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传》 序章 大明天启七年十月廿二日,小雪,虹藏不见。 富顺镇李家外院的灵堂已经布置妥当。 青衣小帽的下人忙着张挂白布,也有人踩了梯子上去把亮眼的雕梁遮起来。场面上虽是人来人往,却绝无一点声气。堆成小山样高的香烛纸钱,涂的黢黑的黄铜化钱火盆,上好的白苎麻染了仿佛百草霜颜色的跪垫,拜客用的檀木小香,亲近的朋友要用的开边麻布腰带,主人家要穿的麻衣,从斩衰到齐衰,从缝边到不缝边,系的草绳,被分门别类地放在地上,只待后院丧声一起,一切便可有条不紊地开始。 手掌富顺十余口盐井的李家主人翁,今早起来喉头里就积了痰,嗬嗬有声,只见出气不见进气,李家大少爷李永伯赶紧让下人去请那位从成都府来的郎中,戴老人巾的陈医生进屋一看,再一把脉,就朝李大少爷摆摆手,问后事备得如何,“快去快去,莫让主人翁走得不舒心。” 郎中的话把李家上下骇得跳脚。忙乱中大管事李三忠悄悄背了人打发自己贴身的跟班小顺去叫二少爷仲官儿,小顺半柱烟不到的时辰溜溜跑回来,扯李三忠到僻静处回话,“仲官儿天不亮去了最远的一口井。” 那口井前日里闹起来,挑水匠说管事的克扣口粮——对于下死命的苦力工来讲,晨起午间两顿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挑井水,才换得工钱。李家待人不薄,五天一顿肥肉,餐餐见油水,有盐有味。 也难怪主人翁病重,李家二少爷李永仲也不得不赶到井上,那是李家的根。 “这便是无法了。”李三忠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想了想又道,“你去门口,看到师爷回来,就来叫我。” 李家的师爷王焕之还不曾换了衣服,他脚下生风地四处巡视,从大门一直到灵堂所在的院子,一路不肯放过,时不时就喝斥那些偷懒的下人。他从天不亮就出了门,先去了井上,骑着滇马大大小小十几口井跑遍,这才刚回来,水米不沾牙。 王焕之身上带着一股特殊的盐卤味道,配着那张死板冷冰冰的脸,往常里总是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如今阵仗老大,身后的跟班和仆役一路低着头弯着腰,一有吩咐便是一溜小跑,绝不敢在路上多有耽搁。 李三忠带着内院的几个贴身仆役过来寻他。 “师爷。”这个李家的大管事一见他就问:“老人翁问外头情形如何。” 王焕之只摇头:“井上倒无甚大事。”师爷挂心的是另一件,他伸手比了个二:“这位还在外头守着。” 外间布置的灵堂各处被下人遮了细麻本白布,只等内院丧声一起;外院的管事又张罗着备好棺椁,上好的老楠木寿材早在几年前备下,每年上一次漆水,平日里放在院子东南角的耳房中,现下已经送到,就置放在外院中。 上上下下各色人等路过,都有意无意绕开了那个角落。 “老人翁问起过。”李三忠将人拉到僻静处,他面团团的脸上努力克制着不要露出惶急,大管事四处看看,又把跟班散出去,这才压低声音说:“伯官儿只说还没赶回来。” “我是不晓得他的章程。”王焕之冷笑。现下是十月的天气,前日里刚落下一场绵雨,天阴得厉害,冷风刮得后脖子疼,但是这个窄眉长眼,隆鼻薄唇的中年人额上汗津津的一片,“他最好不要想着在今天弄鬼。” “你胆子太大。”李家的大管事叹息,他青白一片的圆脸上到此总算有些血色,“你我还得在伯官儿手里找饭吃。” “那是你。”师爷翻了个白眼,天气湿冷,他将手拢在袖子里——这个姓王名焕之字文章曾经的破落秀才从来看不上朋友这点过份的谨小慎微,“没得听说哪家盐师爷还得捧着主家,我与府上也拢共十年情分。” “老人翁当年从你那破落家里拔你出头,这情分也只好说拢共?!”李三忠一气声音就高了些,倒被自己吓一跳,他赶紧又压下来,继续脸红筋涨地道:“十年里哪一年少了你的分红银子?少了你的月钱?少了你的四季衣裳?还是少了你的酒钱!?” “我给李家卖了十年的命!”王焕之有些恼火,他把直裰袖子一摔,“他李伯官儿给春妆楼苗人女子的梳头钱,供他一房老小花销的钱,又哪里是他这个翘脚老板赚的?”师爷气得险些变了颜色,胸膛一起一伏,显是还有好些话没说,只是强压下去罢了。 “老人翁待你不薄!可不是指着你在这时候撂手不干的!” 王焕之瞪着他,对面的人理直气壮地看着他,这倒把师爷先气笑了:“主人翁的恩德我王.文.章一辈子记得!但是这和他李大伯官儿有什么关系?” “关系——那是亲父子!”李三忠跺脚,湿冷的天气里,他胖胖的圆脸上油汗不停也顾不上擦。大管事粗短的脖子一梗:“嫡亲的长房长子!” “我看你也是忘了,”王焕之不甘示弱,他的声音又冷又厉:“主人翁的儿子可不止他这个败家子一个!我就不相信了,主人翁几十年的明白人,非要把家业交到这么个狼心狗肺不识好歹的人里头!” “噤声!噤声!你这是做甚样!”管家忙慌慌地连连看左右,不见什么人方才把心放了下来,他一把抓住王焕之的手腕子,“王.文.章!”李三忠把人拖到墙角,他又急又气,胖脸上全是气苦的神色:“你这个混秀才!” “你出去听听伯官儿的名声!”王焕之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他显是气狠了,竟忘了这等做派他平日里斥为不顾体统。师爷甩脱李三忠不住扯他袖子的手,道:“挑水匠里都在传,他为了自家产业,要逼着弟弟去死!主人翁这还在呢!等到真的睡了的那天,你看他敢不敢!”他说完又连连冷笑,“我倒是忘了,这天怕是不远了。” “这我倒要问你。”李三忠突然想起要紧事,倒把这些理麻不清的麻烦事暂丢脑后,他神色一端,问道:“外头灵堂布置得如何?” “我让底下人把奠字先蒙了,牌位什么的先不要摆出来。”说到正事,王焕之脸色才好些,“不过外院的张管事让我代问你这个大管事,究竟是请和尚,还是请道士?” “他老大的年纪都不晓事!这都什么时辰了!不见主人翁甚时节上都不肯亏了礼数么!蠢货!”李三忠一跺脚,袖子一甩正要朝外边走,忽然又倒回来,他直勾勾地瞪着师爷:“你可不会去寻伯官儿的麻烦吧?” “他正牌子的长房长子,我一个外人,和李家非亲非故,去寻他哪样麻烦?”王焕之晒笑,“我嘴壳子上念几句,总好过外头人搅到里头来说。” “这几日千万乱不得——族里人都看着,这时候闹事却是要出人命的!” 给李家当了十年盐师爷的王焕之冷笑一声,他脸上全是讥嘲,又是一片冰冷:“人命又有甚可怕的?”他眯起了眼睛,抱着胳膊:“挑水匠里,三十两银子一条命,想去的人打破头!” 李三忠脸色阴沉得可怕,无数杂乱的念头在他心底一闪即过,又被这个几十年的老管事给按捺住。他揉揉鼻梁,将那些烦闷与阴暗的东西重新死死地压回心底,“你与我说句实话,”他平日里面团团的好似弥勒佛的脸上飘过一阵青气:“王师爷,李家的事,你没插手吧?” 盐师爷盯了他一眼,脸上浮出捉摸不定的神气来,半响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都讲是李家的事——”王焕之拖长了声调,“外姓人没有插手的道理。” 阴翳堆积在大管事的眼底,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办事的跑腿和仆役们站在离他们十来步开外的芭蕉边上探头探脑,以李三忠的眼力,他甚至能看到那些厮从们脸上一片不知所措的茫然。这让他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李三忠一阵风似地裹过去,“这是闲得没事干了!?”大管事环视一圈,视线所及之地让仆役们大气不敢出。他训人并不喜欢扯着喉咙喊叫,但李三忠的脸色已经足够让一个成年男人脚软,“下面的管事都睡棺材板板去了!?”大管事素日里笑眯眯面团团的脸上绷起横肉来,眼神凶恶地盯着前院里往日得力的跑腿:“李二娃,我记得你是二道门上传话打扇的。” 被叫做李二娃的小厮打了个冷颤,他颤巍巍地低下头,看也不敢看大管事的脸色,嗫嚅道:“是,是仲官儿打发人回来说,说他顶多再过一刻钟就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李三忠倒抽一口冷气,他心乱如麻,正打算和盐师爷再商量两句,眼角余光却瞥见大少爷李永伯的贴身小厮挨着墙根一溜小跑,看方向却不是正门,倒像是往东面去了——那里住着李家大房早几十年前分家的兄弟,如今李家的少爷们该叫叔爷的三太爷。 王焕之不知何时踱步过来,他随意挥挥手让几个小厮赶紧离开,仆役们如蒙大赦地弯腰作揖,然后如作鸟兽散地呼啦离开 李三忠脸色凝重,“这怕是要不好。”他压低了声音,侧了半身和王焕之耳语道:“伯官儿要请太爷出来,他是打算开祠堂!” “由不得他。”盐师爷不紧不慢地开口:“李家几代人的基业,总不能毁在个纨绔手上。” “唉呀!”大管事急得跺脚:“他要坐实仲官儿庶子的身份!按照规矩,当家的主人翁走了,庶子就拿百两银子,二十亩旱地打发分家!” 昔日的落魄秀才半垂了眼皮,半天才接了李三忠的话头:“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然后这个现在李家实打实的二号人物将手拢在了袍袖里,轻描淡写地说:“就怕竹篮子打水,” 王焕之的脸上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表情:“最后一场空啊。”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送终(1) 大宅最后一进院子是李家主人翁的起居之所。早年他尚康健时,这里金玉满堂,富贵逼人。不过自从前些年病倒,那些贵气的摆件或者字画都让李齐,李家这一代的掌权者命人收了起来。现在,除了紫铜的香炉和博古架上寥寥无几的陈设之外,这个房间,已经看不出住着掌握李家命脉的人。 这几日时断时续地下着雨,天沉沉地堆积着烟灰的层云,哪怕是白日也阴得厉害,更不要说这原本便亮得晚的冬日早晨。 房间里回荡着类似于风箱抽动的呼吸声。上好的丝棉裹了厚厚的棉胎,其上搭了条柔软的狐皮毯子,但露在被子外的皮肤仍旧透着不健康的,濒死的青灰。 呼吸极类破了洞的风箱,在厚重的被褥之下,萎缩的,可以数出肋骨的胸廓一点点挣扎着收缩,鼻端却只见进气不见出气。几乎从不停顿的低弱的赫赫粗喘似乎在拼命向那些厌烦的,麻木的人们提醒,躺在青蝠献寿酸枝架子床上的老人还留恋人世,拼命苟延。 “痛啊”痰音裹着含混不清的喊叫从老人的嘴里打着滚跌出来,落在地上,连薄尘都惊不起。 皱纹和老人斑占据了这张脸的大部分空间。稀疏的老人眉上两侧驿马隆起,在相书上说,这是少年可得财利;人中长深虽然福禄滚滚,却又显得嘴唇尤其凉薄。多年病痛,老人脸颊已是瘦得脱形,不过颧骨高耸,想来年轻时也并不是什么宽厚的脾性。 的确如此。 有婢女端了水盆和手巾过来,小心地为老者擦去满头冷汗,十五岁少女温热的手指不小心触到了皱纹密布如皴裂树皮或深沟险崖的皮肤,她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地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一点一点重新从齿缝生拉活拽,重新咽回肚底。 婢女想起早些时候为同伴敛尸时触碰到的皮肤,冰冷,僵硬,没有一丝活气。 她默默地将手巾拧干搭在铜盆边沿上,忽然就镇定了下来。婢女端着开始变冷的水盆步履匆匆,很快,被重新阖上的门扇之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永伯坐在连接着父亲卧房的小花厅里,从卯初到现在一个多时辰,仆役们忙忙碌碌地从这位李家大少爷身边来来回回,他也毫无反应,只有当几个管事不时回到这里时,他才冒出些人气来,听取回报或者下达命令。 他脊背僵直,两只手按在大腿上,藏在阴影里的脸上颊肉偶尔会怪异地扭曲,浮现出咬牙切齿的神色,不过很快就被真切的,毫无花假的忧心忡忡给掩盖了过去。 李永伯盯着青花瓷盖碗看了半晌,然后又抬头盯着门口的方向。廊外的青石板上还泛着潮气,那是前夜里下的雨,他现在还能回忆起淅淅沥沥清晰的雨声,忽然想起昨夜里心爱的三房小妾翻过身迷迷糊糊在黑暗里问他,伯官儿,还不睡? 暗夜里只能看到一道起伏的,不甚明了的女.体曲线。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李永伯突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回答,不过大约是雨声太吵一类。 贴身的小厮富贵走了快有大半个时辰,李家大少爷等得有些不耐烦,他想喝口茶,却在指尖刚碰到瓷器时大发雷霆,险些掀了桌子:“这是要死了!?大冬天的是要冰死哪个!?”他猛地跳起来将青花的茶碗掼在地上,深褐的茶水带着茶叶溅到李永伯崭崭新的松江布直裰袍角上,又惊得他原地一跳。 伺候茶水的下人扑通一声跪下,浑身抖得像在筛糠。 早些时候里去病人卧房里伺候的婢女出来了。见这一幕,她险些没有端住手里的铜水盆,有心想退回去,李永伯早就看见她了,一脚把跪着的下人踢开,朝着婢女不耐烦地喝道:“老头子怎么样了?咽气了没有?” “主人翁还有气。”婢女小心翼翼地回答:“在喊痛。” “痛痛痛,死了就不痛。”李永伯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他没好气地往水磨石地下啐口唾沫,“老不死的怎么就不晓得一了百了呢?”他实在是等得不耐烦,又是寅中就被叫起来,原以为就是那么一哆嗦的事,结果老头子不肯死,害他白白等了半天。 “照顾好老爷子。”最后李永伯决定先去睡个回笼觉,临走前他扔下吩咐:“等老头咽气了再叫我。” 婢女赶紧行了个福礼,应道:“是”。 发了一通脾气,那些沉积在心底莫名的郁气多少散了些出来,在花厅外的小花园里转了两圈,李永伯又倒转回来,不急着走了——他原本打算是回自己的院子,但转念一想,不妥。今天是个大日子,他兀自盘算着,又踱着方步在屋里转了几个来回。论起年龄,这位李家大少爷也将要到而立之年,行事上有意无意地仿着他父亲李齐的做派。 “你去看看,”他随口叫了个跑腿,“富贵是死在了三太爷屋里了?这半天的不回来。”又不耐烦地吩咐:“泡杯热茶来!”李永伯不放心地强调:“放在暖巢子里端过来!” 李家大少爷在屋里对着下人撒火的时候,盐师爷在前院的夹巷里拐了个弯,又在逼仄的几个院子间七拐八绕——这里住着李家的远亲族人和下人,离着主屋有一段距离,却又没离得太远。 最后他停在一扇斑驳破烂的门扇前,按着事先约定好的节奏曲起指节敲门:“叩——叩叩——叩。” 门扇被立刻拉开,王焕之撩起衣摆,迈进门槛沉声对来人道:“进去说。” 乌沉沉的阴云一点一点向这座川南小镇逼压下来,烟灰黯淡的天际同大地的边际混同做了一处。雾气在黑瓦灰墙的街道上盘旋,在那雾气中若隐若现的人影,是肩挑背扛穿破袄短打的苦力,有皱着眉头袖了手穿着缀了自松江贩来的棉花做了夹袄直裰的秀才,卖力吆喝的幺妹子是藕粉甜汤铺子上的小闺女,水灵灵的白萝卜整整齐齐码在竹篾挑筐里,进城的农民拄着扁担看着阴透了的天忧心忡忡,有心少个半子一文,又烦心收税的兵丁并不肯松松手,只有卖木炭的老苍头裹了自家本白的麻缠头,低矮的驮马背上木炭堆得老高,走街串巷,忙得水米不沾牙,隔不多会儿便摸摸越发沉重的褡裢,笑舒了眉眼。 湿透了能攥出一把水的空气里透着寒意和一股子霉烂陈腐的味道。高大的,树根乣结半裸的黄葛树枝头一半黄叶凋零,一半却新叶勃发。被雾气润湿的瓦片现出黧黑的颜色,在阴沉的天空下并不如何显眼。倒是那些攀附在墙角和屋瓦下厚重的青苔,凝着水汽,有点苍翠欲滴的意思。 李家大宅在清早的忙乱之后渐渐平静下来。二管事亲自带人去请了方圆百里名头最响的刘道士,请在后堂里好茶水好果子伺候;仆役们终于将前院的陈设更换完毕,放眼所及,全是青白二色,而他们也早就将白麻腰带藏在衣服里,只待后院丧声一起,准备已久的白事就能顺顺当当地开始。 李三忠用力地按压了一下鼻梁,他是乏透了的人,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全靠一杯泡得又浓又酽的沱茶提神。这个李家最大的管事停下脚步,报事的下人立刻噤声,恭谨地将头埋得更深。 “你说,仲官儿现在不在井上了?”大管事的声音乍听平静无波,只是里头一股耐人寻味的让报事的仆役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地压低声音:“是,那边的井水管事说,半个时辰前仲官儿理顺井上的事,朝食没用就走了。” “按理说,这也该到了。”李三忠沉吟片刻,早先被强压下去的杂乱让人不安的念头又渐次升起,他面上不显,心里头就跟炸开的油锅一样热闹,只是现在这时候可容不得他深想,他只淡淡道:“伯官儿说有二少爷的消息就立刻传进去,主人翁不见仲官儿,怕是落不下最后一口气。” 小厮行了一礼,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大管事眯起眼睛看着青衣仆役的身影最后消失在拐角那丛巨大的芭蕉树后,呆立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李三忠低声问身边的跟班长随:“富贵从三太爷那边回来没有?” 长随赶紧告诉他,还没有,三太爷那边还没见动静。 李三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长随再去探听消息。他看着长随领命而去,转身向前厅走去,心下想着,那一房在主人翁当家的几十年里几乎被人忘个干净,如今,又是打着什么主意呢?富顺李家数十年的平静,会不会随着当家人的猝然离世而彻底消失? 王焕之的神色在昏暗的灯光下越发晦暗不明。 “照我说,本用不着这样麻烦。”与他对面相坐的缁衣人皱眉道:“就李永伯那个废物,把账本递到他鼻子底下,他也不晓得哪里画圆画叉。” “不妥。”四方桌上另一个人立刻出言反驳道:“主人翁想要的可不是一个破烂李家,现下使蛮力压得全族口服心不服,他日里也必定是个隐患。” “李永伯打得好算盘,他就是要坐实主人翁庶子身份,又要抢先开了祠堂,除非喊打喊杀,否则这事的首尾不是等闲。”缁衣人抬眼看了看王焕之:“王.文.章,你怎么说?” 盐师爷面色一冷,将话语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李永伯若敢开祠堂污主人翁出身根底,我们正好收不得手留不得情,”他略微一顿,毫无温度的眼光在两个人面上滑过——这一刻他与平日里那个镇日里在盐井上忙碌的盐师爷没有半分关系,其中杀伐果断处,令人触之生凉,出口的每个字眼都像沐血而来,“须知,沉渣泛起,正显霹雳手段!”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送终(2) 富顺镇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抵还都记得李齐年轻时候的光景。那时候李家只有五六个老的老小的小的挑水匠,两口出卤少出气多半新不旧竹筒井,一大家子人的吃穿嚼用全靠在井上,倒是吃得饱穿得暖,但要说多富裕,那是万万谈不上的。 也许换一个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不过李齐却是个从骨子里发狠的人。他不顾全族反对,做主用祭田做抵押,从某个地主老财手里借了好大一笔银子,又专门请了挖井的匠人,不计代价成本地开出三口出卤极多的新井,日夜不停熬煮井盐,又寻机和赵化镇上巡检司的李巡检叙了年齿论了辈分,称呼他一声三叔,又给县学里捐银献粮,由那位老教喻牵线搭桥,为县衙的后堂乐捐了一座小花园。几个月水磨工夫,把巡检司并县衙上下打点得服服贴贴,连县尊老爷也偶说一句,李齐是个懂事的——总之,不到一年的时间,甚至远至隆昌内江一带,都传说富顺县上出了个李齐,很是了得。 李家太爷这一辈子,吃过大苦,享过大福。三十岁上他发妻早逝,只留下一个不成丁的儿子,手脚瘦得鸡爪伶仃,十一二岁的男孩长身体,像根不成材的毛竹歪歪扭扭。李齐算有良心,给妻子守了三年,第四年娶了富顺镇上一个破落秀才家的闺女,虽然没有披红挂彩,倒也是按照大房太太的格局,四抬的轿子一路从正门抬到堂屋拜堂。数年之后续弦病逝,也吩咐埋在大房太太的下首,白事办过整个头七,送葬那天漫天飘白。整个富顺镇上都说,李家主人翁,仁义,懂规矩。 如今,这个仁义懂规矩的李家定海神针,浑身瘦成一把骨头架子,骨头硌着硬邦邦的床板,他喊浑身痛,要铺了五床扎扎实实的松江棉褥子才躺得下;他日夜叫唤,睡不安宁。说这里痛那里肿,李家泼天的银子流水价使出去,看病的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从富顺到成都,都说无法,最后这个陈医生说,准备后事罢。 他一辈子只养下两个儿子,大儿子李永伯年少多病,被他早逝的生母视若珍宝,结果身体养好了,脾气格局是再也养不好了。十一二岁就晓得逛花楼,养清倌人,带着一帮跟班在富顺搞得乌烟瘴气,李齐发作几回,发狠打断好几根竹篾板,终究舍不得打死他,最后也只好由着他,给他娶了好妻,生了孙子,只当养了个富贵闲人。 小儿子李永仲又太古怪。寡言少语,聪明是真聪明,八月会说,周岁会走,三岁会读,五岁能写,但他不像个小儿,小儿爱撒泼爱耍赖,但李永仲七岁看管事算账,八九岁时和盐师爷骑滇马,他坐在王焕之身前,天不亮去给挑水匠发工钱。见到李齐规规矩矩行礼,相处像东家和掌柜,唯独不像父子。 李齐没病时也忧虑他百年后兄弟俩要如何相处,他爱长子,李永伯病的那许多年,他和发妻一起虔诚无比地烧香许愿,布施供奉;幼子落地时生意太忙,他高兴又有了个儿子,却到底没多上心,转眼又忙忙碌碌,只是在晚上去看了孩子一眼。 可现如今他快死啦,大儿子却还是不成器,先前他病得沉重,李永伯却悄悄纳了第三房姨娘,现在正是热火朝天时候,伺候的下人们在他面前全无顾忌,连“伯官儿三姨娘穿红戴金,从角门抬进了门”这种闲话也传得有模有样。 濒死的李家主人翁在昏昏沉沉中不无悔恨地想,早知道,他就该捆了老大的手脚,断了他的钱粮,把他扔到盐井去,去和那些为了每天两顿糙米油渣饭,把汗水摔八瓣的挑水匠为伍,去和那些带着沉重的盐货在巴蜀的崇山峻岭之间穿梭来回的马队为伍,也许他这么干,现在就不必担心兄弟阋墙,断送家业。 在一片昏沉当中,李齐忽然发现沉重的身体轻了起来,他惊喜地看见干枯的,瘦弱的手掌重新变得光洁有力,曾经流失的气力重新回到了这具被病痛折磨许久年老体衰的躯壳当中。他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曾经酸胀难耐僵硬的膝盖如今又变得柔软,足够担负一个壮年男人的分量。 李家主人翁畅快地想要大笑,他就像过去无数的年月当中那样随意套上一件松江棉夹袄,塔拉千层底青布鞋,端着一把自苏州传来的紫砂把把壶,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问安声,整个李家仰他鼻息,无人敢于违逆。 栅格的门扇无声自开,青衣短打沉默的下人脸色青白自李齐身边匆匆走过,让他既惊讶又愤怒:已经很多年没人敢无视李家主人翁的威严。他想训斥这群胆大妄为的仆役,却很快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长子的怒吼远远飘过来:“他敢不来!他敢不来!他靠我家吃,靠我家喝,穿金戴银,使奴差婢,不是靠了老头子,靠了李家,他一家子现如今只好去吃土!只好当个土地主!土里刨食,一年下来舍不得扯块布,吃块肉!” 一连串瓷器碎裂的声音脆得像是谁妄动了佛寺的铜罄,也像夜风中凄凄作响的风铃,即使在这些刺耳的杂音当中,李永伯的咒骂声依旧清晰得就像是在李齐的耳边:“平时好听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现在要用他们了,一个个跑得飞快!老头在的时候,各个恨不得舔老头的屁沟子,卵蛋子!” “这明明就不用说!我是老头正牌子的长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么?一个小杂种!一个该遭水淹火烧的小娘养的,他也配跟我争!他老娘当年被老头五两银子买来,连春妆楼的婊.子都不如,今日也抖起来,也在外面称一声员外!他算哪门子的员外老爷!” “还有王焕之!一个外姓人,也敢掺李家的水,不怕淹死他!一个盐师爷,不知道自家几斤几两重,跟县老爷称呼两句表字,就抖起来了!眼睛里要装不下李家了!等我接了老头的位子,马上喊他走,喊他滚!看他到时候拿什么抖!拿他的穷酸抖!” “还有那个死老头!还不早点死!一天到晚喊痛,痛就该早点死!不遭罪!不受罪!死了让你儿子享享福!只知道说小杂种聪明能干,我这个嫡亲的儿子就是个摆设,落不到一个正眼!现在你该死了,你死了,你儿子我给你摆七天流水大席,请最好的道士和尚做足四十九天水陆道场!” 李齐浑身冰凉,他的眼底一片血红,滚烫的怒气在李齐的身体里翻滚,从他的脚底板涌到天灵盖,从他的手指尖卷到脚拇指,他无知无觉地往前走,甚至忘记奇怪下人们为什么都当没看见他。现在他只想走到那个逆子的面前,拼劲全力狠狠扇他一个耳光,扇得他在原地打转,扇得他滚到地上爬不起来。 在一地的狼藉之中,他看见了自己的长子——李永伯实在是很像他,身材高大,双眼有神鼻梁挺直,使唤起人来必是最有气派的,穿绸丝锦帛,吃山珍海味,哪怕拿到成都府去,也是很拿得出手,招人喜欢的年轻人——但现在李永伯满身阴郁,在碎瓷中间走来走去,眼神凶狠,颊肉抽动,满口胡言,指天画地地咒骂他同父异母能干的幼弟,给李家费尽十年心力的师爷,同族不出五服的血脉亲族,还有病重将死的老父亲。 李齐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后退,他痛苦地大喘一口气,却发现熟悉的憋闷感又回来了,胸膛里仿佛藏着有一个巨大的孔洞,好像漏气的风箱。强壮有力的躯体再度衰弱下去,他惊慌失措,想要大喊,镇日里昏沉的头脑却一阵清明——李家的主人翁猛地睁开眼睛,熟悉的,黑黝黝的架子床顶板映入他的眼帘。 他咳嗽了两声,呼吸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顺畅,随着汤药的到来而不断流失的气力重新回到了李齐的身上,至少能让他从床上支撑起僵硬衰老的身体。 李家主人翁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张开嘴巴,想要吩咐下人请两个少爷过来,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可怕,连最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李齐无力地靠在床架上,他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的声音,气力又开始逐渐溜走,周围的一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白衣和黑衣的人影在五步外飘荡。啊,是了是了,听闻地府的黑白无常是勾魂的使者——阎王让你三更走,从不留人到五更。 “吱呀。” 随着雕花的栅格门扇开启的,还有一个不快不慢,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它不是富贵老爷的方步,因为方步远没有如此有力强健,它也不属于粗豪无知者,因为他们从来不明白耐心是一项极好的美德;来人的足音极有节奏,它由远至近,最后停在了濒死老者的床前。 架子床轻微地晃动几下,极轻的嘎吱声后,有人坐在了床边。 一双温暖有力,掌心带着薄茧的手握住了李齐冰凉潮湿的手。 李齐终于呼出了一口绵长的气息。他无力地曲起手指,想要抓住那双健康的,属于年轻人的手掌。 “仲官儿” 李家的次子,李永仲沉默了片刻,将那些干瘦的手指合拢在掌中。他凝视着那张枯朽的病容,轻轻叫了一声:“父亲。”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送终(4) 说起来,李家并不是道地的四川富顺人。 嘉靖年间,陕西李姓商人见川盐有利可图,举家离族入川,至如今已有百多年光景,当初的四子繁衍生息下来,就是如今李家四大房,各房又不断增减人丁,到得天启年间,已是富顺镇上声名远扬的大族。李家太爷的父亲是大房顶门立户的长子,隔房同辈兄弟数十个,自己倒只有一个嫡亲的弟弟,他在不惑之年早早撒手西去,止留下李齐一个独丁,到此时大房的处境便是艰难到了十分。 不过李齐到底是撑起了李家大房的脸面,当家的数十年中,族人们无不仰他鼻息,所谓的族老宗亲见了他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腰杆子软得跟没有骨头一样。早些年李齐身子骨尚康健时,每天上门来打秋风的族人能堵得下人们出不了角门。 但现下不同啦,大少爷李永伯带着虽然强装镇定,却仍然能看出满脸喜色的族老们从廊下一路匆匆而来,仆役们脸上带着错愕的神情躲到边上,相互间悄悄交换着晦涩莫测的眼神。放在往日若被李永伯发现,轻则劈头盖脸一通骂,重则拖下去一顿板子,但如今李永伯面无表情脚步匆匆,根本无暇注意下人们的脸色。 “大哥。”李永仲平淡地跟李永伯打了个招呼。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因为暴怒而嗬嗬有声的父亲手背,眼光往李大少爷背后的几个人身上一扫——有些人顿时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躲到了李永伯身后去。 “现在你倒知道到爹跟前当孝子了?”李永伯阴阳怪气地说,施施然地撩起直裰袍角在雕花圆凳上支了个二郎腿,他眼含讥讽地看着一脸沉静的异母弟弟,心里头的那把虚火越烧越旺,非得说出点什么才得安稳:“以往满府里看不到你的影子,现在倒晓得巴巴地往老头子的床跟前钻!” 李永仲收回落在族老们的视线,他定定地看了兄长一眼,“我确实经常不在府里。”他坦然地回答,然后平平淡淡地看了李永伯一眼,李府大少爷顿时觉得自己身上像被针刺了一下,让他周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遍体生凉。 “我要是经常呆在府里,怕是大嫂还得谢我一场——家里的营生少了,大哥给春妆楼的梳头钱能少费两个。”李永仲哈哈一笑,眼神里藏着某些戏谑的意思。他这话的意思好懂得很,在场的都不是外人,哪怕是这些年被“荣养”起来的族老宗长,也很是听了不少李永伯荒唐的故事,更别说里头还有王焕之,一个二个的脸色就都微妙了起来。 李永伯难堪地面皮紫涨,他死死地瞪着李永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把这个异母弟弟寝皮吮骨,攥得死紧的拳头看着下一刻就要往李永仲的头上落下去,但他终究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亲生父亲还躺在床上喘气的时候他就公然殴打亲弟弟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纵然他自傲狂妄,也晓得这可不是什么能随便平息下去的事。 另一层,李永伯心里,对这个比他小上一轮多的弟弟,总是有些莫名的惧怕。 也许和年纪大有关系,年不过十六七的李家二少爷,体格单薄,个头将将五尺,年轻人并不像兄长那样长得高高大大,但他面色沉静,举止稳重,并不像一个寻常的少年人,许是早早跟着盐师爷王焕之下盐井,跑盐道,浮躁冲动的李永伯在这个异母弟弟面前,实在是不太直得起腰杆子。 李永伯冷哼一声,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往桌上猛地一拍,惊得茶杯碗碟一跳,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李永仲,你别扯那些乱七八糟的!现在族老都在这儿,你图谋家产的事,以为还能瞒得住几个?!” 他面色忽然又恭敬起来,从圆凳上急急起身走到几个族老身前,躬身做了个请。 被突然顶到台面上的族老万没料到李永伯如此愚蠢莽撞。几个族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心下焦急,恨不得扯着李永伯耳朵喊:你老子可还没死,你实在是太着急了些!一面埋怨李永伯,一面又恨自己被富贵迷花了眼——李永伯向他们许诺事成之后分一成盐水生意的红利——可惜到了这里,才晓得厉害:除了整日花天胡地混闹以为自己才是李家继承人的李永伯之外,其他人都是老白了毛的狐狸,看着李永仲几岁大就跟着王焕之下盐井,打算盘,十一二岁上和商队一起顶风冒雨地走盐道,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个好相与的。 辈分最高的那个不得已出来应个声——“仲哥儿啊,你哥哥就是气性大。”他慢条斯理地和着稀泥,对李永仲道:“你们爹起不来了,他心里着急,你多担待。”又说李永伯:“现在你父亲还没落气,先不要说这些,大房这一辈只得你们弟兄两个,要和睦。”拼命暗示他有什么事等到李齐死了之后再说。 李永仲当没听懂族老话里的暗示,他略欠欠身,直起腰淡淡地说:“劳长辈挂心了。”然后就当门口挤成一堆的那几个人不存在一般,径直在李齐身边坐下,细心地捞了铜水盆里的帕子扭干了给他擦脸擦手。 李永伯气得脸都歪了,他眼光里就似藏了把淬毒的刀子,先是轻飘飘地往说话的长辈身上一落,让那老头子吓得浑身一个哆嗦,然后就飞到了李永仲身上。“你这个做派倒是个孝子。”既然已经撕破脸,李永伯倒也不找那个冠冕堂皇的大理由,恶毒一笑,李家大少爷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可惜啊,杂种就是杂种,等老头子一咽气,别说我这个当哥哥的不大方,乡头百亩水浇良田,青砖大院,一分不少你。” 李齐又惊又怒地一把攥住幼子的手,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喉头连续发出粗重而骇人的赫赫声,李永仲握着父亲的手,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李永伯红了眼睛,这时候也顾不上和弟弟打擂台,他一把薅开挡在前面的族老,忙不迭地喊:“爹,你可不能死啊!”屋子里乱作一团,倒是进了屋子之后一直没说话的王焕之顿足,朝身后的仆役咆哮道:“还不快点把大夫叫过来!” “来了来了!”陈医生原是一直候在左近的厢房,早有机灵的仆役赶去将他请了来。他按着帽子一路小跑进来,扑到床边上给李齐把了脉,又叫他的书童:“把我的药箱提过来!”这才端正了脸色有功夫冲李家两个少爷说:“令尊这是最后功夫了,不要让老人家走得不安心。刚才有人给老人家用了参片?这倒很是,不然绝撑不至现下。我一会儿用针,你们和老人家说说话。” 李永仲垂下眼帘,只对着陈医生长长地躬身一礼,道:“大夫只管去做,我承你的情。” 李永伯脸色阴晴不定,他不知在想什么,最后草草拱拱手道:“是极是极。”胡乱地说了一句,八成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到底在说什么是极。 陈医生用针很快,一炷香的时辰就起针收手,将手在手巾把子上擦了几把,对李家的两个儿子点点头,让出床头的位置。 李永伯迫不及待地挤了过去,扑到李齐跟前哀哀挤了两滴马尿,脸上却是再挤不出什么哀色来,偏又要努力,最后似哭非哭诡异得厉害,只好嚎丧:“爹呀,你怎么就要去了呀爹呀,你不在,你儿子我没有活路啊!”一声高似一声,最后尖利地简直要刺破听众的耳膜:“爹呀!” 李家的当家人喘着气靠在靠枕上,看着长子的丑态心中百味陈杂,最后混作黄连一般的苦意。他有心要再骂他几句,又悲哀地发现此时对李永伯已无话可说。李齐的眼神落在了李永伯身后的幼子身上,他脸色平静,微垂着头,看似谦恭有礼,但作为父亲,李齐还是轻易在李永仲身上发现了冷淡和不耐烦。 他张了张嘴,最后长叹一声,咳嗽两声,气喘连连地对李永仲招招手:“仲官儿,你过来,跪下。”又低头对乍然色变的长子说:“你也跪下,听着。” 李永仲毫不犹豫地在父亲的床边跪下,李永伯犹豫了片刻,咬咬牙一撩衣摆也跪了下去。 “我只说两件事。” “一,按理说,家业该传给我的长子,但我李齐一生奔波辛劳,最后却愧为人父,伯官儿,担不起李家这副担子,他担不起李家百十丁口的生计,”李齐看也不看李永伯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只对着几位族老道:“今天,你们忝为族中长辈,就给我做个见证。” 他硬撑着不要倒下,只对李永仲道:“你要照顾你的哥哥,要挑起家里的担子!” 李永仲神色不变,硬邦邦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腰干脆地应道:“是。” 李永伯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脸色阴沉地滴水:“老头子,你真是那杂种的好爹!”一指仲官儿,“他算什么?一个奶娃娃!你就舍了你的亲儿子!”他在屋子里来回走,脚步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气,最后竟是转身朝床上的李齐扑了过去! 屋子里的人万没想到如此变故,便是王焕之,也是一声惊呼。 未曾想李家大少爷没挨着父亲的被褥,就已经被二少爷仲官儿一脚踢了出去! ps:改了一句话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送终(完) 比起年近而立个头高大挺拔的李永伯,二少爷仲官儿一向沉默寡言,又兼少年人正在抽条似地长,身形单薄,很难想象他能一脚把李永伯踹开八尺远,踹成个滚地葫芦样。而后又往前一站,顺势踹了重又作势想要扑上来的李永伯第二脚。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是见惯了李永伯张扬跋扈的样子,在富顺镇上,李家大少爷威名远播,李家的仆役没有挨过伯哥儿打的也少。但仲官儿?他那性情,往好里说,是温文尔雅,往坏里说,闷头闷脑,两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 但就在刚才,一贯不声不响的仲官儿差点一脚把他那个惯作威福的大哥踢出屋子,紧跟着还上了第二脚,让他现在都还爬不起来! 屋子里的人,除开李家大房父子,就剩下几个族老并王焕之,除开盐师爷不算太意外,其余人等皆是一脸目瞪口呆,房间里一时间倒安静下来,只余病人如破烂风箱般的粗喘。 李永仲复转身拍抚了两下父亲的胸口。李齐一口接一口地喘气,死亡对他来说近在眉睫。刚才发生的闹剧已经无法再让他有所动容。他嘶声裂肺地咳嗽半晌,却只是转头看了长子一眼,然后就转开头,再也不肯给瘫在地上的李永伯半点眼光。 李永伯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一切都和谋划里的全部一样。原本他以为只要他带了几个族老并长辈来见父亲李齐,便能立时将那小杂种给逐出家门,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要费上些许功夫,便不曾想过会有如今的局面! 小杂种将他一脚踹翻,身上诸般疼痛尚能忍受,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如此屈辱,一想起日后今日之事只怕就要成为他人口中笑谈,李永伯便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啃了李永仲这小娘养下的杂种!但他毕竟没有蠢到头,平日里李永仲对上他总要退上三分,今日怎么如此大胆!?几个族老,在他面前没口子地赌咒发誓,道定要一正家风,现下却缩了卵子!还有,老头子平日里对他说如何爱重,现在看来不过全是一片假话! 今日之事,日后他李永伯定要个个奉还!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且让那小杂种得意,暂待日后!李永伯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自己一个沉默无语地爬起来,又下不了狠心舍不得走,最后独个儿站在屋角地方。 屋子里的一片死寂最后是叫大管事李三忠打破的,他低头弯腰一路小跑至李齐床边,正要附在他耳边禀报,李齐止住他,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如今家里一切事务,都跟仲官儿回禀了罢。” 李三忠掀起眼皮,惊疑不定地看了李齐一眼——不想这一幕正落在了李永仲眼里,他心底晒笑一声,面上仍旧一片漠然,并不随便答话。 大管事不敢耽搁,他在李家干了几十年管事,从最底层的外门管事到如今总领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便不是老白了毛的成精狐狸,也是脑子比旁人多转三圈的聪明人。李家主人翁的吩咐,怂眉搭眼立在边上的伯哥儿,站在主人翁床边的仲哥儿——他不敢耽搁,立刻转向仲官儿低眉敛眼躬身道:“陈老爷到了,如今门上的小厮正领着他过来。” 李齐眼睛里忽然有了生气,原本灰白枯涩的面皮上也浮出病态般的血色来。他猛地一挥手,“快请陈老爷进来!”他勉力提高声音,又是惹得咳嗽连连,李三忠吓得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缓过气,李齐按住幼子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一会儿,你什么都必得应我!” 李永仲挑了挑眉毛,为着今天他隐忍数年,自是不想再出什么纰漏,但李齐说得郑重,他本是濒死的人了,现下却硬撑着竟然在床上坐直起来,只管死死盯着幼子。仲官儿并不曾听过这所谓的陈老爷,但见父亲的样子,也多加了三分小心仔细地应了下来,道:“我必听的。” 王焕之眼神异样,如今的局势比他们之前想的更要简单,原本里他们以为大少爷李永伯会狗急跳墙,借了李齐的名义对李永仲下手,但显然李永伯草包的程度超过了他们的想象,而李家数十年的当家人也并没有临死糊涂,现在局势一片大好,显然用不上他们订下的种种。 但如今突然天外横空出世一个陈老爷,盐师爷王焕之忖度自己在李家十年,从不曾听过李家有什么交往过密的陈老爷,心下暗道:“这必是主人翁留的后手了。” 夹巷通道之中,李三忠提着素白灯笼在前头给客人引路。陈老爷披了件鼠灰大氅,腰背笔挺,两道浓眉直入两鬓,刀削斧凿般的英武样貌,年纪却不算得轻了。大管事一个厮从不要,亲自执了灯——李三忠伺候李齐数十年,什么样人没见过?和这位陈老爷打了个照面,李三忠面色不变,心里却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答案:这人,该是吃军粮。 两人俱是男子,脚步极快,不过些许功夫便到了李齐居所之外,李三忠低声对客人道:“陈老爷稍候,容我与我家老爷通报些个。” 客人低笑一声,道:“不必如此,我与李兄交情深厚,用不着这些繁文缛节。”竟是自己伸手推了门,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李三忠目瞪口呆,他愣神的功夫,客人已反手将房门嘭地关上,竟是把他这个李家大管事给彻底关在了屋子外。李三忠本就没有进去的意思,现在倒是遂了自家心愿,倒背了手朝外走,如今事情一堆,可没有偷闲的时间。 屋子里的人各怀心思地看着这名为“陈老爷”的客人慢条斯理地解下大氅放在一边,床上的李齐像平添了三分气力,竟是扶着李永仲的手要挣起来,他眼神晶亮,声音就像从嗓子的最深处挤出来,带着嘶哑和激动:“陈兄!” 客人疾步上前将李齐一把按住,浓眉紧锁,又将李齐按回床上,又拢了拢被子,方才在床边坐下,端详半天,陈老爷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声沉重:“你我数年不见,今日总算相见,却未想你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人总有一死。”李齐咳喘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顺了气,他豁达一笑,“我倒是苟延残喘了许多年,不亏啦。” 客人定定地看他一会,李齐一幅坦然,毫不畏惧地对上了对方的视线,良久客人才沉声开口:“如今,我也不说什么虚话,当年我全家托赖你方得活命,如今你时辰不多,叫了我来,想必是要有所请托。”陈老爷按住李齐的枯瘦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不论哪样,都应了你。” “我不要你赴汤蹈火。”李齐哆嗦着手向边上摸去,李永仲赶紧扶住他,被他一把抓住。 “这是我的小儿子仲哥儿。”李齐大喘了几口气,并不看幼子,只诚恳地对陈老爷道:“如今我是不成啦,但李家有仲哥儿,家业不会倒,他哥哥纵有怨言,但仲哥儿是个好孩子,绝不会不管他大哥。” “你的意思是?”陈老爷谨慎地问道:“你知道的,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成的。” “生意上的事不要你管。我只问你,仲哥儿是不是个好孩子?”李齐丝毫不肯放松,只向客人追问:“你说就是了。” 陈老爷转头看了仲哥儿两眼,仲哥儿也随他看,只稍低了低头,避开客人过于锐利的视线权作礼貌。略打量一番,嘴角倒是噙了抹笑意,转回去同李齐讲:“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真养下个好孩子。” 李齐闻言满脸喜色,他连道了三个好,说:“陈兄,最后一次见你,怕是七八年前了?” “八年前。” “最后分别之时,我听你说要给闺女买花戴?” 客人似有所觉,但他个性坦荡,仍颔首道:“小女尚未订下人家。” “那如此,我为仲官儿订下你这门亲事!” 这句话就像晴天霹雳,毫无来由地在众人心上狠霹上了一记。李家几个族老暂且不说,王焕之脸色骤变,仲官儿曾他们商议待出孝后再向某家提亲,取的是对方小门小户,没有掣肘,但现在李齐此举可算是打乱了他们的全盘计划。 李永伯眼里迅速飘过一阵喜色——他媳妇的娘家是富顺镇上最大的粮商,便在整个川南也是鼎鼎有名,而李永仲这岳家,实在看不出半分富贵——连个跟班跑腿都没有,便知道是个没家底的,更兼之前听说李齐救了他们全家,哼哼李家大少爷在心底狂笑,小杂种这个岳家,怕是半分都帮不上他。 不管是暗自着急的王焕之,还是暗地欢喜的李永伯,暂时都只能看着李齐吩咐仲官儿跪下给他未来岳丈磕头,又取下贴身玉佩给对方算是文定之物。陈老爷只是怔了怔,便爽快地应下了李齐的请求,又将仲哥儿扶起,扭头对李齐说:“我看他是个好孩子,配我家女孩儿定是够了。” 却不想,李家主人翁歪在了靠枕上,脸色平静,嘴角含笑,双眼却已经合上。 天启七年十月廿二日,李家上下换上了丧服。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前尘 从成都府一千两银子换回的半身玻璃镜子里倒映出一张少年人的面孔。 眉毛平直,眼珠子像盛夏时节紫黑的葡萄,嘴唇极薄,也许是近些时日太累,两颊上的肉往里陷了下去。脸上带不出什么血色,倒和身上本白的麻布孝衣相衬。 李永仲有些恍惚。 镜子里的脸,从不熟悉到熟悉,身遭一切事务,从陌生到得心应手。 从他于沉睡中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不同于自家雪白天花板的旧式屋梁开始,李永仲便知道,自己于前尘再无半点关系,不知究竟是神佛垂怜,或者是来自未知的力量,总而言之,他从四百年后的一个成年男子变为明末川东小镇上一个盐商家的幼子。 童年时光难捱。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早早撒手人寰,父亲谈不上多么慈爱,但也从未苛刻于他,那个大他许多的大哥有的,他也不少半分,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齐更爱长子,对待幼子不过泛泛。 而他更知道,明末乱世不远,这偏僻的川东小镇,现在的世外桃源,许多年之后也会化为血池炼狱。而他自认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救不得天下,救不得苍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有尊严的活下去。 但这实在太难。他只是一个盐商家不受重视的幼子,而这个富顺场上所谓一等一的大户人家,放到成都府便得夹起尾巴,更不要说整个天下——明末其时商业活动已经相当发达,九边晋商,徽帮商号,哪一个不是明末商界的庞然大物?想以一介川东盐商的身份在未来的乱世中活下来,李永仲看得明白,依靠他那个将成朽木的爹不成的,那个只晓得眠花宿柳寻欢作乐的大哥更是妄想。 他只能靠自己。 富顺镇上都说李家小少爷生来一双抓钱手。只是说话的人大约忘了年不满十的李永仲跟着师爷下盐井,守着管事开新井,他大哥李永伯在春妆楼给苗人女子梳头钱,他骑着滇马,坐在师爷王焕之的身前天不亮去给挑水匠发工钱。学着王焕之下井,管账,招工,听管事唠叨,和狡诈入狐的对手斗智斗勇,再大些,跟着贩盐的商队上成都,下云贵。 慢慢的盐井上的挑水工,一级级的管事间有了龌蹉,就说“向仲官儿问话”,王焕之和李家得力的掌柜们更是早早投了他。他在父亲李齐面前也渐渐得用,十四五岁开始,李齐病重,李永仲就成了实际上的当家人,可笑这一切李永伯全不知晓,李永仲供着他全家吃穿住行,供他销金熔银花天酒地,耐心地等到李齐对长子彻底失望,不动声色地将李家拢在手里。 李永仲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白衣孝帽,和他在四百年后看到的自己全然不同。他牵动面皮笑了笑,镜中人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大管事李三忠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仲官儿,该去前头了。” 他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从镜子前离开。 李齐的葬礼办得隆重热闹,富顺的和尚和道士李家请了个遍,和尚的念经木鱼声扰得人心里发焦,香烛的味道混入湿漉漉的空气中,刺得人喉头作痒;烧纸钱的灰烟飞腾起来,将整个府邸拢在一片暗沉的,不断翻滚的雾气当中。整个头七,不管你是否亲朋故友,只要进李府给李齐上柱香,必得管一顿席面。 等到出殡那天,李府漫天飘白,十六个杠子手在领头的一声令下发力起棺,送李府老太爷上山,沿路飞白,纸钱淹至脚踝。富顺人都说,李齐风光一生,身后事也很像样。传闻打生打死的两兄弟也规规矩矩,伯官儿作为孝子摔了瓦盆,仲官儿捧了灵位,两兄弟,看着倒还和睦。 这只不过是李家上下劝李永伯,不要在他爹的葬礼上闹起来。三太爷苦口婆心地同伯哥儿讲说:“你要忍这一时之气,搅了你爹的后事,又很好看很好听么?” 李永伯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凳子上像有尖刺他是坐不得了,左右鼻翼忽扇,恨得不行,往地上掼了个细瓷茶杯,这才泄了点心头阴火,道:“我才是大房的正子嫡孙,他李永仲算什么?一个穷秀才家出来的女人养下的小杂种,居然敢对我说要安守本分!” 自居为富贵闲人的三太爷暗暗叫苦,他承认他心贪富贵,攀附大房,但他也从来小心谨慎,关于大房的事向来是锯口葫芦不发一言,但如今李齐临死前不顾宗法规矩,竟然让幼子继承家业,正牌子的长子倒是撂到一边。 三太爷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比起十二三就是春妆楼常客的大少爷李永伯,二少爷李永仲更像是李齐的亲儿子,年纪轻轻就不可小觑,他初时接掌李家那几口老破盐井,不到三月,出产的盐卤竟和新井不相上下,李齐当时便把剩下几口新井一并交给他,半年下来,比起从前,盐卤产量竟是高了三成!那时候他不过十四岁上,如今李齐病亡,有这么个当家人,李家势头也只有更好。 但李永伯显然不会喜欢这个结果。他满心等着接掌李家,也尝尝做大老爷的快活日子,却被亲爹临死一闷棍打得眼冒金星,痛彻心肺!原来那小杂种早就背着他勾连上下,盐井里下至挑水工上至理账算工的管事,李永仲叫他们往西便没人朝东!那他要了李家当家的名声又如何!李永伯还没傻到家,他自是知道盐井方是李家根本,但他从来胡混第一,叫他像李永仲那样天天四更天起床,跟着商队走遍周边数省,也不能够。 还有死鬼老爹为小杂种订下的亲事——李永伯想到此处胸中便要痛上一痛,他从未想过,那不起眼的陈老爷竟是叙南卫所里的千户!且并不是那脑满肠肥的草包,而是正经从辽东调回四川,上过战场杀过鞑子,手下御兵千人的统兵官! 李永伯恨得要咬碎一口牙,老头子总说如何如何看重他,临到死了却让他受如此屈辱!他从来没想过,李齐竟然给李永仲订下如此一门亲事:天下渐日崩坏这是人所共识,川东附近西南夷尤多,又有各路巡检司如狼似虎,以往李家盐货总要诸般小心打点,但现在李永仲有了这么一位岳父,可想而知,于那小杂种而言简直是青云之力! 他发了一通火,被三太爷不痛不痒地劝了两句,见劝他不动,三太爷干脆开了天窗说亮话:“伯哥儿,李家现下局面全是你父亲辛劳数十年操(cao)持得来,于宗法上无人能与你比,但李家四大房颇多丁口靠盐过活,你担不起这副担子。”他倒坦然,视李永伯一双择人欲噬的眼睛于无物,咳嗽一声轻轻嗓子又道:“你兄弟是个有良心的,你爹又对他额外有嘱咐,你放宽心,莫多想。” 李永伯强自按捺下怒火,只勉强回了一句:“知道了。”便让送客,三太爷知道他心不宁静,倒也干脆走人,只是临走又说:“如今死者为大,你万不敢生出事来。”说完又说要去灵堂上再给侄子上柱香。 李家大少爷狠闭了一回眼睛,忍了又忍,在心中将李永仲翻来覆去骂得狗血淋头这才没有掀了桌子。他肆意妄为近三十年,如今方才体悟何为忍字头上一把刀,在房屋之中如困兽般来回走了半晌,如今小杂种已经胜劵在握,若是在这当口闹起来,小杂种正好给他难看——李永伯越想越分明,虽然心下仍旧恨之入骨,但却拿定了主意:“且让这小杂种嚣张几日!日后再有计较!” 丧仪种种不谈,到归葬那日,李家上下俱是松了口气,白事虽然热闹,但却实在耗费心神,阖府上下俱是心疲神劳。接下来李永仲虽要守孝三年,生意上的事却不敢怠慢。他一边和王焕之商议日后种种,一边又要应付亲朋故友,几天下来人便眼见得憔悴了。李永伯此时却做了甩手掌柜,一切事务竟是毫不沾手,关了自家院子,守孝也没断了他的逍遥快活。 李永仲新出炉的岳丈只在白事第一日留了半天,上香致意之后便匆匆离开,正如他到来的模样。仲哥儿突然多了一个未婚妻,也在昏头昏脑的时候,竟然没有想到对岳丈多问几句。事后他倒也不急,时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齐为他订下了婚事,就是铁板钉钉,他们这翁婿俩,总有再见之时。 但不曾想头七结束的第一天,千户官就再到了李府拜访。 这次中规中矩地上了拜贴,李三忠不敢怠慢,新任当家去了盐井上,他便寻了王焕之讨教,盐师爷沉吟片刻,为他支招说:“你领陈老爷去主人翁书房坐着罢。” 李三忠听了王焕之的意见将他带到了府中书房,自家轻手轻脚地为客人上茶,便安静候在一边。现在李府正是势力交换时节,底下那些管事们对他这大管事的位置虎视眈眈,他不得不紧抱当家人的大腿,对待李永仲的岳父自然更加要小意讨好。 千户官心情不错,他也不坐,倒背了手立在书房里打量墙上的字画。李齐虽为商贾,但骨子里倒还有几分读书人的情.趣,墙上字画即使不是名家,但也并非俗物。他踱步看了一会儿,最后在一幅字前停下。 字谈不上如何好,带着几分青涩,很容易看出便是初学者的手笔。但陈千户微微一笑,心道:“果然见字如见人。” 便有千屻为阻,我自一刀相抗。 ps:前面把川东误作川南,从这章改过来,富顺在四川东部,不是川南,之前的部分就不改了。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吾恐季孙之优 富顺的冬天雨水不停。 头晚青石板的路面水迹未干,次日清晨淅淅沥沥的雨声又渐次响起。李府中下等的仆役们最先醒来,着褐衣的仆役忙着将院中积水扫干,又拧了帕子来擦溅了水的栏杆,身形小巧的小厮披了油布攀着长梯爬上屋顶,仔细地检查有无碎瓦,以免漏雨湿了屋子。粗笨的婆子并低等丫鬟各司其职,虽然人来人往,却低声慢语,并无半点嘈杂。 李永仲早饭不过一碗白粥和几碟小菜,他吃饭的时候大管事李三忠立在边上,低声同他说城外庄上的事情。 “你早上用过没?”年轻人咽了口饭转头问管事,李三忠一愣——这是李齐活着时候的做派,他待得用的人从来亲近。自从李齐病重,这种待遇就少了许多。 李永仲不待他回答就向旁边的小厮吩咐:“再拿副碗筷来。” 李三忠很有些讪讪地推辞:“主人翁,我用过早饭方来的。” “你早上用得太早,现下不用些,遭罪的还是自己。”李永仲自顾自地吃了口菜,才继续说:“你是父亲手上用过几十年的老人了,我现在年轻,家里现下也没个主事的堂客,还得仰仗你几年。”说到这儿倒是一笑:“我原本去找大哥,希望大嫂能主持中馈,结果大哥还是过于腼腆了些,给大嫂辞了,说大嫂现在身体不大好,我侄儿也小,要安心休养。” 他倒是说得轻松,可惜屋子里立着的几个人都恨不得伸手捂了耳朵只当没听到。李家大房这两兄弟看似没有分家,但也同此无甚差别了。前些天李永伯找了泥水匠将他那个院子同府里相连的夹道一隔,关了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但该拿的钱一文不少,顺便理直气壮地将他那院子中的花销全都挂到公中的账上。 李三忠咽了口唾沫,他只敢坐了半拉凳子,实是比站着还辛苦。李永仲看他一眼,扭头冲身后的贴身小厮梧桐说:“去,给你家大管事坐好了。他坐着舒服,我还看着难受。” 梧桐笑嘻嘻响亮地应了一声是,两步走过去连拖带拉地硬是让李三忠在椅子上坐实了,李永仲在上首看着,李三忠又不敢如何挣扎,最后忍不住瞪起眼睛小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没规矩!” 年轻的当家人看了半天好戏,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这算什么规矩?这是糊弄人的,以为站着的,跪着的,退着的,就是规矩,是对也不对。下人心里头有你这个主人家,哪怕同你一道坐着,一道走着,那也透着尊卑恭谦,反之,若他心里头没有个辖制,没有个章程,哪怕在主人家面前磕九十九个响头呢,背主之时仍旧眼都不眨。” 大管事后背密密地沁出汗水来,李永仲先前发话叫他坐下,他不敢站起来,只好手扶着膝盖略欠欠身,低声道:“主人翁说得有理。” “我尚年轻呢,”李永仲笑笑,歪头漫不经心看着服务李家数十年的管事,他正是十六七的年纪,笑起来没有一点奸猾商人的样子,倒很有诗书大家子弟的做派,“父亲那样的年纪叫主人翁正好,我这个年岁,早了些罢。” “仲官儿说的是。”李三忠立马改了称呼,他嘴巴发苦,心头发慌。丧事结束,大管事看昔日的二少爷就多了几分畏惧——他自诩是主人翁李齐的人马,对两个少爷都是客气有余,恭敬不足。当时的谨慎现在看起来就变成了傲慢。李三忠未到五十,还不想被年轻的家主打发到城外的庄子上养老。 想到这里,他越发觉得自己同家主的距离实在是远了些,正好要借些由头同李永仲亲近亲近。他不敢妄想昔日里与李齐那般主仆相得,但也要成为李永仲的倚仗才好。 “今日我同王师爷去见刘老爷。”李永仲随口吩咐,“你理一理家里的事,这些天一直乱哄哄的没得条理,今日之后规矩都要捡起来,不要自乱了阵脚。” 李三忠站起来恭谨地应了个是。想了想他又有些为难,偷瞥了正由着小厮整理外袍的家主一眼,大管事试探着开口:“只是有个事实在为难。” “讲。” “是大少爷的事。” 李永仲扭头同梧桐玩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梧桐机灵,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轻拍了李永仲一记马屁,顺便帮大管事解围:“于仲官儿当然是小事,伯哥儿是您兄弟,俗话说打烂了还连着筋,二少爷抬抬手就能把事情料理清爽。只是大少爷给仲官儿面子,大管事却管不得。” 这句话实在回得聪明,逗得李永仲都笑了两声。 李三忠趁机说道:“前日里大少爷隔了夹巷,仲官儿叫不用理会,但那条路实在是常用的,现下堵了,内外院便只得从左厢交通,这万一有个什么,内里便给困死了,仲官儿你看” “你叫泥水匠来,把大哥那院子其他几条路也砌墙堵上,尤其是东南角上的小门。记得,狗洞都给堵死了。”李永仲慢悠悠地说:“大哥一向谨慎,毕竟家里还要守孝,确实门户上要小心。”看收拾得差不多,李永仲抬脚要走,顺便又说了一句:“也少进来些乱人。” 李三忠不敢抬头,深深地躬身下去,应了一句晓得了。 王焕之在外院的书房已是等了一阵,李永仲方才打了帘子进来,见师爷站起来迎他,忙道:“王叔太见外了。” 师爷却要坚持,非要同李永仲行了个礼方才坐下。他自有说法:“以前仲官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自有情分,礼数上松懈些许并不妨事。但目下你已是李家家主,是我的东家,该做的还是要做,这样你我才好自处。” 两人这才分主次坐下。王焕之带了账本来,李永仲看了一回账,又同王焕之说了三刻井上的事。师爷提到新开的那口井出卤并不太顺畅,时有断续,问是否找匠人来看一看,李永仲几岁就在盐井上跑,对井上的事如数家珍,这种情况也不算少见,略一沉吟道:“或许是火未燃尽,不妨事,明天叫工匠来。”师爷点点头,记下这一条。 两个人又算了算下月挑水工的菜钱和工钱,李永仲决意改一改吃饭的规矩,从五天一顿肉改为三天一顿,王焕之有些犹豫:“这又是笔开支。” “现在冬日里,冷得紧。”李永仲摆摆手,道:“挑水工都是下死力的活路,吃不饱身上哪里有气力。倒是盐井的事,上回我们议了议,后来我独个儿又想了一回,我们开得还是少。”他压低声音,同王焕之道:“现在天时不好,前些日子,陈大传消息回来,在成都见到了陕西的流民,我总想着,这味道不对。” 王焕之一凛,他往李永仲凑了凑,恨不得上半身都趴在桌子上,声音低至耳语:“仲官儿这话,可对人说过?” “不曾。”李永仲低声道:“这种事,哪个不要命的敢胡说?” 师爷点点头,舒了口气,重新重回椅子上,语带欣慰道:“我就知道仲官儿从来小心。这等消息,法不传六耳,”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李永仲,“仲官儿说给我听就是了,再不要说给旁人。”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了一碰,各有默契地低下头去,捧了茶喝了一口。房间一时静默下来。 天下已经显出崩乱的迹象了。李永仲摩挲着瓷器光滑的表面,有些出神地想,从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开始,辽东事渐不可为,到了天启年间更是输多赢少。而他更知道,从天启七年开始,天灾人祸将彻底拖垮陕西,大明腹心流血不止,而现在安稳度日的人们更不会晓得,国祚,只得十六年了。 想到这里,李家年轻的新任当家忽地一笑,天下又同他这个川东盐商有什么相干?四百年之后,他看过那些慷慨激昂的热血,也曾经幻想过自己一朝穿越,封王拜相,甚至带十万兵踏平九州,复华夏清平,但是冰冷的现实很快给了他迎头一棒。李永仲曾听奶娘拿数年前作乱的土司吓唬孩子,而他也知道那并非完全的故事,贵阳围城到最后靠吃人肉度日,一两银子四斤! 他自认没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更没有济世救人的胸怀。他在宜宾见过卫所兵操练,衣不蔽体,以手量腰,简直风吹倒一片,比他家的挑水工都不如!后来因缘际会,也见识了大名鼎鼎的白杆兵,还有传说中凶狠彪悍的土司兵,但每见一次,失望就更深一层,他虽然不是什么历史达人,但也知道在明末正是火器大规模发展,开始取代冷兵器的时代,但他所见到能称得上是火器的武器,不过是放在成都府城墙上头的两门不知道年代的火炮! 将凝望窗外的目光收回放到桌上以苏州码子写就的账本上,李永仲自失地一笑,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这川东小镇,日后注定历经劫火,而他两世为人,又注定眼看世事倾颓。今日所做一切,不过是奢望能早离祸乱,平安度日。 正强自将心头烦乱压下去,忽然听见王焕之说了一句:“伯哥儿” 李永仲翘了翘嘴角,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起来。他站起来在师爷不赞同的视线中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复又坐下,笑了笑,这才道:“大哥谨守门户,又同父亲父子情深,现在为父亲守孝,轻易不出大门半步。” 王焕之狐疑地看着他,他想跟李永仲说对李永伯多少还是需客气些,但看仲哥儿眼下的神色,显见是李永伯又作出甚来。罢罢罢,师爷暗道,他总算是对得起主人翁十年厚待,最后又提醒自己有些事莫要过了本分,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将近午时的光景便散了。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不在颛臾 这几日,大少爷李永伯的院子里下人噤声屏气,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唯恐像某个倒霉鬼那样触了大少爷的霉头,被扒了裤子按在院子里打上几十大板然后扔进柴房里,至今生死未知。 不过是捧水的小厮撞上李永伯心里头焦躁的时候,不当心洒了几滴水在他袍角上罢了。 “呯!” 李永伯阴沉着脸,脚下一地狼藉,水渍溅得和碎瓷溅得到处都是。 坐在他对面的人只微微皱皱就恢复了平静的脸色,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碗,掀开盖碗吹吹沫子,慢悠悠地咂了一口。 “你兴致倒好。”李永伯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夸奖地说了一句。 来人呵呵笑了一声,怡然自若地继续喝茶,直到李永伯脸色都有发青的迹象方才丢开茶碗,道:“这是今年的新茶罢?难得你这里还有。” “这不值什么。”李永伯摆摆手,勉强道:“我不过用它妆个脸面,内里倒还觉得春妆楼的酒水味道更好些,我是不爱这味道,在外人面前装一装便罢了,多得浪费,你我不需客气,你自管拿去喝。” “君子不夺人所好,不过你并不好此,我也算不上不为君子。”客人往李永伯脸上打量一番,心中已有计较,面上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只道:“你这气性略大了些,且放宽心。” “你要我如何放宽心!?”李永伯噌地一下从圆凳上跳了起来,脸色已是难看之极。只是他仿佛是对来人有些忌惮,没说些难听的,不过心火已盛,声音便不由自主地放大了:“那小杂种如今得势,家中快没我全家活路!” “他总是你同父的兄弟,当不至于。” “亲兄弟?”李家大少爷哼笑一声,原本还说得上几分俊俏的脸上堆起几条横肉来,将他那文雅潇洒之意破坏得干干净净,余下阴狠狰狞:“这种兄弟,要破你家门,我是无福消受的。”说完他深吐一口气,眼中暴戾之气一闪而过,“世间总要讲个规矩礼法,李永仲不过是小娘养的杂种,何德何能做李家的家主?我家那老头子临死糊涂,阖族上下竟也被那小杂种拿捏住,我却不肯束手就缚!” 他热切地望着对面的人,但客人似乎被茶香所吸引,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茶碗上,李永伯心中暗恨,他对仆役下人随手打杀,但却不敢在这个人面前流露出丝毫不满,唯恐哪里有不周到的地方,此时客人若要李永伯妻儿,怕他也是千肯万肯。 “伯官儿,你便是太心急。”来人慢吞吞地开口,他垂着眼皮,就好像没看见李永伯的脸色一般,又吃了口茶,方道:“他手段再强力,你终究是令尊的嫡亲儿子,先退一步又能怎么?你呀,”来人摇摇头,“沉不住气,当日那情形,李公命在旦夕,想来是指望着你们兄弟二人,手足友爱,可惜你却生了痰气,在李公面前说那些混帐话!”他一掀眼皮,眼神锐如刀锋,直剐得李永伯身上作痛,见他终于收敛面上神色,客人才缓下神情,复道:“如今李永仲已成气候,你便得按捺下来!收收你的性子!”来人脸上终于现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来:“你母亲就你一个儿子,偏你小时又病弱,千娇百宠,如今才经不得摔打!” 李永伯脸上有些挂不住,颇有些讪讪地说:“舅舅,我自此一定改了,再不叫舅舅为我担心。”又站起来冲他舅舅深施一礼,直起身道:“母亲早逝,一直是舅舅多照顾我,这个家里方才有我一席之地,”说这话时李永伯选择性遗忘了从小到大他在这府里称王称霸,欺男霸女快活无比,“如今小杂种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舅舅,”他神色越发凄苦,“老头子临去了还给小杂种找了个千户作岳父,等几年,他翅膀硬了,你要见外甥一家,只好去城外乱葬岗子了!” 李永伯的母亲是李齐的原配,娘家姓刘,有兄弟二人,被李永伯称作舅舅的是李永伯母亲的亲弟弟,叫做刘奎,因行三,大家也叫他刘三奎。刘家大舅死得早没成家,没过几年李永伯的母亲也去世了,刘家就剩了刘奎一家子。 刘奎将近知命之年,面相上同外甥很有几分相似,最不同的恐怕是那双眼睛。和盛气凌人时时凶光外露的外甥不同,他的眼神要温和得多,乍一看仿佛人畜无害的老好人,但当刻骨的阴毒自那双中年人的眼眸中流露出来之时,就好像有一层面具从他脸上活生生撕了下来,将贪婪凶狠表露得一干二净。 但眼下此时,他只是个一心为外甥考虑的好舅舅。刘奎沉吟片刻,曲起食中二指在桌上敲打几下,道:“伯官儿,你需得耐住性子,”他看着外甥,越发的慈和,道:“你那个弟弟不是个善茬,你一向疏于细务,性子上颇有几分粗疏,不晓得你这个弟弟小小年纪就恁般能干,”他看李永伯要说话的样子,伸手往下一按止住他,又说:“你先听我说完。现下,李永仲是你父亲亲口许的家主,你家十来口盐井,他连底下的苦力工都叫得上名字,拢得住人心,散得出钱财,你拿什么去争?别说舅舅说得难听,你现在,身上针线,口中吃食,还是你们公中出的钱!” 一番话说得李永伯面皮红得紫涨,青筋暴起。他脾气暴躁,但人却没有傻到家,自然知道刘三奎这番话没说错,也越发认定这舅舅一心为自己考虑着想。居然硬生生绷住了脸,没有立时发作。 见他终于有点长进,刘三奎满意地一笑,方道:“但你也不必气馁。你毕竟是李公嫡嫡亲的儿子,是李家大房上了族谱的长子正孙!李永仲再能干,失在了一个年纪上,他那个岳父,之前从未听说同你们家有过往来,我想多半是李公为李永仲找的靠山罢了,银子喂出来的,并不十分妨事!” 李永伯争辩道:“他收了李永仲的钱,又有婚姻做名分,怎么不妨事了!?” 刘三奎道:“你说这话倒很是,但你只知其一,”他竖起一根手指来,“这等丘八营官,最是喂不饱,李永仲现下要求着他,必然任他需索,李家哪怕是个金山也给他搬空了!你就正好”说到此处,他招手让李永伯俯身过来,侧身上前附耳低语数声。 片刻之后,刘三奎直起身体,往外甥肩上一拍,很有些感慨地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算性格上爆了些,却是个实在的好孩子!李兄为着李永仲些许名声,选了个小娃娃,实为不智!” “老头子看小杂种千好万好,”李永伯哼了一声,显然对父亲临死前的决定怨念甚深,“想想看,老头子没死的前几年,我在他那里已经讨不到好了。前好些年,本来拨了三口井给我,没想到小杂种去井上看了一回,回来跟老头子说出卤不利,老头转眼就将井又夺了回去!” 舅舅刘三奎没说话。外甥说的这个事他倒还有印象,但事情可全不像他说的那样。李永伯拿了井,先裁了挑水工的伙食,就煮些青菜萝卜,半点荤腥都没有,最后挑水工闹了起来,李齐让李永仲去平事,他先就每人十斤足秤的猪肉发下去!挑水工自此都说伯官儿吝啬,说仲官儿会为人!不过李永仲千好万好,可惜不是他的外甥,李永伯再不好,也是他姐姐肚皮里生出来的,这点亲疏远近,刘三奎心里自有算盘。 并且刘三奎极隐蔽地瞥了还在指天骂地的外甥一眼,心下微微一笑,得多亏他这好外甥,好戏才刚开始,不能将底牌用尽啊。 李永伯咒天骂地地泻了通火,到底痛快不少,又兼他舅舅给他出了个实在的主意,脸上终于挂上了几分笑意。他见天色渐晚,一定要舅舅在他这里用过晚饭,又叫了老婆孩子出来拜见长辈,又男女分坐两桌,酒酣耳热之际,倒是有几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味道。 天色近晚又下起了雨,阴冷刻骨,王焕之将外袍裹得更紧了一些,却依旧无法抵抗由外透里的寒气。他是忙惯的人,并不爱坐轿子,成年累月都是一匹健壮的滇马代步。但今晚,盐师爷忽然起了疲意,一时间竟是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李永仲同他说的那些胆大包天的话王焕之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不在意,或者说,他其实对年轻的东家有着非同一般的信任,这也许源于数年间李永仲的为人行事,也源于王焕之自己的看法。 天下的确开始到了喧闹的时候。天启二年时席卷大半个西南的奢安之乱平定未久,而更远一些的播州之役也并没有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纵然辽东离这川东之地太远,但一日比一日更重的赋税和徭役,一日比一日更难走的商路,王焕之打了个寒颤,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但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罢?王焕之安慰自己,辽东也好,土司也好,哪怕陕西,这些都不过疥廯之疾,这许多年,大明哪里不出些乱子?师爷忽然就觉得轻松起来,仿佛身上也暖和了些。 他轻轻一夹马肚,走快了些。天已是黑透了,王焕之的跟班打起了灯笼,于是这漫漫长路,暗夜幽暗之时,就见一点灯光领着一行人,在黑夜的道路中迤逦而去了。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在萧墙之内 夜色渐深。 李永仲拿剪刀剪了烛芯,爆出好大一个灯花来。四百年一朝穿越,最头痛的吃穿住行,尤其这个年代可没有电灯供他使用,为免日后做个睁眼瞎,他房间里一向用牛油大烛,恨不得连床底都灯火通明,为此李永伯没少在背后嘲笑他不愧是个穷酸秀才家娘子生的土包子,不识货。 和王焕之说的那些并不是李永仲一时冲动,而是他深思熟虑好些日子之后这才告诉了现在算是自己心腹的师爷。李永仲也不指望这一时半会儿的王焕之就能扭过头和自己一条心,但眼下生意上的一些事,必得做起来了。 他手中捏了一卷书,眼睛一行一行地将文字扫过去,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上头。穿越之后,李永仲最恨自己对于明末这段历史所知不多,最清楚的就是闯王进城,大明血胤社稷断绝,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放清军入关,可惜那是十六年之后的事情,他也并不在北京城,而是在川东小镇富顺。 十六年之后的事到底太远,现在对于李永仲来说,近在眼前的陕西民乱比十六年后的是是非非更值得重视。他从七岁上开始跟着王焕之跑盐井,至今泡在盐井里的时间已近十年,李永仲不说对各地盐产了如指掌,也是称得上是心中有数。陕西有定边盐池,供着大半个陕西食盐,但今时不同往日,陕西民乱,断盐一日近在眼前,先时川盐已在陕南站稳脚跟,如今正是川盐入陕的好时机! 但如何利用好这个机会,李永仲还得再生思量。如今李家名下大大小小十余口盐井,新井却不过六口,原有老井日渐枯竭,新井虽然出卤极多,但毕竟数目少,一时还填不上老井的窟窿。 富顺现下有六家盐商,李家虽然位执牛耳,但其他几家也并不是能够轻视的对象。李永仲并不认为自己能发现陕西的机遇其他人就不能,尤其张家——年轻人的眼神沉了沉,嘴唇也略抿一抿——张家家主是李家姻亲刘三奎的连襟,若说这两家能老老实实的,李永仲宁可认为他哥李永伯忽然就成了四里八乡里的大善人。 往日里张家人见了他即使谈不上讨好,总归也是陪着小心,前些天在路上遇到张家的三少爷,那小子假惺惺地说要去叙州书院以后少见。当时只觉得那小混蛋着实可厌,但现在么李永仲眯起眼睛,他想起梧桐似乎说过刘家舅舅过来看他的好外甥来了? 哼哼。张家,刘家。 六口新井每日出盐数量在总数里已经过半,老井花费要比新井多上三成,出卤却不及新井。李永仲咂了一口茶,这才发现茶水已冷。这个时节上喝冷茶胃里实在难受,他想了想,咳嗽了一声。 梧桐悄无声息地撩开门帘进来。他是李永仲一手带大的小厮,“与之同长”,教他读书习字,说是跟班仆役,但李永仲是把他视作心腹伴读来看的,最是忠心不二。他规矩教得好,读书也使得,又跟街上镖局的师傅们死缠烂打学上几招,实在是个顶顶有用的人。 他走进来,一眼就落在李永仲手边半满的茶碗里来。不慎赞同地摇摇头,他走过去收拾了茶碗,低声道:“仲官儿,喝冷茶凉胃。” 李永仲笑笑,道:“没什么。倒是你过来,我有事同你说。” 梧桐正了脸色,垂手听训。 “张家”李永仲沉吟半刻,方道:“前些天我碰见张家三少爷,他说要去叙州念书,你同师爷讲一声,给张家送份礼去,探探张家的风声。” “是。” “开井的师傅要找好——还是同以前找陈师傅?” “并不是。”梧桐口齿极伶俐,他条理分明地说:“陈师傅上了年纪,上月里又摔一跤伤了腿脚,如今是他大徒弟曹四在接活。不过他师父没受伤时年纪也大了,多是曹四在做。” “既如此,”李永仲道:“你明日去寻曹四,先将东西备上,就这几日便开井罢。” “是。” 梧桐应了一声,他重新上了一壶热茶,又拎了一个茶巢子进来,方才关门出去了。 前前后后想了想,李永仲认为暂时可以放心了。陈师傅是李家养了几十年的凿井匠,而梧桐说的曹四他也有印象,极沉稳寡言的一个人,手艺比起师傅是只好不坏的。这对师徒算是富顺场上技术最好的两个人,李家能发家也和有这么一对堪称点盐手的师徒关系匪浅。往日里富顺镇上其他盐商要开新井多得向李家打招呼,现在李齐去世,很有些人欺负李永仲年轻脸嫩。 李家年轻的家主喝两口热茶,仿佛沉在胃里的冰块渐渐消融,血脉又活泛开了,将阴冷的感觉驱走,浑身舒坦了,他冷笑数声,心道若是安分守己倒不好收拾了,要的就是你不安分。 富顺的清晨由城外圆觉寺的钟声开启。 但在更早之前,盐井上的挑水工已经起身。挑水工,川话里叫挑水匠,大约是川人敬重,并不以为他们靠力气吃饭,便当不得一声匠的称呼。天色未亮,年轻者先去了牛棚,给犍牛饱饱地吃上一餐饭,然后赶至天车上系好缰绳,犍牛力气绵长,但一口井上,总得备三两头牛才得用。 取八九年生合围约三尺的楠竹,打通竹节,底部是牛皮做的阀子,可使卤水进入而不得出,提卤水出盐井,挑水匠打开牛皮阀子,卤水往大缸中一涌而出,挑水匠此时便用水桶提了到专门熬煮卤水的大锅处——并不烧柴用煤,而是用采卤时分离出来的气来烧,所以富顺盐成本较海盐为低。 这是口三月前新碓成的井,天车高六丈,出卤尤其畅快,日产盐可得两千斤,尤其被李永仲看重,打井大功告成那天,他与井匠白银千两犒赏,又同对方说:“只管给我李家碓井,你碓一口,我给千两银!” 李永仲去看了一回牛棚,几头牛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又进碓房看了一会儿,挑水工按部就班,煮豆浆的,打水的,一丝不乱;按照习惯,临走前同师爷王焕之去了厨房,见各处井井有条,揭起锅盖一看,内里是喷香的牛肉炖萝卜,蒸筒里虽然的是粗粮,但成色尚好,不见霉烂。 他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向管事李沛一通夸奖:“你做得好!我先前把这口井交给你,还有人说怪话,说你没管过人,做不好,现在来看,什么都做到点子上,没让我失望!” 同挑水工没有分别的一身深靛裋褐,只在脖上缠了张本白的手巾,李沛极沉稳地一笑,道:“仲官儿把新井交到我手上,也是把身家性命交过来了,这是信我这个人,更不要说我们还是没出五服的兄弟,我岂能不尽心力?” 李沛是二房的庶子,比李永仲还大着几岁,日子却比他过得苦多了。他生母是二房老爷书房里伺候的婢女,某日老爷吃醉了酒,就生出李沛来。嫡母不是个能容人的肚量,李沛幼年过得凄惨,若不是李齐偶尔还会敲打二房几下,怕现在坟头上草都有一人高了。 李永仲十二岁那年,李齐将几口老井分拨给两个儿子,李永伯自不待说,一月下来产盐不足过去八成,李永仲却从此入了李齐青眼,逐渐让他参与到盐井的管理中来。度其本心,大约是想给长子留个能干的兄弟,却没想到李永伯是扶不起来的膏粱,这才有李齐临死前的一番故事。 三年前,李永仲从李家众多子弟当中独独挑了李沛一个跟他去贵州行盐。路上遇到山洪,李永仲险些坠入深涧,是李沛一把拉住他,这才没让李家最能干的新生代化为山间厉鬼,回了富顺,李永仲提了李沛做了个三等的管事算作报恩,却发现他做事细致,又体恤挑水工辛苦,从不无故克扣,在他管事的井上,从上到下都是交口称赞。 从三等管事到一等管事,旁人要用十年时间苦熬,李沛却只用三年,看得眼睛发红的人不在少数,更有他嫡母在二房老爷边上吹枕头风,要拿他嫡出的兄弟占他的差事,李沛听说之后往二房大门前一跪,不说不动,此事立刻风传,都说李家二房不慈,他跪了三日,方保住差事。 别人都说李沛是愚孝,李永仲却同王焕之说:“他是个心狠聪明的,却又知道规矩礼法,我那个二叔,纯粹瞎了眼睛,这样的儿子,嫡嫡庶庶又有什么关系?” 王焕之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方道:“世间有眼无珠的人从来太多。纵然是亲父子,对面不相识的事也是时常有之。我们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必不会放过。”提了李沛来做了一等的大管事,专管这口新开的盐井,李沛果然不负众望。 李家十来口盐井,遍布富顺各处,等李永仲一行人全部跑下来,日头已经颤巍巍地升至半空,冬日的阳光寡淡,晒在人身上并不如何暖和。这二三十里路跑下来,虽然并不很远,但却颇费精力,李永仲同王焕之尚好,其余人皆是步行,累乏得直不起腰。 李永仲看看日头,又同王焕之商议了一回,方强打起精神道:“快着些,今天大家都辛苦了,等回了府里,上账房每人支半两银子。一会儿大家好好吃顿饭,下午还有事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随从几个听到有银子拿,塌了半截的腰杆子顿时直起来,顿时眉开眼笑,中气都足了不少:“是!谢仲官儿的赏!” 李永仲笑骂:“你们这些人见钱眼开啊!” 有伶俐的随从便回道:“领仲官儿的钱如何不高兴?我们跟仲官儿从来一条心!” ps:昨天和朋友吃饭去了,更新断掉一天,痛彻心肺啊记在账上,上架那天还账,就此立据。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家业(2) 李三忠悚然一惊。 似乎有恶鬼站在他身后,手拿一根冰冷的铁钎从他的后脖子恶狠狠地插进脊椎,迫得他不得不努力直起腰背,似乎只要稍稍弯腰,那根铁钎就将破开他的心腹之处。 在犹豫间,大管事的视线对上了年轻家主的眼睛。 在这之前,他从未仔细看过这双眼睛,他从不曾发现过这双眼睛里潜藏着怎样的风景亦或是——风暴。 李齐还在世时,作为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和两个少爷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但实际上,与李永伯还是要走得近一些。他是正子嫡孙,正经的继承人,李三忠原是这么想的,李齐百年之后做主的人,除了他还有哪个?哪晓得李永伯一天比一天不成器,若李齐将家业交到伯官儿手上,李三忠就得眼睁睁看着李永伯将李家败得精光。 天幸李齐临终前回光返照清明了一把,踏实肯干的二少爷做了李府的主人。当然,比起伯哥儿,仲官儿定能将李家发扬光大,但是他真的是适合李三忠的主人么?大管事有些犹豫,比起他,仲官儿显然与盐师爷王焕之走得更近一些。李三忠同自己说,这不是嫉妒,他当然知道王焕之算是一手带大了仲官儿,但是他仍旧忍不住想,假若早些年,他也好好照顾照顾这个可怜孩子 现在,年轻的家主问他,比起看大的大少爷李永仲,李家数百丁口,哪个在李家大管事心中更重些? 李三忠咽了口唾沫。汗水沿着鬓角蜿蜒下.流,在这寒冬时节淌了他满脸满面的油汗。他涩着嗓子说:“仲官儿,那是你嫡亲的大哥。” “所以我分一半盐井给他。”李永仲的脸色渐渐转冷,“盐井是李家的根,我为大哥动摇家业根基,还要我如何?” “仲官儿!你给伯官儿盐井,那是断他生路啊!”大管事声音低沉沙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上座隐在阴影中的家主,“你养他一家又有何难?但是给他产业,这就是养大了他的心——容小人说句僭越的话,伯官儿纵然种种不肖,但您这一手,也说不上良善。” “良善与否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沉默良久,李永仲才淡淡开口道:“他是我大哥,是李家正子嫡孙,纵有父亲临终遗言,但在世人眼里,恐怕我已是心机深沉,霸占家业之徒。” “我要开李家百年基业,只凭着现下那十来口新旧掺杂的盐井是不成的。天下纷乱,”说到这里李永仲下意识地住了话头,另起了一头,“却也是大好机会,眼下我要做的事,比争家夺业重要千万,我能容大哥,大哥却不一定容我,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三忠浑身一颤,他失声道:“这,这是要分家!?” 李永仲看他一眼,轻轻摇头,道:“李家百数年来从未有过分家之举,我虽年轻,也不打算自我始。我和大哥还是一房人,以后除了公中,还是各管各,各顾各吧。” 年轻人冷淡的声音里似乎掺杂了别的一些什么东西,但仔细探究,又什么都没找到。 看着李三忠失魂落魄地离开书房的背影,便是王焕之也存了一丝不忍。毕竟是十来年的朋友,而他素来知晓大管事对李家的忠诚之心。 不忍之下,他忍不住对李永仲道:“东家,您今天诸般举动,也是着急了些。” “如何着急?”李永仲掀了掀眼皮,年轻人无趣般摩挲着茶碗光洁的瓷器表面,冷淡地说:“我不先让一步,大哥便能掀起百丈风浪来。他是闲人一个,但我却没这许多的时间同他耗。” 王焕之一怔,有些话便不大好出口。 但李永仲却像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般滔滔不绝:“李三忠今天的话,为什么不同大哥说呢?他说的这些,哪样是我不晓得的?哪样又是我李永仲做下的事?全是李永伯的手尾!但如今却都来劝我!” 年轻人冷笑起来:“不过是一个讲道理,一个不讲理罢了!这世道,道理总是说不过歪理!” 王焕之叹口气,道:“如今,果真是要” “果真要。”李永仲斩钉截铁地说:“待李三忠同大哥说好,我便要寻族老开祠堂,将此事定下章程!此事手尾一了,新井的事便得放上日程来!我打算着晚至明年三月,我至少要开三口井!” 师爷吓了一跳,显然李永仲的打算让他吃惊不小。“东家,”为求慎重,王焕之不得不再行开口:“这个数目,不是小事啊。” “无妨。”李永仲咂了口茶水,摆摆手道:“现下离年节尚远,我也并不说在冬日里开井,但招工的事可做得起来了。”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笑意,“我那好大哥,从前的名声开还在呢,那几口井上的挑水匠必不肯为他做事的。” “却怕底下的管事”王焕之有另一层顾虑。 “那怕个甚?谁人不是学着做起来的?正好新井初立,调原来的老手去新井,留一半人在老井上头便是了,师傅带学徒,还能带不出几个?”李永仲打算此事显然不是一天半天的时辰,他在这上头思虑已深:“我又不要他精通诸般,只要此处如何彼处如何,每人精通一处便也有了,通力协作,我并不怕人多,只担心乱了章程。” 说到此处,王焕之也带上几分笑意,露出些轻松来:“井上规矩原就是极严的,但东家那些想头却更好,早几年我便说东家是生就的商人,天生的精明,”他脸色忽然黯淡几分,道:“东家这般资质,若托生在读书人家里,异日朝堂之上,不愁没有东家的位置。” 李永仲却失笑起来,道:“师爷还是读书人的心!我却是不耐烦那些的。”他从凳上站起来,舒了舒筋骨,在地上走了两圈,道:“如今这世道,便是如今我生就的读书种子又如何?” “便不说辽东事已糜烂,单说西南,天启二年的奢安之乱连绵好些年,直到今日也还听说附近哪里的土司又乱了起来,官军何时又能平乱了?奢安之乱时乱军过富顺——那时我已是记事的年纪,还记得父亲早早打发李三忠并师爷两个,带我和大哥走避成都,他独个儿在富顺支应,天可怜见,饶了我父亲一条性命!” 王焕之脸色都变了,急匆匆地站起来,一把攥住李永仲的手,好险将他拉个踉跄,声音里全是紧张:“噤声!仲官儿,你的胆子可太大了!” 李永仲一把甩开师爷的手,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又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方才缓过来,他看着王焕之依旧紧张的脸,无奈地笑了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还不晓得轻重?如今这时局,便是考了状元又如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国朝官民人等向冷待军汉,但依我看,这世道,没有一口雁翎刀,便到处行走不得啰。” 这话说得王焕之也没了声气。两个人默然而坐,半天师爷才勉力道:“这些自有朝堂上大老爷操.心,我等小民想想自己的营生就好。” “皮将不存,毛之焉附。”李永仲叹了口气,摇摇头表示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王焕之迟疑一阵,道:“东家,其实,我以为大管事所虑并无不妥。” 李永仲抬手为师爷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开口:“他毕竟是我父亲手上使过的老人,必定是极为周全的。” 极为周全?师爷咀嚼着这几个字,竟有些不敢开口了。 但李永仲却不管他,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可惜,人心果然是偏的。李三忠所说那些固然是对的,但我现在事情无数,可没有什么时间和我那个好大哥纠缠。”他的目光似乎极近又极远,语气幽然:“只是现在,不由我不想起段伯。” 师爷静了片刻方劝道:“做大事者不惜身。既然东家有心,些许流言,也就让它去罢。” “也,只能如此了。” 李三忠在李永伯院子外转悠了一下午,思来想去,无数次想要拔腿便走,但最后时刻总是软下心肠。最后他一跺脚:“罢罢罢,他好歹是大房正经主子!”于是寻了李永伯说话。 李永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李齐在世时,李三忠待他从来恭谨有加,谁知道老爷子尸骨未寒,他便跑去舔老二的屁沟子!无耻小人一个,李永伯现在很是不待见他,但终究没有傻到头上,他还是晓得大管事多少顾恋着过去的情分,凡事都向着他几分。 现在看他一脸为难的神色,李永伯心中竟生出几分快意来,哈地笑了一声,他拖长腔调慢吞吞地开口道:“啊呀,真是稀客!” 大管事苦笑一声:“大少爷莫要寻小人开心。”咳嗽一声,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个,仲官儿托我同大少爷商量件事。” 听到李永仲的名字,李家大少爷李永伯脸上迅速飘过一阵阴云。但李齐去世之后在家中大不如前的待遇还是让李永伯对年轻的弟弟生出几分忌惮来。他故作不在意地撩起衣摆往圈椅中一坐,斜眼往李三忠脸上一瞥,冷笑道:“我那好弟弟还能同我商量事?有趣有趣,如今他可是正经家主,同我这个破落户的大哥又有甚好说的?” 李三忠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这就是主人翁抱了大半辈子期望的长子正孙!他殷殷恳求,甚至豁出一张面皮,希望仲官儿以李家基业为重,不要生了意气,但现在看李永伯的样子,李三忠不由怀疑起自己是否做错了——也许,让李永仲扔掉包袱,对李家基业来说才是最好。 如此诸般念头只在大管事心头一闪而过,电光火石间他面上仍旧一片恭敬,甚至在说话间深深埋下头去:“仲官儿吩咐小人,只说伯官儿毕竟是正经的长房嫡子,哪怕是为了孝悌二字,面上也须好看些。”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一字一句道:“仲官儿有意,平分盐井!”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家业(3) 大户人家的祠堂,除了年节祭祀,便是逢族中大事方可由族老带领开启。 看守中堂的仆役是个老头子,他哆哆嗦嗦地取了钥匙开锁,然后又吱呀一声推开门,这才悄无声气地寻摸到一边去了。 由三太爷带领,一行老老少少撩起衣摆,沉默地跨过门槛,然后分列两侧站好。 祠堂传说是当年那位带全家入蜀的李家先祖同四个儿子一起修的,当年不过只得一间略齐整的青砖大房罢了,空荡荡的祭台除了上供的五世先祖牌位便别无他物。但如今李家的祠堂早已不是开初的样子,黑瓦白墙,规整的三进院落,青衣小帽仆役晨昏定时洒扫,香烛的味道浸染了建筑物的每个角落,长明灯四时未断。 至少对于李永仲来说,他并不喜欢到这里来。 这间阴暗的建筑并不因为白昼的到来而有所改变。当初祭台上只有聊胜于无的五个牌位,但现在,密密麻麻的牌位已经占满了三层的祭台,并且有向两侧绵延散开的趋势。黑压压的牌位就像一座巨大的山丘,直面任何敢于站到它们面前的人。 哪怕是纨绔浪荡的李永伯,自走进祠堂之后脸色都难看得很。气氛压抑而沉默,只有专司祭祀的族人敲响铜罄时发出的冷泠泠的金属敲击声,那是提醒族人跪拜行礼的声音。 三太爷板着脸站在行列的最前方。待众人跪拜完毕,他咳嗽两声,仿佛尽力用嗓子的最深处将声音迫出来:“今天,列祖列宗在上,各位族老宗贤在列,大房子孙,长子,李永伯,” “在。”李永伯应声出列。 “次子,李永仲。” “是。” “因家产分产一事,到至堂前。列祖列宗,族老宗贤,各为见证。今日事毕,白纸黑字,落款无悔!” “是!” 叹了一口气,三太爷缓下脸色,低声问面前站着的两兄弟:“现下,还没到最后一步,伯哥儿,仲哥儿,你们父亲辛劳一声,攒下这点东西。按说大房的事务我一个外房人不好掺言,但总算忝为长辈,厚着脸皮劝一句,你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要为了一时之气,断送大好基业啊。” 李永伯只从鼻腔中哼出一声,便再不搭话。倒是李永仲朝三太爷笑笑,拱拱手道:“长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但眼下的情形,再强拢在一起怕要伤兄弟和气。” 既如此,多说无益。三太爷再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既如此,便立契书罢。” 正当其时,天色阴晦,冽风如刃。 李家长房所有的十四口盐井一分为二,两兄弟各得一半,之后经营互不干涉——这条消息很快就在富顺地面上流传开来,大小盐商们窃窃私语,尤其对于其他五家大盐商来说,李家兄弟阋墙,简直再好不过。有不少人就此扬言:“李家这是要败家啊!” “啪!” 刘三奎一下合拢手中的折扇,两道粗重的眉毛很有点要飞起来的意思。他喜不自胜,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踱步,心下盘算:“好!就等着这一天!李家十来口井,这一团盐不拆开,吃到嘴里会被齁死,得打散了才好从容行事。” 想到后头,真是有点喜不自禁,手舞足蹈的味道了。 富顺这川东小镇,冬日里阴冷潮湿,淫.雨不断,下雪的光景倒很难得。但今晨起来,天色便灰得厉害,仿佛炭火余烬颜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到处都漂浮着一股土壤返潮的腥味。 大管事指挥着仆役往各处张挂灯笼等物事,又加派人手巡视各处,未至午时的光景,好像大颗盐粒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午后再看,黑瓦上已覆了薄薄的一层,放眼望去,天地之间混同一色。 “现下看似平静,实际暗流涌动啊。”王焕之感叹一句,眼光一瞥,李永仲抱着手炉拥着貂皮大氅,守在火炉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雪景。听到师爷开口,他也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提起坐在炉子上的提梁壶,为两人的杯中添了一注热水。 王焕之重重地咳嗽一声,加重语调道:“东家,现在可不是赏雪的好时候吧?” “富顺难得一场雪,莫要搅了兴致嘛。”李永仲心情倒好,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如今事已成定局,还有甚好说的呢?” “东家,要说将老井抛出,这倒是步好棋,但新井也去掉一半,这可有些”不同李永仲,王焕之始终对分产这件事心存疑虑,但就像李永仲所说那样,现在已成定局,再说这些也毫无益处。 李永仲捧着茶杯,呵呵一笑,显然不以为意,道:“我那好大哥就不是个能吃亏的人。如此分法他还大叫不公呢真是丢尽父亲的脸。”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师爷当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说:“如今我们手里的盐货怕是要短上一半,恐怕要等几口新井碓好才能重复旧日光景啊。” “你当李永伯真能守住那几口井?”李永仲的声音里渐渐渗出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他的手掌从貂毛上虚抚而过,笑了一笑,道:“那几口井,于我们手中便是利器,放在他手里,就是祸患。从来没听说小儿抱金过市还能保全的。” “大哥为人外厉内荏,父亲在世时诸般溺爱,哪怕他是经天纬地的才能,现在也早就伤仲永,不值一提,何况大哥不过中人之姿,”他呵呵一笑,“一身纨绔习气,膏粱子弟,如何能守住产业?” “盐井在我们手中,其他几家就得忌讳三分,但在大哥手里,就是上好的肥肉,张刘之流,现在恐怕正想着怎么才能从大哥手里把盐井花言巧语骗到手呢。” 这话说得王焕之也笑了,连连点头道:“确是如此。不过,”他又担心起来:“这于我们来说,也无甚好处啊” “好处?”李永仲好笑地看了师爷一眼,轻飘飘地开口:“我不要那许多好处。”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凝视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道:“那几家以为我年轻面薄,软弱受人辖制,我就从了他们的心愿,这几个月,把我要开井的消息都传扬开,只说李家老二是慌不择路了,一口气要碓六口井!” “六口!?”王焕之震惊之下几乎是从座位上蹦起来,他两步走到李永仲身边,打量着年轻人平静的脸色,犹不可自信,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李永仲,半晌才说:“仲哥儿,你这是说笑吧?” 大惊之下,王焕之竟然叫出了李永仲幼年的乳名。 李永仲笑了一声,颇有些怀念地道:“自从父亲去世,王叔这般叫我便越来越少了。”看师爷一脸的不赞同和紧张,只好有些无趣地撇撇嘴,道:“当然是说笑了,过犹不及,哪怕我开出六口井来,上哪里去找这许多的管事和挑水匠来?” 王焕之这才舒了口气,放下提到半空中的心,他略一沉吟,也是明白了李永仲的盘算,也有些喜色浮上脸来,道:“这便好,这便好。我担心东家要与他们争一时短长,图个痛快。”他哈哈一笑,彻底放下心来道:“但现在看来,还是我多虑啦。” 李永仲轻轻一笑,并不搭话,由得高兴的师爷啰嗦。而他的视线越来越远,越过那株含苞戴雪的老梅,越过黧黑屋瓦上的白雪,越过远处高耸的盐井天车,直至烟灰天空下无边的尽处。 同一座宅院,几乎同样的时刻,也有人凝视着同一片天空。 李永伯犹如醉足了酒,脸上晕着两团晕红,他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嘴里哼着上次去成都听来的小曲儿,端是近来少见的志得意满。 通房丫头静悄悄地走进来为火盆添了上好的薪碳,又看了一边茶巢子,确认过茶水滚烫便安安静静地退下。 “大爷。” 李永伯回身一看,他的妻子陈氏端了一杯茶走过来。 陈氏出身富顺镇上最大一家粮商,其父与李齐算是八拜之交,原本是李齐怕李永伯早夭,这才早早为他订下亲事。可惜李永伯十三四岁时纨绔名声便传遍整个富顺,甚至在叙州也时有耳闻,陈家碍于情面,不情不愿地将女儿嫁过来。 好在李永伯虽然行事上没多少章法,对待妻子倒还亲密,到陈氏生下长子之后更添了几分尊重,陈家这才对他改了看法,又有李家如此大的家业,那几年李永伯在岳家的日子实在不错。 可惜李齐病逝,却没有像众人所想那样将李家交给李永伯,而是选了李永仲做继承人,此中是是非非非是一日可以诉尽。但总算李永仲还识趣,将产业分作两半,兄弟二人一人一半,虽然李永伯仍旧不满,但比起之前的郁闷嫉恨之心,好了不少。 “你不在后头看着璋哥儿,出来做甚?”看见妻子单身过来,李永伯有几分嗔怪——长子李乃璋仿佛随了李永伯幼年,如今也是体弱多病,常令人揪心不已。 “我哄得他睡了,过来看看大爷。”陈氏柔声道,将手中茶碗递给他,“今日忽地下起雪,大爷一向不注意这些,我过来看看大爷有没有添衣裳。” “你就是只想着这些。”李永伯笑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他这个妻子,虽然是商户出身,但贤惠温婉之处,也是不输给寻常所谓读书人家的。这样想着,声音都温柔几分:“你少来,既然璋哥儿睡了,你我夫妻坐下来,好生说说话。” 夫妻两个聚在一块儿,喝着茶,烤着火,说说家中细务,担心长子的病情,仿佛也是岁月静好,流年安稳。 无论如何,天启七年,就要结束了。 ps:今天起点后台抽得要死要活,更晚了,见谅——只有一更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婚姻大事 刘小七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打扫牛棚,重新填满食槽,再去水井打来水把水槽倒满。做完这三件事,他才能去伙房匆匆喝上一碗半干不稀的豆粥,然后去给挑水匠打下手,忙上整整一天。如果运气好,那天负责做饭的挑水工心情好,还会给他一小块腊肉香肠,那才真真是极好极好的。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人,只知道多年前跟着父母逃荒,最后在富顺落脚。起初日子虽然辛苦总算还过得,可惜几年前奢安之乱,富顺周遭一日三惊,刘小七的娘生生被慌乱的人群践踏而死。没过多久,贵州打得太凶,官军几无兵丁,衙门按律抽丁,刘小七的父亲不幸中选,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孤儿刘小七交完最后一担佃粮,地主家的管事叹口气,看看他还没成人小腿粗的大腿,告诉他,原本佃给他们家的田和房子,地主要收回去了。 刘小七也没吵闹,他装了剩下的粮食,扁担一头挑舍不得丢的瓦罐陶盆衣裳铺盖,一头挑两大口袋五谷杂粮,怀里揣了他爹留给他的一吊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们落脚三年的村庄,来到富顺镇上。可惜来到镇上的第一个晚上,粮食被地痞抢了个精光,破碗破盆衣服被卷则被乞丐顺手牵羊。刘小七原本认为自己不是跟着叫花子要饭就是学着地痞偷摸拐骗,但李家新盐井招工的消息给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原本是看不上他的。谁能看上他呢?站直了和长条板凳一般高,正面看和板凳一样宽,侧面看和板凳一样窄。挑水匠吃的是力气饭,那里面,吃得好!三五天一顿肉,餐餐都见米,顿顿都见油。但是盐井也是真的苦,挑水匠挑一天卤水下来,手酸得拿不起筷子,脚重得抬不过门槛!刘小七瘦干得就像一根没长好毛竹,哪个井上会要他? 但老天偶尔也会睁睁眼。正在刘小七打算出了李家的盐井就去西街尽头的破庙拜叫花子头头当干爹的时候,李家那个老二,当时还叫李仲官儿的少爷走进来问了一句,招了多少人? 刘小七后来也想,当时自己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敢那么直愣愣地扑上去抱住李仲官儿的脚,任打任骂也不松手。眼看李家的家丁要打死他了,李仲官儿弯腰问:“你是要钱呢?还是要口饭吃?” “我就要口饭吃。”刘小七毫不犹豫地回答。 然后他就被仲官儿做主留下了——“让他做做杂事,喂牛看火,过不了几年,也有一把力气,就挑盐水,总归饿不死。”虽然盐井的管事连说倒霉,从来不给刘小七好脸色看,但他终于有了一片瓦睡觉,有了一碗稀饭饱腹。 “小七!来吃肉!” 伙房里当值的挑水匠在喊他。刘小七晾完最后一件衣裳,湿着手在自己的千层补疤衣服上来回擦,两条细枝腿干跑得飞快,扯着嗓子火烧火燎地吼:“给我留一块!” 刘小七在欢喜中午要吃牛肉,而他每天晨昏祝祷请神仙菩萨保佑的大恩人李仲官儿则刚刚算完分家之后的第一笔账,对几口新旧不一的盐井终于完全做到心中有数。 他虽然从小跟着师爷下井送盐,挑工算账,但毕竟那时他做不了主,连二把手都算不上。别说他,就是李齐当时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李永伯同样算不上是二把手——那是盐师爷王焕之。 在富顺,能当上盐师爷的都不是普通人。盐商一般会选择自家可靠的族人宗亲,从少年时开始培养,等到壮年时得用,没有十数年光景是不成的。盐师爷是盐商的智囊,参谋,他须通晓人情世故,晓得分寸进退,对盐课衙门上至提举下到库大使喜好性情心中有数,精明能干,打得算盘,写得文章。他陪着东家应酬进退,样貌还要好,斯文儒雅,才显得体面。 “年前事情暂时先搁下罢。”李永仲搁下狼豪笔,揉着手腕,随口吩咐候在一边的梧桐,“现在年关将近,你去问问大管事,今年大哥一家要不要在府里一起过年?还是他一家子单过?”他嗤笑了一声,道:“说这些真是没意思透了。” 王焕之劝他一句:“这也是好事,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东家也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在人前还须小心些——”他顿了一顿,道:“那毕竟是你兄长。” 李永仲摆摆手道:“不说他不说他,没得扫兴。”接着端正了脸色,露出深思熟虑之后的慎重来,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刻这才开口:“过年倒也无甚好说的,无非就那些,今年父亲的事在,还简便些。不过就有一事,我想了几日,还是拿不定主意。” “东家请讲。”听李永仲说得严重,王焕之也坐正身体,道:“东家先勿忧愁,凡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师爷想哪里去了?”年轻的家主失笑道:“不是你想的那些。”他干脆了当地说:“我在想,年前,要不要去拜访一次我那岳父大人?” 听到是这个问题,王焕之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婚约既成就没有反悔的道理。但自从那位陈千户在李齐后事上来过一次之后,竟是连个消息也未给李永仲送来过。偏生前些日子他忙得焦头烂额,生生忘了自己现下已经不是单身子人了,还有未来岳丈一家的正经亲戚。两边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安静,不过就连李永仲也很明白,作为晚辈,一直对岳家不理不睬是失礼至极。前段时间还能用家务事来打打掩护,现在年节将近,却不能还用同样的说辞。 “这倒很是。”王焕之曲起指节在桌上敲打两下,沉吟片刻道:“此事原也不难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东家的岳家自然不能当寻常亲戚待,但是这一位”他意味深长地说:“便是有些不大妥当。” 不大妥当这话,在李永仲心里,当真是说得极贴切的。 按陈显达自述,李齐与他是救命的恩情,但现在毕竟人走茶凉,李永仲对此人毫无了解。纵然他相信李齐不会坑害他这个做儿子,但是却不敢轻易相信几乎是陌生人的陈显达。更不用说他还有个千户身份—— “我宁愿我这岳丈默默无闻,也好过他是个千户营官。”李永仲皱着眉头对王焕之说:“这件事难办得很。历来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再看看同家里打交道的盐课衙门下的兵丁,我倒宁愿没有这桩婚事。” 王焕之安慰他道:“东家想得倒也不错。但观这位陈老爷行事为人,还颇有几分章法从容,应不是那些贪得无厌之人。况且如今年月不安稳,敢往贵州行盐的商队越来越少,说不得我们自己就得张罗起来,还有”他顿了顿,眼见对面的李永仲露出一丝笑来,方道:“令岳手上有兵,听说还有自辽东归来的家丁?那当真是极好的。” “你真是想得太好。”虽然是一句责备的话,但李永仲却笑盈盈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恼怒的神色来,王焕之笑着给他赔了罪,显然也是知道虽然东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同自己想的并无甚区别。 “如今只希望我这岳丈大人是个正人君子。”说完他自己醒转过来味道,苦笑着摇头,“是我说错,只要吃相别太难看,那其余一切都是万事好商量。” 王焕之见他年纪轻轻,却日日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情分不同,忍不住劝他一句:“仲官儿,你这就过于自苦。虽然是父母之言,但夫妻一体,须得过得和睦方是好事啊。” “既然嫁给我,我当然得护她周全。师爷这句说得倒奇怪。”李永仲笑着说道,似乎浑没当作什么大事。而他也的确说的是心里话:一朝穿越,十几年的古人生活过下来,李永仲同周遭人等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或者说,唯一的区别是,他知道那个惨痛的结局,所以如今一切努力,都不过是为了在未来能够活下去罢了。 他当然想过婚姻,甚至幻想过能遇到一个合意的妻子,不谈甜甜蜜蜜,也是恩爱和睦,相扶相携地走下去。但这些在四百年后只能谈得上是基本的要求,在四百年前的当下,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没有子女什么事。李齐为他订下了婚事,他只能别无选择地接受,同时接受一个可能裹了小脚,念着三从四德大字不识一个的妻子。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努力是一个可悲的笑话。或者说,为了活下去,他放弃了太多的东西——未免意兴阑珊。 王焕之担心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对李永仲的确是有几分格外不同的感情。王焕之五岁开蒙,十七进学,当年也是富顺风光一时的人物,但后来世事难料,举业受阻,心灰意冷之余接受了李家老爷的邀请出任李家的盐师爷,也是那时候,他认识了李家的二少爷李仲官儿。 ps:第一更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婚姻大事(3) 李永仲闻言点头道:“阿泰说得是。”他又压低声音:“若我料算无差,陕西的乱子一时半会儿绝不能轻易平定,定边的盐池究竟是怎么个境况也无人能知,但关中一带,素为重镇,官军云集,想来是不会轻易丢掉。若定边盐池有岔子,便是我川盐的大好机会。” 何泰悄声应和:“少爷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私下里他偶尔还保持着旧日的称呼,“不独是陕西一地,小人听说,西宁卫也指着定边的盐。” “正是如此。”李永仲注视着场中一个颤颤巍巍提起两个硕大水桶的挑水匠,闻言答道:“此次去宜宾,明面上是去拜见我那岳父大人,但盐课衙门里的大人们才是重中之重。以后不止是云贵两省,陕西也需要大量人手。世道不宁,别人是指望不上的。” 刘小七机灵地在人群里东蹿西跳,好不容易挤开了人来到报名的家丁身前,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我也要报名!” 负责报名的家丁略识文墨,闻声转头一看,险些没找着人,待低头一看是刘小七,他脸色便好不起来,黑着脸拿手赶了两下,道:“刘小七!你来捣什么乱!” 跟着刘小七一起过来的关老二便生了怯意,他拉拉小七的衣角,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小七,我说多半是不成的吧?” 刘小七却不怕那家丁,只双手叉腰对他讲:“有哪条哪款说着我刘小七不能当家丁?!” 家丁轻蔑地上下打量他两眼,打了个哈哈,朝左右道:“你们听到没?刘小七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又扭回头,语气里多了点劝诫的意思:“小七啊,你站直了没有那扁担高吧?现在有木桶重吗?李府的家丁护卫,可不养废物!” 周围的人一通哄笑,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厚道的不过说两句刘小七不知道天高地厚,有刻薄的便说这小子不安好心,更有不怀好意的喊了一句:“把小七跟水桶比一比!” 关老二红涨了面皮,真是恨不得寻一个地洞钻进去才好。他扯扯刘小七的衣服,想同他讲赶紧走,却发现小七眼睛里都淌出光亮来,亮得渗人,他一把甩脱关老二的手,几大步走到家丁面前,毫不畏惧地瞪着这个至少比他高出小半个身子的男人说:“李家有哪条哪款说刘小七当不得家丁?!” 男孩正在变声期,尖利干涩的声音就像砂纸一样打磨着人们的耳膜,场坝中静了静,大多数人的眼睛里仍旧带着轻蔑,但他们收敛了脸上明显的嘲笑,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那些被刻意压低的音浪像一阵舒缓的,却不肯离开的风盘旋在人群上头。 “刘小七疯啦?” “你这就不懂了,”有人啧啧出声,“没这点心气,他一个父母双亡的娃娃,活不下来!” 有人多长几岁,多出几分见识,感叹道:“莫看小七筋巴干瘦,他这是正在抽条长个子,狠狠吃几年饱饭,不比人差。” “这年月哪家吃得饱饭?”听话的人反问,“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连老子都莫得,哪里吃得饱饭?” “莫吵莫吵,看小七。” 人群的议论声让那个负责报名的家丁脸色难看起来,他随口骂道:“你走不走!?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娘老子都克死了,看哪个敢要你!”捏着拳头几步走到刘小七身边,拎着他的衣领就要把这个捣乱的小子丢出去。谁知手刚碰到刘小七的胸口,就见这个干瘦矮小低头不说话的小子猛地一口咬了上来! 那一口,狠得简直要咬下一块肉!家丁痛得大叫,空着的手将小七锤了个鼻青脸肿,但刘小七哪怕鼻血长流,仍旧死不松口。人群大哗,维持秩序的家丁赶紧过来给这个叫张雄的倒霉鬼帮忙,另外几个人捏着刘小七的脸颊让他松口。 何泰脸上黑如锅底,暗骂一声,就要走出去,李永仲一把拉住他:“莫急,再看看!” “刘小七!你属狗变的么!”有人在骂他,又不敢过分使用力——用力太猛,先不说刘小七能不能保住那口牙,张雄臂上保准少块肉!“你给我松口!” 张雄痛得满头大汗,他听老人说过,人牙有毒,比野兽咬了还厉害!他怒视着刘小七,寻思着一会儿等他熬不住松了口,就要打死他!但不论是恐吓谩骂的,好话说尽的;那些捏嘴掐舌的,还有拳打脚踢的,刘小七似乎都不在乎,他牢牢把住张雄的手臂,全心全意地将骨血里的最后一丝气力用在一口牙上,只用了渗了血似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张雄,直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样! 有个素来沉稳干练,叫刘东的看他这样子猛然想起刚才张雄说的话,已是恨得不成,顾不得现在一堆人指着张雄的鼻子骂:“叫你不积口德!”又转过来向刘小七诚恳道:“小七你不要同这个浑人计较,你且松松口。” 刘小七只将眼珠子转了转,更紧地抱住了张雄的手腕子。 这下连刘东都无法了。 何泰急得捏了一手汗,却只能呆在原地。眼看着场面无法收拾,他倒也不再去想之后种种,只苦笑道:“仲官儿,还看么?” 李永仲笑了一笑,“阿泰总是太过小心。”他摸摸下巴,忽然对这个瘦小却固执的少年生出几分好奇来,虽然当年是他开口让刘小七留了下来,但李永仲早就将当时那个浑身破衣烂衫的男孩忘个精光,不过现在倒让他模模糊糊地又想起记忆中的景象。 “你过去同他讲,只要他能同时提起那两桶水走十步,李家就收他做家丁。”李永仲随口吩咐,“但是若半路水桶落地,就要给张雄磕头赔礼道歉。” 沉稳地应了声是,何泰转身迫不及待地挤出人群,大步走了出去厉声喝斥:“张雄!看你作下的好事!” 命运的转机出现在了刘小七的面前。他呆呆地看着何泰走过来,甚至忘记松开牙齿,张雄早就痛得不成,在护卫首领面前却不敢造次,只低声哀叫:“刘小七你这个狗崽子,倒是给我松口啊!” 见着李府的护卫头子,刘小七这才松了口,何泰敛了脸色转而冷冷地看了张雄一眼,直看得他讪讪不敢抬头,这才开口讥讽道:“若依着我,便让小七咬死你干净!偌大个子,竟是白长了!” 何泰让人将张雄扶下去裹伤,又使人赶开了看热闹的闲人。他方转过脸,眼色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小七两眼,点点头,脸上淡淡的只道:“主人翁让我告诉你,若能提起那两桶水走上十步,就收你入府,不然你就得给张雄磕头赔礼,倒不要你的汤药费。”说完他双手抱臂,冲小七笑笑,问:“刘小七,你敢不敢应?” 偌大的场坝只剩下零零散散十几个挑水工和家丁护卫。刘小七孤零零地站在场坝中央,眼前是两个比他腰还要粗,装满水的水桶。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好像现在才终于从梦魇中醒转过来,何泰藏在眼底的轻视就像一桶冷水从头倒下,那些激愤与怨怼,绝望和不甘在这一刻从刘小七的身体里逃得干干净净,他深吸口气,挺了挺单薄的胸膛,奋力用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声音,嘶哑着大吼道:“我应下了!” 富顺的冬天并不容易捱过。尤其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体弱的人来说,阴雨连绵湿冷的天气更是难受。王焕之早年间遭逢家变,年纪轻轻就落下了关节痛。也只有这种天气里,他会留在李家盐铺总号的账房里,慢悠悠地打算盘盘账。小伙计给他生上一盆竹节碳火,不但没有烟气,燃烧时还有竹子干净清香的味道飘出来,一向最得他喜欢。 王焕之最得意的大徒弟韩东平从小伙计手中接过热腾腾的茶杯,恭恭敬敬地给师傅端在他手边上,然后不敢怠慢地继续念手里的账本:“十月,挑水匠给银若干,膳食银钱若干,大小管事月银若干”他一气念了许多,不免停上一停,嘴里干得发苦,赶紧拿了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 “护卫的月银从这个月起便不从东家的院子里走账,改走外帐,同挑水匠的账做到一处。”王焕之的算盘看似打得慢,但韩东平的账本还未念完,他已经算出了个大概,拿了羊毫小楷,往砚台里舔了舔墨,在他自己的本子上做了个记号。他边写边忍不住数落起徒弟来:“往日里上上下下都说你是再细心不过的精明人,但看你做的账,说了无数回,该错的就从来未对过,如今还有你师傅给你算,等你接了我的班,看敢不敢如此糊涂!” 韩东平被他数落得面红耳赤,差点抬不起头来。所幸师徒俩关了账房的门说话,这里又是极紧要的地方,用了上好的青砖砌墙,又用了硬木铺陈,不虞有一字半句泄漏的危险。 “师傅,这两个月实在是太忙了些。”韩东平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解释:“先头老太爷病得重,外面的一干事物都是仲官儿支撑,但伯官儿向来不管这些,他想要钱时,就是三更半夜的也要来柜上支取。老太爷和仲官儿又许了伯官儿自取银钱,这里头的账,实在是乱得很,”他忽然压低声音道:“那时候,本来也没如何上心。”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年关(1) 王焕之敲敲桌面,脸上看不出喜怒,道:“慎言。”他将手里的账册随手翻了几页,丢在桌上,他默了一阵,韩东平坐在书桌一隅不敢说话,一时屋里静到极处,当真是落针可闻。 久不见王焕之动作,韩东平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师傅,前些日子,伯官儿院里的管事来寻我喝酒” “嗯?”王焕之从沉思中回过神,听到徒弟的这句话,他慢吞吞地向桌上的茶碗伸出手,韩东平机灵地抢在他前面,往屋角的痰盂里泼了残茶,重新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给王焕之递过去:“师傅,茶。” 呷了口茶,王焕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不紧不慢地说:“伯官儿院子的管事?我记得,仿佛是李平?” “正是。”韩东平在椅子上换了一个坐姿,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来,一边为自己斟茶,一边道:“师傅你知道的,我与伯官儿院子里的人素不相熟的,先前么,从伯官儿身边富贵往下,个个从头顶看人。后来,咱们东家,”他说到这里不自觉笑了笑,眼睛露出几分显见的得意来,续道:“伯官儿院子里的人便更不与我们往来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他们也忒小心了!东家便不是伯官儿那样的人” 自己这个徒弟哪里都好,就是爱扯个闲篇。王焕之把茶碗往桌上一墩,沉声道:“你要东拉西扯到什么时候去!?” 被王焕之喝斥一句,韩东平咽了口唾沫,赶紧收敛了继续说:“但就在前日,我去府里同大管事盘点本月府里的诸般用度,不合遇着了李平。要说往日里,也算见他不少,但只有前日他最是不同。” “不同?”王焕之冷笑一声,道:“怎么个不同法?怕是你受用得很吧。”他瞪韩东平一眼,吓得徒弟从椅子上跳起来立在他身前一个哆嗦,方才恨铁不成钢地开口训道:“今时不同往日,东家正位,你只管谨慎做事,老实为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直说得韩东平后背冷汗湿透才放过他。 韩东平是王焕之的大徒弟,也是王焕之岳家族中晚辈,他父母早亡,母亲未出阁时同他夫人是手帕交,临去前将独子托付给王焕之妻子,从小在王家长大。也因此,对韩东平来说,王焕之亦父亦师,在他面前,从不敢造次。 “师傅说的是。李平的话,我要说听了心里没有得意,别说师傅不信,我自己都不信。”那点刚冒尖的轻狂被王焕之一喝不知道缩到里哪里,韩东平老老实实地道:“听李平话里话外,都是他往日里如何如何,日后要托我照拂一类。我便想,我不过柜上一个账房,要说有甚能耐,便是有个好师傅。” 他小心地瞥了一眼王焕之的脸色,重又坐回椅子上,这回只敢坐半个屁.股,待坐安稳,这才复道:“我与他说了半日,他便约我闲了去春妆楼喝酒。” 王焕之横他一眼,道:“春妆楼!你仔细你师娘的家法!” 韩东平忙不迭地点头,诉苦道:“我也是如此说,想着总是要推了才好,但李平无论如何也要请我去喝酒,我推不过,便和他定下,等后日柜上闲了,同他去喝一杯。” “也好。”王焕之半阖着眼皮,手里捡里账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了几页,道:“李平叫你,你就去,去就只喝酒,什么都别说,他若要问你,万事只管往你师傅头上推。” 他把胡乱翻了几页的账册重又丢在桌上,眯起眼睛朝窗外看去,黝黑乣结的树枝上,豌豆大小的腊梅花苞缀满枝头,想必再过不久,三九数寒,一树梅香。 李永仲忙里偷闲,混在人群里在场坝上凑了半日的热闹,这才心满意足。虽然成为了李家的主人,但李永仲手上可用的人实在太少,凡事只好亲力亲为。他年纪甚轻,之前低调数年,李家太爷眼里只有长子,他这个李府二少爷实在不是什么人物;直到李齐去世前幡然醒悟,对长子彻底绝望,将偌大家业交到他手中,又有诸般布局,这才将局面一举底定,之前数年辛苦总算有了回报。 若要收服整个李家还需不少时日,但种种事务来不得半点拖延,这些时日诸人无不是忙得手脚朝天,李永仲更是熬得面色难看。他又有种种布置,牵一发动全局,不敢有丝毫轻忽。直至与李永伯分家,交出一半盐井,手上的杂事少了一半,这才轻省下来。 他心里漫无边际的想着许多念头,忽然听到一阵惊呼声,抬眼一看,刘小七颤颤巍巍地提着两桶水,额上手上青筋爆起,脸涨得通红,正一步一挪地朝被定为终点的地方走去——那里立了一杆三角小旗。 梧桐一直跟在他身边,见李永仲看向场中悄声说道:“这刘小七实在厉害,方才几个大汉过去试着提了提水桶,都说那分量绝不容易,我们本以为刘小七走到半路便会松手,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李永仲注视场中,一边分心回答贴身小厮:“刘小七性情极坚韧,这样的人,为着自己想要的,便是剥皮抽骨也在所不惜。”说到此处,他扭过头来,对着梧桐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过是提两桶水走上十步,因出身便小瞧他,实在不是聪明人做的事。” 梧桐有些讪讪——之前他可和旁人打赌说刘小七绝不可能提着水桶走上十步,原以为仲官儿并未留意,但没想到还是被李永仲听到了耳朵里。 主仆说话的当头,刘小七只觉得腿重如灌铅,每一次呼吸都像勾连着脏腑,疼得他发晕,嗓子眼里隐隐透出浓厚的血腥气,气喘如牛,周遭的声音,景物仿佛已经消失,刘小七把勒得指骨发白的手再勉力往上提了提——沉重的水桶危险地晃了晃,好险没把水晃出来。 他从未觉得十步如此漫长遥远,长得就像年幼时逃难的那条路,人一旦倒下去,便再爬不起来,饿殍满道,大哥那时还在,背着他跟在父母身后,家里最后的几斤粮食混合野菜树根吃了一路,最后连这些都没有了,大哥捱不过饿,吃了观音土 “啊!” 李永仲看着刘小七重重地将水桶顿到那旗杆之下,然后立刻在地上软成一滩烂泥,他看着有少年拼命冲到刘小七身边,将他死拉活拽起来,几个挑水工帮忙把小七背到少年背上。 何泰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水桶——这是挑水工日常担盐卤的桶,足有一个四五岁幼童的个头,装了水怕不有百来斤重,只有那些体格最为健旺的挑水工才能担负起日日将盐水运至灶间的重担,他原本以为瘦小干瘪的刘小七是无论如何扛不下来的。 冲张雄狠狠瞪了一眼,何泰纵然满心复杂,仍然叫住了正打算把刘小七背回去的管老二:“你明天一大早就到府里来,到时候自会有人教你如何做。”说完他也不想在这里多留,冲满脸欣喜若狂的刘小七点点头,转身就走,临走前又把张雄等人一通骂:“看你惹出的乱子!平日里练的全丢在了脑后!”如此尤不解气,愤愤地一人给了一脚。 李永仲有几分好笑。他这个奶兄弟,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最好面子,所幸他还算豁达,不然早就郁闷得无以复加。他年纪轻轻,就是李家护卫首领,几年来也算是闯下些许名声,在贵州盐路上,提起何泰少有人不知,毕竟是少年人,纵然依旧稳重得用,但平日里还是露出几分轻浮来,如今却被一个破烂流丢的小子损了面子——李永仲弯弯嘴角,却是觉得当真有趣。 他也不管何泰,自己带了梧桐并几个随从翻身上马,也未放缰,就这般施施然朝李府回去。李永仲这些时日实在是累得不轻,说是心力憔悴并不为过,今天看了这么一出,又遇到当年那个自己做主留下的少年,而今天的选拔也算收获颇丰,一直苦熬的心神略略放松,连带着脸上都带出几分笑来。 梧桐从小侍奉他,早知他性情,见此就知道他现在心情不错,凑过来笑嘻嘻地开口:“刘小七肯定要有大造化。” 他五六岁上就被李齐送到李永仲身边当小厮,算是玩伴,亦友亦仆的一起长大。只是这些年李永仲越发深沉,梧桐聪明,又有人从旁指点,不敢再像幼年时那般百无禁忌,行事上也渐渐踏实规矩起来,近一两年来才得李永仲青眼,否则李永仲宁愿养个解闷逗趣的跟班,也不肯为了所谓情分,放梧桐去坏自己的事。 李永仲闻言一笑,在马背上低头看他,戏虐道:“你又知道了?” 梧桐只见他面上带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仍旧一片沉静,顿时规矩起来,垂手老老实实地说:“仲官儿喜欢有心气的人。”他抬头看了一眼李永仲,见他似笑非笑,心里打了个突,头低得更深,道:“刘小七有心气,日后若有本事,得仲官儿看中,怎么就没有造化了?” 说到最后,他带出点孩子心性的天真来。 到底还是孩子。李永仲心里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踢了马肚一脚,那匹极通人性的滇马加快步子,一行人混入阴翳的冬日中,向着李府的方向,一会儿功夫,便再寻不见了。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年关(2) 天启七年冬月三十,小寒,释寒为冻。 离李家太爷去世之后的七七之日还差些时日,但府城之行已刻不容缓。从李齐年初重病开始,富顺李家便再也没有去宜宾同盐道的老爷们打交道,年中时李齐病势稍缓,曾托亲家居中说合,又识时务地打点盐科衙门上下,这才坐稳了富顺盐商头把交椅。 虽说王焕之为东家定下冬月十六出行,但一来李齐尸骨未寒,二来李永仲刚接手李府上下,他又未曾娶亲,原本内院该是李永伯妻子主持中馈,如今他们兄弟俩已经分家,便不好再让大嫂管到他的院子里来,虽然有大管事李三忠,但毕竟他只是一介下仆,许多事上做不得李永仲的主,李永仲不得不自己管起来,一月辰光,里里外外的事,生生将他熬得瘦了一圈。 如此又拖了小半个月,李永仲勉强将事情理出头绪,等不及出李齐七七,就要启程去往叙州州府。热孝出行,他虽然知道此举遭人诟病,但盐科衙门素来不是好相与的——李永仲十来岁便跟着盐帮往各处行盐,深知盐课提举司对于他们这些盐商来说有多难缠。这次李齐去世,兄弟分家,李家动荡不安,他更要和那帮蛀虫老爷们好生周旋,才能牢牢保住李家。 为出行方便,李永仲和盐师爷王焕之商议之后,只用四架桐油青账马车,再拣选二十个精壮健旺的护卫家丁,其他那些例如轿子挑夫一类累赘一概不用。将近年关,他得赶在官府封印之前将事情办妥,否则便只能真去他岳父家拜访了。 叙州府治在宜宾县,距富顺不过百多里路,若是单人快马,三两天可打个来回,但李永仲一行带着几车礼物,又是寒冬出行,为稳妥起见,不得不放慢行程,好在虽然比原定的时间迟了半月有余,但王焕之已打听到今年官府封印在大寒以后,按他们的脚程,无论如何也能赶上。 冬日里天亮得晚。卯初不久,李永仲起身梳洗完毕,用过早饭,下人便来禀告说一切均已准备妥当,此时不过卯中,天色依旧暗沉一片,大管事李三忠将两个提灯笼的下人留在门外,自己亲自进门来同李永仲回报,他是做老了事情的人,此时仔仔细细有条不紊地道:“主人翁,诸事齐备,因天气寒冷,又格外准备了姜汤,搁在暖巢子里;防着下雨,又额外备了蓑衣,外院的何泰来回话,说可以出发了。” 王焕之前日里歇在了李府,此时亦在送别的人中。他要留在富顺照看几口新开的盐井,又要同李三忠一道替李永仲管好李家,顺便盯着某几个重点人户,因此,他也对李永仲的府州之行担足了心。 辗转半宿,王焕之到底没有忍住,寻了个无人注意的空当,低声对李永仲道:“东家,此去一定万事当心!那位盐课提举你从未打过交道,切记小心从事!若事有不谐,往叙南卫亦可!” 李永仲笑了笑,对喜欢操.心的师爷点点头,安抚他道:“放心,我决不会莽撞,此行重大,关系李家未来,不容有失。” 此次州府之行李家上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连下人小厮都晓得李家能不能继续执富顺盐商牛耳,很大程度上要看此次李永仲是否顺利,如果盐课提举司对李家生出嫌隙,日后花上百十倍的水磨工夫也不见得能挽回。全家上下重视非常,但李永伯的院子,自始自终安静无声,一片静谧的黑暗之中,只有三两个灯笼的光点在冰冷的晨风中摇曳。 李三忠收回投向伯官儿院子的视线,站在他身后的王焕之嘿然冷笑道:“事到如今,倒是不知道你居然对那个蠢货还抱有期待。” 大管事叹了口气,他向来知道自己这个老朋友嘴毒舌尖,但实在也没想到在尘埃落定的当下依然对李家的大少爷偏见至极——当然,李三忠私下也觉得,这份偏见并非没有道理。 他看了一眼依旧寂静无声的方向,苦笑道:“他毕竟是老太爷的正子嫡孙,我家受李家恩惠几代人,虽然知道伯官儿实在不是个能担起担子的,但也不希望他从此和仲官儿就做了两路人。李家大房这一代只有他们兄弟两个人,又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王焕之深色怪异地斜他一眼,终于顾虑此时并非说话地方,而李永仲显然已收拾停当,准备出发了,他想一想这老友的脾性,长叹一声,拍拍他肩膀,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原本漆黑如墨的苍穹,逐渐从天边处亮起来。那一丝光亮并未见得如何分明,但却向着穹顶处丝丝蔓延,就像流水一般,将浓墨徐徐稀释。前一刻近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后一刻,天空亮了起来,最为高远的顶点之处依旧颜色深沉,但其下地方渐渐浓淡分明,直到东方现出一线鱼肚白,便是天光乍破了。 李永伯此时方在小妾的服侍下慢条斯理地起身。盐商豪奢,他更是其中翘楚,虽然不敢说比肩王侯一流,但与寻常世家相比,竟也不分上下。这名花了千两白银从成都醉金莲里抬回来的小妾怡红一身媚骨,颜色过人,最近很得李永伯的喜欢,这些日子几乎都宿在了这里。 一身赭色比甲的丫环自门外端来一盆温度正好的热水,怡红摆摆手,她的心腹大丫鬟阿春便会意地退了半步,三姨奶奶亲自拧了帕子伺候李永伯,待他舒舒服服净脸漱口,银丝花卷,牛肉细丝并几碟子爽口小菜,还有熬得正正好的碧梗米粥冒着热气送了进来。李永伯舒服地叹了一声,拍拍小妾柔若无骨的手,笑道:“你却是个懂事的。” 怡红娇笑一声,扶着他在黑檀八仙桌边上坐下,又亲自为他摆了白瓷小碗并一双银筷调羹,这才声若莺啼地道:“老爷这叫说得什么话?我服侍自家男人,难道还不会尽心?老爷将我从那窑子里拔出来,我今生今世便是老爷的人,如今不过是侍奉些分内事,当不得老爷夸奖呢。” 这番话简直说到李永伯心里去了。他呵呵一笑,得意地坐下,又指了指下首,道:“你也坐,享享奶奶的福气。” 怡红娇嗔一声:“老爷真是说糊涂话了,奶奶是什么人,也是由得老爷打趣的?”她由阿春扶到座位上,又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我呀,现在的指望就是能给老爷生个一儿半女,别的,可不敢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永伯难得将脸上那些跋扈轻浮收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他将近而立,正室妻子,三房小妾,膝下却荒凉得很,只有妻子所生的长子璋哥,可惜孩子像他,小小年纪体弱多病,这几日又发起热来,他不去妻子陈氏的房里,也有这个原因,陈氏忙着照顾儿子,实在分不出心。 他想到此处,心火暗起,猛地伸手将怡红拉在怀里狠狠亲上一口,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若真给老爷我生个儿子,金山银海,随你挑选!” 车队已经结束停当。二十名家丁,既是护卫,又是力夫,他们是挑水工出身,身上手上一把子气力,早早就捆扎好行李物事,吃罢早饭,大管事又每人给了一葫芦烧春——天寒露重,他们要走上几十里路,万一受寒,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这一葫芦酒就是活血退寒消乏的用处。 李永仲只带了贴身小厮梧桐和护卫首领何泰,留下了大管事李三忠和盐师爷王焕之,李三忠再三嘱咐李永仲小心行路,王焕之则说到了州府小心行事,两个人嘴里不说,心里头实在担心得紧。李永仲也不说破,笑吟吟地听上几句唠叨,何泰便来请示:“主人翁,时辰到了,咱们出发吧?” 他朝何泰一点头:“好。”翻身上了自己的滇马——他实在不耐烦坐这个没悬挂没减震的马车——对李三忠沉声道:“守好门户,”想想又补上一句:“若是大哥那边有事,李叔使人送消息给我。” 又对王焕之一抱拳,道:“万事交给王叔,我不在时,李家上下拜托了。” 李永仲虽然年轻,但生来沉稳,现在独掌李家大权,威严日重,如今有事托付,李三忠并王焕之二人不敢托大,垂手应了个是。 专司号子的护卫咳嗽一声,倒吸一口气,气息从丹田里迸出,一路上冲至喉咙,那拖着长调的开路声惊飞鸦雀:“李家行盐,闲人走避!” 车夫在空中甩出一记响鞭,三架大车,二十人的队伍只听见车轮辚辚响动的声音,马蹄踏在青石板面的得得蹄声,间或有一两声咳嗽。二十条雄壮的汉子面色平静,人人都是一式打扮——深靛短打,缀了牛皮的厚底布靴,外头套了防水的油布;头上一顶竹笠,三尺腰刀,半数带了短枪,因在城里便先去了枪头,还有半数则背着长条牛皮包裹,内里不知何物。 这二十人气势之壮,别说县衙中的快班衙役,就是巡检司的弓手也大大不如!王焕之见过世面,心中默念一句:“李府的家丁护卫,比之营兵,可强出太多去了” 此念刚生,王焕之心头一突,等他强自压下,一行人已经去得远了,在冬日到处弥漫的晨雾中同黑瓦青墙混作一团,再也看不分明。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匪患(1) 刘大麻子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棵樟树边,他摸着怀里的牌九,骨制温润的手感让他心情颇好——这是前夜才从某个肥羊手里抢来的,他是识货的人,一眼瞧中了这个,连肥羊身上的玉扳指都没要。拿到现在,还没来得及耍一耍,刘大麻子寻思着等做完这单,一定要找个好地方,同兄弟们耍两把,图个乐子。 交好的刘二坐在他旁边,这个季节山里头最是湿冷,他随身带了上号的一张牛皮,铺在地上,勉强能隔绝地气。现在他怀里揣了把剔骨刀,把自己蜷成一团,闭着眼睛假寐。在义翻天这几十号人里,刘二和刘大麻子认了同宗,平时上阵也多是俩人一起搭伙,他们一个是猎户出身,一个是积年的屠户,见过血,杀过人,身手灵便,义翻天便放他们做个哨探。 这伙三十来号的山匪里有山里的猎户,不得意的读书人,营生惨淡的屠户,抗了租子的佃户,也有在官府挂号的老匪,杀人如麻的兵痞,还有两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首领是横行数省的匪徒义翻天,知道他名字的人多半都下黄泉作伴去了,他自以为义薄云天,久而久之,就传出了义翻天的名号。 赵华镇上被杀了满门的地主老财打死了还不了高利贷的佃户,结果佃户的弟弟一横心,带了侄儿到义翻天处落草,卖货郎在赵华镇几进几出,把地主家的底细摸了个通透。趁着某个阴雨不绝的晚上,一伙人带了梯子翻院墙,毒死了看门守户的细犬,把家丁堵在了被窝里,好不容易给儿子捐了功名有个出身的地主连同全家,被佃户的弟弟一刀一个,全都了结。最后一伙人趁着雨夜搬了地主家财,泼了油,点上一把火,把地主家几进大宅院烧了个干净,做下泼天的案子。 “你可听见什么动静吗?”刘大麻子忽地低声问刘二,他那双号称比狗还要灵的耳朵正不住地抽动,刘二没睁眼睛,他在牛皮垫子上就势翻了个身,贴着地面听了一会儿,示意刘大麻子也伏下来,笑意就从他们的嘴角蔓延到眼睛里,声音有些纷杂的是人的脚步,连续不断的是滚动的车轮,还有更沉重一些,更清楚的,那是马蹄。 刘二朝刘大麻子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点头,把双手拢在嘴边,按照约定的次数,模仿鸟雀叫了数声。然后刘大麻子从弓囊里摸出几支箭,用力扎在一团臭乎乎的黑泥里,使劲蹭了蹭。刘二摸出怀中的剔骨刀,他的脸上手上抹着泥巴,后方有几声鸟叫传来,他嘿然一笑,同刘大麻子轻声讲:“大爷他们上来了。” “我去探探根底。”刘大麻子把牌九揣好,将蹭上泥的箭收回箭囊,抓起弓弯腰便蹿了出去,仿佛灵猫一般落地无声,只几口气的功夫,就看不见人影了。 何泰打量这座看似平常的山头,黑沉沉的林子,便是青天白日也看不分明,更何况现在的鬼天气。山路果然被几块巨大的落石堵了,不过那被人撬动的痕迹实在太明显,连遮一遮做个掩饰都嫌麻烦。 车夫把车停在山下,连同马匹一起。护卫们弃了在林子里累赘的长枪,有人用马车里摸出了只有前臂长的硬弩——这是实打实违禁的东西,夹钢的弓臂,三股牛筋拉的弓弦,三棱无羽箭,二十步之内,非死即伤。 李永仲换了身装束,他换下鼠灰的大氅同内里的靛青暗云纹的直裰,同护卫一样穿了深靛的裋褐带了腰刀,要说不同,大约就是他腰间别了把手铳。现在他看起来绝不像富顺李家那个看上去斯文得如同读书人,精明强干的年轻家主,倒是杀气腾腾,很似吃断头饭的军汉。 探路的护卫脚步匆匆地回来了,对着何泰和李永仲一抱拳,道:“仲官儿,管事,这山上果然有古怪,道路新鲜,连脚印都没看着几个,像是刚挖出来的,潦草得很,绝不像正经的马队。” “连做匪都不用心,”何泰听了转脸同李永仲一笑,“难怪没怎么听见名声。” “要能叫你听见名声,”李永仲不理他的玩笑话,一边检查着身上武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怕是孟婆汤都喝了两轮。” 附近的护卫听了哄地一笑,有胆大的便刻意放低了嗓门笑说:“管事,孟婆她老人家长啥个样子?” 何泰笑着啐了一口,道:“你们这些兔崽子,连大爷我都敢顽笑了,今个儿晚上教你们吃豆饭,连盐都不给!” 如此笑了一笑,队伍忽然就静下来,蒸腾的杀意混入了雾气,天地肃杀,连鸟雀都噤了声息。二十个人悄无声息地散入了树林,三人一组,兔起鹊落,身形在林间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年轻的护卫首领紧了紧腕上的精钢护腕,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对李永仲道:“依我看,仲官儿你还是别进去了,不过几个毛贼,万一你有个好歹,到时候才是后悔莫及。” 李永仲轻笑一声,自顾自地把脚上厚重的黑布面棉靴换成亚麻薄底牛皮快靴,他拍拍何泰的肩膀,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别废话。” 刘大麻子躲在一棵两人环抱的猪屎楠背后,他动作极轻,连树皮上的青苔都没蹭落,屏气凝神地等待将要出现的马队。但之前的脚步声,车轮声,马蹄声忽然就消失了,只剩下枝叶摇曳发出沙沙的,仿佛浪涛般的摩擦声。 他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慢慢地拉紧弓弦,几次生死关头给刘大麻子留下的宝贵财富在此时发挥了最大的作用,想也不想,刘大麻子猛地松手,离弦之箭飞快地往前方不远处的树丛射过去!他死死咬住嘴唇,留了几分侥幸,希望只是些野兔雉鸡,怕放声一喊,惊动了这只难得的肥羊。 但刘大麻子的希望落空了,树丛飞快地摇晃了一下,黑色的人影猛地蹿了出来!刘大麻子悚然一惊,脚下使力,往地上猛地一蹬人便如旱地拔葱朝后栽去,在地上滚了一轮,他将弓箭一掷,从腰背后拽出一把幼儿手臂长的短刀,刀光一闪,便朝前劈去!同时胸腹收紧,要把示警的声音从嗓子里吼出来! 但他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被漆成黑色的弩箭不知从何而来,迅驰无比牢牢地钉在刘大麻子的咽喉正中,将他那些愤怒和恐惧掺杂的嘶吼全部憋回胸膛,他不由松开手捂住伤口,却没摸到粘腻的鲜血。他有些迷惑,却又迷迷糊糊地想到:“这是箭堵住了伤口,血出不来” 这是刘大麻子在世间最后一个念头了。 短刀落在松软的泥土上,没有半点声音。跟在短刀之后倒下的,是刘大麻子高大干瘦身体,将要落地,却被人扶了一下,轻轻放到地上,响动绝不比一只兔子发出的大。凶手回头做了个手势,会同赶上来的同伴又一起消失在树林中。 二十个人,三人一组的护卫多用匕首弩箭,很快就将土匪们放出的眼线一一剿灭,这对他们实在算不上难事,更加险恶的场面他们都经历过,对付如今这一伙不入流,半民半匪的山匪,即使不是手到擒来,也算杀鸡用牛刀。 义翻天心惊肉跳已经有一会儿。两个眼线是联宗的弟兄,一向机警可靠,但是这次在传声给兄弟们让他们赶紧出来埋伏之外,便再也没有动静了。三十多号人散在林子里,就跟撒胡椒面儿一样,东一点西一点,藏在树丛里,连人都看不见。义翻天身边只有一直跟着他的几个老兄弟,现在脸上也沉重得很。 “义爷,这味道不对啊。”叫赖虎头的土匪脸上有道从左眼角到右脸颊横贯的巨大伤疤,看着委实丑陋凶恶,但是性子却极谨慎。他看看周遭阴沉沉的树林,心里发毛,小心地凑到义翻天耳边嘀咕:“这往日里,现在大家都杀作一团了,但是今天怎地这么静!” 皱皱眉头,义翻天低声回他道:“那肥羊拉着车呢,这路又窄又烂,这些天还下雨!怎么能走得快!”说到这里他肚里就是一团火,又骂道:“叫你们上上心,好好开路,没一个听我的!” 赖虎头涎着脸小意讨好,又叫苦,又不忘给自己洗白:“义爷的话谁敢不听!但路实在是太难开了!这可不是庄稼地,一铁锹下去只能铲个土皮,那铲子又只得几把,兄弟们拢共才几个呢?能开出这条路,实在不易了!” 听赖虎头说完,义翻天没好气地啐他:“当我不知道呢!你们几个连锹把都没摸几回!全靠新入伙的兄弟支撑,我常跟你们说,要做大事,便得吃苦!可见没人听我的!噤声!”这个山匪大头领脸色难看,他像是自言自语道:“一点声气都没有!说不得,今天我们兄弟一个不好就得交代在这儿!”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匪患(2) 孙田放缓自己的呼吸。 精钢打造,份量沉重的弩弓被他平稳地握在手里丝毫不动,特意漆黑的弩箭连同三棱箭头都是黑色的,尤其适合夜晚和阴暗处的偷袭。弓弦已经挂上了悬刀,他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就能让六寸长的弩箭在二十步内准确地射入目标的任何位置。 同伍的周三向他丢了个眼色,朝不远处的围成一团的人影指了指,意思是现在就动手。他趴在孙田左边三尺远的地方,也端着一模一样的弩弓。唯一的不同也许只有弩身上的编号,孙田是甲字十六,而周三则是甲字十八。甲字十七的弩弓在同伍的陈定手里,孙田猜他就在附近。 孙田缓缓地摇摇头,示意同伴不要轻举妄动。刚才那处只得三个山匪,但这里足足有五个人,弩箭只能用一次,之后就得靠真刀真枪的拼杀。之前捉了一个活口,审了几句知道山匪大约有三十来个人,孙田相信这伙人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穷鼠噬猫,何况这些人中很有几个亡命之徒,若是给他们偷了空子逃走,必成祸患。 林子潮湿阴冷,孙田看见那几个人终于耐不得快要冻僵骨头的湿冷,借着树木的遮掩站起来小心踱步,他们低声调笑的声音像水波一般传过来,孙田只听到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肥羊酒银子窑子” 稍远的树丛里突然横生出一支突兀的树枝,毫不起眼地,就像被鼠雀摇动那样轻轻挥了三下。孙田舒了口气,他转头对上周三的眼睛,同伴翘起嘴角,把弩弓瞄准最靠右的人影,他把头扭回来,为自己选择了最左边的目标——孙田甚至能看见对方的直裰不甚合身,因为太过宽大,这个貌似忠厚农人的山匪将摆缘掖在了腰带里,露出了一条艳红肥大的裤子。 树枝指向了中间的男人。孙田按照队正教导那样,竖起弩弓的望山,屏息凝神,右手食指慢慢搭上了扳机,他轻轻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手指却比这坚决百倍地下扣,悬牙立刻下收,三股牛筋绞成的弓弦瞬间将箭矢射向他的目标。比他稍微快些的是周三,孙田的箭刚刚射出,最右边的男人已经捂着闷不吭声地面朝下栽倒在地,紧随其后的是孙田的目标,他们中间仅仅只差了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 那树枝晃动之处,猛然跳出一个人来!陈定咬着牙,面颊上横肉抽动,他没用腰刀,而是倒持了一把匕首,顺手扯了一个吓傻的山匪,匕首往脖子上横刀一抹,血立刻飙出尺高!他就地一滚,眼睛看也不看,匕首用力往上一拉,这个倒霉的山匪立刻开膛破肚,淋了陈定一头一脸的血! “啊!”凄厉的惨叫声撕破了山林的寂静。剩余两个看得呆了的山匪仿佛这才从最深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其中一个人青白着脸,扯着破嗓似的喉咙不要钱般地喊叫:“义爷,有人挂溜子(有人打过来了)!” 周三一向是个心急的,他轻轻一跃,腰刀已然拿在手上,直冲着那个嘶喊出声的山匪扑过去,孙田跟在他身后,有些懊恼自己又比周三这小子慢了一步,但脚下却丝毫不乱,恰恰护住周三的背后。余光所及,前方周三先他一步,已经一刀砍在那个正在逃跑的山匪头上,他借着前冲的力量,这一刀竟削下他半个脑袋! 孙田一眼看见,气不打一处来,往前一靠,护住周三背心,对着他耳朵骂道:“龟孙子!给我留个!” 陈定把脸一抹,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同周三对看一眼,嬉皮笑脸地异口同声道:“手快有,手慢无!” 李永仲侧耳听了一阵,轻轻一笑道:“差不多了。”他慢条斯理地往手铳里装药子儿,一边往林子里影影绰绰的地方张望。何泰默不作声牢牢地护在他身侧,手中的百炼刀上鲜血顺势流到刀尖,凝成一颗颤巍巍的血珠子。 树林里到处是修罗沙场。那声惊喊打破了原先的寂静,也将猎手与猎物全都暴露了出来。护卫们不再埋伏,而是直接拔刀扑了上去,招式简单利落却刀刀致命,血液几乎在瞬息之间染红刀刃。有素来凶悍的山匪见了,激起凶性来,不走反留,嘶吼着拔刀就要朝护卫身上招呼! 有个山匪仗着身材高壮,将围住他的护卫撞得一个踉跄,又团身扑上,瞅准空当,又快又狠地往护卫胸膛上一刀砍去,他自忖力大,势必要给自己拖一个垫背的!哪曾想这刀砍在实处,却听见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年轻的护卫在地上滚了两滚便爬起来,山匪见他胸膛处的衣裳都破了,露出里头乌沉沉的铁光来! 他又惊又怒,一腔血气无处发泄,骤然厉声嘶吼:“这厮穿了甲!义爷!撞到哪路军汉手里了!” 离得远的匪徒见势不好,胡乱叫嚷着朝山下逃去,他们见得清楚,这帮杀神并没带着弓箭,弩弓用过一次之后短时间之内无法再次上弦,不由庆幸自己当初胆小不敢上前,现在却因此逃得一条性命。 几个追在后头的护卫停下脚步,互相看看,不约而同从背后解下一枝火铳来!他们在阴暗的山林里依旧动作流畅,立起枪膛装上药子儿,用通条捅实,也没见他们打起火折子,便听数声仿佛雷鸣般的砰然之声,那跑出数十步的匪徒一声不吭就此栽倒在泥泞的地上! 义翻天将头脸胡乱抹些污泥烂叶,屏气息声藏在一处树丛之下。他取了个巧,没像其他人那样往山下的方向跑,却向黑衣人的方向藏过来,让他得了个灯下黑,一路悄悄躲来,喊杀声渐弱,那杀神般的黑衣人也慢慢不见了。 他亲眼看见有个相交多年的兄弟被那凶悍的黑衣人一刀砍翻,更让他心惊的是,他那兄弟也并非无名之辈,川东地面也是有头有脸的好汉,现在却教黑衣人几刀砍死!义翻天自问眼力过人,那黑衣人若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在他兄弟手上走过十招,但三两人联手起来,却似到处生了眼睛,身手再好,也得做他们刀下之鬼! “这定是哪里的军阵了!”义翻天心下发苦,他暗自后悔当初不该听那泥腿子的花言巧语,一时脑热便做下如此大案!这下可好,数年积累,几十个兄弟都赔个精光!他心头像在滴血,腔子里一阵阵发疼,不过他终究是个人物,略定定神,就寻思往川东边界上的老巢躲一躲,待风声过后再徐徐图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义翻天一边小心观察周围,一边安慰自己,发狠道:“别教老子晓得是哪路人马,否则你义爷爷不毛你,不算虾!(不杀你不算人)” 过了不知多久,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天地间只剩林涛声响。义翻天,抬头往天上一望,铅灰的阴云沉沉地压下来,身上冷得发颤,他心知这是受了寒,先时怕惊走了肥羊连火也不敢生,冻了一整天,肚里没食,不赶紧找个暖和地方好好休息,只怕过后要大病一场。 咬咬牙,他从藏身的树丛里溜出来,满天神佛地胡乱祷告不要遇上那些凶神恶蛮,拣阴暗处一路往山下狂奔,刚跑几步,却突然收住脚步,心头一颤道:“这是天要亡我了!” 那必经之路上,两个黑衣打扮的人正一前一后地往他这里来!当前那个,手里还握了把滴血的长刀! 他慌得腿肚子转筋,下腹一阵阵发紧,险些就要尿在裤裆里。狠咬自己一口,定一定神,就势藏进了旁边的树丛。却听见前面那个扭头对后面的人说:“仲官儿,马车不如我们快,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看看前面情形如何。” 被称作“仲官儿”的人便回他一句:“你快去,我一会儿同马车上来。” 老天保佑!义翻天不由大喜,听那声音,是个未长成的少年!他心下不由活络开,又偷觑一眼,见那少年人虽着黑衣,衣料却细致,身形纤长,面目清秀,看着文弱得很!想起刚才那人称他作“仲官儿”,义翻天心中狂喜,晓得这必然是黑衣人的主人之类了! 他再看两眼少年,眼中厉光渐起,义翻天想着今日栽在黑衣人手上的兄弟,胸腔里那股凶气便再也按不住!将藏在腰后的短刀慢慢拔出,只待这少年无知无觉地路过,要一刀取他性命! 义翻天全身上下到处滚得污泥,藏在树丛之内,料想绝无人能察觉。见少年走在烂泥之上,实在脚步实在艰难,恨不得替他快走两步,教他早点受死投胎,也免得义爷爷在此受罪!谁知少年停在树丛之前便不肯向前,端详两眼,忽地一笑,从背后变出一柄枪尖寒光闪烁的长枪,枪芒一抖,迅疾无比,就朝义翻天刺了过来!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匪患(3) 义翻天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生死关头,他沉气扭腰,硬生生避开了那原本避无可避的长枪,不愧是横行数省薄有声名的积年悍匪,只见他上身微侧,枪尖擦破腰侧的衣服带出一溜血花。然后猛然吐出一口气,大喝一声,不见他如何作势,便从树丛里跳至仲官儿眼前,一把雪炼似的短刀就朝他脖颈处划来! 他将嘴一咧,露出个残忍狠毒的笑容,眼睛露出一点可怕愉悦的光来,似乎已经看到少年鲜血喷出腔管,身首分家的恐怖景象。 仲官儿只微微一笑。 从五岁开始,李永仲就瞒着李齐和李家上下一干人等,偷偷跟着何泰的父亲何武习武。拳脚倒罢了,但兵器上头,何家只通长枪——上得阵,杀得人的战阵枪术。十来年的日积月累,风雨不辍,一支长枪到了李永仲手里,就是杀人闯阵的利器。 少年原本使老的长枪猛地一缩,朝上一扬,就往义翻天当头劈来!他脸色数变,怪叫一声,短刀翻手上架,却不想看着瘦小文弱的少年力气这般大!长枪势大力沉地砸下来,义翻天便觉得手腕子震得发麻! 他腰上发力,额头青筋乍起,用力荡开枪尖,儿臂长的短刀顺着刀杆削下来!李永仲眼前一片通红,手心发潮,心脏简直要跳出胸膛,快得让他喘不过气!迫得喉头一阵甜腥气息翻涌,非得让他怒吼出声才能罢休!脚下却冷静地踏个弓步,左手虚握枪杆,右手握住枪柄往后一扯一甩,义翻天噔噔噔连退三步,手中的短刀眼见握不住,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 李永仲也不多话,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闷声上前,一枪就刺在了悍匪的胸膛里!他紧紧盯着伤口,感受着长枪毫无阻挡地直入血肉,眉毛连跳,双手微微颤抖,用力把着长枪转了两下,猛地拔出,带出好大一蓬血雾! 匪徒一下软倒在地上,他无力地抓着这杆带走他生命的长枪,双眼怒睁,嘴角咕嘟出一串血沫。李永仲喘口气,又毫不犹豫地对着濒死的匪徒突刺出去,一下刺穿了对方脆弱的脖颈——他脸上怒气与恐惧的神色混杂,双腿连蹬几下,最后彻底不动了,死不瞑目。 放开长枪,李永仲不顾泥泞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双手撑地,呼吸声重得像呼呼拉动的风箱。放松下来,他才觉出后背已经湿透了,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脸颊滴下来,在脸上冲出几道明显的沟渠。 就在刚才,他在顷刻间同一个陌生人分出了生死。李永仲盯着不远处那具已经毫无气息的尸体,鲜血从那两个可怖的巨大伤口喷涌而出,在尸体身侧积起了小小的一滩血洼,泥土被染成了一种难看的黑红。如果没人愿意为他收尸,这具尸体今夜就会变成山林中野兽的口粮,风吹雨打几个月后就会化为一具森然白骨。 李永仲收回视线,双腿终于从酸胀的虚弱中解脱出来,他勉强扶着地站起来,来到尸体旁拔出了长枪。尸体青白的脸上沾染着泥浆和血水,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其中醒目得刺眼。他垂下眼帘,顺手在尸体上蹭了蹭枪尖,摇摇摆摆地往山下走了几步,就看见了自家三架马车在狭窄的泥泞道路上挣扎前行。 他把长枪往车上一丢,把装水的竹筒解下来猛灌了一气,略缓了缓,李永仲也不听车夫劝他上车的话,自顾自地把空竹筒丢回车上,走到马车后边帮忙推车。马车路过尸体,打前的车夫将横在路上的尸体踢了两脚到边上,然后几架车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弥漫着血腥气息的地方。 山上的战斗几乎在同时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残肢和破碎的肚肠散落在泥泞的地面,因为混杂了鲜血,深褐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红来,肤色发青的尸体面目可憎,护卫们将这些贼匪的尸首堆在一处,另一些人草草挖了处浅浅的坑洞,等把那些值钱物事收拣起来,就要把尸体丢进去。 三十来号匪徒死了一多半,剩下轻伤的几个人被护卫们像套牲口那样反剪了手栓成一串,还有些重伤在地的匪徒有气无力地哀叫着希望护卫能给他们一个痛快,有护卫听得不忍心,提了刀想去他们了结性命,何泰却一把扯住,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睛里却冷冰冰地,他一手按住手下的肩膀,对方龇牙咧嘴地却不敢呼痛,这才道:“你这是想干嘛呢?” “这,这,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这个名叫张旺的护卫结结巴巴地道:“我看他们实在是难捱” 何泰哼了一声,一把将张旺推了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他环顾四周一圈,大吼道:“护卫们听令:凡是贼人,一律不得补刀!”他的视线在一脸懵懂的张旺面上滑过,复又高声怒吼:“你们今日对贼人一副好心肠,却没想想那些死在贼人手上的兄弟!”他一指某个躺在地上垂死的山匪,颈上一根青筋鼓起,厉声道:“我们今日死战才逃出性命,若是同情这些山匪,那拿自己的性命放在何处!” 护卫们不敢再多说什么,爆声应诺:“是!” 一个虚弱至极的声音却断断续续响起来:“哈哈,这个天下,咳咳,便只得富人杀穷人,咳咳穷人便当安分受死么!”声音中的怨毒和绝望就像快要冲破堤坝的洪水。众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某个原本以为已死的匪徒居然半撑起身体,满脸血污,一边咳血一边艰难地坐了起来。 站在这人身边的护卫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朝他一脚踢去,这一脚要是踢实,这人再保不住性命! 何泰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人说话里的戾气,更不可能喜欢这个人的身份。因此只打算冷眼旁观,却冷不防有人喝道:“住手!让他说完!” 李永仲冷着一张脸大步过来,他把周围打量一番,最后视线扫过那些呻吟哀嚎的匪徒,皱着眉头先对着那意欲踢人的护卫喝道:“他左右是要死的人了,你听他说几句又如何?” “他们都是贼人,”何泰看那护卫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忍不住劝李永仲道:“我们同这些人从来只有用刀说话,主人翁也太心善了些。” “我们将他们杀得人头滚滚,听几句话,你怕什么呢?”李永仲反问一句,又提高声音,专门说给护卫们听:“我们是安分守业的百姓,他们是什么?人人喊打的贼匪一流!但这不是说我们连别人说话都容不下,听听那贼人要说什么,才能知道我们做得有多对!” “呵呵,哈哈哈哈!”那匪徒闻言狂笑出声,一口接一口地咳出血来,良久才眼含怨毒地盯着李永仲,恶声道:“不过是没杀过你们罢了!却还要说些可笑的胡话来!你等是百姓不假,却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百姓!” 李永仲淡淡看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开口:“听你的话,倒是有天大的冤屈了?” “我家人十之八九,都死在那该杀千刀的地主手上!可怜我侄子侄女,才五六岁大,爹娘死了,自己也被当猪羊一般发卖!他们杀得穷人,穷人便杀不得他们了!笑话!”他急促地呼吸两下,怪异地笑起来,声音越发低微起来,但其中流露出的仇恨让人悚然而惊:“我便要杀尽天下地主,为我家人报仇!若我得活,还要砍下你们的狗头!” “不过都是假话。”李永仲居高临下地看他,眼神毫无波澜,道:“这世道活人不易,你要杀害你家人的土豪劣绅,然后就来打劫往来客商?我等和你无冤无仇,却要被你一刀砍死?这就是你的公道?” 原本听了这人的话面露迟疑或同情的护卫闻言恍然大悟,纷纷露出切齿痛恨和无比赞同的神色来——的确就像仲官儿所说那样,他们同这帮匪徒,同这个人毫无瓜葛,仅仅是路过此地,若之前疏忽大意,说不得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护卫自己了! 匪徒仇恨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平静的年轻人,他原本以为这是不喑世事的公子少爷乱发善心,却没想到他虽然年少,心计却如此阴毒!杀了这许多人不算,还要将杀人硬安个名堂出来! 李永仲提高声音,环视周围,继续说道:“今日遇险,大家勠力同心,方才逃脱出来,我让这匪徒说话,也是为了让大家晓得:他自家有千般道理,却抵不过我们的一条性命!咱们心存善念,却不是对这些人使的!” 有胆大的护卫便叫了一声:“他杀自家仇人,这是对的,但拦路要害我们,我们也只有杀他了事!” “便是这个道理!”李永仲狠狠一拍巴掌,赞同道:“若还有兄弟念着他们受苦,想要帮他们解脱,我就要骂一句妇人之仁,活该长久受人欺负!” 连同何泰,护卫们脸上露出万分嫌弃的神色来,连站得离那奄奄一息的匪徒稍近些都不肯。议论一阵,马车也到了,护卫们将自己略一收拾,换下血衣,把俘虏押在三架大车中间,严密看管谨防逃脱,便再也不理会这个仍旧飘荡着血气的地方。 那匪徒终究没能得到一个埋骨之处,他就这样瞪着晦涩阴沉的天空,悄无声息地死了。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宜宾(2) 李家在宜宾的宅子还是当年李齐力排众议买下的。其时李家不过有几口前元开出的旧盐井,光是负担盐课司的催课就已经很吃力,而李齐还惦记着再开新井。现在年纪大些的老人还记得当年李齐径自提了银子,就带了当时还是个小伙计的李三忠随身去了宜宾,只两三日辰光,就置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院,为着此事,他狠狠心,卖了大房的一顷地,险些就被捆了去祠堂。 但后来事实证明李齐的决断是正确的。不久李家的新井获得了极大成功,所出盐卤占当年富顺之产六成以上,李家因此一跃成为富顺盐商的领头羊。其时富顺最大的盐商胡家同富义盐课司提举交好,密谋抢夺李家的盐井。危急之刻,李齐觑准机会,在宜宾盐道衙门使出泼天银子上下打点,一时间宜宾的李家宅子夜夜笙歌,最后生生扭转局势,将胡家赶出富顺,当时的富义盐课司提举也因此下狱。 这座离着盐道衙门不过一刻钟的宅子是典型的四川民居。两面坡冷摊瓦屋顶,上覆小青瓦,通风透气;从朝门进去,绕过影壁,中轴线上门厅,轿厅,堂屋,分毫不乱,每进院子中都设有天井,下以石板铺地,四边有排水沟,可排雨水不致内涝;宽敞的堂屋里用冰裂纹隔扇分隔前后,名曰“鸳鸯厅”。凡斗拱、门窗、格扇、挂落都刻有各式吉祥图样,院落中则种修竹老梅,风尚清雅。 “仲官儿,护卫们都安顿好了。”何泰见有人正同李永仲说话,看着陌生,多半是李家在宜宾守宅的下人。顿时收了将要迈出的脚,立在堂屋外恭敬地报了一声。他是个谨慎的性子,在外人面前绝不肯露出半分同李永仲的情谊来。 听到何泰的声音,在堂屋里讲话的两个人都抬起头来。李永仲微微颔首,示意听见了;另一个人并不多言,脸上依旧是一派恭顺,垂手站在一边。 何泰又有条有理地道:“护卫们已经安置在厢房中,因人多房少,故三四人同住,”他朝李永仲身边之人点点头,续道:“多亏管事已经吩咐下去,一等事物都已齐备。” 听完何泰事无巨细的回报,李永仲脸上方松懈些,对他道:“你也是乏透的人,就不要在这里站规矩,回去好生歇歇,明日事情还多。”待何泰行礼退下,他又扭转脸同面前这个一脸恭敬的中年男人和颜悦色地讲:“诚叔,这些年宅子多赖你照看。” 李诚——也就是诚叔——神色未变,甚至是带着几分坦然地回答:“主人翁说哪里话,小人既然身负责任,便得将事情做好。本是分内的事,当不得主人翁的夸赞。” “主人翁”李永仲将这三个字在嘴里咀嚼一番,品尝出某些不同于他人的滋味,只是急切之间难得明白。他索性不想,将茶托连同茶碗端起,略抿一口,眉头挑起,有些复杂地看了李诚一眼,探究道:“诚叔这茶,倒是让人怀念。” 李诚躬身行了个礼,直起腰一板一眼地答道:“当年老太爷带主人翁来宜宾,小人给两位少爷上茶,唯独主人翁喝干净了茶水,想来是极喜欢了。这次主人翁难得来,恰好家里还备了些,小人便斗胆吩咐厨房沏了茶水。” 将手中的茶碗放回桌面,李永仲悠悠然开口道:“当时我不过是个不得父亲喜欢的庶子,难为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的洗好。” “不敢。只是小人天生的记性好。”李诚平平板板地道,“若主人翁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下去了,后院房子平日里都锁着,前几日为着主人翁来宜宾才打扫出来,时间太紧,难免疏忽,小人想再去看看。” 李永仲微微一笑,他倒是也没指望许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能让这驻守外地许多年的大管事归心。不过李诚的做派他倒还喜欢,这是个踏实低调,能做事的人。难怪李齐放心让他一个人负责宜宾这一大摊子。 “诚叔实在是太客气了。你是父亲手上的老人,若论起做事来,合该是我的前辈。我不过是个小辈,还有诸多事务有待学习啊。”他说得谦虚风趣,就是李诚那张平板没什么表情的脸,眼睛里也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待李诚退下,李永仲枯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往何泰的屋子去了。他同这帮留守宜宾的下人们完全不熟,对着也是尴尬。 何泰正换了外套,想要在宅子里再转转。他并不信任宜宾这边的李家人。同李永仲一样,他同这帮人也完全没有交集。以往他行盐至宜宾,要么并不住宿,要么就是住在相熟的客栈里,几乎从没有到过这个李家在宜宾的大本营。 “阿泰。” 李永仲推门缓步进来,就看见何泰换了身干净的鼠灰直裰,腰系杂色丝绦祥云结,没戴帽子,只用丝帕包了发髻,同往常利落的短衣裋褐英气勃勃的打扮很是不同,倒显几分文质彬彬来,不由一笑,“很少见你如此打扮。” 何泰低头往自己身上一打量,也笑道:“难怪周身作痒。”不过他虽然如此说,倒没有再去换身衣裳的打算。请李永仲坐下奉茶后,何泰一撩后摆,在他对面坐下,面露认真地说:“本来我也要去寻仲官儿,仲官儿先还过来了。” “左右无事。”李永仲只答了四个字。 但李永仲却从这四个字中听出无尽的意思来。试探着问了一句:“此处这位管事同家里的很不一样啊。”何泰努力想找到合适的词语形容:“李三忠同他比起来,也足少了一份沉稳。” “哈哈。”李永仲笑了两声,一口喝干了茶,倒是起了同奶兄弟讲古的心思。慢悠悠地开口道:“你知道甚么?李诚是李三忠父亲最小的亲弟弟,是他嫡亲的叔叔,同他年岁差不很远。七八岁上就给老爷子当差跑腿,当年置下这宅子,就被老爷子派到这边当差。原先以为是恶了老爷子的眼,现在想想,是我想左了。” 说到这里他便住了口,不往深里说了。何泰倒是乖觉,一句不问,转过话题,又说了几句诸如宅子如何,护卫们安置得如何,便切入了正题。这年轻的护卫首领略定定神,斟酌着开口道:“接下来,仲官儿是如何安排的?” 李永仲微一沉吟,道:“我想着,明日先往盐道衙门去,我记得现任这位提举姓杨,老爷子在世时同他交情倒好,老爷子那场白事,他还派了人来致哀,也算不错了。只是现在毕竟不同往日,到底如何,还真得看看。” 何泰亦是如此看法,他点头道:“仲官儿讲得很是。”又说:“那,叙南卫那位,仲官儿打算” 这才说到李永仲拿不准的地方。他脸上神色晃了一晃,但何泰仔细看,又是一片平静。李永仲身手给自己续了杯茶,按着额角轻揉,看来对此事已经烦恼了有段时日。“必得是去拜访的。只是对那位品格爱好现下一无所知,你我就是想着送礼,怕也不好送。”他叹道:“再说,都道是人走茶凉。老爷子毕竟不在了,我同大哥迟早有场纷争,这长短几年,李家怕是太平不起来。” 自从在祠堂将家产一分为二,李永伯便突然低调起来。他又自己动手,招呼了泥水匠来重开了门,封了往来通道,关起门来自成一方天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平日里遇上李永仲这边的人,不拘是下人还是管事,账房还是护卫,虽然不免眼睛从头顶看人,但比起过去的阴阳怪气那是好得太多。但李永仲对他这位好大哥知之甚深,他绝不肯相信李永伯就此罢休,更何况,李永伯身后他那位好舅舅,欲壑难填之下,不将李家敲骨吸髓,怕是收不得手。 “长短这几日,仲官儿要为着盐道衙门的事奔忙,便先给那边府上送张帖子致歉,也是讲得通的。更何况今时不同,热孝上门,毕竟不妥。”何泰提了个主意,他忽地灵光一闪,试探着开口道:“我有个想头,就是不知道妥不妥当。” 李永仲瞥他一眼,没好气地笑骂一句:“如今又没外人,你弄得这是哪一出?赶紧说。” 何泰嘿嘿一笑,颇有些腼腆的意思,他同李永仲情分不同,虽然现在年纪渐大,性格越发稳重谨慎,但不妨碍他在没外人的时候同仲官儿顽笑几句。不过何泰向来是个有分寸的,点到即收,见李永仲问他,便正了脸色答道:“我这个想头,却要仲官儿自己拿主张的——此事上,这位别府的李管事,或可一用。” “李诚?”李永仲沉吟片刻,曲指敲敲桌面,眼光连闪,想起那位做派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管事,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你这想头,倒是很有点意思啊。”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宜宾(3) 所谓盐道衙门不过是民间的简称,盐课提举司才是全名。四川盐课提举司在府城成都,富顺则有富义盐课司。照理说李永仲应去成都拜会那位提举大人,再不济也是该往富义盐课司去,很不必长路迢迢地来宜宾。 但万历年以来,云安,上流,永通,富义,仙泉出盐占全省总额六成以上,但“富灶任逸,庸灶任力”,盐井逐渐被“殷实富户”所把持,成都盐课提举司深虑与富义等盐课司无有驿路,联系不及,专门在宜宾设置叙州盐课,专管富顺一带盐井开凿,灶户,折银,课盐等事。 叙州盐课在宜宾城东,与州衙相距半条街道,以从七品副提举为主官,下从九品有吏目一人,未入流库大使一人,未入流副大使一人,其余所属库丁兵丁一类若干。官衙三进,前二是日常办公之所,后一进是官员所居之处。与府衙相比,因只治盐课,所以规模上要小得多。 卯时不久,盐课司里的灯就亮起来,衙役哈着手,缩着肩膀,晃晃悠悠地提着灯笼推开盐司大门,帮闲则拿了扫把簸箕先将门口积水树枝渣滓一类清除干净。早已等候在外的盐商哪怕已经冻得双手红肿,双脚僵硬,身心透凉,也仍然要挤出笑脸,将帖子送到值丁衙役手上,一同送上的多半还有几块碎银,少则数钱,多则半两——这是约定俗成的数量,一日下来,衙役总要落得六七两银,逢到年中年末,每日怕不有个十几两银子落袋。 “这倒是上好肥缺。”李永仲双手套了个兔皮的袖套,低声同何泰笑谑道:“任是穷徒四壁,在这儿收上一年半载的茶钱(四川递红包者谓之‘拿去喝茶’),也可置上良田宅院。”他裹了一件貂绒为底玄青素面的披风,因着天阴恐雨,头上戴了顶羊毡的漆黑大帽,内里是松江细布贴里并黛青素面直身,因是孝期,并无佩饰等物,在一众穿锦着帛的商人中间尤其显眼。 何泰闷头一笑,不过这地方毕竟不同寻常,因此只是委婉地答了一句:“仲官儿也太爱说笑了。” 有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兄台,看来是对盐课很熟?” 李永仲同何泰闻声转头,看见是个站在李永仲附近腼肚宽脸,穿了一身四方如意云纹直裰,外面是墨绿菊纹搭护,头上一顶四方平定巾紧紧地箍着脑袋的一个胖子,这么冷的天气,他额上脸上一层油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见主仆二人转头看他,这胖子脸上一红,慌慌张张地举手作了个揖,道:“两位请了,在下是长宁的盐商,免贵姓周,名贵,因家中行三,旁人便称呼个周三贵。”他略一定神,眼珠子在李永仲身上一转,道:“我看两位同周围诸位同行很是不同,在下是头回到宜宾盐课司缴盐,各种门道一概不知,”说到这里周三贵面上显出一些可怜的神色来,配上他满头油汗,倒是着实让人同情:“听二位贤兄口气,怕是和衙门极相熟的,若肯同在下稍稍分说,实在感激不尽!” “周兄实在是太客气了些!”李永仲还了个礼,他正等得无聊,见这个周三贵诚心求问,也就顺口指点道:“鄙人是富顺盐商李某,行二,周兄随众人叫我仲官儿便是;这位是我乳兄弟,叫阿泰就好。其他都好说,咱们这位提举老爷不是个爱为难人的,性子也并不悭吝,只要按例孝敬便是。不过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一会儿轮到周兄,见人便给些茶钱也就是了。” 周三贵大喜过望,深揖一礼,直起身来,脸上焦虑去了大半,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摇头苦笑道:“多亏仲官儿好心!在下自来宜宾,上下全不知晓,家中又刚操持盐业不久,各种门道不得其入,正自苦恼,多得仲官儿指点,感激不尽!”他又作了个揖,圆团团的脸上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道:“听闻宜宾有酒楼做得好鱼肉,一会儿在下做东,必得请两位赏脸!” 李永仲婉辞推拒道:“我这也是泛泛之言,周兄实在太客气了些。” 周三贵闻言顿时将头摇成了个拨浪鼓,他唉地叹了一声,道:“仲官儿有所不知啊,我这份鬼上身似的殷勤,全是被一个盐字给逼出来的啊!” 这话多多少少地勾起了李永仲的兴趣。不管是他穿越之前还是穿越之后,只要跟盐沾上半分,暴利便滚滚而来。满清的两淮盐商,几百年之后的盐业公司,前者堪称富可敌国,后者则是许多青年才俊削尖脑袋也要钻营的地方。这个周三贵居然一脸苦相地说他现在的窘态全是盐惹出来的祸? 何泰朝李永仲脸上一看,就知道这个他从小陪伴长大的主人翁对胖子生出了好奇心。左右现在辰光还早,他们来得略晚,前头早已排上了几个人,现在到边上的茶棚坐坐也并不耽搁。正想着,李永仲看似无意地往他这里一看,他便会意,提议道:“刚才一路行来,我看有个茶棚,看着倒还干净,现在还早,仲官儿不妨同周老爷到茶棚小坐片刻,小人在这里值守便是。” “如此甚好,甚好。”周三贵忙不迭地点头,又殷勤地邀请李永仲道:“我看仲官儿没有轿子,怕是坐车来的,不如坐我的轿子同去。” “我自小粗疏,坐不惯这个。”李永仲笑道,“那茶棚我也见了,离此不过半刻脚程,周兄先行,我骑马一会儿就到。” “很是很是,那我先走一步。” 何泰目送周三贵的轿子一摇一摆地走远,这才回头面带疑虑地同李永仲讲:“仲官儿,此人底细不明,你真要过去啊?” 李永仲呵呵一笑,他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勒着马脖在原地打了个转,俯下上身对何泰道:“左右无事,我就过去听个热闹。”说罢轻夹马肚,一会儿功夫就看不见人影了。 何泰口瞪目呆地看着他跑远,半天才憋出一句喃喃道:“仲哥儿这是倾盖如故?” 李永仲骑马,倒还要比周三贵更快些。他刚跳下马,就见周三贵的轿夫呼哧呼哧地扛着轿子赶到。他暗地一笑,脸上倒是显出些热情来。将马缰丢给茶棚的小二,他冲着迈出轿子的周三贵笑道:“周兄,我倒比你还快些。” 周三贵一面用手帕擦头上的汗,一面叹着气说:“忏愧忏愧,兄弟我自打娘胎出来就是个胖子,从未瘦过,我父亲比我更甚。而听他老人家说,我的祖父并曾祖亦是胖子。” “那倒是家生福相了,叫人钦羡。”李永仲哈哈一声,做了个手势:“请!” 这茶棚左右不过十来步长宽,三面大敞,内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并竹编靠椅,屋外有几个红泥炭炉,其上坐着黄铜水壶,正冒着腾腾热气。李永仲顺眼一瞥,还看见在棚子边上还设了张案板,上面有些白面,想必此地还有包子馒头一类卖。 周三贵刚在椅子上坐稳,便忙不迭地叫起来:“小二,给老爷我上两壶茶来!还有甚可吃的?” 戴小帽的伙计脸上堆笑小跑过来,手脚麻利地抹了桌面椅子,这才笑嘻嘻地问:“这位客官,可有甚想用的?小店这里不敢说那龙井瓜片,但蒙顶玉叶也还是有的,口味重些,还有五年的普茶,若图简便,也有沱茶,老荫茶。” “你瞧老爷是差你几个花用的?”往桌上一拍,周三贵瞪着眼睛一拍桌子,“捡上好的蒙顶给老爷我来上一壶!” 李永仲在他对面坐下,笑笑道:“小二,一壶普茶,再送些肉脯来。” 两人喝了杯热茶,待寒意稍退,李永仲便主动开口问起:“周兄,小弟有一事不解。” 周三贵挟了颗蚕豆丢进嘴里,细嚼一阵儿,眯着眼睛木着脸半天不语,忽地叹口气道:“仲官儿你要问的恐怕是我既是盐商,如何如此窘迫,对吧?” “正是。” “唉。”周三贵放下茶杯,唉声叹气半晌,这才苦着一张脸开口道:“仲官儿是富顺人,想必自小熟谙盐事了。但你有所不知啊,我周家上代还只是乡间一介地主,我家兄弟几个,自幼就只懂田间地头的把式,从来不晓得盐井是咋个回事。” “谁晓得前些年我大哥听人撺掇,竟学人开了口新井!老天保佑,还好出盐不少,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收获。”讲到此处,周三贵脸上不见半分高兴,忧愁之色愈显,“可是今年起,便有官差人往我家去,话里言外都是我家盐税未完,我大哥使人打听,听说是从盐课司来的!这可让人奇怪了!长宁一地,却从来不曾听过甚么盐课司,我们是本分人家,该交的盐一粒都不敢少,只因着几家合股,完税一类向来是托付给合股的人家,因此这中间必有缘故。”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盐课司(1) 李永仲抬手举杯至唇前,借茶杯的遮挡微微一笑。 这个周三贵,说话不净不实,甚么乡间地主,甚么被人撺掇,甚么小有收获,听听就好。倒是最后说的差人催逼完盐应该是真的。以李永仲看来,多半是合股的一方坑了周家一把,历来盐井一事,开新井必得到盐课司报备,由盐课司定下交盐数目,这其中猫腻非同寻常,一个不好,盐课司的吏目大使给你一年定额数百万斤,叫你欲哭无泪。这周家多半不知道此节,叫人坑了还摸不着头脑。 “开井之前,家兄也着意将规矩章法打探一番,又信誓旦旦地同家里说,这合股之人是他换了庚帖,两肋插刀的把兄弟,必不会有事。”周三贵唉声叹气,面团团的一张脸皱得犹如带褶的包子,“但差人催逼日紧,家里都慌了神,都道说已然完清,如何又要缴盐呢?我兄长那几个朋友又找不着人影,这才打发我上宜宾的盐司来问个明白。” 讲到这里,周三贵从椅子上费力站起,郑重地理理衣裳,对李永仲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个大礼,恳求道:“在下也知道行为鲁莽,举止唐突,但此事事关我周家上下几十口人家财性命,还望仲官儿看在相逢即是有缘的份上,救我一救!” 李永仲在周三贵行礼之时已经闪过一边,此时一边叹气一边将他扶起,按着他坐下,脸上流露真情实意的同情来,就好似一个悲天悯人的俊秀公子。他叹口气道:“虽说小弟家中祖业便是盐,但毕竟年幼,其中门道只窥得一二,今日说给周兄听,并无十分把握。” 周三贵陪着小心殷勤地给李永仲倒了杯茶,面团似的两个脸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连连点头道:“都说同行是冤家,这本是行里的秘辛,仲官儿愿同分说数分,就是我周三贵天大的运气,再要贪心,就是神鬼不容。” “那好。”李永仲点点头,从筷筒里抽出一枝来,蘸了茶水在桌面写画,“周兄,你可知国朝有开中之法罢?” “知道知道。”周三贵头点如鸡啄米,“便是我等盐商运盐至边,凭借此可换盐引。” “正是。不过这开中之法,国朝嘉靖年间就日益崩坏,”李永仲在桌上写了个大大的崩字,“可惜虽是良法,但贵人多有窥视,占窝甚多,到得弘治年时,改开中法为商人以银代米﹐交纳于运司﹐解至太仓﹐再分给各边﹐每引盐输银三四钱不等﹐致太仓银多至百余万﹐国家的财政收入骤增。” 周三贵佩服道:“仲官儿真是自有锦绣心胸!这等事,我等商民从来糊涂,从没有人像仲官儿一般理麻得清爽明白!” “谬赞谬赞。”李永仲呵呵一笑,筷子头在桌上轻敲两下,续道:“不过我川盐又有不同,盐井卤气同出,不必柴火便可熬煮,比起其他一类更为便利;加之灶户日益困顿,逃亡者甚多,现在全靠商民缴盐,因此盐司有‘愿为代纳陆续支盐者,照依井场就于数内每钱减去三分,以作商人之利’。” “那,那!”周三贵颊肉抽动,额上黄豆似的汗珠颗颗滚落,他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失魂落魄道:“我家从没听过此节!家兄朋友曾告家兄,我等每年以盐换粮,可得巨利!” 李永仲轻叹一声,道:“看来周兄家定是在此处遭人算计。四川离边地甚远,开中法早不施行,若真是如此,周兄家大难将临啊!”他没说出口的话周三贵自然也很清楚——能够每钱减三分以作让利的前提是商人代为支付灶户课银,但周家深信以银换粮之说,因此从未缴纳课银,如今差人催逼,那自然就不是什么小事了,说不得,就此全家倾覆也是寻常。 周三贵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似乎这才清醒过来,他两眼赤红,气喘如牛,原地转了两圈,猛地往前一扑,不顾桌上茶水四溅,一把拉住李永仲的袖子,两包泪含在眼睛里,连声哀求道:“仲官儿,仲官儿,李兄!你要救我一救啊!周家上下数十口人,这这,我们兄弟日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宗啊!” 说到情真意切之处,竟然嚎啕大哭,茶棚的小二和掌柜缩在一边,目光中带了好奇又夹了轻视地往这边看,李永仲轻轻巧巧地将自己的袖子从这位周兄的手中拽出来,施施然地站起来弯下腰,无限遗憾地往他肩膀上一拍,道:“唉,误交匪人,真让人痛心啊!” 周三贵哆嗦了一下,视线躲闪飘忽,咳嗽两声,慢吞吞地直起腰,嗫嚅道:“这个,多谢仲官儿” 李永仲掸了掸摆缘,慢悠悠地坐下翘了个二郎腿,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吐出一口气,又看了一眼周三贵惴惴不安的脸,翘起一边嘴角悠悠然地说:“周兄啊,我便有个疑惑,想要请你给我解惑。在盐司门口,大名鼎鼎者有之,富丽堂皇者有之,年富力强者也有之,而在下一为年幼,二为朴实,三为无名,”他轻笑一声,盯着周三贵徐徐开口:“周兄是如何就认定我可为你解惑呢?” “这,这”周三贵一时汗如雨下。 “周兄家逢此大难,让人同情,但我也想一问,鄙人何德何能,就让周兄如此看重?看重到将家中秘辛托付过来?周兄啊,”李永仲长叹一声,他也是真的不懂,“莫非你真是欺我年少?欺我不通人情世事?” 周三贵身子一凝,哭丧着一张脸,嘴巴开开合合,最后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话来:“怎敢,怎敢” 抬头看看天光,李永仲将杯中残茶一口饮净,叫来小二会账,最后转头对周三贵不客气地直白开口:“周兄,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小弟自问之前同周兄你无有瓜葛,周兄却居心叵测。言尽于此,小弟在盐司还有要事,周兄好自为之吧。” 如果说之前周三贵还算勉强可说是哀泣之色,现在可就是魂飞魄散一般。他用与他那肥胖身材全不相衬的灵活冲到李永仲身边,死活拽着他袖子不放,“仲官儿!仲官儿!”他实在是急狠了,“你听我说一句!听我说一句!” 他语速又急又快,“我所说之事是真的啊!家兄被人所欺,差人催逼课税,急切之间哪里能拿出那许多来!家里计穷之下,便想到盐司来碰碰运气,不求免脱,只求给些时日!但又没有门路,我在盐司徘徊数日,前几日,忽然遇到提举老爷送一个少年公子出来,便狠狠心想去碰碰运气,那少年公子听了便同我说,某日盐司点卯之前我可在此地等一个人。” 李永仲呵呵一笑,道:“看来这人定是我了。” “正是正是。”周三贵竹筒倒豆子吐露了个干净,“那少年公子只说,我可将此事说给这个人,若最后此人愿意给我援手,他便为我向提举老爷周转缓颊。”说到此时周三贵也尴尬得厉害,他咬咬牙,沉声道:“我亦知此事行得荒唐,但就同我先前所说,周家数十丁口,合家钱财,俱看我此次盐司之行结果如何,那小官人若真能为我家分说一二,便是要我性命又如何!”眼光清明,哪里有之前怯懦迟钝之态! 李永仲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周三贵所说少年公子,他一听就知道是谁,只觉得此人当真是能当得一句天真烂漫,当年相见之时就觉得他很是有点痴气,数年不见,这点痴气看来是变作一点痴念,深种灵台不灭了。 他结果小二递给他的马缰,翻身上马,对着追出来的周三贵喝道:“你同那小官人说,我已是知道他是谁了,周家的麻烦既然他自己揽下,便得自己想法子了账!此事原同我不相干,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仔细他家老爷的家法!”说白一勒缰绳,滇马长嘶一声,欢叫着甩开四蹄,只一会儿功夫,就再不见人影了。 周三贵急得原地团团转,又是搓手又是剁脚,嘴里连连念叨:“这下好了,人也跑了,也不知道这小官人还认不认账?”转了两圈,方才唤了轿夫,心中一腔郁闷地上了轿子,径直走了。 盐司门口,叫进的商人一个接着一个,眼见得人越来越少,天色也快要大亮,李永仲却还是不见人影,何泰恨不得自己分.身出去找到他才好。正急切间,突然听见青石板路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再抬眼一看,李永仲骑着马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何泰大松一口气,赶紧几步上前,正好接了李永仲下马,这才觉出一颗心在胸腔子里跳得凶狠,贴身的中衣全被汗水****,不由埋怨道:“仲官儿这是要一去不回啊!我在这里险些等得心焦!” 李永仲哼了一声,将缰绳甩给跟班,脸色不虞道:“本想着去凑个热闹,看个耍子,没想到自己倒被别个戏耍一回。倒也没甚大事。” 何泰一呆,旋即想到某事某人,试探着开口问了一句:“仲官儿是说” “还能有谁?故人啊!”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盐课司(3) 从盐司出来已经是午后辰光。 上午略谈几句,杨得兴就要留两人用饭。赵士功让人给他老子带了口信之后就不管了,李永仲也请盐司的听差去衙门外告诉何泰让他自己先回宅子去——赵士功显然不会早早放他回去,与其让何泰干等,不如让他回李宅吃饭休息。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尽管因为李永仲未出热孝的缘故没有喝酒,但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就已是待客上品,更别说两位客人一个机敏诙谐,一个聪慧灵巧,杨得兴竟然觉得很久没有如此畅快。 “真不亏是李兄的儿子啊!”这位盐司提举看李永仲的眼色越发祥和,此时他们用饭已毕,转到小花厅喝茶闲谈,杨得兴主动提起了昔日与李齐的友情——他们是杨得兴巡视井场时认识的,在客气的闲谈中发现两个人都很喜欢茶——“那盒你父亲赠我的普茶现在还留着呢,”杨得兴叹气,“你父亲却去了。” “生老病死。”李永仲腰杆笔挺地坐在圆凳上,他实在不像是盐商家能养出来的儿子,“莫不如是。”声音里带着清淡的怀念和克制,“父亲深受病痛,能早一日走,早一日得大解脱,对他来说是一件幸事。” 赵士功更喜欢清淡的白茶,因此听差送上的茶水只略略沾唇就放下了。他是书香门第,天然的世家子,正是不知世事的年纪,又被老父慈母养得天真烂漫。见杨得兴和李永仲说话,他就低声问起作陪的吴文案盐司里的趣事来——他很有分寸,晓得哪些是绝不该问的。吴文案说了一些盐商的逸闻给他听,叫赵士功听得很开心,还转头让李永仲也说几件来听。 杨得兴微笑着端了茶杯,只听着,却并不插话进两个少年的谈话当中。他的年纪做这两个少年的父亲都绰绰有余,因此很有几分包容,并没有端出士人的架子。这位盐司提举的性情实在疏朗开阔,不然也不会和小镇上的盐商因为好茶而当朋友,现在当然也能笑眯眯地听年轻人说些不着边际的闲人意趣。 不知何时起,氤氲的雨气又飘荡开来,细密的雨丝落在两面坡的冷摊瓦屋顶上,汇集成股股水流沿着屋脊挂在屋檐上线似的滴落在天井里,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仿佛在纸上用墨笔晕染开,深浅浓淡各不相同的云层在隐约的风声中翻涌,市井的声音又远又近,有侍女点起了驱寒的松烟炭盆送过来,温暖的茶水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告辞的时候杨得兴和蔼地同李永仲说:“你是我故友之子,以后不要拘束,在宜宾的时候,经常过来,你虽然不好茶,但你说起话来,比你父亲倒是有趣多了。” 李永仲没说好或者不好,清秀斯文的脸上送出一个腼腆无害的笑来,让人真觉得这是个文弱的贵公子了。他向杨得兴躬身一揖,待赵士功辞别,两人一前一后地随吴文案向外走,按照礼仪,杨得兴并没有将他们送出去,只是站在台阶上目送而已。 他们上了李家的马车,何泰悄悄给吴文案送了细布小袋,后者轻轻地掂了掂份量,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来,同何泰更亲热了几分,道:“日后李老爷有事,叫何兄弟来寻我便是。些许小事,不好请托提举的,在下虽不敢说有个十成把握,但七八成总是能成事的。” 李永仲撩开车帘,盐司衙门逐渐远去,那位吴文案已经不见踪影。他收回手,脸上平静地过分,眼光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次盐司之行比他们想象得更顺利。他只知道杨提举或许和他父亲李齐有份交情,毕竟对方专门遣人致哀,不过他没料到这两人交情如此之好,好到他都承了这份余荫——杨得兴二话没说就为李永仲验看了身份,勘验了李家所属的十来个井场,中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原先他们设想的种种阻碍居然都落了空。 “如何?我说这位杨提举是个妙人吧?”赵士功眉开眼笑得意地说,“你信不过,也要信得过家父看人的眼光啊!阖州上下,父亲最不禁我同这位杨提举往来了。” “你能给人家当儿子的年纪,居然好意思说人家是妙人。”李永仲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这话传出去,我看你不敬长辈的一顿板子是逃不掉了。” 赵士功干笑一声,将话题转了开去。 “不过。”他把玩着腰带上的玉佩,颇不解地道:“往日你不是说你家老爷子看重你大哥么?你也一直说想着自己出来大展手脚。” 他们相交经年,赵士功可说相当了解李齐是如何对次子不冷不热,又对长子看重非常的。因此刚接到李永仲送来的那封与之前种种设想完全不同的信时,他险些以为这是什么恶作剧,直到和送信的李家人反复确认才敢相信。 “我父亲纵横商场几十年,不会总是糊涂的。”李永仲淡淡道:“李家这些年的基业,可说都是我父亲胼手砥足打拼积累,我那个好大哥,”他轻笑两声,不予评价,“在我父亲这等人看来,儿子算什么,家族基业才是要紧。” 听他这么说,赵士功也只能叹口气,同情地拍拍李永仲的肩膀。 赵三公子最后还是没能去成李宅。从盐司出来拐了个弯就朝府衙去了,停在门口时他还兀自懵懂说:“怎地这么快就到了?”下车就看见他爹的幕友白智文先生——同时也是他的蒙师——笑眯眯地站在府衙前,顿时怪叫一声,就要重新朝车上蹿回去。 李永仲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的后领,硬是把已经蹿上半个身体的赵士功重新拉了下来,他面上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平平稳稳地同白智文问好:“白先生,少见了。” “仲官儿也是长远未见了。”白智文笑呵呵地捋了捋颔下被精心护理的三寸美须,瞥了一眼终于规规矩矩站好的赵士功,笑容未变,只是内容让赵士功吓得色变:“今日东家下衙之后就不见谦之的影子,刚才发了一顿脾气,说等谦之回来要好好拘拘他的性子。” “今日不太恭敬,就不去见府尊了。改日我送上拜贴再来拜会。”给白智文拱手一揖,笑道:“白先生,晚辈尚有事,先自别过,恕罪则个。” “不妨,不妨。”白智文笑着说完,转头看着学生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对垂头丧气的赵士功道:“谦之,走吧?府尊还在后堂等着呢!” 终于将赵士功这个闹神送回去,李永仲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对方,而是此来宜宾,事繁时少,实在没工夫陪这位少爷胡闹。他想想往日这位三公子的光辉业绩,忍不住替这位以清正端方闻名阖府的府尊叹息,据说赵士功的两个哥哥都是青年才俊,长兄士春更是少年举人,这么一对比,赵士功在其中真是显得特别的“鹤立鸡群”。 一路无事地回到李府时已经是将暮的天色了。李永仲从马车上踩着脚踏下来,就见李诚站在门口,像是已经等了许久的样子。 “家中有事?”李永仲一边当头进府,一边问跟在身后的管事李诚。 “是。”李诚低声答道,“叙南卫的千户陈老爷下午派人给仲官儿下帖子,请仲官儿后天往陈府一行。”因李永仲实在是太年轻,他也跟着何泰改了称呼,不再叫主人翁,该称仲官儿,平白生出了亲近。 这话让已经行至后堂书房,正在换下搭护并直身的李永仲手一顿,不过也并没说什么。等他换上了一身舒适的松江细布家居便服,又在下人打来的热水盆里洗了把脸,擦干手,方道:“把帖子拿来我看。” 将帖子看了两眼,李永仲招呼何泰同李诚:“不要站着立规矩了,都坐。”又特意同李诚说:“诚叔你是父亲手中得用的人,我年轻,于大事上尚不足,还望诚叔教我。”他虽然年轻,但毕竟手握李家大权,正经的家主,说出这话,在时人看来,也是相当的难得了。。 李诚脸上闪过几丝错愕,然后强自按下去,他微微动容,声音里多了几分诚恳,道:“仲官儿虽然年轻,但做事老道沉稳,小人没什么可教的。”话虽如此说,但还是在何泰之后沾了半张椅子坐下了。 李永仲将帖子传下去,让何泰和李诚都好好看看。他将手笼在袖子里,脸色难得的郑重,想了想,朝李诚望过去,问道:“诚叔常年在宜宾,却不知你晓不晓得这位陈千户?” “若是说别个,我不敢说知道多少,不过若说这位陈千户,我倒是晓得不少。”李诚眯了眯眼睛,脸上现出些许回忆之色,叹道:“当年宜宾这别宅建好,老太爷派我来此看管,为的就是这位陈千户。” 这事在李家知道的人恐怕就只有如今已经入土为安的李齐,就是大管事李三忠也不清楚其中内情。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叙南卫(1) 自洪武六年时任四川总兵的曹国公在宜宾城设叙南卫千户所,洪武十年升为叙南卫以来,城东的卫所不断扩建,到天启七年时,建有演武厅,校兵场,军器局等,连同官兵营舍在内,占了城东最大的一块地皮。在创立之初,叙南卫军容威震半个西南,夷人土司望风下拜,不敢有所妄动。 不过就和天下其他地方的卫所一样,在万历末年时,叙南卫的卫所军就已经烂得不成样子,青壮逃亡成风,老弱无用不能上阵。天启元年爆发奢安之乱后,叙南卫加快了建立以诸将家丁标兵为骨干,以卫所军抽选为辅的营兵,并在战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如今奢安之乱虽然渐次平定,但仍时有听闻夷人土司复叛之事,因此,叙南卫并不像一般西南卫所那样弛乱无章,相反,军事人物都还算看得,营兵操练也紧。 陈显达是叙南卫的千户官,不过他虽是卫所军出身,但在辽东早已转入营兵,官至守备,后来从辽东调回四川之后又转回卫所军,挂了个千户衔,但实际上手底下全是营兵,在叙南卫里,也算一等一的强兵。 像他这等军官,在卫所里虽然有住处,但平日里还是回家得多。这也是卫所军官的常态,从小旗开始,他们世代从军繁衍下来,早就占据了军营附近的土地。在叙南卫周遭,几乎每家有人从军,或是卫所军,或是营兵,或是军兵,总之这一片武风甚浓,当李永仲的马车驶入此地,立时就感受到这里的不同寻常之处——好几个正在街头捉对厮打的汉子停下手,冷冷地冲马车上下打量,还有人在同伴耳边低语,后者一点头,转身就朝街巷里头跑。 李永仲同何泰显然是没经过此等场面。他们这些年也算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自然卫所也没少见。但很少有地方的卫所会像叙南卫这般习武之风浓厚的,更别说警惕心如此之高。 “都说叙南卫为西南诸卫中第一,此话确实不假。”李永仲注意到车外有佩刀的青年人站出来,并且年幼者护在身后,脸上戒备之色甚浓。随着马车向卫所驻地靠近,佩刀的人越来越多,而这些人的兵器,也从一开始儿臂长的短刀到雁翎刀,李永仲甚至还看到戚家刀一闪而过。 “这味道不太对啊。”何泰将手扶上背后腰刀的刀柄,他是习武之人出身,又正经的见过血杀过人,比常人更加敏锐,现下这气氛,实在不能用武气浓厚来解释了。 李诚倒还镇定,甚至还有闲暇伸手从车橱当中取出水袋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同两个年轻人解释:“当年奢安之乱时,调兵首当其冲就是叙南卫,死了不知多少人。这些年西南也从不安定,甚至发生过夷人摸进偏僻地方的卫所杀个片甲不留的事。如今叙南卫里老弱早就到城外佃农去了,不到大阅是看不见他们的,留在这里的几乎都是营兵。” 他指点了几个一脸彪悍高壮的年轻人给两人看,道:“这几个,还听说是从辽东过来的!不止在叙南卫,就是在附近几个卫所也是小有名气。” 何泰略略放松,但也是手不离刀。倒是李永仲一路行来,看得津津有味,比他下井场巡视还觉有趣。李诚怕他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有心劝他,便道:“听说在富顺仲官儿也练了几队护卫?看他们与这些营兵相较如何?” “我听闻嘉靖年间戚家军天下第一,”他出乎李诚的意料答道:“就是不知道这些营兵能不能同戚少保麾下相比?” 李诚一愣之下苦笑连连,这个年轻的家主刁钻之处他总算是领教了。他愣了片刻总算答道:“戚家军是什么样的人物?叙南卫里这些不过打过几仗,又怎么敢和戚家军相提并论呢?” 李永仲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停住,喘了两声,点点车外正有意无意地亮刀出来的闲散兵丁,意味深长道:“我看也是如此。”李诚乍听之下倒觉得寻常,但再一咂摸,竟然品出些别的味道来。 他说“也是如此”,就是不知道究竟是营兵不如戚家军的如此,还是不如他一手练出的护卫如此。 马车辚辚响了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三人跳下马车,才看到已经站在一座宏大威武的衙门之前,正是叙南卫指挥使驻所。守门的两个兵士面无表情,头戴八瓣帽儿盔,身着水牛皮棉绳穿甲,内里是一件鸳鸯袄,脚下是半高筒皮鞋,持七尺红缨枪,腰挎雁翎刀,端的是肃杀非常。 李诚整整衣袍,从琵琶袖袋中摸出一张拜贴来,往青石阶走了两步,卫兵便将长枪一指,逼他站住,再一声断喝:“甚么人!卫所重地,不得擅入!”他赶紧抱拳行了一揖道:“这位军爷,我家主人受陈千户之邀,前来赴约,万望通融则个。” 卫兵脸上稍稍缓和了些,他将右手长枪交到左手,接了拜贴,朝李诚身后看了一眼,正看见两个高个的年轻人,他咳嗽一声,向李诚道:“叙南卫里倒有一位姓陈的千户官,我正是在他麾下,今日轮值,不晓得你家主人同我家千户是什么关系?” 李诚面上带笑,手里轻轻捏了一个布袋过去,他眼睛里全是诚恳,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本不待张扬,说来也不是外人,我家主人主人富顺人士,先主人翁同陈千户为我家主人和陈家女公子约定婚姻,我家主人这是来宜宾看丈人了!” 那卫兵把布袋轻轻一掂,然后满意地笑了笑,又好奇地探头看看不远处的年轻人,这才笑嘻嘻地道:“原来是陈千户的女婿!好在今日是我当值,不然你等还得白跑一趟。”他将布袋揣进怀里,才道:“如今陈千户却没有住在卫所!前些时日他自家刚在前边毛狮街上置了宅院。今日恰巧他休沐在家,并不在卫所里。” 李诚揖了一礼,大喜道:“这可多谢军爷!” 他掉转头同李永仲一说,李永仲合掌一击,道:“毛狮街也并不很远。确实我们先前想左了,恐怕我这位岳父大人专程挑了个休沐日在家候我上门,所幸现在天色还早,还能赶得及。” 一行人又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好在车夫是宜宾本地人,熟悉路途,七拐八拐地走了一阵,就听他在外头唤了一句:“李管事,咱们到了,从这巷口进去便是陈千户府上了。” 李永仲依言下车,就看见一条清幽小巷左曲右拐地延伸出去,两边青砖垒墙,墙头上覆灰陶瓦,石板铺路,两边是下水明沟,冬日里头也听到淙淙流水,种了些黄葛榕树,冬日里也有半树绿沉的枝叶并不萧条,许是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刚走不远,还能听到扑棱扑棱的鼓声。 他整整衣袍,让梧桐同何泰捧了礼物,带着李诚往巷子里头走。李诚往周围看了两眼,感叹道:“我同这位千户官打了几年交道,这也是第一回听说他买了宅院,以前一家都是住在卫所里头。” “难怪你径直带我们往卫所去了。”李永仲点点头,不以为杵道:“不妨事,这也不能怪你。 最后他们停在一座宅院之前。两棵成人双手一握的门槐立在两边,门前下马石,栓马桩,也不用三间三架大门,只简简单单的一对版门,下有抱鼓石一对,看着简单低调,不过黑油大门和其上的锡环,以及门前一对戏球狮说明了主人朝廷命官的身份。 李诚上前叩门,片刻有个穿青灰贴里的总角少年仆役开了门,见是李诚,立时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道:“原来是李管事!我家千户老爷今晨还在念叨你呢!果是姑爷来了没?”他倒活泼,将头往外一伸,就看见站在后头的李永仲,顿时一声惊呼,闪身进了门里,只远远留下一句:“那便是姑爷?待我叫我们管事来!” 李永仲和李诚面面相觑无言。李诚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这孩子据说是陈千户在辽东收留的孤儿,叫做陈虎,又唤作虎头,平日里性子跳脱活泼,颇得千户青眼,往常里我往陈家来,常见他,故此相熟了些。” 李永仲脸上没甚表情,忽然扑地一笑,脸色放松了几分,摆摆手,吁出一口笑道:“这孩子倒是个实性情的人!我倒觉得有趣,不过仆人敢把客人晾在门外,怕是我这位岳丈大人,平时里为人也不是个刻板的吧?” “仲官儿看人真是有一套!”李诚先赞了一句,又向李永仲分说道:“这位陈千户,带得一手好兵,打仗也是好手,不谈辽东,就说他回了四川,打了不知多少胜仗,最后都是一张憋不住的刻薄嘴坏了前途!” “天启五年,哦,也就是前年,听说陈千户带兵往某地平叛,将贼兵剿了个精光,大家伙高高兴兴地往回走,正好在路上遇见他某一同僚刚带兵至此,听说贼人授首,同僚便求着陈千户匀他几级首级,他倒慷慨,可惜大概是高兴太过,顺嘴就说:‘你真是可惜,早是再快点,压根没有那某某卫的人甚事!’” 李永仲慢慢地张大嘴巴,他眨巴几下眼睛,木呆呆地问了一句:“然后?” 李诚苦笑一声,摊开手道:“这话传到某卫所的耳朵里,别人不干了啊!立时一状告到了指挥使跟前,这下好,一个蔑视同僚的帽子扣下来,只落得个功过相抵,好险逃过一顿军法!”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叙南卫、岳父岳母(2) “你这老货!倒好揭我的短!” 李永仲一愣,闻声抬头,就看他曾经见过两次的未来岳丈缓步从门中走出。待到了跟前,李诚先深揖一礼,笑着告罪讨饶道:“亲家老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揖毕起身,他敛了脸上的笑容,将李永仲让出来,垂手道:“仲官儿,这是陈家丈人,你只管行礼便是。” 李诚并不知道李永仲心里所想,只担心万一仲官儿并不乐意李齐订下的这门亲事,怕要失礼,不过他的担心算是白费。只见李永仲伸手撩开下摆,利落地给陈显达磕了个头:“小婿见过岳丈大人。”——先前在李齐病榻之前,双方已换了信物,这就算是正式下聘,婚约成立了——他对这桩婚事并不抗拒,甚至在经历过府中内院繁杂之事后,很乐意娶一位能为他分担解忧的妻子。 陈显达顿时笑眯了眼,一把将他扶了起来——虽然李永仲感觉用拽提形容更合适——上下打量他一番,脸上更显满意,说出三个好来:“好好好!李兄对我情谊深厚,为我送来这样齐整的好孩子!咱们赶紧进去,你岳母手艺颇精,已经治下一桌好席面,就等你来了!” 陈家的宅子并不大,虽然是五品实权的武馆,但是陈显达并不像他的同僚那样喜爱奢侈享受,不过西南常见的三进院子,从街门进去,便是一排五间的倒座门房,再往前行,两边影壁上只用青色素面方砖,少见富贵花草;垂花门两边是抄手门廊,路上正遇小厮,慌忙肃手躬身行礼;然后,便是二进的庭院,也是以草木居多,不见花树。 陈家人口简单,只有陈显达夫妇并一个女儿,没有妾侍一类,再加十来个下人仆役,不过这没算上陈显达的亲兵,一共二十余人,都是他从辽东带回来的心腹,这座宅院,多是因着他们人多才置下的。 原本夫妇二人同女儿都住在二进院子,后来虑着女儿年纪大了,此处男子往来也多,就给她和贴身丫环挪到了三进罩房里,二进的厢房住进了亲兵们。因着这个缘故,庭院中多种草坪,东南上设了两个木人。 “我家人口单薄,”陈显达向女婿介绍完家中人口,心有所感道:“便是当年家变之前人丁也不丰裕,如今我膝下只有一女,我和她母亲都是如珍似宝地爱护,也纵了她的性子,同寻常女儿很是不同。不过这绝非骄纵,小女德容言功都是极好的。”说到此处他干咳一声,看着李永仲,赔着几分小心地说:“仲哥儿也是好孩子,你们要好好地过日子才是。” “家父既然为我订下令嫒,那岳父掌珠就没有什么不好的。”李永仲正容答道:“李陈二家是通家之好,岳父大人不必过谦。”他顿了顿,笑道:“更何况,看岳父容貌人品,就知道令嫒一定风姿过人。” 这俏皮话倒是让几个人都笑出声,连随侍的丫环都提袖遮挡抿唇一笑,更别说陈显达本人。他笑得前仰后俯,指着李永仲笑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喘着气咳嗽两声道:“你这小子这般促狭!那可是你自己媳妇儿!” “好在我这闺女不像我,不然别人说是给你当媳妇儿还是给你当兄弟?”笑完之后他感叹道:“我家闺女像她娘,不是我自夸,满宜昌城也找不出几个如我闺女这般聪慧懂事的女孩儿。” 面对这位绝世好父亲,李永仲笑得多少有几分僵硬。和陈显达在富顺那短短的两次接触让他以为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个性沉稳练达,心思诡谲多变,但实在没想到的是,实际上是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要用后世的某些流行语来形容,大约就是——汝为猿猴延之救乎! 他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委婉地表示:“令嫒一定是极好的”然后他实在说不下去了——说自己也很好的这种自夸语实在不是生性冷淡低调的李永仲说得出口的,然而不这么说,难道让他承认自己不够好配不上陈家女儿么?! 在这一刻,他深刻地理解了岳父命途多舛的仕途,并且突然对岳母大人怀抱了一份强烈的同情心——您真是辛苦了,和这么一位人物当了数十年夫妻,然后微妙地对未婚妻有了一份好奇和恐惧:有这样一位父亲,这个女儿想必很不一般。 “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女婿进来,原来是你这个老头子拉着他东说西说,”明快清冽的女声从远至近,话声刚落,就看见一个穿绛色杭锻遍地洒金缠枝菊纹立领褙子的妇人面上含笑缓步过来,李永仲闻言心知这是陈显达之妻,他未来的岳母。因这不是行礼的地方,只是低头,待陈氏走近便深揖一礼道:“小婿见过岳母大人。” 陈氏笑容加深,示意身边的嬷嬷将他扶起,轻言细语道:“你这孩子真是太客气了些。”又横了一眼站在边上装作若无其事的丈夫,冷笑道:“你这岳丈偌大年纪,还要跟个小辈逗趣,也不知道几十年是不是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永仲木然地保持着微笑,以为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他果然还是小看了岳母啊。应该说,能和他这位“人中龙凤”的岳父大人结缡数十年,岳母本身也非常人。 将不着四六的丈夫甩到边上,陈氏亲切地慰问了李永仲,先是和他一同感怀了一回丧父之痛,顺便抱歉地解释“本不该穿红的,奈何女婿头回上门,必得郑重些”;然后又问起了他家里的人口情况,问候了亲近的长辈,并且完美地避开了可能会涉及到兄弟关系的部分(因此李永仲认为陈显达在这方面应该和妻子有过很好的沟通)。甚至陈氏还和李永仲聊了几句井场,又提起了辽东和西南,叹息说如今到处纷乱。 总之,陈氏完美地展现了一位当家主母的素质,让李永仲感叹不已——他曾经以为所谓的正妻主母每天不是忙着宅斗,就是忙着管教儿女,见识超不过四方天空,但陈氏让他意识到,他对明代女性的看法多少有些成见,她们也并非全都是后宅妇人。 到谈话的最后,李永仲对岳母的看法完全是敬仰和赞叹——彼时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正堂分主客坐下,有丫环放了拜垫,陈氏夫妇坐在上首,李永仲正正经经地给岳父岳母行了大礼,又奉上各色礼物——其中,就有一双羊脂白玉雕的大雁,仅成人巴掌大,油润可爱,寓意如何,不言自明。 陈氏一眼瞥见礼单的那双玉雁,心下对这新女婿更满意了几分。她虽然从未明说,但着实对这位不仅素未谋面,并且之前几乎从未听说过的女婿有些担心。她年过不惑,和丈夫只养下一个女儿,尽管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但也是从小看作眼珠子一般,是她血中血,骨中骨。 几月之前丈夫去富顺见友人最后一面,就得了个女婿回家,要说陈氏不担心,真是连三岁稚儿都骗不过。之前听说是盐商家里的,还惶恐粗鄙,唯恐配不上女儿。如今一见,女婿不说一表人才,但是也文质彬彬,看着沉稳可信,心里头的担忧就去了大半。又见礼单里有对上好的羊脂玉雁,晓得了对方诚意,更将心放下来。 待丫鬟上了茶,喝不两口,她便起身笑道:“说了这许久,厨下也该好了。你们俩岳婿在此慢谈,我去厨房看看。”说罢朝李永仲微微颔首,又很有深意地看了丈夫一眼,转身离开了。 陈显达略略起身向外一看,果然不见夫人身影,这才心有余悸地回头对李永仲叹道:“我这位夫人,任谁说起来都只有一个好字,只是我有时见了她,硬是跟见了猫儿的耗子一般,心下打鼓!” 他朝看似面色如常的李永仲瞥去一眼,拍着大腿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还在我面前弄鬼!别装啦!仔细我家的紫檀方椅!这可是你岳父我尸山血海里打拼好些年才置下的!” 被抓了个正着,李永仲倒坦然下来,他微微一笑,看着岳父亲近自然地开口:“岳父与岳母这是真性情,小婿羡慕还来不及呢。”他这话说得发自内心。这许多年,只有陈显达夫妇极像后世的模范夫妻——性情开阔诙谐,却又无时无刻都透露出年华酿成的浓浓感情来。 李永仲这句堪称真情流露的欣羡之词,如果说是拍马屁,那刚好拍对了地方。陈显达一向认为家中有贤妻娇儿才是他人生当中最大的骄傲,更不以无子为憾。将茶杯端起啜饮一口,这位李永仲刚出炉的新鲜岳父淡淡一笑,面含骄傲地道:“叙南卫中,人人都以为我家有悍妻妒妇,所以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但这些庸人又哪里知道,我家夫人同我在生死之间都走过数遭,子嗣而已,哪及得上我家有贤妻!”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叙南卫、岳父、女婿、未婚妻(4) 陈显达默了默,还是叹了一声,道:“斯人已去,活着的人再计较也没甚趣味。今日见你来,我很是高兴。”他看了李永仲一眼,如同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慈爱地道:“我早就知道李家小儿子如何有能干如何有主见。你父亲为你订下这门亲事,我是很求之不得。”讲到此处,他笑了笑,道:“原本你岳母还有疑虑,怕你不欢喜这门亲事,我们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只愿她日后过得舒心如意。” 李永仲垂下眼帘,低声道:“大话我说不出,但岳父岳母嫁女儿给我,就是我的妻子,我会好好护她,好好待她,琴瑟相谐,白头至老,如此而已。” 陈显达没说话。他仔细打量这个老友的小儿子,如今自己新上门的女婿。当日在富顺匆匆见面,李齐去世之后人心惶惶,而他自己也有公务在身,拢共两面,要说就能知晓人品根底便是妄想。不过他还是对这个传言当中异常能干的年轻人有了微妙的兴趣和看法,陈显达前生坎坷,对人事的看法现实到了极点,因此很容易就看出蛰伏在李永仲胸中的野心勃勃,区区一个李家,甚至富顺,都已经不在年轻人的眼里。 他碍于老友临终托付,同李家订下婚约,但在陈显达心里,若李永仲人品低劣粗鄙,那他拼着陈李两家数十年情谊不要也会退婚,断不会为所谓名声累及自家女儿一生幸福。但李永仲陈显达那时忽然就觉得,如果是这个年轻人,或许这桩婚事不是坏事。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信你的话。”陈显达随手捏起筷夹夹了几块竹炭丢进红泥炉中,书房的空气中渐渐掺入丝丝竹香,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压力非常地同李永仲讲:“我也相信李齐兄长的孩子总不会各个都是没担待的,今天你说这话,你自己记住,我也记住,待往日事有变化,到时候我们再来说罢!” 李永仲心里扯了个苦笑出来,面上倒是不显。他暗道这话意思摆明了岳父的下马威,一遍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恭恭敬敬地说:“岳父只要看我做便好。”说罢眉头一扬,他昂首理所当然道:“若连妻儿都护不住,还是什么男人!” “啪!”陈显达轻怕一下桌面,哈哈一笑,中气十足地说了个好:“好!这才是你父亲的好孩子!这才像个好男儿!”他平复下来,将茶喝了一口,嘿嘿一笑,感慨道:“当年我也是这样同我那位老岳父,你媳妇儿的外祖父如此说,方才熬得他老人家松口,不然,堂堂举人家的女儿,怎么又会下嫁给一个舞刀弄枪的粗陋武人,小小把总?” 这话叫李永仲大吃一惊。明末文人鄙薄军汉,文武分野分明,别说把总,就是白户,镇抚,也不一定能和秀才做亲家,更罔论正经的举人,这可是能正经上吏部补缺的!他不由侧目岳父,强自镇定,心里头已是目无尊长地有些胡乱的猜测。 陈显达一见他那样子,那还能不知道这小子心里头在想什么?不由好气又好笑,随手卷了手边一本书朝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丢过去,板起脸喝道:“你小子心里头在转些什么胡吡的念头!当年我可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书房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李永仲笑道:“能让外祖父将女儿下嫁,可见岳父当年英姿。”他小拍了一记马屁,可惜立马让陈显达想起这小子所谓“风姿过人”的鬼话,又被小敲了一下头。 翁婿俩笑了一阵,陈显达才略显怀念地道:“你岳母一家本是辽东人,她父亲是辽阳当地小有盛名的举人老爷,本不该同我这个发配的流军有甚瓜葛,可是天有定数啊!岳父一家从辽阳往关内探亲,回途在辽阳城外竟遇上劫道的山匪,全家命在旦夕,我当年几番出生入死,从流军选入营兵,又积功至把总,那天正好逢我带着兄弟们巡视操练,听见呼救赶去,总算在危急之下救下岳父一家十数口人。” “然后外祖父为感谢岳父大恩,就将女儿下嫁?”李永仲听得入迷,忍不住说了个猜测。 “哼哼。”陈显达从鼻腔中哼出几声,脸色显见不好起来,“怎么可能!当年岳父倒是对我谢了又谢,后来我送他一家回城,路上不小心看见你岳母”他笑了一笑,面上一下多了几分柔和,“我回了营,足足想了几日,最后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径直寻到岳父家,开口就吓了他老人家一跳——我这个厮杀汉,大头兵,竟然鬼迷心窍,想要求娶举人老爷家的姑娘!” “我那妻兄当时也在,就要动手赶我出去。岳父默了一阵,没说行还是不行。后来我到底被妻兄赶出门外,嘿嘿,我现在都还记得妻兄气急败坏地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嘿嘿,婚姻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父亲还在,兄长算啥?从那天开始,每逢营里放假,我就上门拜访,如是坚持了整整一年,岳父才松口,愿意和我聊一聊。” “你当我爹要同你爹讲什么?”同一时间,陈氏正在后罩房的暖阁里同女儿闲聊。她素知女儿心里是个有成算,主意大的。虽说婚姻一事,向来是父母拿主张,但略开通些的父母,无不是先要同儿女们通个气,哪能真是盲婚哑嫁。为人父母,哪有不盼着儿女好的?先前陈氏晓得丈夫同李家订下婚事,气得将陈显达骂得狗血淋头——她虽是书香门第出身,但嫁个军汉久了,骨子里也染上几分彪悍气息。 反而是女儿霈霈安慰她:“父亲看着粗疏,内里却精细。听闻这位往生之人是父亲同叔父的恩人,由此及彼,父亲必不会胡乱应下。若李家子真是个不成器的,”少女温婉可人的脸上英气一现,垂首低笑,道:“我便让他知晓何为家有贤妻千金不换。” “外祖父问父亲求亲的缘由?”陈霈霈让小丫鬟送上柑橘,又亲手剥了奉给母亲,她笑道:“父亲自小就在女儿耳边说,听了许多遍了。”说完她忽然眉目间流露几分狡黠,低声道:“我还记得父亲说,是他诚意十足,这才打动了外祖父。” 陈氏拿手做势要往女儿头上打,“死丫头,连你父亲都敢打趣了!”终又忍不住,噗嗤一笑,假嗔道:“你啊!真是跟你那个惫懒老子像了个十足十,半点没有我陈家的风采!” 陈霈霈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瓣桔子,突然轻笑,落落大方地道:“不是听说今天上门的客人说我很像父亲,‘风姿过人’么?”疏朗大方,毫无半点闺阁女子的娇羞局气。 陈氏见她这样,恨恨地瞪她一眼,先自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你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女儿家!他是哪个?啊?什么叫今天上门的客人?”说到这里动了真气:“他是你未婚夫婿!这也是能随便顽笑的!?” 见母亲瞪过来,陈霈霈这才轻咳一声,把剥到一半的橘子放下,拿帕子擦了手,敛袖低眉,温柔小意地说:“母亲教训得是。” 陈氏见她低眉顺眼这个样子,满腔的火不翼而飞,又心软下来,将女儿如小时那般往怀里一搂,轻拍几下,温言叹道:“你娘不是个古板的道学,实在是女儿家于这个世道着实辛苦,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你外祖念了一辈子君子慎独,何解?不就是人心易覆,必得时时刻刻躬身自省,不敢因独处暗室而生心鬼。” “你从小聪明,你爹与我从不以你是女儿为憾。但霈霈啊,人生而难,‘生为劳役,死为休息’,其实死又哪得休息?史书之上历历不绝,或者称颂,或者唾骂,哪里就能闭目塞听?” 霈霈偎在母亲身上,闻言低声道:“母亲也忧谗畏讥么?” “哪有人不怕的!”如同回到许多年前女儿年幼之时,陈氏一边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脊背,一边低声在她耳边道:“从朝堂大臣,到贩夫走卒,有哪个是愿意听人说自己坏话的!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霈霈,你记住,世人多庸俗,喜欢看你如何说,却不关心你如何做。你想做某事,若要听人言,那便是死也做不成!吹得法螺响,便只管放手去做!” 午后忽然又下起一场雨来,墨意浓重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天地之间便笼在一层烟灰的云.雨当中。如丝如缕的雨水敲打在屋瓦墙头,行人道路之上,时候久了,湿意渐渐弥散开来,沁出一层或者沉郁,或者鲜活的颜色来。石板水洼倒映出层云游弋不定的灰白天空,偶尔有脚步马蹄之类踏过四溅便告破碎。 李永仲回身向陈显达深躬一揖,这才起身道:“小婿此行已得圆满,不几日就要返乡,待明年春暖花开之日,再来宜宾探望两位大人。” 陈显达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自家在富顺,往事当心!”有些踟躇,但话已到嘴边,陈显达稍一犹豫便轻声道:“你同你大哥的事,自己要有成算。”再次,声音便低得如同蚊呐:“我在宜宾,有用时,便是助力。” 李永仲连眉毛丝都未动一下,脸色淡然道:“多谢岳父大人。若要用时,小婿不当客气。” 一行人正要离开,忽然看见门里跑出一个小丫鬟来,她四下一看,便同何泰招手让他过去,抿嘴笑着递了个包袱给他。然后就向他们福了一礼,飞快地闪回院子里去了。何泰稀里糊涂地接过来,回到李永仲身边,懵懵懂懂地说:“仲官儿,这是” 李诚便笑道:“还说甚!赶紧给仲官儿收起来!” “好啦!”陈显达酸溜溜地说:“定是有人给你还礼来了!”又朝他摆手,悠悠然地说:“雨天路滑,快早回罢!” 年轻人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他最后凝视了一眼这座青灰低调的宅院,便决然地回身上车,一声轻喝道:“回府!”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谋起(1) 天阴得可怕,今年冬天的雨水多得愁人。换做往年,农人早就在家里歇冬,今年却得在地头奔忙,挖出排水的沟渠,免得新种的青菜泡水烂了根。原本在冬日里歇了工的瓦匠今冬倒是格外忙,雨水太多,不免有许多人家要修屋顶,他带着徒弟满城乱走,倒是要过一个肥年。 李家大少爷伯官儿的贴身小厮元宝穿了一件灰蓝的棉布贴里,缩着脖子,低着头,双手拢在琵琶袖中步履匆匆一阵小跑穿过抄手游廊。他的心口砰砰直跳,贴着背心的中衣被汗沁得透湿,但仍旧不敢放慢步子。直到站到李永伯的书房外,他才收住脚步站定,急喘两下平复呼吸之后,元宝整整衣袍,在门槛前站定,垂首肃手道:“伯官儿,刘管事到了。” 女人清脆的娇嗔同男人的调笑顿时小了下去,听得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靠近,他越发不敢抬头,只将头埋得更深。 “刘元贵到了?”李永伯慢条斯理地理着凌乱的衣襟,打量元宝一眼,哼笑一声道:“那他在哪里?不是叫你带他来你老爷这里么?” 元宝嘴唇嗫嚅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小的,小的听姨太太在老爷这里” 李永伯脸皮瞬间僵了一下,他手指一抽,陡然出脚踹在元宝的膝盖上,将他一脚踹成个滚地葫芦,直将他踹出丈远。元宝不敢呼痛,顶着鼻青脸肿的一张脸赶紧手脚并用地几下爬回来端端正正地跪在伯官儿脚下。 “叫你把刘元贵那老货带过来,你便给我老老实实地去做!”李永伯撩起眼皮,刺人的眼神在元宝身上遛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道:“若有下回,教你晓得老爷的板子!去!把刘元贵带过来!就说老爷我等着他!” “是,是。”元宝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一下,连嘴角边的血渍都不敢擦,躬身倒退几步,直到余光瞥见李永伯袖子一甩重新回了书房,方才一瘸一拐地去到小花厅请刘元贵。他腿上痛得厉害,知道刚才摔那一下不轻,尤其是伯官儿踹过的膝盖——元宝不敢埋怨,但他忍不住想起同他一起长大的富贵,以前是伯官儿的贴身厮从,现在却住在马棚里当最低贱的马夫。 刘元贵在小花厅里一圈一圈地背着手踱步,他两边的八字眉都要连做一处,三角眼往日里都是趾高气昂鄙薄人的神气,但如今内里却只剩愁眉不展和惶恐。他脸上表情变幻得厉害,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愁眉苦脸,他转了几圈,踮起脚朝小花厅外看,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元宝!如何去这许久!” 正念叨着,元宝从月亮门转进来,朝刘元贵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刘管事,伯官儿请你过去说话。” 刘元贵闻声吃了一吓,一边抱怨着“你如何来得忒慢”一边转过身,见了元宝便唬得脸色都变了,他紧紧地盯着元宝脸上的青紫,颤着声音问:“就一炷香不到的时辰,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 元宝把头低得更深,只道:“伯官儿等管事等得心焦,刘管事还是先去书房吧。” “伯官儿这是生气了?”刘元贵只觉得腿上千斤重。他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扯住元宝的袖子,脸上哭丧之气愈浓,“元宝小哥儿啊!”他面上青白红黄交错,凑到元宝身边,急赤白脸道:“你可给你老哥哥透露一声,这伯官儿他,是不是为了井场的事火啊?” “刘管事这是折我的寿数啊!”元宝苦笑着把自己的袖子从刘元贵手里抽出来,扭身避开,冲这个李永仲手下有数的井场大管事行了个礼,脸上因为疼痛抽搐得有几分怪异。他不敢跟刘元贵造次,只好苦着脸催他:“刘管事,咱们快去吧!晚到了,小的我要吃挂落不假,可刘管事你也讨不着好哇!” 刘元贵一路被元宝又哄又骗地拽着往前走,他虽说腿肚子转筋,但毕竟小花厅到书房只得那么些路,虽说两股战栗,抖得像是筛糠,但总算在书房外站住。元宝拿袖子胡乱在脸上一抹,将血渍汗渍一股脑抹个干净,呼吸渐匀,略提高些声音,恭恭敬敬地道:“伯官儿,刘管事带到。” “刘元贵,你给老爷我滚进来!”伴着一本书横飞出来拍在元宝身上,伯官儿在里头怒喝一声,“怎么!还要老爷我八抬大轿抬你进来么!” 元宝轻拽一下刘元贵的袖子,低声道:“刘管事,莫叫伯官儿等,快进去!” 刘元贵浑身一颤,牙关上下喀地一声轻响,颤巍巍地伸手打起摆缘,迈过门槛。他刚进门,一抬头便看见李永伯脸色阴沉地坐在书桌边上,眼神如蛇似蝎地刻毒,冷冷地瞪着他。已是知天命之年纪的刘元贵瞬间觉得周身那三万六千五百个毛孔里汗如浆出,在这阴冷得能把人从内到外冻个通透的深冬,竟然湿了一背一身的汗。 腿一软,一下扑倒在伯官儿的脚边,抖索着嘴唇叫了一声:“伯官儿”竟再也说不出别句。 “刘大管事。”李永伯阴阳怪气地开口,将一本账册摔在他脚边,他额上青筋迸起,显是气得狠了,兀自强压着怒气开口:“我信你用你,原是指望刘元贵你这个积年的管事,好好将井场管管,你老爷我阖家生计全系于此!”说到这里,他气不打一处来,将手用力在桌上一拍,茶碗盖在茶碗上蹦得翻个身,将茶水带得在桌上泼了一滩。 “结果呢!井场如今一月所出不过往日八成!八成!”李永伯再在酸枝凳上坐不住,屁股下像有一遭火在烧,他狠喘两口气,尤自气不过,奋起一脚将凳子踢个倒转,心头暗火仍是不能消解,他呼哧呼哧地在房里走两圈,又噔噔噔站到刘元贵面前,弯腰眯着眼睛盯着他,阴恻恻地开口道:“刘大管事,你若不能给我个交代,恐怕”他哼笑两声,直起腰慢吞吞地威胁道:“不说你同我李家这许多年的主仆之情,怕是你那饭碗未保啊!” “伯官儿!伯官儿!不是我不尽力啊!”刘元贵面色煞白,一张老脸皱得如同橘子皮,抖抖索索地道:“不是我等不尽力啊!连同在下,管事们吃住都在井场上,灶火昼夜不熄,连锅都用破几口!着实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挑水匠肚里没食,挑不动啊!” 李永伯脸上一阵阴晴不定,片刻后突然嘿嘿冷笑:“你这话是不尽不实!全富顺都晓得我李家对挑水匠最是厚道,油水盐巴大米饭管够!怎么,在我爹手里不说这话,在我那个小杂种弟弟手头不说这话,到了我手里,就要说挑水匠吃不饱,挑不动!”他将声音猛然提高,近乎怒吼:“你这是欺负我李永伯不通庶务么!” 刘元贵往地上狠磕几下,霍地把腰一挺,方才的惊惶恐惧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他将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李永伯,颤抖的声音凄厉无比:“伯官儿,老爷!在下乍着胆子说一句,你说这话,是没有良心!主人翁在世,挑水匠五天一餐肉,顿顿有油水!吃的是大米杂粮饭,喝的是有滋有味盐巴汤!这样周身才又气力,才挑得卤水,熬得出盐!现在他们是什么?米糠陈粮!白水叶子菜!那锅煮了饭都不用洗,干净!” 李永伯慢慢在凳上坐下去,他避开刘元贵的视线,干咳几声,声音里头带些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心虚:“无凭无证的,你可不好胡咇些乱七八糟的。井场没有挑水匠,那如何挑卤,如何熬盐?” “怎么是乱七八糟的?!”刘元贵嘴巴发苦,胃肠里像胆汁倒灌,酸了他一肚皮。听李永伯如此说,他顿时一股气直往天灵盖上冲,激得他不假思索地嚷出来:“我今日来府里就是想说,又有挑水匠辞了工,说伯官儿你用人太狠,实在是做不下去了!眼看就是年关,井场上的人一走,来年想要招些熟手来,那是千难万难!”说到这里,他竟是眼睛里包上两泡泪,着实有几分忠心耿耿的模样,苦劝道:“伯官儿,井场用人不比其他,哪个不是几年打熬下来的?人家来吃这份苦,就是冲着好饭好菜,一月有银钱落袋!” “不过是几个下苦力的叫花子,也当得你翻来倒去地说!?”李永伯鼓起眼睛,色厉内茬地喝斥他:“你的体面在哪里?李家的体面在哪里?我是不让他们吃,还是不让他们喝?我没少拿半分真金白银出去,还要说吃得不好,这就是有人克扣了!”说到这里,这位李家的大少爷眯起眼睛怀疑地往刘元贵身上四处看,冷言冷语地说:“刘管事,莫不是你倒打一耙,污下银子,却说我故意苛刻底下人吧?” 他说得热闹,却不堪刘元贵抬头惊愕看着他,脸上颊肉连抖,越听李永伯越是说得不堪,脸色一点点地惨白下去。他几十岁的人,从十七八岁上跟着管事在李家的井场跑上跑下,哪怕资质一般,但胜在勤谨,为人小心圆滑,也是李齐手底下得用的人。如今临到老了,却被岁数只他一半的李永伯如此羞辱!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谋起(2) 他忍不住提高声音,将气息从嗓子眼硬挤出来,冲出一道凄声:“伯官儿!” 这声音好歹将径直数落管事们数落得兴高采烈的李永伯唤回了神智。他低头一看,刘元贵老泪纵横,两只鱼泡一样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倒吓了一跳,心底才觉出几分不对,深为之前的昏头后悔,不过叫李永伯低头那是千难万难,只听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捡了另一个鼓墩大马金刀地坐下,咳嗽两声,胸口跳得七上八下,但面上还带几分不耐烦,又冷又硬地开口:“这是说到你们痛处了?” 刘元贵盯他半晌,蓦地给他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直起腰杆子硬邦邦地开口道:“既然伯官儿信不过小老儿,那就另请高明吧!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家里头烦事也多,就不在这里给伯官儿现眼了。”说完艰难地两手撑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出门走了。 李永伯惊愕地看着他,硬是想不明白这个在李家井场做了几十年的大管事如何说走就走。他有些心虚,但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恨,竟是猛然一拍桌子,跳起来指着刘元贵的背影破口大骂:“好!刘元贵!你个白眼狼!王八蛋龟孙子!今天你有种,我叫你二天只能喝稀饭!” 那头刘元贵走得人影都看不见了,他还不肯善罢甘休,兀自在那里指天喊地日娘日女地叫骂。伺候的下人一个个缩着脖子贴着墙,唯恐进了李永伯的眼,成了他迁怒泄愤的倒霉鬼。 喊打喊杀地骂了小半个时辰,李永伯才气喘吁吁地住了口,往酸枝鼓墩上一坐,嗓子眼里跟火烧火燎一样,干得要冒青烟,伸手一捞,却发现茶碗里头已然只有些冰水茶渣,心里头着实恨不得将这班蠢笨无用的厮从锤杀了账,捶桌顿足愤愤地喊:“人都死光了?不见你们老爷要渴死在这里了!” 他大发雷霆之下,泼天泼地一通骂,才有个梳双鬟的小丫头奉了热茶战战兢兢地移步过来,因着手抖的缘故,那茶盖与碗之间撞得喀喀啦啦。好不容易走到李永伯身边,小丫头蹲身一福,声若蚊喃地开口道:“伯官儿,茶来了。” 李永伯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倒是起了别样的心思。他此刻也不忙着端茶了,将眼角一挑,把这小丫头上下打量一番,见颜色尚可,脸带惊惶,懒洋洋地拖长了腔调道:“你们这些该背时的奴材!刚才老爷叫起,怎么不见半分人影?” 小丫头委实吓得不轻。她是李府前年秋天从人牙手中买来后宅伺候之用,因着年岁尚小,往日里一向跟在几个有执事的大丫鬟身边,今日里本是李永伯妻子陈氏叫小丫头寻伯官儿问一句午饭在何处用,却不防撞上李永伯心火大起,她同其他几个丫环躲在后头的廊下挤作一处,猛听得里头的伯官儿叫人,她尚懵懂,便被其他人一把推出,没奈何只好端了茶去。 “回老爷,老爷的话。”小丫头结结巴巴地开口,她气力细弱,茶碗里头又是滚水冲泡,手烫得通红一片仍旧勉强,“奴婢耳背,没听着”已是要哭出来的迹象。 见她这个怯弱无用的样子,李永伯心火更是烧旺,一手接了茶碗看也不看往桌上一放,一手就要将这无辜的小丫头往怀里带,脸上颜色已是****滔天模样,嘴里调笑道:“当人奴婢,还敢耳背!看你家老爷怎么整治你” “老爷!”后头突然响起个妩媚婉转的女音来,李永伯心头一跳,手上将那小丫头一推,只见小妾怡红莲步款动,臀腰生姿地扭过来,待到了李永伯身边,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小丫头,只管柔若无骨地往李永伯身上一坐,在他怀中倚靠依偎,两道冰冷视线向地上的丫头轻轻一扫,口中却莺声娇啼道:“老爷许久不想起我,妾身还以为老爷跟哪个小浪蹄子要成就好事呢!” 李永伯顿觉几分尴尬,他咳嗽两声,端起茶碗预备呷一口,却发觉自己错端了之前那碗。不过他是千万不愿在小妾面前丢份现眼,装模作样喝了一口,先向那缩在一边的小丫头鼓起眼睛喝道:“还不快滚下去!?没眼见的东西!”喝罢便不管她,又转过脸色,只管搂了怡红涎着脸又亲又哄道:“你就是老爷我的心肝儿宝贝!哪里是寻常女人能比得上的?” “这可未必呢。”怡红灵巧地转了个身,衣裙微摆,恰恰避开李永伯拱下来的嘴。她捂唇娇笑,旋进李永伯的怀抱里,眼里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涂着红寇的芊芊十指指端微凉,抚上男人的胸膛,幽幽道:“自古红颜薄命,老爷将妾从那泥潭子里拔出来,把妾捧在手心,百般呵护,实不敢再求什么。但人呢,得了这个,就想要那个,如今老爷宠着妾,但妾是真怕啊,如妾一般脏身子的人,实不敢再指望甚么,只是想着,哪一天,若老爷厌了妾,妾就学那十娘子,只往岷江一跳了事。” 怡红这话,简直是要了李永伯的命。当时若是要他肠肚脏腑,怕也心甘情愿给了。他忙忙赌咒发誓,说得十分诚恳,甜言蜜语小半个时辰,方才将怡红重新哄了个笑模样出来。他惯用风月手段,可惜怡红更是个中高手,几番迷魂汤灌下来,早已是不知东南西北,要星星不给月亮,说朝东绝不奔西。 小意温存一阵,怡红窝在李永伯怀中,忽叹道:“妾方才说那话,不是疑老爷的意思,而是为着一家人,心里头实在是忧虑得狠了。如今咱家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自然没有不好的。可俗话说,花有千日好,人无百日红,老爷,咱家的二叔,实在是个”她垂下眼帘,轻轻捂着嘴巴,悄声道:“心狠的。妾是怕” “怡红,你果然聪明。”李永伯感慨一句,在她手上轻拍两记,恨声道:“不过一个小杂种,如今也人五人六地抖起来!如今他得着势,小杂种确也有几分本事,”说到这里,李家大少爷不甘地长叹一声,道:“我这里呢?却养出一群白眼狼,老爷我真金白银地供养,却连一只狗都不如!” “着实可恨!”怡红附和一句,她又温言宽李永伯的心:“老爷毕竟是家里正牌子的正子嫡孙,哪里会怕二叔?不过是为着兄友弟恭,为着咱家老太爷走得安心,方自忍耐罢了。如今井场归拢到手里,现在振作,以老爷的手段,做出一番事业又有何难?” 李永伯嘿嘿苦笑一声。他虽然纨绔,但毕竟是世代盐商出身,耳濡目染之下,其中关节倒也通透。以往他一向自负,但今日刘元贵之事给他打击不可谓不重,这才心浮气躁。虽然得怡红开解,不过美人虽是解语花,但井场的事情,又岂是一朵解语花三言两语能说清办明的? “你不懂这里头的事啊!”李永伯就着怡红的手喝了一口茶,只觉心火渐平,方才叹着气道:“在父亲手底下做老了的管事,今日里却跟我闹了一场。想来是不会再回井场,又听他先头说井场里已走了不少的挑水匠,虽然是下苦力的力工,但也不是能随便找来的。现今井场本来熬盐不足,再这样下去,等到课盐那日,我又上哪里寻摸如此多的额数?我只怕如此下去,到时候不得不给那小杂种低头,从此在他手里讨饭吃!” 怡红听到此处,却噗嗤笑了一声。李永伯一眼横过去,她却不怕,玉指纤纤往李永伯额上一点,娇嗔一声道:“我平日里说老爷大事上明白,小事上却容易糊涂,真真是不假——老爷,你可不同妾是个光身子人,人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老爷,咱们一房,你只有二叔一个亲兄弟不假,可二叔,也没有咱们的舅老爷啊!” 李永伯正在怡红腰上抚弄作怪的手一下停住,他慢慢眯起眼睛,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想得太深,竟一时间痴住,怡红推了他一把才反应过来,顿时大喜,没头没脑地往怡红脸上一顿猛亲,末了眼冒精光地放声大笑,胸中愁云顿时一扫而光,猛地在怡红脸上狠嘬一口,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地道:“你果真是老爷命中福星,我怎么便没想到呢?” “我那位好舅舅,也是富顺的盐商,手下能人无数啊!” 当李永伯同怡红同两尾蛇缠作一处,扭扭歪歪地倒在罗汉床上之时,李永仲解开领口的麻绳,将饱吸雨水的沉重蓑衣取下丢给身边的护卫,接过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一饮而尽。他眯起眼睛朝山路尽头打量,烟雨笼罩之中,一座小城赫然就在眼前,城门牌楼之上,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在其中若隐若现。 “到了。”李永仲默念一句,听见身后响起了车轮沉重的辘辘转动声,他夹夹马肚,滇马顺从地迈开步子。护卫们顺着山道拉成长长一线,不大多会儿,富顺已近在眼前。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谋起(4) 年关将近。街头巷尾弥漫着松柏枝燃烧的气味,内里藏着一道橘皮的清香,腊肉腊肠被高高挂在天井的屋檐下,下头通常会蹲着几只馋嘴的猫狗,非要人挥着大扫帚赶过来,否则决计是一动不动;雨水在某一日后开始减少,虽然天空依旧是阴沉的铅灰,但微薄的阳光偶尔会刺破午后厚重的云层,扫过墙头窗棂,最后为倚窗刺绣的女子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货郎在城里往来得更勤了些,背着比他人还要高的货架竹背篓,高高举起拨浪鼓拼命摇动,试图将那些在门板后头犹豫的小媳妇小孩子召唤出来——给灶王爷上供的胶牙饧总得要吧?拜祖宗的香烛纸钱必须备吧?一年到头的辛苦,不得给自己买上个新头钗?新头花?这时候,谁都愿稍稍松手,给他几个上好的官钱大子。 这算什么呢?大头还在后面呢。挑一个好日子,当家的媳妇带了自己汉子;当爹把娇气的小闺女抗在肩头,当娘的牵了似牛股糖一样扭的皮小子;还有那当差的媳妇子,跑腿的小小子,帮闲跟班,提盒的提盒,扛箱的扛箱——县城里头横平竖直四条街上,卖布的愿意多饶你半尺几寸;卖肉的往熟客的兜里多塞上半截大肠;卖菜卖鱼的在秤上松松手,几钱半两的不收你的零头,另有数不尽的店铺——做灯笼的,写对联的,卖年画的,卖干货的,卖杂货小玩意儿的,各处都塞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似乎此刻一切的热闹喧嚣忙碌,都是为了三十那天高堂在上,夫妻并肩,稚子欢笑的阖家团圆。 李永仲名下的井场却忙碌依旧。这隆冬腊月,天光还早,伸手不见五指之时,井场上已经灯火通明。只穿短衣,甚至****上身的挑水匠筋肉乣结,周身大汗淋漓,人人手提两只沉重的盐水桶腿脚飞快一丝顺序不乱;算账计件的管事带着学徒,挑水匠每提一担水,就在各人名下的竹签上挂根麻绳,每天晚间结账,十日一发钱,多劳多得;已经煮好的白花花的盐巴百斤一袋,堆在井场最稳妥的房子里,防水隔潮。 李永仲带着来巡查的管事们从灶房往外走,他脚下飞快,一边要分神吩咐回事的跑腿,一边还有空转头同此处的管事说话:“我看出气不是很畅快,你找工匠来看过没有?”他看似面色平静,但执掌李家以来,一日比一日威严日深,自有一股子摄人的气场在,原先还敢跟他顽笑几句的随从跟班现在多是垂手肃立,轻易不敢同他说笑。 被点名的管事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李永仲的脚步。隆冬天气,他满头的油汗,一张枯黄干瘪的脸上油津津的,也不知是在灶房里待久了,还是因为着急。听到李永仲问话,他赶紧疾走两步站到他身侧,躬身回话道:“仲官儿说得是。已着人去寻匠人来。近日天气太冷,出气不畅也是有的。” “千万注意着,井场不是耍子,这附近上百丁口的性命都关系于此,一定小心。”李永仲皱着眉头说完,忽又转到隔壁的伙房去,将虚扣的锅盖举手一提,探身一看,脸色显见的不好,口气也越加不近人情,回身问道:“这里头的菜粥是怎么回事?” 管事一听此话,实实地唬了一跳,汗浆子一层又一层地涌上来。他不敢怠慢,看了一眼,赶紧上前,这管事倒是个憨厚质朴的,他满头满脸的油汗,还不敢擦,就这么站着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这,这不是正当的饭食,是前些日子里,挑水匠说灶房里头实在是太热太燥,然后喊熬点清热的东西喝。但这个天气,绿豆太寒,我就让他们买点青菜,熬成清汤菜稀饭,挑水匠说喝了很安逸。” 李永仲挑眉,看他一眼,转头去问挑水匠:“方管事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挑水匠不敢怠慢,忙忙将手里头的水桶放下,中规中矩地回话:“回仲官儿的话,确实是我们请管事熬的。” 他听罢不语,突然伸手拿了灶台上那个铸铁大炒勺,伸入菜锅搅了搅,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施施然放下勺子笑了一笑:“加些盐更好些。”然后率先向牛棚的方向走去,随从们呆了一呆,赶紧跟上,七八个人呼啦啦地一气涌出房间,屋子里顿时清静不少。 看见这一幕的挑水匠窃窃私语:“难得见有人愿意吃工匠锅里头的饭。”“我长这么多年,见这么多人,财主家里头,仲官儿的心肠算是一等一的好了。” 有人突然闷闷地笑了两声,然后左右看看,跟其他人悄声说:“跟他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李永伯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差别。”马上旁人就嗤笑一声回道:“伯官儿十二三岁就下花楼,我以前看过嘛,十几岁的娃娃在花楼里头,啧啧啧。倒是他弟弟,几岁才点点大就跟到王师爷下井,人跟人比,气死人咯。” 这话说得很是。挑水匠们都默默地点头。他们都是在李家做老了的人,一辈一辈传下来,有人从曾祖辈开始就是李家的挑水匠。李家大房这辈两兄弟都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当然清楚兄弟俩的不同——和从小被父母溺爱宠坏的长子相比,低调沉稳的次子显然更能得到挑水匠和管事的爱戴。 忽然有人悠悠地插了一句道:“可惜仲官儿不是老大啊。” 旁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提醒道:“话不好乱说啊。” 先前开口的人嘿嘿一笑,反问道:“我哪里说错了?仲官儿能干是能干,但是哪里的规矩都没得老幺当家做主啊?现在仲官儿势大,本来好生做就是了,他又迂腐,胆子又小,巴巴地分了一半过去给那个扶不起来的老大,看嘛看嘛,等以后伯官儿做起来,仲官儿以为还有得他活路啊?” 这个话题实在太过危险,挑水匠们说到此处再不肯深入,一哄而散都各忙各的去了。但是有几个心思或活络或深沉的忍不住想起那句看似毫不起眼的话:“可惜仲官儿不是老大啊。”其时规矩宗法深入人心,不得不说,李永仲次子的身份在某些事上,确实不是那么便利。 天启七年的年末,少晴多雨,彼时自天启二年开始的奢安之乱已到了尾声,辽东的战乱离这个西南小镇实在过于遥远,虽然有加税摊派,但勒勒裤腰,总还是活得下去;天时不算上佳,但总算没有大灾。听说京城里头换了皇帝,大家给天启爷爷穿了三日孝。不过这到底是官老爷们的事,比起远在天边的京城和皇帝,富顺城里第一号大盐商李家两兄弟的事,在很多人看来更有意思,也更为险恶。 从宜宾回来,李永仲连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就带着盐师爷四处巡视井场。从牛棚看到灶房,处处仔细,又发作了诸如偷懒耍滑,笑面藏刀,心术不正的挑水匠和管事,开革的开革,扣钱的扣钱,一串辣手下来,一时间各处井场都为之震动,打着小算盘的人顿时老实不少。 他年纪还轻,虽然一番劳累辛苦,好歹咬牙坚持下来,休息两天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但盐师爷王焕之毕竟上了年纪,跟着李永仲跑了几天井场,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但就这样,他还打叠起精神,将李永仲去宜宾这十来天里井场里头事无巨细跟他细细回报。 “伯官儿的井场走了好几个老人。有些我请回来了,有些连我的面都不想见。”王焕之叹道,“也不知伯官儿是如何想的,这可都是在老太爷手底下做事几十年的人,他竟就这样生生地全都放走了。” 李永仲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倚着矮几正在看账册,听见王焕之这样说,他将手头的账本一合,淡淡地说:“他那个性子,目中无人多年,又生了一副悭吝的心肠。管事在老爷子同我的手上过惯了好日子,又怎么会跟他这种人打交道?”说罢他嘲讽地一笑,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润润喉咙,开口道:“听说老爷子前头的娘子是个大方的人,老爷子在银钱上更是从未亏待他,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守财奴似的脾性来?” 听他这么说,王焕之叹了口气,他虽然喜欢李永仲,但毕竟李永伯也是看着长大的,又有老太爷李齐的面子在,自然是有几分香火情在。就像李永仲说的,李永伯从小就不缺花用,但脾性格局上硬是不如小着他快一轮的弟弟李永仲。 他叹了一声,道:“这还罢了,现在井场都是各分各的,他要如何管也是他自家事,别人插不得言。只是,”王焕之的脸色凝重起来,他将双手按在膝盖之上,坐在鼓墩上身微微前探,看着李永仲问出一句话来:“仲官儿可晓得,伯官儿开革了这些人,却从他舅家请了管事的人,听说,连挑水匠都请来不少。” 李永仲冷笑一声,脸上透出冷硬的神色来。他摩挲着茶碗温润的瓷器表面,声音里听不出起伏地道:“他自然信得过他那个好舅舅,就怕到最后,”李家年轻的家主意味深长地说:“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啊。”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谋起(5) 荷香捧着黄铜水盆穿过天井,绕过抄手回廊,一路脚步匆匆行来。她十二三的年纪,个子在同龄人中虽说算高,脸上却仍是满团孩气,身子也单薄得很。黄铜盆足能放下一个周岁婴孩,如今满满一盆水,份量实在让荷香端得吃力。 “荷香啊,这是往哪儿去呢?”西厢房那边的大丫鬟春远远看见她,柳叶眉梢顿时一弯,脸上变作一个笑来。她翘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嗑瓜子,间隙招呼荷香道:“来来来,姐姐同你说会儿子话。” “好姐姐,娘子正等着热水呢,容我先送去,一会儿定来陪姐姐说话。”荷香见是三姨娘身边得用的大丫鬟阿春,眉心微蹙,脸色稍变,但随即就若无其事地冲阿春蹲地一福,手中的水盆有意无意在阿春身前晃荡,看似天真不解世事地道:“璋哥儿今儿早上好容易退了热,娘子叫打水给璋哥儿擦身呢。” 阿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立刻叫她遮掩过去。只见她丢了手里的瓜子,笑得可亲可爱,朝着小丫头走过来,一面嗔怪道:“你年小腿短,既是璋哥儿急用,耽搁这半天,怕是娘子着急了,姐姐我便帮你端去如何?”一面伸出手去作势要端她手里的水盆。 荷香是陈氏陪嫁乳母的亲孙女,自小被祖母带在身边亲自调教,沉稳聪明,更得当家娘子陈氏的喜欢,年纪虽小,却是一等一的心腹之人。小丫头同交好的姐妹们鄙薄姨娘已久,又怎么肯让姨娘的丫环碰这盆要给少爷璋哥儿用的水?不由猛地后撤一步,盆中热腾腾的水险些就要荡出溅在阿春的身上! 大丫鬟的脸色倏地沉下来,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脸色紧张害怕的荷香,正要打算好好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一个大嗓门突然在她身后炸响:“阿春啊!你个死浪蹄子!这是到哪里偷懒去了!” 荷香脸上的肌肉肉眼可见地松弛下去,阿春百般不情愿地转头,正是三姨娘房中的管事媳妇,她皱着眉毛将阿春上下一打量,正打算说话,这才瞧见荷香,脸色稍缓地跟小丫头打了个招呼:“荷香啊,这是往哪里去?” “吴妈妈好,我这是给璋哥儿送热水去。”荷香略低低头,十分恭敬地对这个三姨娘房中有数的管事媳妇道:“阿春姐姐在这里叫住我说要顽呢。” 吴妈妈扭头狠狠瞪了一眼阿春,再转回来脸上神色和蔼慈爱,看不出半点之前的暴戾刻薄,她笑眯眯地往荷香肩上轻拍两下,亲送这小丫头上了回廊,道:“你这丫头太不晓事,既是璋哥儿急着用,哪能听你阿春姐姐的胡咇,她就是贪顽呢,你快去吧,娘子该等急了。” 目送荷香拐过那株美人蕉,吴妈妈这才收回视线落在阿春身上。阿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哪有半分在荷香面前的跋扈?看了半响,吴妈妈突然一把将指头戳到荷香脑门上,语气刻薄道:“没眼见的东西!你招惹她作什么!” “那小丫头仗着祖母是娘子的乳母,看人惯向鼻孔朝天。”荷香被吴妈妈一指头戳得朝旁边歪过去,又赶紧站直站好,十分委屈地同她讲:“我也并没有作什么” “还没作什么?!”吴妈妈猛地提高声音,原本圆润温厚的嗓音顿时杂入破锣般的刺耳,许是怕旁人听见,叫出那声之后,她便紧紧抿紧嘴唇,然后将这蠢不可及的丫头一把扯到月亮门背后,一双白多黑少的鱼泡眼阴沉沉盯着她,面上再无半点笑意,突地一把掐上了阿春的上胳膊,使足了气力拧转,便是阿春疼得变了脸色也毫不放松,足有小半炷香时辰才松手。 看阿春挂着两泡泪落也不敢落,吴妈妈这才略略满意,收手回来,虎着脸训道:“那小丫头片子的祖母是娘子身边一等一的得用人,你去惹她作什么?咱们姨娘虽说在老爷那里是个热炭团,可是正房娘子要收拾你,便只要一句话儿!你招惹她,图个一时痛快,娘子若是因此记恨姨娘,将你这小浪蹄子一杖打杀也不顶事!” 此刻的东院正房内,大丫鬟梅香来不及埋怨,她急忙从荷香手里接过已经不再滚烫的水盆,指挥着小丫头捧来小半盆凉水,往里兑了热水,试试水温,这才往里投下帕子,稍稍搓洗便拧了半干递出来。陈氏亲接了过来,旁边伺候的小丫头小心地揭了厚厚的被子,露出璋哥儿汗透重衣的小小身子来。 脸色苍白的孩童朝她虚弱地喊了一声:“娘” 陈氏勉强笑了笑,伸手拿帕子细细地拭了儿子头上的汗,俯身柔声问道:“璋儿,好些了吗?” “我好些了。”璋哥儿顿了顿,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细声细气地开口:“怎么没看见爹爹” 正在给儿子擦身的手一顿,然后陈氏若无其事地一边继续温柔给儿子擦汗,一边轻声哄道:“你爹爹忙着大事呢,璋儿不可任性,好好睡觉,好好吃药,这样病才好得快。” 屋子里其他人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直到陈氏为璋哥儿换上干净的松江细棉中衣,又哄着他喝药躺下。屋子里沉滞的气氛才稍稍缓解。放下绛色百草方胜纹床帐,陈氏方才的一脸慈母神色消退得干干净净。她看了左右几个专门服侍儿子的丫鬟一眼,往日里温和清淡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冰冷,也不见她有何动作,只淡淡道:“你们几个服侍璋哥儿的用点心,璋哥儿好了,自然千好百好,璋哥儿不好了” 陈氏迈出房间之时,将话抛了下来:“连你们家人在内,一个都别想给我跑!” “荷香,怎去得这般久?”回到正房的东间暖阁,陈氏往罗汉榻上坐下,略有几分烦躁地挥退给她上茶的小丫头,沉着脸蹙眉问荷香,“你一贯办事利落仔细,我信重你,你今天却连盆水都打不来?必有其他缘故。” 早已满腹委屈的荷香闻言眼圈一红,忍了忍方才上前道:“奴婢从茶房端了水出来”她将阿春并那个管事媳妇学了一通,最后再忍不住,低泣一声,道:“奴婢不是为了自己,奴婢不过是个底下人,有何委屈可说呢?可是想着娘子和璋哥儿,奴婢再忍不住。娘子是何等和善的一个人?璋哥儿又是老爷唯一的骨血,容奴婢僭越一句,”荷香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下,面色凄冷道:“若以后,三姨娘” “够了!”陈氏猛地一拍桌面,面带寒霜,她面无表情,眼睛里闪着捉摸不定的光,字字句句仿佛从牙缝中一个一个字挣出来,磨出来:“这不是你能管的事儿!王妈妈!你是怎么管教孙女的!带她下去,好好教教她,什么叫上下尊卑!” 陈氏的乳母木着脸朝陈氏福了一福,默不作声地站出来带了默默流泪的孙女下去。等这对祖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房间里只剩下年初李永伯花了千两银子从成都府辗转买来的自鸣钟滴滴答答的钟表走动声。静默一阵,陈氏垂着眼帘,仿佛疲累已极地靠在罗汉榻靠背上,她的大丫鬟竹香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蹲下身轻手轻脚地替她捶腿捏背。 “娘子。”兰香走进来,恭敬禀道:“仲官儿院子里的李管事送来几根人参,说是去宜宾时专程为璋哥儿买的,是他这个做叔叔的一片心意。” 陈氏睁开眼睛,淡淡道:“小叔有心了。我替璋儿谢谢他。”又同兰香讲:“你去告诉李管事,就说我承小叔的情,也承他的情。兰香,封一包茶钱给李三忠,就说天寒,我这里没有好物件,就请他喝杯茶了。” “是。” 梅香裙袂微动,环佩无声,行至陈氏三步前停下,福了一礼,道:“娘子,奴婢去看过了,璋哥儿睡得很好。” “辛苦你了。”陈氏叹了口气,从罗汉榻上起身走了几步,想了一想,脸色变幻不停,忍不住又问:“西厢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奴婢方才正从西厢外的过来,听见,似乎有老爷的声音。”险些将衣角捏破,梅香将头埋进胸里,声若蚊蚋道:“奴婢听说,老爷最近一直宿在西厢” 深吸一口气,陈氏面色惨白,强撑着坐下,竹香将她扶住,朝梅香丢个颜色,两个丫鬟将陈氏扶到罗汉榻上坐好,又赶紧端了热茶来,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声音里掩不住凄楚,双眼含泪,小声劝道:“娘子,就算是为了璋哥儿,您也得保重自己,若您有个什么不好,璋哥儿小小年纪,失去护持,怎么能捱过去?” “荷香小小一个丫头,都知道心疼璋儿!心疼我这个一味良善的主母!他呢!一个从窑子里赎来的婊.子!阖家上下也就只有他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陈氏字字淬毒,声声咽血,“就连二叔,去趟府城,还能记挂他体弱多病的侄儿!” “李永伯,你难为人夫,难为人父!”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谋起(6) 二十三,糖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推糜黍;二十六,去吊肉;二十七,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首;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天启七年大年三十天还未亮时,如今只掌半个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就已经在妻子的服侍下起身。今天是个大日子,他早早起来,穿了玄青唐草团花暗纹杭锻袍子,穿了一双黑毡毛面靴,等老妻替他整理头发——挽起发髻,再戴上一顶黑绸面的老人巾;净了面,又用桃枝的齿木沾了用柳枝,槐枝,桑枝煎水,入姜汁,细辛熬膏的牙膏,细细刷牙一番。 小厮给他送来早饭,菜粥肉酱,再有馒头大头菜等物,他仔细看过,没有葱姜韭菜一类,这才坐下用饭,匆匆几口,也不晓得吃出个甚滋味,便起身穿了遍地靛蓝的富贵纹洒金棉搭护朝外院走。 今日实在是要忙得狠。大管事一面脚步不停,一面漫无边际的寻思——祭品等物头先便备好,祭器着人擦洗点数,也是做完便做完的事,还有各处洒扫,各处值守,上午的祭祖,晚间的守夜,值夜的防火,凡此种种,李三忠脑子竟是片刻都不得闲。 他一面想着,一面就走到后院的正房,如今李永仲的住处。因现下这位年轻的家主还未娶妻,更没有别的妾侍一流,后院与前院并不像李齐在世时那样门禁森严。即便如此,秉性谨慎的李三忠还是停在正房门口,梧桐替他报名传话,里头传出李永仲淡淡的一声进来,大管事才撩起前摆,跨进门去。 李齐在时,不论何处,屋内多陈设富贵之物,多宝阁上多设金玉盆景,如意,各色吉祥物事;但如今李三忠所见之处,昔日陈设基本已经撤换,现如今常见松竹,除了几个羊脂玉的摆件,大管事熟悉的那些摆设几乎被书本或者木器取代。 他甚至看到以前摆着一对多宝嵌金宝瓶的格子里换上了一个小小的木质风扇车,见他的视线一直在其上流连,正在用饭的李永仲笑了一笑,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来,显然很了解这位大管事在想什么——当初他让梧桐给他找来这东西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梧桐一模一样的神情了。 许是要过年,连他的心情都好起来。李永仲将筷子搁下,难道的多嘴同李三忠解释了一句:“偶尔在杂货铺子里见到,觉得有趣,就买回来。”他又一笑,看着仍旧一脸郁郁不得释怀的大管事认真道:“这房里,原也太堂皇了,我尚年轻,还是简朴些好。” 又问李三忠:“也太早了,李叔用没用饭?”不待他回答,李永仲已吩咐梧桐道:“给大管事加副碗筷。” 李三忠惟有唯唯而已。 李永伯也起了个大早。他近来已经很久没去妻子陈氏的房里,一直宿在小妾怡红的西厢房。不得不说,他在怡红这里颇为得趣——妻子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体弱多病的长子身上,而她原本也是一个贤惠温婉的女人,和怡红当然无可比较,后者的娇媚和顺从却让李永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尤其怡红心思聪敏,李永伯渐渐养成了同她商量事情的习惯,通常情况下,怡红的点子三五回里,总能有那么一两回相当管用。 他渐渐不想再回到妻子的正房,看待长子的眼光也慢慢古怪起来。他当然爱他的儿子,但是李永伯某些时候也会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的次子将是一个聪明的,能跑能跳,健康的孩子。 和长子完全不同。 “老爷,仲官儿院子的李管事打发人来问,今年的祭祖是怎么做法?”下人在门口诚惶诚恐地小声问道,“管事说,就快误了时辰,请老爷快着些。” 平举着双手正任由怡红给他穿衣的李永伯哂笑一声,懒洋洋地道:“那小杂种如今不是自诩家主么?何必来问我?他不是一向没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么?” 门外的仆役唯唯诺诺地道:“那,那老爷” 三姨娘怡红的声音响起来:“咱们老爷是正子嫡孙,祭祖这样的大事,老爷当仁不让啊。你去告诉李三忠,就说老爷身为嫡长,自有气度规矩,二叔既然是支子,虽是家主,但今年可是老太爷走后的头年,有些规矩,咱们还是不好轻忽啊。”随后是李永伯哈哈的嚣张笑声。 李三忠悄悄收回就要迈进院子的脚,他木着脸听了一会儿,转身就朝外走。随行的跑腿小厮呆了呆,赶紧赶上去轻声问:“管事,咱们不去寻伯官儿啦?” 大管事站定脚,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径自丧着脸脚下生风地往外走,直到转出院门夹道,他才停下脚步,旋地转身,恶狠狠冲这个往常乖巧伶俐的贴身小厮喝道:“就你机灵!就你话多!你那机灵儿嘴儿怎么就不寻摸针线给缝上呢!” 如此说完他尤自气不过,兀自在水磨青石铺地砖上背着手气呼呼地踱了两圈,脸上阴得能滴下水来,面上越是平静,内里一股邪火越是无法平息。他看着李永伯长大,素知他的德性,况且主仆有别,他不敢怨,但那个三姨娘是个什么东西?!老太爷李齐病重时被一顶软轿抬回来的婊.子,如今也抖落起来了!? 将一口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气勉强憋回胸膛,李三忠眯着眼睛往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际望了一会儿,再低头时已经又是平日里那个一脸恭谨的李府大管事,他默了一阵儿,往战战兢兢的小厮头上一拍,淡淡道:“以后少说多看,少问多听!你也是十五六岁上的人了,再过两年,我向仲官儿讨个情,放你到井场上做个管事,可比在后宅里头逢迎好上百倍——这是实实在在的前程!” 刘三奎从祠堂里带了一身香烛味道出来,他的贴身小厮和跟班不敢进去,都在三进院子外等他。大冷的天气,刘三奎穿了一身从辽东运来的貂绒搭护并蜀锦方胜铜钱素面的直身,头上戴了顶东坡巾,方正端谨的脸上笑得一派温和自然,平易近人地和族亲一道说说笑笑迈出祠堂大门,在外头冻了一上午等候已久的小厮立刻小跑上来,恭恭敬敬地给他送上一条缎面大氅,他这才和旁人拱手作揖,再三道别,回自家的马车上去了。 放下车帘,原本和善的神色渐渐从刘三奎脸上隐了去。他倚着车厢里的一张小几,漫不经心地从茶巢子里端出微烫的茶碗喝了两口,垂眸看着茶水表面随着马车行走而微微泛起波澜,半晌听不出喜怒地道:“你们说,李府今年的祭祖,是两边各管各的?”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人欠欠身子,谨慎地开口道:“听伯官儿院里传回来的话,确实如此。”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老爷,恕小人多一句嘴,伯官儿纵然不是个成器的,但李家那位仲官儿不是好相与的。咱们大张旗鼓地把恁多人插进李家的井场里,这到底有几分不妥吧?” 刘三奎哼笑一声,悠悠然地道:“哪里不妥了?我是伯官儿正经的亲娘舅!论起来,他李永仲见了我的面,也要喊声舅老爷!再说了,我拨人去李家的井场不假,但这却是我那好外甥亲自来请的我!不是我刘家死皮赖脸地一定要去添李家的屁沟子!” 他斜觑了一眼中年人,勉强坐正身体,一边摸出柄如意在手里把玩,一边给自己心腹管事言说道:“冯管事,现今这情形,已和李齐那老家伙在世时大不一样。李永仲看似精明,实则内里是个不中用的,竟然把到手的肥肉又吐出去——别跟我说什么宗法嫡庶,商场如战场,只可进,不可退,可他呢?”刘三奎冷笑一声,长吐出口气,又道:“嘿嘿,说起来,我可真该感谢我那好外甥,不是他,我又怎么有机会伸手到这份大礼当中?” 冯管事嘿嘿一笑,凑趣过来小拍了刘三奎一记马屁道:“老爷英明。不过,这若不是亲娘舅,又怎么想到帮忙呢?说起来,这人工等事,伯官儿可是任事不管啊,井场上雇挑水匠,还是从咱们府里走的账,我可给伯官儿看过,可不是说咱们要占伯官儿的便宜!” 刘三奎笑骂一句:“你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 车厢里头,主仆两个终事传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空气中弥漫着各式各样的香味,鞭炮的火药味充斥着富顺的大街小巷,街道上哪怕是叫花子都不见了踪迹,还在路上的行人心似插翅,身如归鸿。随着时间的推移,浅淡的阳光终究没能抵抗太久,黑夜如浓墨遇水,迅速笼罩了这片土地,不多时,笑闹的声音和炸响的鞭炮混作一处,五颜六色的烟花蹿上夜空四散,如画锦绣照亮半边的天空。 天启七年,结束了。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谋起(8) 富义盐课司在富顺城东,与富顺县衙相距不过半条街,但比起县衙门前通常的清静,盐课司衙门之前从年初开印之日就人喧马嘶,不论李家,刘家,或者是张家,富顺城里几大盐商家的跑腿帮闲不管平日里有什么恩怨,但在盐课司这里,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哪怕两家狗脑子都要打出来,在盐课司遇上,顶多就是互不搭理。 崇祯元年盐课司开印之后就传出新鲜事——虽都是姓李,但这两拨李家人却完全没有把对方当成自己人的意思。开印第一天就险些在盐课司大门前面的院子里打起来,之后虽然被盐课司的兵丁及时拦下,但还是惹得提举老爷大怒,一边各打二十大板,还叫人放出话来,李家的人若再敢在盐课司闹事,以后他们的盐就去府城交吧! “你说什么!?”李永伯蹭地一下从鼓墩上站起来,打翻茶碗茶水溅得到处都是他也不管,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堂前头也不敢抬青衣小帽的跑腿,只觉得牙齿缝里都在作痒,直要狠狠磋磨才能开解,他一字一句将话吐出来:“你说孙提举身边那个钱幕友给你传话,说这个月我们的定额要比往年多三成!?” 二月里头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跑腿跪在水磨青砖上,只觉得寒气一阵阵地直往膝盖缝里钻,再厚实的衣服也抵挡不住。他一边努力抑制想要颤抖的本能,一边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话:“钱幕友说,这定额不独李家,今年全川井场都是如此。更何况一开年,仲官儿那边的井场就把第一季的定额全部缴完。据说仲官儿还同提举说,现如今李家旗下井场一分作二,丁是丁卯是卯,各人是各人。” 李永伯额上绽出好大一根青筋,一双搁在四出头官帽椅扶把上的手险些就把硬实的酸枝木撅断,实是忍了又忍才将一口心头血重又咽回肚里。他心知肚明,李永仲绝无可能帮他名下井场缴盐,而之前井场中多余的盐又被三姨娘撺掇着卖给了走私盐的马队,虽说赚了好大一笔银子,但也因此,库里现如今只得一两千斤盐!如今盐课司催逼完盐,别看平日里那位孙提举同他称兄道弟,一旦知道他缴不出盐,等着李永伯的马上就是灭顶之灾,滔天大祸! 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李永伯挥手让跑腿下去,一面叫元宝:“请周管事来我的书房!” 周管事叫周勇,原是刘家井场的一位积年老人,十一二岁起就跟着刘三奎的父亲在进场奔忙,后来刘三奎当家,他不是刘三奎原本的人马,被冷落一阵,硬是靠自己又挣出了前程,是刘家井场有数的大管事。此次李永伯向舅舅请援,刘三奎不可谓不大方,将自家的顶梁柱都给外甥派了来。而李永伯虽说跋扈无能,但好歹经了头前的事,又对刘三奎言听计从,竟然同周勇相处起来十分和睦。 “周管事。”待元宝给周勇上了茶退到门外,李永伯就几乎将上身半趴在桌上,迫不及待地同周勇讲:“现在盐课司催着井场交盐,但你也是知道的,这大头的盐都卖了个吴老三的私盐马队,如今库里只得两千斤盐,只得原来数量的零头!周管事,你看这事情,可有甚法子?” 周勇在座位上略欠欠身,脸上神色淡淡地,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只干干巴巴地道:“当初老爷说要卖这批盐,我苦劝说好歹等新盐下来,如何苦劝老爷都不听。如今盐课司催逼在即,却又寻我要主意——老爷,急切之间想要完清这等数额,怕只有过去李家十数个井场的盐拢作一处”说到这里,这个一贯低调沉稳的管事脸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不过,恐怕仲官儿那处,不太好说话。” 李永伯倒背着手心烦意乱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听见周勇说这话,眉毛一扬立时便要发作,结果看到对方一脸的冷淡又生生咽了回去,直把自己噎得脸红筋涨。狠狠喘过两回气,李永伯咬着后槽牙道:“那小杂种等着看我的笑话呢!何曾愿意看在兄弟的面上伸出半分援手!” 将李永仲颠来倒去地骂了一通,李永伯喘着粗气坐回到鼓墩之上。他双手按着膝盖,脸上神色看着可怖之极,但内里却恐惧到了极点。他还记得年幼之时曾见盐课司锁拿交不起足盐的盐商,阖家惊惧,兵丁任意搜检屋舍,人仰马翻,无数积累都化作云烟。更不用提现在盐课司催逼日紧,他所欠盐税数额庞大,又怎么肯愿意让他稍稍通融! 将李永伯的一脸丑态看了半天,周勇才慢吞吞地开口:“也不是说没有法子” 这话立刻给了尚在恐惧之中的李永伯无数希望!他猛地扑到周勇身前,死死抓住对方袖子,眼睛里头充血得通红,一迭声地问:“怎么个法子?你快说!” 周勇漫不经心地将把自己的袖子从李永伯手里抽出来,他脸上带笑,看似十分关心地开口道:“这时节,其实各家都多少还有余盐。老爷家财颇丰,李家在富顺口碑也好,跟其余几家相借,恐怕不难。” 李永伯一怔,直起腰身站直,脸色顿时古怪起来,眼睛滴溜溜地到处乱飞,嘴里含糊道:“也不是没有去” 周勇追问一句:“结果如何?” 这问题显然让李永伯难堪得很,他脸色颓然,重新坐回座位,长叹一声道:“唉,你道我没去借?底下人刚报上来说盐额不够时我就亲去了其他几家登门拜访,结果!”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道:“这帮子攀高踩低的小人!一个个假惺惺地说什么心有余力不足,还有人当场挑出几百斤盐算是打发我!我呸!”李永伯越是诉说,胸膛里头的那把火就烧得越足,他脸红脖子粗地吼叫起来:“我李永伯不稀罕!他们把盐留着吃吧!也不怕咸盐齁死他们!” 周勇神色未变,先是宽慰他一句:“老爷不必跟这班人见识。他们才有几分底蕴?李家家大业大,如今不过是小小坎坷,又值当什么呢?老爷很不必将这些事挂在心上。”随后他话风一转,变得几分耐人寻味起来:“只是在下有几分不明白,老爷现下这情形,何不向刘老爷问上一问呢?” “问舅舅?”李永伯有些迟疑,他端起桌上的茶碗砸吸一口,又重重放下,先前脸上那片激愤神色已经消失不见。略沉吟片刻,李永伯开口道:“非是我不愿找舅舅帮忙,实在是先前井场的事托赖舅舅良多,如今又要开这个口”他没再说下去,不过意思倒是已经说透:哪怕是李永伯,也觉得自己开不了这个口。 周勇不以为然道:“老爷,这便是你想岔了。刘老爷是老爷的亲娘舅,再亲近不过的人,老爷如今同仲官儿交恶,更应该同刘老爷站到一处。换个说法,若现如今是刘老爷遭遇此事,难道老爷你也不帮忙么?” 李永伯一口截断周勇的话道:“那怎么成!”他左手一下锤到右手掌心,哎呀呀地叫唤起来:“是我想岔了!是我想岔了!不错,舅舅待我的心定是同我待舅舅的心一般!哎哟,竟是被小杂种给误了,以为亲人之间便只有那等龌蹉,却忘记了还有血脉亲情。”他一下振奋起来,连日里脸上的郁色都被冲淡不少,起身在屋子里连走几步,越想越是喜不自禁,最后一把拉住周勇的手,神色恳切地道:“这都是周管事教我!等此事了结,我定要好好谢你一番!” 李家的帐房设在府中头进院子的东厢,分内外两处。内帐房总管府中花用,外帐房管李家名下井场银钱往来之事,由盐师爷总领,其下有十数个精明强大能打会算的账房先生,十一盘点,一月一查账,自王焕之统领以来账目从无缺漏不明。 今日正好是李家井场查账的日子。一大清早,账房并学徒们便严正以待,将这十日以来的账簿从平日所放的柜台抽屉之中取出,汇总到正厅当中,以王焕之为首的五个大管事神情严肃地坐在上首,正厅中间清空了往日的陈设,只摆了十张桌椅,桌上有笔墨纸砚并一个硕大的算盘。 十个账房先生鱼贯而入,待他们在座位上坐定,学徒便将这一个月以来的账册打乱分发下去。待最后一本账簿送进账房手中,王焕之看看天色,起身站定,朝场中左右看看,沉声喝道:“崇祯元年二月查账,开始!” 李永仲在院子里站着往这片热火朝天的所在看了会儿,梧桐捧着一件棉搭护满头大汗地从后院匆匆跑来,走到他身边,一边抖开衣服给他穿上,一边小声埋怨:“仲官儿就是太不把自己身子好坏放在心上!这时节哪有就穿一件夹袄出门的道理!” “所以你不是去拿衣服了吗?”李永仲笑骂一句,任由梧桐给自己穿上衣服,他似乎想到什么,突地一笑,“说起来,加点衣服也好,”他当先一步走出门去,将梧桐甩在身后,只听见李永仲捉摸不定的声音传来:“眼看风雨将至啊。”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及至黄泉无相见(1) 与严正端方的李家不同,刘家的宅院并不那么严守规矩。从街门进来,走过垂花门,两边是可同后院的抄手游廊,正中天井开阔,不同于一般人家的逼仄之感。正院正堂被一张屏风分作两处,前边摆了一张黄花梨四腿马蹄束腰鼓桌,配了四把鼓墩,便是平日里的日常待客之所。只有那些与主人家交情匪浅,或是地位高贵的客人方可迎入屏风之后,主客贵贱分次坐下。 不过刘三奎见自己外甥倒从来没在正堂,他自幼年便同舅家往来,已是极熟的,每次他来,管事不需吩咐便将他迎入刘三奎的前院书房当中。今日也是如此,不过往日里李永伯还会同这个看着他长大的刘家管事寒暄两句,今天他脚下匆匆,倒险些将管事扔在后头。 这位刘家的家主今天穿了一件黛螺的道袍,外披大氅,头上只用网巾束发,一片悠然自在。待下人给重新上了茶器,他撩起袖摆,一边亲手给李永伯冲泡一杯,一边面色淡淡地道:“所以,现下这情形你是如何打算的?” 李永伯将要伸去端茶的手顿时一僵,脸上闪过几不可见的难堪尴尬之色。他咳嗽一声,在圈椅之中坐正身体,恭敬地回道:“今日来登舅舅家的门,便是着落在此事上。” “哦?”刘三奎将仅有一口大小的茶杯放在外甥身前长几的桌面上,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着落在我这里?” “正是!”恨不得合身扑在桌上,将一双恳求盼望的眼睛望向刘三奎,李永伯迫不及待地开口:“前些时日,外甥我同东门附近的吴老三做了笔好买卖,一时不察,误将库盐卖给了他,忘了这些天就要开缴税盐。如今库中只得两千斤盐不到,离着井场的定额还有老远!上其他几家商借,也推说没有。”说到此处李永伯忍不住磨了磨牙,然后他站起来整肃衣裳,冲着刘三奎躬身一揖,沉声道:“外甥此来,便是同舅舅求救!万望舅舅看在母亲面上,救我全家一救!” 刘三奎虚扶了一把,脸上神色未变,只道:“你先坐下。”待李永伯坐定,他垂着眼帘想了一想,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渐渐露出回忆中的沉重肃静之色,慢慢开口,先说的却不是借盐之事:“你母亲是我长姊,她年方十六嫁给你父亲时,我不过幼学之年,但长姊待我同兄长极好,如今我还记得姐姐音容相貌。” 说着他话声一转,变为严厉:“姐姐膝下只得你一子,她年华不幸,早早就去了,只留下你这个独子。你幼年时多病痛,姐姐姐夫因此多疼宠一些,却不想将你的性子疼爱左了!” 说着刘三奎往案几上狠狠一拍,茶杯被震地原地一跳,疾言厉色地续道:“如今你文不成武不就,姐夫何等样的人物?养出你这么一个性燥悭吝的纨绔来!手掌偌大家业,如今才多少时日?竟然就是一副要败光花净的架势!” 李永伯听他训斥,心中一慌,双腿就软作面条,膝盖处不知怎地一弯,就跪倒在地上,平常一双凶神恶煞上吊三白眼此刻包着两泡眼泪,脸上眼泪鼻涕邋遢糊涂地糊成一片,看着着实可悯可恨。他几下从长几下爬到刘三奎脚下,抱着舅舅双腿哭嚎道:“舅舅!舅舅!外甥知道自己不成器,但是,母亲只我一点骨血,舅舅,你不看外甥一家,总要看看我母亲面上!救我一救啊!” 刘三奎从鼻中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往他脸上一瞪,又像是怕被他这幅德性伤眼,很快移开。只听刘三奎叹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外甥,又怎么能不盼着你好呢?实在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姐夫在世时万般的宠爱你,但你呢?平日里太混账!这才让姐夫失望,临走之前都放心不下,这才把李家托付给你那个弟弟仲官儿!” 不提李永仲还好,一提他的名字,就似一把火丢在了李永伯的胸膛当中,将那心肝肠肺都作烧炭,只过瞬息就将肺腑烧作一团,烧得他浑身血气都要沸腾。他猛地直起腰杆,眼尾都烧红了,亢声道:“舅舅休提那个小杂种的名字!千万也别说他同我是兄弟!我便没有如此冷心冷肺的兄弟!” 刘三奎不置可否,只斟了茶啜饮一口,不动声色道:“仲官儿的母亲毕竟是姐夫明媒正娶的大方娘子,同别个不同。况且,李家大房如今也只你们兄弟二人,你兄弟又是个极能干的,不要伤了和气方是正理。”如此说完,又皱起眉头长叹一声,道:“虽说如此,毕竟嫡庶长幼不同,姐夫精明一世,临末了也在此事上犯了糊涂。” 他在圈椅中稍稍挪移一下,又弯腰伸手将外甥搀起,宽慰道:“如今此事还不到山穷水尽之处,你莫急,也莫揪心。”说至此处,刘三奎面上颊肉一堆,嘴角上抻,翘出一个温和慈善的笑来,语带诱哄:“伯官儿,舅舅我倒是有个主意,不仅可解你的危难,日后你我两家也可守望相助,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永伯一下精神起来,将李永仲顿时抛在脑后,恭恭敬敬地给刘三奎做了个揖,大包大揽只差拍胸脯子,谄媚道:“舅舅说的主意一定是好的!外甥哪里有不听的道理呢?”他顿了顿,语气中带出几分小心翼翼,略有些迟疑地道:“只是,不知舅舅的主意是” “你舅舅我年轻时候也常在江南一带走动,更同几个徽商大号交好。后来为着家业才回了四川。我在安徽时常见有或姻亲,或世交之家,你在我家掺股,我在你家掺股,分润利益,分担利害,徽商之家往往有做大者,多托赖于此。”刘三奎一边注意着李永伯的神色,一边侃侃而谈道:“如今这天下的生意,小商小号多不持久,必要那等大商号,大商铺方能取胜。”说到此处,他目视李永伯,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李家井场川东闻名,不过现下的光景,你兄弟二人都只各有一半,不复昔日光景。舅舅我有个想头,刘家收李家井场五成的股,只拿三成利,今后刘李两家混作一处,共同进退,一旦如此,别说富顺,便是整个川东,也是咱们舅甥的天下!” 李永伯被刘三奎的话惊出一身冷汗,他内里虽是纨绔,但毕竟也是李齐悉心教导十数年出来的,并不全是蠢物。刘三奎这话看似有十分的道理,有十分的漂亮,但一个不好,他李永伯名下那几口井场便要改姓作刘!他脸色数变,阴晴不定,乍暖还寒的天气,活活让他汗透重衣! 刘三奎看他神色不定,也不着急,只是淡淡地再抛出一个惊雷:“上回我去看你,见了一回外甥媳妇并我那侄孙,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病骨支离,这怎么了得?你们大房本就人丁单薄,子嗣上比他人更要紧些。”他为李永伯的杯子斟了茶,注视着热流自壶口汩汩而下,刘三奎幽幽地道:“伯官儿,你膝下如今只有璋哥儿一个孩儿,以后若是璋哥儿有个什么不好纵有万贯家财,到时你又要留给哪个?” 如果说前头李永伯还心存顾虑,那现在刘三奎这话就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长子璋哥儿开春又发了一场热,尽管前来看诊的大夫说并无大碍,但从去岁冬天以来,璋哥儿几乎病得没有下过床,非但是陈氏,他也相当为长子的身体忧心。而小妾怡红虽得他喜欢,但毕竟出身不良。因此,子嗣已经是李永伯心中的一大隐忧。 “因此,舅舅我这里倒有个想头。”刘三奎看看李永伯,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眼中闪过异色,慢慢开口道:“你三表妹,上月刚刚及笄,舅舅膝下现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舅母也爱她乖巧,必要好好为她挑拣女婿。你表妹德容女工,样样上佳,唯独亏在庶出的位份上,这婚事也是不尴不尬。” 李永伯心中渐如擂鼓,他口干舌燥,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试探着发问:“舅舅的意思是?” “你媳妇这些年也是辛苦了她,你院子里也多亏你媳妇主持中馈,我想着,你身体健旺,璋哥儿体弱怕是随了他娘,你可再择良妾,丰裕子嗣,也是给璋哥儿寻一个能帮手的兄弟。而舅舅的意思嘛,一来,是一片慈父心肠,想给你表妹寻一个归宿,二来,将刘李两家再亲上加亲,三来嘛,”他微微一笑,看着李永伯的眼睛,刻意加重语调道:“你我两家从此亲密无间,正可共谋大事!” 胸膛中一片火热,却不再是先前的燥热烦郁之火,李永伯只觉得现在这把火烧得他坐不住,只能站起来,腿上又轻又快,他鼻翼向外张开,呼哧呼哧地喘上几口粗气,眼底都要烧红!心下一发狠,李永伯将胸中诸般杂乱念头全部抛开,径直在刘三奎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扎扎实实地在这水磨青石砖地面上磕了三个响头,再直起腰杆,亲亲热热地唤上一声:“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及至黄泉无相见(2) 刘小七只觉得自己双腿蹲得又僵又麻。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膝盖和脚腕,清楚地听到了从皮肤之下传来的骨缝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刘小七从缓至快地做了几个下蹲,又跑又跳地折腾了快半柱香,这才总算觉得膝盖和脚踝重新变得温暖和灵活。 “我说,你瞎折腾啥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刘小七背后响起,他霍然转身,右手已经向藏在腰背之后的短刀柄摸去,不过下一刻小七就松开手,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起来。他朝对方小跑两步,但很快脸上就失去了笑容,随着他们距离的靠近,刘小七很快皱起了眉毛,抿紧了嘴唇,神情间有些不愉,只是这些很快再度消失,最终停留在他脸上的,依旧是一直以来缺乏感情的冷淡。 最终他在对方的三步之前停下脚步,视线扫过簇新笔挺的衣袍和干干净净的皂色鞋面之后,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对方笑得一脸轻狂的脸上,刘小七冷静地开口:“看来你最近过得很好。” 关老二并不在意刘小七的态度,初春依旧湿冷的天气里,他从腰带里摸出一把折扇刷地打开,模仿着以前曾经看过读书人的风雅行径扇了两下,脸上因为最近油水充足而终于出现了代表健康的血色,关老二将朋友上下打量一番,神情中带出几分轻视和不屑,不过他还算聪明,只是笑嘻嘻地同刘小七打招呼:“小七,许久不见了,现在你还在李老二那儿得意啊?” “我上回去井场想看看你,结果照来哥说你已经不在井场了,说你投了伯官儿。”刘小七看着关老二冷静地开口:“然后他们又说你如今发达了,当了伯官儿手下的管事。”说到这儿,他歪着头端详了关老二一阵,又淡淡开口:“如今看你好衣好衫,吃得油光满面,日子应该是好过了。” “哈哈,我如何不好过?”关老二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懒洋洋地倚靠着背后木质的扶手,轻蔑地哈了一声:“比起在李老二的井场里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吃块肉还要遭打,我现在肯定过得好,无比的好!” 刘小七攥紧拳头,片刻之后又松开。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同关老二讲:“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来看你一次。既然你现在过得好,那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吧。” 关老二的脸上迅速闪过阴翳,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诚意的笑容来,看着刘小七平静的脸开口挑衅道:“你现在有多了不起嘛?就是李老二的打手,就是李老二的一条狗,还是吃不上肉的狗。别说兄弟我不带擎你,刘小七我给你指条路,走伯官儿的井场上头来,我给你开两吊钱!天天吃猪油!” “要吃猪油,你个人留到吃。”眉梢不住抽动,刘小七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脚底板一点一点地升起,最后汇聚成一条怒火朝天的乣龙盘踞在他胸膛里,趾爪齐全,撕扯血肉,逼得他一定要狠狠打出一拳去,方得解脱! “你莫跟兄弟客气,我给不起李老二那般的卖命钱,一碗骚猪油我总能招待你。”无遮无掩的轻蔑之色从关老二的脸上显露出来,他看着刘小七讥讽道:“你放心,我总还是想着兄弟,只要你刘小七愿意到伯官儿这里” 他话没说今晚,就被一只算不上太大,却更加坚硬有力的拳头打断了。这一下,猛地打到关老二的颧骨,险些就要将他鼻子开个五颜六色颜料铺子来!关老二“啊”地惨叫一声,蓦然向后栽倒在地! 刘小七看似面色平静,眼里却露出一抹戾色,几个大步跨到这出言不逊的小子的身边,一手拎起他的衣领,就势骑到关老二身上去,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毫不犹豫地朝他脸上再度狠狠锤下来! 先前的一拳直接打懵了关老二,直到刘小七更多沉重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打到身上,他才醒转,身上痛得心慌,忍不住放开嗓子尖声嘶叫,把井场里头的人全都惊动了,等挑水匠们抄起扁担柴刀跑出来,关老二才一边左推右挡地努力躲开刘小七的拳头,一边拼命扭头冲见此场景犹犹豫豫止步不前的挑水匠怒吼:“你们都是死人啊!看不见啊!过来给我打死他!我拿十两银子喝酒!”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有人左右看看,几个人齐发一声喊,挥着巴掌宽的毛竹扁担朝刘小七扑了过来!这毛竹扁担前缘被日复一日摩得光亮,这一下劈实,就要给刘小七脑袋开瓢! 眼看扁担就要打下来,刘小七毫不惊慌,就地团身一滚,将将滚出扁担攻击的范围,他咬着牙翻身跳起来,心知今日无法善了,一眼觑见墙角捆了堆毛竹,想也不想反手将鸡卵粗细的竹竿抽出紧握手中,他心中一定,脑中顿时清明,左腿向前一跨,右脚后撤半步,上身微倾,双手一前一后紧握竹竿,眼睛紧盯前方,青竹竿头轻抖两下,猛地刺出,将将捅在当先扑来的一人正胸,将他一下捅翻在地! 虽只得一人,刘小七却昂然不惧,手中那竿平平无奇的竹竿,如今便是一杆扫荡震敌的红缨长枪! 李永伯哼着小调一路从外头进来,就是走过那角门也不像往日里头咒骂半天。他心情颇好,一路走路带风地往西厢房行来。阿春正在门外教训几个小丫头,冷不丁瞥见,赶紧进房同三姨娘怡红讲:“老爷朝咱们房里过来了!今天可是稀罕,瞧着老爷脸上像是笑嘻嘻的,许是遇上什么高兴事儿了?” 怡红撇撇嘴,一指头按在阿春额角上,低笑两声,假意嗔道:“死丫头片子!老爷也是你说的?还不赶快给我换件衣裳,把新得的那件海棠红杭缎百婴戏袄衣给我换上,再给我戴上老爷前儿给我带回来的葡萄百结金簪。” 待李永伯进房,看见的就是三姨太簇新富丽的一身衣裳,珠翠满头,实在是漂亮又华贵,委实不像是这等川东偏僻小城里的人物。他心里头万分高兴,脚下像踩着软绵绵的云团,就跟他喝足了陈年老酒,端不起架子,绷不起脸色。李永伯哈哈一笑,伸手将怡红搂了个满怀,又狠狠地一嘴啃在三姨娘的脸上,惹得怡红一阵娇嗔。 “老爷我就要发达啦!”李永伯吱地将酒盅一口喝尽,微醺着摇头晃脑地同怡红道:“先前老爷我真是愁坏了心肠,我那一颗心啊,如同半空中的水桶!但今天老爷我可什么都不怕啦!” 怡红又劝了李永伯一盅酒,试探着问道:“老爷能开怀这是最好不过。只是,到底是出了何事呢?老爷开心成这样。” 李永伯却一反常态不提此事,又再喝了几盅,酒意上头,兀自醉醺醺地去睡了。怡红服侍他睡下,又提点了值夜的丫鬟几句。方由阿春虚扶着步出卧房。她面上不显,心里却隐隐有个猜测,李永伯这些时日烦心的不过是盐税,今日去了刘家舅爷处,结果回来就高兴成这样? “这刘三奎,给伯官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刘小七脸上带伤,一瘸一拐地打开门,却看见队正曹金亮一手拿了话本,一手端了杯茶,正一脸安逸地坐在他铺上。刘小七吓了一跳,正打算退出去,曹金亮已经一眼看过来,将话本丢在屋子里唯一的四方桌上,斜觑上下将他打量一番,脸上似笑非笑道:“刘小七,你午后同我讲要请半天假,去见个朋友,可我怎么觉着,你这是上哪里的泥塘打滚去了?” 嘴巴嗫嚅半天,刘小七也没找出什么能瞒过曹金亮的借口。他索性心一横,头一仰,把腰杆挺得笔直,闭着眼睛喊:“我去见关老二,他对仲官儿嘴里头没句好话,我受不得激,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曹金亮不知从哪里摸出几颗油酥的蚕豆丢进嘴巴里,他就着茶水嚼了几口,冷不丁地开口朝刘小七开口喝问:“输了没有!?” 小七一愣,随即就如日常操练站军立一般双手握拳紧贴腰侧,提胸抬头,双眼怒视前方,从丹田里提气,再于胸膛当中挤压,最后从喉咙当中嘶吼出声:“没有!” “杀人了没有!?” “没有!” 曹金亮从铺上跳下,一步站到小七身前,几乎就要贴到他鼻尖,两眼逼视,粗豪的声音震耳欲聋道:“丢脸了没有!” 刘小七深吸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嗓子一定会撕裂了,但仍然用自己最大的音量吼出来:“没有!” 荷香白着一张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当家主母的正房里。她这模样吓了正同几个丫鬟一起说说笑笑做针线的陈氏一跳。虽有些恼这丫头不懂规矩,但陈氏晓得荷香素来沉稳,从没有这等模样。因此将针线往小簸箩里头一放,淡淡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看你着急忙慌的样子,竹香,给你荷香妹妹一口水喝,气喘匀了再说。” “娘子!老爷的跟班王柱是奴婢堂兄,他今儿回来悄悄同奴婢说,老爷去了刘家舅爷那儿!”荷香来不及喝水,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气。 陈氏倒不懂了。她奇道:“刘家老爷常去啊怎地,这是有什么不好?”她心里头一跳,便觉出几分隐隐的不好来。 荷香深吸口气,脸上显出决然的神色来。她压低声音,微微颤抖道:“奴婢哥哥说,他在刘家,从几个交好的下人那儿听说,他们家三姑娘,要嫁给老爷做妾!”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及至黄泉无相见(4) 三月初十这一天,天还未亮就下起了雨。黑黢黢的天上铅灰的层云堆积,远远传来沉闷的春雷,偶尔一道闪电撕破苍穹,照亮天空。雨水细密,仆妇们在廊下急急奔走,忙着将天井里晾晒的衣物在被雨水湿透之前收进房里。仆役在管事的吆喝使唤声里关门闭窗,身形灵巧的小厮则一手提着气死风灯,一手紧紧抓住木梯,努力探身往屋顶上查看两面摊的屋顶上有没有缺瓦坏瓦。 李永伯难得早早就起来,由妻子服侍着洗漱之后三口两口用罢早饭就像身后有谁在追打他一般,匆匆带着元宝出了门。他近来少进陈氏的门,但昨日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般径直走到陈氏的房里,看到妻子惊讶之后略显冷淡的脸,他这才惊觉已经很久没见妻子和孩子了。 “璋哥儿现下身体如何?还病着?”昨晚和妻子默然对坐了足有一炷香的时辰,李永伯总算开口问了儿子一声。 “多谢老爷垂问。”陈氏垂下眼帘,轻轻地叫了一声身边的大丫鬟竹香:“现在这时辰璋哥儿还未睡,去带他来见老爷。” 李永伯握拳抵在嘴边不安地咳嗽一声,之前妻子虽然也是温顺安静,却不像今天这般冷淡,他难得在心底升起一丝愧疚之情。而这份愧疚在见到长子之后达到了顶点——穿戴得像个小大人的璋哥儿样貌秀气,带着久病的文弱,看见母亲眼里就自然地带出了一份孺慕之情,但眼光落到父亲李永伯身上时就收敛起来,孩子有瞬间的不知所措,他开口小声地叫了一声:“爹。”然后就要避到陈氏的身后去。 陈氏温声安慰了一会儿儿子,也没让李永伯跟孩子多亲近一会儿,就吩咐乳母将璋哥儿带回他自己的卧房——“他身子刚好,还弱着,这天气又坏,让璋哥儿喝了温补的药膳就睡了吧。” 总之,当李永伯坐进轿厢时,脑子还在回忆昨晚夫妻相对时的冷淡和尴尬。他想了一阵,忽地怒气就涌了上来——“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李永伯在心底暗骂,“就知道一天到黑吃那股子飞醋,全没想着老爷我成天的辛苦!”连带着把璋哥儿也怨上了:“小兔崽子!真是养不熟!供他花用,却连他亲爹都不肯挨边!肯定是他那个娘把他教坏了!” 他面色阴得滴水,心里头把妻儿翻来覆去地骂个狗血淋头,越发觉得舅舅刘三奎说的不错,陈氏能给他管家理院,却实在不是他李永伯的良配!病歪歪的长子和他娘两母子是一条心,他还是要再生个体贴伶俐的儿子才好! 卯时不久,富顺盐课司提举崔永明到正堂坐了半个时辰衙,就起身转到后堂办公。文案陈远帮他整理往来公文,将将一个时辰,正堂的衙役忽然来传报:“老爷,有人递了帖子进来。” 崔永明一诧,一边将狼毫笔搁到笔山上,一边转头问陈远道:“没听说谁今日要来罢?” 陈远也是一脸的糊涂。近来这段时日是缴盐的日子,他很有几天没能好好休息,现在脑子里成百上千的数字飞舞,打成一团浆糊。皱眉想了一阵,仍旧是毫无印象,只好面带愧色地同崔永明道:“老爷,在下实是想不起来。” “罢了。你也是累狠的人,今日过后,给你几日假,好好松快松快。”安抚幕友一句,崔永明转身过来,沉吟片刻,对候在边上一脸恭敬的衙役淡淡吩咐道:“既是递了帖子,就送进来罢。”衙役领命要走,他忽又把人喊住:“且慢,这送帖子来的,是哪家的人?” “小人看着,像是李家的。” “哪个李家?” 衙役一愣,旋即醒转,忙道:“是李永仲处。” 雨水一口气下到将近隅中的时辰。因着雨天,刘三奎便弃了轿子,改乘了马车。他昨夜一晚没睡好,现在眼下青黑,胸口也是一股燥气不得发散。偏生还要出门去盐课司衙门——这是一等一的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别说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硬着头皮出门。 只是昨晚小妾吴氏哀哀哭泣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晃动,更让他平白添了几分心浮气躁。刘家在子嗣上的运道也只比姻亲李家好上几分,刘三奎自己一兄一姐皆是早逝,就剩他一个独丁,好不容易撑起家业,娶亲成家碌碌而为这么些年,膝下也只得二子二女,儿子先且不说,嫡女嫁给了同县的人家,如今就剩下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女儿,虽说不是嫡出,但胜在模样出挑脾气乖巧,颇得他和妻子的喜欢。 不过当他说要将女儿嫁给外甥李永伯做妾之后,妻子虽说没有当面反对,但看那面相就绝不是赞同的意思。女儿的生母吴氏更是自听说之时起就以泪洗面——她一心盼着女儿能嫁个殷实的好人家做正房娘子,怎么甘愿嫁给阖县都晓得的浪荡子! 刘三奎长叹一声,揉着额角不愿再想。“真真是后宅妇人!”他心里恼怒,“一个一个的鼠目寸光!宁要面上光鲜不要内里的实惠!实在是蠢物!”刘三奎在马车里舒缓了一下筋骨,心里默道:“这两日井场的事要紧,由着她们闹两日,等此事底定,再没得她们插嘴的道理!”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盐课司前,李永伯低头弯腰刚从轿厢里出来,就看见舅舅刘三奎在仆役的搀扶下跳下马车,急忙走过去先行了个礼问候一声:“舅舅。” 刘三奎上下将他一打量,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好,今日切切小心仔细,一会儿就按照先前我们商议之时按计行事。” 李永伯赶紧低头应道:“是。”两个人这才往盐课司里走,给衙役递了名帖,又暗地里送了个颇重的红包过去,衙役不由眉开眼笑,说话间都带上几分客气:“二位稍待,待我为二位向提举老爷通报一声。” 舅甥两个不过等了片刻,先前那位衙役就出来请他们进去,进了大堂,过了夹道就转进平日里提举办公会客的二堂。两个人不敢怠慢,抖抖袖子,整整衣袍,等衙役进去通报之后,就屏息凝神地候在门外。 “进去吧。”不会儿衙役出来,同两人讲:“进去吧,提举等着二位,莫失礼。” 盐课司二堂与正堂陈设相仿,不过少了两列肃静回避的****牌,墙上高挂的牌匾也不是明镜高悬,而是“清慎勤”三字。匾额之下,提举崔永明穿七品青袍常服,胸前补子上绣溪敕,端坐堂上,幕友文案陈远坐在他下首的书案之后,正齐齐向他二人看来。 刘三奎同李永伯不敢怠慢,按着礼数跪下磕了个头,又各自唱名道:“小人刘奎、李永伯,见过提举老爷。” 崔永明微微颔首道:“起来吧。”又按例问:“尔等为何来?” 刘三奎上前一步,道:“小人是李永伯之亲舅,同他商议停当,以钱入他名下井场数股,钱目股份都已谈妥,今来盐司,按例请提举老爷为我等做个见证,盖章起讫以为证明。” 文案陈远站起来,道:“契书拿来与否?” 李永伯忙从袖袋中将契书抽出,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陈远。陈远看了一回,点点头表示所写并无差错,这才递给提举。崔永明却并不急着看,而是将这契书放在一旁,看向李永伯,开口问道:“按例,交易之事,先问宗族。李永伯,入股一事,问过宗族与否?” 刘三奎心中突地一跳,几乎从嗓子里冲出去一声惊呼。他险险在脱口之时紧紧闭上嘴巴。这一节他们先前商讨之时虽然想过,但不论是李永伯还是他自己,都不以为早就被李家大房压得严严实实的宗族敢有话说,提防的不过是李永仲一人而已,而这也早就让李永伯将回答背得滚瓜烂熟。 先前两个人为防意外,原是给这位盐司提举送去些孝敬,却没想到提举身边的那位姓陈的文案却客客气气地拦下礼物,将他们打发回去。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晓得,叙州的那位提举据说因为有盐商告状说川东各地盐司有勒索之举,为之大怒,严词敲打下来,崔永明胆子原就不大,现下更是一分钱都不敢多收。因此上,他们二人其实多有忧虑,不过事已至此,早就没有了退路。 李永伯额头上渐渐沁出一层又一层的油汗来。他也不敢擦,就这么缩肩塌腰地杵在原地。听提举问话,先是周身一抖,强自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开口道:“小人,小人族中并无此意。” “哦?”崔永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加重语调问他:“你族中却无人有此意思?” 刘三奎悄悄拉了一把李永伯的袖子,他好歹镇定下来,清清嗓子向崔永明解释道:“李家一直以来以我大房为尊,现今大房之中只有我同舍弟兄弟两个。入股一事花费甚多,别的房头绝无此财力。” 崔永明面上笑得奇异,仿佛意有所指道:“既然你有兄弟,怎么不同你兄弟商量,要找两姓旁人的娘舅?”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及至黄泉无相见(5) 李永伯将心一横,反倒镇定下来。他朝崔永明拱手一揖,脸红筋涨地亢声道:“提举老爷容禀,舍弟李永仲是先父续弦所生,素来与小人不合。先父去世之前,李永仲花言巧语,欺瞒先父,将小人这个嫡子摒除在外,令李永仲承继大房,后来井场一分作二,小人兄弟各得一半,如今已形同分家,析产别居。合股经营需要精诚合作,小人兄弟却实在不是个良善人。”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不但陈远面露同情之色,就连刘三奎也在心底给外甥翘了个大拇指,赞了一个好字。不过高坐堂上的崔永明脸色却没甚变化,只将一旁契书拿起,看了几遍又放在一边,他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李永伯,你所说确有几分道理” 这话顿时让刘李二人大喜过望。李永伯忙深躬一揖,喜上眉梢道:“老爷果然明理!” “咳咳!”崔永明不悦地皱起眉头,将惊堂木啪啪敲打数下,喝道:“李永伯!本官话还未说完!明的是哪门子的理!”他不看堂下呆若木鸡的两个人,自顾自地吩咐道:“衙役,传李永仲上堂!” 李永伯脸色顿时化为一片惨白!他摇摇欲坠不可置信地瞪着崔永明,又转头看看面色铁青的刘三奎,嘴巴又张又合,口里干得厉害,没有一丝唾沫,半天才勉强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这这,崔老爷,这不干李永仲的事啊!?” 崔永明慢条斯理地同他解释道:“按大明律,凡房屋,田土,家财等交易,先问宗族,族人无有买卖者,方可再问外人。这井场入股之事,关涉银钱,此其一也;今川盐托赖商人之家,井场渐为私有,此其二也。李永伯,你今日同娘舅刘奎所请,乃是刘奎入股你名下井场,这正合大明律中所载。本官问你是否问过族人,李永仲是你一个房头的嫡亲弟弟,你若要交易,正该先问他!” 李永伯被崔永明这一番话说得张口结舌,正自惊惶间,眼角余光一瞥,看见李永仲缓步从容地步入堂中。少年人中等个头,身材削瘦,面相俊秀文弱,举止有度,面对提举行礼如仪。 虽然之前在后堂已见过他,但崔永明再见他还是生出欣赏,待他行过礼,便笑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罢。” 兄弟两一左一右地站着,刘三奎站在李永伯身边,见他呼吸急促,红着眼睛就好似要从眼眶里头挤爆出来!便隔着衣袍在他身上很掐了一把,见李永伯脸上一僵,就要痛呼出声,顿时一脚狠狠踩到外甥的双梁皂面鞋上,生生将他声音堵在喉咙里! 刘三奎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先恭恭敬敬地朝提举作了个揖,直起身长叹一声,看了李永仲一眼,方转身同崔提举道:“崔老爷,小人同外甥这个事,固然有不对之处,但这实在不是故意为之,而是有难言之处。” 崔永明果然被他吊起胃口,哦地一声,奇道:“难言之处?如何难言法?你且说来。” “老爷,小人这外甥,实在是李家大房上了族谱的正子嫡孙,而他弟弟李永仲,是续弦所生——这一节,想必仲官儿你是认的。” “是。”李永仲看他一眼,唇角含笑,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家母乃家父所娶续弦,这一点人所共知。” “好。你认得就好。”刘三奎点点头,将手往李永仲身上一指,厉声道:“那你如何敢窃据家主之位!?” “大明律有载,反立嫡子违法者、杖八十。不立长子者、罪亦同。”刘三奎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李永伯也赶紧跟着跪倒,只看刘三奎双目流泪,面色悲戚道:“老爷,小人姐姐早逝,膝下只得这一点骨血,却哪知道日后有这等长幼颠倒的混账事!” 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 崔永明脸色阴沉,不看这对舅甥,只问李永仲道:“刘奎所说是否属实?” 李永仲不气反笑,甚至还啪啪拍了几下手掌。他脸上虽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听见提举问话,昂首挺胸,不慌不忙拱手道:“提举,刘家娘舅所说不假。但小人也有几句话,想要问问我这兄长。” 本来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居中定契之事,现在却变成了人伦之争。崔永明心下叹息,此刻却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盐司衙门不仅总管各色盐事,也兼管民事。百姓如有争执,当地若有盐司,便可寻提举总裁。 “你既有话要问,便问吧。”崔永明道,随即脸色一肃,道:“但若刘奎所言查实,你立时得将家主之位还与兄长!” 李永仲点点头,走到李永伯身前三步站定,等他站起来,便一条条,一句句地问他,看似面色平静,但那话语一句快似一句:“伯官儿,你忝为长兄,父亲重病之时,你却抬入一房小妾,可是有的?” “父亲去前,你在家里咒骂宗亲,父亲与我,听见的何止是二三人,可是有的?” “父亲遗命我为家主,我虑着孝悌,将井场一分作二,你得一半,可是有的!?” 他越说越快,话中带出悲愤:“父亲宠爱你二十余年,你却不思回报,如今识人不明,受人撺掇,合谋家产,大哥,”李永仲情真意切地叫了一句,听得李永伯脸色发青,“我不知道你日后到了地下,父亲问起族人家业,汝为长子,要如何回答!”李永伯一气说完,又抬头向着堂上崔永明道:“提举若不信,小人家中自有证人!李永伯悖逆之言从不避人,家中所知之人大有人在!” 堂上沉寂片刻。崔永明干咳一声,先向这看似激愤不已的少年人温言安抚道:“你却是受了委屈,先不要急。”又皱眉抬头,向李永伯喝道:“李永仲所说是否属实?!” 李永伯汗流狭背,唯唯诺诺不敢开口,刘三奎大急,正要开口,却听崔提举向他一声暴喝:“你不要讲话,让他自家讲来!” 李永伯一向是怕硬不怕软,膝盖一软,又跪将下来!如今盐司提举高坐堂上,他受李永仲喝问,正在心虚时候,又哪里说得出来辩驳的话!更何况,李永仲所问正好戳在他的痛处,他心下自问,居然没有一个能理直气壮地答得上来! 见他这个样子,崔永明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心下顿时将李永伯厌恶到了极处。他将惊堂木一拍,不耐烦地喝道:“本官已然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无法自辩,本官便将李永仲所说为真!先前所立嫡子违法者,因嫡子忤逆在先,所立李永仲不为违法!”他又瞪起眼睛,自签筒内抽出八根红签掷在地下,向刘三奎喝道:“刘奎,你所告不成,依律:凡人有嫌,遂相诬告者,准诬罪轻重,反坐告人。来人啊!将刘奎带到堂下,杖八十!不准收赎!” 黄豆大的汗珠从刘三奎脸上滚下来,他从李永仲诘问外甥开始就心惊肉跳地觉得不好,等到崔永明说李永仲不违法时,刘三奎险些没有跳起来!他总算知道,先前他同外甥都小看了李永仲!以为他不过是经营得力,其实是个忍让怕事的,哪个晓得其实这小杂种不动声色,直到他们舅甥一步步地踏入圈套陷阱,再不得脱! 他正想着,衙役却已上来拿人,刘三奎这才仿佛自梦中惊醒一般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起来,先是咒骂,后来求饶,不过此时已是晚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衙役将他一架,便提到堂下,自有人放好长条板凳,将刘三奎扑倒上头,两根红黑相间的水火棍一左一右交叉下来夹住上身,让他扭动不得,行刑的老手衙役便高高举起棒子,一杖狠打在他双股之上! 见舅舅刘三奎在堂下被打得惨叫连连,李永伯面色如土,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崔永明看也不看他,径自判道:“今李永伯刘奎所请之事,因未问李永伯亲弟永仲,契书不成!”又转过头,脸色顿时温和不少,问他:“李永伯井场所请参股,先问亲族——李永仲,你愿是不愿?” 李永仲向他躬身一礼,直起身体朗声回答道:“小人愿意。刘家娘舅参股兄长井场几成,小人亦愿参股几成。” 盐司提举把契书一看,又低头同文案陈远轻声商议几句,起身对李永仲笑笑道:“你二人是亲兄弟,便不要讲那些虚礼——本官为你做个主,就写五成罢。”陈远下笔奇快,崔永明说话间已将新的契书写好,又细细查验一回,吹干了墨递给崔永明,由他签押盖印,现在只待李家兄弟二人签字画押,这份契书便能生效! 李永仲沉稳地走上去,当堂签了名字,又将拇指按了红印,李永伯面色惨白,步履沉重,他不是笨人,自然知道这一笔下去,他休想再从井场运出一粒盐!他如此一想,胸中便作锥心之痛!混不吝的脾性上来,就想耍赖不认,却不想盐司提举朝他投来淡淡一眼,鼻中哼出一声:“嗯?” 最后,李永伯扶着舅舅刘三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盐司大门,想起一天遭遇,真有放声痛哭之感。他正在痛苦彷徨之间,却见刘三奎阴沉着脸,磨着牙缝,一字一句地吐露:“李永仲,老子要是不杀你,这辈子就是你养的狗!”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永仲兄台鉴。前日家人从富顺归,接手书知安好,余事已毕,仆甚为君欢喜。君所见之长宁盐商事,家父不知从何闻之,深责于仆,幸得盐司杨提举援手,既解他人之困,又解仆之窘境,实乃高节。今春寒料峭,望切切保重,书短意长,盼即赐复。弟谦之顿首。” “永仲如晤。君所奉普茶家人至君之别宅处收到,滋味甚佳。富义盐司一事,吾已知悉,提举崔某所为得体,甚得吾心,来年大计必得上佳。今春新茶将下,吾扫榻待汝。书不尽意,并询起居。名心具,阅后付丙。” “仲官儿亲启。上回你在信里头说同你哥哥在盐司打了场官司,赢了就好。你岳母颇担心,去宜宾附近几座庙里头烧香还记挂你,可见平安无事是第一要务。现在日头渐暖,仲官儿上回临走前说待回暖之后再来拜见,这回说给你听,不用来啦。你岳母是个虔信人,听闻富顺城外有圆觉寺,颇为灵验,已打算四月初八浴佛节时前去,路途遥远,我令五十亲兵随行,到时候托赖你照顾。顺祝潭安。岳字。” “仲官儿真入了井场的股?”中午休息时候,一个叫陈田的挑水匠捧了碗堆得冒尖的杂粮饭,蹲在灶房外头和同在井场的姑表亲窃窃私语道:“我今早上看到仲官儿手底下那个盐师爷骑马过来,平日凶神恶煞的管事老老实实的跟在他后头,连个屁都不敢放。” 姑表亲大家平日里头喊作周石头,一边往嘴里刨饭,一边低声细气地说:“当真入股了。你今天都在灶房,没看见,伯官儿手底下那些人,上午老老实实地站在院子里头,那个盐师爷一个一个地喊到屋子里头问话!那阵势,不得了!” 陈田左右看看,凑到周石头耳朵边上悄悄咪咪地讲:“你看到关老二没有?” “关老二?”周石头往嘴里扒了最后一口饭,嚼了两口囫囵吞下去,这才跟自家兄弟说:“前几天,仲官儿的人过来的时候,他转个影子就不见人了。” “呸!”陈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眉眼间喜色上脸,颇为解气地道:“他那种人,仲官儿目下把伯官儿压得死死的,他这个先前从仲官儿井场跑了的人,现下又怎么还敢呆在井场里头?” “听说这回来的人里头有个叫刘小七的以前还是关老二的兄弟!怎么就不关照关照他?” “你晓得个屁!就前阵,刘小七过来,结果和关老二两句话没说拢,遭他一顿暴捶!后来全井场的人跑出来围到那个崽儿打,好大阵仗!那崽儿威风得很,拿了竿青毛竹杆杆,把我们七八个人打得双脚跳!”周石头回忆起那天,连比带划地咋舌道:“我看巡检司里头的弓手都打不过他!就看他东刺西扫的,就把人捅翻在地下,爬都爬不起来!” “嘿,都是兄弟伙,怎地一个就这么厉害,另一个就是个脓包,提不起来呢?”陈田从灶房里头端了碗热水出来,这个裹苍头的力工一边嗤嗤地喝水,一边摇头感叹:“你看他得势那阵,真是幺不到台!看到我们这些力工,那张脸,真是不摆了。” “风水轮流转。他当时这么看不起别人,现在呢?以后伯官儿都只能看仲官儿脸色,他一个挑水匠爬起来的,现在还想干啥?没得法咯。” 挑水匠口中轻描淡写的是一个人骤然改变又掉下云端的命运。而这个人现在就藏在附近。关老二躲在离井场不远的一堵破墙之后,咬牙切齿地看着李永仲的人在他曾经美梦成真的地方进进出出,不知不觉间就扣下了好大一块墙泥。 “嘿嘿。”他低声自言自语,声音跟淬了毒似的阴狠:“李永仲,你就是见不得我过几天好日子!好!既然你不给我活路,也就别怪我心狠!”关老二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心中拿定主意,将几天没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直身下摆往腰带里头一掖,低头弯腰匆匆混入人群当中,一会儿功夫,就再也找不到人影。 李永仲这几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他本来以为李永伯还要赖在井场里,但没想到的是,当王焕之带着人前往几个井场时,李永伯手下原是刘三奎的管事力工早就没了踪影,等盐师爷到了井场,就只剩下惶惶不安的原本的管事同力工,还有空空荡荡一粒盐都没剩下的库房。 何泰气得当场暴跳如雷,捋起袖子就要去找刘三奎并李永伯的晦气。王焕之将他一口喝住:“你给我站住!上哪儿去!?” “我上刘家把盐讨回来!”何泰将库门一摔,亮出空荡荡的仓库,瞪着盐师爷口沫横飞地嚷嚷:“打量我们不知道呢!就前天,这里头还有不下五千斤盐!现如今一粒都不剩了!难不成都让那舅甥两个吃了?他们也不怕咸齁!” “你嚷什么呢?”王焕之老大不客气地一巴掌扇到何泰头上,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鼻子骂道:“出息!几千斤盐就迷晕你那对眼睛!现在他们就等着我们上门!你信不信,你前脚去,后脚他们就能把盐巴袋子连车带盐送到仲官儿的家门口!顺便还能听一耳朵仲官儿如何对自己的亲哥哥不依不饶,斩尽杀绝!” 何泰的气焰消了大半,缩了缩脖子,他梗着脖子,仍旧有些不甘心地低声嘀咕着开口:“那这就是算了?我们平白就忍下这口气?” “呵呵。”王焕之冷笑一声,拔脚从库房往外走,他一眼觑见从阴云破开的缝隙处漏下的万丈金光,也不知是对谁,意味深长地开口:“有时候,退一步不见得是输,不过,进不了肯定是输了。” 李永伯院子的正房里,陈氏的丫鬟忙忙碌碌,正要把一干陈设——例如博物阁上羊脂的如意,案几上的的鎏金香炉,三脚高凳上的金银宝石堆盆景,凭窗小案上成对的掐丝镶多宝银瓶,墙上的字画,全都被丫鬟仔仔细细地收拣起来,各各装箱不提。 竹香正跟陈氏细细回禀:“各处都仔细查看,尤其各处门户,挂了锁,又吩咐管事多加派人手值守巡视。”她顿了顿,小心地将陈氏瞧了一眼,见她面色淡然并无不愉之色,才有些迟疑地开口:“娘子,咱们真要搬到仲官儿院子里吗?” “看你胡说了。这明明都是一个府里,什么叫仲官儿的院子?他自家住在后进的无事堂,我同璋哥儿不过是搬到了四进里,同老爷不过隔了一堵墙罢了。”陈氏眼睛不离手上的账册,平静地开口:“也不碍着他同三姨娘快活。”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可怕。 “仲官儿,这样行事,恐怕不是十分妥当。”晚间李三忠到内书房同李永仲谈事,忍不住说起,他叹了一声,双手拢在袖里,脸上犹犹豫豫,嘴间吞吞吐吐,终究还是说出口:“哪有大嫂住在小叔子的院里的?” “李叔,大嫂什么时候住到我院子里来了?这府里四五个院子,大嫂现在独居,怎么就叫做住到我院子来?”李永仲把账本丢到桌上,端起茶碗,撇一撇茶沫,啜吸一口,这才继续道:“大嫂嫁到家里十年光景,早就是李府的人了。自家人想要换个院子住,又有什么干系。” “伯官儿”李三忠试探着说了一句,就见李永仲脸色冷了下来,他暗地里叹一口气,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伯官儿毕竟同大娘子是夫妻,大娘子这么做,也是太不给伯官儿面子了些。” “李永伯他还没有出孝,就想着往屋子里头抬人,这就很给大嫂面子了?”李永仲反问一句,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道:“退一万步说,他夫妻俩个的事,我管不着,但是璋哥儿是我亲侄儿,难道看着李永伯日后不给这孩子活路?” “好好好!她搬出去,就不要回来!”同一时间,李永伯正在正房里头指天指地暴跳如雷地将妻儿翻来覆去好一顿骂,哪怕如此饶是不解气,硬是往地上将两个茶碗掼得粉碎,才微觉心头稍出一口恶气。 三姨娘怡红指挥自己的丫头将陈设摆到架子上去,仿佛无意般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暗骂陈氏真是个精细鬼,原本一屋子的贵重陈设玩器,如今一个都不见了;屋里一水的酸枝家具如今也换成了寻常的木材。她虽然挤出一脸笑容,语气间仍旧流露出一丝酸溜溜的味道来:“老爷不用跟娘子置气了,夫妻都有拌嘴的时候。”怡红笑容满面,又加了一句:“不过娘子的心胸的确也太窄了些,怪不得房里舍不得放些好物件,真是心疼东西。” 李永伯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开口道:“这有什么,你要什么,老爷给你买什么!你难道以为有什么东西是老爷买不起的!?” 怡红轻笑一声,朝大丫鬟挥挥手,阿春会意地带着屋里的丫头们退了下去。她这才将李永伯扶到桌边坐下,悄声道:“若是以前,老爷说得妾自然是信的,但目下这情形,老爷,别怪妾多心,娘子倒是带着璋哥儿避开了,可咱们的身家性命,都攥在小叔手里” 李永伯嘴角一抽,放在桌面的手不自觉地捏成了个青筋直冒的拳头。他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脸上横肉四起,听了怡红的话,他难得的没有再怒火万丈地跳起来,只眼睛里暗云四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早晚,我要他一条命!”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幕启(1) “还有多久能到?”李永伯撩开车帘,小心地朝外看,然而景色依旧是一路之上毫无改变荒蛮沉默的山林,偶尔能看到护卫马车的骑士——他们无一不是黑布蒙面,头上戴着桐油漆竹笠。他摔下帘布,冲着车厢中的另一个人哼了一声:“难不成一个贼窝子,还能修得比皇帝爷爷的紫禁城还要好?” 看似斯斯文文,一副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一直端坐,闻言也不过轻描淡写地呵呵笑道:“伯官儿真是爱说笑。”然后就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手里的话本——似乎连续的颠簸对他来说毫无影响,甚至是某种乐趣。 坐在李永伯身边的刘府的二管事刘贵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在李永伯看过来的不满的视线当中用口型无声地说道:“伯官儿,安静。”同时悄悄在这个急躁的年轻人的手臂上轻轻一捏——在他们先前商量好的暗号里,这代表忍耐和危险。 这个小小的车队正在泸州附近一座不知名的深山当中。破碎且狭窄的山路在连绵的山脉当中若隐若现,幽深阴暗的山林当中传来猛兽遥远断续的长啸,更衬出几分恐怖,仿佛春日都比其他地方来得迟些。 “王头目,我们走了这么久,总是该到了吧?”李永伯实在无法忍耐车厢当中死一般的寂静,他不耐地开口,脸上的轻视一闪而过:“就连郑大王的鹰头寨,也不如你们难找。” “所以姓郑的死了,我们还活蹦乱跳的。”被李永伯称为王头目的年轻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他,一面翻过一页书,一面神色冷淡地转脸过去同刘贵讲话:“怎么带了这么个瓜娃子来?刘三爷自己不来就算了,叫人来,也好叫个伶俐的!” 不等李永伯发作,刘贵已经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死死按在座位上,这才满面笑容略带讨好地对王头目说:“我家老爷如今年岁也大了,走不得远路了,伯官儿虽然是表少爷,但在我家老爷心里头,同儿子是一样待的。” 刘贵这话让王头目面色稍缓。他将话本胡乱卷起往袖口一塞,面带嘲弄地朝李永伯看了一眼,这才收回视线,对刘贵正色道:“贵爷,你也是积年的老人了,还请你好好教教你们这位少爷,喊他跟蚌壳学一学,把嘴巴闭紧,不然,”这个看起来斯文温和的年轻人脸上现出一个怪异扭曲的笑容,眼中狠戾之色一隐而没:“恐怕,贵爷你就只能单身子回去了!” 他话音刚落,车厢就猛地一抖,王头目立刻将脸上一板,竖起耳朵听了一回,又趴到车厢口向外探头一看,闪身回来之后,他看也不看脸皮紫涨的李永伯,只朝刘贵道道:“贵爷,叫上你们这位表少爷,准备下车,寨子到了!” 然而,李永伯跳下马车却发现了一条没入山岭之中的羊肠盘山小道,刚要开口就被刘贵打断:“寨子自然在高处,马车上不去,剩下的路王头目自然会带我们走。”他又丢个眼色给李永伯,好歹让他想起之前这个姓王的说的话,悻悻地闭上嘴巴。 一行人弃马弃车,在王头目的带领下在悬崖峭壁之间的羊肠路上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擦黑才总算看到一座草草搭就的寨门把守山路,两侧山崖上建有望楼,天色昏暗,只能看见上面人影幢幢,王头目举手示意队伍停住脚步,运足中气喊了一声:“摇线子的打转来老!” (出门的回来了) 对面立刻有人吼声如雷地回话:“抽没抽底火?落不落教?” (清不清楚底细规矩) 王头目不慌不忙地答道:“是富顺老表的弟兄家!” (从富顺来的土匪亲近人) 对面又吼:“弟兄屋头几个人?” (来了几个人) “幺儿带到老大跑!”话刚说完,就听见寨门嘎吱嘎吱地传出响动声,出来几个人朝这一行人迎过来。王头目示意刘贵看好李永伯,自己往前走了几步,行了一个罗圈揖,声音响亮地道:“行远路的人转回来,给哥哥作揖打个拱!” (来了两个,以年轻者为尊) 为首一个人双手抱胸,把脸色煞白强作镇定的刘贵同李永伯上下打量一番,面无表情地扭头同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回去报给掌柜的听:贵客上门,备齐纠头子,摆尾子,姜片子,扁嘴子,掌冠子,喊兄弟伙陪贵客造粉子!” (贵客上门,准备酒水鸡鸭鱼肉,喊兄弟陪客人吃饭) 寅时刚过,李永仲就已经起身。在梧桐的伺候下洗漱完毕之后,厨房已经送来了早饭——新米白粥,豆沙馅儿的金丝小卷馒头,配上一碟子腌渍大头菜,只拌香油同小把火葱。这么一顿饭,爽口饱腹,最近很得李永仲的喜爱。 他昨日已同王焕之并李三忠讲过,按照这几年的惯例,从今天开始,他要到城外李家的庄子上去巡视两天,期间井场上的事就拜托给这两个如今李永仲手下头号的人物。而对于李永仲来说,没有城外庄子里的秘密,就没有现在的手掌李家大权的他。 他只带了梧桐并几个护卫,骑了滇马就轻身出门。路过李永伯的院子往外走时,跟在李永仲身后的梧桐忽然低声开口道:“这几日都不见伯官儿,小人去寻伯官儿院里相熟的朋友打听,听说是去了成都散心,已走了好几日。” “这倒是稀罕。”李永仲冷笑一声,脚下带风,头也不回地道:“这几天,内外账房都不曾给我报上多余的开销。我还道李永伯终于学会了缩着脖子做人,没想到是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了。也好,他走了全家清静。” 这话除了他能说之外谁都不敢接,梧桐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但是伯官儿好像是一个人走的,连元宝都被他留在了家里。” “元宝是家生子,他现在看家里的人就跟乌眼鸡一般,恨不得谁都是他仇人,又怎么肯带人去成都?多半是去了他那个好舅舅处。”摇摇头不欲再说,李永仲提腿跨出大门门槛,接过仆役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不等其他几个便一抖缰绳,温顺的滇马小跑着迈开步子,马蹄敲打着青石板面,一会功夫,藏青的身影就融入到浓厚的晨雾当中去了。 梧桐和几个护卫无语地互看一眼,赶紧跟上,不多会儿,连串清脆的蹄声便洒将出来,同沿街收夜香的鸡公车声响混作一处,提醒着居民,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城外李家的庄子坐落在几座丘陵怀抱之中,距离官道不过三十余里路程。此处原本有五六户李家的佃农胡乱种些水稻青菜,不过自从李永仲五六年前开始建立李府的护卫家丁队之后,便将这几户人家全都挪到了丘陵之外的平坝子上,又在进出山谷的道路上修建拒马望楼,营房石堡,又日日着人巡视,见有生人便行拦截,不令进入谷中。几年水磨功夫下来,如今这里气象更换,很有几分军营刁斗森严的味道。 今日轮刘小七当值。他将代表值日的红色袖箍套到左臂,又拿一头锤平的细针别上,又是新奇又是得意地看了一气,这才曲起胳膊肘碰碰一同当值的同伴,悄声道:“这个办法真真好,一眼就看出身份,和旁人也有区别。” 同伴叫罗成,比他大两岁,却已在护卫里呆了三四个年头。他白了刘小七一眼,道:“这法子当然好!仲官儿想出来的法子,能有不好吗?倒是你,别看啦!赶紧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一会儿巡官要查看,发现你若不在哨位上,非止你,连我也要一起吃挂落!” 两人正说着话,蹄声由远及近,他们对望一眼,立时警惕起来。罗成朝刘小七点点头,两人横过长枪站在拒马之后,不多时,四五骑马撞进眼帘之内,罗成眼尖,一眼瞥见骑在马上为首的李永仲,赶忙收了枪同刘小七急道:“是仲官儿带人来了!快点跟我一起把拒马移开!” 许是要下雨的缘由,天色阴沉,没奈何刘小七却是个雀蒙眼,只模模糊糊看见一大坨黑糊糊的东西向他们飞快撞来,他个性又死板,记得队正曹金亮交代他要验看勘合腰牌才可放人入内,因此死活不肯挪移拒马,同罗成辩道:“这天暗得很,许是你看错了呢!等验过腰牌再开门不迟!” “我都看见仲官儿的脸了!你又在作什么妖?”罗成瞪大眼睛,一时之间简直不知要拿刘小七怎么办才好。那拒马足有大半人高,分量十足,两人合抬尚嫌沉重,更何况只有罗成一个!他见刘小七这个犟种如何说都不听,气得简直想把这小子倒挂在拒马之上,他们还在拉扯,那一队骑士却已经倏忽而至,眼看就要撞上拒马酿成惨剧,电光火石之间,当先一人猛地勒住缰绳,马匹顿时人立而起!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幕启(2) 刘小七同罗成吓得就要放声大喊,马上的骑士却毫不慌张,死死勒住缰绳,滇马的一双前蹄在半空中舞蹬几下,被勒得一声长嘶,硬是活生生地勒得坐骑转了半个马身,马蹄擦着拒马落地! 后头几个骑士这才赶上来,一个戴竹笠的人从马上跳下,丢了马缰两步跨到那还在安抚马匹的骑士身边,声音焦急地问:“仲官儿!你没事罢?”李永仲摇摇头,拍拍马脖子,从马上翻身下来,把披风和帽子脱下交到随后赶来脚都吓软了的梧桐手里,朝询问之人一脸镇定地点点头,淡淡道:“我很好,没甚大事。” 有脾气暴烈的人冲到这两个好似炸毛鹌鹑,骇得魂不守舍软手粑脚的小子身边想也不想,扬起沙钵的锤头就要垂下去,幸亏李永仲眼角余光瞥见,当即皱眉喝道:“陈开武!你干什么!” 叫陈开武的年轻护卫愤愤不平地放下手,两只眼睛睁得如铜铃大,恶狠狠地瞪向脸色煞白的刘小七头也不回地嚷:“这两个小子实在该死!看见人来了,还不把拒马拿开,仲官儿马又快,万一出事了该如何是好!” 罗成和刘小七膝盖俱是一软,跪倒在地下,罗成想要磕头,刘小七手疾眼快地拉住他,一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你这是作什么!” “都是你这个蠢物!”罗成不敢回身,就这么趴着咬牙切齿地骂他道:“我说那是仲官儿,要开门,你死活不让!现下好了!万一仲官儿有个好歹,你以为你我能活出性命么!” 刘小七跪在地上的身体抖了抖,不敢说话。倒是李永仲待护卫们合力搬开拒马之后缓步过来,端详了这个瑟瑟发抖的小子一眼,忽然笑道:“你就是那个提水桶的刘小七?” 刘小七福至心灵,大着胆子直起身体大声答道:“我是!” 面无表情地打量他几眼,李永仲冷不丁开口道:“你站起来。” 不敢怠慢,刘小七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沉肩塌腰,垂首肃手站好。李永仲见状皱皱眉头,喝道:“曹金亮就是这么教你们站军立!?”他沉声开口:“站好!” 这个声音和脑海中队正的声音重叠到一处,刘小七立刻下意识抬头挺胸,双手握拳放在身侧,牙关咬紧,双眼平视前方。当他站好的那一刻,这个之前看起来怯懦迟钝的少年的气质立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当身体站直的那一刻,刘小七突然平静下来,片刻以前的恐惧被突然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勇气所取代。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已经可以被称为一个“战士”。 李永仲饶有兴致地绕着他转了两圈,又伸手往他胸膛上锤了两下,很为反馈到拳头上厚实坚硬的手感惊奇,扭头同护卫们笑道:“别看瘦瘦小小的,这小子身板很精干啊!”又转回来端详小七一会儿,眉眼一舒,笑道:“我并没有事,你今日做得却很好!”他从来对底下人做对时候不吝夸赞,“规矩是我同你们何泰管事并几个队正一同亲自订的!这里虽不敢僭称军营,但无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很好!验看腰牌方得放人,记得不错!”又转头吩咐梧桐,“见了曹金亮,同他说一声,刘小七记功一次!赏肉!” 梧桐在他身后响亮地应了声是。 又夸奖罗成两句,李永仲便翻身上马,随着他的动作,就像发出了一个信号,其余人等亦皆行动,不多时,这小小的一队人马蹄声阵阵,一会儿就拐过山梁,不见人影了。罗成收回视线,目光复杂地看了半天刘小七,唉地叹了一声,欲言又止道:“小七,你真是” “胆大包天。”自顾自地说完,刘小七扭头冲罗成傻笑道,“我可知道罗成你要说这个。”他随手把衣服上的土胡乱一拍,捡起长枪,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小七脸色平静从容,道:“若是胆色不够,我坟上的草都有自己高了。” 谷雨断霜。寅时过后不久,阳光已经刺破铅灰的云团,在汹涌奔腾的河流上洒了一把碎金。这里是大娄山北麓的余脉,陡峭的河谷如刀切斧剁,岩壁如同皱褶。几乎覆盖了所有土地的植被在阳光下显现出各种微妙的绿色——新生之叶的嫩绿,经雪苍松的鸦青,森林大片的青葱,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光润而浓绿的颜色。 此刻李永伯与刘贵就在这片山区当中。他们乘船直至泸州之后,顺利地和在泸州的土匪暗桩接上头——也就是那位陪同他们上山,看着斯文有利的年轻人,经过整整一天的跋涉之后才顺利到达山寨。当他们进寨之时夜色渐浓,因此也无从知晓寨子位在一处深谷当中,位置隐秘,山势险峻,易守难攻。 但凡土匪皆好酒。头天夜里上好的宜宾杂粮酒把李永伯灌了个烂醉,第二天日上中天才起来,他梦里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他,迷迷糊糊满心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见刘贵捧了块还在冒热气的帕子站在他身前,李永伯喉头里含糊地呻.吟一句,撑着床坐起来,顺手接了帕子往脸上胡乱擦洗两下,这才是清醒,扭头问刘贵:“这是什么时辰了?” “表少爷,这快到午时了。”刘贵接过李永伯手里的帕子在水盆里投了两把,拧干了又递过去,伺候他洗漱,陪着小心道:“镇川东昨夜里说了,表少爷一路远来实在辛苦,让好好照顾休息,正事今天再说。” 把热帕子在脸上捂了捂,李永伯又接过刘贵端来的水杯漱过口,又由刘贵服侍着穿鞋穿衣,房间外头才有人敲了敲门,然后隔门问道:“两位,起身了没有?” 刘贵赶紧过去把门打开,头天夜里见过的那位叫邓小豹的头目盯着他上下一打量,眼中露出毫不遮掩的轻蔑之色,粗声嘎气地开口喝道:“大和尚要见你们,跟我走。”也不等屋内的两人,转身就向外走去。 李永伯心头诧异,却也知道此时不是问询时候,两人连忙跟上邓小豹,甫一出门,李永伯就差点骇软了双腿,原来他们所住的房间就在悬崖边上!峭壁上开凿了一条狭窄仅供单人行走的山路,这就是上下通道。抬头仰望,湛蓝天空在一线之间,低头俯视,脚下河谷浪潮奔涌,声若惊雷! “我就说怎么一直听见有打雷声音,原来是这!”李永伯心里发虚,却又强自支撑,不肯露出怯意失了颜面。不过他面色发灰,唇色发白,虽然强装镇定,但瑟瑟发抖的双腿和始终牢牢抓住石壁锁链的手都将李永伯的心思曝光得一干二净。刘贵比他稍好,但也不敢低头看脚下,只********跟邓小豹搭话:“邓头目,大师身体还好?” 邓小豹一路上如履平地,脚程极快,如不是为将就这两个客人,早已走得不见人影。听见刘贵问话,也懒得回头,就在前边边走便道:“他老人家托赖无生老母,一向健旺,前日还亲手射了一头黑熊!” “真是神异!不愧是无生老母座下弟子!”刘贵没口子的夸赞,忍着往下看的冲动,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邓头目,不知道寨里头,对老爷托请的这桩事,是个什么章程?表少爷不便在山里久留,最迟后日就得启程回富顺,所以嘛,这事情,还望邓头目多多美言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掏出一个小布袋子,那邓小豹仿佛后脑生了眼睛,分毫不差地往后一伸手,小布袋子刚后落在手中。 邓小豹将袋子掂量几下,声音稍缓道:“贵爷你也是往来山里几次的人物,如何还问这么外道的话?这等大事向来只有大师决断,如何有我等开口的余地?”待走过这段最为狭窄之处,便停下脚步,等着后头两个人过来。 李永伯只觉得脚下灌了千斤重坠,步步艰难。刘贵已经走到邓小豹身边,看他这样,真是恨不得上来替他。总算一路走完,踏上开阔之处的坚实地面,差点一步软倒。刘贵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扶住,这才没有出丑。 “你二人在此稍候,不要到处乱走,我身上还有别事,去去就回。”邓小豹同刘贵叮嘱,将眼有意无意地往李永伯身上乱瞥,语含威胁:“寨中不容外人乱走,二位,千万别因着一时好事,枉送性命!” 李永伯登时大怒,正要打算痛骂出气,刘贵已将他一把抓住,脸上赔笑,连连应道:“应当的,应当的,寨里的规矩,小人自然知道得清楚。” 邓小豹闻言只哼了一声,特别将李永伯上下一打量,便自顾自地走了。待看到他走得连影子都没有,李永伯将刘贵的手一把摔开,气得连连声音都变了,嘶声竭力地怒道:“刘贵!你这是不想回富顺了!居然由着人作践我!” 刘贵连连摇头,苦笑着又是作揖又是拱手地对李永伯苦口婆心道:“伯官儿!伯官儿!你听小人一句话,暂且忍耐!暂且忍耐!这里不是富顺,由不得性子!老爷让小人带伯官儿来这里,对伯官儿期许甚深!伯官儿,千万不要为了一时痛快,坏了两家大事!”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幕启(3) 国朝初年,太祖定民分士农工商四等之户,其中匠户无有田土,也不像商户有所经营,苦于徭役,穷困非常。时日渐久,匠户逃亡四逸,大户之家多养匠人以供己用。而作为富顺如今最大的盐商,从李齐开始,就搜罗不少铁匠木匠一类;等到李永仲,更是将这些匠人按照手艺高低一一细分,又仿着后世工厂的规章条程布置,几年下来,李家匠人手艺精湛传遍了整个富顺,甚至有了一个生意红火的铁匠铺子。 此时李永仲带着何泰正在工匠营里巡视,看过木工之后,走到铁匠之处。负责管理铁匠的匠人头目平日里唤作朱老七,秉性憨厚少语,手上的活计却是一等一的好,除了在将作之事上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三天三夜,平日里几乎听不见他说话的声气。 不过此刻可一点都看不出朱老七沉默寡言,只听到他指着一个怪模怪样的水碓对李永仲自豪地说:“伯官儿上回同我们说的冲压之法,试作几回都不成功,直到前些日子,老丁,”他朝一个看也不看这边,只管埋头不住敲打工件的匠人努努嘴,“忽地同我说他看舂米的水碓,很有几分所谓冲压的意思,又寻些年老的匠人一同参详,辛苦几日,总算成功。” 只听他道:“老丁叫人在山上挖了水坝,得了大股激流,又将水轮加大加粗,把石碓头换作钢铁,一番实验下来,如今三个碓头同时运作,一日可得胸甲数十副,如果铁料供应及时,产量再翻一番想必也是不成问题。” 李永仲微微颔首,道:“很好!以前我同你所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有了想头,就去试作!不要怕花费钱粮,此处花得再多,做出东西来,以后就是成倍赚回来!” 朱老七连连点头道:“仲官儿说得很是!如今匠人们也是这个意思!以前却是小人想得左了,唯恐白花了钱粮却成不了事,现下却不会了!”说着他喜动脸色,眉飞色舞道:“刚才给仲官儿看的还是小节。仲官儿之前所说之事,小人等耗费足有半年光阴,如今虽不敢说完善,但确可足用!” 他将李永仲并何泰二人带到一个怪模怪样的机械之前,黑红的脸上又是激动又是骄傲地介绍道:“此物名为钻床!专为铳管钻膛之用,胜过人力无数!”他朝仲官儿看了一眼,感叹道:“若不是仲官儿提点,小人等这些木头木脑,当真要想破脑子!” 以李永仲的眼光来说,这座现在被取名为钻床,实际上的水力镗床相当原始。很显然朱老七等人从琢磨玉石的磨床当中得到不少的启发,其实将动力由人工踩踏换为更有力更稳定的水力——四川地处西南,水流丰沛,常年无冻,水力的使用实在相当常见。 “原本铳管的制作是极难的,一个老成的匠人一天最多也只得一根,但如今有钻床可用,匠人一天可做五根!”朱老七激动的张开巴掌比划了一回,这才稍稍冷静,又遗憾道:“不过就是刀头废得太快!上好的百炼钢,能打多少刀枪出来,如今全费在这上头了!” “不错。”李永仲将铳管在手上掂量几下,又举到眼前仔细查看内里,这才微微颔首,随手将它丢下,由着铳管跌入工件筐中,同其他已经磨好的铳管撞出清脆的金属“叮”声。他同朱老七仔细讲道:“不要怕费那些,你也见过火铳之力,有了它,就是少些刀枪又能如何?专拨两个匠人做此事,宁可慢,也绝不能为着求快而应付差事。” 祝老七点头如捣蒜,连声应下:“本当如此!” 何泰跟在李永仲身边一直默然不语,待出了工匠营,这才很有几分感慨地笑道:“前头废了多少,才得了这么一点儿。这二年的盐利全花在上头,说是金山银海地堆出来也毫不为过。”说到此处,他想起工件筐中看似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铳管,面色复杂地叹道:“有这东西,日后哪还有兵家的前程呢?” “如何没有?”李永仲反问一句,“练兵贵在练胆,不敢见血,怎么算得好兵?”此处只有他们二人,连护卫都远远避开,因此他说话很是肆无忌惮,“再是利器,拿在一群怯懦之人手里,又有何用?反之,虎狼之士,便是赤手空拳,木枪树刀,也可劈石撼山!” “阿泰,你是我奶兄弟,在我这里,便同亲弟兄是一样的。”李永仲拍拍何泰肩膀,沉声道:“我不怕告诉你,现今之安稳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这天下,乱世将临!如今我们攒下的一分力量,以后足以回馈十成。现下我在挑水匠中以护卫之名招揽质朴刚健的力工,为的就是他们在井场里头已经习惯同伍为伴,也习惯规行矩步。我将这些璞玉交给你,你得给我练出胆气雄壮,敢战求胜的好兵来!” 一番话说得何泰热血沸腾,就直如一把火在丹田处点燃,顺着奇经八脉直冲四肢百骸,烧地眼角都作发红!一双眼牢牢盯住李永伯,他毫不犹豫地单膝点地,嘶声道:“仲官儿信我用我!我何泰无以为报,从今至后,仲官儿所指之处,便是何泰率死之所!” “好!”李永仲将他一把拉起,一拳捶在胸口,道:“我不说同富贵!只为同富贵之人往往不能共生死!只以后若我叫阿泰赴死,自己绝不独自偷生!” 自五六年前开始行盐,李永仲便尝试组建属于自己而非李家的武装力量。不过哪怕四百年后,他也和军旅沾不上半分关系,唯一会的就是念书军训之时教官所教的一招半式。护卫训练开初,他也异常天真地以为凭着后世这一点皮毛,他就能练出一支强军,不说打遍天下,至少也能称霸川东,但很快现实就狠狠给了李永仲一记耳光。 被高额俸禄招募而来的武人阳奉阴违,自挑水匠中简拔出的力工木讷呆板,十停中九停半大字不识一个,分不清左右,辨不了南北,李永仲推行的法子很快就无疾而终,那些所谓的力量训练更被嗤笑为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某个应募而来,自称学了戚家军刀半成不到的武人只露了一手就让李永仲哑然:一炷香的时辰里,这个隐瞒来历,面目平常的年轻人用一柄木刀放倒了七八个一拥而上的力工,反倒是李永仲同何泰两个,使两杆长枪,靠着一同长大积累下的默契,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仲官儿,你这法子有几分奇巧不假,”停手之后,那个年轻人一脸认真地同李永仲道:“但现下你这手里头的人真不成!就这般下去,再是美食厚禄也绝养不出好兵来!” “那你来!”李永仲看着他,利利索索干干脆脆地对这个年轻人说:“你说我不成,那你来!练出好兵,我给你敬酒!” 后来李永仲才知道,他撞了天大的运气!这个含糊来历的年轻人自小背着孙武子法吴子,六韬纪效新书长大,刚会走路,就被长辈一脚踹到校场里头,日日习练不辍,将要大放光彩之时,却因着某些缘故,阖家遭难,他光身子逃出,一路狼狈地来到四川,路过富顺之时,仅仅为了吃一顿饱饭投到李府中,初时不过想胡乱混些时日,俸禄到手便打算不告而别,谁想因着看不过李永仲一个毛孩子的胡作乱为多了句嘴,就生生上了贼船! 队正曹金亮正在自得其乐地喝酒,忽地好大一个喷嚏,生生打了个冷颤,他狐疑地四处看看,暗道:“莫不是李永仲那小子又在背后编排我?!” 当李永仲心情舒畅地巡视这个明面上的庄子,实际里的军营之时,李永伯和刘贵正在泸州南面的崇山峻岭之中苦捱时候。邓小豹仿佛一去不回,两个人等了许久,浑身被冷风吹得凉透,刘贵把李永伯劝了又劝,总算让他按捺下脾气没有发作。 “先前我听邓小豹说甚么大师,又听你说无生老母,”久候无聊,李永伯干脆向刘贵问起心中的疑问,“难不成这个寨子里头还藏着和尚庙?就是不知道供的是哪路神仙菩萨?” 刘贵面色一变,一把就向李永伯嘴上捂去!如果说之前他对李永伯还留了三分客气,如今是实打实地使上了气力,将李永伯口鼻死死捂住,险些就让他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挣出来,李永伯恼羞成怒,就要张口斥骂,便听刘贵板起面孔,冷冷开口道:“表少爷!老爷将你托付于我,不是让你带着我们去寻找死的法门!你若是想不开,也别带擎上我!” “伯官儿以为那是什么大师?无生老母,真空家乡!那是座下弟子,一等一的法力在身!若是连这都没听过,那白莲教三个字,总该晓得罢!”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幕启(5) 立夏。四月节。 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视线所及之处,颜色开始变得浓烈。不论是初春时的鹅黄嫩绿,还是烟雨雾霭之中墙角屋下的鲜活苔藓,又也许是女孩身上的袄裙——鲜嫩的颜色渐渐转为深沉,绯朱化为绛赤,葱绿变成油青。雨幕下湿润的屋瓦在难得的晴天之下,显出近乎玄青的色调,正和廊下匆匆行走的丫鬟身上柳绿的对襟衫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府中大部分人都沉浸在一股难得的欢喜气氛里头。自从去岁冬李齐去世,李家便实在没有过什么好事情。兄弟阋墙不算,最后还闹到公堂之上,叫全富顺看了个大笑话。纵然最后李永伯闹了个大大的没脸,但旁人说起来,李永仲也并没落得什么好话。几场乱子下来,有上了年岁的下人不免嘀咕:李家这是哪炷高香没烧对? 因此上,仲官儿岳家的到访格外让李家人兴奋。沉闷压抑几个月下来,众人极盼望来人做客冲冲喜气。更何况现今已出了李齐的热孝,家里虽仍守着孝,却不禁登门,毕竟松快许多。 不过这一切,和李永伯的院子显是没有什么相干。 说来也怪,自伯官儿据说去了一趟成都,回来之后像是被谁点拨开来,脾性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暴躁贪奢,不过和之前动辄与仲官儿结怨相比,他忽然就晓得何谓安静度日。还挑了日子去隔壁院子专门看了两回妻儿,心爱的小妾怡红据说也从他院子的正房又搬回了西厢,说要接了妻子回来,好生度日。 李三忠面上不曾说什么,暗地里也给李齐烧了几回好香,只盼着李永伯从此就消停下来,晓得事理人情,不光自己好过,李永仲也不必再被流言蜚语苛责——虽说他本人毫不在意,但人言可畏,况且,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正当李府的下人们喜气洋洋地收拾宅院时,李永伯正在舅舅刘三奎的外书房中。他满面潮红,如何也坐不住,背着手在屋子里乱走一通,刘三奎却没有什么兴奋神色,脸上瞧着冷淡得很,见外甥一副躁动不安的德性,从鼻腔之中哼出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道:“伯官儿,便是不知你在烦躁个甚!” “邓小豹昨夜里头来寻我,”李永伯一撩后摆在鼓墩上坐下,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地同刘三奎道:“他说一百来号人已在城外埋伏下来,一旦时机成熟,哪怕李永仲手里头那点人都在,也能叫他一去不回!死得干干净净无隐无踪!” “此事你没对人讲罢?”刘三奎盯着李永伯,看似无意地问道,“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国!伯官儿,怎么还叫邓小豹寻到家里头去?这也不太谨慎了些!切切不可大意!” 李永伯稍稍冷静下来,想起昨夜邓小豹的跋扈狂妄,他便如芒刺在背,戒惧非常。略一定神,想起刘三奎提点的话,也有些后悔,不由开口道:“舅舅说得很是,外甥的确鲁莽了些。”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道理,“只是外甥惯在城里头,突然说要去城外,恐遭人生疑;况且邓小豹来时并未被人发现,他自家也是个谨慎人,如今大事在即,更是小心万分。” “如此便好。”刘三奎微微颔首,便不再纠缠此事,他面上再不复向来的温厚,而是一片凶狠。他木着一张脸同李永伯道:“自邓小豹等人分批离开泸州,前来富顺会和,这已有好些时候,这帮人骨子里便是无法无天,耽搁时候越长,越是容易反噬。你可探听清楚,李永仲岳家的确要来?” “千真万确。前日李三忠那个吃里扒外的狗贼就开始打发人在府里头一顿收拾。再退一步讲,我是那小杂种的嫡亲大哥,姻亲上门,没有不来拜访的道理。纵然说只得女眷,我这里也有正房娘子相陪,只要是稍稍懂些礼数的正经人家,就不怕她们不来!”李永伯越说越得意,越说越快,直是口沫横飞道:“据说陈家人此行是为着圆觉寺四月初八之华严****,只当日在寺里头歇息一晚,第二日一早就得动身回宜宾。我已探听清楚,小畜生已说要送陈家人到新兴镇上,这中间却要经过一段极险的夹山道,正是我们的机会!” “当真么?!”这是要紧关节,刘三奎也按桌前倾身体,两眼圆睁,低声喝问:“伯官儿!须知这不是耍子!各处关节当真无差!?” “当真!小畜生特特将那几日空出,将井场之事暂托给王.文.章那老家伙,就为相陪他这岳家人。井场同家中都如此传说,想是不会有差。”李永伯竖起手掌恶狠狠地一刀劈下,做了个斩首的手势,阴恻恻地开口道:“我同邓小豹商议已定,将人手埋伏于夹山道两侧,多备山石弓弩,到时候便是任他铜头铁骨,也化为一滩齑粉!” 许是某种巧合,李永伯同刘三奎忙着商议阴谋之时,李永仲正好也在书房同王焕之与何泰,另有队正曹金亮议事。他是一天忙到黑的人,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尤嫌太多,只是少年人身体强健,加之习武不辍,虽说因长了个子又瘦了些,看着倒比之前精神更加健旺。 “上次新入的三十五名护卫如今已识字过百,亦懂些加减算数,队列之时闻鼓前进,闻金后退,一丝不乱,又教了些浅显枪术,亦会用火铳,只是不够熟练。”曹金亮把名薄册子丢在桌上,感叹一声道,“足有将近半年,方才练出这点人,银钱却费了不知多少,换成营兵,何止这些!” “我只要自家用得顺手便成,又不去做营官,要兵作甚?”李永仲笑着回了他一句,又捡了名册看,注意到上头很有几个勾红圈的名字,细细一看,叫他找着一个熟人,指了给曹金亮并何泰看,笑道:“你们还记得那个刘小七罢?看来是入了金亮的眼。” “这个刘小七倒是个好苗子,识字算数都伶俐,一杆枪也练得好。”曹金亮眉眼间露出一丝笑意,不过面上仍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我看,能做个伍长。” “你既看得上,那便是再没有什么不好的。”李永仲笑说一句,便略过此节不提。他又和王焕之谈些井场上的事务,一通话说下来,便是将近晚饭的辰光。李永仲看看天色,笑道:“是我的不是,谈起事情就忘了时间,今晚都别走,一起用个便饭。” 三人同李永仲都是熟透的人,倒不用客气,说笑一阵,厨房便送来晚饭,果然是四菜一汤的便饭,君子食不语地安静用完,李永仲又招呼三人道:“今年的新茶,难得都在,喝杯茶再走。” 上好的蒙顶茶,用甘冽清泉冲泡,闻香便足以醉人。王焕之是个好茶的,一闻味道,便夸赞一声:“好茶!” 另两个倒是好酒比好茶要多,无可无不可地喝了一杯,曹金亮叹道:“我便没有这根雅弦,再好的茶水,喝起来也仿佛一个苦汁子的味道。” 何泰放下茶杯,倒是想起另一桩事。略正正脸色,向李永仲说道:“这几****听底下人讲,伯官儿同他娘舅处往来甚密。悄悄使人探听,却又什么都没有听到。” “刘家那位舅爷素来滑不溜秋,”李永仲将茶水啜饮一口,又用茶盖刮了刮沫子,漫不经心地道:“也有几分好手段,一个刘家,教他整治得如同铁桶一般。莫说你,先前我们便要使计放人进去,却从来不曾带出什么消息来。”说到此处,他忽地古怪一笑道:“伯官儿能学到刘家舅爷一半手段,现下就该我头痛了。” “伯官儿同刘三奎这老东西倒向来要好。”王焕之凝神想了片刻,开口说道:“仲官儿怕不晓得,伯官儿幼时因着病弱,当时先前那位娘子还在,也是病怏怏的不成样子,老太爷还把他放到刘家去住过几年。” “因此这舅甥两个如此要好也不奇怪”何泰嘀咕一句,脸上仍旧显出不解之色,一对眉毛,在中间挤出个川字疙瘩,犹豫着说道:“我只怕是我这想头太多,但伯官儿这回字成都回转,脾性上当真好了不少。”他朝其他几个人环视一眼,不解道:“非是我要看轻伯官儿,但他那样儿,猛然之间就变作个好人——都说事有反常即为妖,我看,这其中必有内情。” “他如今说是名下还有井场的股份,但毕竟不同之前,往井场再插不进手去,手头再无进项,家里又是仲官儿做主。”王焕之不以为然地道:“就他那个毛毛躁躁的性子,能做出个甚么?” “就怕他和刘三奎搅合到一头去。那老家伙可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物。”何泰认真地同王焕之讲:“师爷怕是觉得,伯官儿同仲官儿总是亲兄弟,再如何闹,最后还是写不出两个李来,我却觉得,伯官儿打从起先就没把仲官儿当成兄弟看待,如今又闹成水火不容模样,最后想要善了,只怕是难。”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幕启(6) 夜色由薄转浓,浓稠的墨色从高远的天际一层一层浸润下来,尚带凉意的夜风呼啸着滚过树梢,山林滚过阵阵浪涛。白日间温热的空气渐渐冷却,不知何时起,奶白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在山林之中飘荡,夜风尖利古怪的呼啸声中夹杂着猛兽的沉闷长嚎,越发显得阴沉可怕。 在一处避风的山谷凹陷之处,正燃起一堆篝火,邓小豹盘坐在前,专注地擦拭手中的短刀——长不过两尺,反刃开锋,厚重的刀脊上有一宽一窄两道血槽,半个w字护手以利格挡锁拿对方兵器,刀面暗沉,仅有刀锋在短刀转动之时偶尔翻出一道乌金的光亮来。 他反反复复地用蘸了茶油的细棉布一点一点从刀身最低之处开始擦起,往上直至刃尖,由是不断往复,直到短刀显出一种独特的金属质地光泽方才把手。西南多湿瘴,铁制兵器不及养护,便是再好的神兵利器也得锈成一堆铁渣。 “豹头,咱还要在这里蹲多久?山里头没个耍事,潮气又重,这两日兄弟们手上腿上生了红斑,痒得不成。”跟他最久的兄弟林大虎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草茎懒洋洋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探头一看,嘿嘿一笑道:“以为你在做甚,结果还在摆弄这把破刀,要我说,寨里甚么兵器没有,偏你要一把寻常铁刀。” 邓小豹毫不理会林大虎的风言风语,他动也不动,继续一丝不苟地将例行的保养做完。等到短刀入鞘,方才抬起头状似平平地朝林大虎看了一眼,竟把他看得上身微微后仰,身体一阵轻颤。 “你这张嘴巴,再不收敛,下回我便只好找缝衣针给你缝上。”邓小豹淡淡开口,连眉毛都未动一丝,但林大虎已然色变,规规矩矩地换了个坐姿做好,再不敢开口。 “说罢,出去探消息的兄弟该是回来了吧?”邓小豹低下头,将茶油并棉布等一应物事收拾起来,冷漠至极地开口问道:“那李永仲手上到底有个甚么古怪?” 林大虎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回禀道:“兄弟去富顺上的李家探过,和旁的大户人家也没有什么不同,家丁是要多些,看着体格也健壮,并不稀奇。” “李永伯不是说还有火铳等物事么?没查到?”邓小豹皱起眉头问道,“据说他手底下养着百来号爪牙,专供行盐护家之用,兵器精良,怎么,连支火铳都没有?还是说”他眯起眼睛,阴狠之色便展露无遗,“那个李永伯,其实只是在诓骗掌柜的?” “许是有的。”林大虎将自己的猜测道出:“如今世道乱得很,大户人家有几支火铳防身护院司空见惯,官皮子们都懒得管。不过到底这是违禁之物,也不是咱那个窝在山里头的寨子,他又没有筑起堡垒,纵是有,也不好拿出来。”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话虽如果说,邓小豹却依然紧紧扭着眉头不得舒展。他从地上站起来,从这山坡往下,深沉夜色之下,百来号兄弟或坐或躺,七八个围聚在一处火堆,已吃过饱饭,正在闲聊耍子。这些安逸景象在邓小豹眼里一览无余。他是镇川东手下一等一的心腹大奖,手上人命无数,心硬如铁,但是现在寨子里将近一半的弟兄性命在他手上,由不得邓小豹不谨慎。 “再好生查探。”邓小豹最终沉声吩咐林大虎道:“宁可谨慎些,别大意走了眼!” “是!”林大虎再无二话,一口应下。他犹豫半刻,还是忍不住向邓小豹问道:“豹头,往日里头你可没有这份小心。兄弟们私下议论,这次瞧着实在是”他吞吞吐吐,不敢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邓小豹自嘲一句,眼睛不知盯向虚空中的哪里,喃声道:“自来了富顺,在此地呆的越久,我心中越是不安,细想起来,却总是不明。”说着也自失一笑道:“或许,真是老了江湖,却少了胆气罢。” 在陈霈霈的记忆当中,除了三四岁上同父母一道不远千里地从辽东迁来四川,就再没有行走远路的记忆。纵然陈氏夫妻平日里并不如何拘束女儿,但到底女儿不比男孩,除却在宜宾附近的寺庙走一走,这次去富顺,竟是陈霈霈难得的一次远行。 因队伍中女眷不少,因此比起李永仲当初去宜宾只用了五日上下,陈家一行人足足走了七天才到达富顺。所幸陈氏早已想到此节,不到四月便早早出发上路,到达富顺之时,离四月初八尚有足足三天的时间。 早在抵达富顺的头天,陈明江便派出可靠之人单人独骑前往富顺给李家报信,因此,当他在富顺城门之外看见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何泰并几个面生的年轻人时,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肚里。他抬手止住队伍,翻身下马,冲迎上前来的何泰一抱拳道:“长久不见,何泰兄一向安好?” 何泰笑呵呵地回了个礼道:“自是好的。明江兄,先让我给夫人并姑娘磕头行礼。” 陈明江将他引自马车之前,何泰利索地跪下磕头问安,陈氏隔着车帘忙叫他起来,又慈祥问道:“长远不见了,你家仲官儿身体一向可好?家里人可都好?” “仲官儿身体健旺,家里一切都好。”何泰恭谨答完,又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仲官儿已经包下城中悦来客栈,容小人为夫人并姑娘引路。仲官儿有话,今日天色不早,还请两位先好好休息一晚,他明日一早便前来拜见夫人。” 陈氏心中飘过一阵疑云,但此时不是时候,她温言道:“如此辛苦你了。”何泰连说不敢。她未及多说,马车一动,响起辚辚之声,不大会儿功夫,原本仿佛还近在耳边的市井喧闹便渐渐远去,颠簸平缓下来,想是已经入城,上了青石路面。 霈霈低声同母亲道:“想来是李家有事了,不然以母亲的身份,李家怎么能让母亲住在外头的客栈?” 陈氏拍拍女儿的手,轻轻答道:“你这话可说差了。仲官儿这是知礼,才将我们放在客栈里,不然哪里有未婚妻上门的道理?”她心里别有计较,却不打算在女儿面前多说,已经打定主意,待会儿在客栈中安定下来,就要寻义子陈明江过来,好好商议一番。 不管是因着礼法或是某些其他事情,至少陈氏对未来几天要住的地方还算满意——说是客栈的上房,却是个独门独院,母女俩正好住在正房,两侧厢房留给丫鬟居住,五十亲兵则住在其他房间,将整个客栈住得满满当当。 客栈的老板娘正斜签着坐在陈氏下首和她说话。她虽然是商人之妻,却也能写会算,是个一等一的精明人。三言两语间便同陈氏说得笑语连连。不仅将富顺地方说得十分详细,连带着李家的事务也讲得清楚爽利。 “要说仲官儿,实在是一等一的好。”老板娘不吝夸赞道:“非是妾身胡乱说话,咱这富顺出了多少盐商,摆得上台面的却没有几个。若说起年轻一代中的打头人物,随便问人,也得说非仲官儿莫数。” “今日倒是给老板娘添了麻烦。”陈氏情真意切地道:“这几十号人的饭食就够让人费心,老板娘却照顾得有条有理,十分难得。” 老板娘闻言赶紧摆摆手道:“我这不算什么!这等法子原是从李府中流传出来,妾身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实在谈不上甚么难得。” 这话让陈氏同霈霈顿时起了好奇之心。霈霈看陈氏一眼,显然心中亦是惊奇,只不过牢记日常所学,强自忍耐罢了。 “李家有家丁数十,平日里操练也严,但总是闻名不如见面。”老板娘徐徐道来,“初时不显,后来有其他人同李家马队一同行盐,方才见识到,那李家护卫,行走坐卧皆有规矩,不遵规矩之人,初时先打,再犯就要开革出去!仲官儿出手大方,待人也好,从不故意为难作践,任谁愿意走?” 陈氏是武官之妻,听了便是心中一跳。面上却丝毫不显,嘴角含了一朵恰到好处的微笑,与对方再多说几句,便借口旅途辛苦,要去休息,就是女儿霈霈也让睡下。老板娘识趣离开,陈氏便叫心腹丫头传陈明江过来说话——他是陈氏一手带大,说是义子,已与亲子相差无二,因此并不十分忌讳妨碍。 “适才我同此处的老板娘说了些子话,有些不甚明白的地方,这才叫明江你过来说话。”陈氏叫丫鬟为义子奉茶,脸上那温柔神情已变得严肃,将老板娘的说话同陈明江学了一遍,这才道:“明日仲官儿便要过来拜见,我对这女婿实在是没有甚可说的,你与他年龄相仿,倒是替我好好探一探根底,我只怕他在宜宾之时,那脾性全是装样,这回倒是大好时机,你便提你义妹与我,好生看看这个仲官儿。”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幕启(7) 圆觉寺坐落在富顺城东二十里外一座无名山头之上,据说国朝初年不过是一座破落的土地庙,香火寥落,只有个看门扫殿的庙祝,后来庙祝老死,土地庙就成了一个贼窝,着实乱了百年有余。等到正德年间,某个毛贼不合行窃到了大令家人,既是现管又是县官,时任知县便同上官奏禀了,再用巡检司,又调了卫所军,将土地庙里的贼人捉杀得干干净净。 闲置几年,眼看就成废屋,有个云游四海的法师却走到这里,晚间宿在土地庙,第二日起来便说佛祖入梦,指点他在此地建寺。法师四处化缘,十数年辛苦方才粗有规模,等到圆寂之时,圆觉寺大体同如今无甚太大区别。 如今主持圆觉寺的,是个叫慧明的大和尚,慈悲为怀,精通佛理,不仅是富顺,便是在府城宜宾,也是叫得出名号的。此次四月初八佛诞华严****更是盛大,自初六开始,便不断地有人朝圆觉寺涌来,寺内用于香客住宿的客房住得满满当当,更有人干脆在寺院周围临时搭了棚子,只求佛诞那日能早沐佛光。 陈氏同女儿自然不用在寺外搭棚子,李永仲亲自送她们上了圆觉寺,挑了寺里最好的客房住下,一同住进来的还有以陈明江为首的十个亲兵,其余人等便散在寺院之外——虽然陈氏一直觉得自家这位义子过于小题大做了些,无奈他却是个军令看作天大样事的人,说不得便同个榆木疙瘩样,陈氏没奈何,只好遂了义子要求。 在富顺这几日,纵是陈氏对女婿之前仍有疑虑,现下也改了观感。自她们到富顺那天,无一处不体贴,无一处不周到,不仅隔天大早就亲上客栈拜访,还虑着物议一类,请了他大嫂作陪,一番相见,不说多么体面,也是客气周到,两家人都印象颇好。 大嫂陈氏还专程同他语重心长地讲:“仲官儿自来是好的,但这夫妻不比其他,相敬如宾这四个字,本就是道学说来哄人的,”她凄凉一笑,一时间脸上神色复杂难明,“相扶相携,亲亲爱爱,日子才能过得久长。” 李永仲默然不语,片刻起身恭恭敬敬地对大嫂深揖一礼道:“谨受教。” 岳母和未婚妻的到来并没怎么改变李永仲的生活。这段时日正逢井场事忙,不单是他,盐师爷王焕之,李府大管事李三忠,护卫管事何泰几个李永仲有数的心腹大将全都忙得团团转,一个个眼下熬得一片青黑,眼白上全是血丝。世道不靖,官府催逼日狠,除了寻常替灶户所交的折色税银,又巧立出种种名目,所幸李家早在年初便开出几口出卤极多的新井,又将一口老井改卤为气,一气招来数十个青壮教做挑水匠,这才勉强支应下来。 “仲官儿,这样可不是长久之计。”一天辛劳下来,王焕之在外书房里坐定,一口热茶下肚,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舒服得让他唉哟唉哟地直叹气。他知天命的年纪,这些时日里里外外奔忙不停,已事乏透了的人,今日好不容易忙完,直觉得浑身骨架散了似的酸痛难耐。 李三忠亦是叹气。除开李永伯的院子,如今他管着李家上下,倒同李齐在世时很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李齐晚年多病痛,实是无力管束仆役,下人懒散了好些年头,如今撞在李永仲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手里,说不得就是大管事做事无能。 “这几日是要辛苦些,井场上这几日每个力工多十个钱,管事多两钱银子。”李永仲也是累得不轻,但还是打叠起精神安慰手下几人道:“过些时日,摊派下来的盐税也缴完便轻省了。”话音刚落,他就一叠声地重重咳嗽,吓得还在外头吩咐厨下人的梧桐慌里慌张地奔进来,好在李三忠是个机敏的,赶紧给他端了水顺气,好一阵方才止住,李永仲靠在交椅上,面色苍白鬓角潮湿,疲态尽显,露出袖口外的手指瘦骨嶙峋,看着实在不像个十七八朝气蓬发的少年人。 何泰看着实在是不忍心,忍不住开口劝他:“仲官儿,这事情多得很,哪里就能做完呢?仲官儿你也太心急了些。” 他挥开梧桐想要扶他起来的手,强自坐正,似乎从胸腔深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缓了缓有几分精神,他眼皮半阖,看着似睡非睡,有一句没一句地道:“不是我心急井场现下日日有盐司的衙役过来,装一袋就运一袋,就怕给井场剩下半粒盐!这还算好,还总算客气,听说长宁那边,已经有盐商催逼不过,阖家带了细软逃亡了!” 三个人闻言面面相觑,王焕之缓过精神,啜了一口茶水,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瓷器,也叹道:“盐司那里,我已去过几次,崔提举也是为难,现今这个世道,他也算难得的好官,仍旧同我说,多加摊派下来的盐税一分都不能少,不然不仅是我们,连他也要吃挂落。” 屋子里几个人许久默然不语,等到茶盏之中冷透,李永仲才似疲累已极,轻声开口道:“官府的事情自是我们做不得主的,趁现下还有余力,好生去做,这既是危难,也是机遇。我意已决,完税之后,便整顿人马,先向陕西走一趟,探探路子!” 这话让其他三人顿时振奋精神。何泰猛地合掌一击,喜动眉梢,脸上抑制不住激动之色,道:“仲官儿这是说到实处了!如今云贵再没什么余利,倒是陕西湖北我们还没走过,试试看,或者是条路子也未可知啊!” “湖北暂时不动。”王焕之自激动中冷静下来,他是老成谨慎的人物,伸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写写画画:“自来荆楚一地都用淮盐,而出川之路向来艰难,顺长江水路,沿途多激流险滩,走陆路更是有十万大山遥相阻隔,倒是走陕西,并不是太艰难,有驿道可走。” “咱们毕竟在川东一隅,比不得简州便利。那里向来往陕南汉中一带行盐,”李永仲沉吟片刻,道:“不过也并不十分妨事,如今世道纷乱,要想老天赏饭,那是提也莫提,都是各凭本事。行盐原就风险十足,听闻现下简州一带,愿意走远路的马队越来越少,这是我们的机会。” 一时间虽不能说都卸下心中块垒,倒也没有之前的一片郁气。各人面色都轻松许多,讲了会儿子闲话,王焕之等人便要告辞离开,李永仲先同李三忠道:“你事多,这里就不留你,先忙去吧。”又转过来同何泰讲:“我留阿泰一阵,你先不忙着走。”最后才起身要送王焕之出门:“师爷这些天累得不轻,如今无甚大事,后几日好生将息,井场上自有我。” 王焕之再三推拒不得,只好怏怏应下。李永仲又吩咐梧桐去库房里头取了上好的铁皮石斛等温补药物,一定让王焕之带走:“王叔你年过半百,比不得我等年轻,保重身体,井场处一大摊子事,实是指望王叔同我分担。”他说得情真意切,叫王焕之如同三伏天吃凉西瓜,又如大寒天里泡温泉,真真是三百五十六万个毛孔无一个不妥贴,无一个不舒展。 看着梧桐送王焕之出去,李永仲这才转回屋内,何泰跟在他身后,心中虽有些眉目,但到底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一路保持沉默,两人重新在交椅上坐定,李永仲唤来下人换了桌上的残茶,又新沏了茶来,待下人告退,李永仲向何泰问道:“护卫如今训练得如何?能否得用?” “现在除去每日轮值的人数,共有六十七人随时能用。”何泰谨慎答道:“还有二十余人,因着时间太短,看门护院尚算得力之外,行盐是万万不成的。” “六十七人”李永仲沉吟片刻,眉头时松时紧,紧抿嘴唇,显是拿捏不定。他这样子何泰实在见得少,不免疑惑,他是藏不住心事的性子,索性问了出来:“仲官儿可是有为难用人的地方?” “是。”李永仲回答得倒是出乎意料地爽快,“之前我说往陕西行盐,现下的人手可实在不够,那边儿如今灾民四起,路上盗匪丛生,实实在在的富贵险中求。现下这么点人,走不得远路,我看啊,到了汉中一带,就是尽头了。” 何泰重重地点了点头,亦是同样的意思:“仲官儿这话说得有理。”他又宽慰李永仲,“咱们也不想着一早就能走上多远,能到汉中也算不错,这饭是一口口吃,这路也是一步步走,今日咱能到汉中,明日说不得就到西安府。”何泰素来乐观,再难的事情由他说来也同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这话倒确实安慰了李永仲。他往额上一拍,自失地一笑,自嘲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觉得万般着急,有无数事应做却未做,应想却未想。心里头实在是不安稳。” 何泰奇道:“无数人在仲官儿这个年岁,怕连仲官儿一成也未做到,仲官儿实在不必如此心急。”他又笑道:“这世道虽然乱了些,但日子总能过得,且熬一熬,等辽东打完了鞑子,又将夷人重又镇抚下去,朝廷严禁摊派等事,我等小民日子便好过了。” 李永仲眼光晦暗下去。“等辽东打完了鞑子,又将夷人重又镇抚下去”——奶兄弟阿泰的愿望或许是这个时代的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天真却有理所当然相信的心愿,不过,他看向窗外漏出的一角黛墨的天空,叹出一声无人能够听到,悠远而绝望的叹息。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劫杀(2) 黄猴儿并不知晓自己的本名。 许是有的,这世上,哪个又没有名姓呢?但是当尚是把总的陈显达在一片废墟之中发现黄猴儿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一个木偶猴子。同行的人都劝,穷当兵的养活自己都不易,又怎么能养好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陈显达想了一宿,第二天找了户姓黄的人家将孩子托付出去,临走前,那家人请陈显达给孩子取个名字,陈显达说,那就叫黄猴儿吧。 至于后来养父病重,刚过成丁的年纪黄猴儿就投军当了营兵,辗转到了陈显达手下——昔日的把总已是个百户,还是一眼就把黄猴儿认出来,因着这点香火情,提了他当亲兵。在辽东几场仗下来,黄猴儿不到二十就是正经八百的老兵。后来陈显达请调回四川,彼时黄猴儿养父养母都已去世,他一身无牵无挂,就又跟着陈显达,从寒冷的辽东来到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四川——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同陈明江是一同出生入死打下的交情。在打仗的事上,陈明江比相信自己更相信黄猴儿,只因为他在生死之间来回数遭,不必有风吹草动,只须带上味道,但凡让黄猴儿闻着一点,十里八里外就能绕开走。 “明江,这条路走不得。”黄猴儿扯住陈明江的马缰,心平气和地同他讲:“里头味道不对。” 陈明江竖起一支胳膊,不必出声喊停,兵士们立刻沉默地停下脚步,将马车围拢在里头。他和黄猴儿一前一后地跳下马——此处在一个山坳的低谷里,脚下数尺就是潺潺溪水,背后是环抱的丘陵,而转过这里再往前走上半里地,就是一条夹在深谷之中,仿佛被狠狠劈开的山路,两边是由陡至缓的山壁,杂树丛生,山路长不过三里,宽仅一丈,虽并不十分险要,但对于携带着笨重行李的车队来说,这条路,就不是那么好走了。 “我们来时也走了这条路。”陈明江抱着胳膊打量着看似平平无常的山道,在难得的晴空之下,花树绚烂,溪水绕畔,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存在。 “味道不对。”黄猴儿平平板板地开口,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危险——尤其他们并未刻意掩盖身份,只是为免太过高调,为陈显达引来弹劾,只是换下了鸳鸯袍,但一应兵器不少半分,有些见识的人,就该晓得这一队多是高官大户家出行的人马。 “遣人去打探一番。”陈明江言简意赅地说完,唤来两个斥候交代:“将里头打探清楚,尤其是山道两边,务必小心有贼人埋伏。”说完他扭头问黄猴儿:“这下如何?” “说不上来。”黄猴儿紧蹙眉头,他习惯性地摩挲着心爱的长刀柄首,金属冰冷的质感一如既往地让他冷静下来。“这附近咱们都不熟,不过这味道不对,真不对。”他自言自语数声,又想了一想,向着陈明江建议道:“这是我的想头——使弓的兄弟将那几把强弓挂弦,其余人等披挂甲胄,刀枪出鞘,明江去给夫人禀告一声,叫她们也做个防备。” 陈明江深深地看了黄猴儿一眼,旋即转身将一道道命令高声吩咐下去:“兄弟们听令:披挂上阵!”又疾步走到马车之前,躬身抱拳低声禀告:“义母,前头的路怕有些麻烦,您同妹妹将自己护持好。” 陈氏平静而有力的声音透过车帘的遮挡传出来:“明江放手去做!我等理会得!” 车队在瞬间活了过来——亲兵们沉默地打开行李中粗笨的木箱,一副副厚袄缀铁片齐腰甲显露在天光之下,有些箱子又装了被故意涂黑的八瓣帽儿盔,只花半柱香不到,五十人互相帮助,已齐齐披挂完毕;陈明江又令将木箱卸开,将箱板钉在车厢两边,有兵士将棉被浸水,披在拉车的马匹身上。 做完这些,他们便席地盘腿坐下,五十余人,除了呼吸和偶尔迸出的几声咳嗽之外,便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就连马匹,也至多只是不耐站立,曲起前蹄刨地而已。他们如同收齿蜷爪的蛰伏猛兽,只待一声令下,雪亮爪牙就能撕裂每一个胆敢挡在面前的敌人! 他们是亲兵家将,寻常营兵里头,十人只有一人才有此殊荣,镇日饱腹肉食,闲暇打熬气力,比拼武力。战场之上,护卫主将,冲锋在前,是真正的陷阵之士!在辽东,也唯有这些人能与女真鞑子的摆喇牙亲兵相抗,往往一营数百兵,无数钱粮供养,才得数十精锐! 陈明江将盔帽紧紧束在下颌,又将周身检查一通,他同黄猴儿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他亦是点头示意,不用如何作势,就行翻身上马!以此为信号,席地而坐的亲兵们便即起身,一阵铁片相撞摩擦的声浪便翻滚着撞击耳膜,刺得人一阵牙酸! 前去打探的两个斥候先后归来,老成些的那个朝马上的陈明江一抱拳,道:“小人等细细打探,没有发现任何埋伏,两侧山崖之上也无有人踪!” “知道了。”陈明江微微颔首,示意两人归队,这才对黄猴儿开口道:“如何?这次恐怕是你小心太过。” “希望如此。”黄猴儿紧紧腰甲,脸上依然一派冷静,面对斥候探得的结果,他并不如何惊讶,只是平平淡淡地道:“小心无大错。” 陈明江摇摇头,他对这个一向敏感的朋友从来无奈。将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他举起右臂,狠狠一下劈在虚空当中,同时沉声喝道:“出发!” 邓小豹垂着眉眼,脸上无甚表情地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水。百十号人已经在这个不甚通气的坑道山洞之中从天亮等到现在足足几个时辰。但负责见识的兄弟换了两三拨人,却还是没有等到目标到来的消息。已经有土匪熬不住,抱着兵器打起了瞌睡,一时间鼾声大作。林大虎不得不在队伍中间游走,发现有那要睡着的就狠狠一个刀背打下去,直要将人打得跳起来才算罢休。 “豹头,我们还要等多久?”林大虎挤到邓小豹身边,苦着脸同他抱怨:“杀人劫货,没说的,兄弟们都是一把好手,但是这要耐着性子等,就实在是难为兄弟们啦!****仙人板板的,又闷又热,还要等多久?” 邓小豹不言不语地横了一眼这个有些莽撞的手下人。直看得林大虎低头避开视线,才转回来,盯着手里牛皮水囊看,淡淡地道:“他们两个大车,又有好些行李,又带着婆娘,有钱人家出行,你以为跟那些穷鬼一样不讲究?这一路又是山道,走得慢些不足为奇。算算时间,左右就是这半个时辰,你给我告诉兄弟们,都警醒些!拉稀摆带,豹爷我饶不了他!” “听爷的吩咐!”林大虎没口子地答应,他传话下去,又蹭到邓小豹身边,嬉皮笑脸地发问:“这之前,咱不是说要在夹山道里头埋伏么?怎么豹头又寻了这么个腌臜地方?太憋气,又一股子生土味道,咱在夹山道那里不好么?左右只有那一条道,只要进去,管教他出不来!” “那条路太险。”邓小豹慢吞吞地答道:“略有些防备心,就一定先派人进去查看一番。那两边山上多是些杂树,十几个人还好说,咱这百来号丁口往那儿一放,怎么藏得住?!”说到这里,他也是面有得色:“可是这里就不同了,他们一路紧张小心地出来,一路平安,那点子防备心能剩下多少?要的就是他们松气!到时候不需费上多少气力,就能将这一队人马一网打尽!” 林大虎瞪大眼睛,显是被邓小豹的机敏所折服,一个劲儿恭维道:“豹头!这便是诸葛军师再世也不过如此了!实在是高明!”他竖起大拇指,又道:“豹头不愧是掌柜的心腹,这法子真是一等一的高明!” “行了!”邓小豹听林大虎吹嘘半天,心里头得意非凡,但面上不肯露出半分,只喝道:“现下闲话少说,将兄弟们擦亮刀枪,一会儿出去,教兄弟们都小心埋伏”他有条不紊地吩咐道:“看我眼色行事,先使那十柄弩,盯着马射!用弓的兄弟再上,这回专射人!不要吝惜长箭!两轮过后,咱再围上去,这回,便是天王老子也逃不出老子的手板心!” 正说着,放哨的兄弟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远远看见邓小豹便纳头跪倒,嘶声叫道:“豹头!人来了!但看着情形不对!” “情形不对?”邓小豹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将人从地上拎起来粗声逼问道:“瓜娃子给老子说清楚!” “我同周老二看了半天,觉得像穿了甲!不像是一般人啊!”报信的土匪不敢怠慢,忙将之前的发现报给邓小豹:“不像是普通人,周老二眼尖,看见戴了盔,像,像是,”他吞了一口唾沫,在邓小豹如同刀子般割人的眼神里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官兵!”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六章 劫杀(3) “官兵!” 这两个字就像投入湖水的石子,打破了一池平静。土匪们面面相觑,很快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起来。 “这怎么会是官兵!” “****仙人板板!掌柜的遭那个龟儿子骗了!” “现下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咱们只能赶紧躲好!难不成还要上赶着去寻官兵的晦气不成?!” “你这是坠咱们自己的威风!”有人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马上就有人不服气地回了一句:“官兵又怎地!难不成我们还怕了不成!” 旁人还待要说,邓小豹已是等不下去,深吸口气,怒吼一声道:“都给老子闭嘴!”这声音震耳欲聋,一时间土匪们都各个噤声,不敢再开口吵嚷。 邓小豹脸上阴沉得简直能滴出水来,一把丢开还抓在手里头的土匪,又顺便给了他一脚,将他踢成个滚地葫芦方才稍稍解恨。又往那叫嚷得最厉害的人面前,劈手一个大耳刮子下去,直把对方扇得在原地打了个转方才了事。邓小豹冷声道:“林大虎呢!死了么?!” 林大虎从人堆里挤出来一抱拳:“豹头!” “今早传信来,是否只那一队车马?” “咱们接应的兄弟说,那边看车马过了,立刻把路拦下,今日之内再不许人过。况且现下是春耕时节,正是忙日,除了这队人马,富顺城里今日再没第二个出城!” “你亲去查看,看清楚了再回来报我!”邓小豹将一双凶戾四溢的眼睛把土匪环视一圈,阴恻恻地开口道:“如果是,咱们还是依计动手!如果不是,咱们立刻启程去富顺,今晚老子屠他刘李两家满门!” 林大虎领命而去,留下一干土匪与脸色阴晴不定的邓小豹。这不到一炷香的辰光,众人只觉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林大虎气喘吁吁地转返回来,向邓小豹一抱拳,粗声嘎气地道:“豹头,的确是前些日子进富顺的那队人!” 邓小豹豁然起身,紧盯住林大虎问:“可看见人了?!” “这”林大虎苦着脸挠挠头,结结巴巴地道:“豹头,离得实在太远,我只看见有几个骑马的人,两架大车,再有几十丁口,大约只得咱们一半人数,”他眼巴巴地看着邓小豹问:“豹头,这一单咱还做不做?” 邓小豹把牙关咬得嘎吱作响,眉目间焦躁之气一望即知,神色也失了向来的冷淡傲气。这是他头回独个儿带人出寨,若是不能成事,纵使之后屠了那两家解恨,但一样失了面子!在掌柜的面前讨不得好!穿甲又如何?便是正经官军,他们也会过几次,一群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计较已定,邓小豹脸上越显狰狞,他嘿嘿一声冷笑道:“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佛祖菩萨,撞在我邓小豹手里,明年今时便是他的忌日!大虎!”他一声断喝:“你带兄弟们先去埋伏,各人挺好:要咳嗽放屁的,要讲话戏耍的,现下都给老子我清账!一会儿若惊走肥牯,老子将他点天灯!” 土匪们各个凛然,齐齐暴喝出声:“小的们不敢!” 见土匪们低头作勤谨状,不敢妄动,一时间邓小豹只觉意气风发,先前的那点子忧心半分都没剩下。他得意地一笑,立刻又收敛回来,轻咳一声,中气十足地喝道:“一会子出去,用弩的,使弓的,先站前头,射了箭往两边跑!要是有谁敢挡路冲撞,任谁俱是一刀砍死!” 底下就有十几二十个人零零落落地应声道:“豹头晓得了!”“定是不敢!” 微微皱了皱眉,邓小豹旋即松开,土匪就是这等德性,他原也没甚指望。诸般布置吩咐已毕,这百来十号的凶横匪徒个个露出嗜血残暴,跃跃欲试的神情来,此刻便是佛祖天官,也无法点化此等狠毒雕悍的暴戾之人! 黄猴儿握在刀柄上的手一路上就不曾松开,但就像两个斥候所说那样,一路上夹山道上风平浪静,别说埋伏,就是个鬼影也没见着。陈明江同黄猴儿却半点不敢放松,他们少年时候在辽东就跟在陈显达身边,所经无一不是恶仗险仗;后来来了四川,马上就跟狡诈多变的叛乱夷人交手,他们仗着熟悉山林,对明军的偷袭是家常便饭,陈明江那时险些吃了大亏! “猴儿,你说若有贼人,他们在哪里下手?”一路沉默,陈明江忽地出声,他眯着眼睛看向不远那片开阔之处,山势在这里突地一缓,延伸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包,上头有些灌木杂树,高仅人腰,莫说藏人,就是大一点的猎物也藏不了。 黄猴儿亦是冷笑,他倒转马鞭,漫不经心地朝几处凹陷指点:“不外是那些,过了这一段,后头的路上俱有人烟歇息之处,若是真有埋伏劫杀,便只有这里。”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当车队将将离开山道之时,破空之声忽地大作,只见点点寒光,一阵箭雨泼天盖地地疾射而来!车队顺序顿时一乱,猝不及防之下,有兵士腰上腿上,就有箭杆穿肉而过,余劲还带得箭羽一阵摇晃!惨叫痛呼之声不绝于耳! 陈明江拔刀在手,拨开两支朝他射来的羽箭,怒喝一声:“不要乱!带上伤者,往山上走!”一声喝令之下,稍有慌乱的车队立即行动起来,而此时贼人的短杆弩箭似已用完,西南多雨潮湿,所用弓箭大多绵软无力,先前没有手上的兵士立刻两人一起,将受伤的兄弟半抱半扶,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原本还有些慌乱的车队转为镇定,甚至还有兵士张弓搭箭,试图还击! 土匪手中的箭支并不多,几轮下来,就有匪徒接二连三地呼叫:“我剩不了几支箭啦!”“豹头,箭壶快空了!”“咱们还射不射?”有原本就三心二意的,干脆就停下手,兀自发呆;有的见势不好,竟然悄悄退后,混在人堆后头去了! 邓小豹恨地几欲眼中喷火,方才他见车队混乱,大喜过望,正要发出一声呼喊,叫兄弟们围杀上去,却看见那骑马的年轻人喊了几声,队伍就镇定下来,护卫们当机立断丢下笨重行李,只护着那架青帐马车往小山包上去了!若此时再如先前那般射上几轮箭,这队人身上虽穿了甲,到底护不住全身,说不得就要丢下几个人来,他们拿在手里,也好探听逼问些消息,但就手下这帮脓包,怕是想也别想! 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都给我围上去!”邓小豹仿如地狱之中修罗恶鬼,目光所至,周围畏缩不前的土匪们个个都缩进脖子,面色发白,他噌地一声拔出腰刀,猛地往下一劈,一截成人大腿粗细的树干顿时断成两截!“再给我退下来的,我邓小豹认得你,我的刀认不得你!” 土匪们打个寒颤,晓得这个向来有恶鬼之称的邓小豹动了真火,个个咽下唾沫,心中都道,今日怕是不得善了,若是无法将这一队人马留住,说不得,不等回寨,邓小豹就要拿几个人的脑袋来平息怒火! 发作一番,将手下的土匪骇住,邓小豹脸色稍稍和缓,下令将先前车队丢弃的箱笼搬上来,打开来看,上等的绢丝药材,各色礼品,还有美玉金佛,邓小豹眼尖,一眼瞥见,将那被织锦长条袋子打开,里头竟是一柄装具精美的倭刀!他使力拔出,日光之下,便如一泓清泉不住晃动!银光闪耀,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邓小豹拿刀在手,高高举起,土匪们顿时爆出一声欢呼! 这番发现顿时给土匪们壮了不少胆气!邓小豹趁热打铁,灌下无数迷魂汤药,又将金银许诺下去,只要今日将这队人围杀干净,这次货物,他邓小豹一物不取,除去交回寨子的部分,其余全由土匪们分得! “被咱们逼围上山的人里头,有富顺的大盐商!”他红着眼睛,嘶声裂肺地吼叫:“穿金戴银,吃肉喝酒的有钱人!劫了他,兄弟们下半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土匪们的吼声远远地传了过来,陈明江站在高处,看着底下的土匪重新结队,将这个小小的山包重新围困起来。他习惯性地摩挲着鲨鱼皮刀鞘,默然不语。片刻身后传来一阵铁甲相撞之声,合着靴声橐橐靠近来,他回身一看,黄猴儿向着他一抱拳,正色道:“各处已安排下去,夫人叫拆了马车,立起来当作盾墙防箭,又同姑娘并几个丫鬟一起找出伤药绷带备用。” 陈明江听了只点点头,说起了另一件事:“我很是想了半天,没想出这是哪里的人马。咱们将主在叙州一向只同作乱的夷人交战,一向不与道上的兄弟打交道,我等戴盔负甲,若有些见识的,便有心打劫,说不得就要放手。但我看这回的贼人颇有些不同之处,刚才那阵箭雨很有些章法功力,卫所军决不是他们的对手,便是调了营兵出来,也要打个旗鼓相当。” “还未接战,弓箭毕竟有限,贼人顶多还能射过几轮,就要上来拼命了,到时再看罢。”黄猴儿眯着眼睛,将手在盔帽之下搭了个凉棚,往山下看了几眼——有两队二三十人的匪徒发一声喊,先是疾走,再是慢跑,最后鼓起余力,擎起刀枪,便向着山顶狂奔而来!有眼力好的兵士,甚至能见到匪徒脸上那穷凶极恶的神情!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章 劫杀(4) 黄猴儿嘴里叼了根长长的草茎,脸上带了些懒洋洋的神气,眯着眼睛紧盯着山下那群正搏命狂奔的匪徒们看,他掐指估摸着时间,离得近的人,甚至还能听见这个身经百战的年轻人咕哝一句:“这半柱香都还没跑到呢,就喘成这样,真是不中用。” 一行人从宜宾出发时,按照行军的规矩,不仅带上甲胄刀枪,还带了十五副强弓并三十壶箭。虽说陈氏略有微词,陈显达却坚持说世道不太平,一切小心为上,除却为了避讳没有穿鸳鸯战袄之外,一切武备都同正经军将亲兵没有差别。为着这个,陈显达还专程去了一趟卫所,寻指挥使提前打了声招呼。 原本只是防范于未然的准备,没想到竟真的用上了!黄猴儿同陈明江当面不说,内里却庆幸多亏听了陈显达的吩咐带上了弓箭——他们带的是北方边军常用的小梢弓,绵软的南方竹弓完全不能与之相比,所用之箭也是学自女真鞑子的重箭——远用刺箭,近用披箭,势大力沉,伤害更甚火铳! 黄猴儿慢慢举起胳膊握拳伸直,在半空晃了晃,十五个弓手中间便站出一个盔帽上插翎的把总军官,他随随便便地往山下看了看,略估量了距离,便站了个弓步,塌腰沉肩,张弓搭箭,不见如何作势,只听弓弦“铮”的一声轻响,再看时,跑在最前的土匪胸口被一箭射了个对穿,那支箭仍不停留,直到射在其后土匪的膀子上,痛得他一声大叫! “神射,神射!”山上的亲兵立刻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土匪尤自呆呆地未作反应,一顿泼天也似的箭雨紧接着就劈头盖脸地射将过来!和往常土匪们熟悉的轻飘飘的箭矢不同,这总共十五支箭不过一个眨眼就呼啸着扑面而来,沉闷的“夺夺”数声连响过后,这伙胆大包天的匪徒惨叫求救不绝于耳,不少人身上都有两三根成人手指头粗细的箭杆摇晃,更有人直接被一箭钉死在地上! 片刻光景,原本气焰嚣张的土匪一半人马就倒在坡上,而这时他们连对方那道用车厢挡板所做的盾墙边都不曾摸到!有人顿时心下胆寒,再仔细看去,出发之前一起说笑的同伴如今倒卧在血泊之中生死不知,伤重不死之人不住呻.吟,惯于打家劫舍的土匪们哪里见过这等修罗场景!哄地发一声喊,不顾同伴哀求,将重伤之人丢在原地,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就往山下四散逃开。黄猴儿把手搭个凉棚放在帽檐前边看了看,十分没趣地咕哝一句道:“做了这么一副威武样子,这也太不经打!” 山下邓小豹正暴跳如雷。出发时的两队人马共二十六人,如今回来的,连带伤员在内不过也只得十八个人!这次半途而废的进攻不仅让他丢了足足八个人在坡上,更另有七八个人伤得轻重不一,能全身囫囵回来的,只有先前一半数量不到! 邓小豹恨得咬牙切齿。为了鼓舞士气,第一波上去的人马全是邓小豹直属,被他笼络了足有几年光景,各个愿意为他效死!结果一个照面都不到,这就折了一半,怎么让邓小豹能够接受! 林大虎拿着一支带血的羽箭沉着脸过来同邓小豹讲:“兄弟们这下伤得不轻!我去看了,那箭头好生歹毒,又重又长,在川东实不曾见有人用过!豹头,咱们这回怕是撞上硬茬子了!”他将箭递给邓小豹,又恳切十分地劝说:“豹头,这回带出来的人马,一半都是咱们手底下的兄弟,如今才冲第一回,就折损如此多的兄弟,这不是个好兆头!”林大虎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不如咱们干脆就此往富顺走,那县城我看过,城墙既矮又破,连守卫兵丁都无有几个,等到夜里摸进去,干脆屠了那两家,一样是大买卖!” 邓小豹眼中晦暗不明,此起彼伏的伤者呻.吟之声让他脸上凶戾之气大作,将林大虎递来的羽箭仔细打量一番,忽地双手握住,一个用力便将它撅断两截!邓小豹把断箭掷在地上,连连冷笑道:“那刘李两家,老子我肯定是要去说道说道,不过现下却不是顶紧要的!听闻那姓李的小子身边养着一队好手,想来方才兄弟们遇上的就是了。现下他们龟缩在这小小山包之上,以为我便拿他们没办法么?给我烧,我就看他们能在山上忍到几时!” “这豹头,”林大虎小心翼翼地出言反对,“这山火一旦起来,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况且如今这时节,草木哪里燃得起来?” “燃不起来有燃不起来的好处!”邓小豹挥挥手,不耐烦地打发林大虎赶紧滚:“叫你去你就去!哪里学来的这么啰嗦!” 黄猴儿同陈明江站在一块大石之上俯瞰山脚,两个人这回轻松神色不再,俱是一脸忧虑——土匪这回学乖了,一个个举着火把等物,就要放火烧山!黄猴儿咬着牙,扭头冲陈明江道:“这伙遭瘟的该遭天打雷劈的畜生!附近山林茂盛,在这里烧山,就不怕把他们自己也烧死在里头么!” 陈明江摇摇头,忧虑道:“这时候不比盛夏之时天干气燥,他们也没什么桐油松脂等引火事物,烧不起来的。这是想放火生烟,将我们熏到山下去!到时候兄弟们呛咳得手软脚软,匪人上来,不用刀枪,就得束手就擒!” 他们俩正在前头说着,后面却忽然惊动起来,陈明江同黄猴儿俱是大怒!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如何还这般沉不住气!陈明江转身正要将这些不晓事的家伙们一顿喝斥,却看见陈氏同女儿霈霈换下原本累赘的袄裙首饰一类,将头发挽起,母女俩都穿了一件箭袖直裰,身后几个丫鬟也做同样打扮,人人手中拿了一张短小的猎弓,背了一壶硬箭,端的是英姿飒爽! 陈明江大惊失色,几步跨到陈氏跟前,抱拳躬身一礼,声音是头是遮掩不住的焦急:“义母!现下危急,怎么和妹妹出来了?要是您同妹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便只好死在这里了!” 陈氏却一脸平淡,将陈明江一把扶起,笑了两下,道:“要是万事都指着你义父来救,怕是如今坟头上草都有人高了!我们几个女流之辈,虽说气力不足,但若是射上几箭倒也使得。” 陈明江见说不动陈氏,只好将脸转向义妹霈霈,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如今情势危急,我领了义父的军令,要护你同义母的周全。虽说现下是几个毛贼,但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万一伤到你们,我将如何自处?!义父又该多伤心!?你素来是个好孩子,快扶了义母回马车去,这里万事有我!” 霈霈笑笑,朝他有模有样地抱拳一礼,口中说得委婉,实则却不肯稍稍退步:“明江哥哥一番好意,我同母亲自然清楚。但现在局面,实在没有我们安坐,只留哥哥同诸位拼命的道理!我虽然养在深闺,但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现在咱们人手有限,我同母亲并几个丫鬟都能开弓射箭,纵使用不了哥哥的大弓,但猎弓再小也能伤人!” 陈明江还待再说,黄猴儿一把拉住他,沉声道:“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下头已经放了火,现下烟气不大,尚可忍耐,一会儿浓烟起来,不是耍子!要我说夫人同姑娘换身打扮也好,万一事有不谐,也好方便行动!” 陈明江左看右看,最后长叹一声:“眼下只好从权罢!”又将这股匪徒恨到了骨子里,发誓说一定要手刃匪首。当下再无二话,下令兵士们将水打湿帕子包在口鼻处,陈氏又吩咐丫鬟将一些轻薄的外衣撕成布条以供军士使用,准备停当,阵阵黑沉浓烟飘将上来,山头上三步之外竟无法视人! 众人被口鼻虽然遮挡住,但眼睛却没有办法,好在此时烟大,匪人无法进攻,但即使如此,呛咳之声越发密集,陈明江两只眼睛被烟熏得如同兔子一般,急中生智,大喝一声:“蹲下来!蹲下来!不要站着!”又连打带拽地将身边几人一把拉下,命令道:“你们几个一路蹲着过去传话!就说底下烟少,赶紧蹲下来!” 黄猴儿忍着烟雾,将手指往口中蘸了一点唾沫竖直起来判断风势,片刻他高兴地简直要跳起来,直起身一阵大叫:“风要转向啦!风要转向啦!”却不当心吸入浓烟,顿时涕泪俱下,险些咳得背过气去! 果不其然,不过须臾,一阵南风便席卷而来,将浓烟朝着山脚方向反卷下去,原本难受至极的一群人赶紧大口喘息,却看见那股浓烟将山脚之下原本得意洋洋的山匪整个笼罩,顿时咳嗽之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呼喝灭火的叫嚷,其中咒骂之声尤其响亮!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九章 劫杀(6) 见匪徒终于退走,黄猴儿登时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一时间,他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只能大张着嘴巴,拼命喘气!其余亲兵,或死或伤,身上脸上,到处血迹斑斑,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陈明江还有余力,赶紧吩咐还能站起来的亲兵各自裹伤,又将死者中的亲兵拖出,先不及埋葬,几个女眷用衣袍尽力遮掩头脸,勉强也算收敛。 这通厮杀不过一炷香的光景,却着实惨烈。如果不是最后陈明江带人援救,黄猴儿不敢说自己会不会就此交代在这里。这伙匪徒之凶残狡诈,远甚一般的山匪。他只有从前在辽东时随陈显达进剿声震关外的山匪大盗时见过,到四川这么些年,这还是头回遇上! “轻伤的有十二,重伤的有七个。”陈明江点数回来,一屁股在黄猴儿身边坐下,声音里无限疲惫深沉:“死的不多,只有四个。咱们都穿了甲。因此伤口多在四肢,只要不伤到要害,就能活命。” “贼人死了多少?” “尸首总有十七八具罢,还有五六个重伤的,已叫兄弟们照规矩都砍了首级,就等回了宜宾寻功曹报功罢。” 黄猴儿慢慢地吐出一声长长的呻.吟,他左胳膊上被个山匪砍了一刀,所幸伤在了护甲上,入肉不深。刚才陈氏使丫鬟帮兵士们上药裹伤,现下正痛得厉害。黄猴儿一边嘶嘶地抽着冷气,一边皱着眉头同陈明江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贼人比咱们多了数倍,他们能死,咱们可死不起人!” 陈明江亦是如此想。他干脆地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能在这里耽搁下去,前边儿还不知道怎么个章程,我看,趁着现在,干脆冲出去,此处距离富顺不过半日脚程,想来这伙山贼胆子再大,也不敢打到县城去!” “不成!”黄猴儿连连摇头,“如果只是咱们并儿郎们,这算不上难事,但夫人同姑娘还在这里,不是耍子!一个不好,有个万一,你我就是把这些山贼剁成肉酱,到时也晚了!” “那就派人去!”陈明江眼睛发亮,他猛地转头盯着黄猴儿,一字一句地道:“贼人被我们杀了一顿,胆气弱了不少,一时半会儿想来是不敢再来送死。我之前就在看,这伙人里一匹马也没有!可你我的两匹坐骑都还在!不如叫两个善骑的兄弟去富顺报信!援兵一到,咱们自然就解围了!” “就这么办!”黄猴儿霍地站起来,狠狠在手心里砸了一拳,道:“我就不信了,一伙毛贼,还能把咱们困死在这儿!” 林大虎脚下大步不停,阴沉着脸走到脸色更加难看的邓小豹身边,粗声嘎气地禀道:“豹头,兄弟们这回折了不少!死了总有二十来号,能侥幸回来的都是轻伤,再加上先前伤了的,豹头,这笔买卖咱们做不得了!” 邓小豹坐在一块青石上,脸色黑沉比死了老子娘更甚。听林大虎说完,他显见是压了一肚子火,恶狠狠地道:“当日掌柜的令我带兄弟们出来就有话说,要用此事将那两头肥牯拿捏住,这就是咱们活生生的钱袋子!就算咱们去杀他全家,那两人半根毫毛也是不能碰的!这关系到寨子的大事!” “但现下是真不成了!”林大虎跟随邓小豹多年,最是忠心不二,但如今这个情形,他也急了,几乎声泪俱下地道:“豹头,死伤这些人,几乎都是咱自己能干敢冲的好汉!且不说回了寨子,掌柜的会不会给咱们补充人手,就是补充下来的,也绝不会是如咱现下手里头的这些子人!豹头!这是实打实的硬茬子,扎手!” 邓小豹肚里犹如炭火烧烤,四月的天气,他连短褂都穿不住,一气扯了,山风徐徐吹过,这才觉得心头燥意稍止。他不比林大虎这个莽汉,掌柜的到底在图谋什么,邓小豹虽然不说一清二楚,但是也知道个大概,因此富顺之行绝不容有失,关系到寨子未来数年经营!但如今人手三停里已折了一停,余下的人被那些杀神骇穿了胆子,恐怕看见那个山包腿杆就打颤颤!一时半会儿,恐怕谁也不敢再去寻他们的晦气! 正在邓小豹脑子里转着无数念头犹如一团乱麻的时候,山上却已经一一布置停当,陈明江选出两个骑术最精的亲兵,匆忙之间没有笔墨便用血书替代,令他们藏在衣内,又硬是从人口之中挤出食料和水,将坐骑喂饱,装束停当,正要出发,陈霈霈却突然脱口而出道:“若求救,别去富顺,去李家城外的庄子!” 陈明江登时一愣:“庄子?”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甚么庄子?” “仲官儿原本要送我同母亲,走了不远,就有家人来追他,只说庄上出了事,要他回去主持,他这才没有跟来!”陈霈霈毫无女儿家的矜持羞涩之色,只管大方从容道来:“我看这伙山匪,恐怕不是为了咱们,是为了仲官儿!否则刚才被咱们的兵将狠杀一气,聪明些的,知道咱们人少,就算想追也是有心无力,早该作鸟兽散,可除了死伤的,其现在都还守在山下!” 黄猴儿冷笑道:“姑娘这话说得很是!我便是想不通,哪里来的贼人这般胆大,见着咱们这样打扮的武人还敢围上来,恐怕就同姑娘说的一样,有人以为姑爷跟咱们在一路呢!这等消息,除了李家人,再无人晓得了!” 陈明江又想到一层:“李家里头既然有人要图谋姑爷的性命,果如姑娘所说,富顺城里是去不得了!不然那幕后之人得了消息,不定还有什么后手安排!既如此,先去李家庄上寻姑爷报信,再去赵华镇巡检司求援!” 既已商议停当,陈明江便同报信之人吩咐下去:“到了富顺城外,只管寻人问了李家庄,见到姑爷之前,何人问起,都不许说此处的事!众多兄弟同夫人姑娘的安危性命,就系在你二人身上了!” 山匪们从山头上逃得性命,此时正在惊魂未定,突听山上一阵鼓噪,那群杀神也似的武人在那个手持长刀的大汉带领之下,凶气腾腾地向着山下奔杀而来!匪徒见了,一时连手脚都忘了如何放!只顾四散逃命,还是林大虎收罗了十几二十个素来凶狠忠心的,将邓小豹围作一圈,只待再行冲杀一场! 谁知道他们摆好阵仗,山上却传来一阵蹄声,那些护卫纷纷闪开,邓小豹脸色剧变,嘶声裂肺地大吼一声:“他们要去报信!快拦住!”但为时已晚,瞬息间两匹马便从山上横冲直撞下来!骑马者显然骑术精湛,见有人群阻挡,反而加快速度,腾空而起,硬生生地越过土匪头顶,径直冲上道路,烟尘滚滚之后,连根马毛都摸不着了! 陈明江哈哈大笑,将长刀往肩上一扛,朝左右喝道:“走!咱们上山!过些时候,待援兵一到,咱们再下山将这些贼人千刀万剐!” 林大虎连连跺脚,急赤白脸扯开喉咙大吼:“豹头!此处不是善地,兄弟们不能都折在这儿!快走!等到他们叫了官皮子来,咱们于这儿地头不熟,到时候可真要阴沟里头翻船啦!” 邓小豹恨得要从胸腔里呕出一口血来!他脸色阴晴不定,几次想要将腰刀拔出再冲一回,但林大虎说的一点不错,方才兄弟们胆气最壮的时候都没能在山头上站稳脚跟,现在伤者遍地,还有几个有胆子血气再冲一回的?!这百十来号人不过是帮土匪强盗,让他们抢掠劫道好办,让他们如精锐官军一般反复冲杀,便是想也别想! “大虎,将兄弟们叫上,”片刻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重伤的就不要管了!收拾好一干细软,咱们先走!”他双目渗血死盯了山头半天,才收回视线,不敢不愿地下令:“兄弟们,点子扎手!咱们先走!” 土匪们乱纷纷地闹了一气,陈明江和黄猴儿心头俱是一跳,还以为匪人未曾死心,还要再战,正要召唤兵士们小心防备,就见土匪们聚拢起来,扔下重伤的同伴和死者尸首,七零八落地向着南边四散奔逃,陈明江一愣,随即精神大振,将长刀拔出一出,正要朝贼人退去的方向一指,黄猴儿将他一把拉住,“明江,你要做什么?” “穷寇莫追。”黄猴儿沉声道:“况且现在夫人同姑娘俱在,我等护卫有责!” 陈明江气个倒仰,将手一把攥成拳头,怒道:“现下不趁机将这群匪人一网打尽,以后贼人寻机报复怎么办?须知穷鼠噬猫!” “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你要上哪里去找?”黄猴儿一步不让,“那匪徒来历如何,巢穴在哪儿,咱们知道么?不如等援兵来之后,两边合作一处,再做打算!”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章 劫杀(7) 四月初九,注定是漫长的一天。 从早上起来,空气里就飘荡着一股混杂了泥土和草木的味道,但并不是雨后的清新透彻,而是沉闷发腥,预示着将有雨水到来,独属于春日让人周身发软犯懒,沉沉发昏的气味。头顶的天空依旧是湛蓝一色,但极目远眺,堆积在天际处隐约翻滚铅灰的层云,昭示着最迟在傍晚时分,就将会有一场雨水到访。 上午的那场乱子总算收拾下来。在建的炼铁竖炉突然倒塌,将正在底下的几个猝不及防的工匠压在土石之中,负责的匠头朱老七险些当场厥过去,又是一通忙乱,还好护卫的队正曹金亮过来,先是给朱老七掐了人中,等他醒转,两个人一边负责救人,一边就使人去追李永仲。 所幸竖炉建得还不甚高,被埋的三个工匠很快被挖了出来,因着时间短,除了有一个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之外,另两个就只是些轻微擦伤,可谓不幸之中的大幸。好笑的是,这三个可说既是不幸又是幸运的铁匠颇有后世技术狂人的风范,刚缓过来就又凑到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了倒塌的原因和改进问题。 李永仲站在匠人们休息的草棚外头听了半刻,一边笑着一边摇头走开了。这种场面他曾经非常熟悉,不过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已经很久没见了。正神情轻松地和跟在身边的何泰说话,曹金亮脸色沉重地带了两个面善的汉子匆匆行来,走到李永仲身边抱拳躬身道:“仲官儿,陈家路上出事了。”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又快,李永仲一时间只听得陈家二字,联系那两个面色焦急风尘仆仆的男人,李永仲当机立断,吩咐何泰道:“寻一间没人的房间,进去细说!” 何泰自来伶俐,见状也不啰嗦,马上将几人带到附近一间用于日常匠人们休憩的屋子,又看来人面色憔悴,嘴唇干得起壳,提了满满一壶凉水,又放了两个海碗进去,便自行退下,将附近的闲人赶远,亲自守在门口。 来人一气灌了两大碗水,这才喘息着将陈氏母女一行人被山匪围困的消息说了出来。“陈把总令小人等给李家姑爷传话,贼人奸猾,凶恶异常,请姑爷上赵华镇带巡检司的弓手前去援救!小人等是千户的亲兵,一时半会儿山匪讨不着便宜,只要援兵一到,贼人就会自行退去!” 李永仲神色冷静,微一点头,道:“两位一路辛苦,在此稍候,一会儿我亲带人同你们一起去!” 来人中稍年长那位一向持重,闻言吃了一惊,与同伴面面相觑,转头小心地问道:“带人难道姑爷不打算去赵华镇请援兵?” 不待李永仲回答,曹金亮已经哈哈大笑一声,说起巡检司面露不屑:“那帮子弓手,就连寻常的小贼都拿不住,哪里有胆子同山匪巨寇相斗!我家自养了好人手,不用那帮废物点心,咱们自己个儿就能拿住那伙不晓得天高地厚的贼人千刀万剐!” 两个亲兵虽然仍有怀疑,但看曹金亮说得肯定,不免亦将怀疑暂且放下,俱想:“姑爷这等身家的盐户家里,养着数十个家丁爪牙,也是寻常。也用不知道他们上阵冲杀,只要大张旗鼓声势,山匪已经被杀破了胆,恐怕见了有人来援,自己就先跑了!” 李永仲深吸口气,面色冷肃地沉声下令道:“曹金亮!你同何泰点上五十护卫,带齐装备,操场集合,人人俱要带枪负甲,另有十人,带上火器!”他脸上此刻才显出一点愤怒至极的神情来,“我倒要看看,哪里的匪徒,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 吩咐下去,他脸色稍缓,朝报信的两个人略一点头道:“两位,我这就整顿护卫,由你二位带路前去解围。想来岳父亲兵个个都是雄壮英武的好汉子,山匪不过是些土鸡瓦狗,岳母等必得平安!” 待信使同曹金亮下去,李永仲将守在门外的何泰叫进来,他脸色可怕,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眼神中冰冷一片,何泰见他这副模样,不敢有甚别话,只抱拳躬身,足等了小半刻光景,才听李永仲声音泠然道:“这伙子山匪是谁招来的,想必你我都心中有数。等我们出发以后,你集齐剩下的人,将李永伯和他那个好舅舅给我找出来!他们就是躲到了富顺县衙里头,你也要给我掘地三尺!” 何泰连忙应了一个是,他一向心细,又多问了一句:“这青天白日里,咱们带人平白无故地去拿人,毕竟不是小事” “先不管这许多!”李永仲喝了一声,“你哪怕是骗是抢,那边的事一了解,我便赶回来!我回来第一件事,就要看那两舅甥在不在!”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了结兄弟恩怨,顺带解决掉刘三奎这个藏在暗处的祸害!李永仲隐忍许久,原本想着看李齐面上,不欲同李永伯为难,但他欲壑难填,竟然勾结外人打算图财害命! 李永仲冷笑道:“先前我看在大嫂同我侄儿面上,没将事情做绝,他倒是想在了我的前头,真是好出息,好威风!居然找上土匪做帮手!”他自忖没有哪点对不起这个便宜大哥,又深恨李永伯吃里扒外的行径,如此再不打算忍耐,“他既然敢做初一,那我就不怕做十五!” 何泰闻言周身一凛,将头一低,短促有力地沉声应了一句:“是!” 曹金亮在门外刻意提高音量,“仲官儿,五十人结束齐整,随时可以出发!”话音未落,就见李永仲推门大步出来,脸上怒气杀意四溢,再不复往常温和冷静的模样,他也不多话,接过梧桐递过来的坐骑缰绳,翻身上马,将要走时又扭头冲随后出来的何泰喝道:“你记着我的话,好生去做!”说完再不理他,当先打马,蹄声橐橐,向着操场狂奔而去! 且不说何泰,李永仲冲到操场,也不下马,勒住缰绳在原地转了两圈,滇马顺势站定,李永仲踩着马镫,一股气就从滇马背上站了起来。他将操场环视一圈,五十个日夜操练的汉子,名为家丁,实为精兵!现下如刀切斧剁般横平竖直地站军立,满操场除了偶有咳嗽呼吸,再无别的声气! 他救人心切,以往一切遮掩事物全都没要,人人俱是刀枪铮亮,头戴黑色折檐帽,箭袖短直裰,半臂罩甲里头穿戴前些时日冲压出的一片式熟铁胸甲,两个报信的亲兵看了心下都不住嘀咕,虽说盐商豪奢,但看这家丁装备打扮,比朝廷的经制官兵军容更要英武数分! 李永仲懒得多说,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有贼人摸到富顺来啦!就看咱们这条地头蛇能不能斗得过那条过江龙!曹金亮!今日有一人掉队,就打你十个板子,有十人掉队,就打你一百板子!你服不服!” 曹金亮昂首出列,亢声抱拳道:“服!” “杀灭匪人,回来我请大家喝酒!人人有赏!” 护卫们暴喝一声:“等仲官儿的赏!” 声音铿锵有力,真是直要把天都震破!李永仲满意一笑,随即收敛神色,将马肚一夹,滇马便即刻甩开四蹄,当先向外狂奔而去! 刘小七只觉得一颗心要从喉咙里跳将出来!在胸膛里再呆不住!他握着木枪的手一个劲儿地微微颤抖,背心发潮,口内发干,迈步起来,两条腿杆软得像面条,越是着急想要冷静,越是安定不了,到了最后,小腿肚一阵发胀发紧,竟是要抽筋的情形! 好在曹金亮在队伍里头来回巡视,看刘小七面色惶急,满头大汗,便有意落后几步,往他身边走去,忽地在小气背后猛拍一下,嘿嘿一笑,明知故问道:“刘小七,怎么发了这么多汗?是哪里不舒服?” 小七被曹金亮拍得一个踉跄,险些就要一头栽到地上。他赶紧站稳,扭头怒视这个似乎从来懒散的队正,队伍之中不敢高声,只要压着嗓子埋怨道:“曹队正,我摔跤事小,碍了队伍行路事大!是要即刻拖出去打板子的!不是小事!” 曹金亮哈哈一笑,往小七肩上重重一拍,夸奖道:“不错,还记得规矩,是个好孩子!记得规矩,那就依着规矩去做!没甚么了不得的大事!”又在背心上按了一按,鼓励他道:“刘小七,你年纪虽小,内里却是个稳重大胆的!今日是你上阵第一遭,莫怕,照着平日里训练去做就是!” 他几句说完,就从刘小七身边大步走开,又到队尾去看。刘小七却突然平静下来,腿上手上筋肉放松,口中又湿润起来,只觉得浑身再不复先前的紧绷,周身舒畅,气力十足,握着长枪的手中也渐渐收汗,心中不免欢喜,只恨山匪还在前头,不然现下一枪刺去,登时了结几个才好!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一章 本是同根生(1) 富顺县城,刘府。 从早上送出消息之后,李永伯便同刘三奎一直等到午后光景。初时他亢奋异常,同舅舅刘三奎说了种种设想,许下种种宏愿,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李永伯渐渐有些坐不住,仿佛鼓墩上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刺得他无法安坐。刘三奎看似平静,坐在轩窗之下煮水泡茶,但是一壶水烧开许久依旧无人注意,险些把壶底烧穿。 “舅舅,现在怎么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李永伯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心头一片燥热,怎么也静不下来,最后他一撩衣摆,在刘三奎身边坐下,强装无事,但不自觉皱拢在一处的眉头却泄漏了某些真实的情绪。他望着刘三奎,期期艾艾地道:“我看,咱们,咱们是不是,是不是派人去探听一下消息?” 刘三奎将杯中的残茶一泼而尽,慢条斯理地又斟了一杯,低垂着眉眼,看似全不在意地道:“那地方离城里头毕竟有段路程,况且小杂种带着人,便是就是头猪,也得杀上半天,何况是活生生的几十个大男人!且再等等,定有消息传来!” 他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纵是李永伯心中仍有疑虑,也全都勉强压了下去。刘三奎说得也确实有道理,夹山道离县城足有三四十里,又多是山路,消息往来的确不易。不过李永伯这是头回做如此大事,心里头好像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勉强坐了一会儿,他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就要叫人进来:“我心里头实在是担心,还是使人去看看,也比现在在此枯坐来得强。” 他正要叫元宝,想起今天为避人耳目,跟班小厮刻意一个没带,现下如不甚便利。李永伯再不知道人情世故,也晓得这是在刘三奎府上,不好跟同在李家时一样吆五喝六。脸上现出几分懊恼神色,刘三奎在旁边看了也只做不知——他可不怎么想看到李永伯在自己家摆老爷的谱。 正在两个人别有怀抱之时,刘贵却忽然传报进来:“老爷,李三忠大管事前来寻表少爷,说家里有事,正要表少爷回家做主。” 刘三奎十分意外,看了李永伯一眼,却看见他也是一脸莫名其妙木木登登的表情,就知道李三忠此来并不在外甥的预料之内,不免疑心病起,问了一句:“李三忠说了何事没?” 刘贵回道:“并不曾。但看李大管事的表情,似乎事情紧急。” “李三忠?”李永伯终于反应过来,他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脸上表情不大好看,并不想见这个如今李府里头炙手可热的人物。倒是刘三奎对李三忠的来意好奇起来——李齐在时,他同这位大管事打过不少的交道,不过随着李永仲上位,刘李两家交恶,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李府的大管事。 “他现下在哪里?”刘三奎随便问了一句。 “候在门外,小人请他进来,李大管事说实在是有急事,请表少爷赶紧回去。”刘贵口齿清晰,偷偷看了一眼李永伯,又吞吞吐吐地开口:“说是,说是府里的夫人生了急病” 阖李府上下,能被称上一声夫人的,就只有李永伯明媒正娶的妻子陈氏。要换做从前,说不得李永伯就已经跳着脚回家了,如今么,他施施然一抖衣摆,将茶水啜吸得咂咂有声,刘贵只觉得自己腰弯得都快直不起来,才听见他说一句:“那个贱人的事我是不理的!叫李三忠去寻李永仲!他不是恁般厉害?叫我作什么!” 听见吩咐,刘贵总算能直一直腰,正拔腿要走,刘三奎一口将他叫住:“且慢。”又说李永仲:“那毕竟是你的大房娘子,是璋哥儿的母亲。你不给她这个面子,也要给璋哥儿留颜面。李三忠素来不是个喜欢小题大做的,既然他叫你回去,那事情多半很紧急了,你且先去看看。”他说到此处,眼睛转了一转,心里又有主意:“这样,我同你一道去。” 李永仲有些吃惊。他实在是摸不准自家这位舅舅的想法,试探着问:“何必劳动舅舅?这本是外甥的家事。况且咱们还有大事。”他压低声音,到这等时候,李永伯倒是谨慎又小心,在刘三奎边上附耳道:“正需要舅舅主持!” “就因为有那件大事,我才想着同你一道过去看看。”刘三奎亦低声道:“这不前不后的,你媳妇突然叫你回去,我这心里头就觉得有几分不安。先时侄媳妇搞那一出,我亦深恨,现下这节骨眼上,万一”他目露凶光,右手竖掌成刀,干净利落地往下一斩! 舅甥两个商议已定,刘三奎便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同李永伯一前一后地往门口走。李三忠果然在门外,神色焦急惶恐,一见李永伯便过来先行了个礼,忙忙慌慌地道:“伯官儿,快点家去,夫人院里传出话来,道上午突发重疾!现下打发了人去请大夫,仲官儿早上又去送陈亲家,现在家里头无人主持大局,就等着伯官儿回去了!” 李永伯心下冷笑,面上倒还绷得住,虽也无甚悲痛之色,木着一张脸就说要马上回家去。李三忠这才给刘三奎见礼,刘三奎道:“侄媳妇重病,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担心,最好是她舅母去,可惜她舅母前些日子带着孩子回娘家探亲,现下只好我同外甥一道去了。” 李三忠连连感激道:“这正是求之不得!”刘三奎便要叫自家的轿子,李三忠上前一步道:“为着快,小人来时带了家里的马车,如今舅老爷同伯官儿坐马车,倒要比轿子便宜。”舅甥俩个一看,果然李家那架青布油蓬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刘三奎心中掠过一丝古怪,还未曾细想,李三忠便一叠声地催着两人上车,又请刘贵等随从同他一道,一行人便匆匆忙忙地朝着李府的方向走。 走了一阵,外头渐渐听不见喧闹之声,刘三奎心下不安越发浓重,他将车厢里头上下打量一番,同自家那架车倒也没有太多不同,只是这四月暮春的天气,车窗还关得一丝缝隙也无,里头颇为气闷。刘三奎试着要推开窗户,没想到这窗户严丝合缝直如铁浇铜铸一般,任凭他如何使力,竟是纹丝不动! 脸色一白,刘三奎顿时汗出如浆!李永伯还如坠梦中,摸不着头脑。刘三奎索性扯开喉咙放声大喊:“抢人啊!有贼人啊!”又起脚猛踹马车门,却哪里踹得开!他将手往上一摸,看似不起眼的车框冰冷坚硬,再仔细一看,原来全是上了大漆的生铁! 刘三奎开口之际,将李永伯吓了一跳,不过他虽然纨绔,好歹还有几分脑子,立马回过味彻底醒转,扯住舅舅的袖子一叠声叫:“舅舅!那小杂种骗得我们好苦!”他咬牙切齿,似乎对眼下自己的处境尚还无所察觉,一味破口大骂:“李永仲!你这个杂种畜生!害死亲爹不说,现在又想着害你亲哥了!李永仲!你生娃儿没得屁眼!你要遭天打雷劈!” 听李永伯叫骂半天,车厢外却半丝人声都没有,只有辚辚车轮声响。刘三奎咽了口唾沫,面色惨白地一把抓住外甥手臂,将满心恐惧勉强压下,低声道:“噤声!我看今日之事,不得善了!” 李永伯骂声凶狠恶毒,但看他面相,却是一脸的惶急!听舅舅这么说,一时间满心苦楚恐惧,想要帮着刘三奎将门扇打开,却发现手脚发软无力,活挣了半天,憋出一头一身的汗,却拿这车厢毫无办法。气喘吁吁地暂时停手,李永伯喘着粗气绝望地同刘三奎讲:“舅舅,现在看来,小杂种一定要置我们于死地才善罢甘休!” 刘三奎却不敢轻易认输放弃。他闭目凝神听了半刻,忽然睁开眼睛对李永伯道:“车子摇得厉害,算算时间,这会儿也该出城了。我今日出来,家里是知道的,晚间如果不回去,你舅母必要去报官!” 李永伯呆了一下,下意识问了一句:“不是说舅母带表兄弟几个回娘家了吗?” 刘三奎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舅母若不在家,你以为你舅舅我敢轻易出门?我同你舅母往日就怕这种情形,早已约好,只要傍晚还没归家,她第二天一早就去衙门报官寻人!我看那小杂种不敢杀人,只要不死,”他犹如红了眼睛的赌徒一般恶狠狠地说:“今日之辱,我迟早有一天能讨回来!” 这话很对李永伯的胃口,更让他安定几分,明明深陷樊笼之中,还设想种种如何报复,想得畅快之时,还要同刘三奎分享一二。不过刘三奎说得厉害,心下却着实着急,他贴着车璧听了一会儿,只听到车轮不断转动向前,中间偶尔响起一阵清脆蹄声,刘三奎实在有点糊涂——他们这是到底去了哪里?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三章 相煎何太急(1)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桐油燃烧不充分的难闻的臭味。松枝火把烧得噼啪作响,时不时有火星蹦出来,偶尔会跳到哪个倒霉鬼的身上,换成平日里早就惊得一跳,但今天晚上,无论谁都只是稍稍皱眉,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上头。 平时可以容纳一两百人同时操练的校场灯火通明。穿了一身靛青箭袖直裰的护卫们举着火把沉默地站在场边,正北面的高台上空无一人,李永仲在几个队正管事的簇拥之下面无表情地站在校场中央,面色沉重的李府大管事李三忠和同样脸色难看的王焕之紧紧地抿着嘴唇,队正曹金亮则是一脸严肃,间或扭头和另两个队正咬耳低语。 不多时,两队被绳索相连捆绑的土匪灰头土脸跌跌撞撞地在全副武装的护卫喝斥中被驱赶走进校场,然后护卫们大声命令俘虏立刻在地上盘坐好,有那么几个生性桀骜凶狠的匪徒故意放慢动作,结果负责看守的护卫二话不说,将长枪调转过来劈头盖脸地狠手往死里打,骨头再硬的山匪也被一顿打服。 最后被押上来的是伤痕累累的邓小豹和脸色惨白的林大虎。作为土匪的首领,他们没有和普通的山匪绑在一起,而是被单独关押,中间又受护卫们不少的“热情照顾”,如今鼻青脸肿形容猥琐,和之前凶戾蛮横的样子大不一样。 校场内呼吸可闻。被夜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火光在护卫脸上投下大片阴影。胆小的土匪已经忍不住啜泣出声,就连那些平日里素来狠毒暴戾的凶徒,此刻也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形缩起来,唯恐引起这帮杀神的注意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曹金亮过来低声在李永仲耳边低语数声,他听了并未说话,只是对曹金亮点点头,后者躬身一礼,便领命而去。 已至深夜,早先空气里那点微乎其微的暖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得干干净净,山风带着尖利的哨音,刮得旗帜猎猎作响。李永仲撩起眼皮,视线在邓小豹和林大虎脸上溜了一圈,转回来看着场地中央的无人处,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平平淡淡地开口道:“请伯官儿和刘家舅爷上来。” 几个早有准备的护卫立即出列,也不去什么屋舍一类,直接从马厩赶了一辆马车过来。车轮粼粼片刻停住,有人上前去了车厢上的挂锁,片刻之后,只听吱呀一声,车厢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几乎整整一天水米未进的李永伯骂骂咧咧地探身出来,先是眼睛被外头的火光一刺,眼前顿时混作一片光怪陆离,眼睛一痛,口中不由“唉呀”一声痛呼。 他赶紧闭上眼睛,又等了片刻,才敢小心翼翼地睁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护卫面无表情的冷硬面色,他吃够了这些青衣护卫的苦头,如今心中仍旧大骂不止,嘴上倒是干净不少。刘三奎在李永伯身后,他比外甥聪明很多,先用袖子遮了眼睛,待出了马车方才一点一点放下。 两人惶惶然地在地上站定,将周围一打量,就看见被拥在中间的李永仲。李永伯顿时忘记了之前的一切恐惧焦虑,顿时将眼白也烧得一片焰焰赤色,恨得就要从腔子里呕出一口血来!他拳头攥地指骨发白,猛地朝李永仲扑过去,状若疯魔,嘶声裂肺地谩骂不休:“李永仲!你今天敢动我一个指头,你就是杀亲哥,以后不得好死!下十八层地狱!” 刘三奎头上身上冷汗不停,他夹着肩膀缩着头,脚底蹭地尽可能悄悄地往后挪了挪,旁边的看守一把抓住他往前一推,刘三奎顿时站不住脚,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险些摔在地上。 李永仲面色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在李永伯扑上来护卫将他一把按倒在地时他抬手示意松开,可惜的是他那个脓包大哥却不敢再妄动,眼睛瞪得都要从眼眶中裂出来,脚下也似生根一般丝毫不动。 “你们二位到了这里,为着什么,想必比我更清楚。”李永仲将邓小豹一指,就有护卫将他一把提到李永伯二人面前。邓小豹一张脸上犹如开了染坊一般青青红红,刘三奎浑身抖得有如筛糠还乍着胆子强自嘴硬道:“仲官儿,你虽然同伯官儿不是一个肚皮里头钻出来的,但好歹也要喊我一声娘舅!这个人我全然不识,也不知道仲官儿你将我和伯官儿掳到此处是个什么意思!” 李永仲轻笑一声,没说话。 刘三奎面上强硬,内里却是个虚的。他心知邓小豹既然被擒,看样子也是被拷问殴打一番,刘三奎不敢赌土匪的德性,心下明了他同外甥做下的事情李永仲怕是已经晓得了个清清楚楚,今晚这番架势,活生生就是要同土匪当面对质!他素来晓得李永仲心机深沉,如今这样大的一个把柄被这个小畜生抓在手里,刘三奎不敢想自己的下场,双股战战,脚软得站不住,周身气力都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只能靠在外甥身上才能站住。 李永伯偷觑一眼邓小豹,马上眼光就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收了回来。他虽然看似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外厉内茬得厉害。眼下这个情形,他再是愚蠢无能,也晓得今日不得幸免,一时间胆管子里不知充了哪路英雄好汉的血,不管不顾地叫喊起来:“李永仲,你诬陷你亲哥,以后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你说我诬陷你,今天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沉默半天的李永仲终于开口。他脸上的神情难以形容,混杂了憎恶厌烦种种,其中又有丝丝微妙的无奈。“你不认识他,没关系。”李永仲平平板板地那两个汗流浃背神色慌张的人道:“这个邓小豹认识你们俩舅甥就好。” 刘三奎突地朝着李永仲猛扑上去,旁边的护卫拦之不及,就见他一把保住李永仲的腿,脸上涕泪横流,连连哀求道:“仲官儿,仲官儿!你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你看在刘李两家好歹是姻亲的面上,放我一条生路!”他死死抱住李永仲,旁边的护卫想把他拖走,竟然险些连带着李永仲一起拖个倒仰,最后还是李永仲自己站稳之后示意护卫停手,他俯视着哀嚎不已的中年男人,嘴角缓缓扯出一个讥嘲的微笑来,轻声开口道:“刘家舅爷,你说要是我爹泉下有灵,知道你这个好亲家图谋他一个儿子的家财,又要置另一个儿子于死地,他会作何感想?” 刘三奎惨白着脸,口中呐呐不能成言,半天低若蚊蚋颠三倒四地道:“仲官儿你可不能乱说我哪里是图谋伯官儿的家产你这是要找借口杀人”一边说着,一边人却已经瘫倒在地上。 李永仲冷笑一声,再不想理会他,吩咐一句:“将他拖下去关好,我一会儿再理会。”几个护卫立刻听命出列,一人抓住一边,将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刘三奎合力拖走,刘三奎自以为不幸,心中大恐,谩骂哀嚎不已,最后护卫烦不胜烦,结结实实地给了他几耳光方才让他安静下来。 李永伯满脸呆滞地看到此处,他一向最是信重舅舅,但刚才李永仲却说刘三奎图谋他的家财,他听了浑身上下如同被九天轰雷劈了个外焦内麻,心中呐喊这是李永仲对舅舅的污言,但刘三奎的反应他看在眼里,面上不信,心里头却着实已经相信几分。 双腿一软,李永伯跪倒在地,面无表情,双眼无神,此人嚣张一世,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看在李永仲心中,可恨可悯交杂在一起,最后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风声尖利,桐油火把在夜风中被撕扯出各色形状,刘三奎的嚎叫渐不可闻,校场之中,护卫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谁都知道,这场兄弟之争,今日终要落下帷幕。 李三忠和王焕之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一来,这是李家的家务事,他们有主仆之别,容不得开口议论;二来,两人都觉得同李永伯已经无话可说。当李三忠晓得李永伯竟然串通了山匪想要谋害李永仲的性命时,这个看着两兄弟长大的李家大管事只觉心内一片萧索。但此刻李三忠却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王焕之看他神情,顿知不好,赶紧一把拉住,低声开口道:“你这是要发哪门子的疯!?” “你放手!”李三忠亦是压低声音,只是掩不住其中焦急:“仲官儿不能杀伯官儿!再如何说,伯官儿是他亲哥哥,是老太爷嫡亲的儿子!仲官儿杀了他,以后要遭人戳脊梁骨!” 但不管他们如何想,李永仲已经抽出了身边护卫的腰刀——积年的铁匠仿着滚刀的样式精心打造,刃口锋利。他将手柄稳稳握在手中,朝着李永伯步步行来。李永伯面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本想说几句硬气话,但却发现喉咙发紧,口中发干,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仿佛轰隆隆不知所语,正在彷徨无计时,觉得裆下一热,他不敢相信地低头一看,从裤裆处浸出水渍,竟然是尿了出来!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四章 相煎何太急(2) 空气中传来一股若隐若现的尿臊味道。护卫中间隐隐骚动起来,被人为压低的调笑声从各处低低地响起,虽然立刻被带队的伍长队正等人严厉喝止,但他们眼神中不加掩饰的轻视和不以为然很好地说明了护卫们的心声——孬种脓包。 李永伯脸色先是惨白,然后渐渐从脸颊上渗出丝丝殷红的血色,很快蔓延到了额角脖颈,他呆呆地低着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裤裆看了半晌,然后语调怪异,状若疯癫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凄厉刺耳,不少护卫都皱起眉头,有那心软的,神色间有了几分同情,手足不安,简直就要堵上自己的耳朵。 李永仲的神色却丝毫未动,依然平静无波。不管是现在的丑态还是现在闹剧一般的做派,似乎没有什么能影响他。他在李永伯身前站定,目光定定地看着坐在地上佝偻身体的异母兄长,抿紧嘴唇,倏地高高举起了腰刀!那锋锐在火光映照之下,精钢冷硬的铁灰之色一闪而过,就仿佛霜雪凝结铸就! 李三忠不忍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岁数虽比李齐小些,但也是过了知天命的的年纪,李家兄弟俩都算是他看着长大,虽说之前一直看不出更亲近哪个,但实则他自己知道,他跟李齐一般,更看重李永伯这个李家大房的嫡长子,却也和李齐一样,对李永伯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最后死心,选择跟随李家这一代名正言顺的家主。但这绝不是说,他能对李永伯的死亡无动于衷。 王焕之脸色沉重,他轻叹一声,悄悄避开视线,不忍再看这兄弟相残的一幕,心中很有几分忧虑,杀兄的名声一旦背上,以后要有多少关碍!但若是叫李永仲停手,就此放过李永伯,别说仲官儿,就是他自己也不甘心!往日因着这个纨绔,李永仲吃了多少苦头?这次放过他,日后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曲折波澜! 刀光之下,李永伯自知无幸,他纨绔一生,个性狭隘刻毒,从前在李齐身边不知给李永仲下了多少眼药,这回还勾结土匪,意欲取他性命!如今事情败露,他虽然愚蠢自负,但也晓得他同李永仲就此不死不休,哪怕日后黄泉之下,也再无相见! 一世为人三十年,李永伯贪婪愚蠢,自负狂妄之处历历可数,如今看似死到临头,他却有了几分意料之外的冷静,脸上还怪异地扭曲几分,但却垂首闭目,等死而已。只是他等了许久,那长刀却始终不曾落在颈上,正在疑惑之时,只听“唰”地轻响过后,顶上一松,乱发散落下来,头上发髻却已经跌落在地。 他惊愕地抬头,正看见李永仲将长刀递给护卫,心情激荡之下,疑问脱口而出:“你竟然没杀我!” 李永仲看他一眼,微微颔首道:“古人以发代首,你固然罪恶多端,我却不想杀兄。”他自嘲一笑,垂眸道:“明日一早,我使人送你和山匪一道去县衙,世上自有国法,我便不用家规。”说到此处,李永仲朝李永伯轻蔑一笑:“说到家规,以你的行径,我自会上禀宗族,将你逐出家门。李家族门里,不留弑亲的凶徒。” 李永伯的脸色随着李永仲的话一分分无可挽回地白了下去,等他听到李永仲说要将他逐出李家时,满腹恐惧愤恨之情终于压抑不住,爆发出来。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就要合身向李永仲一扑,不过这回护卫早有防备,手疾眼快将他一把抓住,胳膊扭到身后,他却跟失去痛觉一般,只顾扯着嗓子反反复复地将弟弟的名字嘶声吼叫:“李永仲!李永仲!李永仲!” 其中的凄凉哀伤,犹如杜鹃啼血。 “将他押下去,好生关押起来。”李永仲脸上漠然,将那群惶然不知所以的土匪一指,淡淡地道:“明天一早,和这群山匪一起押往富顺县衙。” 他仿佛对那些凄然的求饶,含血愤天的谩骂充耳不闻,跟倦极似的勾着肩背,低低地咳嗽一声,轻轻挥手示意,训练有素的护卫们便立刻行动起来,只是片刻,方才满满当当的校场就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列队站立的青衣护卫。李永仲看着火光之下一张张坚毅朴素的单纯面孔,巨大的荒谬感却在心底不断翻腾滚涌。 “李永伯是我的血脉亲人,他却处心积虑地想要我死。我连亲哥哥的贪欲都没法阻止,却妄想翻转这个乱世?还是说这个世道,只能人吃人,才能挣扎求活?”他越想越觉得绝望,心中躁郁愤懑之数不可述说,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镇定下来,却有一股巨大的激愤,在他脑海之中反复拷问:“杀人以求自卫,难道是我错了?我从未想过来此,却被老天爷抛到这里,难道是我错了?我自降生就是李家人,为此努力求生,难道也是我错了!?” 李永仲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他恨不得指天唾骂:“错的不是我!是这个吃人的世道!这世道逼着好人去死!这世道从来只听恶人笑,从来不闻好人哭!我若是不挣不搏,今天死的就是我!既然不肯老老实实地去死,那就只能痛痛快快去求活!去把这吃人的世道掀个翻转!” 那些一直缠绕在李永仲身上的萧索离群之色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忽地往校场中高台上一跳,站在台上,俯视这群英勇朴实的护卫,放声吼道:“我们老老实实做事做人,却有人要断我们的生路!”他觉得今晚胸膛里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直要大吼大叫,方作发泄:“李永伯勾结土匪,要害人性命,他该不该死!?” 护卫中间虽然有人懵懂,但面对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晓得如何作答:“该!” “这世道,”他突然将话语一转,“若有人举着道德名声,要逼你去死,”李永仲逼视台下众人,一字一句地问道:“去不去?!” “不去!” “若有人自恃人强马壮,就要骑在你头上拉屎屙尿,你愿不愿!?” “不愿!不愿!不愿!”护卫们似有所觉,脸色激动起来,原本有的疑惑在这一个个问答当中被粉碎殆尽。这些人,都是李永仲从苦海当中亲手一个个拉拔出来,年轻的家主所问所说,都是他们曾经的现实,被人所辱,为人所轻,不过是因为在这个世道,他们这些苦力的性命微不足道,贱如草芥! “若有人觉得你身份低贱,看不得你有饭有衣,想着来抢来偷,怎么办!” 台下忽然迎来一阵巨大的,令人恐惧的静默。片刻之后,有个沙哑的,古怪的声音打破沉默:“杀了他!”这声音饱含杀机愤怒,这是只有遭受无数折磨的人才能吼出——刘小七额上青筋绽起,他眼含热泪,以此生最大的音量放声嘶吼:“杀了他!” 这就像一个开端,越来越多的声音仿佛是为了响应他,也仿佛是为了不堪回首那些曾经的苦难,天地之间回荡起震耳欲聋的答案:“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曹金亮站在队列当中,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这才能将意欲冲口而出的嘶吼锁在胸膛当中,他又是恐惧,又是有几分不明不白的雀跃欣喜。这个来历成谜的年轻人不得不默念自小学到的圣人之言才能勉强保持平静,但最后,祖辈遗留在骨血当中的血性让他将一切所学抛到脑后,只是尽力嘶喊,直至筋疲力尽。 刘三奎汗出如浆。他贴身的中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微寒的四月晚上,他竟然燥热得坐也坐不下去。巨大的恐怖让他头脑空白,一向自诩智计多端的刘三奎发现自己竟然束手无策。那些过去他引以为傲的东西,智力,财富,身份,此时统统失去了作用。他从来没有如现在一般清醒地认识到:李永仲和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完全不同,而他自己却以为李永仲不过是个温和软弱,有点才能却被身份所限的老好人!他痛恨自己竟然从来不曾发现这个小畜生的真面目:他明明是个狠毒果断,心机深沉的可怕人物! 门外的看守似乎同谁低声说了几句,刘三奎原不在意,但原本紧闭的房门却嘎吱一声,一个挺拔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 刘三奎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窟当中,浑身血液肌肉都被冻僵。他心如擂鼓地看着年轻人姿态闲适地撩起衣摆在他对面坐下,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李永仲待同行的王焕之坐定之后,朝刘三奎微微一笑,道:“刘家舅爷,刚才多有得罪了。” “不,不得罪!不得罪!”刘三奎被李永仲的话惊得一吓,险些从那把长板凳上跳了起来,他勉强在凳子上坐好,不敢直视对面的年轻人,勾着背,垂着头,嗫嚅着嘴唇低声哀求道:“仲官儿,我有眼无珠,我猪油蒙了心,但你看在你父亲的情面上,看在过去我刘家还算为李家帮了些忙上,饶我一条性命!我保证,以后我刘三奎就是仲官儿养的一条狗!” 李永仲对他这番作态仅是轻笑一声表示回答。王焕之却幽幽地开口道:“刘老爷,我们东家见你从来都恭恭敬敬,虽然不是血脉亲人,但也喊你一声舅爷,结果你却拐着伯官儿要坏他们兄弟情谊!这事告到官府,伯官儿固然不免,你也要落得个从犯的罪名!” 刘三奎悚然一惊,差点从凳子上滑到地上,勉强坐好,大声喘息数下,他眉头扭曲,似乎在做什么极难的决定,半晌方才艰难地开口道:“仲官儿,事到如今,我也不说空话。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开价多少,才愿意高抬贵手,放过我一马?”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五章 余波(1) 油灯幽幽地散发着光线,灯不甚大,也因此只能照亮书桌附近。曹金亮被油烟熏得一双眼睛都红作了兔子样,暗骂一声,想起白日里同几个护卫练手打得高兴,将文书一事全忘到脑后,如今晚上不得不来赶工,也只能悻悻然地骂上几句兔崽子——他决然不肯承认是自己贪耍的缘由——然后握笔在砚池里再舔舔墨,唉声叹气地继续往下写。 “崇祯戊辰年丁卯月初八,甲队整装齐员,奉命至凌云观西南二十里无名山谷处埋伏。是日,午正出发,走山中近道,酉正初全员全装抵达无名山谷。查该谷中地势平整,合两亩有奇,四周有山为遮挡,可避风,林密草深也。甲队十火铳手,四十长枪手,伍长另带不合式短腰刀,配半胸甲,穿青布罩甲在外。” 曹金亮渐渐忘了眼睛的不适,提笔沉吟片刻,又将前头涂抹改写数字,端详片刻,这才继续落笔写道:“至埋伏地,长枪在前,火铳在后,俱以枝叶沙土覆身遮面,静候到了戌时过半,贼人蜂拥而至。” “余暗数贼人数目,六十有余,有兵无甲,麻衣草鞋。领头者视乎一,有下属。二人一高一矮,矮者为首领,筋肉乣结,高者为下属,孔武有力,俱真武人也。贼人有弓箭,竹弓铁箭。观面色惊惶,至山谷,皆集柴燃火后席地坐卧,少有粮,其中伤者虽多,但俱能走,似内无重伤。” “待贼人昏昏将睡,余发箭以为信,先以五火铳先射,再以五火铳后射,往复数轮,枪管虽发热至烫手不能握持,但皆完好;长枪手以五人一伍结阵,贼人不能敌,有性彪悍凶恶者持刀上前,三人上前,二人在后预备。三人中,二人以长枪相抗,一人掩护,贼多不得脱。少有几人身手高强者,三人不能困,后二人上,终不能幸免。” “其中有贼共五人,凶狠难制,连伤我方三人,似要得脱状,将主持枪当先,激励士气,以二伍结阵困之,当是时,将主持八尺长枪,枪风横蛮,如灵蛇吐信,连伤两人,兵士借机刺死,再以围之,余调火铳手,以火铳点杀,最后无幸者。” “此战,贼人不同寻常。往日遇贼,一冲即散,外凶内懦,丁卯月初八日之贼,少有韧性,能稍战,战有章法,贼人之间似有默契,惜疲累惊惶,此战近乎一触即溃,个别凶蛮无损大局。” “我军轻伤七人,重伤三人,无死者。” “此战,杀贼三十二人,贼重伤九人,轻伤无数,走脱数人,俘十人有余,得贼首谓邓小豹,副手林大虎者,皆镇川东寨也。审之详细,另附。” “此战,我军以五十整队伏击同等山贼得胜,我之优势在三:一则我军以有备算无备,兵出迅疾;二则将主谋算无误,三则平日里训练得力兵甲犀利,火铳以新法所造之枪管发弹十数,枪管滚烫不能触,但坚固如前,无有炸膛之虞;兵士多赖胸甲保命,只是小了些,匠人等可酌情放大。” “山贼之败一则是他打了半日,被杀得丧了胆气血性。为兵将者,一朝失了胆魄,再是兵甲犀利亦是无用;二则此路山贼虽与别个不同,但终究乌合之众,进退无据,拧不成一根绳,徒有气力武力无用。由此可见,如戚少保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中所说,练兵之道,兵士首要在胆,在守纪,再次在兵甲,兵将无胆,上不得阵,见不得血,同袍遇敌不能救援,遇敌不能招架;军士不遵纪,则如一盘散沙,器具再强再精俱是无用。军阵之道,在如臂使指,在上传下达,此战贼人败于此,我军胜于此。” 四月初八深夜的那场伏击明显给护卫们提供了不少谈资。慑于军令,护卫不得随便谈论,但明显与同袍伙伴吹吹牛是可以的——那晚上去的只有甲队,还剩下将近一半的人手留守,结果等甲队押着山贼以胜利者的姿态洋洋得意地回来时,那些无缘战斗的护卫们看了真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李家有规矩,打了胜仗,个人要算功劳,集体也要算功劳,过后赏银不一,最重要的是,这是难得能够积攒功劳的机会!李家规矩,训练及作战优胜者可积功劳,赏银和升迁都得靠功劳定,再是公平不过。 不过,那些和同伴炫耀吹嘘的人当中,并不包括刘小七。在两天之后,他就因为在与山贼战斗当中表现突出被提拔为伍长,自李永仲建立护卫队以来,他是升迁最速者。但旁人看他,似乎并没有多少喜色。于是护卫中间又有话传出来,说刘小七性情沉稳不张扬,是个材料。 但其实只有刘小七知道,那天晚上的战斗,他险些没能冲上去。当同伍的伙伴们举枪呐喊着向匪徒冲上去时,刘小七只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虫茧当中,茧衣越裹越近,几近窒息,他关节发硬,肌肉发僵,纵是想拼命不落到后头,却发现越来越迈不动步子,原本已惯熟的长枪此刻握在手中,重逾千斤! 他落在同伴身后,浑浑噩噩之际,有个脚步踉跄的匪徒却撞到他面前!同伍此刻已经围住了两个正作困兽之斗的凶徒,无暇他顾。护卫们还是没有太多对敌的经验,原本互相掩护的军阵因为冲击匪徒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空当,若匪徒们经验再丰富些,说不得护卫们这回就得吃个大亏! 脸上惨白脸色慌乱的匪徒原本以为自己将至死期,却发现对面的刘小七浑身颤抖,眼睛发直,险些就要握不住手里的长枪!他心下顿时狂喜,晓得这是遇上初上战场的雏儿了!这正是天赐他逃命的机会!再无半点犹豫恐惧,将手中腰刀高高扬起,一声怪叫,就要照着刘小七面门一刀砍下! 性命危急关头,刘小七仿佛终于醒转过来一般,他下意识地将长枪往前一撩,长达一尺的枪头猛地架住刀身,发出难听刺耳的嘎吱声,几星火光就此溅出来!匪徒一愣,不及反应,小七已踏步向前,利落地将枪杆一收一松,毫不留情地狠狠捅进匪徒柔软缺乏保护的腹部,他将牙关咬得嘎吱作响,周围一切人事似乎都与他无关,刘小七眼中所见,只有那个已经没入人体的枪头。 他没有丝毫犹豫,把着枪杆的右手重重地一转,冰冷坚硬的金属三棱锥形枪头立刻将肠肚都搅作一团!匪徒错愕地看着年轻的对手,手中一松,腰刀悄无声息地掉落在沙土地面之上,他试图抓住那杆正要试图从他身体离开的长枪,但飞速流失的气力却让他无法完成这个看似平常的动作,最终,长枪从他的身体当中带着一篷血肉坚决地拔了出去,匪徒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重重地倒在地上。 刘小七来不及再看一眼自己的第一个对手,他两步迈过尸体,惊异地发现自己原本干涩的嘴巴里又有了水分,僵硬的关节和筋肉重新变得柔软有力,他几乎是带着少年雀跃般的心情,呐喊着“杀!”声,兴奋地向着同伍的方向扑了过去。 战后,队正曹金亮以刘小七作战英勇,平时训练用心为由举荐他为甲队第一伍的伍长——在此战之前,护卫们只是作战时五人为伍,平时依旧是队正直接指挥,在四月初八的战斗之后,李永仲才下定决心,不再有重重顾虑,决定按照自己的心意和曹金亮等人的意见打造一支只属于他的武装力量——按照当初李永仲定下的规矩,所有的举荐都必须公示三天,没有异议之后再行通过,而刘小七原本已经做好举荐被旁人反驳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的是,虽然的确有几个不大服气的护卫在背后说了几句怪话,但是的确没有任何人反对。 当代表伍长的青铜小铁片被李永仲别在他的折檐毡帽上时,激动不已的刘小七总算能够确信,通过自己的双手,他终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四月初八这场不起眼的战斗,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湖水当中,虽然泛起阵阵涟漪,但湖面终归还是平静下来,不复波动。但在与之相关的一些人心中,这场看似微不足道的战斗绝没有如此没有分量。 陈霈霈托着下巴,嘴角带笑,仿佛对车窗外的风景极感兴趣似的,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但知儿莫过母,陈氏看她半晌,脸上笑意加深,将手里的团扇往女儿身上一扑,霈霈惊得一吓,浑身都作一抖,回身看发现陈氏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不由几分羞恼地拖长腔叫了一声:“娘!” “外头风景就这般好?”陈氏笑眯眯地逗弄女儿,头戴金丝?髻,穿一件崭新的大红团花纹圆领对襟长袄衣,眼角自带三分笑意,端的是仪态优雅端方,哪里看得出之前持弓挟箭英气勃勃的模样!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七章 朱燮元(1) 自天启二年惨烈的围城之役之后,贵阳几成鬼域。此战之后,贵阳又在官军与奢安之间数度易手,直到一两年前才略微安稳下来,虽然几年时间不足以恢复元气,但和天启二年之后的萧条凋敝相比,崇祯元年开始,贵阳多少又有了几分人气。 诗经有云:七月流火,八月授衣。贵阳虽地处西南,但气候上却同近在咫尺的四川完全不同,八月的贵阳正是秋高气爽之际,一早一晚尤其寒冷。自兵乱之后,贵阳城中人烟稀少,战乱痕迹犹存,户数不足五百,不过几条主街上,渐渐还是住满了人家。晨光熹微时,伴着狗吠鸡鸣,百姓家中炊烟袅袅,一派难得的安宁景象。 满城大小官员天光刚亮时就齐集在城门之处,人人俱是官衣鲜明,场面肃静,井然有序。可惜此时兵祸仍繁,贵州一地官员被逆贼所杀者不知数几,如今各个衙门皆是缺额严重,但吏部几次遣官往贵阳,不是拒不上任,就是宁愿不要差事,干脆弃官而逃。如此几次三番,贵阳一地的官吏们倒是硬气起来——你不想来,我还不愿要你! 不过今日让阖城大官小吏心甘情愿地大清早就等在城门的不是寻常人物,而是那位在天启二年时任四川左布政使,成功守卫成都三月有余,击退奢崇明父子的朱燮元。他曾经以兵部尚书兼督贵州、云南、广西诸军,并设计杀死奢寅,险些就能彻底平定西南的乱子。 可惜不久之后,朱燮元因父丧回家守制,接替他的张鹤鸣不知是否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鹤鸣视师年余,未尝一战,贼得养其锐。”西南遂又动荡起来。崇祯元年六月,皇帝同内阁商议,“起朱燮元兵部尚书兼督察院右都御史总督云贵川湖广西五省军务兼巡抚贵州湖北湖南川东偏远等处地方驻贵州”,邸报传到西南,官民人等俱是精神一震,欢欣鼓舞,都说这次定不会再叫奢安两贼逃得性命! 将将过了巳时,就有单骑飞马来报:朱燮元部堂大队还有数里将至!众官员忙忙地站齐班,在几个长官带领之下翘首以盼。没等多久,以对旗,对锣,对牌,对伞,对扇等大队仪仗为先导,一路吹打而来,中间便隐约能见一位乌帽红衣骑马者高踞马上,一干人各自按照品官阶级,由为首的贵阳知府带领着齐齐施了一礼,拖长了腔唱道:“恭迎朱部堂!” 朱燮元不用人扶,利落地从马上跳下,他是个身长八尺的大汉,肚大十围,穿一件御赐红蟒服,头戴乌纱帽,腰中束了一条玉革带,脚下蹬皂皮靴,相貌堂堂,微微用力,就将最前面的贵阳知府一手扶起,面上极是亲切,微笑道:“明府不用如此客气,贵阳本官尚算熟悉,军情紧急,本是一路轻车简行而来,仪仗一类,不过是宣威罢了,你我以后便是同僚,大家还要勠力同心,为朝廷,为百姓,开个太平才好。” 前任贵阳知府没于战乱之中,现任知府去年初初到任,上任以来,倒也努力收拢百姓,恢复民生,但奢安战乱不平,但凡有事,贵阳便一日数惊,他同一干同僚下属苦苦支撑,终于盼来能够收拾局面之人,心中激荡可想而知。他朝朱燮元深揖一礼,语带哽咽道:“下官等苦盼部堂已久!奢安两贼祸乱黔省,自天启二年以来,贵阳几遭兵灾,百姓多难”他抬头望了朱燮元一眼,长叹一声,再说不下去。 与知府同行之人几乎全是天启二年之后任官至此,虽然没亲身经历过那场骇人听闻的围城之战,但自到任以来,举目所及,皆是白骨没于废屋草深,茕茕孑立困守坟茔者不可数。昔日人烟稠密繁盛兴旺的黔省首府,如今城中处处断墙残垣,只余五百户七零八落的人家! 朱燮元亦是一声轻叹,再寒暄几句,便令随行之人收拾仪仗一同进城。一路上他骑在马上目视左右,入目皆是一片废墟,再行片刻到布政使衙门附近,方才热闹一些,也有胆大的商民开店做些茶水饭食的买卖,路上也能见到几个稀稀落落的行人,几乎都是面容枯槁,一脸菜色。只有偶尔几个天真孩童一路笑闹跑过,空气中才飘荡出几丝尘世人气。 到巡抚衙门,先将几个佐官幕僚安排下去,随从四下看过便来禀报:“各处都有收拾过的痕迹,想来是此地官员先着人大略清扫了。” 朱燮元在书童的服饰下去了外头的乌纱帽大衣裳,换上燕居的青色行衣,又戴了顶漆纱东坡巾,换下皂靴,蹬了一双青鞋,这才松快下来,长吁一口气,听随从说完,他先问:“各佐官并幕友先生可安置?” 随从是他得用的家人,平日里叫做朱仁,听他发文,低眉肃手答道:“俱是安排好了,佐官老爷们各有家人,只将住处安排下去,几位幕友先生每人一个书童,一个跟班,因老爷此行未带女眷,此处也无甚采买,因此没有婢女丫鬟。” “这倒很是。”朱燮元闭目听到此处,很有几分满意地点点头道:“咱们此来非比寻常,日后恐怕又多在军中,女眷实在不便。几个先生要好生照顾,选些踏实伶俐的好孩子,不要亏待了人家。” 主仆俩说一阵闲话,朱燮元便吩咐朱仁下去一一查看安排。他起身在屋里背手踱了两圈,想了想,带了个书童,也没再叫人,就朝后进厢房走去。方才朱仁告诉他,几个替他赞画军事,安排庶务的幕僚都住在这里。 与其他的封疆大吏相比,朱燮元的幕僚可说少得可怜,寥寥无几。一来他自负能力,二来也是生性谨慎,不是信得过的人,绝不将事托付出去。也因此,他的幕僚人数虽少,却实在都是一时英杰,天启年间的几场平乱,几位幕僚居功实在不小。 朱燮元一边走着,一边脑子里转着乱纷纷的念头。原本他丁忧之前,西南之事大抵已定,奢寅已死,奢崇明年老无甚作为,安邦彦惧怕官军,其时已来信乞降。当时他想着如此局面,总不该有反复罢,却不料朝廷用人不当,派去招抚的参将杨明辉自大无能,“仅招抚安位,不云赦邦彦,邦彦怒,杀明辉,抚议由此绝。” 原本已经逐渐安定的川贵两地因此又隐隐动荡起来,饶是朱燮元性情坚毅,四下无人之时也长吁短叹,堂上诸公实在是目光短浅!所用之人有谬,不如不用!因此当缇骑內官带着起复的诏书匆匆而来时,他枯坐家中,闻询立时拍案而起,朱燮元发誓,此次不将奢安两贼斩草除根,他绝不再回返朝中! 种种念头在朱燮元闹钟纠缠飞舞,不知何处已走到幕僚所住的厢房门口。书童笔墨正要敲门,他摆摆手,笔墨知机退下,朱燮元自己亲去叩了门,刚敲两下,屋内传来一声清朗的问询:“来客是谁?” 朱燮元哈哈一笑,还未说话,门便已经被一把拉开,一个三十如许神色潇洒的青年出现在他面前。见来人是朱燮元,对方一愣,顿时失笑,随意拱拱手,道:“方才在下还想着去寻部堂,不想部堂倒是快人一步,真是让在下汗颜。” “雁归说笑了。”朱燮元对他笑道,又回身对笔墨吩咐道:“你去同厨下吩咐一声,不须太过奢靡,整治些下酒的小菜,再烫一壶酒来,我同雁归好生松快松快。” 这叫雁归的年轻人姓江,单名一个逸字。虽然年轻,却是朱燮元的忘年交,当年朱燮元提督西南诸省军事时,江逸就为朱燮元出谋划策,几场官军的大胜其中都有这个年轻人的手笔,实在是顶顶聪明,足智多谋的一个人。更难得的是,他遍读经史文章,却不如寻常人读了迂腐,反倒很有自己的一番简介,只是可惜没什么科第的运气,他性情洒脱,索性不再谋考,到了朱燮元处寻了个幕僚的饭碗——这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笔墨领命而去,朱燮元也不同江逸见外,自顾自地进了屋子寻了个鼓墩坐定,再把周围陈设打量一番,见屋梁墙壁俱是陈旧得很了,陈设之类一样皆无。这处厢房里外两间,外间即是会客又兼书房,内间只是卧室,当真是局促得很。 江逸随着朱燮元视线看过去,先是一愣,倒是先洒脱一笑,住宿简陋一类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神色轻松地道:“石芝公一向看重我等,不过如今黔事为重,天下哪里不住人?何况这贵阳城内,”他停住话头,摇了摇头,面露不忍,叹了一声,才接着道:“现下最紧要的事,在下倒觉得,非止战事,还有占据西南的诸苗彝等族。” 朱燮元亦是点头,沉吟片刻,将近来心中所思同江逸说了起来:“老夫亦是如此想。雁归同我想到一处去了。奢安二贼,看似势大,实不足为虑。我所虑者,还是落在这西南夷的身上。剿,是当然要剿的,还得狠狠去剿;但剿抚二字向来并用,这抚字上,还得好好做做文章。”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八章 朱燮元(2) 江逸先伸手给他斟了一杯茶,笑道:“茶水简陋,怠慢石芝公了。”这才神色一肃,字斟句酌地开口道:“如今之情势,同天启年间大不相同。当年贼人势大,官军不能制,首鼠两端的夷军,汉军实力不济;西南军民人等又久不见闻刀兵,十分柔弱,这才让两酋攻城略地接连得手。但现在官军历经战火,练出好大一批西南强军,军力不可与昨日语,又有忠义夷人土司诸如秦良玉等,如今朝廷重又起复石芝公坐镇黔省,”他小拍了一记朱燮元的马屁,“官民上下一心,奢安两贼不过土鸡瓦狗耳。” 纵是朱燮元端方自持,也被江逸这一番话说得心情舒畅开怀几分。他这一路行来,多的是道路白骨,荒村野坟,少见安乐度日的百姓,一心求学的士子。自如贵州,面对满目疮痍的贵阳,更是心下如焦焚一般,竟失了几分平日里的冷静持重,如今听江逸暗含开解的一番话,心下豪气顿起——当年奢安两贼围困成都百天有余,城内只得镇远营八百兵,他亦是从容不乱,抢在贼人到来之前调集周围州县官兵前来援救,又指挥有方,最终将夷兵杀得人仰马翻。如今正如江逸所说,局势并不危难,他还有何可惧处! “雁归真是妙人!与君一席话,胜用杜康!”朱燮元哈哈大笑,心头隐忧一扫而空!他以茶作酒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眼神清明,慨然道:“不错!圣天子用我经略西南,本就是让我等臣子复西南大地,还生民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太平!老夫必将上报朝廷,下报黎民!” 此话一落,江逸顿时拍案大声赞了一个“好”字!将那青瓷茶杯在桌上惊得一跳! 朱燮元略略平复,想了片刻,道:“战事我倒不是如何忧虑,但这西南不比内地,我汉人不过十之三四,夷人倒占了十之六七。又有山高水深,地理形胜复杂,向来关隘众多,西南又多瘴气,”说到此处,他神色里添了几分忧虑,“今上即位以来,虽是英主,更有荡平魏逆,澄清宇内之举,但如今天下事繁,辽东”他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说去,反而换了一个话头起来:“如此,如何安置苗彝,正是关系到西南之长治久安。” 江逸笑道:“石芝公心有仁心,真是西南万民大幸。不过现在的要事,还是咱们手里得先有一支强军。这一路上,我细观黔兵,真是大失所望。”江逸少年时即通兵书,对兵事颇有心得看法,“老壮青少混杂,军械不齐,闻鼓顿足不进,闻金则争先向后!”他尖锐地提出批评:“这等军士,能打甚么仗?!汉军若如此,便只能依靠夷军,但如今除却如石柱秦良玉等寥寥无几的忠义之士,夷军多是首鼠两端,素来奸猾狡诈!石芝公,夷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若咱们手里头没有几支能打敢冲,骁勇善战的好兵,这西南之事,指定得糜烂下去!” 朱燮元点头,沉吟片刻,无奈地叹了一声道:“我亦是如此想。当年老夫总督数省兵马,川兵中就有怨言,说老夫偏袒黔兵,但他们不知,虽则川兵质朴敢战,但守黔者,毕竟得靠黔兵黔将!老夫又岂不知川兵所说为实?但武人向来粗豪,不读书亦不知礼仪,若不好生安抚,若有复叛,为之奈何?” “若如此,石芝公,在下倒有一计,试可为公解颐。”江逸胸有成竹道:“公总督川黔云桂湖广数省军事,如今黔兵柔弱,正好名正言顺地调川兵来!我听闻西南一带,叙南卫的兵士向称质朴敢战,当年石芝公靠八百镇远军退数万夷军,如今不妨以川兵为干,夷兵黔兵为枝,如此方可底定黔省局势。” 朱燮元对江逸此论颇为认同。他起身在屋内踱了两圈,又坐下,方道:“雁归此言当真不错。黔省军马疲弱,本就要是靠不住,四川为成都为重,但凡守住成都,川省局势大抵不会太坏,而川东一带,向来民风颇为彪悍。唔”他沉吟道:“倒是不妨裁汰老弱军兵,放归民间,再多建锐捷营头,到时有事可征调,无事时可散兵为民。” “川人授尘为民,授甲为兵。”江逸很是赞同道:“从前宋起,就颇多虎狼之士。在下倒先要为石芝公贺,愿公,愿朝廷,得一支真正敢战的好兵!” 贵阳城里的这一番议论对叙南卫,乃至更多的四川兵士的命运产生了巨大影响。很快朱燮元就行文至叙南卫所和叙州兵备道,要求调“朴实敢战,听令遵纪之青壮营兵军伍往贵阳”,而从辽东归来四川,一向被指挥使称赞战力冠绝川东的陈显达部,显然也在征调的范围之内。 陈显达自从接到调令,陈家上下为他忧心不已。他是卫所千户军官,本来按律可以降等世袭百户,但却没有子侄侍奉在侧,陈家一族如今又渐次凋零,陈显达更无亲朋帮手。陈显达又是个直愣愣的性子,与同僚关系也是平平。陈氏因着此事,竟然生生急得病倒了。 将近午饭的时候,陈霈霈带着丫鬟,端了药往母亲的房里去。父亲陈显达如今受命出征在即,而母亲又卧病在床,一时间陈家里外之事,都得靠她一力承担。也亏得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陈家又一贯是军法治家,倒也堪堪支撑下来。 陈氏跟前的大丫鬟疏荷见是她来,赶紧将门帘打起,陈霈霈却不急着进门,不缓不急地先问母亲今日的情况如何:“今日出了早上请安,我又事忙,如今还未问过母亲,疏荷姐姐,母亲今天可好些了?” 疏荷不敢怠慢,先给她行了个福礼,起身抬头,口齿清晰地道:“回姑娘的话,主母晨间用了碗粳米粥并半个金丝小卷,便说头晕,又不耐烦躺下,现在就靠在美人榻上歇觉,有一会儿了。” 陈霈霈闻言微微颔首,从丫鬟手里接过药碗,吩咐一声:“你们就在此处陪疏荷姐姐说说话。”便亲端了药碗进了屋,转过花厅之后,陈氏果然靠在暖阁里的美人榻上,头上戴着一副绣百草纹的青布抹额,正蹙着眉,以手支头,闭目养神。 见此,霈霈稍稍放重脚步,果然片刻之后陈氏便睁开眼睛,皱着眉头朝来人一看,见是女儿,神情放松下来,轻咳两声,嗔怪道:“这大中午的,你不先吃饭,来我这里作什么?现在事情多,你爹又忙着军务,我又病下了,你正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将手里的药碗放到一边的方杌上,陈霈霈先宽慰母亲道:“我正是年轻,晚些吃饭又值什么?倒是母亲这一病,父亲忧心不已,正是军务繁忙的当头,他在营里,亦是使明江哥哥回来探问母亲。” “明江还回来了?可曾用了饭?”陈氏叹道:“真是年老无用,如今到处都忙,竟是给家里添麻烦了。” “明江哥哥说营里事多,不及用饭便回去了,我让他给父亲带了几件的内衫,还有前日里刚做好的夏布直身,昨夜几个丫鬟赶了一晚,改了下摆袖口方便行动。”陈霈霈条理分明地说完,又安慰陈氏道:“母亲只管养病,父亲老于军伍,此行必不会有事,再说现在夷乱已是秋后的蚂蚱,再翻不起大风浪。咱们只等着父亲打个大大的胜仗,得胜归来便好。” 她端了药碗,服侍着陈氏喝了几口,陈氏就着霈霈手里的小勺喝了几口,忽地叹了一口气,拉着女儿的手,看着她忧心道:“你说这些,我岂有不知晓的?但如今不比往前,你父亲毕竟是几十岁的人,他还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开得硬弓,骑得快马的小伙子?你父亲这一生,素来好强,我别的不怕,就怕你父亲临到老了,反倒因着好强二字”恐说禁忌之语,陈氏住口不言,勉强压下泪意,她又长叹一声,无限悲苦道:“往日里,我总以为儿女并无不同,但现在我却宁愿你父亲有个儿子,总好过他一把年纪,还要亲身上阵!都说将军马革裹尸,我却想你父亲与我白头,终老榻上!” 陈霈霈心中伤痛悲哀,不可情状。面对陈氏这番话,她彻底沉默下来,只因这的确是戳中了自己心中隐忧。陈显达只有一女,别无子侄,日后的世职怕是要便宜不知哪个。他待陈明江如同亲子,但陈明江毕竟只是养子,不入族谱! 陈氏哭了一通,倒觉得心里好受不少,她看女儿怔怔一副神色惘然的模样,以为是刚才自己的话一时把她刺激到了,一边深悔自己说话不当心,一边小心翼翼地安抚女儿道:“我霈霈能干之处,远胜过男儿!更何况,这儿女之事,向来只看命里的缘分。你没个兄弟,也只是我同你父亲的命罢了。”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九章 基业(1) 八月桂子飘香时节,中秋还差些光景,但年节的味道已经很足。家家户户动手做起了月饼同麻饼,那有钱人家不独自己做,更有封着红纸写着招牌名号,街面上老字号点心店所出的糕点。便是贫户,也尽力筹措各色瓜果,务必要过一个团团圆圆的中秋。世道混乱,尤其自打天启年开始,西南就没个安静时候,难得的安稳于是就更珍贵起来。 李永仲写完帖子,将文字端详一回,见没有谬误之处,便放到一边,等墨迹干透,就要封入名帖内,同月饼等糕点瓜果使人送往各处交好人家,一大早起来就写了好些帖子,研墨的梧桐手腕都累得酸。大管事又格外小心地提醒他,往宜宾陈家更要好好送去一份厚礼才好。 “这些我自是省的。”李永仲拿起一张空白帖子,提笔写了几个字,闻言头也不抬地道:“不仅要厚,更要心诚。上回岳母险些在富顺遇险,幸好岳父麾下亲兵了得,这才力保岳母母女俩的安稳,不然我拿什么脸去见岳父?” 说到此处,李三忠一静,大管事踌躇片刻方才带了些谨慎地开口问:“仲官儿,前些日子,小人遇上杨县丞” “哦?”李永仲在砚池中舔了舔笔,手下不停,连眉毛都未曾动得一根,只淡淡发问了一句:“何事?” 李三忠口中一窒,竟有点张不开口,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杨县丞杨县丞说,胡知县四月间已将案子往叙州递了过去,他说,因案情骇人听闻,多半是年内秋决” “你往大嫂处说一声。”李永仲终于将最后一张帖子写完,他将笔往笔山上一搁,起身面上不见喜怒地吩咐一句:“到时候是个什么章程,你也往县衙多走两趟,带上节礼,顺便问问到时候该如何收拾,我也不苛刻他身后事,不至于裹了草席往城外乱葬岗子一丢,不过族里已将他开逐出去,你问问大嫂,是个什么意思。” “是。是。”李三忠汗透重衣,跟在李永仲身后连连应是。其余的,他多一句都不敢提。梧桐已知机将李永仲披风从衣架上取来,伺候他穿上——虽然天气仍然有些溽热,但一早一晚已见凉意,而现下将近天黑,李永仲又惯骑马出行——他稍稍抬高下颌,自己动手将左右两条系带绑好,正要出门,又回身对李三忠说了一句:“你若有心,便自己带些月饼去看他吧。”说完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留下呆若木鸡的李三忠在原地,心内百味杂陈,良久只得一声叹息。 梧桐从小跟着他伺候,已是摸熟了几分李永仲的性子,知道他现在心情难说愉快,闭紧嘴巴,只管跟他一道出门。两人带了几个护卫,出城便直奔城外的李家别庄——六月时,李永仲又将附近几个山头买下,运来各种材料,正大光明地建起坞堡来了,县衙打发人问过一次,李永仲只说盗匪横行,李家豪富,要多加防备,对面便再没问过。 转进护卫营房所在的山谷,与昔日景象相比,如今已大为不同。先前营房所在之地已被彻底推平,连同校场好大一块地方,堆了老大几垛青石,俱是三尺见长,一尺见方的上好石材,又有陈年阴干,成人环抱的木料堆积,专门搭了草苫防雨。各处人声鼎沸,呼喊传递,但丝毫不见杂乱,也不见有闲人围作一团聊天吹牛,更无赌钱一事。 修建邬堡在李永仲心里已不是一日两日的想头。从他跟着王焕之走盐之始心中便有此念。世道不靖,各处多有悍匪洗劫的传闻,尤其西南一地,自来颇多盗匪,夷人生性彪悍,时叛时降,攻城陷地之事从万历之后更是时有听闻。这些更是坚定了李永仲要建邬堡以自保的念头——尤其明末的各类政府机构,真是不说也罢。 自从李永伯一事之后,他更是对邬堡一事********热情,旁人只以为他因连遭土匪的缘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为了蛰伏起来培育力量的第一步,往后,更有无数举措等他施展。而他所做和将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在十多年之后的乱世里角逐天下。 因动工时间尚短,因此邬堡连大概轮廓都还没有,只见四处砖石木材等盖房材料堆积罢了。原本护卫们所住的营房趁此机会又往山谷深处迁了不少,地方更显宽大,从各处请来的砖瓦建房匠人日夜赶工,终于赶在八月之前盖好了新营房,都来不及晾晒,护卫们便搬了进去——实在是不搬不行,入秋之后富顺一地秋雨横行,再住帐篷便是受罪了。 李永仲在工地边上停留一会儿,驻足观看半晌,看见各处匠人都算尽心尽力,哪怕天色擦黑依旧在各处点起火盆并大枝桐油火把等物熬夜赶工,护卫们也领了吩咐轮班过来帮忙。他看了实在心里欢喜,之前种种不甘无奈郁闷通通不翼而飞,转身同梧桐笑道:“王焕之还说明年夏天修不好,我看到夏天足够了。” 梧桐亦是欢喜道:“先前看仲官儿的图纸,小的真真是吓一跳!好大的阵仗,若真要盖起来,怕不有小半个县城大了!私下也替仲官儿忧心,怕这邬堡不能及时盖好,现下看却实在是小人杞人忧天,庸人之虑!” 李永仲实在高兴,不免多说两句:“若按老法子,自然是慢,可咱们借助山势走向,不但有益于防备,于工程进度上也多加助益。附近再有一处好大石场,我不吝钱财,又用好饭菜,哪里怕没人与我做活?”说到此处,他骑在马上,将马鞭倒过鞭梢来向前一指,傲然道:“别处用匠人,杂粮米饭加咸菜,三日才有一顿肥肉油渣,我这里,每顿菜饭管饱,隔两日能吃一顿油盐酱醋俱足的烧肉,工钱更是足色大钱,哪里还怕没人给我尽心尽力!” 梧桐还未答话,就听不远有人高声暴喝一声:“说得在理!”再打眼一看,曹金亮带着几个护卫,同何泰与王焕之一道过来。那句正是曹金亮所说。他见李永仲看过来,露齿嘿嘿一笑,随随便便地拱手算是作揖行礼,又说:“仲官儿这话实在使得。若要使人,便得先有诚心,否则谁愿给你做事来着?便说咱们护卫,使的是好刀枪,穿的是好甲具,说句僭越的话,便是经制官军,多少人穿得破烂流丢如花子一般?更别说平日吃用。”他说到此处,回身正色同几个伍长说话:“你们说,但凡有些良心的,若这般还不使尽周身气力,便不当人子了!” 几个伍长同护卫俱是七嘴八舌地开口道:“曹头这话说得很是!”“便是如此!仲官儿真心待我等,我等也只能用这一把子气力回报了!”“人若没有良心,就同畜生没有两样!” 不管先前有多少郁闷,现在实在一扫而空!李永仲心情大好,放声长笑,片刻方止。他只觉一股男儿豪气从丹田直冲卤门,脏腑肚肠无一不畅快,关节百骸无一不震动,竟一下踩着马镫,在马上立起,滇马被惊得一动,被他紧紧收束马缰,只在原地走动几步便站定马蹄。李永仲环视周围——不仅有奶兄弟何泰,信用的盐师爷王焕之,还有当初赖下的练兵官曹金亮,被他从泥地里拉拔出来的刘小七,还有那些从工地中渐渐围拢过来的护卫,其中更夹杂几个工匠,众人面上神情各异,脸色不同,但俱都安静不语,只望着围在中间站在马镫上的李永仲。 “先前有人问我这座邬堡是干什么用的,我现下就告诉你们,这不仅是为我李家保太平所用,更是为你们这些为我李永仲拼死拼活的力工,匠人,护卫家丁!我这邬堡修好,只要愿投到我李永仲这里,愿意给我李永仲效死用命的,我与田给他种!我煮盐给他吃!只要是你不愿吃白饭,要用双手换口饱饭,不拘你何等身份,我李永仲都敢敞开大门欢迎!” 随着李永仲的话,场中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那些裹着包头,穿着草鞋,踩着泥巴,手上生茧,面相粗糙皲裂的人们面面相觑,哪怕是护卫,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希望,又看到疑问,有个怯怯的声音在人群中间响起:“仲官儿自然说得好,但是这是不是要签身契?要卖给你们李家?” 李永仲从马上跳了下来,将人群粗看几眼,便扭身同身边的王焕之等人说笑一句:“看看,这个乡亲还是先前走动得少,不晓得我李仲官儿的为人。”这话将周遭几人都说得一笑。他笑了一笑,还残留几分少年人面色的脸上笑意立刻泛到了眼睛里,然后他中气十足地开口道:“我若用你,肯定要定契。哪里有不定契的?我不安心,你也不安心。”然后李永仲沉声喝道:“不过不须怕,我这不是身契,而是用工契!工钱如何,时间多长,吃食如何,你又要如何做,做得到如何奖,做不到如何罚,我白纸黑字地与你写明白,写清楚,随你拿去哪里问!我就一句话,我不欺人,亦不被人欺!”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一章 基业(3)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神色各异,立时安静下来,气氛沉滞,几乎所有人都往何泰脸上看去。曹金亮尤甚,将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大小,大如蒲扇的巴掌扑地一下扇到何泰头上,差点将他一把扇到饭碗里头,亏得何泰一把撑住,忙不迭地出声抗议:“曹头!干啥呢!” “我看你那张嘴恁般大,便只好用做吃饭了。”曹金亮哼了一声,心里头实在是恨不得将这嘴上不把门的小子吊将起来一顿狠打,面上还要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来,淡淡道:“平日里叫你多看两本书,你那张脸恨不得是黄连水泡过。不读书,还要作怪,往上数,魏晋时候世家大族,哪个不修邬堡?咱们这里算甚么?人家那时候可是阡陌数十里,内中无所不有,咱们这个小寨子,也只好和那些夷人的寨子比比高低了。” 这话大家听了都是一阵哄笑,方才那阵沉滞就如被风吹散一般渺无踪影。李永仲面上在笑,在他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却若有所思地盯了曹金亮一阵。不防被他一个回身看到,眼带探究地看过来,李永仲微微一笑,以茶代酒,端起杯子向他遥遥一敬,曹金亮一怔,眼睛里却露出一股意味深长的神色,面上亦是一笑,举杯回礼,一饮而尽。 王焕之坐在李永仲身边,将两人的互动看了个清楚,他神色不变,只稍稍侧身,低声问道:“仲官儿,是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李永仲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闻言扭头向盐师爷笑道:“师爷多虑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嘴边噙着一抹深刻笑意,“日朗风清的,能有什么不妥?” 当夜李永仲便在别庄之中宿下。因先前的屋舍几乎全被推平,护卫们现下住的房子是工匠们日夜赶工所出,虽然用料实在,手艺也好,但新屋毕竟还潮,何泰便将他已住了段时日的房间让了出来,他自家寻平日颇玩得来的几个护卫搭铺。不过李永仲看他口口声声说为自己着想,却脸色雀跃,想来依旧是少年心性,又少瞌睡,要和朋友再顽一阵。因此也不说穿,由着梧桐服侍了洗漱,就自家安睡不提。 李永仲忙了一个白日,下午又赶来别庄,又跟着工匠爬山下地看了工地,实在是乏透的人,心里有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隔间的梧桐鼾声如雷,料来亦是累得狠了,他干脆也没叫人,自个儿点了灯,想着再把脑子里转的各种杂事整理一番。 幸好何泰不爱读书,笔墨纸砚倒一样不少,李永仲一气写了快小半个时辰,夜静无声,正是整理思路的时候,他写得高兴,却突然听到两声极低的叩门,还有说话声响——“碰,碰,仲官儿,可睡下了?” 何泰的房间分成里外两间,外间胡乱放了些兵器甲胄等物,也充作会客之用,梧桐打了个地铺,如今睡意沉沉,哪里听得见响动?李永仲心里一笑,暗道果然来了,此时月上中天,他索性连灯也未点,就这么光着头,趿拉一双布鞋去开门。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拉开,果然外头站着曹金亮。他正打算走,门突然拉开,反倒吓了他一跳。见是李永仲,曹金亮微微一呆,他扭头望望月亮,又转回来看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道:“我以为是梧桐。” “梧桐太累,别说你这和蚊子叫差不多响的两下,怕是拿了锣鼓在他耳边敲也无甚用处。进来吧。”李永仲笑道,待曹金亮进屋随手掩上门,又轻声道:“我们到里边去谈。” 曹金亮点点头。事已至此,他也不再犹豫,痛快地拔腿走进屋子,在那一张四方桌边上拽了一张四脚高凳坐下,就见李永仲随后进来,手中提了一个水壶,见他看过来,笑道:“梧桐睡之前在外头的火炉上坐了水壶,我想着你漏夜过来,难免舌干,又是夜长易生瞌睡的时候,咱们俩以茶换酒,喝两杯。” 见此,曹金亮也不同他客气,径自接了水壶,又老大不客气地在房里翻找一番,找出一小竹筒茶叶来,将就着泡上,还要嫌弃:“何泰这小子,生生将一盒新茶放到现在,一股子陈茶沫子的味道可惜我的好茶” “他自来不爱这些,我就从来不送他茶叶。”李永仲啜吸一口,感受一股在口腔之中弥漫开的甘苦醇厚味道,也不说话。曹金亮亦是如此,一时间,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 盏茶饮尽。曹金亮看似随意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咯”地轻响一声,便犹如在两人心头敲响。他面色变换,肃然冷漠,又复痛苦挣扎,最后长叹一声,闭上眼帘,喃喃道:“忠孝自来古难全,唯以大忠换私孝。这两句话,我怕有七八年不敢再说。” 油灯光亮幽幽,他既开了话头,便不再停下。他先是面色一肃,语带傲然道:“我姓曹,本名曹烁,金亮是我幼时的小名。不瞒仲官儿,我族中是世代的军职,祖上从太宗皇帝靖难南下,颇获军功,最后获封指挥佥事,世袭百户军职。” 李永仲听得入神,手中茶杯一直忘记放下,曹金亮顿了一顿,颇为怀念地道:“我家世代浙人,后来戚少保在江南抗倭,于浙江选兵,家祖幸而入选,跟随戚少保南征北战,后来伤着了腿,不良于行,这才回到浙江,由我父亲接下军职,也因此,我家从祖父那辈开始,便是实打实的戚少保练兵一脉,我自束发开蒙之始,读的便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司马法,尉缭子,大些便背少保爷爷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早起晚眠,文读武练,一日不敢懈怠。” “我今年二十有五,是万历三十一年生人,大着仲官儿七岁。本来一家平顺,家父晚年身患风痹,每逢雨天寒日便苦痛难当,”说至此处,曹金亮脸上渐渐带出仇恨来:“便是将我碾成一把沫子,我也记得,万历四十七年秋天,父亲同他上司商量,想让我袭了世职,那上司同我父亲素来交好,说差遣难谋,难免空担个百户的头衔,就给父亲出了个法子,叫父亲想法走走镇守中官的门路。” “看曹兄的意思事情的由头怕是出在中官身上?”李永仲轻声问道,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想。 “正是。那中官贪得无厌,叫父亲送上纹银五千,气焰嚣张。”曹金亮的声音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弦,不知何时就会断开。“两厢没有谈拢,父亲便说此事作罢,也没再去寻那中官。可是,那中官却记恨上了家父,竟说家父通贼!”他的牙齿渐渐咬得嘎吱作响,眼睛里透出一股火光来,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万里四十八年冬月十一大早,一伙军兵突然闯入我家,将我全家齐齐绑了,又说从父亲书房中搜出所谓通贼文书,不由分说便将我全家老小下入大狱,连公堂都未上,几日后便说发配四川永宁卫!” “天可怜见,这一路千里迢迢,我曹家一家十几口渐次没于荒草,最后竟只剩下我一个单身子!行经泸州的时候,我用藏在身上的最后一点银钱买通了几个押送的差官军兵,由着他们给我报了个急病去世上去,算是逃脱出来。不过我从未来过西南,不辨方向,后来不知怎地就走到富顺来了。”他自嘲地一笑,将神色之中那点凄凉悲切掩了去,“后头的事,你全晓得了。” 李永仲默然。有明一代,积弊到了明末,已是沉重不返之势。其中以军队尤甚。糟糕的军制和自宋代开始至明末愈演愈烈的重文轻武让军人的处境格外艰难,一个七品知县就敢呵斥堂堂五品的指挥使,此类记载不绝于书,更别说遍布各地的镇守太监,轻则呵斥打骂,重则剥官丧命,亦是寻常事! 到了天启末年,除了少数高官名将,中低层的军将们大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军械老朽,九边一带边军还有令家中妻女为妓方能饱腹的惨剧!曹金亮一家的惨剧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缩影之一。李永仲尽力忍住叹息的冲动,默了一阵,他再度开口,里头却带了点别的意味:“金亮兄,今晚你说那驻守之地,其实是有意的罢?” 曹金亮眼中猛地一缩,先前那些悲苦仇恨之色从他身上抽离出去,又恢复成平日那个嬉笑怒骂言所不禁的护卫队正。他将笔挺的腰板一塌,将杯中已经只得些温热气息的茶水一饮而尽,笑眯眯地道:“仲官儿此话,我倒是不大懂,何谓有意,何谓无意?” 李永仲在灯光阴影当中深刻一笑,轻声道:“懂与不懂,倒也不值什么。如今这点子星火,你曹金亮要分去一半功劳。我李永仲做人公平,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现下万事俱是起步,可说一穷二白,但我许诺与你,有朝一日,君但有所求,吾穷尽己身,如此而已。”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二章 陈显达(1) 崇祯二年,四月。 贵州的春天和西南别处总是不同。和四川短暂的春日相比,贵州的春天更长,也更让人难忘。从早春二月开始,那些夹杂在险峰之间的原野就从沉静厚重的黯绿变为明亮鲜艳的嫩绿。虽然仍有战乱,但不时可见农人忙碌在田地之中。而空气中花香馥郁悠然,这些甜蜜的味道险些让人忘记兵火将起。 崇祯元年,叙南卫的官兵从宜宾出发,沿水路至泸州,再经由纳溪驿,走通邮至赤水驿,于永宁卫稍稍修整,汇同大军,经普市、摩尼一路,再转阿永,眉台至毕节驿,这一路足足走了数月有余。出发时宜宾尚溽热,但到了毕节时,晚间非得加盖一床棉被否则不得安眠。 和四川不同,地无三里平的贵州少平地,多奇山怪石。这里不同于阴冷潮湿的川东,贵州的春天气候宜人。在难得的湛蓝天空下,数座笔挺的山峰中间点缀着几块平整的田地,时而有苗人奇异陌生的歌声随风传到人们耳边,大胆的兵士们用流行在军中的荤调子争相应和,哪怕是将官也未作阻拦,在马上听了哈哈大笑。一番折腾下来,让枯燥的行军也多了几分乐趣。 陈显达颇有兴趣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兵士在同伴的推攘下红着脸唱了一段俗曲:“高高山上呦,一树喂,槐花呦,手把栏杆勒,望郎来耶,娘问女儿呦,你望啥子勒?我望槐花几时开呦”他嗓音清亮,中汽又足,娓娓唱来竟有几分特别韵味,同伴们显是晓得这年轻人的才能,听他唱完,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大声喝彩,又连连道好。 “那是哪个?真没看出,还有这般厉害。”陈显达在马上侧身笑问走在身边的陈明江,他捋一捋胡须,满意道:“这般的好嗓子,真个是传令兵的好料子。” 陈明江向后头看了一眼,正好一眼看见那个被同伴嘻嘻哈哈调侃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面上不禁也微微一笑,这才扭头回道:“那是周百户麾下的新兵,叫张桐的,听说是周百户夫人的娘家族人,因着家贫,又兼兄弟太多,这才来寻周百户,来营里做了个小兵。” “哦?”陈显达有了几分兴趣,又特意扭头向后打量几眼,又转回来同陈明江继续讲话:“看他体格,倒是个好兵料子。那周老粗不会调教人,待此战打完,我定要调这孩子过来中军做个传令的差遣。”他带了几分促狭道:“省得咱们那个指挥使总说营里的老粗们日常说话都如同放炮仗。” 这还真是陈明江摇摇头,不接陈显达的话,径自闭了嘴走路去了。陈显达哈哈一笑,将前后一望,但凡所见之处皆是刀枪雪亮,兵队蜿蜒数里,旌旗猎猎,不见尽头,心头大是畅快,忍不住自己也哼了几句:“青山不老水迢迢,秦皇功业何处着?惟有樵夫独自笑,砍樵刀胜屠龙刀 他一边哼着曲调,一边打马小跑,蹄声脆响,不用多时,就行得远了。 崇祯元年八月,时任贵州巡抚,总督数省兵马的朱燮元数招齐下,先是安抚召集流民,在各处关隘之处结村建立寨,广开荒田,不令田土抛荒;又于流民当中择选青壮,编练之后稍加训练,当作民兵用以村寨自保;待贵州元气稍复,又采纳时任兵部右侍的闵梦得先前的建议,同江逸百般商议,“檄云南兵下乌撒,四川兵出永宁,下毕节,而亲率大军驻陆广,逼大方。”一番布置之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崇祯二年四月,朱燮元下令贵州总兵官许成名由永宁出兵收复赤水。 陈显达作为川兵一部,自然在四川总兵官侯良柱麾下。自入黔以来,几乎一直都在行军,少有停留。一路行来,苗人几乎望风而逃,没有打过几场像样的硬仗。陈显达所部因战力超绝遂被编入中军,接敌的机会比前锋更不如。因陈显达那个直愣愣的性子得罪不少同僚,就有人讥嘲说川东战力第一不过如此。陈明江毕竟年少气盛,私下里几番抱怨,陈显达却对此甚为满意。 “我打十来岁上头被发往辽东为军,到现在这个岁数,实在是打了足有半辈子的仗。”他难得一回脾气好,和颜悦色地同义子道:“虽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我却想着平平安安地带着儿郎们回返叙州。”他拍拍陈明江的肩膀,感慨道:“建功立业固然重要,但是这条命若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既然陈显达如此说,陈明江便也将这股老大的不服气生生咽下,他素来隐忍,之后再有人在他面前出言挑衅也置之不理。如此一来,虽然还有多事之人说三道四,但大部分人也安静下来,毕竟战场之上,嘴皮子利索当不得甚事,手下见真章,才晓得谁是英雄好汉。 朱燮元既谴许成名复赤水卫,没过多久果然传来好消息——许成名同参政郑朝栋成功收复赤水卫,杀敌数百,获首级二百有余,生擒夷人兵将数十。 四月二十七,毕节卫,川兵侯良柱一路,中军帐。 四川总兵官侯良柱在天启初年时就同奢安两人打过交道——“天启初,累官四川副总兵。讨奢崇明父子,复遵义城。又与参议赵邦清招降奢寅党安銮。”这次他作为川兵方面的统兵大将,将再度与奢崇明和安邦彦这两个老对手交手,由不得他不小心警惕。 叫亲兵在帐内张挂起地图,侯良柱甲胄披挂在身,在帐篷里踱步走了几圈,又背着手盯了很久,目光尤其在永宁与赤水两地上反复流连。他手下一个叫做刘周,平日里很是得用的幕僚见此笑道:“军门,可是为了此次许军门克复赤水的消息?” “正是。密之你看,”侯良柱一指地图,在赤水地名上重重一敲,沉声道:“赤水一地形貌复杂。东南为赤水河之上流,地势峻峭,峡谷幽深,西南部却多丘陵,河谷也多是平缓开阔,虽然冬季枯水,没有渡船依然无法往来两岸。地势东高西低。许成名从永宁一路往下如推平地,真真打得好仗。” “奢安二贼狡诈,为人奸猾。他又是夷兵,多擅步战;夷兵又粗蛮悍勇,汉兵不能比。许军门这番胜利,很能说道了。”刘周赞同道:“如今赤水到了咱们手里头,就算截断了往四川的道路,如此一来,咱们后路平定,这便是无有后患了。” “说得很是。许成名那老小子先下赤水,指不定这会儿心里头多快活呢。”侯良柱冷笑两声,话里话外很有许成名不过是捡了软柿子捏的轻视:“当我不晓得,他在永宁屯兵,就恨有哪个不知道,三天两头打发人往周围寨子祸害,声势这么大,守在赤水的苗人不是傻子早都跑了,他算是拿了个空壳子,有甚好得意的!” 刘周心里叹气,他这个东家哪里都好,就是和贵州的军将们互看不顺眼,凡事没有牵扯上黔兵还好,只要扯上,就要如个斗鸡眼状,非要狠狠压他们一头才称心足意。不过他人老成精,断不会在此事上多言,只委婉劝道:“许军门亦是宿将,打老了仗的人,此番速下赤水,恐怕两者皆有。军门,朱制台还未有令至此,不过在下想着,不外乎就是让咱们狠狠挫一挫安贼的威风。” 侯良柱微微颔首赞同道:“本军门亦是这么个意思。许成名出永宁,本将在毕节,一左一右,于赤水就是个螃蟹阵,只要安贼敢来,咱们以逸待劳,管他十万百万大军,两个钳子都钳人!” “那所谓十万大军倒不必很放在心上。”刘周笑道,“奢安二人,看似亲密无间,实则中有间隙。咱们的兵马亦不弱于他们。军门自可放心,咱们川兵向来敢战,川人又质朴,多忠义,黔兵比之,差得老远。” 这话侯良柱听了立马眉开眼笑。他平生第一乐事就是听人夸赞麾下兵马,第二乐事就是将贵州一应军将压过一头。天启初年,时任四川副总兵的他率军进讨奢崇明父子,收复遵义,又和参议赵邦清招降奢寅同党安鉴,因此功于天启六月代李维新为四川总兵官,而奢崇明败走之后和安邦彦回合,当时黔省兵马数次讨伐皆无果而终,当时消息传来,他足足高兴了好几天,见人就说贵州兵柔弱无用,“一个个跟婆娘一般。” 现在他又要和黔兵合作,心里头实在是老大的不乐意。之前听总督朱燮元的命令驻守毕节,在这穷山僻壤之间一呆数月,现在又听到老对头率先建功,面上虽然还沉得住气,但背地里同自己的亲信人议论过好几遭,就差说朱燮元又犯了老毛病,偏心黔将。 “不中用的贵州兵拿了头筹,本将也不与他们争功,朱制台先前不是有令诸军收罗汉民,就地屯兵,扫荡夷人么?咱们川兵现下就算吃不着肉,着实也要喝口汤!”心中计较已定,侯良柱在帐篷里转了两圈,霍地转身,板着脸下令道:“从今日开始,各营分次出击,收捡汉民,扫荡附近,务必使方圆百里不见一个夷人!”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三章 陈显达(2) 陈显达注视着停在那棵松树上的画眉。 天未亮起,淅淅沥沥的雨就下了起来。前几天就领命离开驻地到附近追踪一股叛军踪迹的部队不得不临时在一个松树林里停了下来。士兵们和同伴们抱怨着这里糟糕的天气,一面尽可能地互相帮忙拧干衣服,军官们凑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就地休息半天时间——带着火折子的兵士升起了篝火,兵士们拿出了事前准备的干粮烘烤。多亏这里遍地都是富含油脂的松树,不然想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点燃木柴实在不是易事。 作为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陈显达自然不用同寻常兵将一般忙碌。机灵的亲兵用几把松枝搭了一个临时遮雨的小棚子,又打开马扎,升起篝火,将一口小小的铜锅吊起烧水预备泡茶。若不是行军途中,怕还要伺候陈显达卸甲,好生松快一阵。 他慢慢在马扎上坐了下来,立刻就舒服地低低喟叹一声。全身紧绷酸胀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备受折磨的关节似乎也因此而减少了几分痛苦。陈显达敲锤着自己的大腿,想起仅仅是几年前同样的天气里,他跟随上官出征,却能在风雨中厮杀一天,夜间还装束齐整地带人巡营,通宵不睡亦是寻常事。仅仅六七年功夫,当年雄健的身体却在不知不觉间衰老下去,在家时尚不觉晓,但现下领兵在外,仅仅是走了三四个时辰的山路就已经疲累到无法忍受。陈显达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英雄迟暮,他虽不是什么英雄,但道理大抵如此。 一只躲雨的野鸟停在他面前的那棵马尾松上。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仿佛是只画眉。但鸟儿毫不在意人类的窥探,只是一心一意地用尖细的鸟喙梳理被雨水打湿的羽毛。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想起许多年前他为了讨年幼女儿的欢心,亲自去逮了一只画眉,关在笼子里送给霈霈,那只鸟儿也如同今日所见一般,镇定自若地梳理自己凌乱的鸟羽,只是好看又灵气,最后却被女儿放飞了 他皱皱眉头,将漫无边际的心思收了回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样久远的回忆呢?陈显达接过亲兵手里泡好的热茶喝了一口,垂下眼帘,心头忽然掠过一阵薄薄的阴翳,但仔细去找,却发现了无踪影。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果真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当年在辽东时,身边的人死了净光,他却仍旧挣着从死人堆里爬了回来。现在不过见个鸟儿,却惊得跟什么一般。 将茶水一口喝干,他把茶盅扔给亲兵狗儿,又吩咐道:“叫你们陈把总过来寻我!”想了想又道:“还有几个百户,都给我叫来!” 他枯坐没半刻光景,靴声橐橐,人还未到,声音先传过来:“标下陈明江见过千户!”却是自己的义子,亲兵队的首领陈明江先过来。他神色间未见疲惫,看着平常,周身动静却不小,陈显达看了一眼,他是老军伍,打眼一瞧就看明白其中关窍,当即笑道:“你这甲的分量着实不轻。能吃得消么?” 陈明江抬起胳膊活动几下肩膀,一脸平静地点点头道:“这分量方好!否则实在太轻了些,老觉得晃荡!” “好小子!”陈显达站起来往他胸脯上狠狠锤了一下,高兴得真是眼睛都笑眯了。他就喜爱义子这样赳赳男儿的雄壮模样,指了旁边的马扎,言简意赅地讲了一句:“坐。”自己当先大马金刀地坐下来,而几个稍远一些的百户也赶了过来,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在面前五步处垂首抱拳行礼,参差不齐地道:“卑职参见千户。” 他将方才脸上的笑意收起,板着一张脸“嗯”了一声道:“你们也是乏透的人,现在甲胄在身,几十斤的分量,不要站规矩了,都坐。”又吩咐亲兵给几个百户官上热茶来喝,陈明江又另外向百户们见礼,虽则是陈显达的义子,但毕竟只是个总旗的职衔,把总的差遣,方才百户官们同陈明江见礼时他便跳起避到一边。 忙乱了片刻,终于坐定下来。陈显达将左右看看,轻咳一声,率先开口道:“我军自四月二十九日离营,至今已有两天。除外打仗,靠咱几个是没法子的,纵然每人再多数双手,也敌不过漫山遍野的夷人。故此兵士如何,这是放在心上第一,你们几个挨个说来,现下儿郎们如何?” 坐在陈显达左边下首第一个的周谦从陈显达刚回四川时便跟随在侧,实在是有数的几个心腹人,打仗上头亦是好手。这一条粗豪汉子也说不来甚文绉绉的官面话,直通通地开口道:“千户放心,咱每到一处,便要放出哨兵巡兵,这都是没得说的,只是如今有一样十分紧要,这雨下个没完没了,我手下那几十号人已有数个染上风寒,虽是吃了些药对付过去,但看如今这天气,指定还得下雨,卑职就想问问千户是个什么章程?咱们是继续满大山转悠呢,还是趁早回营?” 他此话一出,另几个百户都暗地点头。这天气的确是个大问题,雨水太多,兵士们抱怨连连,贵州此处偏是个地无三里平的地界,夷人又爱往林子里头钻,这两天下来,打仗上头没折损几个,但行军时却摔死数人!比那打仗死的人还多! 陈显达不动声色,只问:“就周老炮一个?你们都没甚话说?”他环视左右,故意将声音放重,重重地敲打下去道:“本千户话说在前头,这会儿何事都可说得,现在不说,过后却在背后嘀咕的,仔细我军棍将屁股打烂!” 百户们闻言都作一声大笑,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陈显达亦是笑着随他们顽了一阵,才有个叫郑国才的百户正了正脸色,双手按膝,上身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地看着陈显达认真道:“千户所言甚是。卑职便大着胆子也说了罢。方才周百户说的是其一,其二便是,几个营头里,咱们出外巡逻,走的不是这种大山高泽,就是荒郊野岭,每次咱们第一个出门,最后一个归营;其三,这几日兵士们怨言也多,当然,干犯军法之处该罚则罚,不过卑职也觉得儿郎们说得不无道理——朝廷供养咱们,咱们尽心尽力,将一条命卖给朝廷,这没话说,但这军粮上头” 他话未说完,就有旁边交好的百户将他嘴巴掩了按下来,只赔笑道:“千户,这厮昨晚巡营,想是瞌睡上头不足,昏了头才胡乱说话,卑职等一定好生说他,只望千户饶过他这一回!” 陈显达脸色沉重,不过却不生气,只叹了一声,挥了挥手,淡淡道:“你且将他放开。”待郑国才气喘吁吁地重新坐好,方才沉声对他道:“你所说这些,我又岂能不知?但当兵吃粮,听命差遣本是正理。如你所说,若畏着艰难便谁也不做,那朝廷万民供养我等,又图个甚么?我等武人,第一要讲的便是忠义二字,你刚才那般话,你自己说,有个甚忠甚义可讲?” 郑国才面皮红涨,紧紧攥着拳头,半晌猛地从马扎上站起来抱拳躬身一礼,亢声道:“千户所说当然是正理,但现下二郎们吃的是甚么?掺了麦麸的面饼!每人拢共还没几块!不说菜肉,便是下饭的伴食都没一口!”他倏地抬头,眼中红得几欲滴血落泪,哽咽一声,方道:“千户!这可是咱们的正兵!平日里好饭食好兵器,几年方才打熬出来的战兵!不是那些卫所里头烂菜剩饭打发的叫花子军丁!” 场中一时无有人声。陈显达胸膛剧烈起伏数次,他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一腔愤恨的年轻下属,心中只觉无限干涩。责骂之语涌到嘴边又被他一字一句地压了下去。他长长地吐出几口气,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句:“不省心的兔崽子们。”这才把郑国才狠狠一瞪,喝道:“就你道理最多!说完没有!?说完了老实滚回来坐好!” 郑国才一愣,他方才是急怒攻心,等噼里啪啦一气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正惴惴间,突闻得陈显达一通骂,他半点不以为杵,反倒松了一口大气,赶紧灰溜溜地回到马扎边上坐下,立马就有朋友将他扯过去低声一通骂:“你不要命了!?这也是能说的!?” 陈显达斜睨他一眼,冷笑一声道:“如何不能说?就他一个郑国才心怀大义,要为儿郎们出头,咱们这些同袍全是饭桶!” 这话帽子太大,郑国才不是傻瓜,唬了一跳,当下从马扎上跳起来急急分辨,语无伦次地道:“千户,卑职,卑职可没有那个意思!诸位同袍,你们晓得我的”他这会儿嘴巴又笨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竟是急出一身汗。 看他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在场的百户们颇觉有趣,最后哄地一声笑,还有人揶揄他一句道:“郑兄弟,咱可不生你的气!大老爷们,可啥也生不出来!要生,只能指望你家婆娘生!” 这句俏皮话接得实在好,众人听了更是笑得涕泪横流,便是陈显达,亦是哈哈大笑,之前被这青头二愣子堵在心底的一口气一下消散,颇觉舒爽!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五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1) 这几个人越走越近,陈显达看着正中一个青衣的年轻人,眼珠子险些瞪了下去。他惊疑不定地将对面的人上上下下的一番打量,正要说话,旁边的陈明江嘴巴倒比他还快,脱口而出:“妹夫!你怎地在这里!?”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在场的人都晓得陈明江是陈显达的义子,而陈显达膝下又止有一女,听说已经和富顺某个盐商订了亲,既然陈明江说是妹夫,那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就是陈显达未来的女婿?! 果然陈显达立刻几步走到他面前,先将那镇定自若的年轻人上下揉捏一番,待确定李永仲确实毫发无损,这才瞪着眼睛急急问他道:“你你你不在富顺,怎地在这里!?你晓得现下是个甚么情形么?!不要命了你!” 李永仲被陈显达一番抢白,现下才找到说话机会,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岳父行了个礼——陈显达不耐烦地说“就你礼数恁般多”——这才直起腰给他解释道:“如今战事颇紧,衙门摊派下来,令盐商们运盐至军中换取盐引。如今家中并没有多少事,我同岳母打听一回,约莫晓得岳父在毕节一带,想着能不能遇上,就自己带了人来,其实路上尚算太平,并没有多少事。” “你倒是胆子大!”陈显达差点给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婿气笑了。手指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最后还是旁边的郑国才实在看不过去,给可怜的岳父搭了个梯子下:“千户真是嘴紧,看小哥一表人才,如此好这般人才,千户居然也不给俺们引见引见。” 陈显达狠狠将李永仲瞪一眼,轻骂一句:“一会儿再收拾你!”一边指着李永仲,看似嫌弃不满实则万分满意——他唯恐哪个不晓得一般特意加大了音量——地道:“这就是我不成才的女婿了。姓李,名讳上永下仲,平日里头大家都叫他作仲官儿,你们岁数都比他大,他该叫你们作哥哥的。” 李永仲立刻知机朝着几个百户团团一拜:“小弟给诸位哥哥见礼了。” 百户们哪个也不敢真受了他的礼,纷纷避开又乱七八糟地回礼。称呼姑爷的有之,称呼兄弟的有之,还有的索性就照着陈显达所说叫了仲官儿,寒暄有之,谄媚有之,一时间场面真是热闹。陈显达看不下去,没好气地重重咳嗽一声,众人这才恍然,这可不在安安稳稳的叙州,而是在危机重重的贵州大山之中。 “方才忘了问你,若是运盐,不可能就你一个光身子人来吧?路上带了多少人?”陈显达一面是担心女婿的安危,另一方面,当日与土匪的激战,他从义子,甚至妻子女儿的嘴里都听说不少关于李家护卫的传说,心下一则半信半疑,另一则,也是些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兴致盎然的期待之意。 “多谢岳父垂问,小子自然是带了人,”说至此处,李永仲微微一笑,“还带得不少。” 陈显达一怔。 方才跟着李永仲过来的几个兵丁——虽然他们的本意原是押送——这才你推我我退你地推出一个手脚哆嗦简直不知该往哪里放的兵丁来。他哭丧着脸畏畏缩缩地朝李永仲看了一眼,又赶忙将视线收了回来。见陈显达看过来,他吞了口唾沫,又将肩膀一缩,嗫嚅着嘴唇开口道:“李少爷带了快有七八十号人” 说来他们也觉冤枉得很。这荒郊野地里忽地冒出这么大的一股人,挟弓持枪带刀,个个都是精壮汉子,大车上的东西遮盖严密,护卫森严,服饰又都是一色打扮,仔细看却不是军中的人,他们身负巡逻之职,上去查看也是正理——谁晓得原本想捏个软柿子,却一手捏着个扎死人的刺猬! 有吃了亏的兵丁心里暗骂:“你是千户的女婿,倒是早说啊!你那爪牙又凶,没得将兄弟几个打成同个乌眼鸡一般!”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埋怨计较的意思,倒是李永仲将他们看一眼,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那些底下人手都重,方才这几位兄弟”他抿唇笑了一笑没说话,但是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如何不晓得肯定这几个兵丁仗着官兵的身份前去勒索,结果怕是一手捏着个硬茬子。 果然面前的青年人就面上仿佛颇为不好意思道:“两边有些误会,我那手下人同我一般,也都年轻,性子上就不大稳重,对面的兄弟们说话上头又少了几分忌讳,两下里动了手,他们手重,几位军士怕是连日里熬得辛苦,吃了些小亏,”他轻描淡写地说:“实在是我的不是。”他又笑了一笑,年轻人高且瘦,看着斯斯文文就是个俊秀的读书人样子,实在让人想不到他片刻之前两边话不投机,他二话不说对着那污言秽语的兵士反手就是一个震天响的耳光!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便是这些兵丁直属的百户周谦也寻不到什么错处,他自家晓得手下那些兵丁平日里的做派,竟是半分不疑,只暗骂手下全是饭桶,竟被一伙子江湖人给打个半死——他是决然不信这伙所谓护卫能有多少能耐的。 百户官们不论心中如何想,嘴上倒都说仲官儿实在太客气了些云云。倒是陈显达对他这个女婿多少有几分了解,不过这毕竟不是甚么光彩的事情,将这番丢人现眼的一队人在心底翻来覆去痛骂不休,一面面色平淡地道:“既然是仲官儿的底下人,日后你严加管教也就是了。”又忽地说了一句:“说到此处,明江上回去富顺回来倒是把李家的护卫好一通夸,倒是让老夫好奇,他又夸赞仲官儿你于练兵上头实有几分想头,现下既然有机会,我这个吃了大半辈子断头饭的见猎心喜,叫你手下那些弟兄过来,也好叫老夫开开眼界。” 李永仲听陈显达这话,似有几分讥嘲的意思,仔细听来又并无此意。他心里微动,面上却不露半分,只腼腼腆腆地笑道:“小婿胡乱来的事,如何敢跟岳父并各位哥哥们手下雄兵相提并论?”不过他话虽然如此说,却一招手,将方才同他一道过来的护卫叫来:“叫兄弟们收拾停当,就过来拜见各位军爷。” 那护卫面上并无什么胆怯谄媚之色,闻言抱拳躬身应了个是,立马转身想外走去,平静从容之处,颇让百户官们侧目惊奇。李永仲听到有人低低嘟囔一句:“这他.娘.哪里找来的好兵苗子?” 在场的军官们,便是从军时日短些的,到崇祯二年也有四五年的资历。这年头除却少数,大明军队里头倒是不论军官士兵,若上了战场未死,几番下来就成老兵,这鼻子都灵光得很。尤其是这些百户官们,几乎个个都是从小兵做起,眼睛尤其毒辣,只一眼就看出那面嫩的年轻人遇事不慌,心中有数,一举一动颇有大将之风。他们都是带兵的人,一见之下不免心里发痒,都道,看这陈家姑爷仿佛弱不禁风的样子,到底从哪里扒拉来的人才? 正各自转着念头,脚底下却隐隐传来一阵震动,百户官们纷纷目目相觑,却听到一阵整齐的跑步声由远至近,再定睛一看,几十个一式打扮的精壮汉子排成几列长队,齐齐整整的跑步而来! 领头之人也是个面嫩的年轻人。他带队在众人面前十步外停下,不需口令,身后几十号人即原地跑动,脚步声半分不乱。年轻人手攥成拳紧贴大腿外侧,古怪地原地转了过去,然后喝了一声——可惜声音不大,传到陈显达这里已是听不大清了——七八十号人便如同一人般“唰”地立刻停下,个个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也同首领之人一般手握成拳贴于大腿外侧,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干脆利落,不见一丝拖沓累赘之处! 陈显达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再是想不到,自家这个看似文弱的女婿居然训出这样一队兵来!别跟他扯什么护卫,这明明白白的就是一队精兵!陈显达带了半辈子兵,如何看不出这些人都是被人精心训练调教过?!他不动声色地将女婿看了一眼——李永仲面上仍旧笑得一派谦和,但一双黑乌乌的眼睛里却晦暗得很,似乎正酝酿着毁天灭地的风暴!那是只有真正见过血,杀过人,心硬如铁的人才有的眼睛! 那年轻得过分的领头人镇定地在满场一片诡异的寂静沉默当中向着李永仲走过来,至面前三步前止,干脆利落地抱拳一礼,嘴上亦是毫无拖泥带水:“当值,何泰,率护卫,计有各级共七十六人,实到六十六人,见过家主!” 李永仲微微颔首,再开口时,那话语之中方才的温和之意消退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冷硬,淡淡说:“知道了。”又吩咐道:“给各位军爷见礼。” 何泰立刻转向陈显达——纵是陈显达几十年的老军伍,亦是被这样冷淡规整的队伍震惊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人,只见他抱拳躬身,口中大声道:“见过各位军爷!” 那六十六个人所成的方阵站得如同刀切斧剁一般,一直沉默的护卫们亦是打破沉默,随何泰一起行礼:“见过军爷!” 震天之声的话语中,那雄壮的男儿气,真是掩也掩不住。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六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2) 百户官们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古怪的军阵,以及组成军阵的这些面容朴实,沉默稳定的汉子。一时之间,“嘶嘶”地吸气声不绝于耳。便是两个一向自来眼高于顶的两个百户——郑国才同周谦,亦不例外。尤其是郑国才,他向来觉得自家手里的战兵,不仅勇冠叙南卫,在整个川军里头,也是能数得上份儿的。 正因为他自负手下儿郎们的战力,看见李永仲手中这队兵时,震撼才更比别人来得大!一介盐商,如何训出这等好兵?郑国才幼年家道尚殷时也读过几年私塾,正因此,后来家道中途败落,他毅然投军之后,凭着几本兵书,又幸运地遇上个不冒功,不苛待下属的上司,这才从当年一个小兵升为如此统领百人的百户军官! 他手下的儿郎敢打敢拼,战场之上也听指挥,但哪怕如此,想要如同这几十个汉子一般队伍站得住,站得直,一炷香功夫下来身形不打晃,也是不成!他贪婪的视线在这支小小的兵队上流连,只恨不是自己的! 也有那等无甚眼光又好说大话的,在背后轻声嘀咕道:“不过就是会站个军立罢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正经打仗,还得靠咱们官军!这些不过有个皮毛架子,看着好看罢了!那京营里头站仪仗的,比他们站得还好看!结果全是银样蜡枪头!” 郑国才斜睨他一眼,扯开嘴角,无声地冷笑一下,这等人的眼光便只有这样了!全看不到实处!他敢断言,这帮兵丁,个个都是见过血的!他们空手过来,没法断定武备,但只看身上洗到衣缘泛白的罩甲,还有脚上颇为老旧的草鞋——不过却不同于郑国才平日里所见只有苍耳并鞋底,而是仿着布鞋的样式编成,鞋底足有半寸高,比之寻常草鞋薄薄的一层底子实在耐磨许多——就知道他们绝不是样子货,怕是实打实的精兵。 “仲官儿,你这队兵,可实在了不得啊。”陈显达收回视线,目光在女婿那张依旧微笑的脸上停留片刻,似有深意地道:“便是我麾下的儿郎,和你手里这些兵丁相较,也多是不如吧?” 李永仲大大方方地道:“岳父有所不知,现在世道喧乱,道路上颇不宁静,就在去年,富顺附近颇有山匪做下人命大案,我们那位知县老爷是个有成算的,便将阖城大户找去,请办民兵,我家原本为着行盐一事养着几十个护卫,胡知县便给我一个团练的名头,无非行事上头便宜些,人倒还是那些人。去年和今年年初,便和巡检司的弓手一路,委实打杀不少贼人。” 翁婿二人正说着话,没成想一直没吭声的百户官周谦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他猛地一拍手,大大咧咧地道:“这倒是没想到的好处!咱们不是正愁如何打下那寨子么?千户,俺倒是有个主意!” 陈显达不动声色地道:“哟,周老炮还能出主意了?那你说说,大家伙儿也好生听听。” 他嗓门又大,出声又陡,这一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见大家朝他看过来,周谦嘿嘿一笑,一双蒲扇大手在油光光的脑门上摩挲几道,才带了些颇为自得的神色讲道:“俺这是看小少爷的护卫们才想到的主意。小少爷是盐商,想必随身盐货带了不少,如今这贵州到处兵荒马乱,这里又颇荒凉,想必就是拿着银钱也没处买盐去。俺这主意便是,若小少爷愿意,叫弟兄们乔庄打扮一番,装作行盐的商户,俺想着,若俺老周是那寨子里的贼人,见着这么大的商队,定是忍不住,一定要抢个痛快!” 话音刚落,郑国才就忍不住道了个好!他方才模模糊糊的也有类似的意思,不过他毕竟和周谦那个大老粗不同,不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那小少爷毕竟是陈千户的女婿,那方才千户待他那样子,情分定是不同,这要当诱饵的又是人家手里的护卫。郑国才眯起眼睛,不易察觉地撇撇嘴——他周老炮以为人人俱是他?实在没有眼力! 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是郑国才,也或者是看明白的人不想掺和——所以周谦这主意,叫好的人实在不少。人人俱说这点子如何如何好,到得最后,没开口的除了陈显达,便是李永仲了。 陈显达咳嗽一声,百户官们立刻识趣地收了声。他淡淡地将场中诸人看了一眼,那视线当中,似乎藏着些别样意思,再细看又什么都没有,这一眼直将某些人看得冷汗长流,这才收回目光,转向李永仲——倒是换了副和蔼慈爱的面目来,拍拍他肩膀道:“仲官儿莫搭理这些。你是商户,这打仗的事情原本就不关你的干系。此间不是好耍的地界,将该送的东西送到,就让你手下的儿郎们送你回去罢。” 他手下略略用劲,将女婿的肩膀一按,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膝下止有霈霈一女,我不求女婿飞黄腾达,只求好好待我闺女便罢。”他也不管这里荒郊野外,又站了一帮子不相干的人,只自顾自地往下说:“说来,仲官儿你明年二月便能出服了罢?这也不算很远了,到时候我同你岳母并你大嫂商议一回,咱们便将婚事办了!” 李永仲吓了一跳!他如何也想不到,仅仅是讨论个护卫,怎么能扯到他婚事上头!但看陈显达神色,他若敢现下说个不字,这岳父大人恐怕就不是拿他诱敌了,怕要把他捆吧捆吧烤来吃!李永仲很有一点战战兢兢地字斟句酌地小心道:“岳父大人,此事原就是定论,现下这光景恐怕又不太合适说”看陈显达面色稍缓,他又赶紧作揖一礼,很是诚恳地接着说道:“小婿不通军事,军务上头是岳父大人同诸位哥哥的行当,我这里的人手不过练些拳脚,用以路上自保而已,方才那位哥哥的主意虽好,我等良民百姓却不敢担此重任。” 正主自己都开口推拒了,别人也不好再说甚么。便是周谦挣着打算再劝几句,亦被几个平日里交好的同僚拦下,低声劝他道:“你个周老炮!说话恁不过脑子!那是千户女婿手里头的人!你当是寻常的商户!?” 周谦却忍不住,嘟嘟嚷嚷地分辨道:“我那主意哪里不好!?这山势陡峭,就咱们手里头这点人马,就算那帮子叛苗只有个几十号人,但是历来是十倍攻城!咱哪里找来十倍的人手!?这不是现下这光景,扒拉到盘子就算盘菜么!” 旁人恨不得一把将这没脑子的周老炮嘴巴堵上!卢伟恨不得将这木脑瓜子扒开,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甚么豆腐渣!听他一番言论,顿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低声喝道:“就你聪明!怎地这么些人,就你想到主意了!?” 不提周谦,李永仲将百户官们神色各异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一笑。就如他所说,他确实只是应下了官府的摊派,又静极思动,方才跟着走这一遭。从去年年底开始,他手上的事务越来越多,往陕西探路的人回来报说路上虽有些许不顺,但大抵好走。今年已是走了一拨盐,若利润不错,李永仲就要打算好生探条盐路出来。 贵州战事又起,非止李永仲,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晓得虽则风险奇大,但这也是大赚一笔的时机,军需上头油水最厚,说来他还有陈显达这层关系,却对此无甚兴趣。无他,不过是其中牵涉太多,而且,他并不打算同明军走得太近。 二百多年沉疴下来,明军早已是积重难返。现在天下还未到烽火处处的时候,但这一天已经为时不远。李永仲虽对历史上的细节不甚清楚,但大体上,结合现在的邸报传闻一类,也能晓得个差不离。按照他的计划,只要在张献忠之前掌握四川一地,他绝不相信以农民军的水准素质,能抗得过他以近代军事理念并明代改良军法苦心经营训练出的精兵强将。 不过这些现在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将衙门的摊派完事,他好带着人回转。此番出门虽然一路辛苦,但收获不少,权当练兵,又将一路上山水形胜地貌细细记录下来以为资料。李永仲觉得,还能见岳父一眼,此行当真不虚。 陈显达显然也不打算叫自己的女婿陷到这等事情来。他听李永仲如此说,心头顿时大石落地——他就怕年轻人一时热血上头,应下这个差事,倒是后患无穷,放松之余,连面上都带出了些高兴的神色来,看看天色,便索性吩咐下去道:“时候也不早了,仲官儿此番行盐,相比还押有粮草,儿郎们这两天也是累得很了,诸百户!今晚多加人手值夜,小心防备,其余人等,好好将息一番,明日再作打算!”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七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3) 刘小七抗住睡魔新一轮侵袭,努力眨了眨眼睛,然后抬起手掩住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干涩的眼角沁出点湿意来,倒是缓解了眼睛的疲劳。他捏了捏鼻梁,知道这是快到了守夜时最难熬的下半夜,从腰间牛皮带子上绑着的小布口袋里摸出几片银丹草放到嘴里嚼,喉舌处顿生清凉,精神为之一振。 从富顺到贵州,刘小七和同伴们走了几百里路。这是自他逃难来到富顺之后第一次离开。作为平时表现突出的护卫——不,现在已经是富顺县正经的民兵——之一,这次李永仲抽调人手前往贵州时,刘小七就在第一批抽调的名单上头——连同他所带的整个伍。 这回李永仲应衙门的摊派前往贵州,身边只得一个曹金亮。何泰要负责兵士的训练,还要负责巡防富顺;王焕之则要看家,还得应付井场的事,李家那一大摊子事离不开李三忠。能够调用的人手捉襟见肘,李永仲已经不得不开始考虑去哪里搜罗一些人才——哪怕他从几年之前就开始有意识地着手在护卫中间进行读书写字的教育工作,但现在还远远不到收获成效的时候,成绩最好的护卫,如今不过是能进行日常的读写和计算,论道独当一面,还远远不够。 同刘小七一同值夜的是他同伍的赵丙。此时已经有点扛不住瞌睡,拄着枪哈欠连天睡意朦胧。刘小七看他一眼,突然就伸手推他一把,险些将他一下摔到地上去。赵丙一惊之下,险险站住,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还有半分睡意!他回身朝刘小七埋怨道:“刘伍长,人吓人吓死人啊!” 刘小七往身前的篝火里扔了几根干柴,斜着眼睛看他一眼,冷笑一声道:“我看你必不是吓死的,倒是困死的。”又教训他:“若是值夜睡着,一会被巡夜的曹头发现,你便等着好果子吃吧!” 听到曹金亮的名字,赵丙这才不敢再抱怨——现下曹金亮已经不再亲自训练新进的兵丁,但每逢考核,他必是考官之一,便没有人不怕他的——咽了口唾沫,朝四周小心看了看,又将长枪往怀里搂了搂,赵丙拿肩膀撞撞刘小七,小声地道:“伍长,这附近,真的有蛮子?” 用枪尖拨了拨火堆,刘小七漫不经心地回他:“这里便是蛮子们的地盘了,哪里会没有?”又朝不远处官军的营地努了努嘴,悄声道:“若不是因为蛮子闹将起来,贵州到处打仗,官府又怎么摊派下来,仲官儿又如何会带着我们来贵州?” 赵丙叹了口气,同刘小七悄声道:“这回出来,我娘老子在家里担心得不成,俱是说蛮子凶残,万一遇上了如何是好。我娘原还想着叫我不去,可我签了李家的契,拿了那许多的银钱,平日里仲官儿待人又厚道,人要知恩,再说,若我有个万一,还有抚恤,能得田来种,家里的日子还能松快些。” 两个底层兵士的议论自然进不了大人物的耳朵,而此时此刻,虽然夜已深沉,但包括李永仲同曹金亮在内都没睡下,而是聚在了陈显达的帐篷里,三个人脸色都不甚轻松。 陈显达将茶碗重重地顿在了桌上,瞪着女婿,怒道:“我同你说的话便全作耳旁风罢?仲官儿,你明日大早,带人马上给我回去!这行军打仗上头的事情,自有我等武人操持,你担心作甚么?” 李永仲颇感头疼地看了曹金亮一眼,本想让他也说几句,没成想此人自进了帐篷便成了个锯嘴的葫芦,不是有滋有味地喝茶,就是不知道发呆到了哪里,方才再看,竟闭了眼睛打瞌睡!直把李永仲恨得牙痒! “岳父息怒。”李永仲不得不努力解释:“小婿定然是不敢插手官军的事情,但按照衙门的安排,小婿此番要到大方,非要取得大营粮草督运的签字,否则拿不到盐引,就是白跑一趟。” “便叫你身边这个人去,老夫看,倒要比你还顶用。”陈显达看了一眼仿佛已经睡着的曹金亮,脸上半丝笑意也没有,“我听读书人说,怀璧其罪。你现下带着这么一队人招摇一路,你以为看见的人少了?幸亏是走到我这里来了!你信不信,若是走到其他营头上,就有人要强拉入营了!” 李永仲也敛下脸上的神情,眼睛当中厉芒一闪而过,平静地开口道:“这些事并不曾少见,女婿我也时有耳闻。不过若当真有人敢行此道,我也不是案板上的砧肉,由着他好拿捏的!” 陈显达此刻看起来和平日里那个威风凛凛却有性情鲁直的人看起来大相径庭,他面上现出一股似笑非笑来,意味深长地道:“这两年我在宜宾,也多有听见你的名声。仲官儿,不是岳父小看你,而是这个世道,无权无钱,便行不得路,有钱无权,更是凄惨。那有钱的商户,没有不去谋个出身功名的,你却不同,只一门心思地赚钱,又买地,又要养兵。仲官儿,你老实同我讲,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烛光摇曳,将千户拉出一道幽暗的,长长的身影,投映在帐篷之上。李永仲心中一跳,手心里已是出了汗,他面上却依旧笑得坦然,平静地道:“岳父此话,女婿当真不懂。我家世代盐商,生来只会熬盐卖盐,至于科考制艺一事,那是休想半分的。如今世道不好,说不得哪天便有贼人临门,女婿也只好养一股强兵——不瞒岳父,我的确是按着戚少保的法门练兵养兵。” “你父亲曾同我提过你。”静默片刻,陈显达却突然提起毫不相关的往事,他眯着眼睛回想片刻,幽幽道:“那是最后一次我同你父亲见面,之后奢安乱起,我同你父亲便再不曾见面了。那时你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我还记得你父亲说,‘仲官儿这孩子,实在不像是我这盐户家里养出来的。’当时我且不信,但这一二年看你,却发现还是你父亲看你看得准。” 他伸手提起茶壶,将已经毫无热度的茶水倒在杯中,注视着茶水渐渐装满,陈显达叹了口气,脸色复杂地望着李永仲,难得的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仲官儿,我这里有个想头,想让你听一听。” 天色依旧浓黑一片,寅时刚过不久,兵丁们便在军官的呵斥下爬起来,简单地用过些面饼填饱肚子,互相帮忙披挂好甲胄,便打着松枝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树林。昏昏沉沉地走了足有快两个时辰,天光大亮之时,陈显达才吩咐下来,全军休息。 官军速度不可谓不快,当几乎所有的兵士都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大喘气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护卫们却显得极为从容,他们安静地席地而坐,两两帮忙互相放松,又解下腰上的竹筒喝水,比起几百号乱糟糟的官军,倒是这几十个人的小团体更有军队的气质。 郑国才眼神复杂地盯着不远处席地而坐的那群护卫,再转回来看看自己手里的几十号人,真是颇有拿不出手的难堪。他索性背过身不看,却架不住站在旁边的两个总旗看得津津有味,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地热闹。 “啧啧,”平日里诨名叫张一贯的总旗啧啧有声地道:“这是民兵?真是好大阵仗!看人家手里那兵器!好家伙!枪头硬是要比咱们手里的长半尺!” 旁边和他同在郑国才队里的总旗笑他道:“这才到哪里?我方才悄悄过去看了眼,那几十个人里,足有一半人背上背了火铳!”他感叹道:“真真是盐商家里的,人家财大气粗,咱们这些穷当兵的,当真是比不了!” 听见火铳,张一贯倒撇撇嘴,嗤了一声嘀咕道:“果真是商户出身的土包子暴发户,平白没有半分见识!若有钱,便要好刀枪,要火铳有啥用?打不了三枪,有那运气差的,炸膛炸得一张脸成了麻子!” 另一个总旗倒是比张一贯多出几分见识,皱眉道:“方才我瞧见那火铳,琢磨着和咱们常用的样式可大不一样,和鸟铳有几分相似,但看着更利落些。不过说起来,”说着他摸着下巴,有些奇怪地道:“我仿佛没瞧见火铳的火绳。” 郑国才听至此处,眼睛已眯了起来。 休息了半个时辰,陈显达又传令下来,上午务必赶到苗人寨子,午饭过后,便要攻打上去。百户官们不敢怠慢,催促着兵士起身,几百号人陡然加快速度,人人闷头走路,即便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便渐渐有人掉队,所幸路途不远,再走了一个时辰,便到了昔日的木稀卫,现在的苗寨之下了。 陈显达接过亲兵递来的牛皮水袋,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将水袋扔给亲兵,自己叉腰站在一块石头上将山上的寨子一打量,眉头便狠狠皱了起来——这地势实在是不好,那寨子居高临下先且不提,此地山势陡峭,寨子便在一个山头仿佛被巨斧削平的平坝上,要想上去,除了那条现下已然是走不得的山路,便只有从正面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这他.娘.的,仗要怎么打!?”一时间,身经百战的千户心里头,就只剩下这么个念头。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九章 临阵(2) “川东?”陈显达挑了眉梢,又在嘴里仿佛咀嚼一般低声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道:“川东?” 崔州平轻声道:“离着太远,实在是看不清人。但是我瞧着,那寨墙上头开始只有一个人,后来仿佛才上去了第二个人。” “崔文案的意思是,这寨子里别有隐情?还是说此处苗人有人煽动?却不一定是奢安一流的夷人?”陈显达拧紧眉头,他若有所思地摸索着刀柄上鲨鱼皮粗糙的手感——这还是那柄险些被山匪抢走的女婿李永仲送的倭刀——片刻眯了眯眼睛,“既然有人捣鬼,那更要揪出来!看看谁敢在老夫眼前生事!” 陈显达话虽说得满,但动手之时却万分谨慎,不仅调了所有的弓手过来,还将各百户旗下的悍勇之士集中到一起,俱是人人穿了三两层甲,他如此安排妥当,踌躇一会儿,咬咬牙让陈明江把李永仲叫来。 李永仲来得很快。护卫们虽不同明军一处扎营,还是挑了个能互相照应的地方休息,陈明江半柱香的时辰都没用,便带着李永仲过来了。陈显达也没避开他,待女婿同他行了礼,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仲官儿,你此番出来,护卫们可带了火铳?”因怕李永仲误会,还特意和他解释:“此番不同平日,蛮子们在山上的寨子里,实在难打,我此番出营没带火器,虽调了弓手上去,但仲官儿也晓得,这从下往上射,射不了几箭胳膊就软了,一会儿待他们停手,就让火铳手接上,掩护儿郎们向上冲!”陈显达发狠道:”这回老夫必要一鼓而下!” “既然是岳父,那没什么说的。女婿现下手里头拢共六十人,俱带了火铳。”李永仲爽快地应下了,他说的话让陈显达并陈明江都吓了一跳!他们二人都是老军伍,别说六十支,便是六百支火铳也是见过的,但那是在大军之中,像李永仲这般,有六十人便配六十把火铳的奢侈,如此全备火器的阔气,便只有辽东边军的车炮营能如此了! 因战斗迫在眉睫,陈显达便没有同李永仲再多说什么,只嘱咐他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一会儿你不许到前面去,就呆在后头!”说完便匆匆离开,却将陈明江留下,吩咐他道:“你这个妹夫胆子奇大,一会儿他若要走动,许他,若要往前,你给我看好他!” 陈明江自是听令,往李永仲身后一站,便如个跟班随从半步不离。先不提李永仲如何的哭笑不得,但说陈显达,他往军鼓前一站,长长吁出一口气,将盔帽一脱扔给边上亲兵,把鼓槌拿在手里,手上用力,先缓后急,“咚咚咚”地敲响牛皮大鼓! 鼓声响起,原本沉默的明军队列中便爆发出三声极热烈的呼喊:“万胜!万胜!万胜!”受命出击的兵士们便按照次序步出阵列,在各自哨长什长的带领下组成一个个小小的战阵,而弓手则聚集到站成弯弯曲曲不太直的三列横排,从箭囊中抽出羽箭插进脚边的泥土里,战斗一触即发,空气中某根不知名的弦绷紧了,鼓声越发急切,那些平日里或者沉默,或者油滑,或者勇敢,或者怯懦的兵士们猛地自胸腔当中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万胜!” 在第一次试探之后,明军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投入兵力,战斗就此开始。 兵士们没有浪费体力在距离寨墙半里地外开始跑起来,而是先如常人一般走动,待到一百五十尺开外,兵士们加快了速度,个别性急的人想要大步迈开步子,却被领头的哨长什长们压住速度,如此又走了两百尺,寨墙上已经有零星的竹箭射了下来,不过力道太弱,兵士们只是略略低头,将盔帽稍稍拉下护住面部;最后三百尺时,兵士们陡然加快速度,每个人都拼命地开始奔跑,而此时,原本稀稀落落的箭矢一下密集起来,兵士们晓得,若此时停下便是个死!而仅仅一个呼吸,几个运气不好的兵丁就立时倒在地上! 跟在步兵身后前进的弓兵早早在三百尺开外停下,盔帽上插着一支小红旗的军官走了出来,他眯着眼睛打量半天,待寨墙上箭如雨下时方才张弓搭箭,举起手臂游移片刻,像是找准角度了,已经将弓弦拉到极限的手指立刻松开,锐利的三棱箭头立刻向着寨墙上的苗人抛射而去! 以此为信号,成三列横排的弓兵们立刻举起了手中的角弓,却并不是三排同射,而是自第一排开始,依次发射,如是往复,箭雨不断。寨墙上立刻响起阵阵惨叫,奔跑中的兵丁中欢呼一声,有那脚程快的,已经扑到了山下,正要朝寨墙上攀爬! 值此山寨的生死关头,苗人也再顾不得了,在首领的拼命催促下,****上身的青壮一起合力,将足有成人头颅大小的石头往下倾倒,年轻女子则烧热了开水,一股脑地从墙头上浇了下去! 只片刻的光景,越来越多的明军已经赶到山头寨墙之下,这里地形逼仄,一面临空,滚木礌石之下,竟是躲无可躲,那热腾腾泼下的滚烫开水,更把兵士们烫得惨叫连连,几个被水正好泼中的兵士闭着眼睛乱叫乱跑,不合竟失足从山上摔了下去! 陈显达看得双目几欲滴血,方前进攻顺利,饶是他一贯的沉稳,亦是喜色上脸!边上的百户官更不用说,人人俱都盼望这该死难缠的寨子能快些讨饶认输,没成想却恁般难缠!百户官们几乎个个都有人在前头,看着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战兵被生生砸死,更有甚者,直接摔下山崖,每个人都是恨得咬牙切齿,都说要屠了这寨子! 冯宝群先前便折了人马,现在看了更比别人难受憋闷几分!他难受至极,跳着脚的问:“那弓手怎地停了!?快些射他娘的!将那些蛮子射死在上头!”旁人忙拉住他,叹着气同他讲:“弓手刚才来报,他们现下不敢再射,两方一高一低,怕射到自己人,只能让几个射术好的一一点射,但先前就射了不少箭,现在累得两条胳膊都快抬不起来。” 陈显达听闻,立刻扭头朝后吼了一声:“仲官儿!调你的人上来!” 李永仲就在附近。他将明军的攻击从头看到尾。平心而论,岳父陈显达手里头的这几百号人马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西南有数的强兵,临阵不乱,敢打敢冲,带队的军官节奏也掌握得好,若是换个地方,那寨子早就不知被平了几回,但木稀山这里道路崎岖,山势险峻,明军又没带诸如大盾一类军械,兵士们竟只能猬集在山下,冒着落石滚木,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往往爬不到一半就摔落下去,生生苦熬! 听到陈显达叫他,李永仲心里头没来由地一阵激动,他暗吸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手攥成拳头,将早已列队等候的护卫们扫视一眼,沉声道:“大家都看见了,前方打得惨,陈千户要请我们助力,这是我李永仲的岳父,便同亲父一般,俱是一家人,不要惜力,放手去打!叫我也看看,无数钱粮,无数汗水供养打熬出来的,究竟是个甚样货色!”他再不多说,硬邦邦抛下一句:“后退者杀!乱阵者杀!乱命者杀!抢掠者杀!曹金亮,带人去罢!” 曹金亮的脸上没有半分平日里的惫懒神情,只有一片如坚冰钢铁般冷硬的神色。他定定地看了李永仲一眼,抱拳躬身,只有一句话:“陷阵有我,有死无生!” 在曹金亮的指挥下,护卫们也如弓手一般排成三排,但同弓手弯弯曲曲的队列不同,护卫们的队列犹如刀削斧凿一般横平竖直,他们没戴平素的黑色折檐毡帽,而是戴了顶形同大帽的铁盔,虽说样式同明军的八瓣铁帽相似,却是圆溜溜的一个整板冲压而成;身上是深黛的半袖罩甲,却似乎只是布甲,连钉也无一个。人人肩上背了柄长火铳,乍一看同鸟铳也无甚区别。 百户官们的注意力一时被这群民兵吸引,看了一阵便各自议论起来。周谦不住口的称赞:“真真是好兵!临阵无有一个怕的!个个俱是听令而动!真不晓得那小少爷如何练出这等兵士!”郑国才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护卫们的火铳之上,听周谦说话才收回视线,转头同他道:“自然是好兵,器械也好。”他指指一个年轻护卫头上那顶圆溜溜的盔帽,又指指他脚下那双别致的草鞋,有些酸溜溜地道:“不愧是盐商家的爪牙,这穿戴!这份气派!我看,只有军门的标兵才胜得过。” 他们还在议论中,护卫已整队完毕,然后每列横队一头一尾的两个人自背后摸出一个怪模怪样扁扁的皮鼓,没有任何提示,两个人几乎在同一个时刻敲响了手中的皮鼓,初时杂乱,很快六个鼓点就统一到了一起,护卫们随着鼓点开始原地踏步,待脚步声齐如一人时,这六十个人便向着前方的血肉战场,无比坚决地迈出了步子!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章 临阵(3) 明军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和他们完全不同的军人走上战场。不论是留在最后的百户官们,还是那些或者带着八瓣铁帽,身着大红鸳鸯胖袄,或者是紫花布齐腰甲的兵丁惊讶地看着这些举止打扮和他们格格不入的士兵们伴随着鼓声,踏着铿锵有力齐整的步伐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们身边——深黛近靛的箭袖短直身,外头则是黑色的半臂罩甲,盔帽下的脸多半年轻男子的模样,许多唇上还生着柔软的绒毛,却没有丝毫惧怕恐惧的神色,多是自信冷静。 和明军不同将火器与冷兵器混编不同,这些士兵只带了火铳。他们很快越过了弓手的位置,在弓手们不可思议的目光里继续前进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六个皮鼓敲击的声音低沉却并不沉闷,伴随着鼓声和脚步声,这群奇异的士兵中间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口令,六列横排居然在行走当中变阵了! 犹如穿花蝴蝶一般灵巧,只是几息的功夫,他们就由整整齐齐的队形转为一个并不太大的空心方阵,没有任何人有所迟疑,而变阵之时,所有人踩着鼓点,几乎在同样的时间摘下了肩上的火铳,双手斜持在胸前,而这时在后头看得近乎入神的明军才发现,他们距离那座似乎永远也无法攻下的山头,仅仅不到一百尺! 寨墙上射下的箭矢完全已经对他们造成了威胁,苗人显然也注意到这队奇异的士兵,纷纷调转箭头向着他们拼命放箭,仅仅是一个呼吸,就有几个兵士身上中箭软倒下去!在后面观看的明军们看得分明,几个沉不住气的,险些就要惊呼出声! 见到援兵前来,那些原本在寨墙下苦苦支撑的明军士兵欢呼一声,更加奋力向上攀爬,有几个幸运儿,竟然爬上了寨墙,拔刀在手同守军捉对厮杀起来!更有些人,在幸存的哨长什长的命令下,把苗人丢下的檑木滚石捡拾过来,垒到寨墙下方!一时之间,苗人的防线简直处处烽火!首领焦头烂额,一面呼喊更多青壮上墙,一面大声吼叫着让弓手不要再管寨墙下头的明军,直接往那支怪模怪样的军阵上头射! “全军!”曹金亮就仿佛那些不时在他身边掠过的箭矢不存在一般,猛吸一口气大吼出声,士兵们立刻按照平日里的操练大声呼应道:“在!”并将枪口竖直朝天,摆出预备装弹的姿势。 这个过程当中,又有几个士兵中箭倒下。寨子里的人,至少是寨墙上的人显然是见过火铳的,有耳力较好的明军听到上面隐约有人在嘶吼:“那帮汉人有火铳!”墙头上的弓手们拼命地泼下一波又一波箭雨,但因着苗人多用竹弓,战斗进行到此时,带有金属箭头的弓箭早已消耗殆尽,此刻尽是又轻又短的竹箭,对停在一百尺开外的火铳兵来说,已经没有太大威胁了。 “预备装弹!” 听到命令的瞬间,早已在无数次的训练当中养成条件反射的士兵们立刻打开枪管后部药池的盖子,又从腰间牛皮带上的匣子里摸出卷纸状长约一指的纸壳子弹,咬开涂有油脂的底部,将火药倒进火铳药池,并盖上盖子。不时有人略略低头避开飞来的箭支,箭头撞在金属头盔上的“嘭嘭”之声不绝于耳。 “装弹!”第三个命令从曹金亮的口中清晰地发出,而他也毫不迟疑地将纸壳中剩下的火药倒进枪口,然后将子弹连带着纸壳一股脑塞进枪口。当他如此动作时,还能够站立的士兵手上的动作几乎与他不差分毫——这是在军棍的敲打之下,反复练习成为的身体本能。 “取出通条!” 一阵金属摩擦之声立刻响起。 “插入通条!” 刘小七在话音未落时便利落将通条插进了枪管当中,他能够感受到包裹着纸壳的铅弹在通条的大力抽.插.之下向着底部迅速滑落,直到再也无法推动弹丸前进之后,刘小七才取出通条,重新插入枪管下方,做完这一切,他还有余暇朝左右撇了一眼——刘小七的几个部下仅仅比他们的伍长慢了几息,现在也做好的准备。 曹金亮喊出他在战场上最响亮的声音——这个在川东小镇上隐姓埋名数年时光的将门虎子,终于站上了属于他的舞台——他用尽周身气力,瞪着通红的眼睛,下了倒数第二道命令:“变阵!” 还能站直的士兵立刻将装填好的火铳靠在肩上,开始原地踏步,然后冒着箭雨向前行进,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再一次展现了在明军眼中堪称神奇的阵形转换——由装填弹药时的空心方阵重新变为六排横列,这个过程极快,寨墙上的弓手甚至觉得自己仅仅是眨了眨眼睛,那黑色的汉人就重新站成了几排,而到此时,哪怕是最为迟钝愚蠢的苗人都感觉到了大事不好—— 战场上似乎有刹那的沉默,风在这一刻都凝固了,然后下一个瞬间被曹金亮厉声的嘶吼撕破了——“射击!” 第一排的八个士兵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然后他们立刻转身向后跑去重新列队,不需要任何人的命令便开始重新装填,其后各列依次往复,当六次排枪结束之后,火药呛人的白雾将这个小小的战场彻底笼罩起来,士兵们不得不停下射击,当山岚吹散烟雾之后,木制的寨墙之上,已经看不到一个站立的苗人了。木墙上到处是深浅不一凄惨的弹痕,从那些缝隙当中,大股大股的鲜血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浓厚的血腥味马上随着呼吸浸透了战场之上每个人的肺叶。 恍若大梦初醒的明军呆呆地看看这个陌生的军阵,又抬头看看顶上已经悄无声息的寨墙,突然自人群中爆发出热烈高昂的呼喊:“万胜!”这个声音嘶哑单薄,却仿佛是个信号,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万胜!万胜!万胜!”这些在战场上逃生的兵士仿佛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确认己方的胜利,开始仅仅是几个人,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转身扑向高高在上的山寨,狂热的情绪在他们的胸膛当中翻腾,之前令人生畏的山头失去了威慑,更多的人翻上了那堵原本以为不可逾越的寨墙,厮杀声传了出来,但每个人都知道,胜利,真的只是时间问题。 李永仲将已经被冷汗浸透的手不引人注意地在袖子上轻轻蹭了蹭,他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远处的战场上,在曹金亮的命令下,士兵们已经开始救助自己受伤的同伴,几个青衣的医官带着背药箱的侍从赶了上去,接手伤员的治疗。战斗仍在继续,但和盐商家的护卫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包括陈显达在内的明军军官在护卫们开枪之后就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们瞪着这几十个看起来似乎毫不出奇的兵士,努力想要弄清他们胜利的原因——李永仲听到有人喃喃道:“火器之威,今终得见。” “强兵,强兵!”周谦反复念叨了两回,终于忍不住一把拉住郑国才的袖子同他絮絮叨叨地道:“先前看他们的架势,就晓得一定是队难得的强兵,但真没想到如此之强!火器之犀利,举世罕见,比那火器更好的,则是兵士!俺定要同小少爷打听打听,他是怎地训出这队强兵?!还是个商户!真真是可惜!这是天生的将种!怪道给千户作了女婿!” 郑国才亦是震惊。在叙南卫当中,他算是年轻一代军官当中极有见底的,比起其他人对火器半信半疑的态度,郑国才一直坚持火器是日后军械发展的重点和方向。陈显达手下,也只有郑国才和另一两个人,训练中火器四分,弓弩三分,刀枪三分。但叙南卫中火器并不太多,火铳更是以三眼铳和弗朗机炮居多,没有几杆鸟铳。但是这些武器本身制造工艺的落后与潦草让使用它们成为一件相当需要勇气的事,如非必要,很少有兵士会主动要求使用火器,他们宁愿使用弓弩也不愿意操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膛害得自己丢掉性命的火器。 “我真想看看他们手里的火铳到底是怎么个样子。”郑国才直勾勾地盯着护卫们背在背后的火铳,眼里的欣羡之色一望即知。虽然在偏僻的西南,但往来南洋一带的西洋夷人手中有精良军械火器的传闻他并不陌生,但哪怕在传闻当中,西夷手中似乎也没有出现过犀利至此的火铳。 陈显达咳嗽一声,勉强掩饰好脸上种种震惊复杂之色。他叹了口气——虽然就连陈显达自己,也不知道这口气叹的是甚么——看着仿佛依旧平静的女婿,虽然他很快就发现了李永仲没藏好的神色所露出端倪——他极为反常地紧紧抿着嘴唇,似乎想要放声大喊,却又被自己死死地憋了回来。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一章 世职(1) 寨子毫不意外地被明军攻下了。 护卫们只提供了一轮排枪压制,就将寨墙上头的苗人基本一扫而空。五钱重的铅弹在火药的推动下,在熟铁枪管内沿着四条膛线高速旋转之后击中人身,能够在人体上留下一个足有茶盅大小前小后大的洞,在一百尺的距离上,中者几乎无救。 爬上寨墙的明军士兵面对的是墙头上一片尸首枕籍。纵使这些兵士都是积年的老兵,见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倒伏一地的苗人尸骸上外袍蓝色的颜色已经被血浸成无法辨识的沉沉黑色,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比他们在山脚下闻到的更重,让人几欲呕吐,用原木草草搭成的台面上到处都有鲜血积成了小小半干的血泊,兵士们初时还会避开,但后面索性不管,一步一滑地朝寨子里走——积血太多,有坑洞的地方,踩下去能够没过脚背。 “太惨了”有年纪大心肠软些的兵士低低地嘟囔一声,有些不忍地将头扭过一边,不看地上那灰白面孔上圆睁双目而死的年轻苗人。他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赶紧从寨墙上跑下去。 身边有同伴劝他:“老钱便是心软。”他一向对这个姓钱老兵的软心肠嗤之以鼻,“现下死的是蛮子们,若咱们落到蛮子手里,便是想死也不行。天启年里西南夷闹得最凶那会儿,死了多少人?贵阳城里头,人都快死绝了!” 老钱只叹了口气,抿着嘴唇将手里的腰刀握得更紧些,和身边的同袍们一道向着寨子更深处走去,而那些竹木结构连绵的房舍当中,厮杀声不时响起,伴随于此的,还有妇孺尖利的哭泣和惨叫。 远离寨墙,怪石杂草丛生的一角,刘小七急促地大口呼吸,一头冷汗。他牢牢地抱住靠在肩头上的火铳,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身边的同伴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竹筒,低声道:“小气,喝点吧。”也许是动作过大扯到了伤口,不免龇牙咧嘴地扭曲了脸色。 颤抖着手指把竹筒接过来,刘小七灌了一口,立刻咳嗽起来:“咳咳!咳咳!怎么是酒!”他觉得有刀子沿着喉咙一直划到了胸腔,热辣的痛感与眩晕之后,暖洋洋的热力自体内最深处泛起,四肢百骸顿时都有了气力。刘小七将竹筒递回同伴,冲他扯开嘴角笑了笑,“好了。”他说,扶着快和他肩头一般高的火铳站起来,而四周的护卫们也如小七一般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互相搀扶着向自己的营地走去。 刘小七想起队列之中站在他身边的同袍,叫刘柱,比他大着几岁,却是他同伍的兵。就在不久之前的战斗当中,一支突如其来的羽箭射中了刘柱没有遮掩防护的喉咙,刘小七眼睁睁地看着他无力地松开火铳,似乎是想要堵上不断涌出伤口的鲜血,但仅仅瞬息,刘柱就软倒在地上的尘埃当中,站在刘柱身后的同袍沉默地向前迈了一步,补上空位,队列继续前进,死者和伤者,被留在了身后,没有任何人敢于回头再看一眼。 如果再偏一些,或者死的就是他了罢?刘小七松开系在下颌的盔帽带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出神地望着已经被抬放到一起的尸首。路远无法带回尸体,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去架起柴堆,将尸骸火化,他们将带着同伴的骨灰回家。 不远处的同伴摇晃着手臂,大声招呼他:“小七!过来吃东西罢!伙夫熬了一大锅菜粥!” 刘小七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长眠的同伴,然后扭过头回应道:“哎!来了!”年轻的伍长将死亡抛在身后,迈动疲惫的双腿,向着同伴大步行去了。 所有的战斗在将近晚间时分结束。胜利的明军押着残存的苗人嘻嘻哈哈地从寨子里出来,有人兴奋地满脸通红双眼发光,那必是抢掠一番,心满意足的;也有人骂骂咧咧,脸色难看,那多半是没甚收获的。衣衫褴褛还带着烟火痕迹的苗人被一根长长的绳索反剪双手绑着串成了一串,神色麻木,在明军的呵斥驱赶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寨子,留在最后的士兵在寨子里四处点火,当所有人都离开这个被血肉浇灌的山寨时,火焰腾高,火舌耀武扬威地****一切可以当做燃料的东西,不需要太久的时间,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焦炭,再过些时候,自然会侵蚀掉一切人类的痕迹。 “老弱妇孺有三十来个,青壮只得十来个。”前去清点俘虏的崔州平翻开记录的文案,念给坐在马扎上的陈显达听:“各色首饰银两计一百三十四两,还有几贯大钱。剩下便是些兽骨兽皮,哦,还有粮食,米豆要多些,还有些腊肉。”他合上案卷,捏了捏鼻骨,又端起旁边小杌子上的茶碗一饮而尽,叹道:“此番咱们虽然收获甚多,但伤亡也不小,轻伤不算,重伤和死了的,共有三四十个,好在蛮子器械上头不行,重伤多是出血,肢体上头的伤残倒不甚多,死了的,照着规矩,已着人去烧了尸首敛骨,赶个通宵,明日一早能完。” 陈显达静静地听崔州平同他一条一条说完,冷不丁地出声问了一句:“仲官儿那些护卫伤得如何?” 崔州平一怔,好在他向来是个心细的,倒是早就寻那边的军头问过。此时见陈显达问起,便信手翻了记录看,念给他听道:“他们只是助战,伤得倒不甚多,三个战死的,五个重伤,还有七八个轻伤,多在了肢体上头,没有碍着性命。” “唔。”陈显达不置可否地听完,再问了两句钱粮上头的事,便挥手让崔州平下去了。待文案离开,他从马扎上站起来,皱着眉头,背着手在帐篷里一圈一圈地转悠,等到陈明江过来时,那帐篷里头的地面上,草都给他踩没了一圈。 听到义子报名的声音,陈显达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重又在马扎上坐下,扬声道:“进来罢!”看陈明江靴声橐橐地进来,一身盔甲上混着土和血,倒是脸上还干净,想来过来之前先洗过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骂了一句道:“小兔崽子!这是背着老夫跑去撒欢了吧!” 陈明江脸上一红,嘿嘿一笑,也不多说,只将头盔连带着里头的包头巾布一道解下,又拿了牛皮水袋灌了一大口水,才舒服地叹了一声,向着陈显达抱怨道:“义父拘着我当这个亲兵头领,实在是憋闷,难得的机会,原本想着夷人悍勇,却不想居然那等脓包!连筋骨都不曾松快!” 看他这副赳赳武夫的样子,陈显达越发喜欢,却摆出一张夜叉脸,偏要先骂他:“你老子我将安危系在你手上,小兔崽子还敢抱怨!”看陈明江立时收敛了脸色腾地一下从马扎上站起来,不敢再说,方才算痛快,摆摆手,仍旧臭着一张脸道:“不可再有下回。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我父子之间,便不要立规矩了,卸了甲松开松快,坐吧!”又叫亲兵进来,服侍着陈明江卸了甲,唤人打来水,又看着他擦洗一道,忙忙闹了一阵,父子俩才好生坐下来说话。 陈显达沉吟片刻,打开话匣子,道:“今日你见着仲官儿手底下那队兵了,怎么个想法?” 陈明江双手按在膝上,脸色极严肃认真地同义父开口道:“上回儿子打富顺护卫着义母同妹妹回来,给义父说了一回,义父还有不信,现下见识了,知道儿子没说大话。” “你再将那日在富顺所见,好好说一说。”陈显达眯着眼睛,心里有了计较,吩咐义子道:“就是仲官儿带人去追山匪那里。” “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义父突然提起这桩旧事,陈明江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口,那个晚上他记忆犹新,虽然时隔一年再度提起,亦清晰得就像昨日发生的事那般。他定定神,缓缓道来:“那日山匪退去没多久,仲官儿便领着人到了。两下里一碰头,仲官儿便吩咐他那里得用的一个人领着儿子同兄弟们,护卫着义母妹妹往李家的庄子上去修整,他自己却带了人要追那股贼人。儿子不放心,便同仲官儿商议,要跟着他一道去。” 陈明江的神色渐渐恍惚起来,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让他震惊无比的夜晚:“仲官儿带了人抄小路赶在了贼人的前头埋伏。他手下当时也约莫同今日的数目差不多,埋伏了有个一个多时辰罢,贼人便果如仲官儿所说拐到了那山谷里头,儿子当时便想,趁着贼人们立足未稳冲出去,就能杀个痛快,仲官儿却拉住儿子,道那贼人现下防备心甚重,他们虽折了些人手,但毕竟人多,惊恐之下最易狗急跳墙,不如再等一阵,那贼人跑了这一路,休息之时必定筋骨酸软,待到那时,仗着兵器之利,就能将贼人一举拿下!”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三章 世职(3) “仲官儿?!”陈明江猛地将上半身后仰,带着些不敢相信的意味,年轻的亲兵统领张大眼睛迟疑地瞪着他的上司兼义父,好半天才颇为踌躇地开口问道:“义父的意思,是想让仲官儿接下世职么!?”他吁出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惊讶的神色,不过确实已经平静下来,将小杌子上的茶盏一饮而尽,陈明江看起来和平日里已经没什么两样。他点点头,沉静地道:“一开始儿子觉着匪夷所思,但现在一想,却不是什么不行的事情。” 陈显达捋了捋下颌的胡须,带了几分得意地同义子道:“看明江你这样,便可知道我这主意能吓到多少人。这却不是老夫心血来潮的点子,上回你带着你娘同霈霈回来同我说了路上的事,当时老夫心里头便有些动心,但总觉着事情总是眼见为实来得好。不过原想着这样的机会怕是没有,可老天疼好人啊!竟是让我心想事成了!”说至此处他哈哈大笑,其中满足的意味真是溢于言表,便是脸上皱纹也舒展几分。 笑罢,陈显达收敛神色,同义子商议:“这事情我同谁都没说!便是你义母也不知晓!我常虑仲官儿是商户出身,虽说现下世职的承袭不同以往,但毕竟国朝自有法度在,不过有今日这一回,仲官儿是实打实的功劳,我在指挥使同兵备道面前还有几分薄面,想来是不难的。” 陈明江略想一想,朝他义父问道:“义父这心思,有没有同仲官儿商议过?”这话问得陈显达一怔,陈明江看他脸色,心下一紧,赶忙又挤出一脸轻松神色笑道:“仲官儿将底下人调教得这般好,生就是个将种,若留于商道,倒是可惜了。不过仲官儿家大业大的,义父要说服他,可要花不少功夫。” 陈显达摆摆手,刚才面上的兴奋劲儿消退不少,他叹口气,脸色也沉重几分,颇有些为难地道:“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仲官儿再如何说,也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虽说是个好孩子,也能吃得下苦,但说到底,从军这事情可不是文人耍嘴皮子,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命” 一席话说得父子两个都无言。陈显达是真心想让李永仲承袭世职,但他自家也晓得,这并不是什么好营生,何况,他这女婿可不是什么破落户,而是富顺有数的大盐商,哪怕在整个川东,都能算得上号。 “那个,”陈明江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义父道:“儿子以为,此事当先同义母商议一番才好。” 陈显达面色一变,支吾几句,最终还是一叹气,泄气地道:“此事若让你义母晓得,便是仲官儿自家愿意,也是不成!”他想起自家夫人的彪悍之处,真是脖颈里也沁出一层冷汗来,他强笑两声,声音却干涩得紧,只叹了口气,端着茶盅,摸索着青瓷光滑的釉面,陈显达长叹道:“这就要看天老爷,愿不愿意成全我这心愿了。” 第二日五更不到,明军的营地就开始忙碌,兵士们相互整理行李,拆卸帐篷,也有人去不远处的溪流里打了水回来,供伙夫做饭——军令已经下来,五更造饭,天亮便要出发回毕节。此番不同前几日,还要押送俘虏等,琐碎之事甚多,叫人烦不胜烦。 和明军比起来,护卫们就要轻松许多。帮着马夫喂了马,又整理了行李装车,李永仲便吩咐下去,让不良于行的伤员们上大车,如不是曹金亮尽力拦阻,说不得他也要将那匹陪他许多年的滇马让出来拉车。 不论是明军还是商队,营地都是一副乱纷纷的热闹景象。不过和明军的拖拉无序相比,护卫们动作倒是要快得多,纵然他们只有几十个人,算起来的确便宜,但那股利落劲儿,真不是疲沓的明军兵士能比的。 “这收拾个帐篷也能磨蹭这老半天。”赵丙同刘小七嘀咕,他们正好斜对着明军的一处帐篷,看了足有一刻钟的光景,那几个明军仍旧和一堆绳索理麻不清,这功夫,都能让护卫们扎营又拆营来上一趟。 “你闭嘴!”刘小七狠狠瞪了这个一向嘴上不把门的同袍一眼,恨不得就地捡个土块将他那张破嘴堵上才好,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道:“你使的是啥,他们使的又是啥!?咱们那帐子多好用!?就你能干,换了你去,不定多久!” 赵丙不敢跟刘小七抬杠,心下又有几分不服,嘴里实在憋不住,嘟嘟囔囔地嘀咕道:“伍长你说的自然在理,可他们就是笨的么,那五六个人呢!就围着一堆破麻绳转悠,边上那苫布还散着,就不能分出两个人去卷卷?” “人家的事,你管这么多!?”唯恐这不长心的同袍惹来麻烦,刘小七索性朝他吩咐道:“我看你真是闲!那马夫正忙着,现下人人都忙,就你话多,去,帮着去套马!”说着不由分说朝赵丙屁股上轻踹一脚,险些将他踹了个平沙落雁式,刘小七对赵丙投来的幽怨眼神视而不见,一个劲儿催促道:“还看,还看!还不赶紧走!” 曹金亮收回视线,这两个活宝他从头看到尾,真是乐得不轻,回头笑嘻嘻地同李永仲讲话:“看小七那样子,谁晓得他先前那副瘦瘦小小的鹌鹑样子!现在却有那么几分老兵的意思了!我看啊,再过段时日,便是个队正,小七也能干得来!很使得!” 李永仲朝那两人走远的背影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刘小七倒是历练出来了,等这里事了,回去以后便同大家议一议吧,他们那伍里没甚异议,你这个做队正的又点了头,便提出来,在念书习字上头考较一回,若能过了关,正好新建的队里拨几个老兵,就给他带!” 两个人说得热闹,陈明江穿了一身青苎丝钉火漆钉齐腰甲,光着头走过来,远远地就先抱拳打了个招呼:“仲官儿,今日如何?”曹金亮见是他,脸上笑意稍稍收敛,朝李永仲一点头:“仲官儿,我便先去看看那头收拾得如何。”又同陈明江招呼一声,就一边嘴上吆喝着“兔崽子要偷懒到何事?”一边摇摇晃晃地去了。 陈明江过来,先将曹金亮望一望,笑道:“曹兄还是这般洒脱。”李永仲笑道:“他这是惫懒习性,明江兄方正的性子,莫要学他,否则岳父可不会轻饶了我去。”说笑两句,李永仲见陈明江满脸的犹豫,时不时的就偷眼看他,心下暗笑,他这妻兄还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便笑道,主动起了话头:“看明江兄这来意,怕是寻我有事,正好我也站得乏了,不如咱们边走边说如何?” 听李永仲如此说,陈明江当真是松了一口大气,当下便爽朗一笑,抱拳应道:“仲官儿果然善解人意。这地方虽无甚景色,但还可看得,请。” 两人也不带护兵一类,就往那已烧成一片白地的寨子行去,走了一阵,山势渐陡,山路难行,这才把步子放慢,陈明江静默一阵,他是实心肠的直性子,不会那套弯弯绕的说话,想了半天,终究是直截了当的对李永仲开口道:“仲官儿,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永仲站在一块山石上,感受着清凉的山风带走额上薄汗,闻言便笑道:“明江兄不是外人,有话但讲无妨。” “我是粗人,若有甚不中听的,仲官儿直说便是。”陈明江吸了口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李永仲,看他反应,沉声道:“义父大人同我商议,说是有意让仲官儿你承袭世职。” “世职?”李永仲脸上的笑险些没能挂住,他茫然地看着一脸沉静毫无玩笑之意的陈明江,试图从他的脸色上找出丝毫可能作伪的迹象,但半天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或许是真的。 “明江兄莫要玩笑。”他干笑两声,将视线从陈明江脸上移开,佯装平静道:“哪怕我只是一介商户,也晓得国朝自有制度,这世职承袭非同小可,非是自家子侄不能承袭,岳父世代军伍,族中难道还寻不出几个俊杰之士来?” 陈明江叹了口气,站得脚累,他索性在李永仲身边盘坐下来,看着似乎绵延至天际的苍青群山,笑道:“仲官儿不信,我倒也很明白。不过哪,愚兄是半分没跟你顽笑。仲官儿,愚兄是极佩服你的,眼下你这番事业,纵然有祖宗荫蔽,但若不是你一手一脚自家做起来,怕现在还困守在富顺,做个小小盐商,断不能有如此的机遇。” 李永仲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闻言轻笑一声,倒是不否认,只笑道:“明江兄虽是武人,却是难得的细心人。”他面上显出几分傲然来,坦然承认道:“不错。小弟心中自有想头,这天下之大,如今世道纷乱,正是男儿成就事业的时候。”说到此处,他委婉地拒绝道:“不过小弟自来行的是商道,不悉武事,岳父的信重美意,只怕小弟有心无力啊。” 陈明江静默一阵,悠悠开口道:“咱们兄弟虽来往不多,但愚兄自忖看人还有几分准头。仲官儿,你说你自己一介盐商,手下却有精兵强将,犀利军械,”他微微一笑,往常直率的脸上带了几分捉摸不定的笑意,转头定定看了李永仲一眼,轻笑道:“愚兄读书不多,但国朝太祖爷爷开国故事倒是耳熟能详,当年所谓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不知愚兄说得对也不对?”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四章 世职(4) “明江兄!”李永仲瞪着陈明江,险些就将一双眼睛瞪了出来。他猛地转过头埋下,连连闷笑,双肩耸动,先是无声,后来再憋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半天才一边咳嗽着一边喘着粗气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朝陈明江看了一眼,对方冷冰冰不带半分表情的脸似乎又让他想到未来妻兄方才的发言,几乎又喷笑出来。 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李永仲才止住堪称疯狂的笑意,此时陈明江的神色却不如刚才那般冷硬。见他咳嗽几声,还从腰带上取下牛皮水袋递过去,冷淡地开口道:“给。” “多谢。”接过来拔开塞子往嘴里灌了几口,李永仲喘口气,望着茫茫群山,突然兴之所至,原地蹦起来将手在嘴边拢成个喇叭形状,猛地吸一口气,开口大喊出声:“啊!”山下的明军同护卫们惊异地抬头,却又很快在军官和上司的催促下低头做事,只是不免彼此窃窃私语,时不时往上头瞥一眼。 跌坐下来,李永仲在腿上支起额头,侧首打量一阵陈明江,直到对方面上快撑不住了才懒洋洋地开口道:“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当年朱升给太祖爷爷献上的锦囊,可彼时太祖麾下便有十万带甲之士,猛将无数,据有数省;可如今小弟不过一介盐商,手底下有百来个挑水匠练出的护卫,哦,有那么十来口井场,将小弟家中那七拉八杂的家人同盐场里头的管事力工一算,倒也有那么几百号人,不过仅我富顺一县,就有万户不止,衙门里一道令下,小弟纵有万贯身家,也得老老实实地走上几百里押送军粮。”他眉头一挑,看着陈明江颇有兴味地道:“明江兄,小弟这样的人,哪里没有几个?便值当你拿朱升的话送我?” 陈明江将视线在他脸上一转便离开,抓过水囊给自己灌了几口,这才闷声开口道:“我虽是武人,但这些年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不错,便如仲官儿所说,那江南一地,使奴使婢,田连阡陌者夸称豪富,仲官儿你这些身家,当人家一半不如。” “但我陈明江没有白长一双眼睛。仲官儿练兵用兵,实在不像是盐商家里养出来的!我方才那话,并没有寻机试探的意思,我是个粗人,镇日里听些话本,听得多了,也就记下了。那句话不妥当,但我却想着,于你身上,倒有几分意思。” 说到此处,他脸上又恢复了素日里一派冷淡理智的神色,“现下哪里都瞧不上作兵的武夫,仲官儿你自有大好前程,明江本不该说这话,但义父将我养育长大,我却不忍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作刀头舔血的营生。”陈明江说到此处,停了一停。 “仲官儿,你大好的家业,日后又有娇妻幼子天伦可守,但这个世道年月,哪里又能得安稳?!你纵然练出些人手,但权势下来,能挨得住几下?挡得了几个?现下义父还在,咱们可都算是得他老人家的庇佑,但若有朝一日仲官儿,你一身是钢,又能打得出几根钉?” 陈明江从地上站起来,整整身上的甲胄,将水袋重新系回腰带上,看着李永仲,正色道:“方才你说,世道纷乱,正是男儿有为之时,这话当真不错。我晓得你心有顾虑,但仲官儿,锥处囊中,必不能久。愚兄言尽于此,现下时辰不早,路途遥远,你我还是早些准备罢!”说完,他冲李永仲一抱拳,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李永仲脸色如常,琵琶袖里的手却慢慢地攥成了一个拳头。 拖拉了小两个时辰,明军终于将各处收拾准备好,又将俘虏押在队伍中间严防逃跑,百户官们同陈显达一一回报之后,千户翻身上马,将左右一看,沉声喝道:“出发!” 因是回营,各色旌旗也打了出来。又兼打了胜仗,人人喜气洋洋,头晚上又足足吃了一顿饱饭,这几百号人看起来也是一副军容雄壮的模样。护卫们走在他们背后,少不得议论几分,虽说私底下多有几分瞧不上的心思,但好歹那是正经官军,就是一向嘴上不把门的赵丙,说话之时也多了几分谨慎。 毕竟,一个两个的,你敢骂声破落户,但如今大军浩浩荡荡,刀枪锃亮,盔甲鲜明,那军官所戴的八瓣帽儿盔上头各色小旗红缨在风中猎猎而动,队伍当中无有杂声,当真是军容森严的景象! 赵丙轻轻扯扯边上刘小七的袖子,见他转过来,忙凑过去低声道:“我看官军也很是雄壮啊,怎地打起仗来,就这般的不济事?一个个的手脚又笨,脑子又不灵光?光有一股子蛮力?” 刘小七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这长远的路竟还堵不上你的嘴!老实走路!”看赵丙仍是一脸的不死心,他便只好耐心同他道:“昨日那仗里头,官军之中,能打敢冲的上了几个?俱只是上了些各营的青壮兵丁。我听闻往往兵将身边养着的亲兵队,一个足顶五六个寻常兵丁!吃穿所用,无一不是上等,那都是将主们平日里真金白银养出来的!也最是忠心不过,死战不退亦是等闲!” 赵丙咋舌道:“我的娘!我以为咱们护卫营的战力,不敢说天下,也算是这云贵川数省之内屈指可数的,但听伍长这么一说,觉着这军阵上头,果然还是要看官军。” “咱们这点小打小闹算得甚么呢?”刘小七冲骑马走在前头的李永仲努努嘴,低声道:“仲官儿养着咱们,不过是为了遮护行盐罢了。世道不好,路上多少贼匪?上回张老三那一队,不就遇上了山贼?他自家还险些折了进去!” 李永仲将背后这番话听得八九不离十,心下却觉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苦涩意味。陈明江的话在他脑子里翻来倒去,不肯消停,便如按下葫芦浮起瓢,总有一头在脑海之内盘旋。曹金亮在他身边并辔而行,见他脸上神色变换不定,不多时竟然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只得出声叫他一句:“仲官儿!”他有意提高音量,十分中气又加了五分,真真是吼得旁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咱中午歇是不歇!” 这声音犹如惊雷一般,将李永仲吓了好大一跳!惊得险些在马上踩蹬而起,待扭头一看,见是曹金亮,纵是李永仲自认尚算是个好脾性,也不免一声怒喝道:“曹金亮!” 曹金亮将马肚一夹,笑嘻嘻地靠过来,意思意思地举手算是揖了一礼,赔了不是,上下打量李永仲一眼,啧啧叹道:“一个少年郎,便不要整日里效仿那些个老头子,没得辜负青春年少。” 他不待李永仲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看仲官儿早上还精神,那陈岳丈的义子过来同你说了阵话,你这精神头就越来越少,想必是那位把总老爷说了些颇不入耳的?” “别胡说。”李永仲皱皱眉,快走两步,方才同跟在后头上来的曹金亮道:“你当谁都同你一般?明江兄好端端的,说不入耳的给我作甚么?”他看了曹金亮一眼,想了想还是决定同他商议一回:“方才陈明江寻我,同我说了个消息。” 李永仲顿了一顿,略有些踟蹰地开口道:“你大约是不清楚,我那岳丈,膝下只得一个女儿,亲族又早已凋零,寻不出一个子侄来。因此上,他老人家仿佛是想将世职给我。” 这话说得曹金亮的脸色也郑重起来。他脸上懒洋洋的神气不翼而飞,一双浓眉在眉心处皱拢一处,也将李永仲的话理上一理,这才谨慎地开口问他道:“仲官儿,这玩笑不好开得,陈明江同你说这话,是他自己的想头,还是猜的千户的想法?或者是千户跟他说过了?” “陈明江为人谨慎,此时多半是岳父先同他透了底,他才来跟我通气。”李永仲在此节上亦是疑惑,“我心中奇怪的是,他现下已是岳父心腹爱将,少年从军,虽说岳父不是甚大将,但提拔义子,想必不是很为难。这世职一事,他去借职舍人,却比叫我一个盐商去承袭来得名正言顺。” 曹金亮脸上有几分复杂,他看着前头不远的明军队伍,眼中有莫名的光彩闪动,片刻才悠悠叹道:“仲官儿,你是天生的聪明,不过毕竟军伍之中,人心之上的事不大熟练。我看陈明江此人傲得紧,身上也是个有故事的,他不愿接下陈家的世职,自有他的原因,既然连世职都不要了,更何况舍人?你是陈千户实打实的女婿,现在勘验不比以前,若是陈千户好生运作,这世职给你,当真不是难事。” “现下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自己是怎么个想法?”曹金亮问他,“你是商户,哪怕是陈家的女婿,也能理直气壮地拒绝,况且你手头不是没有基业,倒是到了军中,难免处处不顺。你一个半路出家的小将官,这军中倾轧起来,比朝堂之上更要凶险,一个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这件事上,我老曹劝你,世职这事,还是和千户说一说,婉言推拒了的好。”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五章 遇敌(1) 苍鹰冷硬悠长的鹰啸撕破了大山的平静。在大地迤逦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的行人不由抬起头,过于强烈的日光让人们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五彩的光斑拨开撕絮状游荡的薄云投射在人类脆弱的眼睛上,这是若不赶紧闭上,那么不消片刻,不知从何而来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与sc过渡平缓,郁郁葱葱苍翠可爱的山丘相比,gz的山更能让人强烈地感受到力量——山峰突兀地耸立散落在大地上,而山脉则像是更多类似的山峰的聚合体,比起川东层次分明的绿色,这里的植被似乎只有一种色彩,带有几分苍凉的,向着远方延伸开去的绿沉,这是由各式的松柏绿,松花绿,交织往复重叠的绿色。 而在山势渐缓的地方,层层叠叠的梯田在几座山峰之后突如其来地撞入人们的眼帘,初夏时节稻田所呈现的葱倩成为那些过于深沉的色彩的点缀。在山道上往下望,如深茶一般色彩的村寨被梯田包围着挤在一起,不过如巴掌大,至于人,则隐藏在了半高的作物之中。偶尔有一两个不同于稻田的色彩一现即没,那是农夫偶尔直起腰,难得的歇一口气。 “前些年我来此时,那些田地都荒芜了,没成想现在又开垦了出来。”陈显达收回视线,颇有几分感慨地开口道:“当年一路走来,到处是荒村野坟,死的人不知多少,便是我们这些惯吃断头饭的,看了也不好受。” 骑马跟在千户身边的陈明江尚年轻,对陈显达这般属于老人感叹岁月的叹息没有多少共鸣,他只是将那村寨打量一番之后以一个军官的角度评价道:“那寨子建得倒巧妙,几面都是田土,它又高,非得花些气力才攻得下。若守寨的有些武勇,更不好打。” “朱制台现下收拢百姓,恢复耕种,尤其是安抚苗人。”瞥了义子一眼,陈显达不紧不慢地敲打他道:“若非叛逆,不得扰民,违者军法惩处——坏了制台老爷的事,任谁都救不得你。” 陈明江没有被义父话中的警告之意吓住,但也不打算再在这个话题上讨论下去——他并非盗匪,更非军痞,对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没有兴趣。沉默了一会儿,年轻的亲兵首领打算同千户谈一谈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清了清喉咙,轻咳一声,然后憋了半刻才直愣愣地开口道:“我去同仲官儿谈了谈。” “哦。”陈显达毫不惊讶,他稍稍放开缰绳,坐骑得以舒服地甩甩硕大的脑袋,马匹渴望地望着路边丛生的嫩草,但久经训练的军马很好地拒绝了这份诱惑,它转过头,从鼻孔中喷出一道粗气,唏律律地叫了一声。 伸手在自家坐骑的脖子上安慰地拍了两下,陈显达扭头看向自己这个还略显青涩的义子,果不其然,这个年轻人脸上露出一种夹杂着困惑和忐忑的神色,让他心情莫名地就好了几分,千户如此想着,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早上我听说你去寻仲官儿,就猜到你想要干啥。”陈显达慢悠悠地开口,身侧的年轻人看似平静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狼狈的神情,千户就当什么都没发现,继续悠悠地开口道:“你啊,一根筋通到底,便是你不同我说,你爹我还看不出来?这点上,你可得好好同仲官儿学学,他小着你好些年岁,倒比你还能沉住气。” 既然已经被陈显达说破,陈明江索性老实开口道:“儿子确是寻了仲官儿说话。说的也是世职的事情。儿子劝仲官儿,世道纷乱,想要自保,凭他手里头那点子人定是不行的,多少豪商,得罪了官府衙门,也是个死字。他要想李家长久,就得想法谋个官身。这年头,自家披着官皮,攥着刀把子,才最是可靠。” 他这话说得颇为直白,一时间陈显达亦是无语。他鼓着一对眼睛张口结舌地瞪了义子半天,终究是败下阵来,只得狠狠瞪他一眼,先骂他一句:“说你是个直肠子,当真一点不错!这些话也是能随意说得的!” 压低声音又骂道:“国家自有制度,朝廷自有法度,甚么叫披着官皮攥着刀把子!?那叫甚么!?放在以前,叫藩镇!叫阴蓄自立之心!这话叫御史听了去,能将你整个儿剥一层皮下来!还是年纪轻,不晓得甚叫天高地厚!” 一通教训下来,说得陈明江脸上青红交错,脑门上的汗珠一层一层地沁出来,才算放过。陈显达犹自不敢放松,沉着脸,嘴上再敲打一句:“这回你说话的是仲官儿,是自家兄弟,倒是无事,下回你若是同别个说,招惹来祸事,莫说你爹我这个小小千户,便是指挥使也要跟着吃挂落!”说着恨铁不成钢地倒转马鞭,一下敲在他的头盔上头,将帽檐整个压下来险些盖住脸,喝道:“以后说话给我动动脑子!” 陈明江赶紧低声应了个是,又悄悄伸手扶正帽子,正是尴尬时候,又听陈显达一句话问下来:“那仲官儿怎么个说话法?” 他愣了愣,扭头朝义父看去,陈显达脸上仍旧是一片严父神情,但紧绷的嘴角却悄悄泄露了几丝紧张和期待的影子。陈明江心下明白几分,脸上却丝毫不敢带出来,只轻声开口道:“仲官儿当时没说话。”他回忆着李永仲当时的神情,又迟疑地开口道:“儿子鲁钝,仲官儿性情又深沉,恐怕觉得和儿子不熟,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当时陈明江若把朱升那句“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说给陈显达听,千户立马就要给他一顿鞭子长长记性,然后再也不提世职一事。但陈明江虽说是个直性,所幸没有鲁直到底,留了一个心眼,将此话掩了没说。陈显达既不知道,那还是转着念头,他先时还在犹豫,但方才自家这个不省心的鲁货直通通的一番话,倒让陈显达下定决心——的确就像陈明江所说,这个年月,没有官身后盾,所谓“破家县令,灭门知府”,偌大的家业一朝翻覆也是等闲事。 他要为自家女婿谋一个不说万世,但也能保一时平安的法门。 想到此处,千户下定决心,他吩咐义子一句:“今日晚间扎营之后,你去寻仲官儿来,我有话同他说。”此话说完,心上沉甸甸的块垒好似立刻塌陷了下去,周身一阵舒爽!陈显达心里暗道,不晓得矫情个甚么,早该如此! 在距离因为卸掉心头大石而面露欢喜之色的千户山梁之外,几个裹着蓝色布帕缠头的脑袋在初夏半人高茂密的杂树丛中眼含恶意地盯着那队在对面山道上慢慢前行的明军,一个瘦小的年轻人眯了眯眼睛,将视线定格到明军队伍后头只有几十人的队伍上头,那杆高大的旗帜迎风招展,露出上头张牙舞爪的几个字来——虽然因为离得太远而看不太清,但年轻人却自牙缝里头嚼出几个字来。 “富顺李盐。” 旁边的同伴拿手肘撞了撞他,见他满脸不耐烦地回头,脸上顿时现出几分胆怯,咽了一口唾沫才用浓重的川音小声地问他:“二哥,还盯不盯?” “要!那路前头分两路回毕节,”叫二哥的年轻人又把头转回去,这次他将目光放在了明军的队伍上头,拼命想看清到底有多少兵士,数了一阵,才回头对同伴分说道:“咱们选了那条大路埋伏,但就怕那伙明军熟了这边的路,挑那条小路走!” 二哥口中的大路小路,实则是木稀山回毕节的两条必经之路,一条路窄,仅可容两人同行,是为小路,另一条路宽,可让两架大车并行,是为大路。前来木稀山时,因是追击,明军实际是追在苗人的后头一路翻山越岭而来,两条路哪条都没走,但现下是回营,不用那么辛苦,光明正大地在道路上走。 “嘿嘿,谁也想不到,那条大路反而是个绝户,虽然是又宽又平,但是却夹在两道山梁中间,林子又深又密;那小路虽然路窄,但坡下就是一股大水,四周的山头陡得连羊都爬不上去!”二哥嘿嘿一声冷笑,道:“那伙子官军昨日打了一仗,只怕现下就想着回毕节好生休息一番,咱们却不能将他们轻轻放过!”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人倒还有几分稳重,他想了一阵,同二哥商议道:“那明军不熟路途,这周遭又没个村寨,想要抓个向导也是不能。想来他们多是要走大路,但万一除了岔子,往小路上走了,兄弟们就是一场白辛苦!” “那却不妨事!”二哥盯着他看,似乎一眼就要盯到说话人心里头去,叫他手心里也沁出汗来,后背更是发潮难受。见对方识趣地抵了头,二哥才哈哈一笑,极亲热地往那老成之人肩上一拍,笑得一脸欢喜地道:“还是小胡哥哥想得周到!我便说,有小胡哥哥在,事情更是稳!不过此番哥哥却是白担心了,出来之时,将军便有言嘱咐我,此番能打则打,不能打,也没甚大事,总之不能莽撞!” 他笑吟吟地将两人一看,年轻的脸上一丝凶戾之气一闪即逝,“白辛苦又如何?总比平白丢了性命来得好!”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七章 遇敌(3) 陈显达将眉心拧成一个青葡萄大的疙瘩,左手不自觉摩挲两下刀柄上的鲨鱼皮,感受着鱼皮摩擦掌心时粗糙的质感,他听一个百户官杂七杂八颠来倒去地说完,断然喝道:“糊涂!出营时咱们指挥使是怎么说的?早则三五日,晚则六七日,务必归营,若照你说着那般,要派人将周围扫荡一番,待得归营,那得甚么时候?!” 那百户官却不怕他——陈显达最大的一个好处,商议正事时如何的顶撞他都不放在心上——只这百户有些大舌头,憋了一头一脸的话,却仍旧说不明白,着急得双脚连蹦:“千,千户,这,这,这地方,门道,门道太多!”他喘了口气,指手画脚地比划,面皮都紫涨了:“得,得派,斥,斥候,斥候仔细探过一回!” “咱几百号人马停在这里,附近都是大山,我打眼一看,便是用脚趾头想,也能指出不少藏兵的地方。”周谦唾了一口吐沫在地上,亦是同陈显达一个看法:“咱手里头,快没粮了!还能再撑上半日一天的,可若在路上耽搁,兵士的肚子闹起来,不是耍子!” 其他人也是面色难看。摆在他们面前的两条路都已尽派斥候粗粗看过,回报的结果却不怎么乐观——一处路险,一处虽说好走,两边却是个门户山,将将把那山道夹在中间,兵学上就是险地!纵然有心再探,但他们已是耽搁不起。 也有百户官嘀咕:“现下何必如此小心?咱们一路追来时走的是密林兽径,不是比这更险?还不是一路平安,又打了胜仗?很不必如此小心,这胆子都没了!” 郑国才闻言嗤了一声,朝说话那人斜斜地瞥了一眼,冷笑道:“你倒是胆大——昨日怎地落在后头了?还是亲兵护着你逃回来的!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连个向导也没有,你以为这里是咱川东地界?到处都是汉人村镇?我倒宁愿千户小心些,没地阴沟里翻了船!” 先前说话的人遭郑国才一顿抢白,更兼揭短,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一时间面红耳赤地怒视着他,不管不顾地亢声道:“咱全营上下,就你郑国才能耐!你有能耐,怎地没上去?是,我是逃下来了,可总比有些缩在千户身边当个乌龟的人强!” 他这话说完,几乎所有人立刻神色各异地都朝他看过去,此人一怔,烧得滚烫的脑子清醒下来,面上顿时惨白。陈显达倒并不如何恼怒,只淡淡瞥他一眼,收回视线再懒得理他,声调不高半分地道:“说正事,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扯来说一通。” 他一开口,百户官们顾不上别的,齐齐将他围拢中间,静候他说话。陈显达也不啰嗦,简洁了当地几句话说完:“兵士们昨日打了一场,今日又赶了半日的路,那条大路有险,此时也顾不上了!传我的军令!” 百户官们一凛,肃容垂首,只待听令而行。陈显达深吸口气,沉声道:“郑国才,周谦,你二人领本部兵马为前锋,冯宝群,赵荣,邓金木,你三人领本部兵马押后!其余军校将官,与我为中军!咱们三部相互策应,遇敌莫慌!沉住气,猛打一阵,苗人手头器械不行,多半会自行散去,切记,穷寇莫追!” 军官们拱手俯身一礼,暴喝应诺道:“领千户的军令!”顿时散开各自忙去了。陈显达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亲兵亦不敢催他,片刻听他吩咐道:“去个人,将后头商队里的仲官儿给我叫来!” 陈明江在他左右,听他吩咐,顿时应了一声是,便要翻身上马去找人,陈显达却叫住他,道:“明江你莫去,我有话同你讲。”旁边的亲兵见机,赶紧从陈明江手里接过马缰,麻利地骑马找人去了。陈明江迷惑地看着陈显达,上前半步低声道:“义父,何事?” “我有个想头,原想着今晚上同你说,但现下还有些功夫,想着干脆现在就说了。”陈显达一向干脆的人,也难得的踟蹰起来,罢了还是开口道:“世职的事,我同仲官儿提了,他没回信,但我看他,多半还是肯的。他若袭职,于军中的事半分不懂,我这里又要避嫌,”他咳嗽两声,朝陈明江看了一眼,道:“我的意思,是将明江你调去帮他” 陈明江沉默片刻,道:“既是义父的意思,那明江听令便是。”他硬邦邦地朝千户抱拳行了个礼,转身就走。陈显达被他扔在身后,半晌无可奈何笑骂一声道:“这小兔崽子” 李永仲正在此时过来,陈显达一眼看见他,招呼一声,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仲官儿,这前头有些不太平,你叫上护卫们随我中军行动,笨重的马车行李一类跟着冯宝群他们一起。” “是。”李永仲干脆利落地应下,想了想还是谨慎地开口问道:“岳父,不知官军选了哪条路?” “东边。”陈显达言简意赅地道,“西边的路太险,兵士们累了这些时日,粮食也撑不了多久,得赶紧回毕节修整。”他顿了顿又嘱咐李永仲:“我叫你带儿郎来,没别个意思,只是想着若是有事,两边好相互照应。”他面上闪过一丝迟疑,李永仲正想问,陈显达却道:“一会儿,你好生跟着明江,他少年时便在军中,若有疑惑之处,问他就好。”说完他身上甲叶哗啦作响,人已是朝前走得远了。 李永仲被陈显达扔在一群明军当中,朝他瞥来的视线多是微妙,又含了一些不明不白的考较之色。他懒得去管,径自叫了曹金亮来,两人低声商量一阵,决定还是同明军保持距离,毕竟两边之前毫无联系,协同联手一类只是空想,不如各做各的,若有事支援便是。商议较一定,曹金亮便大剌剌回头冲着站得笔直的护卫队伍里叫了一声:“刘小七!” “在!”站在第一排末尾的刘小七立刻大声应道,然后一步跨出队列,以一种明军看来别扭僵硬,李永仲却觉得英武标准的姿势跑步过来——也就是几百年后一个军训学生也熟悉的跑步姿态——他停在曹金亮身前三步,微微躬腰抱拳垂首,口中道:“请曹队正儿示下!” “刘小七,你领本伍并乙伍(乙伍长不幸受伤)护卫仲官儿,其余人等,不可大意,各人听好,枪上肩,呈行军队列!”曹金亮一口气吩咐完,又问仲官儿:“还有甚要吩咐的?” 李永仲摇摇头。 在明军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只有几十人的护卫迅速分为前后两队,在明军中间把李永仲紧紧护卫在内,后队则排成两列,有些人将火铳背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杆五六尺长的大枪。须臾之后便整队完毕,只等出发了。 护卫们并没等多久,明军这次还算麻利,不大多会儿,陈显达骑马过来,前后看看,满意地点点头,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出发!” 原是两列长队的明军分成三部分,重新踏上了归途。和先前不同,兵丁们脸上的嬉笑之色消失得干干净净,就是老兵亦不免紧张——他们出发之前,才听说有追击苗人的明军被诱入埋伏,两百多号人,只得十几个生还!纵是兵丁,亦不想在这马上就能归营的当头出甚意外! 东边这条大道果然好走,宽阔不说,也颇平整。李永仲略熟悉一些此地地理,在马上同陈显达说话:“这条路几年前也颇难行,不过那时日里附近的苗寨却有极有见识,又亲近朝廷的,便同几家大商队商议,商家出钱,苗寨出力,将这一段路好好修整出来,这也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事。” 陈显达看他一眼,问道:“其中就有李家罢?” 李永仲谦逊一笑,道:“李家敬陪末座而已。” 千户官听了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西南一地,有其是云贵两省,情势颇为复杂,官府,夷人,汉人,卫所,这些种种皆是混杂一处,这里民风彪悍,同大明内地府县颇多不同。因自古交通难行,于是能够跨行连通数省的商队就愈加重要。尤其是天启年以后,驿道渐渐废弛,路上盗匪山贼横行,官兵战力柔弱,夷人叛乱此起彼伏——能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下来并且日益壮大的商户,无一不是在这西南偏僻之地赫赫有名的豪商巨富。 李永仲说李家敬陪末座或许不假,但能在这样的事里插上一脚,足以证明李家商队的实力。要知道,便是前些年西南看似稍稍安定,但夷汉之间势同水火,奢安二贼势大,稍远些的卫所,仅仅几日里就能被杀得鸡犬不留! 翁婿二人就此沉默下来。耳边靴声橐橐,夹着蹄声阵阵,明军闷头赶路,而日头渐渐西斜,这段坦途也来到最后一段——同先前不同,山路渐渐收窄,不再平直,而是拐出回肠夹在两道山梁中间,山上丛生怪石杂树,一眼扫去,就是青天白日底下,亦是黑洞洞的一片! 陈显达脸色死板,晓得若有埋伏,定在此处。他踩着马镫站起,在眼前搭了个凉棚张望,正要出声下令,从左边山上,一处居高临下不起眼的所在,一张与苗人惯用的竹弓迥然不同的角弓被慢慢拉开——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八章 遇敌(4) 陈显达看了一阵,低下头就要开口时,一支箭带着破空之声向着千户官疾射而来!旁边的陈明江反应极快,双腿牢牢夹紧马腹,劲腰一扭,猿臂一舒,将他猛地拉开,饶是如此,仍是慢了一步!只避开面门要害,被一箭射在了左肩锁骨下,不过几分,就是心肺之处! 陈明江急得眼睛充血!他自丹田中涨出气力在口中炸开:“医官!医官!”李永仲二话不说地跳下马,同他一起将陈显达放平,千户官已然是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周遭目睹此景的兵士一阵骚动哗然,亲兵如梦初醒,几个人抢上前来,帮着李陈二人七手八脚地将陈显达身上甲胄除去,还有人嚷着“敌袭”往前后两军报信去了。就在此时,两侧山梁之中,箭雨骤下! 虽然箭雨之中大部都是竹箭,但削得尖利,又在火上烤硬,这番抛射,杀伤力不输寻常箭矢,明军经此打击,队伍为之一乱!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跑的有之,试图还击的人有之,还有胆小的,索性就地一趴,抱着头只管发抖!中箭之人的惨叫之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在同袍推搡之下倒地,险些被踩踏而死! 护卫们落在后头,此时也赶了上来,几个人奋力挤开慌乱的明军,将一张厚实的牛皮铺开,把李永仲同地上的陈显达罩在内里,勉强算是防护。陈明江又跳将起来,连着刀鞘挥舞着往那些乱吼乱跑的兵士身上劈头盖脸地砍将上去,他又冒着箭雨跑动嘶吼:“不要乱!不要乱!就地躲避!贼人射不了多久!” 陈明江身上穿了三两套甲,并不怕那些箭,只稍稍防护面门。他在队列中到处走动,一通打骂下去,明军总算稍微镇定,前后的明军亦是在带队军官的严令下寻找掩护,救助同袍,弓手们也张弓搭箭,试图还击。 医官面色如金跌跌撞撞地跑来,扑倒在陈显达身边,气还未喘匀便将手中的药粉不要钱一般往千户伤口上撒上去,又取了小刀,将箭杆割断,看看陈显达的面色,这才心有余悸地同李永仲道:“这箭再往下移个三分,菩萨也难救!此时不好挪动,劳烦各位遮护,否则一旦动到大筋出血,再无幸理!” 李永仲无暇多说,只朝医官点点头道:“便交给你了。”说完一猫腰,头也不回地窜出那牛皮棚子,周围几个护卫竟也没能拉住他!正在指挥护卫们躲避的曹金亮在外头眼角余光瞥见,一时间脸都白了,他分不出手来,急得一身的汗,猛地怒吼一声:“刘小七!仲官儿若伤着,我剥你全伍的皮!” 正带着手下兄弟支撑牛皮的刘小七看也不看,随手扯了一个人进来,将牛皮往他手上一扔,就地一滚,与他同伍的同袍亦跟了出来。此时明军队列已乱,到处都是人,刘小七和他同伍几个险些被人流冲散,几个人看了好一阵,总算在陈明江身边看见李永仲,赶紧迎上去,正听见那两个人说话:“此地不是善地,要赶紧走!”“医官说岳父挪动不得!” 正在这时候,前头的郑国才也赶了过来,他额角豁出个口子,肩头染血,已是受了伤,见了陈明江便几步过来,厉声喝道:“陈明江!千户如何了!”医官趁他说话,赶紧拿了绷带药粉替他止血包扎,他却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只对着陈明江瞪眼怒骂:“你是千户的亲兵统领,竟然护不住将主!废物!” 陈明江半声不吭,只低垂着头,紧紧攥着拳头,一双眼睛红得几欲滴血,李永仲在旁边冷眼看着,此时忍不住开口道:“岳父的伤虽是凶险,但好在并未伤及性命,现下只发昏罢了。目下不能挪动,咱们却也不好停在此处挨打!” “那你说如何!”郑国才一肚子子火没个发处,听李永仲说话,顿时怒火迸出,想也不想地开口喝道:“小少爷!这是军中事!你不过一介商户,不劳你操心!”他硬邦邦地开口说完,再不看李永仲,只朝陈明江道:“现下这情形,不走也得走!不然几百号人就要拖累死了!贼人如今只是放箭,过会儿子定要来攻!陈明江,你若再护不好千户,便自家寻根绳子,吊死算求!” 他几句吼完,就朝自己的部将大步过去,走得又急,那毫不停歇的箭雨竟也仿佛追不上一般,远远还有郑国才的怒吼传来:“个个都是死人么!刘贵乙!你给我带人往上冲!弓手在哪里,给我射回去!老子便是不信,一帮子乌合之众,还能闹出甚么花样来!” 李永仲呵地冷笑一声,不想再看他那做派,扭头冲曹金亮一声暴喝:“曹金亮,让儿郎们集合了给我朝右手边山上打!这伙子人大部在那上头!”自家却咬着牙同陈明江道:“明江,下头的事,没法子,只得靠咱们自己了!” 陈明江抬头,目露凶光,正要择人欲噬。听李永仲说完,他道:“今日义父受伤,我是亲兵统领,少不得罪责,等下这里就拜托仲官儿看顾。”他一气说完,再不理李永仲,“呛啷”一声,长刀出鞘,中气十足地暴喝出声:“亲兵队!随我来!”便一人当先,朝着那黑洞洞的山林冲了上去! 四周答在应诺之声立刻四起,十几个同样刀枪出鞘的兵士跟在陈明江身后,人人俱是一脸悲愤震怒的神色,虽是赴险却毫不迟疑!不少明兵受他激励,亦是站稳脚跟冷静下来,混乱的局面顿时一清! 后队的百户官此时才匆匆赶到。冯宝群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见是李永仲在发令安排,蓦地一愣,随即反应极快地冲他喊道:“千户如何?!” 李永仲眼也不眨地回道:“小伤!伤到腿,站不成!其余无事!” 冯宝群深深看他一眼,扭头朝身后的兵士吩咐下去,片刻之后明军当中到处响起“千户无事”的喊声,兵士们精神为之一振! 那厢曹金亮已调齐护卫,几十号人冒着箭雨排成三排,在军鼓之下装了铅子火药只管打。护卫手中火铳射速极快,一杆能当寻常鸟铳三杆使用,杀伤又好,几排枪下来,只听那山上树林当中惨叫迭起,几息过后,林中杀声顿起,却不见放箭了。明军松了口气,几个百户官们手下颇有条理,收罗伤兵,调派人手,而一直昏迷的陈显达竟然也颤巍巍地清醒过来,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几个人顿时大喜,冯宝群急急发问道:“千户!咱们进了埋伏,一通箭射死射伤不少兄弟!医官说你不好挪动,现下这局面该如何?请千户示下!” “走!”陈显达挣扎着说了一个字,脸上原有的一丝血色顿化乌有,他气息极弱,仍是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不能,不能耽搁,必有后着,走走!”他话音未落,一个后队的兵士连滚带爬地摔在众人面前,盔帽歪戴,双眼无神,哆哆嗦嗦地禀告道:“后头!后头有蛮子围上来了!” 众人还不及反应,又有一人来报:“报!周百户传话,前队遇敌!” 听见的人无不是脸色骇然,相顾失色。冯宝群倒还镇定,惨白着一张脸,匆匆朝其他人一抱拳,道了一声:“兄弟去后头看看状况!”竟连快走都嫌慢,撒开两条腿一同狂跑! 现在还在原地的除了李永仲以外还有两个百户,李永仲问了一句:“如何处置?”就见其中一个叫高武的百户发出一声极凄厉极尖利的叫声,猛地转身,撞开几个懵懂挡路的兵丁,竟是慌不择路地要逃跑了! 只是高武没跑出两步,脚下突地一顿,一阵疯狂的疼痛感自他的胸口朝四肢百骸飞速蔓延,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见一截雪亮的枪尖透出胸膛,高武艰难地回头一望,惊恐地发现,那个看似文弱的小少爷,手中持了一杆大枪,脚下扎了个弓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幽深如深井,他手上微微用力一抖,高武顿觉胸膛当中的异物也跟着抖了一抖,他只来得及吐出半句:“好枪”便四肢一软,头颅下垂,李永仲右手用力一压,左手上挑,挂在枪尖上的尸体立刻被抛高摔了下去! 周遭的明军——不论兵士还是军官俱是呆呆地看着他。李永仲环视周围一圈,声音里透着冰碴子,他在明军的包围中,自牙缝当中字字磨得遍体鳞伤地挤出一句话:“还有要跑的,须防着我手里头这杆枪不认人!” “你去!”他朝一个呆愣的明军一指,语速极快地道:“告诉郑国才,就地放手下来!这地方,堆不上太多人!”他说完看那个明军依旧呆在原地,不由怒道:“聋了吗!?还不快去!” 那年轻的兵士突地打了个寒战,朝他害怕地看了一眼,赶紧转身朝前队猛跑。李永仲又指了第二个,喝道:“你带我家护卫过去,告诉冯宝群,一定要保住商队的辎重粮草,否则咱们都得死在这里!”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九章 遇敌(5) 冯宝群觉得额上发凉,伸手抹了一把,拿到眼前一看,红呼呼的血黏不拉几地糊在指缝中间,他骂了一声,这才觉得脑门上开始一阵一阵胀痛,懒得去管无关紧要的小伤口,心浮气躁地看着不远处梭巡不前的苗人,扭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自言自语道:“这帮蛮子,到底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年近而立之年的百户官皱着眉头看这群蓝衣蓝裤,拿着各种奇形怪状兵器的苗人——两边的距离已经近到眼力不错的冯宝群能够看清对面人的表情——明军终于抢在最后的时刻将重要的辎重——主要是商队的大车和马匹——围进了保护圈,然后连拔刀的时间也不够,苗人就毫无花巧结结实实地撞了上来。 百户官脑袋上的伤就是在方才给一个抽冷子偷袭的苗人给的,那唇上还有绒毛,看着极年轻的苗人趁冯宝群不注意,照着百户官脑门抬手就是一刀劈下,所幸冯宝群头上的八瓣帽儿盔还算牢靠,也或者是那苗人手里头的刀太劣,总之这一刀劈在了盔帽里卡住,百户官将头一甩,脱出盔帽,反手刀光乍现,几乎将这苗人一刀劈成两半! 明军都晓得若是叫苗人突破了,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又因昨日到底打了个胜仗,胆气不衰,虽是人少,倒也和突袭的苗人打了个旗鼓相当,后来护卫又带着火铳过来助战,苗人杀了一阵,许是顶不住了,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后地上只剩些尸首,大队脱出,也不走远,就光明正大地停在明军后头百来丈的地方,叫冯宝群看了心里头真是无比膈应。 他扭头吩咐一句:“叫人将这些蛮子的脑袋割了,找根长杆子挑起来!”他眉骨上头一阵阵炙热,皮肉跳着痛,脾气越发地不好了,恶狠狠地朝对面看了一眼,“老子倒要看看,还有几个要来送死的!” 不大多会儿,几根长杆上就挂了一串串的人头,仿佛葡萄也似。立在明军阵前,腔子里头血还未流净,顺着杆子一路往下淌,在杆底淌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水洼。兵士们士气大振,有胆气足的,从尸首上剥下几件破衣烂衫挑在自家的红缨枪上,高高举起左右摇晃,嘴里不干不净地问候苗人祖上十八代,每骂一句,旁边的兵士们便大声鼓掌,拼命叫好。 冯宝群朝身后看了一眼,影影绰绰的喊杀声从前队飘了过来。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水囊,往头上冲了一阵,直将那血迹冲得都没影了才停手,由着亲兵给他上药,面上不显,心里却难免忧虑:“那郑国才,不要阴沟里翻了船才好。” 因是行军受袭,明军便如一条大蛇,头尾被死死困住,中间亦是动弹不得,若运道不好,说不得这几百号人就得交代在此地。不过一来这到底是陈显达几年心血练出的精兵,虽然开头慌乱一阵,但很快在军官的收束呵斥下冷静下来,二来,袭击者过高地估计了苗人的战斗力,以为仗着一股悍勇之气就能将明军一口吞下,可惜没料到,这股子明军如此缠手,不好对付! 郑国才的处境比冯宝群艰难数倍。千户官陈显达首先遇袭,然后一阵箭雨,中军损失惨重,他和周谦立刻命令前军止步回援,这种要命时候,前头埋伏的苗人趁机便发一声喊,从埋伏之处跳将出来,漫山遍野地呐喊着就朝明军冲了下来!若不是郑国才当机立断,立刻命令就地防御,说不得就让苗人破了阵! 前军兵士合计不过两个不满编的百人队,他们的对手却足足有两百来号人!周谦杀得发了性子,不管不顾地带了几十号人就突了进去!他手上一把腰刀使地虎虎生威,几乎砍得卷刃!身上就如从血海之中捞了上来一般,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周谦的亲兵拼死护卫着他退下来。乱军之中,这些积年打熬的强兵还是死了好几个人! 明军再是善战,终究人数太少。眼看就要顶不住,郑国才咬咬牙,正要再退,就见二十来个护卫终于赶到,带队之人也不啰嗦,就令架枪装弹,砰砰砰干脆利落的三排齐射下去,烟雾弥漫,火药呛人,终于将苗人打退。 郑国才见苗人潮水般退去,饶是他一向体健,这会儿亦是双腿发软,右手发僵,险些就要握不住腰刀。方才最险的时候,一股子苗人已是突了进来,连连砍倒几个上去拦阻的兵士,还是郑国才自己带人冲了上去,拼着受伤,冒死将这伙人斩杀当场。 他喘了口气,只觉得双手双腿都不是自己的,兀自微微发抖。郑国才平息了一下呼吸,见护卫的领头之人向他走来,勉强扯开嘴唇,咧出一个笑来,却又不知道扯动了哪里的伤势,顿时痛得表情一阵扭曲。 刘小七朝郑国才一抱拳,郑重其事道:“郑百户,刚才多谢你!若不是你及时来救,说不得我们这二十来号人就被围出去了!兄弟们平日里没见过这等场面,若是乱了手脚,定是死期了!” 郑国才摆摆手,打起精神同刘小七道:“这值当甚么?方才要不是你们,早让蛮子们突进来!咱们中军遇袭,若是前队堵不上缺口,叫他们会合呼应,明年的今天,就是咱们的忌日了!” 他说至此处,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来,方才有精神问别的:“你们既来前头,想来中军安定了?我在前军,不曾晓得后头的事,小兄弟若是得闲,同哥哥说说如何?” 刘小七赶紧道:“小人姓刘,当不得郑百户如此称呼,叫我一声小七便是了。”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方才以一种极为骄傲的口气开口道:“方才险是极险的!郑百户不晓得,蛮子们两处来袭的消息传到之时,就有人想要逃跑!我不认得是哪个,但看服色,却同郑百户是一般的!” 郑国才现在才听到这个消息,闻言大吃一惊,一把抓住刘小七的手腕,想也不想地脱口问道:“竟如此!?后来如何?军心可稳!” “我家仲官儿一枪了结了他!”刘小七来时曹金亮匆匆嘱咐了他几句,内里便有将李永仲挑死逃军的消息宣扬出去,因此上他很没有疑虑地朗声开口道:“那人似是吓破了胆子,喊叫一声就要朝外头跑,郑百户你想,若是兵士受激,军心不稳,咱们可就全完了!我家仲官儿正是因着此节才不得不下了杀手!” 时间倒退回李永仲刚刚挑死高武的那一刻,他朝周围呆若木鸡的明军脸上一扫,倒转大枪,将枪尖一甩,那血珠便线似地在地上洒了一串,暴风疾雨般一段话砸下来:“各位!现在咱们被蛮子围在了死地里,若不奋力向前,就只能叫蛮子杀个精光!这里到处都是大山,各位难道以为自己能比土生土长的蛮子更能跑么?!咱们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方才能取一丝生机!” 他将大枪往地上一顿,振臂高呼:“我是陈千户女婿,千户教蛮子暗箭伤了,我为人子侄,不报此仇不当人子!不想死的!跟我来!想活着回去的,跟我来!我有话在前,此战若有兄弟不幸,李家给他烧埋银,与他养家!” 兵士大哗!有人原本木然的眼睛里开始泛起光亮,兵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骇然惧怕慢慢变成另一种东西,越来越多的视线集中在李永仲身上,而他也再也找不到平日里半分的矜持斯文,年轻人溅了半身的血,连头脸都是,鬓发凌乱,许是血糊了眼睛,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抹,那原本白净的脸上,顿作一片血气森森! 曹金亮深吸口气,猛地躬身抱拳,自丹田中迸出声音在嗓子眼炸开:“愿随仲官儿杀敌!”这仿佛是个开始的信号,越来越多的明军像他一般折身下拜,然后直身振臂,挥舞兵器,口中呼喊:“杀敌!杀敌!” “然后仲官儿带人往山上直冲,先前陈把总已冲杀一阵,两处正好接应,可惜那蛮子在山里头如履平地,林子又太密了些,仲官儿恐怕里头有诈,和陈把总一起将蛮子逼退,两人合在一处,也退了下来。”刘小七总算说完,真是说得口干舌燥,喘了口气,同郑国才商量道:“我看蛮子们这阵是不敢再来,叫兄弟们好生歇一阵,周百户伤得不轻,趁这光景,先回中军看看,再作打算。” 郑国才扭头看看坐在一边如个血葫芦的周谦——后者感受到他视线,立马抻着脖子冲郑国才嚷嚷:“有甚好看的!这些伤算个求事!蛮子再敢来,咱老周照样杀他个七进七出!”他兀自强撑,却掩不住神色疲倦,脸上唇上都发白了。 “说得不错。不过这前头还得着人看着,就小七你同老周过去罢。”郑国才不理周谦,由着他在那边叫嚷,自家自顾自地和刘小七说话:“我这里抽不开身,小七便好生听听,看到底如何个安排。” 刘小七一口答应,正待要走,又突然转回来,有些迟疑地问郑国才道:“郑百户,现下千户老爷伤得颇重,那边做主的多是仲官儿,我并无其他意思,但也想问一句——咱们毕竟是商户民兵,仲官儿再是千户女婿” “你不必担心。”郑国才脸上隐约露出个笑来,却极快消失,再细看依旧是一张平平板板的脸。他平静地开口道:“咱们是刀口上舔血的武人,玩不来弯弯套,仲官儿有能耐,扎得住阵,稳得住军心,现下这般光景,莫说商户民兵,便是个女人,我也服气他!”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一章 遇敌(7) 场面一时间沉默得令人心悸。 郑国才环视同僚,百户官们碰到他的视线,不是微微低头避开,就是故意扭头不看他,只有冯宝群在他看过去的时候扯扯嘴角朝他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摇摇头,叹气一声,亦是没有话讲。 百户官心里头的小算盘,郑国才知晓得清清楚楚。李家小少爷同千户如何亲近,但毕竟不是军中人,他手下的兵丁再能打,亦是民兵,不是经制官军,若有战功,到时候是个怎么算法?更有甚者,觉得陈显达不会大好,心里头竟是转着些旁的见不得人的念头来。 “郑倔驴这主意不是不好。”有人哈哈一笑,打破场中令人压抑的寂静,众人纷纷朝他看过去,不少人面上不如何,但眼中立时飞快闪过一丝鄙夷之色。有脾气暴躁些的,当即出声嘲讽道:“钱串子,老郑这主意好,莫不是你撺掇的?” 钱串子,大名钱川,据说是指挥使的某位远房亲戚,在陈显达手下这些年,便是耿介如陈显达对上他,亦是颇多顾忌,因此他越发跋扈奸猾。不过此人倒有一个好处,打仗上头还算利索,只是平日里贪钱太过,索性同僚们就这他名字的谐音给取了个外号:“钱串子。” 钱川对方才那话只当没听见,打了个哈哈,脸上神色间越见诚恳,不过那双三角吊白眼里骨碌碌转着什么,百户官们看在眼里,心底都是痛骂:不晓得他又有了什么龌蹉点子。 他嘿嘿一笑,故作平淡道:“老郑这主意我方才亦不晓得,不过我觉得老郑说得有几分道理,只是大家顾虑颇多,又信不过一个外人,老郑也不要往心里去,咱们是自家兄弟,不扯那些酸文场面话。” 钱川这话颇让人出乎意料,真有几分人话的意思。冯宝群这个老好人急急忙忙地点头开口,朝着郑国才道:“老钱这话说得真是好。兄弟们没有旁个意思,就是觉得李少爷再是能干,毕竟不是咱们军伍中人;再有,咱就是不为自家性命着想,亦是得为手下儿郎想一想,这是几百条人命,万一所托非人,咱自家死便死了,但有何面目去见随咱们出生入死的弟兄?” 百户官们纷纷点头,唯恐郑国才还要反对,争先恐后地开口:“老钱平日里为人俺是不欢喜的,但他今个儿说得对!”“老冯这是说到咱心里头去啦!咱是粗人,和兄弟们一个锅里抹勺子,咱的命是命,咱底下儿郎们难道不是?”更有人阴阳怪气地嚷了一嗓子:“咱也别说了,人郑倔驴这是想在千户面前露个脸,争个先!不过也别搭着兄弟们的性命去啊!” 郑国才闻言大怒,他将一双豹眼瞪起,想也不想,提起沙钵大的拳头就要朝那说话人的脑袋上扬去,唬得冯宝群赶紧跳过去将他双肩勒住,一边招呼同僚来把这头倔驴拉住,一边嘴里苦劝道:“说便说了,好好的作甚打架?!都是兄弟,不怕伤了情分!?”好说歹说,方教郑国才勉强熄了怒火,犹自不肯罢休,狠狠将那人瞪得浑身一个寒颤方转头不理了。 这一场乱子下来,钱川方不慌不忙地再开口道:“刚才咱没把话说清,倒让兄弟误会了。也罢,咱老钱就把这想头说一说,让大家伙儿看看行不行。”他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再看时却又是和气的模样,道:“咱说句实话,小少爷手底下全是好兵这不假,但这军伍战阵之事,小少爷毕竟是商户,懂得些练兵的道理已是天幸,再多还能如何?我看,咱不如去和小少爷商量商量,目下这个局面,不如将他手里那些兵让给咱们,大家伙儿突围出去才是正理!”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百户官哪个不晓得钱川打的算盘。钱川看众人脸色微妙,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道:“咱老钱出这主意,可没有那龌蹉意思,这伙子兵足有六七十号人,咱给小少爷留上十个防身,大家伙还能分个十个八个的,”他阴测测地一笑,道:“大军出外,原就能拉民夫以为军用,就是告到指挥使跟前去,也说不出我老钱什么。” 这一番话下来,就是郑国才,也不敢说自己没动心。其余的百户官更是面色奇怪,钱川“嘿嘿”一笑,脸上又是方才温文敦厚的神色,劝道:“李少爷必是个懂事的,现在这个局面,一个不好,咱都得葬身于此,他再捏着这些人,又有个甚用?事不宜迟,咱们不如现在就过去,和小少爷好好说道说道。”说完钱川就当先朝商队的方向走,剩下的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半天,终究还是有人跟了上去,只是片刻过后,场上就剩了郑国才同冯宝群面面相觑。 郑国才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死死盯着那群人的方向,半天面色颓然地重重一叹,在原地跌坐下来,只觉心灰若死,他朝冯宝群看了一眼,勉强笑道:“老冯,你不去?”冲那群人抬抬下巴,轻蔑道:“现下不去,那帮人可不会还能给你留点啥。” 冯宝群看看他,突地问他一句:“那你怎地不去?”不待郑国才回答,他便自言自语一般道:“平日里千户待我等不薄,现在他遭难,女婿又是个商户,方才也一路杀敌,做人总得讲点良心,这千户可还没死呢!” 他二人唏嘘一阵,却又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钱川调来他本部兵马将商队团团围住。其余百户官们站在钱川身后窃窃私语,虽然有一两个面有愧色,但大部分人脸上都有几丝得意,那笑意真是掩都掩不住,俱想,难不成你一个小小商户,在现下这关头傲强不成? “将他们围起来!不准走了一个!”钱川大声喝道,指挥他手下的两个总旗率人把商队的营地围困起来,护卫们稍有疑问不服就是连着刀鞘噼里啪啦毫不留情一通打下去,还有人打得兴起,骂骂咧咧地道:“他.娘.的还不赶紧出来站好!我家钱百户要训话了!” 一个护卫被一刀鞘劈在脊椎上,疼痛难忍,踉跄两步险些跌倒,忍不住回头怒视打人的军兵,大声吼道:“我家仲官儿是千户的女婿!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还没有王法!” 这话恰被钱川停在耳朵里,他上前两步,站在那护卫面前,上下将他一番打量,那护卫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长得一团孩气,看见钱川过来,虽面有怯色,却仍直直地迎上这陌生军官不怀好意的视线,一双眼睛晶亮。 钱川从鼻腔哼出一声,猛地起脚,不见如何作势,木底靴就踹在了那少年护卫的肚腹之上!只听轰地一阵声响,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就见那护卫砸在旁边一处乱石,一声未哼,口鼻出血,人事不省! 他却看也不看那生死不明的少年,只向着惊呆了的护卫们一声冷笑道:“你们家主未教过尊卑上下么?入了军中,就得有规有矩,这等蔑视上官的奴才,要在营里,就是军**死!念在你等初入军中,不通军法,故才饶了他的性命!你们还不快着些收拾列队?!一会儿便要各自入营,不得耽搁!” 这番做派,叫百户官们看得纷纷暗自皱眉,不过钱川却兀自一脸傲然毫不在乎。他自有他的道理,这伙兵丁甚是桀骜,如不将骨头打断,又如何能听他号令?正要这般施为,才叫他们晓得一个怕字!之后才好搓圆搓扁,听他行事! 钱川原以为护卫们吃这个大亏,该心存惧意,没成想这伙子护卫却恁般古怪——立刻就有人去将受伤的同伴抬到一边救治,其余的人却立刻将手中长枪火铳毫不犹豫地压低对准明军,若还有明军敢于动手,立刻数人未上去掉转了大枪一顿狠打!各个面无表情,杀气腾腾,全不像方才那样隐忍的模样。 明军中间隐隐骚动起来,钱川手下两个总旗首先受不住压力,神色慌张频频向他看来,明军兵丁大都拉过民夫,原想此事再是简单不过,却没想到这伙人如此难缠,仿佛之前的忍耐退让不过都是错觉,现在却露出真实面孔——护卫手中大枪枪尖寒气逼人,还有些上头凝着一层暗沉的污渍——那是先前杀敌之后未曾来得及擦洗的血迹! 手中持火铳的护卫迅速退到枪兵身后,伍长们大声命令装弹的口令此起彼伏,明军惶然无措地看着面前已经完全转为战斗状态的护卫,只是几息时间,火铳兵们接二连三报告装弹完毕,枪兵将枪尖放平,一个年轻极轻的军官看也不看面前腿肚子打颤面色苍白的明军,自顾自地嘶吼吼道:“原地踏步——” 铿锵的脚步声立刻响起,稍许的杂乱在瞬间之后消失不见,荒滩沙土之上,也不逊敲金击石!(。)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二章 破围(1) 钱川面色惨白,汗出如浆,早不见方才那傲慢跋扈的模样。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声:“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要造反不成!”又“呛啷”一声将腰刀抽出,颤着手朝那正缓缓齐步压过来的护卫一指,朝左右呆若木鸡的部下痛骂:“你们是死人么!还不快给本官拦住他们!” 如梦初醒的两个总旗面面相觑一阵,却也没有这个勇气直面那仿佛丛生之林的枪阵,勉强踢打嚷叫着让兵士结阵,却又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这毕竟不是苗人,而是不久之前同他们一起奋力向前冲杀出来的陷阵之士!刚才能仗着钱川喊打喊骂,但这不是战阵之上,又知道是陈千户女婿的兵,明军里头,还没有哪个敢下杀手! 正在他们迟疑间,又听那护卫里头的军官喊了一声:“停步结阵!”就见枪兵们立刻止步,唰地一声全体下蹲,枪尖一律斜指向上,火铳手们亦是持枪站立,虎视眈眈地看着明军。虽则因为人少,这古怪的空心小方阵看似单薄,但稍有见识的便晓得,手头没有火炮,便是双倍于他冲阵,亦是无法! 见护卫不再前进,钱川多了几份底气,这才想起片刻之前自家慌张模样一定落入围观的明军眼中,顿时恨得想将眼前这几十号人全都乱刀砍死!但钱川略略冷静,却不敢下这道命令——一则,苗人在旁窥测,还需倚仗这等强兵;二则,今日这遭事,说起来,本是官军不占理!若是能吃得下来自然无事,但没成想一口咬下去,自己险些先碎了一口牙! 旁观的百户官看得目瞪口呆,有生性胆小的就悄悄退后,不欲再掺和进去,有那一两个脑子转得快的,便转身向着郑国才与冯宝群二人飞奔而去!眼见钱川就要收拾不下来了!万一对面这帮兵丁压不住火,两方打将起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那边剑拔弩张,这边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中军文案崔州平同两个赞画与李永仲正在说话。这遭三人实打实死里逃生,若不是他们一直待在中军,突围之时护卫们顺手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背着跑了一路,他们此刻多半成了苗人的刀下之鬼。 感念活命之恩,崔州平三人便同李永仲一起守在陈显达身边,既是看护,也为安全。先前还不知发生甚事,只听外头乱纷纷的一通叫嚷,吓得差点就以为苗人又攻了上来,正心里暗叫我命休矣,就见郑国才大汗淋漓地撞进帐篷,一眼看见李永仲,冲上来不及细说,只大喘着气说出一句:“李少爷,你手下人要杀钱川!” 李永仲目光一凝,眼眉一动,左手看似不经意地搭在腰上刀鞘,右手扶在刀柄,退后一步,冷静地出声问他:“郑百户,我家护卫最是老实沉稳,无我号令,一步不动。你方才这话是甚么意思?谁是钱川?” 郑国才被他问得一窒,竟然张不开口!崔州平看他面色涨红情知有异,顿时心内一凛,又听钱川的名字,猜到不好,见李永仲脸色渐渐难看起来,那握在刀柄上的右手已是微微用力,赶紧问道:“郑百户,你们不是在商议怎么突围么?怎地现在又说两边起了冲突?发生了甚事?现下这局面,不赶紧想着如何杀敌,钱川又是闹得哪样!”说到最后,本是为郑国才解围,崔州平却说出一肚子的恼火出来! “这这”以郑国才的秉性,他是绝看不上钱川这等人,现在他要将刚才的一切说给面前这个苦主听,真是话到嘴边羞于出口!吭哧半天,李永仲脸色已越发阴沉,他叹一声,不再犹豫,原原本本地将之前一切说给李永仲听:“便是如此,李少爷,那小兄弟听说被钱百户踢断了两根肋骨,内腑受损颇重,兄弟们恼火得紧,说要将钱川原样奉还!” 李永仲眯了眯眼睛,脸色已是难看得到了极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神色狼狈的郑国才,黑沉沉的眼睛里如烧幽火,声音仿佛从牙缝当中蹉磨出来:“两根肋骨?”他看也不看郑国才,将他一把推个踉跄,一把掀开帘布冲了出去。 郑国才正要跟他一道,被崔州平猛地拽住,文案面色紧张,一迭声地问:“你与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瞒得过李少爷,却瞒不过我!钱川好端端的,怎地想起来去寻商队的麻烦?!他平日倒是个蠢人,但现在这个局面,长了眼睛的人都晓得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百户官亦是苦笑。崔州平说得都对,但架不住人若是贪心上来,眼睛里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将胳膊从文案手里头拽出来,朝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只道:“崔文案,那贪欲上来,便也是可以讲理的么?这回钱川算是害惨我等!”他说完摇摇头,掀开门帘,靴声橐橐,一会儿工夫就听不见了。 李郑二人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两个赞画才胆战心惊地凑到崔州平跟前苦着脸问:“舒察兄,这怎生是好?” 崔州平原地转了两圈,咬咬牙道:“这样不成!闹将下去,无人有好果子吃!”他犹豫一阵,面上显出坚决神色,道:“我既掌中军文案,就不能看着军中事不管!你二人留在此处,我调陈明江与医官过来,将千户守好,除了李少爷与我,任谁都不可近千户身边!”他脑子极快,已是想到某些更为阴暗的念头上去,脸上却只见郑重,低声吩咐道:“现下只能盼着千户快醒,否则”崔州平说至此处改了口:“若是千户醒了,你们叫人与我传话!”说罢摔帘而出! 李永仲出了帐篷,脚步极快。商队扎营的地方就在明军外围,实也没有多远,一路明军碰上他,皆是走避不提。将将要到,曹金亮却从某个阴影之处闪身出来,见了他多一句不说,只道:“我见机不好,只来得及带小七这一伍走退出来。”他身后七八个护卫皆是持枪握铳,各个脸上绷得紧紧的,眼巴巴地看着李永仲,只要他一声令下,虽然人少,但他们也能闹个天翻地覆! “好!”李永仲亦是没有别话可说,方才他在帐篷里还是忍耐,现下却再不耐烦,连连冷笑,点一点头道:“好!既然如此,咱们就去找姓钱的,好生说说道理!”说到道理二字时,已是咬牙切齿。 护卫与明军仍是僵持。虽然商队人少,但护卫同仇敌忾,又是一股莫名的悲愤之心溢满胸膛,眼睛都烧作通红,只要有人敢冲阵前,必定先是一排枪,再数杆大枪戳死。钱川一部没有他的命令亦是不敢退后,又不敢前进,只好举枪对峙,两边枪尖对枪尖,一方满脸悲痛愤懑,一方却惊惶不安,旁的人看了只是摇头——钱川如此还不肯收手,端的是愚蠢非常! 到了这个地步,钱川骑虎难下。原本他想着趁李永仲不在的机会,强行把人收编,木已成舟,那李永仲就是个盐贩子,不过是个千户的女婿,还能有什么能为?却不想这伙子兵丁如此难缠!忠心至此!想到这里,钱川脸色越发阴沉晦暗,已有人悄悄与他通了气——陈显达命大未死,医官说顶多再半个时辰就能醒,到时候,这个一贯耿介的上官知晓自己敢打他的算盘,到时就算有指挥使为他撑腰,钱川不死也要脱层皮! 干脆不做不休钱川目光越发阴暗,他的视线在古怪的方阵上头不停梭巡,想要找个破绽出来,却只发现若要冲阵,他手下这点人是半分不够的,起码得有个一二百人,方才有一战的实力! 正转着某些见不得人的念头,身后却突地有人说话:“没想到钱百户如此看重在下,”他瞳孔一缩,猛地转身,看见李永仲带着一队护卫阴着脸走了过来,在他身前五步处停下,朝钱川脸上端详片刻,李永仲嘴角上挑,露出一个毫无笑意凛然的微笑出来,轻声道:“这是要和在下的弟兄们切磋切磋?” 钱川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看着李永仲嘿嘿一笑道:“李少爷说哪里话?这不过是俺担心兄弟们人少被蛮子偷个空子,特意调了些儿郎来帮忙,现下这事体,哪里有切磋的空子?若李少爷有意,咱回了毕节,好生练他几场!” 他垂着手慢慢地朝李永仲走了过去,一脸憨厚的莫名之色,仿佛方才所作所为全都与他无关一般,李永仲亦同他所想,原本神色间的防备渐渐松弛下来,换成一脸的责备,正要说话的当头—— 百户官朝着看似文弱的年轻人猛地伸手,就要一把勒住他的脖颈,箍住大筋,只要稍稍用力,就会全身酥软,到时候,这几百号人,包括那老不死陈显达在内,要方要圆,还不是得听他钱川说话!(。)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三章 破围(2) 钱川见李永仲微微一笑。 他呆了一呆,然后百户官觉得胸腹一凉,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永仲脸上的笑容渐渐冰冷下去,他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根如鸡卵粗细的木杆,锐利的金属枪头轻而易举的穿透金属甲叶的阻挡,深深地楔进柔软的身体,温热的内脏在金属物体的搅弄反转之下被撕扯成一滩肉酱,全身的气力在飞速消退,钱川看着李永仲漠然地将枪杆一扭一转,果断抽出,带出好大一篷血雾! 剧痛这时才开始一阵阵袭击钱川的神经,他抽搐着嘴唇,怨毒而恐惧地瞪着李永仲,最后双腿一软,跪倒在他面前,然后前身仆倒在沙土上。血水在他身下流出一条蜿蜒的小溪,但片刻之后,只是将深褐的沙土颜色染得更深而已。 李永仲不躲不挡,任由血水喷地一脸一身。明军顿时大哗,所有人都惊惧地看着这个沐血而来的年轻人。他却将手中大枪往身后的随从手中一扔,朝着自己的护卫们一步步走去,冷淡地开口道:“钱百户为咱们断后,伤重不治,壮烈殉国,陈千户有意为百户请功,必不埋没英烈之名!” 郑国才稍慢一步赶到,眼睁睁地看着钱川偷袭不成反被一枪挑死。而明军则在他走近时纷纷后退避开,不敢与年轻人对视,护卫们满脸激动,爆出一阵无比热烈的欢呼声,他们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让开一条通道,每个人的胸膛都在急促起伏,看着李永仲这的眼光赤诚热烈,追随着他的背影,郑国才很熟悉那眼神——愿为之效死! 站在最前列的兵士们下意识地往后退缩,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整片河滩之上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以护卫为圆心,空出了好大一片空地。钱川手下的两个总旗此时似乎才如梦方醒,互看一眼,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不可置信来。继而其中一个立刻狂怒起来,正要高吼一声为百户报仇!却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巴拖了出去! 示意部下将他堵住嘴捆到边上,郑国才逼着自己将视线从钱川身上移开,停在李永仲身上。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带武器,年轻人点点头,语调沉稳如旧开口道:“郑百户,有话请说。” “我”一开口才发觉声音暗哑,郑国才吞了口唾沫润润嘴巴,继续说道:“我老郑有一事想要托付给李少爷。”他说至此处,声音中的干涩消失干净,越发顺利:“现在千户重伤,咱们自埋伏中好不容易挣出一条命来,目下群龙无首,咱是个粗人,只会有话直说——”他朝李永仲郑重其事地抱拳折腰下去:沉声道:“郑国才想请李少爷替咱们这几百号汉子做一回主,带着咱们冲出去!” 明军中间死一般寂静,猛地有人叫起来:“郑国才!那兔崽子方才杀了钱百户!你竟然还要把我等的性命交到这个仇人手里!”扭头一看,方才被架出的总旗衣甲散漫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面色扭曲狰狞,见郑国才看向他,越发激昂地嘶吼出声:“我旁的不懂,只晓得忠义二字!这人杀了我家百户,你要舔他的股沟子,我却要取他首级,为百户报仇!” 李永仲冷淡地看着这一场闹剧,只觉得无谓至极——现在强敌在侧,明军却已经闹起了内讧,为着贪心枉自送掉性命不说,闹成这样,现在这群兵丁还能打仗么?!李永仲冷笑一声,转头不想再看,招手让曹金亮过来,低声道:“现在咱们情况如何?” “粮食是尽够的。”曹金亮亦是压低声音,“先前多亏那位冯百户,好歹将咱们的马屁大车一路护了下来,枪子火药,都有多的,就是‘那东西’,也稳稳当当。”他犹豫片刻,抬头问李永仲:“仲官儿的意思” “这帮人现在是靠不住了,咱们得准备靠自己冲出去。”事情还是朝着李永仲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他亦是无奈,和曹金亮对视一眼,他毫不迟疑地道:“继续在此地耽搁下去,变数太多。当今之计,还是带上岳父,走为上策。” “怎么,你要为钱川报仇?”强自压抑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郑国才几步跨到兀自叫嚣不休的总旗面前,狠狠一拳就在他面上开了个染料铺子,“若不是钱川鬼迷心窍,将主意打到别人身上,能有现在!?”他拎起鲜血满面的总旗,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扇过去:“看你也是条汉子,可惜黑白不明!对着钱川那等人,也好说忠义!没地辱没这二字!”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总旗如烂泥一般掷在地上,郑国才这才觉得出了几分郁气,他将周围一看,跳在一个半人高的青石上头,放开喉咙吼道:“兄弟们!钱川图谋人家李少爷手下,想趁千户伤重,李少爷不在的时候,将这群忠勇之士强征民夫,充作军汉!” 兵士们静悄悄地不发一声,听他在上头继续吼道:“我郑国才不说大话,方才和苗人厮杀,若不是这群兄弟助拳,拿火铳死命狠杀,大家拍拍胸膛,咱要多死多少人!?人家几十条强健汉子,若是真心要走,凭那群蛮子,能留下几个!?人家当时没走,不就是看在千户的面上,看在官军这杆大旗的面上!” “如钱川这等人,贪心不足,虽是同袍,俺老郑也耻于与他同路!”郑国才喘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下面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放缓声音:“现在,苗人随时可能扑上来,咱们不说危在旦夕,也是命悬一线!这时候,大家更应该拧成一股绳,奋力在死道当中闯出一条活路来!” 他又低头朝钱川所部大声道:“不过各为其主,你等若要为钱川报仇,我老郑也无话可说,但现下包括咱手底下那百多条汉子却决定暂奉李少爷为主将,一切恩怨,待回了毕节再说!” 说罢他跳下青石,头也不回地朝商队走去,护卫们俱是神色复杂地,看他过来,虽没有收起武器,但也稍稍将手中大枪压低,不令将枪头对着他。郑国才走至阵前,抱拳躬身一礼,低声道:“李少爷,俺是粗人,说不来漂亮话,现下这局面,李少爷若对官军心有怨言,咱老郑也无话可说。但这点人马是千户几年心血,千户对俺有大恩,我郑国才不愿千户心血丢在这荒山野岭,”他顿了一顿,声音更低沉下去:“我不求李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求看在千户面上。别人不敢说,但俺老郑敢保证,这突围一事上,李少爷无论甚样吩咐,凡我分内,皆当听从!” 李永仲步出护卫方阵,他很难说明自己的心情——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将郑国才一把扶起,看他一阵,轻叹一声:“百户不必如此,没得在兄弟面前失了虎威。”他又抬头,见明军大都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就是钱川手下的兵士,脸上怨恨亦是不多。 “方才郑百户所言皆是实情。”他淡淡地开口,“但郑百户所请,我却不敢应下。无他,我只是一介商户,军伍之事从不谙熟,郑百户信我,请我主持大局,我却不敢逞强应下,几百条性命之责,我李永仲自问,不敢轻言负担。”然后他话音一转,“但现下这个局面,只靠个人想要平安无事也是妄想,因此我决意同各位军爷好生商议,共同拿个主意。” 他此话说完,就有人大声喝了一句“好!”众人纷纷回头,看见冯宝群大步过来,路过几个百户身边连个眼角也未斜,那几个也不敢多说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那姓李的年轻人跟前,郑重其事地先行了个礼,直起身大声道:“方才郑倔驴所说我都听见了!钱川一事,就是在指挥使面前,我老冯也只有一句话:他如此下场,皆是咎由自取” 然后冯宝群环视周围,提高声音:“我过来,只为着两件事,其一,中军崔文案请几个百户至千户帐里说话,其二,”他的目光缓缓在那几个或者面有愧色,或者面色阴晴不定的人脸上扫过,“千户得老天保佑,现下已是醒了!医官说,只要好生将息,这等小伤不过尔尔,咱们千户,过后又是一条好汉!” 话音一落,许多人都愣了愣,然后立刻爆发出轰天似的吼声:“万胜!万胜!”不论是兵或官,此时都忘情地大吼大叫,还有人拨开枪尖,冲上去与护卫们抱作一团!仿佛这样的行为能将这一整日的憋闷,恐惧,惊怖,愤怒全都抛至九霄云外。 护卫们亦是松了一口气,曹金亮轻笑一声,同李永仲低声道:“看来不用咱们几十号人苦苦思索该如何突围了。” 李永仲自某人的身影上收回视线,向着这个心腹大将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的确如此。”(。)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五章 破围(4) “陈千户,恕在下直言。”曹金亮依旧用慢吞吞的语速肆无忌惮地开口道:“现在官军的情形实在不算好——各有打算,心怀鬼胎。”陈显达脸色沉了沉,但曹金亮如同没看见一般继续道:“方才钱百户那等事即是明证,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不过是兄弟们齐心协力,外加仲官儿运气好罢了,再来一回,谁敢说不会动手?就是当下,那钱川尸首上的血,可没干透!” 陈显达冷冰冰地看着这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将他上下一番打量,扭头同李永仲道:“女婿手底下还有这等能人,看来我真是老了,这双眼睛竟然识不得英雄。”转过来看着曹金亮道:“你继续讲,我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 曹金亮嘿嘿一笑,撩起眼皮视线在千户身上转了一圈,老大不客气地开口道:“既是千户说的,俺就班门弄斧一回。”他伸指在茶水杯里蘸了蘸,就是水渍在小杌子上勾画:“方才也说了,咱们在平山坝,按这地势,蛮子多是在这个山头上布防。仲官儿,千户,我想着蛮子虽是比咱人多,但多不到哪里去。” 李永仲微微颌首,道:“怎么说?” 谈兴上来,曹金亮也不管旁边还有个陈显达,自顾自地勾勾画画,解说道:“朱燮元制台亲率大军进驻大方,威逼奢香,水西一线。许军门在永宁,侯军门在毕节,四月里已拿下赤水建功,”他将三点连了起来,“这便是个三角模样,在下料想,在此地之内,纵有蛮子,定不会太多。先前咱们遇袭,虽然折了不少弟兄,但也可就此推断,蛮子人马不够,吃不下咱们!” 陈显达不动声色地问他:“既然蛮子人并不太多,此地离毕节又不甚远,那怎地说官军局面不好?”他紧紧盯着曹金亮,喝道:“你若以大话哄人,不用仲官儿,我便就能把你发落了!” 曹金亮面上一笑,先自嘲一句:“难得难得,竟能让人讲话的。”方正色对陈显达道:“嘿嘿,千户莫不是激我?兵法有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现在苗人之情状并无甚好说,我方却有好些不利之处——先说这号令不一。几百号人,咱们护卫一路,官军一路,两方又因着钱川事,心有耿耿,这打仗,是要拿命去拼的!两家却信不过对方,力量平白就要折掉三分;其二,”他看千户一眼,“还是我前头所说,官军里头,人心浮动,各有打算!这战力又要折掉三分,如此算了,本是十分的气力,平白折掉六分,还怎么去和人家打?” 他一气说了这些,嘴角都发干了,就见陈显达一脸平静地点点头,道:“金亮说得半分不错。我手下将官们,平心而论,周谦是个猛将,敢打敢冲,冯宝群,”他沉吟片刻,续道:“性情上有些软弱,不过做事勤勤恳恳,值得托付信赖,至于郑国才”陈显达一笑,骂了两句:“是个倔驴,但为人是极好的,练兵里头,也是第一。”他转而叹了一句:“不过这些人里头,却没一个有大将之姿。” 帐篷里一时无人说话。曹金亮眼睛半睁半闭,他仿佛是将气力全在刚才用尽,现下又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气,李永仲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又不敢相信证实,油灯微弱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变幻莫测。 这二人都作了锯嘴葫芦,陈显达却不慌不忙地扬声向着门口喊了一声:“都进来罢!” 包括崔州平等中军文案在内,幸存的几个百户官,以郑国才为首,冯宝群,周谦——尽管依旧脸色苍白,还有另几个军官依次进来,另外还有亲兵首领,也是陈显达的义子陈明江,七八个人将帐篷里头挤得满满当当,齐齐抱拳躬身向陈显达见礼道:“见过千户!” 陈显达咳嗽一声,道:“不必多礼。”然后他看也不看面色古怪的李永仲同曹金亮,自顾自地道:“之前的事便不说了,现下只说突围。我意已决,今晚大家好生休息,明日四更准备,五更造饭,我便不信了,那使着竹弓钝刀的蛮子,还能敌过正经的朝廷官军!?” 军官们,包括文官在内,俱是一脸的平静,想来之前陈显达已经和他们通过气。因此只是领命而已。千户官粗喘两声,额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他停了一阵,待嗓子里头的咳意过去,才复道:“本来指挥一事,是老夫分内之职,但现下,老夫却有心无力。” 他闷咳两声,将视线在众人脸上缓缓滑过,最后停在李永仲脸上,看似温和却不容违逆地开口道:“仲官儿,我欲将这几百条性命托付于你,你可愿意?” 李永仲腾地一下从马扎上跳了起来!他朝陈显达失声喊道:“岳父!”咽了口唾沫,强自按捺下越发强烈的心跳,就见陈显达不容拒绝地硬邦邦地开口:“仲官儿,不要再说!我这里已是下了决定,大家伙儿又商量一回,没有说不的!现在事态紧急,你就不要胡乱客气推辞了!” 他是重伤的人,前头本就勉强,支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说完话就昏沉过去,候在边上的医官的抢上一步,看了看伤势,抬头脸色严肃地道:“千户伤及心脉,必须得好生修养!再烦劳不得了!”又赶人出去:“帐篷里头人不要太多,若无事,便莫来扰千户休息!” 一干文物率先出去,李永仲同曹金亮留在后头。曹金亮低声道:“仲官儿现在如何决定的?”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罢,年轻人看也不看地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曹金亮在后头将这八字咀嚼良久,嘴角微翘,跟在他后头,也出去了。 以郑国才为首的军官们等在账外,见李永仲出来,他当先一步跨出,抱拳一礼,沉声道:“我等追随千户已久,如今既是千户有命,那我等无有不从!李少爷——” 李永仲打断他,“我在军中并无职衔,但也不必叫我少爷——仲官儿即可。” 郑国才微怔,继而认真地点点头,盯着李永仲,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仲官儿。如今官军共计四百有余,尽托你手!此战仲官儿你的话便是军令,便是天大的规矩!若有人不服,军法从事!” 不知何时,兵士们渐渐将这个地方围拢起来。天色渐黑,只余一丝昏黄在天际徘徊,桐油松脂火把被渐次点起,猎猎夜风当中,火焰的形状仿佛一块帛布被撕扯成各种各样。明灭不定的火光之下,是一张张沉默略带不安疑惑的面孔。 “现在这局面,要让我说,千户不过也是死马当作活马来医。”郑国才直言不讳地道,“仲官儿你从未从军,军伍的事一概不知,我等也只识得你几天功夫,从不知晓仲官儿你脾性为人,要说,千户这决定,实在不智。” 李永仲收回流连在兵士脸上的视线,将目光转移到郑国才古铜色的脸庞上,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不说郑百户等兄弟,便是我,也从未想过岳父竟然会有如此荒唐之举。”他忽地收起微笑,掷地有声地开口道:“不过我既承诺,再难亦视平常!” 他倏地转身,面向黑压压的人群,略略提高声音,一时间,满场皆是年轻人清朗的声线:“诸位!先前可能有人已经认得我,也有人不认得,没关系,今晚过后,大家都是兄弟!” “我叫李永仲,叫我仲官儿就好!是陈千户的女婿!手里有几十号能打敢冲的护卫!诸位应见过他们,我李永仲也许不是好汉,但这几十条汉子,我敢拍着胸脯说,就是诸位,也多有不及!”他说至此处,声音已略略有些沙哑,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在明军莫名的神色当中,继续他的讲话。 “多的不说,咱们现下被蛮子困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他跟没有看见军官们纷纷变色的脸色和兵士当中的隐隐骚动似的,面色平静毫不迟疑地继续喊道:“可能有人要说,这等大事,同兵士们又有什么干系?兵士们吃粮打仗,敢冲善战便是好兵!可要我说,这话纯是狗屁!” “现今这局面,只靠我李永仲和几十号护卫,能走得脱么?只靠总旗,百户们,能走得脱?都不行!咱们得一起使力,你们纵是小兵,也得晓得其中利害,晓得同自家性命亦是紧紧相连,这样,上阵才不惜力,才要拼死向前!” 明军中间死一般寂静,只能听见粗喘和偶尔低哑的几声咳嗽,但军官们却敏感地意识到,这种沉默与以前的完全不同,他们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却在这沉寂当中感受到令人战栗的,恐惧的力量。 冯宝群拿手肘轻撞郑国才,低声道:“这小少爷,做事还真是有些门道。” 郑国才也不知是回答他,还是自言自语:“虎兕出于柙”(。)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六章 破围(5) 夜风将李永仲的话声带出很远。 “千户将兄弟们托付给我,”他平缓了一下声音,将方才险些没有克制住的激越的情绪重新按捺下来。顿了顿,他看着面前的明军继续道:“我也不说什么大话,只说一句——明日此战,自我以下,敢有逃跑,胆怯者,杀!敢有不听军令者,杀!敢有随意呼叫,扰乱阵型者,杀!” 三个杀意一字比一字浓重的杀字出口,就是军官亦是脸色难看,但事情至此,再也无法。百户官中,颇有些人阴沉着脸死死盯着李永仲背后,心里颇有些不善的念头,但被这年轻人一枪挑死的钱川尸首如今还摆在荒滩之上,这个时候,任是什么想法都不得不暂时收敛下来。 李永仲自然不知道身后的军官们里头有人对他怀抱着恶意,但即便他知道了,也只会轻蔑一笑,毫不在意。他扯开喉咙,不管不顾地大声嘶吼:“明日之战,若想活的,跟我来!”他死死盯着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的兵士,肃容沉声喝道:“你们,想不想活!” 有几个站在前面,稍稍胆大些的兵士在他的逼视下嘴唇嗫嚅几下,最后哭丧着脸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想,想活” 李永仲挑挑眉,两步走到那已经微微发抖的兵士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想不想活?” “想,想” “想不想?!” “想!” “想不想!” “想!”兵士绝望地闭上眼睛,从胸膛当中将声音挤出来:“我想活!” 年轻人猛地扬声喝道:“你们呢!” 先是一两个,再是七八个,最后所有的兵士——无论是浑浑噩噩的,平素奸猾的,还是敢战朴实的,或者是贪生怕死的,所有人都拼命张大了嘴巴,将那股恐惧,愤怒,渴望,挣扎经由胸膛,震动声带,最后冲出喉咙:“想活!想活!想活!” 崔州平在百户官的身后,悄悄地攥紧了拳头。然后他轻轻一笑,独自走开——哀兵气势已成,明日的胜败已定。中军文案忽然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起了几分兴趣,虽然现在他不会做什么——崔州平一笑,慢悠悠地朝几个文官所在的地方走去。 兵士们散去休息,李永仲将所有的百户与总旗叫到一处,开始为第二天的战斗做准备——他另外也叫来了曹金亮,刘小七与另外几个伍长,而陈明江则沉默地把着刀柄站在李永仲边上——他不知道陈显达是怎么和自己的义子说的,但自从千户官再次昏迷之后,陈明江也就一步不离地跟在了李永仲身后三步之处。 “闲话少说。”李永仲简单明了地开口,同时示意陈明江拉开地图,“咱们现下在所谓平山坝的所在,你们也见着了,这河滩外是一股浅水,这是清水河,下通响水。所以,咱们若想回去,就必须回到大路上!” 他将视线移到郑国才身上,沉声道:“郑百户!” 郑国才毫不犹豫地抱拳躬身应道:“在!” “明日,你率本部并周百户麾下,为前锋!” “是!” “冯宝群!” “在!” “你率本部为后队,保护伤兵与辎重,备好药材绷带,战斗开始之后,随时准备接收伤员!” 冯宝群听得一愣,先下意识地应了一个“是”,再望向李永仲,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这仲官儿收罗伤兵往日里头都是打完了仗再做的。” 李永仲摇头,不止是为冯宝群,也是向其他人解释道:“明日咱们突围,本就是有进无退,兵士们在前头奋战,总是会死会伤,若弃之不顾,让活着的人看了作何想法?咱们将伤兵先行收罗下去,一则是安了兵士的心,二则也是稳定军心。” 见众人一脸恍然大悟,李永仲心内苦笑,不仅是明末,直到几百年之后的清末,战场救护依旧得不到重视,直到近代军制建立之后,才模仿着西方有了医护队,培养了通晓战地救护的医生和护士。而明末别说中国,就是欧洲军队也没有像样的医疗,战争当中死亡率极高,而很多时候,明明只需要一些简单的措施,许多死亡是可以避免的。 从建立护卫队开始,李永仲就强行将其中最为聪明沉稳的年轻人送去医馆学了简单的医术,又百般谋划,想办法搞到了川东一带最好的外伤金疮药,又在护卫当中推行基本的卫生习惯,如此种种,几年辛苦下来,如今他这支小小队伍当中,可说拥有全世界最为完善的战地救护技术和理念。 当年洒下的种子,如今终于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 见冯宝群再无异议,他又依次点名:“曹金亮,刘小七,田文天等,明日与郑百户一起为前锋!”说到自己人,他口气陡然严厉许多,“明日,凡李家兵士,皆要冲锋在前!不得命令,不许后退!今晚俱要向兵士们解说分明,每个人都必要牢记各人职责为何!” 护卫军官,以曹金亮为首的几人面色沉静,待李永仲说完,齐齐躬身抱拳,大声回应道:“领命!” 军官们都不曾想过李永仲竟然要让自己的护卫担当前锋冲阵,像郑国才之前便对他颇具信心的人先不论,就是那些心有疑虑不安的军官们,虽然暗地里嘀咕腹诽这不过是收买人心之举,但也不得不说,确实因为这个命令,而对这个年轻的盐商有了些信心。 李永仲的安排在继续:“陈升,汪成,刘百胜,陈明江,明日随我在中军!你等务必时刻紧醒,你们不仅是前锋的援军,更是生力军!前锋若陷入苦战,便只有中军能救他们!若前锋进攻顺利,也只有中军跟上能扩大战果!若说前锋是锋刃,中军便是刀身!”他说话时视线一直压在那几个被留在中军的百户身上,眉眼里全是锐气,直压得他们冷汗泠泠,不敢抬头! 又安排几句诸如杂事一类,李永仲终于松口让军官散去,陈明江默默无语地陪在他身边,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李永仲忽地扭头冲陈明江笑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只听得骨节吱呀一阵,他呻.吟.一声,道:“明江兄,现在总算暂时无事,咱们聊聊如何?” “仲官儿若有此兴,明江当然奉陪。”陈明江平淡地开口,问他:“只是不知仲官儿想要聊什么。” 李永仲失笑。其实他说想要聊天,不过是刚才一眼瞥见陈明江之后忽起的念头。这个一贯沉默寡言的青年哪怕是在行伍当中也是极没有存在感,他似乎非常满足站在某个人身后的生活。但想到陈明江不久之前还给了他一句朱升谏太祖的计策,李永仲又觉得,此人绝不像看起来这般简单。 想至此处,年轻人干脆捡了块青石坐了下来,陈明江却不肯坐,依旧站在他身旁一侧。李永仲隐约意识到或许陈明江正在用这种方式向他表明主仆上下之别。就好像他之前对着李永仲能毫不客气地想说便说,原因不过是因为当时李永仲和官军无有关系,陈明江是陈显达的义子和亲卫头子,却同李永仲没什么相干。 “我其实很奇怪。”李永仲默了一阵,短促地低笑两声,“你一向在岳父身边,现在岳父伤重,你却在我这里——我看有些个人,看你那眼神可是不善得紧。” “旁人的事,同我没有相干。”陈显达显然没想到李永仲竟然会同他说起这个,不过他自认坦荡,没什么不能说的,因此平静地道:“义父令我定要寸步不离仲官儿你身边——战阵凶险,若有万一”他摇摇头,“总之既然义父有名,明江听从就是。” 星斗在深黛的夜空幕布上温柔的闪烁,群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野兽长嚎,夜风泠泠,搅动那些立在荒滩上的各色旗帜,篝火在风中被扯出奇形怪状,除了巡逻守夜的兵士,大多数人在一天的疲惫之后枕着兵器沉沉入睡,在这深夜的群山绵延之中,人类的活动被压缩到了极点。 “若是岳父的吩咐,那自当遵从。”李永仲站起来,朝陈明江笑笑,“我这身上实在是不成了,又是血又是汗,这会儿都凝成干壳”他低声嘀咕抱怨道:“除了行盐,还没有这么脏过” 陈明江忍不住轻笑,这会儿他看李永仲,又觉得有些长不大的少年气了。忍不住开口道:“这行军打仗不就如此?这还算好,以前我同义父在辽东时,那血垢染到指甲缝里头,如何洗都不成,最后还是寻来跟木签一一挑过,方才干净。” 李永仲自嘲地一笑:“和明江你和岳父比起来,我这才到哪里?”他说至此处,在水边蹲下,往脸上掬了捧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待得神清气爽,才舒服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同他自己,还是同陈明江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真要死,还是死得干净些好。”(。)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七章 破围(6) 李永仲醒来时,心情并不太好。 空气沉闷,连水声都带了一丝无精打采。一丝风也没有,和昨晚睡前完全不同。天还未亮,但隐隐有一丝光亮在头顶的云层中游走。兵士们已经起身,却没有太多的动静。虽然之前撤退时丢掉不少货物,但商队还是将剩下的粮食卸下,干脆生起火来做饭,粮食和肉类的香味隐隐传进人们的鼻腔里,激得口中唾水横流。 他今日没穿自己的衣裳,而是换上了一件缀甲叶的罩甲——这是昨晚睡前陈明江为他拿来的,只说是陈显达平常备用的,叫李永仲千万穿上——戴上一顶明军的八瓣帽儿盔,然后刘小七服侍着他将腰带一类零碎挂好,一向寡言的少年难得拍了一回马屁:“仲官儿这身实在好看。” “是么?”李永仲笑了笑,仰头把系带紧紧绑在下颌。刘小七要为他挂上腰刀,他却摆摆手,只说:“把我的枪拿来。” 天色渐明。沉闷溽热的天气里,过分湿润的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只需片刻,汗水就止也止不住。哨长什长等基层军官呵斥着兵士快些收拾,伤兵被全部转移到了后队,场面一片忙碌,没人敢于偷懒——和往日相比,军官们无疑焦躁许多,手脚稍慢,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骂,只是没动手而已。 李永仲收拾停当,眯着眼睛不知想了一阵什么,扭头同刘小七讲:“咱们回去看看。”他昨晚住在陈显达隔壁,这也是他自从开始行盐之后,第一次在远离富顺之外的地方,没有和自家的护卫们住在一起。 刘小七脸上立刻显出快活来。他现在算是李永仲的亲兵,就是连晚间睡觉,也睡在离李永仲三尺远的地方,明军虽然毛病多不胜数,但到底是正经的官军,虽则之前败了一场,但总归没有溃败,各种规矩还在,整顿起来,也算刁斗森严。刘小七面上看着是沉稳低调,但心底实在有几分心虚。 陈明江早早就在旁边等着。听李永仲说要回商队看看,也不出声,只后来低声提醒了一句:“仲官儿,许多人看着。” “无妨。”简短地回了一句,李永仲看也不看他,当先朝商队的方向走去。一路行来,不少已经扎束起来的明军兵士正在准备军械——有人就着葫芦里的水在青石上头打磨箭头腰刀一类,也有人互相整理着衣甲,看这个陌生的上官过来,有些不知所措的互相对视,不晓得该不该起来行礼。 郑国才老远就看见他,蹬蹬蹬几步过去,半点折扣不打地行了个军礼,硬邦邦地开口道:“仲官儿!” 李永仲同他还礼——他现在算是郑国才的指挥,却不算他的上官——然后问了一句:“准备得如何了?” “儿郎们吃饱了肚子,整束停当。”他顿了顿,问对面的年轻人:“仲官儿这是去哪里?” “我到处看看。”李永仲笑笑,“顺便过去同我家护卫们说说话。”然后不待郑国才说话,就又说:“郑百户,再将兄弟们的甲胄军械检查一遍,现在不怕麻烦,到时若有什么,心里也有底气。” 非常自然地说完,又在兵士里头转了两圈,看着大致无错了,他抬脚就走,倒让郑国才没有反应过来。他身边一个总旗啧啧称奇,道:“这真是天授的将种,听说是个商户出身?也是怪,却像个老军务的模样。” 郑国才瞪他一眼:“你又晓得了?刚才人家说的没听见!?还不快去再验看一回!一会儿我亲自去检查,若出纰漏,仔细军棍!” 不仅仅是郑国才,路上凡是遇到的军官,李永仲都问了几句,他虽然不见每个人都能叫上名字,但大致上是无错的,便是一时没想起来,陪在旁边的陈明江亦会暗地提醒。等他走到商队的位置,明军里头不论军官兵士,对他的看法又好了一层——原以为是个小少爷,没想行事却老辣,待人也和气。 因钱川一事,后来护卫们的营地又向外移了移,同明军明显隔开,虽然为着第二天的战斗不敢多多加派值夜人手,但却多点篝火,又硬是冒着走火的危险将弹药上膛,护卫们把刀枪抱在怀里,几乎是一夜枕戈不眠。 天亮以后,不仅明军在准备,他们也早早起身,洗漱用餐之后,将伤员抬上架子车送往明军后队,曹金亮见天色不好,阴得厉害,虽然暗自咒骂贼老天不长眼,面上却还是同往日一样,吆喝着让护卫们尽量多披挂上几层:“仲官儿信得过咱们,叫咱们打头上去!这可是正经的打仗,不是平日里头那些三脚猫似的毛贼!不过也别贪心,一会儿身上太重,几下就没了气力,枪都使不动了,就是等人割脖子!” 李永仲站住脚听了一阵,忍不住失笑着摇摇头,同刘小七道:“曹金亮便是没个正形。” 不想曹金亮却生了一双极灵的耳朵,离着八丈远就把李永仲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嘿嘿一笑,冷不防过去一把将他拉了进来,李永仲险些被他拉得一个踉跄,他也不管,只顾朝着护卫们哈哈大笑道:“你们看!这是谁来了!” “仲官儿!”不知谁激动地喊了一声,立刻护卫们呼啦啦地就围了上来个个神色激动兴奋——这些人几乎都是李永仲从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里提拔出来的,又亲自调教了几年,论起对李永仲的忠心,可说无人能够胜过——几十个人将李永仲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仲官儿昨晚睡得可安稳?”“官军哪里有咱们自己人信得过?”“仲官儿,今日咱们冲锋在前,绝不给你丢脸!” 吵吵嚷嚷好一阵,人们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李永仲怎么也压不下弯起的嘴角,待渐渐安静,他索性跳上旁边的一块大石,放开嗓子对着底下数十个满脸笑意的护卫喊道:“昨晚,兄弟们不在身边,我是睡得有几分不安宁,少了你们的打鼾磨牙,不习惯!” 护卫们哄堂大笑。 陈明江眼角一跳,正想着去提醒李永仲说话注意些,就听他继续道:“不过睡在官军中间,我也安稳。”他笑道:“说是官军,其实官皮一脱,同咱们没甚分别,都是一样的好汉子!” 护卫们也是一笑,看官军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我晓得,先前有些误会,兄弟们心里头有气。正常!”他拍拍胸口,动作间甲叶哗啦啦一阵响,“但是,咱们现在的大事毕竟不是这个!男子汉,肚量大些!其他的我也不多说,”李永仲的脸色郑重起来——许是被他的情绪感染,护卫们亦是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我是盐贩子,你们是挑水工,下力工,先前我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上战场——” “有人问我怕不怕?我说实话,怕!”李永仲吼道:“我怕死!我怕无法带兄弟们活着回家!不拼肯定死,拼了,或者还有一线生机,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想死!我想活!你们呢!想不想活!!” 瞬间的寂静过后,护卫中间爆发出一声怒号:“想活!” “信不信我带你们回家!” “信!”人人血脉偾张,吼声震天:“我们信!” “好!”李永仲亦是激动得险些不能自抑,他深呼吸几次,将那股燥热强自压回胸膛,目光在每一张热诚的脸上滑过。然后他点点头,最后说道:“大家好生准备,一会儿便要出发!你们记着!若是死了,我李家管他家人,若是残了,我李家管他一辈子,若是能活着回去,李家与你分田!我李永仲给你们敬酒!” 没有哪一次的欢呼有这一次大。李永仲相信,就是只要他一声令下,护卫——不,士兵们就能用手中长枪,将天也捅个窟窿! 陈明江挤开人群,默默过来,同李永仲抱拳道:“仲官儿,时辰差不多了。” 李永仲冲他点点头,又叫来曹金亮,万分认真地道:“金亮,我将兄弟们全部托付给你,这是我身家性命!一会儿我要坐镇中军,前头就托付给你,咱们今天能不能活着回去,就看兄弟们能不能冲出去!今天这一仗,一定要打痛蛮子!不然前头的路定然不会清净!” 曹金亮折身抱拳,沉声道:“将主放心,我等定为全军锋锐,前锋所指,寸草不留!” 李永仲最后看他一眼,再没说什么,倏地转身离开,护卫们在他走过时纷纷躬身行礼——李家不兴跪礼,尤其是护卫队中,最高即是揖礼。他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指甲在手心里头掐出整整齐齐的一串深刻的刻印。 再过一炷香不到的时辰,伤兵和辎重被全部送到了后队,担任前军的郑国才所部与护卫们列队站好。所有的弓兵被集合起来编列在中军内;每个兵士,尤其是前军,都尽可能地披挂了甲胄。 军队已经准备好。刀枪出鞘,盔明甲亮,杀意沸腾。 李永仲深吸口气,把所有的杂念抛到了脑后,他喊出平生最为响亮的一句出发,而他在以后的时光,将会更多的同这两个字为伴。 天空中,传来了第一声闷雷。(。)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九章 杀(2) 正午将近,天色却愈加昏暗。 最后一次休息时,兵士们简单地用过午饭,又再一次检查了各自的武器和甲胄,无须军官命令,他们就已经明白战场的位置。 扼守道路的山头上竖着一杆大旗,平时想必是猎猎招展的英武模样,但是现在却连一丝风也没有,深色的旗帜有气无力地依垂在旗杆上。走在最前的兵士站住了脚,他回头向军官用眼神征询意见,盔帽上插着一面黑边红底三角小旗的什长立刻高高举起右手,并且高喊:“止步!止步!” 队列马上一波又一波地将命令传递下去:“前军止步!”“前军止步!”“前军止步!” 埋伏在山后的苗人有听到声音按捺不住想要冲出去,被同伴一把拉住,低声提醒:“你忘了?!没有上头的命令,妄动者死!” 二哥和一众头人打量着在山道上的明军队伍——他们非常谨慎,哪怕是前军,也至少离预定的伏击地还有一里远,更远一些的中军及后队在昏暗的天色里头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形,和他们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宝翁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一句:“狗官军这是改了脾性?”他自己寻思半天,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只好大着嗓门冲二哥喊叫:“二哥,这个和咱们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你不是说,只要在这里立一杆狗屁旗子,狗官军就一定要冲上来么!” 二哥强自按下心底的不快,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之前就说了可能会。”堵了宝翁一句,他懒得和这个浑人再扯,他沉吟片刻,招招手让自己的心腹过来,一阵低语过后,心腹点点头,立刻去安排了。 他冷笑着看向那列模糊不清的队伍,沉淀在心头疯狂的恨意又张牙舞爪地咆哮起来,如果可能,二哥很想看看现在明军当中某个人的表情——他尤其期待那个人在濒死之时求生的丑态。 明军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很快那立着旗杆的山坡上就传出一阵打骂呵斥之声,先时声音渐弱,但很快就清晰起来,在兵士们愤怒得几欲喷火的目光中,一伙苗人嘻嘻哈哈地押着十来个衣衫褴褛脚步蹒跚,穿着明军服色的俘虏走了上来。 有个头缠蓝色包帕,大敞着怀的苗人随手扯了一个俘虏出来,将他一把推倒跪在旗杆之下,然后他抬起头冲山下静默肃立的明军恶意地扯开嘴角,咧笑出一口黄牙,猛地抽出腰后短刀,眼也不眨地一刀劈下了俘虏脑袋!无头的尸首向着旗帜喷涌出温热的鲜血,苗人弯腰将首级提在手里,轻蔑地看了一眼,然后猛地一把将它掷向不远处的明军! 血污的首级抛出一条高高的抛物线,落在地上滚了两滚,然后彻底不动了。郑国才盯着那个结着发髻面目模糊的首级,眼底一片通红,这个平素骄傲自得的军官浑身抖动,他缓慢地,用力地磋磨着牙齿,磨出一阵可怕的喀喀声。 明军队列中开始骚动,兵士们的呼吸粗重急促,而这只是个开始,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俘虏被拉到旗下砍头,首级无一例外被苗人扔到了明军脚下。到了后来,那插旗之处,土壤被鲜血浸透,顺着沟壑冲出一道道血色溪流。 “他们在祭旗”郑国才狠吸了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他扯过身边的传令兵朝他怒吼:“你去问问堵在前面的那堆人!怎么还不动!他们眼睛瞎了么!” 不等传令兵出发,站在最前的护卫已经开始行动了——不甚清晰的命令声被风传到了郑国才的耳朵里,他蛮横地挤开前面的兵士,惊奇地看到原本是两列行军队形的护卫在有条不紊的命令之下迅速转换成长枪在前火枪在后的阵势,曾经听过的鼓声又响了起来,很快整齐的脚步声加入进来。 然而,苗人似乎不打算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在明军的注视下,一大群穿着蓝衣,拿着各色杂乱兵器的苗人冲上了山坡,并且越来越多,直到将整个山坡全都挤得满满当当。 苗人作战向来没有什么阵型,凭借的不过是个人的武勇而已。和孱弱的明军相比,夷人的悍勇可以极大程度地弥补配合上的问题。在西南,尤其是奢安之乱的前期大部分时间里,同等兵力的明军绝打不过人数相等的夷人,只有到了后期,经过残酷的战争淘汰之后成长起来的汉人士兵才能和夷人打个平手,但哪怕如此,明军也格外注意不要和多于自己的夷人交战。 但是今天,明军退无可退。 李永仲注视着不远处一触即发的战场,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无声地咒骂了一句——翻滚的层云当中,隐隐的雷声越发密集。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将嘴唇拉成一道坚硬的直线。站在旁边的几个明军百户相互看看,一个大胆些的试探着问了一句:“仲官儿,还不下令么?” “我已经前军托付给了金亮和郑百户,他们才是现在站在战场上直面蛮子的人,什么时候打,如何打,那是他们的事,咱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们需要支援的时候坚决地顶上去!”李永仲严厉地说完,冷冷地瞪了一眼语塞的百户,“咱们站在后头的下令有什么用?!为将者,临阵相机而动!” 与动字同时落下的,还有曹金亮呛啷一声拔出腰刀的声音,他高高举起腰刀,以平生最大的声音吼道:“陷阵有我,有进无退!” “杀!”兵士们齐声回应的同时,重重地踏出了第一步!然后他们踩着鼓点,迈着整齐的步伐,义无反顾地向着人数远多于自己的敌人发起了进攻! 郑国才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亦是拔出佩刀,酣畅淋漓地吼了一句:“兄弟们!跟我上!”已经躁动许久的明军兵士终于能够痛快地嘶声高喊,刀枪出鞘,分成两列,绕过开始小跑的护卫,抢在他们的前头,眼看就要撞上呼啸而下的苗人! 被视作猎物的明军竟然首先发起进攻的举动明显激怒了苗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伴随着震天的呐喊,苗人挥舞着兵器冲了下来,从上空俯瞰,蓝红二色立刻搅作一团!不过数息,不管是明军还是苗人,都有人血溅三尺! 曹金亮眼睁睁地看着明军抢在他们之前和苗人战作一团,他险些咬碎了自己的一口钢牙!看着已经和苗人们缠在一起的明军,狠地骂了一句娘,想也不想地当机立断下令:“全军突击!” 护卫们立刻加快脚步,第二声“杀”声出口,从小跑改为奔跑的长枪兵放平枪尖,火铳兵则已经准备扣动扳机,关键时刻,曹金亮觑准时机,敞开嗓门大吼一声:“郑国才!让开!” 浑身浴血的郑国才奋力一脚踹开扑上来的苗人,向左右狂喊:“退!” 前一刻还在奋力厮杀的明军立刻撇下对手,像潮水一般蜂拥着向两翼后退,苗人呆了一呆,尚还不明白为什么敌人突然逃跑,护卫已经插了上来,雪亮的枪尖正对苗人,尚没有站稳,几个伍长的声音已经接二连三地响起:“突刺!” “杀!” 二十多杆长枪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前递出,在听到命令的瞬间,身体已经形成条件反射的护卫齐齐踏出弓步,几乎长达一尺的枪尖以刁钻的角度准确地朝着身前苗人柔软的,没有遮蔽的躯体前伸,冰冷的金属或者落空,或者在滚烫的人体内部翻搅之后带出一篷血雨! 一次攻击,护卫身前三尺就几乎为之一空! 苗人眼睁睁地看着站在前面的同族被活活刺死,在片刻的惊愕之后为之大怒!一个面目狰狞的大汉嘶吼着扯开自己的布褂,挥舞着三尺多长的钩钩刀,苗人跟在他身后,而他恍若鬼神之姿,当先向护卫们扑了下来! 迎接他的不是长枪,是一阵整齐的枪响。 排成三列的火铳手没有丝毫动摇,他们平静地,堪称机械地依次射击。三次排枪之后烟雾散尽,那个勇敢的战士堪堪停在护卫阵列五步之前,精壮的赤.裸上身染满鲜血,他一声不吭地重重倒了下去,原本厚实的苗人阵列中间出现了一处整齐的缺口,刺鼻的硝烟味道和着血腥飘荡在战场之上。 三次排枪造成的伤亡并不太多——毕竟护卫人手有限,只有三十个不到的火铳手,火铳的命中率也并不是太乐观。但哪怕如此,给苗人造成的震撼也超过了之前所有的战斗——他们中不少人不仅听说过火炮,也见识过,之前的袭击战中火铳手也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苗人依旧狂妄地相信以自己的悍勇,只要人数够多,足以淹没那些仿佛恶魔一般的火铳手。 然后,现在火铳手依旧安稳地站在战场上,最勇敢的苗人却已经死了大半。(。)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章 杀(3) 在后面观战的明军爆发出一阵长久的,无法停止的欢呼。而战场之上,同样震撼于友军战斗力的明军则在狂喜之余士气高涨,在军官的指挥下,明军再次插到护卫前面,而这回苗人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嚣张傲慢地一头撞上来,不少人脚步游移面色慌张,还有人试图逃跑,负责押阵的监军砍倒好几个逃跑的兵士才算止住后退的步伐。 头人们面色难看,不止一个人要求把自家的族兵撤下来,二哥皆是不许,一向爱唱反调的宝翁这回却站在了二哥这边。他恶狠狠地冲着嚷嚷着要撤兵的头人咆哮:“现在只要有一个人敢跑,咱们就全完了!留不下这队人,咱们到时怎么去见将军!怎么有脸要求更多的丁口奴隶!” 他猛地回身,挥手劈刀下去,将一棵手腕粗细的小树砍倒,勉强算出了几分心头恶气,眯着眼睛阴测测地道:“再有敢说撤的,先看看这棵树,再想想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二哥目光沉沉别有意味地看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向着众人呵呵冷笑两声,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才到哪里?慌什么!现在先让他们得意,不过是仗着火器厉害,再过一会儿,我看他们再依仗甚么!?” 明军中军,已经不下有四五个军官向李永仲请战,各个喜气洋洋,仿佛在前面打败苗人的是他们一般。一个比一个积极,话中大有若李永仲不同意他们前去增援,就是拦着他们获取军功,拦着他们上进的意思。 不管是恐惧,愤怒,惊慌,还是喜悦,兴奋,嫉妒,一切人类的情绪都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打断——明军惊愕地,苗人狂喜地,有志一同地停水,怔怔地抬头看着阴翳的天空,铁灰的云层压下来,开始稀疏,后来渐渐密集的雨水将衣袍洇湿,双脚开始沉重,带着血腥味的沙土混了水变成黏腻的泥巴,牢牢地粘在鞋底上。 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的雨幕成形了。 苗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而原本士气高昂的明军虽然仍然奋力搏杀,但不少人的脸上显出了惶然之色,手上的动作也开始走形,雨战对气力的要求本就比平时要高,再加上他们之前已打了半天,又是大喜大悲下来,如果这不是郑国才同周谦训出来的兵,早就崩溃了。 郑国才侧身躲过一根刺来的竹镖,抬手夹在腋下,腰上用力,几乎将对敌的苗人整个举了起来,他怒喝一声:“撒手!”那苗人不由自主地松开,不见郑国才如何做势,腰刀往前一送,就直直捅进对手小腹! 将尸体从腰刀上推开,郑国才顺手架开一个预备偷袭的苗人长刀,抬眼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总旗张一贯。他来不及说谢,只抹了一把脸,骂了一声:“贼老天!现在来添麻烦!”刚才张一贯背上被砍了两刀,此刻伤口被雨水冲得泛白,一动就扯着疼。 “兄弟们如何?”郑国才终于有空喘气,他问张一贯:“你还成么?” “蛮子恁凶!”张一贯骂了一句,勉强站直,“我还行,兄弟们倒也能支撑,但蛮子太多了!”他回头朝依旧在雨中屹立不动的明军看去,抿了抿嘴,心内焦急——为什么后头的增援还不上来! “仲官儿!咱们就在这里干看着!?”有脾气火爆的百户直愣愣地质问李永仲,他一指前头杀得难分难解的战场,怒道:“那是咱们一个营头的兄弟!现在咱们就在这雨里干淋着,看着他们送死!?” “你闭嘴!”李永仲毫不客气地一马鞭甩在他身边地上,立刻泥水就溅了他一身!“那地方就只得那么大!兵学没看过!?”年轻人咬着后槽牙说:“现在送人上去,不过是添油!咱们再等一会,我便不信,他们压不下这点子破烂货色!?”他捏着马鞭的手已经发白,压着怒火一字一句地开口:“中军整队,一会儿下令,便全军压上!” 李永仲说的他们是谁,不言而喻——当雨势越来越大的时候,护卫们只来得及放了第二轮排枪,但是这次的效果比之上次差了很多,超过一半以上的火铳没有打响。对面的苗人仍有伤亡,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畏惧,甚至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 火铳手毫不犹豫地丢弃贵重的火铳,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取下背后的长枪——他们出发时每个人的背上都背上长枪——没人再看一眼扔在泥水中的火铳,五五结阵,在伍长的带领之下,毫无惧色地向着苗人冲了上去! 李家护卫,按照李永仲的规定,只有枪术刺杀练得最好的长枪手才有资格转为火铳手,每月多领一钱银子,饭食上也要比长枪兵好些,在李家之中,是人人欣羡的身份。因此,当火铳手扔掉火铳时,可以说他们终于回归了本职——这是比普通枪兵更优秀的长枪手。 与先前的整队突击不同,现在护卫们已经全部被打散开来,三五人组成一个小枪阵自行作战。战斗当中,一人担任主攻手,另一人或者两人防守侧翼,相互呼应防守,哪怕对上五六个苗人,亦是不落下风。他们手中的枪杆粗如鸡卵,是上好的白蜡木,枪套连同枪头长达两尺,苗人想要一刀砍断压根痴心妄想! 七八个苗人将五六个护卫围在中间,在先前一次大意的攻击之中,苗人付出了一个重伤两个死亡的惨痛代价,而护卫们几乎毫发无伤——有一个死者在死前挥动武器时挂在了某个护卫的肩上,盔甲帮他承担了伤害,肌肉在隐隐作痛,但依然完好无损。 相比第一次进攻,这次苗人显然谨慎了许多,使用竹镖的两个人当先向一个站得稍微突出的护卫刺去,其他人则虎视眈眈,只要有一丝破绽,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将这些可恶的汉人彻底撕碎! 那个护卫轻巧地拨开离他最近的竹镖,看也没看冲他腰侧袭来的第二根竹镖,苗人还来不及狂喜,旁边就猛地伸出一根长枪,轻巧地拨开竹镖,然后顺着没有防护的中路捅进了苗人的腹部,这个成功帮助同伴脱险的护卫还来不及抽回长枪,边上的苗人已经向他挥刀砍来! 让进攻者备感痛苦的事情再次发生,钩钩刀没有砍中任何目标,两杆长枪已经架住了刀势,其中一把的主人就是刚才被掩护的那位护卫。苗人狂吼一声,终于失去耐性,还能站起来的人疯狂地向着这个古怪的,让人绝望的枪阵扑了过去,结果并不让人惊讶——护卫付出两个轻伤,一个死亡的代价,将这些敢于挑衅他们的敌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倾盆大雨之中,武器相交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人类受伤之时发出的惨叫或者呻.吟,冰冷的金属在人类的身体上制造各种伤口——肌肉翻卷的刀伤,茶杯大小的枪伤,拳脚相加之下的淤青,甚至咬伤。 观战的头人们脸色阴沉。二哥亦是如此。他紧紧攥着拳头,眼神阴冷地盯着越战越勇的护卫——他们实在很好辨认,比起有些散乱的明军,护卫们三五结阵,同进同退,几乎看不到散兵,敢于靠近他们的苗人,不,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们没有火器了,怎地还这么强!”一个沉不住气的头人开口,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微微畏惧,“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人!” “现在怎么办!”查哈也坐不住了,原本说好让二哥手下的汉人先上,但他们垂涎战后的缴获,硬是又将前锋抢了回来,现在战场上拼命的,全是他实打实的族人!虽然多是奴隶,但亦是青壮!此战过后,纵能取胜,也是惨胜! “不然咱们撤吧”有个小寨子的头人怯生生地建议,见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他不安地往后缩了缩,但仍是鼓足勇气说:“咱们不比汉人!便是大些的寨子,又能有多少人!咱们几家凑在一起,才有六百多丁口,现在死了多少!咱们死不起!” 他这话一出,顿时人心浮动!二哥心里恨极,面上却仍旧冷静,只是脸色难看得厉害,见几个头人都有几分意动,他不得不开口出言道:“诸位头人!现在咱们退了,狗官军可不会手软!现在撤兵,定是溃败!”他也算经历过好些战阵,不算是门外汉,见几个大头人脸色不好,加重话音道:“咱们累,狗官军更累!那伙子人再能杀,能杀几个?他们毕竟人少!”他又加了把火:“咱们现在如果撤下来,就是功亏一篑!功亏一篑!” 正在犹豫间,一个负责传令的小兵连滚带爬地向着他们狂奔而来,还未至跟前,就已经大声嚷道:“明军又上来了!” 二哥心内一惊,面上却哈哈大笑!恶狠狠地喊了一个好,对头人道:“这明军耐不住了!这场毕竟还是咱们的赢面了!传我的令,兄弟们别窝着了,冲上去,把狗官军杀得片甲不留!” 而稍微远处,明军的中军终于从静默中苏醒过来,李永仲没留任何后手,一声令下,兵锋前移,他拎着一杆大枪,在刘小七,陈明江等一干亲卫的护持之下,毫不迟疑,甚至是满心欢喜地向着杀场狂奔而来!(。)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章 杀(4) 二哥手下百来号的匪徒,虽全是汉人,比之寻常苗人,更是凶悍十分。 开战之后,二哥便命令他们不到他亲口命令之时,不许出现一兵一卒在战场之上。只把这伙天性里头只晓得杀戮抢掠的强人憋得不轻。一双眼睛熬得赤红,喘着粗气看一波波苗人上去厮杀,不少人燥热得连单衫都穿不住,扯了扔在地上,一个个用口音浓重的各色土话污言秽语地叫骂,附近的苗人都脸色慌张的避得远远的,生怕哪里惹到这帮杀神,无端招来祸患。 正在苦熬之时,一个眼尖的却见二哥倒提一把雁翅刀大步从坡上转下来,远远地喝了一声:“兔崽子们!出去松动松动筋骨!” 瞬间的沉寂之后,匪徒中间爆发出一阵凶厉野性的嚎叫!候在边上的苗人战战兢兢地过来替他们一一披甲,低头弯腰,看也不敢看一眼,待最后一个人披甲完毕,二哥俯视这帮已经躁动不已的匪徒,也不多说,吼了一声:“砍一个官军,赏银一两!若是军官,十倍!” 山坡上的战斗已经渐渐开始明朗。 雨势渐渐减弱,不复刚才那般大。明军虽是仰攻,但郑国才所部毕竟精锐,苦战之下竟然渐渐站稳脚步,护卫们更是以绝妙的配合稳扎稳打,两方联手,隐隐就是要将苗人反卷回去的态势! 将脸上的雨水一把抹净,郑国才将八瓣帽儿盔的帽檐往上抬了抬,站住歇了口气,在他身周,已经没有能够站立的苗人,地上泥水混合着鲜血横流,惨叫和呻.吟此起彼伏,兵器令人牙酸的碰撞摩擦声穿.插其中,离他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张一贯拄着腰刀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过来,郑国才看见他,扬声问了一句:“这是伤到哪儿了?” “不合叫个蛮子往腿上砍了一刀!好家伙,幸亏被甲挡了一下,只伤到皮肉!不妨事!”龇牙咧嘴地说完,朝郑国才身上一打量,张一贯啧啧有声道:“百户,这亏是甲好,不然怕是站不起来!” 郑国才还未答话,前头却传来一阵腔调怪异的嚎叫声!他猛地扭头看去,面色惊疑不定,片刻之后,就看见原本就要突上山顶的儿郎们忽地退了下来!腿脚慢些的,就被后头追上来的甲士乱刀砍死! “蛮子有甲!”张一贯惊怒地骂了一句,就要前冲,郑国才却将他往后一扯,“都站不直了,逞什么英雄!”他骂了一句,自己却擎刀率人扑了上去! 这帮子带甲匪徒的突入给明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他们苦战了半日,眼见的苗人就要抵挡不住,却不晓得哪里冲出这帮援军,一个照面下来,已经筋骨酸软的明军就被杀得站不住脚,从山上被一路推了下来,好在护卫见机不好,立刻前冲顶上,这才将包括郑国才在内的明军大部救了下来!否则结果难料! “他们竟然披甲”郑国才咬牙切齿地道,他刚才叫人在腰上砍了一刀,若不是避得及时,腰子都险些被劈作两瓣!看着那伙子人的目光已然是择人欲噬!旁边的张一贯喘了口粗气,看得倒比郑国才要细,道:“非但穿甲,看着也不似蛮子!” “汉人?”郑国才同他面面相觑,已经弄不清到底如何了。他捂着伤口,脸色发白,因着流血甚多,已是站不住,在地上跌坐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这帮子匪徒狂笑着追杀逃跑四散的明军兵士,忧愤至极,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二哥看着杀了半日的兵士此刻被与他捉对的匪徒一斧砍掉头颅,心头畅快,此刻他捉刀在手,放眼四顾,到处都是一派杀戮,明军四处逃散的景象,二哥立在战场之上,畅快地哈哈大笑,仿佛无人敢与他争锋! 但下一刻,二哥眼皮一跳,雨幕当中,一阵隆隆脚步盖过战场厮杀之声,从远至近,渐渐清晰,他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分明看到原本站在远处不动的明军冲到了山脚!而到处溃逃的明军兵士仿佛如找到主心骨一般,立刻避开正面,向着援军两翼逃开! 在明军彻底崩溃之前援军终于突了上来!越过已经疲累得不成的前军,坚决地和苗人的生力军撞到一起! 而战场的另一边,护卫们纵然战力超绝,但毕竟人少,这伙新来的敌人正渐渐占得上风,要将他们围住剿杀之时,中军援军终于到了——李永仲比明军想得更能忍,硬是等到苗人那边底牌尽出才放手一搏——陈明江一把御林军刀在手,三尺之内人不能近身!黄猴儿紧跟在他身后,刀法老道,无有花巧,但一路杀来,硬是没让人占着便宜! 以陈显达亲兵队为骨干的明军冲撞上来,就让匪徒们吃了大亏——他们毕竟不是军队,虽然个人悍勇无比,但比起常年习练鸳鸯阵,吃住一处默契无比的亲兵,无论是战斗力还是装备都差出老远!更兼中军一直按兵不动,就是前军极危险之时也作忍耐,为的就是将这伙蛮子一网打尽,此刻又怎会手软! 李永仲虽然提枪冲锋在前,但在跑到山上之前就被亲兵们有意无意地挤到后头,他悬心自家护卫,心急若焚,但身边的人硬是架住了他不许他再往前,他死命挣扎不过,被隔在后头,看着山上的战斗眼中直欲喷火!想也不想地一声暴喝:“刘小七!” “在!”紧紧护在他身侧的刘小七立刻答应一声。 他向山上一指,死死盯着刘小七,咬着牙道:“前头已经站住脚,蛮子冲不下来,我这里无事,你带本部再有一部官军,从右翼冲上去接应兄弟!你带上‘那东西’,见人只管给我扔!” 刘小七立刻条件反射地应了个“是!”正待带人离开,突然转身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迟疑片刻,嗫嚅着嘴唇道:“曹,曹头让我紧跟仲官儿,道仲官儿去哪我去哪儿不然就要军法从事。” 李永仲气得发笑,抬脚踹在刘小七屁股上,将他一脚踹在泥水里头!冲着他怒吼道:“我就只差被人围死在这里了!多你一个有甚么用处!还不快去!?否则不等曹金亮,我就先将你发落了!” 刘小七不敢再犟,从地上跳起来直挺挺地大声应了个“是!”转身向同伍几人喝道:“跟我来!”明军中又分出二十人跟在后头,片刻之后,这支二十余人的小部队便混入人群,再找不到了! 李永仲正焦急时,忽听有人在后头一迭声地叫“仲官儿”,他倏地转身,看见冯宝群终于率人跟了上来,不由大喜!现下他也无暇与冯宝群客气,直接点名叫道:“冯宝群!马上叫人上去把伤了的兄弟抬下来!” 冯宝群来之前就已经细细给兵士们吩咐了一遍,因此听李永仲命令,他也不多话,马上一一分派,就见兵士们三三两两,拿着临时赶制的担架——用儿臂粗细的树枝和剪开的帐篷草草做成——猫着腰向战场上头跑去,不多时就见他们抬着或者呻.吟或者昏迷的兵士下来! 此战明军中死者并不太多,前军尽量都做到了人人有甲,虽然不过是罩甲或者火漆丁紫花布齐腰甲,但好歹也能遮挡一番,只是后来那伙不知来历的敌人上来半柱香时间不到,就给明军造成了大量伤害! 伤兵渐渐被送了下来,李永仲在担架中间来回看了几次,都没见到护卫,不免更是悬心。他此刻被看得死死的,就是不许上前,满心怒火也不得发泄,只好过来看看伤兵,指望能在里头找着一个半个自家护卫,好好问问上头的情形! 只是护卫没找着,教他找着一个熟人——郑国才被抬下来的时候面如金纸,呼吸微弱,身上的甲都被血浸透了!好在找着他的明军当时就给他洒了金创药,又及时下送,医官总算堪堪保住他的性命。 他此刻勉力睁开眼睛,恍惚间仿佛见到李永仲蹲在身侧,不由低声断断续续地问了一句:“是仲官儿?” 李永仲赶紧应是,可怜他方才问了几个伤兵护卫的情况,结果都是摇头,现在他一番指望全在这个明军百户身上,勉强压下急切问道:“郑百户,我家护卫可见着了?” 郑国才喘了口气,强撑着点点头,只说了一句:“都是好汉子”李永仲正要再问,却见他头往侧一歪,竟是昏死过去。他无法,只得站起来,向着雨幕之中模糊不清的山上张望,指甲扣在肉里都觉不出痛! 但就在此时,几声闷雷似的声音轰然炸响!好似地面都跟着晃了晃!李永仲顿时大喜!周围的明军不明所以,正在惊慌之时,那雷声也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亲兵们吓得立刻将李永仲拉倒在地,他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将兵士挣开,今天第一次满心畅快地哈哈大笑,笑罢一指山上战场,意气风发地道:“传令下去!鼓号齐鸣,给我把蛮子往死里打!”(。)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三章 争(1) 陈显达也是一愣,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抿了抿嘴唇,吩咐守在身边的义子陈明江:“你去,叫仲官儿进来。在外头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 陈明江霍地从马扎上站起,冲义父点点头,掀开帘布就大步出去,片刻之后,一脸憔悴的李永仲板着一张冷硬的脸走进来,他看也不看坐在边上的冯宝群,只躬身朝陈显达一抱拳,声音毫无起伏地道:“小婿见过岳父。” “坐。”陈明江言简意赅地说完,冲他抬抬下巴示意李永仲坐下。然后他看看挺直腰杆坐在马扎上一动不动的李永仲,突然觉得此事很有几分棘手。咳嗽一声,陈显达放缓了声音问道:“仲官儿,此番多亏你同弟兄们。你放心,不管是不是我营头里的人,我全都一样看待,绝不会亏待。” “小婿代兄弟们谢过岳父好意。”深吸了一口气,李永仲冷硬地开口道:“既然岳父说不会亏待兄弟们,正好,我也有一事不明。”他转向冯宝群,眉角抽了两下又强自按捺下来,一字一句地问:“冯百户,底下人刚给我回报,道这回兄弟们死伤不少,大伤元气,百户体恤咱们,说战场缴获与官军平分,可是有的?” 冯宝群咳嗽一声,低声道:“有。” “首级——”李永仲顿了顿,丝丝怒火渗进声音当中:“却一个也没有?” “没有。”冯宝群叹了口气,抬头对着李永仲正色道:“仲官儿,这里没有外人,我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这首级,你拿去,祸患无穷。” 他既然已经开了口,就再没有其他顾虑,一直说了下去:“先前我同千户商议时,曾提过,此战仲官儿你手下弟兄出力甚多,咱们不是没良心的,首级俘虏,都与仲官儿各分一半,却是千户拦下了——你莫急,听我讲完。” “仲官儿,你将种天成,麾下都是英勇敢战之士,但军伍里头,和别地不同。你们到底不是军职,缴获还好,兵将们都心服,但咱们这些穷当兵的,就靠这点首级建功领赏,若是分润给了你,兵将们能分几个?你手下兄弟们有功劳,咱们官军里头的人就没有?”冯宝群意味深长地道:“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永仲木着脸听他讲完,面无表情地看了面露恳切的冯宝群一眼,嘲讽道:“若按着你这意思,我当时就应该挟了我岳父,带着底下人跑了干净。这个世道,甚人和银子过不去?岳父这点罪责,我使了泼天银子打点,顶多就是丢官去职——想必岳母并内子还高兴些。官军的死活,又和我,和我兄弟们有什么瓜葛!?” 他说到最后,双眼赤红,浑身轻颤,已是怒气勃发,只差指着冯宝群的鼻子开骂了! 冯宝群叫他说得张口结舌,有些下不来台,脸上也不甚好看,两人正对峙间,陈显达咳嗽一声,轻喝道:“仲官儿!规矩呢!还不快给冯百户赔礼!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就敢这么跟冯百户说话!” 听岳父开口,李永仲深吸一气,面色僵硬地冲冯宝群抱拳一礼,硬邦邦地道:“冯百户,小子我自幼粗野惯了,也无人管束,不晓得尊卑事体,方有得罪,望百户原谅则个!” 他站在冯宝群三步之前,个头平常,身材削瘦,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渗人!冯宝群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虽是为着对方好,却是将这个年轻人得罪不轻,他苦笑一声,抬手还礼道:“千户此话太重了些,仲官儿是为麾下弟兄,同俺不是私怨。仲官儿,我大着你些许年岁,劝你一句,你方年轻,有时未免意气太甚!须知这天下事,偏偏就容不得意气!” “许多天下事,偏偏坏在没有意气上头!”李永仲毫不迟疑地开口,一句话就顶了回去:“我不为那首级的赏赐,但我要争那个名分!我要为兄弟们争那个功劳!这是他们该得的!他们为我李永仲卖命,生生赴死,我不能就这么看着,憋着,一个屁也不敢放!” 他面皮红涨,鼻孔急速地翕张,说到后面,忍不住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两只手攥成拳头,脖颈上大筋都绽出来,却又努力压低声音。陈显达看着李永仲,颇有另一种意味上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他心里头压不住几丝得意地喟叹:原想着自己后继无人,但老天待他不薄,到底又送了一个来。 “老冯,你先出去。”冷不丁地开口,陈显达又扭头吩咐义子:“明江你也出去,把着帐门,无我吩咐,一个不许进来!” 冯宝群和陈显达的视线交换了一下,他跟随千户多年,不说多了解这位上官,但总是比那位年轻的仲官儿了解他岳父太多。他背对着李永仲朝上司狡黠地一笑,立刻又恢复了一张无奈焦急的老好人脸,行了个礼,就掀帘和陈明江出去了。 陈明江按刀站在帐前,冯宝群却在他身边停下脚步,端详他一阵,忍不住先笑道:“明江,听说你想下去带兵?” “同义父是提过一次。”陈明江并没有否认——冯宝群早在辽东就追随在陈显达身边,虽然一向不显山不露水,但却同郑国才,周谦两人是陈显达真正的腹心之士。 “我早有个想头。”冯宝群客气地同陈明江商议:“明江你也晓得,我那队里头,若论守备,阖叙南卫,再加川南兵备道底下的营头,也敢说一句胜过我的没有几个,但若论起进攻,却只好是倒数。明江你若有意,不妨到我老冯的队里来,正好这次我底下有个总旗不幸战殁,你来,正好带现成的兵。” 陈明江一怔,还没细想,却下意识地摇头婉拒道:“谢过冯百户好意。但义父先前已同我商议,定下前程了。” 冯宝群一脸的遗憾——他是真心想让陈明江下来帮他去一去兵士身上的疲气和暮气,不过既然陈显达早已发话,就不好再多说什么。拍拍年轻人的肩头,冯宝群便自顾自地忙去了,现在他手上事实在多,当真耽搁不起。 帐篷里,陈显达招手让李永仲坐下:“打了这半日还不累?站着作甚?过来给我老实坐下!”他故意板起面孔,喝道:“老夫说话都不听了!?” 郁闷地吁出一口气,李永仲老大不情愿地在榻前坐下。陈显达看他一眼,又冲着边上的葫芦抬抬下巴:“喏,那里头有水,看你一头的汗,还不赶紧喝几口润润嗓子?”见他不动手,又掀起眉毛喝了一声:“这是等着老夫去给你倒!?” 李永仲无法,只得取了葫芦好歹喝了几口。陈显达看他抱着葫芦不说话,险些被这个平日里看着精明,现下却仿佛是个愣头青的女婿气笑。没好气地骂道:“丧眉耷脸的样子,这是给谁看?好不容易大胜一场,教外人看了,还以为咱们这是打了败仗不敢见人!” “我怎么敢去见人!”被陈显达一激,李永仲终于忍不下胸中闷气,猛地抬头亢声道:“我怎么敢去见那些死难的兄弟,跟他们说,那些脑袋不是你们砍的!仗也不是你们打的!你们就有点运输助力的功劳!” “那你要怎么办?!”陈显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跟冯宝群继续争下去,然后教那些眼巴巴指望着赏赐,指望着升官的兵将晓得,你一个商户要占了一半的首级斩获去!你这是怕没人惦记上你,是吧!?” 李永仲一窒,片刻方道:“我不是图那些钱粮!”他下意识提高声音,看陈显达讥讽的脸色,不由得就有几分委屈,忍不住又道:“女婿不是为那份赏赐!我是为了那份功业,哪怕最后赏赐都让给官军,但却不能说,兄弟们就干了民夫的活!” “你糊涂!”陈显达猛地大喝,然后疾风暴雨一般毫不留情地冲满脸怔愕的李永仲骂道:“你心心念念只为给你底下几十号弟兄正名,但可曾想过,你若真敢这么干,就是跟我这营里头几百号人为敌!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纵老夫是千户上官,也不敢冒此之大不韪!” 他看着李永仲惨白的脸,脸色略略缓和地苦口婆心道:“仲官儿,为上者,肯护着底下人,这是好事,但是,你得分时候!你一贯的聪明,怎生在此事上头就如此看不明白?一味的固执,不是甚么好事!” “这世道险恶至此。仲官儿,莫怪你岳父我说话难听,若你身上有个一官半职,哪怕是个把总,是个总旗,我也教人不敢说半句闲话!但你现下是白身!不是童生,不是秀才,更不是举人老爷!我晓得你的心气!但是,忍得一时,才有一世的得意!” 李永仲攥成拳头的两只手指骨发白,他直视着陈显达,在对方震惊的脸色里缓缓道:“道理我都懂。但是,岳父,有功不能赏,有过不能罚,只为了升官发财,只为了金银钱粮,这样的军队,能打甚么仗呢?” 这样的军队,又怎么能守得住天下呢?(。)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四章 争(2) “住口!”喝断李永仲的话,陈显达冷冷地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年轻人,“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不要命了!?” 帐篷里这一对翁婿,因为不同的理由都沉默下来。只有沉重的,不稳定的呼吸才能昭示这里并非空无一人。灰尘在隐约透进来的光线中上下沉浮。在幽暗的帐篷当中,一躺一坐的两个人犹如两道剪影。 下了半日的雨,临到傍晚竟然云开雨散,夕阳橘黄色的光线温柔地抚慰大地,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死了的人,璨烂的金色光芒都公正地洒在他们身上。唯一不同的大约是,活着的人还能等待第二天的日出,死去的人,则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犯忌讳的话,就不要说了。”咳嗽两声,陈显达淡淡道,“仲官儿,你也说道理清楚,旁的我不说,你亦是几百丁口的家主,就不要再淘气任性,一会儿出去,寻冯宝群,好生给人家赔个礼” “是。”李永仲低声应道。 “斩首之功,肯定是官军的,这点不容置疑。不过战场之上的缴获一类,你叫人好生挑拣,不要任事不管,省得叫底下人拿些破烂来随意糊弄。”陈显达忍不住絮叨开,“为将者,虽然不好事事挂心,但若是太过糊涂,就容易被兵将拿捏住,成了个空架子” 李永仲忽地出声打断陈显达的话:“岳父。” 陈显达看他:“何事?” “我先前的事,小婿这里,已有答案了。”李永仲深吸口气,将那些许多盘亘在心上的无名念头沉入深不见底的心底,他低声开口道:“承蒙岳父错爱,小婿想了一遭” “世职我接下了。” 陈明江见李永仲掀帘出来,朝他打了两声招呼,结果对方与他擦肩而过,径自走远了。他心里一动,反身走进帐篷,就见义父陈显达半倚着帐篷的支柱,亦是脸色微妙。他带了几分小心地走过去,轻声唤道:“义父。” “啊,是明江啊。”陈显达从沉思中惊醒,见是义子,不由笑了一笑,开口却问李永仲:“仲官儿走了?” “是。” 就又没有下文了。 他站了一阵,没听见陈显达吩咐,道:“义父若没有吩咐,儿子便先出去了。” “不急。”陈显达摇摇头,让义子坐下来,然后告诉他:“仲官儿同意承袭世职。我的意思是,你在我这里留着也是无用,明江,以后你便跟着仲官儿吧!他是个有心气的好孩子,比之你爹我实在强得太多!” 陈明江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惊讶,只低低地应了一个是。陈显达看他片刻,脸上显出一丝担忧来,又立刻隐没了去,只说:“明江,若你不愿意,义父亦不勉强你。”他记得上回和陈明江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义子并不是特别愿意。 “没有的事。”出乎陈显达的意料,陈明江平静地回答道:“儿子愿意去。”他顿了顿,又道:“若义父没有旁的事,儿子先行告退。” 战斗之后,明军驱赶着俘虏勉强收拾了战场,草草挖了大坑,将苗人的尸体丢了进去;己方的战死者则尽量埋葬起来,做了标记,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行收敛。只有护卫们的遗体被单独放在一边,明军已经晓得他们要火化了以后给家里人带回去,虽然嘴上不说,但兵士们面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羡慕的神色。 今天是一定走不成了。明军干脆就在原地扎营,让疲累了一天的兵士们好生歇一歇。夜幕开始降临,谷物和肉类的香气板着炊烟渐渐弥散,哪怕是伤兵似乎也觉得身上少了几分疼痛。兵士们三五几个点起一堆篝火,席地而坐,不说如何轻松写意,也是一派安乐宁静。 李永仲出了陈显达的帐篷,却不知道现在要去哪里——回商队的营地,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在明军营地里头乱走,他又不喜欢兵士们现在看向他那种带着些许探究的,敬畏的视线。至于再回陈显达帐篷——这个纯粹是胡说了。 正在这时候,刘小七一路找了过来。 “小的方才去陈千户处问,才晓得仲官儿已经出来了。”他看着李永仲,低声道:“曹队正说明日大约一早就要出发,不能耽搁时间,今晚上就要将”他深吸口气,稳定住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兄弟们遗骸火化,他叫小的问仲官儿——要不要一起过去?” 李永仲眼皮颤了一下。 “当然去。” 因为时间紧迫,护卫们只能将死者并排放在柴木上,好在此地山上马尾松长了不少,不然真是没法子。又寻了个远离营地的下风处,勉强将死者擦洗一番,曹金亮强撑着又给每人敬了一碗水——战场之上,酒可以救命,当然要先紧着活人,只能以水代酒。 他伤得实在不轻,如果不是平日里头身体强健,意志坚强,早就爬不起来了。纵然如此,现下亦是满头虚汗,脚下虚浮,走了一半,身形就摇晃起来,看着实在让人担心。 旁边的人要去扶他,教他冷着脸一把推开。 结果又有一双手扶上来。 他倏地扭头怒视,结果看见李永仲默默地和他对视。 “我也来,送他们上路。”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接过曹金亮手里头的碗,又接过刘小七手里的葫芦,倒了一碗水,恭敬认真地洒在死者的脚下。 此战护卫战死二十三个,但现在有二十五具遗体——重伤的人里头,终究有人没有熬下来。这世上,他们是黔首小民,来得无声无息,走得却算轰轰烈烈,但哪怕如此,死后也只得一碗清水相送。 将最后一碗水洒在地上,看着水渍渐渐洇入沙土之中,再也寻不见踪迹。李永仲呆呆地拿着空碗看了一阵,猛地起手将碗掷在地上,任由它喀啦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引得几乎所有人都看过来,他环视一圈,入眼无不是一张张坚毅沉默,朴实诚恳的面孔,他闭了闭眼睛,那些原本到处飞舞的杂乱念头渐次平息,脑海之中顿时清明! 李永仲的声音突然炸开:“兄弟们!咱们今日打这一仗,兄弟们死了,还有人伤了,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我先得告诉大家此战结果!” “第一,咱们打赢了!” “蛮子共计六百余人,叫咱们杀退大半!留下七十多颗脑袋,五十多个俘虏!还有粮草,银钱,军械兵器若干!”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非得用十分气力,才能强自抑制。 “兄弟们!这些功劳里头,有你们的一份!” 护卫们惊讶地看着李永仲,又将目光移到同伴的脸上,发现是同样的不可置信和激动。长久以来严厉的军纪让他们习惯沉默与服从,但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们不知所措。李永仲眼带鼓励地望着他们,良久之后,才有一个平素沉默寡言的护卫怀着小心,讷讷地开口问道:“仲,仲官儿,是说咱们,咱们,”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下去,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李永仲。 李永仲冲他点点头,毫不迟疑地开口道:“那些首级和俘虏里头,都有咱们的功劳!” “就是说,咱们建功了?”“俺杀了两个!一枪一个!就是可惜最后叫个蛮子的钩钩刀在胳膊上挂了一下!”“你这算啥子?我一枪就捅死了两个!”“吹牛不打草稿!” “对呀!咱们这回打的可不是毛贼!是正经的蛮子!”“咱们救了官军!”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们惊愕地互视,如同海啸一般巨大的狂喜席卷而来,每个人的脸上——每根神经,每块肌肉,每根毫毛,都被这个消息所占据,以至于他们除了笑容之外无法摆出其他的表情。他们一时忘记了面前还站着家主,还站着队正,每个人和同伴面面相觑,却都从彼此的眼睛倒影里看见自己咧嘴傻笑的表情。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很快护卫就平静了下来——他们情绪高昂,满脸喜悦地望着李永仲,猜测着接下来能听到什么好消息——马上就能回家?有一笔不菲的赏银?还是说——某些人心底有着小小的,可以称作野心的期盼——那些明察秋毫的大官儿们晓得了这番功绩,会不会给下一官半职? 李永仲深吸口气,他的脸色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严肃。天色已经擦黑,一一点起的桐油火把在夜风之中变幻莫测。 “第二,战场上的缴获,咱们分得一半!首级,没有!” 护卫们呆呆地注视着李永仲。 “官军说,咱们不是军职,没穿官皮子!首级是军功,咱们却是商户!因此上,拿不着!”李永仲毫不避讳地将这些内情全部告诉护卫们,他的喉咙开始发痛,甚至有一丝铁锈的味道,但李永仲毫不在意地继续撕扯着嗓子吼道:“还有人说,咱们奋战至死,不过是为了些钱粮!” 他与那一双双渐渐浸染上愤怒的眼睛对视。 “你们说,是不是为了钱粮!?” “不是!”这一次,几乎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怒吼出声。 “我李永仲无能,替兄弟们争不来这个功劳!不怪官军,人家也要指着赏银养家,咱们死了人,他们死得更多!”李永仲惨笑一声,“我李永仲对不起死了的弟兄们!”(。)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五章 不争(1) 最后一丝属于白昼的光也消失了。似乎只是一个回头,天际瑰丽的夕阳余韵就被不透明而浓厚的深靛取代。从天穹的最低至最高处,星辰开始闪烁,星光为大地投下剪影——连绵的群山是其中最显眼的存在。 正在燃烧的干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鸣声。火光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曳不定,摆放着二十五具遗体的空地上,只有李永仲强自压抑的声音回荡:“别人不承认,我承认!军功又如何,赏赐又如何?我不稀罕!战死的兄弟,给银三十两,家里给田十亩,十年之内,我李家不收租金,代缴官粮!伤了的兄弟,李家出汤药钱!肢体残疾的,我李永仲养你们一辈子!等咱们回了毕节,再叙功劳!该给银子的,该给田的,该提拔的,到时候,清清楚楚算出来!” 他的声音在逐渐的压抑中崩解,那些原本被强行掩盖起来的愤怒,悲伤,痛苦从碎裂的残骸中显露出来,年轻人嘶哑的声音被呼啸的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别人对不起你们,我要对得起!” 护卫们静默无声。但没人会因此认为他们对李永仲的话毫无反应。若仔细看,这些质朴憨直,忠毅诚恳的脸上压抑着激动的神色,不少人眼角含泪,心头激荡。若说之前只是因为图着护卫的一份银钱,现下,这些人就愿意为李永仲效死!不为别的,只为他将他们当作人看! 李永仲咽下最后一个音节,在呜咽的风声中接过曹金亮递来的火把,有两个护卫提着桐油过来,毫不吝惜地泼洒在遗体和柴木之上,当最后一滴油倒干净之后,护卫退下,李永仲上前一步,看了最后一眼,他便手腕用力,火把轻巧地顺着一道抛物线,落在遗体上,熊熊烈火立刻腾空而起。 火势逼人,五六步之外都能感受扑面而来的炙烤。李永仲觉得自己也许听到了恸哭之声,但当他回头,却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发现泪水的痕迹。 明军站得远远的看,下意识地与他们相比截然不同的人群拉开距离。他们都听到了李永仲之前的话,有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欣羡之色,也有人悄悄和同伴感叹说“这是遇上了仁义的好主家。”还有人在打听李永仲的来历,听到是陈显达的女婿时,甚至问了一句:“这仲官儿要不要家丁?” 因为人数太多,火化要进行很久,不久之后,护卫们便三三两两地散去。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一直在这里呆到了深夜。除开几个负责此事的护卫,余下的就只有刘小七一个人,他抱膝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呆呆地注视着冲天的烈火照亮了这片区域。 在最后的冲击当中,刘小七的同伍赵丙在掩护他的时候,被一个挥舞着斧头的敌人从锁骨处劈开,险些就把人劈作了两半。他回身过来,红着眼睛无声地呐喊,将长枪狠狠刺进猝不及防的敌人心窝——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身上的甲胄并不能为他提供比纸更好的防御,锐利的枪尖透胸而出,眼见不得活了。 自从刘小七被曹金亮任命为伍长以来,短短几天,他这伍里头的老面孔已是去了两个,头一个刘柱死在了木稀山的寨子前,这一个赵丙死在了清水河边的平山坝上。刘小七已经为两个兄弟捡骨,按照规矩,等回了富顺,他还要送战死兄弟的骨灰回家,他忽然觉得,没法子想象那样的情景。 刘小七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根本不适合这个刀口舔血的饭碗。 长夜漫漫,但终将迎来天明。天亮之前,所有的遗体都化作了一把灰色的尘土。护卫们用临时准备的布片将骨灰一一收敛,有人嘟嘟囔囔地念叨:“咱们一个锅里捞饭,一条通铺上头睡觉,你们先走一步,若是其他兄弟混在一起,也是同往日一般罢了。”一边说着,那蒙面的布巾上头,已是洇湿一片了。 比起护卫这边沉重的气氛,明军则要欢喜得多。战死的同袍当然可惜,但战场上头刀枪无言,当兵吃粮,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行当,死了也不过是命不好。这回李永仲却不再同官军走在一起,中军之内只有冯宝群和陈明江陪在陈显达身边。冯宝群又安排将伤员辎重粮草,俘虏和缴获安置在中军,幸存的明军分作前后两队,俱是刀枪出鞘,这次伏击让明军彻底打掉了浮躁,老老实实地一路警戒着往毕节走。 一路太平无事。冯宝群骑着马前后两队巡视一番下来,日头底下汗流浃背地回了中军,迫不及待地举着水囊狠灌一气才算解渴。他将喝得半空的水囊扔给亲兵,扭头和陈显达感叹道:“咱这回出来,险些就阴沟翻船!现在属下想想,都是一阵后怕!” 陈显达养了两天,和最开始受伤时比起来,已是要好得多。他现下还骑不得马,只好托商队腾了一个架子车出来,垫了厚厚的铺盖,让千户官躺在上头。听冯宝群如此说话,他哑声一笑,低低咳嗽几声,道:“此番确实凶险!这伙蛮子同咱们往日遇上的当真是不同。”说到此处,陈显达脸色严肃起来,他拿食指在车架上敲打两下,又道:“往常那蛮子里,除却彝苗一类,便是西南杂夷,但这回听明江的说法,后来遇上一伙汉人了!?” “是。”冯宝群面色严肃地压低声音道:“不仅是汉人,还穿了甲!这蛮子里头,除了奢安二贼直系兵将,其余的蛮子哪里穿得了甲?虽则官军亦不能人人披甲,但好歹大半还能穿身缀甲叶的胖袄,蛮子能裹一身褂子就要偷笑了。” 陈明江亦道:“战后我同仲官儿都去翻看过那伙人的尸体,见那惯常握刀拿枪的虎口上头几乎人人带茧,又看脚底,老茧却不多,不是习惯赤脚的农人!不少人身上刀疤枪伤俱有!” 陈显达微微点头,“这便无差了,想来多半是山匪强人一流,和蛮子们混在一处,倒也说得过去。”但虽然如此说,但作为老军伍的陈显达还是敏感地觉得哪里有几分别扭地方,他沉吟片刻,又问了一句:“没搜出些别的?”他温和地向自己的义子询问:“你同仲官儿两个都是细心的,就发现了这么点子东西?”这便是有不满的意思了。 陈明江踌躇片刻,方才开口,脸色亦有几分迟疑。陈显达与冯宝群看了吃了一吓——难得从一向沉稳的亲兵首领脸上看见这个——他显然是考虑了一会儿才仔细措辞着开口:“倒是有其他的发现,不过是仲官儿一个底下人报上来的,现在也不敢确定”说着,他抿起嘴唇,视线就朝前头落了去。 差不多的时间,李永仲也在和曹金亮谈论此事。 曹金亮虽然伤得不轻,但他向来强健,又多是伤在了皮肉上头,也就硬是骑马没有和伤兵一道坐车。此刻他脸上不见平时一贯的懒散,带了几分冷意地开口道:“我便是不信此事就有这般凑巧!官军遭蛮子埋伏倒不是甚怪事,但这好端端的,咱们偶然和千户碰在一路,就遇上伙汉人的山匪?世事所谓凑巧,倒有七八成人为!” 李永仲亦是点头认同他的看法,冷笑道:“我看过伤了岳父的那支箭,和蛮子惯用的竹弓没有半分相似,倒是很像官军用的步弓,只有那等大弓,才能射得出能破甲的重箭!否则寻常的箭矢,怎么穿得透岳父身上的鱼鳞罩甲?” 曹金亮勒着马缰,让坐骑缓行,朝李永仲靠近些,他低声道:“有个事先前那陈小哥不在时,我没好同你说。” “你讲便是。” “小七跟我说了个怪事。”他驱动马匹,与李永仲并辔而行,在沙沙的脚步声中低低开口道:“昨日他仿佛在那伙子汉人里头见着个相熟的人。” 李永仲立刻提起注意力,同时心里头就有一阵阴云飘过,他问了一句:“谁?” “关老二。”曹金亮一口说出,见李永仲一脸的茫然,顿时晓得他恐怕半点不曾听说此人,又为李永仲解释道:“此人仲官儿不知道倒也正常,听说以前是富顺镇上破落户出身,同小七一起在井场里头当过几年杂工。” “井场!?”李永仲立刻敏锐地抓住关键词,“原本李家出去的人?” “正是。”曹金亮原原本本地同他道:“此人听说原本脾性怯懦,但除此以外倒无甚毛病,同刘小七亦是交好,后来小七入了护卫,他却犯了事,被管事开革,不知怎地搭上了伯官儿的线,做了管事。” 曹金亮其实知晓得也不甚多,后来的事更不晓得,只好挑他知道的说给李永仲听:“后来仲官儿还去看他一回,听说和关老二打了一场,后来伯官儿事发,仲官儿你将井场收回,他自然是再做不得管事,就此在富顺销声匿迹。” 李永仲却冷笑一声,忽地同曹金亮问道:“金亮,你说这土匪素未谋面,对咱们的根底就这般了解?那帮子山匪,不去寻官军的晦气,怎地就一直围着你们打?”他面上已是一派怒色,“金亮,刚才听你说完,我便断定,自咱们离开富顺,这一路行踪早被泄露出去!” 他和曹金亮对视一眼,灵光一现,异口同声道:“刘三奎!”(。)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七章 陈显达的心思(1) 刘心武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坐在马扎上怔怔地发愣,半晌自嘲地一笑:“罢罢罢,咱这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伤感之色从他面上一闪即过,陈显达再看到时,已是平日里的表情了。指挥使丢开这个消息,好好将李永仲上下一打量,却向着陈显达笑道:“虽说你这回伤得不轻,但缴首也多,想来升上几级不是难事,只是原说待你回来,咱营里头的人坐下喝酒,现下看来,倒是不成了。” 陈显达转脸温言同李永仲道:“仲官儿这几日也累得不轻,先回去休息罢,送粮一事,我同指挥使讨个人情,你便在毕节换了盐引,先自家去吧。这回,你们也折了不少人” 李永仲晓得这是陈显达想支开他跟刘心武说话了,他倒是猜到几分,但是现在也再懒得去管。干脆利落地站起来,同陈显达和刘心武行了个礼,便告辞出来。此时夜色如墨,漫天星斗,帐篷外站岗的亲兵与他已是极熟的,见他笑着先打了个招呼,就问他是否要宿在营里。 “军营重地,我一个商户,还是不大便宜。”李永仲冲亲兵笑笑,道:“现下还要赶回去,不过此时夜深,想来已是宵禁了,岳父还要同指挥使说话,想来是忘了开条子的事,我却是现下不好再去打搅他们。” “这有什么。”那亲兵满不在乎地拍拍胸膛道:“咱叫人送仲官儿你回去就成,路上遇到巡兵,自有咱来应付。” 他如此说,就果真让人给李永仲牵了匹马来,又叫了人来,扶着李永仲上马,最后仰起头看着李永仲,神色诚挚地道:“仲官儿莫要推辞,其他人不晓得,我等将主身边的人却是晓得的,此番若没有仲官儿,没有那些兄弟,咱们不见得就能活着回来。俺是粗人,只是个穷当兵的,也只能送送仲官儿,表表心意罢了。” 李永仲一怔,不及说话,那牵马的亲兵已经拉动缰绳,马匹立刻驯服地迈动蹄子。他只来得及扭身向后冲那不知名的亲兵抱拳一礼,后者冲他咧嘴一笑,摆摆手示意他好生坐好,然后年轻人看着面目逐渐模糊的亲兵重新恢复扶刀跨立的姿势,再远,就湮没于夜色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帐篷里头,刘心武似笑非笑地看了陈显达一眼,自顾自地摸了颗油酥蚕豆丢进嘴里嚼得嘎吱作响,陈显达等了半天,不见指挥使说话,只好干咳一声,自己先开了口:“这件事,成不成,你先给我个准话。” “我给你什么准话?”刘心武却不上他的当,军营里头禁酒,他此刻下蚕豆的自然不是酒,而是泡得极酽的沱茶,他掀开盖碗,有滋有味啧啧出声地喝了一口,斜睨陈显达一眼,哼了一声道:“我在你这里坐半天,却不曾晓得要给你甚么准话。” “好好好!刘大武!你现在官威实在是厉害!”陈显达没有半分求人的态势,先自恼怒了起来:“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你不给个准话,不要想出这个帐篷!” 刘心武看他一眼,暗地里骂了一声老东西,面上却不显,只挺直了腰板,将手里头的蚕豆啪地一声拍在矮几上,将声音提高半刻道:“你自己也晓得难办!却把难题给我!”他确实觉得棘手,“你这不合式!没有这个规矩!” 陈显达却半分不信,嗤了一声道:“这话说其他的,我信,说世职承袭上头有规矩,便是让人笑掉大牙!先头几年还好,现下成甚么样子了?说是借职,却哪样人都夹塞进来,你当我不知晓?外头早就开价啦,一个百户的借职,若是成都府那边的,开口就是三百两银子!还不一定能成!” “再怎么着,那也得是子侄!你别管是哪辈人上头的,但总是不出五服的族亲!”刘心武也恼了,“再说了,这世职的事情,我说了惯用?你虽是挂在叙南卫里头,但世职承袭还不是得拿到职方司面前说话?再有一条,现今这世道,你便是将世职求来如何?没有差遣!一个空头百户,做起来又有甚么滋味?” 陈显达一窒,半晌才苦意深重地开口:“你说的这些我岂是不知道的?但是我陈家这世职几代人传下来,若是断送在我手里,日后我如何有脸去见祖宗!?再有,你知道的,我膝下只得一个女儿,亲族又尽皆凋零,女婿虽说能干,却是个商户!这日后,我若有个万一,又有谁来护住他们?” 刘心武听他说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虽说是陈显达的上官,几年之前却是受过他的救命之恩,陈显达却从不以此张扬,刘心武心里也常自念念。但今日陈显达给他出这难题,委实不是他这么个指挥使能插手的! “老陈,你听我一句劝,”刘心武苦口婆心地劝他:“这当兵吃粮不是耍子,何苦要将人家好儿郎扯进来?军户人家到处听说想尽办法往外走的,却不曾要自己往里跳!何必呢?你那女婿我看过了,听说是个盐商?你姑娘幼时我也见过,是个好孩子,就让小两口过过和和美美的日子,有甚不好?” 他这话堪称掏心窝子,可惜陈显达心里主意已定,任谁都说动不了。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强自打起精神同刘心武道:“你不知晓,这内中自有缘由,你却是劝不动我的。我意愿已定,一定要将此事做成。你也说得无错,我将此事托你,本就太勉强,今晚的话,你就当没有听见,就此罢了。” 他这么说,刘心武却真正恼起来。腾地从马扎上抖着手指头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片刻方恨恨地开口道:“素来说你营里头那个郑国才是个倔驴,我看你才是!”他气得在帐篷里转了两圈,又无法,只好大马金刀地重在马扎上坐下,脸色不甚好看地道:“你若想我帮忙也成,先将你那缘由说一说,不然我却是再不管的。” 陈显达顿时来了精神,略将话理一理,缓缓道:“方才仲官儿给你说那些,大多是对的,只隐下些没说——这场仗,起码有五成,不是咱自己打的。” “噢?这倒有意思了。不是你们打的,还能是谁?民夫?”刘心武本是说笑,却见陈显达一脸认真地点点头,顿时吓了一跳:“你莫要唬我!你这回斩获的首级不是那么几个,是足足两大车!民夫?哪里的民夫?!”他猛地想到一个可能,眯起眼睛道:“——是你那女婿?” “不错。”陈显达于是将李永仲原本隐下没说的部分原原本本地说了给刘心武,又怕自己于某些说不清楚,还叫了陈明江来,叫他同刘心武一一细说。 待陈明江说完最后一句:“若不是仲官儿这些护卫舍生忘死,属下现在哪里,还很不好说。”顿了一顿,他又加了一句:“仲官儿于属下,实在是有救命之恩。”陈明江说话一向不偏不倚,这回居然替李永仲说起好话来,就是陈显达也吃了一惊。 打发了陈明江出去,陈显达笑眯眯地同刘心武道:“如何?明江这孩子你是晓得的,从不曾说大话,这话既是他说的,你就晓得,只有比这更好,没有更差的。” “照这说来,老陈你这女婿倒是将种天生!该当是咱武人家里的!”虽然嘴上说着军户如何不好,但刘心武终归是几十年的老军伍,见猎心喜,顿时就将方才他劝陈显达的话抛到脑后。又摸着下巴想了一阵,断然道:“不过你先前那法子还是莫想了,行不通是其一,其二,没有差遣,纵有职衔,又有何用?” 陈显达也不恼,只问:“那些话便不提了,你只说你的法子。” “法子?”刘心武哼笑一声,施施然地掸一掸袍子,吐出两个字来:“投军!” 然后他详细地为陈显达解释道:“这投军一事,老陈你自家便是军兵出身,却比我晓得多了。不错,我这投军,便是叫你女婿投营兵——你大约不晓得,与奢安二贼大战在即,黔兵指望不上,咱们川兵人又太少了些,近日就有个传闻,道朱燮元制台要新建营头,从四川招募兵士!这是营兵,以后要裁散的!” “这好是好,可仲官儿如何能从小兵做起?”陈显达一听着急了,“要他一个单身子人有何用?!” “你着急甚么?我这里话还未说完!”刘心武道:“若是从咱们四川招兵,多半还是要放到毕节来!这里才是川兵的驻地!你听我讲,仲官儿不是有个团练民兵的名头?正好带着人一起来!按照惯例,拿下个把总的位置不成问题。正好你这回折了不少人,损伤颇多,顺理成章地将你女婿要来,到时候,要怎么做,还不是咱们关起门就能说话的?”(。)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八章 陈显达的心思(2) 接下来几天,李永仲一直和商队待在客栈里。陈显达派人叫他过去,也被他以种种理由推脱掉了。后来是陈明江亲自过来一趟,在他这里看了一个下午,只说了一句:“你这也忙得太过。”便回去覆命了。自此以后,军营那里便少有人来,再来,多是陈明江,送些吃用的物事,东西放下,说不了两句匆匆便走了。 李永仲确实是忙得很。护卫死伤大半,商队寸步难行。好在陈显达替他和中军粮草官处说了情,那个叫刘心武的指挥使也出了分力,他便不用再到大方的军营,直接在毕节缴粮换盐引,比起从前倒是方便不少,但也绝不轻省。 富顺除了他之外,还有几家亦要到军前。那几家却不同李家财大气粗,一个车队不过十来个伙计,这个年月走在路上,便是给山匪强人送菜。 几家人正在伤神的时候,却听说李永仲送信回来说是李家的军粮不用再到大方,便寻了王焕之说情。盐师爷倒是爽快,一口答应,只是事成之后李家要拿些好处。因此,来自富顺的粮食源源不断向李永仲处运来,只他身边现下没个账房,只能自己顶上,这些天****在客栈里头算账盘点,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忙得不可开交。 等到终于忙过,不知不觉之间,却是荼蘼都开繁的时节,映眼皆是荼白重瓣,中间还杂有丝丝黄桷兰清淡的香气,春事已了,接下来却是盛夏炎日。李家的商队在毕节盘桓,竟也快有一月。 除却几个伤得太重的,其余护卫的伤口倒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其中曹金亮不过七八天的功夫就能跑能跳,倒是其中伤好得最快的。不过后来的日子李永仲也少见他,****神出鬼没,多是早上晚上打个照面,其余时间,多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这日将晚,李永仲终于将账簿盘点清爽,正是浑身筋骨酸软的时候,忽从窗前蹿出一个人来,他吃了一惊,下意识便朝身边的大枪探去,却摸了个空。那人哈哈大笑:“仲官儿却是太小心了!”——是曹金亮。 李永仲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好好的楼梯不走,一定要爬窗子!”曹金亮轻巧地翻身进来,拍拍身上灰土,笑道:“走你这里回来,倒还近些。”李永仲的房间窗户朝南,下头就是街道,要从正门进,还得再转一个街角。 两个人再无他话,曹金亮从怀里摸出一小包蚕豆并牛肉,李永仲看他一眼,反身去提了水壶茶碗进来——身在外地,按照规矩,护卫们不当值时可以少少饮酒,他同曹金亮却不许——此地也无甚好茶,将就着泡了两盖碗酽沱茶,相对而坐,李永仲提着盖子在茶水面上刮了两下,头也不抬地问曹金亮:“这几日往官军那里头跑,碰着啥好事了?” “哈哈,看仲官儿你镇日里头就跟算盘纸墨打交道,没成想你竟然知道我的去处?”曹金亮笑嘻嘻地道:“仲官儿你虽然不穿阑衫,当真却是个秀才。” “顽笑话便不要讲了。”李永仲看他一眼——曹金亮立马咳嗽两声,稍微端正了一下坐姿——啜饮了两口茶水,淡淡道:“找你去的是我那岳父罢?这一向我半是忙,半是不曾想好,因此上没有去见他。既然你今日来找我,想必是岳父同你说了甚么。” 曹金亮眼中精光一闪,将那些惫懒神色收拾得干干净净,轻轻颔首,正容道:“正是。”顿了顿,又道:“你那岳父,却不是凡人。他找我去这几回,别的也不问,只问平日里吃得如何,穿得如何,看甚么书,说甚么话,纵是有些犯忌讳的,打着长辈上下的旗号,我也只能含糊。” 李永仲低低一笑道:“你若以为岳父是个直肠子的武人,就要大错特错。一个犯事的流军,没有些本事,如何能脱颖而出?还能爬上千户的高位,拿回世职?旁人看他,皆以为不过是上官取他的能耐,方容他至今,但他们却不晓得,这官军之中,有本事的人难道少了?为何不是别人,却是他一个亲族皆没流军出身的人能得上官青眼?” “不错。我同陈老爷周旋两回,下回他再找我去,便直言说纵然是长辈,但打听到女婿家里,就是没道理的事,他虽然知道,却因为另有些隐情,不得不如此行事。”曹金亮嘿嘿一笑道:“一顿搓圆捏扁,若换个没见识的,就要叫他打动。” “隐情?不叫你说,我自家说来——便是叫我承袭世职,是也不是?”李永仲哼笑一声,却见对面曹金亮的脑袋如拨浪鼓一般甩几下,认真道:“你猜着一半,另一半还是我同你说——不是世职,而是叫仲官儿你投军,投营兵。” 纵然冷静如李永仲,也叫这个消息惊了一惊。他将茶碗墩地一下搁到手边的四方桌上,皱眉问他:“金亮,你莫不是唬我?先头说是世职,现在又说营兵,这”他稍微顿了顿,以更委婉的语气讲道:“跟顽笑有什么两样?” 曹金亮便同讲:“仲官儿却是对军中事不甚了了了。这也不奇怪,这些事上,除非职方司的人,便是兵部里头的官儿也讲不清楚。世职你是晓得的,先前只能由嫡长承袭,后头又放宽些,庶、支、侄亦可;陈老爷也讲得明白,仲官儿你毕竟是商户,又是女婿,顶多能借职舍人,这名头如今也就比那白菘贵些。但若是投军便不同了,有陈老爷在军中照顾,不用多时,就是实打实的差遣下来,不比舍人好?” “看你这样子,是被说动了?”李永仲哼了一声,“否则不会如此专程来说这一趟。” 曹金亮坦然地点头承认道:“是。这些时日养伤下来,我也有些想头,本就打算同仲官儿你好生商议一回。” 许是想起了那日战场之上的飞溅的雨水和鲜血,曹金亮脸上的笑容渐淡,掺入丝丝苦涩,他将茶碗搁到桌上,双手按膝直视李永仲沉声道:“咱们这一仗,打得太苦!也太惨!究其原因,不过是因着咱们人少!仲官儿,兄弟们再能打,却都是两条膀子一个身子,便是结阵,几十号人能打多少?虽说仲官儿你拿到一个团练民兵的旗号,可是一个富顺能让你养多少?” 李永成抿紧嘴唇,面色发冷。 “这一仗,我想过了,不用太多,只多上一百,单靠咱们就能将蛮子杀得片甲不留!但咱们人少,只得靠官军——那却是帮靠不住的软蛋!为着他们,咱们多死多少人!”曹金亮恨声道:“拖着这帮子人,兄弟们再大的能耐,也使不出来!” “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仲官儿,这儿没外人,我明白说了——你有大志向!”李永仲猛地抬头,眯起眼睛看他,脸上已是面无表情,曹金亮却昂然不惧地继续道:“我却觉得好,这天下,这世道,早该乱了!都说如今圣上是英主,我看着一日重似一日的摊派,徭役,征收,贪官,污吏,劣绅,豪强,不说别的,富顺的盐商,自天启五年到如今,还剩了几个?!我却不曾听过这样的中兴!” “慎言!”李永仲一双眼睛死死盯在曹金亮脸上,竟让曹金亮生出刺骨之感!他“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低喝道:“金亮,这话不是你我该说的!” “走出这个门,我绝不认是我说的!但在这里,我却要说个明白!”曹金亮毫不畏怯地与李永仲对视,他咬紧牙关,竟如同从牙缝当中磨出一字一句:“仲官儿,你虽年轻,却是个胸中有沟壑,有韬略的人!若说以前我留在李家,不过谋个求生之地,现在我却愿意跟随你,但是仅靠咱们,不管是想做些什么,都不成!无他,力弱!”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永仲,继续沉声道:“当年太祖身在草莽之时,亦曾跟随郭子兴。仲官儿,如今正是大好机会!只有官军的名号,咱们才能从那格局里头跳出来!” 李永仲紧紧盯着曹金亮,后者直直地与他对视,不曾躲避。半晌他慢慢吁出长长的一口气,缓缓道:“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有些话,想得说不得。金亮,今日是你鲁莽了。”虽是如此说,但他却半点没有反驳曹金亮的意思。将已经放得半凉的茶盏拿过来,李永仲站起来向窗外泼掉残茶,又朝曹金亮伸手,要他把自己的茶盏也递过来。 重又泡上茶水,李永仲坐下方道:“那些就不要说了。咱们说眼下的事——你和岳父的意思,我却是懂了。只是咱们手上的人,毕竟当初是用护卫的名头招来的,现下要带着他们投军,不好生说一说,我却觉得会出乱子。” 曹金亮一怔,他在此处上却没有多想什么——本来当初就已经签下身契,严格来说,现在李永仲就是带着这批人直接谋反他们也只能听命行事。正奇怪间,就听李永仲道:“我平生最为痛恨有人仗着所谓主家,官人,士绅,富豪,便不把人看。我也是使奴唤婢地长大,却不觉得自家要比其他人贵重什么。当初定契之时,言明只是护卫,却没有投军一事,既然如此,我就要将话讲明——这是真正刀口舔血的营生!拿命博一份富贵!”(。)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九章 陈显达的心思(3) “这”曹金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脸上满是疑虑的神色,颇为费解地问:“到最后,你肯定还是要带着兄弟们投军,说与不说,有甚么分别?你不说,兄弟们便听令行事,干干脆脆清清爽爽,你说了,那心思重的不免多想,又都有牵挂,我却怕到时候留不下人!” “纵然留不下人又如何?”李永仲反问道:“当年咱们何等的辛苦,才拉扯出现在的局面。便是个个不留,又如何?我已晓得该如何练兵,如何养兵,如何用兵!稍与时日,又是一股强兵出来!”年轻人脸上显出很少见的飞扬意气,不见平日那份稳重,他越说越激动,站起来向曹金亮傲然地大声道:“我便是要将话说透讲明!上阵不比其他,心有疑虑就是送死!就是拖累!我不想叫那心思不定的人送死,更不想叫他们连累了我!” 曹金亮眼中亦是闪亮,他腰杆笔挺,坐得端正,往日里那些惫懒的神色,软骨头似的没正形,全都消失不见,虽然李永仲不曾见过——但他想,当年那个仍旧是武将之子的曹金亮定是如此——“好!虽则我还是不明白你其中道理,但你既然这样说,等回了富顺,就把兄弟们召集起来!”曹金亮满脸振奋,他忽地眼圈一红道:“当年我逃出生天,却以为家名蒙尘,这辈子都无望”说到此处,侧了头不再往下说。 李永仲心中叹息,自穿越以来,他小心求生,处处谨慎,终究盘活了局面。但就如曹金亮,也算这个时代的精英,却也没办法理解李永仲的想法——那是经过几百年的沉淀,经过血与火的淬洗,在现代已经成为世界立国之基的理念,人人平等!职业有高低,人格无贵贱! 他自嘲一笑,心道确实奢求了。哪怕在打着各种平等幌子的现代,金钱,阶级等等亦将人隐形地分成三六九等,但哪怕是这样,从不会有人敢说,平等是错的!但在明末,不平等才是常态。李永仲不敢说自己永远不会被这个时代同化,但至少在现在,他想做一些——他能做的。 定定神,将这些暂时丢开,李永仲同曹金亮商议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得尽快上路,现下已将六月,一来一回又是一月,”他紧皱眉头,颇感为难,“却怕时间上赶不及。” 曹金亮看他一眼,脸上闪过狡黠神色,先古怪一笑,道:“有件事我却还未来得及同你说。” 李永仲心里突地一条,颇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难道” “是!”曹金亮干脆利落地承认,“你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富顺来的消息也没来得及看罢?” “既然已经托付给你,我当然是不管的。”李永仲放松下来,捻起一颗蚕豆搓了壳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地笑道:“这犯事都亲力亲为,要你们做甚?我还不早就累死了?” 见他心情轻松,还能开玩笑,曹金亮亦是心头一松,喝了口茶方道:“前些日子,王师爷传信来,道是接到了咱们的信,晓得打了一仗,担心得不成,便令何泰带着剩下的兄弟一路押运粮草赶来,算算日子,再等上几天,他们就能到毕节了。” “好!”虽然已经猜到,但听曹金亮亲口证实,李永仲顿时大喜过望。“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将那茶碗都拍得一颤,茶水都溢了出来。不过高兴过后,他又皱起眉头,问:“全部都带出来了?那家里头怎么办?现在家大业大的,尤其是坞堡那里,现在是咱们的根基之地!” “无妨。”曹金亮安慰他道:“师爷信里头说得明白——等会儿我拿了与你看——咱们走后,先前招的那批人便已能上手。再说了,说是全军尽出,但哪能没留下看家的人?老兵还留了四个伍,新兵又有了十个伍,六七十号人,又有王师爷坐镇居中,富顺现下倒还太平,不碍事的。” 李永仲闻言心中稍安,重重地叹了口气,揉着鼻梁疲惫地道:“事情太多,一件件的,偏生咱手头能做文案卷牍的,除了我自己,再算上你和师爷,旁的竟一个也没有了!偏生师爷在生意上头虽是把好手,但”他没将话说透,但内里的意思,曹金亮却是懂的。 这事情曹金亮也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劝李永仲:“咱们现在能有多少事?虽杂乱,好在有例可循,先忍忍罢。现在只能先留意着,遍处查访人才,自己再好生栽培几个帮手出来罢了。” 也只能如此。李永仲叹了口气,不免就羡慕起往日里头看过的——什么走到哪里捡到哪里的人才啦,什么只要同人家一夕深谈便能折服为我所用啦,什么不用招揽人家就找了来肝脑涂地啦——这些种种李永仲全都没遇上。他手上能说人才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何泰,一起长大的奶兄弟;王焕之,老爹李齐留下的盐师爷;曹金亮,到他这里来混口饭吃的逃军。其余的人如刘小七等,更是稚嫩得很,勉强当个伍长队官还成,再多,既是害他,也是害自己。 这三个里头,何泰现在看来还是太年轻,不能独当一面,当不得大用;王焕之,精明实在精明,忠心亦是够的,可惜却过于踏实老成的,只好用来看家;曹金亮——李永仲瞥他一眼,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剥蚕豆当茶点——才干是有的,但是个性更是有的。 李永仲无声地叹了口气,暂时不去想关于人才的麻烦事——这个时代能够谈得上识文断字的人少得可怜,而李永仲想要的,却从来不是仅仅能算会写的人而已。他摇摇头,索性再不去想,拈起一片卤牛肉丢进嘴里轻轻嚼出味道,再端茶喝上一口,就是一派喜乐安稳了。 过了数日,果然和曹金亮说的一样,一大清早就有人送信过来,道是队伍午前定能到毕节卫里。李永仲坐不住,索性叫了曹金亮,又带了几个护卫,七八个人一起往城外等人去了。 没等多久,先是听见远处道路上传来“叮铃铃”的清脆铃铛声,阵阵蹄声也加入进来。然后一面迎风招展黑底白字的大旗当先撞入人们眼帘——“富顺李盐”,然后长长的马队渐次出现。李永仲身边的几个护卫有些激动,若不是职责所在,怕是就要一头冲出去和兄弟们抱作一团了。 曹金亮同李永仲打个招呼,打个唿哨,便一夹马肚,当先越众而出,蹄声轻快地朝着马队小跑过去,到了那边,李永仲看着他从马上跳下,将一个还骑在马上的人一把扯下,先是狠狠给了一拳锤在胸口,然后再同那人抱了个满怀! “是何队正。”刘小七自看见人来便傻笑不止,想来是高兴狠了,主动同李永仲说起来:“真是好久没见他们了!” 李永仲看他一副激动样子,笑道:“我这样也不用留人,你跟过去看看并不妨事。” 刘小七颇为心动眼馋地朝那边看了一眼,想了一想,还是拒绝了。他认真同李永仲道:“既然曹头有令,那属下就要遵令而行。”他憨憨地笑了一下,又道:“毕竟属下现在也算是带兵的人,”他脸色有些红,觉得自己实在是大言不惭,但又鼓起勇气接着道:“自己都不成样子,叫兄弟们看见了怎么说?” 闻言李永仲很有些不认识的新奇感将刘小七上下一番打量,见他腰背笔挺地骑在马上,戴着遮阳的漆纱大帽,身上一件简简单单的青布直身,实在是英气勃勃,与当年那个怯懦瘦弱的少年已经完全不同。 他没想到当时随口的一句吩咐,却给了一个人一段崭新的人生。李永仲心情忽地大好,这些天以来的疲惫,紧张,恐惧,愤怒等等皆是一扫而空。他勒紧缰绳,鞭子凌空一甩,那滇马唏律律一声长嘶,甩开四蹄便朝着正缓缓行来的队伍飞奔而去!刘小七等护卫吓了一跳,不及多想立刻打马跟上,一时间,道路上烟尘滚滚,六七匹马都作狂奔,声势惊人! 这些年李永仲的来往交通几乎全靠马匹,纵然他几百年后只有在童年的公园里骑着小马拍照的经历,此时骑术却已经很能拿得出手了,不过几个呼吸便已在马队之前停下步子,坐骑教他勒得人立起来,然后双蹄落定,在柔软的泥土上留下两个深刻的蹄印。 他坐在马上,朝对面目瞪口呆的何泰勾唇一笑,顿作少年精神,朗声问道:“阿泰,向来可好?” 满是风尘之色的何泰见他顿时喜不自禁,毫不迟疑地单膝点地下跪行礼:“属下见过家主!” 他身后不论是骑在马上,还是步行的护卫皆是行礼如仪,齐声大喝道:“属下见过家主!” 李永仲从马上跳下,将何泰一把拉起,话不多说,也是一个拥抱,放开来亦是一拳锤在胸口,笑道:“好兄弟!就等你来!” 跟着李家商队一起来的其他几家盐商不论伙计还是掌柜见此阵仗早就吓得发呆,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在富顺时他们也是常见李永仲,不少人却觉得他生得实在好脾性,但今日一见,这威风真是吓刹人!心里头隐隐有个念头——过去所见,真的是这年轻家主的真面目么?(。)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投军(2) 六月的川东小镇富顺已是骄阳烈烈。走在火辣的阳光之下,竟觉得背脊仿佛火烧火烤一般。只需晒上一个下午,第二日身上就是爆皮干裂的下场。午后的街面上行人匆匆,不到必要绝不走到路中央去,一个个都尽力缩在屋檐下的阴影。街头巷尾几棵粗壮的黄桷树投下的那一片浓荫,便成了闲人们绝好的摆龙门,吹牛聊天的去处。 自从一年前李家那场兄弟相争的乱子终于以李永仲的胜利作为终结之后,富顺最大的盐商家从此新鲜事不断。譬如年轻的家主仲官儿据说在城外建起了坞堡,去帮工的人回来咋舌说,没见过的人当真是想都想都不出来;又有人羡慕说李家待人实在好,三天一顿肉让你吃饱,平日里也是一半白米一半杂粮。最后有人说起了李家的护卫——正经来说,现在不单单是李家的人,还是富顺的民兵,这是仲官儿向知县老爷请下的官牌子! “这是李家井场不招人,不然,我打破头都要钻进去!”有个敞胸露怀只穿了个对襟无袖褂子的闲汉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无比羡慕的神色同周围讲:“上回李家井场来招人,你们没见那个阵仗!年三十以上的不要!无人作保的不要!偷奸耍滑的更不要!还有那些子,”他眯起眼睛想了一阵,数给周围人听:“无家无业的不要,家里人有恶名的不要!又要考气力,就这样,想去的人,李家外头差点排到了西湖书院坊前面!” 有人逗趣问了一句:“那作保,气力,品行,年岁的,都晓得咋子回事,但家有恶名的怎么就不要了?又不是那本人有恶名。” 闲汉得意地一笑,那****却是问过了李家的人,此时正好卖弄:“这就不懂了吧?据说这是仲官儿定下的规矩!家人不过是父母兄弟姐妹,再有婆娘堂客,这些便是至亲至近的人,你****同这些人在一处,若真有甚么不好,难道你就能独,独,独甚么身来着?” 有人在旁边抢白一句:“独善其身!”惹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对对!”闲汉赶紧接上,顺便狠狠瞪那敢在他面前出风头的小子一眼,继续往下说:“这家里人的坏名声都传出来了,难道你还能拍着胸脯子说你自家不晓得?这话我便是第一个不信识!” 众人津津有味地听他说完,又各自叹息一番。有人便说:“前些年,李家太爷还在时候,我倒是在井场打过几天短工,正好遇着仲官儿过来查验。” 他这话勾起其他人的兴趣,马上就有人催着他往下说:“那你见着仲官儿了?算算年纪,那是还是娃娃家吧?” 前头说话的人便点头道:“那不是?相貌长得当真好,个头一般,却半点不娇气,小小年岁,各处都理麻得清爽明白,那些几十岁的管事在他面前被管得服服帖帖!他倒是不骂人,更不打人,不过看你一眼,就将你看得腿肚子转筋!” “这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娃娃,就是同下力人家的娃娃不一样。”有人啧啧叹道:“仲官儿现在年纪也不大吧?人家就硬是搞出好大一摊,这县里头如今还有几个敢在他面前说话的?就连知县老爷也高看他一眼!” 几个人正感叹间,却忽然看见一个平日里头到处打短工帮忙,叫做刘猪儿的年轻人光着脚板,也不怕地下烫,一路气喘吁吁地飞奔过来,站住脚气还未喘匀,就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李家,李家”他一把抢了旁人的茶盅咕嘟咕嘟几口喝完,方才有气力往下说:“又在招工!这回听说招护卫!” 闲人们顿时一惊,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之后,扔下几把烂蒲扇,也不怕日头大,天气热,跳将起来,顿时跑得没有身影!倒让刘猪儿傻在原地,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跳着脚地迭声连骂不厚道,一边扯了把蒲扇顶在脑壳上,一边朝着李家一溜烟地跑过去。 “不要乱!不要乱!”维持秩序的护卫头戴一顶遮阳绉纱大帽,手里拿着一根二尺竹板,看见有诸如插队,乱喊乱跑的人二话不说就是朝着大腿狠狠抽去,开始还有人同他争论,但马上就有几个穿靛蓝罩甲戴折檐毡帽的大汉过来将他架走,如此几回,就无人敢犯忌讳。 王焕之正同一个亦是穿蓝罩甲戴折檐帽,面容老相的人站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他看了一阵,待来人俱是老老实实地从后排起,他方叹了口气,脸色复杂地同那人道:“蒋队正,你这法子却实在是好。” 那被称为蒋队正的年轻人却十分谦逊,并不肯居功,只笑道:“这并不是在下想的点子,以前队里头训新来的护卫用的便是这等手段,据说是仲官儿同曹队正的首创,在下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 他面容平常,身姿却十分挺拔,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头,王焕之同他在这里站了快有小半时辰,自家穿着素纱直身都已热得快不成,蒋队正额上汗出如浆,后背洇湿一片亦不肯脱帽解衣。盐师爷眼中佩服之色越发浓厚,不由劝道:“这外头自有他们底下人照应,咱们不妨进去等候,也好喝口水,好好歇歇精神。” 蒋队正笑笑,委婉地推拒道:“师爷自去便好,在下却是不方便——队里有规矩,凡有差事,上官就得待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不然叫仲官儿晓得,却是逃不了一顿板子的。” 自从了解了李永伯的事,李永仲就将李家各处重新布置规划一次。李永伯之妻如今带着孩子寡居,为防人言,李永仲干脆又买下李家相邻的一块地皮,另起一座三进的院子与大嫂和侄儿居住,与本家夹巷角门相连相隔;又拆了原本三进同四进的院子,用麻石板砌了地面做校场,再围着修了一圈通铺厢房以为平日里护卫们的居所。这回李家的护卫招选,就放在了新修的校场之中。 待到了时辰,将所有来报名的人一一登记名姓年岁住址完毕,蒋队正便吩咐护卫们把这些自从李家之后便大气不敢出一声的汉子带往校场,又令关门,看着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吱呀作响地合上,蒋队正同王焕之才松了口气,两人互看一眼,脸上皆是侥幸没出甚事的神情。 王焕之一笑,当先走去,道:“这回招人,别说仲官儿,便是金亮同何泰都不在,老夫这心里头,实在是七上八下,就怕给仲官儿捅出什么篓子,到时无法收拾。” 蒋队正亦是点头道:“正是如此。虽说这是做老了的事,但仲官儿并曹何二位队正都不在,在下亦是心里没底。” 两人边说边走,不过片刻的光景就已到了校场。原本空荡荡的场地如今满满当当地站齐了人,王焕之心内略一数,就吓了一跳,来的怕不有百来十个!但这回他们原本要招的,不过只有六十人罢了!这也就意味着,将有一半的人会被刷下去! 排队之时就已吃了乱喊乱动的教训,现在虽仍在日头底下暴晒,这些精壮汉子亦不敢口出怨言。不过李家倒并没有苛待他们的意思,待他们安静站好,就见有已经看得熟的护卫提了几个装满水的木桶放在角落,有人扯着嗓门反复喊了三遍:“若有口渴的,自家赶紧过来喝水!不许吵闹,不许推搡!有那想要上茅厕的,现下也说一声!自有人带你们去!” 如此又忙乱一阵,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才进入正题。蒋队正拿了个怪模怪样的铁皮卷喇叭跳上高台,放声喊道:“我姓蒋,诨名蒋大全!各位来此是为了什么就不多说,一会儿十个一组,自有人说与你们听该做些甚么!不许吵闹,不许乱跑!有事就叫带你们的护卫!这天气也热,咱们动作快些,也少遭罪!” 蒋大全言简意赅地说完,便跳下台来,王焕之刚喝了水,正拿着蒲扇一阵猛扇,脸上总算有了些精神,见蒋大全过来,赶紧让人端水给他。蒋大全也不客气,径自伸手接过来一气灌完,这才解了口中干渴。 场中这时虽乱,却并无多少大声寡气的吵嚷声音。既是蒋大全先说了清楚,也是那拿着竹尺的护卫在场中到处乱走,见着有乱跑乱嚷的劈头盖脸地就打将下去。那竹尺是陈年毛竹所制,又宽又厚,抽在身上顿时就能肿起一指高的檩条印子! 护卫们各自分工明确,带着人比试气力,脱了衣裳看是否强健,问保人名姓,一条条地规规矩矩做完。那来应招的不过是些无甚眼界的年轻力工,早就在护卫们种种手段之后老实服帖,不敢有半个不好落在他们眼里,丢了资格。 他们或许的确没甚见识,但却并不缺乏眼力——在时人看来,规矩越大的人家,才越有出息!李家的种种规矩或许古怪,却并不会让人难以理解,再看身边与他们年纪相差无几的护卫——身材厚实,面色红润,眼中有神,衣裳整洁,行事亦是条条有理,这些苦出身的力工心头都是火热一片,人人争先,唯恐落后,丢了自己上进的机会!(。)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投军(3) 富顺这边正在一片炎日之下招选护卫,远在贵州毕节卫的李永仲挑了一个大早,除了伤重实在不能挪动的,便是那些缺手断脚的护卫也被他全部带上,这支人数颇多的队伍一直走到城外,直到一个早就找好的僻静地方方才停下。 整个过程当中,没有任何人质疑李永仲的决定。这些沉默朴实的人在听到口令之后整齐地盘坐下来,双手扶在双膝之上,腰杆笔挺,除了服色发型不同,他们看起来实在同李永仲所熟悉的一支军队太过相似——虽然李永仲认为现在只是勉强能称得上形似而已。 李永仲站在场中,视线缓缓地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滑过。这群年岁不一的汉子被他从小城富顺带出,一些人经历了惨烈的战斗,一些人直面了死亡的阴影,而在场的所有人,他们现在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已经比这个大地上绝大多数人所看过听过的更多。 这样的认知突然给了李永仲一些勇气,让他觉得接下来所要说的话并不是那么难以启齿。年轻人深吸口气,似乎想要将最近的郁气全都发泄出来,他痛痛快快地开口道:“今日将大家带到这里,没有旁的事,不过是我李永仲想要跟大家说说心里话。” “新来的兄弟们想必也晓得了,前些时日,咱们同蛮子撞上,连同官军一起,狠狠地打了一场仗!”他大声说道:“结果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咱们赢了!几百号蛮子叫咱们杀得大败!丢下几十个脑袋,蛮子跑了!” “这一仗,兄弟们以少敌多,苦苦支撑,没有一个逃跑的!全都死战不退!便是叫蛮子围了,亦不肯气馁,不肯放弃!”李永仲注意到场中有些护卫的脸色开始变化,他喊得嗓子发哑,却仍旧选择嘶声竭力地道:“咱们的兄弟们,没给自己丢脸!没给我李永仲丢脸!” 他讲得浑身发烫,再也站不住,干脆走到护卫中间,将某个吊着胳膊的护卫一指,“周狗儿大家都认识,平日里头训练不算拔尖,但是就是上回的战斗里,他一个人挑死了两个蛮子!” 护卫们顿时齐刷刷地朝他看过去,视线里的羡慕,嫉妒,不服气,敬佩,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视线烫得吓人,周狗儿的脸顿时红胀,额上也隐隐冒出汗意来,李永仲看他一眼,喝道:“狗儿,给我把腰杆挺直了!难道蛮子不是你杀的?!” 周狗儿立刻想也不想地大声道:“是属下杀的!” “那你脸红啥子!”低头骂了一句,李永仲抬起头环顾周围,干脆利落地道:“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咱们是响当当的汉子,这么几句夸赞,要不了命!” 这句说得护卫们都发出一阵轻笑,同时脸色隐隐透出几分自豪来:仲官儿说得不错,那功劳是拼着命挣下的,没有不好意思,见不得人的!这么想着,便将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待笑声安静,李永仲又指向另几个人,将他们各有什么功劳,负伤如何说得清清楚楚。他并不煽情,只是就事论事的语气,但那股藏也藏不住的悲壮气息仍旧悄悄蔓延开来。如此说了半天,李永仲口舌发干,回到最开始的位置,面对护卫们一字一句认真道:“刚才我说那些,不过是想告诉兄弟们,你们的功绩,我都记得!” “这一仗,咱们折了快三十个人,还有几个兄弟,从此再上不得阵,杀不得敌!我先前就说过了,无论战死伤残,我李永仲养兄弟们一辈子!但是,后头我也想,若是当日人再多些,兄弟们是否就能少死几个?”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若是当时没有托大,咱们一道上路,这些蛮子难道是我们对手?!” 他苦笑一声,自己率先摇头:“但是不成啊!咱们不过是商队护卫,若在富顺,还能有守土之功,但在这黔省之中,却俱是民户!就算咱们将蛮子杀得人头滚滚,但咱们拿不到军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功劳被官军拿走!” 跟随何泰而来的护卫瞪大眼睛,愕然地看着李永仲,又转头看看同伴,但不论是仲官儿还是先前那批护卫,难看的脸色都说明了这是事实。任谁都晓得,凡功劳中,军功最重,同伴浴血奋战,却因为不是官军身份,就得将斩获拱手让出,这怎么能让人甘心! 护卫依旧沉默,但脸上却再没有方才的平静,许多人皆是怒气满面,只是强自按捺而已。李永仲深吸一口气,打破死一般的寂静平静地开口,只是他这次说的话叫许多人都愣住了:“兄弟们,今日我叫大家来这里,还有件事要同大家说。” “我”李永仲顿了顿,“决定投军。” “为了与蛮子的战事,官军如今正在广建营头。这一场仗,势必要打!或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咱们只是民户,怎地还要主动朝着火坑里头跳?为甚不干脆回富顺过安稳日子?” 他这番话道出了许多人的真实想法——自从听到李永仲要去投军的消息,纵然有人性情坚定,但大多数的人,却依旧会因为一些消息而软弱,动摇。许多人现在的想法就和李永仲所说一样——先前已经打了一仗,死伤了这么多的兄弟,为什么还要去投军? 在很多人疑惑不信的眼神当中,李永仲沉声说道:“这个世道,哪里还有安稳?咱们的人马已算强项,但同官军比起来,却仍旧不值当甚么,以至于兄弟们必须将功劳让出方能自保!”他的语速开始加快,声音越来越大:“我却觉得不公!这天下,若不靠咱们自己,哪里还有人能够依靠?” 李永仲正色道:“因此,我决定投军!兄弟们当初签下的契书是做我李家的护卫,如今我却想带着大家走一条博大富贵的路!但这件事,我却不愿强迫!若是不愿,继续做护卫便是,绝不亏待!” 护卫们惊呆了。 “现在,愿意随我从军的,站在我的身边来,愿意继续做护卫的,就留在原地。”李永仲缓和语气道:“当然,不论是那种,都是我李永仲此生好兄弟!”他朝后退了一步,摊开双手,平静地看着不知所措隐隐有些骚动的护卫们。 曹金亮与何泰首先站到了他的身边,接下来是刘小七,周大牛等人,那天参加战斗的幸存者几乎毫不犹豫地都站了过来。接下来,这次跟着何泰来毕节的人当中也开始零零散散地朝着他们走来——这些人的神色远不如先头的人坚定,不少人脸上都带着些许迟疑,甚至是破罐子破摔之后豁出去的神色,但哪怕如此,他们也迈动双腿,选择了跟随李永仲。 至此,站在原地不动的,还有十来个人。 李永仲的目光在虽然站在原地却面色惶恐的人脸上一一滑过——这些人他都认识,能一个个的叫上名字,甚至他们会什么在今天拒绝继续跟随他,李永仲也能猜出原因。想至此,他温和地笑笑,望向其中一个伍长:“陶富贵,你还是愿意当护卫么?” 陶富贵在他的目光之下觉得双腿发软,手心发潮,忽然就站不住跪倒在地。他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开口:“仲官儿我家里还有寡母,我家就我一个”说到后头,已经是语声讷讷,再也听不清了。 他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接二连三的有人跪倒,有人干巴巴地说当了兵伺候不了爷娘,也有人哭丧脸着说上有双亲,下有稚儿,还有人则只是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站到李永仲身边的护卫先是失望,现在则是被这些人气得浑身发抖。当下就有人怒火冲天地跳出去,直朝着对面的拜把兄弟冲出去,一把攥起他的领口,破口大骂:“当初是谁拍着胸膛说这条命就算卖给仲官儿了?是谁说仲官儿叫去哪儿便去哪儿?现在你却闹这个!?”想也不想,拳头就朝对方面门挥去! 只是他刚挥出拳头就把一只有力的大手捉住,错愕惊怒之下抬眼一看,却是曹金亮皱着眉头瞪着他。这鲁莽汉子当下就跳起来站直,口中喊了一声:“曹队正!”便再无他言。 “仲官儿刚说了,哪怕不跟他投军,也是李家护卫,都是自家兄弟,你打人做甚?”曹金亮丢开那人的手,板着脸训道:“你这性子,赶紧给我收敛起来!以后到了军中,你也这么当着上官的面要打人?!立马就是一顿军法!” 将对方训得面红耳赤,他又转过来,叹了口气,将摊在地上的人拉了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灰土,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是他训出的最出色的护卫一眼,淡淡道:“以后好好当差,仲官儿宽厚,亏待不了你。” 这场犹如闹剧一般的冲突很快就平息下来,李永仲保持着沉默,抱着胳膊站在边上来回打量着护卫们。短短的时间当中,原本亲密无间的同袍就因为不同的选择中间出现了微妙的裂隙。他自问并非圣人,今日愿意跟随他的,他日后肯定要另眼看待,而这些只想留在原地的,虽然一应待遇仍旧不变,但在李永仲心里,虽然不至于冷眼,但若希望能如同以前一般亲厚,短时间之内,恐怕也是妄想。 他苦笑一声,人心易变,在此一事上,可谓是体现得淋漓至极。(。)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投军(完) 侯良柱在帐篷里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的亲信幕僚刘周坐在马扎上滋滋有味地喝茶。军门转身回来,看见刘周这副闲适的样子,倒是哈哈一笑,自己也捡了马扎过来在边上坐下,吩咐亲兵为他取来一个茶盏,老大不客气地抢了刘周上好的下关沱茶。 刘周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个老军伍粗手粗脚地从茶叶罐子里撮出一大撮茶叶,眼看着在茶碗外头泼泼洒洒道出都是,最后终于忍不住出手抢了回来,怒道:“军门!你这碗里的茶叶都快顶到盖子上了!” “你们文人就是小气,吃你几片茶叶又怎地?”侯良柱哼了一声,一面自己动手提起煨在火塘上微微散发着热气的水壶往茶碗里倒水,一面还不忘为自己辩解:“这沱茶吃的就是味重,你看你那碗里头清汤寡水的,就是一碗白水,有甚的吃头?” 直等茶水都漫出碗沿,侯良柱才收手,一手将水壶放回火塘,一手就将茶盖半搁在茶碗,半晌提起盖子刮了刮茶沫,凑近闻了闻香气,赞了一声:“好茶!” “十两银子一个茶饼,能不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刘周索性泼了自己茶盅里的残茶,也仿着侯良柱浓浓地泡上,一时间茶香袅袅,两人都没有言语。半晌侯良柱放下茶盏,若有所思地问了刘周一句:“密之,前些天刘心武送来的那报捷文书你看过没有?” 刘周啜饮了一口茶水,将茶盏搁在小杌子上,方点头应道:“看过。军门是对那文书有所怀疑?” “这倒没有。”侯良柱摇摇头,他蹙着眉头道:“前些天同文书一并送到的还有缴获并首级,我亲自验看过,全是真蛮,并不是杀良冒功,又问过那千户所属的兵丁,当是属实。不过看了过后,我这心里头的疑问却不曾稍减。” 他也不卖关子,捋一捋下颌胡须,稍一顿便接着往下道:“这遇袭的据说是刘心武属下一个极得用的千户,前些年从辽东调回来的,密之恐怕也听过他名字,叫陈显达的便是了。” “若是他便不奇怪。”刘周中肯道:“这陈显达据说练兵上头很有几招散手,听说叙南卫每次点阅,他手下的兵算是最出彩的,空饷也不算很严重,算是川东一带一等一的敢战强兵吧。” 侯良柱却哼笑两声道:“陈显达此人,带兵用兵都是好手,但若说那送来的几十个首级和缴获是他一家打下的,却瞒不了我。”他曲起指头在小杌子上敲了敲,“一则,首级我全都看过,好些个面门上头都是叫药子打个稀烂!陈显达那日遇袭之时,一杆火铳都没带出营,那这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刘周提了水壶来给他续茶水,一面慢条斯理地同他讲道:“军门是老军伍了,原不必在下细说,不过这军中事,向来是笔糊涂账。军门要穷纠下去,底下人虽说落不着好,万一查出个甚么难堪的,军门脸上也须不好看啊。” “这我岂不知道?”侯良柱不以为然地道:“这样样都清清落落,底下人还能办甚么事?便只有那些读死书的腐儒,才一个个的大言煌煌,连水至清则无鱼这样的道理都不晓得,能办成甚么事?” 他顺嘴抱怨几句,说完才将自己真心道出:“那日据说有五六百的蛮子,对对缴获的首级,倒也是能对上的。陈显达据说带了一半不到的人马出去,死伤了一两百号人回来,还能缴首七八十级?这里头没有猫腻?必然还有一股人马!” 侯良柱不愧是积年的老军伍,眼光何其毒辣,只看首级数量就推知定然另有一股强兵隐匿在侧。他一口气说完,端了茶水润润嗓子,又道:“这股人马想来同我官军亲善,却又不是官府中人,最大的可能,估摸着是在陈显达的身上” 刘周谨慎地问了一句:“是否要将陈显达召来,问他一问?” “不用。”侯良柱摇头,仿佛想起什么,眯起眼睛笑了一笑,道:“既然陈显达报功之时没有说别的,咱就只当不知晓。这军功从来只嫌少不嫌多的。密之,”他正容吩咐幕僚道:“你代我另写一封信给朱制台,明日一早同报捷的文书一道送到大方。再写一封捷报奏折,老夫要上递朝廷。” “是。”刘周一一应下,想了想提醒侯良柱道:“军门,折子的事,恐怕还是要与朱制台联署得好,再不济,也得与制台通报一声。” “那你便看着办罢。”侯良柱随口道。又端起茶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心里暗道:“那朱燮元一贯是偏重黔省兵将,四月里头许成名胜了一仗,叫他说到现在,回回必提起,如今这缴获虽说不如许成名,但却是咱们川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千户打的,比起许成名,面上却要光彩更多。” 明军在毕节的招兵处设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不仅本地毕节本地人可以前去报名投军,外地送来的新兵也须在此处先行登记才能入营。不过李永仲却是直接带人去的军营——陈显达已经提前同刘心武打了招呼,又和川南兵备道的人通了气,李永仲算是带人投充,一入营就是把总,直接写在陈显达的麾下。 陈明江陪着李永仲将一应程序办完,又去中军官处领来军官们的一应物事,一边为他介绍军营,一边指点道:“日后这牙牌万万丢失不得,若有失落,中军官便叫你晓得厉害。兄弟们的军服器械一类,”他顿了顿,笑道,“倒是我说错了,仲官儿直去领军服就好,那官造的破烂刀枪想来你也是看不上的。” 跟随李永仲投军的护卫一共八十七人,陈显达给他报了百人的数目上去,中军倒也认了,这是时下常态,到处都不以为意,中军官还好意提醒一句:“还可多报些,不然你这队是新建,若是没有战功,养兵却是难事。” 李永仲向陈明江一笑,“多谢明江兄指点。我自入营,还半分摸不着头脑,若不是明江跟着一道,哪里晓得里头的门道?想来各处同袍待我亦是客气,多是看在岳父同明江兄的面上了。” “一会儿回去,想必岳父就要下了文书,将我同几个兄弟调到仲官儿你的队里,日后仲官儿你便是我的上官,在军中咱们便叙军礼,上下尊卑不可废,仲官儿待人也太客气了些。叫我名字就好。”陈明江爽朗一笑,“今后咱们就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同袍,仲官儿直管自在些。” 两人说说笑笑,便转回了陈显达部所在的营地。因此番遇敌折损甚多的关系,空地不少,护卫们一早到了这里,先就自己动手搭好了帐篷。一上午光景,由文案一一录下名姓,给了腰牌,又领来军服并种种物事,比之李永仲更加忙碌。 等到李永仲终于回来,看见的就是依旧穿戴一新的部下——现在,已经不能称为护卫或是民兵,而是正经的在册官军营兵,只李永仲现下还不能单领一营,也就没有营头名号,在名册上的正式称呼是“大明川南兵备道显字营丁队把总李永仲”。 这个时节明军戴毡笠或头巾,护卫们却戴了折檐毡帽,衬着簇新的紫华布长身罩甲,内里是大红鸳鸯袄,身材挺拔,叫人看了便要赞上一声好军汉!和明军不同,李家待护卫极厚,尤其是开始训练之后,肉蛋不停,长期充足的蛋白质供应让这些新入营的兵士们脸色红润,身材厚实,平时穿着深靛直身不觉得,现在换了军服,真是十足的精神!任谁都要多看两眼。 陈明江将兵士们一打量,感慨地扭头同李永仲道:“仲官儿手下弟兄们当真个个好兵!咱们营里头,能与之相比的就是义父的亲兵队了。其余百户手下,只有郑国才周谦两个的队里,勉强能比一比。” 李永仲亦是满意,不过对着陈明江却谦虚一笑道:“明江这话却夸得太过。咱们新入营,两眼一抹黑的任事不懂,到时候要同袍们照顾的地方还多。千户手下个个都是强兵悍将,我这里能算什么呢?” 如今已是李永仲麾下的陈明江对李永仲谦逊的态度很满意,他暗地里点点头,心下这才大松一口气。自从晓得陈显达要将他调到李永仲这里,陈明江嘴上不说,心里却有十分忧虑,他就怕李永仲年少轻狂,到时候将人得罪个遍,他却是收拾不来烂摊子。 虽说这样的担忧在他自己看来也太过小心,但李永仲的表现很明显让陈明江对他又高看一眼。自入营以来,不管是对着小兵还是军官,李永仲的态度都能说得上不卑不亢。军中惯会拍马溜须的自然不少,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也不是没有,这两种都招人厌,倒是李永仲这样的,待人诚恳客气,不肯轻易拿大的,也许一开始显露不出什么,但能在军中走到最后的,往往都是这样的人。 陈明江忽然就对自己未来崭新的军营生活充满了期待。(。)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新官上任(2) 显字营里那个新来的丁队最近成为了官兵们非常热衷的谈资。 从这个队每天大清早风雨无阻地跑步,到他们专门挑营地边缘修的茅厕和澡堂——正好丁队的营地就在整个明军营地的最外围——还有他们与明军格格不入的一切,永远脊背笔直的端正姿势,每天三个时辰以上的各种看得懂和看不懂的训练,三日一洗澡一洗衣,似乎随时保持干净整洁的营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明军其他部队的营地),以及最重要的,这个队的人,好像永远都处在忙碌的状态当中。 他们是整个明军里最早起的人,几乎也是最晚睡的人。入营这些日子以来,包括显字营里其他几个队的人和他们也只能说得上是勉强打过几个照面,丁队的人似乎永远忙忙碌碌,练兵,练器械,练军立,练队列,练走路,闲时就打扫营地,洗濯军衣——包括军官在内!不少人亲眼看到把总李永仲自己抱着衣服去河边洗!甚至还有读书认字! 有人大惊小怪,将此当做新鲜事到处嚷嚷,传到有见识的军官耳朵里,倒不觉得奇怪:“当年戚少保的戚家军里头,也是要教读书写字的!” 但丁队吸引明军的远不止如此——自丁队入营之后,除了应领的粮食,丁队那个年纪轻轻面相斯文的把总队官每日还专门买来额外的粮食——菜肉蛋米,不少一样!其他人看得简直红了眼睛,也有人狠下心来,要从丁队嘴里抢食,纠集了两个队的人,却被人家一个不满编的队从营地里打出来!如若不是“路过的”军官强行喝止,多要被打成乌眼鸡一般! “人家是盐商出来的,不能比!”有知道得多些的人便和同袍讲:“听说是专门不惜成本买的!人家手底下那几十号人,个个都当亲卫护兵一般看待,你以为是寻常破衣烂衫的营兵?” 被其他明军羡慕得两眼滴血的丁队与众不同的地方不止如此,这个队里没有弓箭手,除了军官身上的几把刀其余全是大枪,再有就是火铳!每隔一天就要带上火铳拉到城外去,即使隔着老远,在军营里头亦能听见噼里啪啦爆豆一般的枪响声! 总之,显字营的丁队,入营十天不到,就不知道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地成为了最近明军最为热衷的一个话题。有人拿此不怀好意地去问陈显达,千户却笑眯眯地打了个哈哈道:“他年轻人,又刚投军,热炭头一样的,却让他好生折腾一阵,过些时日,也就平静了。” 问话的人没安好心,又多问一句:“千户,这位李把总毕竟是千户的女婿,这折腾太多,倒要连累到千户你的身上。再有,千户手下还有其他人,这位李把总行事太过,其他队里的兄弟们会怎么想?” 这个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但是现在的显字营,拢共只有全盛期一半多些的人马,其中还有不少刚刚养好伤,连元气都未曾恢复。再有,当日丁队的战力是陈显达麾下亲眼看过,很多人还与他们有过并肩作战的情分,现在又在一个营里,虽说的确有几个心高气傲的队官看不惯丁队的做派,但他们并非蠢人,自然晓得这个丁队不同其他,最好是少说两句。 自李永仲入营之后,陈显达也并非甚么都没做。 其他先不说,最重要的是,陈显达重新梳理了营里的指挥体系。因为过去复杂的历史,显字营里头又有百户,又有队官,下头又是小旗,又是什长,于指挥上非常不便。陈显达便仿着营兵的编制,命令小旗改称什长,一什十二人,五什为一哨,称哨长,设副手一人;百户改称队官,亦设副手一人,一队一百二十人。 全营的兵马皆要按照陈显达的命令重新整编,李永仲的丁队也不例外,他同曹金亮商议一番,决定服从命令——一来当初为护卫定下的编制太小,五人一伍仅适合小部队作战,而对于日后他们所要参与的战斗,这个基本作战人数明显太少;二来,丁队其实尚不满编,虽然当时中军官建议他可以吃些空饷人头,但李永仲显然不至于这么没出息,他已经打算要将丁队编制填满,而最近从富顺送来的信里师爷王焕之也提到了又招了一批护卫,他决定到时直接从里抽调。 刘小七等一批表现出色的老兵算是这次全营编制改革中受益的第一批人。他从一介伍长飞快地晋升为哨长,另一个伍长周孝国给他当副手。按照丁队的规定,这个决定要在全队里头公布三天,无人反对才能进入任命环节,于是三天过后,当着全队的面,刘小七同其他人一起参加了丁队第一次晋升仪式。 当宣布结果之后,在全队八十八个人的注视下,怀着巨大的幸福和惶恐,刘小七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了李永仲的面前,然后身体僵硬地躬身抱拳行礼,他哆嗦了一下嘴唇,几乎是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属下,属下刘小七!原甲什第一伍伍长!” 李永仲皱皱眉头,不满地喝了一声:“刘小七!你中午没吃饱饭是怎地!说话力气都没了!?给我站好!腰上没骨头!?” 说来也怪,叫李永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句,刘小七忽然觉得自己腿也不软了,背上也不出汗了,胸口也不乱跳了,他站直腰杆,以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怒吼道:“属下刘小七!原甲什第一伍伍长!” “今天,刘小七晋为哨长!按制公布三天,无人反对!”李永仲一边大吼,一边将代表哨长的一块臂章——紧急向毕节卫里的裁缝店订制的,正面白底绣黑字“哨”,背面则临时用了一根针——直接别在衣服上,以后则需要刘小七自己将这个臂章缝到自己的军服上头。 丁队一百多道火热的视线顿时集中到了新出炉的哨长刘小七的右胳膊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胳膊可能不属于自己,但同时另一种滋味开始在刘小七心底发酵——原来,我不止能当伍长,还能当个哨长! 包括刘小七在内的哨长,什长等人终于授衔完毕。接着,李永仲的脸色更加严肃起来。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底黑字,其上写“队”的臂章,将目光落在了站在队伍最前头的曹金亮身上。 按照新编制,一百二十人为一队,设一正一副两位队官。李永仲不知道其他队是怎么安排的,但在他自己的队里,副队官只能是曹金亮。 “曹金亮!上前!” “属下曹金亮!原甲什什长!” “今天,曹金亮晋为副队官!按制公布三天,无人反对!” 陈显达站的地方稍远,虽然勉强能听到声音,但其实只能将丁队的动静看个大概——而自上回那场险些酿成大祸的斗殴发生之后,陈显达便将丁队的营地又朝外头挪了挪,现在丁队的位置已经是整个明军的外沿,山坡下头,就是一条小河。 “千户,仲官儿的种种举措倒是有趣。”郑国才站在他边上看——这个在之前的伏击当中险些战死的百户官,不,现在是队官终于养好了伤。他还在养伤的时候就听说当日那些战力不凡的护卫们在李永仲的率领下集体投军,早就想见识见识,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他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有趣不有趣?”陈显达口是心非地说,看似嫌弃,手上却已经非常得意地捋起了胡须。 “千户太严厉了些。”郑国才打量着那边还在进行的晋升授衔仪式,已经非常熟悉陈显达脾性的队官显然没把刚才千户说的话放在心里。不以为然地接了一句,他又将注意力放到了丁队上头,看了一阵,郑国才微微皱起眉头,斟酌着问了一句:“属下看了这一阵,仿佛没听见明江兄弟的名字?” 这一点陈显达倒是晓得缘由,他略想一想,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干脆利落地回答郑国才道:“原本仲官儿想叫明江下去当个哨长,但明江却说仲官儿那里各处都同官军不同,他若是贸然去了,不能给仲官儿帮忙不说,一个不好,还要添乱。索性就暂时留在仲官儿身边,先好生跟着仲官儿和曹金亮好生学一学,到时候若是学得不错,再下去带兵不迟。” 这个决定确实很有陈明江自己的风格。郑国才点点头,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同陈显达两人默默地又看了一阵,队官颇有些感慨地开口道:“当日我便说仲官儿的兵训得实在是好。属下从军也算有些年头,如丁队这样的兵却没见着多少。而且这非是那么几个,而是整整一队皆是如此。这考状元写文章的事上有天授一说,难道带兵练兵也有这种说头么?” 陈显达哈哈大笑,极是畅快得意地道:“哈哈,难得郑倔驴你说这么句软话!” 郑国才无奈地看了上官一眼,半天才忍耐不住一般地勉强开口道:“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属下虽说性子倔强,但自认却不是个嫉妒贤能。仲官儿有本事,有能耐,纵然年岁小些,我就是服气听从又能怎样?再退一万步说,身边同袍有本事,危急之时就是一根救命稻草!”(。)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新官上任(3) 按制,明军每个月有两次大阅,卫所军会进行各项军械器具的操练,上官也会考较兵丁武艺技艺,举行各种比赛,上者受赏,下者受罚。从隆庆时起,清军御史还会趁着月尾的大阅清丁、清屯、清运军、清班军、清科派、清月晌、清盐法,万历时,还要核勾补、核比试、核荐介、核警报、核功罪、核边功、核月粮、核边储。因此,大阅实在是每个卫所都被极尽重视。 但从嘉靖后期开始,卫所军制败坏愈加严重,募兵兴起,后来渐渐成为定例。自天启后,国家有边事,几乎全调营兵。虽然营兵和卫所军没甚关系,但大部分营兵军官都由卫所军官出任,因此,每月两次大阅的规矩也被带到了营兵。比起如今已经变成老弱病汰的卫所军糊弄上官的把戏,营兵的大阅更贴近最初设置的真意——训练士兵,熟悉同僚,增强部队的战斗力。 李永仲投军之前刚刚结束了一个大阅,第二次大阅就快来临。陈明江这几日别的不干,待在帐篷里向他详详细细地解释大阅当中要考核的内容:“气力,武艺,射箭,枪法,刀法,阵法,鸟铳施放,”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车炮营的人还要考火炮。” “这里头,别的倒好说,但兄弟们从来不练射箭,也从来不练刀法。”李永仲这回是真的觉得棘手,他在纸上将几项内容一一写下,然后一项一项来对:“气力倒是不碍的,只是武艺上头,恐怕到时候只能是我或者周泰,曹金亮,哦,还有明江你能上,其余兄弟们练的俱是六尺大枪,”他又划掉一项,然后捏了捏鼻梁,看向所剩不多的几项:“阵法咱们丁队入营不久,这项想必是不用的,鸟铳”李永仲停下笔,忽地扭头问陈明江:“你说,用前些时日从库里头领出来的鸟铳如何?” “把总,属下倒是觉着,咱们用自己的火铳更好些。”陈明江显然知道李永仲这么问的原因,他耐心地同李永仲道:“若是先前咱们没显出能耐倒也罢了,但据说侯军门此次大阅是必到的,之前军营里头就有人风言风语地传说些那日咱们显字营遇袭的事,再有咱们前几天操练火铳并不曾避人。恐怕”他犹豫片刻复道:“这事情瞒不得人。” “若真瞒不住倒也算了”李永仲不是很担心这个问题——他的武器制造基地根本就不在贵州,更不在叙州,藏在富顺的山头里,没有当地人,谁找得到?再说明末营兵制度兵为将有,只要自己不愿意,旁人讨要不着也只能是干瞪眼。 只是到时关系不甚好处。 罢了。李永仲自失一笑,难不成他还真要友爱同僚,混作一气?不是一路人,便不要勉强凑做一处。别人难受,他自己也憋屈。 主意一定,李永仲便吩咐道:“明江,目下你没有职司,这几日先到小七那哨里去,等大阅结束,再跟曹副队(在陈明江履职之前,曹金亮暂时兼了乙哨的哨长)去哨里呆几天。一面是熟悉熟悉咱们队里的人,另外么,便是带一带小七,教教规矩,他于规矩上头还不大熟。” 因大阅就在眼前,明军各营俱是忙碌起来,兵士们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见天舞刀弄枪,冲突摩擦也比之前更多。陈显达的显字营算是难得听令的兵,但就这样,亦有几个兵丁干犯军法,两个打了三十军棍,另一个被军法官判了个插箭游营,最后还是陈显达腼着老脸却求了情,最后军法官以大战在即,记在账上以观后效了事。 带着一肚子火回营之后,陈显达尤是气不过,干脆将一干军官提到面前打算好好敲打一顿,发现竟然没见丁队把总——也就是他自家女婿。一时间真是恼怒非常,压着火问了一句:“李把总上哪里去了?怎地也无人报我!?” 军官们噤若寒蝉,还有几个素来见不得人好的心里尤其舒爽,都以为李永仲威风这么些日子,现在该当挫挫他的锐气。中军官崔州平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一眼瞥见那几个未曾藏好的脸色,便晓得在打什么主意。见状皱皱眉头,上前一步平平淡淡地道:“千户,李把总今日一早便带着丁队出城,说是午后方回,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到了。” “带着丁队?他带着几十号人出城干甚么?”陈显达正在气头上,闻言只觉竟无一项合意,是以火气更大,冷哼一声道:“他一个好好的官军把总,不好生训练士卒,镇日里头带着人往外跑!成何体统!明江!”他叫了一声方忆起义子已被他调到女婿身边,不得不改口另叫一个亲兵:“你去营门前守着,若是看见李永仲回来,叫他马上给我滚来中军!” 陈显达的怒气显然无法传递给已经离城十几里地的李永仲。虽然明军营地里便有一个极大的校场,但李永仲还是愿意带着丁队往城外走。一则这算是明朝版拉练,二则,丁队的许多战术同明军似是而非,一旦旁人问起来要解答实在是太麻烦,而来自后世的李永仲本质上是一个极度讨厌麻烦的人。 还是护卫之时定下的条例被李永仲同曹金亮两人商量时候略作修改,成为了丁队的军法规矩。大体上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细节处还是做了调整。比如野外武装拉练从只带军械改为带全副装备。也就是说,除了每人的火铳,大枪,还有铺盖,盔帽,半袖罩甲,备用的鞋和军服,匕首,火折子,装水的葫芦,铜饭盒(里面有一双筷子),还有伤药绷带等等,这些被分门别类的装进一个粗麻背包当中——这是李永仲为数不多的“发明”之一。 在嘉靖唐顺之的武编一书中就以“边军劳苦”为题说,称“各边军士役战,身荷铁甲、战裙、遮臂等具,共重四十五斤,铁盔、脑盖重七斤,顿项、护心铁、护肋重五斤,弓撒、箭袋重十斤,腰刀三斤半,蒺藜、骨朵重三斤,箭筒一斤,战勾连绵皮上下衣服共八斤,通计八十八斤半。” 这个数据当然是极限数值,纵是嘉靖时许多兵士的负重也达不到这个数字,更别提现在。但通常来说,在全副武装之后,一个营兵的负重在五十到六十斤左右。而丁队的兵士的负重则与近现代士兵相似,除了武器之外,一个包裹就装走了全幅身家。当初在经过严格的计算之后,这个重量被限定为五十斤。 当丁队的兵士们终于能够放下背上沉重的背包之后,他们在军官的命令中首先两两互助做起了肌肉的放松——这并非来自李永仲,而是古代已经总结出长时间运动之后一定要放松肌肉以防乳酸堆积的道理,在军中更算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不过与其他明军的随意相比,丁队将之制度化,并像其他许多虽然有用但不知道来历与原因的规矩一样写进了丁队的规章当中,成为人人都必须遵守的规则。 按照前一晚曹金亮与刘小七和陈明江三人拟出的练兵计划,今天丁队应该进行的是小组刺杀训练与分组对抗刺杀。所以,当兵士们做完放松之后,什长们的口令便此起彼伏响起,分别带开训练。 陈明江已经看过了丁队几次的训练,但他每一次都会被这种奇特的训练方式所吸引——兵士们首先在军官的要求下反复练习枪术的分解动作,然后确定每一个人都确实牢记了动作之后,才开始练习连续动作。虽然明军中也有类似的训练,但几乎没有谁的训练要求有李永仲严格:他要求兵士刺出的每一枪都必须大体在同一个位置。 “这样不是呆板了?”陈明江曾经看过一个在检查时没有达到标准的倒霉鬼被罚回营之后练刺枪三百回,他不解地问李永仲:“这战阵之上,变化万千,难道每一回兵士都能刺得恰到好处?仲官儿练兵,也太苛了些。” 李永仲曾经同曹金亮等三人说过,军营里头就算了,但出了军营,可以管他直接叫仲官儿,“那把总听着哪有仲官儿亲热?” 听陈明江如此发问,李永仲笑笑,扭头朝正在带领兵士练枪的刘小七喊了一声:“小七!” 刘小七立刻停下手上动作站好,向手下兵士发令道:“收枪!”看全哨官兵持枪立正之后才利落地一个转身跑到李永仲面前,打了一个军礼,躬身抱拳一礼,大声道:“属下到!” “你去,拿两根去了枪头的杆子过来!”他吩咐道,“大家伙儿也先歇一歇,陈哨长心内有个疑问,咱们练枪的要求为甚么是万枪出只一眼?今日我同陈哨长耍一耍,也叫大家看一看,咱们定下的要求究竟有没有道理!”(。)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新官上任(完) 临近七月,正值将午光景,哪怕是一贯凉爽的贵州,日头晒在背脊上也是烫得厉害。丁队先是跑了十来里的山路,又顶着炎日练了半天,不得命令不敢松懈,但确实已经累得不成。休息的命令一下来,虽说不敢高声叫嚷,但也得到了小小一声欢呼。兵士们顿时朝自己的背囊跑去,取下挂在上头的葫芦饱灌几口,这才缓了过来,解了焦渴疲累。 而这时,刘小七已将两根去掉枪头,前端的黑布上头沾了白色泥粉放到李永仲和陈明江面前地上。休息的兵士们将两人围在中间,留出老大一个的空地。曹金亮这时才慢悠悠地走上来,抢了刘小七仲裁的差事。可怜刘小七面对这个一手一脚将他训出的昔日队正敢怒不敢言,只好抢了一个最前排的好位置作罢。 比起用枪,陈明江更擅长三尺长的御林军刀。但丁队无人用刀,自然也没有其他队里练习用的木刀,不过陈明江自衬自己的枪术也是自少年起时就在战场当中磨练,比起商户出身的李永仲要强到不知道哪里,当下便点点头,脚尖轻轻往枪杆底下向上一挑,一根枪杆便被他挑得凌空飞起,叫陈明江伸手抓住。 他这手露得漂亮,顿时博得兵士们伴随着噼里啪啦巴掌声的一个“好”字。李永仲微微一笑,倒是老老实实地弯腰把枪杆从地上捡起,在手上掂量掂量,最后才提着枪杆走到陈明江对面五步,一手抓着枪尾,一手抓在枪杆中部靠后,双脚一前一后微微站开一个人字,便朝李永仲点点头,笑道:“明江,来吧!” 在一年之前,陈明江就见过李永仲用枪,但那次毕竟算是夜战,他看得并不分明;这次遇袭之时他率亲兵冲锋破围,得李永仲接应,战阵凶险之中也亲眼见他挑死两个苗人,但隔着老远距离,看得也不真切,论起来,这还是陈明江头一回见到李永仲练枪,也是头一回同李永仲对招。 陈明江性子沉稳,也不多说,大喊一声道:“看枪!”只将枪头抖出一朵枪花,眼中一凝,脚下用力一踏,合身便朝李永仲扑了过去!他仿佛去势极快,只在须臾之间,那枪头就要刺在李永仲左胸之上! 李永仲却毫不慌张,左脚掌猛地发力一蹬,身体便向后倒去,右脚顺势后退一步,刚好与突刺过来的枪头错开。然后他手中枪杆向右一荡,在陈明江来不及收开的枪头轻磕,自家手上的枪头刁钻地向着对手肩头刺去! 塌肩沉腰,险之又险地避开李永仲的枪头,陈明江还来不及反应,他第二枪又到!这回取的却是左胸,年轻的前亲兵首领侧身一躲,脚下却失了根基,叫李永仲趁机欺身而进,一枪如灵蛇吐信点在胸腹之间,将陈明江刺倒在地,身上登时好大一个白印! 周围屏息围观的兵士们中间顿时炸开震天的一句“漂亮”!然后犹如暴风疾雨般的掌声将这块空地笼罩。李永仲笑着将仍旧是一脸错愕的陈明江拉了起来,又朝周围顽笑一句道:“原以为我这手上功夫最近生得厉害,定要输个难看,陈哨长却手下留情,让我胜了一回!” 陈明江下意识回了一句:“仲官儿胜得光明正大,哪里又是我留甚情了?”说完才凛凛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也顾不得这么多人,扯着李永仲胳膊一迭声地恨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仲官儿这几招看似平常,却是怎么胜了我?”他生生忍下一句:我这是战场上打熬出来的枪术,如何教你赢了?! 李永仲将陈明江拉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站定,站到他对面拿着枪杆一边比划一边同兵士们扬声道:“你们都须记着,战场之上,切忌大开大阖!你对面不是只有一个敌人!明江第一枪实在是来得漂亮!但是他握着枪身中段,咱们这是六尺的大枪,枪头连带枪套就有一尺,剩下枪杆便只有五尺!明江握住中间,便是说,他只能往前扑出一步,才能将损失的长度弥补上来!” 示意陈明江把刚才的动作放慢做出来,李永仲亦是同样把方才的动作分解开,又仔细讲解:“咱们出枪之时,要看对方的肩头!只要兵器在手,任你动作再小,肩膀是必动的!动则有破绽,我只须觑准时机,顺势躲开,这一枪就算废了!但明江此时已进入了我的攻击范围!什么是你们的什长哨长平日不断强调的攻击范围?这就是!” 他演示一遍如何将陈明江枪头磕开,然后又大声道:“用枪之时,气力在脚下生根,从腰眼发力,再经肩背,这才能直达枪尖!但明江这一枪招式已老,新力未生,此时若后脚及时跟上,我便拿它无法,得避开!” 陈明江已经明白了李永仲的意思。他不用李永仲提醒,自己主动做出了接下来的反应,李永仲指指他的左肩笑道:“这一枪要刺的是明江的肩窝!这是膀子同躯体的连接之处,亦是腰眼发力传递至手臂的关键之处,靠近心脉大筋,一等一的凶险位置!若在战场之上,这一枪刺实,再一转一拔,”李永仲演示着手上的动作,“就能废了他的右手!大多数人都是右撇子,战阵之中废了右手,等于就是废了敌人大半条命!” “战阵之上,你比他快,你的力气比他大,你的军械比他强,你的勇气毅力比他足,就是你赢他输,你生他死!”空地上回荡着李永仲的吼声:“为什么咱们要练得百枪如一枪?就是因为,只有反复的练习才能让你的身体而不是你的脑子记住动作!你们须记得,永远是身体动作比脑子快!只有让你的身体记住每一个动作,哪怕是闭上眼睛,都能将枪尖刺进同一个地方,才能在战场上,分毫不差地一枪捅死敌人!” 几乎是相同的时间,明军营盘显字营的中军营里,气氛显然并不那么轻松。 “大阅将近,一个个的不好生练习武艺,每天都在干些什么!?赌斗!角抵!更有甚者,喝酒耍钱!”陈显达的愤怒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而是积攒许久的。他将规规矩矩站好的军官们厉眼一瞪,压着火开口道:“从木稀山回来,老夫体恤兄弟们辛苦,稍稍放纵了些军纪,这才多久?有两个月没有?!一个个的!养伤养出一身肥肉!” 他背着手气呼呼地来回踱了两圈,时不时扭头冲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的军官们怒吼:“老话讲,上梁不正下梁歪!当真不差!这军中,你们便是兵士的父母!便是兵士的高堂!你们都没个正形,如何还能指望军纪将兵士约束?!到了战阵之上,你们又怎能驱使得了?!” 他喘了两口粗气,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手下这群军官爱将,重重地叹了一声道:“若老夫料想不差,再过些时日,想来便要同奢安二贼寻机决战,那可不是能随便应付的蛮子!麾下大部都是土兵出身,悍勇无比!就凭你们现在的德性,你们自己说说,能在人家面前过了几招!?” 疾风暴雨地将军官们怒骂一通,陈显达方觉心上郁闷稍解。他回身在马扎上坐下,又瞪了一眼不敢随便动作的军官:“怎么!?一个个的没长眼!?还得老夫请你们才坐!?” 早有机灵的亲兵将马扎安置好,如今见陈显达终于息怒,一个个暗地里大呼逃出生天,忙不迭地在马扎上坐好。帐篷里气氛这才稍见松快。亲兵又为陈显达送上已经放凉的茶盅,千户官喝了几口,顿时觉得心下的焦怒都少了几分,板着脸朝座下军官们抬抬下巴,吩咐亲兵道:“给几个队官上盅茶来喝。” 正说着,守在外头的亲兵忽然撩开帘子进来传报:“禀报千户,李队官回来了,丁队也跟着回来了,现下已进了营!” 陈显达端茶的手一僵,重重地将茶杯顿到桌上,原本平息几分的怒气又腾地烧起来,猛地将桌子一拍,他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声:“将这个兔崽子给我押进来!” 那亲兵吃了一吓,抬眼朝千户管看了一眼——马上就被劈头盖脸地骂道:“怎地!?你家将主说的话这是不管用了!?” 亲兵赶紧退了出去。他这一声效果实在超群,至少李永仲是真被两个亲兵挟持在中间,反剪着双手押进来的。年轻的把总毫不慌张地将帐篷里头的人一望,还未说话,肩上就有大力压下,迫得他不得不软了膝盖,跪倒在地面之上——一铁钳一般的一双手正死死压在他的头上,耳边有个极低的声音传来:“仲官儿,对不住。营里头今日有人干犯军法,将主之前见你不在如今正是迁怒,你且忍一忍。” 李永仲练了一上午的兵,又来回走了二三十里路,早就是乏透的人。但听耳边人一说,他却无端地自身体里生出一把气力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亲兵掌下的筋肉硬作铁石,显见就要压不住他!(。)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阅(2) 这轮攻击,甲哨只下去了几个人,但进攻方就下去了十个不止。刘小七调整了一下布置,依旧按兵不动没有下一步动作的迹象。而对面那支临时组成的队伍在因为轻敌而吃了个大亏之后也终于稍微安静下来,几个什长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半天,最后勉强排出了一个进攻的阵势——盾牌在前,长枪在后,刀手和其他使杂兵的兵士在最后。 刘小七看着对面的配置险些笑了出来。他咳嗽两声压下笑意,面无表情地发令道:“全军注意!每什自由出击!”顿时,原本整齐的方阵立刻分解成四个独立的什,他们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站成一排,而是每三个人组成一个小枪阵,四个枪阵隐隐站成一个尖角向前的菱形。 进攻方的盾牌既有长大的长盾,有方便使用的小圆盾,长枪则又长又短,长的有七八尺,短的只有五六尺,腰刀倒大多都差不多,但一时半会儿却用不上。临时被推举负责指挥的什长只好勉强将拿着相同兵器的兵士安排在一起——但这样一来,几乎就打乱了建制,没有丝毫默契可言了。 那什长却是个有见识的,看兵士们乱糟糟的走出几步,勉强排好的阵型就散得差不多,心里哀叹连连。而正在此时,整齐的脚步声却由慢至快,他定睛一看,原本以为会像之前那样呆着不动的甲哨已经分成几个小队,挺着长枪向他们扑了过来! 他看着似乎零零散散不成队列的甲哨大笑出声,毫不犹豫地命令兵士们对冲上去!兵士们发一声喊,顿时习惯性地开始冲锋,冲了一半,才发现身边的同袍没有跟上来!——他们原本就是临时凑成的队伍,又被打乱了建制,看着身边的人勉强只能说句面熟,如何还能放心将后背托付出去?一个迟疑,就叫甲哨觑准时机,一个什的小队在什长的指挥下毫不犹豫地插进缺口,四个战斗小组散开,负责正翼的六个人一轮长枪下去,对面顿时就有六个人猝不及防,身上一痛,致命之处就是一个白点! 原本信心满满的队官们看得目瞪口呆——这和他们先前预想的也差出太远!纵然是郑国才和周谦脸色亦是难看,那里头,可还有他们两个队里的兵!他们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几个队官,有些人脸上已是挂不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显见若是输了,那些兵丁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围观者脸色各异,但荒滩之上的“战斗”还在继续。 那个指挥的什长确实经验丰富,发现对方的战斗力超出自己的预计之后他果断下令,命令盾牌手退后换刀手与骨朵上前——不少长枪手因为武器因素不得不随着盾牌一起后撤。但他的命令晚了一步,或者说,这个命令并没有起到挽救战局的作用。因为要求这支临时组成的队伍做如此高难度的动作实在是太为难他们。 比先前更明显的混乱立刻暴露在刘小七面前。奉行趁他病要他命原则的甲哨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以最先突入的什为先导,另外三个什有条不紊地切了进去,并且不断扩大战果——三人小组确保每次攻击都有三杆长枪同时落在一个人身上,而没有任何一个攻击小组会超出进攻面太多,一个什四个小组保证了在每一个方向的兵士都能得到同袍的及时增援;反观他们的对手,抓总的什长已经放弃了继续指挥,而是率领自己熟悉的兵士开始救场——李永仲认为他能够如果更早些认识到这一点或许不会输得这么难看。 比试的最终结果已经非常明显——甲哨大约“阵亡”了十五人,对面的兵士则“死”了四十个以上——队官们脸色阴沉地注视丁队的兵士在宣布结果之后迫不及待地冲到甲哨身边和胜利的同袍抱作一团欢呼,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满身白泥粉垂头丧气地站在边上的其他几支队的兵士。 闹了一阵,荒滩上头终于安静下来。陈显达咳嗽一声,站到兵士们面前——不论是丁队,还是其他几队——他环视部下一圈,目光缓缓地从胜利者和失败者不同神色的脸上滑过,最后千户深吸口气,声音仿佛从胸膛当中炸开:“今日这场比试,赢的人是丁队!李队官!”他指了指面前的位置,沉声道:“你过来!” 李永仲脸色不变,几步站到面前,躬身抱拳应道:“属下在!” 陈显达看他片刻,眉目间微微舒展,但声音却依旧眼里地道:“今日的赌约,丁队既胜,那军法的事就再不会提起!望你日后依旧踏实稳重,好生练出一支强兵!以后要出营练兵,记得先同本将交代!” “是!”李永仲眼角跳了几下,将头埋得更深,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属下知道了!” 夸奖完胜利者,面对失败的一方,陈显达的脸色就不是难看可以形容——他来来回回打量几个往日颇受看中的队官,半晌才嘿嘿一声冷笑道:“今天这一仗,人家六十人,你们八十四!足足多出二十四个人!然后还能输得个干干净净!本将倒是想问问你们,这脸上面皮还在不在?” 不仅是队官,连同兵士们都紧紧闭上了嘴巴,噤若寒蝉。 “往日里头怎么吹嘘的?川东第一强兵!”陈显达的怒火显然不是一日两日积攒下的,“什么川兵当中战力超群!独占鳌头!狗屁!全他.娘.的放屁!”他指着一干脸上变成猪肝颜色的部下破口大骂:“吹牛皮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吹得厉害!一个比一个出息!别说川东,就是四川都要装不下你们了!整个西南都要装不下你们了!” “一个个的怎么夸自己的?百战余生百战精兵结果呢?叫一群刚入营的新兵蛋子打得落花流水!真是好出息!好能干!” “平日里头,镇日都说令行禁止,有几个做到了?!听令而行,听令而止,有几个当真放在心上!一个个的全当做耳旁风!” “见了人家的枪阵还要一股脑的撞上去!其蠢一!人比人家多,却不晓得活用!其蠢二!他用长枪,分明便用盾牌开道挤开阵列,然后短兵突进去直管砍杀!却一个个的缩了卵子!为兵无勇!其蠢三!” 喘了口气,陈显达恨铁不成钢地将手下队官一个个提溜出来:“郑国才!你看看你那什里,使刀的怎么用的?他手里头那是腰刀!不是柴刀!重在侧劈侧砍!一个个的平日练了多少?” “冯宝群!那使枪的是你队里的无错罢?一个个的没个准头!他当他手里那是烧火棍!?枪是棍子么?重在刺!平日里练成甚么模样,今天一比就全晓得了!这么个蠢样,如何能上大阅!” “还有你!周谦!你队里的兵士那骨朵不嫌重?一什十二人,倒有七个骨朵!蠢材!一寸长,一寸强!你那个短成这样的,咱们却是步兵!要想打着对面,还得先把自己搭进去!” 如此将几个队官点评一遍,陈显达方稍稍缓下口气,虽则说话仍旧不甚中听,但比起先前可算和蔼了:“平日里,有些个鸡子肚肠的人总在本将耳边嘀咕,说甚么丁队不服管,桀骜,队官又是个不合群的,日后定要出大篓子!今日一看,我却觉得丁队很好!当兵吃粮靠的什甚么?是武力!是战力!朝廷养你们,是当大用的!不是叫你们一个个的,无事就晓得盯着同僚!” 荒滩之上,有些人面色发白,有些人强作镇定,还有些人一脸懵懂,众生百相,人心莫测,仅仅在这个小小的营里就能见识。 说到这里,陈显达哼了一声,冷冷道:“有人说,李队官是我的女婿,我平日里定然如何照顾。今天你们却看见了,在我陈显达面前,只要咱这脚还落在营盘里头,别说女婿,就是亲父子,我也不当回事!这营里,若行止不端,自有军法相候!我陈显达眼睛里头,揉不得沙子!” 当兵士们终于能够休息时,天色已黑。丁队的兵士们在勉强洗漱之后一个个倒铺就睡,鼾声震天。这一天他们实在是累得不轻。尤其是甲哨——晚间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加肉的晚饭——今晚李永仲特别免去他们值夜的任务,嘱咐什长们好好照顾兵士。 在一片鼾声,梦话,磨牙交织的声音当中,刘小七却还没睡着。他在属于自己的床上烙煎饼翻来覆去如几回,闭上眼睛,脑海里头先前比试的画面又浮现出来,身上一阵阵的燥热,再躺不住。索性从床上爬起,走到外头,寻了个角落坐下发呆。 时间倒退两年,他那时还是李家井场里的一个杂工,每日被喝三吆四地使唤;倒退一年,他成为了李家的护卫,终于能穿暖吃饱,然后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个小小的伍长,管着三四个年岁都比他大的人;现在,他是正儿八经的一哨之长,换成卫所军,便是总旗的职衔差遣!而今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得了绝对的胜利。 不过,如果今日不是比试,而是正经的战阵呢? 刘小七忽然就觉得心跳更快了些,他握紧了拳头。(。)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章 大阅(3) 毕节因军事而设城,两百多年下来,当初那个纯粹的军事城关早已与内地城镇相差无几,只是此地居民多与军兵相关,各家之内,少则一人,多则二三人,都在军兵之中。只是当初镇守卫所的那支百战强兵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在故旧黄卷当中。卫所军里多是老弱,青壮大都转为军兵,又因打从万历末年开始,西南便战事连年,毕节作为扼守三省交通之地,大军往来极多,因此,天启年间便专门扩城,只为修建一个超大营盘,如今入黔的数万川兵便驻扎在此。 今日正逢点阅。夏日亮得早,五更不到天已蒙蒙发亮,各营渐次起身。与往日的拖沓相比,便是最懒的兵士手脚也勤快起来。在军官的催促声中,兵士们急急漱洗完毕,换上干净整齐的鸳鸯军袍,外罩紫花布长身大甲,那八瓣帽儿盔被擦洗得干干净净;什长以上军官的甲胄种类就更多了些,各色绒绦穿齐腰明甲,青纻丝黄铜平顶丁钉齐腰甲等,俱是擦得雪亮。 丁队的兵士起得更早些。因今日点阅,便免了晨起的跑步,只由各什长带着练些军械队列。待到五更天过,天色发白,兵士们已是满身大汗,兀自习练不停。李永仲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各队依次前去洗漱,而四更天就起来做饭的伙夫则送来白粥大头菜和烙饼,只等兵士们回来便可开饭。 “今日不知是怎么个情形?”李永仲擦了把脸,将帕子摔在水盆里,舒服地叹了口气,悠悠地朝蹲在身边的曹金亮问了一句。丁队的军官并没有特权,往日李永仲也同兵士一般直接就在河边洗了,不防又回叫陈显达撞见一次,明面不说,背后却叫陈明江送来一个黄铜水盆并一块胰子,李永仲哭笑不得,倒也接受了岳父的好意。 “情形?辰时就要在大校场集合,然后便先各营一道演练些军械一类。”曹金亮回忆当年自家看过的卫所点阅,“然后再一一点抽考校,最后再行赏罚。据说就有人买通上官身边的人,提前布置好要抽检的队伍,自然年年考评皆是上上。” 李永仲拧干帕子,又将盆子里的残水泼干,单手拎起同曹金亮一道回转营地,一边同他说笑道:“咱们却不怕点检——侯军门前日发话下来,道入营不足两月的新营头此次旁观即可。咱们却是连校场都不必上的。” 正如李永仲所说,侯良柱发下军令,道入营不足两月的新兵本次点阅只看气力,武艺和军械,列阵和军阵都不看。丁队上上下下自然乐得轻松,谁也没多将此事放在心上。兵士们同往日一般在一炷香的时辰里用完早饭,又两两帮忙将甲胄穿好,若不是觉得空手过去实在难看,李永仲一开始连兵器都不打算让兵士们带上。 但哪怕丁队这般轻松写意,等他们全都收拾停当时,隔壁的乙队和丙队还乱成一团,有人喊着“我的帽子去哪了”又有人叫骂“你.他.娘好生看看,这是你爷爷的褂子!”间或夹杂军官的吼叫“你们这群杀才,动作再不快些,小心吃俺的鞭子!” 刘小七正在整理身上的罩甲,他手下一个叫陈留的什长听得津津有味,还凑过来同刘小七顽笑道:“哨官,隔壁可真是热闹,这人仰马翻的,当真比那街上的把式们耍得还好看些。” 旁边同哨的什长笑嘻嘻地接了一句:“老陈这话说得不错。那街上的把式才几个?俺们这见天的看猴戏,好家伙!一左一右一百多号人!见天都演,风雨无阻!兄弟们操练完了,累得跟死狗也似的,回来看这一场,当真是笑得涕泪长流,身上都要少累几分!” “少累几分我看你们是操练得少了!”原本不想搭理这两个家伙,但听他们越说越不像样,刘小七不得不板起脸劈头盖脸将两个不晓得轻重嘴上没有把门的部下一通骂:“你们这话,叫隔壁的听了去,不是为队官招祸么!?一个个的看不起谁?当初新兵训练时候,你!”他指着陈留毫不留情地骂道:“左右便如何都分不清楚!最后一只脚套了布鞋,一只脚套了草鞋才算了事!这事可是有的!?” 陈留的脸立刻红胀一片,旁边那个什长立刻不敢再多说什么,讷讷地说了一句去检查兵士的准备便一溜烟地逃了。刘小七冷冷地瞥了一眼陈留,哼了一声道:“还立在这里做甚!?等着去跑上几圈么!?” 曹金亮同李永仲正好站在侧面,看了个干干净净。这位丁队的副官不打仗的时候脾性惫懒得无可救药,当下便兴致勃勃地同李永仲商议道:“小七现在很能干么!仲官儿打算怎么用他法?” 李永仲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轻不重地顶回去:“甲哨现下忙得不成,你便不要打他主意了。你若有空,不如好好调教调教明江——那是岳父手里带出的人,不是等闲,用好了,于咱们自己也是个助力。” 说到陈明江,曹金亮脸色正经几分,他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我正要寻你商量——这位千户的义子,你的舅兄,仲官儿,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现下虽是在咱们队里头,但保不齐日后千户就要将他调走,你却留他不得。到时候,队里头的事他晓得多了” “咱们有甚么事不能让他晓得的?”李永仲反问一句,“咱们行事,站得正坐得端,兵是好兵,官是好官,一样乱事都没有,他若在咱们这里呆得久了,恐怕就是岳父叫他走,他也不想走!” 他顿了顿,难得端出了上司的架子同曹金亮道:“丁队现下人不过百,就凭你我还能勉强管一管,日后人多了,难不成你我还得围着兵头将尾打转?!金亮,眼光放长远些,今日咱们同明江俱是同袍,心底坦荡,他便不同我走在一路,难道日后就无人跟随我?他今日看了些皮毛去,难道日后就能仗着些许皮毛如何如何?须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李永仲一眼看出曹金亮顾虑——和几百年后鼓励交流学习的时代不同,明末还是一个看重传承,重视家学的年代。尤其在父传子承技艺的军户,相对封闭的环境让他们更加格外看重所谓的绝学,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几乎是现在的常态。 但作为从一个信息爆发的时代穿越过来的人来说,李永仲并不认为这样敝帚自珍的情况是正常的。许多年前,他刚在李家立住脚跟之时,便千方百计地搜寻各种技术书籍,又用重金对匠人许诺,甚至不远千里地派人去了广东和福建,就是为了取得与来自欧洲的技术联系和交流——这些事之艰难令他不想回首,但几年辛苦之后现在就为李永仲回报了丰硕的成果,大至火铳的制造,小至基础工艺的进步,李永仲相信,给他足够的时间和金钱,他的“大明技术交流运动”能够取得更加辉煌的成果。 微微一笑,李永仲意味深长地道:“再者,陈明江此人,也不是表面看来这般简单啊。”他同曹金亮做了个隐晦的手势,后者挑高眉毛,脸上恢复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惫懒神色,懒洋洋地开口道:“你是上官,既然仲官儿你这般说了,我听命就是——明江比之许多军将,倒是出息多了。” 他们两个人肆无忌惮地在背后议论别人,殊不知别人也在谈论他们——显字营的最高长官陈显达大早起来,先打了套拳,将身体活动开,亲兵服侍着洗漱之后,用餐的时候陈明江到了。 他朝马扎抬抬下巴,“坐。”又吩咐亲兵,“给明江拿双碗筷过来。” 陈明江赶紧推拒道:“儿子在营里用了早饭方过来。” 陈显达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粥咽了下去,哼了一声道:“当我不晓得你们就吃些饼子稀粥?仲官儿倒是狠得下心,搞什么官兵一体我这个女婿,先前倒看不出还有几分吴子的风采,没有个分别,如何让兵士们晓得尊卑上下?” “儿子倒觉得仲官儿说得有理。营官都不能以身作则,怎么能让兵士们服气?若论战技,丁队里什长比兵士好,哨长又比什长好,上头的仲官儿同曹副官又比哨长们好!”陈明江接下亲兵递过来的粥碗放在小杌子上,极认真地同陈显达道:“官军战力不行,何尝不是有这个原因?” “罢罢罢,你们年轻人,有几分热炭团的心,不是坏事。”陈显达不欲与陈明江再谈此事,默了一阵,方才带了几分古怪别扭地问他:“仲官儿如何了?” “义父这话”陈明江苦笑一声,他索性搁下筷子,转向陈显达心平气和地发问道:“这话,您应该当面问他。仲官儿如今是我上官,属下却不好说上官的是非。”他不是蠢人,自然晓得现在搅合到这翁婿里头,到头来还是自家倒霉。 “两个小兔崽子”陈显达悻悻地骂了一句,又叹道:“我竟不晓得他性子如此执拗!自从那日之后,除非有事,否则这兔崽子便是绕着我这中军走!”他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案上,愤愤然道:“他若是个蠢人,我倒是放心了!这且不是呢!顶聪明的一个人,还看不透里头的事么?!” 陈明江不免劝道:“仲官儿自然是晓得义父的一片用心。但义父请想,仲官儿不到弱冠的年纪,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又是商户里头长大,义父在人前折辱他,虽是有前因的缘故,但却伤了仲官儿的颜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话讲,出头椽子先遭打!”陈显达那日如此亦因无法,他同义子语重心长地开口道:“你这个妹夫,便是锐气太过!自入营以来,打听他的何止咱们营里头的这些人!他诸般举措,虽都是好的,但如今这世道,若不和光同尘,当真以为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得!?” 陈显达说到这里,面上亦是灰心,长叹道:“他在我麾下,我还能看顾几年,日后若我不幸,以仲官儿如此刚烈的脾性,若是遭人算计,必然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若是前日那件事,能叫他晓得些里头奥秘,懂得些军伍中的事,纵然他记恨上我这个岳父又能如何?!” 这话实在让陈明江不知该如何接下。他只能陪着义父枯坐,心里头却烦闷十分,此时越发怀念起丁队中轻快明朗的气氛,他从一开始的不适应,怀疑到现在的全然接受,甚至在听到敬爱有加的义父质疑丁队时下意识地选择维护,中间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月而已。 陈明江十五不到的年纪就入营在陈显达身边当亲兵,现在也是十几年的老军伍,原本以为早就对官军里种种丑恶黑暗之相习以为常,但他自从到了丁队,却发觉比起以往,这支不过数十人的小部队更像一支合格的军队。 不管是连洗漱用餐时间都规定下来的严格作息,还是令他大感兴趣的军事训练;或者是官兵一体的震撼,也许还有军法高效的执行力——哪怕是李永仲,违反军法也得乖乖认罚。这些都让这个热血尚未冷却的年轻人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如痴如醉。现在陈明江几乎可以背得丁队的所有军法——这是全队都要求必须学习背诵的,一人不背,全什受罚。在丁队,晚饭过后的休憩时间,各什集中起来背诵军法已是常态。 他低着头,忽然就十分想回到自己位于丁队的那个帐篷里。尽管它与兵士们的大帐相连,环境并不算好,但陈明江已然觉得,哪怕是自己曾经呆过许多年的亲兵队,也不可能比那个小帐篷更能给他归属感。(。)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阅(4) 在逐渐滚烫的阳光之下,盔明甲亮旌旗猎猎。 嘉靖之后,内地卫所的点阅逐渐流于形式,由于军官们大肆侵吞军饷,因此点阅之时多以闲汉充任兵士,而负责检阅的官员则往往不通军事,只以花拳绣腿是否好看为评判标准,长此以往,这种所谓“几日兵士”的闲汉站队列阵水平比兵士还要高出许多,居然被检阅官员作为卫所军官能力出众的证据而得考评上佳。 但这样的情况在九边及西南守边诸军当中还是非常少见的。自万历四十年起西南战事频繁,营兵逐渐取代卫所军成为官军主力,而土司的狼兵悍勇不驯,时降时叛,除了极少数如石柱土司秦良玉等忠贞之士,西南守边将士的敌人一直是这些不服王化的苗彝诸族。 三通战鼓之后,诸军集结完毕,偌大的校场之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声来回。分列高台两侧的诸班仪仗吹响沉闷的长号,四川总兵侯良柱穿御赐飞鱼服下着曳撒,外头套一件方领鱼鳞叶齐腰明甲,下衬织锦万字纹战裙,戴八瓣莲黄铜腰箍口箍明铁盔,顶饰红缨及盔旗,顿项护耳翻在盔上,都缀甲片,鞓带上挂了佩剑,两侧是弓袋箭囊,昂首挺胸当先走上台来,身后跟着同样盔甲齐全的诸多军官,陈显达亦在其中。 侯良柱五十许人,清癯不见病容,他在高台当中站定,往校场左右一看,几万将士便齐刷刷地单膝点地,声震苍穹:“属下等见过总兵!” “起来吧。”军门微一点头,自有嗓门大而清亮的传令旗牌官大声复述命令。只听哗啦啦一阵甲叶摩擦之声,兵将齐齐起身,仍不见喧哗纷乱。侯良柱眯眼看了片刻,微微点头称许道:“诸位这些日子辛苦,孩儿们俱是好的。” 身后的诸将闻言顿时喜不自胜,纷纷躬身行礼,一个个的作勤谨状,都道军门谬赞。侯良柱心里极清楚这些军中把戏,倒也懒得拆穿,付之一笑。随后他肃容向前一步,扯开嗓门大吼:“今日点阅,诸兵将必要竭尽全力,胜有赏,败有罚!如今蛮夷蠢动,正是我等武人报效朝廷的时机!本将有令,今日若有能得优胜者,赏纹银百两,战甲一副,”他环视左右,眼见地从站得近处的兵将面上看到压抑不住的激动之色,抚须哈哈一笑道:“本将另有一桩好处与他!” 旗牌官大声将侯良柱的话一一复述,底下各营明军立时一阵骚动,议论之声顿如嗡嗡蚊蚋之声,台上的军官们脸色都不大好看起来,侯良柱将这些面色收在眼中,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神色未变,只等底下的军官呵斥约束兵士们安静下来,方才道:“本将如今先卖个关子,天时也不早了,现下,便开始吧!”他说罢也不看身后诸人神色,自顾自地在正中一把交椅上坐下,左手下首处坐了刘周,待诸将坐定,他稍稍朝侯良柱侧身过去,低声开口道:“侯公今日这几句话,就将人心都搅乱了。” 侯良柱注视着校场当中各营靴声橐橐地依次退到一边,为马上就要开始校阅腾出场地,一边不置可否地道:“孩儿们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吃一口刀头染血的饭食,难道还真为那点子虚无缥缈的大义气节?肚中饱食,袋中落银,能养活一家老小,再能自沙场中挣得性命,这已是许多人的奢望。” 他又像是回答刘周,又像是自言自语地继续悠悠道:“金银财帛动人心,本将许下重利,不怕底下孩儿们不拼命。自来战阵之上,你比敌人更不怕死,便先赢了一半。这样便能少死人,越是不怕死,越能不死。” 按照点阅的流程,先是各营展示列阵及军械,只见一个个营头拉开架势,在指挥的旗帜指挥之下呼啸往回不住奔跑,或者几人一组,刀枪配合向前突击,又或者迅速结阵以为防守。这样高难度的阵型转换,自然水平有高有低。有列阵之时整齐快速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的,也有拖沓混乱兵士到处乱窜的。前者自然让统领军官眉开眼笑,面现得色,后者则让营官脸皮紫涨,额上全是一片亮锃锃的油汗,不少人都是心中暗暗发狠,点阅完毕,就要好好将兵士们一通收拾。 陈显达倒是老神在在。他的显字营诸次点阅之中表现都是上佳,近来麾下兵将又因为丁队的刺激在日常操练上又多加了几分用心。以陈显达的眼力,早看出在这些营头里显字营水平算是拔尖。因是四个营头一组,抓阄时他抓了个中间靠后的次序,现在不过是干等自家营头上场。 叙南卫的指挥使刘心武脸色不算太好。刚才出了个大丑的营头就是出自他的麾下。将那面色惨白的军官狠狠瞪了一眼,盘算点阅结束之后要如何收拾,耳边就传来一声不怎么让人愉快的嬉笑:“有些人这平日里倒是法螺吹得震天响,到了场上就拉稀摆带不成样子。但咱们当兵吃粮,看的就是手头上的功夫,这平日里说得再好,到了校场之上就见了真章。哎,俺是粗人,说不来好话,吹不来牛皮。如今这点脸面,就靠儿郎们争气罢了。” 刘心武闻言大怒,勉强按捺下来,侧头一看,果然是一个平日里头就不甚对付的参将一脸得意地和身边一个军官说话,看他望过来,还笑嘻嘻地问他一句:“刘指挥,你说俺这话,有没有道理?” 陈显达在刘心武身边,见状急忙悄悄拉他袖子一把。总算刘心武城府不浅,竟是生生忍下怒气,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来,向那面有得色的参将一字一句道:“何参将说得不差,咱们武人要靠手底下儿郎们说话,靠手上功夫说话,这嘴巴说得再好,也是无用。说起来,这回显达虽说回营时候被蛮子偷袭,险些吃了个大亏,不过却仍挣回数十首级,哈哈,也算不枉费他平日练兵辛苦。” 他说出陈显达来,对面的参将立时哑然,脸色阴晴不定半天,最后却只有狠狠将他二人一瞪了事。刘心武这才觉得心头畅快,鼻腔中哼笑一声,转身同陈显达说话,声音老大地道:“陈千户,显字营何时下场?” 刘心武这一声,将附近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陈显达心头暗叹,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时候,当下面色无异地回答一声:“回禀指挥,显字营抽签一十有七,下一场便是。” 侯良柱听后头隐隐有喧哗之声,脸上微显不耐之色,朝身侧的亲兵一摆手,吩咐道:“去看看,后头这是闹甚么事务了?正在校阅的时候,一个个的都是上官,儿郎们多少双眼睛看着,不成体统!” 那亲兵却正好将方才一场看在眼中,见侯良柱问起,便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最后又笑说一句道:“那陈千户上回军功不小,便是兄弟们平日说起,也是羡慕。” 侯良柱看着场中结束了演练,正渐次退下的几个营头,忽地将眉头一挑,朝着某处点了点,问:“若本将看得不差,仿佛下头要上场的就是刘心武他营里的?” 亲兵闻言抬头往下一望,又招来旁边知晓次序的军官问了清楚,方肃手向侯良柱回话道:“回军门的话,果然是刘指挥麾下那位陈千户的营头,叫显字营。” 除了丁队之外,全营出动的显字营显然阅兵台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依旧在挥舞令旗的军官指挥下列队进入场中,因是十七,便占了左上的位置。郑国才同周谦站在下头,悄悄抬头一看,就仿佛是看见自家千户和指挥使的身影。 为了场面好看,这种阵型演练实际上会提前数天就将将要演练的阵型告知下来,除了那些平日里头实在不成样子的营头,一般的营头总能练出最少也能差强人意,更别说官军里头显字营这样一等一的强兵。他们前些日子就晓得今日要演练鱼鳞阵,难度在几个阵型里头中规中矩,显字营自然已经烂熟于心。 待全体站定,指挥的军官挥动令旗,郑国才此次代替陈显达居中指挥,他看完令旗,惊愕地和身边的周谦对视一眼,冯宝群迟疑地开口问了一句:“我怎么瞧着,不像鱼鳞,倒像是鹤翼阵?” 郑国才来不及回答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负责令旗的军官,然后他再一次挥动令旗,还唯恐有人看不清一般,刻意放慢了节奏——这一次显字营全体都看见了,果真是鹤翼阵。 几个队官来不及多想,急急发下令去要求变阵。原本为着演练时展开方便,显字营进场时用了六列纵队,但现在要改为两翼展开,指挥居中的鹤翼之阵,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变阵完毕的?所幸显字营的确不负强兵之名,虽然有些勉强混乱,但几息之内,原本的六列纵队按照不同的武器重新再两翼集结,只见弓兵最前,长牌居中枪兵在后,刀盾则在最后——果然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鹤翼阵! 列阵完毕,全军齐齐向前踏出一步,兵将们发出三声震天高吼:“万胜!万胜!万胜!”刀枪齐出,盔甲鲜明,左右两翼布置轻重得当,分毫不乱,果然不是强兵不足以为! 校阅台上,陈显达这是脸色才稍稍松懈下来,他回头正想寻刘心武说话,却见指挥使亦是偷偷擦汗,两人目光撞在,都是一怔,然后不由失笑。陈显达悄声埋怨刘心武道:“指挥,这与先前说好的不一样啊?我明明记着先前是鱼鳞阵!怎地换了鹤翼?若不是儿郎们平日里还算勤谨,今日就要出个大丑!” 刘心武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听陈显达问他,他亦是说:“若是鹤翼,我如何会同你说鱼鳞?这其中定然有个缘故!”他朝中间的总兵望去,心里飘过一个念头,口中不由说道:“这临场变阵,若无军门首肯,定是不许的!会不会是军门发下的命令?” 他这个猜想一出,两人都同时住了嘴,面面相觑。 侯良柱看至此时,方才微微点头,道了一声:“不错。”旁边的刘周按膝而坐,闻言朝他笑道:“军门倒是好兴致,倒教兵将们吓得不清。我看那刘指挥同陈千户方才脸色都是煞白!不过这显字营当真不差,临变也强,不愧号称川东强兵。” “哼!他们当真以为本将不晓得那些花头么?不过是懒得同他们计较罢了!这阵型一事,讲究的就是临阵而变,以为能靠一个阵型走遍天下?!这回就是要让他们好生吃个教训!不过显字营的确是表现上佳,这考评可得上中。”他颔首示意刘周记下,“点阅完毕,显字营千户赐银五十两,宝刀一口。” 他看了一阵,忽地朝左右问了一句:“这显字营里头,有新立的队?” 刘周不愧是他幕僚之首,略略思衬一阵便即回答:“军门说得不错,前些日子报上来的,据说是带人投军,称显字营丁队,如今在那东南角上的,立蓝色镶黄边认旗的便是了。” “哦?”侯良柱眯起眼睛,目光仍旧在正在演练进攻的显字营上打了个转,口中却道:“一会儿待显字营演练完毕,传刘心武,陈显达上前,然后,”他伸手从手边的几案上端起茶碗,拿起茶盖撇了几下茶汤,低头喝了一口,再抬头时,慢吞吞地开口道:“后边的营头演练稍停,传显字营丁队上场。” 不论是正在场下一边看同袍演练一边悄声议论评价的丁队,还是正在场上口中呼喝不断,汗流浃背地挥舞兵器穿梭往来的显字营官兵,都不知道,台上的大人物已经对他们产生了好奇,而丁队,也将藉由这好奇而正式出现在全体明军的眼前。(。)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阅(完) 侯良柱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毛,他面上原本温和的神色亦收敛起来。总兵官看着底下的年轻人,不见喜怒地问了一句:“哦?只想留在显字营?李队官正是大好的年纪,怎地却没甚上进之心呢?” 李永仲毫不含糊地向侯良柱一抱拳,不卑不亢地开口道:“军门,陈千户于卑职不仅是上官,更是卑职未过门妻子的父亲。卑职年少失怙,岳父如今就是卑职唯一的亲近长辈。上进之心卑职自然是有,更想有锦绣前程,不过如今战阵凶险,岳父年岁渐大,卑职还是想守在岳父身边。”然后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出几分傲然之色:“若说军功,卑职自会去取!” “啪!”将手边几案猛地一拍,上头的茶碗都震地一跳。侯良柱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他抚一抚下颌美须,点点头满意道:“若换别人,不免要说李队官你不识抬举,本将却喜欢你少年锐气!你不想离开显字营,是为着孝心二字,大明以忠孝立国,你小小年纪,却能有此见识心胸,很好!” 他吩咐道:“传我的将令,显字营丁队队官李永仲升一级,赏纹银五十两!宝刀一口!”又朝李永仲勉励道:“年轻人,好生去做!如今西南动荡,正是吾辈武人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当今圣天子在位,各处简拔英才,好好做,说不得,日后封妻荫子!” 传令兵将侯良柱的奖赏之语一处处传递开去,不少人看着李永仲的眼光里立刻又嫉又恨,不过是畏于侯良柱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眼睛红得仿佛滴血一般看着那年轻人从容地谢恩领赏,带着本队退到场外。 事后有人说,这次点阅最大的赢家就是显字营不起眼的新兵队官!谁能想到,一介商户出身的小子,却居然得了总兵官的青眼!而且居然拿乔,就有人说起怪话:“哈!真是不知抬举,他以为他是孙武子再世,戚少保重生?!不过是走了****运,得了军门几句夸奖,就轻飘飘不晓得自家几斤几两!” “这个啥狗屁队官算甚么人物?不过是陈显达的女婿,一个盐巴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能带甚么兵?能打甚么仗?都是些花架子!等着看吧,上了战场,他还不缩了卵子!”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李永仲正带着几个丁队的兵士从中军粮草官处回来。兵士们险些就要冲上去同那些嘴巴不干不净的家伙拼命,李永仲却厉声地阻止了他们,喝道:“军中严禁私自斗殴!想吃板子么!” 一个叫周通的兵气得浑身不住地抖,虽然听了李永仲的话硬生生地停下前冲的步子,攥成拳头的手上一股股青筋绽起,额上亦是大筋浮现,眼光择人欲噬,恨声道:“队官,他们实在是在找死!” “狗咬了你一口,你便要去咬狗一口么!”李永仲先特意提高声音训了他一句,然后迎着对面脸色难看不怀好意走来的几个陌生明军冷冷地道:“遇上疯狗,大棍子打死便是了!何必还要费甚口舌!” 然后他看也不看那几个神色阴沉的明军一眼,朝身后的兵士喝了一声:“留在这里作甚!?等着吃狗肉么!还不快点回营去!那帮小子个个俱是能吃能喝,若回去迟了,便只好吃些白菘梆子!” 那伙人也甚有见识,硬是生生忍下,只为首之人阴恻恻地冲他一笑,咬着牙狞笑道:“李队官生得一张利口!只不晓得手上功夫有没有这种嘴巴厉害!战阵凶险,千万小心,可别让陈千户白发送黑发人!” 李永仲一声淡笑:“可惜在下却是命硬,克父克母长到现在,还是好胳膊好腿儿不少甚么,也提醒对面兄弟一句,饭能多吃,话不敢乱讲!” 等一行人回了营地,李永仲刚将粮秣一事安排完毕,就有中军的亲兵来请他,道陈显达正在中军,传他过去。李永仲挑一挑眉,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也不多说,面色不变干脆利落地将剩下的事务同曹金亮交代了一声,他便只带了两个护兵跟着亲兵向中军行去了。 陈显达明显已是等了有一阵子,见他过来,脸色倒还好,朝马扎抬一抬下巴,言简意赅地道:“坐。” 李永仲也不客气,谢过陈显达便径直坐下。天色渐晚,帐篷里已点起了牛油大烛,在篷布上投射出两道浓黑的身影。千户官倒背着手在帐篷里转了两圈,冷不丁地开口问了一句:“仲官儿,你入营时日也不短了,倒是少见你同兄弟们来往。怎么,还是不习惯同军汉打交道?” “千户”李永仲刚开口就被陈显达打断:“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翁婿两个,就不要见外了。”他便从善如流地道:“岳父。”见陈显达微微点头,继续道:“丁队上下都是入营不久,练兵尚还觉得时间不够,确实平日里同兄弟们少了往来。” 侯良柱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毛,他面上原本温和的神色亦收敛起来。总兵官看着底下的年轻人,不见喜怒地问了一句:“哦?只想留在显字营?李队官正是大好的年纪,怎地却没甚上进之心呢?” 李永仲毫不含糊地向侯良柱一抱拳,不卑不亢地开口道:“军门,陈千户于卑职不仅是上官,更是卑职未过门妻子的父亲。卑职年少失怙,岳父如今就是卑职唯一的亲近长辈。上进之心卑职自然是有,更想有锦绣前程,不过如今战阵凶险,岳父年岁渐大,卑职还是想守在岳父身边。”然后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出几分傲然之色:“若说军功,卑职自会去取!” “啪!”将手边几案猛地一拍,上头的茶碗都震地一跳。侯良柱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他抚一抚下颌美须,点点头满意道:“若换别人,不免要说李队官你不识抬举,本将却喜欢你少年锐气!你不想离开显字营,是为着孝心二字,大明以忠孝立国,你小小年纪,却能有此见识心胸,很好!” 他吩咐道:“传我的将令,显字营丁队队官李永仲升一级,赏纹银五十两!宝刀一口!”又朝李永仲勉励道:“年轻人,好生去做!如今西南动荡,正是吾辈武人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当今圣天子在位,各处简拔英才,好好做,说不得,日后封妻荫子!” 传令兵将侯良柱的奖赏之语一处处传递开去,不少人看着李永仲的眼光里立刻又嫉又恨,不过是畏于侯良柱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眼睛红得仿佛滴血一般看着那年轻人从容地谢恩领赏,带着本队退到场外。 事后有人说,这次点阅最大的赢家就是显字营不起眼的新兵队官!谁能想到,一介商户出身的小子,却居然得了总兵官的青眼!而且居然拿乔,就有人说起怪话:“哈!真是不知抬举,他以为他是孙武子再世,戚少保重生?!不过是走了****运,得了军门几句夸奖,就轻飘飘不晓得自家几斤几两!” “这个啥狗屁队官算甚么人物?不过是陈显达的女婿,一个盐巴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能带甚么兵?能打甚么仗?都是些花架子!等着看吧,上了战场,他还不缩了卵子!”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李永仲正带着几个丁队的兵士从中军粮草官处回来。兵士们险些就要冲上去同那些嘴巴不干不净的家伙拼命,李永仲却厉声地阻止了他们,喝道:“军中严禁私自斗殴!想吃板子么!” 一个叫周通的兵气得浑身不住地抖,虽然听了李永仲的话硬生生地停下前冲的步子,攥成拳头的手上一股股青筋绽起,额上亦是大筋浮现,眼光择人欲噬,恨声道:“队官,他们实在是在找死!” “狗咬了你一口,你便要去咬狗一口么!”李永仲先特意提高声音训了他一句,然后迎着对面脸色难看不怀好意走来的几个陌生明军冷冷地道:“遇上疯狗,大棍子打死便是了!何必还要费甚口舌!” 然后他看也不看那几个神色阴沉的明军一眼,朝身后的兵士喝了一声:“留在这里作甚!?等着吃狗肉么!还不快点回营去!那帮小子个个俱是能吃能喝,若回去迟了,便只好吃些白菘梆子!” 那伙人也甚有见识,硬是生生忍下,只为首之人阴恻恻地冲他一笑,咬着牙狞笑道:“李队官生得一张利口!只不晓得手上功夫有没有这种嘴巴厉害!战阵凶险,千万小心,可别让陈千户白发送黑发人!” 李永仲一声淡笑:“可惜在下却是命硬,克父克母长到现在,还是好胳膊好腿儿不少甚么,也提醒对面兄弟一句,饭能多吃,话不敢乱讲!” 等一行人回了营地,李永仲刚将粮秣一事安排完毕,就有中军的亲兵来请他,道陈显达正在中军,传他过去。李永仲挑一挑眉,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也不多说,面色不变干脆利落地将剩下的事务同曹金亮交代了一声,他便只带了两个护兵跟着亲兵向中军行去了。 陈显达明显已是等了有一阵子,见他过来,脸色倒还好,朝马扎抬一抬下巴,言简意赅地道:“坐。” 李永仲也不客气,谢过陈显达便径直坐下。天色渐晚,帐篷里已点起了牛油大烛,在篷布上投射出两道浓黑的身影。千户官倒背着手在帐篷里转了两圈,冷不丁地开口问了一句:“仲官儿,你入营时日也不短了,倒是少见你同兄弟们来往。怎么,还是不习惯同军汉打交道?” “千户”李永仲刚开口就被陈显达打断:“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翁婿两个,就不要见外了。”他便从善如流地道:“岳父。”见陈显达微微点头,继续道:“丁队上下都是入营不久,练兵尚还觉得时间不够,确实平日里同兄弟们少了往来。” 侯良柱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毛,他面上原本温和的神色亦收敛起来。总兵官看着底下的年轻人,不见喜怒地问了一句:“哦?只想留在显字营?李队官正是大好的年纪,怎地却没甚上进之心呢?” 李永仲毫不含糊地向侯良柱一抱拳,不卑不亢地开口道:“军门,陈千户于卑职不仅是上官,更是卑职未过门妻子的父亲。卑职年少失怙,岳父如今就是卑职唯一的亲近长辈。上进之心卑职自然是有,更想有锦绣前程,不过如今战阵凶险,岳父年岁渐大,卑职还是想守在岳父身边。”然后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出几分傲然之色:“若说军功,卑职自会去取!” “啪!”将手边几案猛地一拍,上头的茶碗都震地一跳。侯良柱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他抚一抚下颌美须,点点头满意道:“若换别人,不免要说李队官你不识抬举,本将却喜欢你少年锐气!你不想离开显字营,是为着孝心二字,大明以忠孝立国,你小小年纪,却能有此见识心胸,很好!” 他吩咐道:“传我的将令,显字营丁队队官李永仲升一级,赏纹银五十两!宝刀一口!”又朝李永仲勉励道:“年轻人,好生去做!如今西南动荡,正是吾辈武人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当今圣天子在位,各处简拔英才,好好做,说不得,日后封妻荫子!” 传令兵将侯良柱的奖赏之语一处处传递开去,不少人看着李永仲的眼光里立刻又嫉又恨,不过是畏于侯良柱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眼睛红得仿佛滴血一般看着那年轻人从容地谢恩领赏,带着本队退到场外。 事后有人说,这次点阅最大的赢家就是显字营不起眼的新兵队官!谁能想到,一介商户出身的小子,却居然得了总兵官的青眼!而且居然拿乔,就有人说起怪话:“哈!真是不知抬举,他以为他是孙武子再世,戚少保重生?!不过是走了****运,得了军门几句夸奖,就轻飘飘不晓得自家几斤几两!”(。)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初战(1) 明军厉兵秣马之时,远在鸭池城中一棟灰扑扑的不起眼高脚木屋中,炎夏之中依旧阴冷沁人,几个赤脚裹缠头的土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伺弄火塘。阳光从屋顶的明瓦照下,投射两道明晃晃的光亮。 “上回你说动几个寨子,几位头人都很是信识你,虽然你是汉人,但宝翁和查哈头人却当你是兄弟,为你引见我们的族人!”阴暗的正堂当中,火塘缓慢地燃烧,而坐在正中头缠青蓝包帕的中年人面目黧黑,眉目平庸,只一双眼睛似闭非闭,开阖间就有阴暗幽深的光一闪而过。 他幽幽吐出两个青色的烟圈,隔着火塘看了一眼盘坐在草垫上的客人,又低头从大竹烟筒里头吸了口烟,平心静气地再开口道:“不过梁王既然说你家将军是彝家的客人,前时那些事,我便不同你计较。”隔着青幽的烟气,中年人倏地睁开眼睛,目光直勾勾地在客人脸上转悠,又用口音浓重的汉话阴恻恻地开口道:“不过,阿二,死了那么多族人,你竟然还敢到我彝家的地盘上?年轻人,你说元帅我该夸你有胆子,还是该说,你不够聪明呢?” 客人声调怪异地笑了两声,浑然不把中年人的威胁放在心上一般,埋首吸了口烟,熟练地吐出两个眼圈,方慢悠悠地道:“阿蚱怯元帅,不要当我阿二是吓大的。当日那一仗,我自家兄弟也赔了个一干二净。当日若听我阿二的,那股明狗早就被宰了!宝翁和查哈二位头人如何逃得的性命?是我那些枉死的兄弟们,拿命给他们铺出来的路!” 阿蚱怯是安邦彦手下所谓的几大元帅之一,负责镇守鸭池、三岔的防线。眼下土兵主力大部都向赤水方向集结,但遵义、陆广、鸭池、三岔一线依旧是奢安二人防守的重中之重。阿蚱怯手中有一万精锐兵士,俱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勇士,他原本以为进攻赤水的计划中,他必定是全军先锋,谁知梁王却要他守卫后方。这个命令让这个自视为彝家第一勇士的大将不满至极,而这个不知走通哪里的门路,被梁王塞过来的汉人无比奸猾,若依着阿蚱怯,就要干脆把他一刀了解,省了麻烦! 这个汉人就是当日的二哥。当日他单身一人从明军与李家护卫手中侥幸逃得性命,又辗转许久方才回到将军身边。原本他以为这次辜负了将军的期望,必是要被重重责罚,谁知将军却对他温言安慰,又派下重任来! 二哥自此对将军死心塌地,大热的天气里冒死穿越明军防线,凭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重新和彝人取得了联系,而自任梁王的安邦彦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同意了他借兵的计划,不过也有言在先,现在手中兵力还有富余的只有负责防守鸭池、三岔的阿蚱怯元帅,此人喜怒不定,生性固执,二哥若想借兵,就得自己说服他,否则一切休提。 “阿二我不过是个泥地里挣出来的人,烂命一条,若元帅看我碍眼,利索砍了我也绝无怨言。不过在这之前,阿二我还是想让元帅听我说几句。”二哥将烟筒放下,旁若无人般提起挂在火塘上的水壶为自己倒了碗水,又探身到阿蚱怯身前,为他倒满。这才重新坐下,拿起烟筒嘶哑着声音慢慢开口道:“此番梁王点兵,十多万大军一起北上赤水,定然是要杀得明狗片甲不留。先前梁王便说了,日后凭功劳说话,元帅,照着汉人的话讲,自来军功最大,但这军功里头,又有不少讲究。” 阿蚱怯的眉头一跳,一双满布老茧的手在烟筒上摩挲几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汉人就是诸多讲究!这功劳就是功劳,难道还要分个大小多少?!一个脑袋能砍成两半么!” “嘿嘿,”二哥桀桀怪笑道:“元帅,军功之中,有斩将夺旗之功,有登城陷阵之功,有守土卫疆之功!那明狗的等等功劳中,首级缴获便是最大!哪怕你辛辛苦苦,将后路守得如铁甲一般,但论功之时,依旧比不过那些阵前搏杀的好汉子!” “阿二我素来听说,彝家最重英雄,若家有男儿却死在榻上,便是全家耻辱!现在梁王用兵,正是好汉子,好军将崭露头角的时候,元帅请想,此战过后,原本的底下人便一跃而上,屋里婆娘穿金戴银,自家吃香喝辣,要住四面畅快的青砖明瓦三进院,要喝清冽冽的上等酒,使奴唤婢,好不快活!而原本,他却住在吊脚楼下,同猪猡睡在一处,吃在一处!遇到贵人,跪在烂泥里,抬头就是一顿鞭子!” “若有战功,梁王眼里不揉沙子,纵然是奴隶,也能当个上等人!”阿蚱怯猛吸几口烟,一点一点地缓慢吐出,他的面目在青色的烟雾当中若隐若现,连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微妙:“奴隶娃子,要想过上等人的日子,就要吃大苦,受大罪!” 二哥佝着背,心底冷笑几声,却对阿蚱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大加赞赏。他一拍大腿,高声道:“就是这个道理!那山上的良田离不开笨牛,屋里的金银离不开好汉,若是低贱的奴隶想成事,就要有一个高贵的主人!元帅,你如今领命镇守鸭池并三岔二地,这里关系到梁王大业,必然是不敢轻离的。但好汉的儿子必然是勇士,阿蚱怯元帅,难道你不打算让孩子们出门见识见识?” 阿蚱怯的脸色显出几分微妙出来。他眼光沉沉地看着对面那个似乎一脸坦然的汉人,再开口时话里就多了几分他自己也不曾发现的客气:“我的孩子们自然是勇士,但是都各负职责。阿二,你说这么多,还是想着借兵的主意吧?彝家都是直爽人,阿二,今日你便不要弄这些虚头,老老实实说,若我阿蚱怯同意借兵给你,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二哥冷笑一声,话中慢慢渗入引诱:“城镇头的金银财宝不是好处?奴隶女子不是好处?这回借兵,我阿二一应缴获不要,全都给元帅!这就算是我同我家将军对元帅的诚意,只是有一样,我虽不要女子,却要青壮!元帅先莫急,”他朝对面眉毛一立,眼中凶光毕现的阿蚱蜢怯道:“梁王此战,就是要打下赤水,打通往四川的通道!那里的汉人何其多?元帅,彝家人多少?汉家人多少?你要女子财帛才是安稳!我们将军分得青壮,却不是拿来如猪牛一般做活的,这是要当大用,日后也是梁王的一个助力!” 阿蚱怯盯着他,似乎想从这张镇定的脸上看出几分蹊跷,但最后他什么都没发现。中年彝人吸了几口烟,沉默片刻,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家那个将军,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二哥原本混不吝的脸上表情立刻消失了。他坐正身体,原本半睁不睁的眼睛猛地睁开,对面的阿蚱怯犹自久沙场,在那冰冷刺骨目光下亦是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向后一仰,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不由有几分恼羞成怒,却见对面的二哥又恢复了方才的神色,只慢慢说了一句:“我家将军是应命之人,天下日后的主人,明狗惧怕将军,故阿二我也不能随意乱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但梁王却是信我家将军的!元帅,你可以不信我阿二,恐怕不能不信梁王吧?” “哼,”阿蚱怯从鼻腔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就将此事当做没有发生一般扔在脑后。他伸出一张巴掌,手心手背地翻了一遍,淡淡地道:“若借兵,就只有这个数字!你若是同意,就带走人,粮食却要你自己想法!” “元帅恁般小家子气!”二哥抱怨一句,同他讨价还价:“粮食自然是我们应承下来,必不会让元帅吃亏!但这一千人却实在少了些,将军这番要做大事,我们自己也要出千人兵马,俱是好汉,元帅出一千人,却实在没有气魄。” 阿蚱怯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面颊不时鼓起一块,显是咬着后槽牙犹豫不决,他想了片刻,最终决绝地开口道:“一千五!最多没有了!梁王吩咐我收好鸭池三岔,少了一万五千人便不得行!你也莫再说什么空话,就是你应承粮食,但我看你们,顶多就是两千人的口粮!既然财帛女子归我,我也不小气,孩子们带十日的口粮!还有,”他沉下脸色,对着二哥一字一句道:“我借兵给你,是因为梁王的意思!却不是为了我自家的富贵!我家的孩子俱是好的,若又像上回那样,阿二,你便不用再来水西了!” 阿二冷笑两声,也不知是回答阿蚱怯,还是说给自己听:“若是这回再输,我也不用活了,就死在战场上头吧!” 立秋过后,西南仍旧是一片炎炎暑日的光景。那连绵的大山在阳光之下,亦是没有半分生气,热得太过,枝叶打卷,树皮干裂,更别说行走在山道之上的大队人马,还得顶盔负甲,带着武器,背着行囊。脚下越发有千斤重,直要抬不起脚来。 “明明快要八月,这日头还是这般毒辣。”周谦咕哝着抱怨一句。他身材胖大,最不耐热,往日里这个天气,他都是解了衣袍,缩在避暑之处睡个痛快。但今日正在行军,睡觉一事就不要再想,便是衣裳,因军官的身份,也不好当着这许多人解开。 “今年的确是要热些。”郑国才难得也说了一句。他将八瓣帽儿盔挂在鞓带上,头上戴了一顶不知哪里寻摸来的农人方笠,兀自热汗长流。周围兵士无不燥热难耐,只求天公开眼,下场雨来,好生纾解一番。 根据朱燮元的命令,川兵自前天开始离开驻地毕节,向赤水开拔。一路上除了燥热太过,倒也无甚大事,一路风平浪静。只因天气实在太热,每日都有兵将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虽然多是中暑,但昨日竟是因此死了两个!医官看过了说是体弱,但侯良柱到底因此上了心,命令最热的中午不再行军,而是寻个荫凉地方扎营休息,待日头稍缓再走,官兵们闻讯额手称庆,高兴不已。 今天的休息已经结束,但前两天堆积在身体当中的疲乏并不那么容易消解。再走了两个时辰之后,明军又被迫扎营——实在是兵士们抱怨不停,军官们就要弹压不住。侯良柱也是一把年纪,脊背叫太阳晒得发烫,他接过亲兵递来的葫芦喝了两口,想了一想,到底还是传令下去,原地修整一天,后天早上再行上路。 副将邓玘光着头,只穿了一件无袖褂子,下身是犊鼻裤,就这样身上仍旧汗水未停。坐他对面的监军副使刘可训虽然热,倒还是衣袍整齐,只去了帽子,不住地拿着帕子擦汗,又叫亲兵赶快打些水来。 “这天气!”邓玘也不避讳,在刘可训同侯良柱面前光着膀子擦了一身汗,一边擦一边道:“军门,监军,俺是粗人,便恕俺不讲究了。实在是热得不成,现在要有个河汊水塘,简直是要泡在里头,再也不要起来!” 刘可训文官出身,虽说在军营里头已有年头,到底还有几分文人的矜持。见邓玘就只差脱得赤条条,不由皱皱眉开口道:“邓副将,这到底是在军中,你做军将的人,到底还要些体统才好!” 邓玘立马叫起撞天屈来:“监军!这镇日里头几十斤重的甲穿在身上,这天气下头,纵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啊!俺倒是想要体统,可这天老爷不给俺啊!”不过话虽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胡乱套了一件外袍了事。 侯良柱冷着脸先朝邓玘轻喝一声道:“好了!刘监军说得无错,你这是做副将的人,这个样子,叫儿郎们看了,成什么样子?!赶紧穿好!一会儿你带人巡营,出门在外,最要一切小心!”又换上一副笑脸,极亲近诚恳地同刘可训道:“邓副将是个直爽人,刘监军亦不要往心里去。咱们是厮杀汉,礼仪上头少了几分计较,刘监军看在本将面上,少说两句罢。”(。)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初战(2) 当中军帐中气氛沉滞之时,显字营的丁队已经在临时营地扎好营地,两个哨长商议之后,决定轮班休息。刘小七幸运地抓到了代表先休息的长树枝,全哨喜笑颜开地在同袍们羡慕的眼光中互相帮忙脱下了甲胄,不少人干脆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伙夫从粮车里拿出粮食,帮厨的兵士已经搭好了灶,还有几个人带了全队的水囊去水源取水,一派井井有条的景象。 李永仲亦是同兵士一般脱下了沉甸甸的罩甲,前胸后背都浸出水淋淋的汗迹。亲兵利索地将替换的衣裳给他拿出来要帮他换上,他却摆摆手笑道:“出门在外,能有几件干净衣裳?现下热成这样,甚么能穿得住?” 那亲兵叫秦勇,听李永仲如此说,也笑说:“队官这也太不讲究了些。”一面倒把衣裳收好。李永仲不以为然地道:“出门在外,能讲究甚么?你家将主且还是个队官呢。那比我职衔高得多得多的上官,不也是就穿个褂子?” 他们一边说笑些闲话,一面手下不停地整理甲胄——这个天气里头,铁甲如果不好好保养,只需几日,上头就能起一层锈色,美观倒还罢了,万一受伤之时带到肉里,到时候发作起来就能要了性命。行军路上少有闲暇之时,几日的汗渍累积起来,罩甲上已经有一层不浅的褐色锈斑。 “队官,”秦勇一边奋力刷着罩甲上的甲叶,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李永仲:“咱们这回是要到赤水去吧?这赤水,离咱们四川很近吧?” “大概是。”李永仲模棱两可地回答,又笑着骂了亲兵一句道:“怎么?说到赤水,就想着回家了?” 秦勇嘿嘿笑了两声:“谁说不是啊?以往便是出门行盐,亦没有走这么久的时候啊!”他甩了两下刷子,污渍溅了一地,又将猪鬃刷子伸到清油桶里蘸了两下,继续刷起来,不停嘴地说:“这次出来,爷娘老子就以为同往常一般,谁晓得,嗨,能走到这里来!” “怎么?想家了?想爷娘兄弟?还是想你屋里堂客了?”李永仲心情不错,旁边亲兵给他打来水,他洗了把脸,抬头又说:“不过现下只能委屈委屈了,当兵吃粮,可由不得咱自己想干嘛干嘛?” “仲官儿说哪里话!这有甚么委屈不委屈的?”秦勇一着急,旧日称呼脱口而出,就这么蹲着仰着头又急又快地道:“在富顺,咱就是个下苦力的力工的,摔八瓣汗水,只能勉强混个肚饱,可跟着仲官儿,咱走了多远的路!见了多少人!若是守在富顺一辈子,怎么能见识这些?!”年轻人质朴的脸上全是毫不作伪热情单纯的笑容,他笑道:“跟着仲官儿,纵是当兵又有甚么大不了!?” 听他如此说,李永仲反倒沉默下来。他将帕子摔在水盆里,淡淡吩咐了一句:“刷完甲,你也早些休息罢。”便抓过晾在一边的短褂胡乱套上,同秦勇说了一句:“我先往千户帐里去了,若有事寻我,不要紧的事就叫曹金亮看着办。” 陈显达的帐篷就邻着丁队的营地,李永仲两步就到了,守在外头的亲兵见是他,刚要通报,李永仲便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问对方:“千户可歇下了?” “刚喝了药。”亲兵亦是低声答道,“只睡得不安稳。医官来看过了,只说千户年纪大了,这也是没法子的是。好在明日不赶路,好生歇一歇,或者能缓过来。” 炎炎烈日下的行军,中暑的人不知凡几,陈显达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又好强,强忍着一直到了扎营的时刻,才脸色煞白一头大汗地从马上摔了下来。当时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医官过来看过,只说是中了暑热,掐着人中叫醒了人,又灌了药,一通忙乱,这才安顿下来。 李永仲在外头转了两圈,心里有些不确定是否要进去,正当他拿定主意打算离开时,却听见里头传来陈显达低沉虚弱的问话:“外头站着的是不是李队官?”他顿时大急,正要打手势让亲兵别说,那亲兵已经直愣愣地开口回道:“千户,李队官过来看看你,已在外头等一阵了。” “来了怎地不进来?”陈显达的声音顿了顿,又咳嗽两声,这才中气不足地继续道:“赶紧进来!这大热的天气,立在外头做甚?” 李永仲无法,只好掀了帘子两步进去,顿时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几乎冲得他摔了一跟头。他略定定神,在一片昏暗中仿佛看见陈显达已从榻上坐起,正在旁边的小杌子上摸索。他赶紧过去,帮着点了牛油大烛,看见陈显达敞着中衣,脸色依旧苍白地斜靠着帐篷的支柱上头,正淡淡地看着他。 见女婿朝自己看来,陈显达指了指边上的马扎:“坐。”然后又问:“今日走了一天的路,你现下不好生在营里休息,来我这里做甚?” “虽说明日修整一日,但按着咱们上路之前军门的布置,明日轮到咱们营出前探路。”李永仲按着双膝,极认真地开口道:“原本不是大事,但岳父今日病倒,明日肯定得好生休息,这明天探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个章程,还请岳父教我。” 陈显达亦是忧虑。他长叹一声,恨恨地道:“眼看着一堆的事,身子骨却不中用!到底是老了!”他不想再多说生病的事,说到明天的事情上来:“按照布置,明日咱们营出五百人,翔字营出五百人,分别查看层台至阿落密一线。层台我并不担心,但阿落密先前却久被蛮子占据,现在情况不明,为着大军行军安全,这里是必去的!” “岳父是说”李永仲低声问:“咱们在阿落密一线会遇到麻烦?” “许是我多想。”虽然这样说,但陈显达脸色沉重,显然说的和想的并不是一回事。他皱紧眉头道:“这阿落密,山高林深,附近全是不服王化的生苗!几年前那里还有过一场恶仗!距离驿路又近,不过三十余里,若是蛮子,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翔字营的营官不是个好相与的,”陈显达对着自家女婿不厌其烦反复谆谆叮嘱道:“他若是叫你往阿落密,你便是抗命也得死咬着不去!若实在推不掉”千户咬咬牙,干脆利落地道:“就推在我头上!那刘秃子还不敢跟我撕破脸!” 李永仲摇摇头,“岳父此话说错了。阿落密,必是我去的!”他自己看得清楚明白:“咱们虽然不是中军,却是先锋前卫,翔字营是中军营里头的,层台正在咱们的必经之路上,阿落密还在层台前头,探路正是咱们的本职该当,又如何能推脱得开?” 他面色沉静,有条不紊地安抚陈显达道:“况且情况未必是岳父说的这般糟糕。此番大军出行,一般的蛮子哪里还敢拦在路上?必然远远躲开。再说这探查前路的差事每个营头都着落到了,到了咱们头上就要推诿,这叫军门怎么看我?”李永仲扶着岳父重又躺下,最后安慰他道:“咱们是先锋不假,却只是探路的差事。若阿落密真是硬骨头,女婿也不会拿自家这几十号人硬碰上去。时候不早,岳父早些休息,我也回队里去。岳父放心,明日女婿定能平安归来!” 李永仲在陈显达面前说得信心十足,回到丁队脸色却再也没有遮掩坏脸色。他倒背着手在帐篷前头转了几圈,叫来秦勇:“你过去把哨长和什长都给我叫来,军门先前有令,前锋各营按序探路,明日正轮到咱们!现下凑一凑,大家好生商量商量,看明日到底怎么做!” 当丁队正在为第二天的任务紧张准备的时候,中军帐里的气氛依旧沉重,侯良柱叫亲兵挂起舆图,将赤水一带的地形说给帐篷里其他人听:“这赤水咱们都不算陌生,不过往日里咱们走的都是赤水卫,附近地形恐怕没怎么留意过,本将问过向导,此地多山少平地,这个节气里头雾天又多,咱们一个不小心,恐怕就要着了蛮子的道。” 副将邓玘第一个出声赞同道:“军门说得不错!”他站起来,在赤水与摩尼之间重重拍打一下,呆着脸道:“这赤水与摩尼一带,多险山,多峡谷,少平地,少汉人!不过若俺是奢安二贼其中之一,却必取赤水!进,可取普市,退,可往白撒,后头就是水西!深山大泽,蛮子往林子里一钻,咱们可就没了法子!” 监军刘可训也将刚才的一旦矛盾抛在脑后,仔细看过舆图之后郑重其事地点头道:“邓副将说得有理!四月里头,许军门奉朱制台之名收复赤水,实在是让蛮子吃了个大亏!按着奢安二贼的脾性,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听说奢贼自立梁王,眼下他第一要事,恐怕就是要将赤水重新从咱们手里夺回去!” “许是我多想。”虽然这样说,但陈显达脸色沉重,显然说的和想的并不是一回事。他皱紧眉头道:“这阿落密,山高林深,附近全是不服王化的生苗!几年前那里还有过一场恶仗!距离驿路又近,不过三十余里,若是蛮子,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翔字营的营官不是个好相与的,”陈显达对着自家女婿不厌其烦反复谆谆叮嘱道:“他若是叫你往阿落密,你便是抗命也得死咬着不去!若实在推不掉”千户咬咬牙,干脆利落地道:“就推在我头上!那刘秃子还不敢跟我撕破脸!” 李永仲摇摇头,“岳父此话说错了。阿落密,必是我去的!”他自己看得清楚明白:“咱们虽然不是中军,却是先锋前卫,翔字营是中军营里头的,层台正在咱们的必经之路上,阿落密还在层台前头,探路正是咱们的本职该当,又如何能推脱得开?” 他面色沉静,有条不紊地安抚陈显达道:“况且情况未必是岳父说的这般糟糕。此番大军出行,一般的蛮子哪里还敢拦在路上?必然远远躲开。再说这探查前路的差事每个营头都着落到了,到了咱们头上就要推诿,这叫军门怎么看我?”李永仲扶着岳父重又躺下,最后安慰他道:“咱们是先锋不假,却只是探路的差事。若阿落密真是硬骨头,女婿也不会拿自家这几十号人硬碰上去。时候不早,岳父早些休息,我也回队里去。岳父放心,明日女婿定能平安归来!” 李永仲在陈显达面前说得信心十足,回到丁队脸色却再也没有遮掩坏脸色。他倒背着手在帐篷前头转了几圈,叫来秦勇:“你过去把哨长和什长都给我叫来,军门先前有令,前锋各营按序探路,明日正轮到咱们!现下凑一凑,大家好生商量商量,看明日到底怎么做!” 当丁队正在为第二天的任务紧张准备的时候,中军帐里的气氛依旧沉重,侯良柱叫亲兵挂起舆图,将赤水一带的地形说给帐篷里其他人听:“这赤水咱们都不算陌生,不过往日里咱们走的都是赤水卫,附近地形恐怕没怎么留意过,本将问过向导,此地多山少平地,这个节气里头雾天又多,咱们一个不小心,恐怕就要着了蛮子的道。” 副将邓玘第一个出声赞同道:“军门说得不错!”他站起来,在赤水与摩尼之间重重拍打一下,呆着脸道:“这赤水与摩尼一带,多险山,多峡谷,少平地,少汉人!不过若俺是奢安二贼其中之一,却必取赤水!进,可取普市,退,可往白撒,后头就是水西!深山大泽,蛮子往林子里一钻,咱们可就没了法子!” 监军刘可训也将刚才的一旦矛盾抛在脑后,仔细看过舆图之后郑重其事地点头道:“邓副将说得有理!四月里头,许军门奉朱制台之名收复赤水,实在是让蛮子吃了个大亏!按着奢安二贼的脾性,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听说奢贼自立梁王,眼下他第一要事,恐怕就是要将赤水重新从咱们手里夺回去!”(。)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初战(4) “熟人?”听见面前这个年轻人如此说,几个队官都是面面相觑,冯宝群沉吟片刻,倒是朝李永仲开口问了一句:“李队官既然说到这上头,可是有妨碍?” 李永仲点点头,也不隐瞒,坦然道:“这人过去同我家有些过节,后头听说是投匪了。川东离着这儿好说也有几百里地,咱们在贵州山里打转,见着几个川人了?怎地就见着了他?我这人素来爱多想,不免就想得深了些。因此,阿落密一地,是一定要去的。” 这个解释虽然勉强,但不能说站不住脚。周谦脾气直,听了倒是嘀咕一句:“自己的麻烦,怎么就牵连了别人?”但声音极低,显然也知道这句话说得没甚道理——这也不是李永仲自家愿意招惹的!三个队官相互看了一阵,冯宝群试着又问:“李队官,咱们三个托大,算是积年的老军伍,你也不是不知兵的人,这地界,顶天了也就是藏个几千人,大军过来浩浩荡荡几万人,哪怕前头确实有那些个蛮子山匪,但是他们有多少胆子敢拿着鸡蛋同石头碰?” 这一点也是李永仲没想明白的地方,但他另有说法:“冯队官说得好。”年轻人点点头算是认同冯宝群这句话,然后话锋一转道:“不过万一大军若真是遇袭,哪怕将这伙子人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但咱们之后难道不吃挂落?”李永仲反问一句:“军门同千户眼睛里都是不揉沙子的主,到时候,咱们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吧?” 这句话说得三个队官目光闪烁,半天无人言语。李永仲将三人一望,笑得客客气气地道:“丁队是新人,咱们这一趟阿落密之行又算是小弟坚持去的,下午开道之事还是由丁队一应承担,咱们也不走远,算算路程,其实若真有埋伏,他们也不可能藏到已经荒废的卫所里头去,必然就在附近,真有这么一伙子人,不定半下午的就能遇见了!到时候咱们杀他个措手不及,带着军功回去,不是还能气死翔字营那帮兔崽子么!” 听到军功二字,郑国才心里一动,上回不就因遇袭显字营才能有所斩获么?上回还是被有心算无心,这回他们却是和对方的位置调转一回,若没有埋伏,不过就是白跑一趟,也算是全了差事,但若是叫他们撞着敌军,哪怕悄悄查看,不惊动对方呢?那也是正经的功劳!拢共才四个队,都得分润不少! 想至此处,郑国才一阵心热。他咳嗽一声,见其他几个人都看过来,便装出一副同甘共苦的同袍神气道:“李队官这又说得是哪里话!虽则丁队入营不久,但既然在一个营头锅里吃饭,就是同袍兄弟,更别提李队官还是咱们千户的子侄辈!两位兄弟也别说了,李队官说得有理,翔字营那帮兔崽子看咱们本就不顺眼,平日里没事还得找事呢,咱们却不能敷衍差事。这里草木又深,晒不着什么日头,倒是凉爽些,待兄弟们好生歇够了,不如就早些上路!” 三个人里头实则腰杆子最硬的郑国才都这样说了,其他两个人虽然不甚甘心,到底也不再说什么。四个队官总算能好生商量之后到底该如何行动。方才李永仲说丁队下午继续开路不过是客气话,其他三个都不是蠢人,自然没人当真,最后议定下来,下午的路,由另外三个队轮流开道,丁队押后。 商议既定,哪怕其他几个队不如丁队利索,到底算是明军精锐,用过充作午饭的杂粮大饼,又歇了小半个时辰,队伍便继续上路。虽然兵士里头还有些牢骚议论,但大多数人默默都默默赶路,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军官们终于宣布停下宿营。 明军选择的宿营地原是一个背风的山坳,不过为着防范的考虑,几个队官商量一回,还是决定再往上移到半山腰处,这里可供藏身的林木比起山坳里头要稀疏很多,纵然绝大多数人都是雀蒙眼,但夜间点起几堆篝火,再警醒些,倒也能安稳过夜。 山路难行,又要一路开道向前,虽然三个队不时轮换,但到了晚间扎营的时候,明军也不过只走了二十里不到。等勉强用过干粮,许多人靠在一起,早早就进入梦乡。一时间,只有负责守卫的兵士和极少数的人还醒着。但在这片黑暗危险的山林里头,人类并不只有他们。 关老二以及他们手下的夷人已经等了很久。原本他们以为明军会留在舒适避风的山坳当中,但没想到这伙明军异常的奸猾,居然宁愿受累也要到半山腰上头去——山里夜里风大,纵然是夏日,夜风也能把人从里到外吹个透心凉——这一手实在让关老二措手不及,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几百号明军在半山腰上头依靠山势勉强搭了个一个简易营寨,捆扎起拒马,挂了铃铛,又四处点起篝火,安排布防,一时间竟然有狗吃刺猬无处下嘴之感。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明军里头除了几个值夜的哨兵和巡逻的兵士之外,俱都沉沉入睡。夜风呼啸往来,将那篝火撕扯变换出各种形状,在黑夜之中仿佛精怪一般。而就在距明军不远地方,几个行动鬼魅的人躲躲藏藏,满怀恶意地窥视着他们。 “二哥,狗官军防备得紧!怎么办?咱还要不要打这一遭?”藏在几棵杂树的阴影当中,关老二一个心腹拧着眉毛低声问他,“兄弟们夜里都是些雀蒙眼,什么都看不着!要是硬上,要吃大亏!” “闭嘴!”关老二不耐烦地骂他一句:“你这是怕官军听不见?!”他小心地拨开挡在面前的枝叶,不远处的明军营地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他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认的确就像心腹所说,就以现在他手上这点人马,哪怕看着比这股官军多上一倍,但要是想现在就吃掉他们,真是千难万难。 “咱们先看看。”关老二心里转着其他念头,阴狠的目光在这个小小的临时营地上流连头也不回地低声道:“明狗就这几队兵,难道还能守得如铁桶一般?咱们可比他们多出整整一倍人马!又都是足足地歇了一天,狗官军走了一天,现在早就脚耙手软,再等会儿,天亮之前人最是困乏时候,兄弟们现在先埋伏上来,到时候一口气冲上去,狗官军就得吃个大亏!” 今晚负责营地守卫的是丁队。因下午没有参与开路,相对其他几个队,丁队兵士倒也不是多么疲累。李永仲令甲哨守卫下半夜,乙哨守卫上半夜,又担心人手毕竟不足,又和郑国才几个商议,每个队里再抽一个什守夜,虽然三个队官心底不免嘀咕李永仲无事找事,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乙哨的代哨官陈明江已过来同刘小七交班。这次曹金亮有意看看陈明江带兵的水平,出发之前就说本次他只看不说话,乙哨的一干事务全都交给陈明江打理,若是“看得过去,以后就叫明江担起胆子,容老曹我偷个懒”。因着这个原因,这个前亲兵队统领纵然不是精细到了十分,也是认真了一路,值守巡夜也是亲自带人守足了时辰,此时才将将过来同刘小七交班。 他们都是和衣而眠,因此也就无谓穿戴之类。刘小七戴好盔帽,和陈明江略略说笑两句,正要带人去查岗,就见这个还不是很熟悉的同袍忽然抽了抽鼻子,脸色也微妙几分,然后冷不防地开口问他:“刘哨官,咱这队里头,有人吃烟么?” 刘小七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摇头否认:“队官深厌此物,咱们又是镇日里头打熬气力的武人,这东西熏人得紧,怎会吃这个?” 陈明江同一脸愣怔刘小七看一眼,面上神情更加难看几分,他低声道:“方才一阵风来,我却闻见好大一股子烟气味道!咱们的营地是上风处,队里又无人吃烟,其他几个队都在后头,怎么这里能闻到这么个味道?!” 两个哨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些惊心的意味。陈明江到底经的事多些,看着倒还镇定,只语速极快地低声同刘小七道:“刘哨官,你去悄悄叫了队官和副官起来,然后再悄悄叫了后头几个队的人,也许是我闻错了但小心无大错!现在还没发动,若是真遇着,恐怕就是要趁天亮之前那会儿!”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刘小七如何听不明白,当下再不迟疑,转身就朝李永仲同曹金亮的睡觉地方走去,走不几步,就见两个队官一前一后过来,李永仲甲胄齐全,面无表情地提着一杆火铳,曹金亮则是一脸的似笑非笑,但亦是长枪在手。李永仲看见他们,只说了一句:“立刻传话下去,全队戒备!火铳上膛,长枪给我架起来!” 命令传下去,乙队立刻快速行动起来,勉强搬来些石头一类充作掩护,又到处点起篝火。行动间脚步匆匆,不大会儿功夫,其他几个队的明军都被吵醒。郑国才被一阵擂鼓也似的脚步声吵醒的时候憋了一肚皮的火,正在咬牙切齿地盘算一会儿见了李永仲要如何质问于他,就听见一阵阵由远及近的呼喊撕破夜空而来,地面震动,朝下头望去,似乎就有黑压压的一片人潮涌上来! 宁静在顷刻之间被打破,在人声马沸当中,郑国才木了木,打了个冷战才反应过来,然后他抓起就在身边的腰刀想也不想地翻身起来,放声朝着自己的部下大吼“敌袭!敌袭!都他娘的给我起来!” 当关老二发现明军开始骚动,营地里头往来跑动影影绰绰的人影虽然看不大清,但不断增加的篝火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他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下,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竟然叫明军察觉了一丝端倪,但现下这会儿已经再不顾得其他,关老二当机立断,呛啷一声拔出腰刀,霍然起身,回身向着身后一千多号彝汉人等振臂高呼:“兄弟们,杀明狗啊!” 原本沉默无声的山林立刻被人类激烈狂热的声音打破了,嘶哑与高亢相杂的后脚,粗重的喘息,沉重的脚步,衣袍摩擦,兵器相撞,这些由不同的个体所发出的声音汇集到一起,最终变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动夜空,震动大地。这些青衣青裤,头缠包帕,纹面黔身的异族自山林中一涌而出,一千多号人肩膀挤着肩膀,前脚踩着后跟,举着各色刀枪,放声呐喊向着半山腰处的明军冲去! 关老二慢慢收住步子,任由自己落在后头。他拄着腰刀权充拐杖,喘了几口粗气,眯着眼睛打量前头似乎马上要被人潮淹没的明军营盘,心头的快意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纵然他现在性子沉稳许多,但那双简直要飞上额头的眉头,还有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嘴角,无不是泄露了此刻他心情极好的事实。 他带人埋伏这半天,又千辛万苦地等到现在,趁着官军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冲上去,纵然之前似乎官军里头有人察觉,提前生了防备,但他也趁机发难,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何况,哪怕这股官军是难得一见的强军,但现在他手里的彝人,可不是寻常寨子里头的土兵,而是彝人大将阿蚱怯手下的勇士,悍勇无比,以往也是朝廷看重的强兵!现在以有心算无心,就算官军手里头有些火铳一类,但现在这情形,哪里能顶得上大用?这些土兵,可不是上回哪些任事不懂的土包子! 一时间,富贵荣华似乎只在片刻,更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关老二身子骨似乎都轻了几斤,越发觉得自己有戏文里头那些大将举重若轻的风范。他将腰刀收回刀鞘,做出一副淡然的神色,只恨同蛮子混了几日,身上腌臜得厉害,又不曾修面,否则怎么也得捋一捋三寸美须! 但就在此刻,爆豆一般震天的枪声依次响起,火药刺鼻难闻的气息借助风势,瞬间就飘得到处都是!而前头关老二原本稳操胜券的战斗,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初战(5) 土兵的袭击惊醒了沉睡中的明军。这会儿虽是深夜,却离天明并不甚远,正是一天当中人最为困倦的时候,大多数的兵士睡得正是香甜,在梦乡之中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不少人浑浑噩噩之中昏昏沉沉,沉浸在睡意当中的大脑还不甚灵光,除了几个向来机敏的抓起武器准备作战,其余很有些人就不管不顾地乱跑乱喊。 “不要乱!不要乱!”周谦急得满头大汗,顺手扯住一个犹如无头苍蝇到处乱跑的兵士后领摔在地上,狠狠地又踹了一脚,冲他大吼:“发甚么昏!”他旁边的亲兵学着他的样子连带着刀鞘冲惊慌失措的兵士照着脊背大腿二话不说地劈打下去,一边口中大喊:“乱军者杀!乱军者杀!” 关老二的突袭成功了一半,除了丁队之外,其他三个队的明军都不由自主地陷入到慌乱中去,但他们毕竟不比寻常官军,几个队官反应不慢,立刻将几个乱跑大叫的兵士收拾一通,什长哨长们也终于回神过来,赶紧将所属兵士收拢安抚下来,这才镇住局面。片刻之后,匆匆整装完毕的兵士们拿着武器就赶到了前面增援丁队。 被忽如其来的袭击惊动,丁队只来得及在营盘前排出三列火铳手,但他们首先面对的并不是土兵,而是一波从天而至飞掠的箭雨!不少兵士口中一声闷哼就软倒在地,那插在人体之上不住摇晃的箭杆与官军所用并无差别!和之前遇到的竹弓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计。所幸丁队几乎全员穿甲,又都带着盔帽,不少自负体健的兵士不仅在鸳鸯袄外头套了齐腰甲,还格外穿了以前的那套深黛罩甲,因此虽说中箭的人并不少,但因此而丧命重伤者倒还是少数。 刘小七咬着牙倒吸着冷气将插在左臂上的箭拔了下来扔在地上。有甲叶遮挡,箭头入肉不深,不过皮肉伤罢了。但似这样能在冲锋之中三十步内先发一轮箭的,自入黔以来,这是第一遭遇到!和以前见过的蛮子相比,这伙敌人别的不说,装备就要好上一大截! “队列站好!能动的伤兵从左右向后跑!”刘小七一边大喊,一边不顾还在流血的伤口的站到火铳队列的第一排去,然后他大喝一声,“火铳装弹!”瞧也不瞧逐渐逼近的敌人,拉开锁头打开药池盖子,拿出纸壳子弹在嘴里咬开把火药倒进去,接着竖起枪管将剩下的火药倒进枪口,再把如青葡萄大小的铅弹连同纸壳一起塞入枪管,拔下枪管下方的通条插入枪口反复上下抽.插,直到将弹头彻底推到底部,而这时,借助篝火的光亮,甚至能够轻易看清那些青衣青裤的彝人凶狠的面目! “射击!” 除了极个别的几个倒霉鬼,其他人手中的火铳燧石都顺利点燃了药池中的火药,然后铅弹在火药的推力下紧贴膛线方向旋转,然后在二十步不到距离上顺利击中了跑在最前的土兵。在嘭嘭的枪声响过之后,空气中立刻弥散开强烈的血腥味,甚至能够看到血花在肉.体上绽开,带出一蓬蓬血雨。这个距离上中弹的土兵最轻也是骨折筋断,排枪如是者三。三轮过后,土兵在明军的营盘前扔下二十多具尸体。 关老二在后头看得几乎气得呕血!他想也不想,大声咆哮下令:“马上给我冲上去!火铳现下不能用了!”方才那所谓的大将风范也没了踪影,又命令护兵拿刀鞘向迟疑的土兵后背打去,不许他们后退,高声许诺道:“杀一个明狗,给赏银三两!杀一个狗官,给十两!” 银子的刺激果然让土兵士气大振!而死去的同伴似乎越发地刺出了土兵的凶性,红着一双眼睛不管不顾地就一边喊叫着兵士们听不懂的土话一边挥舞着兵器向着明军单薄的队列冲了上来!弓手也被临时组织起来拉弓仰射,丁队方才用火铳给了土兵们一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立刻就被一阵泼水也似的箭雨回敬过来!这一轮箭比方才那轮更急更快,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哪怕是双层甲也抵挡不住,当即就有人命丧当场! 所幸此时后头几队明军也已经赶了上来。丁队里头没有弓手,但按照明军要求,其他几队里弓手只多不少,这些人久历战阵,不用命令当下就拉弓发箭回敬,立时就把彝人射得一阵鬼嚎!但弓箭也只能射这一轮,因为马上这些凶神恶状的蛮子就要翻过拒马扑上来! 因明军的营地在半山腰处,山势不过十来步宽阔,纵然土兵人数比明军多出一倍,但在这样的地形面前,两边能直接对上的,不过也就是那么十几二十个人!这个时候,不管是火铳还是弓箭都已经全然无用,两边服色不同的兵士们隔着一道高及腰部的拒马看着对方,似乎呼吸相闻,伸手可及! 一时间,战场上似乎都静下来! “拿枪把他们捅出去!”不知谁喊了一声,前排的火铳手闪到后面,长枪手正好迎了上来,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阵型了,长枪手们刚一站定,只管拿着大枪往土兵身上乱捅。三四杆枪攒刺出去,就能把对面的蛮子捅得如血葫芦一般,! 原本以为是多此一举的拒马在此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这种用麻绳捆扎拼凑的简陋工事为土兵的进攻平添了一分障碍。他们手中的长枪不过只是竹枪而已,为了保证强度和灵活长度不到五尺,而土兵的主要对手,丁队手中的大枪却是硬木枪杆,光是枪杆就有五尺多长,枪头又有一尺,一枪下去对面人就是个透心凉,土兵因此吃了大亏! 这个临时的营地前头只有六七个拒马,都是前一晚宿营之前用临时砍下的粗毛竹捆扎做成,按着明军的经验用大木槌深深地楔进了地里,虽然完全没有灵活可言,但在防守上却一等一的好用。土兵又在竹枪的长度上吃了亏,他们要想进攻,就不得不将自己尽力贴在拒马上,或者是干脆翻过去!但是丁队的兵士几乎都是老搭档,配合默契,三两人一组守在拒马后头,中间不足的地方还有其他明军兵士补充,将拒马守得严严密密! 一个丁队的兵士将长枪从已经濒死的对手身上抽出,任由敌人抽搐地倒在拒马上,年轻人来不及喘息,又看准一个手持竹枪的蛮子刺了出去,正中那面相稚嫩的彝人胸腹,夷人因为痛苦扭曲了面目,发出嘶声裂肺的吼叫,在濒死之际松开武器用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兵士的枪杆不让他抽出,几杆竹枪立刻跟来在这兵士身上捅出数个血洞,眼见就不能活了! 周围几个彝人见此,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然后毫不犹豫地仿效了同伴的做法,对面的兵士亦是被激起了血性,不少人哪怕中枪也绝不松手,反而用最后一点力气努力向前,让竹枪在身体里扎得更深,好让同伴趁机乱枪多捅死几个! 这样的场景在不断上演。虽然丁队战力远超普通明兵,亦是无惧生死,但对面的蛮子到底太多,似乎无穷无尽,一个死了,另一个就踏着他的尸体扑上来!或者就像方才那个年轻彝人一般,纵然是死也要带走对手的性命!一时间,这道单薄的防线似乎摇摇欲坠,马上就能被如潮水一般的蛮子冲垮! 正在这时,先前慌乱的明军终于几乎都安定下来!周谦的丙队离丁队最近,他是第一个赶到的其他队官,队里有不少喜欢用铁骨朵一类兵器的粗莽军汉,见前头挤不进去,干脆在骨朵的手柄绑上粗绳,在人后向着土兵人群里抛打出去,那土兵就穿了一层布衣,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大亏! 但土兵毕竟人多,而这样狭窄的地势也并不利于骨朵的使用。片刻之后不少人连骨朵都丢了出去,只好拿了长枪过去乱捅。比起丁队兵士的配合默契,这些增援的明军枪法笨拙生疏,更加没有相互掩护的概念。好在对面的土兵极多,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捅死几个,这才算有些用处。 双方隔着拒马惨烈厮杀。对土兵来说,只要能撕开这道单薄的防线,就能在瞬息之间席卷整个明军营盘;对于明军来说,他们人数远少于彝人,一旦守不住拒马,让蛮子冲了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两方都是舍生忘死,哪怕是平日里头丁队腹诽极多的其他几队同袍,虽然勉强,但居然也苦苦支撑下来! 但这道明军以为倚仗的拒马只是草草做成而已,在反复的挤压之下早已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报警之声,不过在战场之上,谁又能听到?也因此,当某道拒马突然散架之后,双方都是一呆!然后土兵中间爆发出一道饱含欢喜愉悦的欢呼声,不待对面明军有所反应,立刻冲了过来! 这道散架拒马后头负责防守的正是刘小七亲率的一个什。见此情状,刘小七无暇多想,凭借长久训练养成的本能,当机立断地暴喝一声道:“两列!前排蹲下!” 原本挤得不成样子的兵士立刻条件反射一般,一半人原地蹲下枪头斜斜上指,另一半站在后头的兵士则把长枪平举起来,狠狠向前戳刺过去!土兵原本以为对面的明军会立刻鬼哭狼嚎地溃逃开去,没想到仅仅这么几个人,依旧胆气不泄,甚至勇气更甚!仅仅是一息之间,冲锋的土兵就撞在了代替拒马出现的两列枪阵上头!兵士们被撞得踉跄摇晃,却尽可能地用后蹬的一条腿支撑住自己,短短的几息,前排的兵士几乎都被竹枪刺中,浑身鲜血,几乎无法再行支撑下去,但他们赢得的这点时间已经足够其他的同袍装好火铳,七八杆枪从枪阵后头伸出来,两轮震耳欲聋的排枪过后,就清出了一道缺口,在这道拥挤的防线当中异常显眼! 就在不少丁队兵士都忍不住认为今天便是自己战死之日时,对面的彝人土兵却支撑不下去了。和汉人军队多以结阵作战为主不同,这些被明廷称为狼兵的异族士兵打仗只靠个人悍勇和一时血气,不能持久,惯打顺风战,只要战况不顺多半不能坚持,不需太久就会自行溃散。这支土兵原以为能够轻而易举地撕破明军看似单薄的防线,但没想到面前的官军坚韧至此!哪怕身中数枪依旧毫不畏惧! 这支土兵号称大军精锐,但实际上虽说勇气和战力远超一般人,但在坚韧上头并没有强出一般土司兵多少。既然对面的明军比他们更能忍受伤亡,土兵的士气就飞快地衰竭下去,不愿再和这样的敌人作战。因此虽然关老二疯狂地咒骂这些败退的土兵,命令他们再次冲上去战斗,哪怕许下重利,但却没有哪个彝人看他一眼。 丁队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和他们舍生忘死厮杀在一处的蛮子在几声呐喊之后潮水一般退却。杀得双眼通红脑子发烫的兵士想也不想地翻过拒马跟着追杀过去,居然没人敢于回身应战,反而跑得更快!就好像之前那些勇敢无畏的人瞬间消失了!丁队呆木地看着对手的身影消失在山下稀疏的树林当中,愣了片刻,突然就爆发出一阵直冲云霄的欢呼之声!兵士们激动得脸都红了,和身边的同伴抱在一处欢呼跳跃,不少人连盔帽都扔到了天上! 李永仲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不顾地面上到处都是血污,一屁股坐倒下来。他方才就在最前,险些叫几个蛮子一枪捅翻!最后是陈明江和刘小七还有几个亲兵将他死活拽到了后头,不准他再往前去!李永仲把几个人骂得狗血淋头也没用,亲兵死死地拖住他,最后只好眼睛喷火地看着陈明江和刘小七反身又挤到了防线前头! 周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毫不讲究地在他身边坐下,呼吸粗重快速。因为最靠近丁队,方才战斗时候,增援的明军大多都是他带着过来的,他们身上的甲胄不如丁队好,所以虽然没有承担最主要的压力,但伤亡也并不轻松。 “李队官,这番俺要谢你!”周谦沉默片刻,瓮声瓮气地开口:“若不是你昨晚上一定要搞这么几个拒马,咱们现下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无事!”李永仲回他:“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若只有丁队,今天一样凶多吉少。咱们出门在外,都要互相照应!” 周谦闻言抿紧嘴唇。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低头同李永仲道:“今天俺这条命算是李队官救的,老周是粗人,说不来漂亮话,只日后李队官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言语!若我到时候答应得慢了半步,你只管大耳刮子抽上来!”(。)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战(6) “全是废物!明明就差那么一口气就能突进去,结果呢?!之前一个个的在阿蚱怯元帅面前夸口说是无比的勇士,依我看,全是无比的窝囊!明狗只有咱们一半的人,咱们有心打无心,居然还叫人家杀退了下来!”关老二头上绽起一朵老大的青筋,点着站在面前的十几个头目打扮的彝人破口大骂:“阿蚯麻,你不是夸下海口,要去明狗的首级献给梁王么?首级在哪里?还有吐哈头目,你之前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头么?怎地这会儿不吭声了?” 要换成不久之前被一个关老二如此责骂,这些骄横的夷人多半会给他一个好看,但方才他们夜袭不成,以二倍明军有余的兵力竟然拿不下一个临时营地,别说关老二,就是他们自己也很难接受。尤其吐哈,他是阿蚱怯手下有数的勇士,算起来还是他的族侄,平日里骄横无比,但就在刚才,如果不是他的奴隶忠勇,将他从明军的长枪底下抢了出来,他现下多半横尸在那半山的营地之前。 骂了半晌,关老二也说得累了,他在一块青石上一屁股坐下,又板着脸叫众人坐下,没好气地扭头啐了口唾沫在地下,然后冷冰冰地开口道:“先前咱们就说了,要袭扰明军一路,叫他们吃不好,睡不好,没到赤水就撑不下去,到时候梁王大军和我家将军合兵一处,这川贵两省,就在咱们掌中!但看看现在,这么半营的明狗都拿不下来,诸位头目,日后到了元帅和梁王面前,怕是不好说话罢?” 此话一出,头目们脸色都不甚好。他们的确对这个汉人不甚信服,但今日一战确实也丢尽颜面。吐哈埋头在烟筒里吸了一阵,吐出几个烟圈瓮声瓮气闷闷地开口道:“这回无甚好说,咱输了,就听二哥你的便是。” 其他几个头目也纷纷开口:“吐哈说得有理!”“二哥你也莫说了,咱们听你的就是!”“我便不信,咱们比明狗要多出这些人,竟然还能被人家按着打!先前咱们也被明廷征调过,那官军俱是狗一般的货色,甚么时候这般能打了?” 他们也藏了一肚子的不服气,原本还有几分胆怯,又被激起了好胜心,乱糟糟地议论起来:“不过是明狗有了防备,咱们却存了轻视罢了!若真是真刀真枪地对上,孩子们好生拼杀,明狗能抵挡多久?!”“说得没错!就是咱们心太急!那明狗再能打,有多少人?咱们便是人堆上去,堆也堆死了!” 关老二不耐烦地打断头目们的渐渐不可收拾的自吹自擂,喝了一声:“好了!现在说嘴有什么用!说得花儿开,还是要看手底下的功夫!一会儿就要天亮,咱们趁早收拾了这伙子官军,也好早点离开阿落密这鬼地方!他们人少咱们人多,一会儿三百人一队往上打,打不过就退下来,换另一队上!”他咬牙切齿地发狠:“老子便不信了,上头就拿几百号人,咱们便是车轮战也能累死他们!” 昨晚宿营之前,明军就发现这半山腰处有个小小的泉眼,趁着这会儿休息的功夫,冯宝群派人先将全军的葫芦装满水,以供不时之需。方才那不到两炷香的战斗当中,几个队算下来,竟是他的庚队损失最小。不过原也难怪,冯宝群的庚队在营地的正中,被其他三个队围在中央,昨晚的夜袭,除了几个乱跑的倒霉鬼扭伤了脚腕子,又叫军官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通之外,便再没有一兵一卒的损失。 丁队托赖甲胄之利,死的没几个,大多都是皮肉伤,但七八个重伤员是伤在了蛮子的竹枪上头,现在荒郊野岭缺医少药的,能不能挺过去,还得看他们自己;周谦的队里伤亡就不算少,拢共有十七八个人再上不得阵。除此之外,郑国才队里也有七八个躺下的。四个队官凑在一处算了算还能用的兵力,几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凝重。 “咱们这回买卖不亏。”冯宝群咳嗽一声,慢吞吞地开口道:“儿郎们前头割了蛮子的首级,光是面目俱完的,就有三十来个,这还不算那些血葫芦一样看不清的。回头报军功上去,又是好大一笔赏银。” “这有甚么?你当还是早些年天启时候?现下西南夷的脑袋不值钱啦,还是建州鞑子的脑袋值钱,一个真鞑子的脑袋据说就能换个把总!”周谦笑嘻嘻地凑趣道,他在之前的战斗力不当心叫个蛮子一刀砍在胳膊上,不过入肉很浅,现在也只是草草包扎一番就算了事。 “别扯远了。”郑国才面色不算好看,乙队在之前的夜袭当中差点炸营,丢尽了他的颜面,如果不是冯宝群见机得快,见势不好立刻派人过来弹压,保不定不用蛮子,明军里头自己就能乱起来!也因此,没有参加战斗的乙队连军功的毫毛都捞不着。 李永仲抱着胳膊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沉着脸抿着嘴唇不说话。方才丁队正面硬抗蛮子的进攻,死战不退,如果不是甲好枪快,估摸一般人都得丢在这里!三个队官也知道这点,如果说之前还对李永仲的种种决定有那么一点阳奉阴违阴阳怪气的味道,现在就已经尝到厉害,老实得紧了。 假如这次能够战胜,毫不夸张地说,哪怕回到显字营,这三个队的明军都会坚决地站到丁队这边来。一旦显字营里战斗力最强的四个队都和李永仲一个嗓门说话,千户陈显达大约也就能安心“乞骸骨”,而只要再给李永仲一段时间,不用太久,他就能带出一支不弱于丁队的营头出来,而以明末越加混乱的军制来说,一个战斗力超群的千人营头已经能够引来很多垂涎,但操作得当,也能挣脱棋子的束缚,成为棋盘上自行其是的棋手。 三个队官说了一阵,见李永仲依旧面无表情,不由面面相觑讪讪地看了一回。郑国才虽有几分小心眼,但秉性上还算耿直大气,当下几步走到李永仲面前,躬身拱手揖了一礼,直身起来诚恳地开口道:“李队官,这回咱们能逃得一条性命,全赖丁队兄弟们周全。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乙队这回实在不争气,但咱们毕竟不是软汉,接下来只看乙队的便是!” 郑国才说到这份上,李永仲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缓下面色,硬邦邦地开口道:“几位算算年纪,都是小弟的兄长辈,但咱们既然身在军中,第一要看的便是实力。诸位也别怨我说话难听,也别觉得咱们刚才胜了一场就能掉以轻心,光靠丁队是顶不住的!” 虽然这话很有几分呛人,但确实是实打实的明白话,三个队官都脸色肃然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若是单指望丁队,那几队人都不用想着活着离开了。郑国才率先开口:“本就是这个道理。”他也是积年的老军伍,眼光更是毒辣:“方才那些蛮子,我看绝不普通,倒是很有几分土司狼兵的风采!况且他们又多着咱们这许多的人,那领头的但凡有几分见识,只怕之后就要使车轮战来了!” 几个人心里都是一紧,不由自主地朝李永仲望去,这个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众人心中的依靠。李永仲见三个队官嘴上不说,视线里头却都有着几分可怜巴巴的味道,心头一动,却依旧面色淡然,只说:“车轮战也不是人多就能使得好的!不过就是没这么累罢了,只要咱们比蛮子更能坚持,蛮子自己倒要被拖垮!” 两边都是信心满满,而天亮之前最后的黑暗也慢慢消退。东方泛起鱼肚白,万丈霞光烧透了翻滚的层云,头顶的苍穹从厚重的深黛逐渐转为清浅明澈的湛蓝。空气中的湿润渐渐消失,阳光一点一点加温,从最开始的温暖变为热烫,中间并没用多长的时间。 早在天色透亮时,明军便将篝火一一熄灭,又紧急赶制了几个拒马摆出来。又将石头垒起来当做遮掩,总之除了伤兵,人人俱都忙碌。冯宝群的庚队和郑国才的乙队在之前的夜袭当中几乎没受什么损失,现在就调派上来。郑国才尤其仔细,一遍一遍地反复命令下来:“若再有乱阵乱军者,须防备着我这刀不认人!”他咬着后槽牙同部下一字一句地道:“你们不嫌丢人,我却还想要着这张脸!” 因先前一战出了大力,又损失不小,丁队和丙队都被撤了下来充作预备队之用。周谦原本还要逞强上阵,却被几个队官按住,冯宝群苦口婆心地劝他道:“你上回就伤得不轻!这才多久?如今又伤了一回!不要仗着年轻便不当一回事!现在还有咱们几个,还用不上你,你便好生歇一歇,看兄弟们杀敌便是!” 李永仲也劝他说:“周队官勇则勇矣,却实在是太拼!这些不过是些蛮子,难道要咱们折个兄弟在这里?别说周队官,就是我队里的两个哨官我也不打算再叫上阵,我辛苦养兵,难道要赔在这个地方?” 刘小七同陈明江俱都傻眼,他们以为先前李永仲说的那话不过就是客气,一会儿还是要丁队顶上,谁晓得他居然打定主意,不到必要,丁队最多用火铳支援,却绝不轻易白刃交战。刘小七心里糊涂,却不敢去烦队官,只好偷偷问在边上躲懒的曹金亮:“咱们不是一直说只有敢打敢冲才是好兵么?怎地现在却不上了?” 曹金亮拿眼角斜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道:“傻蛋!敢冲敢打,那是强兵,但事事都要强争个出头,那就是蠢!现在又不是只有咱们一个队,事情都让咱们做了,其他三个队干甚么?专门给咱们割头来着的?这是友军,又不是大爷!咱们既然能做的,他们怎么就不能做了?咱们能死得人,他们就死不得人?” 叫副官狠批了一顿,刘小七灰头土脸地回来,同陈明江说了一通,陈明江听完不无同情地看他,伸手拍拍刘小七肩膀,轻声道:“小七兄弟于军中事还不甚熟,曹副队说得不错,咱们虽然得争先,却不能事事争先,总要给人家缓留一线。再说咱们丁队现在人并不太多,兄弟们厮杀一阵也累得不清,那两队现在正好上阵,也能让儿郎们缓一缓。” 两个哨官的议论李永仲当然不知道。他现在站在一个麻袋草草垒就的土台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山脚的蛮子乱糟糟地排出一个阵势,勉强理出个队形,然后在几个头上包帕插着羽翎仿佛头目的人呵斥下小心翼翼地向着明军营地缓步上来。 丙队和庚队骚动起来。因为携带不便,这次他们并没有带能够遮盖全身的步兵长牌出来,只有刀盾手的小圆盾可用,庚丙两队干脆放弃盾牌,直接让长枪手站在最前,又将刀盾手安排埋伏在两侧,希望能趁蛮子疏于防备的机会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郑国才又找到李永仲,郑重其事地拜托丁队一会儿用火铳支援。他对丁队的火铳印象极其深刻,如果不是因为自觉和李永仲无甚交情,他就要从丁队讨来一把火铳好生研究看看!这位明军队官对火铳的信心,竟然比丁队的兵士还要足。 诸般安排停当,明军最后能做的不过是等着蛮子来攻。而出发之时还能勉强保持队列的土兵在三十步之后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带队的头目也懒得调整,直接回身用土话骂了一句甚么,土兵们便刀枪齐出,向着明军的营地狂奔而来! 弓手们在明军阵前五十步便已经停步下来排成两队,弯弓搭箭,纷纷仰起,拉成满月之状,然后在头目一声命令之下,“铮”地一声,弓弦发出“嗡”的轻响,数十支箭镞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就朝着明军的营地疾射而去!(。)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初战(完) 如果有人能从半空往下看,他将看到明军渐渐陷入苦战,青衣的彝人土兵凭借着数量优势正将他们向中央逼退过去包围起来。但就在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包围圈的另一侧,不到百人的丁队以置生死于度外的姿态勇往直前,在哨长刘小七的带领下,最前方的甲哨听着手中长枪,只用了一个照面就将胆敢拦在他们前面的土兵坚决地驱逐开,这把烧红的利刃毫不费力地切进夷人的队列,甚至疯狂并且坚定地尝试着将比他们人数更多的土兵包围起来! 曹金亮给李永仲的亲兵下了死命令,不许队官到最前面去,他自己反倒拎着一把长枪神气愉快地蹿到了最前头。李永仲恨恨地看着这个抛掉指挥的责任一心沉浸到战斗中的部下,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再没有谁能比曹金亮更奸猾!”然后神色一肃,命令流水一般毫无滞涨地发布下去:“传令下去,甲哨只管向前,胆敢挡在路上的,只管一枪捅上去,不要停留!” 然后他跳到某块青石上匆匆看了几眼打得热闹的战场,随口吩咐跟在身边的某个亲兵:“去告诉陈明江,乙哨的三个什先用火铳开道!再放手朝东打!围在那边的是周队官的人!”亲兵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刻转身飞奔着传令下去。李永仲从石头上跳下来,将手向剩下的三个什一招呼,语速极快极严厉地喝道:“咱们从西边杀进去!只要有人挡在前头,一律以冲撞军阵论处!” 兵士们立刻暴喝应诺,李永仲深吸口气,抓着长枪的手上青筋迸起,紧跟身边的亲兵将紧紧他护在中间,年轻的队官大吼一声:“走!”当先向着一群神色紧张正过来拦截他们的彝人冲了过去,手中长枪毫不犹豫地向前一送,立刻就有一个青衣的蛮子惨叫出声,他塌肩沉腰,脚下生根发力,硬实的枪杆被前端的重量压弯,然后猛地绷直,竟然生生地将那彝人挑飞了出去! 兵士们士气大振!几十号人脚下生风,毫不迟疑地越过他加速前进。凡是胆敢阻挡他们前进的人,无论是谁,兵士们都是二话不说当先一杆长枪捅过去!初时上阵的紧张和恐惧渐渐被兴奋和狂热取代,之前还是发抖的手不知何时安定下来,等这群勇敢无畏的战士反应过来时,他们周遭空出一丈多的空地,彝人神色恐惧地挤在一起,举着兵器瑟缩不前。年轻的兵士杀得兴起,气息浓重得像一架呼呼作响的风箱,头上的八瓣帽儿盔也不知丢在了哪里,罩甲也撕开一道口子,血污满面,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清晰!他身上发热,手上发潮,想也不想地冲对面的敌人狂吼一句:“来啊!蛮子!” 一个面色黧黑的彝人跳了出来,他扯掉青色的褂子,赤着精壮的上身,任凭翻卷的伤口鲜血淌了满身,向身后的族人吼了一句口音晦涩的土语,挥舞着一把沉重的雁翅刀向着年轻的兵士疾步而来!在这个勇敢的战士带动下,原本顿足不前的彝人齐齐吼出一句土话,然后义无反顾地朝敌人扑了过来! 战场上没有谁能够例外,李永仲也和护卫亲兵一起组成了五人战斗小组,亲兵两两结对,将他护在中间一路拼杀过来,正正撞上了面前这股彝人!五人当中年纪最大叫陈大牛的亲兵出枪刁钻,向着敌人左腋刺去,对方不得不回刀想要磕开长枪,却因此露出一个老大的空档,被和陈大牛的默契十足的搭档一枪捅进了右腰,这搭档年岁不大,经验却十分老道,感觉刺入对方身体之后,手下发力,将柔软的内脏搅了个稀烂才猛地向后一拉,把长枪收回手中! 他们看也不看倏然倒在尘埃之中的敌人,更多的敌人也已经扑了过来,亲兵渐渐陷入苦战,无暇分心照顾原本被死死护在中间的李永仲!之前那个貌似头领的彝人已在旁边偷觑半天,此时突然发难,脚下一蹬,趁着自己的同伴引开亲兵注意力的瞬间冲进缺口,正好和年轻的队官打了个照面!他面色黧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凶恶的笑容,一把形制怪异的户撒砍刀直直朝着李永仲肩背之处就要砍下! 李永仲面无表情,神色越发冷静,只将手中长枪轻轻向上一递,精钢打造的枪套刚好撞上刀刃,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带出一串明亮的火花!队官毫不停歇,双肩发力,口中一声低吼,握着枪杆的手猛地一荡,正正磕在那刃口之上,眼见就是一个大缺!那彝人再握不住砍刀,直觉就要脱手飞出! 彝人狂吼一声,索性丢开武器,双手向着李永仲长枪抓来!若是被他抓实,在战场上丢了武器,下一刻丢掉的可能就是自己的性命!旁边的亲兵此时救之不及,陈大牛一眼瞥见,急得险些吐血,连连狂吼:“护着队官!”不顾安危地拼命朝李永仲这边移动,就要用血肉身躯将所有攻击都挡下!李永仲血性上来,不退反进,放开长枪,向着那蛮子欺身过去,缩身窝进对方怀中,不知何时短匕拔刀在手,一刀插在胸腹之间,用力翻搅,再抽刀疾退回去! 身材强壮的彝人神色痛苦地捂着伤口,他死死地瞪着李永仲,身下的土地很快被鲜血染红,然后他面朝下霍然栽倒在地。 口音晦涩难懂惊慌失措的声音乱七八糟地响了起来:“吐哈头领死了!”“吐哈将军被明狗杀了!”“主人死了!主人死了!”而那些原本勇敢无畏的彝人面露怯意,在明军的步步进逼当中,不知是谁第一个丢开武器,但很快,越来越多的彝人扔掉了刀枪甲胄,慌不择路地向着各种看似生路的方向四散奔逃! 李永仲当机立断道:“传我命令!各什不必犹豫,立刻追杀过去!趁着这个机会,将蛮子杀得片甲不留!” 吐哈战死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战场上更远一些的地方。而在更早些的时候,陈显达带领的半个乙哨先是三轮排枪下去在密集的人群里杀开一个缺口,然后一个个三五人的枪阵相互配合着,以水银泻地之姿轻松地将这个缺口不断扩大,当吐哈战死的消息终于夹杂在汹涌的声浪中传递过来,陈明江虽然并不太明了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敏锐地从对面的彝人脸上发现了惊慌和恐惧,这个前亲兵首领立刻嘶吼出声:“蛮子败了!蛮子败了!”乙哨的三个什同时大喊:“蛮子败了!” 被围困在中间的郑国才隐约听到几声模糊的嘶吼。但战场之上,兵器碰撞之声,濒死者痛苦的呻吟,兵士们因为恐惧和兴奋而不断发出的嘶吼让那些远远传来的喊叫声更加微弱。他精神一震,抓过一个亲兵急切地问道:“我方才像是听到了有人喊蛮子败了!你们听见没有?” 亲兵满面血污,呼吸急促,全身险些脱力,听见郑国才问话第一遍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第二遍才听清了,一边咳嗽,一边声音嘶哑地开口道:“小的像是听到了前头在喊蛮子败了”他话未说完,腿下一软,就要倒下! 郑国才一把扶住这个力竭的亲兵将他放在地上,用尽全身气力奋力吼叫:“儿郎们!援军来了!蛮子败了!杀啊!”然后,他状若疯虎一般,看也不看朝他围过来的彝人,挥舞着兵器向着声音的方向拼命靠近! 关老二将腰刀从一个明军兵士的尸体上抽出来,眼角抽搐不停,脸上煞白一片,他呆呆地望着各处渐渐抵挡不住的彝人,抖着嘴唇自言自语地开口:“怎地就变成这样?怎地就如此了?明明是我赢了啊!明明是我赢了啊!” 他身边的不过是些彝人土兵或者土匪一类,哪里有半点忠心?见他一副癫狂模样,俱是悄悄退开,有几个混进人群里,片刻功夫就再也看不到身影。有彝人头目急匆匆地过来寻他讨主意,一把将他扯住,连珠炮似的开口问:“二哥!现下该如何办?这股明狗实在太凶!娃子们抵挡不住了!” 他如坠梦中,呆呆地仿佛无法理解一般重复了一遍问话:“抵挡不住?” “先头一切顺利,明狗虽说比娃子能打,却比咱们人少!原是一切顺利,可后来杀来一队兵”说话的头目脸上迅速飘过一阵恐惧的阴影,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地开口:“也无甚出奇,人也不多,但硬是挡不下来!吐哈头领调了人过来,俱是叫他们一枪捅死了!后来吐哈头领亲自带人去,结果却生生被这伙人杀了!” “杀了?!”关老二打了个寒噤,牙关不受控制一般上下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报信的头目,也顾不上害怕,咬着牙质问道:“吐哈如此英勇的一个人?谁能杀他!?扰乱军心,小心我砍了你的头!” 那头目看他那样子,气得破口大骂:“呸!原看你是条汉子,却是个胆小的!吐哈头领就是叫明狗杀了,你却还不信!先前也是你说这回的计策万无一失,可现在呢?老二,须知我们可不是寻常寨子,是阿蚱怯元帅的族人!” 两个人还兀自争吵不休,但局势已经无可挽回地向着明军倒去。刘小七的甲哨在中路上遇到的敌人最多,也因此速度最慢,当他们凿穿彝人后终于和险险就要支持不住的明军联系上。周谦受伤太重,被忠心的亲兵家将拼死救护下来,要再晚片刻,显字营里又要少个队官!刘小七赶紧从怀里摸了止血药出来,又快手快脚地缠上绷带,这才松了口气,给周谦的亲兵嘱咐一番,让他们赶紧带着周谦和伤兵往外头撤,而刘小七自己却带人继续一路杀了下去。 那火爆脾气的彝人头目还在纠缠不休,关老二眼见杀声越来越近,那头目却似无所知觉一般,兀自缠着他不放,那唾沫点子都要飞到自己脸上!关老二不由恼羞成怒,猛地起手一刀劈在那头目的脖颈之上!还冒着热气的血水立刻溅了他一脸!那头目对他毫无防备,喉头咯咯作响,嘴角血沫流得到处都是,他瞪着关老二,最后死不瞑目!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关老二一刀劈死头目,血溅在了脸上方清醒过来。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在周围人怀疑恐惧的目光中闭上了嘴巴,最后关老二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环视一眼周围,冷冷地开口道:“明狗都要杀到眼皮底下来了,还愣着干什么?!不遵俺的军令,这厮就是下场!” 他摆出这副强硬的做派,倒有不少人行动起来,来回奔走。还有人过来将头目尸首搬到一边。虽然没人说话,但一时间,气氛莫名其妙地就缓和了下来。关老二心里大出口气,他自己还有几分懵懂,却突然意识到,这样强硬不讲道理的形象,也许比先前那一副山寨大哥的做派,更有用些。 但现在说这,实在太晚了些。 兵败如山倒。李永仲感叹道。他还没来得及见识真正的古代战争,但他想所谓的败军大约哪里都差不多的。在穿越之前,李永仲熟悉的那支军队以死战不退,宁死不当俘虏的战斗精神闻名于世,当他穿越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头,居然认为明军和后世的那支军队应该差不多。 但现在他知道了,中间隔着数百年的这两支军队,相差的程度实在有天地之别。 因为兵力太少,丁队所造成的杀伤并没有太多。但因为丁队的武器是清一色的长枪,杀伤力比明军乱七八糟的甚么腰刀,骨朵一类强出太多,枪下重伤都不多,更别说轻伤。但就李永仲所观察到的,身上有枪伤痕迹的尸体总数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两百具!再加上火铳的伤害,在这场战斗当中,顶天了丁队造成的伤亡也没有三百! 但就是这不到三百的伤亡,彻底摧垮了彝人的作战意志。不到总数三成的伤亡引发的士气崩溃的事实甚至让丁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少兵士怀着拼死之心杀到一半,就看见对面的蛮子忽然丢开兵器,将后背留给兵士们,然后撒开腿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唯恐自己跑得比同伴慢!(。)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莲教(1) 只是刚进五月而已,夏季已迫不及待。 云海下的常世,清晨的凉意并不持久,仅仅是初夏而已,阳光已显露威力。才将将过午,水汽便无处可寻,漂浮的尘灰填满了城市的每一处缝隙,坊市显得粘腻而沉闷。就像蜜酒一样,阿凫想,因为太过甜美而让人感到难以下咽。就连喜欢蹲在墙头晒太阳的猫也躲进了建筑和街道的阴影里。 桑树幼嫩鹅黄,大概在两个月前生出的新叶迅速长成巴掌大,层层叠叠,已经可以遮覆枝杈横生间的天空。仅仅在十来天之前还尚堪温和的阳光,如今晒在脊背上,烫得险些连黛蓝的外袍都穿不住。 在几棵高大的香樟树于阳光投射的阴影里,阿凫正在整理行李。大概是因为太热的关系,这个生于黄海的黄朱之民少年将深黛的外袍郑重地搭在木箱上,上身只马虎地套着白麻中单,露出黝黑结实的胳膊。这样的穿法,按说在这个季节,多少还是单薄了。 但今年的夏天,未免也来得太早。 几天前的演出最后以妖魔的来袭而告终。演出过半,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妖魔来了”的大叫,人们慌慌张张地从朱旌的帐篷里跑出来,场面一度失控到无法言喻的地步,人群四处奔逃,险些发生严重的踩踏事故,朱旌费尽气力维持秩序,人数稀少的他们努力的程度在那种情况下只能说微薄。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也有人因为这样而全身脱力再也跑不动,不得不躺倒在尘埃遍布的空地上。 也因为这样,这个由黄朱之民组成的朱旌剧团不得不提前离开傲霜。如果之前仅仅是听说,现在他们也确定了,哪怕是巧国首都傲霜,在前任镐王失道驾崩之后,也无法逃过妖魔肆虐的命运。 恐惧巧国变得比庆国还要糟糕的前镐王,居然追杀当时尚未即位的庆国胎果君主,因此而失道的蠢行传遍了十二国。 剧团里有喜欢谈论市井的人因此说,前镐王谥号错王,真是贴切。 因为骚乱的原因,道具的情况相当不乐观。散乱的,还有因为损坏而修理补充的道具被顺便堆放在了一个帐篷里。出发的时间迫在眉睫,负责道具整理的阿凫不得不顶着大太阳将混乱的道具重新归类,打包捆扎。 领队的朱旌已经决定,两天后上路,前往庆国。 虽然几年前还是混乱破败,妖魔横行的国度,不过在景王赤子即位的现在,比起凋敝穷困的邻居巧国,原本贫穷的庆国,这几年虽然还谈不上富足,但就算多少有些勉强,也能填饱肚子。大部分巧民仍旧争先前往奏国的如今,也有一些人选择逃向了庆国。 总之,没有人愿意留在前途灰暗难测的巧州国。 “阿凫。”单薄沉稳的少年声音在朱旌的身后响起。 “苏觉。”阿凫指指还有一半尚需整理的行李,“还有这些没弄好了。” 或许知道要来帮忙,苏觉用臂缚绑好了两只衣袖。他一边将零零碎碎的道具放回那口枣木箱,一边和阿凫说话。 “陈彦乙说晚饭之前必须将行李打包好。”苏觉将彩旗卷好,用事先准备好的麻绳捆紧,一边将剧团里有管家之称的朱旌的话转告给阿凫。 “来得及。”简短地回答之后,阿凫将最后一个箱子点数之后锁好,转身帮苏觉把已经捆好的彩旗套进麻袋里,当最后一捆彩旗被妥当的捆扎在麻袋中之后,两人都听到了来自对方的腹鸣。 阿凫抬头看了看日头,稍微估算了一下时辰:“已经未时了啊”他叫苏觉,“别管那堆东西了,我们去找炊伯吧。” “炊伯去西城了。”苏觉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看着相当惊讶的同伴说:“据说是因为百稼已经不多,必须再买些粮食补充。” 黄朱的主食,百稼能加工成多种谷物,水煮之后会膨胀成之前的六倍,即使口感未必见得很好,不过单靠这个,也能活下去。 但现在居然听说百稼不多了,需要补充其他的粮食,无论如何,作为朱旌的一员,阿凫吃了一惊。 “算了,”苏觉劝阿凫,“炊伯不在,去拿食物不方便。”他的意思是如果被当成偷盗食物的贼,那既倒霉也完全没必要。 阿凫想了想,即便有些不甘愿,还是同意了同伴稳重的建议。 同身为朱旌的阿凫相比,苏觉仅仅是这个名为“翼虎”的黄朱剧团在流浪诸国的路途中捡到的浮民。没有旌券,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书,倒卧在一棵山间的里木下,翼虎的朱旌发现他的时候,只剩一口气。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捡到苏觉之前,朱旌刚因为妖魔的袭击而丧失一名同伴。“留下来帮忙也不错。”因为这样想着,于是原本觉得救助浮民是个麻烦的黄朱们同意将名为“苏觉”的浮民留下来。 也有人好心告诉苏觉,如果加入黄朱,那就无法得到土地了。苏觉回答说,越来越多的土地都荒芜了,就算得到土地,也没用。 “成为黄朱也不错啊,可以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看起来异常瘦弱,黑发黑眼的少年这样回答翼虎首领,“旌劵什么的,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大概这样洒脱的回答意外地让首领很满意,第二天晚上,负责烧饭的炊伯告诉苏觉,以后他就和阿凫一起,负责道具的管理。 “不管怎么说,还能活下去啊。”虽然年岁不大,但比同龄人更加通晓事理的苏觉笑着说,将这份差事答应了下来。 阿凫将回忆中那个瘦弱过分的少年与眼前这个尽管孱弱,但却在相处中意外让人安心的人对照起来,就算是生活颠簸不定的朱旌,黄朱的少年对于王的重要性忽然就理解得异常深刻。 “真希望能早点安定下来啊,巧国。”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阿凫注视着同伴纯净的黑色眼瞳,“阿觉,你也想要一个王吧?” 像是对阿凫的期望毫无所查,苏觉仅仅笑着点点头说是啊,然后将视线转移到湛蓝无垠的天空去。 “想要和得到,根本是不一样的。”年少的浮民喃喃自语。 夜露深重,丑时刚过不久,炊伯将两个少年叫醒。 迅速穿衣洗漱后,苏觉和阿凫打着哈欠帮炊伯准备好早饭和干粮,然后熄灭炉火,将做饭用的大锅搬上车捆好,确保不会在路上松开;阿凫再去确认了一遍道具箱的情况,苏觉则将已经放凉的馒头和饼按照人数分好——前一天晚上临睡前,首领说过第二天不会停留,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巧国。 “现在什么时候了?”炊伯的声音带着疲倦的干涩和含混,苏觉看了看天色,谨慎地回答:“大概到寅时了吧?”他朝周围看看,希望能找到阿凫,对于时刻的掌握,苏觉远远没有阿凫准确。 离得有点远,不过在万籁俱寂的凌晨,阿凫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过来:“寅时一刻。” 借着灯笼微弱的火光,苏觉遥遥朝阿凫竖起大拇指。 炊伯去叫醒了首领黄虎。仅仅一刻钟之后,原本沉静的营地响起了人声。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沉闷的咳嗽声,洗漱的水声,收拾帐篷发出的篷布簌簌的摩擦声,偶尔还夹杂了几声短促的笑声。 这些声音和黎明前最为深沉的黑暗溶为一体,昭示着崭新一天的开始。 2、 不管怎么说,将他从那样难以忍受的饥饿中拯救出来,苏觉发自心底感谢这群漂泊在十二国之间的黄朱之民。 因为天不亮就起来帮厨的关系,翼虎的首领黄虎让两个少年坐上拉道具的马车去补觉,“小孩子要多睡才能长高。”看起来就像一尊移动人型巨塔的黄虎,与粗野蛮横的外表相对的,是一颗善良而热情的内心。作为整个剧团的支柱,与团里的其他成年人不同,他相当喜爱和剧团里的小孩子玩耍。 虽然被当成孩子对待有些不甘心,但能坐上马车而不必像其他人那样走路,阿凫还是觉得很高兴。一开始还很兴奋地和苏觉聊天,但没过多久就响起了轻缓的呼吸声。 苏觉叼着随手从马车外扯来的草杆,扯开叠好的油毡布盖在阿凫和自己身上——这原本是为了防雨而特意准备的。天还没亮的现在,仅仅穿着粗麻中单和苍灰裋褐的苏觉有些后悔将自己的行李和其他人一起扔到了前面的车上去。 他将双手叠放在脑后,仰面躺在颠簸不停的马车上。天空依旧是深邃的墨色,但漫天的星子已逐渐隐去,只余下不多的几颗,快要天亮了。苏觉闭上眼睛,想象着原本深黛的夜空渐渐发亮,然后自天际破开一线鱼肚白,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被强烈的金色阳光划破,几乎在瞬息之间,黛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彤色晕染了半个苍穹,再过不久,如石榴红一般灿烂热情的朝霞将染透天空,将最后一丝夜色驱逐开去。 只是当他睁开眼睛,由东至西,由南至北,仿佛一口倒扣大锅的苍穹仍旧是固执的黛紫,那样深沉的夜色将他灵台的清明一点一点逐去,最后只剩浓厚的睡意。 最后,他闭上眼睛,坠入悠远的黑甜乡。 “觉,阿觉,阿觉!” 眼皮好像黏在了一起,万般不愿分开,苏觉用手背盖住眼睛,发出像叹气一般的呻吟声:“阿凫啊?” “已经天亮了哦。” 苏觉掀开硬邦邦的毡布坐起来,难得的一丝暖意迅速消散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他打了个哆嗦,放眼所见,朝雾浓重,沾衣皆湿。旅人们安静无言,道路上只听得到马车行走间辚辚声响,间或夹杂马蹄踏地之声。 “现在到哪儿了?” “据说已经离开了傲霜,现在应该在喜州的某个地方吧。” 简短的对话之后,两个人似乎无话可说。阿凫从随身的口袋中摸出一截粗劣的木头和一把简陋的刻刀,最近他迷上了木雕。正好朱旌中有个人似乎颇擅此道,从那之后的闲暇时光,阿凫将相当多的时间浪费在了木雕上。 他也曾问过苏觉要不要一起学,浮民少年笑着摇头,“我啊,好像从以前就不擅长这类手工。”他很老实地跟阿凫说。 而不仅是阿凫,朱旌中也有相当多的人认为苏觉大概并不擅长这类需要动手的工作。剧团中阿凫同年纪的朋友曾和他一起讨论过这个浮民的来历。 虽然瘦弱,但身材高挑,皮肤也是久未日晒的苍白,手掌柔弱无力,右手的指节上有不太明显的薄茧。虽然每个孩子都会至少进入小学读书,但朱旌们都认为,苏觉的水准肯定不止是小学,甚至是上痒。 “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最后朋友下了这样的结论。 阿凫无法反驳。虽然他觉得温和而稳重的苏觉怎么看都和高高在上,从不正眼看朱旌们一眼的有钱人完全不同。 “如果他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那为什么还倒在山里呢?据说差点就饿死了。”这个问题不仅阿凫好奇,应该说,全体朱旌,都非常好奇。 不过对朱旌们来说,黄朱之民原本便是舍弃了国家与过往,在黄海之地挣扎求生的浮民。他们虽然好奇苏觉的身份,但也谨慎地保持了缄默。 原本浓厚得连三丈之外的人都看不清的晨雾在阳光的稀释下,现在稀薄得仿佛纱帘。阿凫将雕了三分之一的木头和刻刀收进兽皮做的小包里,招呼苏觉一起将毡布叠好放起来。过于坚硬又过于宽大,对于还是少年的他们来说,一个人叠确实有点勉强。 而道路两边的田地里,终于能看到三三两两劳作的农人。 “前面好像是个村子。”阿凫用手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看起来不大就是了。” 苏觉也学着阿凫的样子将手举到眼前,就像阿凫说的那样,村子确实不大。他数了数,连一里都没有。建筑物看起来几乎没有除了黄色之外的颜色,茅草是枯黄的,泥墙是脏污的昏黄,就连窗户,也蒙了一层薄薄的黄土。 “黄虎说整个白天都不会停下吧?”言下之意是村子大小和剧团无关。 阿凫笑了笑,向苏觉解释道:“虽然是这样,但马不行吧?得让马休息,喝水吃草,因为路途遥远,一般的草料根本无法让马吃饱,所以这种时候就得喂黑豆和燕麦。这样马才有力气,也不会在长途跋涉之后病倒。” 苏觉露出几分惊讶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吗?还以为会一口气走到天黑啊。” “不停留的意思是说不会生火做饭吧?确实如果要生火的话就太麻烦了。寻找干净的水源,捡拾木柴,生火做饭,还会浪费珍贵的盐巴”阿凫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还是热饭比较好吃。 剧团的车队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停下,朱旌们已经能看到村子的入口被拒马封锁起来,提着粪叉和镰刀的青壮守在道路两边,还有几个猎户打扮的青年已经将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远远地有人喊:“你们是什么人?” 黄虎同样大声回答,让声音传过去,“我们是朱旌啊!” 那边好像有些骚动,似乎在商量是否相信黄虎的话。然后苏觉看到有个老人走出来。 “能看看旌劵吗?” 好像早有准备,黄虎让炊伯将他的旌劵送过去让对方检查。苏觉猜想首领不过去大约是他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一些,还有的话,应该就是朱旌们下意识地保护首领的原因。 对方应该相信了黄虎的话。年青人收起充当武器的农具,搬开挡住道路的拒马。 当马车路过的时候,苏觉特别打量了一下由几根木头草草钉就的拒马,就和他所想的,这样的拒马只能充当道具而已,几乎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大概是村民看过军队的样式之后自己做的粗劣模仿物吧。 里宰和黄虎商量了一下,他同意剧团在村子里休息的请求,也同意村民们将草料和粮食卖给朱旌们。但前提是朱旌不能在村子里闲逛。虽然说得很委婉,但对方显然希望剧团在村子里的时候,最好哪里也别去。 结果除了和村民交易的那几个人,其他人都无聊的呆在马车上。 阿凫和苏觉低声说:“巧国的人特别讨厌海客和山客,连带着也讨厌朱旌。” 苏觉有些惊讶,他能理解巧国人讨厌海客和山客的理由,但朱旌? “城市还好,毕竟见多识广。最头疼的就是这样小村子,”阿凫朝几个有意无意站在剧团马车周围的村民努努嘴,“他们多半都觉得朱旌是小偷和盗匪。” 似乎的确是这样。苏觉顺着阿凫的视线看过去,整个村子除了一开始见到的那个老人,也就是后来的里宰,几乎,不,是完全没有见到一个年轻女人,小孩和其他的老人。而刚开始出现的年轻男人,除了站在他们马车附近的几个人,其他人也完全不见踪影。 整个村子透着一股沉默而执拗的偏见,看不见,听不见,就等于不存在。那些讨厌的东西和人,无论是山客也好,海客也罢,还是像黄朱之民的朱旌剧团,甚至是灾荒,妖魔,只要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就像现在的巧国一样。(。)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白莲教(2) 李永仲面色怪异地冲脸色惨白的关老二笑了笑,他将八瓣帽儿盔从头上取下拿在手里,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那个将军,是哪个位份上的人?便是我家千户,也不敢当人称一句将军!你却一口一个,这算有什么诚意?便是蛮子同你那甚么将军有所密议,但无论甚么东西,我只一枪捅了去!再多阴谋诡计,若是人死了,能当甚么用?” 关老二咽了口唾沫,视线在三个军官脸上掠过——李永仲先不待说,便是那个姓郑的队官脸上亦是不少赞同的神色!而另一个,更是毫不遮掩杀意!关老二腿上一软,一下就瘫在地上,却仍旧神经质一般口里嘟嘟囔囔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若杀了我,将军的秘密再别想知道” “我看此人当真有些用。”郑国才悄声同李永仲道:“先不说他一直念叨的将军之类,但看他说密议时那些人脸上的一片茫然就知道,当真只有只有他一个晓得。咱们若是不知道倒罢了,但现在有这么个机会,却又杀了他”他做了个手势,李永仲明白他的意思:军功一件,放走实在不甘心。 他想了片刻,又问冯宝群,这个老成的队官只说要从长计议,不过看他神色,也有几分赞同郑国才的意思。 “来人啊!将其他人押下去,好生看守!这关老二么”李永仲转向刘小七,朝他抬抬下巴:“小七,他就交给你了,务必严密看管,不得有所差错!”吩咐完毕,不顾俘虏们的哀求叫骂,兵士们两个架一个地将人弄走了。两个队官亦是站起告辞。郑国才笑着向李永仲恭维道:“今日之战,李队官功劳不小!咱们真是多有托赖丁队之处,等回了营里,咱老郑是必要请李队官喝酒的!” 冯宝群也感叹说:“千户真是后福不浅!有李队官这么个女婿,却强过不少子侄!” “两位哥哥说笑了。”李永仲谦虚一笑,满口应承:“等咱们回了营里,便是哥哥不来寻小弟,小弟也是定要去找哥哥们喝酒的!” 他面上说得一副热热闹闹的模样,心思却早已不在此事上头,将之前关老二所说之事反复思量之后,李永仲觉得自己也许隐隐猜到了几分:关老二这件事,恐怕和去年遇袭之事脱不了干系。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晦暗之色,如果说之前不过是装模作样,现在就当真有几分杀人的心思——不管是甚么计划,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必再说。 因为几个队官商议之后决定不再在阿落密停留,立刻折返,明军便赶紧收拾了营盘,伙夫们抓紧时间好歹赶了些干粮出来,又将装水的葫芦一一灌满,等到午后不久,明军便押着俘虏踏上了归程,与来时不同,归途上兵士们心气高了不少,那头顶上头热辣辣的太阳仿佛也温柔些许。 关老二和其他几个俘虏被捆扎手脚连成一串,夹在丁队中间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喉咙因为缺水火烧火燎一般疼痛,舔了舔嘴唇,他朝走在身边一个兵士低声下气地开口求道:“军爷,赏口水喝吧,不然俺是当真不成了。李仲官儿还指着我给他升官发财,怎地也不会容我死了!” 那兵士看他两眼,将长枪交到同伴手里,也不说话,利落地从腰带上取下一个葫芦,就这么直接给关老二灌了两口,然后就把葫芦收回来。只同他警告说:“你若渴了饿了,寻我说话便是,但若打着鬼主意,哨官说了,一旦有异动,咱们可以直接动手杀人!” 关老二纵有满心怒气,听到这话亦是全身一抖。他现在早没有早先那点硬气,满心满愿都是想要活下去的念头,现在唯恐惹了李永仲那个杀神哪里不痛快,丢了自家性命。因此勉强堆出一个笑来,谄笑着同那兵士套近乎道:“这位军爷说哪里话?这荒郊野岭的,我往哪里跑?单身子跑出去,就是个死!不如老老实实跟着你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呢?” “你想得倒不错。”那兵士尚未开口,就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两人都吃了一惊,刘小七已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先皱着眉头将那倒霉的小兵骂了一通:“先前如何说的?他们若是要水要食,给了便是,只不准同他们讲话,你自己说,刚才说了多少?现在行军路上,不便宜,等回了营里,自己寻队里参军领罚去!” 兵士满脸羞愧,低低地应了声是,然后躬身一抱拳,躲到后头去了。刘小七这才转过来斜着眼睛上下打量关老二一番,呵呵冷笑道:“一年多没见,你倒是嘴皮子利索不少。我这手底下都是些老实孩子,因你的缘故就要受罚,你若是还有良心这玩意儿,就赶紧闭上嘴巴吧!路途还远,留些气力走路罢!” “你现在官威当真不小。”关老二哼了一声,在刘小七面前他倒放下几分,很有点混不吝的劲头,吊儿郎当地说话:“不过,你骗骗那些傻蛋还行,在我面前,你装什么?当年穷困地混牲口棚,捡地上的黄豆吃,抢剩菜里头的油渣吃,怎地,现在都忘了?” “那些我自然没忘。”刘小七点点头,一边走,一边心平气和地同关老二说:“我一没偷,二没抢,不过穷了些,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总比你和蛮子混在一起要强,日后你我若到了地下,我倒是能见祖宗,就是不晓得关老二你敢不敢和你祖宗说话?” 关老二脸上涨得通红,刘小七一句确实说到他的痛处,不过现在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胆小怯懦的小杂工,只是瞬间的难堪尴尬就被他丢在脑后,反而嘿嘿笑道:“我从前就听说一句话,大丈夫生于世,不能九鼎而食,就当九鼎而烹!我关老二不识几个大字,但是成王败寇却还是晓得的!现在不过是我败了,他李永仲赢了!不过,他能赢得了我,却赢不了我身后之人!” “身后之人?”刘小七瞥他一眼,冷笑道:“不过是不敢露面的缩头乌龟,有什么好怕的?” “哼,这回梁王举兵十万,就要杀到赤水来,官军才有多少?”关老二一张脸笑得扭曲,那被打得青肿的眼睛里头光芒闪烁,带着异常畅快的语气,他神色诡异地开口道:“听说天启年里头贵阳被围,阖城都被吃光了,就不知道官军这点人,够吃几天?” 刘小七额上青筋都绽了起来!他努力攥紧拳头,盯着关老二声音低哑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我若是你,这会儿就老实一点。别以为仲官儿好性,不过是现在不方便料理你罢了。你信不信,若我同仲官儿建言几句,你之后就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说完再不看他,扭头同兵士交代几句,重重踏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曹金亮正在和李永仲商量事情,偶尔抬头,看见刘小七眉头紧蹙,仿佛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发生了一般,脸色极差。他皱了皱眉,扬声喊了一句:“刘小七,你这是走得望天路?我和你家队官这么两个大活人,你都没看见?连招呼都不打?” 刘小七这才回头,看见队官同副官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他看,脑子里头乱七八糟的念头顿时抛在脑后,行了个礼之后红涨面皮支支吾吾地解释:“卑职卑职方才想事情,想得太深,没看见队官同副官,请上官们见谅!” 李永仲笑了笑,抬手让刘小七站好,温和地同他说话:“你曹副官性子爱戏谑,他是担心你,小七你这脸色实在难得。怎么,遇上难事了?” “关老二太难缠。”刘小七直言不讳地抱怨道:“队官,咱们留他做甚么?我便不信了,甚么事就他一个晓得?这不是办事的道理啊!除他之外,三木之下甚么得不到?留他下来,却是个祸害!” 李永仲和曹金亮惊讶地对视一眼,曹金亮一巴掌拍在刘小七肩上,乐得咧嘴一笑道:“好小子!原本以为你这小子素来心软,他又是你的旧识,我和队官都以为你要为他求情,没成想着到底是历练出来了啊!很好!不愧是队官看中的人!”他顺便小拍了一记李永仲的马屁。 年轻的丁队队官失笑道:“金亮你这夸起人来,当真让人承受不住!”说笑一句,他转向刘小七,脸上已无甚表情,只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关老二此人看似奸猾,实际却是个蠢的,他越以为有恃无恐,越是张狂,之后被收拾起来,就越是无法承受。登高而跌重,他恐怕是不晓得这个道理的。无妨,且让他得意几天,左右回到营里,原本就是要将关老二送到军门那里。他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我却不想碰。” “其实他所说将军,我猜想多半是去年李永伯勾结的土匪。只是不晓得那边到底是甚么路数,还将军当时问刘三奎,他也推说不甚明了”李永仲若有所思道:“现在看来,当时他的讲话,全然是鬼扯连篇了。” “恐怕不是甚么寻常的山匪。”曹金亮亦是赞同李永仲的这个看法,他自鼻腔里头哼出一声道:“甚么匪徒还会同蛮子相勾结?更别提一处在贵州,一处在川东!这中间隔了好几百里路,若无人牵线,安邦彦是认得哪个?那关老二又怎么认得蛮子的家门朝哪儿开!?” 他们三个人边走边说,周遭的兵士自觉退开,给他们留下一个说话的地方。李永仲取下腰带上的葫芦喝了一口,喘了口气,带着几分捉摸不定的笑意悠然说道:“眼下大战在即,据说奢安二贼以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向着赤水扑来,咱们一路,还有许军门一路两路相加,亦是七八万兵马,双方十多万人马,这是西南难得的大战!若是侯军门知晓有人想要在此时作梗,你们猜,他会不会要剥了那人的皮?” 与来时相比,明军归途时脚程极快,到了入夜时分将要扎营时,快要走到驿路上。吃过充作晚饭的干粮,睡前冯宝群来寻了一回李永仲,同他说了说周谦的情况,又话锋一转,说到明日的行军上头。 “我估摸着,明日晚间咱们就能同大军汇合了。郑队官的意思,是咱们明早先派一队人先上路回去报信,咱们押着俘虏在后头慢些走。今日走得快,现下就有几个蛮子起不来了。虽说死了咱砍头得了首级,也是军功,但毕竟不美。” 李永仲点点头道:“冯队官这话说得很是。不如明日就让我队里出一个什,他们素来脚快,明天大早出发,恐怕中午就能碰见大军。” 得了李永仲的准话,冯宝群和他寒暄两句,就要离开的当头,沉吟片刻,终究没有忍住,还是开口问了一句:“那关老二李队官打算如何处置?” “关老二?”李永仲不动声色道,“既然是要紧的军情,咱们怎么敢私自处置?定然是要带回到军门跟前,由军门处置了。毕竟听他的口气,很有些要紧的事情,却又咬死了不开口,咱们急着赶路,除了看得紧点,其余也不能做甚么,为难得很。” 冯宝群嘿嘿一笑,自以为知道了李永仲在为难甚么,他压低声音朝着李永仲附耳过去道:“这军情都是上头要担心的事情,咱们不过是底下卖命的军汉,李队官也太实诚了些。这人心思歹毒,若是带到军门面前,嚷嚷出些别的事来,到时候不是多的麻烦?不如现在就将他好生料理了,这多一事,毕竟不如少一事。” 李永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笑了笑,就将话题扯开了。冯宝群却以为他将自己的建议听进心里去了,当下识趣地告辞离开。李永仲注视着冯宝群的身影渐渐消失,心下莫名一叹,一个基层军官,只为了在同僚面前做个好人样子,就不顾军情线索,当真是糊涂! “有功名心的,要提防朝自己人背后下手,没有功名心的,又多半是个糊涂蛋!不愧是世道倾覆的明末!这能遇上几个正常人,当真都是奢求!”(。)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白莲教(4) “白莲教?”先开口的却是曹金亮。他脸上难得地呆了呆,显然是没想到会从刘小七嘴里听到这么个名号。副队官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先看李永仲,见他轻轻颔首,便仔细同刘小七问来:“你莫急,仔细把事说来,一字一句也不要遗漏。” “是。”刘小七恭谨地应了个是,然后将方才的事情徐徐道来:“先前我照着队官的意思,跟在关老二身边。今天日头太烈,咱们却不许多给俘虏水喝,他熬不过,就同我说了实话,说那个将军自称无生老母座下大弟子转世,封救世救苦将军,原先藏在泸州等地,结果后来夷乱起来,他有心想图谋一番,派人同安邦彦联系,一来二去的,两下里竟然打得火热。据关老二说,像他这样的人物,贵州还有好几个,俱都跟在蛮子首领身边。他这回原本是同阿蚱怯借兵,想要埋伏在大军前进路上,做做骚扰之事,不过运道不好,撞上了咱们。” 李永仲眯起了眼睛,他微微回想,就想起一年前那场乱子,不由冷笑一声道:“泸州看来就是李永伯同刘三奎上回牵线的那货山匪嘿嘿,救世救苦将军甚么狗屁名号”他眉头轻跳,兀自冷笑,面上看似平静,心里头实则已是怒极。 “刘家是绝不能留了。”曹金亮淡淡开口,他对刘家亦是不抱半分好感,现在只恨当日里自家手软,“看来给关老二指路通信的就是这刘家了。等战事了结,咱们回了富顺,就是刘三奎死期!” “现在说这些却太远了些。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应付这白莲教。”李永仲也是头痛,他再对历史不熟,也听说过横亘明清两朝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白莲教,每次叛乱,俱是数省动荡,牵连百万!现在正是在与奢安二贼决战前夕,现在若是闹出白莲教的乱子,叫这两股人马合流,明军当真要吃大亏! “等回了大军,马上将这关老二送去中军。”李永仲最后拍板决定,“此事重大,实在不是咱们这么个小小队头能应付的。就是侯军门和朱制台,也得谨慎小心,不然一旦乱起,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又是败坏!” 关于关老二和白莲教的事就这样议论商定。李永仲想了一回,还是吩咐亲兵去将三位队官请来,又极郑重地将这个消息同三人说了一回,最后面色严肃地道:“小弟将此事说给三位哥哥听,便是请三位哥哥心里多少有个数,此事事关重大,等回营把人往上头一送,将此事上报,说不得军门就要寻咱们说话!” 郑国才面上不甚好看,原本就是一桩苦差事,又遇伏击,险些将命都丢在这荒山野岭里头,现下又发觉居然还牵涉到白莲教一事。他瞥了一眼神色平静的李永仲,心想自从遇上这个千户的队官女婿似乎就没过几天平静日子,难道那些话都是真的?这李队官命格太硬,一般人招架不住? 乱七八糟想着不着边际的念头,却没耽误郑国才说话:“这是自然。这样的大事,咱们有几条命敢去掺和?原本就是上官们要想的事,咱们做武人的,到时候听令就是!多想也是无益!” 侯宝群亦是忙不迭地点头:“郑队官这话有理。咱们当兵吃粮,这些事情,本就是上官们该操心的,同咱们并没有特别的干系。” 另两个队官亦是出声表示赞同。又说了一阵四个人就散了。现在他们一个个的归心似箭,自然不愿意在这关头多生枝节。便是李永仲,也没兴趣接下这么老大一个麻烦,恨不得马上就遇上大军,立刻把关老二等人交给上头。 过了午时,稍事休息之后,盯着大太阳这支小小的队伍又踏上了归途。幸好一路上树荫颇多,又兼贵州一地较四川凉快不少,兵士们又多喝水,这才一路无事。正在路上,前头负责开路的队伍忽然叫嚷起来,刘小七仗着脚快过去看了一回,回来喜气洋洋地来见李永仲:“队官!咱们遇上大军了!” 兵士们神经一松,不少人顿时就一阵腿软,险些摔在地上。当下再无别话,同前军先锋校验了腰牌口令,几队人立刻归队,原本安静的队列顿时吵嚷起来,因大军还在行军当中,说话并不便宜,因此李永仲只是匆匆和陈显达提了几句路上的事,就忙着赶路去了。一干俘虏缴获之类,自然有三个明军队官负责清点打理,关老二锁在木笼当中,就这样装着直接送去了中军。 如果不是军纪约束,显字营剩下的几个队就要将他们紧紧围上,不将一路上发生的事问出个所以然决不罢休!不过他知道这只是因为现在不是说话时候而已,果然等到了晚间,还没来得及扎营,就有中军所属面相陌生的亲兵过来叫他,说总兵官侯良柱兵监军同副官正要召见他和其他三个队官! 陈显达显然也在召见的行列当中,趁着机会千户压低声音同他道:“一会见军门他们,只管老实说话便可!咱们这位总兵官性子直爽,你这脾性倒是合他胃口,只管将路上的事老实说来就是了!” “小婿知道了。”李永仲笑着应了一句,却已经远远看见辕门,立刻闭了嘴肃容跟着大队向里走。这还是他第一回来正经的中军大帐,不免偷偷打量,见各处安排妥当周密,不免在心底同自己的营地比较起来,最后有些遗憾地发现果然姜是老的辣,中军各处乍看粗疏,细看却能发现种种蛛丝马迹——“不愧是有数的大将。” 在领头亲兵的带领之下,一行人走进巨大的中军帐篷之中。虽说里头已经不畏热得点上数枝儿臂粗细的牛油大烛,光线却仍是昏暗。从外头突然走到里面,光线变化剧烈,不免突然眼前一暗,随后又看了清楚——之前在大阅之时曾经见过一面的总兵官侯良柱正坐在正中主将的位置上,左右两边则是监军刘可训同副官邓玘,侯良柱的心腹幕僚刘周则坐在他的下首位置。 甲叶哗啦啦一阵响,众人集体躬身抱拳行礼,口中大声道:“见过总兵官!见过监军!见过副官!” “不必多礼。”侯良柱眯着眼睛将这几个年轻人打量一阵,冷不丁地开口问道:“显字营丁队队官何在?” 虽然没想到一来就会叫到他,但李永仲依旧气定神闲地跨出一步,站到三个上官面前,干净利索地抱拳行礼完毕,侯良柱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之意,但面上却仍是看不出喜怒的沉静模样。“听说这回擒获的逆贼当中,若不是有李队官神机妙算,险险就要抓不住这几个人!”总兵官朝李永仲呵呵直笑,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都说英雄出少年,但真不假!待此战了结,本将定要为李队官请功!” “不敢当军门的夸奖。”李永仲摆着一张恭谨面皮同侯良柱回话:“这次卑职能抓住贼子,还是要靠同袍相助。不然卑职一个光身子的人,能杀几个?” 这话显然让侯良柱对他印象更好,勉励了几个人片刻,就听见副官插话进来说了一句:“闲话暂时不谈了吧,先让人把那几个逆贼带上来,好生问询几句。” 一直没说话的监军刘可训突然开口,他拍一拍衣袍,漫不经心地问道:“本官方才听兵士们议论,说这回去阿落密是只有显字营的人,但本官若没记错,原本是安排了翔字营的人同他们一同去阿落密。怎地现在就只看见显字营的人?翔字营的人哪里去了?” 显字营现在开口就不太合适,还是副官邓玘玩笑一般开口解围:“翔字营是中军,他们却是前卫先锋,两头职责不同,如何又能走到一起?此事稍后再论,监军的问题,还是等到之后再说吧!” 刘可训脸色阴沉,还想要多说什么,却又强自忍住,只是点点头不再说话。侯良柱的视线在这两人脸上稍稍停留便转开,笑了一声,声音里头殊无笑意,只说:“带逆贼进来!” 关老二被兵士按着头跪倒在地,眼睛只能看见铺在泥地权充地板的木板,耳边却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淡淡地道:“你们且将他放开。不过一个作死的逆贼,在本将面前还能翻出花样?” 兵士们依言放开,关老二总算能直身抬头,却一眼看见堂上正中坐着的将军打扮的人物,边上一文一武,脸色俱是淡淡。他心知到了这个田地,想来多半无幸,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双眼翻白望天,也不行礼,也不报名。将堂上诸将晾在一边。 侯良柱经验老道,关老二自以为滚刀肉一般的做派在他看来颇为可笑。当下哂笑一声,也不多说,只叫了亲兵:“来人啊!先将这逆贼拖下去打三十杀威棒再来说话!” 立刻就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士进来,二话不说架起关老二拖到账外按倒在地,儿臂粗细的军棍立刻狠狠向着他屁股大腿噼里啪啦一顿猛打,直将关老二打得吱哇乱叫,呼痛不已。只消片刻,三十军棍就已完毕,两个兵士又将他拖了回去,这回他再不敢装样拿大,双膝刚触地面,立刻挣扎着给堂上三人磕了个头,口中断断续续地唱名道:“小人关老二,见过各位老爷!” 接下来无甚稀奇,无非是你问我答。被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军棍的关老二终究是被吓破了胆子,再没有半点在刘小七面前的傲气,老老实实地将知道的事一一说出。关老二口中白莲教三字刚刚出口,李永仲就看见坐在上头的三个人面色巨变,尤其是侯良柱,原本还算和善温煦的脸上立刻冰寒刺骨,看向关老二的脸上全是森冷杀意。 正当此时,帐外的亲兵进来禀告称:“军门,翔字营的侯队官来了。” 几个显字营的军官听到翔字营三字脸色微变,原是在火头上的侯良柱一怔,随即面色好转不少,他点点头吩咐道:“叫侯队官进来。” 除开李永仲这个因为入营时间太短实际除了本营之外一概不认识的人,尤其以郑国才等人脸上都是愤愤之色。就在听到侯队官三字时,若不是强自忍耐,李永仲相信面前这几个素来圆滑的同袍嘴巴里估计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 伴着靴声橐橐,那侯队官走进帐来。李永仲原不在意,随便瞥了一眼过去,却立刻视线黏在那人脸上——前几日在路上拦他的,为着那人口里不干不净,两边险些动手打起来的为首之人,不是面前这个,又是哪个? 当下他就有些站不住,站在边上的陈显达像是多生一双眼睛一般,见此情景曲起手肘向女婿的方向捣了过去,虽说险些将李永仲捅个踉跄,但好歹叫李永仲反应过来。他看看面前这个侯队官,又看看堂上坐着的总兵官,心下忽得明悟。 陈显达所言总兵官侯良柱所谓族侄,看来就是这位侯队官了。李永仲冷眼看他躬身行礼,旁边的郑国才目视前方,声音极低地开口道:“这个姓侯的家伙仗着军门,很有些眼睛朝上看的意思。现在他突然跑来,保准不是甚么好事。” “你不在自己营里头休息,来中军做甚么?”侯良柱虽是斥责,但话里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那侯队官笑嘻嘻地答了一句:“军门实在是冤枉了卑职!卑职过来,不过是听说显字营的同袍们逮住一条大鱼,卑职心里头发痒,想要瞧瞧热闹罢了。” “热闹”郑国才抽抽嘴角,嘴唇几乎看不见动作,极轻地道:“就怕看热闹是假,想要分一杯羹是真!” 李永仲看着场中那个笑嘻嘻的年轻队官,亦是轻声回了一句:“这却不是甚么好啃的肉,里头不知藏了甚么,他若想要替咱们尝尝,实在是天大好事!”(。)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莲教(5) 先不提这边厢两个显字营军官的窃窃私语,单说堂上,侯队官同侯良柱说了两句,就识趣地寻了下首的位置站过去,众人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跪在地上的关老二身上。侯良柱打量他一番,将右胳膊曲起平放在案上,面色淡淡,声音里也全是一片漠然意味:“关老二,你现下若肯老实招来,还能算你个将功赎罪的功劳,若继续冥顽不灵,本将是粗人,不耐烦那许多,辕门外头的刑台正是为你所设。” 关老二嘴唇嗫嚅两下,他浑身瑟瑟发抖,和之前在刘小七面前的嚣张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侯良柱问了一遍,他脸色惨白,双眼发直,总兵官正要不耐烦地吩咐亲兵拖下去再打,关老二却似醒转过来,猛地弯腰低头往地上磕去,一迭声地哀求道:“小的愿说!小的愿说!只求老爷给小的一条生路!” 他磕头如捣蒜,偶尔抬头,面上青肿,涕泪横流,混着泥土血迹,一副腌臜样子让人皱眉。郑国才是在刘小七手里吃过大亏的,现在看他这副样子,当真一腔郁气无处发泄,只好悄声同李永仲抱怨:“娘.的!这小子先前不是顶硬气么!怎地在军门面前就软了骨头?俺还打量着将这小子讨来,让兄弟们活剐了他,也算是给战死的同袍些微告祭!” 李永仲轻笑一声,面上若无其事,声音细若蚊呐:“你当他是个甚么人?不过就是烂泥一块!先前那点硬气,只是仗着咱们不敢拿他如何罢了!这关老二也算个人物,假以时日,或者还真能搞出些动静,可惜啊!没有那点运气,栽在咱们手里,现在还不老实,你当他还真想为那甚么狗屁将军送死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笑意。而正堂上头,却不如两个正在偷闲的军官这般轻松,侯良柱已经从关老二嘴里听到想要的东西,正在气恼时候,“啪”地一巴掌拍得案上东西原地一跳,须发贲发地咆哮道:“一个小小山匪,就敢自号将军!果真是朝廷太过仁慈,才让你等这些贼人嚣张!哼!白莲教本将年轻时候,逢上白莲教作乱,只身带了一个队,就将号称几千大军的白莲教砍翻了事!那教首号称刀枪不入,却叫本将一刀枭首!没成想这过了几十年,竟然还能再遇上一回!” 侯良柱做梦也没想到原本以为早就销声匿迹的白莲教居然又闹腾了起来,还和蛮子有了勾连。他咆哮一阵,看也不看地自手段端了茶碗一口喝净丢在桌面上,那空茶碗滴溜溜地打了个转方才停下。他脸上怒色尤在,心里却已飞速计较开。一时间帐篷里头静默下来,无人说话。 “咳咳。”监军刘可训咳嗽两声,打破寂静,他捋一捋胡须,面上无甚表情,只沉声道:“若本官没有记错,自嘉靖后,白莲教声势便日渐消沉,纵然川贵一带还有残留教.徒一类人物,却也安分度日,所谓无生老母皆是淫.祀,从前所建寺庙都皆损毁。而据你所说,这山匪首领自号无生老母座下大弟子转世修行,纠集一班强人在川东呼啸往来,官府不可制,怎地本官却从未曾听过?” 关老二一旦松了口,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镇川东的寨内详情吐露得一干二净。此刻见刘可训有所疑问,他忙慌慌地又磕了个头,赌咒发誓地道:“若小的有半句不实,情愿叫天打雷劈!这位监军老爷有所不知,这救苦将军从前就惯做无本买卖,剪径强人,在泸州一带号称镇川东,手下有数百人马,往来于川贵边界,每当官军进剿,便退入贵州,他消息又灵通,手下身手也很能看得,寻常官军绝不是他对手!若老爷不信,可以问李仲官儿!他曾同这镇川东交手,晓得内里实情!” “李仲官儿?”刘可训一怔,继而叫过亲兵低声吩咐一句,就见那亲兵两步站到堂前,向左右一望,大声询问道:“哪位叫李仲官儿?刘监军请堂上说话!” 郑国才一愣,随即向李永仲看去,低声问他:“这说的是你吧?”他是晓得平日里陈显达管李永仲叫仲官儿的。 李永仲无暇说话,朝他点一点头便挤开前面的人走出去。年轻人面色平静坦然,身姿挺拔,身上甲胄齐全,靴声橐橐地走到中间,向着堂上的三个上官先躬身抱拳一礼,直起身来声音干脆有力:“卑职便是贼人所谓李仲官儿。仲官儿这名字本是卑职在乡间时的称呼,而贼人方才所说遇贼一事也是有的。” 侯良柱将他一打量,原本怒气未消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又很快隐去,只见总兵官“哦”了一声,便即问道:“原来这李仲官儿便是李队官了?本将倒是想起了,先前可是说过这贼人同李队官是旧识?” “是。”李永仲利索地点点头,道:“这关老二原本是卑职家里井场里一个杂工,只是后来犯了差错叫管事撵了出去,后头却不知怎地同镇川东搅合起来。而去年遇贼的也不是卑职,而是卑职岳父陈千户手下一队亲兵家将,他们原是送岳母同卑职未过门的妻子回叙州,路上却遇贼,后来才晓得,这贼人以为卑职在岳母的车队上,一队兄弟奋力拼杀,侥幸等到了卑职的援兵。” 他几句话将去年的事情解说一遍,侯良柱不想还有这段往事,蹙眉听他说完才将眉头舒展开来,目光中极是欣赏地将李永仲打量一番,回头同副官邓玘同监军刘可训笑道:“两位,这能说是英雄出少年,也能说善恶终有报罢?” 邓玘是个身材长大的汉子,坐在马扎上曳撒外头只穿了一件罩甲,光着头没带盔帽,见侯良柱问起,倒是爽快地笑了一声道:“军门说的是。李队官称得上一个勇字,而这件事也能称得上一个奇。若叫俺说,就是老天有眼,善恶昭昭。” 刘可训亦是板着脸矜持地略一点头,品评道:“不错。没成想里头还有这段渊源。若是此,那这贼人就是背主的奴才,更要罪加三等!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转向李永仲,目光炯炯地道:“李队官,这关老二所说之事既然为真,你便将那镇川东之人之事略讲一讲。” 李永仲应了个是字,看也不看跪在他身边的关老二,对着诸多军官侃侃而谈道:“先前这贼人说得无差,这镇川东纵横泸州附近,十分厉害,手下有精壮贼人六百有余,俱是器械精熟,不过此人狡猾,做的虽说是无本的买卖,却不肯十分加害人命,”他想起当初打探得来的一些消息,忍不住皱眉道:“和许多常见的山匪不同,据说镇川东与许多豪富之家交好来往,他又发下所谓平安牌子,在川东一带,只要带着他的这牌子,山匪便不得抢掠,十分便利。说句僭越的话,比之官府更要有用。” 刘可训眉头扭在一起,面色难看,听到此处眼睛一瞪,冷冷呵斥一句:“荒唐!不过是山匪一流,竟然还敢行此妄事!真是胆大包天!” “卑职亦是这般想。”李永仲从善如流,“投军之前,卑职家中乃是盐商,常要四方行盐,等去年事发,更是对这所谓镇川东注意几分,不过亦是没有听说白莲教的事,想来隐瞒极好,便是镇川东手下寻常贼匪,亦是不得与闻。” 他这个判断得到了几个人的一致认同。侯良柱先点头说:“李队官这话说得很是!寻常山匪,若是做害不多,官府便以为是山民啸聚,多以忍耐安抚为要。那镇川东想必钻了这个空子,意图瞒天过海!若不是他贪心过甚,图谋太多,还要将手伸到蛮子这里来,徐徐图之,几年之后,当真是个大祸害!” 刘可训再问李永仲:“消息只得这些?” 李永仲苦笑:“那镇川东平日里防备十分严密,这些消息已是卑职想尽办法才从各处打听而来。当日若不是镇川东妄动了卑职家人,卑职商户出身,讲究和气生财,多半是不会同镇川东为难。” 他这话说得许多人皱眉,但李永仲坦坦荡荡地道:“卑职说得俱是实话,也不想拿那些许多空话好话唬人。镇川东的事,卑职只晓得这许多,再问便没有了。现在还得着落在关老二身上。卑职亦想知晓,当年他一个破落杂工,如何就与川东贼寇拉上关系?中间必还有人引针穿线!” 侯良柱瞪向关老二,又将案几一拍,春雷也似的咆哮在舌尖绽开:“那贼人!还不快从实招来!须知晓,本将营里虽无有三木,却有军法在!乱棍下来,保管叫你骨酥肉烂!” 从中军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李永仲同营里几个队官一边说笑,一边朝自己营里走去。没走几步,后头忽然有人叫他:“李队官!留步片刻!” 他回头一看,却见翔字营里那个侯队官言笑晏晏地冲他招手。郑国才站在他身边,也一眼看见,当下收敛了脸上笑容,低声道:“李队官,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须多加小心!” 李永仲冲侯队官客气地抱了抱拳,面上神色不动,却也是低声回道:“郑队官恐怕不晓得,我却同这姓侯的打过交道——这人之前拦住我队里的几个兵,两下里话不投机,险些就要打起来!” 他话刚说完,就看见侯队官大踏步朝自家走来,郑国才原想说什么,见他过来也只好拍拍李永仲肩膀,说一句:“我先回去了,你也快些。”便冲姓侯的年轻人笑了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队官,平日里头咱们见得少了,今日才晓得李队官英雄!”侯队官笑得亲热,可惜眼睛里两道精光是个算计模样,他自来熟地拍拍李永仲肩膀,笑道:“我见了李队官便觉得亲热,今日不如到我营里,虽说行军路上没有好酒肉,却有几封好茶饼,李队官容我做个东,咱们晚上吃茶耍耍。” 李永仲看他一眼,平静地把姓侯的手从肩旁上撩开,呵呵一笑道:“侯队官客气了。不过侯队官刚从层台赶回来,想必乏得紧。在下也是赶了几天路的人,这眼看着马上就是长路,不如好生将息将息,也免得后头路上气力不济。” 侯队官再没想到李永仲如此不留情面,脸上顿时一僵就要发作,不过他们现在站在中军营帐外头,周围人来人往,虽说不敢停留围观,但到底走过时都使余光朝这里瞥一眼。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磨着后槽牙干笑道:“李队官说的是。”他盯着李永仲,唇边泛起一朵冷笑:“这后头果然行路长远,只是李队官要多加小心,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不要到时马失前蹄,让人笑话!” “多谢侯队官。”李永仲仿佛没听明白方才那话中极恶毒的意思一般平静地道:“咱们都是脑袋系在裤腰上的活路,。都说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死活也不过是看老天的意思。不过侯队官天纵英才,想来是不用担心的。在下队里事多,就先告辞了。”他扯动嘴唇意思意思地笑了笑,不管姓侯的面色青白交错,转身大步走了。 郑国才却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等他,正在转圈时候,看见他抱着盔帽过来,神色平静,当下吁出口气,后排地拍拍胸膛,笑叹道:“若李队官你还不来,我就要回营里头请千户来了!幸好幸好,不然事情闹发起来,当真是一桩麻烦,于李队官名声上头也有干碍!” 李永仲正有疑惑,见郑国才说到正好将疑问问出。他先笑了笑,同郑国才说:“郑队官大我几岁,平日里叫我仲官儿就好,我也叫郑队官一句兄长。”见郑国才客气两句,笑着应下,这才道:“这个姓侯的果然有几分古怪,我同他素不相识,他却好似看我极不顺眼,我是哪里得罪了他一般。这里头到底是怎么一个缘故?”(。)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莲教(6) 郑国才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叹着气往他肩头上重重一拍,面上满是为难之色。他朝周围看看,最后将李永仲拉到身边,压低声音同他说:“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先回营里去,有些事千户是你长辈,不好开这个口,等回去我同仲官儿讲。” 两个人一路无话地回去,郑国才直接去了丁队的营地,进了李永仲的帐篷,在马扎上头坐下,摘了盔帽,又解了直身外头的罩甲,里头的衣服已被汗浸得透湿,李永仲亦是满头大汗。丁队当值的亲兵秦勇赶紧去外头给两个人打了盆水来,服侍着李永仲脱了甲胄帽子,他又端了脏水出去,再进来给两个人烧水沏茶,忙得如陀螺一般。 李永仲看他忙得双脚不沾地,赶紧叫住他,半真半假地骂了一句道:“你只管在外头看好便罢了,你家队官我是没手还是没脚?用得着你跟前跟后的忙?正经差事要紧!” 秦勇先将茶碗倒上水,这才提着水壶直起腰嘿嘿憨笑一声道:“仲官儿这几日累得不轻,左右俺现下没事,便是给伺候仲官儿又能如何?”不过看李永仲脸色真正沉了下来,他又赶紧赶在李永仲发火之前笑嘻嘻地道:“俺这就走,这就走!”当下果然将水壶放在一边,自己撩开帐篷帘布出去了。 郑国才颇为惊奇地看着李永仲和亲兵的互动,半晌才很是感慨地道:“仲官儿这队里的兵,当真同你是一条心!看这亲兵便晓得,纵然跟了我几年的兵,也有没有仲官儿眼前这个仔细贴心!” “兵士心里就有一杆秤,莫以为他们好糊弄,这天下都是一般,你待他好,他也待你好。”李永仲不欲同郑国才多谈这些,略谈了一句便转了话题。他端起茶碗,拿盖子撇了撇上头的茶沫,喝了一口,方才缓声朝郑国才问道:“方才郑大哥说那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位侯队官,之前从未有过来往,亦不曾听闻他的事迹,如何就与我起了龌蹉?” 郑国才看他一眼,脸上神色越发沉重,他虽然有些心胸城府,但为人还算磊落坦荡,因此官军里头许多做派都是看不过眼。又叹了口气,看也不看李永仲,只盯着手里的茶碗苦笑一阵,抬头问他,却另起了个话头道:“仲官儿家里听说是商户?” “是。”李永仲虽是疑惑,只压在心底,脸上不显,略一点头,道:“我家乃富顺世代盐商,到我这里,算是第七代了。” “那想来仲官儿家里头也养着些歌伎优官一类?”郑国才不待李永仲回答,干脆了当地一口气说下去:“朝廷有令,官员不得狎妓,仲官儿想来是晓得的。咱们军中当然也是如此。”说到这里,他颇有些难堪的神色,显然对将要说的内容深感丢脸:“这军中虽然营.妓一类,但出征之时定然不许带上,于是”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道:“便很有人好上南风一类。” 他瞥了一眼李永仲,转过头不敢再看他,极轻极快地开口道:“这个侯队官就是此道中人,仲官儿恐怕不晓得,大阅过后他嫉恨你抢了他的风头,便同许多人讲说,道你如今不识时务,有些能耐又能如何?还不是仗着自己长了一副好脸面陪上头睡觉罢了,”郑国才越发放轻声音,含糊地开口:“最后说一定要弄你一回。” 李永仲正在喝水的动作停顿下来,面上稍显轻松的神色瞬间凝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看着郑国才,希望对方能忽然告诉他,方才那些不过是些玩笑话,结果郑国才避开他的视线,目光看向别处,倒是僵硬地点一点头—— “啪嚓!” 年轻人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暴怒地从马扎上一下跳起,想也不想地将手上的茶碗狠狠掷在地上!茶水溅起老高,全泼在他靴子下袍上头!他鼻翼呼扇,口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上绽起大股青筋,双手死死攥成拳头,两眼血红! 外头秦勇听到动静,心中不安,隔着门帘特意提高声音问了一句:“队官,可是有事?” 李永仲放缓呼吸,胸腔当中炸开一般胀痛,硬生生地挤出两个字:“无事!”又加了一句:“你看好外头,任谁都不许进来!” 郑国才看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上一片青灰,眼睛里头却亮得厉害,当下就怕将他气出好歹,赶紧拉着李永仲坐下,深自后悔自己多了这一回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长长记性!当下便神色紧张地拉着李永仲劝慰:“仲官儿不要同那个混人一般见识!他不过仗着是军门的族侄,战场上头又有几分锐气,颇得军门看重罢了!你日后不同他来往就是,不用将这腌臜事放在心上,没得恶心自己!” 闭着眼睛深呼吸几次,李永仲勉强平静下来。他倏地睁开眼睛,里头已是一派清明。听郑国才这话,他挑挑嘴角,勉强变出一个笑来,反倒安慰对方:“此事多劳郑大哥告诉我,不然小弟还要被瞒在骨里,成为闲人口中笑料!这件事出郑大哥之口,入我之耳,就不会再有第五只耳朵听见。此事小弟定是要找这姓侯的说个清楚,不过郑大哥放心,绝不会在现下这个光景里头!” 郑国才怀疑地看着他,苦口婆心地将他劝了又劝,见李永仲面上淡淡,不见方才那份暴烈,这才稍微放心,临走前又同他百般嘱咐:“军中多是些粗人,那姓侯的这话说得难听,咱们现下却拿他没有法子,不过人在做,天在看,这般混账,自有天收他!” 李永仲此刻面上已经同往日一般无二,听郑国才说完,他轻笑一声,反过来劝他道:“郑大哥说得无错。现下大战在即,本就不应分神,这事情我只记在账上,日后慢慢收拾就是!”他森冷一笑,“总之侯队官这同袍之情,我李永仲时记下了!” 他眼睛发亮,声音带笑,正是一派光风霁月清清郎朗的少年人模样,只是郑国才看了,却觉得这炎夏里头,后背心悄悄沁出一阵冷汗,叫山风一吹,真是四肢百骸都凉透了。 行军枯燥无味。自李永仲从阿落密归来之后,他便跟着大军行动,再也不曾如先前那般担任探路先锋。不过当日战胜缴首的奖励倒是很快发了下来——赏银百两,原是要升一级,但侯良柱却想起大阅时候,已经给这个勇敢的队官升过一次官,便干脆说,若是李永仲下回再能建功,便两功并赏! 从古自今,长途旅行就不是一件会让人觉得惬意的事。几万大军出行,绝不是能够张张嘴便轻松带过。何为前军,何为殿后,中军如何,粮草辎重粗笨器械又要如何安排。常言道人数过万无边无涯,几万人在山路上一气铺开,就是绵延好几里地的长短! 尤其在炎炎夏日之时,几万明军五更起身造饭,辰时出发上路,直要走上三四个时辰才得歇息,纵然如此,一日行军也不过三十里不到,若是遇上山路难行或是风雨,能走的时间更短,自李永仲重新回到营里,走了这几天,不过走出百里不到,就这样好似乌龟一般的行军速度,居然被某些老兵自夸是飞将军在世!李永仲刚听到那阵,真是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憋住笑,险些没让自己笑破肚皮! 关老二被送进中军之后就被严密看守起来。当初一道同他送去的另几个俘虏也被严刑拷打,最后侯良柱同副官邓玘与监军刘可训,并自己心腹幕僚刘周商议几回,确信了关老二果然所言非虚,可惜再想多晓得一些便再没有了。他的确知道镇川东的计划,但却并不知道计划的详细内容,更不知道现在镇川东的所在! “镇川东与蛮子自有联系方式,小的也只知道其中一种,可现下小的被官军所擒,恐怕蛮子和镇川东都已知道,这法子便再没有用处。”这些时日被打得不轻,关老二面上没有一块好肉,昔日那些所谓傲气皆是消失得干干净净,现下跪在中军帐中,看也不敢朝上看一眼。 侯良柱皱着眉头不说话,半晌挥挥手让亲兵把关老二押了下去,川军三个高级军官和一个得用的幕僚,四个人坐在一起商议开来。 “白莲教一事非同小可。”刘可训沉声道:“咱们本着赤水而去,原是想着同许军门两下里合力,将蛮子困死在赤水一地。但现在多出白莲教这个变数,咱们却要同朱制台好生商议,连同许军门一起。” 邓玘却有别的意见。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头,听刘可训说完,皱皱眉道:“上回送信,朱制台还在大方,纵然咱们能同许军门联系上,但要是等朱制台的消息却是万难。兵贵神速,下官的看法,不如咱们照原计行事,一面朝赤水扑去,一面联系制台,两下里各不耽误。” 一谢家有知缺 杏花沾衣风欲醉,正是踏青时节。 阳光暖得不像样,新叶在光线下单薄得透明。流云缱绻,映衬着清浅的蔚蓝天空,鸣鸟的尾翼划破天际须臾便消失踪迹,田野新绿一派青葱,就连农人的忙碌也多了几分舒缓的味道。 宅院的后宅角门吱呀打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后抱着一只硕大纸鸢,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轻手轻脚的探出来。 “去哪儿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声音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纸鸢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转过来,果然看见午饭后该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风懒洋洋地站在院子里。 “十篇大字写了吗?”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少年点点头,“看来是没有。” “大兄”谄媚的,软糯童音拖得长长的。 “也没什么。”少年的嘴角绽开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温软斜风中的枝头杏花更要清丽几分。“不过母亲说阿爷晚间便回来,必要查看功课。阿苇,我记着你尚有五小板记在账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满目春色皆入画,想必再来五个小板也是不碍的。” 阿苇的肩膀一下耷拉下来。 “此刻末中,你还有两个时辰,唔,上回书背到哪儿了?” “论语为政篇,孟懿子问孝。” 少年点点头,“阿爷临走时说回来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戏谑地看着幼弟大惊失色的脸,“是谁前儿白日里和母亲说必会用功学业?嗯?”被阿苇称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说,“无事,阿苇自去玩耍,为兄这回却是算错了,书没背好,怕不仅五个板子。”再加五个差不多。 被幼弟眼泪汪汪地盯着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衬着春光,要把院子里的花树比下去。 “阿苇,阿苇知错大兄别跟阿爷说板子怕人”阿苇红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长身边靠,“别告诉阿爷” 少年叹口气,摸摸弟弟的脑袋,蹲下身拉着阿苇的手认真道:“阿苇想去玩耍,不是坏事,可因贪玩便忘了分内之事,这便是错了。” “阿苇,阿苇知错了。”幼弟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小动物一样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别告诉阿爷。” 少年失笑,却故意板起脸,“那我不告诉父亲,阿苇要怎么做?” 小弟立刻机灵地说:“我这就去书房。”他依依不舍地把纸鸢往兄长手上放,“大兄明天带我去放纸鸢吧” “那你得先过了今晚阿爷的考校” 将幼弟送至书房,少年掩上房门稍站了站,听到书声渐起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就着这一派春光踩着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个淄帽青衣的少年仆役,扎手束脚行礼说:“主母请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风怎么也理不好,索性脱了交到仆役手上,“吾这就去。”(。)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白莲教(8) 帐篷里一片死寂。 烛光在李永仲的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作为陈显达话中提到的主角,这个年轻的队官一直保持脊背笔挺,手扶膝上的姿态。别人无法从他的神色,动作力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更别提语言。 队官们交换着莫测难明的视线,当中那些微妙的含义仅可意会无法言传。没人表示反对,当然也没人表示同意。除了一开始某人表示不赞同的意见之外,其他人暂时还保持沉默。他们中有人躲避着陈显达看过来的视线,也有人迎着千户的目光坦坦荡荡地看过去。 陈显达显然不打算放纵这样的沉默。他咳嗽两声,端了小杌子上已经凉透的茶碗喝了一口,感受着茶水苦涩的滋味滚过舌尖之后,重重地将茶碗墩地一下放在小杌子上头,泼溅出少数茶水在桌面。千户的视线在部下的脸上一一滑过,最后停留在女婿李永仲的脸上。 他问了一句:“李队官,本将有意叫你担此重任,你有何话说?” “千户信得过卑职,卑职自不敢叫千户失望。”李永仲按着膝盖微微弯腰行礼,复又停止腰杆,干脆利落地道:“卑职晓得定会有人说我狂妄,但卑职却想着,咱们是军将,都是坦坦荡荡的好汉子,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若是不服气,就磨练了再来!卑职自认担得起这担子,千户既问卑职,当然说实话。” “好好好!”陈显达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捋一捋胡须,面上飞速闪过一丝满意之色,转过头问其他人:“本将带兵数十年,或许有种种缺漏,却自认是个讲道理的,今日这个事情不是小事,你们都是带兵的人,又是积年的老军务,心里如有些想头,只管说!你家千户不是那起子听不得人言的!” 他话说完,下头稍稍有些骚动,陈显达耐着性子等了片刻,总算见郑国才起身冲他一抱拳,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千户话里的意思,属下们都懂,但咱们营里千多条性命,若是交在千户手里,那是心甘情愿,咱们跟随千户的年头不短,自是晓得千户的为人,可是,这回进剿白莲教一事,事体重大,千户却要将此事托付给李队官?说这话,绝没有故意刁难的意思。我老郑这条命,还是李队官帮俺三番两次地抢了回来。但现下却不是我郑国才一个人的事,是咱们全营千多号人的性命!” 郑国才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不少人当下就不由点头,心道的确就如郑倔驴所讲,若是千户,纵然是死了也无二话,但若是丁队那个娃娃,当真是不服!不过是千户的女婿,一个商户里头出来的毛孩子,入营数月,竟然就要担起一营人的性命!岂不可笑! 陈显达朝他看一眼,目光中很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郑国才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最后千户勾勾嘴角,收回视线,朝下看去,面上淡淡地又问道:“还有谁?今晚咱们不拘身份,不将尊卑,有话就说,想说便讲!不来虚头巴脑的那一套!但若是现下不讲,后头想起来了,就别怪我陈显达不认人!” 冯宝群咳嗽一声,慢吞吞地从马扎上站起来,朝陈显达抱拳一礼,又朝同袍们点点头,口气平淡地开口,第一句却让众人吓了一跳:“千户,我老冯先将话放在这儿——此次李队官揽总,别个且不说,我老冯是支持的。” 这话说得郑国才眼角一跳,他强自按捺,勉强集中精神继续听冯宝群讲:“同袍们以为千户此举孟浪,不过是以为李队官太过年轻,无甚资历,却忽然站在了大家伙的头上,心里头自然有几分不服。我却觉得,从平山坝算起,李队官打了两仗,第一回,算是和咱们平分,斩首数十,俘虏近百;第二回,咱老冯同周大炮,郑倔驴与李队官一同出战,算是并肩一回,他们两个我不晓得,俺却是大开眼界,原来这天下,果真有如此强兵!” 他声音越说越大,额上也见了汗,面色红涨,略顿一顿,继续说道:“咱们武人,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刀口舔血的营生,谁也不晓得战阵之上,何时是自家坟冢!俺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却不愿死!不想死!我冯宝群这个岁数,不求升官发财,只求能老于榻上!郑倔驴说得自然是正理,我冯宝群却愿跟随一位能打胜仗的主将!”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就在马扎上坐下,许多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由他带头,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有赞成的,也有不赞成的,但最后算起来,竟然是赞成的居多!就像冯宝群说的,他们是军将,自然愿意跟随能带来胜利的主将!哪怕对方现在弱冠未到,一介队官! “郑队官,现下你还有甚么说的?”陈显达专门点了郑国才出来,他面上仍旧淡淡地发问:“你还是认为李队官不堪此任么?” 郑国才心底叹了口气,其实现在连他自己也有几分茫然,不知道一味执意的反对到底是对是错。但现在他看陈显达脸色,显然晓得若是继续拒绝下去,一向信重自己的千户恐怕就要另有想法。脑子里转着这许多念头,却是瞬间一闪即过,他当下站起来,抱拳道:“千户,既然兄弟们都信识李队官,我其实也没有甚话好讲。前头那些,不过也是一点未雨绸缪,既然大家都愿意,属下更没有别的好说,遵令就是。” 既然连郑国才都松了口,别人更没有二话,陈显达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立刻收敛起神色,腰杆笔直,脸上原有淡淡的病容,现下却只余一片杀气虎威!他朝李永仲厉声喝了一句道:“丁队队官何在!” 李永仲顿时唰地一下从马扎上站起,眼神清明,躬身抱拳,大声吼了一句回应:“卑职在!” “自明日起,你暂代显字营千总之位,一干人员调派,指挥,生死性命本将全交于你手!”陈显达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小小的印章,上头雕着一只栩栩如生择人欲噬的老虎,千户官死死地盯着李永仲,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发声说道:“本将现将官印交于你手上——你须记得,这官印非止权柄威福,还担着一千多条汉子的身家性命!你若接下,哪怕只有一日,也是这一千多号人的天,你跺跺脚,这显字营就要颤一颤!李永仲,你敢是不敢!?” 李永仲干脆利落地撩开前裾,面向陈显达单膝点地跪下,沉声道:“卑职敢!今日在同袍面前,我李永仲发誓——若有兵士不得食,不得食;若有兵士不得眠,我不得眠;若有兵士不得衣,我不得衣!” “好!”陈显达目光炯炯,朝李永仲暴喝一声:“接印!” 在显字营全体队官的围观之下,李永仲起身前行两步,在陈显达身前停下,躬身弯腰。千户官抓着那小小的印章,却似有千斤重量,压得他险些伸不出手去!最后他面色狰狞,用力地将印章塞进李永仲伸出的双手中,长出一口大气,双腿一软,险些就要跌坐在马扎上! 不动声色地努力站直,陈显达看着李永仲,缓下口气,又开口道:“李队官,本将暂将显字营交给你,希望你能以全营军将为重,在对白莲教一战中,打出咱们显字营的威风来!打出你李永仲的威风来!叫那些个叛逆小人,听见你的名字就要腿软发抖!” 李永仲收回印章,直身起来,直视陈显达的眼睛,再认真不过地答了一句:“卑职省得!” 于是,不管显字营的军官们还有甚么想法,至少在这个晚上,他们必须接受现实。队官们或者真心或者假意地同李永仲贺喜,但言语之间,那种微妙的距离和怀疑扑面而来,让李永仲颇有一些当年他刚从父亲李齐手里接过井场大权时面对下头的管事们质疑的感觉,如今旧日重现,让他很有些感慨和怀念。 既然终于将这件大事底定,陈显达顿时松了口气,当下就觉得眼前似有金星直冒。他略定一定神,在马扎上坐下,清清喉咙板着脸道:“事情未完,这是闹甚么?都坐下,待本将把此事好生分说,你等要仔细准备,这回同翔字营联手,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你们不可堕了咱们显字营的威风!” 当下立刻人人打起精神,都向正中的陈显达望去。他心下满意,面上却只是淡淡,又叫李永仲:“李队官,现下你既然暂代千总之职,明日中军会议,就是你去!你放心,军门面前,本将已提前分说清楚!但毕竟你年轻,恐怕到时少不得有些为难之处,你现下好生听!不要明天在中军丢脸!” 李永仲神色立刻一凛,比之方前更要认真地点头应是:“是!卑职知晓了!” 嘱咐完李永仲,陈显达方环视左右,沉声开口:“这镇川东,现下咱们就知道在白撒所附近,但究竟人数多少,装备器械如何,全然不知。从俘虏嘴里撬出来的消息就这样多,唯一比较确定的是,那镇川东的老巢在泸州,但现下为着和蛮子联络方便,他几个月前就悄悄到了白撒所!据说有不少百姓受了蒙蔽,现在虽没有个确数,但镇川东手里,可信的兵力就有三千!” 这个数字立刻让队官们倒抽一口冷气,当下周谦就嚷嚷出声:“就算咱们同翔字营算在一起,那也只得两千出头!中间差着一千呢!更别说可能还有更多的,到时候万一他们是咱们兵力几倍,这仗还怎么打!?” “你闭嘴!就你一个聪明,就你一个知道完了!”陈显达狠狠地瞪了说话永远不过脑子的周谦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是没打过仗的青瓜蛋子么?土匪能同精兵一般?更别提里头还有不少裹挟的无辜百姓,这样的军马,便是万人也有甚么可怕的?!再退一步说,贵州一地自来贫瘠,他一个外来户,能搜到多少粮食?能养多少兵!?” 李永仲替周谦解围道:“周队官说得也不无道理。”他面色凝重地道:“哪怕是三千头猪,要杀也且花些光景,更别提这里头的贼人无一不是在生死之间走过几遭,如滚刀肉一般的角色!咱们一则是兵力上头少过对方,二则,咱们营里倒都是勇锐之士,但还有和翔字营联手”他看了陈显达一眼,没再往下说。 但这未竟之语意思很明显。队官们议论纷纷,都以为李永仲刚才这话说得很对。论起战力,他们显字营在川东里头算是数一数二,但翔字营除了出了个勉强算是勇将的军门族侄,当真是没怎么听过名声。 军官们商议一阵,最后却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陈显达告诉他们的信息很少,除了对方的兵力也许是三千以外,其他消息真是再没有了。李永仲问镇川东究竟在白撒所哪里,陈显达苦笑着告诉他,没人知道。 “这实在是”李永仲实在不知道该对此如何评价,只能一边摇头一边道:“打仗没有这样的,甚么都不知晓,就叫咱们去,这同干巴巴地去送死有什么两样” 陈显达心里亦是此想。单论川军兵力就有数万,更别提大方同赤水两地明军,哪怕奢安二人合并果有十万,明军与之相比并不弱于对方,哪怕现下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白莲教,以明军此时兵力,也能把对方打得个落花流水! “两个营头不过两千余人,这么点子兵马在蛮子面前当得了甚么?还要大老远的走到白撒所去!难道还真指望区区两千人就能把那劳什子的白莲教平定镇服下去?恐怕也太有些一厢情愿了罢!这侯军门这葫芦里头到底卖的甚么药?”(。)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章 白莲教(9) 显字营不是第一回同翔字营打交道。 先前侯良柱吩咐下探路的差事,翔字营却仗着侯队官是军门族侄,只愿走到层台,显字营乙丙丁庚四队因此被迫独自前往阿落密所,路中遇伏,若不是军将上下同心协力,不仅丁队战力超群,其他三个队也不是弱旅,说不得就要交代在阿落密的大山之中!论及此事,显字营里个个愤慨,便是当日留守,并没有同四个队一同上路的其他人,想到若非侥幸,自己也许就要同那些不幸的同袍一般横尸荒山,这痛责之心,就越是暴烈! 有这样的过往,这个扎营之后发下的命令让显字营彻底沸腾了。兵士们听说还要同翔字营一起往白撒所,不少人当着军官的面就跳将起来,急赤白眼地叫嚷起来:“上回去阿落密,若不是翔字营那帮子小人,咱们如何会陷入苦战!”“若不是俺那结拜兄弟替俺挡了一刀,俺就回不来了!可他却死在了阿落密那鬼地方!咱们百死余生侥幸回来,却看见那帮子畜生在层台有吃有喝!”“俺不服!俺宁愿就咱们显字营独个去,也不愿和那般小人搭伴!免得最后没死在蛮子手里,倒要因着他们枉送了性命!” 群情激奋,军官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兵士们却似都豁出去一般,宁打军棍,也不愿退上半步。一个七八年的老兵扯了衣裳,裸了胸膛,露出七八道伤口,既有透出粉色新肉将近两尺快要长好的伤口,又有横亘整个腰部隐约透出几丝血色的绷带,一双眼睛没有半分活气,木着一张脸同联袂前来弹压的队官道:“俺上回在平山坝捡了一条命回来,这回在阿落密又死里逃生。队官,可事不过三!俺逃得两回性命,难道老天爷还能容俺再逃一回?!若真如此,不如叫俺在这里了断,也好给家里捎具全须全尾的尸首!” 他是周谦队里的兵,素来同周谦并郑国才也是极熟的,闲来无事之时最好玩笑,但这样一个平日里脸上带笑的人,现下却对着军官直言觉着自己活不下去!周谦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生生憋出一头热汗!头一回觉得这长了嘴巴不如不长! 好半天周谦总算挤出声音,哑着嗓子道:“你这像甚么样子呢?伤且没好,赶紧把衣裳穿上!纵然打仗,也不要你这般身上无有几处好肉的人!放心罢,这回去白撒所,营里所有的伤兵都不必去!千户亲自同军门求了钧令下来,道凡是伤兵都跟着大军行动,到了赤水之后再行诊治!你好好地将心放在肚子里,你家队官我回头胜了,回来还找你喝酒耍!” 那老兵却不听周谦的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糙平凡的面孔上,一行浑浊泪水顺着眼角滚滚下流,他泣声不止,声声俱是啼血:“队官!小的追随队官七八年,难道是那怕死的人?小的不为自己!平山坝一战,咱们队里去了二三十号兄弟,阿落密一战,又是数十!队官!您数一数,队里头,熟面孔的老兄弟还剩下几个?!队官,替丙队留点种子吧!咱们死不起了人!” 一阵沉默,众人皆是无话。不知由谁起头,一个声音忽地打人群里冒出来:“俺兄弟三个走一趟阿落密,俺哥哥和弟弟就再回不来!上官!俺两个侄儿,一个只得三岁,一个只得满周,俺弟弟,连女人身子都没近过!上官!俺们不是有意抗令,实在是俺们显字营,再死上几个,就散了!” 由这一个打头,就像大风天里倒伏的稻杆,兵士们矮下一截身子,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悲切之声此起彼伏:“上官!俺弟弟也在营里,若真是无法,让俺弟弟留下来,俺一个跟着营里去!俺家里就只剩他了!”“小的一什八个人,五个死在了阿落密!”“当年小的哥哥追随千户死在辽东,现下俺若死了,家里再没有人了!” 军官们虽说经过场面不少,当这样的情形不少人都是首见。当下不少人脸上就变了颜色,想要责骂,却在看见那些质朴可信的古铜色粗糙面孔时软下目光,这都是他们带了数年的兵!从左右不分的泥腿子训成川东战力第一的精兵,只有这些军官们才晓得自己用了多少苦心! 同寻常营兵不同,显字营的底子是当年跟随陈显达回四川的那批辽人兵将,从一开始就和西南本地军伍格格不入,加之千户官又是个直通通的炮仗脾气,这些年,若不是上头指挥使还肯包容庇护,难说显字营下场如何! 军官们俱都沉默,不少人死死攥着拳头,眼里含泪,死死将那一丝悲声憋在胸膛当中,宁可将胸膛憋得火热痛苦,也不敢放声出来!他们到底是积年的军伍,经验丰富,晓得现下兵士们情绪不好,一个不好,说不得就要闹出大乱子,就是营啸! 这样的古怪气氛中,李永仲带着曹金亮并刘小七陈明江等人终于赶到。队官们看见他过来,不少人竟然生出得救之感!当下就有人三言两语将事情大体略略一说,很有些人看他的眼神耐人寻味——这年轻的队官刚从千户手里接下重任,现在就有这样一个烫手山芋落在手里!处理不好,就得两面落埋怨,里外不是人! 李永仲暂时接任营官的消息已经传遍全营,虽说大部分兵士们看他仍然陌生,但不少人,尤其是郑国才,周谦和冯宝群三个队的人同丁队打过不少交道,甚至并肩作战,很晓得这个年轻人的做派,因此见他过来,当下就有人冲他磕头不止,哀求道:“李队官,求你向军门进言,另外选派吧!你是晓得的,小的们不是惧战,而是咱们显字营当真死不起人!” 放眼朝周围一看,狭小的营地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李永仲被许多双眼睛看着,他从那些无数的目光当中看出或者防备,或者怀疑,或者心存期望,或者意味不明,或者冷漠,或者轻视。这些完全不同的目光不仅来自位阶相当的同僚,也来自往日里被军官们呼来喝去的兵士。在这许多各种各样的视线当中,年轻的暂任者深吸口气,定一定神,将心头所有的杂念摈弃,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口:“这里许多人认得我,许多人可能往日里见过我,却只晓得我的名姓,现下我同大家先说一说自己——我姓李,叫李永仲!现任丁队队官,就在不久之前,陈千户将显字营托付给我,从现下起,我暂时统领本营!” 无人出声,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队官说话,他结束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喘了口气,便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再度开口道:“方才,大家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先说一个——军令不可朝令夕改,既然军门已经发下命令,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此言一出,兵士们顿时大哗!巨大的议论声浪仿佛海面上打来的浪头席卷过来,就要撞得人站不稳,直欲向后倒去!军官们亦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依旧脸色平静的李永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下就有人脱口而出:“李队官!千万硬来!万一闹出事,不是耍子!”还有人就冷笑出来:“李队官,这是千多号的营头!不是你那只有百来十个人的丁队!说话须谨慎些!莫要因为年轻气盛,坏了咱们显字营的名声!” 李永仲仿佛没有听见,面上连眉毛都未动一根,看也不看神色各异的军官,反而朝兵士里头走!军官们都吓了一跳,当下就有人要伸手拉他——不管这个愣头青如何,他总是陈显达的女婿,实打实的把总队官!年轻人不懂规矩事体,他们却万万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无事。”李永仲轻轻一躲,就将那几双来拉他的手躲开,只说了一句:“底下都是咱们的同袍兄弟,有甚么好怕的?”说完两步并作一步,三两下地就走到那最先跪下的老兵面前! 兵士们很难说现在用什么心情看着李永仲。但长久以来对军官的服从,对尊卑上下阶级的敬畏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看他过来,立刻就像退潮一般闪出好大一片空地,许多张相似又不似的面孔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都紧紧注视着他,想要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老兵,往日我在周队官的队里也见过你几回,却没说过话。”对着老兵错愕惶恐的脸,李永仲当先神色温和地开口:“虽说现下时机不对,但咱们两个说几句话的时间倒是有的——”他冷不丁地问:“你这身上,伤疤倒多,还记得都是怎么来的么?” 虽说不晓得李永仲的意图,但看他神色,平时又听说过不少关于这个队官的事迹做派,老兵虽说紧张,但好歹嗫嚅着嘴唇,舔了舔干涩的嘴皮,有些不知所措地道:“这肩头上的,是几年前跟千户剿匪时不合叫个山匪砍的;背后两道,几年前奢安乱起时叫蛮子伤了;腰上这道疤,也是叫蛮子捅了一枪小的命大,却没死还有胸上这两道一个是平山坝一个在阿落密” “与你对敌之人,都杀了么?”李永仲截断他的话问。看老兵神色茫然,又耐心重问一遍:“当日与你捉对之人,现在都在哪里?” “嗨,队官这话说得没道理,”或许是李永仲过于年轻的面孔,和不同于一般军官的做派让老兵对他生起几分好感,他憨笑一声,愣愣地道:“那贼人若是还在,小的还能在这里?坟头上草都不知生了多高。” 李永仲一笑,从他身前走开,又问另一个:“先前我听你说你兄长在辽东便追随千户,有过杀敌么?” 那兵士一愣,随即就是满面自豪地大声应道:“俺家兄长当年在千户鞍前马后,是家将里头顶尖的亲兵,便是真鞑对上来也没有怕的!后来虽不幸战死,却拖了三个鞑子陪他上路!一点不亏!” 就这样,几个简单的问题,不外乎是否杀敌,是否受伤,李永仲问的也不多,更没有以往兵士们常见的呵斥戏谑,他认认真真地一个个问过来,旁的甚么也没做,但原本盘桓在兵士中间那股浓重的郁愤渐渐消失,军官们都是知兵的人,一个个的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李队官究竟用了甚么法子,竟然就把这棘手的一盘棋盘活了下来! 几乎问了一圈,李永仲回到人群前面,面上郑重,看着兵士,一开口就是毫不吝惜的夸奖:“我与大家说句实话,刚入营那阵,因着丁队战力不错,我这心里头,对兄弟们很有几分轻视!” “但现在,我给大家陪个不是!当日是我浅薄了!咱们显字营,没有一个孬种,都是个顶个的好汉子!好军汉!虽说以往我不在营里,但听兄弟们的话,亦是晓得咱们曾经打过不少硬仗!多少对手比咱们更强?可是活下来,却是显字营!” 天地之间,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这样多人,却连呼吸都很少听到。 “咱们营里,父死子替,兄死弟替,父兄同一队,兄弟同在一队的,数不胜数!就我刚才听到的,就有许多人,弟兄死了,他自己也是一身伤,却咬牙杀敌,最后得胜!”在夜色当中,李永仲眼睛发亮,环顾四方,直直地吼了出来:“哪怕南墙横在咱们前头,亦是撞破了过去!找了生路出来!” “现在,军门给咱们又派了硬仗下来,还要和不甚招人欢喜的友军同伴,不说兄弟们,就是我自家心里也是呕得厉害!但也高兴!为甚么?这不是一等一的强兵,必不会被军门这般看重!我为我自家高兴,也为咱们显字营高兴!” “我虽然年轻,却也带了一队人,我同兄弟们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我将他们从富顺带了出来,就要将他们带了回去!纵然死了,我也不会任兄弟暴尸荒野!兄弟们,咱们是官军,是军人!军令面前,只能服从!但是我答应大家,若是冲锋,我在头一个,若是后退,我在最后一个!” “兄弟们,愿不愿信我这一回!?容我带着大家,走一趟白撒所!”(。)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白莲教(完) 唯我可证道 一谢家有知缺 杏花沾衣风欲醉,正是踏青时节。 阳光暖得不像样,新叶在光线下单薄得透明。流云缱绻,映衬着清浅的蔚蓝天空,鸣鸟的尾翼划破天际须臾便消失踪迹,田野新绿一派青葱,就连农人的忙碌也多了几分舒缓的味道。 宅院的后宅角门吱呀打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后抱着一只硕大纸鸢,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轻手轻脚的探出来。 “去哪儿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声音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纸鸢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转过来,果然看见午饭后该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风懒洋洋地站在院子里。 “十篇大字写了吗?”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少年点点头,“看来是没有。” “大兄”谄媚的,软糯童音拖得长长的。 “也没什么。”少年的嘴角绽开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温软斜风中的枝头杏花更要清丽几分。“不过母亲说阿爷晚间便回来,必要查看功课。阿苇,我记着你尚有五小板记在账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满目春色皆入画,想必再来五个小板也是不碍的。” 阿苇的肩膀一下耷拉下来。 “此刻末中,你还有两个时辰,唔,上回书背到哪儿了?” “论语为政篇,孟懿子问孝。” 少年点点头,“阿爷临走时说回来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戏谑地看着幼弟大惊失色的脸,“是谁前儿白日里和母亲说必会用功学业?嗯?”被阿苇称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说,“无事,阿苇自去玩耍,为兄这回却是算错了,书没背好,怕不仅五个板子。”再加五个差不多。 被幼弟眼泪汪汪地盯着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衬着春光,要把院子里的花树比下去。 “阿苇,阿苇知错大兄别跟阿爷说板子怕人”阿苇红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长身边靠,“别告诉阿爷” 少年叹口气,摸摸弟弟的脑袋,蹲下身拉着阿苇的手认真道:“阿苇想去玩耍,不是坏事,可因贪玩便忘了分内之事,这便是错了。” “阿苇,阿苇知错了。”幼弟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小动物一样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别告诉阿爷。” 少年失笑,却故意板起脸,“那我不告诉父亲,阿苇要怎么做?” 小弟立刻机灵地说:“我这就去书房。”他依依不舍地把纸鸢往兄长手上放,“大兄明天带我去放纸鸢吧” “那你得先过了今晚阿爷的考校” 将幼弟送至书房,少年掩上房门稍站了站,听到书声渐起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就着这一派春光踩着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个淄帽青衣的少年仆役,扎手束脚行礼说:“主母请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风怎么也理不好,索性脱了交到仆役手上,“吾这就去。” 穿过月亮门,转过几丛开得热闹的花树,母亲的贴身婢女笑盈盈地等在门口,见了少年穿了靛蓝的薄袄,束了发髻光着头,怀中不见手炉,先行了礼,起身不由嗔道:“大郎,虽说日头渐暖,也不当如此贪凉。”然后杏眼朝大郎身后仆役一竖,喝道:“好没眼色的狗杀才!竟由着你家主子任性!” 小仆役吓得一抖,“霓裳姐姐!”膝盖就是一软死活站住,也不抬头,“大郎主意正 少年在旁边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仆役便嗫嚅着不敢开口。 霓裳自这小仆役手中取来披风,亲自为少年密密严严地围上,方才开口:“大郎不爱惜身体,主母晓得了,不知多伤心。” 少年这才肃容道:“是我的不是。”眉眼弯弯,便如坚冰破开,春水初溅,“委实热得狠了,也刚脱下不大会儿。” 正说着,竹帘被一双素手打起,白玉圆盘似的俏脸上不动亦带三分笑:“门口好热闹。” 霓裳忙行了个福礼,“五彩姐姐。” 五彩回了个礼,又向少年敛衽道:“大郎。” 少年点点头,“五彩姐姐少见了。” “主母问了两回,道怎还不见大郎。大郎先进去罢。”她为少年打起门帘引他进屋,待少年走远,圆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得干干净净。 “霓裳,休要使那些。”五彩心平气和地直视霓裳故作平静的脸,“不过因你阿爷在郎君前些些得用,你便肖想些不该有的。” 霓裳咬咬牙,道:“姐姐这话我便不懂了,如何是有,如何是不该有?霓裳可只知道当差服侍,”她瞥了眼五彩,似笑非笑道:“不敢想姐姐这份体面。” 五彩并不动怒,只点点头,“若真这般便是最好。大郎虽是庶出,他生母却是良妾,又加生育有功,郎君长子,在主母眼前养了十来年,不容那起子小人给坏了根性。”这话说罢五彩转身回房,再不看面皮红涨的霓裳。 穿过小花厅,便是正房有容居东厢,谢家主母镇日里打发时间的去处。少年至门前,道声:“羽衣姐姐,烦扰向母亲通报一声。” 等候多时的羽衣笑说:“总算来了呢!”引了他进去,道:“主母,大郎来了。” “小孩子家家,哪里学来的诸般客气。”正中着福寿大红遍地金褙子的女子假嗔道:“便是恭敬,也不到这个份上儿。” 少年只是笑,躬身道:“见过母亲。” 谢主母忙叫他坐了,脱了大衣裳,又让左右上饮子茶点。因春日尚短,还在料峭时候,又是家中未长成的儿郎,下人并不敢上茶水,而是掺了果子熬煮的甜汤。 诸般忙乱一通,谢家主母李氏屏退奴婢,止留羽衣一个,母子俩方才得了清净。一时寂然无话,只听得些微瓷器声响。半刻李氏开口:“听闻苇儿贪玩,好在有知缺你。”她叹道:“你阿爷托人带话,道晚间便到,他如此不知上进,必然引得郎君恼怒。” 谢家大郎知缺笑道:“苇弟孩子心性,但于课业上不敢半分松懈。”轻轻带过,并不接李氏的话。 李氏道:“若如此这般便甚好。”她朝羽衣抬抬下巴,“去将郎君为大郎捎回的包裹取来。”她端详着谢知缺恭谨微笑的脸,道:“你阿爷在信中说,你兄弟二人必不可偷懒,他回来要查看课业。”又说:“他给你捎回几刀澄心堂的纸并几只笔,还有一方砚台。一会儿记得带回去,你阿爷便愿意看到我谢家儿郎百般上进。” “知缺谢过阿爷,母亲。不过儿子那里还余下许多,这些不如给苇弟。” “哪里用得着你给他!郎君给他带了鹤归斋新出的纸墨,余庆堂空怀先生手制的新砚,不然那猴儿哪里肯依?”李氏笑得拿帕子掩了口,须臾放下,轻咳两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时候不早啦,大郎先回房读书,晚间上母亲这儿用饭罢。” 谢知缺顺势站起行礼,道:“不打扰母亲清静,儿子告退。”少年仪容清雅,姿态端方,片刻后连青色的衣摆也看不到半角。 李氏挂在脸上的笑容一下敛得干干净净。她把越窑的青瓷茶碗丢在桌上,那青绿的碗盏滴溜溜打了个转。谢家主母凝神想了半刻,“羽衣。”她皱眉唤道,“你看大郎如何?” 羽衣示意小婢上前收拾,自己一步向前,恭恭敬敬地将李氏搀起来,“是个老成懂事的。”她是李氏的贴身心腹,自与一般奴婢不同,“待二郎也算赤诚,在娘子跟前更是恭敬。” 由着羽衣搀扶,李氏走了两步,忽地叹口气,“我也是这般想。虽未托生在我肚皮里,到底看顾养大,不过这情分二字,说难也易,说易也难,怕就怕这孩子生出些不该有的想头,搅了阖家清净。” 羽衣替她打起门帘,轻言细语道:“毕竟是娘子一手养大,再论到根上,那何姨娘,”她声音压得低切,“毕竟与贱户小门里出身的女子不同。” 李氏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羽衣额上立时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去了多年,何苦再扰亡人清净?”她拨弄着腕上青白昆仑玉的玉镯,“再不济,也是大郎生母,容不得人口舌。” 羽衣不敢多说,只低头回道:“是。” “你素来是个好的。”李氏拍拍婢女搀扶她的手,感叹道:“可这家里,惯爱嚼舌根,传小话的不知凡几。也是郎君宽宏,并不爱计较。现下小郎们渐大,便如大郎,小时围着我膝盖亲亲热热叫娘亲,如今见面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哪里会不晓事呢”说着,李氏的声音便渐低了去。 “这样也好。大郎是个懂事的孩子,对我,对郎君,心存孺慕,若不是受出身拖累”她摇摇头,头上钗环一阵轻响,“罢了,晚间告诉厨下,多加几个菜罢,郎君出门许久,难得阖家团聚。” 前年春天,因着谢知缺长大,李氏将他从主院中挪了出来,安排在东边的小院子里,据说多年前还是他们的父亲,谢郎君待客款友的客院,内里并东西两厢,前后两进,最是清爽便利不过。院中几株花树,山石荷塘俱全,景致虽不比野趣自然,也别有一派精巧意味。 现下正是花开时分,谢知缺在院中略站站,眼中不乏欣赏之意。 “晚间上母亲院子用饭,记得折一支花带上,”他随口吩咐贴身仆役墨管,“不用开得太盛,选那将放未放的,好让母亲多看几天。” 墨管应了,又殷殷道:“大郎,还是先进屋的好,这时节还凉着,不要贪春冻坏了身子。” 谢知缺回头笑道:“你管得倒宽。”嘴上虽这么说,脚下到底朝正房走去。 墨管抢了一步提他打起门帘,“也是大郎待下宽宏,小的们才有这个胆子。” 说话间主仆二人进了充作谢知缺书房的东厢,墨管极有眼色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谢家大郎的书房并不欢迎仆役和客人,就连谢家嫡子,年方五岁的谢知苇也对此知之甚详。 大约二三十年前,几乎所有人的家中还是案几小榻,跽坐为礼,但现在高足的桌椅流行于大家之中,据说就连宫廷之中,除却典礼之外,高足桌椅也并不少见了。 谢知缺不由庆幸这点万般不幸之中的幸运。 某个清晨醒来时,千载之后,不,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谢知缺再也找不到曾经熟悉的一切,他不动声色地任由发髻高耸宽衣大袖的侍女为他打理一切,带他去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唤她母亲——所幸通过足够的练习之后形成本能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行礼,也幸好那时他已足够大,并不像幼时那样称呼嫡母为阿娘,一般来说,那是嫡子女才有的待遇。 初时他以为这里不过是某个历史的片段,直到某天他无意间看到半空中一位白衣青年——脚下三尺青锋,周身青气缭绕驰骋而过,而周围的侍女仆役全都噤若寒蝉跪拜行礼,唯有他无知无畏地与青年对视——直到匆匆赶来的父亲厉声呵斥他避开。 “无妨,小儿郎未染尘俗,倒叫贫道好生欣喜。”他记得青年由半空落了下来,笑眯眯地问他:“小儿郎,神仙好不好?” “不好。”时年七岁的谢知缺想也没想地回答。 “为何?”青年也不吃惊,依旧笑得安然。 “断欲断情,绝自身一切生机,与天道赌斗,知缺贵自知,不敢搏。” 正是这番话让谢知缺的父亲从此对他改观,之前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庶子,生母早逝,地位尴尬,活与不活都在嫡母一念之间——嫡子尚小,却健康聪敏,一个庶长子的存在,能为很多事情增加变数。 但那番话之后,谢家郎君对这个之前被他忽视的儿子起了极大的兴趣,或许,谢知缺不无恶意地猜想,不是为他,只是和那位剑仙临别时的话有关。 “哈哈哈哈,世人都说神仙好,独小儿郎有大智慧!”青年放声长笑御剑而去,须臾不见,只有话声远远传来,“小儿郎,记得贫道名号,剑阁云君子!” “你我有再见一天!”(。)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架39天之后的感想。 按照惯例,上架之初应该写一个上架感言。 在拖延39天之后,本书的上架感言诞生了。 枭起传源自当年和群里一帮朋友闲扯淡。当时随口开了一个大纲,然后和朋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扯下去,最后居然勉强说圆了一个故事。朋友鼓励——干脆写出来。这是2014年的事。 然后在今年的4月,我终于动笔开始写平生第一个长篇穿越历史。之后又遇到工作生活双重动荡,六月七月一字未动,到了八月,终于再度打开文档,然后总算磕磕碰碰走到现在,容我厚脸皮的说一句,不容易。 我不知道别人的历史怎么写,但当我自己提笔之时,只觉得笔端一片焦虑——资料太少,情节太薄,人物太僵——老读者应该都记得,在上架之前,这本书的更新勉强只有每天一更三千字,加更比政客的良心更罕见,而就这三千字,还是每天六个小时写出来的。上架之初勉强撑起了双更的八千,可惜一场绵延许久的感冒到来,现在又落回了每日四千,勉强能保住全勤。 在上架第一个月之后,作者可以向各位读者做一个成绩汇报——具体数据也不说了,一个字,差,两个字,很差。究其原因,作者做了反省,枭起传虽然是网文,却不是常见的网文,风格更类似实体,或者和现在的流行格格不入。当然,也是作者水平有限,罗里吧嗦,晚期强迫症有关。 在这里感谢很多读者老爷的意见,其实每次看评论区作者都需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但每次读者老爷的留言都堪称清流,撇开少数广告,大多数评论以建议和鼓励为主,顺便在这里贴一个看了之后冷汗直冒的评论—— “前面写的不错,真有些古风古韵,宅斗一般,主要是对手太蠢,不过把这股蠢劲写得很痛快。后面就越来越平淡,到了带兵剿匪之后就变成一般的小白文了。猪脚成为武功高手,管你当了多少年亲兵队长,虽然我是天天忙着生意,不知道哪来时间练武,照样枪法高超,三两下把你打倒;猪脚成为独立团长,管你当了多少年军官,老子练兵天下无敌,你们这群渣渣还质疑我的练兵方法,什么军规,来,咱们对打一次看看;猪脚成为军队政委,动不动在基层士兵那发表一下讲话,士兵们热泪盈眶,激动不已。先前深沉阴狠的商人顿时变身魏和尚+李云龙+赵刚合体。打着戚继光的兵法名头,其实还是长枪流,顶多就是多了一支自家手工制作但比西洋还精良的火统。掺毒了。” 作者看一眼,立刻觉得心跳过速——完全没有任何夸张。虽然觉得解释很蠢,但是还是想说给不敢留言给他的那位读者听——主角从五岁起跟随奶兄弟的父亲练武,陈明江更擅刀,而主角练了十几年枪;对打是主角岳父提出的要求;主角发表讲话基本都是阵前动员;乙队的战斗永远都是小规模冷兵器突击群+火铳,以后还要加上火炮,在明末以长枪为方阵对战已经是成熟战术。本书的作者强迫症晚期并且深度尴尬癌,以后的情节只会越来越平淡。谢谢。 然后我发现我很想把这一段全部删除掉。看了闹心,写了解释更闹心。 另一个也是写历史文的作者朋友劝我——写仙侠比历史更有前途。我挺认同他的这个观点,历史,没有狗血,没有后宫,没有争霸,没有小白,没有来自后世的各种主义撑门面,没有亮瞎眼的金大腿,没有超越时代四百年的武器,你能混得下去?! 可是这些,作者水平太次,真的写不出来。 所以水平有限的作者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计了一个不幸的倒霉鬼,穿越到了三百多年前的sc小镇,成为一个不受宠的盐商庶子,只因为作者的家乡与富顺同在西南,对这里的地理环境更熟悉一些,而选定盐商作为主角身份只是因为在古代盐是一种重要的商品,主角能够因此聚敛起大批财富作为发家之资,而明末开中法的逐渐废弛也为盐商的豪富做出了前提。 西南在明末较为动荡,但多数战争依然是以对当时的苗人和彝人为主,战场基本都在gz和ynsc在张献忠入川之前局势基本保持了稳定,在前期主角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sc得天独厚,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只要有一支强有力的武装,割据或者半割据都不是很难的事情——当然,主角的主基地并不在sc再说多的就涉及剧透了。 许多读者老爷都抱怨说枭起传的情节发展太慢,作者承认,并且也承认这是本书的一个败笔和弱点。但是作者想表现的不仅仅是一个穿越者的奋斗故事,也想以历史上的各种留名或者不留名的人物为原型,塑造几个能谈得上让人印象深刻的配角。如果说主角是穿越者的设定是一个金手指,那么这些来源于历史细节之中的配角,作者则希望通过他们表现明末的社会,无论是流民出身,为了不死而加入主角阵营的刘小七;怯懦胆小,却因为想要羡慕朋友想要改变,最后命运却发生巨大颠覆的关老二,还是因为被陷害而不得不逃亡川东,最后为了生存加入李家的曹金亮,或者是嫉妒弟弟李永仲,自己却志大才疏,因为轻信而丢掉性命的李永伯,甚至是现在出场不多的主角未婚妻,岳父陈显达,以及未来将要出现的更多的人,作者甚至觉得这些人才是描写的重点,这些来源于历史细节的人物撑起了明末。 刚才看了一下字数,已经快两千字了笑,这已经是平时更新的一半还有许多话作者想要说,但是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必要。我以我血荐轩辕,我以我血写轩辕。作者诚惶诚恐,不敢以写轩辕自居,但也希望这支笔,能写出一些可以在很久以后看到的,勉强能评价一句——写得还成,不算鬼扯。 都云此中有真意,可惜欲辩已忘言。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何泰(2) 事实证明冯宝群的担心不是白费,他在傍晚对李永仲所言的“乱子”,没过两个时辰,当天晚上就发生了。 近晚时候,两个营近两千人的明军稍微离开大路,选择了一个背风的山凹当做宿营地。离此不远的附近有一片马尾松,一条深至小腿的溪流蜿蜒流淌,横穿山凹。因为显字营上下都不信任翔字营,为防意外,干脆自己住到外头,也好警醒些。既然显字营如此识趣,翔字营当然乐得轻松,笑纳了更安全的山凹内侧,刚好在溪水的上游位置。 事情的开始不过是显字营的一个什去上游打水,却被翔字营的人蛮横地赶了回来。一个什长去理论,对面一个敞胸露怀的兵丁翻着白眼斜着看了那什长一眼,吊儿郎当地应道:“你们下头也有水么!上官们还等着咱们烧水,你们这么些人,搅得水都浑了!上官们如何等得了!” 凭心而论,虽然有几分勉强,但那兵士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什长叫他噎了一下,只得缓了语气试图同对方商量:“兄弟,这底下皆是卵石,并没有甚么砂土一类。倒是俺们宿营那附近的水底下倒全是土砂,又多水草,委实喝不了。这里是个水湾,若担心妨碍,咱们隔着稍远些打水也就是了,”说到这里,那什长怒气也上来,憋不住呛了一句:“再说了,难不成这水里头还写了翔字营的名号?!翔字营用得,显字营用不得!?” 翔字营的兵士先前大都还一脸戏谑地看热闹,待听到什长这么说,当下就齐齐勃然色变,有人跳将出来,尖着嗓子喊了一句:“这水从爷爷地盘上过,那就是爷爷的水!爷爷不叫你这帮孙子喝,孙子们就得老老实实去喝马尿!兄弟们,咱们上!打死这帮显字营的畜生!” 当下就有十来个人从后头涌上来,显字营那一什兵猝不及防之下,吃了个大亏!他们出来打水,就是连罩甲也脱了,就穿了一件军服,手里拿些葫芦竹筒一类,打架时候能当甚么用?对方人手一根儿臂粗细的硬木短棍,舞得虎虎生风,稍稍有些良心的,专朝大腿背脊一类地方放手狠打,有那黑心的,不捡地方,劈头盖脑地打下去,几棍就将一个五六尺高的汉子打得没了声气! 这里位置稍偏,二十来号人纠在一起厮打,不时就有人或者满脸鲜血或者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呼喝咆哮混合着哀嚎呻吟,那什长见势不好,想跑回营里叫人,却被翔字营的人拦住,因他毕竟身份不同,那兵士倒也不敢如何下手,干脆拖在边上一棍打晕了事。 这场架来得快去得也快。打人者离营地近,过不半会儿纷纷收手回去,显字营的兵士们这才彼此搀扶着脚步踉跄地站起来,七八个人面目青肿,几个人露在衣裳外头的皮肤上都是青紫一片还不忘收拾那一堆已经变成碎渣的葫芦,一个矮个子兵士哑声问什长:“咱们回去怎么说?” 什长头上叫对方打了一棍,侥幸没死,没也肿起一个巨大的肿包,碰一碰都觉得疼得慌。他嘶嘶地吸着冷气,在旁人的搀扶下抖着手脚站起来,听部下发问,当下就恨极一般咬着牙开口:“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等着吧,咱们回营里头先将此事同队官讲了再说!” 李永仲刚脱了外头沉重的鱼鳞齐腰明甲——这还是上回大阅时受侯良柱奖赏得到的——身上只有一件汗湿的青色曳撒,就看见周谦一头撞开帐篷帘布大步走进来,原本守在门外的亲兵紧张地跟在后头一脸苦色,看见李永仲忙赶紧躬身抱拳一礼道:“队官!周队官急着找你,卑职没拦住” “你先出去吧。”李永仲神色温和地摆摆手止住亲兵的话,看着亲兵出了帐门,才转向一直憋着气没出声的周谦,顿时皱起了眉头——这脾气火爆的队官面皮红涨,下颌鼓起死死咬着牙关,两只赤红的眼睛仿佛滴血,那一双眉毛扭在一起如打了结一般!他两手紧紧攥在一起,看李永仲看他,也不行礼,只一字一顿地道:“我今日不宰了那几个兔崽子,我周谦就是狗.娘.养的!” 这话说得好没来由无头无脑。李永仲弯腰捡了一把马扎出来,又自己拿了葫芦给他倒了一碗水,言简意赅地开口:“坐。看你一头汗,先喝口水再说!”看他不动,又喝骂一句:“喝口水的功夫,能耽误你甚么事?” 周谦情不甘意不愿地坐下,抄起碗将水两口喝干,转手将碗丢在小杌子上,茶碗滴溜溜地栽原地打了个转,险些摔到地上去。李永仲伸手按住,一面在他面前也坐了下来,沉声问他:“这是出了甚么事?你要杀哪个?” “我要杀翔字营的贱人!”字句从周谦嘴里一个一个蹦出,落在钢板上,都能砸出不小的坑洞来!他双手死死扣着膝盖,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李永仲,勉强压抑的声音里头满是怒气,显是气极:“千总!你救了俺老周两回的命,俺虽然莽撞,却不糊涂,这仇,俺是必报的!同谁都不相干,我同千总你说一句,你却是拦不住我!” “我连甚么事体都不晓得,要拦你作甚?”李永仲反问一句,听周谦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说完,他眉毛都没动一根,只淡淡道:“你要杀人,可以。只是总要说个让人信服的由头出来,甚么由头都没有,没得叫人说,显字营的周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好!”一声咆哮出口,周谦一声未停地将部下的遭遇说完,末了犹自气不过,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轰隆落雷一般:“千总!我那部下何错?!兵士何错!?不过就想打些水,就叫翔字营的畜生们朝死里打!方才医官看了,只说有几个骨头都裂了,还有个腿骨都断了!再行不得远路!要静养!现下正在行军,上哪里去静养?难道将他们扔在这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还是说,翔字营如此嚣张,这是打量俺们好欺负!” “你那部下,倒也有错。”在周谦一句高似一句的话中,李永仲平平淡淡突地插了一句。 “你说甚么!”周谦腾地一下从马扎上跳了起来,无法相信一般,两只眼睛惊疑不定地瞪向李永仲,鼻翼翕动,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似怕李永仲没听清一般,又说了一遍:“你说甚么!?” “做兵的人,走在外头,除了咱们自家之外,到处都是可疑之人,况且这还算得上是蛮子的地盘!无论如何,也带随身带有器械!”李永仲云淡风轻地说完,看也不看一脸呆滞的周谦,伸手将放在榻边的一口雁翎腰刀挂在身上,站起来冲着帐外暴喝一声:“秦勇!” 只听靴声橐橐,亲兵掀开门帘大步进来,朝李永仲抱拳一礼,大声道:“属下在!” “你去,把队官们叫上,再叫了全营——全幅披挂!”李永仲紧了紧手腕的牛皮护腕,冷冷地一笑:“翔字营的同袍们精神好,这么晚了还要摔跤耍子,咱们不妨带上兄弟们去会会,看看翔字营的兄弟手脚到底有多利落!” 原本是自家队里的事,转眼就要变成牵连千多号人的大事!便是胆大如周谦也不由觉得头皮发麻!他呆愣一阵,眼看秦勇利索地应了个是,当下就转身朝外走。这溽热的天气里头,他打了个寒颤,不及多想,赶紧将秦勇一把拉住,忙忙开口:“秦兄弟先别忙,等我同千总说两句话。”又转向李永仲,吸了口气,压住险些就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的心跳,郑重地开口道:“千总肯为兄弟们出头,我周谦感激不尽!但是这毕竟是我自家队里的事,犯不上拉着全营!便是千总,也只当不晓得此事!不然闹将起来,日后军法上官难饶!” “现下,我便是显字营的千总!你队里的人出了事,你尚且晓得为他们出头,难道我就能装作甚么都不晓得,干看着不出声!?以后兵士们还怎么看我?我还怎么带兵!?从来没有这个道理!”李永仲神色冷静,只将八瓣帽儿盔戴到头上,拉着系带系好,瞪了一眼秦勇:“你还在这里做甚么!?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秦勇赶紧甩脱周谦,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不大会儿功夫就听见原本安静的外头犹如热油入水,一下热闹起来!隆隆的跑步声,此起彼伏的口令声,还有甲胄兵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混杂一起,一下就叫人绷紧神经! 此时李永仲脸上才稍稍显出些冷峻凛冽的意思,看着一脸不知所措却又隐隐激动的周谦,点点头道:“周队官,你今日很好!队里的人出了事,却没有立时想着去报复,先到我这里来了!你记好了,只要不是私下从事,天大的窟窿我也给你补了!哪怕只是暂任,但当一日和尚就要撞一天钟!这营里头,丢根针,算起来都是我的事!” 刚刚歇下的显字营兵士被紧急叫起来,全副武装披挂完毕,就看见各自的队官阴着脸过来,低声同什长们吩咐几句,然后糊里糊涂的兵士们便收到命令——保卫翔字营营地。不少人顿时面露喜色,也有不少人立刻有些迟疑——虽说讨厌翔字营不假,但无论如何,都不到内讧这个份儿上! 不止是不知内情的兵士们这般想,冯宝群等几个晓得缘由老成些的队官也作此想。一个叫刘贵,平日里同冯宝**情不错的队官便和他低声说:“虽说千总一片好意,但到底太莽撞了些!现下错处在他们身上,若千总真要把人家一围,咱们就丁点儿道理不占了!这事情做不得!” 刘贵扯了扯冯宝群,以近乎气声的低音同他道:“千总年轻气盛,又是一心为着兄弟热炭团一般的心思,现下恐怕是劝不动的,不如咱们就当作不晓得此事,按兵不动,待一会儿事情闹起来,再去解围!” 冯宝群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就不掺和到浑水里头去了?” 刘贵与他相交多年,哪里看不出冯宝群脸上平静,心里头却有了别样想法,赶紧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他顿了顿,又道:“但是现下咱们毕竟是在行军路上!是身负军令重任,白撒所情况未明,咱们现下就要同自己人闹起来!?还要不要打仗!?” 他语气越发急促诚恳:“冯老哥!千总愿为咱们底下人出头,咱们就更要为他着想!他现下年轻,又大好前程,此事若出,罪责不小!咱们都是千户手里提拔的人,难道能眼睁睁看着李千总现在自毁前途!?” “你说得很是。”冯宝群心下一定,声音里方才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紧绷都放松了,又摇摇头叹口气,沉重地道:“刘兄弟,咱们身负重任,这你说对了,但就是这身负军令,才不能不出这个头!这口气无法咽!这不是小事,现下兵士们不晓得,难道之后也不晓得?!他们会怎么想!?咱们的人叫欺负了,上官却一言不发!有这样的心思,还能打仗!?” 刘贵一怔,还没说话,就听冯宝群又说:“这也是我方想通的。的确,咱们现在将兵士们安抚下来,待回去大军再来理论,但一来,那不知是甚么时候的事,二来,哪个不晓得,侯永贵是军门族侄?谁敢打着包票说上官一定会秉公处理?三来”他一向带笑的脸上难得露出些不忍之色,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刘贵心上:“咱们做兵为将的,战场之上,谁晓得能活多久?若那几个兵士不幸,难道叫人家死也不甘心?”(。)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何泰(3) 接到命令的时候,何泰正板着脸皱着眉头同什里一个兵士训话。 “做事好歹经心些!条例都白读白背了!?武器应放哪里?你横放在路上,万一有人跌跤,一跤摔下去,可不正好对着枪尖?!万一有个死伤,到时候要怎么算?就是天大的笑话——没叫贼人打死,反叫自己人随手乱放的一把枪戳死了!” 那兵士叫他训得抬不起头,面皮红涨嘴唇嗫嚅半天也说不出半个字。何泰说了半天,弯腰将那柄闯祸的长枪捡起塞到兵士手里,虽然仍旧板着一张脸,却好歹缓了声气同他道:“凡事都在脑子里想一想,出门在外,须得稳重些方好!成了,一会儿你们什长看着,练一百刺枪!” 兵士虽然面色懊丧,却仍旧果断地应了个是,拿着长枪回自己什上去了。何泰看他走远,转身继续往自己的位置走去,他手下一个叫刘虎头的老兵笑着同他道:“何什长现下同以往真不一样了。”他年岁比何泰大着不少,平日里两人相处倒有几分兄弟的意思,又听他说:“以前在家里,什长还是个孩子脾性,现下却很有几分沉稳样子,”他想了想,笑着说:“像咱们千总。” 听刘虎头这般说,何泰心情倒好了不少,扯着嘴角笑了笑,回头很有几分骄傲地道:“千总样样好,若要学好,不就是跟着千总学?”他笑一笑,倒是有些从前少年意气的模样,“再说,一团孩气总不是甚好事,人还是要长大的嘛。”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朝前走,却看见秦勇急惊风一般大步过来,看见他立刻打了军立先拱手行了个礼,再肃容道:“何什长,千总有令,全军披挂待命!现下刘哨官已召集队伍去了,何什长也赶紧过去吧!” 何泰悚然一惊!不及多问,赶紧拔腿便跑!果然刘小七已经穿上罩甲,戴了盔帽,全身披挂完毕,拎了一把长枪正听一个什长报告。他先气喘吁吁地过去,匆匆行了个礼,问道:“哨官,出甚么事了?难不成蛮子打来了!?” 也不怪何泰如此想,实在是他们遇上的埋伏也太多了些!因此见突然整队集合披挂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又撞到蛮子的埋伏里头来了!刘小七脸色倒还平静,听何泰问了一句,倒有些发怔,接着就摇摇头道:“不是这般,我也不太清楚。现在不是说话时候,何什长赶紧回你什上去。听说千总叫队官们过去了,恐怕一会儿命令就要下来。” 果如刘小七所说,何泰和他什里的人等了没多大会儿,就听见消息传来——周谦队官里的一什人去打水,却叫翔字营的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千总将全营集合起来,就是要去给那无辜被打的一什人争个道理,为他们出气! 连同丁队在内,显字营不少兵士都激动起来——他们遇到的军官里头,对兵士非打即骂的不少,愿意为底下几个小兵出头的上官这却还是第一个!更何况李永仲不过是暂代千户的职责,而出事的那什兵还不是他队里头的人!就是这样,他也愿意为小兵出头,就有兵士说,他们运道好,这是遇上难得的好官了! 何泰却同刘小七面面相觑。他们毕竟不同一般人,一眼就看出这里头的利弊,刘小七挠挠头发,扭头忧虑地同何泰低声道:“这恐怕不是甚么好事罢?翔字营再不占道理,咱们这么一闹,就怕有理也变没理!” “你说得很是啊!”何泰亦是低声回道:“仲官儿一向稳重,怎地就在此事上激动起来?此事传出去,可不是耍子!”还有半句他忍住没有出口,只在心里头默念,“一个不好,就要出大乱子!” 同样的话,何泰没有说出扣,郑国才却不管不顾地大声说了出来。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永仲,虽然说得委婉,里头却是半步不让的意思:“千总的好意,不仅周谦,卑职全队上下也感念不已。但千总,此事当真不能这般做!” 李永仲现下却半步都不肯让:“那就让咱们的人白白吃亏?!马上就要到白撒所,现在兵士士气有损,到时候怎么能拼命?战场之上,想要不死就得拼命!咱们一营人原本顶天就一千出头,现下还有多少?再说了,就算人头后来补齐了,但多是新兵,大家伙儿都是知兵的人,新兵能同老兵一般么!?” 他环视队官们一眼,缓和语气,又道:“再说了,咱们的人绝对不会进翔字营一步!这是铁律,也是底线!以后纵然闹起来,也能理直气壮地说话!哪怕咱们围了翔字营,我也能在军门面前理直气壮地说,两个营头原本就在一起的,咱们本来就是围着翔字营!不过就是距离近些罢了!” 这话很有几分市井混混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风采,说得几个队官都绷不住,险些笑了出来,原本沉滞的气氛为之一松,李永仲又趁热打铁一般说道:“几个队官为我着想,害怕因着此事断送了小弟前途,我心里知道!也怕显字营因此事,以后在上官眼里落个刺头的印象,再讨不着好!可是,如果因着这些,就忍气吞声,一言不发,日后还有兵士愿意为你效命么?”他问脸色渐渐凝重的军官们:“换成你们,若是你们日后有难,千户或我却装聋作哑,一言不发,难不成你们心里头还能不生半分芥蒂?还能踏实当差?!” 军官们都沉默了。就是先前对李永仲反对得最激烈的几个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李永仲的话太过诛心,的确,若是这事摊在他们队里,然后顶头上司却什么话都不说,装作不相干的样子——不少人扪心自问,恐怕自己当下就能生出异心来! 也有几个素来心思太多的人暗嘲这不过是李永仲收买人心之举,但这话现在万万不敢宣之于口,不然周谦那莽汉子就能提着沙钵大的拳头赏他们一个满天桃花开!于是再无人说话,李永仲看众人都是一脸无可奈何的默认神色,倒是笑了一笑道:“诸位放心,我虽然年轻,倒也不是不知轻重,此事咱们是为兵士们讨个公道,同翔字营再没有别的龌蹉恩怨。” 他这话算是定下调子,便是周谦,脸上神色也是一松,他们先前就怕李永仲热血上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冲过去喊打喊杀!那结果就不堪设想了!现在按李永仲的说法,不过是全营集体夜间散步,“不当心”离翔字营太近,“偶然”想起两边起了冲突,“顺便”来替受伤的兵士讨一个汤药费罢了。 翔字营里头,侯永贵脱了衣裳躺在竹榻上,叫了亲兵服侍着正要休息,就见心腹军将满头的油汗,一头从帐篷外头撞了进来,不及行礼,见了他便一迭声地嚷开:“千总!千总!不好了!显字营的人要造反,那姓李的小子把咱们包围了!” 侯永贵呆了呆,从榻上一个翻身起来,光着脚两步走到那军将面前,拎着他领口怒骂道:“你说甚么!那李永仲生了失心疯不成!?包围!?好端端的显字营围了咱们干甚么!?难不成前头来了蛮子!?” 那军将脸喘不上气,脸上通红,又不敢挣扎,只好憋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开口道:“千真万确!显字营,显字营说,先前他们的人去打水,因着几句口舌,咱们营里头就将他们一个什的人都打了!好几个都打坏了骨头!那姓李的小子说,说,也不要别的,就叫那闯祸的兵士给那一什人赔礼道歉,再赔了汤药费!” “打人?”侯永贵对此事一无所知,现在听个乱七八糟的,更是不知所云。他一把将军将丢在地上,心下倒有几分安定。眼睛冲军将一横,喝骂道:“慌什么!你看你成甚么样子!那姓李的小子难道还当真敢把兵开进我帐里来!?”他亦是立刻发现关键之处,哼了一声道:“显字营的人敢踏进咱们营里一步,就是叛逆之举!他也就敢在外头做做样子,你等着吧,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要自讨没趣,自己回去了!” “何什长,那翔字营的门叫不开。”兵士脸色难看地同何泰回报道:“先前里头还有些乱,有几个人出来看了看,现在他们恐怕发现咱们不敢进去,干脆就拿拒马把前头拦了,对咱们理也不理!” 何泰所在的丁队负责翔字营营门一带,简单的说,就是负责叫门,把里头的人都叫出来。但翔字营果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当下就有军官各处吩咐,命令紧闭门户,不许搭理外头的人。还很有些人对着显字营的兵士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纵然听不到说什么,但借着火光,也能看到那些人脸上一片蔑视轻忽的神色! “什长,现下要怎么办?”叫门的兵士期盼地看着年轻的什长。 “你去,将咱们队里的唢呐锣鼓一类拿过来。”何泰冷静地叫过一个兵士吩咐,“再同其他队里的人说,大家都将向响器拿出来,这大晚上的,又走了一天的路,想必翔字营的兄弟是困得狠了,没发现咱们在外头,既如此,咱们声音大些,总是要让里头的人晓得,外头有人!” 显字营的编制都照着纪效新书安排,按纪效新书所说,“每一营,火药线匠一名,木匠一名,铁匠一名,大铳手三名,各带全副器具。每把总,哱罗一名,喇叭一名,号笛一名,鼓四名,锣手一名,摔钹一名。中军台上下营吹鼓手共三十八名,医士二名,医兽一名,精占筮者验留,裁缝二名,弓匠二名,箭匠五名,火药匠十名,大铳手一队三十名。”虽然后来又有些调整安排,但大体没差多少。现下显字营里头,光喇叭手就有七八个,哱罗又有七八个,锣鼓笛钹更是数十,全都吹打起来,这么小的地方里头,就是死人也得叫吵醒了! 这些杂役乐手不止吹奏,还各有各的调子,吵成这样还没有错到旁人的音调上头。你吹锁南枝,我就吹山坡羊;你吹放风筝,我就吹小桃红!这些乐手原就是从民间招募而来,那些俗曲原就是烂熟于心,又有军官许诺奖励多少,当下使出浑身解数,唯恐被旁人压了声音下去!站得近些的兵士都捂了耳朵,还有些人索性扯了衣角布料撕成两团塞住耳朵,即便如此,那乐声亦是如同魔音穿脑一般冲进耳朵里头来! 显字营都是如此,更不要提近在咫尺的翔字营。当下就有不少人从帐篷里出来,骂骂咧咧地冲着这边叫喊,可惜他们声音太小,那乐声又太大——尤其是唢呐,吹动起来声音刺耳,即便扯着嗓子嘶吼也是无济于事! 反倒是显字营的兵士看对面气得跳脚,却又不敢出营,当下笑得前仰后俯,有脾性促狭的人干脆拿了铁皮卷的喇叭大声说起了俏皮话:“翔字营的兄弟们,现下醒了?对不住啊!咱们性子着急,看兄弟们不醒,叫了营里的乐手!怎么样,他们手艺不赖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兵士们听了,又是一声哄笑,比之先前声音更大,把那乐声都险些盖了过去!翔字营的兵将险些气炸,不少人想要过来理论,却又走不到显字营身边来——兵士们叫了唢呐手站在最前头,一见人过来,也不要调子,就使劲往高调里头吹!翔字营的人就恨自己少生几双手,不然还能往耳朵上多捂两层! 侯永贵亦是被吵得不轻。他恨得眼睛都要滴血,将帐篷里头砸了个乱七八糟,这才稍解郁气。他没想到,这李永仲看着斯文讲究,居然能不要脸到这般地步!气闷地在帐篷里转了两圈,侯永贵咬着牙道:“我就要看看,这姓李的葫芦里到底卖了甚么药!”胡乱穿戴了衣裳,带了两个亲兵,出了帐篷,就朝显字营的人走了去!(。)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何泰(完) 何泰迷迷糊糊地从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周遭万籁静寂。 他刚醒的时候还有些不辨东西的迷糊,恍然以为还在现在已经被命名为坞堡山的山谷当中,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小舒适的房间当中。但下一刻,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冰冷的晨雾迎面扑在他脸上,何泰终于想起他已在数百里之外gz陌生的大山当中,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身边篝火余烬还在缓慢地散发着暖热的余温。头顶的天空仍旧是深邃的藏青,星子闪烁,但不久之后,阳光将会驱散一切黑暗的阴影,将光明重新带回大地。 离起身还有一段时间,但何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和寻常明军不同,丁队之中官兵在福利待遇上头并没有太大差别。除了饷银和食物数量不同之外,行军在外之时,队官以上的军官能够拥有一顶独立的帐篷,哨官则是两人一顶,哨官以下则还是需要和兵士们共处一室。 最初何泰并不习惯。在李家时,他名义上是李永仲的奶兄弟,是下人,但李永仲因为敬重将他如同亲子一般带大的奶娘,待何泰如嫡亲手足,一应吃穿用度同他自己并无甚分别;后来李永仲建起护卫队伍,除了最初一段时间,何泰和那些新招入的护卫一同摸爬滚打,吃住同行之外,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单独住着一个小间,只因为他自小的毛病,容易失眠夜惊。连李永仲也和护卫们住在一起,忍受无所不在的体味,磨牙,打呼噜,说梦话辗转反侧,何泰大床软被一夜好眠。 不过,现在他睡在凹凸不平潮湿阴冷的地上,身子底下只有一床薄薄的床褥,和同什九个兄弟一起分享一顶帐篷,却再没有失眠过一次,夜里倒头就睡,香甜一觉。偶尔何泰自己想起来,也不由感叹人当真是骨子里的贱,好日子过着处处毛病,过不了好日子,反倒哪里都顺畅下来。 他在硌人的褥子上轻轻翻了个身——昨晚他值夜,为了不吵醒其他人,他索性抱了被褥在篝火旁边睡下,现在早早醒了,难得想多赖一阵。却发现着实的躺不住,烙煎饼似的翻了两回,终究还是爬起来,抹了一把脸,认命地开始收拾被褥行李——今日他们还有一段长路要走。 何泰动作很快,不大会儿功夫就已经用绳索将褥行李捆扎得四方整齐。拿了布巾柳枝——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讲究,上至李永仲,下至普通兵士,漱口全靠一截去了皮的柳枝——将布巾往肩上一甩,柳枝插在腰带,何泰也没有叫人,就自己轻手轻脚地往溪流的位置走去,他记得这条小溪有一个不大的回水湾,水流放缓,正好洗漱。 山林间有乳白色的薄雾徜徉返复,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何泰沙沙的脚步声,偶尔间杂有踩断树枝清脆的喀嚓声。溪水离营地有些距离,他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到,还没走近,就眼尖地发现有人蹲在溪水边。何泰一惊,正要朝一棵树后躲去,就看见那人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出声喊了一句:“是阿泰吧?怎地现在就起来了?” 是李永仲。 听出那人声音,何泰吁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大步朝队官过去。一面走一面口中抱怨道:“仲官儿怎地就一个人在这里?好歹是在外头,不比家里随意,你自己订下的规矩章程,出外都得带有亲兵。” 李永仲笑了笑也不说话,从水边站起来,何泰这才看见他光着上身,内袍外衣都扔在地上。李永仲见何泰一个劲儿地朝自己身上看,也低头看了看,失笑道:“方才练了一趟枪法,身上全是汗,实在难受,这不,正擦着汗呢。” 他说得一副轻松浑不在意的模样,何泰却不免担心他见风受凉,赶紧过来预备帮忙,李永仲却摆摆手拒绝道:“这已经弄完了,你也别忙,在外头没这么多讲究。”说着自己两下就套上衣服,半点看不出当年那个盐商家小少爷的影子。 何泰答应一声,自己蹲到水边,三两下洗漱完,拧干了布巾站起来跟在李永仲身后安静地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开口道:“仲官儿”意识到自己称呼不妥,又赶紧改了过来:“队官,咱们离白撒所还有多远?” “我记得你去过啊,怎地现在忘记了?等等噢,记岔了记岔了,那回跟我去的不是你”李永仲不在意地拍了拍额头,而后扭头笑着同他道:“也不算很远了,再往前头走,就是一个叫陈家沟的所在,再翻过一座山,便是大路。说起来,咱们抄了近路,若是沿着路走,怕是要多走两天。” 谈兴渐浓,李永仲说得兴起,凭空画了地图出来给何泰讲解:“这里离赤水很近,不过数十里路,若是腿脚便利,只需走上一天就能到赤水卫。说起来,白撒所原是赤水卫的驻屯地。万历四十八年,巡抚张鹤鸣曾上奏朝廷,说白撒所此地本归赤水卫所有,却被永宁卫占据了,要求永宁卫清理出来归还给赤水。因着此事,两边的关系僵了不少时候。” “后来呢?”何泰听得入迷,催问道:“此事下文如何?” “糊涂官司,有甚么下文?”李永仲笑了一笑,说着无甚下文,倒又开口道:“后来天启二年奢安乱起,白撒所守军或死或逃,连同赤水卫在内,被蛮子占据了不短的时间。说起来,还是这回许成名许军门出兵赤水,才算彻底将蛮子赶跑。”他在心里补了一句,然后就是大战将起了。 何泰犹豫了片刻,他额上出汗,手心亦是发潮,嘴唇动了又动,终究吞吞吐吐地同李永仲开口问道:“队官” 李永仲脚下不停,只偏了偏头看他,“嗯?” “队官,属下心里有个念头,一直想问,又不敢。”何泰觉得胸口砰砰直跳,他闭了闭眼睛,咬咬牙低声问出一直梗在心底的疑问:“上回选拔哨官的时候,队官选了李哨官,属下以为”他有些难堪地顿了顿,含混过去,只问:“现在属下也没明白,怎地队官选了刘哨官,没选属下呢?” 很有几分诧异地停下步子,李永仲实在没想到何泰竟然会问他这个。毕竟选拔哨官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他也做好了何泰会来找他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却一直没有动静,反倒是现在,李永仲几乎都忘了此事,何泰反倒来说此事,一时之间,李永仲竟不知该对奶兄弟作何言语。 略想了想,李永仲干脆站了下来,认真同何泰道:“那几日,我原以为你要来找我说此事,很是准备了不少说词,结果你没来,现在说起这件事,我却不想再用当日准备的那些话回你——阿泰,咱们自小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却有着兄弟一般的情分。你现下不是孩子,我也不愿再拿话哄你,提拔之前,曹金亮原是寻了我,先说了你,后来公示出去,第二天就有兄弟来提意见,结果是我亲自否了。” 何泰呆了呆,再想不到自己没当成哨官,竟然是李永仲的原因!他一时心里也不知到底是个怎么滋味,浑浑噩噩之间听李永仲说:“一面是为着规矩——咱们丁队章程里就有公示不过不许提拔的规矩,另一面,我觉得阿泰你还不够格!” 李永仲的语速极快,“阿泰,为着奶娘的辛苦,你又同我一起长大,不同旁人的情分,往日我也总想着你年岁也不大,纵一纵也并不打紧,许多事上并不曾说你一句,但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不说在护卫那阵,就是投军之后,阿泰,你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这样如何让人信服!?”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在何泰心上:“当日我也问过你,若是愿意回富顺,你还是我李家的护卫首领,还是我李永仲的兄弟!结果你说愿意追随我——我是当真的高兴!但是你性子里头那点子毛躁却改不了,在咱们自家无妨,在军伍当中,就是要命的差错!兵士们举报你,让你当不成哨官,你心下郁闷,我却高兴——一你现在还是太嫩!得压一压!” 何泰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营地,但当他终于从那种头脑昏沉的状态当中回过神时,起床的哱罗已经响过,营地当中一派热闹景象,兵士们正在做出发前最后的准备。刘小七扭身看见他,赶紧招呼了一句:“何什长,再过半柱香咱们就得上路出发,你方才却是去了哪里?” “我”下意识地就要说同李永仲在一处,刚想开口又生生闭上,尽量轻描淡写地道:“早上突然睡不着,干脆在附近走了走。”他两步过去找到自己已经打包好的行李背包,又顺手把其他人的被褥拿过来帮忙整理。 早间的事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何泰在想甚么刘小七不知道,但刘小七却很敏锐地发现了他不同以往之处,倒不是说之前何泰如何不好相处,只是现下更为自然流畅了一些。和过去要么端着,要么过度客气,现在倒很有些踏实诚恳的味道。 因为昨晚那一场闹剧,今日上路之后,显字营与翔字营之间足足隔了好几里路的距离,若不是担心回去之后侯永贵倒打一把,恶人先告状,显字营的军官们很有点想直接把翔字营扔在这里不管的念头,虽然这个提议最后叫千总拒绝了,但军官们看向翔字营的眼神依旧不善得很。 为着保密,两个营头前往白撒所并没有挑选大路,反而大胆绕了一条小道,走过陈家沟,从坡坎土的方向过去。这里走上几里路就出了赤水的地界,背后就是奢安两人的大本营水西城,白撒所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原本认为高枕无忧的方向竟会摸上来一股明军! 这个计划由侯良柱亲自定下,若是两个营头亲密无间,合作默契,纵然白撒所的人数再多一倍,相信也能从容应对。但显字营与翔字营先是因探路一事生出龃龉,昨晚又闹了一场,此刻相信彼此看着对方比看着白莲教还提防些,如何又会按着侯良柱的意图,携手合作? “咱们是指望不上翔字营的。”周谦虽然有个周大炮的诨号,但打仗上头倒还精细,此刻一针见血的道:“别说咱们,以往翔字营的名声就不如何好听,仗着是中军营军门亲领营头出身,只会在军门面前做小伏低,离了军门,那就是欺压同袍,横行霸道!看着罢,待咱们拼死拼活地将白莲教压服下去,翔字营这伙混账肯定就要跳出来,还要美其名曰助拳!” 郑国才亦是点头道:“周大炮这话说得半点不差。白撒所的情况现在咱们也不清楚,说不得还得先去侦察。白撒所卑职若没有记错,本是赤水卫的屯兵所,后来叫永宁的人借去,两边还打了一场嘴皮官司。” “此事在万历四十八年。”李永仲若有所思地道:“既然是屯兵所,那多半修了城寨,如果是这般,当真麻烦。咱们这番出来,就带了些大号的虎蹲炮一类,那玩意儿攻城上头完全不顶用,自古围城一方哪怕多于城内守军五倍,也不能轻易攻入,更何况”他的脸色阴了阴,“后头还有个拖后腿的。” 军官们脸色立时都沉了下来。 在几乎同样的时间,翔字营里头也在商讨着白撒所的战事。侯永贵虽只是队官,但哪怕千总刘德贵在他面前也是客客气气,从不敢真拿他当下属看待,更别提其他同级军官,早就被他视为属下,稍有不顺便非打即骂。翔字营仗着侯永贵在其他营头跟前强横,到了他面前,就要为这样的依仗付出代价—— 侯永贵眼风一扫,所到之处人人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自己缩到土里头去。他心里不痛快,现在胸腔子里还憋了一团火,见此情形更如火上浇油一般。因在行军路上,也没有东西给他摔打,手里只有一根马鞭,眼睛一抬,就锁在对面某人身上,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鞭抽过去,怒喝一声道:“孙达,你哑巴了?听不见本官问你话?!”(。)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白撒所(1) 孙达生生受了一鞭子,背脊上火辣辣痛成一片,躬身应答的姿势却不敢有丝毫改变,听侯永贵问话,他将头压得更低,就着这样一个别扭样子,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句:“千总问话,卑职自然是听见的,只是千总的问题太深,却不容易答。” “哈哈,谅你们轻易也回答不上。”侯永贵哼笑两声,懒洋洋地看他一眼,偌大的太阳底下孙达一头一脸的汗,脸色涨得通红,汗水沿着脸颊往下滑,聚拢在下巴一滴滴砸在地上,卑微小心得到了极处。侯永贵看他身体都在打晃了,方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好了,你也不要作这些样子,好生打仗才是正理!”说完这句再不看对方,孙达低低应了个是字,缓缓直起腰,只觉得周身筋骨上下,这么一会子功夫已然酸胀发麻,连骨头缝子里都在作痒。 “这白撒所万历年里头就筑有卫城,到了天启年,虽说破败不少,但仍旧堪用。后来蛮子占了此地,据说又专门修缮一回。”侯永贵脾性上头刁钻,但说到打仗上头,还有几下散手,如今侃侃而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别说咱们两个营头,就拿五千人来,都不一定能攻下来!” “白撒所建在道路要害咽喉位置。”趁半路休息,李永仲吩咐亲兵拿地图出来,亲自同队官们讲解道:“出发之前,千户专程将白撒所附近地理人物同本官讲解一番,再有,”他笑笑,“说来也巧,本官未投军之前,家中行盐,正好来过此地。” 军官们都是精神一振。这批军将大部分都是自辽东起便跟随陈显达,虽来了sc好些年,但熟悉的不过是川东一带形胜,对遍地大山的gz尤感陌生。他们赶紧打起精神,就怕少听一星半点,漏了些甚么细枝末节,到时候出了纰漏,将性命搭了进去。 “因修建之处便考虑屯兵之用,因此白撒所皆是gz一地常见马条青石所建,少用木料,此地临近赤水河,并不缺水,纵在山头上,也打有几口井,皆是甜水深井。因此白撒所一地,只要守军防卫有力,粮食器械足够,坚守个几个月并不是难事。天启年里头那回两下丢给蛮子,不过因为卫所军怯懦老弱无用,青壮早就逃散得差不多,遇上如狼似虎的蛮子,怎么能有取胜的机会?但哪怕如此,到底也守了几天,蛮子在此地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李永仲一口气说完,着实口干舌燥,从亲兵手里接过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一气,这才算稍解焦渴。 “千总说的这些,我倒是有印象。据说是当年一个小小百户,很有些胆色血性,带着一百多个老弱病残,生生将蛮子在此拖了三日,虽说后头不幸,但说起来,人人都要敬他是个好汉子。”郑国才感叹道:“黔省一地,官军战力不大好,官民人等性情却刚烈。” 便是周谦这等向来说话上头没有把门的,也端正了面色极认真地说了一句道:“自奢安乱起,黔省一地死伤何止数十万!俺平日是不读书的,但也听过唐代张巡的睢阳之战,但今日说起,都道当年贵阳,惨烈之处,不下睢阳!” 气氛沉重起来,冯宝群咳嗽一声,低低开口提醒:“现下咱们多想无益,还是想想白撒所到底要怎么打吧!刚听千总说完,我老冯我也想起,有个同袍几年之前来过一次,回来之后有回喝酒还谈起过,说连屋顶都是青石薄板!这可怎么了得?竟是连火攻都不成了!” 而另一边,翔字营里头,一干军官正缩着脖子听坐在上首的千总训话,人人都是恨不得将自家缩到地里去的德性。 “火攻?”侯永贵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息,呵呵冷笑一声,斜着眼睛看提议的军官,阴阳怪气地开口道:“本官拿你那身肥膘熬油火攻如何!?猪脑子!gz一地不少军寨都是麻石条垒的,你拿甚么去烧?得多大一场火才能将石头都烧透了?!糊涂!先前还说,白撒所里头三四口水井,人家根本不怕你放火!那山上风大,若运道不好,一阵风反卷回来,就该轮着自己被烧得鬼哭狼嚎!” 说到之类,侯永贵面色也凝重几分。他受侯良柱看重,一方面是因着族侄身份和相貌相似这点子运气,另一方面却是他打仗上头,实打实的有几分才能!虽然谈不上甚么名将之资,但和寻常人相比却还是强出许多。他同营里军官说了这半天,虽说没得到一个能用的点子,但到底自己心里有了几分成算,倒也不算浪费时间。 李永仲同军官们商议半天,虽说大家都觉得此事难办,但他自己倒是还乐观些。基于如今对明末西南各类武装团体战斗力的深刻了解,李永仲并不认为白撒所的守军真的能抵挡得住明军的进攻。尤其守军大多由几乎没有经过训练的农民组成时。虽然官军的训练也并没有高到哪里去,但好歹勉强能算有组织。 不过他说在嘴上的,仍旧是那一套四平八稳。 “军门这回命令咱们两个营来白撒所,更多的是希望咱们能摸清白撒所此地虚实,到底有没有那一股所谓的白莲教。”李永仲思衬片刻,字斟句酌地开口道:“要说军门指着咱们两个营就能拿下白撒所,这倒不至于,也太白日做梦了些。” 他摇摇头,决定暂时先将此事放到一边——以现在显字营和翔字营的关系,做出甚么计划都是无用。索性让军官们回去好生带兵,他自己骑着那匹从李家带来的滇马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扭头朝跟在身后几步的刘小七看去,哨官会意,赶紧跟了上来。 “说到侦察一事”李永仲问了一句:“关老二现下在哪里?” 刘小七立刻想也不想地回道:“出发之前翔字营拿了军门手谕私提了关老二走,许是发现从他嘴里撬不出甚么有用的,前几日就丢到了咱们营里来。现在卑职专门调了半个什,将他牢牢看管起来,每日只有半个饼子和小半葫芦水喝,现在已饿得去了半条命。” “小心看管,不要叫他死了,恐怕到时候说不得他还有大用。”随口吩咐了一句,李永仲就转开脑筋,再不去想这个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地图上头,盯着写有三个蝇头小楷墨字的地图,李永仲想了一阵,总觉得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过去,但仔细想来,却又什么都没有。他懊丧地拍了拍额头,却也知道无法,只能算了。 到了明末,军人和官员手中的地图依旧是按照传统制图法计里画方制成。嘉靖二十年,罗洪先在朱思本舆图的基础上,绘制了两卷广舆图,这是中国最早的分省地图集。在当时来说,广舆图也能算一流的水准。 但在李永仲看来,依旧不够。他习惯了后世经纬分明的地图,让他看以计里画方方式制成的旧式地图,最初时候真是恨不得连猜带蒙诸般手段都用上,现在虽然看惯了,但他仍旧忍不住会动了念头——“据说用投影法经纬度制图的坤舆万国全图现在已经有了,那就是说利玛窦已经到了bj甚么时候能去见见这个不务正业搞理工多过传教的传教士?” 李永仲一边漫无边际的转着现在对他来说还是不切实际的念头,一边分神听身穿青绵布齐腰甲,青丝绦上系了红色圆牌,牌头制成绿色荷叶,上写一个偌大的“令”的令牌斜挂在身上的传令官苦着脸同他说话:“李千总,请别为难小的,侯千总请您过去议事,小的只是一介传令,实在不敢传李千户的话。” “现在行军路上,有甚么话不能到了地方再说?”李永仲看他神色可怜,只微微一笑道:“你回去同你家队官说,现在离白撒所不过数十里,咱们脚程快些,今日下午就能到了,若是有话,到时再说不吃。显字营脚快,为着等翔字营的兄弟们,上午速度慢了不少,军情紧急似火,一会儿咱们就要提速赶路,翔字营若是气力不济,倒不如先歇一歇,养足了精神,下午好生赶路才好。” 打死传令官也不敢将李永仲此话真个传回到侯永贵的耳朵里。他又等了片刻,李永仲却再不理他,只发下令来,道中午于路上用饭,众兵将加快速度专心赶路。果然不过片刻,显字营脚下陡然一快,传令官站在路边,只见兵士们一个个脚步匆匆,军官来回吆喝维持秩序,靴声橐橐,道路上扬起无数灰土,他吃了半晌的灰,只好就此回返,回翔字营告知侯永贵不提。 出乎传令官的意料,侯永贵竟然并不如何恼怒,脸色虽然难看了些,却还算平静。只冷笑一声道:“李永仲那小人建功立业的心正热,咱们如何能拦得住他?分开也好,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硬挤在一起,反倒别扭。” 显字营一会儿工夫就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翔字营却并不着急这点时间,有个做主官的当榜样,全营上下有样学样,依旧走得不紧不慢,午后还歇足了一个时辰才起身上路,结果等入夜时分,连白撒所的边都摸着!接着火把看了舆图,才晓得离白撒所还有足足二十里地! 为防翔字营的人找不着地方,李永仲专门派了个人在路边等候。此人足足等了三四个时辰不止,站得腿都僵木了,方才看见翔字营姗姗来迟。他皱着眉头,以最快的速度将李永仲交代的话说给侯永贵的亲兵听了一遍,就说要告辞上路。 “这大黑夜的,你要上哪里去?”亲兵叫这个傻大胆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在城镇里头,荒郊野地,山林里头还能听到狼嚎的声音!一个人单身子上路,实在是胆大包天!纵然同显字营关系不睦,亲兵倒是难得起了一回好心,劝他道:“不如跟着咱们,明日大早再走不迟。你一个人,路上出了事怎生得好?” 那兵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亲兵,倒是感念对方好意,先道了个谢,然后才说:“这是大路,要怕甚么?况且咱们营走得并不甚远,不过十里路不到,俺走快些,只要半个时辰就回去了。若在这里耽搁,反倒明日才能回去了。这也忒麻烦。” 说完他再不耽搁,提着长枪,又把有些松了的腰带一紧,冲亲兵抱拳告辞。那亲兵傻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夜色里头兵士身影再看不见了,方才摇着头,咋舌感叹道:“怪道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那么个鲁莽的上官,这底下的小兵竟也个个都是愣头青。”一边说着,他一边摇着头回去同侯永贵通报。 侯永贵不以为然,他慢条斯理地将烫得通红的双脚自水盆里提出,自有亲兵拿了布帕一起包了仔仔细细将水擦干。他这才穿了一双鞋跟都踩平的布鞋站起来,颇有些将军派头地开口道:“那李永仲以为自己这番做派就能唬人,却原来不过是个乡野小子,懂甚么?行来就是劳逸结合,在路上死走一气,兵士哪里还有气力打仗?这到了战场上,不就是现成的靶子?!”他咳嗽一声,端了亲兵送来的茶碗喝了一口,立时就扭头吐了个干干净净,回过头盯着茶碗皱眉道:“这是哪里的水,好大一股土腥味道!没得糟蹋了我的好茶叶!” 先不说这位模仿自家长辈正在得趣的年轻军官,单论显字营这里——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便是有坐骑代步的军官也累得不轻,但丁队却个个精神,到了地方,还要按照宿营规矩立起营寨,又要安排防务。周围各队的军官兵士看了都是咋舌不已。周谦最藏不住话,开口赞了一句:“以往看他们每日起来换着花样的跑,心里还腹诽千总不懂练兵,现下一看,却是自己浅薄了,练出气力,才能走得长路,等这里事完,俺也要照着丁队的法门好生将兵士们操练起来!”(。)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白撒所(2) 五更时分天际蒙蒙发白,显字营的兵士已经在军官的催促下起身。李永仲这个暂任营官的要求又多又严,接手显字营之后兵士们叫他折腾得不轻,开初并非没有怨言,结果李永仲和丁队当着全营的面用了比规定更少的时间演示——如何从脱光衣服睡觉到最后衣甲整齐并且整理好帐篷卧具随时能够出发——他们只花了半个时辰。这一点让不少人为之惊讶,也让不少人讪讪地闭上嘴巴。他们自来晓得丁队动作麻利,但怎么也不曾料到,竟然能够麻利到这等地步! 自那日之后,兵士们开始笨拙地模拟丁队的行动。这里头有军官的命令,也有兵士自己下意识的选择。一开始并不是十分顺利,丁队的雷厉风行不仅是因为长时间的训练,也是因为丁队的条例事无巨细地作出了各项规定,对条例的遵守让他们养成了良好的习惯,一向拖沓懒散的兵士们想要立刻达到这个标准,无疑是痴人说梦。 在行军途中,队官们集合起来开了几场小会,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不少有用的点子。如果说以前还不甚明显,这次军官们算是彻底看出来了,千户陈显达明显打算将营官的位置传给自家女婿。按理说这不太合乎规矩,但一来显字营虽然挂在叙南卫名下,但骨子里还是一支不折不扣的营兵,二来,绝大多数显字营将官都是辽东人士,在川东的武人地界上向来以抱团出名,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刺头,上官们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再加上指挥使刘心武同陈显达还有几分香火情,因此,在显字营的事情上,上头很少蛮干。 既然日后多半要在这个年轻人手里讨饭吃,现下最好就聪明些,照着人家的规矩来。几个队官对此心照不宣,但是若说照着丁队的规矩,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情。就说吃饭这个小事上头,以往都是伙夫拿大木桶装了饭食往队里一放便撒手不管,那些个子瘦小气力不足的兵士便很难抢到足够的食物,战场之上,也是这些人死得最快。但因着种种因素,显字营想要招兵却格外的难,真真是死一个少一个。 现在照着丁队的规矩,伙夫送了饭食过来,兵士们便排队依次打饭。说来容易,最初两天军官们几乎要打折半寸厚的竹尺!很有几个脾气暴躁的,二话不说拿了马鞭冲那些乱挤乱窜的兵士一顿狠抽!这规矩险些就要执行不下去,后来还是军官们凑在一起开了个会,然后郑国才向李永仲提请丁队提前半个时辰用饭,然后到其他队里用餐的点过来帮忙维持秩序! 这一招效果比军官们想的还要好。丁队自己也是从混乱无章的时候过来的,很有不少如何对付这样情况的心得。先是每次打饭时派几个兵士给伙夫帮忙,将一大桶饭食分盛在五六个木盆当中,排队的也从最初一百多个人分成五六列每列只有一二十个人,大大缩短了等待的时间,兵士自然就比从前耐心足些;又规定打饭的差事轮流执行,负责打饭的兵士最后一个吃饭,这一招下来,之前最为兵士们诟病的公平问题一下得到解决。 军官们注意到,每一个丁队的兵士,不管职务如何,见人都是不卑不亢,行礼坦然,身形挺拔,目光明亮,神色平静,说话也并没有寻常兵士常有满口污言黄调的习惯,更让各队军官惊讶的是,他们无论说什么,都习惯带一个请字!不论对着上级还是下级,“请,谢谢,对不起”这都是丁队的说话当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三个词。 很难讲显字营的其他人面对这些兵士的感受。之前虽在同一个营头里,但丁队毕竟入营不久,队头又不同,接触既少,大家彼此都不甚了解,现在接触得多了,其他人越发看到丁队与现下绝大多数官军格格不入的地方。接触越多,就越惊讶李永仲究竟是如何带兵练兵,方能练出这么一支与众不同的队伍来! 有胆大些的队官,如周谦等便直接问过李永仲这个问题。他用戚少保的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做了挡箭牌,军官们并不如何相信,但李永仲清清白白的履历让他们不得不相信,这世上果真有天生的将种,便凭着几本兵书,就能训出上阵英勇,平时守纪的兵士来! 李永仲对赞美之词只是默然微笑而已。他当然不可能说,当初开始训练护卫,他下意识地参考了三百年之后才会出现的一支军队。李永仲将对故乡的一切思念和想象都寄托在那支军队上,用尽了一切办法手段终于在三百多年前的明末训练出了一支超越时代小小的队伍。 在显字营开展的“向先进单位丁队学习”运动中,拿下头筹的不是郑国才,也不是周谦,更不是冯宝群,而是一个李永仲之前根本不熟的队官,叫赵万才。出发也好,吃饭也好,各种小事里头,他的队是除了丁队之外动作最快最好的。当周谦的队里还闹成一团乱麻时候,赵万才的戊队已经能够以最快速度安安静静地排队吃饭。最难得的是,赵万才对此并不显摆,若不是某日李永仲巡营发现和旁边的两个队相比,戊队的营地显得格外整洁,军官们还发现不了端倪。 当天晚上,李永仲请赵万才讲一讲经验心得,他憋了半天,总算结结巴巴地挤出几句,林林总总不外乎是兵士们自家得力,他并没有做太多事情。最后实在说不出什么,只好红涨着一张面皮手足无措地站在众人面前。 当天晚上无疾而终,后来还是军官们自己观察了得出结果——这个赵万才一贯是个老实的,老实人做事不懂那套区里八弯的做派。他因作战英勇被陈显达从小兵一路提拔,最后坐到队官的位置上头,却仍旧习惯与兵士一起行动。正因如此,在队官的带动下,戊队的兵士投入很快,和其他队相比,效果当然更好。 显字营头天晚上扎营的地方选择得很讲究,虽然离白撒所不过将将十里,但却是在一个凹陷谷底的背后,想要到这个地方就得从一片无遮无拦的田地当中穿过,后头就临着赤水河,哪怕有人过来,显字营也有把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唯一的缺点大约是交通不太便利,离着大路还有二三里地。 许多天的训练之下,不光丁队,显字营的速度也快了不少,将多余辎重打包留在谷底,李永仲命令冯宝群留一个什看护——不知何时起,冯宝群的庚队成为大家默认的后队,举凡留守一类,多半会第一个想到他——然后显字营全体出动,按着李永仲记忆里的路线向着白撒所进发。 出发之前,相对其他军官来说更加老成稳重的冯宝群向李永仲问了一句:“千总,咱们不等翔字营的人了?” 李永仲沉吟片刻,想了想还是极不情愿地从身后的亲兵中点了两个人出来:“你们去路上等着,看见翔字营的人过来就叫住他们,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咱们在白撒所三里外那个岔路口下会合。” 两个人利索地点点头,这里头就有秦勇,他多嘴问了一句:“千总,要是翔字营的人不听怎么办?” “那你们就回来。”李永仲干脆了当地道:“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事,少干!” 显字营正要出发的时刻,翔字营才懒洋洋地起来。自营官侯永贵以下,全都是疲沓啰嗦的德性,一直折腾到天光大亮方才懒洋洋地出发上路。队伍里头也是一路高声笑语,并没有往日行军里安静肃穆的模样。 有队官婉转向侯永贵提出异议,他只哼了一声,倒是难得耐心解释了一回:“若白撒所里真个有白莲教余孽,最怕的就是和官军对上!这等妖民手上没有个四五千人,向来是不敢和官军硬碰硬实打实!想来核心战力不过是那伙子四五百的积年山匪,其余人等不过是裹挟的愚昧信徒百姓败了。本将正是要一路大张旗鼓地过去,再过一阵,白撒所里除非都是死人,否则就该听到动静了!到时候若是胆怯想跑,咱们正好一鼓作气追上去,杀个痛快!” 侯永贵的做派让人厌烦,但打仗的思路倒还清晰。不管真情假意,军官们赞颂高明之声此起彼伏,侯永贵洋洋得意地听了半晌,终于想起身边还有个不讨喜的友军,顿时觉得一片舒爽心情消失一半,板着脸问了旁边亲兵一句:“对了,显字营现在何处?” 那亲兵一直跟在侯永贵身边,忙着伺候他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这个?当下就被侯永贵问得脑袋一懵,总算他还有几分急智,胡乱扯了一句应付:“显字营并不曾过来同咱们联系,因此小的也并不知道显字营现在何处。” 这个答案立刻让侯永贵黑了脸。他脾性暴躁阴晴不定,但打仗上头倒还算谨慎,虽然不大看得起显字营的战力,但显然也不打算扔了这千多号人不用。他打的主意是,若还能入城,当然是让显字营先进探路;如果不能,就在附近观望一番,看得差不多了就直接转道去赤水卫和大军会合。他虽然没有来过白撒所,但地图倒不陌生,自然知道这里离赤水只有几十里路,脚程快些,半天就能到。 不过若找不到显字营,侦察一事说不得翔字营就得自己上。侯永贵早将翔字营看作自己的私产,简直忍不了一丝半点的损失。因此,他突然就对显字营的踪迹上心起来,想了一想,立时吩咐下去道:“传我的将令,甲队为先锋,负责探路,若是发现显字营,马上派人回来报我。” 正说着,去见前头的兵士带了两个人脚步匆匆地过来,一见侯永贵跪下磕了个头,也不敢直腰起身,就如此跪在地上道:“千总,小的们在前头遇上了李千总的两个亲兵,他们说现下显字营已拔营出发,朝着白撒所去了。” 这个回答让侯永贵大为光火,他险些没有按捺住挪活,等两个亲兵走后就大发了一顿脾气:“好个显字营,好个李永仲!竟然给老子我玩这套!谁给的李永仲胆子?一个商户出身的人,现下竟然也拿腔拿调的,抖起来了!”他咒骂半天,直说得口干舌燥才算暂时消停。 “千总,现在咱们就去白撒所吧?”待他总算能停下来,一个队官小心翼翼地过来问他:“显字营现在跑到前头去了,咱们在后头磨蹭也不是法子,干脆还是照着李千总的意思,先过去同他们会合。” “他们抄的是小路!”侯永贵狠狠瞪他一眼,“咱们现在大路上,再往前走,正正撞在贼人的手里!脑子里头装的是甚么?都是豆花渣渣?”侯永贵将问话的队官骂得狗血淋头。骂完了才问:“显字营那两个人呢?” “方才那两个显字营的人呢?”侯永贵突然开口问道:“怎么就这么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 “两个人之前说了话就走了。”亲兵小心翼翼地告诉侯永贵:“说是咱们既然不愿意过去和显字营会合,他们就先直接回去了。” 这是侯永贵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以为那两个兵士既然专程留下等他们,自然就和翔子营一起行动,谁晓得人家就当自己是个传话的,说完拔腿就走,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不愧是李永仲调教出来的人,没有规矩!”恨恨地说了一句,侯永贵发现自己如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么按照对方所说,过去和显字营会合;要么就照着先前的想法,自家独个儿到白撒所去。 但究竟如何选择,侯永贵还得仔细再思量思量。 “那城头上是不是有人?”观察的周谦低声问曹金亮——本来按照李永仲安排,丁队负责侦察,哪晓得周谦死缠烂打,竟然真的说服了曹金亮同意带上他一同出来!现在他们躲在白撒所城对面的一个小山坡上,身上披着厚厚的一层草叶树枝作为掩护,正密切观察对面的动静。 “我看着像。”曹金亮没有说话,刘小七接过话头说道:“那垛口中间,不就有个人?还有那儿,那儿,和城门外头,都站了几个人。” “你们说,他们晓不晓得咱们到这儿来了?”沉默一会儿,周谦又忍不住开口:“如果知道咱们来了会不会想要同咱们打一场?”(。)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章 白撒所(完) 杏花沾衣风欲醉,正是踏青时节。 阳光暖得不像样,新叶在光线下单薄得透明。流云缱绻,映衬着清浅的蔚蓝天空,鸣鸟的尾翼划破天际须臾便消失踪迹,田野新绿一派青葱,就连农人的忙碌也多了几分舒缓的味道。 宅院的后宅角门吱呀打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后抱着一只硕大纸鸢,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轻手轻脚的探出来。 “去哪儿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声音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纸鸢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转过来,果然看见午饭后该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风懒洋洋地站在院子里。 “十篇大字写了吗?”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少年点点头,“看来是没有。” “大兄”谄媚的,软糯童音拖得长长的。 “也没什么。”少年的嘴角绽开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温软斜风中的枝头杏花更要清丽几分。“不过母亲说阿爷晚间便回来,必要查看功课。阿苇,我记着你尚有五小板记在账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满目春色皆入画,想必再来五个小板也是不碍的。” 阿苇的肩膀一下耷拉下来。 “此刻末中,你还有两个时辰,唔,上回书背到哪儿了?” “论语为政篇,孟懿子问孝。” 少年点点头,“阿爷临走时说回来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戏谑地看着幼弟大惊失色的脸,“是谁前儿白日里和母亲说必会用功学业?嗯?”被阿苇称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说,“无事,阿苇自去玩耍,为兄这回却是算错了,书没背好,怕不仅五个板子。”再加五个差不多。 被幼弟眼泪汪汪地盯着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衬着春光,要把院子里的花树比下去。 “阿苇,阿苇知错大兄别跟阿爷说板子怕人”阿苇红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长身边靠,“别告诉阿爷” 少年叹口气,摸摸弟弟的脑袋,蹲下身拉着阿苇的手认真道:“阿苇想去玩耍,不是坏事,可因贪玩便忘了分内之事,这便是错了。” “阿苇,阿苇知错了。”幼弟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小动物一样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别告诉阿爷。” 少年失笑,却故意板起脸,“那我不告诉父亲,阿苇要怎么做?” 小弟立刻机灵地说:“我这就去书房。”他依依不舍地把纸鸢往兄长手上放,“大兄明天带我去放纸鸢吧” “那你得先过了今晚阿爷的考校” 将幼弟送至书房,少年掩上房门稍站了站,听到书声渐起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就着这一派春光踩着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个淄帽青衣的少年仆役,扎手束脚行礼说:“主母请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风怎么也理不好,索性脱了交到仆役手上,“吾这就去。” 穿过月亮门,转过几丛开得热闹的花树,母亲的贴身婢女笑盈盈地等在门口,见了少年穿了靛蓝的薄袄,束了发髻光着头,怀中不见手炉,先行了礼,起身不由嗔道:“大郎,虽说日头渐暖,也不当如此贪凉。”然后杏眼朝大郎身后仆役一竖,喝道:“好没眼色的狗杀才!竟由着你家主子任性!” 小仆役吓得一抖,“霓裳姐姐!”膝盖就是一软死活站住,也不抬头,“大郎主意正 少年在旁边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仆役便嗫嚅着不敢开口。 霓裳自这小仆役手中取来披风,亲自为少年密密严严地围上,方才开口:“大郎不爱惜身体,主母晓得了,不知多伤心。” 少年这才肃容道:“是我的不是。”眉眼弯弯,便如坚冰破开,春水初溅,“委实热得狠了,也刚脱下不大会儿。” 正说着,竹帘被一双素手打起,白玉圆盘似的俏脸上不动亦带三分笑:“门口好热闹。” 霓裳忙行了个福礼,“五彩姐姐。” 五彩回了个礼,又向少年敛衽道:“大郎。” 少年点点头,“五彩姐姐少见了。” “主母问了两回,道怎还不见大郎。大郎先进去罢。”她为少年打起门帘引他进屋,待少年走远,圆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得干干净净。 “霓裳,休要使那些。”五彩心平气和地直视霓裳故作平静的脸,“不过因你阿爷在郎君前些些得用,你便肖想些不该有的。” 霓裳咬咬牙,道:“姐姐这话我便不懂了,如何是有,如何是不该有?霓裳可只知道当差服侍,”她瞥了眼五彩,似笑非笑道:“不敢想姐姐这份体面。” 五彩并不动怒,只点点头,“若真这般便是最好。大郎虽是庶出,他生母却是良妾,又加生育有功,郎君长子,在主母眼前养了十来年,不容那起子小人给坏了根性。”这话说罢五彩转身回房,再不看面皮红涨的霓裳。 穿过小花厅,便是正房有容居东厢,谢家主母镇日里打发时间的去处。少年至门前,道声:“羽衣姐姐,烦扰向母亲通报一声。” 等候多时的羽衣笑说:“总算来了呢!”引了他进去,道:“主母,大郎来了。” “小孩子家家,哪里学来的诸般客气。”正中着福寿大红遍地金褙子的女子假嗔道:“便是恭敬,也不到这个份上儿。” 少年只是笑,躬身道:“见过母亲。” 谢主母忙叫他坐了,脱了大衣裳,又让左右上饮子茶点。因春日尚短,还在料峭时候,又是家中未长成的儿郎,下人并不敢上茶水,而是掺了果子熬煮的甜汤。 诸般忙乱一通,谢家主母李氏屏退奴婢,止留羽衣一个,母子俩方才得了清净。一时寂然无话,只听得些微瓷器声响。半刻李氏开口:“听闻苇儿贪玩,好在有知缺你。”她叹道:“你阿爷托人带话,道晚间便到,他如此不知上进,必然引得郎君恼怒。” 谢家大郎知缺笑道:“苇弟孩子心性,但于课业上不敢半分松懈。”轻轻带过,并不接李氏的话。 李氏道:“若如此这般便甚好。”她朝羽衣抬抬下巴,“去将郎君为大郎捎回的包裹取来。”她端详着谢知缺恭谨微笑的脸,道:“你阿爷在信中说,你兄弟二人必不可偷懒,他回来要查看课业。”又说:“他给你捎回几刀澄心堂的纸并几只笔,还有一方砚台。一会儿记得带回去,你阿爷便愿意看到我谢家儿郎百般上进。” “知缺谢过阿爷,母亲。不过儿子那里还余下许多,这些不如给苇弟。” “哪里用得着你给他!郎君给他带了鹤归斋新出的纸墨,余庆堂空怀先生手制的新砚,不然那猴儿哪里肯依?”李氏笑得拿帕子掩了口,须臾放下,轻咳两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时候不早啦,大郎先回房读书,晚间上母亲这儿用饭罢。” 谢知缺顺势站起行礼,道:“不打扰母亲清静,儿子告退。”少年仪容清雅,姿态端方,片刻后连青色的衣摆也看不到半角。 李氏挂在脸上的笑容一下敛得干干净净。她把越窑的青瓷茶碗丢在桌上,那青绿的碗盏滴溜溜打了个转。谢家主母凝神想了半刻,“羽衣。”她皱眉唤道,“你看大郎如何?” 羽衣示意小婢上前收拾,自己一步向前,恭恭敬敬地将李氏搀起来,“是个老成懂事的。”她是李氏的贴身心腹,自与一般奴婢不同,“待二郎也算赤诚,在娘子跟前更是恭敬。” 由着羽衣搀扶,李氏走了两步,忽地叹口气,“我也是这般想。虽未托生在我肚皮里,到底看顾养大,不过这情分二字,说难也易,说易也难,怕就怕这孩子生出些不该有的想头,搅了阖家清净。” 羽衣替她打起门帘,轻言细语道:“毕竟是娘子一手养大,再论到根上,那何姨娘,”她声音压得低切,“毕竟与贱户小门里出身的女子不同。” 李氏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羽衣额上立时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去了多年,何苦再扰亡人清净?”她拨弄着腕上青白昆仑玉的玉镯,“再不济,也是大郎生母,容不得人口舌。” 羽衣不敢多说,只低头回道:“是。” “你素来是个好的。”李氏拍拍婢女搀扶她的手,感叹道:“可这家里,惯爱嚼舌根,传小话的不知凡几。也是郎君宽宏,并不爱计较。现下小郎们渐大,便如大郎,小时围着我膝盖亲亲热热叫娘亲,如今见面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哪里会不晓事呢”说着,李氏的声音便渐低了去。 “这样也好。大郎是个懂事的孩子,对我,对郎君,心存孺慕,若不是受出身拖累”她摇摇头,头上钗环一阵轻响,“罢了,晚间告诉厨下,多加几个菜罢,郎君出门许久,难得阖家团聚。” 前年春天,因着谢知缺长大,李氏将他从主院中挪了出来,安排在东边的小院子里,据说多年前还是他们的父亲,谢郎君待客款友的客院,内里并东西两厢,前后两进,最是清爽便利不过。院中几株花树,山石荷塘俱全,景致虽不比野趣自然,也别有一派精巧意味。 现下正是花开时分,谢知缺在院中略站站,眼中不乏欣赏之意。 “晚间上母亲院子用饭,记得折一支花带上,”他随口吩咐贴身仆役墨管,“不用开得太盛,选那将放未放的,好让母亲多看几天。” 墨管应了,又殷殷道:“大郎,还是先进屋的好,这时节还凉着,不要贪春冻坏了身子。” 谢知缺回头笑道:“你管得倒宽。”嘴上虽这么说,脚下到底朝正房走去。 墨管抢了一步提他打起门帘,“也是大郎待下宽宏,小的们才有这个胆子。” 说话间主仆二人进了充作谢知缺书房的东厢,墨管极有眼色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谢家大郎的书房并不欢迎仆役和客人,就连谢家嫡子,年方五岁的谢知苇也对此知之甚详。 大约二三十年前,几乎所有人的家中还是案几小榻,跽坐为礼,但现在高足的桌椅流行于大家之中,据说就连宫廷之中,除却典礼之外,高足桌椅也并不少见了。 谢知缺不由庆幸这点万般不幸之中的幸运。 某个清晨醒来时,千载之后,不,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谢知缺再也找不到曾经熟悉的一切,他不动声色地任由发髻高耸宽衣大袖的侍女为他打理一切,带他去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唤她母亲——所幸通过足够的练习之后形成本能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行礼,也幸好那时他已足够大,并不像幼时那样称呼嫡母为阿娘,一般来说,那是嫡子女才有的待遇。 初时他以为这里不过是某个历史的片段,直到某天他无意间看到半空中一位白衣青年——脚下三尺青锋,周身青气缭绕驰骋而过,而周围的侍女仆役全都噤若寒蝉跪拜行礼,唯有他无知无畏地与青年对视——直到匆匆赶来的父亲厉声呵斥他避开。 “无妨,小儿郎未染尘俗,倒叫贫道好生欣喜。”他记得青年由半空落了下来,笑眯眯地问他:“小儿郎,神仙好不好?” “不好。”时年七岁的谢知缺想也没想地回答。 “为何?”青年也不吃惊,依旧笑得安然。 “断欲断情,绝自身一切生机,与天道赌斗,知缺贵自知,不敢搏。” 正是这番话让谢知缺的父亲从此对他改观,之前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庶子,生母早逝,地位尴尬,活与不活都在嫡母一念之间——嫡子尚小,却健康聪敏,一个庶长子的存在,能为很多事情增加变数。 但那番话之后,谢家郎君对这个之前被他忽视的儿子起了极大的兴趣,或许,谢知缺不无恶意地猜想,不是为他,只是和那位剑仙临别时的话有关。 “哈哈哈哈,世人都说神仙好,独小儿郎有大智慧!”青年放声长笑御剑而去,须臾不见,只有话声远远传来,“小儿郎,记得贫道名号,剑阁云君子!” “你我有再见一天!”(。)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夜袭(1) 夜幕彻底降临之前,借着暮色掩护,显字营两个队带上绳索桐油一类,悄悄绕开白撒所,直奔之后的无名山头。两百人行动起来动静不小,但一来丁队乙队可算精锐,行动迅速,人人都换了轻便的草鞋;二来,他们大费周章地先是向东,再折向西,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 这一路行来无人说话,尽皆埋头赶路,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天都黑尽了,许多患有雀蒙眼的兵士伸手抓住前面同袍的腰带,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为防走漏消息,一律不许打起火把,因此全靠那些眼力好的同袍带路。 丁队因为饮食均衡,全队也没几个雀蒙眼,此时便打散了队伍,和乙队混在一起一带一地向前走。山野之地,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所幸那山头不过比白撒所稍高而已,放到川东,连山包都算不上。一行人按着曹金亮的要求,俱是口中紧紧咬了一节木棍防止出声,两百多个人,黑暗之中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 曹金亮走在最前,刘小七汗流浃背地紧紧跟在他身边。按照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他和郑国才一前一后,曹金亮负责带路开道,郑国才负责押后。和先前虽然狭窄但却平直的道路比起来,这回已经是上山的陡坡,坑坑洼洼绊脚不说,还有许多杂树杂草遮掩。曹金亮提了腰刀出来,和几个丁队的兵士一起勉强开出道路。 今夜无月无星,空气中闷得厉害,曹金亮走了半天,现下连说话都难。刘小七递了葫芦过去,他一气喝空,这才算勉强缓了过来。开口第一句便问:“后头的人走得如何了?” “后头的郑队官传话上来,咱们已经全数上山了。”刘小七亦是累得不轻,他勉强支撑回了曹金亮:“咱们现在是在白撒所的顶头上了!” “传话下去,叫兄弟们千万小心!”曹金亮默默估算一阵,又低声同刘小七道:“千总同约定丑时过后,他率队举火破城,现在不过是戌时过半的光景,离着丑时还有足足两个时辰!上山之后,按照队伍所属,原地趴下藏好,不得我的命令,一律不许起身,不许说话,咳嗽的给我压回去!就是憋不住屎尿,也给我拉在裤裆里头!” 和白日里头的压抑相比,夜晚的白撒所虽然大多依旧是一片黑暗,但在几个光亮之处,却有些不堪的****传出老远,曹金亮趴在山上,小心地拨开横挡在眼前的藤蔓枝叶,眯着眼睛向下看去。此处距离山底约有十丈,山上的人别说咳嗽,就是稍微一动,身边枝叶就会立时沙沙作响。底下白撒所里的人马上就能发现山上不对劲。 曹金亮收回视线,竭力放松四肢肌肉,他身遭周围,俱是乙、丙两队的兵士,一个个的悄无声息俯倒在草叶枝条当中,就等几个时辰之后城门处火起,他们便垂绳而下,杀满城一个措手不及! 关老二被一阵粗暴的摇晃彻底摇醒。他努力睁开枯涩的双眼,眨了几回眼睛,才从一片迷蒙当中重回清明世界。视线彻底清晰的那一刻,他看见自那日被俘之后再也没见过的李永仲面色平静地坐在一个马扎上,正意味不明地冲他上下打量,而李永仲两侧,许多握枪提刀的兵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关老二,这些时日不好熬吧?”李永仲示意身边的亲兵递一个装水的葫芦给关老二——后者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过去,紧紧握在手中,立刻拔开塞子往嘴里倒,被呛得连咳带吐也不舍得放开——前些天他每天只有碗底那么多的水,后来显字营忙着赶路,看守他的兵士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到今天为止,他已经整整四天水米未进,不仅如此,还不得睡眠,现在瘦骨伶仃,面容干巴,和一月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咳、咳、咳咳,仲官儿”总算解了干渴,关老二丢开葫芦,咳嗽两声,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跪直了身体,他能够深切感受到胃袋正在缩小枯萎,甚至能听到因为缺失水分而变得粘稠的血液流动的声音,如果说之前还有一股不晓得哪里来的硬气支撑着他,现下他却在触摸到死亡阴影后惊恐地,彻底地学会了服软。 关老二缓慢机械地冲李永仲磕了几个头,他直不起腰,就这么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开口道:“仲官儿小的是条贱命,仲官儿你大人大量,赏小的一条活路从此以后小的就是你的一条狗” “我家里任哪条狗都比你好。至少晓得哪个给它们喂饭,看见人了还亲热地摇两下尾巴。”李永仲冷淡地开口,他厌恶地看了眼佝偻着缩成一团的关老二,深觉脏了自己眼睛,“你要活命,也可以,就看你还能说多少有用的东西。” “我说,我说”关老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之前被他私心藏下的信息——那时哪怕大刑加身他也咬住了没有开口,这回李永仲没打他,仅仅是不让他吃饭喝水睡觉,却让关老二觉得天要塌了——“镇川东人在白撒所不假,但里头只有一千多,都不是跟随他的老兄弟,是后头来投奔的人,”关老二喘着气道:“啥子人都有,农民,土匪,夷人,不拘青壮老弱,甚么人都收。” 李永仲顿时色变!他放在身侧腰刀柄上的手一下攥紧了刀柄,面上却仍旧平静无波,只声音里隐隐颤抖才能说明此刻心内掀起的滔天大浪。他死死地盯着关老二,冷冷开口:“现在这里就是白撒所,你这话没有证据,怎么能让我相信!” “仲官儿镇川东在小坪山”关老二已近虚脱,但他却知道这是唯一的求生机会!眼前一片发白发虚,却仍是挣着断断续续地开口道:“镇川东手下强兵两千,全在小坪山里头!这一千多人,是,是他丢在外头,外头的弃子!”话未说完,就看见关老二头往下一沉,整个人顺势倒了下去! “来人啊!给他灌米汤下去!”李永仲倏地起身,面色阴沉暴喝一声:“叫医官来,不拘甚么药材,给我把人救回来!” 一通忙乱地送了浓稠的米汤过来,医官叫了兵士帮忙,先灌了米汤,接着熬了药掰开关老二的嘴给他灌了下去,又取了银针给他施了针,最后特意切了参片叫他含了,小半个时辰才弄醒了人。医官起身只觉浑身酸软,搭着兵士站起来才免得摔倒。他肃容对李永仲道:“千总有何要问的,赶紧问罢!此人现下就吊着一口气,若是能扛过今晚倒还好说,扛不过去,明早就准备给他收尸罢!” 李永仲恨得牙齿发痒,直想干脆一刀砍死这小人,却生生忍了下来,站到关老二身边,一双眼睛择人欲噬地盯着他,磨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关老二,你便听见了?你这回若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能扛过去,日后我只当你死了!再不会寻你麻烦!但若你现下就死了,或者是给我说谎扯把子”他的声音阴冷得仿佛自九幽冥间来:“我让你后悔托生到世上!” 等关老二被兵士们抬走的时候,时辰已近子时。军官们围在李永仲身边,看他面色凝重拧着眉头,抿着嘴唇半天不说话。周谦性情急躁,刚才关老二说话时候就险些没忍住,现在哪怕冯宝群在后头险些把他袖子拉掉他也要开口说话:“千总!现在咱们要怎么做?若此人所说为真,那咱们今晚上一番辛苦就是白费!而且还会惊动了镇川东!” 一向低调持重的赵万才亦是开口道:“千总,是不是想法子叫郑倔驴同曹副官撤回来?里头千多号老弱,虽然能赢,但咱们却不是为着他们大动干戈!” 李永仲背着手原地转了两圈,终究还是下了决断,他深吸口气,铿锵有力地开口道:“今晚,咱们还得打!不仅要打,还得打快!等不到丑时了,马上去将兵士们叫起来,咱们立时扑过去!” 队官们吃了一惊,冯宝群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千总,这打起来,万一惊动了小坪山那边的镇川东” “小坪山我去过。”李永仲截断冯宝群的话,此时他已恢复了冷静,简单地同军官们解释道:“那地方,说是个山,却不过是几个小山包聚拢起来,因周围都是谷底,所以取名叫小坪。镇川东此人倒也狡猾,那地方同白撒所隔着七八里地,又偏僻,周围连寨子也无有一个,再想不到居然能藏在那里!” “只要咱们动作够快,打掉白撒所之后立刻转向小坪山,有七八分把握能杀镇川东一个意想不到!本来咱们一路过来,也是避人耳目,白撒所现在都没有防备就是明证!”李永仲用力在地图上砸了一圈,“不入虎山,焉得虎子!这件事,没有别的说头,就是个快!”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军官们,沉声问道:“兄弟们,这一票咱们干不干!?” 先要打掉一千多号城里的老弱之军,然后全营立刻奔袭七八里外的两千匪徒,而他们拢共只有一千出头!军官们手心发潮,背心出汗,如周谦这等人,这般溽热的天气里头,上下牙关竟发出咯咯相撞的声音来!一时间无人说话,而李永仲也并不多说,只将视线锁在军官的脸上。 “妈的!左右不过是个死!”周谦低吼一句,抓起腰上的葫芦胡乱灌了一气,然后看也不看地一把摔在地上,那葫芦立时就摔成了两半!“俺宁可轰轰烈烈地去死,也不愿窝囊无名!这事我干了!” 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坚硬的气氛渐渐松动。“娘的!这趟出来俺吃够了苦头!必得杀几个贼子才算解恨!”“咱们受够了翔字营的窝囊气,要是这么窝窝囊囊地去赤水,俺都看不起俺自己!” 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有人突然大嗓门嚷了一句:“千总,你是上官!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了!” 很快有人七嘴八舌地应和道:“就是!咱不是那拿主意的,千总你只管下令便是!”“先前两回,俺和兄弟们的命都是千总你带人救回来的!俺不是那不记恩的,现下前头是刀山火海,千总你若说去,俺皱一皱眉头,便是小娘养的!”“俺是粗人,不耐烦想那些!千总下令就是!” 李永仲觉得嗓子发干,他不得不使劲咽了口唾沫才能出声,而脱口而出的嘶哑声音则吓了他自己一条:“好!兄弟们既这么说!赵万才!周谦!胡波!你三人率本部,带梯子从正面想办法进城!若是惊动了贼人,立刻动手!” “是!” “是!” “遵令!” “剩下的几个队,听我号令,见城门一开,立刻冲进去,只要有人阻挡,立刻给我砍翻了事!” 李永仲环视一圈军官们,加重语气道:“咱们这回,动作要快!不要贪图钱财女子!你们也听见了,白撒所里俱是老弱,挡不下咱们,咱们动作快,就能赶在被镇川东发觉之前一路杀到小坪山,到那时,哪怕他有所谓两千精兵,慌乱之下,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这次攻城,不要用火!”李永仲顿了顿,强调道:“大黑夜里,在这地方,自己想想,火光能有多明显?想必小坪山那里镇川东定然吩咐了瞭望,咱们就不能让火燃起来!否则多半会惊动他们!” 马上就有人问:“但是先前同郑队官约定的不就是丑时之后见城门火起为信号么?” 李永仲踌躇一下,想了想还是肯定道:“咱们一会就要攻城,并不会等到丑时,郑队官同曹副官俱是经验仿佛,听见下头动静必然晓得事情有变!不打紧!” 说完了他又道:“咱们走了这老远的路,若不能收获斩首军功,还有甚么趣味?两千头颅,你们自己算算,这是好大一注钱财!这又是多少升迁的机会!咱们有心算无心,若这样都不能成事”李永仲冷笑一声,朝着军官们嘲讽地开口:“以后索性也别穿军服,就换了娃娃的尿布裹在身上!”(。)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夜袭(2) “白撒所役中,太祖时以故明千总暂任营官。以郑国才、曹金亮为埋伏,周谦、赵万才、胡波为先锋。周谦等三人时任故明队官,周谦勇猛敢战,赵万才谨慎多智,胡波爱惜士卒,后三人皆为太祖爱将也。是夜,国才、金亮率二百人先伏于白撒所之土山顶,约以丑后城门举火为号。子初,得所俘之贼据实已告,太祖令攻城。谦身先士卒,当先以木梯登城,贼竟无防备,遂得开城门,引兵入城。金亮闻城内有异声,令伏兵垂绳而下。国才以不见暗号非之,不能阻拦,亦下。万才于城中原军将宿处擒获贼人首领,波于城中大索残兵。白撒所一战即下。” ——太祖实录 八月贵州的深黛夜空澄澈高远,弯月不知踪影。深邃的夜幕之中,寥寥无几的星星明暗闪烁。除了白撒所城中偶尔透出的几点光亮之外,这里大多数地方,都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牢牢占据。以至于跌跌撞撞安静前进的显字营兵士们不得不抓紧前面同袍的衣角,才能防止跌倒。几百条汉子当中眼力最好的人被命令站在最前带路,他们必须悄无声息地潜行到白撒所城下。 周谦只觉得热汗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淌,背心处的内衣早就被汗湿透了,此刻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一阵阵地难受。身上的罩甲似乎没有束紧,挂在身上晃荡。此刻他也顾不得了。周谦将盔帽檐往上抬了抬,黑暗之中,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白撒所城并不太高大的轮廓。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向后低声道:“传话下去,一会爬梯子的时候不要慌!一个个接着向上爬,不许出声!” 兵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向下传话,稍微落后的赵万才终于赶到,挤开兵士站到周谦身边,轻声在他耳旁道:“方才我使两个机灵的亲兵想法子凑近了看了看,上头像是没人!” 周谦倏地扭头瞪他,刚想说话,总算想起来此时不是在他的帐篷里头,险险把声音压低道:“当真!?” “当真!”赵万才肯定地开口,拍着胸脯同周谦道:“我是那等胡乱开口的轻浮人?若是一会儿上去看见有人,你只管寻我出气!” “我却不拿你出气,倒是误了千总的事,自有人收拾你!”周谦压着嗓子,咬着后槽牙向赵万才开口交代道:“一会儿我头个上去,你在后头给我压阵!胡波那小子动作太慢,咱们不等他了!” 赵万才一愣,还来不及阻拦,就见他转身向左右一挥,蹲在他身后,拿碳灰将手脸衣裳涂黑,又在兵器上头涂了泥巴防止反光的兵士立刻起身,一阵轻微的脚步沙沙声随即传来,他们随着周谦轻迅速朝白撒所城下小跑而去。周谦平日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此刻却在心里头求神拜佛,只盼诸天神佛护佑,赵万才所说当真,他们能平平安安地登上城墙! 两架匆忙赶制的云梯被兵士们几乎同时搭在了城头上,周谦推开想要挡在他身前的亲兵,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睛一闭一睁,脑中顿时清明!再没有乱七糟八旁的事情,眼中只余面前云梯,他一手抓住横杆,手脚同时发力,再看时人已经飞速地攀了上去! 这时候胡波才大汗淋漓地赶了上来,一见赵万才就一迭声地赔不是:“对不住两位哥哥,方才耽搁了会儿,这时候才到”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注意到身前只有赵万才,呆了呆,刚想发问,就听赵万才没好气地道:“你腿长王八身上去了是怎地?周大炮等不及你,已经先上去了!” 不提两个队官在下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说周谦,他手脚并用,不过须臾就爬到了云梯顶头,他一手挂在梯子横杆上,一手悄悄摸向城墙,借力撑起半个身体,却见上头到处都是黑洞洞的一片,悄无人声——果真无人! 周谦一时狂喜!他立刻翻身上去,立刻朝梯子上的兵士拼命打着手势示意:马上跟上!兵士们一个接一个翻上城墙,周谦只觉手中汗出如浆,刀把打滑得就要握不住!他带着先上成的十来个亲兵稍微查看一番,确认城头上果真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便马上带着人脚步不停地冲下城墙,直向城门奔去! 李永仲紧紧攥着拳头,胸腔里心脏越跳越快,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将视线锁定在白撒所城的方向——尽管如漆如墨之中,他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在他身后,显字营剩下的兵将默然而立,人人都忍不住向白撒所张望,心内祈祷:老天爷千万保佑俺们显字营,让俺们一举功成! 或许是显字营的祷告的确足够虔诚,也或者贼人究其本质不过是一群流民和些连汉话都说不太得的夷人,偌大一个城门竟无人值守!让原本抱着必死之心的周谦白紧张一回!他看着空无一人的门洞,真心为方才自己的一腔悲壮倍感不值。一面让亲兵打开城门,一面叫人马上回去报告:“告诉千总,我部已顺利入城!” 城门在吱呀声中被几个亲兵合力推开,安静的夜晚声音尤其刺耳,周谦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指挥从城墙上赶下来的兵士们立刻抢占城门附近的几个路口,此时也顾不得掩饰行迹,杀气毕露,只要有贼人敢过来,就要一起涌上将对方乱刀砍死! “队官!上头好像有动静!”周谦身边一个亲兵突然轻声叫了起来。他一愣,随即抬头,勉强借着星光与城中光亮,影影绰绰地看见不远处的山壁上几个影子在不断地向下移动。周谦心内一松,摇摇头低声道:“不妨事,是上头的郑国才他们!好家伙!这也没有联系,他狗鼻子倒灵!怎地发现下头不对了?” 时间稍稍向后倒退半刻,在离地面十丈来高的土山顶上,眼力最好负责监视城中的兵士忽然拿手肘极轻地碰了碰曹金亮,以气音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副官,俺好像看见城头上有动静!” 曹金亮心里一惊,面上却不显,亦是轻声地冷静问道:“你能看见多少?下头怎么了?” “城墙上头好像有人!”那兵士一边仔细观察下头,一边犹豫不决地开口道:“怪了先前我以为是城里的人在城头上换防之类,现在看着却仿佛是咱们的人上去了!” “什么!”曹金亮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极力向下张望,可惜实在太黑,他眼睛都要瞪酸了,也只看到城头上似乎有几个人影晃动,再多就看不见了。他思忖半天,实在拿不定注意,咬咬牙朝趴在稍后的郑国才爬去,虽然心内模模糊糊地有了个结论,但兹事体大,他实在拿不定注意! 郑国才半闭着眼睛,刚才他又险些睡着了,还好之前吩咐了亲兵一旦发现他睡着无论如何都要弄醒他,亲兵猛地伸手一推,险些把他整个人都推出去,他浑身抖了一下,清醒过来,却看见原本应该趴在前面的曹金亮居然在他面前,两个人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 队官差点就叫曹金亮吓得喊叫了出来,曹金亮及时地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这才没让郑国才真的喊叫出来。他拨开曹金亮的手,狠狠地喘了几口气,看着他险些气不打一出来,只能拼命压着嗓子问他:“曹副官!你到这里来干甚么!” 曹金亮不及细说,只简短地和他道:“方才负责监视的兵同我说,看见城头上有动静!”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上倾下,郑国才立时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顾不得其他,向曹金亮急切发问道:“什么!难道是城里的人在调兵?!难道是发现咱们了!?” 曹金亮摇头,低声道:“那兵说,看着不像是城里的动静,倒像是咱们的人摸上去了!” “不可能!”刚听完曹金亮的话,郑国才立刻斩钉截铁地开口道:“先前千总怎么说的?丑时之后,见城门火起!现在才什么时辰?城头上怎么可能有咱们的人?必然是那兵看错了!” “我先也以为是他看错了!但看他神色,却不像没把握。”曹金亮语速极快地开口道:“我也看了,确实不像是城里的动静,倒像是有人从城外头爬梯子上去了!”他略一停顿,不等郑国才开口又往下说道,态度坚定:“郑队官!咱们现在和千总他们联系不上,全得靠咱们自己拿主意!若真是千总他们,那就是说下头肯定有甚变故!若不是千总,那也是这城里头发生些咱们不晓得的事!不论哪件,对咱们来说都是至关紧要!” 他深吸一口气,又开口道:“郑队官,一会儿我带人下去!看眼下这个情形,多半是千总提前攻城,却不知为何没有给咱们信号,那就是多半有不能闹出动静的苦衷!” 郑国才现在才总算抓住机会开口,他坚决反对道:“不行!先前千总说了是丑时,现在又没有收到改变计划的信号,咱们这时下去,万一不是千总,而是城里的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这时虽然不是丑时,但也相距不远!这会儿即便是眼力最好的人,又能看见甚么!?咱们从上头下去,本就是打着出其不意的算盘!只要小心些,哪怕到了城里,贼人多半也不能发现!” “不行!我不同意!”郑国才一口咬定道:“曹副官,你这是冒险!退一万步说,若是千总,他们这般小心,万一咱们下去的动静叫城里发现了,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更何况,你没法确定是否真的是咱们的人!要我说,多半就是城里的人换防,咱们这会儿下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好!我带丁队下去!”曹金亮不想再跟郑国才争辩,他忍住气,认真地同郑国才道:“郑队官,若是城里的人要去换防,他们不必掩藏行径,难道连火把灯笼都不打一个?这眼睛是属猫的,黑夜里头都能看见东西?只有咱们的人,才会这般小心谨慎!你也别说了,我带丁队下去,你在上头看着,若一切平安,就说明是咱们的人攻城了!若不是你们就别下来了!等着丑时罢!”他说罢看也不看郑国才,转身向着前头爬了回去! 郑国才一时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想要叫住曹金亮,却不敢高声,最后只得恨恨地一锤地面,低声怒道:“混账玩意儿!仗着是千总身边的人就这般狂妄!”他骂了一句,却不敢真的如曹金亮所说眼睁睁地看着丁队独自行动,虽然犹自怒气满胸,他好歹还能分清轻重,当下布置吩咐下去:“乙队听我号令,跟着丁队,准备出发!” 不提上头如何准备绳索又如何一个个地攀爬下来,单说底下的周谦发现了山上埋伏的乙丙两队提前行动,当真是松了一口大气。摸摸鼻子,嘿笑一声道:“难道郑倔驴这么聪明,待此间事了,真要请他喝回酒,讨教讨教!” 越来越多的显字营官兵涌进城里,动静越来越大无法隐藏。周谦带领部下开始向着城内进发,绕开几座破败的屋子,正要指挥兵士们一一入内搜索,却发现黑洞洞的屋子里头,竟然起了一点灯光!然后有人借着光从那窗户里伸头出来四面张望,正和周谦撞了个面对面! 他心下一惊,握着刀的手条件反射一般就要冲对方劈砍,却看见对面那面容苍老汉人打扮的男人看也不看他,只伸手抓住一边摇摇欲坠的窗户,猛地关转回去!周谦心下一松,再不敢停留,扭头朝身后亲兵喝道:“赶紧走!” 跑动之间,有兵士在后头问:“队官,怎地那人是没有看见咱们么?” 周谦头也不回地道:“那多半是汉人的流民!被贼人裹挟至此的!看咱们的打扮就晓得是朝廷官军,若是叫嚷起来,头一个没命的就是他!这等流民,不知经历多少战乱,难道连明哲保身都不晓得么?”(。)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夜袭(4) “千总!”几个甲胄上满是深褐血迹的队官联袂前来,他们左右看看,郑国才推了推曹金亮,冲他点了点头,后者并不推辞,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大步走到李永仲面前三步停下,躬身抱拳一礼,直起腰来自豪地开口道:“禀告千总,大部贼匪已剿灭,剩下的则向我军投降!” 同样浑身血渍的李永仲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了满满一葫芦水,这才觉得稍解干渴,他环视队官们,略一点头道:“很好!”他难得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只要下定决心,敢打敢拼,就没有咱们拿不下的地方!”李永仲边说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朝队官们抬抬下巴道:“都说说吧,有多少损失?” 郑国才摇摇头头道:“这伙子贼人不成气候,我队里就几个兄弟下山时候扭了脚,轻伤了四个,有个倒霉的伤得重些,没了。” 周谦的脸色要难看些,不过这只是因为他原以为自己队里伤亡最少。嘟嘟嚷嚷地开口道:“俺队里死了两个,伤了三个,没了。” 队官们一一说完,就剩下曹金亮和胡波。前者摆摆手,示意胡波先说——丁队入城之后被分散使用,也就是方才刚刚集合起来,现在这会儿还在统计损失——胡波入城虽晚,但他格外动了心思,专门仔细搜了房屋,现在还活着的俘虏,倒有一多半是胡波抓住的。他放下喝空的葫芦,横过袖子抹了抹嘴边的水渍,开口说道:“俺这队落在后头,算是捡了各位哥哥的便宜,轻伤四个,都在皮肉上头,重伤没有,死的更没有。” 剩下的就只有丁队了。曹金亮有些闷闷地道:“刘小七他们遇上了蛮子,死了五个,伤了九个,重伤五个。”他也没想到刘小七同何泰两个长了包天的胆子,带了两个什就敢冲蛮子的老巢!如若不是援军去得及时曹金亮甩甩脑袋,不愿再想。 好几个队官都去援救了刘小七等人,自然晓得那院子杀得如何惨烈,现在不好说别的,只好七嘴八舌地安慰曹金亮道:“刘哨官同何什长是敢战的好汉子!兄弟们亦是好军汉,曹副官也别太苛责了。”“俺看了,死了的兄弟几乎都带了两个蛮子走,到下头还有人服侍,不亏!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死了总比重伤苦熬好!” 李永仲方才自己也厮杀了一阵,亦是累得不轻。但他没想到刘小七同何泰竟然会摸到蛮子窝里去,杀得这样惨烈,不过当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李永仲打断军官们的话,开口道:“这些之后再说,各队将伤兵留下,冯队官,庚队留守。”他点一点冯宝群,后者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后年轻的千总削薄的嘴唇微微向上扯起,露出一个狞笑来:“现下,休息半个时辰,让兵士们喝水吃些干粮,然后全军只准带兵器军械等物,咱们趁现在小坪山那边还不晓得这里动静,马上出发,打镇川东一个措手不及!” 队官们心头一跳,立刻却觉得手心后背一阵发潮发烫,口中发干,张大眼睛,扩开鼻孔,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颤栗似乎从后脖颈开始向下传递直到脚跟!立时就让他们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好,只等李永仲一声令下,向着夜幕之中那个隐藏在山谷里的扑杀过去! 火一样热烈的气氛当中,赵万才却突然开口问道:“这附近或许千总来过,但咱们可没有!又是大黑夜里,万一走失了迷路怎么办?” “这都不妨事。”李永仲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他向身后一招手,亲兵会意离开,不一会儿就带着几个衣衫褴褛面容枯瘦惊惶的流民过来。他们一见军官,立时膝盖一软跪了一地,这个嘴里叫“军爷”,那个嘴里叫“老爷”连连磕头不休。 李永仲向着军官们介绍道:“之前我原打算让丁队的兵士帮忙带路,但后来胡队官抓到了不少流民,试着问了一下,居然有不少人都晓得小坪山的位置,这几个更是连镇川东在小坪山的老巢位置都晓得一清二楚,一问之下才晓得原来他们都有家人叫镇川东抓了,自己却因老弱被扔在了白撒所,美其名曰免除后顾之忧。”说完他转向跪在地上的流民喝问道:“听到了没有?若是你们老实带路,就算将功赎罪,找到你们的亲人让你们全家团圆,放你们回去!若是敢耍什么花招”李永仲阴恻恻地扯了扯嘴角,“本官让你们全家去阴曹地府团圆!” 就在显字营摩拳擦掌准备出发之际,翔字营的斥候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白撒所城的变化。原本一片漆黑沉静的军城之中突然亮起点点火光,传出厮杀和呐喊,还有兵器相撞之声。一个老成些叫刘冬的斥候侧耳听了一阵,肯定地开口道:“有人打上白撒所了!” 斥候面面相觑,心下都飘过同样的念头:说是有人但这里除了翔字营和显字营,还有哪个?翔字营现在还离得老远,定然不可能,那么就是之前和翔字营分道扬镳的显字营啊! 另一个斥候年轻些,不如刘冬沉稳,一惊之下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道:“难道显字营独个把白撒所打下来了!?怎么可能!?不说里头有三两千的兵力么!?” 几个人惊疑不定地看向白撒所的方向。刘冬咬咬牙,回头果断地和同袍开口道:“不成!咱们必须去看看!这里头太古怪了!咱们得把这里头的事儿搞清楚!” “刘哥,你真要去啊?”有个胆小的斥候咽了口唾沫,他鼓起勇气看着同伴开口道:“如果是显字营的人攻城,倒没甚么好说的,咱们只管老实报上去就是了,但若不是呢?里头就是一窝贼匪,我想着,会不会是他们自个儿闹起来了?显字营人数同咱们差不太多!顶天就一千号人出头——可几位哥哥,咱都晓得,咋能有这许多?!咱们营号称满编齐全,实际呢?最多只有八成!这还是因着咱们是中军出来的营头!显字营在前军罢?难道能有咱们人多?” 他这番话虽然颠三倒四,但确实有几分道理。几个人不禁都犹豫起来——确实,若是显字营将白撒所攻下,他们报回营里,难说不会因此被侯永贵迁怒;但若真如先前那斥候所说,果真是里头起了内讧,他们装聋作哑,事后传到侯永贵耳朵里,亦不会落得个甚么好下场。 刘冬的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他的眼睛不断左右移动,面色变幻,显然心内挣扎,半晌才终于做了决定。他咬着牙道:“不成,咱们非得去看看不可!若真是显字营,千总顶多将咱们骂一顿;但若真是城里闹起来,事后军法下来,咱们一个个的都逃不了!”他做出决定,反而冷静下来,开始安排:“不过咱们也不用进城去看,只须凑近些罢了。我看白撒所背靠土山,不如爬到山上往下看!” 既然说定,斥候们便行动起来。他们是一军精锐,手脚极快,不过这回却不必去爬那座土山——刘冬眼尖,哪怕天色黑沉,但借着城门的火光,离着白撒所还有段距离就一眼认出在城门口进进出出的就是显字营的官兵,他们个个脚步匆忙,因离得远看不见面上神色,但就现在看到的,当真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模样。 “这是显字营?”先前那胆小的斥候呆呆地看向白撒所,揉了揉眼睛,犹自不敢相信,迟疑地开口道:“难不成显字营独个把白撒所打下来了?天老爷!” 刘冬咬着后槽牙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阵,忽然翻身从隐蔽之处跳了出去,径自向城门处的人影走去,刚走两步,对面就警觉地高喝一声道:“站住!你是甚么人!” “显字营的!俺是翔字营的兄弟!”刘冬站在原地不动,提高嗓门嚷道:“千总派兄弟几个出来找找你们!这不,就找到白撒所附近,看见有动静就摸过来啦!却不曾想显字营的兄弟居然已经拿下了白撒所!” “就你自己?”对面的兵士借着火光已经看清了刘冬身上的官军服色,却仍不敢放松,只稍稍缓和了语气道:“上官吩咐来人要严加盘查,这位兄弟,得罪了,你那边若还有人,就赶紧一块儿出来!” 把刘冬等几个斥候盘问一番,一个左臂上缝着一块怪模怪样的白底黑字臂章仿佛军官的年轻人走过来向着刘冬客客气气地笑道:“现下不同往时,咱们来不及肃清残匪,就怕走了消息,兄弟们多有得罪了!” 刘冬忙赔笑道:“哪里哪里!”他看了对方一眼,只觉得有些面善,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位兄弟怎么称呼?我姓刘,兄弟成为我刘冬便是。” 年轻人爽快地回答道:“这还是本家——我也姓刘,正是显字营丁队的哨官。” 刘冬吓了一跳!他不过是个什长,对方年纪虽比他小却是实打实的上官,立时向着这位刘哨官抱拳躬身行礼道:“小的见过哨官!” 这年轻人正是刘小七。他原是到城门这里巡视,正好遇着刘冬等人过来,他差事已完,不免好奇心起站着多听了两句,此刻看刘冬架势,晓得两个营头规矩不同——在丁队里,日常见上官不过打个军礼行抱拳礼便罢,李永仲还打算推行更简单一些的平胸礼,也就是右手臂曲肘平行于胸前——平静地受了他一礼,笑眯眯地同他道:“一会儿我们就得离开此地,刘兄弟不妨赶紧回报侯千总。咱们千总正发愁这么多贼人要如何看守,哈哈,刘兄弟来得正好。” 刘小七这话说得坦然,因为战斗结束之后李永仲的确和军官们商议过要怎么处置几百号俘虏——里头有流民,有投降的贼匪,甚至还有力竭被擒的蛮子,总不能都杀了,这时候他们总算想起来一直丢在脑后的翔字营——“若是这会儿翔字营的人赶过来倒是省了功夫,”方才周谦大喇喇地抱怨:“抢功的时候跑的飞快,这会儿却一个人都看不着!” 刘冬顿时为之一喜!这几百号人落到翔字营手里,说不得就是好大一场军功!他顿时眉开眼笑,也没来得及细想为何显字营要将这块肥肉推出去,只忙不迭地同刘小七谄笑道:“刘哨官稍待,小的马上派人回报千总!”说完又怕对方反悔,抢先道:“既如此,小的马上亲自回去同千总禀报!”他说完一刻不留,转身就跑,好像屁股后头烧了火一般! 刘小七身旁的兵士担心地低声问了一句:“哨官,咱们应该先跟千总禀报一句,您擅作主张,有些不大稳当啊。” 刘小七摇摇头,先前面上那些温和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他摇摇头,转身向着城中走去,边走边道:“现下千总正是忙的时候,拿这事情去问他,也是一样的结果。先前就已经商量了法子出来,多此一举的事情还做什么?” 不过他话是这般说,但还是脚下拐了个弯,向着李永仲所在之处走了过去。一路上无数步履匆匆神色紧张的兵士与他擦肩而过,刘小七不由也加快脚步,小跑起来,等他到了李永仲面前,甚至都有些轻喘。 “有事?”李永仲正平张双手,由着秦勇给他穿上罩甲,难得看见如今已经相当沉稳的刘小七这副样子,哪怕如今气氛紧张,他也难得起了调侃的心情,笑道:“这是有鬼在后头追你么?” 刘小七轻咳两声,行过礼低声道:“千总,方才翔字营的斥候过来,叫兄弟们发现了。”他说到这里有点紧张——在官军里头,他刚才那行径就叫擅作主张,若遇上一个心胸略窄的,说不得就要狠狠责罚了。 李永仲淡淡地问了一句:“噢?然后?” 刘小七愣了愣,“然后属下自己做主,让他带翔字营来这里。”他搔了掻头发,面色带了些茫然地继续道:“属下想着,咱们马上就要出发,白撒所这里几百号俘虏,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不如叫翔字营过来帮忙。” 李永仲斜睨他一眼:“先前不都商量好了?那你紧张个甚么?没出息。”说完朝他肩上一拍:“且不说这事已经有了决断,就算没有,不过是打发几个斥候,难道你家千总连这点肚量都没有?”(。)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夜袭(5) 若从地图上看,小坪山距离白撒所不过七八里路,脚程快些的人半天就能走个来回。但只有真正走过的人才晓得,虽说只有七八里路,中间却隔着两个山头,山路狭窄难行,空身子人走得尚且不易,更何况顶盔负甲全副武装的兵士。不过显字营总算是川东第一流的精锐,又刚胜了一场,士气正锐,哪怕由于保密而不能打起火把等物照明,兵士们又因着雀蒙眼的缘故,不得不排成一列,拽着前头同袍的腰带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踉踉跄跄,但掉队的人却难得的少。 “千总,丁队的兄弟眼睛是真好!”郑国才走在李永仲身边,擦了一把汗,颇为感慨地同他道:“方才我从后头往前头走,若不是丁队的兄弟散在队列里头,帮忙给兄弟们带路,咱们这场夜袭当真不成!” “这不过是因着吃食上头有所欠缺。”李永仲边走边扭头对这个面色有几分惘然的军官说,“等以后找医官看看就成了。丁队先前兄弟们刚来时也是好些个雀蒙眼,那大夫说这是日常吃得不好,便开了食疗的方子,左右是些猪肝,枸杞同鲫鱼等物。平日里头也可以拿松针泡水喝,那玩意儿明目。” 郑国才苦笑了一下,横着袖子抹了一把顺着鬓角流下来的汗水,没有吭声——官军里头,正兵每月给你一石,但里头不知掺了多少沙石米糠!平日里顶天让你饿不死罢了,出征时能吃得好些,不过有几个干饼,伴食只有豉酱和菜头,十天半月见不到半片肉的影子!便是这样的饭食,也不见得****俱有! 丁队自入营以来,最遭兵士们嫉恨的不是装备,也不是训练,而是他们三天就有一餐肉吃!不拘是猪肉羊肉,三天一到,便有人专门杀了猪送来,其他队里的人问起才晓得这是李永仲自掏的腰包!而放眼整个大军,也只有丁队每月按时发放口粮俸禄,不用说,这也是李永仲自己出的钱!不说一般的小兵,就是普通军官说起来,话里话外也是止不住的羡慕! 如今丑时已过,原本因万籁俱寂的山路上,沙沙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一千多条汉子闭紧嘴巴,只顾埋头赶路。若有人站在路边,还能听到粗重喘息不绝于耳,甲胄和武器在行走间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还有低低的,模糊的说话声。 李永仲半天没听见郑国才说话,他轻笑一声,虽然脚下不停,但行走之间却不见多少辛苦的神色。将八瓣帽儿盔的帽檐朝上抬了抬,年轻的暂任营官不无感慨地道:“都说文官矜贵,武人命贱,可是不是咱们这些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武人,哪个文官能安稳度日?太宗爷爷当年曾经训斥过贪墨兵丁钱粮的贪官污吏,说小兵****辛苦,全家老小就指着这点微薄俸禄度日,你们竟然还要昧了良心贪墨钱粮,当真可诛!” 郑国才年少时虽读过几日私塾,但哪里能看过这些,一时之间竟然听得入了迷!只听李永仲又道:“国朝开初不久,文官在武官面前恰如今日咱们在文官面前一般!后头怎地就变成现下这样子?不过是因着武人不争气,战场之上,丧师辱国!我虽不是卫所出身,但也听说过如今军户子弟一日不如一日,哪里还有当年人人争先奋发的模样?人不自轻岂有人辱?咱们自己不争气,不怨人家将武人看到泥地里去。” “算啦,现下说这个干嘛?”李永仲自嘲地一笑,脚下又加快几分,走得快了,人影就要隐入黑暗当中,只有悠悠的话声传来:“现在咱们早赶到一分,就多一分胜算。拿了军功赏赐,不说升迁,至少,兄弟们更能吃饱几分!” 小坪山坐落白撒所正北方向,是周围方圆二十里地里最高的一个山头。山林幽深,道路多为兽径,别说两千人,就是再多几千往那山里一藏,想要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头找到踪迹也是妄想。它内有山谷,谷中平坦,这也是小坪山名字的来历,以前有几十户彝人在此地居住,后来因战乱逃亡,现在占据小坪山的,则是一伙天不怕地不怕的凶悍匪徒。 因此地以前是个寨子,虽然现在寨民已经逃散,房屋也破败不堪,但到底比在野地里扎营露宿来得强。其中最好的一栋木屋当然由首领镇川东占据下来。此时夜深,贵州不比四川,八月的夜晚异常寒凉,他盘腿坐在火塘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半开半闭,里头不时闪过一道阴翳的光来。 镇川东本姓孙,排行老三,他父母早亡,也没个正经名字,就以孙老三为号。此人生来精明,从一介货郎做起,几年光景竟然让他挣下一份家业。若他就此安心度日,民间不过多了一介商户,但孙老三二十五岁结识了一个自称是白莲教护法叫唐爽的男人,从此成为了他命运的分界线。 孙老三很快醉心于唐爽关于白莲教的各种说法,并且对唐爽关于他是白莲教大弟子下凡历劫的说法深信不疑。经过商议,他们决心蓄养力量,等待起事的时机。按照当时两个人商量好的办法,唐爽负责招收弟子训练班底,孙老三负责筹措钱粮,一开始颇为顺利,但不久唐爽就因得罪官府中人而被屈打至死,孙老三一面替他收敛后事,一面带着十来个人做起了无本的买卖。 他似乎天生便适合做这行,纵横川东数十年,连孙老三的旧名也弃了不用,自号镇川东。旁人只以为他不过是寻常的山匪强人,却不晓得他早就以白莲教大弟子的身份勾连来往数省!天启二年时奢安乱起,镇川东本要趁机起事,却不料官军反应极快,虽连折大将,最后连封疆大吏都难保性命,却四方调集大军,最后到底将夷人嚣张的势头压了下来。 镇川东因此见识了官军的力量,虽然仍有一些不甘心,但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蛰伏下来,默默培育力量。直到这次奢安二人野心膨胀,纠集起四五万人马,号称十万大军,再度向着赤水攻来——镇川东以为若错过此次,便不会再有机会,遂决定亲自出马,带着辛苦攒下的两千精锐山匪,意图浑水摸鱼。 不知怎地,晚上一向睡得很好的镇川东今日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胡乱披上一件褂子,光着两条膀子盘坐在火塘前边,往里丢了两块木柴之后,镇川东不知怎地就回忆起数十年前,那时唐爽还在,某天他们赶路之时错过宿头,不得不露宿野外,两个人也是就这么守着一堆篝火,将干饼烤热了之后,一边吃着硬实的面饼,一边聊天谈笑,这一幕似乎还在昨天,而现在他已经白发苍苍,再也不复年轻的面庞。 之后不久,镇川东再想起此事时认为这是他将要失败的预兆。但现在他却觉得颇为高兴——因为他认为这是死去的友人惦念他,故而才让他想起过去的事——镇川东轻咳一声,觉得眼皮发沉,打了个呵欠,睡意终于姗姗来迟。 当小坪山中山匪们鼾声大作此起彼伏之时,显字营终于赶到了附近。估摸了一下距离,李永仲扭头低声同身后的秦勇吩咐道:“传话下去,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时辰,然后叫队官们过来!” 秦勇领命传话,不大会儿功夫队官们便渐次赶来。来得最早的是曹金亮和郑国才,然后是赵万才和周谦,最后才是其他几个人,至于冯宝群,这回又被留下来,一方面要看守俘虏,另一方面要同翔子营打交道,敷衍对方,拖延时间——显字营上下很明显不打算同翔子营分享这回最大的军功。 “再往前走,就是小坪山。”李永仲招呼队官们就地坐下,面色严肃地开门见山道:“这里头原是有个彝人的寨子,我猜想镇川东多半就躲在那寨子里头!一会儿咱们悄悄摸上去,等近了,就把火把全都丢出去,乱起之后,先等丁队的排枪杀一阵,各队再上!我便不信了,不过是些山匪贼人,还真能训出甚么名堂?” 凛冽的杀气不断从李永仲的身上滚滚不断地冒出来。他依次分配任务:“周谦,郑国才,赵万才,你三人一会儿从山谷两边包抄上去先埋伏起来,看前头火起,只管做足了动静往上冲!” 周谦等人立刻抱拳应诺。 “曹金亮,你指挥丁队占领入口,一会儿火起,见贼人出来,给我乱枪打死!不要吝惜药子,今日我要一个山贼都无法走脱!” 曹金亮应了个是。 最后李永仲站了起来,月光之下,依稀能看见他面上神情,只听他道:“其余人等,拿好桐油火把,咱们放火烧贼!” 彝人的房屋多为木制,特别怕火,尤其是小坪山里的这个寨子,位在山凹之处,本就破败不堪,现在又是夏日,晚间山风呼啸,别说放火,便是个火星子也能烧出一片白地。显字营的兵士们带了饱蘸了桐油的松木火把,自山寨两边悄悄潜伏进去,军官们一声令下,无数根正在燃烧的火把就从天而降,许多睡得迷迷糊糊的山贼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时,就恐惧地发现自家身在火海! 说来也是镇川东今日该有此劫,他虽然布置许多岗哨,但一则山匪不比官军,哪怕战力低微,但官军好歹受过完整训练,各项军中规矩也都比较完备,山匪便从无这些;而则,山匪前些日子还谨慎些,但所谓的官军一直没有出现,时日一长自然懈怠下来。显字营这些些火把全都是用油脂丰富的松枝,上以碎布缠牢,再蘸上特意准备的桐油,保证能让这小坪山之内成为一片火海! 但山匪们也不是甚么好相与的对象。许多人都是刀头舔血的人物,见此情景反而被激出凶性,不少人干脆连鞋也未穿,就这么光着脚,****身体,披头散发,挥舞着武器冲了出来。可惜还未走到面前,就已经被丁队的一阵凶狠排枪打倒在地! “等贼人近了射!”“稳住!稳住!不得号令,不许开枪!”“你.他.娘的耳朵聋了是怎地?!没听见我说话!放近了打!” “碰!碰!碰!”三段射击尽可能地保证了设计的连续性,按照事前的商定,当丁队火铳响起来的时候,那些跑得最快的匪徒立时像被大锤一下砸翻在地,口鼻流血,伤口之处也汩汩冒血,手足抽搐片刻,便再也不动了! 到处都是军官此起彼伏的咆哮声。他们不时抬头,情绪紧张——匪徒们尽管有一部分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吓倒,也有些人就此葬身火海,但大部分人仍旧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并且终于反应过来——有人大叫了一句:“这是官军!” “官军来了!官军来了!!” “先杀过去!” 乱七八糟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幕战争当中最为生动的画面。不论明军还是山贼,都为这张浓墨重彩的图画做出了属于自己的,无人能够模仿的贡献。以熊熊烈火为背景,人类的杀戮沾染上一丝丝诡异的色彩。 丁队两轮排枪过后,面前就为之一空。其他几队这才越过丁队,挺着刀枪,向着对方冲了上去。而对面侥幸躲过枪击的山贼,要么被吓破胆子瘫倒在地,要么反倒被激发出凶性,不管不顾地朝着兵士们扑将过来,变得更加凶悍无畏! 正在此时,先前埋伏在左右两翼的三个队突然呐喊着冲了出来!此时火光已经映红了半个天空,亮得双方人马似乎连对面人的眉毛都能一根根数清!明军誓要拿下此处作为自己的军功,山贼则晓得这是紧要关头,一旦输了便是性命不保!因此刚一交手,就拼尽了全力!(。)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袭(完) “首级收拾利索了没有?” “底下的兄弟们搜出些生石灰,咱们自己也带了些,总算全都弄好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千总说那些被火烧了或者砍坏的人头咱就不要了,太难看,血滋糊拉的,没得让人恶心。啧,真是可惜了,我看了,好些呢。” “不嫌恶心你自己收拾去。”先前说话那个人声音停在耳朵里也熟,但他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只听那人停了一阵又感慨道:“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迷糊着——咱们一千出头,就活生生地挑反了三千条人命?这仗也忒好打了些。” “说什么蠢话呢?白撒所里头还关着几百号人呢就是这里,咱们手里头还有好些俘虏。人家且还没死呢,这就叫你一句话活生生说死了,是你给挖坑还是你给埋?” “我这不是就那么一说么。”那人讪笑一声,换了话题:“你说,这有一阵了吧?哨官怎么还不醒?咱们是不是进去看看,叫医官过来?” “医官不是说这会醒不过来正常么,先前怎么说的?让他好生歇一歇,最好睡足了觉,这样之后才不会难受。你没见啊?那拳头一样粗的棍子呼地敲到他头上,盔帽都瘪进去一块!?好家伙!哨官这是命大啊!就差一点,偏到后脑上,神仙都救不回来!” 神仙?刘小七艰难地睁开眼睛,略动一动,脑袋痛得就跟针刺一般,又像是炸开了似,连叫嚷都不能。他闭上眼睛,急促地喘了几下,勉强将那股烦闷欲吐的感觉压下去,又躺了一会儿,虽然疼痛依旧,但昏昏沉沉的脑袋到底开始渐渐清明。 帐篷外的谈话已经转到了另外的方向,刘小七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帐篷里依旧是沉沉黑暗,只有从外头透入的微光勾勒出物体模糊的线条。他盯着那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帐篷顶,耳边沙沙话语声渐渐被狂热的呼喊与痛苦的嚎叫取代,触目之处遍地黑烟滚滚,火焰腾腾,那些或者穿着青衣青裤,头上包着蓝色包帕缠头,或者只穿犊鼻短裤,赤裸精壮上身,面相狰狞可怕的贼匪嘶吼呐喊,手中挥舞着各色兵器,不遮不挡地从大火中冲出,一心一意地向着显字营的兵士们扑了过来! 当突进的明军点燃了这个废弃山寨之后,夜晚的宁静就被彻底打破了。从梦中惊醒的贼匪们先是慌乱一阵,但刻入骨子里头的凶残却支撑着他们,没有如同一般人那般崩溃!纵然许多人在睡梦当中被官军一刀杀死,但更多的人醒转过来,赤身裸体地抄起刀枪就要和兵士们拼命!悍不畏死,当真不是好相与! “这批贼子到底是甚么人!恁般凶残!”赵万才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放手下来才发现上头溅得全是血。他喘了口气,抱怨一句:“娘的!骨头恁硬!老子刀都砍得卷刃了!这和白撒所那里的废物全然两样!” “就你废话特别多!”郑国才头也不回地骂了一句,毫无预兆地横起一脚,将对面扑来的贼人踹翻,身边的亲兵迅速跟上,不待对方爬起,齐齐发一声喊,瞬息之间,三把长枪便插进他肚子,将他钉死在地上! 郑国才将手中腰刀一甩,将锋刃上的血水在地上甩出一个弧形的痕迹,只是很快就浸入土地消失不见。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植物与许多人工制品——甚至包括尸体——燃烧之后腾起大片呛人的烟雾,许多屋子在烈焰中轰然倒塌,连同里边没有来得及逃出的人类一起化为齑粉。 借助夜风,火势越来越大,原本还能在山寨当中拼杀的两方不得不逐渐向外退出,守在外围的显字营兵士替换下同袍,默契地接力厮杀。贼匪们在梦中惊醒,胆气就已损了一停,又遇火攻,再丧一停,不过是凭着凶悍本能奋力搏杀,等到大火越烧越大,不少人没有死在官军手上,反而命丧火海! 从郑国才的位置向山寨深处看去,已然只能看见一片连绵火红,先前那些在夜色当中黑沉沉犹如怪兽一般东支西倒的房屋已被大火吞没。他站的位置足有百步之远,仍能感受到炙热高温,可想而知,火海之中是怎样一副地狱景象! 和贵州绝大多数的寨子一样,虽在山谷之中,寨子也是依据山势修建而成。李永仲先前吩咐郑国才等三人兵分两路包抄下来,大火自然也是一路延烧,这段时日一直没有下雨,天干物燥,不到一炷香的光景,星星之火就成燎原之势。丁队奉命堵住缺口,虽然火铳犀利,但也架不住贼匪们在火势逼迫之下前赴后继地向丁队扑来!兵士们打得枪管发烫,在手里几乎握持不住! 哨官刘小七干脆利落地将火铳扔在地上,向左右大吼一声:“前排,掏震天雷!”他自己当先掏出一个如成人拳头般大小黑乎乎的铁疙瘩,看也不看几乎立刻就要冲到面前的贼匪,掏出藏在竹管当中的火折子摇了摇,待有火星冒起便迫不及待地将浸了油脂的引线凑近点燃,然后奋力挥动手臂,将这个最原始的手榴弹扔了出去! “轰!”二十来个兵士扔出的震天雷许多在空中就已爆炸,藏在黑乎乎的铸铁壳之内的铁钉铁珠在火药的推力下立刻疾射而出,只穿布衣,甚至光着身体的贼匪顿时吃了大亏!黑火药虽经提纯,但杀伤力终究不如人意,可是在这么近的距离,贼匪又没有甲胄之类可用,不过瞬息,震天的惨叫呻吟在兵士们耳边炸响! 这回出来,丁队将所有的震天雷全都带上,摊在每人头上,足有三个!一路走来,这些死沉的铁疙瘩累得兵士不轻,不是没有人口出怨言,但此刻所有人都在庆幸,幸好这回队官李永仲的奇怪固执又应验了一回! 爆炸接二连三地响起,而他们还不曾停手!许多人看火势太大,甚至连火折子都干脆省了,专门朝火堆里头扔!爆炸之后,不止有铁钉一类,还有带着火苗的碎石木屑,近距离时,杀伤力不下火铳! 贼匪们被炸得鬼哭狼嚎,趁这个机会,丁队兵士三五一组,几组一群,在军官的指挥下义无反顾地向着匪徒们冲了过去!只一个碰撞,就有十来个匪人被长枪挑死!高温在侧,不少人身上甲胄都被火烤得穿不住,却因厮杀搏命,毫无所感! 刘小七一枪捅在对手胸膛,肩臂发力,口中猛地发出一声呐喊,也不拔枪,就这样将他一路推到后头一根将要倾倒的柱子上死死抵住,那脸上带有一条老大伤疤的贼人面目扭曲,口鼻淌血,皮肉烤得炭黑翻卷,双脚在地上一阵猛蹬,一双眼珠子就要爆出眼眶,死死地瞪着刘小七,最后死不瞑目! 而杀死他的年轻人看也不看对手的尸体,手上稍稍用力将长枪拔出,高声指挥兵士们散开莫在一处纠缠,吼了几句,自己又投身到战斗当中去了! 这场战斗还在继续,但已近尾声。李永仲看着不远处杀声震天,几度想要挣脱亲兵的围阻冲进去,都叫人死死拉住!他恼怒非常,险些劈手就给了阻他前路的兵士一拳!最后总算克制下来,面色不免难看,冷硬地开口道:“兄弟们在火里同贼子们杀得舍生忘死,难道我却要躲在兄弟后头?!贪生怕死!” 秦勇一丝一毫都没叫他说动,仍旧是木着一张脸,挡在他面前,坚定地开口道:“千总,按着规矩制度,一线带兵官在战斗中必须第一个上!但是临阵指挥的军官则要以全局为重!不许擅到前线!现下千总便是营官,就是显字营的爷娘老子,就是显字营的天!千总常说,既有制度,必得遵守。今日,就是千总,也不能违了规矩章法!” 李永仲叫秦勇说得面皮抽搐,腿脚发痒,恨不得马上就提脚踹在秦勇身上叫他闭嘴!但最后一丝理智终于让他冷静下来。李永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头全是清明。他流水价一般连珠带炮地发令:“传令下去,显字营退出山寨!不得再与贼匪纠缠!这火越烧越大,不要把自己赔在里头!守在外头就好!” 虽然悍不畏死的贼匪们的确给显字营带来了一定麻烦,但此等心志坚毅之辈本就少见,等到这些人或者死在明军手上,或者逃脱不及,叫大火吞噬,剩下的贼匪便彻底失去了勇气,哭爹喊娘地逃跑出来,就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一条腿!光是逃跑就已耗光他们气力,待兵士一到,不少人烫手一般,将兵器远远抛开,或者是主动跪倒在地,或者是就地蹲下举起双手,敢于反抗的,十不存一! 这场大火一直烧到将近天明方才渐渐熄灭,最后连显字营也在山谷里头待不住,不得不向外退出老远方才躲开火势!据称两千人的贼匪到最后,俘虏竟然不到两百!其他人或死或伤,落在后头,就再无生路! 刘小七也不管地上还透着残留的高温,在烤得发裂的青石上头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如往常一般习惯地往腰后摸了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装水的葫芦早就在战斗中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打了这大半夜,又在大火边上烤了这许久,刘小七早就渴得不成,嘴上都起了皮,一碰就疼。 但他也没有心思起来找水。腿上胳膊上都重得如同灌了铅一般,屁股底下越坐越烫,他也懒得站起来。只觉得周身发软,眼皮发沉,不住往下耷拉,就想甚么都不管不顾,就这样躺倒在地,就是香甜一觉。 正当他上下眼皮都快合上的时候,“刘小七!”曹金亮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晓得打哪里响了起来。先前战斗之时,曹金亮领着一个什跑得比负责包围的郑国才等人还要快,直冲到了山寨最里!他带的那个什全是老兵,自李家时起就跟在曹金亮身边,最是默契不过,哪怕他神色稍变都能看懂心意,十个人在山寨里左突右冲,愣是没吃半点亏,最后赶在火势之前撤了下来。李永仲大发雷霆,冲着曹金亮发作一番,却也拿他无可奈何——此人巴不得李永仲将他一撸到底,贬到下头当个大头兵才是最好。 刘小七浑身上下生生打了个激灵,一下醒转清醒过来。“我在!”他一边扯着嗓子回应,一边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眼角却仿佛瞥见一个影子迅速闪过,心底一惊,下意识地向后一转,电光火石之间,长枪已经顺势送出!他这才看清一个包着蓝布头帕,面色黧黑的年轻人手里举着一截木棍正愣愣地看着他,刘小七晃了晃,眼前一阵模糊,将要倒地,口中条件反射一般叫喊起来:“这里有人!” 那人还待要打,周围听到动静的兵士已经围了过来,袭击者吓了一跳,丢开木棍就要逃跑,这时却哪里还逃得掉?当下就被两个举着腰刀追过来的兵士喝令跪在地上,其他人一边忙着叫医官,一边七手八脚地将刘小七送到后边营地——因伤兵不少,又是疲累了一夜,李永仲下令就地扎营休息——而这时,冯宝群带着庚队正好赶到! “这一仗打下来,伤得多,死的少。”李永仲难掩面上疲色,一边喝水一边同聚拢在他身边的队官们讲说:“本来应该好生歇一歇,但这里情况不明,歇到中午,咱们就立刻拔营回白撒所!想必翔字营再是无能跋扈,看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还是不难,我谅他侯永贵不敢将咱们独自扔在这里!” 冯宝群看看一个个面上熏得如同黑炭的同僚,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地开口:“这一仗兄弟们打得好!想必是不轻松!千总说得对,你们得好生歇一歇才成!庚队已经给伙夫帮忙,再过一阵,兄弟们就能吃上热餐饭啦!不过,俺老冯每回都是留守!千总,”他转向李永仲嚷嚷道:“下回说甚么都不能再将卑职留下啦!”(。)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赤水(2) 赤水自洪武二十一年设卫,二十二年指挥使马烨建城,东与蔺州接壤,南与毕节卫隔河相望,西与镇雄府威信司相邻,北与摩尼所相连,是四川通往云贵的重要门户,有明一代,赤水不仅是云、贵、川商贸往来云集之地,亦是镇守西南,看管川贵门户的军镇之一。 自四月贵州总兵许成名收复赤水之后,这个曾被蛮子占据许多年的卫所重新出现了官军的身影。其时战乱也久,曾经三省商人往来贸易的热闹彻底消失了,西南特有的两面坡冷摊瓦吊脚楼日渐破败,取而代之的是刀枪雪亮,军旗猎猎的森然景象。走在城中,所见之人皆是兵士,多穿大红鸳鸯战袄,戴八瓣帽儿盔,也有人穿青黄二色,戴玉簪瓣明铁盔,却都是军服,只地域部队不同,所以在服饰装束上头也有些差异。 自前些时日到赤水,川军于此驻扎也有五六天的光景。虽然陈显达口上不说,但谁都晓得他对与翔字营一道前往白撒所的显字营担心不已。自上回送来最后一次消息之后,到现在已有三天没能看到两个营头的信使。陈显达现在虽负千户之职,但眼下他却独立留在大军养病,等于闲人一个。除了每天到指挥使刘心武处帮帮忙,其余时间都是待在营门附近,好方便探听消息。 这天一早,陈显达起身用过朝食,便习惯地往刘心武的帐篷走,走到一半方想起军门侯良柱召集诸位指挥使参军开会,按照往日经验,多半要直等到午前才能回来。他索性干脆转身拐上大路向营门走去,跟在身后的亲兵忍不住提醒一句:“千户,昨日斥候才说白撒所方向并没有人。” “我知道。”陈显达咳嗽两声,比起几个月前的健壮,他现在形销骨立的样子实在难说健康——刚到赤水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就彻底将他击倒,医官连灌了两万药方才救他回来,心头又挂着久未回归没有消息的显字营同女婿李永仲,原应好生将息,却怎么也在帐篷里呆不住,一定要出来。 他默然一阵,方虚提中气,慢慢地开口道:“仲官儿从来小心,便是队官们,周谦算是顶莽撞的人,亦是粗中有细,除非遇到大队蛮子,否则不当有事。不过天有不测风云,这次又和翔字营——”陈显达一顿,眉头紧蹙,隔了一会儿才道:“毕竟是两个营头一回联手,想来路上有些耽搁,也不奇怪。” 陈显达嘴上虽如此说,但两道快要扭到一起的浓眉和异常难看的脸色已说明了千户官如何口是心非。亲兵不敢插话,只好扭着头盯着营外看,看了一阵,他却觉得仿佛看见了一杆高高举起的蓝色镶黄边旗帜,就算他看不太清,但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上面写着“大明川南兵备道显字营丁队”几个大字——亲兵揉揉眼睛,却果然看见一个传令官扛着丁队的认旗自远处奔驰而来,一路大喊:“大捷!大捷!” 他猛地一下跳了起来,激动地说话都不利索,一把扯住陈显达,叫他向前看:“大捷!千户!千户!李队官他们回来了!” 果然是回来了。 队伍打头先是一杆无字红旗高高飘扬,然后再是黄底红日,中间只书一个“朙”字于其上,再后两个营官的认旗——一书“陈”,一书“刘”——再来才是各个队旗。不论兵将俱是姿态昂扬,做出一副挺胸腆肚的神气来。这还不是最让人惊奇的——队伍中间,一群衣衫褴褛面色焦黑的人被绳索串在一起,两侧不时有兵士呵斥几声,显是俘虏,而队伍最后,居然是一队扶老携幼,动作迟缓,面容怯懦的流民! 这样一队奇异的队伍立刻轰动了整个赤水卫,不单是川军齐齐涌出,便是黔军也忍不住探头探脑。因队伍里头老弱太多,直走了半个时辰,队伍最末才进了赤水,而最前已走到了川军大营之前。 川军总兵官侯良柱率各级军将早已等候在此。不论是李永仲还是侯永贵,此刻皆是面色肃穆,齐齐越众而出,至侯良柱身前五步停下,毫不犹豫地单膝点地,俯首抱拳,大声报名道: “中军翔字营暂任营官千总侯永贵——” “前军显字营暂任营官千总李永仲——” “率麾下军将,前日于白撒所杀敌缴首数百,解获被掳之良民数百,缴获无算,现幸不辱命,回营复令!” 二人身后,两个营的军将不约而同随着主官尽皆下拜,声震赤水:“我等幸不辱命,回营复令!” 侯良柱哈哈一笑,向前几步,亲手将两个年轻人扶了起来,他面上激动一闪而过,余光却瞥见不远处黔兵的营地之前似乎站了不少人,当下心情又好几分,抓着两个人的手刻意放大声音连道三个好字:“两个小将建此奇功,不愧是我川兵健儿!好好好!我当亲自上书制台,为二位请功!来啊!翔字营,显字营各兵士赏禄米三斗,银三两!军将禄米五斗,银五两!” 兵士们顿时大喜过望!一个个的喜气洋洋,直如过年一般!当下便心满意足地呼喊叩谢,虽说多半拿不到足额,必会扣掉些许,但却比平日的月饷好得太多!不仅是他们,就是围观的兵将们,不少人看着两个营亦是红了眼睛,心里又羡又妒!只恨自家少了一点运气,否则怎么能轮到他们! 侯良柱很满意兵士们的反应,笑了一声,面色和蔼极满意地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开口吩咐道:“一路辛劳,相比你二人累得不轻,先去好好吃一顿,再洗浴了来,晚间到中军帐寻本将说话。”说到此处他脸上稍显严肃,“先前原有一日一信之约,怎地先前足有三日没有信来?”他将手一摆,示意正要解释的两个军官闭嘴:“现下你们先去歇息,既然人已回来了,这些便是小节,留着晚上再来仔细说来。” 说完这些,待李永仲和侯永贵两人应了个“是”,侯良柱脸色又转温和,他左右看看,最后抬手在两人重重一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道:“自来我川人授尘为民,授甲为兵,敢战争先,你们很好!将士们也很好!”说这话时他特特向旁一瞥,刻意放大嗓门道:“这西南的事,还要靠咱们川兵来收拾!” 两人不免又拜,折腾半天,侯良柱总算志得意满的带着大群将官们离开,两个营头即刻分道扬镳。陈显达这才有机会上前,李永仲早看见他,不待他走近,急行两步到他跟前,一撩衣摆便即跪下,重重三个响头叩下去,这才直起上身抱拳道:“卑职丁队队官,暂任营官千总李永仲,领命出白撒所,遇贼侥幸得胜,现向千户覆令!” 陈显达胸膛不住起伏,显是激动得紧了,他喘了两口粗气,这才将一腔激越按捺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很好!李队官不负本官期望!盼你再接再厉,立功拔魁!” 叙完国礼,就是家礼。李永仲这回磕了头,称呼便变了:“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陈显达不待他行礼完毕,已一把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一张老脸恨不得笑得稀烂,嘴上还要嗔怪,大着嗓门嚷道:“偏你多礼!出门在外,这么多礼数干甚么!” 知道陈显达这话相当于显摆,李永仲只是低了头腼腆一笑,识趣地开口道:“礼不可废。再说女婿出门在外,这些时日劳岳父大人牵挂,已是不孝。” 陈显达此刻简直恨不得在李永仲身上挂个木牌,上书“陈家女婿”四个大字。纵然这般,他已是得意至极,捋着下颌三寸胡须恨不得仰天大笑!几天之前和显字营失去联系之时,不是没有人在他面前说些酸话怪话,他虽然梗着脖子一一反驳回去,但内心确实是焦虑不已,几天功夫下来真是头发都不知掉了多少!现在一朝扬眉吐气,先前种种担忧煎熬一扫而空,当真神清气爽! 他面上再不掩慈爱之色,仔细端详李永仲一番,点点头感慨道:“黑了,也瘦了!不过也多了几分武人的彪悍之气!很好!”又不由想要夸奖一番,总算叫他想起这里除了他女婿还有全营官兵,放开李永仲的手大步走到显字营兵将面前,也不多说,只言简意赅道:“今夜杀三头猪,犒劳全营将士!” “万胜!万胜!万胜!”兵士们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长久的呼喊声,至此,他们的神经才全部放松下来,同身边的同伴嘻嘻哈哈地说着闲话,似乎身上数十斤负重都消失不见,脚步轻快地朝着自己的营地走。 按照惯例,赤水卫城中原有屯兵之处,但一则是蛮子占据日久,早就把那些屋舍糟蹋得不成样子,二则黔兵到赤水较川兵早得多,纵然还有一二能住人的房子,也早叫黔兵占据,川兵懒得争执,因此自侯良柱以下全体,干脆占了原先的校兵场和附近一带,搭了帐篷住下。 兵士们自去休息不提,军官们却被陈显达叫进营里中军帐,各自安坐下来,又吩咐亲兵送来茶水,有几个机灵的,赶紧跑到伙夫处,拿来些咸肉大头菜并干饼等物,军官们走了半日,走就饥肠辘辘,陈显达看一个个的视线凝在吃食都快黏在上头,不由笑骂一句道:“在本官这里还要装样!赶紧趁热吃!”又扭头吩咐亲兵叫伙夫送些肉汤来。 待军官们甩开腮帮子大嚼一顿,撑得肚圆,陈显达方才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冲着他们笑道:“可吃饱了?要不要叫人再送来些?” 李永仲算是最早放下筷子的人之一,此时陈显达发问,军官们都朝他看,便是往日嘴巴最快的周谦也不例外。他轻轻一笑道:“千总这里好饭食,兄弟们这餐总算吃得称心如意。” “那就好,那就好。”陈显达笑眯眯地道,显是心情极好,他整一整脸色,开口道:“虽说往日送信回来,但信中寥寥几句,只晓得大概。好不容易你们回来,本官便要问一问路上详细,这便好生说来罢。” 李永仲应了个是,便将自与大军分开之后的情形娓娓道来。他条理分明,轻重得当,也不遮掩,坦坦荡荡地说了个究竟,哪怕军官们都是当事人,也不免听得入迷。当听到翔字营无故寻衅之时陈显达气得险些就要将茶盅一把掼在地上! “早先我便听说侯永贵那厮是个跋扈的,没成想翔字营里跋扈的却不止他一个!”陈显达咬着后槽牙道,“这事情必然不能就此算了!你们忍耐下来,是你们晓得大局为重,却不是我显字营怕了他!” 陈显达自年轻时起这一类的事便遇上不少,当初他在辽东也是为着类似的事心灰意冷,这才带着全家还有麾下家将兵丁调回故乡四川。因此也格外听不得这类无故作践人的事情。没成想临到老了,自家女婿竟然也让人欺到头上! “现下大战将即,此事说了也是白搭,不过翔字营若觉得如此轻轻放过就是打错算盘!”陈显达哼了一声,面色愠然道:“翔字营姓刘的且还没死呢,轮不到他一个毛头小子做主!”说完朝李永仲抬抬下巴,“李队官,你继续往下说。” 拷问关老二,夜袭白撒所,奔袭小坪山——这些种种,非是当事人不能知晓其中险恶。就是队官们,此刻坐在营帐之中听李永仲声音低沉地徐徐道来,想到途中险恶,提心吊胆,纠心挂肠之处,心下亦是唏嘘不已。 “贼匪叫大火烧死大半,短时间里那山谷怕是住不得人了。”李永仲叹了口气,“不过此战亦有遗憾,审讯俘虏,才晓得原来那镇川东竟然逃脱了!”他说到此处不免也为此人的运气惊讶——在当晚的大火之中竟然还能当机立断带人突围,除了本事,不得不说,运气实在太好。(。)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赤水(3) 陈显达摇摇头。他老于军伍,看事比年轻军官们毒辣不知凡几。“纵然是逃,你以为他能逃到哪里?”千户官皱着眉头一针见血地道:“现下西南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他镇川东的根基就在这里,若是离了,便如活鱼上岸,飞鸟落地,总是讨不到甚么好。看着吧,说不得,你不去寻他,此人就自己蹦到面前来了!” 既然陈显达开口,众人无不信服。李永仲讲了小半个时辰,早已口干舌燥,端起面前小杌子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方正容道:“千户说得在理。再有,镇川东此人,咱们虽说所知不多,但他不过是个不足一提的小角色,现在安邦彦并奢崇明两人进逼赤水,谁还耐烦和他纠纠缠缠!” 军官们的注意力果然转移到了这件事上。周谦听了半天,心里早就仿如蚂蚁在爬,喉咙作痒,好不容易抓到机会,立刻大着嗓门咋呼呼地开口道:“那甚么镇川东,手下有些贼匪,便自以为了不起,待大军剿灭蛮子,再去寻他的晦气!不过眼下到底是个甚么决断?上头有甚说法下来没有?” 陈显达瞪他一眼,不过看众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好奇面色,因此将涌到嘴边的呵斥咽了回去,只摇摇头,竖眉毛瞪眼睛地喝道:“军略一事,上官自来心里有数!你们操的哪门子的心!?有这点心思,不如好生回去准备,兵士也要抓紧操练起来!若是到了战阵上头却拉稀摆带,本官能饶得了你,军法须不容情!” 将原本热血上头的军官们搓圆搓扁地收拾一通,叫几个眼睛快要顶到头盖上头的军官好生冷静下来,陈显达便让军官们先行离开,止留了李永仲:“李队官,你且站一站,本官还有些事要同你商量,若你队里有事,先交代下去罢。” 李永仲一怔,立刻答了个是,叫过曹金亮——其实现在丁队的杂事早不用他过问,不过是循例即可——说了几句,也是让兵士们好生休息一类,待军官们自帐篷里走得一个不剩,他方又在陈显达身前马扎上落座,伸手从火塘上提了水壶,默默地给陈显达的茶碗中续水。 乳白的热气袅袅升起,将沉默的两个人隔在两端。陈显达干咳一声,终究打破安静,他看着李永仲,先前刻意作出的一脸严肃模样终究还是缓和不少,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仲官儿,出去一趟,没有受伤罢?” “明江兄长将我护得严严实实,女婿又怎么能受伤?”听陈显达叫了仲官儿,李永仲便也顺着他的意思,说话间没有再称呼官职:“他此番作战亦是英勇,单是有数的,便有五个首级,指挥也很得力。”他注意到陈显达眼中浮起一层不甚明显的笑意,低咳一声,放缓声音道:“女婿原想着,丁队规矩严,明江兄长怕不适应,但看他现在这样子,恐怕还是更愿意下去带兵。” “明江这孩子十来岁就跟着老夫的亲兵往来,刀头舔血的日子过久了,也不晓得怎样松快。”陈显达叹了口气,眉目间隐有一丝嗔怪,但谈起陈明江更多的却是骄傲:“个性也板正,先前好几个队官听闻他要去带兵,巴巴地跑来要他,我却虑着他这个不讨喜的性子,一直没有松口,还好后来有你,不然明江就得耽误了。” 三两句说完家常,陈显达沉默下来,伸手端起茶碗将残茶泼到火塘里,“呲”的一声,激起一阵白雾。八月的天气,尽管贵州天气凉爽,但此时点起火塘也委实太早,幸好营官帐篷老大,倒不憋气,不然简直呆不下人。 但明显火塘就是为了陈显达所设,他摩挲着膝盖,半晌终是叹了一声,低低地感叹道:“搁在三五年前,这天气我穿裋褐还热得流汗,夜间要叫亲兵打扇,吃食贪凉;但现下,你也瞧见啦,九月不到,就畏寒得厉害,太阳底下还成,进了屋子,那骨头缝里就跟针刺一般!”陈显达重重地叹了一声,中间心酸无法历数:“一辈子劳于军伍,却仍是没能敌过年老!” 李永仲唯有默然以对。陈显达的年岁放在几百年后,只能称为壮年,但在明末,却是人近暮年。他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甚么安慰之词——李永仲确定陈显达并不想听这些,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没等他想到说什么,陈显达自嘲地一笑,豁达道:“算啦,人生自古谁无死,我这一辈子,纵然有许多不如意,但总算老天待我不薄,又有甚么好抱怨的?真是老了老了,却也变得聒噪起来,没得惹人厌烦。”他看向李永仲,笑道:“倒是辛苦仲官儿听我说这些。” “岳父年岁上也并不很大。”李永仲言辞诚恳地道:“现下不过是病痛折磨,方才一时丧气罢了。待转过寒天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想必西南安定,到时候岳父就能好生修养将息。” “你这话说得倒让人心生欢喜。”陈显达悠然道:“不过,自家事,自家明。现下不说这个啦,不过,我要跟你说的事,跟这些也不算没有关系——仲官儿,前些时日你们走后,老夫想了一阵,去寻了刘心武指挥使,交卸了显字营的差事。” 不防陈显达突然说出这话,李永仲诧异地抬头,直直地看向陈显达,谨慎地开口劝道:“岳父怎地突然起了这个主意?或许是病痛中容易颓丧的关系吧?女婿觉得,还是再想想为好。毕竟岳父还未至知天命的年纪!” 陈显达摇摇头,此时他面色坦然,显然不是一时的主意,恐怕不止是前几天,而是很早之前便起了此念。“老夫打了一辈子仗,纵然皆是杀敌,但毕竟造下杀孽无数。年岁大了,心肠易生古怪,又易固执,在战阵之上都是要命的毛病。”他对着李永仲平静地道:“知进退的人方有福报。不错,先前老夫也确实犹豫得厉害,但病了这一阵,反倒清醒过来——病痛年岁不饶人,万一打仗时候犯了毛病,怎么了得!?不如趁现在,博个体面!” 他摆摆手,止住李永仲,慈爱地看着他继续道:“你年轻,不晓得这军伍里头的路数——”陈显达不知想起什么,眯起眼睛冷哼一声,道:“现下老夫若退下来,显字营的事还尽可关起门来自家说得,但若是突然病发,那时候只能由得上官拿捏!到时候老夫辛苦一辈子攒下的这点东西,就要全数便宜旁人!” 李永仲心中一跳。 “这回你暂任营官,既是考验,也是应急,但仲官儿你的反应却让老夫深感满意。”许是要说到正题上头,陈显达面色严肃不少:“你虽不是军户里头出来的,却是天生的武人种子,这年月,那些个纨绔膏粱都能做官为将的,如何你就不成?”千户官意有所指道:“人哪,要紧的第一条,便是要守住本分!有些人,自以为与众不同,却不晓得众怒难犯的道理!” 他不待李永仲深思,紧接着道:“此番你出战白撒所,胜战而归,这是实打实的军功!也是晋升的梯子,千万攀住!先前老夫同指挥使通过气,现下你又新立一功,和先前阿落密的战功一并算上,功劳非小!” “明日,你就和老夫去见刘心武,将此事定下。”陈显达紧紧盯着李永仲,强硬地不容拒绝道:“显字营是老夫一手一脚拉扯出来的,老弟兄们都是辽人子弟,同川人本不相同,咱们的名号也不甚好听,”——陈显达对自己的“好名声”还是有充分的认识——“显字营的事,还是咱们营里头的人说了才算!” 陈显达加重语气:“仲官儿,你莫有顾虑!既然入了这杀伐场中,就得奋力向上!不然只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老夫将显字营交给你,自此往后,你既是它的靠山,它也是你的依仗!你须记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从营中军回来,李永仲的脸上便没有一星半点的笑意。平日还敢跟他说笑两句的亲兵秦勇,看他脸色,连出气都不敢高声,唯恐惹来李永仲不悦。他将晚饭——不过是一个干饼,一碗杂粮粥,最后还有一碟子大头菜——放在帐篷里的小杌子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快到帐门,忽听见里头李永仲问了一句:“曹金亮在哪里?” “先前属下看曹副官同刘哨官一同吃饭,现在看时辰是夜课,多半去给什长们上课去了。”秦勇看李永仲脸色尚可,鼓起勇气试探地问了一句:“队官太忙许是忘了,让曹副官去上课,还是您亲自吩咐下来的。” 是有这么回事。李永仲心里默了一句。他忽地起了兴致,几口将晚饭吃饭,随手抓起饭盒出了帐篷——丁队规定不论官兵,自己的饭盒自己负责清洗——到外头拿葫芦冲了冲水,他倒不必担心干净与否,无论粥饼都没有一丝油星子,饭盒用凉水一冲,就连是否用过饭都看不出来。 “走,咱们去看看曹副官上课。”李永仲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放了饭盒转身出了帐篷,秦勇赶紧跟上,怕李永仲不知道地方,还特意提醒一句:“今晚的夜课轮到乙哨上,现在应该在陈哨官的帐篷里。” 几万大军挤在赤水城里,还得留出校阅,通道等等地方,可想而知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地盘得有多小,原本一什一帐,到了赤水,就不得不两个什挤到一起,平时关系还好的倒好说,彼此关系恶劣的,这些天的鸡飞狗跳可想而知。 不过在丁队当中,这类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或者说,这里没有发生此类事件的土壤。接到合帐的命令之后,几个什按照顺序住到了一起,又一起动手,将原本的帐篷改得更大了些——他们的帐篷原就和一般明军不同,每一片苫布都打了圆孔,用结实的皮绳锁边,只要将两片苫布的边缘相叠,再用绳子穿孔绑紧,就能变成一顶比原本大出一倍的帐篷,却又没有占地太多。 也因此,不过是几个什长加一个哨官和一个副官,帐篷里头容纳完全绰绰有余。 夜课的制度理所当然的来源于曾经的李家护卫队。经历过几百年后完整基础教育的某人想当然地认为能读会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原谅一个从高中毕业之后就迅速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蜕化到连心算两位数加减都会卡壳的人——李永仲完全不知道,在漫长的世界历史上,读书识字不仅是一种少数人的特权,还是一种少数人垄断的特权,他必须感谢自己回到的是几百年前的明末而不是同时期的欧洲——某个国王藏书五本,还被认为是藏书最多的人。 于是,成为李家护卫最早的那一批人在很长一段时间的不敢相信中,过上了堪称梦幻的生活——有吃又喝,有住有穿,最后东家居然还教他们读书认字!不过穷不过了,索性想贱卖一条性命,没成想却落进了福窝里头!至于训练——其中的某人用诧异的语气反问当年还是太年少天真的李永仲:“这哪里算得上苦!?能敞开肚子吃饱,便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苦!”以至于后来要招收第二批护卫时,这些人很是惊惶不安了很长时间——唯恐东家不满意他们的表现,所以要招人来替换掉他们。 很久以后,当这批以为自己上辈子修桥铺路积德无数才能遇上这么一个好东家的穷汉一个个功成名就之后,想起当年种种,印象最深的不是当做教材示范的李永仲一笔只能勉强用清楚来形容的狗爬大字,也不是因为默写不出头天所教的汉字而被罚负重跑圈,而是每次小考之后排名前列的人才有资格享用的一道美食—— 盐工牛肉。 这些已经位居人臣顶端的昔日穷汉感叹道:“再没有甚么肉能有那时的牛肉香。”(。)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章 赤水(完) 帐篷里的人并不知道访客将临。 四周都点起了牛油大烛,将帐篷内照得一片通明。包括乙哨哨官陈明江在内,所有乙哨的军官都坐在小马扎上,曹金亮站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今日,咱们好生来说说仁。不少人都说,为兵为将,智勇双全,已是难得,而尽忠尽义,更是举世罕见。我却要讲,那些人说话,全是狗屁!便是寻常人家里头养的狗且还晓得看家护院,到了人身上,却变成难得,岂不是说武人连畜生都不过么?”他说到这里,略顿一顿,将下首坐着的人环视一圈,又语重心长地道:“那些人却错了!不闻那天下忠义第一的关云长便是武人么?” “因此,忠义是咱们武人的秉性,仁却很少有人说起。”曹金亮随手点了底下的某个什长:“张悬,你来说说,甚么叫仁?” “仁”叫张悬的什长迟疑着站起来,伸手挠了挠头皮,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卑职觉得,是和善的意思?” “对也不对。”曹金亮冲他点点头,示意张悬坐下,后者赶紧如逃出生天一般坐下,曹金亮看也心里只一笑,面上却严肃地继续道:“温良者,仁之本也。因此我说张悬说得不算错。但咱们所说的仁,不是这样的仁,而是仁者,人也!” “甚么叫仁?说白了就是你行事之前,首先得是个人!咱们不常说‘这不是人该干的事’吗?就是因为,这人,和动物不一样!人知廉耻,贯道德,所以为人!咱们丁队有许多制度规矩,我晓得,有人在底下不是没发过牢骚,觉得整个显字营,整个川军,就咱们丁队规矩大!规矩多!” “但是,你们再仔细想一想,这些规矩,哪样不是人该干的?就连五岁稚儿都知道进退有序,整洁干净,难不成堂堂男子汉还不知晓?既然穿了这身军皮,从军习武难道不是本分?”曹金亮看着底下若有所思的军官们徐徐道:“就像咱们拿饷银是天公地道的事,安心打仗,敢战向前就是吾等武人的本分!有些人,自家本分做得并不如何,却日日惦记着怎么抠银子,如何捡便宜,这样的人,还打的甚么仗?带的甚么兵?” 虽说他声音并不如何大,但地下的什长们后背都听出了一身冷汗。原本夜课应讲解战术战例,或者读书学字,很少像今日这样由上官专门讲一堂内容和现实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课。有几个老成敏感些的,不由就想起现在还在护卫队中时,一旦上类似这样的课,多半后头就要有人遭殃。他们用眼角余光隐蔽地四处打量张望,一时之间,帐篷里的气氛多了几分怪异。 曹金亮是带老了兵的人,一双眼睛毒辣无比,只一看就晓得军官们心头在打什么主意。他脾性促狭,也懒得去纠正什长们的误解,干脆将错就错地继续发话道:“现在队里有种想法不得了啊——不仅是显字营,还是整个川军里头,就丁队最能干,最能打!要我说——”他忽地变了脸色,疾风暴雨般开骂:“狗屁!你们才见了多少世面,就敢把眼珠子顶到头顶上看人!怎么,显字营要装不下你们了?川军要装不下你们了?打几个蛮子,就以为是不世武功?我告诉你们,没了咱们,官军一样追着西南夷后头打!” “打了几场胜仗,就开始懈怠了,这几日的夜课,你们扪心自问,才来了几个!?我告诉你们,别以为你们的位置稳当,咱们丁队,向来是能者上,庸者下!兵士们一个个的且还晓得奋进努力,你们芝麻大的官,就敢摆起官架子!?” 这些话无一个点名,但大家同在一个哨里,日日吃住在一起,有些人的做派哪里还有不晓得的?当下大家的视线就朝某几个人飘了过去,看得他们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直觉得马扎上生了刺,扎得屁股生疼,坐也坐不安定。 李永仲在帐篷外站了许久,面色平静难辨喜怒,听到最后一段,意味不明地低低笑了一声。亲兵秦勇站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这里头不少什长,平日里和他成天价的称兄道弟,还有人就敢偷偷摸摸地和他打听队官的喜好!虽说秦勇口风紧,但心里头确乎多了几分飘飘然!今日若不是曹金亮的话,恐怕再过几回,他就要犯下大错! 再听了一阵,里头却不再说这些,而是转到什一级的战术学习上头,里头开始讲长枪和火铳的配合,李永仲听了半刻,觉得没甚问题便转身走了,秦勇赶紧跟在他后头,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亲兵觉得双腿发沉发僵,他伸手摸了摸胸膛,只觉得心脏快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皮肤跳出来,咽了口唾沫,他惴惴不安,吞吞吐吐地开口道:“队官”秦勇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就被李永仲打断了。 “秦勇,先前你说想下去带兵吧?”李永仲站在灯光的阴影里,亲兵看不太清他的面目,只听他声音平淡,不徐不疾地续说道:“原本我想着,咱们的亲卫制度确也快修改了,不如让你呆到那时,不过现在想想,你这性子却是好热闹的,在本官身边不免无趣了些,现在大战在即,基层军官多一个也是好的,你明日就去找曹副官报道吧。” 曹金亮找来时,只看见黑洞洞的帐篷里隐约有个人影。他性情虽惫懒,却实在是个精细的人,当下将要往里头迈的左脚收回,在帐门前站定,将盔帽摘下夹在压下,略略提高声音喊了一声道:“队官,卑职曹金亮奉命前来。” 黑暗里李永仲的声音穿过来:“啊,是金亮?如何恁般客气?天黑尽了,怎么也不点灯?”然后随着脚步声响起,披挂甲胄的年轻人举着油灯从黑暗中浮了出来,他随手将油灯递给亲兵:“借一下火。”然后待油灯幽幽点亮,他冲曹金亮一点头,道:“里边坐。” 曹金亮也不客气,随他身后走进帐篷,自家弯腰拣了一个马扎坐下,将盔帽放到脚下,抬头就看见李永仲一脸怔怔,眼睛却仿佛透过虚空不知看向哪里。他咳嗽一声,将李永仲注意力拉过来,方慢吞吞地开口:“刚才秦勇去找了我。”他观察着李永仲的脸色,“说队官你让秦勇下来带兵?” “他当个什长水平还是够的。”李永仲脸色平静,就似乎刚才那个神情惘然的人不是他一般,随口就点评起这个跟随自己时日不断的亲兵:“战技和勇气都是有的,夜课成绩也不错,就是性情上不够稳重,还是太跳脱了些,得好好压一压。” “队官手里放出来的人,哪里有不好的。”曹金亮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话是好话,只可惜说话的人少了几分诚意,听在耳朵里无论如何也让人呢相信不起来。李永仲看他一眼,回身拿了个茶碗放在他面前,伸手提了茶壶,一边倒水一边说:“我这里且只有凉水喝,若不嫌弃,陪我喝几杯水罢。” “好些年前我便说你总是太自苦了些。”曹金亮收敛了神色,伸手端了茶碗放到唇边慢慢呷了一口,的确是无味的凉水,大约之前烧开过,喝起来泛着一股水垢的锈味。他只喝了一口就放下,再不肯动它。 曹金亮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从末路中挣出一条命来,正觉前路茫茫,原以为随便找的一个糊口的差事,却不想遇上了个格外不同的主家。这许多年下来,也能称得起一句世事沧桑。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嬉笑不禁的神气,体察入微之处,却非常人所能及。 “这算甚么苦?”李永仲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不愿同副官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一般,他随口道:“不知现下安邦彦在何处。” “上回传来消息,不是说还在水西城里么?”曹金亮懒洋洋地道:“不过以安邦彦的为人,恐怕并不以为官军有何可惧之处,而许军门和侯军门两位,好歹打老了仗,而朱制台也同寻常文官不同,他一手安民,一手剿贼,比先前那个老官虫样的张鹤鸣要强得多。” “我这里也就罢了,出去管好你那张嘴。”李永仲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却看见曹金亮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见李永仲看过来,勉强应了一声:“我便不是个傻的,如何会将这些说到外头去?” 李永仲瞪他一眼,倒也没有再说甚么,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对坐一会儿,李永仲又语意难明地开口道:“原本我想着,都是从富顺出来的老兄弟,又是在一处摸爬滚打,生死交托的兄弟,总不该有那些龌蹉念头,不曾想,我竟是轻忽了些。” “人生在世,念头繁杂,哪是能说得准的?”曹金亮意思意思地安慰他一句,他自小在军伍中长大,这样的事没看过一百也看过八十。也只有李永仲这样的年轻人才会抱有幻想——这也是曹金亮迷惑不解的地方,李永仲虽然年轻,处事上头却老辣非常,又常年在商海里头打滚,按理说,实在不像是会这般天真。 “是,”沉默半晌,李永仲面色不甚好看地点点头,叹道:“却又是我想得简单了。原以为和旁的队比起来,咱们已算得上好了”他截断话头,没有再往下说。 但曹金亮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底一笑,面上倒是绷住了,只道:“你这是苛责,求全责备了。和旁的队比起来,咱们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你还待要怎样?” 李永仲默了一阵,语气坚定地开口:“待此间事了,亲卫制度就要彻底改了去!日后除了两哨之外,另组一部,算是队里的中军,军官亲卫定额,全从中军里头出!三月一轮换!我便不信了,铺一条疏阔的大道出来,还有谁立得起山头!” 他说得含糊,曹金亮却听得明白。一面有些觉得无法理解,一面却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样做的好处——传统兵制到了明末,实在到了无以为继的时候,如果历史的进程没有被粗暴打断,也许中国也能像欧洲一样,在经过各种实验之后找到适合武装力量的制度,但历史没有如果,旧的王朝覆灭,新的王朝诞生,却只带来毁灭和倒退,明末正在逐渐成熟的职业兵制度被半奴隶军制取代,直到几百年后——“敌从海上来”。 但一时急切之间,这样的新鲜事体曹金亮也不可能想得明白,他索性不想此事——眼下着急的也不是这桩——“这次从白撒所回来,再加上先前的功劳,队官的位置怕是要动一动。”曹金亮说这话时神情坦荡,“咱们怕是要好生谋划一番,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我正想同你说此事。”李永仲顿了顿,将先前陈显达同他说的事慢慢说给了曹金亮听,最后他淡淡道:“听岳父的意思,他一早就同指挥使商量了,恐怕明日就要和营里头说明。只是这毕竟不是咱们一手带出的队伍,其中复杂难言之处定然是多不胜数的。” “能拿下营官的位置总是很好。”和李永仲看法不同,曹金亮深知差遣在官军中的重要性,因此李永仲所担心的事他并不很以为然,而他也有别的事要说。因此面上一板,肃容道:“队官先前做事务必求稳,但自入营之后,行动之间却渐渐让老曹我有了看不懂的念头——在富顺时,仲官儿你行事上头圆滑妥当,但自投军以来,我却觉得你渐渐有了些急躁冲动的迹象,就拿这回路上的事来说——若是先前,仲官儿你定然不会这般直接地和侯永贵对上,但你却偏偏和侯永贵打了擂台。”这事情在曹金亮心里憋了不少时候,直到此刻他方一吐为快:“投军之前,咱们商议下来,原是要低调从事,但细数起来,入营以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又哪里低调了?” 他紧紧地盯着李永仲,一字一顿地问:“大战将至,我心有疑问,今日就盼着仲官儿为我解惑了。”(。)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八月十七(1) 李永仲提了水壶来给自己的茶碗倒水,他注视着水流自壶嘴慢慢倾倒在褐色的陶碗中,在溢出来之前及时提正壶身。八一????中文w1w?w?zwcom“军营之中,强者为尊。”年轻的军官端起茶碗啜饮一口,似乎苦涩的滋味对他毫无影响,思索着慢慢开口道:“我原以为,只要自家小心谨慎,与人为善,处事圆滑,纵然军伍之中,也当有我一席之地。” “但入营之初那几件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来,“却忽地让我明白了,这世上,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你想要与人为善,却不曾看见对方对你虎视眈眈,恨不得立时扑上来一口咬在你的咽喉上!吃你的肉,吸你的血,吮骨寝皮,最后一点骨头渣子都不肯稍稍放过!” 对方的眼睛里闪闪光,若细究了看,里头却燃着一簇明亮的火光,曹金亮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视线,只觉口里干,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听到喉头出咕嘟的吞咽声,他咳嗽几下,清了清喉咙,半哑着声音道:“仲官儿这也鲁莽了些。军伍里头的事,是只靠莽夫之勇就能做成的么?” “当然不成。”李永仲淡淡说道,“但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如何又能有大智大勇?”他抬手止住欲言又止的曹金亮,又道:“我晓得你肯定要说,那莽夫之勇和这些不同。可在我看来,却也觉得,这世道,欠缺些血性,想得太多,也就把手脚困住了!” 曹金亮叹口气,摇摇头道:“仲官儿你总有道理,这些事上,我却是说不过你的。”他面色转为严肃,“不过营官这件事总是紧要。咱们往白撒所一趟,除了军功以外,旁的收获却是将这一营人马都收拢在了手上,若要我说,比之军功更让人欣喜。” “现下说这个还早了些。”李永仲不如曹金亮乐观,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这样短短时间的相处就能让显字营的兵将们对自己贴心巴肠,他只希望在接下来的战斗当中,显字营能一如既往地服从安排,听从指挥就是很好。 两个人又商议一阵,帐篷外天色黑透。曹金亮伸了个懒腰,冲李永仲摆摆手道:“今日先说到这里,我实在是乏得厉害,这几日骨头都累得酥烂,仲官儿你也好生将息将息,这一仗,过不久就要打起来。” 李永仲从马扎上站起来送他,闻言轻声回答道:“你莫管我,自己先休息,队里明日给兵士们放假,从白撒所一路走来,俱是山路,也辛苦兄弟们。”顿了顿,他又道:“打仗的事情,自然有上官做主,我们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你操心也恁多了。” 听他如此说,曹金亮不由哈哈一笑,边笑边点头:“是极是极。”掀开帘布走出去,李永仲目送他走远,不过片刻,身影便融化在夜色当中。 将近八月十五,空气中的溽热一日比一日来得稀薄,一早一晚凉意悠悠,若不多穿一件外袍,决计不成。和逐渐凉爽下来的天气相比,明军营地中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更紧张。一直养精蓄锐的探马斥候开始时时外出,偶尔还有带着被反绑双手,满身血迹拖在马后带回俘虏。 显字营和翔字营在白撒所立下的功劳的确足够出色,但放在整个大军面前就很不够看了。如今再是迟钝的兵士也已知晓,与奢安二人决战在即,那场面绝不是一两千号人小打小闹如过家家酒一般能比的。走在营里,到处都有兵士们操练,离着那辟作练兵场老远,就能听见传来的呼喝之声。 中军幕僚刘周抱着一大卷文书,脚步匆匆地往中军营帐走,那摞文书堆得老高,一个不好散下来,就能将刘周埋到里头。他身后跟的贴身小厮,比他抱得还要多!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招来不少好奇的视线,也只当未知。 他到中军帐之时,巨大的沙盘已经摆放起来,刘周指挥着几个兵士将文书小心地展开——却原来是几幅地图——和寻常所见的地图不太相同,而是仿佛用的是更坚韧的羊皮。刘周心细,又把关于蛮子的资料找寻出来,以防要用。 于是待侯良柱同其他军官步入中军帐之时,里头样样都已安排妥当。军门见状满意地一笑,当先在上的主座上坐了一下,又朝仍旧站着不动的军官们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地开口道:“都拄着干什么2?不晓得自家拿马扎坐下么?” 他容貌苍老清癯,略板一板,就比常人严肃十倍。看侯良柱神色,军官们不敢造次,一个个的拣了马扎赶紧坐下来。侯良柱环视一周,心内稍稍满意,面上却丝毫不显,望着手下这群军官们,他按膝沉声道:“今日接朱制台的军令,道是奢安二贼已从水西出,直扑赤水而来!” “前几日传消息过来,制台令总兵官林兆鼎拿下三岔,副将王国祯进军6广,刘养鲲则盯着遵义,若是本官所料不差,现在应已得手!”他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连带着呼吸都急促几分,目光炯炯地望着军官们,一字一句地砸下来,震动人心:“刚才收到消息,奢安二贼已出了水西地界,现在直奔赤水而来!” “赤水是四川门户所在,轻忽不得,现在本官传令下去!众将!” 军官们立刻站起,甲叶一阵哗啦作响,躬身抱拳,一声暴喝道:“末将在!” “从今日起,全军枕戈以待,伙夫备好十日干粮,弓箭,药子等物一一分下去,刀枪甲胄在身不得稍离,医官将伤药备足,每日唱名点到,严查逃兵事体!”侯良柱中气十足地开口道:“现在,大战仅仅一步之遥!小子们,都给本官把皮绷紧了!” 从中军营回来,陈显达立刻将营里的军官召集起来,等人到齐,他也不多说,几乎是立刻就宣布了第一个决定:“本官病痛难耐,现下却大战将近,因此前些天去同指挥使禀告,将差事交卸给丁队队官李永仲。”陈显达示意李永仲上前,几乎是以严厉的表情看着他喝道:“李队官!先前白撒所时你做得不错,现在本官要你接下显字营的担子,有无勇气?!” 李永仲干脆利落地行了个礼,沉声答道:“不敢有负所托!” “好!”陈显达喝了一声好,随即就将女婿拉到自己身前:“军情紧急,繁文缛节日后再行补上,现下你便是显字营这一千多号人的上官!连我在内,俱要听你调派!只望你能以兄弟们福祉为念,再建功勋!” 这场交接可说仓促,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异议。在白撒所的两场战斗当中,李永仲已经展现了一个指挥官基本的素质——也许还不太足够,但起码对现在的显字营来说,不会对这场突如其来却又在情理之内的职务交接出质疑。 将此事了结,陈显达吁出一口气,心头大石放下一半,就连一直酸胀不堪的膝盖一时之间似乎都好过不少,他面上微微露出几丝笑容,很快就又被严厉肃穆的神色取代。陈显达环视军官了一眼,将先前开会时侯良柱所说几点都一一吩咐下去,最后他面色越加严厉,大声道:“咱们自四川一路来此,辛苦了多久?多少兄弟险些就送掉性命!?现在就差最后一口气就能赚个圆满,若有人在此时还不明白,哼哼”他哼笑两声,没有再往后说下去。 这次会议很快结束了。明面上,除了李永仲和陈显达之间仓促简单的职务交接之外就只是几道简单的命令。但谁都清楚,对于显字营来说,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拉开序幕,不少军官看向丁队兵将的目光尤其复杂,带着羡慕以及隐隐的讨好。丁队的兵将则难得高调一回,人人脸上俱是喜笑颜开,在其他兵将面前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一个个的不成样子”李永仲低声念叨了一句。他刚从陈显达处回来,还没回到丁队,路上碰到的兵士就纷纷避让,有那胆小的干脆膝盖一软跪在两旁——这的确是时下官军的常态——对于一般的军官来说,大概是难得的荣耀,但是对于李永仲来说,则算是讨厌的负担。 “这都是腿上没生骨头么?”这话他没说出来,并且生生将满脸的不耐烦勉强压回胸腔。陈显达在散会之后专门留住他,同他反复叮嘱,让李永仲一定收敛起自己平日里的臭脾气,哪怕再不愿看到甚么,也别急着火。 “老夫晓得你带兵的手段是尽有的。”陈显达语重心长地同他道:“但这丁队你自己调理了多少时间?眼下去却没有这等闲功夫让你慢慢来!兄弟们或许有甚么毛病,此刻也只能你自己多担待,待日后徐徐图之了。” 李永仲担心的却不是这个。陈显达今日突然来这一手,他虽然先前就知道陈显达已经和指挥使刘心武打过招呼,但私心里却仍旧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一两百号人,而是整整一个独立的营头,一千多号人!他入营才多久,然后突然就跳到这位置上头,心里不免惴惴。 心里这样想着,行动间不免就带了出来。李永仲迟疑了片刻,原本要离开营中军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他朝陈显达问道:“岳父,这毕竟是经制官军,依着规矩,还得到兵备道面前报备,咱们这么自说自话” “你心思也太重了些。”陈显达不以为然道:“你去打听打听,眼下谁还肯守着规矩章程?”他紧盯着李永仲,一字一句道:“别以为显字营挂在叙南卫就是卫所军,这里头从兵到官,都是老夫我一手一脚拉扯起来!更不用说军中自来便是父死子替!你甚么也不用说,现下只管好生想着如何打仗便是!” 在侯良柱的命令下,明军很快行动起来,虽然并不十分情愿,但侯良柱和许成名商议过后,还是决定大军分兵两路,一路由他亲领,沿着营盘山、麻线堡、摩尼所、安旗屯、猴洞、普市一线布防;一路则由监军副使刘可训和副将邓玘率领,随同黔军行动。他私底下同两位同僚道:“许成名打仗上头还有几手,可惜黔兵却一个个都是软脓包,不中用!不晓得何时就要软了腰子!你二位到时候切切要撑住,本官领兵就在附近,到时立刻来援!” 邓玘平日虽与刘可训不睦,但现下还晓得轻重。他冲侯良柱重重地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道:“军门多虑了!咱们川兵,向来敢战!黔兵软了骨头,咱们可不曾!奢安二人不来则罢,来了,俺就要教他来得去不得!” “好!就要你这股志气!”侯良柱对着邓玘赞了一声好,又将一双眼睛牢牢地看在刘可训身上,后者脸色不甚太好,倒也没说甚么,干脆地给他拱拱手道:“军门放心,这是大事,卑职便是舍了自家性命,也不敢在这件事上生出意气!” 后二人相处果然少了几分呛死人的火药味。一番布置之后,侯良柱再同许成名就用兵之事商议数回,两人各有看法分歧,正在争执之间,远在大方的朱燮元派人送来消息:“奢安二人之中,奢崇明年老,无能为尔,安邦彦正值青壮,勃勃野心,目下无尘,并不肯将官军放在眼里,今三岔、6广、遵义力抗官军,一日急似一日,安邦彦必然心急,此人生性狡诈,却又傲气十足,视官军为土鸡瓦狗,多半不肯回师救援,一定要拿下赤水至永宁一线!令许成名与黔兵与之交战,诈败诱他深入,侯良柱率川兵断他生机!” 这道命令可说及时!将短短的几行字反复看了数遍,侯良柱一巴掌将信笺拍在桌上,看着许成名郑重地开口道:“既然制台有令,那本官及川兵将士遵令便是!许军门,这诱敌之事,便全部拜托于你,到时本官必亲率人马策应支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