃将左司耗在辽东,左司岂非成了孤军?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说来,又得谢谢司马小儿了!总要给小儿留个全尸才算义气! “瞧你这窝囊样子,”刘铢望了眼如霜打般蔫怂的左司兵马,恼火道,“丢人现眼!” “我还不是为了督司,为了左司!”渊该委屈之至,他知道刘铢恼的什么,左司败到这份上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但他这一番忍辱负重何从道来! “行了,若非如此,还需大单于出手,我早便砍了你脑袋!司马小儿竟揍出了你一副小娘皮姿态,你快些解决了尾巴,稍作休整,大军今夜必要撤尽!”刘铢又瞟了渊该一眼,稍作认真,又道,“你军一路疲惫,可需要援手?罢了,你且先带左司回营安顿,我调一支金麒麟来,速战速决为妙。” 渊该闻言大怒,红着眼睛道:“老刘你忒也瞧不起人!我这就去收拾了尾巴,不亲手摘下司马白脑袋,某便将自家脑袋送你做夜壶!” 其实刘铢倒真不是故意激将渊该,左司再是精悍,也的确已经人困马乏,士气也很是低落,贸然应战怕有闪失。 不过真要避而不战,更是不妥,他们几个都督固然知道这一败一逃所图为何,但大部分校尉兵卒却浑然不知,如此精锐之师,竟败的一塌糊涂,左司自此非得落下隐痛不可,这种隐痛暗伤极其贻害军心! 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左司自己解决司马白,好在敌军徒有士气,一路追击同样也是疲惫不堪,更何况还有氐军和乞活军助阵,区区几千杂兵,绝掀不起浪花! 身后兵马一阵喧哗,应该是氐军和乞活军挤了上来,本就松垮的军阵又是一阵骚动,渊该脸色立时狰狞,朝左右一声大吼,“来啊,传令氐军乞活军,让那群奴才们闪开道路!胆敢碍事,与敌同诛!儿郎们,回军,列阵!宰光鲜卑崽子!” 刘铢皱了皱眉,谨慎道:“稍等,我调一营金麒麟帮你掠阵。” 渊该一摆手,仍是红眼吼道:“不用!刘铢你敢派一兵一卒过来,别怪老渊翻脸!” 刘铢热脸贴了冷屁股,扔下一句话,一甩披风转身便走:“不识好歹!某一身的军务,竟与你这莽货在此胡侃!” “稍后便与中侯送去司马小儿首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7章 六胜 “殿下,不能再追了,他们分明就是诱敌深入,羯赵大本营近在咫尺,殿下一路追驰,太儿戏了!”裴山再也忍不住劝道。 司马白笑了笑,朝阿苏德问道:“你怎么看?” 阿苏德朝棘城方向深望一眼:“敌军虽然败的莫名奇妙,但绝非是为了诱敌深入,以他们的实力,哪里还需要诱敌深入?” 司马白追问道:“那咱们是撤是进?” “还需问么?此番大胜已是万幸了,羯赵十万大军就扎在五十里内,咱们这样过去算啥?飞蛾扑火还是以卵击石?”阿苏德顿了顿,却又苦笑一声,“不过啊,我是真想去城下看一看啊!” “想看便去看!”司马白打断了阿苏德,悠悠说道,“羯狗纵有十万大军,也不能一齐扑上来,咱们去城下溜一圈便回,悠哉的紧呢!” 裴山思索问道:“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阿苏德却点了点头:“让城里看一看,知道辽东仍在咱们掌控中,对么?” “非但如此,”司马白哈哈一笑,追敌两日有余的他竟不见一丝疲色,一双金白异瞳炯炯有神,冲众将大声说道,“我们还要给棘城上下打打气,就在他们眼前,打垮天下第一的龙腾中郎军!” “又疯了?” “殿下之疯,某实盼久矣!” “吾等望穿秋水!哈哈!” 从威南城下,一直打到棘城下,司马白无预不验,无战不胜,无敌不克,正是他的疯魔,才将众人从威南带到了棘城! “恪只待殿下一言,便为殿下前驱!” “吾辈只待殿下一言!” 司马白却不着急,指了指身后兵马,不无得意笑道:“我观诸君皆无疲色,看来我这一浪掀一浪的法子,还很是有用的!” 众将随他所指望去,六千精骑正枕戈待旦,士气极旺,反观敌军,何止人困马乏,路边早已频现倒毙的战马! 正说着,前方军阵已经有了异动,三支奔逃的兵马已经陆续停了下来,再一次的调转了兵锋对上了追兵。 但不同以往,乞活军和氐军整个大阵裂开了一个口子,正向道路两旁避去,而左司旗帜出现在了道中,一股肆无忌惮的怨气和狠劲,迎面冲来!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乞活军和氐军要坐壁上观,而羯军要来拼命了! “哟,看来大家都跑腻了,那就比比谁的刀马更快!”司马白指向前方军阵,猛的一提马身,一声大喝,“宰了羯狗!” 他已然一马当先,绝尘冲去! “宰了羯狗!”熊不让第一个跟了上去。 众将一怔,转瞬热血大躁,追随殿下! 那是天下第一的龙腾中郎,只要打掉左司,拼上性命又有何妨! “宰了羯狗!” 不足六千之军,却如龙入海,鼓号如雷,直撞数倍于己的敌军大阵! “宰了羯狗!” 一冲之势,三军大震! 渊该目瞪口呆:“不可能!不可能!” 他征战半生,如何能感觉不出,对面的敌人哪有半分疲惫,根本就是养精蓄锐,人如虎马如龙! 分明都是行军两昼夜,鲜卑崽子怎会还有这般精力! 人是铁打的,马也是天马不成! “绝不可能!”氐军之中,蒲家兄弟同样震惊,“他是怎么做到的?!” 想到羯赵大本营近在咫尺,司马白仍敢再启战端,蒲健又不得不再叹一声:“他竟然敢!” 而蒲雄早已瞧呆了,眼睛血红,要喷出火来,停也不停的连连赞叹:“真英雄!真豪杰!” 曹小哭轻轻掀开车帘,望着司马白大军那如龙气势,眼中闪过一抹难掩的欣赏,真是不简单呢! “好个一往无前!”素来稳重的贾玄硕,同样难耐激奋,他自负兵法大家,向来眼高于顶,可见了司马白这神来一笔,却钦佩的五体投地! 那可是龙腾左司啊!竟要毁在司马白手中! 他太清楚司马白是怎么做到的了,直叹这用兵,竟然还可以这样用! 也只有乞活军才知道,这一路下来,追在身后,每每与自家接阵的慕容兵马,绝不过一千之数! 而这一千兵马也只是追一阵停一阵,亏的贾玄硕心细,他也是偶然发现,重新追上的兵马,根本不是上一波的,已然换了兵将,他暗中留意,前前后后竟有六波之多,轮流追击,绝不重复! 他起初也是纳闷,慕容兵马搞的什么名堂,抽签抽出的决死队么? 他只当司马白带兵谨慎,毕竟敌人败的诡异,不敢将兵马一次压上,这也是常理。 可越到后来,他越是惊讶,乞活军向以耐力顽强著称,当乞活军都异常疲惫的时候,前来追击的慕容兵马竟是丝毫不见疲态! 贾玄硕已经猜到这轮流追击的意图乃是借机休整兵马蓄养体力,但就是这个意图让他赞叹不已,那个昌黎郡王之所图,竟是要在羯赵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打瞎羯赵之眼的龙腾左司! 造成眼下局面的原因,固然是乞活军暗中放水,氐军也怀怨在心消极作为,而左司自己更是作死! 但无论如何,为将者,不就是要洞察玄机,合诸方兵势为己所用么? 贾玄硕扪心自问,愧负天下名将之誉,换成他自己,别说做成眼前这些,便是前夜敢否夜袭羯军,也不敢下定论! 好个司马白,这是何等一往无前的胆魄啊! 慕容骑军和龙腾左司再次碰撞! 而自两军相撞的那刻起,左司便彻底败了,说是不堪一击也不过分! 连战马都相继力竭横毙路边的久疲之师,怎能当人奋力一击? 六千精骑便如一把尖刀,甚或巨锤更恰当,当头一锤,将强撑应战的左司砸了个粉碎,连逃退的机会也没留给左司,整个左司被一层一层的砸成粉齑,转眼便砸到了中军,而前军那三千精锐,已然化为乌有! “都督,快撤吧,只要回到大营,何愁鲜卑崽子不灭!” “都督!再不撤便来不及了!” 这话虽说不假,但以羯人凶悍,死便死在疆场,何来败逃一说?更何况是龙腾中郎?! 一退再退,区区两日,竟丢丧了军心! 可偏偏十万大军就在身后,只要稍稍一撤,便可保全左司,渊该不信司马白还敢再追! 渊该几乎要将钢牙咬碎,他终究是不能让左司毁在自己手里,下定狠心方才对副手吐出一句话:“你带兵撤!” “都督你?” 渊该惨然一笑,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再退的,已然万死不能赎罪,何惜一死呢! 他仿佛顿悟般,忽然明白了为何会败成这样,再雄厚的家底,也经不起挥霍和折腾啊! 是暮气,是昏沉的暮气将左司一路带向深渊! “带句话给督司,多用刀,少操心!” 渊该看着对面如龙似虎的敌骑,不禁长叹一声,自家当年勇冠三军之时,也是这般无二的! 可是从何时就变了呢?从何时起,竟学着汉人玩起了心眼呢? 何止他老渊,整个朝廷莫不如是的在斗心眼! 皇太子跟河间王斗,大执法跟大和尚斗,君子冢与群臣斗,五老旧臣与当朝新贵斗,龙腾中郎与包揽胜军斗,氐人跟羌人斗,胡将跟汉臣斗,都学了汉人那套,无一不在变着法的斗心眼! 可汉人那套所谓权谋韬略,把自家江山都弄丢了一半,为何要去学他们呢? “杀!杀!杀!” 渊该似要找回过去的勇猛,他独自一人逆着撤退的左司残军,催马冲了上去。 突然看见对面帅旗之下,一人赤红犀甲,周边悍将簇拥,正以一把狭长横刀收割着左司溃兵的脑袋,那对金白异瞳让渊该一下就认了出来,那是敌军主帅。 “是他!司马小儿!” 渊该看着大杀四方的司马白,一时间却失了神,他感觉那个人,那种一往无前的决然,竟十分眼熟! “杀!”他朝那个人杀了过去,但冲了没几步,便被敌军兵马淹没,四面刀槊近乎将他捅成了窟窿,当他仅剩最后一息的时候,他终于冲到了那人面前,或者说是那人主动催马冲了上来。 “司马小儿!”渊该盯着那人一金一白的诡异眼眸,他不禁想笑,自己追随先帝和天王征战一生,五岁便杀了第一个汉人,当年宁平城下,司马家的女人,他玩了一帐子,这些年来,吃过的两脚羊更是数不清楚,如今竟要死在一个汉人小儿手中! 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啊! 那人却不容他再笑,啐了句“羯狗”,长刀抡圆便砍了下去! 渊该望着这抡刀满圆的身影,忽然怔住,当年那个领起羯人兵锋,一往无前纵横天下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眼中,“哦,是了,好像先帝啊!” 仅只一瞬,渊该便飞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司马小儿砍了脑袋,他直到此刻方才生出无边恐惧,只因那飞起的脑袋赫然看见,那个汉人小儿,司马白,竟领起兵锋,屠狗一般撵着左司溃军直追了下去,直捣羯军大本营而去! 震天的呼喝轰碎了头颅最后的意识—— “为王前驱!” “唯死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8章 棘城 慕容根基,牵动天下目光的棘城,如磐石般矗立在黑夜里,城头错落着巨硕床弩,檑木和油锅遍布城头,纵然夜幕降临,巡守的将士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借着炫亮的火光,紧盯着城下敌军动向。 羯赵劲旅号称二十万,攻城月余,屡次登上城头险破城池,城门城头屡屡易手,最危险的时候,棘城四门皆破! 全城上下抱定了玉碎决心,从大将军慕容皝以降,不论文臣武将,都登上了城头抗敌,城中不论老幼男女,但凡能拿动刀子的,便没有空手的! 众志成城,终是保下了这座北地雄城! 但还能支撑多久,谁心里都没有底,因为谁都知道,此刻的棘城,乃是一座孤城! 人心一旦散了,再坚固的城,也便散了! 城头被卫兵清出一片空地,一人身披重甲立在女墙前,不时踱着步子,盯着城下认真察看。 这人眉骨高隆,目如鹰隼,身形雄武,面相刚毅,正是晋国镇军大将军、平州刺史,鲜卑慕容之主,慕容皝! 此刻的慕容皝,已经三日没有合眼了! 今夜相较日前,城下羯赵大军着实消停了下来,非但没有攻城迹象,连平日里的聒噪袭扰也不见了,片片连营隐在黑夜里,仿若伺机噬人的猛兽。 也的确该歇一歇了! 慕容皝微不可查的吁出一口气,他不敢让人看出他的焦躁,更不敢让人看出他已有了献城投降的念头! 敌我力量悬殊,一座孤城,如何能守? 即便暂时在羯赵手中守下来,土地沦丧殆尽,没了辽东和昌黎,仅靠一座孤城,哪有休养生息的余地? 大战之后,饥荒,瘟疫,周围豺狼的觊觎,都能要了慕容的命,更不提占据幽州和昌黎的羯赵,随时都能挥兵再来! 慕容皝看四下里人少,借着难得的清静,又叹了一口气,他不禁臆想,降了羯赵,也不算坏事吧?! 一念既起,他连忙甩了甩昏沉的脑袋,慕容鲜卑历经数十年才打拼出今日栖身之地,不到最后关头,怎能轻言放弃?! 但现在距离最后关头怕也不远了! 没有人比慕容皝更清楚城中虚实,如果羯人不惜代价的攻城,残破的棘城,也就只能再守个三五日吧! 可就这三五日里,羯人也极有可能撤兵而走! 说到底,这是一场比拼毅力的攻守鏖战,便看谁先撑不住吧! 其实,若非抱定羯赵不敢长久熬兵的信心,他早就弃城了!万幸,慕容皝隐约听到传闻,羯赵要退兵了! 这个消息来源十分可靠,何况慕容皝自己也能明显觉出羯赵大军攻城已不甚认真,尤其近日,颇有些虚应差事,这说明最惨烈的攻防已然熬过去了。 棘城上上下下,都盼着哪天一觉醒来,城外那密密麻麻的军营会变成了空的。 慕容皝没有猜错,仗打到这个份上,石虎也算是比较满意了,留下一座残破孤城,只是没能克尽全功罢了。 鲜卑慕容上下三代励精图治经营起的平州,除了棘城一隅稍作保全,其余全被打了个稀巴烂,一战被揍回到了十年前,即使留其苟延残喘,也是朝不保夕了! 羯赵此番用兵,先是击灭鲜卑段氏,攻克渔阳、上谷、代郡,得城四十有余,彻底将幽州纳入版图,若非辽东战局进展不顺,还真是没什么太大遗憾。 而羯军上上下下,从将到兵,在此战中无不挣了个盆满钵盈,听闻更有将官从令支一路吃到棘城城下,餐餐都有三岁口的两脚羊佐酒,真个不虚此行了! 若是硬要在棘城磕掉几颗虎牙,石虎觉得,也不见的便是好事,介于中原有变,借坡下驴倒是上选! 所以羯赵对于撤兵之举,也没有刻意遮掩,近日来一直按部就班的打点收整,而羯军主力、亲嫡军镇包括辎重后军,已经先行朝令支开拔。 直到昨日,一切就绪,此刻大本营中近十万兵马只等伐燕主帅龙骧大将军支雄一声令下,便拔营退军! 这十万兵马,分别是以乞活军为核心的汉人杂军约四万,曹小哭和贾玄硕率广宗镇随氐军东进后,便由乞活副帅李潮暂代,是为攻城前锋,扎在临城最近的前寨。 左翼西寨驻扎的是羌军,原本三万兵马,羌人酋帅姚弋忠已先带八千嫡系随羯军主力南返。 右翼东寨乃是氐人酋帅蒲洪率神武靖平军三万兵马坐镇,蒲洪原也要带主力护天王石虎南返,但爱子正在攻略辽东,遂托请为大军断后,有神武靖平做后卫,自然更是稳妥,石虎也是无有不许。 而镇守中军大寨的乃是羯人余部,约有一万弓骑,号为包揽子,意寓包揽胜仗。 包揽子成军于永嘉年间,乃是羯赵开国皇帝石勒白手起家的老底子。当年石勒巅峰之战,歼灭晋国十万大军,将司马家南逃宗室屠戮精光的宁平大捷,便是此军打下的! 但只因此军是先帝嫡系,反倒一直为新君石虎忌惮,时有寻衅敲打不说,更是一度构解精简,如此便被后来居上的龙腾中郎强压一头,抢了往日风光。 但毕竟是难得的百战精锐,石虎既打压又放纵,所以此军军纪极差,凶残暴虐说是普天之冠,也不遑多让! 石虎刻意留包揽子押后,便是放纵此军再糟蹋一遍辽西之地,算是对包揽胜军的奖赏。既是打压之后的惯用手法,也能将慕容境下祸害个彻底,而包揽子也不负石虎所望,从昨夜起,整个中军大寨便充斥着令人窒息作呕的血腥味,桀笑与哀嚎时时回荡于野! “什么时辰了?”氐人酋帅蒲洪在帅椅上正襟危坐,手指铛铛的轻叩案几,冲左右问道,又是一声似有似无的哀嚎从中军方向传来,飘进他的耳朵里,他嘴角一裂嘲讽道,“退军在即,那些包揽子却仍玩的兴起!” “大帅,快亥时了!”蒲洪麾下得力干将雷弱儿回道,他朝中军方向看了看,满是忧虑的说着,“属下倒情愿那帮大老爷多拖延些时日。” 蒲洪皱眉道:“支雄传令亥时全军撤兵,眼瞅不到半个时辰了,兔崽子们竟还没音讯,斥候可有消息?” 他说是的兔崽子们正是蒲祥蒲健所部八千氐军。 榆林川一役之前,蒲健已将计划提前告知蒲洪,蒲洪虽觉冒险,却是鞭长莫及无可奈何,但不得不承认,形势紧急,儿郎们的计策乃是上上之选。 他心里除了赞赏老三蒲健敢于当机立断置之死地而后生,也难免的生出几分庆幸,将宝押在河间王身上,看来是对了,且不论天王已有易储心思,只看石邃骄横跋扈、刚愎自用乃至目无君父,和他老子石虎如出一辙,跟了这种主公,除了当牛做马如伴虎侧,没有第二可选! 反倒是河间王石宣,外强中干,徒有其表,既好相处亦好控制,他暗暗祈福,希望儿郎们一切顺利。 可是昨日石邃如往日般飞扬跋扈的回返大营,蒲洪心中便愈发不安。 如若石邃上门找茬,他还倒能够坦然些,那便说明石邃在儿郎们手底下吃了亏,但石邃见不到天王,连个面也没露,便也随即南返了,这却让人捉摸不透了,不知道儿郎们到底得手没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9章 遍数慕容鲜卑,没人有这个本事 “天王早有旨意班师回军,我瞧大单于也回营了,想必公子们也该回来了,大帅放心,我已令斥候尽量朝东探的远一点,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蒲洪脸上忧虑一闪而过,反倒宽慰雷弱儿说道,“早点晚点,没甚要紧,时辰一到,咱们该撤便撤,留下一部兵马接应便是。” 雷弱儿连忙劝道:“虽说军令如山不可违,但棘城之内,慕容皝尚有精兵,属下怕有闪失。” 蒲洪心里一沉,暗道这算什么,最怕的闪失是儿郎们已遭毒手,回不来了! 但面上仍是哈哈一笑,指着黑暗中那座城池的轮廓,轻蔑道:“能有什么闪失?左司五千精锐,乞活军万五悍卒,老三也有八千精锐,还怕慕容皝出城恋战不成?!再说了,此刻最着急咱们撤走的,应该便是他慕容皝了!亥时一到,即刻撤军,中原未几便有大战,支雄心里也正冒火,这时候别让羯人挑着毛病。我带大部先走,你领三千人最后殿着,磨蹭点没关系,务必接应上老三他们,你且记着,陈留郡主那里更要安顿好,一点差池也不能有!” “喏!大帅放心便是!” “你亲自跑一趟西寨,同乞活军那厢也打个招呼,小曹郡主不回,估计他们也走不安心。且告诉李潮,就说我蒲洪既为流民都督,定然拿乞活一脉当自家人,让他们放心便是。若李潮实在不从,也勿需勉强,让他同咱们一样,大部必须撤军,但留三五千兵马足矣!对了,你再备些粮草钱帛一并送去,多与酒肉,言语上务必恳切一些,绝不可让人觉的慢待了!” 雷弱儿动容道:“大帅对乞活军这般真心,他们若还不感恩图报,真是亏了良心!” 蒲洪苦笑道:“但愿吧,若是这么容易就让乞活归心,石虎是不会把乞活军这块鸡肋送与我的,他委我流民都督,便知我拿不下来乞活军,也无非空画大饼而已!” 雷弱儿劝道:“大帅放心,咱们氐人素来淳朴厚道,最讲义气的,不似羯人凶残羌人狡诈,只拿真心待他们,他们岂会不知好歹?话说不知少将军同小曹郡主可有进展,少将军年少英雄,弓马刀槊可谓咱们氐人第一,我瞧着真与小曹郡主般配的很!” 蒲洪笑的更苦,连连摆手说道:“那傻小子差远了!我遣那小兔崽子去靠拢小曹郡主,只图无心栽柳罢了,小曹郡主若能看上他,我蒲家祖坟都要冒青烟了!不说了,你且去安顿吧!” 雷弱儿神色愁郁,两手一摊道:“十万大军摸黑撤军,连人带马又急又乱,路上不定何等拥挤踩踏,大帅是否要劝谏一下支雄元帅?” 蒲洪晒笑道:“老夫劝他个娘屁!乱不乱关咱们何事?!亏咱们鞍前马后卖命,石邃小儿竟要下毒手与我儿郎,这账早晚清算!他自乱他的,你务必约束好部伍,别跟了他们的风!” 雷弱儿抱怨道:“真想将羯狗狠狠砍上几刀,杀杀他们傲气,偏偏他们势大,咱们又不得不低头,不知道要隐忍到何时!唉,属下整兵去了,黑灯瞎火的,真难保行伍不乱,不晓得支元帅是哪根筋没搭对!” 蒲洪看着雷弱儿骂骂咧咧离去,也懒的与他分说,伐燕兵马大元帅支雄二十年前便进位天下名将之列,其手笔自然是不凡的,这趁夜清营撤兵之举,瞧着鲁莽,其实是很稳妥的策略,这是在防着慕容皝! 那鲜卑慕容皝毕竟不是凡人,羯赵二十万大军压境,领地皆丧唯留一隅的情况下,仍是不逃也不降,硬打硬抗一个月,终是化险为夷,性情坚韧非如磐石,绝做不到这一点! 而昔日他平定辽东叛乱时,竟敢直跨大海,踏冰百里奇袭,却说明此人关键时刻又能放胆一搏,这种既稳且险的用兵风格,堪称当世人杰,怎能不防? 倘若光天化日之下,在慕容皝眼皮底下抽丝剥茧的撤军,以其性情,谁知他会否趁撤军时的疏松来咬上一口?! 反倒羯赵大军既不好恋战,又退军不便,陷的进退两难! 所以此番撤军既求速又要稳,便只有用这招虚虚实实,趁夜撤兵了。黑夜里越是摸不清状况,慕容皝不知是否有诈,越不敢轻举妄动,大军行伍再怎么乱,待到天明,军容也能整顿好了,届时大军退势已成,没有了偷袭被咬的机会,乐见其成对于慕容皝来说应该就是最佳之选了! 但蒲洪心里未尝不如雷弱儿所希望的那样,盼着羯人狠狠栽个跟头。 他甚至琢磨给棘城内的慕容皝送封密信,将今夜撤军的消息透露出去,趁撤军慌乱之际,慕容皝定然能咬下一大块肉。 但鲜卑豺狼的钢牙,可不管什么羯氐羌汉,一旦趁乱偷袭,自家兵马首当其冲要遭殃! 况且慕容皝那条成了精的老狐狸信或不信还是两码说。 蒲洪只得叹息一声,时机尚不成熟,只能继续老实给羯人卖命! 夜已深,一干文臣武将挤满了棘城北城墙,无人不在极目远眺,以图看清黑暗中那一条条蜿蜒南下的火龙究竟在做什么! 很显然,羯赵这是退兵了。 “赵军为何选在这个时辰退兵?”有人不禁发问。 “依我看,欲盖弥彰而已!”慕容鲜卑第一重将慕舆根说道。 “便知他是欲盖弥彰,也不可不防诱敌深入!”说话的乃是慕容皝帐下文官之首,平州参知司马,燕地汉人第一大族族长,裴开。 慕容皝任由左右评议,却是不发一言,只是直盯着远处敌寨,皱眉沉思。 忽然,他神情一动,指着由东面而来的一条火龙:“那是什么?!” 不仅慕容皝惊奇,余人也都发现了那条由东而来的火龙,那一字长龙足有万骑,任是哪个老军伍都瞧的出,这支兵马并不是要与赵军同流汇合,而是直奔杀阵! 果然,那条火龙由远及近,一头撞向了赵军大营! “定然是九叔的援军!”世子慕容隽兴奋喊道,由东面而来的兵马,自然便是辽东援军了! 慕舆根摇头说道:“这可不是九将军用兵风格,如此直冲敌军大营,简直自寻死路!” “瞧这样子,辽东尚在咱们手中?”裴开很是诧异的说道,“安抚二镇为高句丽贼和封抽叛军所困,自保尚且不暇,竟能引军来援?” 众人一阵欢跃:“必然是既平了叛,又打退了高句丽!” “辽东得保,咱们慕容鲜卑便还有希望!” “是了,辽东局势一稳定下来,统镇将军自然是要带兵驰援棘城的!” “未必吧!”慕舆根却是连连摇头,只听他沉声说道,“榆林道被封锁住了,驻扎的乃是龙腾左司、神武靖平和乞活近三万大军,这支兵马是如何突破那三支强军的封锁,而至此处的?谁人有这个本事?不可能的,做不到的!” 慕容隽很是不服,眉头一竖,说道:“我慕容铁骑精甲天下,未必便做不到!” 慕舆根哑然一笑,正不知怎样回答,便听慕容皝终于开口了。 “谁能冲破龙腾左司、神武靖平和乞活军的合力封锁?贺赖跋,你九叔没这个本事!连我在内,遍数慕容鲜卑,没人有这个本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0章 誓杀司马白 慕容皝说的不假,何止慕容鲜卑没人有这本事,便是放眼天下,这等战绩也足称天下名将了! 此刻倘若有人告诉慕容皝,这是昌黎郡王司马白干出来的,不知那人会是个什么下场! “父亲意下,这不是咱家的兵马?”慕容隽疑惑道,“那这支兵马是......?总不会是羯人自家做戏的诱兵之计,想诱我大军出城决战?!” 慕容皝盯着那条撞入羯军大营的火龙,嘴角泛起冷笑:“你管他是不是做戏,我自守好城池才是本分,那里是人是鬼,且等着便是,待到天明,便知分晓!” 慕容皝气定神闲,蒲洪却是在暴跳如雷。 左司溃兵一路奔逃,慌不择路的冲向自家大本营,氐军大寨首当其冲。 面对突如其来的左司乱兵,正在撤军的氐军大队兵马,既不敢驱离,又不便抗阻,只能眼睁睁让左司骑军冲进自家行伍,一字长龙的退军队伍立时被冲的人仰马翻,四处一片骂娘声! 夜里一片混乱,蒲洪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龙腾左司无缘无故冲击自家部伍,望着被冲乱的后军,他不禁咬牙切齿骂道:“天杀的羯狗,要干什么!” 绕是蒲洪戎马一生,此刻心里也难免慌乱,羯狗当真就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火并自己么?! 雷弱儿匆匆来报:“左司后面有大队骑军,暂时还辨不清楚底细,末将只见是慕容辽东兵马的旗号!” 蒲洪面色一变,心中大惊,他知道辽东封抽降羯,此刻既与左司兵马合兵突袭,那就意味着...... “公子他们,恐怕凶多吉少了!大帅,咱们和羯狗拼了!” “大帅,再不动手,左司就要突到中军了!” 蒲洪再朝后望去,目力所及,后军那片火光正溃散般朝中军涌来,再不当机立断,神武靖平怕是就要没顶了! “难怪他们要夜里退兵,原来打的这个主意!羯狗中军也该动了吧!” 果不其然,中军那里火光一变,已经在掉头朝此处挪到,夹击之势,再明显不过! 蒲洪背脊一阵发凉,暗道自己出生入死,哪里对不住羯人了,竟要下这样毒手,不,这绝非石虎意图,一定是石邃在作祟,他忌惮河间王势力,先下手为强了! “大帅!”雷弱儿催促道。 蒲洪闷哼一声,知道眼下只有先保全自己:“老雷,你立刻持我令牌,去追河间王,报与河间王知晓,他知道该当如何去做!设牛角抵力大阵,不进不退,稳住阵脚,石邃想吃掉神武靖平,也不怕崩碎大牙!” 神武靖平堪为当世强兵,纵然黑夜慌乱,军令一下,自中军抱团,本能的便聚起大阵。 这牛角抵力乃是神武靖平军看门护院的保命本事,结阵防御可称无懈可击,大阵成形,仿若草原上的野牛,牛角朝外,簇成一团,登时将突入队伍的羯军,连同自家混乱的兵马,齐齐挡在阵外! 可蒲洪也确实误会了如今的左司,这哪里还是从前的大赵之眼,一连串的溃败彻底摧垮了龙腾左司的士气,主将阵亡的那刻起便变成了一盘散沙,一路溃败至此,别说趁夜突袭了,从将到兵,意识里便只剩一个字——逃! 被牛角抵力大阵的盾槊硬弩迫回,左司溃兵只得调转马头,朝侧面逃去,而紧追他们后面,蜿蜒的火龙也随之摆动! 紧紧撵在左司后面的兵马,虽然打着慕容辽东旗号,夜里一片混乱,倒极似同左司一伙,却正是司马白所率,以慕容安辽镇骑兵为主,混以抚辽镇汉军和平辽镇降军的六千精骑! 司马白撵着左司残军直突城下,原意只是逛上一圈,快进闪出,以让城内知道辽东得保,倘若能遣人进入城内打通联络,那更是最佳! 谁料一到城下,竟遇上了赵军清营撤军,借助矩相之利,城下敌军动向已大底略收眼底,各部兵马拥塞道路,却又各行其是,正是混乱的时候! 便如一张筛子,全是空隙,又如一栋破房子,四处漏风,何必再谈什么快进闪出,如此夜战,对司马白来说,简直天赐良机,若不狠狠咬块肉下来,良心有愧! 那左司溃卒当在前面,先前冲击氐军行伍时,司马白便尝到了甜头,以左司溃卒冲击赵军,竟收事半功倍之效! 当下更是紧紧咬住,驱策着左司朝他部溃去,而驱策方向,不是别处,正是迎面的赵军中军大寨! 司马白左眼幽光大盛,赫然而见大寨之内人影粗疏,散乱无状,竟不成伍,哪里有一分备战的模样! 若能趁乱捣毁羯军中军大寨,岂非一击底定乾坤? 天赐良机!天神助我! 司马白再难遏制心中激动,冲阵在前,一刀砍落一个奔逃的羯卒,杀兴愈盛:“杀羯狗!” “支帅,左司一败涂地!渊该下落不明,想必殉国了!”羯赵三军主帅大纛之下,刘铢躬身抱拳向一全身铠甲的老帅禀道,以他御前中侯的定力,此刻也是难掩震惊! 刘铢又望了望孙伏都,知道说什么也安慰不了这个昔日上司,有着过命交情的结拜兄长,只得叹道:“是末将大意了!末将有罪!” 孙伏都侧立老帅身后,心如刀割,双手指甲深深扣入肉中,狠咬着牙关,却强自平静说道:“若容司马白一味胡搅蛮缠,只怕给慕容皝壮了胆气,慕容主力真若这个时候出城浪战,必坏我撤军大计!好在司马白恃勇而骄,竟直奔中军大寨而去,倒正合我意,支帅,末将请领一支兵马,剿平司马白!” 刘铢心中不禁钦佩,他这位大哥遇到这等噩耗,仍能镇定自若,不愧为大赵后起之秀的头面领军人物! “知道了,传令羌氐汉三军,前令不改,有误撤军者,斩!蒲帅或有误会,孙督烦你亲去传令,务必讲说清楚。”那老帅终于开口说话,火光将他脸庞照的忽明忽暗,看不清他此刻神情,只看他身形瘦小,言语间丝毫不见胡人一贯的粗鄙,比起以儒将著称的孙伏都,更显风仪有度,但这话说的平声平气,无仄无坎,语调不见丝毫起伏高低,就如死人开口讲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以孙伏都和刘铢之桀骜,在此人面前也都是毕恭毕敬,这二人在面对石邃时,同样恭敬,那是摄于石邃的凶暴和地位,而对于这人,这种恭敬却是由衷的尊敬和钦佩了! 支雄——天下名将,永嘉年间羯人起家十八骑之一,两朝重臣,两主心腹,赵国五老,龙骧大将军,伐燕主帅! 孙伏都闻言一怔,言下之意竟是不允他领兵报仇,他怎能甘心! 他再次请战道:“左司遭受大创,末将百死不能赎罪,只求斩下司马小儿头颅,告慰左司弟兄在天之灵!” 刘铢也助阵道:“我愿助督司一臂之力!咱们狮子搏兔,稍与片刻,便提司马小儿头颅献与支帅!” 支雄却未听见一般,朝左右继续吩咐道:“令兵,去中军大寨传令包揽子,以老夫原话告诉逯帅,就说烦他先将酒乐停一停,大军有危,老夫请包揽胜军出阵,力挽狂澜!” “啊!”孙伏都闻言一震,同龙腾中郎最不对付的便是包揽胜军了,龙腾左司遭逢大挫,怎能让包揽子出阵挽回颜面?他不明白支雄为何如此明打龙腾脸面! “支帅!”刘铢不顾铠甲在身,一个半跪叩在老帅面前,疾声道,“某愿立军令状,五百金麒麟定取司马小儿首级!” 支雄望了望跪叩在地的刘铢,又看了看强忍怒颤的孙伏都,出人意料的笑了笑:“你们可真会与人起绰号,他一军统帅,竟被你们拿来嘲讽。” “恩?” “大帅?” 支雄话锋一转,沉声道:“初现便挫大单于,一战诛镇北牙营,二战剿平高联军,三战破人京都,四战退倾国之师,五战毁龙腾精锐,六战已迫我中军大寨了,尔等竟还口口声声小儿小儿,这是正数的天下名将!放眼一十九州,谁能再做一遍给老夫开开眼?!还狮子搏兔,我只担心娇惯的狮子被海东青再啄瞎一目!尔等皆系大赵菁华砥柱,何时变得如此妄自尊大!” 一番话说的孙伏都和刘铢冷汗夹背,到底是二十万大军的主帅,老头子什么都知道! “司马氏这代出了如此风云人物,万幸他自己送上门来,还不趁他羽翼未丰一把扼死么?楞着干什么,要老夫再说一遍么?各干差事去!”支雄端肃着神情,喊着包揽胜军主帅的胡名,“去告诉斜律真,拿出看家本事,让杂碎们看看真正的风行草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1章 麾旆所临,风行草靡(上) 辽东诸将无不欢呼雀跃,谁能想到今夜巧遇赵军撤军,六千骑军一路尾随左司溃军,长驱直入,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区区辽东数千残军竟能直迫羯赵中军大帐,可敌军仍是毫不设防的模样,二十万赵军的中军大寨,仿佛只需一踹,即刻化成粉齑! 同部下们截然相反,司马白的眉头却是越拧越紧。 原来只觉中军大寨一片糜乱,不见丁点军伍模样,但只一瞬间就换了一个样子。 黑暗中那一闪而过的影子,仿若一条黑龙,盘亘在忽明忽暗的中军大寨,令他心里恍惚不安。 但也容不得他多想片刻,百步之遥,呼吸已至,只待踏破那四敞大开的寨门。 忽然,一片黑影夹着作呕的腥风,从大寨内迎面撞了出来。 便如一只龙爪,毫无顾忌将奔逃在前的左司溃兵一把撕裂,顺着撕裂的口子,直掏后面王旗下的司马白! “敌袭!” “殿下小心!” “慌什么!杀退便是!” 敌军若无反抗,才真是有鬼! 司马白反倒轻舒一口气,放下心来,逆着那股敌锋便冲了上去,但他随即却是骇然:“怎么回事!?” 自矩相入眼后,司马白在战场上可谓无往而不利,以洞察秋毫的能力操控战局,兵马行伍间的阵型动态无有逃其眼底的。 不论是击破江铰横山,阵斩周仇高奴子,又或一锤定音袭破丸都山城,乃至巧借掩护横断龙腾左司,都是由目而心,判断出对手的意图以及产生的罅隙,从而一击破敌! 但现在,他虽然看出那迎面而来的是一军羯人兵马,行军动向也收入眼中,却怎么也瞧不出意欲何为! 那只掏来的敌军前锋,便如长槊一横,擦着自己军阵侧肋,自家兵马便主动的撞了上去—— “保护殿下!” 为时晚矣,一个交锋,辽东兵马便被人轻而易举的被割倒一片,身处大军锋矢的司马白更是首当其冲,眼前刀锋一闪,竟是躲也躲不开! 只见一个魁梧身影催起马速,硬生生挡在了身前,接着一个打转,翻滚着跌下马去,已然身首异处! 那是庞庆! 自战威南起,破周仇,袭丸都,战左司,便一路追随司马白,一直甘为大军前锋,护司马白左右,直到方才为司马白挡了最后一刀,身首异处!只是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司马白看着庞庆的尸首,如遭雷击,猛的醒悟过来——轻敌冒进了! 眼前这支羯人兵马,如黑龙盘亘,和左司的至刚至猛不同,军阵动发狠辣,如鬼魅魍魉!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正面相抗,碾压自家这支拼凑而成的残兵,如蝼蚁草芥! 司马白终于想起来了,不是只图联络城中守军么?怎会如此狂妄的直冲敌人中军大寨? 是打垮龙腾左司而滋生的自信么?可那左司,真的是自己打垮的吗?! 望着如黑龙毒爪般再次掏来的羯军,司马白忽然冷汗涔涔...... “他竟直冲包揽子大寨,倒是好胆量,只是可惜了!”曹小哭顿足一处丘陵,瞭望远处那直冲羯人中军大寨的火龙,轻轻叹息道,“只当他是个人物,却难逃昙花一现。” 贾玄硕同样摇头叹道:“倘若他先转至城下,与城中慕容精锐连成一气,或真能干成大事!” “三哥,咱们不去与父帅汇合,怎么顿兵此处?父帅迟迟不见咱们动向,必然担忧!”蒲雄实在忍不住,向那一直观望远处战局的蒲健问道。 “我早遣了小楼子回营禀告,你不需担心,”蒲健头也不转,仍是目不转睛盯着远处那条直冲羯军大寨的火龙,不无失望道,“原还指望他能给羯人吃点苦头,但到底是年轻气盛,竟如此鲁莽,还真当自己有能耐,也不想想究竟怎么打赢的龙腾左司,包揽子也敢直冲!!” 蒲雄挠了挠头,认真说道:“三哥,你说咱们要不要再帮他一帮,毕竟是他刹了左司锋锐,给咱们出了恶气!” 蒲健皱眉道:“你看四面军镇,包括咱们神武靖平,仍在不断南返,根本没把司马白当回事。说明支雄镇住了局面,便连父帅也无能无力,咱们能去逞意气?你去知会一下小曹郡主,咱们得回去了,无需观望了!” “知会郡主?”蒲雄诧异道:“哎,你怎知小曹郡主同咱们一般心思?” 蒲健一脚踹上去,骂道:“就你个趸货不开窍!快去!” “郡主,小蒲将军来告,氐人要回去同大部汇合了。”贾玄硕靠近曹小哭说道,“司马白败局已定,咱们再不回军,羯人要起疑的。” “郡主?” 见曹小哭仍是看着岭下战场,贾玄硕催促道:“氐人主动与咱们共进退,乃是一番好意,咱们也不能冷落人家不是?” 曹小哭这才回头,一双丹凤眼扫向贾玄硕,贾玄硕心中一颤,下意识的便低下头,暗道不妙。 果然,便听曹小哭说道:“孤绝不能看他断送性命,大哥你素来知兵,务必想个法子救他。” 贾玄硕一阵苦笑:“倘若非得如此,我便试上一试,只是没有万全把握,或许还得把咱们自己搭进去!” “不惜代价!哪怕去包揽子手中抢人!”曹小哭斩钉截铁道。 贾玄硕大惊,这个司马白当真有这个分量么?但他却二话没有,昂首称喏——郡主决断,必然无错! 直面抗衡包揽胜军,无论是兵力、体力、战力乃至兵卒装备,辽东兵马都处于绝对劣势,屡战屡胜一再创造奇迹积攒起来的士气,正被包揽胜军一截一截的削去。 那包揽子所配骏马,乃是清一色的西域天马,整支队伍浑然一体,机动灵活无堪匹敌。 精兵良马尚可一搏,但羯军之阵,却让人无从相抗! 时于旷野里飘忽游猎,强弓劲弩漫天而至,便如放风筝吊扯辽东兵马,更可凭其坚甲铁槊强行纵插军阵,一再凿破辽东兵马阵角! 简直是来去自如,生杀予夺! “好厉害的兵阵!”司马白双眼布满血丝,眸中一片黯淡,身边将士为护他周全,一波波的被斩落马下,原本不足六千的辽东人马,自在羯赵中军大寨前与敌军接阵以来,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已被撕裂的遍体鳞伤,除却司马白未几受伤外,全军将士已然是人人挂彩! 而他却无能为力,敌军动向他虽然看在眼中,却始终难以识破其意图。无论怎样奋力冲杀,都摸不到敌军的痛痒,不管怎样腾挪闪转,却都会被敌军狠狠撕咬上一口,而随着伤口持续流血,这由辽东一路厮杀至此的数千兵马,已然濒临支离破碎的绝境! 裴金一个不留神突出了军阵,接着便闻一阵血腥,乃是敌锋捅到眼前,他只叹小命休矣,却觉身后一人将他硬生生拽回,另一骑已挡在了他前面。 是二学子和杨彦救他。 但杨彦这一挡,只扭头冲裴金咧嘴一笑,便被敌锋撞飞出去,滚于乱马之下,眼瞅成了一摊肉泥。 “彦头儿!”裴金睚眦欲裂,眼泪蹦出,“俺跟羯狗拼了!” 却被二学子死死按住,拉回阵中,这个往日厮杀最为狂命的人,竟是格外冷静:“金哥儿,且不着急,待殿下想出破敌之策,再舍命不迟!” 军阵又是一颤,羯军这一爪掏来,不知又毁了多少弟兄的性命,二学子两眼通红,望着王旗下的司马白,一遍遍的祈告:殿下,殿下,带俺们杀出去! “殿下,敌人竟是包揽子!”裴山咬着牙关朝司马白说到,他右肩中箭,只能左手提刀勉力护在司马一侧。 包揽子,三十年前宁平城下,几乎将司马皇室灭族的刽子手,大晋赖以拱卫江山的最后十万兵马,也难逃其追剿歼灭,此刻以狮子搏兔对付区区数千辽东残军,无异于虐杀! “殿下,冲出去吧,不可恋战!”阿苏德浑身是血的谏言道。 “冲不出去了,除非想学龙腾左司!”司马白提缰朝左右黑暗中凝视,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恨不能将盘亘在那里的羯军包揽子抽筋剥皮,但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学七术,又有矩相傍身以来,第一次生出无能无力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甩在俎案上的鲤鱼,徒劳打挺而已,只能任由屠刀一片片割在身上! 他忽然一笑,冲左右说道:“咱们也算很有本事啦,竟逼的羯人使出开国之阵,嘿,麾旆所临,风行草靡,我若没料错,这就是石勒赖以开国的兵阵,风行草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2章 麾旆所临,风行草靡(下) 风行草靡,寓意其势之强,能够制服一切! 当年羯帝石勒独创此阵,赖以纵横天下,号称浑然天成,没有破绽,天下无敌! 但自羯赵据有中原后,石勒便不再冲锋陷阵,这个大阵也就极少再出现过,谁能料到就在今夜,竟会用来对付司马白这区区数千残军! 现如今一万揽胜弓骑犹如一条黑龙,盘亘在中军大寨之前,压的司马白兵马动弹不得,乃至垂死挣扎。只这半个时辰功夫,几度接阵,六千兵马已折损近半,多少随司马白一路征伐至此的忠勇部属,都将性命撂在了这羯人中军大寨之前! 司马白心里全是懊悔,非是七术不绝,更非矩相不利,他知道自家道行还是太浅了,敌我双方实力乃是天壤之别! 若在进军之初,沿城墙而进,既能避开敌人精锐之锋,又方便与城内慕容兵马取得联系,或还能借得乞活汉军的暗中掩护,最起码来去自由,自保不是问题。 可惜一连串的胜利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昏到竟敢直冲敌人中军大寨! 所谓的过人胆略,实属愚蠢鲁莽之至! “羯狗攻势稍缓,正是以待我等逃命呢!”一向沉稳勇健的慕容恪也忍不住叹道,“退不得,攻不破,打不过,咱们怕是要命绝此阵了!” 司马白摇了摇头,神情凝重,望着犹如黑龙般盘亘黑暗中的包揽精锐,忽然冲着敌阵一声大喝:“以术制敌,势以诛心,逃不出网,翻不起浪,如草芥见风俯首,这便是风行草靡么!?” “正是风行草靡,命绝此阵,实为尔等之幸!”黑夜中一声苍劲厉喝回应着司马白,河清海晏阵心,羯赵五老,包揽胜军大帅逯明翻着皮笑肉不笑的蜡黄老脸,嘿嘿笑着,“司马家小儿倒真是识货!” “天下许久不见风行草靡,敢问一句,是何方神圣催起此阵?”司马白冲着那声音方向,再次大喝问道。 “咱家逯帅在此,司马小儿下马授首,留尔全尸!” “既是帅字当头,必然是阵心所在了!”司马白忽而一笑,提着缰绳,战马一个回旋,冲着众将笑道,“诸君,同我搏一搏吧?” 诸将大喜,只要殿下开口,便有生机! “自当追随殿下!” “杀羯狗!” 群情激愤,司马白再无二话,领起兵锋,直冲先前答话的声音冲去。 麾下众人也瞧出司马白意图,擒贼必擒王,这番冲杀,实则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不再求回头路了! “这是寻死来了!”风行草靡的阵心,逯明一怔,已知先前中了司马白的套路,但仍是嘿嘿一笑,“雕虫小技竟打掉了左司,这左司竟荒废成这样?” “小儿倒也有骨气!” “能撑到现在也是不易了,到底是把左司杀到哭爹喊娘的人物!” “龙腾中郎一向牛气哄哄,不还是得咱们包揽子收拾局面?痛快!哈哈哈!” “真想与司马小儿痛饮一番,待到生擒了小儿,可得好生谢一谢!” 经左右一番附和,逯明老脸上的褶子堆的愈厚起来,一双异常浑浊的小眼睛透着诡异光芒,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只见他自言自语道:“司马氏怂包了百多年,不想竟出了如此人物,可惜终究太嫩了,假以时日,嘿嘿,嘿嘿嘿......可惜,可惜啦!”。 “咦?!” 未待再次催起风行草靡,包揽子众将纷纷惊奇道:“小儿该不是吓昏了头,咋个朝死巷里撞?” 不怨他们纳闷,眼前这支兵马并未直撞大阵,而是忽然横折一道,反冲中军大寨而去,恰似自己跳进了套子中,只要包揽子将大寨一堵,寨里寨外一夹击,哪里还需要风行草靡,现成的便把那支兵马夹成肉饼! “好个奸诈小儿!”逯明突然脸色一变,破口大骂道,“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众将莫名其妙:“啊?他自撞南墙岂非好事?” 逯明见左右无动于衷,暴跳如雷挥起鞭子便抽了起来:“寨里是吓破了胆的左司杂碎!” 这句话总算点醒了众人,原来先前包揽子出寨时虽然不客气的劈开左司溃兵,但一番腾挪调遣,却是将辽东兵马隔了开来,更将左司溃兵护在了身后,让其顺利返回营寨休整。 按几十年来的习惯讲,包揽子要操心的只是歼灭敌军,大赵的中军大寨何时容得他人惦记? 但偏偏习以为常造成了现在的疏忽,连日来一败再溃的左司,还能安守大寨么? 果不其然,逯明的担心究竟是没有错,面对精锐尽出,守军又士气尽丧的羯赵中军大寨,司马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破寨门而入,接着寨门一闭,竟硬生生将赶来的包揽子关在了门外! “轰!” 一声雷鸣,惊呆了整个南撤大军,支雄以降,都看见那支代表辽东兵马的火龙,窜进了自家中军大寨!! “逯明在干什么!”哪怕沉稳如渊的支雄,也忍不住的暴怒喝骂,虽然那是已经决定要遗弃的大寨,但是数十年来纵横天下的羯赵大军,竟然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夺了中军大寨,何等的奇耻大辱! “告诉斜律真,半个时辰夺不回寨子,本帅就要动行军法,砍了他那浑眼脑袋!” 逯明确实是疏忽了,无怪乎其他,纵横无往习惯了,哪里能想到居然有人在风行草靡笼罩之下,竟还敢去抢中军大寨? 今夜也的确是诸般巧合汇在一处,毕竟羯赵主力大军已经撤出大寨正在南返,而留守大寨的不是别人,乃是大赵之眼龙腾左司,堂堂左司精锐,偏偏又为之夺气,真真的应了那句灯下黑了! 不错,千钧一发之际,这处灯下黑到底是被司马白看破了! 司马白这神来一笔,让逯明怔在那里,良久方才吐出一句话:“他竟能看出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支雄到逯明,再到各军各部将帅,谁心里都清楚,原本万无一失的撤军,最担心什么,偏偏就来了什么,这百密一疏的破绽,怕是要成燎原之火! 而那星星之火,已然燎起! 司马白一面据寨而守暂图保全,一面在寨中四处放火,不错,这中军大寨里的冲天大火,就是放给慕容皝看的! ——敌军有变,还不出兵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