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 1.第 1 章 夜微凉,一路行来,露水打湿了裙裾。 今天是上元佳节,每年只到这一天,长情才能趁着烟花弥望,走出那座困住她的宫城。 旷野无垠,枯草拱着脚心,有种刺痒的感觉。她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睡梦中可以感知骄阳和风雨,但像这样切切实实地,让微小的生命接触自己的身体,恐怕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天上星辰发着寒光,她回头望了眼,帝国中心最辉煌的建筑,以极具锋芒和野心的姿态展开。满城的灯火,在皎然月色的映衬下,反倒有美妙温软的气韵。 她挑了挑犀角灯上的如意杆,在无边无际的旷野漫行。虽然她一睡便忘记很多事,但半明半寐间那个不时重现的画面,却意外地停留在她的记忆里。 龙首原的西北以北,是一片无底深渊。当初赤狄和白狄大战,战神神斧落地砸出来的孔洞,竟能深得直通地心。渊深则聚水,寒潭千尺像盛世中的第三只眼,毫无顾忌地审视那片高原。厚重的水幕之下,另有一双眼,也静静地看了她百余年。 那是谁,长情不知道。她守卫着龙首原上的宫殿群,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庞大沉重的身躯,操控起来太困难,所以她只有不停长眠。但睡梦中也在惦念,等自己睡醒了,一定要去探一探渊底的那个人。 薄如烟雾的轻容拖曳过北坡,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蛰伏在枝叶间的水汽在午夜缓慢升腾,天地如一瓯,那水汽是沉淀在瓯底的,有形的美酒。 长情燃犀夜行,苍茫月色下只有她一个人。犀角灯偶尔照见鬼魅,那些东西隐隐一现,很快就又消失了。 终于抵达渊潭,不知是近了的缘故,还是她幻化成了正常人的缘故,往常看似只有指尖大小的水面,居然也有一望无际之感。 犀角燃灯,可以照水下鳞介之怪。长情把灯底的圈口贴近水面,隔水的世界干净纯澈,藻荇款款摇曳,渊底是吸人魂魄的深蓝。 她抬手结印击水,指尖流光箭矢一样穿透水幕,向下笔直坠去。水深不可测,中途散成无数丝缕,连一点回响都没有。奇怪,那双眼睛仿佛从来没有存在,在她披星戴月赶到这里时,却再也找不到了。 长情不得不撑着膝头弯腰下视,隐约听见了点丝竹之声。乍见一条叫不出名目的鱼,顶着发光的脑门悠哉游过,尾鳍一摇,摇出了一池碎芒。 这条鱼可能是打头阵的,水上涟漪未散,乐声便大盛起来。一时水族往来如梭,起先不过顶灯,后来模样也开始发生改变,穿着红衣载歌载舞,水下热闹得俨然街市一般。 盛世太平,连妖魅都自得其乐啊。长情欣赏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请问” 一声惊破琉璃世界,那些水族一哄而散,刚才的异象如同一场梦,倏忽不见。长情没说完的话,化作半吞半含的呜咽:“有人吗?” 没人,水面风平浪静,只有漫天星辉倒映,洒下一池寒冷的光。 四野寂静,唯风流转。长情站了会儿,觉得有些落寞。犀角灯虽然照出了异世,却照不见那双眼睛。现在这眼睛究竟属于谁也不重要了,上元灯会落幕,她就该回去了。 咕咚—— 水下传来沉闷的声响,犀角灯底的水纹渐起微澜。长情蹲下看,渊水万万,似乎有什么从深处扶摇而上。最初朦胧的影像,随着越升越高,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个人啊!但他并不走近,白衣翩翩,隔水相望。水是流动的,他的衣袂也是流动的,织金的广袖在暗涌下招展。他只是静静地c深深地看着她,眼里聚着星辉,唇边带着浅笑。长情看遍了人世间的繁华,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仿佛临照寂寞空山的月色,一身秀骨,天性散淡。 她对年轻人向来有耐心,虽然在他们的世界,年龄与皮相往往没有必然的关联。她放轻了语调,“请问尊驾,有没有见过” 见过什么呢,一双眼睛么?她顿下来,发现无从问起。 水下人还是那样望着她,她恍惚想起来,朦胧中懒散的一瞥,看见的似乎就是白衣的少年。 是不是这个人,难以确定。在她犹豫彷徨时,水下的人仰着一张秀面,悄然无声地浮了上来。 他带着满身水泽之气,眼睛也是潮湿的。身上衣衫遇风即干,长直的发却依旧漉漉披散在身后。 “尊神”他的嗓音轻灵,水里来的精魅,总比岸上的多几分剔透。目光亦漫漶如沁水的经卷,流淌过她的脸庞。忽而一笑,“你来了?” 像阔别多年,终于重逢一样,透着亲厚和算无遗策的必然。 长情提灯看他,“我与尊驾认识吗?” 还没来得急问他,为什么要日复一日眺望龙首原,便见他舒展广袖,一把抱住了她。 长情呆住了,那年紫宸殿里抱柱化龙引下天雷,直直劈在她眉峰上,也没让她像现在这样动弹不得。见面就一个拥抱,这些水族的礼节真是重得令人发指啊! 她嗳了声,“有话好说” “尊神”那双臂膀激动万分,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少年带着轻轻的颤抖,连语调都微哽,“一别五百年,我在这里等了你五百年,你终于来了。” 长情手里的犀角灯落在地上,顶端的火焰照亮水里的倒影。少年褒衣宽大,人便显得有些单薄。他紧紧搂着她,仿佛汪洋里抓住了浮木。 长情活了一把年纪,还没有被人抱过。她勉强把那双手臂拽了下来,回身指指远处的城阙,“我是从那里来的,人间礼教耳濡目染多年,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复细细看他两眼,“我与尊驾并不相熟,以前也没有见过。什么五百年我这五百年都未曾在世上行走,所以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结果人家却不着急,看她的目光甚至带着点溺爱的味道,含笑摇头,“并未认错,尊神是龙首原的主人,名叫长情。秦汉时期随王气而生,至今已有千年了。你看,我报得出尊神来历,可见绝没有认错人。”言罢一顿,脸上又浮现出忧伤的神情,黯然道,“不过龙首原是龙兴之地,尊神守护龙脉,重责在身。这么多年过去,也许真的把我忘记了。” 长情确实有记后不记前的毛病,人睡得久了,常会把现实和梦境颠倒混淆。一些没有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事,经常一觉醒来,便杳无踪迹了。 他满脸哀致,她不得不重新打量他。少年有清秀的面孔,和敏锐干净的眼睛,但是翻遍每一寸记忆,委实找不到这个人。她无可奈何地摇头,“上了点年纪,记性实在太差了,尊驾还是自报家门吧。” 少年垂袖一扫,水面上粼光惊起,他站在漫天银辉下告诉她:“我叫云月,是这渊海的水君。” 清琴共云月,美酒漱冬春,名字倒和人很相称,但接下来他阐述的前因依旧让长情困惑。 “五百年前我遇劫,是尊神救了我,将我放进这片水泽里。当时我欲报恩,尊神说不急,等我长大。如今我长大了,每日遥望龙首原,就是等尊神醒来,来渊海找我。” 长情纳闷,“我从来没救过什么人啊” 他依旧是笑,“尊神有慈悲心,或许举手之劳,不会放在心上。但对于我,救命之恩一时一刻都不敢忘记。” 长情摸了摸发烫的额头,发现这次的寻根究底实在有点意思。 她是个逍遥的散神,存在一千年,对于神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借助了王气和龙脉,才在这盛世之中谋得了一席之地。如果说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大概就是异于常人的嗜睡能力。一个活了千年,却蒙头大睡八百年的神,救人这种事,好像不会在她身上发生。 “我看是有人冒我的名做了好事。”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渊海君说不会,“那时除了尊神,天上地下没有一人敢救我。只是日久年深,连尊神自己都忘了。不过尊神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若是没有,为什么会路远迢迢,到渊海来找我?” 这话说出来大概有点伤人心,长情道:“我是好奇,究竟什么人会盯我几百年。尊驾觉得这是在报恩,而不是以怨报德?” 他微微一怔,很快便又轻笑,“尊神还是不相信我的话。” 他抬起手来,修长的五指舒展开,掌心升起一汪翠色。那翠色鲜活欲滴,像嫩叶上的露水,中央是一条蓝鳞覆身的鱼,有长长的须髯,大而旖旎的胸鳍和尾鳍。 “尊神还记得它么?” 长情看了半天,“长成这样,肯定不好入菜。”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尊神,这不是菜鱼,是我的真身。鱼生双翼,是为赢鱼。彼时我年幼,误闯雷泽,神龙布雨时把我一并送到了人间。雨后我躺在水洼里奄奄一息,是尊神把我送进渊海,救了我一命。” 然而在长情懵懂的脑子里,类似捡起一条鱼放生这等小事,根本不值得铭记几百年。就算真有,也不足挂齿。 “过去那么久的事,为什么还要记着?”她把眼凑近那条鱼,像她这类和土木打交道的,也分不清水族的种类,“名字真奇怪,居然叫淫鱼” 他待她看够了才收回手掌,脉脉道:“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是再造的恩情!尊神当年以我尚小推脱了,现在五百年已过,总要准许我报恩了。神龙画地为牢,把我困在这里,我出不去,只有请尊神屈就,来我渊海。” 长情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但见他扬手一拂,劈开了水面。渊潭亿兆的蓄水如银墙壁立,一条笔直的长廊直通渊底。 长情困惑地看他,他笑得有些羞涩,向她拱起两手。宽大的广袖遮住了半张脸,只余一双妙目勾住她,长揖道:“婚礼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尊神驾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一觉睡醒就有人求婚,这种事对于老实的长情来说,实在很刺激。 她不自觉拢了拢头发,“这个太仓促了吧!我才刚睡醒” 对面的白衣少年却是一派坦荡,“不仓促,我已经筹备了百年。这百年间尊神一直长眠,只恨我不能离开渊海,到你身边去。但我知道,尊神每年上元都会苏醒,所以每到这个时节我就盼着你,一年复一年,可惜每年都落空。”他忽而仰起脸来,眼里水光潋滟,笑容也变得愈加温暖,“幸得上天眷顾,今年尊神终于愿意走出龙首原了,对我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这次,便会抱憾终身。” 看来品种决定性格,这话一点都没错。救命之恩除了以身相许,别无他法可报,这淫鱼的脑子真是单纯又直接,不负这副人畜无害的好相貌。 长情呢,毕竟活了那么多年,长安城中风花雪月都看遍了。美丽的人,旖旎的爱情,结成一段姻缘有千千万万种可能。姻缘都是好的么?不尽然。她还记得五六代前的帝王,耄耋之年硬纳了中书令家的小娘子做妾,那如花的小娘子进宫当夜就吊死在了仙居殿。仙居殿建在太液池以西,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到现在她都不敢正视自己的腋窝位置。 这年轻人,有一副执着的心性,想好了就要去做。但行事似乎有些独断,忘了这种事不能单方面决定。 “报恩不必非要用这种方法,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我万万不能答应。”长情一面道,一面尴尬地看看天上,“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你说的救命之恩我不记得了,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说完转身便要走,他抬袖拦了她的去路,“尊神且留步,尊神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在渊海无亲无故,这样的大喜日子,若尊神不在场,云月这一辈子便再也不能圆满了。” 长情似乎听出了一点异乎寻常的味道,扭头问:“无亲无故?渊海君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他愈发不好意思了,低头道:“今日是我与凌波仙成亲的日子,想请尊神往我水府观礼,好为我们做个见证。” 这兰花一样的公子,说话的时候满含朴素的孺慕,仿佛这位恩人就是他最敬仰的长辈。 这么说来是她会错意了?长情僵立当场,尴尬得不动声色,“哦是这样你想让我当你的证婚人啊?” 渊海君颔首轻笑,“但愿云月有这荣幸。” 长情暗暗舒了口气,兀自嘟囔着:“怎么不把话说清楚,害我以为” 他的脸忽然探过来,乌浓的一缕长发斜切过玲珑下颌,眉眼弯弯望向她,“尊神以为什么?” 长情忙说没什么,“我还以为渊海君要认我当干娘呢。” 他分明一愣,转而笑起来,“尊神玩笑了,尊神爱惜云月,云月却不能把尊神叫老了。若我认尊神当干娘,那才是真正的恩将仇报。” 长情刚才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到现在总算平息下来。她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可能确实睡得太久,睡坏了脑子,居然误以为这条鱼要娶她。还好及时弄清了,否则她在那些山川大神面前就是长久的笑话。 虽然五百年前的旧事,她还是半点没有想起,但人家盛意邀她见证一段姻缘,这个面子无论如何都要给。 她试探着伸脚踩在台阶上,她一向不爱穿鞋,旷野上赤足千里也没关系,但水底长廊湿滑,控制得不好就要打飘。 广袖扬了好几下,她诶地一声,险些摔倒。好在渊海君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她。长情大呼好险,“像我这种属土木的,就不该下水。” 身旁的人朗月清风道:“尊神是神,脱离了龙首原便不受皇城的束缚了。血肉之躯不怕浸水,尊神忘了么?” 长情被点醒了似的,笑道:“是了,我以为自己还是那片大房子。” “尊神如何不穿鞋呢?”他一面问,一面向下轻瞥了眼。刚才短暂的接触,让他感觉到轻容下那弯玉臂散发出的温暾热量。他抿唇莞尔,还和记忆里的一样,半点都没有改变。 穿不穿鞋的问题,讨论起来有点怪异。长情拿裙裾盖了盖,“渊海君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独守龙脉的神,自觉一无所有,难免不拘小节。渊海君哦了声,“果然很有道理。只是水下潮湿,恐怕尊神站立不稳。”于是指尖一绕,手上多了双女鞋,自己蹲身下去,托着鞋往前递了递,“尊神请抬足,云月为你穿鞋。” 长情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穿不穿鞋,因为神不怕冷,要不是不着寸缕有碍观瞻,她甚至连衣裳都不想穿。但这条鱼,真是过分温柔了,哪怕暂时弄不清他的所求,也让人对他讨厌不起来。 “不必。”长情往后退了半步,“渊海君不必这么周到,不就是证婚么,我闲着也是闲着,天亮之前赶回龙首原就可以了。你把鞋放下,我自己穿。” 他说好,但那指尖轻柔的力量还是落在她脚腕上。长情身不由己,活得很糙的砖瓦结构,遇上柔情似水的鱼,实在令她无所适从。 她垂眼看,渊海君洁白的衣衫像盛开的优钵罗花,长发文丝不乱地覆在肩背,看样子真不像生活在水底的鱼,更像九重天上高洁的仙。他为她穿好鞋,站起来也是温文一笑,“好了,尊神现在行走,应该会稳妥得多。” 长情迟迟点头,“多谢渊海君了。” “尊神叫我云月吧,我本来就是占水为王,没什么好标榜的。”他负手在前引路,不时回头望她一眼,两两视线对上,他的目光一漾,愈发地柔和清嘉起来,“我也称呼尊神‘长情’如何?尊神不会怪我唐突吧?” 那倒不会,不过一个称呼罢了。长情道:“不必拘礼,叫着方便就好。你先前说新娘子是凌波仙?难道是渭河水君么?” 他摇头,“渭河水君是正统的神,我等山精水怪怎么配与她结姻!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习惯,但凡修成人形的,都称自己为仙,反正也无人管束。与我成亲的是一条鲤鱼精,我们相识多年了,我刚到渊潭那天,她就发愿要嫁给我。于我来说,成亲是活着必要经历的阶段,只要人合适,成了便成了。” 他引她走向渊潭深处,那里张灯结彩,除了往来的人奇形怪状,倒和长安城里没什么两样。那些阔嘴小眼的精魅看见云月,纷纷躬身作揖,一个伸脖子吐舌头的凑过来一看,立刻咆哮起来:“守龙脉的上神来啦,大家快看,这是正宗的神啊!” 于是那些水族大惊小怪着,把长情围了起来。 “就是龙首原上那位啊,一年睡到头的那位?” “变成房子的时候看不出来,没想到真人很美” “看守龙脉的,真身是不是龙啊?” 长情成了这里的异类,所有人都在围观,但议论之余,他们也向她作揖行礼,“拜见上神。” 云月一直含笑看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没有什么会令他应对不及。待那些水族都见过了礼,他才带她往他的府邸去。水下的宫殿是用琉璃和各种异宝堆砌成的,比起陆上的宫阙,更为灵巧和精致。 一重重螺青的鲛绡,在水君抵达之前自动向两掖展开,白衣翩翩的人在珠光下行走,展现出一种稀世的风采。水府大殿里聚集了满堂前来观礼的人,云月把她安顿在上座后,便随侍者进去换礼服了。 长情倒很乐意参加这种盛宴,见证有情人终成眷属,比看庙堂上勾心斗角有趣得多。她端坐着,不时有鱼虾来劝她尝尝水府的佳酿,于是她看看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端起来小小抿了一口。 很快新郎官就从后殿出来了,温润的人,换上了大红的喜服,立刻美得惊世骇俗起来。站在那里,心平气和等着新娘出现,等着婚礼正式开始。 可是吉时慢慢流逝,始终没有见到送嫁的队伍,大堂里的宾客低声私语,云月的神情也变得有些焦灼了。 “引商,”他唤身边的近侍,“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引商应了,正要出去,门外有人进来,向上作了一揖道:“小妖奉我家凌波君之命,来给渊海大君传个话。我家主君说,当初年少无知,才与大君私定终身,如今年岁渐长,愈发觉得这桩婚事过于草率了。主君的意思是,可否请大君再通融几日,待我家主君做好准备,再与大君完婚不迟。” 云月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但他并未开口,边上的引商厉声道:“婚事是百年前定下的,一百年都没做好准备,这理由未免过于敷衍了。今日五湖四海的亲朋都来了,凌波仙忽然说亲不成了,将我家君上置于何地?” 那个水族两手一摊,“小妖只管传话,别的一概不知。大君要是有什么疑问,还是同我家主君面谈为宜。”嘴里说着,仓惶拱手,“大君息怒,小妖告退了。” 赶来贺喜的嘉宾们都面面相觑,长情嘴里的半口酒顾不上品咂,囫囵咽了下去。 看看那位新郎官,如此尴尬的境地,倒也不显得落魄。不过眼睫低垂着,就是这个表情,总让长情觉得他随时会落下泪来。本来她是受邀证婚的,现在婚都结不成了,酒却让她喝了好几口,实在有点对不起渊海君。 她放下夜光杯,打算找个机会告辞,刚站起来,就听见引商唤了她一声:“上神!” 长情不明所以,看着他快步到了面前,“上神与我家君上颇有交情,眼下这局势,还请上神为我君上解围。” 解围?长情想了想,拍胸脯道:“我这就去见一见那位凌波仙,劝她回来完成婚礼,你点个认路的人跟我走吧。” 结果引商好像并不赞同她的建议,他回首看了立在贝母屏风前的渊海君一眼,忽而对她一笑,“上神于我家君上有救命之恩,既然救了一次,何妨再救一次?喜服是现成的,上神换上就可以了。无论如何先和我家君上拜了堂,应付过这次的难关再说。” 长情听得直愣神,这机灵抖得,简直出神入化。随便找个人就打算蒙混,她成了填窟窿的了? 她说不行,“堂不能乱拜,会让人误会的。” 引商有一颗大多数水族都拥有不起的聪明脑袋,“婚书即刻就准备好,请上神不必担心。” 长情摇头不迭,“我是来当证婚人的,尊驾不能乱点鸳鸯谱。况且渊海君只是遇见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你就要让他另行婚配?万一哪天凌波仙回心转意了怎么办?” 引商又望向垂袖而立的人,转头对长情道:“此事一出,就算凌波仙再想回头,我家君上也不会接受她了。君上好面子,怎能忍受被人愚弄?上神且看我家君上,芝兰玉树,温和端方,难道不配与上神携手么?” 这好像不是长相的问题,长情哭笑不得,却见云月向她望来,一双藏着千山万水的眼睛,忽然有了苦难的味道。 她忙调开视线,“渊海君很好,我也同情他的遭遇,但帮人不是这么帮的。” “长情”他忽然叫她,“我可是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长情是仁慈的神,心说这渊海君看似波澜不惊,但箭在弦上被人退婚,果然还是很伤他自尊的。 她对感情的事一窍不通,人之常情倒还了解一些。一个姑娘大婚当天临阵退缩,除开恐惧婚姻,大概就剩对新郎呼之欲出的不满了。 该怎么开解他呢,想必他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现在直指痛处,有雪上加霜之感。于是长情说不,“没弄清事实真相前,你千万不能悲观。也许那位凌波仙受了胁迫,中途被人抢婚了?你看上去那么好欺负,没有哪个情敌不敢跟你抢吧!” 她这话一出,引商悄悄看了他家君上一眼。云月的眉梢几不可见地一挑,很快浮起了个苦笑,“是啊,言之有理。” 他刚才那句话,显然她会错意了。他所指的机会,并不是他与凌波仙的。 长情仗义起来,很有好人做到底的豪迈。她看看天色,月正当空,进展顺利的话,说不定能让这场中断的婚礼继续下去。 她轻咳了声,挺胸道:“我身为龙首原的上神,薄面还是有几分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斡旋斡旋,倘或真有人和你抢新娘子,我帮你把人讨回来,你看怎么样?” 云月却说不必,“既然她无心成婚,我也不便勉强。只是八方水族都来观礼,出了这样的事,实在让我颜面无存。” 于是引商旧话又重提了,“上神何不考虑考虑小妖刚才的提议?渊海和龙首原距离很近,两地共结秦晋之好,以后走动起来也方便。” 赴宴的人都乐见其成,“我觉得不错,去了一个凌波仙,来了一位上神,水君岂不大大的有面子?” 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水族来,将长情的两臂一托,就要扶她去后殿更衣。 长情一向好脾气,但现在的情况让她有点生气了。她毕竟是神,神怎么能容这些妖魅亵渎!震袖一击,那些蛮狠搀扶她的水精顿时被击出好几丈远。边上凑热闹的皆是一凛,知道她不好惹,都让到一旁去了。 眼看场面失控,云月出面打了圆场,向她长揖道:“尊神千万不要动怒,这些水族平时不受管束,冒犯了尊神,还请尊神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长情虽然不大高兴,却也不好意思在人家遭受情伤时,太过计较那些细枝末节。她抻了抻身上的衣衫说没事,“既然渊海君不需要本座出面,那本座就告辞了。去了穿红的,必有挂绿的,渊海君保重。今日多谢款待,渊底景色很美,酒也很好喝,本座不虚此行。” 她转身要走,云月忽地变了脸色,几乎是勉强克制住涌动的情绪,牵住她的广袖道:“长情,我现在不知如何是好,你且陪我一阵好么?” 长情看他脸色发白,打心底里觉得这鱼儿很可怜。为了找个证婚人,他能眺望龙首原几百年,那么对于那位逃婚的凌波仙,大概也用尽了所有爱人的力气吧。 她叹了口气,只得止步。大殿里的宾客陆续都散了,琉璃搭建的世界,每一个小小的切面都反射出云月孑立的身影。 他垂着两手,阔大的广袖垂委在地上,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长情试着安慰他,“也许凌波仙有苦衷,你不去探究,万一错过了好姻缘怎么办?” 他抬起眼,双眸沉沉如碧潭,“你先前说替我去找凌波仙今夜不回龙首原了么?” 长情想了想道:“不是还有两个时辰么,万一来不及,至多耽误一天,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云月缓慢点头,“既然如此,就劳烦你陪我走一趟吧。” 长情答应得很爽快,问凌波仙的府邸在哪里,云月说在滈河。 “滈河离渊海有段路,你不是说神龙画地为牢,不许你踏出渊潭吗?” 他脱了身上赤红的喜服扔在一旁,发冠也抛下了,只拿一支玉簪绾发,低哑道:“我不能在陆地行走,但水下四通八达,想去滈河并不是难事。原本凌波仙悔婚,我确实打算就此作罢,但你再三劝解,我也仔细考虑了,或许应当再试一试。” “这就对了。”长情背着手道,“我这一千年,看见的姻缘都不圆满。人和人勾心斗角也算了,鱼和鱼还不坦荡相处吗?” 云月对她的话无一不认同,临行前给了她一颗避水珠,“这样往来就像在陆地一样,以后想见我,随时可以直入渊底。” 长情举起珠子对着火光看,透明的一层薄膜下,氤氲着蓝色的丝缕,像帝王宴席上的桃花毕罗。她张口就往嘴里扔,幸好云月反应及时,抬手拦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他失笑,“避水珠不是用来吃的,随身携带就可以了。” 长情自己也笑起来,“你不说清楚,我以为该拿我的肚子来装它。”说罢指尖掂了掂,将珠子嵌进了腰带里。 出发,去找那位凌波仙。有了避水珠,水底果真畅通无阻。地面有山川沟壑,水底也有,有时半途忽然遇见一开即敛的花,云月告诉她,那是优昙婆罗。 “长情可相信一见钟情?”走了一程,他忽然问她。 “一见钟情?”长情堪称世事洞明,“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我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东西。” 他沉默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欢喜的事,仰唇笑道:“其实是有的。” 长情料想他说的是他自己和凌波仙,可惜这一见钟情到了紧要关头竟不欢而散,水族的感情其实和人一样不可靠。 “我看凌波仙只是一时想不通,等见到你,她就又想嫁给你了。” 他哦了声,“何以见得?” 长情很多时候不会那些弯弯绕,她望了他一眼,“因为你很好看啊。” 他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了愣,眼中漾起欣慰之色来,笑容也愈发的深了,“多谢上神夸赞。” 长情摆了摆手,“好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他果然不像先前那样彷徨了,语调又恢复了岸边时的通透轻快,“我不因为她不愿与我成亲感到难过,她有她的想法,她知道我心里没有她。” 长情讶然,“没有她?那你为什么要成亲?” “因为我喜欢的人高高在上,我永远难以企及”他望向远方,轻蹙了下眉道,“而我自己的人生还要继续,找个不讨厌的,了解我心事还愿意接受我的,也可以过一辈子。可惜现在凌波仙好像改变心意了,我不能苛责人家。听你的再去见她一面,就算成不了亲,也好聚好散。” 长情点头,是条有风度的鱼,“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没有想过去争取吗?” 他轻轻拢起拳,指尖握着袖褖的流云纹镶滚,纤纤的甲盖,如一排嫣红的春冰。负手佯佯踱步,广袖在身后款摆着,曼声道:“既然所爱无望,不如不去打搅。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让她知道。” 长情顿时觉得一条鱼的觉悟都比她高,她不懂七情六欲,但料想这样的成全,已经是爱的最高境界了。 凌波仙的水府距离渊海确实有段路,水下弯弯绕绕,一会儿坦途一会儿小道,耗了点时间才找到门上。不过一到那里就见一只巨大的河蚌横在门前,发现有人来,蚌壳微微张开,露出里头一排嫩肉,豪声道:“是渊海大君么?” 云月说是,“凌波仙可在府上?” 河蚌道:“人是在,可我家主君说了,不许放任何人进去。主君料到今天是她的情劫,虽然她对大君一片痴情,可自今日起,大君的心怕是动摇得愈发厉害了。为免以后的小君生下来就没了爹,我家主君决定悬崖勒马,从今以后和大君一刀两断。” 云月显得束手无策,“还是见一见吧,有些话也好当面说清。” 河蚌毫不通融,“我家主君说了不见,渊海大君请回吧。” 长情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得发挥点作用,她拿出上神的气派来,居高临下对那只蚌道:“我是龙源神,今日受邀为凌波仙和渊海君证婚。凌波仙仓促决定取消婚事,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何不请仙子赏脸一见?有什么事摊开来说明白了,没有不可调和的大矛盾,还是择日再行大礼吧。” “龙源神?你是龙首原上神?”河蚌的嗓门大得惊人,“啊啊啊,渊海君一意孤行,未免欺人太甚!” 长情被这蚌聒噪得一头雾水,云月见状也不再坚持了,向她拱手道:“我的私事,原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今日凌波仙心情不佳,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可是话音刚落,凌空飞过一柄剑来。那剑首寒光凛冽,直指云月眉心,长情怕这鱼道行不够,来不及应付,弹指便将剑击落了。广袖猎猎刮起一阵罡风,不悦道:“什么深仇大恨,大喜日子杀气腾腾的!” 大门里红衣的女子终于冲了出来,一双猩红的泪眼狠狠盯住云月,声嘶力竭指控着:“还不够吗?这样了还不够?还要将人带到我门上来?你是故意让我难堪,让我在八水无立足之地吗?” 云月是端方君子,大概很少见到女人大喊大叫的样子,微微蹙了眉道:“凌波,若你不想成亲,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这次来,只是看看你是否安然无恙。将来你有任何差遣,大可来我渊海传话,我赴汤蹈火也为你办妥。” 他的话里完全没有挽留的意思,这让凌波仙愈发的羞愤气恼。她抬起手,悲怆地指向他,“我不想成亲?分明是你不想!你为何大婚之夜还要眺望龙首原?你等了那么多年,难道龙源上神不现身,你就永无止尽地等下去么?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你可满足了?这五百年你念念不忘的就是她,你为什么还不告诉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啊?”长情指指自己的鼻子,“说的是我吗?” 两双眼睛都向她望来,凌波仙的视线里满含愤懑,云月似有些慌神,尴尬道不是,“你不要听她胡诌。” 凌波仙惨然发笑,“是不是胡诌,渊海君心里最清楚。龙源上神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么?救命之恩自然要涌泉相报,所以你放不开,你惦记了她五百年。其实你想娶的人是她,根本不是我!” 再好涵养的人,被撕开伪装那刻都会恼羞成怒。他匆匆观察长情的神色,压声呵责凌波仙,“你给我住口!上神面前不得造次!” “我说的都是实话,哪里造次了?”凌波仙冷笑着,一字一句道,“我一向以为渊海君敢作敢当,毕竟你同我袒露心声时,半点都没有隐瞒。是你亲口告诉我,你心有所属,即便与我成婚,心里也还是装着那个人。我那时年纪小,以为天长日久,你早晚会回心转意,没想到”她直愣愣看向还在发呆的大神,“你日夜惦记的人,居然在我们大婚这日出现了。有了这一次,你还有心思与我好好过日子么?是否还要千年万年眺望下去?将来有了孩子,若问我爹爹为何总看着龙首原,你让我怎么同他解释?” “疯了”云月颤着唇道,“你疯了,我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凌波仙却笑出了满眼的泪,“你真的不知道吗?看看你自己,你一紧张就握拳,如果没有被我说中,你紧张什么?” 长情立刻扫了眼他的手,果真双拳紧握,人也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她顿时头皮发麻,认识他才一两个时辰,长眠之后的一次突发奇想,谁知遇上了一场闹剧。原来他口中那个不愿去打扰的人,说的就是她?她继续晕乎着,觉得一切都来得太莫名了。自己也就喝了杯喜酒而已,怎么矛盾都集中到她身上来了? “上神,”凌波仙向她欠身,“小妖知道这事不能怨怪上神,我和他的婚事,就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他是自由身,他不敢说的话,我替他说了。他爱慕上神已久,上神若是也有此意,不必碍于小妖而诸多顾忌。” 长情一味摇头,“玩笑开得有点大,我是来证婚的,不是来抢新郎的,请凌波仙不要误会我。你们该成亲就继续成,风月之事与我无关,这次回去后我打算接着睡,你把渊海君让给我,才是真的耽误了他。” 云月的目光凄恻,但他依旧维持着风度,低声对凌波仙道:“好了,你闹也闹够了,不要将上神牵扯进来。这件婚事自此作罢,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就是了。” 凌波仙却百思不得其解,“我愿意退出成全你们,为什么你们还不在一起?上神,渊海君是真的爱慕你,难道你要让他无止尽地等下去么?” 长情实在不明白,这一切究竟和她有什么关系。就算报恩,也没有把一辈子搭进去的道理。 她笑得惶恐,“我本来打算当说客的,现在看来用不上我了。你们的情况还是各自冷静一下再说吧!天色不早,本座告辞了。” 结果凌波仙拦住了她的去路,“上神进府坐坐?” 长情摆手,“不了,长安城需要我。” “渊海君也需要你,上神不允,难道是歧视我们做妖的,觉得他配不上你?” 长情被她缠得头昏脑涨,逼婚不成还想给她扣顶大帽子,连歧视这个词都用上了,自己何其无辜! “本座从来不存偏见,所有山精野怪一视同仁。”她很想教训一下这条口无遮拦的鲤鱼精,但又不好意思伤了云月的体面,只得不情不愿和她费口舌,“这世上的事,不是桩桩件件都必须有结果的,念念不忘没有回响,也是常事啊。”说完为了缓解气氛,故作大方地哈哈了两声。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凌波仙也不再执着了,她十分同情地瞥了渊海君一眼,“反正上神已经知道了,你心里的人是她,今日你的婚事落空也全是因为她。我抽身事外,所有一切再不与我相干。你以后也不要来滈河了,做不成夫妻就老死不相往来,这几百年的恩怨,今日一笔勾销。” 长情看着凌波仙拂袖而去,水府大门砰地一声阖上了。河蚌懒懒吐了两口水,吹起零星的泥沙,然后扭动着长舌头,把自己埋了起来。 曲终人散?她转头望云月,他倒退两步,脚下趔趄,慌乱中扶住了一旁的礁石。似乎不好意思面对她,难堪地躲避着她的视线。长情追过去,他的耳廓慢慢发红,红潮逐渐蔓延,染透了半边侧脸。 长情忽然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了,见那单薄的肩背簌簌颤抖着,真是叫人心疼得很。她开始后悔此行,“早知如此,我今天就不该来我不要你报恩,小事一桩也不值得你感激那么久。你回渊海去吧,我也该回龙首原了。”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他呆呆目送她,眼里盛满了忧伤。长情挥了挥手,“以后可能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渊海君多保重。” 他还想说什么,追了两步,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随波去了,留他独自站在原地。凌波仙水府的门又开了一道细缝,那个红色的身影挤出来,到他面前摇身一变,从娇俏的姑娘变作了高大的男人。 “看来咱们的计划落空了”引商无奈道,“龙源上神并不感到愧疚,也不想为您解燃眉之急。如果预先知道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还不如直接邀她成婚。” 负手仰望的人恢复了平和气象,那片衣角去远了,终于消失于一望无际的长河,他轻轻吁了口气,“如果她不是铁石心肠,总会在心里留下点痕迹。年轻的神,再不解风情依然是神,只能旁敲侧击,不可莽撞冒犯。” 引商不太明白,“为什么?女人得知有人爱慕,不是应当很高兴吗?” 云月清浅一笑,“她才刚睡醒,我怕吓着她。若是不跟我下渊海就跑了,下次再想见她便难了。” “可兜了个大圈子,她还是跑了。臣原本以为她会愿意解围,至少先同君上拜了堂再说,没想到她不上套,看来还需从长计议。”引商摇头晃脑,颇为失望,一番唏嘘后忽然探身问他,“君上,臣先前演得好不好?是不是把凌波仙爱而不得的痛苦,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云月乜了他一眼,“淋漓尽致?急不可待地撮合未婚夫和情敌,大约只有鱼脑子能想得出来。” 引商嘀咕:“君上这世不正是鱼么” “大禁!”他略提高嗓音,成功喝止了引商的话。转头看向长情消失的方向,低声沉吟着,“时候差不多了,本君也该离开这里了” 但天道是不能破坏的,像今天这样乔装凌波仙而不被识破,已经超出了普通水族的能力范围。引商迟疑着问:“君上可是决意打破龙神的结界了?” 他掖着广袖往回走,轻描淡写道:“暂且不急,再等一等,自然会有别的机缘。” 引商心里是明白的,这样费尽周折,绝不单单是为了向龙源上神示爱。他快步追上去,想起先前婚宴上的事又觉得好笑,“上神竟说君上看上去好欺负” 值得玩味的调侃,招来渊海君一个飘忽的笑,“怎么?大禁觉得不是么?” 那笑容真如穿透海水的阳光,纯洁无害,连一点尘埃都不染。可引商还是结实打了个寒战,讪讪俯首,“臣失言了,请君上恕罪。” 他没再应他,独自一人负手前行。滈河深处有暗涌,翻卷之余拂动优昙的花托,隐匿在其中的银白色花粉随之纷扬飘散,兜头的气势,如漫天飒飒的花雨。水色在月华下潋滟,那袭白衣上也有流动的光,在幽暗的河谷深处,别具一种汪洋恣肆的力量。 引商发了一回怔,忙又敛神道:“君上,臣接碧云天奏报” 他抬了抬手,“一条鱼管不了那里的事,我不听。” 引商只得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有时他也看不透君上,君上心思深沉,即便常伴左右,也不能窥见其内心。也许这世,君上真的只想好好爱一场,一个人强大到一定程度,偶尔受人恩惠还是十分新奇的。被救了,咬牙切齿要报恩,如果那个恩人对俗物有欲望,解决起来很简单。但若是像龙源上神那样四六不问,没日没夜睡大觉的,除了想方设法陪/睡,大概也没有别的报恩渠道了。 所以毫无追求的人,真的会让身边发生联系的人很为难啊。不过刚才那场戏倒是十分酣畅,滚滚的热泪灼痛眼眶,是真的;君上时而绝情,时而绝望的眼神,是真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直把龙源上神唬得落荒而逃。 他高兴得很,和君上一样心情颇佳。演戏也有瘾,他满怀期待地问:“君上,咱们看准时机,再来一出苦情戏如何?” 渊海君唔了声,“大禁下界日久,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再演,得看龙源上神什么时候接受我。若她没那心思,苦情戏只怕要假戏真做,到时候千疮百孔” 引商悚然望着他,他忽而一笑,“便是本君真正的历劫之时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世上有的人就是这样算无遗策,长情的心思一眼望得到底,因此对方的推算几乎十拿九稳。 她回到龙首原,东方熹微,长安城中的狂欢也在晨色里悄悄落幕,每一处墙角,每一道河流,到处是灯火燃烧后的余烬。空气里飘拂着淡淡的芬芳,是蜡油中加入了花精,在清冷的冬日黎明,散发出缠绵又清冽的香气。 巍峨的宫殿群,即使薄雾笼罩也气势非凡。她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儿,那个地方在她眼里是中空的,就像个容器,她躺进去,临空的复道会变成裙上的彩带,飞扬的檐牙会变成她的眉梢。 她一直不太明白,人间设立她这样的神位有什么意义,除了为无数帝王看守千年万代永垂不朽的龙脉,大概就是化作殿宇坚实的脊梁,昂着脑袋接受无尽凄风苦雨的催逼。 摸了摸脸,一口气活了一千年,皮都快糙了。这么下去不行,得问昭质要盒玉容膏来擦。 一步一步向大宫走去,每近一步身体就变高一丈。再好看的人顶天立地也会败尽美感,她不愿意让角落里那些眼睛看见,匆匆回去倒头就躺下了。 连绵的房梁屋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年上元后一天都是这样,这是大宫的宅神在抻筋骨。承香殿的直棂门后走出个穿明衣的美妇,袒领开得太大了,露出两个白胖的半球。她媚眼如丝,容光焕发,锁骨底下刚画了一朵别致的海棠花,花瓣上的彩墨还没干,拿巴掌大的小扇频摇着,挺胸一喊:“回来啦?” 长情掀起半幅眼皮,嗯了声。这是长公主李昭质,最近和倭国的遣唐使打得火热,看样子昨夜春风一度,餍足异常。 “殿下在和谁说话?” 门里追出来个俊俏的少年郎,十七八岁模样,生得白净细致,浓眉大眼随波顾盼,凝望昭质的眼神,简直像在看待女皇。 长情摸了摸鼻子,没吭声。刚过完四十岁生日的长公主,在少年领下的胸肌上摸了一把,笑道:“没谁,是你听错了。时候差不多了,叫人送你出宫吧,趁着天还没全亮。” 少年脸上显露出失望的神情来,恋恋不舍着:“那今晚澡雪再来拜访殿下。” 长公主说不必,“明日是驸马的忌日,我今晚要抄经,过两天再召见你。” 澡雪黯然应了,一步三回头被内侍送了出去。前一刻还摇手相送的长公主,转头就吩咐身边的婢女:“入夜把兰台的小郎君带进来,小心些,别叫金吾卫拿住。” 长情忍不住翻白眼,还记得二十五年前的中秋,昭质公主把两只眼睛哭成了桃儿,因为害怕男人,不想成婚,怕人家吃了她。如今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初纯良的兔子已经变成了狼,吃起年轻男子来连骨头都不吐。 昭质知道她又在腹诽,不以为意道:“我都四十了,没几年好光景了。现在不及时行乐,下去见了我那死鬼驸马,半点丰功伟绩都说不出来。” 长情哼哼了两声,声如震雷,她实在不理解,这种事算什么丰功伟绩。不过看见刚才的倭国人,就想起渊底的白衣少年来,于是怏怏翻个身,屈起手肘垫在了颊下。 昭质问她怎么了,“一夜未归,必定有艳遇,说出来高兴一下?” 长情说没有,“我去了趟西北隅,遇见了一些人和事。” 昭质向来对他们的世界很好奇,那些灵异玄怪和无上繁华一起,组成了空前强大的盛世。这盛世因各族共存而欣欣向荣,所以她不排斥,甚至觉得没有妖魅,不成盛唐。 可惜长情这人慢热得很,要想从她口中套出点什么来,得花不少工夫。 “我要听你昨夜的际遇,这回又要我央求你多久才肯说?”昭质让人搬了张胡榻来,盘着腿,裹着被褥坐下了。 其实长情也想和她商议商议,所以没等她纠缠,便把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了。 昭质听得捧腹大笑,“爱恨纠葛,欲断难断。龙源上神,你的好日子来了。” 长情当然不承认,“胡说,我天天过着好日子,遇见这种事反而好不起来。”她嘟囔着,“难得下一回水,还搅了别人的婚礼。新娘子以为我是去抢亲的,其实我不过受邀证婚罢了。” 昭质笑了笑,“那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渊海君心里喜欢的是你。长情,我守了两年寡都觉得活不下去了,你一千年这么孤零零躺着,两腿间岂不要结蛛网?”说得长情老脸通红,又无法反驳,便长吁短叹着,连累百里兰宫嗡嗡作响。昭质捂住了耳朵,“别叹了,宫室该塌了。既然人家已经退婚,你干脆下嫁水府吧。” 长情哼哼,“我要是一走,你还想舒舒坦坦找小郎君?龙首原龙脉尽断,烽烟再起,又该改朝换代了。” 这么说来倒是个大问题,昭质问:“那你如何打算?看来不是不喜欢他,只是碍于肩上重担不敢放下。” 喜欢?长情忍不住发笑,“什么喜欢不喜欢,我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想起他所说的救命之恩,搅乱了他的婚事也非我所愿。如果五百年前真像他说的那样,是我把他放生在渊海,害得他被神龙画地为牢圈禁至今,那我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弥补今天的过失?” 昭质长长唔了声,一条细长的腿搭在另一条的膝头,从被褥底下探出来,在寒冷的晨色里勾挑摇摆着,吃吃笑道:“上神真是位周到的上神,如此急人之所急,我要是渊海君,今生就赖定你。” 长情懒得和她啰嗦,起身从宏伟的建筑里挣了出来。 一道白光落在榻前,昭质撑起身看她,神果真是不老的,二十五年前自己和她看上去一样大,二十五年后菱花镜里的自己已现老态,而她却依旧秀色可餐。 她不由泄气,“那个渊海君生得如何?” 长情想了想道:“不错。” 昭质双眼放光,“比澡雪怎么样?” 长情没好说,水中的精魅根本就不是凡人能比的。那个年轻的遣唐使虽然已属人中极品,但同渊海君比起来,可能差了十个引商。 为了不打击昭质的信心,她只得说不相上下。毕竟几十年老友,让遍游花丛的人知道她的那些花不过如此,会浇灭她继续游戏人间的兴趣。人的一辈子太短暂了,大唐民风开放,得快乐时且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长情开始盘算,“神龙的道场在凶犁丘,从长安过去有段距离。我人不在,先用神力固定龙脉,应该出不了岔子的。”她站在澄澈的天宇下结印,此时天已大亮,但那种有形的c丝缎一样的银光丝毫不受天色的影响,从她指尖源源不断地输出,笊篱一样扣住了重重宫阙。 昭质在一旁看着,早就见怪不怪了,只说:“快去快回,你不在宫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长情并不认为她这话有多少真实性,明明夜夜笙歌,哪里就缺她了。不过她还是应了,“至多天,一定回来。” 神不像人,不受肉身的束缚,他们可以化作流光来去自如。昭质看着她消失在天际,掖着袖子嗤笑:“分明老树开花,还不承认。” 她们相识虽只有二十多年,这里面大半时间长情又在睡觉,但昭质认为女人的天性是共通的。长情这样的神祗,也有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为什么要解开结界?还不是方便人家自由行走,走出渊海,到她身边来么。 长情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昨夜走下龙首原都算长途了,现在御风,看着山峦在脚下飞速倒退,间关千里直达凶犁之丘,可说是降世以来从未有过的创举。 神龙庚辰,主宰云雨雷霆c沟渎河川。长情多年前曾和他赴过同一个众神宴,当时远远一瞥,连话都没说上。这次冒昧前来,她不确定胜算有多少,如果硬要套近乎,只好胡扯大家都和龙沾边,勉强算远亲。曾经骁勇的大神,一战成名后就下野了,据说如今钢火退了不少,好好央求一番,也许可以网开一面吧! 按下云头,凶犁之丘地势很高,景致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身在九州时,觉得大唐盛世已是极致,但离开那片土地,方知不过沧海一粟罢了,这大荒的边缘,才是真正的无穷无极。 青草漫坡,气候适宜,她站在平原上向东北眺望,凶犁的半截山体离天只有一线之遥。云层是灰色的,似乎聚集了许多水气,随时会落下一场豪雨来。 掌管水泽就是这样,神之所在,特征愈发比别处明显。她走了一程,离山脚还有不近的距离,大雨果然泼天而下了。草底的水珠被激起,和雨水呈冲撞之势,仿佛天与地的一场交锋。长情被雨水浇得睁不开眼,朦胧间见有人执着一柄红伞,从百步远的地方缓缓而来。 漫无边际的青绿原野上乍然出现一抹红色,看上去既惊艳又诡异。长情抬手遮眉,那个人走得很慢,她等了半晌不见他发话,便扬声问:“来者何人?” 撑伞的人终于到了面前,上下打量她,“应该是我问来者何人,上我凶犁之丘有何贵干?” 长情很快明白过来,这人应该就是庚辰。 她仰面看,大神眼睫鲜浓,眉心火纹昭彰。手里的那把伞一点没有要借她避雨的意思,反而伞骨正对着她的脑门,上面的雨水聚成一线,滔滔泄在了她头顶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抹了把脸向他拱手,“尊驾可是龙神庚辰?” 眼前人面无表情,“你是何人?” 说实话这位上神很没有礼貌,但长情也能理解,一般著有战功的都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谁让人家是靠真本事吃饭的。 她又抹了把脸,“在下是龙首原看守龙脉的,叫宋长情。”多可悲,正统大神面前,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神。 庚辰听后思量了下,“龙源上神?” “不敢不敢”长情连连摆手,“尊神面前不敢提‘上神’二字。” 庚辰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道友不远万里来我凶犁丘,必定有要事吧!我这地方偏远,道友可别说是来踏青的。” 长情说不是,“我此来确实有事相求” “喝酒吗?”他突然问,“要不要边喝边说?” 长情被这没完没了的雨浇得两腿发软,提起酒就觉得顶嗓子,“不了,我酒量不佳,多谢美意。”她搓了搓手,“我此来” “道友冷吗?”这位大神又发现了不妥,扬袖一挥,天上的雨顿时停了,他拱了下眉,“对不住,我这里的无根水,连避水珠都不起作用。好了,道友现在可以说了。” 长情再三被打断,简直没了脾气,确定他不会再开口,才小心翼翼说明了来意,“龙首原北隅有个渊潭,五百年前道友施了一道结界,不令水族登岸。五百年过去了,渊底的水精们都快长毛了,着实可怜得很。因此我特来讨个人情,想央求道友,可否把那道结界给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撤了?”龙神庚辰的表情似乎很惊讶,“本座既然画了结界,自然有画的道理。自己亲手画上,再自己亲手撤了,道友,你有点强人所难啊。” 其实也不无道理,人家是正统的大神,打破自己的规矩是件很失格的事。越是地位高,越是好面子。几百年了,没去特地加固一番就已经很不错了,凭什么说撤就撤? 长情的挫败感从脚底一直升到了头顶,但是为了渊潭里的少年,她还是决定继续游说,“人做错了事,总要给他改正的机会,何况渊中没有大奸大恶的水族,都是些小鱼小虾,连蛇都没看见一条。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嘛,有些让道友大动肝火的事,隔个几百年回看,根本就不值一提。道友很久没有去过九州了吧?要是有空,上我那里坐坐?我让皇帝设宴款待你可好啊?” 庚辰显然对这种小贿赂不感兴趣,他熄下伞,用力甩了几下,甩得水珠飞窜,一面穷极无聊地瞥她,“如果本座没料错,渊潭里的某只鱼虾肯定和道友有匪浅的关系,否则道友身为上神,不会平白无故跑到我凶犁丘来说情。” 长情张了张嘴,“道友真是料事如神。里面有我几百年前救过的一条鱼,我不忍心看他永世受困,所以特来求道友网开一面。” 如此听来还像句话,庚辰点了点头,“本座喜欢和老实人打交道,剖白一番就显得有诚意多了。” 长情顿时看见了希望,“那么道友,可否成全在下的心愿?” 庚辰说可以是可以,“但在此之前,道友得帮本座一个小忙。” 大神的小忙,恐怕再小也小不到哪里去。长情战战兢兢说:“在下虽然号称龙源上神,但也才千年道行而已。秦汉前的龙脉不是我看的,我是继任。上神差遣,我定然尽心竭力完成,只是我能力有限,恐怕有负上神所托。” 庚辰枯着眉头打量她,“本座不太欣赏还没办事,就先说推搪话的人。道友好歹也是上神,那点小事,难不倒道友的。” 长情啊了声,“如此甚好,究竟是什么事,道友请讲。” 龙神庚辰笑了笑,“万年之前的涿鹿之战时,本座打得忘我,遗失了一串铜铃。那铜铃对本座很重要,本座一直在找寻,直到三日前才得到它的消息。原本应当我亲自寻回的,但这段时间忙于治水,实在抽不开身,不知道友可愿为本座跑一趟,替我取回那串铃铛?” 长情因为在人间混得久了,有时候思想不太纯洁,龙神说起铃铛,她就想起了缅铃。那种东西后宫不少,昭质枕头底下就有,和角先生一同并称二宝偷偷觑他一眼,自觉已经明白了,拱手道:“道友如此看得起我,实在令我受宠若惊。但不知这铃铛现在何处啊?” 庚辰抬手往东一指,“淮水龟山脚下,悬于两洞之间。道友去吧,取回来我就撤了渊潭的结界,放那条小鱼上岸与你团聚。” 长情尴尬地唉了声,“尊神误会了,不是团聚,是还他自由而已。那我现在就去了,尊神等我的好消息。” 她御风而起,临走低头往下看了眼,庚辰正仰首目送她,视线相撞,还十分和蔼地挥了挥手。 其实龙神人不错,长情边飞边想,除了爱插嘴,也没什么大架子。等价交易毫不含糊,比那些说着场面话,却让你知难而退的人强多了。 无论如何,渊海君上岸有望了。庚辰是远古时期的战神,他划下的结界,这世上也许除了天帝少苍,没有人能解得开。水族修炼成人形,总要出水吹吹风,晒晒太阳的。水下没有他喜欢的姑娘,等以后能够四处走动了,也许会遇上真正合适的人。 这么思量着,长情就很高兴,所以渊海君说五百年前是她救了他,现在一想可能是真的。她确实喜欢闲操心,自觉对别人好,自告奋勇就去办了。 淮水在哪里,她从来没去过,中途遇见一只白鹭问清了方向,一路闪电带火花地落在了龟山脚下。 龟山不大,形状确实像只巨龟,其上草木不丰,山石嶙峋排列着,远远看去像龟背上的裂纹。这只巨龟匍匐在河岸,山脚下苍茫的河水滚滚奔涌向远方,在日暮时分的天光下,幻化成一幅令人惊惧的景象。 庚辰只说铜铃在龟山下,却没有指明究竟在哪个位置。长情站在那里思量,想起他提到过悬于两洞之间,便刻意去寻山洞。绕着龟山飞了两圈,没有任何发现。天逐渐黑下来,北风开始呼号了,山野之地多鬼魅,长情虽然是神,但很多时候她也怕鬼。天顶一弯小月相照,她坐在陌生的山顶抱臂发呆,忽然余光瞥见水下金芒一闪,忙探身看,在山脚临水的地方,有成簇的光点聚集。那些光点慢慢随水波漾动,照得水底通明。她终于看清了,水下有玄机,大概是水深的缘故,一左一右两处阴影,正应了庚辰的两洞之说。 长情一阵欢喜,反正有避水珠傍身,她连想都没想,直接跳了下去。 轰地一声,耳膜差点震穿孔,所幸看见那串铜铃了,比她想象的大得多。铜环的半截掩在泥沙下,两掖横跨了水底洞穴,像架在天堑上的拱桥。她伸手直取,刚要触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夜叉一样的怪物,手里舞着大锤,不由分说向她砸了过来。 长情对于打架一向不擅长,但紧要关头也不会坐以待毙。她扬手幻化出曈昽剑,剑气的冷光在水中也略显刺眼。两个夜叉晃神的当口,一股巨力纵贯而下,只见剑锋分花拂柳袭来,当当几声,便斩落了他们手里的大锤。 一战便败,夜叉的脸变得愈发凶狠狰狞。他们扬起泥沙,把河水搅得浑浊不堪,混乱中断了把手的大锤横飞过来,击中了长情的左肩。她吸了口气,隐约听见骨骼碎裂的声响。人一旦受伤脾气会变得很不好,有些连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性情会被催逼出来。浊浪之中她双目赤红,左手捏诀右手御剑。一声清喝震破河谷,有形的气流龙身一样,以横扫千军之势呼啸而过——那两个夜叉消失了,究竟是死了还是跑了,连长情自己也不知道。 浊流慢慢变清,她握拳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实打实对战,到现在人还有些糊涂,但她知道自己胜利了,打败了那两个夜叉,可以从他们手里拿回龙神的铜铃了。 只不过这铃铛大了点,要扛到凶犁丘得费很大的劲儿。她走过去,粗喘了两口气,一手一边把住铜环,用力往上一提。那铜环像生根了似的,虽然拽了出来,却也牵扯出一片墨汁样的黑泥。 长情被迷了眼,偏过头避让,忽然感觉脚下震动起来。淮水再湍急,也是内陆的河流,不可能掀起多大的浪。可是她窜出水面临空俯瞰的时候,发现河面竟然有了江海般的气势。数不尽的漩涡,翻不尽的巨浪。几乎一霎,水纹的流向突然又终止,平静如一潭死水,再也不复东流了。 铜铃变小了,就躺在她手心里。水下似有怪物出笼,发出一声可怕的咆哮,脊背纵跃浮显,很快消失在河道的尽头。 她眨巴两下眼,“什么东西?” 对面蛇山上跳出了一群山精,吱吱喳喳大叫起来:“不得了啦,有个神仙把无支祁放跑啦!” 长情吓了一跳,仓惶环顾四周,“哪里有神仙?” 料想大事不妙,先隐瞒身份再说。她只是想不明白,龙神是大神,受他之托,能有什么过错。 低下头,拿袖子掩住脸,正想趁乱逃跑,对面群妖的首领隔着山头喊话:“上神别躲啦,你一出场就自带仙气,我等只是道行浅点,又没瞎。” 长情见状也放弃了,作为年轻的上神,她懂得并不多,还是得向这里的土著请教,“那个无支祁究竟是谁?” 蛇山的山君啊了声,“上神不知道无支祁吗?他是淮水水君,当年大禹神君治水,他兴风作浪扰乱进度,被龙神庚辰锁在了淮水龟山脚下。喏喏喏,您手里的神铃就是穿在他鼻子上,用来镇压他的。现在神铃一除,淮水自此不入东海,上神您捅了大篓子,想想怎么善后吧。” 长情脑子里嗡嗡的,思来想去觉得不可能,“这铃铛是龙神让我来取的,他说是他遗失于淮水的宝物” 山精们集体耸肩,“上神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如果是奉命而来,为什么要打死巡河夜叉?” 巡河夜叉?长情猛然回头看,“那两个水族是巡河的?” 蛇山山君说是啊,“巡河夜叉轮班看守无支祁,这么多年都太平无事,没想到今天会有人劫狱。不过话说回来,上神真是能打,敢问上神是何方高人,现在何处任职呀?” 长情支支吾吾不肯说,心里慌得很,为今之计就是找庚辰问清原委。 她匆忙又赶去凶犁之丘,夜半星辰漫天,远山远水隔着云端。她在草原上奔跑,每走一步,受了伤的左肩就沉沉作痛。好不容易到了神宫前,宫门紧闭,只有月光照在雕龙的纹理上,发出峥嵘的寒光。 “开门!”她用力拍击门环,“请上神赏脸一见。” 凶犁之丘上静悄悄的,她的声音在大荒边陲回响,却如投水的石子,向下沉淀,一点微微的涟漪很快也消失了。 长情不甘心,拿铜铃去叩击,“上神所托,在下已经做到了,请上神出来相见。” 终于里面有了动静,宫门开启了窄窄的一道缝,有个小童露出半张脸来,仰首稚声道:“我家座上受南冥君相邀赴宴,已经三日未回了。上神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神宫的宫门又阖上了,长情站在那里,手上的铜铃成了烫手的山芋。 已经三日未回了,那么今天遇见的那个撑伞的人又是谁?难道是有人想借她之手,放出无支祁么? 她打了个寒战,这下真得想想,该去哪里避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长情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那么眷恋龙首原无趣的生活。 夜太深了,城中只余零星的几盏灯火,每一盏都能给人带来莫大的安慰。巨大的宫殿群沿坡伸展,那是她坚守了千年的家。曾经她也不满于沉闷和庸常,可是如今连这沉闷都显得那么可贵。 闯了祸,不敢回家,怕被人逮个正着,只好远远站着望洋兴叹。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被谁坑了,莫名其妙就当上了无支祁越狱的帮凶。她这一生从来不做出格的事,如果让上面知道了,对她的评价可能是“老实人其实蔫坏,要么不作死,要么就作一票大的。” 大禹治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十个手指加上十个脚趾都数不过来。区区毛神把上古水怪给放了,上面会怎么整治她?会不会削了神籍,下放顶替巡河夜叉? 长情不敢想,捧着脑袋痛不欲生。她连上去领罪的勇气都没有,手里捏着铃铛,盘腿坐在神禾原上,含着泪花呵欠连连。 好困,好想躺下,身上的伤也亟需诊治。可是她无处可去,这些年光顾着睡觉,出了事竟连一个能帮她避难的朋友都没有,实在失败。 忽然一道惊雷闪过,吓得她心头大跳。寒冬腊月哪里来的雷?可见是上界发现无支祁出逃,开始点将缉拿了。 她在原地团团转,气哼哼想要是抓住那个骗她的人,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然而气愤归气愤,凶犁丘的际遇恐怕告诉别人,别人也未必相信。那地方是龙神庚辰的道场,什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定是这毛神自觉难以脱身,胡编乱造出来混淆视听的托词。 长情一瞬间想象了所有最悲惨的下场,她向天顶望了眼,实在不行只好去自首了。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两步,蓦地听见有人细声唤她,找了一圈,才在小渠里找到一条盎堂鱼。那鱼晃着黄色的大脑袋,喊声像儿啼似的,直着舌头说:“不如下水吧c不如下水吧” “小小菜鱼,凑什么热闹。”长情郁塞地嘟囔,想了想蹲下问它,“谁让你来的?” “当然是我家主君。”盎堂愉快地说,“上神就要变成过街老鼠啦,人间呆不得。我家主君托小妖来传话,我们渊海地方大,可以让上神藏身,上神还在等什么,这就跟小妖下水吧。” 长情感动于危急关头,还有人肯收留她。但是这回的祸闯得有点大,窝藏人犯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触怒了天帝,渊潭可能会就此变成一个小水洼。 她满含悲情,大义凛然,“本座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局外人。” 盎堂摇着尾巴很不服气,“哪里有人?我们明明是妖!上神放心下水吧,这件事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上神不露面,保证天界挖地三尺也找不到您。” 长情还是摇头,滔天的罪过不是一拍脑袋说没事就能扛过去的。她吸了口气道:“替我多谢渊海君,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等着坐化。” 结果天上的雷巨斧一样劈下来,就落在距离她一丈远的地方,把草地劈得一团焦黑。 “娘啊!”盎堂潜进水里,只留一张嘴在水面上大喊大叫,“雷神要劈死上神,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给!” 长情吓得蹦开了,还未等她站稳,第二道天雷紧随其后,劈在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看来真的打算赶尽杀绝了,连陈情都不必,直接就定罪了吗?她不服,举起铜铃向上砸去,“我要见天君,我有冤情要呈禀!” 雷泽来的雷神公务繁忙,没时间代为传话。于是鼓点打得更急了,万道闪电破空而下,劈得神禾原寸草不生。 盎堂尖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上神再不跑,打成了灰可拼不起来。” 看来陆上确实没有立足之地了,长情还是惜命的,转身跳入小渠化成了一滴露水。盎堂摇尾游过来,大嘴一张,便将她含进嘴里沉下了渠底。 地下水源四通八达,其纵横之态,就像人体的脉络。盎堂带着她奋力穿梭,雷声越来越远,雷神找不见她,自然不能随意迁怒旁人,只好草草鸣金收兵了。长情心里只觉得悲哀,她一向以为上面至少应该是讲理的,没想到不问情由就要处决她。以后怎么办呢,躲在水下也不是办法,或者容她稍微休整一下,明天再出去说明原委。 不过鱼嘴里的味道不怎么好闻,一阵阵腥膻直往鼻子里钻。等到盎堂把她吐出来时,她都快晕过去了,趴在地上直倒气。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探了过来,那手的主人嗓音如清风,徐徐划过她耳畔,“没事了,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长情勉强撑起身,活了这么大年纪,居然会被一个少年的几句话弄得鼻子发酸。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小小的鱼,如何有能力对抗天地?但在她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候,这话也让她感到莫名安心。 少年的脸依旧如诗如画,他专注地看着她,碧清的眼眸,澄澈得足以倒映汪洋。长情相形见绌,低头看看自己,真是狼狈不堪,不提也罢。 她捂住了脸,羞于见人,云月弯下腰,将她搀扶起来,“才分开一昼夜罢了,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各方水族皆接到消息,说无支祁遁逃,天帝下令四海戒备。如今众神都在搜寻你,说是你放走了水妖是真的么?你为何要这么做?” 内情说出来,不过徒增烦恼罢了。长情道:“我是受人蒙骗,并不是有意放走无支祁的。” 她显然不大想说,他便不再追问了,只是仔细打量她的脸色,“长情,你可是受了伤?” 先前经受了巡河夜叉一锤,那种震心的痛依旧在胸口盘桓。伤的是肩,但时候一久,半边身子早已经麻了。她不自觉抬手捂压,随口敷衍:“小伤罢了,不要紧” 可是云月并不相信,牵起她的手道:“随我回水府,小伤不治也会要人命的。” 虽然他避开了她的左手,但那种牵扯的痛同样鲜明。长情倒吸了口凉气,云月凝眉看她,“你还瞒着我么?” 长情无可奈何,只得承认,“是被巡河夜叉用巨锤打伤的。” 云月听了微叹,指尖点于她的伤处,一圈圈碧色的芒从原点向她周身扩散,长情惊奇地发现疼痛比先前减轻了很多,没想到一条鱼,还能诊治上神。 “你的内力深不可测啊。”她直勾勾看着他,“当真只有五百年道行?” 他淡淡一笑,“当真。只不过被困五百年,比别人更勤于修炼罢了。”语毕依然来牵她,“走吧,外面人多眼杂,别让人发现了行踪。” 长情只得随他走,他穿轻薄的禅衣,柔软的丝缕绵绵流动飘拂,人像立在高山之巅,有从风化云之感。水纹撩起他鬓边的发,露出精秀的耳廓和半边脖颈,这鱼大大超出了一般水族的灵明,竟有一片道骨仙风的澹荡。 想不明白,长情歪着脑袋还在思量。他手上略用了点力,回身一顾,眉眼间尽是温和洁净的君子之风,“长情在想什么?” 他似乎很喜欢叫她的名字,那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尤其醇厚可靠似的。长情哦了声,“想怎么脱身。” 他复一笑,掌心的温暖传送过来,一路暖和进心里。 引商早就候在水府大门前,看见他们回来,忙把人往内引。府里侍奉的一干水族都被调理得极有分寸,没有得到特许,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早知如此,上神在我们烟波府住上两日就好了”一想不对,又添了一句,“啊不,昨晚和我家君上成婚就好了。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哪里有空跑到淮水放走无支祁!” 长情不喜欢他提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拉着脸道:“早知要死,便不投胎了么?再说我为何要与你家君上成亲,你给我个理由?” 这话让云月很尴尬,引商当然要反驳她,但未等他开口,便被云月喝止了,“你去外面守着,若发现可疑的人,别擅作主张,即刻进来报我。” 引商无奈道是,领命出去了。云月向长情揖了揖手,“水族纯质,不知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要是触怒了你,我代他向你致歉。” 长情摆了摆手,“我不与鱼虾一般见识,何况现在我落了难,是你们收留我,我应当感激你们才对。” 云月笑着摇头,“种善因,得善果。要不是五百年前你救了我,今日也没有我在此等候你。”边说边抬手,引她进了大殿。 殿里前夜办过喜宴,现在那些大红的彩绸都撤下了,一砖一柱洁净得冰川一样。他带她往后去,重重鲛绡后是他的寝殿。长情进门环顾,琅玕的高床,云母的环云屏,还有那些大到花瓶,小到棋子的摆设,无一不是用碧玉做成的。 “这么清淡的颜色,乍一看心旷神怡,时间久了不觉得单调吗?” “习惯了,反正无人共赏,自己舒心便好。”他让她在长榻上坐下,牵起广袖,将手落在她的领褖上,“失礼了,我要为你查看伤处。” 长情倒也大方,不像那些小姑娘般扭扭捏捏。她坦然坐着,坦然看着他,云月略犹豫了下,轻轻揭开了她的衣襟。 整个左肩已经青紫了,可见夜叉下手颇狠。她也是个能忍痛的人,他原本以为像她这样的神,早就丧失了作战的能力,遇见一点伤便会小题大做,现在看来她比他想象的更果敢。 长情自己也低头看,这片淤青覆盖的面积甚广,从肩到腕,从腋到胸,边缘像发散的丝弦,随着血脉走向向外扩散。云月先前的救治可以减轻剧痛,但伤还在,也不知能不能消除。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有行动。纳罕地抬眼看他,发现他全无了平时的从容稳重,伸出的手停在半途,满脸都是羞赧之色。 长情有时候一根筋,她脱口而出:“脸这么红这里的水上头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云月愣了下,发现自己失态,愈发的不好意思了。定了定神重新结印,源源向她肩头输出灵力,那半边肩膀因他的治疗,逐渐退去淤青,显露出本来的肤色。长情终于舒了口气,待他收功,她已经可以大开大合地甩动了。 她站在地心拓臂,欢喜地说:“不疼了,渊海君真有本事,多谢你。” 云月从脚踏上下来,理了理袖子道:“不足挂齿,往后小心些,切勿再和人对战了。” 提起这个就伤心,她愁眉苦脸道:“我也不想和人打架的,那两个巡河夜叉长得太丑,我一见他们就觉得他们不是好人。何况他们还阻止我取铜铃,我一怒之下,就把他们打死了。” 云月叹了口气,“长得难看不一定是坏人,长得好看也不一定是好人,以后万要记住这个教训。” 那双活络的眼睛转过来,落在他脸上,“那么渊海君呢?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云月抿唇微笑,“你希望我是好人,我就是好人;你希望我是坏人,那我便是坏人。” 又来了,这样的脾气,就算大奸大恶,大概也很难惹人讨厌吧! 长情现在有家归不得,心里七上八下很煎熬。她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我该怎么办才好灵力只能护龙脉一时,要是超出了时间,引得邪魔外道入侵,那世道就要大乱了。” 云月斟了杯甘露递给她,“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惦记龙脉么?” “那是我的职责,我已经守了一千年了,如果哪天龙脉不再需要我,我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了。”她端着杯子长吁短叹,“我该上一回天厅,面见一下天帝。” 云月垂着眼睫道:“天帝恐怕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亿万云颠之上有无数天将把守,即便上去了,你也走不进凌霄殿。” 是啊,相较那些正统的上神,她这年纪上去端洗脚水都不够格,天帝怎么可能召见她!这事到最后如何收场,她不知道,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云月这时才想起问她,“你究竟是受了谁的蒙蔽?以你的修为,看不出他的真身么?” 长情缓缓摇头,“我只远远见过一回龙神,那个人的身形气度和龙神很像,又是在凶犁之丘上” “所以你是为了渊潭的结界,才去凶犁之丘拜会龙神庚辰的吧?” 长情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不由呆了呆。再否认也没什么意思,摆着手道:“不用谢我,我这个人很低调的。昨晚上岸后我想了想,那个结界囚禁了你五百年,五百年前你还小,正好老老实实在渊底修行,五百年后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反正我闲着也是睡觉,入睡前再做件好事也没什么。可惜遇上了个骗子,他骗我去淮水取铜铃,我和巡河夜叉大打出手,好不容易才把无支祁给放跑的,天界想砍了我也很正常。” 云月因她的话欢喜起来,每一寸眼波都在发光,灼灼望着她道:“长情是为我才闯下这弥天大祸的,是不是?” 长情迟疑了下,“好像可以这么说。但你万万不要自责,我搅了你的婚事,本想拿这个作为补偿的,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技不如人啊!” 他莞尔,那浅浅的笑如皓婉皎月,和声道:“既然一切因我而起,那你就更应当留在渊海了,外面的事不必过问,我自然为你料理干净。” 长情听完,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淫鱼的口气真不小,我都解决不了的事,你能为我办妥?”说着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过意不去,但凭你的本事,差远了。明天还是让我自己去领罪吧,不要把渊潭牵扯进来。毕竟这里有那么多水族,上天发怒,不是你们这些精魅承受得起的。” 她大义凛然了一通,自顾自爬上床去睡觉了。大概在她看来,所有的伤害在一觉睡醒后都会痊愈吧! 云月静静坐在床前,静静看着她入眠。他曾经无数次在她沉睡时眺望龙首原,但像这样近距离,还是第一次。 今天可能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慌的一天了,万里奔走,去淮水打了一架,身负重伤回来,又惹得天界追杀。以往静默的龙源上神,离开了那个困住她的牢笼,反而变得鲜活起来。祸兮福所倚,若没有这通颠簸,她大约永远不知道自己体内蕴含多大的能力。 但祸事已出了,总要解决,他站起身,慢慢走出了寝殿。 层叠的袍裾拖曳过光洁的玉石路,他行至长廊,负手向上望。天光还未放亮,隔着厚重的水幕,穹隆显出一片深蓝。 声旁响起脚步声,引商挑灯上前来,低声问:“君上,此事当如何处置?” 他语气还是淡淡的,“龙源上神是受人蒙蔽,这笔账不该算在她头上。” “就怕龙神不是这样认为。”引商道,“当初水患是他奉命平定的,万年来淮水入海,从未间断。如今无支祁重新掌管淮水,他冻结了河流,使内陆水流受堵暴涨,其余三渎也因他受了影响这次恐怕还是要庚辰出面,龙源上神说受人蒙蔽,交不出那个人,蒙蔽之说就站不住脚。庚辰若要追究,上神只怕难逃罪责。” 他哦了声,“既然如此,那就别出渊海了,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无妨。” 想得倒挺好,引商嗫嚅:“龙首原无人看守,世上的章程就乱了,改朝换代,父子相杀的事会再次发生,君上何忍?” 理论上来说,人间的生死逐鹿都和现在的他不相干,但长情害怕失去存在的价值,那么这事就不得不管。云月略思量了下,“你跑一趟吧,能按就按下。” 引商道是,“君上可要见一见龙神?” 云月哼笑了声,“见他做什么?他将我困在渊底毫不手软,我要是去见他,岂不又要被他追着打?” 引商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拿袖子掩嘴强忍,“庚辰并不知道君上真身上神那里,可要告知真相?” 云月摇头,“外面一日不太平,就能多留她一日。其实现在的岁月于我来说正好,躲在这里与世无争,什么都不做。不做便不会引发不满,这世上事,一向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是啊,一件事有正反两面,利益牵扯下各有各的立场。一个决断,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看到过太多的争执和纠葛,逐渐便对某些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厌倦了。 “君上放心。”引商揖手,“臣知道应当如何处置,外面的血雨腥风传不到渊底来,君上可继续与上神静好。” 云月甚满意,含笑点了点头,“辛苦大禁了。” 引商奉命办事去了,他一个人又站了会儿。天边已看得见晨曦,只是四野被厚重的阴霾笼罩,渊潭上空的那方天被压缩得小了一大半,流云飞浮,像敲在碗底稀碎的鸡蛋清。他震了震衣袖,重新返回内殿,珍珠垂帘后的人还在睡。他凝视她,恍惚想起初见时,她扬眼微笑的样子,算不得绝顶美人,但单是那两道眼神,就迷住了他所有的心神。 世道艰难,要为她撑起一片天来。原来平凡的小情小爱,也有说不尽的千回百转。以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甚至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堕落嗤之以鼻。如今轮到自己了,五百年的三思而行,也没能打消惦念,不管她是什么来历,他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提起袍裾,坐在脚踏上,一手撑着脸颊,一遍复一遍打量她。她不当睡神可惜了,不知梦里见到了什么稀奇的光景,霍地伸出手比了个三,复又重重垂下去,鼾声渐起。 云月轻笑,水下湿气重,虽然为了迎她,他在水府外筑起了一面气墙,但挡不住寒意,渊底依旧冷得彻骨。他垂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驻足片刻,才挪到重席上看书去了。 一昼夜的奔波拼命,第二天醒来浑身都酸痛。长情睁开眼,撞入视线的是云絮般的帐顶。她愣了片刻,居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了。忙撑起来看,见幽幽珠灯下有白衣公子合眼打盹,纤长工细的手指托着腮,那模样,恐怕宫中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其万分之一的神/韵来。 真是条好看的鱼啊!长情感慨了一番,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又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搬腿下床,悉索的声响吵醒了他,他起身走过来,轻声道:“时候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长情咧了咧嘴,“哪里睡得着啊,我正被满世界通缉呢。”说完发现自己霸占了人家的床,把正主儿都欺压到席垫上去了,颇难为情地摸了摸后脖子,“对不住,害你一夜没能好好睡,我起来了,你去床上躺一躺吧。” 她睡过的床,想必还留有她的体温,云月想起这个,心头便一乱。只是不想让她发现他的异样,推说自己常彻夜读书,并不总在床上休息。 她整了整衣衫,看样子要出门,他抬手拦住了她,“外面很危险,不要随意走动为好。” 长情知道他好意想收留她,可是事到如今,谁也帮不了她了。她推开他的手,“我也算有名有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不能一辈子当个罪人。我想好了,去找龙神庚辰,向他道明原委。” 他极力开解她,“可你想过没有,庚辰是否需要你的解释?无支祁已经跑了,他得花力气去捉拿他,你的解释丝毫不能减轻他肩上的担子,反倒有可能让他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这下长情傻了眼,“此话怎讲啊?” 云月道:“你说有人变作龙神的样子,但谁又能证明那个人不是龙神?若有人指控他监守自盗,你这一去,非但不能洗清自己的冤屈,反倒会彻底得罪庚辰。” 长情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还可以发展出无数横生的枝节来,于是捧着脑袋哀嚎:“怎么会这么复杂?那些上神每天都在盘算些什么!” 云月语气平静,仿佛看惯了尔虞我诈,“神界和人界一样,也有猜忌和勾心斗角。不同之处在于神更善伪装,谎言千万年不被识破,假的也变成真的了。”忽然发现长情狐疑地打量自己,忙又堆起了温良的笑,携着她的手道,“你能来我渊底,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既然身在此处,不妨逗留两日,等风波过去了再走,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长情很为难,她不想呆在水底,她想正大光明行走在朗日下。可是外面现在到处是天罗地网,凶犁之丘上遇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果然是庚辰,那么把火引到他身上也无可厚非,万一不是,吃苦受累还要被误解,龙神招谁惹谁了? 看了看云月,他满脸希冀,那种神情让人不忍拒绝。长情挣扎了下,“上去看看可以吗?说不定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呢何况龙首原无人看守” 云月缓缓摇头,“外面局势未定,现在出去太冒险。放走无支祁不是小事,绝不可能草草了结,就算天帝不追究,也自然有人一查到底,你还是无法逃脱。听我的,在渊底躲避几日,待风声过了再出去不迟。我已派人严密监视岸上的动静,有什么消息必定第一时间传回来。长情,我不会害你的,难道你信不过我么?”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这让长情觉得不好意思。她不动声色把手抽了出来,讪讪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事情压在心上,终究不能心安理得在你这里避难。况且我也害怕会连累你,你一条小小的淫鱼,经不得那些上神揉搓。” 在她眼里,他终究还是弱。云月笑道:“我这条赢鱼虽不起眼,但懂得为朋友两肋插刀。渊潭虽小,却深不可测,就算他们找来,一时半刻也难以发现你的行踪。退一万步,若是天界打算大肆扫荡渊海,我便带着你离开这里,到天涯海角去。” 长情侧目看他,“鱼小,雄心倒不小,你是打算带着上神私奔啊,真有你的!” 他怔了下,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如果我真的带你私奔,你愿意么?” 长情上下打量他,“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云月没有底气,可她未曾拒绝,是不是说明她愿意?他小心翼翼道:“我等了你五百年,还要怎样证明我的决心?” 长情摇头不止,“龙神不是给你划了结界吗,你离不开渊海,永远上不了岸。” “若我说我有办法呢?”他急切道,“如果我能离开这里,你可以跟我走吗?可以吗?” 她不说话了,脸上表情复杂。 失败的预感悄然升起来,广袖下的手紧紧握住,可他依然执着地望着她,“长情你说,你要我么?” 长情的神色慢慢从挑剔变成了绝望,最后撑着腰泄气地嘟囔:“腿比我长,腰比我细,皮肤比我好这样的人我肯定不要啊,还用问?” 渊海君终于因为长得过于好看,在情路上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天下的女人也许都有这样矛盾的心理,希望共携白首的男人是人中龙凤,但太完美,又担心无法掌握,于是情愿观花一样远望,不愿收入囊中。 云月觉得有些憋屈,满心的话也不知应当从何说起。也许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她还算认可他的长相。但这认可,到后面又变成了接近她的最大阻碍,他开始苦恼,究竟自己应当长成什么样,才能让她毫无顾忌和他在一起。 “其实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他垂着两手道,“我是因为常年不见日光才会如此。你也不要妄自菲薄,长情在我眼里,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长情失笑,“多谢你的夸赞,反正比起你还是差了一截,我有自知之明。” 他眉头紧锁,看来真是愁坏了,但那不知所措的样子,也如盎然的春光。 长情哈哈大笑,“我同你开玩笑,你不要当真。我是说四海八荒皆是天帝的辖土,就算我跟你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我一个人伏诛就够了,不能连累你。你好好在渊潭修行,有朝一日得了正果,再来为我翻案,岂不更好?” “好么?”他苦笑,“届时人都不在了,翻案又有什么用?我只知道现在保得住你就好,我不必修成正果,我的正果就是你。” 他太会说话,弄得长情很难堪。反正不能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了,便东拉西扯着:“有吃的没有?我肚子饿了。” 云月这才想起来,抚额道:“我竟然忘了,失礼失礼。你先入殿吧,我这就传人送些点心果子来。” 他忙他的去了,长情暗暗松了口气。进去之后坐在案前直发呆,看看这水晶宫,再看看头顶上亿万的渊水,只觉前途茫茫,再也瞧不见希望了。 局势复杂,不敢行差踏错,她捧着脑袋冥思苦想,只怪自己笨,想不出解决的好办法。正愁得心肝疼,一叠毕罗递到她面前来,晶莹的皮下樱桃一点,卖相不比皇宫里的差。 她咦了声,抬起眼看,陆续各色糕点都上了桌,云月掖袖站在一旁,比了比手道:“我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随意准备了几样,你且尝一尝。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我,我再命他们做来。” 长情忙说够了,“已经吃不完了可是你们水族,不是应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吗?” 云月说不,“你对我们水族大约有些误解,我们修成了人,饮食作息便和人一样了。我们也穿衣裳,也吃五谷杂粮,茹毛饮血的是未成人形的半妖,而那些半妖是无法靠近水晶宫的,都在渊海中上层浮游。” 长情哦了声,捻起一块毕罗放进嘴里大嚼,待品出了滋味,竖起拇指连声称赞:“比我在皇宫里吃到的更好,皮更软,馅儿更浓厚。你的厨子要是上岸,肯定能当第一御厨!” 云月但笑不语,见她吃得太急,斟茶搁在她手旁。 长情悄悄拿眼梢瞥他,说实话这样温柔的人,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她守着那座皇城,多少如水一样的女子从她眼皮底下经过,她从不觉得温柔是多稀奇的特质。可是现在见识了云月,他和宫门上站班的金吾卫不一样,和不可一世的帝王也不一样。他的温情是春风化雨,是秋日脱落的松塔坠在厚厚的枯叶上,仿佛世间至宝,可遇不可求。 “云月”她小声唤他,他安静地回望,她像个长辈一样叮嘱他,“以后都不要变,永远活成现在这样。” 他微有些意外,“长情为何这么说?现在的我,你并不喜欢。” 小孩子容易把喜欢和爱搞混淆,长情活了一把年纪,自觉比他高段得多。她说:“我要是不喜欢你,当初就不会救你小命。我是觉得世道凶险,能够单纯一辈子是件幸福的事。现在的你是最好的你,将来也要这样一直好下去,便不枉我救过你一场。” 云月听后,眼波微漾,轻置在案上的手慢慢向前滑了寸许,“没有人能保证一辈子不变,但若是你在我身边” 长情悚然移开了手,撑着额角道:“小小年纪,别整天想着情情爱爱,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一路繁花似锦,到时候你就知道吊死在我身上有多不值了。” 一再受冷遇,是个人都会遭不住这打击吧!长情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其实明明可以更委婉一些的,毕竟他没有做错什么。对于云月的为人,虽然不曾深交,却很欣赏。但也只限于欣赏,譬如你看见一朵花,不一定非要把花摘下来,云月就是那朵花。 大概他也听懂她的意思了,缓缓吸了口气道:“既然你不爱听我说那些,以后便不说了。”他微微一笑,“长情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叫人听了就想亲近。” 是谁取的,她竟全然想不起来了,“难道是我自己取的?” 他敛袍站起身,踱向月洞窗,窗外是浩淼的渊水,群鱼往来恍如飞鸟。他站在那里,隔了很久方道:“情不分主次,有情即是无情。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会对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么?” 这种假设在长情这里几乎是不成立的,她大手一挥,“这世上我最爱的是我自己,不会爱别人。” 他回头笑吟吟望她,“是么?这句话我记下了,若将来有违,我不饶你。” 他是笑着说的,可长情没来由地感觉到一股寒冷。心想这小鱼还挺霸道,难道要爱只能爱他么?万一哪天她遇上了合适的人,那种事未必要经过他的允许。她现在的言之凿凿只是敷衍,他居然当真了! 她看着那张斯文的脸,十分有恃无恐,戏谑道:“不饶我?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他依旧笑得烂漫,“我又不是怪物,自然不会吃了你。我只是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相信你不会骗我。” 这下长情没什么可说的了,这种以退为进的策略,远比锋芒毕露的要挟高明得多。谁能忍心伤害一个少年真挚的信任呢,就算言不由衷,也不能往他心上捅刀子。 她胡乱应承:“好好,都依你,就这么说定了。” 笑的丝缕慢慢从他嘴角隐匿,他转过头去,依旧茫然看着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低低回了声“报”,即便身在渊底,很多时候也逃不开繁琐的俗务。他负着手,转身走了出去。 引商向内看了眼,见长情还在忙于吃小食,方压低了嗓音回禀:“炎帝已号令八部缉拿无支祁,但因其是上古渎兽,拿住了也不知当如何处置。仍旧压在龟山脚下么?只怕逃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 云月微蹙了蹙眉,“当年乾坤未定,禹神不杀他,是为了安抚黎众。如今九黎隐于荒外,天下归心,无支祁不驯,那便不该留他。” 引商觑他神色,“杀么?” “杀。”他说出那个字来,不费吹灰之力。眼神复又飘向内殿,望着案前挑挑拣拣的人,喃喃道,“杀一儆百,我不能让任何人动摇这来之不易的安定。无支祁只是个打前锋的,探探天界虚实罢了。九黎蛰伏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既然如此,那就看看究竟鹿死谁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诚如引商说的那样,外界的腥风血雨传不到渊底来。 庚辰设下的结界最终还是被破了,结界一破,渊潭上空的天便清爽许多,长情站在菩提树下仰望,“今日的天好蓝啊” 云月陪在一旁,那水下菩提是琉璃妆成的,不时折射出莹莹的波光。水流的走向倒映在他的衣袍上,他也随她仰望,同她一样叹息着:“好久没这么蓝了。” 长情问他,“这五百年来,你寂寞么?困在这小小的天地间,就算水下四通八达,你也上不了岸。” 云月望向龙首原的方向,“寂寞倒也还好,因为”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再说她应当又要不高兴了。 长情还在试图得到外界的消息,她折了支水藻抽打脚下的石子,向上看一眼,便沉沉叹口气,“外面到底怎么样了?你不是派人盯着岸上的动静么,有没有最新反馈?” 云月摇头,“事关重大,岂是朝夕之间就能解决的。你安心留在这里,别忘了昨晚雷神的追缉。雷神掌天惩,青天朗日也能取人性命,你虽是上神,被击中也不是好事,轻则道行尽失,重则形神俱灭,所以万万不要冒这个险。” 其中厉害长情自然知道,但云月说来如数家珍,足见这鱼的见识不浅。她百无聊赖,甩着袖子道:“我当年在精舍洲听天尊布道,说起雷神的威风,确实令人惕惕然。你是一界水族,又没登过岸,还能知道得那么清楚,真是难为你。” 云月笑了笑,“我等精魅,最要防的不就是天雷么。渡劫或是行差踏错,难免要同雷神打交道,性命攸关的事,不得不知己知彼。” 长情愈发泄气了,捧着脸哀叹:“怪只怪不给我申辩的机会,如果我能面见天帝天帝大概不会把我这等毛神放在眼里,人家是大人物,我只不过是个蝼蚁”她拿小指比划一下,“今天摁死了我,明天就会派新的神来看守龙脉。” 云月微微挑了下眉,“长情对天帝的印象似乎并不好。” 她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声,“我怎么敢呢,曾经我也为天帝马首是瞻过。” “如今呢?” “如今我得再想想了。”她嗫嚅着,“天惩不是随便降的,必是天帝下令,雷神才会追着劈我。我本来以为那位首神必定明察秋毫,没想到也是闭目塞耳,老迈昏聩。” 云月的眉挑得更高了,“老迈昏聩?你可曾见过天帝?” 长情说没有,耸着肩想当然尔,“能当天帝,还不是资历很老,年纪大到众神服气的!你一直生活在水下,肯定得不到一手消息,不像我,在外面行走,多少还了解些内情。”说罢笑嘻嘻问他,“天帝的八卦你要不要听?我最新得的,还热乎着呢。” 云月觉得眼前发黑,但依旧坚强地点头,表示愿闻其详。 于是长情开始高谈阔论,“天帝名唤少苍,是白帝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天界不像人界,讲究子承父业,天界选拔天帝,以能者居之,因此但凡白帝座下,人人都有机会参选。另一位与天帝齐名的上仙,是创世真宰的儿子,一度呼声极高。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将来继任天帝的最佳人选,可世事难料,这位上仙在祖洲炼虚合道时被天帝设计构陷,贬入人间不得升天,自此少苍再无人可与之比肩,最终顺利登上了天帝宝座。然而”她竖着一根食指,加重了语气,“然而!天帝对往日的同门依旧心怀芥蒂,在那位上仙犯了一点小错后,不惜将其赶尽杀绝,甚至连上仙夫人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放过。身为天帝,如此心胸狭窄,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为何如此残暴,其中另有隐情” 云月深吸了口气,勉强笑着,“你继续。” 长情颔首,头头是道地解说着,还插入了个人的理解,“世上什么过结不可解?无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杀父之仇肯定不可能,据说天帝是帝尧的儿子,帝尧活到寿终正寝,并未死于非命,那么就剩夺妻之恨了。传闻天帝与那位上仙在祖洲修行时,同时爱上了月神。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这也是上仙惹毛天帝,后来被罚下天界的诱因。可惜月神到最后一个都没选,天帝倒也君子,尊重月神的决定。不过对待情敌的手法就没有那么光明磊落了,极尽催逼之能事,将人削去一身仙骨打入八寒极地,让他受永世冰刑之苦,啧啧啧,好残忍啊!” 云月不知怎么,已经需要靠扶住菩提树才能站立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咬着槽牙脸色发白,长情发现不对劲,忙上去搀住他,“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 云月艰难地摇头,“只是一时血不归心,老毛病了。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长情道:“六界都传遍了,也不算什么稀奇的新闻。” 他慢慢牵出一个笑来,“位高者多受毁谤,有些话听听则罢,还是不要当真为好。我对天帝不甚了解,但知他修德振兵,平定九黎,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这些德行,难道还不足以令谣言不攻自破么?” 长情眨了眨眼,“德行与私欲有什么关系?” 云月无可奈何,“看来这位天帝做人很失败啊,不过你也不能偏听偏信,在未真正了解一个人之前,还是不要对其人品妄加揣测。” 长情明白了,云月是天帝最忠实的拥护者。也对,一般小妖总会将首神奉为标杆,若是连标杆都倒了,谁还有兴致好好修行呢。 她也反省了下,“你说得有道理,我不该迁怒天帝,毕竟是我自己做错了,与他人无干。” 云月又恢复了温和谦逊的模样,笑道:“其实天帝是个苦差事,即便维持正道,秉公办事,也照样会受人曲解,被人中伤。这世上有谁能被所有人爱戴?”他慢慢摇头,“没有,永远不会有。如果继任天帝之位的是你口中那位上仙,焉知不会生出另一种传闻,极力为少苍喊冤?世人天生同情失败者,这就是天帝的原罪。” 长情很惊讶,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感悟,如此深刻的解读,简直比天帝自己更了解天帝。 “你真的是一条鱼么?”她围着他转圈,把他转得手足无措,“ 你不会是下凡历劫的上神吧?” 云月惴惴抱着袖子避让,“长情误会了,我自然不是什么上神,我只是条受困渊底的鱼而已。” “一条鱼如此懂得大是大非,真令人刮目相看啊!”她感慨完,忽然想起什么来,左顾右盼着,“你的小厮呢?怎么半日没见到他?” “小厮?” 长情说:“就是引商。他时刻唯恐天下不乱,人不在,还真有些不习惯。” 云月失笑,不知堂堂大禁得知别人管他叫小厮,是何感觉。他很喜欢她不时蹦出的神奇言论,也愿意纵着她。定睛望她,她在水波下的脸,有种颇具清气的美,他看得入迷了,随口道:“他上岸去了,为你打听无支祁的消息。” 长情顿觉惊讶,“龙神的结界不是限定你们不得以人形上岸吗,那引商” 云月一惊,才发现说漏了嘴,只得勉强搪塞,“龙神是为惩治我才画地为牢的,这渊潭只有我上不得岸,其他水族可以自由来去。” 没想到龙神的法力能精准到个人,长情立刻对他肃然起敬。但云月还是很可怜的,连手下都是自由身,唯有他,困在这里永世不得翻身,实在浪费了这副好皮相。 她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泄气,只要这次我能平安度过此劫,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出去。” “还去找庚辰么?” “除了他,也找不了别人。神级比他低的爱莫能助,神级比他高的我又不认识,反正我去过凶犁之丘,也算熟门熟路”她无谓地晃了下脑袋,“龙神大人有大量,不会同我计较的。好歹咱们称号里都有个龙字,说不定往上倒几辈,还是一家人呢。” 云月眸底泛起一丝云翳来,怅然道:“是啊,也许真的曾是一家” 正闲话着,东南方忽见红光一闪,有个穿绛色禅衣的人凌波而来。纱在水下似有生命,每一丝经纬都在涌动,环绕着那人,如一团红色的轻雾。他有白而瘦削的脸,眉眼间却含雷霆之势,笑吟吟到了他们面前,上下打量了长情一番,对云月道:“这位漂亮的小娘子是谁?你的心上人么?” 很奇怪,这刻意调侃的话并未引来任何人的不适,两双眼睛平静地望向他,反倒让他觉得无趣起来。 “这是何人?”长情问云月,“他生得真好看。” 云月眉心几不可见地一簇,语调倒也平常,“他是隔壁淮水的蛇鱼,时常不经禀报就乱闯。” “蛇鱼是什么?”长情始终闹不清那些水族的种类,“蛇和鱼生出来的后代?” 绛衣小哥侧目看她,咂了咂嘴,“这两种东西不通婚的,别听他胡说。” 云月却道:“蛇鱼就是泥鳅,一身黏液,善于钻营。长情爱交新朋友么?我介绍他给你认识。” 这下绛衣小哥大大不满起来,满脸怨怼地瞪着他,“你可不能这样编排我,我明明” 话还没说完,身后便扬起一片泥沙来,一条细尾呲溜一现,缩进了袍底。云月似笑非笑望着他,他顿时红了脸,连连向长情摆手:“这尾巴不是我是他” 长情看得出他们有交情,若没有交情,说话也不会这么随便。遂笑道:“你们有事商谈,我先回去了。”向他挥了挥手,“小友,再会。” 事到如今解释也用不上了,只得目送她逶迤而去。绛衣人喟叹:“人家比你有礼多了,唤我为‘小友’。” 云月并没有闲聊的兴趣,转身向树下凉亭走去,边走边道:“炎帝今日如何有空来我水府做客?”凉亭中本来空无一物,他抬手一挥,桌凳自现。震袖在上首坐下,不怒自威的气度,凌驾于万物之上。 炎帝肃容,恭恭敬敬向上揖手,“臣榆罔,拜见帝君。多日未见帝君,帝君一向可好?” 换做平时,炎帝是很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名字的。但正经场合,尊卑有别,为显郑重,他还是自报姓名,果然引来了对方毫不留情的嗤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每次都这样,炎帝懊恼地想,这个名字听了几万年了,难道还没适应么? 他直起身来,也不等他开口说免礼,便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君上在这渊潭避世,真真过得好清闲啊。”炎帝眯眼笑道,“既有碧树琼楼,又有美人在侧,可是君上还记得白帝的嘱托吗?还记得凌霄殿里那个苦苦盼您归位的我吗?三年啦,我这个不问世事的人,为您顶了三年的缸,也差不多了吧。您明知那些上神上仙不服我,还要日日把我架在火上烤,您于心何忍啊。如今曾经质疑过您的人,在您入世之后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您的好处,您何不趁着这次九黎作乱回去主持大局?天君重返天界,必定四海称颂,仙娥雀跃。您是众望所归,天界少了您不行啊君上。 云月听了半天,面上无波无澜,“炎帝弄错了,这水府没有你要找的人,你回去吧。” 炎帝并不吃这套,“你不会以为自己变回少年模样,我就不认得你了?你我万年之交,一同上山射凤,一同下海捉龙,我连你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你和我说认错人了?” 云月垂着眼睫,知道他不好打发,凉声道:“既然是故交,就应当知道本君向来言出必行。发愿轮回三世,一天都不能少。” 炎帝绝望地摊着两手,“这算什么呢,你是天选之人,别因那点小事与贞煌大帝置气好么?天上地下,只要有你在,谁配坐天帝之位?你这一招罪己把自己罚下红尘,如今天界无人掌管,帝君的处境也很尴尬。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何必耿耿于怀。这千日来虽说只有上界重臣知道天帝虚位,但保不定消息会外泄,无支祁出逃就是最好的证明。若你此时再不出山,万一九黎卷土重来,岂不又要生灵涂炭?” 外人单听炎帝这番话,也许觉得没头没尾,但身处其中的人,却有凿骨般的体会。 关于天界的纠葛,连长情那样与时代脱节的人都听说了一二,其中缘故也并非全然胡编乱造。炎帝口中的这位帝君是创世真宰,贞煌天一帝君。天帝的地位虽然尊贵异常,但首神和创世真宰还是有区别的。真宰开辟鸿蒙,首神统领天界,天帝见了帝君,也不得不礼让三分。那位真宰的儿子,就是他曾经的同门,一度是天帝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但这竞争者并不合格,性格太过散慢,自愿请命入红尘,执掌琅嬛去了。原本是相安无事的,可琅嬛君有情劫,为个女子丢失了天帝海疆图。若寻回便罢了,谁知琅嬛君一力护短,天帝震怒降罪,将他打入八寒极地,于是有了长情口中的残害同门一说。 彼时不懂情,确实对那女子赶尽杀绝,自觉这么做是为了稳固天纲,一切无可厚非。可惜他低估了爱情的力量,似乎除了他,谁也不愿意苛责相爱的两个人,即便这两人之间有云泥之别。闹得不可开交时,贞煌大帝出面平息了此事,但天帝的面子大大受损,一怒之下罪己自罚,辞出了天门。 是他意气用事么?其实并不,他需要一个契机,让一切回到正轨。贞煌大帝十万年前退居等持天,碧云天的事已经不在他掌握之中。天帝的自罚,不过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他向贞煌大帝请罪,凌霄殿上群龙无首,那么矛盾的焦点自然聚集在帝君身上。这天地从来只有一位主宰,即便是创世真宰,也不该再插手天界事物。 炎帝晓之以理,他却自有打算,“九黎是藏在皮肉下的坏疽,总有一天会发作。与其费尽心力遮掩,不如趁此良机一网打尽——炎帝,你立功的机会来了。” “我官当得够大了,不想立功。”炎帝叹息着看他,“说到底我还是劝不动你,你根本不打算回天界。” 他说是,“本君自有本君的道理。” 天帝的道理,自然是最无懈可击的道理,炎帝愁着眉道:“你不是因为龙源上神才不愿意回去吧!若真的动心,同她直言你的身份,没有女人能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他轻牵了下唇角,“若她不愿意呢?” “不愿意?”炎帝怪叫,“那她就是有了心上人,且对天后之位不屑一顾。若当真如此,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她连执掌万物的天帝都看不上,一定是个怪胎,不值得你爱。” 云月的视线转向别处,急晴下穿透水幕的斑斓日光照在他脸上,那面孔皎洁得白银一样。他的语调里没有喜怒,只是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她救过本君一命,如果没有她,本君的第三世只得草草了结。” 炎帝哼哼冷笑,“那她简直是天界的公敌啊,没有她多管闲事,天界何至于一团乱麻?” 所处的位置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炎帝最终看着托腮发呆的天帝,感到一阵无边的迷茫。 “你们相处不止一日了吧,她可说过喜欢你?” 云月淡淡道:“没有,但是无妨,我会让她喜欢我的。” 这种执着如果用在别人身上尚可,但天帝过分专注于情,那便不是什么好事了。炎帝还记得当初他阻止琅嬛君与人相恋的雷霆震怒,本以为他生来冷血,没想到入世千年性情大变,难道是开窍了么? “如果她永远不喜欢你呢?”炎帝小刀嗖嗖,刀刀见血,“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感情这种事可说不清楚,也不讲先来后到。若你已经向她示好,但她无动于衷,那么天帝陛下,你的情路恐怕难免崎岖了。” 这话也不知是否戳中了他的心事,他面色微沉,眼中山雨欲来。那一瞬恍惚云端之上,法相庄严的首神重现,炎帝不由暗暗咋舌,忙识相地转移了话题,“我已命雷府众神协助庚辰捉拿无支祁哦,大禁的授命雷神部也已知悉,会不时在渊潭上空劈两道闪电,令龙源上神不敢上岸来。有了这些共处的时间,君上可尽情施为时候不早了,臣还得派人监视九黎部的动向,这就告退了啊,君上且留步,不必相送c不必相送。” 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推辞了一番,云月坐在那里,只是漠然看着他。 天帝威仪不动如山,炎帝讪讪摸了摸鼻子,踏浪去了。 水下世界终于又恢复了清明,坐在亭内的人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竟不太愿意见到上界的人,唯恐这些人来得频繁,坏了他无惊的岁月。 负起手,慢吞吞往回走,万里高空上的天光黯淡下来。他抬头望,雷神例行的打雷时间又到了。只怕她一个人害怕,脚下不由走得急些,身形一晃,已在烟波府外。这时雷霆如期而至,还没等他迈步,大门内伸出只手来,一把将他拖了进去。 “快进来躲躲,别不小心被劈中了。” 长情心有余悸,紧紧牵着他的衣袖,温柔的重压落在他手臂上。他垂眼一顾,温声道:“莫怕,天雷打不进渊底来。” 长情却对雷神的力量有充分的敬畏,她说你不懂,“那是雷神还顾念渊底有别的水族,不愿迁怒无辜。人家可是上神,若使出手段来,这渊潭里的水很快就会沸腾蒸发,你们都得变成死鱼死虾!” 她极尽恐吓之能事,云月只得附和,“是我小觑了天威,以为这里水深,雷击不破屏障。” 小小的鱼,终于知道害怕了。因为他说话总有些老气横秋,长情觉得不服气,才故意吓唬他一下。现在目的达到了,她便大包大揽地拍胸,“别怕,如果天雷杀到,你就躲在我身后,我想想办法还能抵挡一阵子。” 云月轻笑,“长情是要保护我么?” 她说当然,“我不论好坏还是个神,修为总比你高一点,不劈个下劈不死我。你就不一样了,小精小怪,才修成人形多少年?一个天雷下来,不就变成烤鱼了!” 所以她还是个有爱心的神啊,虽然自己也才活了一千年,但在这五百年前还半死不活的鱼面前,她自觉还是经得起摔打的。 原以为云月又会因她这番话感激涕零,结果并没有。他看着她,若有所思,“长情可是因为我的年纪,才不愿接受我?或是这少年的样貌,让你认为我只是个孩子?” 又来了!长情很苦恼,如果留在渊底必须每天讨论这个问题,那还是早早离开的好。 喜不喜欢,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她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对于情情爱爱的玩意儿,由来都觉得可笑。大约是窥探帝王的感情世界,窥探得太多了,对男人基本失去了兴趣。一个底层毛神,却有清高的心,反正她是不会踏进红尘的。 细看这少年,聪明绝顶,但聪明人大多无情。现在的孜孜不倦还是因为年轻,等再活个千儿八百年的,自然对爱情失去兴趣。 她不接他的话,仰头朝外看,“雷神刚走,应该不会这么快又折回来的。我得上去看看龙脉,放走无支祁已经是大罪,龙脉要是有了闪失,那我就彻底完了。” 云月还是拦住了她,“你为何总想着要走,是我慢待了你么?岸上不安全,何必冒那个险”似乎自觉语气过重了,忙就此打住,转而四下打量室内陈设,笑道,“你不是嫌这殿里颜色太单调吗,我打算命人重新布置。你喜欢什么样的?将帘幔换成水红的,再把门窗涂上金漆,可好?” 他的寝殿,却要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她又没打算和他同住!这孩子的做法真是越来越匪夷所思,虽然那张脸极尽可能地呈现了世上最清雅的美好,但长情还是切切实实感觉到了不安。 现在回想,似乎从上元那晚燃灯相照起,就跌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渊底是个异世,精魅善于惑人,渊海君的殷勤相待总透出一种莫名的诡异感,不会是想吸她的道行,以助自己修炼吧! 长情怕鬼,也怕心机深沉的妖。真要如此,那她岂不是会成为第一个被妖吸干的神?在神话时代永生永世遗臭下去? 她心头蹦了蹦,勉强堆起假笑,“不用兴师动众,我不过借住几日罢了。这水府大得很,你另给我找间屋子,我总不能老是霸占你的床,让你在席垫上过夜吧。” 云月不查她的用意,只当她是不好意思。自己想想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惹她不自在。他赧然,“是我考虑不周了。云桥那头有间屋子,我以前常在那里小憩,用品也都齐全,等用过了晚膳,我送你过去可好?” 心想事成,当然一千一万个好,长情最后还不忘夸赞两句:“云月真是仁人君子啊,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肯定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结果当晚她就溜之大吉了。 头一次云月变出长廊带她入水,虽然耗时不短,但笑谈之间到了渊底,并未发觉这渊潭居然那么深。现在她以一己之力向上浮游,看着每层不同形态的半妖从眼梢快速划过,就如上界的九重天一样,每一层都有不同的景象。 猩红的触手,在距离水面不远的地方猖狂伸展,纤长的绒毛几乎填满整个水域,像一片天罗地网。那种密密匝匝的,犹如血丝一样的东西随波飘摇着,起先不知是何物,待游近了才知道是鱼鳍。 月色穿透水面,轻薄的膜覆盖在上方,长情好不容易寻见一个间隙,崴身穿了过去。忍不住回头望,赫然发现一只巨大的鱼眼,那条鱼喊声嘤嘤地,在渊潭里回荡:“上神啊,上神你怎么走了?我家主君知道吗?” 长情没敢应它,仰首冲出了水面。那一瞬真有死里逃生的感觉,哪怕雷神这时候当头给她来一下,她也认了。 水上的世界真好,她看见远处苍黑的山峦,还有垂野的星空,短短两个昼夜而已,仿佛经历了生死轮回,发现以前不甚起眼的东西原来也那么难能可贵。 痛快吸了口气,她蹒跚地爬上岸,也不知云月能不能听到,探头向下喊:“多谢渊海君款待,不告而别实属无奈,我还有我要做的事,就不继续叨扰了。” 水下忽然翻起一个巨大的泡泡,吓了她一跳,手脚并用退开几丈远,还好不是云月追来了,否则见面难免尴尬。反正此地不宜久留,她匆匆御风而起,回到了龙首原。 悬在空中向下俯瞰,蜿蜒的王气走向横穿过东都和长安,那盈盈一线因她的灵力加持,发出蓝色的光。王朝轮替,江山鼎革,当权者最看重的就是这道命脉。皇帝虽不是她来做,但干一行爱一行,她还是得守好自己的本分。 叹口气,定定神,她两手结印,打算加固一番,以确保她离开这段时间龙脉安然无恙。结果一用力,噗地一声,指尖冒出一团蓝色的雾气,被长风一吹,瞬间消散了。 “咦?”长情觉得很奇怪,甩了甩手,以为是自己的法力进水了,才导致这种尴尬的局面。凝神静气,再次发功,这回的蓝光呈喷射状,毫无准头地胡乱飙了一通,又完了。 这下她急起来,喃喃着“怎么不灵了”,气急败坏地跺脚结印,结果可想而知,依然没有任何改善。 这时有人轻轻一笑,那清冽的声线在万籁俱寂时异常明晰。长情转过头看,不远处的山脊上坐着一个人,墨黑的衣袍几乎融入暗夜,但纤腰长发,姿容如电。 这附近山头的神和妖长情都知道,从没见过这个人,看来是个外乡客。外乡客不怎么懂礼貌,但长情并不生气,喂了声道:“你是谁?有什么好笑的?” 那人慢慢站了起来,身量很高,几乎高出长情一个头。脚下一动,转瞬便到了她面前,十分傲慢地上下打量她,“我以为龙源上神保生州龙脉社稷,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只是个小姑娘!能力不济便罢了,居然还迟钝愚顽”一面说一面摇头,“可惜可惜。” 长情的脾气算是很好的了,但也不容别人挑衅。袖下的手紧紧握起来,如果他再出言不逊,她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一拳砸过去。 “山精野怪,也敢调侃上神?”她冷冷望着他,“你是哪里来的小妖?来我龙首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说!” 结果黑衣人好整以暇抚了抚衣上的褶皱,淡声道:“上神不知自己灵力渐弱是什么缘故,迟钝一词难道用得不贴切么?” 长情当然不承认,“谁说我灵力弱?我不过未使全力罢了。” “是么?”黑衣人一哂,“刚才我可是亲眼所见,上神何必为了顾全面子而扯谎。看守龙脉的差事,上神做了一千年,难道不是驾轻就熟的吗?适才上神运力,是否感觉力不从心,我不说,上神心中自然有数。上神是伴随王气而生的,天命钦定的守护神,结果竟无法奈这龙脉何,上神想,究竟是什么缘故,削弱你天生的神力?” 长情被他一针见血的话弄得很难堪,就算她百般维持,正如他说的,运转不起神力来,自己心里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慌得很,只是不敢往那上头想。结果面前的人调开视线,漫不经心道:“这龙首原恐怕不再需要上神了,天帝严明,上神放跑无支祁犯了天规,他岂能容你继续留在生州看守龙脉?” 果然不能了吗?长情抬起手,茫然看着自己的手掌。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像她这样无甚大志的人,只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够了。现在这地方不属于她了,天帝剥夺了这份权力,接下来她该何去何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失落归失落,这个半道上跳出来的人却实在可疑,“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分析别人的命格分析得头头是道,可算过你自己今天会不会挨打?” 龙源上神不是好惹的,嘴里说完,掌间便寒光闪现。 黑衣人知道她要动武,抢先一步举起了两手,“上神息怒,我此来不是为了打架,是来为上神指点迷津的。” 长情听了这话,勉强把出鞘的曈昽剑收了回去,将信将疑地审视他,“为我指点迷津?你最好别胡扯,要是信口雌黄,我一个罪神,不在乎手上多条人命。” 那黑衣人倒很有大将之风,并没有被她的话震慑住。潇洒地扬袖抱胸,自恃长得高,连俯视的动作都带着轻蔑的味道,“上神前两日不是去过凶犁之丘么,当时龙神云游在外,上神并未见到真神。” “这和尊驾有什么关系?” 提起凶犁丘之行,就让人胸闷得厉害。她活了上千年,难得出趟远门居然被骗了,传出去简直有辱名声。不过这件事的具体细节,除了云月没人知道,那么这人的来历就值得深究了。 “莫非尊驾从凶犁之丘来?” 黑衣人终于露出了一点赞许的神情,“本座伏城,是龙神驾下摄提,随龙神巡狩四海,行云致雨。” 自从有了上回的假龙神,长情对这种自报家门的人都将信将疑。所以这个自称摄提的人究竟是不是货真价实,只有天知道。 姑且算他说的是真话,“但不知摄提为何屈尊来见我?我闯了大祸,龙神应当怪罪我才对” 伏城道:“因为有人假冒龙神诓骗同僚,这才致使上神取下铜铃,放走无支祁。相较上神的过失,那个冒名之人才是真正罪大恶极。龙神此番捉拿无支祁是小事,找出这幕后之人才是重中之重。上神何不趁此良机将功折罪,将来凌霄宝殿上,也好向天帝陈情。” 长情听他一番话,差点感动出两眼泪花来。 上苍可怜她,没想到这龙神这么讲道理,不因她办了蠢事,而把罪过一股脑儿全记在她头上。她本来以为自己没救了,见不着一个大人物,还被雷神追着劈。结果就是那么好命,龙神慈悲为怀,可以给她补救的机会。 她心潮澎湃,正要好好感激一下这位摄提,转念一想,忽然又发现了说不通的地方,“我并未向凶犁丘的人说过被蒙骗,摄提是如何得知的?” 伏城牵唇一笑,“上神的心声,不是都在自怨自艾里发泄出来了么。这朗朗乾坤下,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所以上神的不平,龙神都已知道了。” 长情慢慢点头,“如此说来,就算我没有面见天帝,他老人家应当也已洞悉一切了吧?” 伏城沉默了下,半晌才道:“天帝是主宰万物的首神,只看结果,并不在意过程,更不会因情有可原,轻易放过犯错之人。所以上神要洗清冤屈,就不能坐以待毙,否则你的灵力会越来越弱,直至被人取而代之。” 说到取而代之,长情就很崩溃。崩溃之余发现官做得越大,越不近人情。天帝可说是万人仰望的存在了,但真正心服口服的又有几人?她气愤地想,其实她这种底层毛神也是很管用的,怎么说群众基础才是实打实的底气嘛。可惜人家天帝陛下根本不在乎一个小神的生死存亡,获了罪至多换人,实在让她觉得很心寒。 她自肺底里呼出一口浊气来,“是啊,我得自救,否则没人救得了我。”她看向伏城,拱了拱手,“道友,虽然我很相信你,但鉴于上次我在凶犁之丘都被骗了,这次我不得不长点心。请问你可有什么自证身份的物件?名牌也好,兵器也好。” 他凝眉看着她,“上神过于谨慎了,本座此来不过是一片好心,毕竟事发于我凶犁之丘,不可视而不见。没想到上神竟以为本座别有用心”他叹了口气,“也罢,那就请上神看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过出示个信物,长情本来以为没什么了不得,正要点头,忽然狂风骤起,天地陷入一片昏暗。她慌忙抬头,才发现是月亮被遮挡住了,一个龙形的巨大阴影腾在半空中,张翅便如垂天之云。风雷在它口中吞吐,它猛地低下头来,带来一股寒冷腥膻的味道。碧绿的眼睛,尖利的獠牙,信子一吐几乎触到她眉睫,这可怕的场景,差点把长情吓晕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最近流行一言不合就现真身么?长情还算有点见识,她知道那不是龙,应该是螣蛇,奇门八神之一。螣蛇在女娲补天后就追随庚辰,这真身亮出来,果然比名牌和兵器有说服力多了。 她大大赞叹了一番,“真正的螣蛇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信了信了,本座相信你是龙神摄提,光天化日下不着寸缕,实在有碍观瞻,道友还是变回来吧,别吓着长安城里的百姓。” 一个心怀天下的神祗,其实是很合格的。到了快要卷铺盖滚蛋的时候,还想着她曾经守护过的万民。 螣蛇摇首摆尾,一道月光穿透了它翅间的蹼膜,顿时精光漫天。落地之后依然化作伏城的模样,震袖道:“不知上神可还满意本座的自证?虽然此时展现真身唐突了些,但本座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能向上神证明我的身份。” 长情点头不迭,“道友的真身很是气派,我以前竟然不知道,原来蛇也能长这么大!” 伏城似乎有些惘然,转头眺望着天边,喃喃道:“上古神兽身形都不小,譬如祖龙c元凤c始麒麟” 长情降世的时间很短,对于那些动辄几万岁的神兽们了解也不多,但她听说过这三大神兽及其各自统领的部族,于是对这螣蛇愈发的景仰,“看来道友和他们是一辈的啊,失敬失敬!不过龙汉初劫时期,龙凤和麒麟都相继陨落了,道友此时还能想起他们,可见是个念旧情的人啊!” 伏城那张冷漠的脸上,终于略略露出了一点笑意。这样的人,似乎才满足长情对神的想象。没错,虽然她也是神,但不妨碍她在心里细致勾勒这一行当从业人员应当有的气韵。就是慈悲c冷静c洞悉微毫,可以仰之弥高,也可以有一副柔和面貌。 “上神知道龙汉初劫?” 长情说当然,“我醒时不多,但曾经参加过众神之宴,也听无上祖师布过道。当初无量量劫,天地乾坤重回混沌,龙族c凤族c麒麟族三族混战,后来各自凋零,那是一场没有赢家的大战。” 伏城却摇头,“没有赢家,又怎会出现天庭统领三界的局面?”他的目光划过她的脸,眼里跳跃出一点哀悯的味道,叹息着,“上神终究太年轻了。” 长情怔了下,发现自己的头脑果然过于简单了,在这老资格的螣蛇面前,简直半点也提不起来。 不过伏城倒也不在意,只说:“等日后有空,我再与上神细说里面的经过。如今无支祁一派试图突围,九黎残部从西北方率众前来,欲与无支祁汇合。上神可有决心随我截住那些反贼?只要将九黎残部粉碎,上神便立了大功,摘下铜铃一事也就将功折罪了。” 现在还有她可选择的余地吗?本来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天地间的秩序也从未混乱。结果就因为她的一次莽撞之举,弄得天界大动干戈,甚至给了退出大荒的九黎以卷土重来的机会,她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决心我当然是有的,可我力有不逮也是事实”她尴尬地眨了眨眼,“道友若是不嫌我拖后腿,那我便拼尽全力,背水一战吧。” 伏城对她的客套之辞很是不屑,闲闲调开了视线,“上神自谦了,那淮水的巡河夜叉原本不是等闲之辈,最后竟被上神打得粉身碎骨,足见上神的能力。” 关于这个长情也想不明白,她一千年来老老实实的,就算皇帝的那帮儿子们比扔石子,砸得她满头疙瘩,她也不过气呼呼哼一声,从没想过伸手推他们一下。可是面对水下阻止她摘铃的夜叉,她却下了狠手,一口气把他们全打死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大概是因为我怕鬼,人受了惊吓,难免控制不住自己。”腾云之际她还在冥思苦想,想不出原因来,觉得十分泄气。 转头看伏城一眼,月光晕染他的侧脸,眉眼间覆上了一层幽蓝。长风吹过他鬓边,那头乌浓的发猎猎飞扬,有一瞬长情生出种错觉来,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年月太长,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似乎发现她在看他,扭头瞥了她一眼,因为距离颇近,甚至看得见他眼梢的泪痣。 长情根本不知羞涩为何物,视线相接,冲他咧嘴笑了笑。倒是伏城有些不好意思了,匆匆别过脸道:“怕鬼没关系,只要不怕御风就好。从这里到北海瀛洲路途遥远,上神可坚持得住?” 长情说小事一桩,“我上次往返生州和凶犁丘,一天跑了两个来回都不带喘的,我脚程快,道友大可放心。还有你此番是来雪中送炭的,不要一口一个上神。论年纪,我与道友差得太远了,可能是孙子辈的道友唤我长情吧,这样显得亲近。将来我也好在旁人面前夸口,说我认得螣蛇上神。要是还用官称,岂不是会穿帮?” 伏城不置可否,那张冷淡的脸,怕是连凿子都凿不穿他的防备。 这两天遇见的人都很奇怪,像把长情一辈子积攒的异性缘兜底掏出来了似的。先是晨星晓月的渊海君,后是这铁画银钩的螣蛇大神。一个是晴昼,一个是怒夜,同样是男人,性格竟相差那么大,真让人匪夷所思。 “长情?”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咬字之专注,让她头一次尝到了心跳加速的滋味。 她嗯了声,“就是恩爱长情的长情。” 既然自己都准许他直呼其名了,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唤他伏城?谁知他接下来的话堵得她喘不上来气,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理所当然地做了决定:“如此,本座以后唤你长情,你照样唤本座上神就好。” 长情傻了眼,凭什么?人物再大,也不能不懂礼尚往来的道理吧!可是她不敢跳脚,颇憋屈地说:“我觉得这样不妥,你唤我长情,我唤你上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你家婢女呢。” 可他却明知故问,“会么?” “当然。”她挺了挺胸道,“就算我是罪神,也不能沦落到这种地步。你贵为上神,我贱列刍狗么?好歹上界还未真正降罪,我的身份还在呢。” 他听了她的话,似乎也仔细斟酌过了,慢慢点头道:“既然你觉得不公平,那彼此便姓名相称吧。你可有姓?” “姓宋。”她脱口道,至于为什么姓宋,也早已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当初第一个动土建造宫殿的匠人的姓吧。 “宋长情?”他复又沉吟,“送长情单听这名字,倒像是个多情的人。” 长情笑了笑,并未答他。 她驻守人间,当然多情。这盛世的百姓她每一个都爱,真正的博爱,和帝王口中所谓的爱民如子是不一样的,她不会因私利伤害任何人,每一次的王朝更迭,反军入侵生灵涂炭,她用肩担起垮塌的城池,多少人在她的庇佑下逃过一死,连数都数不清了。 伏城问她:“你可喜欢这人间?” 她点了点头,“我在人间千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我喜欢这里,留恋这里,所以怎么会有意去做大逆不道的事呢!可上界的神不相信我,我只好想办法自证。幸好凶犁之丘有你这样的好人,还愿意给我指条明路。不像那个雷神,一味只知道劈我。” 伏城听她喋喋抱怨,脸上神情淡然,“雷神是受命于人,你怨他也无用。” 她说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么,我并非怨怪雷神。” 他忽而一笑,“那就是怨怪天帝陛下,龙源上神好大的胆子。” 他说这话时,长情恰好转过脸来看他。朦胧的月色下,他的脸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色彩,难定阴晴,但明心见性。就是那稍纵即逝的笑,韵致都在半吐半露之间。长情如稀薄空气中奄奄的萤灯,让他吹口气就要灭了似的,心里顿时一紧,慌忙捧腮调开了视线。 怎么回事?她暗暗吐纳,不会是看上这蛇了吧!生死存亡的关头还有心思欣赏男色,果然好色不要命。不过转念想想,如果这事能顺利平息,她再回到那所大宅子里去。豪宅之中常有家蛇,让他住进她的屋子,那也极妙啊! 她一面想,一面嘿然怪笑,伏城不查,奇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噎了下,很快把笑憋回去,嘴上仓促地敷衍着:“我怎么敢怪天帝呢,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人在云层中疾驰,大概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那位看似高冷的上神也愿意同她叙叙闲话,“这两日生州风声鹤唳,我到了龙首原,却没有见到你的身影,据说是下了渊潭?小小的渊主,竟愿意在风口浪尖上施以援手,想必与你颇有交情吧?” 长情虽然从渊底逃了出来,归根结底是云月太过盛情,让她感到不适罢了。人家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她当然没有理由把灾难带到渊潭。至于交情,她淡然道:“我有个故人在潭底,凶犁丘上遇见假龙神被骗,也是因为我想求龙神撤了困住他的结界。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无奈引发的后果很严重。反正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渊底的水族没有关系,还请不要迁怒他们。” “迁怒?”伏城牵了下唇角,“那是天庭的事,和我不相干。” 所以凉薄也有凉薄的好处,懒得过问,懒得理睬,这样就避免很多的麻烦,自己省力,别人也省心。 长情发现这螣蛇甚有可取之处,比起上神们的锱铢必较,她更喜欢这种爱谁谁的态度。做神嘛,不要那么认真,一本正经几万年,会累出病来的。 所以明明是赶去打架的,也让她过出了游山玩水的滋味。向远处看,苍黑的山川河流绵延不绝,不时有成簇的灯火撞进视线里来。生州地域太博广,除了中土,还有热海c云浮大陆及精舍王朝。那三个国度,是不同于中土的地方,歌舞升平没有宵禁,只要你愿意,可以不分昼夜地狂欢。 长情艳羡,隐约听得见鼎沸的人声,也不问身旁上神的意思,兀自压低了云头。 热海的朝圣节快到了,前七日后七日连轴的庆典,简直让人热血沸腾不能自拔。 “你来过热海么?”长情扭头问他,“热海富甲天下,是所有生州人的梦。” 伏城眉间隐隐一蹙,“热海?我与热海王府倒是打过交道。” 表面越光鲜的世道,不为人知的地方越是暗涌如潮。热海王府如同长安,类似帝国的中心,锦绣地,销金窟,腐败的气息弥漫整个大陆。盛世之中,人最不能抗拒的诱惑,除了钱权,便是青春不老和永恒的爱情。他还记得王府中的二公子,惊为天人的脸,却按了个侏儒的身子,这对于才高八斗的人来说,是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长情还在感叹:“生而为人其实很容易得到满足,只要有钱就能拥有一切。” 他哼笑,“那是因为你不懂他们真实的欲望。” 长情很有兴趣和他探讨一下人性,刚要开口,发现轻烟一缕直上云霄。她迟疑了下,天宇苍茫没有参照物,也不知那东西的远近。结果烟雾的顶端啪地一声骤响,刺眼的彩光大肆袭来,在她面前轰然炸裂。她吓了一跳,无处可躲,这时一片广袖隔开烟火将她护住,幽幽的冷香窜进她鼻子里来,她使劲嗅了嗅,是刀圭第一香的味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啧啧啧,真是个精致的人!她抬头说:“你还熏香?我以为只有皇宫里的贵人们才有闲暇熏香,没想到上神也活得很有情调。” 伏城皱眉看她,一个掩在他袖下的女人,这个时候不是应当适时娇羞一下么?因为她的眼神不时透露出饥肠辘辘的讯息,作为男人来说,理所当然认为她至少对他是有点意思的。 结果竟然问了这么蠢的问题,他收回广袖道:“若不是无支祁逃脱,我倒还算清闲。” 提起自己闯的祸,长情多少有些愧疚,但依然别有用心地刺探着,“那香是谁替你熏的?是仙婢,还是尊夫人?” 伏城脸上又浮起了木石无感的神情,寒声道:“我随侍龙神,并未娶亲。这香也不是仙婢熏的,我不喜欢别人碰我贴身的东西。” 那就是自己啰?设想一下,深广的神宫大殿一片静谧,地心中央摆着架精美的鎏金铜熏香炉,有个背对大门的人拿竹竿挑着衣裳,蹲在炉前专心致志熏衣裳。忽然有响动传来,回头望了眼,寒冷的目光,寒冷的眉眼,是不苟言笑的螣蛇上神这画面真是太惊悚了,实在让人不敢细想。 也许这便是单身汉的悲哀吧,长情扭捏了下,试图示好,“等九黎残部全数剿灭后,我得空就去凶犁之丘为道友熏衣裳吧!反正我除了看守龙脉也无事可做,作为对你的报答,我总要尽一点心意。” 她极力奉承,笑得十分真诚,可惜伏城面无表情,半晌才蹦出一句“不必”。 看来这近乎是套不上了,正怅惘之际,前面又接二连三升腾起烟花来。几乎是一瞬,铺天盖地喷涌而至,数量之巨万,将那一片夜空燃烧成了火海。 这就苦了空中的人,想从烟火阵中突围不是件容易的事。虎去狼来几经避让,往前一看金轮疾雷,往后一看火光冲天。长情惊慌失措,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大胆!放肆热海人要弑神了!” 垂眼看脚下的土地,不断燃烧的□□摆放成了蜿蜒之状,绵延足有十里之远。城池中心发出号令,十里开外受命点火,那条火龙愈发气焰逼人,随时会腾升而起一样。 真是没想到,遭受天界追缉之余,又陷入了热海人的刁难,长情觉得人生真是处处充满了坎坷。 烟火把长夜照成白昼,无数眼睛都在望向天顶,他们闪避不及,被眼尖的人看见了,顿时呼声四起:“神仙!活的!” 长情心想反正如此了,那就打个招呼吧。可伏城的脾气显然不太好,他对被人看见真容极为不悦,广袖迎风一摇,漫天的花火尽数被他收进袖底,然后不由分说便直上九霄。 九天之上,再不是烟火能到达的高度了,长情还在垂首看下界,听见他的嗓音从头顶上飘下来,“你可以放开我了么?” 她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像个吊坠一样,死死挂在人家腰间。一惊之下慌忙松手,举着两只爪子讪笑,“我还以为有人偷袭我们。” 飞得越高,离月亮越近,月华毫无遮掩地照在伏城的脸上,那眉眼间冰霜凝结,“你确实够倒霉的。” 真是由衷的评价,长情也觉得自己很倒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能碰上,还连累了螣蛇上神。 “要么”她愁眉苦脸道,“下次我去土地庙烧烧香吧。” 伏城哼笑,“龙源上神不就是土地神吗。” 长情怔了下,原来在他们那些高等神祗眼里,她就是个不入流的土地神。说的也许是事实,但这条螣蛇也太会挖苦人了。 她咬着牙更正他,“你说错了,我有正统的封号,保帝王基业,守天下太平,和土地神八竿子打不着。” 伏城哦了声,“那是我弄错了?本以为龙脉在地下,道友既然守龙脉,想当然就和土地神沾边了。” 长情听了不高兴,但也不好翻脸,自我安慰地嘟囔:“认知偏差,不能怪他。毕竟是条蛇,就算遮天蔽日,脑子也才只有我拳头那么大” 结果他大约听见了,转过头来问:“道友说什么?” “没什么。”她很快答道,一面向远处张望,“北海瀛洲还有多远啊?” 远自然是极远的,三山五岳从脚下划过,蓬莱昆仑和不周山也相继远去了。天光逐渐放亮,云海沉淀在长空尽头,混沌沌天地不分。长情从没在云端上迎接过日出,那种美景让她挪不动步子。伏城催促,她说等等,满心满眼的笑,踮足看向金乌升起的方向。 可能女人就算死到临头,也磨灭不了心中的诗情画意。他想不明白负罪之身为什么还有兴致看日出,是不是和上断头台前饱餐一顿是同样道理。 她不走,他只得等待。抱着胸忍气打量她,那双眼睛含成一线,浓浓的眼睫交错,期待和希望从眼角漫溢出来。 他拧眉,顺着她的视线眺望。东方云海奔涌,地平线逐渐被染红,那些云忽然变成半透明的,像夏季的蝉翼。终于太阳从云层中挣脱出来,一瞬霞光覆盖住漫天的云,天空显现出瑰丽的美,一半红得如火,一半蓝得像冰。 “呵”她恍然大悟,“难怪天帝想当天帝,看看这壮丽乾坤,每一丝风c每一滴雨都属于他,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啊!伏城,你以前可曾静心看过日出?” 他想了想,似乎从未,“我没有你这样的闲情逸致,肩上有如山重压,容不得我无所事事。” 她听后憋着嗓子调侃:“看来上神不好当,累死累活,日子还没有我这土地神来得清闲。” 这也算睚眦必报了,一句话而已,回敬不着便不肯罢休。总算找到了机会,见他无话可说便沾沾自喜。伏城没理她,转过身道:“请问龙源上神,可以继续赶路了么?” 长情心情不错,大方道:“可以是可以”看看前方的云,一手指天,“这个像鱼鲙”,一手指地,“这个像炙鹅”。 伏城只觉气血上涌,用力闭闭眼,才保持住了理智,“你已经入了神籍,还需要吃饭么?” “一天三顿,一顿不落。”为免他烦躁,嫌她麻烦,长情抢先一步道,“我知道自己的处境,身负重罪,应该夹紧尾巴做人。但吃饭这种事是不能省的,不光不能省,而且要有仪式感。”翻翻荷包,翻出几枚铜钱来,欢天喜地道,“我请客,可以请你吃胡饼。” 看完日出吃早饭,螣蛇上神觉得自己快要被她拖垮了,如此有烟火气的神,难怪一千年只能在红尘中打滚。 本想反对,不料她跑得很快,眨眼便落在最近的集市上。他狠狠呼出一口气,不得不尾随而至,不过晚到几步而已,桌上碗筷都已摆放整齐了。 她何时何地都是很高兴的模样,拿起一个饼子递给他,告诉他就着油茶吃,泡软再入口,比一口油茶一口饼味道更佳。他蹙眉捏着饼,里面的羊肉肥腻,能滴下油来。其实这些人间的食物,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吃不会饿,吃了也不会饱,她所享受的无非是穿肠的过程。 伏城还是把饼放下了,默然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大吃大喝。 “怎么不尝尝?”她不忘招呼他,“吃啊。” 他摇头,主战的神,天生一副厌世的相貌,看她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白痴。 她说别这样,“人是铁饭是钢,血肉之躯就该干一些血肉之躯会干的事,比如吃饭。” “血肉之躯?龙源上神不是一堆砖瓦拼成的么?”他的利口杀到,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把她剐得体无完肤,“我听闻这千年来,你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睡觉的时候怎么吃东西?没有化成人形时又吃些什么?那些住在皇宫里的人每日上供吗?点两支蜡烛,燃一炉香,放上一桌供品,然后上神就像净坛使者一样,把那些供品扫荡干净?”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长情基本已经咽不下东西了。这个心狠口毒的人,恨不得再生出一双手来掐住她的脖子吧!她气哼哼扔下筷子,“我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你管那么多干嘛?还有我不是砖瓦,我只是寄身在那里罢了。长眠是为了不生偏颇之心,不化人形是为了稳固王气,这么深奥的道理,告诉你你也不会懂的!” 结果好像嗓门太大了,说完之后发现邻桌的人都盯着他们。这种大陆边陲的地方,经常人妖混杂,有时候出现个把神仙也不稀奇。老板是见过大世面的,仰着一张呆滞的脸,向她递了递手里的竹筒,“大神,加点辣子吗?” 长情白了他一眼,重新捡起筷子,把碗里飘浮的饼子使劲往下摁了摁,气急败坏的样子居然十分好笑。伏城叹口气,也不再和她斗嘴了,甚至撕开他的胡饼,丢进了她的碗里。 “干啥?喂狗呢?”她的两腮吃得鼓胀,但看样子还是十分生气。 伏城细长的十指没有停顿,继续一块接着一块投进她碗里,“快点吃吧,吃完了好上路。” 真是开口就没好话,长情嘀嘀咕咕腹诽,他抬起眼,瞥了她一下,“本座是来搭救上神的,上神可别忘了。” 这句话终于顺利堵住了她的嘴,说起大恩,她的气焰立刻就全消了。匆忙把最后一口吃完,拍拍裙子站起来翻荷包,抛给店家两个大子儿,十分慷慨地说:“不用找了。” 可是那位经历过三刀六洞,依旧□□的店家拦住了她的去路,“大神,这种货币我们这里不通行,还请换一种。”他伸出两根手指头,“两珠。” 长情仓惶地看向伏城,“普普天之下,居然还有不用钱的地方?两猪是什么意思?” 伏城没说话,不知从哪里变幻出两颗珍珠,随手抛给了店家,最后对她挑衅一哂,“这回上神可是吃了我的,也喝了我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长情一口气憋在胸口,郁结难抒。 原本是不必弄成这样的,她明明有钱,可是御风飞行了太远,她忘了地界不同,货币也不同。一个吃完了没钱付账的神,传出去实在太丢人了。好在胳膊折在袖子里,同行的螣蛇上神替她付了,但恩情之外又添新账,这就变得有点复杂了。 长情跟在他身后,揉着衣角道:“等回了长安,我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你看大家都是同僚,一点小事就不要耿耿于怀了吧。” 伏城对她的话恍若未闻,摇着袖子负着手,昂首走在行人熙攘的街头。 长情追上去,知道这种心高气傲的神很难沟通。自己反正落了难,也没什么面子可言了,赔着笑道:“道友,你看我态度诚恳,刚才的争执都是鸡毛蒜皮你可不能扔下我,我还要为龙神立功,驱逐九黎余孽呢。” 那张脸依旧阴晴难断,她小心翼翼观察,见他眼梢泪痣如一点朱砂,在日光下显出妖娆之姿来,不由被这螣蛇的色相迷住了。 他似乎感觉到了那两道炽热的目光,终于转过头来看她,“本座公事公办,绝不会为个人恩怨挟私报复,你大可放心。” 她连连点头,“那就好c那就好” 可是伏城的眉头还是打了结,好奇地询问:“一个人觉睡得太多,思考得太少,会不会影响智力?” 长情张了张嘴,发现这个问题角度刁钻,实在无法回答。 这不是公然的挖苦是什么?她努力笑着说:“道友别这样,明目张胆的讽刺我还是听得出来的。虽然脑子停工了几百年,确实有点懈怠,但只要我睁眼,它就开始运转,而且转得很快。” “是么?”他狐疑地歪了脑袋,视线微微一游离,重新又聚焦在她脸上,“据说睡得过久会忘记很多人和事,所以要坑骗,选在你刚睡醒时正好。” 长情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这个人怎么那么喜欢戳人痛肋!是啊,她是傻,否则也不会被假龙神骗了。但出了这种事,他们凶犁之丘就没有责任么?一个假货,是怎么混入龙神道场而不被发现的? “等我抓住那厮,一定扒了他的皮!”她发下宏愿,怨怼地斜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拂袖化作一道流光,向北激射而去。 伏城露出一丝嘲讽的笑,看来就算清醒了几天,脑子也还是不大好用。骗她的就只有假龙神么?这世上向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可惜她睡了太久,真的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北海瀛洲,人鬼的分割线,神魔的交界点。这里是极北极阴之地,太阳的光芒每日只短暂停留两个时辰,余下的便是漫长的黑夜。 越是暗处,越适合罪恶滋长。天界在两万万年之前就将此地划入了冥界,但距离冥界也是路途遥远,时间一久,便成了无主的孤地,一任魑魅魍魉自由生长。 长情这次的运气不错,赶到那里时,天还没有黑,趁着最后的余晖,看见了堪称诡谲的场景。 这北海,已经不知该不该称作为海了。她听见洋流在脚下奔涌的声音,但地面早已冰封。无边的,崎岖起伏的高地错落分布,如刀口卷刃放大了亿万倍,仔细看,全是怒浪咆哮时定格的形态。 究竟是怎样一瞬间的冻结,才能显现出如此奇景,那个施法之人的法力一定很高超吧!她伸手摸了摸冰柱,掰下一滴浑圆的水珠盘弄。回头看伏城,他神情凝重,紧握的双拳从踏进这里,就没有松开过。 长情示意他看远处高耸入云的巨大黑门,“我们杀进去么?” 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这种人。抬头向天顶望,半边天幕逐渐暗下来,他喃喃自语着:“天快黑了。” 长情不大明白,“黑了不是更好吗,黑灯瞎火杀人夜,可以任我们胡作非为。” 可伏城却哼笑,“九黎人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夜,他们不必点灯,也能如处白昼。你现在进那扇门,无异于送死。” “那怎么办?就干看着吗?” 他说等,“只需守在这里,截断他们和无支祁的汇合即可。至于彻底铲除余部,仅凭你我还不够,须天帝发令,调遣人马一举击破。” 自天庭统领三界六道起,九州之内便再也没有九黎的容身之处了。他们自愿退出大荒,千万年来蛰伏在这里,如果没有不甘和蠢动,天界就是想动手,也找不到借口。休战的协议至今还在琅嬛收藏着,无人越界,此协议就长久有效。但这次无支祁的脱困,让九黎旧部看见了希望,一旦他们有所行动,可算正中天界下怀,所以一切都是一环套着一环,半点没有错漏。 伏城慢慢舒了口气,沉默着凝视长情,目光深远,直望进人心里去。 长情愣了下,“道友为何这样看我?你放心,打架的时候我会尽全力,不会拖你后腿的。” “长情”他突然说,“我不知把你拽进这件事里来,究竟做得对不对。” 这种临终幡然悔悟式的语气,特别能引起人的不安。她惴惴道:“我早就无法脱身了,道友何故一副良心发现的口气?你不是要帮我洗冤吗,我不立功,如何洗冤?” 也对,一个无路可退的人,根本没有权利选择旁观。 “我是怕你道行不够,应付起来太过吃力。这样吧”他抬起手,五指微微一个扩张,掌心便有金芒回旋。那金芒不停壮大,中央起先是游丝一缕,后来逐渐幻化成了一根针大小。他捏诀将它抛起,迎风之后猛地金光四溢,弹指一拂,将那物件送到了她面前,“赠你一样法宝,这琴名叫驻电,弹奏时有暗香,闲可怡情,武可对战。音波一动杀人无形,若你通音律,它会是一件让人愉悦的杀人武器。” “那要是不通呢?” 存心抬杠?伏城面有愠色,“弹得乱七八糟还能使人愉悦么?魔音杀人,功效也一样,不过折磨耳朵罢了。” “哦。”长情拖着嗓门漫应,仔细观察那琴,与其说是琴,不如说是琵琶,琴头系二色排空绫,四弦四轸,刃面锋利。若说出众,好像也没有太出众的地方,但造型从凤,颇有古意。她很喜欢这琴,主要乱弹一通也有用。但再一想,无功不受禄,这么名贵的礼物,她何德何能敢收下? 她往前推了推,“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伏城抽出抱胸的手,又给推了回去,“我赠你琴,是为了紧要关头让它保你,免得我还要腾出手来顾全你。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是种美德,上神驻守人间学富五车,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长情状似勉强地收下,跟他学了口诀,几番尝试后,操控起来十分得心应手。那琴有了真正的主人,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每一道断纹里都有电光游走。她扬手将它高擎起来,苍灰的天幕下,琴身仿佛一条紫色的游龙,电光呼啸来去,琴气破空铮铮,如剑似刀。 “真是好宝贝!”她回首向伏城一笑,“多谢你,没想到凶犁丘竟有你这样的好神。不管你答不答应,以后你就是我的贵人了。” 伏城轻轻牵了下唇角,那算不上笑的笑里,有耐人寻味的深意,“弦丝和琴音杀人只是浅表,这驻电还有一宗妙,它能操控人心,就像上古的伏羲琴。所以你弹奏时要小心,它随你心意而动,你心里有善,它就是善的;你心里若有恨,那它便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长情愈发觉得这琴可贵,垂手抚拭琴身,“ 道友出手太阔绰了,这样的东西,你轻易就送给我了?” 他调开了视线,“反正我留着也无用,你和它有缘,就赠与你,但愿对战九黎之时,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不是”长情舔了舔唇,“我焦头烂额时,你雪中送炭。我付不出早饭的钱,你请我吃喝,现在又赠我这么名贵的东西”她眨巴着眼睛问他,“伏城,你该不是喜欢我吧?” 伏城那张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纹,他瞠目结舌,半晌才惊叹:“你自恋的境界,已经不是一般上神能达到的了。我喜欢你?喜欢一堆砖瓦吗?” 长情又不高兴了,“恶语伤人六月寒啊道友,我住的是生州最豪华的宫殿,而你”语调渐低,左顾右盼着翕动嘴唇,“就是一条长了翅膀的蛇而已。” 伏城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气恼地转过身,在离她八丈远的地方坐下了。 北风呼啸,定下心来的螣蛇大神嗓音也没有温度,“入夜不能生火不能睡,要睁大眼睛注意周围的一切动静。” 长情说没问题,挨过去,在他身旁坐定,面对他的鄙夷和唾弃,她依旧保持礼貌的微笑,“不喜欢就不喜欢,何必生气呢。我长这么大没人对我好过,难免自作多情了点——我的名字叫长情嘛!” 最后一道余晖终于从他眉眼间消失,大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伏城不再说话,连呼吸都清浅不闻。长情被夜包围,睁着一双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心里有点害怕。按捺了良久,压声唤:“伏城,你还在吗?” 依旧寂寂无声,在她快要绝望时,他才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她松了口气,慢慢向前伸出胳膊划拉了两下,“道友,我们牵牵手好吗?我看不见你,着实有点慌。” 伏城夜视的能力极佳,看她像个睁眼瞎,心里涌起无边的迷茫,“你好歹也是个神,为什么能力竟那么差?”嘴里说着,手却还是伸了过去。 长情攥住他,心满意足,也不忘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就是个看房子的,不能要求我有太高的法力。反正我对自己很满意,能飞能打,不错了。” 伏城不由苦笑,如此胸无大志,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 正彷徨之际,忽然看见远处界门大开,两路人马狂奔而出。他站起身,抽出长剑直面强敌,“比预料的早了几个时辰,打起精神来,准备迎战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把一个看龙脉守房子的文神拉来打架,原本是件稀奇的事,但更稀奇之处在于,这个文神的战斗力还很强。 北海瀛洲的夜特别黑,听得见隆隆的马蹄声,却看不见任何影像。反正要大战一场了,这地方又没个人做主,长情便引下天火来,熊熊的火光燃冰千里,照亮了半边苍穹。 伏城看她的目光很显意外,她执着曈昽剑咧嘴一笑,“别看我长得弱,其实我也喜欢打打杀杀。江山万代逐鹿天下,只要还有一口气,热血拭剑,岂敢言败?” 她豪言壮语了一番,试图感动自己,也试图感动他。 两个人背身而立,各自是对方的第二双眼。来了,马蹄飒踏,扬起冲天的冰屑,长情骨子里的确有饮刀杀敌的豪兴,还未等伏城动手,她便清喝一声,一头扎进了九黎的队伍里。 如果是和普通人作战,两位上神足够,但对手是九黎人,就没有那么容易对付了。这个阵营里多的是当初受辱蛰伏的上古妖物,积攒了千万年的怒与怨,终于找到机会发泄,其毁天灭地的力量不容小觑。 长情倒是舞着她的曈昽剑,杀得很尽兴。本以为淮水那次不过是超常发挥,没想到今天的游刃有余才是真正的实力。不想其他,只求立功,剑刃浴血滚烫,她甚至以为自己是所向无敌的。然而战斗越深入,仗便越难打,九黎人有蛊雕和诸怀,那些凶兽大得遮天,看来要阻止九黎和无支祁汇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声厉啸传来,远处长着巨大倒钩的蛇以万夫莫敌之势冲出了界门。那蛇可能是世上最难看的怪物了,外形像蜈蚣,每一个肢节都生着尖刺。凡它所经之地,冰面都如被犁耕过似的,碾成了细碎的粉末。 长情心惊不已,浴血奋战之余想着要去找伏城。刚一回头,便见身后一条巨大的螣蛇挥着翅膀横空而起,那些上古巨兽的较量必要以真身肉搏,早已不是小小的刀剑能抗衡的了。 天火烧得旺盛,这冰冻的北海却依旧寒气逼人。螣蛇将她护在身后,巨尾一扫划出深沟,隔开了她和九黎人。可是那三只凶兽团团把螣蛇围了起来,空中地下几乎没有容它喘息的空间。 长情执剑站在崖边,那些庞然大物制造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她第一次尝到了心被攥紧的滋味。螣蛇双翅掀起的罡风,吹得天火簌簌狂摆,风云来了,迷雾来了,雷电地火翻滚过境,它以一当三,竭尽全力与那些凶兽斗作一团。 诸怀和钩蛇尚且好应付,最奸猾的是蛊雕,它腾在上空,专找机会偷袭。螣蛇忙于应付地面,难免疏于空中的防守,钩蛇的尾巴横扫过来时,蛊雕忽然俯冲,一口啄穿了它的右翅。 巨兽痛苦的惨叫在天地间回响,长情再也不能坐视伏城受困了。她一跃踏上云头,引出驻电狠狠拨弦,管他有没有用,先试了再说。可她好像低估了这琴的威力,弦丝上奔涌出的音刃化作无数看不见的刀,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一时天地变色,头顶的穹窿扭曲了,云层破裂,状如黑洞。诸怀和钩蛇就在那一瞬被撕成了无数碎片,漫天的血肉横飞,九黎人仓惶遁逃,无处可躲,溅得满身满脸尽是。螣蛇摆脱了地面上的纠缠,振翅直上九霄,再落下时,口中衔着将死的蛊雕,狠狠一甩,从半空中将它砸了下来。 九黎幸存的人四散而逃,长情没顾得上追赶他们。伏城受了伤,单膝跪在地上起不来了,她忙扶他坐下,撕开裙裾,替他把伤口包扎起来。 血还在流,染红了那片缭绫,使劲按住了,良久才见他慢慢放松下来,她长出一口气,“好险啊,没有驻电我们就完了。” 伏城望向天顶,残火倒映在他眼眸,他说:“长情,自此你我再也回不去了。” 长情纳罕,“什么回不去了?咱们阻止了九黎和无支祁的汇合,没有让战火蔓延到九州,你就等着加官进爵吧。” 可他听了却笑起来,“真是个傻子!看看这异象,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如果天上有星,你会发现连星斗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还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长情莫名看着他,“你该不是被打坏了脑子吧?”忙检查他的后脑勺,“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伤。” 伏城把她的手拽了下来,“宋长情,你该醒醒了。驻电由你弹响,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他话还未说完,一片雪白的广袖呼啸而至。袖下纤指满蓄风雷,一掌破空,将他击出了好几丈远。 怀中忽然空空,长情傻了眼。再看伏城,虽然勉强撑身,却也吐出好大一口血来。 同进同退的战友被人打了,长情自然要反击。她跳起来拔剑相向,可看清了来人,更加懵了,“云月?” 风骤起,吹起单薄少年的白衣,恍如飞天。分明还是同样的眉眼,但秀色中自有不可冒犯的威严。他俯视地上的人,目光冷冽如坚冰,“螣蛇,你好大的胆子。” 伏城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手撑住长剑,嗓音里全是放肆的笑,“看来这一战打得太热闹了,竟惊动了天帝陛下。怎么?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他口中的天帝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和他多言,只是轻轻一摆手,身后金甲天兵便上前把人拿住了。 伏城欲挣,挣不脱,反正事已至此,也不再抵抗了,仰首道:“帝君索性杀了我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可天帝却一哂,“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下此等弥天大罪,你认为你还当得起么?你的确该死,但本君暂时不杀你,留着你的命尚有用处。” “用处?还有什么用?”他哑声大笑,“看着这乾坤如何崩塌么?龙汉初劫时帝君机关算尽,致使始麒麟陨落昆仑山。万年过去了,也该还麒麟族公道了。” 天帝眼中寒光隐隐,“所以你骗她弹奏四相琴,欲反天道而行?本君既然定鼎乾坤,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天道维持到底。九黎c龙族c麒麟族”高高在上的天帝忽而微倾身子,以只有他听得见的声调,谈笑着告诉他,“余孽未尽除,本君如何安心?所以本君还要多谢你,又怎么会杀了你呢。” 伏城的目光从意外逐渐变为惊恐,他咬着牙奋力反抗:“少苍,原来一切都在你算计之中” 然而天帝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抬指一挥,命人将他押走了。 惩办一个居心叵测的叛臣很容易,但剩下的事就有些难解决了。那厢旁观半天回不过神的长情呆呆望着他,“云月,你怎么” 他立时换了一张脸,依旧是渊潭里那个纯质的少年,迎上去,哀声道:“长情,你如何不告而别呢,叫我好找。” 长情不解地打量他,“你究竟是谁?云月怎么变成天帝了?” 他笑得无害,随她的话左右观望,“哪里来的天帝?这里没有天帝。” 长情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了,“你不就是天帝么?刚才伏城明明这么称呼你的” 他温言说不,语调里尽是诱哄的味道,“你被他骗了,你看到的都是幻像,是他变幻出来蒙骗你的。”复扶住她的肩,轻声道,“天界正四处缉拿你,你在外行走太危险了,还是随我回去吧。” 可是长情却站着不肯挪步,“不对呀,和九黎的大战是真的,我到现在胳膊还疼着呢。”她凝眸上下打量他,“天帝的真身是条鱼?我以为怎么也得是条龙啊” 他依旧心平气和地否认,“我不是天帝,你弄错了。随我回去吧,在渊底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不好么?若你想回龙首原,我也可以为你疏通,让你继续当你的龙源上神。” 长情犹豫了下,晕沉沉地琢磨,当真如此倒也可行,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了,“你把伏城抓到哪里去了?”她盲然挪动了几步,忽然又顿下来,“不对!你不是被龙神画地为牢困在渊底了么” 结果没待她说完,他广袖一拂,她便软软瘫倒下来。 蒙混不过去了,只好将她弄晕。小心翼翼揽进怀里,这时候的大神才是老实的。细看看她,满面尘灰,经过先前一役,打得头发都散了。外面的世界真的那么有趣么?风餐露宿的流浪,还听信谗言跟着陌生人跑到北海瀛洲来,不知应当说她胆大还是傻。 眉梢溅上了血迹。他卷起袖子替她擦拭,污血凝固,反复几次才擦干净。叹了口气,女人的心真是捉摸不定,自己对她那么好,她不屑一顾,一路上竟和一条蛇暧昧不明 罢了,这是最后一次让她离开他身边,此事一过,后面的事便再也不与她相干了。 “君上,还是把上神交给臣吧。”引商上前,死死盯着他袖褖的那抹血迹道。换作平时,玷污了天帝玉体是了不得的大事,他也捏着心,唯恐天君下一刻便要震怒。 结果上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是啊,内定的天后人选,如何轮得到他来抱,自然是天君亲力亲为了。引商讪讪摸了摸鼻子,“臣这就安排下去,迎上神入碧瑶宫。” 云月却说不必,“照旧回渊底,瀛洲之行不许宣扬出去,将伏城关押进阴墟,任何人不得泄露他的去向。” 引商道是,君上办事自有其道理,但他依旧不解,“事已至此,何不借此机会向上神表明身份?”然后就可以离开那个潮湿的渊潭,回香软干净的天庭去了。 然而君上并不应他,他只是垂眼看怀里的人,喃喃道:“不能让她记得这两天的经历,人记住的越多,烦恼便越多。天界自是要回的,但不是现在。”说罢望向天顶,云层混乱,天屏也逐渐出现了倾斜的迹象,他微皱了皱眉,“传令星宿部稳住天枢,着护法四帅赶赴昆仑,守住麒麟崖。若守不住就上等持天,求助贞煌大帝去吧。” 引商怔怔的,“那君上呢?” 他笑了笑,“自然是留在渊底,和龙源上神花前月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这个安排堪称完美,执政谈情两不误。有困难找贞煌大帝,谁让他护犊气跑了天帝。若大帝出山平定了此次变故,天帝回来舒舒服服坐享其成;若大帝犯懒不愿插手,那么就需向天帝服软,自此再不能干预三十六天的天务了。 引商对君上的决定很是服气,简直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拱手领命,正欲去承办,走了几步重又折返回来,“那螣蛇是庚辰摄提,若是一去不归,恐怕会惹龙神起疑。” 仿佛任何棘手的难题,到了天帝陛下面前都不值一提,他冷冷看了他一眼,“麒麟族觉醒在所难免,这些年庚辰虽俯首帖耳,但他终究是龙族的人。当年阪泉之战,他何以无法再回天庭,当真只是因为法力消耗过大么?”余下的话他不再说了,即便半吞半含,也足够大禁品咂。 为什么,自然是上界忌惮庚辰出身,说得难听些,也有鸟尽弓藏的意思。龙汉初劫后,那些上古的族群基本已分崩离析,隐匿于天地之间,但只要时机成熟,他们依旧会如九黎一样,重新凝聚,伺机作乱。混沌巨兽,一直是上界的心腹大患,必要除之而后快。现在九黎蠢动,四相琴临世,只要布排得当,便可借力打力,永除后患。 引商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君上放心,臣即刻传话炎帝,请他追究庚辰约束不力之罪,届时将庚辰打入弥林,龙族便不战自败了。” 可是天帝缓缓摇头,“庚辰曾在阪泉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本君并不愿意见他就此没落。但他是祖龙之后,又不得不防还是命他戴罪立功吧,先镇压九黎叛乱。若麒麟族与凤族再起,命他率龙族平定就是了。”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听得引商胸中擂鼓。如今天庭统领三途六道,龙族是唯一幸存且强大的部族。一旦战事重启,只要庚辰领命,便是以一敌三的困局。就算最后能险胜,龙族只怕也几近凋零了,届时一个光杆的元帅,除了治水别无它用。所以说天威难测,天帝如海般深沉的城府,早已不是任何人能参透的了。 天帝要平定乾坤,而云月此时想保全的,只有长情而已。一个拨动了四相琴的人,还想毫发无损继续逍遥,只有活在他的庇佑之下。 其中太多的隐情,他已经不想去计较。伏城为什么会引诱她去北海瀛洲,又为什么能让她在适当的时候祭出那把琴,都不是没有道理的。如今该发生的,都在他预料之中如期发生了,接下来的事不必她插手,她只要留在他身边,陪他走过漫长的一生就好。 带她回渊底,照着天庭的碧瑶宫,变幻出了云桥尽头的水府。碧瑶宫是历代天后的居所,为免她到时难以适应,还是让她先熟悉起来的好。 抱她入内,把她安置在玉床上,他像得了个新玩具似的,不厌其烦地替她整理长发,掖实被角。然后偎在她枕边,看着她的脸,他连唇边的笑纹都是甜的。见她一绺刘海摆放得不美,他又伸出手指轻轻替她勾开,指尖触到她的脸颊,心里便隐约颤动一下。 天帝没有真情么?也许以前确实没有,但在遇见她之后便有了。她于他有恩是真的,他这人很执着,既然发愿红尘中辗转三世,那便要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世的因缘际会都是天定,连他自己都操控不了。最初的阶段他毫无意识,所以才会误闯雷泽,随雨水落到人间。他还记得当时很害怕,就是普通的鱼上岸后的惊恐,以为自己要死了。可那日恰好是上元,一个迷糊的神半夜出来散步,淋了一通雨后,在路边的小水洼里捡到了他。 当时她很惊讶,拎起他的尾鳍晃了晃,“蚊子投水能化小鱼,小鱼不独鱼籽生原来是真的!那你该是多大的蚊子,才能长出那么粗的腰身来啊?” 赢鱼的幼鱼确实不怎么好看,色彩没有成年后绚丽,肚子也比成年后大。被倒吊起来的他虽奄奄一息,但还能听得见她的话,就是那缠绵浓丽的语调,让他在弥留之际都不忘狠狠吸起肚子。 她发现他的反应,惊讶地大笑,“你居然听得懂人话!看在你死了都要美的份上,我就不拿你炖汤了,找个地方把你放了吧。” 于是他躺在她掌心,那手掌是温暖的,虽有些灼人,但让他感到安心。 她跑得很快,三步两步便到了西北的渊潭,说这是最近的水源了,好像不懂怜惜弱小生命,两手往上一抛,“下去。” 啪地一声,他五体投地拍打在水面,肚子辣辣生疼。还没等他重新浮上来,她拍拍屁股走了,越走身形越大,走到龙首原就地一趟,和绵延的宫殿合二为一了。 后来他日日眺望那个方向,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什么人间会设立这样的神位。看守龙脉就看守龙脉,变成大房子的意义又何在。直到某一天,他的神识忽然归位,他才懂得她原本只是一缕精魄,需要一个满含王气的载体来滋养她,才能让她逐渐形成人形。而那缕精魄,是始麒麟陨落前拼尽全力送出去的最后希望,是麒麟玄师死前的残念。 这世上的事,有时真是说不清楚,他登上天帝宝座后,唯一的执念就是荡平混沌时期留下的隐患。结果天命和他开了个玩笑,安排她救了他,也不知是他的劫数,还是麒麟族原不该灭亡。 天道无常,天数也总在变幻,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无论如何,他贵为天帝,保全一个女人还是有把握的。 他的指尖在她眉梢流连,“长情别怕,本君会保护你的。”但当务之急是取出驻电,那琴留在她身上,终究不是好事。 驻电又名四相琴,是始麒麟嫡子四不相入玉清天尊门下前,以身上五彩鬃毛铸成的。龙汉初劫时天地混战,这琴便下落不明了,没想到竟被螣蛇收藏至今。琴声哀婉,如幼子涕泣,化作断崖的始麒麟应声而醒已成定局,这琴再存在便是祸端,绝不能留。 站起身,将手悬在她上方,他的神力可以洞悉微毫,可是奇怪,却感应不到琴的存在。 难道是离得太远了?掌心再往下沉了沉,依然如故。 世上能让天帝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不多,这个倒算一桩。他一向有不服输的精神,心里疑惑,手便不自觉又压下半分来。还在思忖究竟是什么缘故,不经意向上一瞥,惊见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瞠着两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吓了一跳,动作就此定格。忽然意识到双掌距离她胸口不过两三寸,又是一轮更大的惊吓,慌忙缩回手,怔怔倒退了好几步。 长情撑身坐起来,奇异地问:“云月,你在干嘛?我胸口有东西么?” “不c不”他满脸绯红,说话都结巴了。 “没有么?”长情扯开领口向内看了眼,确实什么都没有,愈发感到古怪了。 好在他自控力极强,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很快镇定下来,“你先前做恶梦了,闭着眼睛大喊大叫。我本想叫醒你,没想到你自己先醒了。” 长情听了恍然大悟,坐起来敲了敲脑袋,“我睡了很久吧,脑子晕乎乎的” 云月道是,“确实睡得略久,想必是这两天太辛劳了吧。不过起得急了也会头晕,或者再躺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 长情呆坐着,拧眉想了半晌,“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自然不能让她想起不对之处来,笑道:“你说要另找个屋子住,我替你安排了这里。可是换了环境,又觉得不适了?若是不喜欢,仍旧住我的大殿吧”又怕她误会,忙补充了一句,“你睡床,我睡席垫。” 长情彷徨,摸着后脑勺嘀咕:“我好像把什么要紧的事给忘了。” 究竟是什么,想不起来,试图从云月那里受点启发,便转过头盯着他看。他掖袖而立,温润清瘦,人如天上月。即便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着,也像最负盛名的匠人在敦煌画壁上描绘的惊世之作。 人是真的好看,这间屋子的陈设也清贵华丽,可不知怎么总有虚浮之感。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仿佛记忆被裁掉了一部分,前后拼接不上了。 云月见她苦恼,提着袍裾上前来安慰她,“你忘了自己的老毛病么,你我的相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久睡便会产生错乱,不必着急,过一会儿应当会好的。” 想想也是,她哦了声,“没被雷劈着就好,我还担心是不是被劈晕了,才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他依旧温和地微笑,“我说过,只要不出渊海,你就是安全的。” 可是外面的天翻地覆还是吓不退她蠢蠢欲动的腿,她偏过身子,越过他肩头看窗外,“已经不打雷了吧?我悄悄上去看一眼吧!” 云月摇头,“我得引商奏报,说无支祁的旧部闯入生州了,外面已经乱作了一团。你现在出去,无异于送死,天界诸神都在等着缉拿你,要把你绑到天帝面前问罪。届时送上斩仙台,雷劈三千,火烧一万,以你的修为,能受得了几下?” 长情觉得舌头都麻了,“雷劈三千,火烧一万?这也太残忍了吧!反正我的祸闯得越来越大,已经没有办法补救了吧?”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如今恐怕只有天帝能救你。” “可那个老头子不是正想拉我出来祭天吗!” 云月目瞪口呆,“老头子?” 长情鼓起腮帮子,怨怼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崇拜天帝,但我就是要这么说。天帝打算杀鸡儆猴,我就是那只鸡。既然早晚都得死,在我临死前骂他两句,让我死得其所一点,不可以吗?” 云月的眉毛都耷拉下来了,苦笑道:“好,那你骂吧,可要我帮你一起?天帝这个糟老头c老糊涂” 他大概不会骂人,这样纯良精致的少年,恶言恶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反倒成了对他的侮辱。 长情不由泄气,“其实天帝也很无辜,人家是首神,维持天道平衡是他的责任。” 他暗暗松了口气,复低头看她,“今晚拈花湾中有海市,我领你过去逛逛如何?” 长情兴致低迷,连连摇头,“不去c不去。一个通缉犯到处跑,太不给雷神面子了。” 云月作势想了想,“当真不去么?那这样吧,以后你就要常住渊海了,为免别人说闲话,咱们对外办个婚礼吧,即日起就筹备,可好?” 这淫鱼,想方设法骗她成亲!长情跳下床,到妆台前找根发簪把头发绾了起来,回身笑问:“海市在哪里举办啊?还等什么?这就出发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 18 章 挪挪地方,一起走一走,多些相处的时间增进感情,这些都是好的。 长情本来心情欠佳,但去往海市的路上,渐渐有了笑脸。海市么,水族的集市,当然也不在渊潭,而是距离渊潭甚远的娑婆海。一个陆地上的神,又从来不愿意走动,所以她连娑婆海都没有听说过。 “我只知道娑婆世界,娑婆海又是什么?” 云月穿柳色的禅衣,一抹翠色在银白的月光下,像草底朦胧的晨雾。他脸上始终是温暖洁净的神情,遇人先笑,仿佛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烦恼。 “万物生灵归附娑婆世界,河流百川汇入娑婆海,人神于娑婆世界的理解,便是水族对娑婆海的认识。譬如云浮大陆和中土都属于生州,我们身处的渊海和长安八水也只是娑婆海中微小的一滴水。”他一递一声缓缓道,见她满脸迷茫,不由一笑,“我说得太复杂了么?简而言之,娑婆海是水族心里的长安城,海市便是长安城中的东西市。海市很少有,一年不过两次,这次正巧碰上了,就带你过去看看,也好了解我生活的世界。你以前可逛过市集?” 长情摇头,“我虽没逛过,但睁开眼就能看到。每日晨钟一响坊门大开,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胡商就赶着驼队涌进城里。人太多了,乌泱泱全是脑袋,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觉得稀奇,“我听闻女孩子都喜欢逛市集,没想到你却不爱?市集之妙在于游走其中,你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就如囫囵吞枣,品不出里头的奥妙来。” 长情没有顿悟,但别出了一点苗头,“你这么懂得女孩子的喜好,想必陪凌波仙来过吧?”一面说一面左顾右盼,“你说今天我们能不能遇见她?” 云月没想到她会拐出十万八千里去,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她了。他开始疑心,她是否在意凌波仙的存在,否则怎么会在这时想到她? 心潮翻涌,滚滚如岩浆,他低头道:“海市大得很,她就算来了也未必能遇上。” 长情很遗憾的样子,“要是能遇上就好了。” “要遇见她做什么?”他觑着她的表情,试图发现一点醋意的蛛丝马迹,“若被她看见你我在一起,岂不更伤她的心?” 可长情的脑子不知究竟是什么做的,她的回答简直让人措手不及,“我在你那里避难,确实会让她误解,所以为了表明我的清白,我打算搬到她的水府去。” 云月惶然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她嘻嘻笑着,自觉这个主意独到又奇巧,“人与人的误解就是从距离开始的,只要让我和她相处上一两日,她自然明白我的为人,也会对你回心转意的。” 又开始了么?又要积极撮合他和凌波仙了?遇上这样不开窍的女人,有时心累到想呕血。 云月的双手在袖笼中握了又握,脸上却努力维持着笑,“可是你忘了,她在意的是我的心意,而非你的态度。所以你不必作无用功,既然她打定了主意放弃这门亲事,一切到此为止刚好。再说你如今是戴罪之身,搬到她的水府去,恐怕更让人误解你是有意坑害她。” 长情怔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顿时无力到走不动路了。 “我是个罪神”她蹲下抱着双膝呜咽,“不能上岸,只能藏身在渊底,像个丧家之犬怎么会这样呢,前两天还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她想不明白,大起大落让骄傲的上神无法接受。云月心中有愧,在她伤心的时候,只能陪她一起蹲着,小心翼翼安慰她,“没关系,落魄只是一时,待这件事过去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也许有朝一日,会成为三界之中最尊贵的女人也不一定。” 长情听了他的话,瞥了他一眼。他就蹲在她身旁,两臂抱着膝头,半张脸掩在袖下,只露出剑眉星目,略显忧伤地望着她。她忽然嗤地一声笑起来,少年就是少年啊,举手投足充满幼稚的爽朗。 再多的伤感在他面前都不合时宜,她站起来,顺手拉了他一把,“那就借你吉言吧!今日出来游玩,不说扫兴的话了,毕竟只要还在喘气,日子就得继续过嘛。你别想你的凌波仙,我也不想我的龙首原了,咱们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趁着我还活着,好好享受一把,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上斩仙台了。” 她倒是说到就能做到,扔下包袱大步向前了。他看着她的背影,轻轻仰起了唇,反正在他这里,一切的难题都不是问题,他最忌惮的只是怕她知道内情,心思有波动罢了。如果她能永远保持这样的心态,他就能放心大胆同她在这泽国安身立命。等到四海平定时,再带她回天界也没什么不可以。 她脚程很快,三两步就走出去很远,回头看他,浩淼波光下人也杳杳。她向他挥手,“云月,快来!” 他快步赶上去,在内河与娑婆海的交界处,登上了尺来宽的苇叶舟。苇叶舟是两地之间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必要的过渡,据说只有人心恒定者,才能平稳站立,不至跌下无底归墟。 小舟行来飞快,途中偶有风浪,前面的上神好像有点绷不住了,“这船怎么这么窄?我要掉下去了” 长着独眼的船夫调转过视线来,夜色之下目光如炬,“小心啦,掉下去了一辈子上不来,可再也见不着你的小情郎了。” 大概觉得自己很幽默,独眼怪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隆隆像打雷,整条船都跟着不住晃荡。 长情的平衡能力欠佳,脚下都快抽筋了,好在一双臂膀适时探过来,稳稳将她扶住了。她回头望了眼,云月神色如常,笑吟吟道:“我在你身后,别怕。” “别怕”是他常对她说的话,其实长情并不像他认为的那么脆弱,可听到他这样宽解,心理还是有些感动的。小小的淫鱼,倒挺有男子汉风范,才五百岁罢了,大包大揽像活了五千岁似的。 她忽然说:“云月,你可曾探究过自己的身世?为什么会闯进雷泽,落入这红尘深处?也许你有很厉害的出身,你爹是天帝也说不定。” 云月大为吃惊,噎了半天才道:“为何这样说?” 长情不愧是修道的,说得有理有据,“以我千年的眼光看来,你并非池中物。鱼跃龙门则化龙,你只是暂时没有冲破真身的束缚,等时机一到,你也许就能认祖归宗了。” 身后的人不说话了,长情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窥破了天机,正替他高兴时,听见他嘀咕:“天帝还未婚配,哪里来的儿子。” 她却觉得不一定,一个老到忘了年纪的人,又是众神之主,论年纪和地位,没有几段风流史,根本说不过去。 “没成过亲不代表没有儿子,世上有种儿子,叫私生子。” 若非这是自己选的女人,云月可能会忍不住狠狠惩治她。说他是私生子,还是天帝的私生子,自己成了自己的儿子,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得很。 独眼怪笑作一团,“这上神别不是个怪胎吧,我们船队还有一个空缺,你要不要来撑船?包吃包住”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了。干他们这行的,专渡三界生灵,妖也好,神也好,见得多了,一眼就能分辨。眼前这少年圆融温润,既无妖的奸邪,也无神的光辉,分明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谁知只是微微侧了一下头,便有一顾强大的灵力向他袭来,这三界中竟有人能将自己掩藏得如此滴水不漏,可见这回是遇见狠角色了。 这狠角色对待女人的脾气倒出奇地好,他的语气里甚至没有一丝气恼的情绪,平静地解释:“我只是一条普通的鱼,不会跃龙门,也化不成龙。天帝自有他的机缘,将来也会有他自己的儿子,我一界小小精魅,不敢胡乱认亲。”说完可能怕她下不来台,复又给她递台阶,“我知道长情是在夸我,觉得我人品尚可,希望我有个好出身,将来也好凭此少走弯路,早日得成正果。” 长情直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性情高洁,一看出身就不平庸。” 云月却摇头,“高洁与否在个人,不在出身。”不想再和她讨论私生子的事了,向远处指了指,“娑婆海快到了,那弯深碧就是拈花湾,转过那里便可看见海市。” 长情顺着他的指引张望,水色与夜色一般浓稠。轻舟过境,一去千万里,仅是须臾的工夫,苇叶舟从水底一跃到了水面上。娑婆海市已经热闹办起来,接天的灯火在海上铺陈。那海水如镜面,裙裾往来间,兢兢业业倒映着每一个身影。 长情伸足踮了踮,果然可以站立,便招呼云月下船来。眼看他们徐行去了,独眼怪急得抓耳挠腮,忽然肩上被人一拍,一个火树银花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撑船别多嘴,尤其是在上神面前。” 也就是那一拍,拥堵的嗓子眼儿疏通了,独眼怪大大喘了口气。回身打量,从上到下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看完了猛地咋呼起来,“炎帝!真神” 轰然一声,这回直接被踹下了水。炎帝很生气,“说了让你不要多嘴!”再去找人,人都走远了。天帝陛下看来真的很闲,外面都天翻地覆了,他还有心思领着姑娘逛海市! 炎帝扯起袖子,轻轻一抖,朱红的广袖后露出一张美人脸来。姑且不管这张脸是不是大禁变的那张,只要够美就行。反正一口咬定自己是凌波仙,不是也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 19 章 长情起先还很担心,怕龙神的结界束缚住云月,海市设在岸上,他不好出水来。没想到水族的智慧是无穷的,这集市本来就在海岸以外百里远,大概是怕低等的小妖会有性命之忧吧,毕竟海鲜河鲜离水就死了。 水漫过了脚背,脚下却是敦实的,每行一步都有凌波之感。水上不同于地面,起初小心翼翼,后来才大胆起来,这空灵广大的斑斓幻海也好,远处天边诡谲的血色烟霞也好,都不能对她造成任何妨碍。她涉水而游,分明就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一会儿大喊“云月,快来看”,一会儿又惊叹“你们还吃同类么”,自己捧着一只巨大的烩蟹钳,举拳就砸。 云月不喜人多,也很少流连于市井,对那些小物件更没有多大兴趣,他只是伴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紧随着。不过四海来的货郎们,常有一些奇巧的玩意儿吸引赶集的水精们,有时也能发现一两件特别的,觉得十分适合长情。 “你瞧这个。”他挑了支发簪给她看,簪身是白玉的,顶端结出一个弹丸大小的透明花苞,里面有鱼悠游,戴在发间应当很有灵动之感。 长情讶然,“做得也太逼真了,难道是把刚孵化的小鱼装进去了?” 云月却笑,“不是真的,制作的时候只需注入少量的灵力,照着各色精魅的样子变幻,然后封存起来就好。你看有鲛人,还有九尾狐” 长情两眼放光,挑挑拣拣半晌,终于找到一条赢鱼模样的,往他面前一举,“这个最好看。” 云月低眉浅笑,那敛尽锋芒的温润真如佛前的莲灯,温和柔软地照耀进生命里来。他说:“试着戴戴吧。”长情便把簪子插在他发髻上。乌浓的长发配上玉簪,小鱼在发间摇头摆尾,愈发显得少年干净纯粹。 天帝陛下此刻应该很受用吧,十几步开外的炎帝撇着嘴唾弃不已。女人的首饰戴在他头上,他笑得花枝乱颤,实在叫人没眼看。当初打杀别人的心上人,那可是大义凛然,半点情面也不留。如今轮到他自己了,任人宰割c搔首弄姿c极尽讨好之能事他肯定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天下谁也奈何不了他,唯有一个情字,却可以叫他把天帝威严当成狗屎,太奇妙了! 云月把簪子拔下来,替她簪在螺髻上,“长情戴着才好看,这簪子算我赠你的吧。” 可长情说不,作为一个上神,虽然目前处境堪忧,但她终归是上神。上神是不能随意接受人家馈赠的。她伸手掏荷包,一掏到底,两个大子儿叮当乱响。然而心里思量的竟不是钱够不够,脱口问:“这地方不会也用珍珠付账吧?” 她问完,顿时怔住了,脑子里有什么呼之欲出,却怎么都拨不开那层迷雾。 她抱首思量,云月心头却一紧。她到底不是寻常修道飞升的神,他知道某些记忆终会慢慢苏醒,但他没想到,她会恢复得那么快。 伯虑国的货郎桀桀怪笑着:“生州地界上都用银钱,只有热海以北才用珍珠。那里太远了,我们一辈子都去不了,就是给我珍珠,也只能拿来做首饰。” “热海?”她愈发想不透,“我好像从没去过” “那就是听说过。”云月很快搪塞过去,付了钱便拉她去别处。结果走了两步被人挡住了去路,他无可奈何,“你怎么又来了?” 看来遇见老熟人了,长情转头看,一位穿红衣的姑娘抱胸挡在他们面前,因为身材曼妙,这个动作便显得胸前尤其壮观。这样的姑娘,瞎子才不喜欢,相较上次滈河的怒目相向,今晚的凌波仙分明好看多了啊。 她咦了声,“仙子,这么巧?先前渊海君还提起你呢。” 云月讶然望她,倒不是因为她的话,只是惊奇她究竟有多不认人。明明不一样的两张脸,为什么会一口咬定这是凌波仙?难道就因为同样穿着红衣么? 以炎帝的修为,他的幻化任谁都识不穿,所以他可尽情地扮演弃妇的角色,不无悲伤地对长情说:“自从婚事取消后,我心里一直压着块大石头,闷闷不乐直到如今。本想趁着海市来散散心的,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上神和渊海大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云月的脸色当即就不好看了,暗暗向他递眼色,让他别闹,可炎帝并不拿他当回事。 长情唯恐她误会,还在极力解释着:“我和渊海君也是偶遇,刚说了两句话就碰见仙子,可不是缘分嘛。” 凌波仙笑得比哭还难看,“当真是刚遇上么?我明明看见你们一同买首饰,渊海大君笑得花儿一样。他以前陪我出游,可从未如此开怀过,看来还是上神好手段,让渊海君换了个人似的。” 这是吃醋了啊,长情回头对云月挤挤眼,云月却板着脸,语气十分不友善,“你再胡闹,等我回去便和你算账。” “啊啊啊,你听!”凌波仙掩面啜泣,“连话都不让我说了,我从未对不起你,你还要同我算账?” 蒙在鼓里的长情忙去安抚,“一场误会,我和渊海君之间实在没什么。仙子可有意再续前缘?你看证婚人都是现成的,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大家都有此意,回去就拜堂也使得啊。” 可两个人的反应截然相反,凌波仙说好,云月却断然拒绝了,“她不是凌波仙” “难道大君还找得出第二个凌波仙来?”美人哼哼冷笑两声,扭身拉住长情的手卖惨,“上神,小妖实在可怜” 云月把长情的手从他掌中挖了出来,“够了。” 于是美人开始跺脚娇嗔:“我们是定过亲的,还差一点成了夫妻。你如今有了上神便如此待我?上神,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长情慌忙摆手,“不不不,我们是清白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别谈什么清白了吧!上神,你我都是女人,女人也不该为难女人。为了督促渊海君负起应负的责任来,你们今日就成亲怎么样?我来当你们的证婚人。男大当婚嘛,只要他成了亲,就能安安心心干他的事业了。你不知道,一大摊子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再不出山,天下就要” 后面的话还是被云月截断了,他一把捂住了“凌波仙”的嘴,使劲摁了摁,“你再这样,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凌波仙好不容易从他的魔爪下挣脱出来,大喊大叫着:“上神听见了吗,他说和我有旧情!既然有旧情,上神再留在渊海就不合适了,上我的水府来吧,咱们同住,要是不嫌弃的话,还可以共事一夫” 长情傻了眼,看他们扭作一团。正感慨凌波仙终于回心转意了,结果一眨眼,这凌波仙变成了男人,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头,冲她咧嘴笑了笑。 “泥鳅小友?”她讶然大呼,“怎么是你?” 炎帝虽然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但勉强还是接受了,“上神,好久不见。” 久个鬼,才两三日而已!云月不耐烦地推搡他,“你要说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快回去吧。” 炎帝说你不知道,“庚辰追赶无支祁至黄河,双方大战,打得日月无光。最后无支祁被斩杀,脑袋一掉,毒血流了千里,黄河两岸寸草不生,大地都化作了焦土。无支祁虽伏法,九黎残部暂且也退回了瀛洲,但龙神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眼下身负重伤,返回凶犁之丘疗伤去了。” 他每说一句,云月的面色就沉一分,倒不是因为炎帝的这番话,是因庚辰的应对之计。无量量劫走过来的战神,怎么会被小小的淮水水怪打伤,大抵是因接了天命,无法推辞又心不甘情不愿吧。 他欲发作,但长情在场,只得勉强按捺,别开脸道:“你说这些,与我有什么相干?” 炎帝道当然,“告诉你个好消息,龙神因伤,神力大大削弱,那个禁锢你的结界已经不攻自破了。怎么样,你高不高兴?” 简直想掐死他,结界早被引商破了,不过长情并不知道罢了。他现在当着长情的面大肆宣扬,为的是逼他出渊潭。他甩手天界事物太久,炎帝这个代理天帝当得不耐烦了,加上四御1多方掣肘,他恨不得就此卸肩,一股脑儿把那些烦心事全扔还给他。照炎帝的话说,“总有一个人要被天务压垮,不是天帝就是我。”所以为了不当那个被压垮的人,他必须想尽办法逼他出山。 长情听了他带来的好消息,比云月高兴一万倍。她两眼精光大盛,“真的?泥鳅小友,岸上的结界已经瓦解了?云月可以上岸了?” 炎帝表现得和她一样愉快,“千真万确,不信可以让他试一试。上神你不知道,我得知了这个消息,真是感动得泪流满面。我家老友被困渊底五百年,他喜欢看下雪,每次只能把脑袋伸到水面上,淋个满头再缩回水底,其状可怜呐。现在好了,他可以畅游五湖四海,也可以在大雪纷纷的日子走上龙首原,就近看你睡觉了,如此一想,岂不美哉?” 长情也随他一起笑,但笑容里夹带着见了鬼的味道。就近看她睡觉?这是什么古怪的癖好!果然泥鳅就是泥鳅,善于钻营,连好朋友也照样坑。 云月眼里有刀,小刀飞蹿,只差把这多嘴的家伙凌迟了,“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还不给我闭嘴?” 炎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忙着和长情搭讪,“上神在渊海住得可还习惯?云月对你可好啊?你们同住了这两日,他的能力应当方方面面都考察周全了,你悄悄告诉我,对他可还有一点喜欢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 20 章 这话好像问到了点子上,原先百般嫌弃炎帝的云月,此时也不怎么反感他的出现了,开始不动声色留意长情的一举一动,乃至一个表情。 长情对回答这种问题总显得束手无策,她不是不知道云月喜欢她,但这小鱼儿,除了看着美些,性情温和些,其余对她来说实在没有太实质的吸引力。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欠缺某种感知爱的能力。也许是看多了宫闱的因爱生怖,还有昭质的遍览花丛,她对男人也好,少年也好,除了偶尔驻足欣赏,亦生不出别的心思来。 但直截了当说不喜欢,恐怕伤了云月的心,她知道他在期待答案。她可是好心的神啊,说话婉转是她毕生追求的目标,于是笑着告诉泥鳅小友,“我喜欢云月,我拿他当弟弟看待。” 如果前一句能让云月喜不自胜,那么后一句便能令他悲从中来。 拿他当弟弟?他不由苦笑,若论今世的年纪,他恐怕可以当她的祖辈了。在她心里他永远只有五百岁,她却已经高龄一千,所以处处以长辈自居,他的爱也成了孩子气的一意孤行。 炎帝大笑起来,笑得十分欢畅。拍着他的肩,毫不遮掩地幸灾乐祸:“这可如何是好,渊海君一腔赤城,可不是为了给你当弟弟啊上神!上神多年前于他有救命之恩,他是个认死理的人,非要报了上神的大恩不可。实不相瞒,其实他是天帝醉生池中的一尾观赏鱼,心系人间是因为尘缘未了。只要上神能让他以身相许,他心愿得尝,便可白日飞升,位列仙班了。” 他一通胡诌,成功把云月和长情都惊呆了。 炎帝认为自己简直聪明到无与伦比,反正天帝早晚是要归位的,他暂时不愿意公布身份,那便继续当他的鱼好了。醉生池就在碧云仙宫内,他该当鱼的时候当鱼,该坐镇凌霄殿就坐镇凌霄殿,如此理政谈情两不误,可不是尽善尽美,快意人生了嘛。 果然他的话成功引起了长情的感慨,她上下打量云月,“你看,我没有猜错吧,确实不是凡品。不过你比我更低调,这么大的来头,居然瞒到现在?” 云月被损友坑了一把,气恼地狠狠瞪着他,“我是醉生池中的观赏鱼,你又是什么?池中王八吗?” 炎帝啧了一声,“老友,这么说可不厚道,我们相识多少年了,让我算算” 算下来愈发不得了,云月不理会他,转身对长情一笑,“我这朋友多年前修行时不慎被夹伤了头,病灶一直未除,常管不住自己的言行,你莫听他胡说,也不要和一个病人计较。” 炎帝当然不服,“我身强体壮,哪里被夹伤过头?我这是在帮你,你办事遮遮掩掩,何时才能重返天庭?上神,你就替他了了心愿吧,届时随他一同上九重天,你正好有机会面见天帝,向他道明放走无支祁的原委,如此岂不两全?” 他越说越没边际,云月终于忍不住出手了,扬袖劈掌,雷霆化龙,掌风向炎帝面门袭去。幸亏炎帝反应及时,两手结印接住了他的攻势,只是那一击,也接得他震心,他不屈地大叫起来:“你也太狠了吧,我要是道行浅点,岂不是要被你打死?” 云月鄙夷地调开了视线,“我只用了五成内力而已。” “你不就是想耻笑我,说我修为不如从前了。”炎帝满心幽怨,转而向长情哀告,“上神管管他吧,动不动就翻脸不认人,不念别人为他操了多少心。” 长情看看他,又看看云月,夹在中间觉得很为难。 这泥鳅的话可信又不可信,看云月恼羞成怒的样子,也许有几分真吧!天池里的鱼,似乎这个身份更符合他的气质。然而逗留人间是为了以身相许,如此不经之谈,她又觉得自己相信这泥鳅,可能是疯了。 炎帝等不来她的表态,不由泄气,他面向云月,正色道:“我还有个消息带给你,聂老爹昨日去了琅嬛查阅三生册,料想不日便会拜访你,你早作应对吧。” 云月脸上淡淡的,启唇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炎帝翻了个白眼,心道美人在侧,到底不要朋友了,天帝陛下的人性原来如此淡薄。走便走吧,反正他也不愿在这乌烟瘴气的红尘多待。理了理云袖,举步前又侧过头来对长情温吞一笑,“上神,还请千万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成全了他的一片痴心,就当行善积德吧。” 话刚说完,又一道掌风杀到,他身形一晃便逃之夭夭了。剩下长情探究地看着云月,欲语还休了半天,最后摇摇头,找返程的苇叶舟去了。 一场出游被炎帝搅乱了,外面的风云变幻终究不能毫不在意,云月也有些心不在焉。娑婆海极西的天边出现了异色的烟霞,这本就是乾坤有变的征兆,看来贞煌大帝也觉察了,但却不愿过问,到底还是要拉他出来主持天道。 他神色凝重,一路上都沉默着,长情憋了半天问他,“泥鳅小友所说的聂老爹是谁?” 他不太好回答,那个聂老爹就是贞煌大帝。创世真宰本姓聂,炎帝是怕被她听出端倪来,才有意以姓氏指代。既然她追问,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便搪塞着,“是一位故人,多年未走动了,一直在方外逍遥。” “可以入琅嬛,想必不是寻常人。”她复回身看他,“云月,泥鳅小友说的都是真的吧,你根本不是一条凡鱼。” 他没有正面应她,反而追问:“如果我还有别的身份,你可会讨厌我?” 长情道:“当然不会,我结交你,又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可若说他是天帝,她真的不会有忌惮么?背后说了他那么多坏话倒也罢了,万一想起北海瀛洲的一切来 他还是放弃了,“日后你应当知道时,我自然都告诉你。今日被那条泥鳅扰了游兴,我代他向你赔罪。他神神叨叨,满嘴尽是荒唐言,你听过就罢了,别往心里去。” 长情倒显得无所谓,“只要结界破损是真的就行。没想到我的所求最后竟是以这种方式达成,现在想来真的太对不起龙神了。上界惩治我也是应该的,既然犯了错,就得有个交代。现在大局已定,龙神也受了伤,我该去凶犁之丘领罪了,就算被打得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认了。” 她要走,他当然不能答应。不论是心中有愧还是心有不甘,他都没打算让她再离开他的视线。 “你果然要弃我于不顾么?”他悲怆地望着她,“难道半点也不相信泥鳅的话,不相信我留在这万丈红尘是为了你?” 长情的脚步顿住了,不可思议地干瞪眼,“还真是为我啊?” 那她接下来应当怎么办?是不是得像泥鳅说的那样替他完成心愿,让他以身报恩?毕竟飞升是大事,阻断了别人的成仙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然而要对一个如花的少年下手,她又觉得做不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来。再看看他,茕茕孑立,茫然无依,长情脑子都要炸了,连声说着“容我想想”,狼狈地逃进了云桥那头的殿宇里。 云月隔桥站了很久,炎帝的一通抖落让他应对不及,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是心空如洗,只是看着碧水尽头的屋子发呆。 引商承办了外面的政务返回渊底,寻了一圈方发现他的踪迹,上前揖手叫了声“君上”,他回过神来,“怎么?” “天枢倾斜,南方江海暴涨,洞洲帝君已奉命前往治水。另有后土之子噎鸣呈禀,九州界内多有地动,昆仑之巅麒麟崖崩塌,只怕始麒麟已经逃离瀛洲了。”引商觑他神色,顿了顿又道,“臣返回天界,据勾陈星君奏报,贞煌大帝曾入碧云天打探君上去向,依臣之见,下界的变故他已有所察觉,但不欲过问,还是要请君上出面平定。这事原也在君上预料之中,若帝君插手天务,必定引得六道震动,四御诸位大帝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云月冷冷一笑,“他若插手,便是属意于天帝之位。自玄帝起,历代天帝苦心经营,真宰虽贵不可言,然天界大权收拢,早已不是他能干预的了。” “那帝君要是亲临迎君上归位,君上当如何?” 当如何?天帝总是要当的,不过借此机会让贞煌大帝知难而退,自此好好在他的等持天修养,勿再过问九重天的事物罢了。 闭了闭酸涩的眼,他仰首看着水壁叹息,“本君下界已有千日了,贞煌大帝直到混沌巨兽暴/乱才彻底坐不住,若不是这次九黎出北海,四相琴震醒麒麟族,他还在享受着他的风花雪月吧。” 引商道是,“大帝爱领着仙娥玩投壶,投进了天为之唏嘘,投不进天为之笑。” 云月一哂,“可真够闲的。本君日夜不眠处置天务时,他正嬉闹取乐。何故琅嬛君触犯天规,他现身干涉本君裁决?” 引商低垂的眼快速眨了眨,心道这大概就是位高者之间的明争暗斗吧。谁也不愿自己的颜面受损,尤其万众瞩目下,一点小小瑕疵也会放大得山岳一样。不蒸馒头争口气,进而达到预期的效果,彼此都心知肚明,全看谁更有耐心。 巅峰之路多有崎岖,心思简单的也走不到最后。想当初白帝时期,有丹帝夺权,白帝暮年南巡薨于途,葬在了骊山南面,天界大权短时期内落进丹帝手中。后来君上奉天命问鼎六道,丹帝被流放苍梧之野,没过多久就死了。颇具黑色幽默的君上千里迢迢将丹帝尸首运到骊山,葬在了骊山北面,论起无聊,君上恐怕也不遑多让吧! 当然这些话引商可不敢说,每个人活着都得有点乐子,反正这次贞煌大帝就算纡尊降贵,恐怕也少不得碰点钉子了。 君臣正各自兴叹,忽然见龙源上神出现在大殿前的露台上,引商嗳了声,“上神朝君上招手呢。” 云月心头蹦了下,“她招我做什么?” 引商笑道:“必是有好事啊。” 他家君上立刻不复刚才的冷静与深谋,失魂似的点点头,高一脚低一脚往碧瑶宫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 21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长情想了很久,如果泥鳅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也豁出去了,替他完成了心愿,她好去做自己的事。 想法确实决断,也很符合盛世开明女性的风格,但毕竟没有经验,多少感到忐忑。她先踅身返回殿里,隔着花窗向外看,那少年从云桥那头过来,白衣飘飘,风华无两。人的一辈子际遇有限,也许她从此再也遇不见这样的人了。渊潭里的遇要完结,画上一朵花,再打个蝴蝶结,也不失为一场风雅的邂逅。 雪白的袍裾迈过雕满云纹的门槛,他站在槛前微笑:“长情找我有事?” 长情点头,扬了扬下巴,“把门关上。” 他微微迟疑了下,还是转身阖上了殿门。 门一关,气氛便有些尴尬,他脚下徘徊着,竟然不敢上前来。长情觉得他可能是怕她吃了他,但报恩不是他的夙愿吗,事到临头又怕什么? 大神坐在长案后,拍了拍身旁的坐垫,“过来。” 云月怔怔的,不自觉握紧了两手,“长情为何……” “过来。”她又加重了语气,见他局促,还是缓和了态度,温声诱哄着,“别怕,到我身边来。” 其实彼此对即将发生的事都有隐约的预感,长情心头突突急跳,云月的两条腿在袍下打颤。 不过去,似乎对不起朦胧的期待,一切发展得过快,又非他所愿。她的嗓音低沉,有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他原本是个心理防线极高的人,但却受她蛊惑,身不由己。 他慢慢挪了两步,如履薄冰的样子,愈发让长情觉得自己是禽兽。可她能怎么办,天天看着他拿充满爱慕的目光仰望她,仿佛她是风情万千集于一身的绝世美人,那种亏心的感觉也不好受。 招招手,鼓励他上前来,终于他举步上了重席,但又远远站着,不敢靠近她。 长情一气之下探过身,隔着柔软的冰纨摸上了他的小腿,“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怕什么?” 然而那一触,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惊。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原本打算以大气取胜的长情,忽然发现干这种事也是需要能力的。云月则真正体会到了水上头的晕眩,那道温柔的触摸落在方寸之间,让他浑身发软,甚至产生要窒息的仓惶。 他绷直了脊背,领下热腾腾,汗水氤氲里衣,人都有些恍惚了。她终于讪讪缩回手,僵着脸冲他笑,“来呀,坐下,坐在我腿上……啊不不,是边上。” 那样的口误,无疑会让大家更紧张。云月战战兢兢看着她,“长情……你怎么了?” 她臊眉耷眼挠了挠头皮,“没怎么,就是心里有点乱。” 彼此都乱,乱成了一团麻。云月虽坐下了,也还是离她八丈远,两个人面面相觑,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到底还是云月先开口,“有什么要紧话,必须关上门说么?” 长情说不是,“怕被人撞破。” 撞破什么,这半遮半掩的吐露,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他不安地挪了挪,离她又远了些,“那个……” 长情冲口而出,“云月,你可喜欢我啊?” 此话一出,顿时有种拨云见日,直捣黄龙的快意。云月怔了好一会儿,之前说起情话来毫不打怵,这回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此情此景,两人在一张重席上坐着,门也关上了,只要相谈甚欢,发生点什么几乎是顺理成章的。 会发生么?他的五指下意识扣起来,抓紧了膝上的布料。缠绵的银钩暗纹摩挲着掌心,有钝痛之感,他艰难地吞咽,秀口开开合合,最终点头,“是,我喜欢你。” 腼腆的几个字轻飘飘划过她耳畔,长情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嘴唇上。这鱼还真是秀色可餐啊,水泽里待得多了,整个人都是鲜活的。这唇,大概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唇,皇宫里那些名目繁多的口脂,没有一种能调出他嘴上的颜色。像海棠沾了春露,樱桃浸了蜜糖,琥珀积淀了万年的丰润。 大概她的虎视眈眈让他很不好意思,他微微转开视线,不敢再看她了。长情在心底发出哑笑,少年就是少年,内心很丰富,表现很生涩。不像她—— 一把摸上他的大腿,在他震惊的注视里,笑得挑挞又淫邪,“今日上上大吉,宜安床,宜合房。云月,你报恩的时候到了,来吧,伺候本座吧。” 云月一瞬的表情像见了鬼,待反应过来,强颜欢笑着:“长情,你这样……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世上的人都做那种事,不独我们。你不是想以身报恩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她越是说得直白,他心里的欢喜反倒越少。渐渐明白过来,炎帝的话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她是打算一口气解决了他的多情叨扰,然后他该升天便升天,她该领罪认罚,就领罪认罚吧。 他叹了口气,将她的手从自己腿上移开,“我不是贪图一晌,我求的是长久。人世凉薄,不敢荒唐,一切的毁誉于我来说都是身外物,但对于你,我自问尽了全力,至始至终都是丹心一片。” 长情频频点头,她当然知道在办正事之前必须要有个真心话仪式,好让这事看起来充满严肃感。但像她这种糙人,其实在乎的只是结果,并不纠结于过程。 他说得正经八百,她的手又落在他领褖,“要不脱了再说吧,这样显得比较有诚意。” 云月抓住了她的手苦苦哀求:“长情……长情,别……” 长情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你不是要报恩么,我觉得泥鳅小友说得很对,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以身相许。反正我都已经一千岁了,一辈子没沾过荤腥,逃难路上还有艳遇,简直是意外之喜。你呢,好好的仙鱼留恋人间,就像冤魂余愿未了不肯投胎一样,对你没有好处。我这人向来有成人之美,我正值盛年,你情窦初开,各取所需来一段露水姻缘,岂不美哉?” 云月基本笑不出来了,“我不要露水姻缘,你还不明白么?” 少年人扭扭捏捏,实在麻烦。她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你这么抗拒,难道是因为不会?” 云月被她问住了,这种事就算不会,也决不能承认,他结结巴巴说:“动情是本能,动了情,自……自然……” 长情欺近了点,仰头问他:“那你现在动情了么?” 清丽丽的两道目光落在他脸上,她离得很近,彼此呼吸几乎相接。他一瞬慌神,有种异的酥麻感从背脊末端升上来,冲得他心慌意乱。他艰难地挣扎,“长情,我没有想过这样。” 她也不自在,但现在收手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一定要绷住。一手勾起他玲珑的下颌,她把唇凑过去,还差一分便贴到他的唇瓣,轻声说:“我想了半天了,这是快刀斩乱麻的好办法,了结了你的心愿,你就上天去吧。” “然后呢?”他推开了她的手,“然后我在九重天上皓首穷经,你在红尘中大梦千年?为了忘记你,我必须删减自己的记忆,删减自己的感情,直到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是你愿意看见的结果吗?” 长情被他说得毫无还口的余地,心里还在嘀咕,哪里就这么严重了。一条鱼和房子谈情说爱,本来就很扯很浮夸,难道他以为一往情深就能跨越鸿沟?砖瓦和河鲜是没有结果的! 反正他不愿意,这就十分让人泄气了。长情撑着两腿,胳膊无力地搭在膝头上,看他一眼,深深叹口气,“你上辈子该不是圣人吧?自控能力这么好,有辱你的名号。” 有辱名号?云月蹙眉思忖,“什么意思?” 长情道:“你不是淫鱼吗,为什么一点都不淫?姑娘都送上门来了,你还谈什么大义理想,这样下去你到死都是个童子鱼,懂不懂!”大喊大叫一通,推己及人又很忧伤,自己将来不会也是这样下场吧!无人问津的砖瓦结构,如果上界降罪,可能连多结识几个男人的机会都没有了,好可怜。 云月到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错把赢字念成淫,所以在她眼里他从来都不正经。 他气结,她这一千年来真的就只剩睡觉了吗?为什么连这个都会弄错?可是又不忍冲她发火,退一步想,这一世不过借了个皮囊而已,是赢鱼还是淫鱼,都无所谓了。 又是漫长的沉默,殿宇深广,只见殿顶波光微漾,外面淙淙的流水声偶尔会传进殿里来。两个人虽然并排坐在细簟上,但各据一方,颇有隔山望海的兴叹。 瞥瞥她,蔫头耷脑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犹豫了下靠过去,“长情?” 她有气无力嗯了声,“干嘛?” “你想与我……是真心的么?” 她点点头,“当然是真心的,我希望你将来能像鲲鹏一样腾云四海,不必拘泥于这小小的渊潭。” 他心下感动,也许她没有发现,他眼里早已弥布无边的缱绻。他怯怯伸出手来,“那么……我抱你一下好么?” 总算现在还知道征询她的意见,不像上元那晚,还未相识就一个大大的见面礼。如果两人真要切磋报恩,抱一抱根本不算什么,所以长情大度地张开双臂,一把抱了上去。 另一个人,另一具陌生的身体,紧紧同你依偎在一起,那种感觉既心悸又新。透过层叠的衣料,有温暖传输过来,如凉薄人世中的一杯暖酒,逐渐令人周身发烫。 长久而无声的拥抱,原本畏首畏尾放不开手脚,也觉得两个人甚不匹配,但稍给些时间,意外地发现竟那么契合。各自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长情老实地靠在他肩头,心里还在琢磨,这小鱼儿,原来真是宽肩窄腰,标准美男子的身架。于是她脑子一热,悄悄在他腰背摸了两把,果然结实纤细,绝佳的流线型身条。 只是这身子经过她的抚触开始轻颤,她听见他在她耳边急促的呼吸,极力想自持,可惜都是枉然。 长情真的是个煞风景的人,她扭过脸惊叹:“云月,你好敏感啊,一碰就发抖。” 他顿时面红过耳,气恼之余低嗔:“你再拿话激我,休怪我不客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 22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很多时候他是个冷静且懂得克制的人, 他生来背负天命,过去漫长的岁月里,责任感永远凌驾于个人情感之上。他每日政务如山, 甚至寝宫里连床榻都没有一张, 为什么?他就没有七情六欲么?是的,以前他也以为是,但在这区区五百年里,他看着长安的那片微不足道的繁华,忽然领会到另一种期待和渴慕。 她还不懂得危险, 面对一张无害的少年的脸,时刻充满“本座最屌”的自信。她眼神挑衅, 笑容放浪, 引颈式地扬了扬脑袋,“你这小鱼,口气倒不小。你想对本座不客气,本座还想生吃了你呢。” 她嘴上不饶人,也不知道哪里学来这么多的荤话, 想是皇宫污浊,把她带坏了。其实那单纯的脑子里, 根本不了解儿女私情的真正内容。但他不同,万余年见识过太多东西,她要是坚持, 他也不怕实践一下。 他几乎做好了准备, 心平气和地微笑:“长情, 如果今日你我成了事,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放过你了。” 长情有一瞬茫然,她觉得事情好像没有按照她的想法发展,“可是泥鳅小友说了,只要为你完成心愿,你就可以脱离红尘白日飞升。既然回了天池,就好好潜心修道,将来脱胎换骨当个正统上神上仙,情情爱爱的事尝过了滋味,就再也不用如此亟不可待了。” 她的想法有时候和正常人不大相同,分明那么重要的事,只要做成便如缔结盟誓一样,但在她看来,却是走个过场,将来仍旧可以各奔东西。 “我说过,不要听泥鳅的话,他这人荒唐一世,出的主意都是馊主意。”那张如玉的脸就在他眼前,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有一点爱我啊?” 纤长的手指流连不去,深邃的眼也蒙上了一层水雾,如隔云端的远山,让人可望不可即。她脑子昏昏的,心里有些恐慌,莫不是中了这小鱼的蛊吧,差点就顺着他的话点头了。然而眼下这情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便怔怔的,一味看着他。 他的指尖移到她唇上,在那饱满的唇瓣上轻抚,长情以为他会亲她,可他不过执起她的手吻了吻,颇有怨念地低吟:“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所以这是条文艺鱼啊,想必在醉生池里受到了不少熏陶,感怀起心事来,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的。 长情被他弄得七上八下,虽然很钦佩他的儒雅浪漫,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打断他:“请问你到底报不报恩?要是报,现在就办正事。要是不报,那就一笔勾销,我很忙,得去处理外面的事了。” 云月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女人,只觉胸口盘桓着一团浊气,堵得他险些发晕。她又想走么?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出去就被人拐到北海,当了那个震醒麒麟族的帮凶。如果说罪过,放走无支祁如何能和后者相提并论?要不是他一力维护着,她应当和伏城一起,被关押进沼泽深处的阴墟才对。 奈何这其中的原委无法和她细说,他有诸多顾忌,怕她记忆深处的东西被挖掘,也怕她想起一切,和他彻底对立。上古三族,消灭的要消灭,镇压的要镇压,上界四御辅佐天帝,万一问起那个拨动四相琴的人,他还得想办法搪塞。她要走,他如何能放她走?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怕她与始麒麟汇合,到时候进退维谷,当真不爱个血肉模糊,不能罢手了。 他情急,用力抓住她的肩,“事成之后,你可否嫁给我?” 长情笑吟吟反问他:“那究竟是你报恩,还是我报恩?让我占了便宜,又要我负责到底,既然如此,这个恩我看还是别报了吧。” 原本一场可期的风花雪月,最后变成了毫无美感的谈判,彼此多少都有些失望。银河迢迢映在殿顶,星辉下的人有深深的无力感,他拉拉她的手,“长情,我们何必为这种事争执呢,一切顺其自然不好么?” 长情也发现逼人报恩不厚道,归根究底还是得怪那条泥鳅,要不是他兴风作浪,她也不会想出这么蠢的招数来。 凝眸审视他,温和干净的少年郎,贞洁差点毁在她手上。她难堪地讪笑,“其实我也不太忍心,总觉得你应当会有更好的际遇。” 他说没有了,“我最好的际遇就是你。” 这种甜言蜜语,也许对天生温柔的人来说是种本能,他本能地想让你高兴,本能让你觉得自己是最重要的人。 他又拥上来,沉迷于紧紧相依的温暖。天帝陛下骨子里是个悲观主义者,美人在怀的时候,他也一刻不停地担忧,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失去。上次她的出走,让他遏制不住内心的狂躁,那种毁天灭地的欲望,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所以不要失去,不失去他便可以道心如恒,可以滴水不漏执掌乾坤,继续当他温文尔雅的天帝。 长情并不知道他心里有那么多想头,喜欢拥抱是缺爱,心怀博广的上神很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脊背。他身上总有淡淡的香气萦绕,说不上是种什么味道,像甘松,又像沉速,绵绵地在鼻尖回旋,闻久了便有了记忆,会钻进脑子里生根。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央求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有些软弱,“长情,你不要离开我。” 可是不离开怎么办,她不能永远在这渊潭避世,也不可能跟着他藏身天池。她有她的职责,只要上界不派人取而代之,她还得回去干她的老本行。 “这个……”她翻着眼看殿顶,“我很难答应你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沉默了下,良久才道:“那我就把你锁起来,和我锁在一起,直到死,谁也离不开谁。”言之凿凿,不像在开玩笑。 长情发现这小鱼儿哪里都好,心如琉璃,重情重义,就是有时候过于偏执,偏执得近乎孩子气。人活于世,谁又困得住谁呢。结成了夫妻都可以和离,更别提他们这样半道上遇见的,因为一个牵强的理由就要捆绑一生,那也太儿戏了。 她正打算拨乱反正,继续之前的计划,这时殿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主君,有贵客到。” 那贵客,必然贵不可言,只是来得不是时候。云月不得不放开她,“夜很深了,我去了便不来了,你歇着吧。” 长情也不满于被打断,“你们水府真是稀,还有半夜造访的客人。” 他嗯了声,“都是些不愿受拘束的人,白天或是黑夜,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整整衣衫走出深阔的大殿,宽袍缓袖打开殿门,那身形楚楚,颇有临水照花的意境。踏出门槛复又回头看她,递了个温煦的眼色让她早早安寝,自己随着那盏小小的琉璃灯,往云桥那头去了。 迈进前殿,便见一个玄衣玄袍的人负手立于弱水天境前,那身姿,仍是高台之上抚恤万方的样子。天帝记得,曾经贞煌大帝与他也有师徒般的情谊,但后来各归其位,便有了各自不同的立场。此番相见,彼此都满怀目的,天界最高等级的两位上神,竟在这万丈之下的渊底会面,说起来真有些玄异。 他提袍迈进去,脸上的笑,就如衣上刺绣,腰间玉玦,是必不可少的装饰。 “帝君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天境前的人回身看,殿外之人飘然而至,本以为尘世中辗转了多年,总会沾染上烟火气,没想到现身的天帝依旧如高天孤月,即便一拱手,也散发出如水如霜的距离感。 贞煌大帝颔首,“多日不见,天君可安好?” 自然是极好的,天帝从来是个懂得控制情绪的人,不论先前曾经如何针锋相对,只要登门来,来者便是客,他照样可以与你谈笑风生,把臂周旋。 请贞煌大帝上座,帝君摇摇头,倒是对他的天境很感兴趣,“足不出户,便可将万里海疆尽收眼底,是个好东西啊。” 天帝哦了声,“上古散佚在人间的神物很多,相传这是冰夷巡视从极之渊时所用的水准仪,三百仞深的渊水汇集在镜面上,镜面不动如常,可探深渊极地,可照百鬼千妖。当初琅嬛丢失四海鱼鳞图,天下江海皆不在我掌控中。后来偶然得了这个,便是鱼鳞图尽毁,也没有什么妨碍了。” 这样的敲山震虎,一向是他的拿手戏,琅嬛君看守图册不力,这件事本来就有错在先,贞煌大帝提起儿子的工作失误,难免也觉得丢脸。既然这次是为请他重返天界,就少不得要放低些姿态。 “安澜之过,确实对上界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也给天君惹了很大的麻烦。好在一切都平息了,图册归位,大小孤山也重入海底,罗伽大池如今一派祥和,过去之事天君便不要放在心上了吧!我与白帝曾是故交,当年也是看着你们两个一同长大的,安澜向来脾气古怪,你呢,肩挑重任,顾全大局,这些年的功绩,众仙众神都有目共睹,无人敢有半个字的非议。本君后来细想过,这次的事,是本君处置欠妥了。你让我三分颜面,但我知道你心中也有委屈,所以自罚下界,这岂是自罚,分明是让本君无地自容了。”贞煌大帝长长叹息,拍了拍他的肩道,“少苍啊,你是天界之主,早已难容于尘世。这天道皆在你手,天帝之位悬空,则乱世再起天下动荡,你身为首神,于心何忍呢。” 天帝听后不过一笑,“本君处置琅嬛一事委实欠妥,自觉愧对帝君。帝君于我何尝不是如师如父,所以本君自罚,是给帝君一个交代,也给天界众神做个表率,不因位高而自傲,请帝君给我这个机会。” 贞煌大帝听得直叹气,毕竟是做神皇的人,论心机手段,谁是他的对手?自己今日不表态,那九黎和混沌巨兽再起,他也绝不会过问。这烂摊子最后谁来收拾?散淡惯了的大帝为了能继续无忧无虑过他的好日子,只好退了一大步。 摸摸下巴上好不容易蓄起来的胡子,大帝疲态毕露,“本君年事已高,不愿过问九天的事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家里添了人口,琐事骤多,儿啼女哭忙不过来。” 天帝颇显意外,“帝君与佛母又……” 贞煌大帝点点头,“又感孕了两回,你说巧不巧?” 对立派系的两位风云人物,当年因先后坐了同一块石头而感孕,生了琅嬛君。头一回如果还能说是意外,这接二连三,继续拿这个借口搪塞,未免太敷衍了吧!天帝迟迟拱手,干笑道:“恭喜恭喜。” 贞煌大帝直摆手,“天君要是真有这份心,就早早归位吧。别再让那些人来等持天打搅,就是对本君最大的帮助了。” 创世真宰舍下老脸来亲自相请,面子也算给足了,天帝自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大殿之内的虚与委蛇还在继续,殿外飞檐上倒挂着的人手脚发软,几次险些摔下来。 如果没有忽然的心血来潮,她不知还要被瞒到什么时候。谁能想到一条困在渊底的鱼居然是天帝,原本说他来自天池就已经够让她惊讶了,这回更绝,彻底把她吓趴了。 好在她还不算笨,懂得思考,这么大的人物,何故费尽心机和她纠缠?从凶犁之丘开始,一切越想越像个局…… 忽然铮地一声,头剧烈地痛起来,她恍惚看见烟花漫天藏在某个人袖下的情景,还有北海瀛洲殊死一战血肉横飞……所以她当真只是个看房子的吗?为什么会有一种自己来头其实也不小的错觉呢? 二位大人物在里面一递一声讨论目前的局势,她蒙混上房梁容易,中途溜走怕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来,只得老老实实蹲着。还好她本身就是砖瓦结构,但凡土木都可融入而不被发现。她听见贞煌大帝追问北海瀛洲大战一事,也质疑始麒麟苏醒一事。 “当初他将四不相托付给玉清天尊,便坠身化崖了。万年已过,这些混沌巨兽从来没有觉醒的迹象,本君听闻是有人拨动了四相琴,才使麒麟崖裂,天同得以逃脱。” 天帝要保全一人,总有他的办法,说话留三分,便可四两拨千斤,“本君困于渊底五百年,这五百年全数用来悔过,并未过多关心陆上的事。倒是前几日无支祁逃出淮水一事,我尚且有所耳闻。据说九黎越过北海,欲入生州作乱,庚辰已将无支祁斩杀于黄河,如此淮水入海的问题便解决了。至于昆仑的变故,难道帝君全然没有听说么?据闻庚辰座下螣蛇是始麒麟旧部,无量量劫后蛰伏于凶犁之丘伺机而动。这次趁无支祁逃脱赶往瀛洲,借机祭出四相琴,因此天同才不知所踪了。” 贞煌大帝听得脑仁都疼,“螣蛇?凭他一己之力如何能拨动四相琴?那琴不是麒麟族玄师以四不相鬃鬣制成的吗?如此说来觉醒的恐怕不单是天同,还有他的大祭司吧。” 天帝不说话了,含笑望向大帝,半晌才道:“若帝君今日下渊潭,是来向我寻求应对之策的,何不请四御在场,一同商议呢?” 贞煌大帝察觉了一丝不寻常,摆手道:“天君出山后,此事本君便不再过问了。本君只是有些不安,天界一统六道后,那些上古妖兽皆已臣服,如今看来,只怕要重蹈龙汉初劫的覆辙。” “斩草不除根,本就会有此隐患。白帝宅心仁厚,战罢便休憩天兵,并未乘胜追击,才导致了今日的变故。如今天枢倾斜,地动不断,恐怕难免一场伤筋动骨。四族并起,可令其自相残杀,若轮番起事,便可逐个击破。”天帝目光专注,嗓音单寒,“手有利器,自然心生杀机。帝君不觉得,这是彻底肃清乾坤的好机会么?” 他一字一句娓娓道来,那种冷静和缜密,是常人难以企及的。贞煌大帝也将他和自己的儿子摆在一起作比较,结果是大局当前,安澜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不可否认,有的人天生就是领导者,在平衡天下的风口浪尖上,行事果断、心狠手辣,这些都不是恶劣的字眼。性格创造出迥异的命途,安澜得天独厚但懒于世俗,而少苍,则能够顶天立地,拔剑生死,这才是真正的强者。 大帝缓缓长出一口气,“烽烟已起,没有道理再偷安了。九重天尽在天君之手,天君可全权施为,只要不打到我等持天来就行。” 天帝终于露出笑容,“除非我碧云天失守,少苍消失于天地间,否则绝不会惊动等持天分毫,请帝君放心。” 贞煌大帝颔首,看向窗外,“本君该回去了……”佯佯踱向殿门前,走了几步又顿下回望他,“当初祖龙、元凤、始麒麟混战,其中不乏挑唆之人。万年之后始麒麟觉醒,不知还记不记得曾向天道发下的宏愿……人总是会变的嘛。天君小心麒麟玄师吧,那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如果当真回来了,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倘或擒住,万要斩杀,以绝后患。” 大帝化作流光直上九霄,殿里的人独自站立了很久,方缓步走上玉石路,在天街上停留了会儿,转身往寝宫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 23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廊檐下的长情憋着一口气, 此时才痛快呼出来。见人都去远了,跳下椽子,跌跌撞撞跑回了住处。 刚才听见的对话信息量太大, 让她觉得难以消化。脑子虽还迷迷糊糊, 但记忆破了个口子,仿佛可以从那个位置一直深挖,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 始麒麟、玄师、螣蛇……前两者似乎离她很遥远,但螣蛇……她隐约记得龙首原上挥着双翅真身腾空的大蛇,还有那个面目不清的高挑的男人……这段记忆为什么会缺失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仅有的一点印象又渐渐混乱,搅合成一团, 变成茫茫的灰白。 她捧着脸叹气, 其实最令她崩溃的还是云月,他不是淫鱼吗,摇身一变成了天帝,连蹦几级也太夸张了。就在刚才,他还和她搂搂抱抱, 哀声恳求她不要离开。一面柔情万千,一面又坐看雷神劈她, 如此自相矛盾,除了有阴谋还有什么? 世上最尴尬的事,就是在不知对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 随意评点对方的本尊。这么傻的事, 她应该没有做过……吧! 捧脸的手终于绝望地抱住了头, 她发现好像说过,还说了不少,极尽唾弃之能事,甚至管天帝叫老头子。怎么办?这下死定了吧?要不然跑吧,回到龙首原倒头就睡,雷劈也不站起来了,装死大法好用么? 她是个想到就去做的人,决定溜之大吉,便毫不迟疑。从殿里跑出去,站在丹墀边沿往上看,渊水深蓝,那厚重的水墙压在头顶,曾经她也生出过同样的恐惧和彷徨。 难道逃跑也有过经验?不管了,正要往上纵,忽然看见云桥那头有人静静望向这里,不说话,也不举步,只是垂手而立,如同一棵悬望的树。 长情心头顿时一颤,究竟是碰巧他还没睡,还是的确有意监视她?她认识了多日的云月不是这样的啊,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个性温和,儒雅有礼上。可这副表象之后藏着另一张面孔,另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帝的面孔。 她没头苍蝇一样在月台上转了好几圈,但愿他以为她梦游,不会怀疑她想逃跑。拿眼梢余光瞥他,他依然在那里,她的“梦游”只得勉强演下去。自觉比较自然真实了,最后晃晃悠悠,晃回了寝殿里。 坐困愁城,不知如何是好,忧愁的尽头就是睡觉。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她没有起身,躺在床上仰望殿顶。这殿顶建得很玄妙,夜晚能看见星空,白天能引入日光。 门上传来笃笃的叩击声,她调转视线看过去,没有出声。 “长情?”那道清朗的嗓音隔着门扉,从四面八方涌来,“你醒了么?” 长情支吾了下,“醒倒是醒了……” 殿门吱呀开启了窄窄的一道,他挤身进来,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案上,轻声道:“你昨夜睡得不好吧?我让人炖了安神汤,回头喝了吧。” 这样周全和善的人怎么能是天帝呢,长情开始相信昨晚的所见所闻都是一场梦了。可能是因为闯了祸,负罪感太强,连做梦都想见天帝。 她抬起手,盖住了眼睛,“云月,我今天不太舒服,起不来了。” 他听了便牵袖为她号脉,但指尖停留的时间略长,似乎除了她的脉象,他还在寻找别的东西。 “怪我昨夜带你去海市,走了那么长的路,累着了。既然不想起来就好好休息,养上两日再说……”他一面叮嘱,一面观她神色,“你入渊底之后,可曾动用过神力?有没有哪里觉得不对劲?” 长情道:“这里的日子同养老无异,哪有机会动用什么神力。你觉得我应该不对劲么?” 他吮了下唇,不知该如何跟她提四相琴的事。难道说这琴他曾在她身上找过,从上到下都没有发现,不知是否还在她体内,抑或是储存进了她的元神?贞煌大帝临走前的那句话,整夜在他脑子里回荡。杀了她,也许是最万无一失的做法,可惜他暂且无法下手。那么只有找出四相琴,彻底毁了它,将损失减轻到最低,再慢慢谋求出路。 他低下头,仔细替她把衣袖整理好,“我是怕你无法适应水下的生活……长情,我们换个地方吧,既然龙神的结界破除了,你随我离开这里好么?” 长情的心悬了起来,看来他是打算重返天界了啊。也对,一个国家尚且不能一日无主,更何况是统御四方的天庭。 云月其人,这两天相处下来可算尽善尽美,是条不可多得的好鱼。但是天帝,长情对于这个身份有天然的恐惧,她并不觉得一个执掌万物的人,会生得这样一副柔和面貌。 所以他在她面前的表现都是假象,他在找寻什么?她又能为他提供什么? 长情虽然木讷,但懂得伪装,她撑起身问:“你要搬家么?另找片江海,还是回到醉生池去?” 他沉默了下方道:“回天庭,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 长情噢了声,愉快道:“那你回去吧,我也该回龙首原了。”自从得知了他的身份,她忽然觉得放走无支祁那件事,也许可以从轻发落,毕竟她结识了一把手,分明还有点交情。只是这一把手目前目的不明,她只得不停试探,“你看无支祁都被宰了,也许天帝大人大量,能对我开一面也说不定。我这人呢,一辈子没什么大志向,活了一千年,醒着的时间还不足零头,虽无用,但我省口粮啊。还有一宗好,我热爱事业,擅长死守,绝对尽职。所以只要让我回去,我能保盛世一百年不衰……如果这些话面陈天帝,你觉得天帝能不能让我继续留守龙首原?” 云月抿唇不语,一味怪地盯着她。 长情被看得发毛,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便战战兢兢问:“你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来,垂眼道没什么,“别回龙首原了,那地方任谁都能看守。王朝更迭,国运兴衰,都是帝王的命数。即便龙脉断了,自然也有别的气运出现,重新将它续上。”见她鬓角有发垂落,伸手替她绕到耳后,复一笑道,“跟我去天庭吧,什么都不必做,每日陪着我就好。” 长情不认为自己的姿色好到能让天帝供起来瞻仰的地步,就算他所谓的救命之恩是真的,也没有这样抓住不放的道理。她壮了壮胆问:“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实不相瞒,我觉得自己陷进一个阴谋里,处境危险得很。如果我猜对了,你大可把我囚禁起来,如果猜错了,现在就让我走吧。” 他盯着她的脸,嘴唇几度轻颤,“放你走?然后呢?一别经年,思慕渐变哀愁?”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挑了个煽情的方式应对,有时感情幽微,反倒更动人心魄。长情不由怀疑,真正的天帝陛下,对待万事万物难道都是这样的热烈如火么?她踏入神道不算久,一度对天界首神极其感兴趣,和所有底层毛神一样,本能地仰望天帝,疯狂搜罗关于他的传闻。当然反馈多种多样,有人说他残忍,但大残忍中有大慈悲;有人说他心善,但善举后又有不为人知的私欲。长情相信所有的评价,一个能够掌握乾坤的人,必定有丰富的层次和内心。所以他现在的反应究竟是性格中真实存在的一面,还是另有所图前的伪装,实在不得而知。 她摊着两手,十分彷徨,“你到底思慕我什么?我长相一般,脑子也不灵光,最擅长的是睡觉。你要做饭,我连头蒜都剥不好……” 他说不会,“我不用做饭,所以你也不用剥蒜。” 长情很无奈,“我只是打个比方,意思就是我这样的人无趣到极点,时候久了你会厌烦的。不如咱们就此别过好吗,你看你翩翩少年,学富五车,将来不愁没有如花美眷。我回到我该待的地方,会日夜为你祝祷的,祝你做人有爱,做/爱有人,如此这般两全其美,难道不好吗?” 他被她的一通胡言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开腔了,只有短短两个字,“不好”。费尽口舌全是无用功,让长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她托腮叹气:“你打算强抢民女吗?要学人间帝王,老子天下第一?” 他想了想,“只要两情相悦,便不算强抢民女。” “你也知道要两情相悦?”她怪叫,“那好歹问问我的意思啊!你读了那么多,应该听说过凡事稍留欠缺,才能持恒的道理。不管你是什么来历,我不喜欢你,你不能强迫我。” 这话可能刺伤了他,他眼中忽地冷厉,站起身道:“你的话究竟有几分真?昨夜还一口一个喜欢我。” 长情红了脸,“说喜欢你是为了让你利索地报恩啊……”现在回头想想,所幸没成,要不然把天帝给睡了,那事情就真的大了。 他垂着两袖,神情冷漠而绝望。果然真话很不中听,其实她的心思他知道,只不过不愿相信,以为她多少能感知他的好,结果竟是全然没有。 伤了天帝的心,胆儿也算很肥了。长情咽了口唾沫,真担心他会一掌劈来,把她打个魂飞魄散,毕竟大人物想杀人,世上没谁能管得了。察言观色半晌,好像不会有生命危险,于是她又振作起来,眼巴巴问他:“那个……我还有机会回到龙首原吗?” 曾经的避难已经悄无声息地变成了禁锢,如果对方还是云月,她会想不明白为什么离开非要经过他的同意;但现在云月变成了天帝,那还有什么可不服的,人家来头大,人家说了算。 可能她的固执当真引得他不快了,他面沉似水,“本君说了,不要再动回到龙首原的念头。如果你一意孤行,毁了那座城池那个国家,也在本君一念之间。” 天帝有绝对的权威,处置一切想处置的人和事。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冷静残酷到一定程度,玉碎瓦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 长情却被他的专/制惊呆了,弹指之间两副面孔,昨晚面对贞煌大帝的步步为营,果然不是假的。 他大约也察觉到了不妥,唇角重又勾起了温柔的弧度,和声道:“我只是不欲你涉险,没有遇见我前,人世间凄风苦雨无人为你遮挡,有了我,再让你直面风霜就是我的不是。” 话说得圆融,但那份霸道也呼之欲出。他要对你好,你不能拒绝,必须感恩戴德地接受。这真的是喜欢,而不是借机报复吗? 长情知道这回要不妙,还是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他在渊底无事可做就想谈情说爱,等返回了天界要务缠身,就再也想不起消遣她了。 她有缓兵之计,在他的注视下怔怔点头,“我是着急想脱罪……” “你与我在一起,便什么罪过都不会有。”他笑了笑,复在床沿上坐下。见她眼神似乎带着惊恐,遂换了姿态,俯下身用可怜巴巴的语调问她,“长情,难道你怕我么?” 长情捏着心咧出个大大的笑,“怎么可能呢,你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 他满意了,眉宇间的忧惧也随之消散。少年天真的笑脸美好一如往昔,珍而重之把她的手合进掌心里,喃喃说:“我一直走在两边都是悬崖的小路上,这世上没有人真正懂我。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动情,但是你出现了,我想我也许还有救。既然来了,就不能中途退场,长情可能答应我?” 答应个鬼啊,她可算知道为什么天帝口碑不佳了。作为领导者,他无可挑剔,但他的性格有缺陷,爱恨都可以轻易到达极致,天底下能承受得住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吧! 长情干笑,“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 他倒也不生气,“如果不看重,就不会害怕失去。我对你没有恶意,无论到了何时何地,你都要记住这点。” 因为感情很稀缺,每用出去一分都耗尽他的力气,越是如此,就越患得患失。长久以来身居高位,早让他忘了不遂心愿是什么感觉。如常胜的人害怕迎接失败,他必须让一切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长情无话可说,憋了半天还是点头,“我相信你。” 他笑靥加深,神情里有餍足的味道。短暂的争执过去了,接下来的相处应当还原到轻松愉悦的状态。他对喜欢的人还是很体贴的,仿佛刚发现她坐起来了似的,忙拽过锦被道:“你不是说不舒服么,快躺下吧。”长情顺从地仰回枕上,他细心为她掖好被角,轻声问她想吃些什么,“我命人去准备。” 哪还吃得下呢,长情没好说,吓都吓饱了。刚才他寒着脸一口一个本君的样子,无一处不让她感受到生命的重压。原来不管是爱还是恨,被首神惦记上都是灭顶的灾难。她蜷起身子说头晕,“我什么都不想吃,想再睡一会儿。你要是有事就忙去吧,反正外面有人守着,我有需要可以同她们说。” 他道好,手头上确实有要事亟待处置,实在无法在此逗留了,便嘱咐她好好休息,自己起身走出了寝殿。 他前脚走,长情后脚就蹦起来挨在窗后观望,见他去远了,忙插上了门窗。 殿宇深广,她在那片日光下摊开了双掌。 他问她可曾动用神力,虽然后来轻描淡写带过了,可她留了一份心,知道他每说一句话都别有深意。神力?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动用,他不提倒还好,说了她便想看看,究竟里面有什么玄机。 打坐结印,凝集全身元气上冲中宫,阳神进而炼化飞腾。长情以前修行,元阳是银白色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次很怪,三花聚顶后居然满室霞光。抬头看,惊见五气包裹着一把龙首凤身的琵琶悬浮在空中,青紫二色排空绫随气流翻卷飞舞,那四根弦丝见了光,发出低沉的嗡鸣。 恍如焦雷纵贯,一瞬把她的心窍打通了。一些遗忘的东西慢慢汇聚,她想起北海瀛洲的战斗,如何与伏城以二敌百击退九黎残部。甚至再往前,想起麒麟族在月火城苦苦支撑的岁月,还有她的最后一役,及北风中高悬在桅杆上的自己的尸体。 难怪……难怪…… 天帝留下她是有深意的。从凶犁之丘开始,一切就是个局。她在北海的冰天雪地里神识混沌,来不及想起以前的事就被带回了渊底。这些天四相琴和她血脉相连,一朝惊醒,猛然连接上了前世的记忆。原来她不是什么龙源上神,贞煌大帝和天帝谈话中提及的麒麟玄师就是她,她是月火城最后一位祭司,最后一个战士。 手在颤抖,掌心逐渐变得灼热,她几乎握不住那团火。某些力量的回归,必要经过痛苦的折磨,她得守住元婴不被反噬,只要过了这一关,一切便会好起来了。 排云殿中,天帝正与大禁商议平定东南的对策。 窗外的景象,轻易透过鲛绡投射进来,两人同时发现了异样。引商忙去推开槛窗,大殿以西的碧瑶宫上方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团紫气,那煌煌的预兆,把大片水壁都染成了靛色。 他骇然回头,“君上,大事不妙……”话没说完,宝座上的人便匆匆跑了出去。 紫气从何而来,云月当然知道。渊底都是平平无的水族,没有任何一个有能力让渊水变色。唯一的解释便是长情那头出事了,如帝王降世、圣人出山,每逢骤变自有异象出现。 他心里急,百步一瞬的速度便到了碧瑶宫前。等不得去敲门,扬手便推开了宫门。怪得很,里面并没有什么异常,床上的人好端端躺着,但因他闯进来的动静太大,折断了门栓,断木咔地一声落地,将她惊得坐了起来。 “云月?”她睡眼惺忪,“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凝眉打量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来。可是没有,她的表情一片茫然,还是原来懵懂的样子。 他垂眼看了看砸落的门栓,“长情为何要插门呢?我记得我走时,你已经睡下了。” 长情哦了声,“总有人走动,那些小鱼小虾像是怕我跑了,不时进来看一眼,吵得我睡不着……”她说着,又换了副面貌,斜斜往下一躺,一手支头向他浅笑,“你去而复返,难道也怕我跑了?既然这样,何必搬到排云殿去呢,就陪在我身边,一刻不离左右,岂不是更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 24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很多记忆一一归位, 但不可否认, 她仍旧是麒麟玄师的意念幻化出来的怪物。寄生在王气中,悄然养精蓄锐, 连个人都算不上。 再忆峥嵘, 不堪回首。月火城曾经夹缝中求生, 当年四面楚歌, 龙凤和神族都视他们为眼中钉,即便向天道发下宏愿,愿做祥瑞的象征,也没能最终挽救这个族群。直到如今,人间依旧视他们为瑞兽,不论是静好岁月还是兵荒马乱,麒麟的行踪总是隐隐约约被提及, 成为锦上添花的转机。 可是人们不知道, 这个族群已经凋零了万年,当始麒麟天同坠落昆仑化作悬崖, 麒麟玄师一战身死, 世上便再也没有麒麟了。他们和另两个族群不同, 极少数带着祖龙和元凤血统的飞禽和龙族得以存活下来, 归附神族苟延残喘。而麒麟族十不存一, 即便侥幸逃脱的, 也皆沉身消亡于大地。 并非他们不愿称臣, 是连称臣的机会都没有得到。 玄师死时带着多少恨, 早已无法估量。神族作为最后的赢家, 其中内情不言自明。 倏忽万年,灭族的恨不会减淡,如果月火城能够重建,天地不公终须一战,但绝不是现在。现在要做的是离开天帝的掌握,长情知道这位心机深沉的主宰者在打什么算盘。九黎和麒麟族相继苏醒,祖龙固然因气数散尽不可能翻身,但龙族还有庚辰。至于落凤坡上本源受创的元凤,这些年一直下落不明,凤族本来就有涅槃重生的能力,某一日回归,也在预料之中。 汇聚一堂,然后一打尽,可以省下好多手脚。天帝果然无利不起早,罪己下界并非是为了自罚,集权之余荡平四族余孽,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被打通了心窍的长情看待事物前所未有的明晰,虽然还不能完全对玄师的经历感同身受,但她知道自己是她的一部分。 “你来。”她招招手,温软的语气,让他无法拒绝。 他应当是存疑的,甚至带着戒备,但还是依言走到她床前。 她伸手将他拉过来,让他在床沿坐下,自己崴身靠在他肩头,轻声说:“云月,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旷野上,脚下是焦黑的大地,四周全是狼烟烽火。” 他微微蹙眉,这温存来得突兀,即便自己期盼已久,却也不得不防。侧过脸,她清幽的气息在他鼻尖萦绕,他坐直身子,袖下的手指慢慢握了起来,“只是梦而已,不必当真。” 她长吁短叹:“可能是被雷神吓破胆了,闭眼都是龙首原烧焦的情景。我刚才想了想,既然你是天池里的鱼,那一定有机会面见天帝。你能不能为我引荐?上面有人好办事嘛。” 他失笑,“你到现在才想起这个?” 她哈哈了两声,“我就说我脑子不灵光,你还不信。我们约法三章,你能为我引荐,我就跟你上去;如果不能,也省得我跑这一趟,还是老老实实在地上混吃等死算了。” 刚才殿顶上方的那团紫气不能当做没有存在过,究竟是她梦中有所思,亦或是玄师的神识已经苏醒,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将人留在身边,上天入地不让她离开寸步,他就有办法收伏她。 他调转视线看向她,“随我上九重天,自然能面见天帝。不过进了天庭,你我的婚事也当定下来了,你可愿意?” 长情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好好的年轻人,怎么学得一手落井下石的本事!咱们继续做朋友不好吗?让你肉偿你又不愿意,非要成亲,成亲的尽头不就是洞房吗,何必劳民伤财绕那么大的圈子!” 可能说得过于坦诚了,云月的耳根又红起来,“两者不一样,我不缺女人,也不需要朋友。我爱重你,才想娶你为妻,你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提议,等想好了再答复我不迟。” 他起身要走,她死皮赖脸把他拖住了,“别这样,一言不合抹头就走,多没有君子风度。” 他似笑非笑望向她,“那么你是答应了么?” 她苦着脸试图讨价还价,“先定个婚约,然后我回龙首原待嫁,可行?” 他说不行,“我可以另外为你僻出一处清净地来,一样待嫁。”边说边携起她的手,极尽抚慰之能事,脉脉道,“长情,我知道你嫌我不通情理,嫌我一意孤行,但请你相信,我待你的心是真的。九重天上琼楼玉宇,怎么不比龙首原逍遥?下界乌烟瘴气,在红尘中逗留太久难免沾染。况且……” 她鼓着腮帮子翻眼瞪他,“况且什么?” “况且俗世滔滔,混人太多,我在上界提心吊胆,如何还能办正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真是一片赤子之心,听得她险些当真了。天帝陛下果然唱作俱佳,如果不为引出天同来,还会留她一命吗?恐怕不是手起刀落,就是像对待伏城一样,扔进阴墟沼泽里去吧! 她仰起唇角虚与委蛇,“看样子渊海君是当真心仪我啊,怕我被人抢去么?其实你多虑了,我在人间一千年,连条狗都没看上我。” 云月脸上顿时一僵,“你何必妄自菲薄。” 长情愣了下,忍不住大笑起来,才发现口无遮拦,把自己和天帝陛下都给损了一通。不过这少年天帝有时候真是不经逗,她一手搭上他肩头,吊儿郎当问他:“小云月,你这辈子可经历过女人啊?” 显然从未有人敢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脸色都变了,一口咬定:“没有。” 长情啧啧咂嘴,“不管怎么样也活了五百年,难道就没有虾姑蟹婶小青鱼对你表示好感?” 云月很尴尬,回首这万余年的人生,从入白帝门下到登上天帝之位,这期间示好的女神女仙自然不少,但他心里并无儿女私情,甚至对这种感情甚为排斥。 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天帝,立威时顺便将自己的情路彻底断绝了,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放低姿态,去讨一个女人的欢心,即便将来必须迎娶天后,也不过是为了绵延子嗣,谈不上爱与不爱。 后来他自罚下界,这种孤僻的性格再一次发生了毁灭性的作用。前两世无一不是孤独终老,直到这一世,在遇见那双温暖的手前,他也还是心如止水。入渊潭后,像她说的,围绕他的水族并不少。他遇见过湘江水君,也遇见过龙女,最后都被他婉拒了而已。 他一直以为洁身自好是美德,结果到了长情这里,竟然变成一种可供她嘲笑的谈资。可见女人当真不能在这淫靡的世界里逗留太久。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又很喜欢她的世故和痞气,觉得她和九重天上那群进退有度的女人不一样。是他见识浅薄么?自然不是。他只是喜欢她,于是看她诸样都好罢了。 他抿唇微笑,“我情路孤苦,没有人看得上我。遇见你之前,我也不知情为何物,不知那些人爱得死去活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长情听后,放眼望向殿顶春光,叹息着:“据说爱情是世上最美的东西,可是求仁得仁的很少,求而不得的很多。然后一去经年,再多的深情也欲言又止,最后不了了之了。” 他沉默不语,不喜欢这样的解读,总觉悲观的成分太大,越是悲观,便越容易一语成谶。 “你我不会。”他垂眼道,“一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她笑吟吟的,却没有应他。收回手跳下床,站在地心伸了个懒腰,问何时出发,“走前容我回一趟龙首原吧,那里有我的朋友,这一别恐怕不能再见了,我得回去同她告个别。” 云月有些迟疑,“这位朋友是男还是女?” 这小心眼子,亏得没有定亲,否则恐怕有男人的地方就不准她喘气了吧! 长情觉得好笑,做戏做得入木三分,难怪人家能当天帝。她很好,是不是每一代天帝都有极佳的表演天赋?白帝当初信誓旦旦悲天悯人,结果转身便挥师月火城,毁了麒麟族半壁江山。这位呢,似乎擅长谈情,那么曾经不遗余力棒打鸳鸯,究竟又是什么缘故? 既然人家爱演,她当然要配合,“我若说是个男的,你便不准我去么?咱们还没立下婚约呢,你这小鱼也太霸道了。” 她说完便仔细留意他的神色,他脸上倒是淡淡的,但谁也不知平静的面具之后是怎样的狂澜滔天。 长情忙讪笑,“算了,不逗你了,我这朋友是李唐的长公主,幼年丧母,中年丧偶,膝下无子,别人和她走得近些,都怕被她克死,所以她只有我一个朋友。如今我要出远门了,无论如何要给她个交代,顺便告诉她一声,她家龙脉往后无人看守了,请他们自求多福吧。” 她这么说,无非是想看看天帝陛下的反应,在他治下的某个王朝如果面临覆灭,他会给出怎样的对策。可惜这件事对他毫无触动,或许是因为九州之上帝国众多,他似乎并不认为区区生州的一道龙脉有多重要。只要能让他达成目的,这种代价根本不值一提。 他道好,“既然你想辞行,那就去吧,只是不宜久留,略作停顿必须随我离开。” 长情很高兴的样子,亲亲热热抱了一下他的胳膊,“云月真是个好人。” 脚底抹油不必耗时太久,有那一时半刻就足够了。昭质和她心意相通,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该使什么坏。作为天帝,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世道大乱,所以龙脉安定还是会继续维持的。而她,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要去阴墟救出伏城,然后找到月火城旧址安葬自己,迎接始麒麟回归。 女孩子的俏皮温存,对于男人来说是一剂麻沸散。她愿意和他亲近,天帝那颗冰封万年的心,便有春暖花开的迹象。不管她是出于真心,还是在敷衍,他对这种细微处的托赖有洞察微毫的能力。即便只是游丝一缕,也可品出由衷的快乐。 他将手覆在她手背上,笑容里有辞章的况味,“长情欢喜便好。” 从尘世重返天庭,没有任何行李需要准备。渊潭少了一位水君,自有新人接替,也不必向任何人辞行。两人从殿内出来时,引商已经在门外等候,见了云月拱手长揖,“君上归位的消息碧云仙宫已悉知,天门外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君上回銮。” 云月未应,只是低头向长情一笑,“早点回去,还能赶上晚膳。天庭的膳食比渊潭的好万倍,到时候我命人变着花样做给你尝。” 要是换作平时,说起好吃的长情可以连命都不要,但今非昔比,那些东西再也打动不了她了。她只是装傻,仰头笑道:“一条观赏鱼回天池,也弄得这么大的阵仗,可见你很受宠,是天帝的心头肉吧?” 他眼中微茫一闪,没有正面回答她,不过寥寥笑了笑。 水底与陆上,仅仅是一转身的距离。当双脚踏上堤岸,才惊觉枝头开始抽芽,新发的嫩草已能拱着裙裾。天枢的倾斜并未影响到这里,长安的春,还是来得轻快从容。唯一不足的,大概是九州共有的这片天,忽然失去了往日的蓝,逐渐变得有些浑浊了。 长情深吸了口气,“短短几日而已,不知怎么恍如隔世……” 转头看他,才发现少年的样貌,在踏出水泽的那一瞬发生了蜕变。其实五官并没有大变化,就是那分气韵,愈发的渊默深稳,透出金石般厚重和冷峻的质感来。少年和青年的转换只在须臾,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天帝,那种超然的底色与不朽的尊贵令日月失辉,众神之主,果然不是凡品。 长情旸眼微笑,抬起手比划了下,“云月,你见风就长啊。” 他看她的眼神倒是依然如故,温情的,带着溺爱的味道,“在水下闷了那么久,今日终于再世为人了。”说罢转头望向天际,这浩浩长空失去了清华之气,狂风肆虐才会出现的日晕,乌沉沉将太阳包围住,巨大的变革就要来了。 这样的天象预示着什么,他不会不知道。既然眼里不见忧思,想必天帝陛下胜券在握吧! 曾遇人间琢玉郎,奈何不是点酥娘…… 长情牵唇一哂,微微乜起眼望向远方,“走吧,待我和长安城做个了断,就随你上九重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 25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四相琴的横空出世确实有碍于天道,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在天气上。前一刻尚有日头朗朗, 后一刻便天浊地也浊起来。从晴到雨不过眨眼之间, 还未抵达龙首原, 便有泼天豪雨倾泻而下。 承香殿里的昭质长公主站在门前长吁短叹:“又下雨了, 老天可是病了么, 一日之间反复几趟,弄得出行如此不便。” 她所谓的出行自然不是指自己,自从驸马亡故,她就迁回了自小居住的寝宫,除了踏青游玩,几乎足不出户。她不走动,外面的人还是可以进来的, 长公主嘉宾甚多, 今日有使节,明日有名伶, 后日还有探花郎。所以她的香闺从来不缺高尚的诗, 和旖旎的酬唱。但若天气不好,银台门上除了金吾卫, 又添缇骑。那些禁卫往来巡视, 特别爱管闲事, 有时兴致一来, 连恭桶都要揭开看看。这就势必给漏夜入禁中的郎君们增添了麻烦, 也使得长公主殿下格外困扰。 她抱着胸, 望着檐下雨帘不甚惆怅。婢女为她添上罩衣, 细语道:“殿下莫受了风寒。既然宫中不便,何不搬回公主府?如今已然开春了,外邦使节入朝进贡的颇多,城外也开始筹办春日祭。新建的蹴鞠场边,桃花林都结了花苞,再待三五日花便要开了。” 然而长公主对回府兴趣不大,在她看来那是和丈夫搭伙过日子的地方,算不得家。况且她现在过得很随心,这种随心多少有些愧对死去的驸马。给他戴绿帽子是小事,在坟头上颠鸾倒凤就太不雅观了,因此她情愿把相好的引进宫里来,这样至少可以减轻些罪恶感。 “陛下离不开我。”长公主慵懒地笑了笑,“他可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想起来了,公主府空着也是空着,不若让梨园子弟搬进府去吧,另外一半赠给澡雪放他的经。” 她揽着披帛,闲闲走在莲花纹的青砖上。她是真的很闲,没有爱人,连老友也多日未见。自从那天长情说好去找什么神龙,之后大宫就再也没有抻过筋骨,发出过响动。她扬起脖子往殿顶上看,叹息着:“你去哪里了?不会是春心荡漾,跟人私奔了吧!” 话刚说完,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足音。她回头看,殿前的天街上凭空出现了三个人,最前面的是长情,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俊俏的男人。 “花开两朵,艳福不浅嘛。”长公主不由感慨,感慨完了她又开始惊叹,那两个男人长成那样,绝对刷新了她对男人审美的所有想象。 长公主只觉眼珠子都定住了,根本没法移开。穿玉色禅衣的那个已是人间极品,后面白衣那位更如雨过牡丹,日出桃花,一颦一顾,天地都要为之久低昂。 长情进来了,使劲拽她,她把她的手推开,“再让我看两眼……” 两个男人是齐楚君子,知道女人闺房不便进,远远站在雨中等候。不过那雨对他们来说毫无妨碍,他们站立的地方,方圆几丈内不见一星水雾,看样子不是凡人。 长公主内心惊动,即便被拖走,还是伸长脖子不住探看。长情无可奈何,所谓的重色轻友大抵就是这样了。 “别看了,我惹了大麻烦!” 昭质这才转过头来,一脸茫然,“那两个不是你的小情儿吗?” 长情没那么多时间同她解释,只是告诉她,“小情个屁,我可消受不起。我现在得逃命,不能让他们抓住我。这几天我被他们看得死死的,只有回到大宫,才有机会逃离魔爪。” 昭质目瞪口呆,“怎么回事?长得那么好看,心肠竟那么黑?你不是神吗,他们连神都敢惹,到底是什么来路?” 长情没敢说实话,其实那两位是专管神的,说出来会不会吓晕她?她抓紧昭质的肩,用力晃了晃,“你听好了,我现在要定住你的身形,等他们发现时,你好有托词。他们追问,你一定说不认得我,不知道我是谁,千万不能触怒他们。” 昭质茫然点头,想想又问:“那龙脉怎么办?你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恐怕再也回不来了。长情低头道:“龙脉自会有人接管,这个当口,天界不会坐看中土大乱的。你要记住我刚才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认得我,这样他们才不会为难你。”她又拍拍她的肩,“相交二十年,终须一别。如果活着能再见,我与你把酒话桑麻;如果不能,我会去你坟上祭奠你的。” 昭质苦了脸,“龙源上神,你真的很不会说话。好好聊个天,你能把天聊死。” 长情摆摆手,“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必须逃。”说着两指向她一点,又嘱咐了一遍,“李昭质,他们不好惹,你多保重吧!” 龙源上神身形一晃,就那么消失了。长公主定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心里嘀咕果然是损友,闯了祸把煞星带回来,自己倒跑了。门外那两个人想必来头很大,如果真照她的吩咐,只怕自己被捏死之余,更会连累整个王朝。 雨还在下,虽然水气不敢沾染天帝陛下衣襟,但风里等候太久,早春的寒气依旧灌了满袖。 引商道:“君上,上神进去有阵子了,就算与闺中密友辞别,也用不了那么长时候。” 云月听后未置一词,略顿了顿,举步迈进了前殿。 殿宇空旷,不见有人,每一丝空气里都弥漫着暾暾的白檀香气。女人的住处,乱闯未免孟浪,因此引商止步,扬声提醒:“上神,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可惜话音消散,没有任何回应。 不好的预感慢慢升上来,云月面色微沉,但极力隐忍,“长情,我们该走了。” 依旧石沉大海,殿里除了更漏的滴答,再无任何响动。 引商转过头来,见君上眼中云海惊动,心里叫苦不迭。但愿这位上神别再玩什么金蝉脱壳之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帝掌管三途六道,她就是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无非多费手脚,惹得天君震怒罢了。 其实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并不认为君上当真深陷情不能自拔。天帝向来是冷静的人,他从头至尾都不曾疯狂过。办事深思熟虑,为了心中的理想,他可以放弃很多东西,譬如为人的柔软,以及个人的情感。那些不了解他的,只会论迹来评价他。骄傲、强权、狠毒,他在他们眼里俨然是个恶人;但他近身的人看他,只会论心。他心志坚定、品质高洁,即便不是圣人,也是天道忠实的拥护者,甚至是个悲观主义的好人。 但这悲观主义的好人,不能接受任何人的违逆,包括那个也许会成为天后的人。 举步直入内殿,穿过金碧山水的屏风,只看见一人站在那里,没有长情的踪影。云月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公主脸上,“她人呢?” 长公主无法回答,一双眼睛努力地眨动着。他明白过来,抬袖一扫解开定身咒,她才大大地吸了口气。 “跑了。”长公主抚胸道,“拉我进殿,吩咐我说不认得她,这样你们便不会为难我了。我本想多问她几句话,她都顾不上回答我,只说活着重逢请我喝酒,死了见不上还给我上坟……二位,我没有和她沆瀣一气,你们有怨还是有仇,找她一个人就行了。” 所以这位长公主是个聪明人,若否认认识她,那这中土大国的龙脉也许真的会尽断。现在的应对,还算符合长情的性情,天帝可以容忍别人利己,但绝不能容忍别人诓骗他。 他牵起一边唇角,虽然也算是笑,但笑意不达眼底,如剑抵冰棱,漾起令人胆寒的光来。 “真是一对古怪的朋友,一个为求脱身,丝毫不念旧情;一个转头便卖友,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俊美的青年,连嗓音都是无懈可击的。长公主地位尊贵,受惯了各式阿谀和吹捧,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出言不逊。如果换了平时,她可能会因自己更年长,怒叱后生的狂妄。然而面对这个人,她却心生怯意,因为他的高高在上连帝王都难以企及,俗世的公主,在他眼里如蝼蚁众生一般。 可能这就是正统神祗和长情那个土鳖神的区别吧,长公主几乎可以断定这两人是从上界来的了。既然是真神,应付起来更须十二万分小心。 她欠了欠身,“神君误会了,我先是这个王朝的公主,后才是长情的朋友。长情是神,二位能把神吓得落荒而逃,可见我和这个国家都惹不起二位。既然如此,我何不实话实说呢,反正长情都已经跑了,我没有必要隐瞒经过,神君看重的不也正是结果吗。” 有理有据,临危不乱的胆识倒也不讨厌。云月缓缓点头,“若问她去了哪里,想必公主也答不上来。本君托付公主一件事,如果她有朝一日回来,公主还活着的话,替本君传话给她,本君和她的婚约自今日起便立下了。她逃婚一日,本君找她一日,她逃婚万年,本君找她万年。即便耗尽平生,本君也要向她讨个说法。” 最后那两句话,几乎是咬紧牙关说的,长公主暗暗咋舌,“长情这个没良心的,到底占了人家多大的便宜?” 以刚才气势汹汹的状态来看,长公主差点以为他们的恩怨是无解的死局,起码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一档。结果听到最后,居然只为逼婚,这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那些神仙说话实在够难听,凡人的寿命确实很短,短到在他们眼里形同朝生暮死,即便如此,也不该动不动以最坏的情况来揣度。什么叫“如果还活着”?她气呼呼想,她不过四十而已,正是果至纯熟,酒至醇香的时候,离死还远着呢。其实这两个人挺相配的,一个脾气不好,一个不会说话。长情这缺心眼,什么道理觉得这花容月貌的美男配不上她?单身一千年,别不是两腿锈住了吧! 她说好,“若我有机会再见她,一定替神君将话带到。” 云月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这脂粉味令他作呕的大殿。 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归位刻不容缓,乱象也亟待平定。长情的再次出逃固然令他心浮气躁,可是目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他不能,也无权,让个人的感情扰乱大局,坏了他全盘的计划。 与天庭暌违,按照上界的时间换算,不过三年罢了。但三年也已够久,再踏入天门,有前世今生之感。不管下界如何颠荡,九霄之上仍旧是一派祥和气象,浊气沉淀在二十二天之下,他触目所及的,依旧是碧空如洗,天宇坦荡。 鸾凤一声清啼,转眼间天边五彩祥云逶迤,百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天道鲜花铺路,天庭香气弥漫。这是天帝归位的吉兆,也是他天选之人无可辩驳的有力佐证。 “诸天帝君,万象群仙,叩迎无极无上玄穹天尊回朝。” 无垠空间响起司天星君的唱礼,云层消散,星台之上有人遥遥向天门方向执笏长揖。九道天门悉数打开,每一道门禁两掖都按序肃立万灵侍卫及各路金仙。也许在场诸位并不知道天帝何时离开了碧云仙宫,所以紧急号令朝谒,多少会感觉有些意外。细想想,天帝确实三年未视朝了,这三年对外宣称闭关,其实是去红尘中走了一圈。离位需要隐瞒,归位却必须大肆宣扬,自此天庭重新回到正轨,诸神诸仙悠哉的好日子也终于到头了。 小小鹤童随侍祖师仙翁,躲在仙翁的广袖下偷偷往外看,见一双玉舄踏过御路,尘世的白衣被天界的罡风吹过,冰雪一样消融了。那个人如破茧重生的蝶,银衣银冠,乌发玉颜,如果初登天梯的时候还有一点凡尘的气象,那么走到这步,则已然洗净铅华,重现不容逼视的尊贵了。 鹤童暗暗惊叹,拽了拽仙翁的衣裳,“祖师,这就是天帝陛下么?” 仙翁心头一惊,忙扯过广袖,将这无知小儿盖了起来。 空置已久的凌霄殿上,那些日渐黯淡的金银壁因天帝归位,重新焕发出璀璨的光泽。几乎在他踏上首神台的那刻,整个仙宫瑞霭大盛,金光照耀四十亿万里。 众仙班俯首叩拜,天帝清冷的嗓音在静阔的宝殿中回旋—— “本君承太上无极大道法旨,上掌三十六天,下辖七十二地,自知责任重大,夙寐不敢懈怠。今有九黎作乱地北,天枢倾斜,地轴动荡,只恐人间频生灾祸,殃及万物。本君秉持天道,平定十方,诸天战神听吾号令,三万天兵北出天门,灭九黎,收瀛洲,若有违逆者,格杀勿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第 26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天帝的政命, 没有任何人敢不遵从, 诸神领命后,便按照上意执行去了。 碧云仙宫高处三十六天之上, 凌霄殿是天帝视朝的所在,弥罗宫中玉衡殿,是他日常理政和起居的便殿。 从凌霄下来,依旧回到那里。站在露台上看,悬浮的仙宫如一座座空中岛屿, 云层拱绕着, 在艳阳的照耀下, 格外恢弘鲜明。他微微乜了眼,视线转向极西, 碧瑶宫玲珑锦绣,远在云桥彼岸。它和弥罗宫同属紫金阙的中枢, 是属于天后的居所, 曾被他照着原样,搬进了渊底。 如果长情还在,他处置完九黎的事, 现在应当正送她回宫。待得九黎平定,他会同她立下婚约,昭告三界,再选个良辰吉日, 迎她登上天后宝座。可惜…… 他皱了皱眉, 转身往玉衡殿去。天帝的失落从不做在脸上, 但陪在身旁的大禁,却能感受到他的不悦。 “君上,臣已派多位少禁下界查访,定然会有上神消息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大禁总觉君上对谁都不可能有太炽烈的感情,但从目前情况看来,那位龙源上神,或者说麒麟玄师,至少能够拨动他的心弦。先前凌霄殿中唯一的一道天命,仅仅是对九黎的裁决,四相琴重现于世,及始麒麟天同的逃脱,竟都只字未提,这根本不符合君上平时的作风。若要细探究竟,无非两种可能,不是有意留时间给麒麟族恢复元气,就是因玄师的存在,他的意志发生了动摇。 是前者还是后者?追随君上六千年,以他对他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禁原想追问,最后还是忍住了。私事和公事不同,公事可以随意探讨,私事则太敏感,闹得不好不欢而散,他懂得这个道理,君上自然也深谙。 谁还没有一段过去呢,想当初他在紫府受琅嬛君戏弄,琅嬛君骗他手托百鬼卷,枯站了几个时辰。这期间有鬼不慎被震落,他不能动,也不懂抓鬼那套,被鬼趁机解开衣裳,钻进了袍底……那是个艳鬼啊,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惊出一身冷汗。最后他打死艳鬼,狼狈逃回上界,甫进宫门,正巧遇见君上拜会玉清天尊返回,见他满身唇印有点吃惊,但也并未追问,只淡淡叮嘱一句,“把衣裳换了”。 所以各人有各人的秘密,心里事不愿分享,大可自己收藏。这点大禁是绝对拥护的,毕竟那日在琅嬛浮山上的经历,着实让他不堪回首。 “阴墟……”天帝忽然站住了脚,“派人守住入口,我料她会去搭救那条蛇。若发现了行踪,不要惊动她,即刻回来呈禀本君。” 大禁道是,略迟疑了下问:“君上可是觉得她已想起了前事?” 天帝轻轻叹息:“我也不愿这样,可她毕竟是麒麟族祭司,有些能力是天生的,即便是本君,也无法操控她。” 曾经不知情滋味的人,并不以为男女之间产生感情是多复杂的事。世上的缘起,无非出发于地位和色相,这两者他都有,想要一个女人,理所当然手到擒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彼此间的纠葛,远比琅嬛君当初的问题更棘手。从她今天逃之夭夭的情况来看,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走得还是那么干脆,可见毫不留恋他煞费苦心的温柔。也许麒麟族的复苏,月火城的重建,才是她想要的。那么他呢?天界首神,对她来说不过是曾经的死敌,振兴族群的绊脚石而已。 情这东西,仿佛确实熬人,这段时间仔细品咂,只觉沉甸甸坠在心上,忽喜忽悲没有来由。爱情也不知造就了多少疯子。他想自解,却困顿到底,最后无谓一哂,反正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不管是乾坤大道,还是她。 漫步过重锦的毡毯,他缓步走向玉衡殿,殿门上有人等候,见他来,遥遥拱起了手。 炎帝还是穿着他那身赤红的衣袍,玉衡殿一砖一柱都是玉石铸成的,他站在那里,像长卷上落了一方印,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待他走近,朗声道:“自今日起我功德圆满,总算可以回我的宿曜宫,痛快大睡三千年了。” 他看了炎帝一眼,“一睡三千年,你也不怕睡死。” 炎帝私下里和他不客气,人生在世,谁没有两三故交损友。哪怕坐上了天界一把手的交椅,也照旧逃不过他的调侃和祸害。 “这世上有人睡了上万年都不曾死,我睡三千年怕什么?”他一面说,一面向外看,“怎么没见你那心尖尖,人呢?去碧瑶宫了么?” 天帝垂着眼帘,沉沉眼睫覆盖住所有心思,也不答他,坐回案后的细簟上,展开奏疏查阅,随口问:“庚辰的伤养得如何了?” 炎帝在檀香椅里坐下,低头抚弄着腰上玉璜道:“尚在养息,我亲自去看过,伤得确实不轻。至于是被无支祁所伤,还是自伤,那就不得而知了。” 案后人一哂,“无量量劫中大战八方的龙神,若是会被个小小水妖重伤,那我天界这帮金甲战神,便只配去看守马厩了。” “你是说他借伤避祸?” 天帝瞥了他一眼,“难道还有其他原因么?”他卷起竹简摆在案头上,淡声道,“且容他将养去吧,我倒要看看他能托病到几时。待得大战迫在眉睫,他就算带伤也得与我上阵,我自会点兵助他一臂之力。” 炎帝摸着下巴,咂嘴摇头,“庚辰不过一介莽夫,陛下如此忌惮,可是过于谨慎了?” 天帝闻言冷笑了声,“一介莽夫?这些年来他统领龙族掌管水域,四海八荒,哪一处没有他龙族的踪迹?曾经尝过辉煌的滋味,便不可能甘于平庸。你道无支祁好好镇压在龟山脚下,什么缘故竟会逃脱?” 炎帝愕然调转过视线,“你的意思是,一切本就出于他的手笔?这怎么可能!” 天帝从卷宗上抬起眼来,“看来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他,炎帝如此信得过他?” 炎帝道:“你别鬼扯,我不是信得过他,是信得过你。以我对你的了解,完全有理由相信,凶犁之丘上的一系列变故,全是你一手策划的。” 这下天帝果然扔下了竹简,歪着脑袋道:“我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确实,所有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但事情的起因并非我促成,我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炎帝这才明白过来,眨着眼道:“看来是我高看你了……”这种小小的挤兑大不了换来天帝冷漠的注视,他更感兴趣的是他的情路。于是炎帝正襟危坐,想方设法把话题扯到了那个女人身上,“你的玄师,这回没随你返回碧云天吧?” 天帝的神情虽没有一丝改变,但声线寒冷:“跑了。” “跑了?”炎帝的大嗓门震得玉衡殿嗡嗡作响,这事太震撼了,他立刻转过头来求证大禁。大禁眼观鼻鼻观心,泥塑木雕一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看来是真的啊,炎帝没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但害怕笑过之后有生命危险,试图转圜,“那个……女人确实很麻烦,尤其不爱你的女人,更加麻烦。”说完发现越描越黑了,天帝的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他忙又补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一表人才,女人大多注重外表,她不可能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玄师毕竟不是寻常女人,人家背负了一身血债,倘或前世的事都想起来,哪里还能跟你回来当天后,不找你报仇就不错了。” 此话一出,引发了较长时间的沉默。最后殿内三人齐声叹气,发现这是个死局,暂时尚找不到有效的破局之术。 有些债,欠了终究要还的,换句禅意更浓的话说,就是前世如若不相欠,今世谁他妈愿意相见!多年以前,现任天帝还在白帝座下时,他是白帝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斗枢天宫最骁勇的战将。龙汉初劫各族大战,少苍奉白帝之命诛杀麒皇,麒麟玄师拼死护主,被少苍斩于牧野。当时的少苍心无旁骛,只求永绝后患。于是麒麟玄师的尸首被悬于桅木,以儆效尤。仅存的老弱失去了精神支柱,最后纷纷沉入大地,始麒麟一族自此真正凋亡。 “如果能预见今日种种,你还会选择这么做吗?”炎帝主要还是想看看他悔不当初的模样,过分骄傲的人,总得经受点重创,才知道什么是人生。 结果他答得毫不犹豫,“我从不后悔做过的任何一件事,就算重回万年之前,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炎帝算是服了,“所以你单身一万年,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我是玄师,听见你这几句话,一定先假装投怀送抱,然后伺机杀你而后快。你纠缠人家姑娘不是因为喜欢,是料定螣蛇会出现,进而利用他们引出蛰伏的麒麟族吧?” 天帝对他的推断很是不屑,“本君权衡三界,统御万灵,岂会靠出卖感情,赢取这微不足道的胜算?” “那就是说你当真喜欢她啰?”炎帝挠了挠头皮道,“人我是见过的,长得确实不错,娇俏可人之余还有点呆,适合陛下这种满腹心机的人……”他的口无遮拦引得两道眼风杀到,于是讪笑着纠正了自己的错谬,“我失言了,是满腹文章。你别瞪我,我会紧张的。我是想说她这种长相天界并非没有,你看上她纯粹是自寻烦恼。她长于月火城,一心维持麒麟族,最后死在你手上,难道不该恨你入骨么?你要是真娶了她,无异于在枕边放刀。毕竟凭你的性格,要让女人爱你胜过爱自己,实在是太难了。” 天帝已经被他损得不想继续话题了,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奏疏上,寒着嗓子提醒他:“你我虽有深交,但尊卑有别,还请炎帝注意自己的措辞。” 炎帝说知道,虚心接受,死不悔改。 天帝枯着眉,似乎也对自己的感情甚为困扰。“我说了她救过我,这是一桩。另一桩……也许正因为她死于我手,感情才更复杂吧。” 直到如今,他还记得玄师最后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满含着讥讽、不甘和恨。她曾诅咒他一生所愿皆不可得,咒他仙寿无疆孤独终老。他是个记仇的人,既然她有这愿望,那他便要她自己来破除。乾坤大定,六道太平,不过是天帝的志向。作为他自己,不愿一人独享无边寂寞,就得抓个人来,陪他一同蹉跎。 炎帝听完他的话,只剩摇头,“天帝陛下真是异于常人,你喜欢谁不好,喜欢那个死在你手上的人。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杀她,把她囚禁起来多好。万年过去了,下点功夫,说不定天孙都满地跑了。” 座上的人静静听着,最后自嘲地一笑。天帝与麒麟玄师么?彼时形势下,两个水火不容的死敌怎么可能有结果!当剑穿透她的胸膛,因为不爱,他连一丝犹豫都不曾有。如今大局已定,他坐上了天帝的宝座,阻碍倒是少了,命运兜兜转转把两人凑到一起,莫可奈何。他甚至想,也许他对她的前世有所亏欠,才安排她这世和他纠缠不清。既然今生她救过他,就如洗牌重来,他应当感念她的以德报怨,顺应自己的心意,爱护她,甚至让她当他的天后。 可惜他的心思,即便是对最好的朋友,也未必说得出口。炎帝看他像个闷葫芦,知道他腹内江海奔涌,骇浪却无法穿透他的面具。 “需要我下界替你找她么?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天帝说不必,“好意心领了,大禁已命人出去查访,不日就会有消息的。” 炎帝觉得很稀,“平时你多番压榨我,恨不得把我榨成人干,今日竟如此客气?”再三再四打量他,“说不通,你是有别的顾虑吧?” 天帝没说话,牵起袖子提笔蘸墨,半晌才道:“这三年来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炎帝却杵着不肯走,不依不饶冥思苦想。忽然灵光一闪,击掌高呼:“你是怕我找到她,和她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凭我的样貌才学还有性格,她绝对会先喜欢上我。到时候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全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你不让我接近她,对不对?” 简直全中!天帝也终于恼羞成怒,一把拍下了手中的笔,“快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第 27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夜骨星盘,支撑起浓重的天幕。 荒原之上看得见稀松的雾霾沉淀, 无风自动, 牵扯出汤汤的走势。远处怒浪惊涛, 近处淡霭凄林,和这寸草不生的平原相溶,交汇出一幅南辕北辙, 却又相得益彰的画卷。 这里距离阴墟还有百里,地势已经逐渐走低。每行百步都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长情独自一人, 从春意盎然, 走到了数九严寒。偶尔有风起,钻筋斗骨的一片寒冷。她仰头看天,月色惨白,阴墟作囚禁罪大恶极之神所用, 同八寒极地类似。八寒极地有无边的寒冷和冰刑,阴墟有无尽的沼泽和毒物。所以这地方不受天道眷顾, 三十六天的郁气都积压在此, 越接近阴墟,月亮的光便越淡, 最后变成个模糊的, 蓝色的影子。 在长情的记忆中,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鸿蒙初辟, 上古三大神兽各自繁衍族群, 祖龙领龙族执掌江海;元凤领凤族, 执掌天空;始麒麟领麒麟族,执掌大地……这世上每一片土地,麒麟族都曾踏足过。当初月火城选址时,玄师陪麒皇一日看遍三山五岳,也到过阴墟的边缘。阴墟设在金刚轮山以西的极阴之地,翻过那座山,乌黑的沼泽水便漫溢上来,每走一步,都有落进悬洞的可能。 细想想,云端之上的天界,恐怕才是世上最污浊不堪的地方。天帝统领着一帮清高骄傲的神祗,对待反叛者还不是如地上暴君,关最恶劣的监狱,施最残忍的刑罚。长情盯着远处巍峨的山影,心里有说不出的失望。她本来对云月的印象很不错,可没想到他摇身一变成了天帝。明明那么高洁的少年,眨眼恶臭不堪起来,也许这世上根本没有淡泊纯粹的人,一切的偶然都是刻意安排的,来掩饰算无遗策的机巧罢了。 费力跋涉,脚下的土地渐渐泥泞,她撅了根树枝探路,在绕过山脚后忽然停住了——前面山坳没有火光,却有窃窃的私语传来。 “师兄,座上可说什么时候让我们回去?”荒草飒飒中,分明有个少年在追问。 另一个低沉的嗓音唔了声,“候到那个该来的人,便派你回去传话。现在安静些,别出声了。” 少年并不遵从,嘀咕着:“这里好黑啊……什么东西爬上我的腿了?” 然后噼啪一顿抽打,有人长出一口气,“是蛇。” 长情静静听着,自从元神觉醒后,听力变得异常灵敏,那些埋伏的人应该距离这里有百丈,但他们的对话分毫不差传进了她耳朵里。 “座上要我们等候的是什么人?倘或人来了,直接拿住不就好了,来回传话岂不多费手脚?” “别啰嗦了,这是天君下的令,谁敢不从!” 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只余朔风吹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长情背靠山石,讥嘲地笑了笑。这群小仙过惯了温软日子,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伏守,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吧!幸好他们抱怨,才让她及时发现,否则遇个正着,她为求脱身,可能要让他们步巡河夜叉的后尘。 前路被截断,进阴墟的计划可以暂时搁置。她索性就地坐下思量,究竟是先回月火城旧址等候麒皇,还是先抽空为麒麟族缔结盟友。 麒皇的回归,必然需要时间,不若将路铺好,能为尚且羸弱的族群赢得一线生机。但这位盟友不大好结交,她此去要冒一定风险,万一被擒住交给少苍,那她就真的完了。 向南望,凶犁之丘远在万里之外,偏移的勾陈星几乎落到了大荒的边缘。她御风而起,神界的逃兵,连驾云都得遮遮掩掩。奔波良久终于到了凶犁之丘,远山高耸接云,青草依旧如茵,甚至因为水泽丰沛,愈发地放肆疯长。 据说庚辰大战无支祁受伤,已经退居神宫修养,这次总该能见到本人了。长情落在宫门之前,略定了定神才上前叩门。 门开了道缝,还是上次那个小童,探出个脑袋来打量她,“尊神,您又来了?” 长情莞尔,“仙童记得我?” “您不就是上次夜半敲门,想要拜会我家座上的上神么。您出现在我们土丘,后来无支祁就跑啦,我家座上去逮他,不幸身受重伤,都是拜上神所赐啊。” 小童年纪虽小,口齿倒犀利,这样情况怕是不好过关,连门都进不了吧。长情正思量怎么应对,没想到这小童竟把半边厚重的雕龙玉石门推开了,朗声道:“上神此来是想见我家座上么?进来吧,正好让座上看看,是谁把他害成了这样。” 长情尴尬地摸摸额头,举步迈进了门槛。 小童个子很矮,至多五六岁光景,仰着粉雕玉琢的脸,垂髫的揪揪上缎带低垂,在灯火映照下翻飞起舞。长情犹豫了下,“本座来得匆忙,不知此时上神可方便见我?” 小童道:“我家座上很少睡觉,上神知道烛龙吧?不吃不喝也不合眼,口中衔烛燃照北方幽暗天门,龙族都很有吃苦耐劳的精神。” 长情点点头,“那就请仙童为我引荐吧。” 小童将她带到大殿前,回身作了个揖,“请上神少待。”自己推开高大的门扉,挤身进内殿去了。 凶犁之丘上长风万里,吹得檐下灯笼摇摆不定。小童去后不久便有足音传来,她抬眼向内张望,一个穿着绿色禅衣的人缓步而来,没有什么待客之道,披散着长发,一副放弃治疗的样子。隔着门槛站定,也不说话,一味上下打量她。 小童仰头道:“座上,这位就是龙源上神。” 庚辰垂手在他头顶抚了抚,“你先退下吧。” 小童去了,长情和他一个在槛外,一个在槛内,两两相对,气氛诡异。 灯笼荡过来,又荡过去,庚辰的脸在明暗间不停交替。长情看清了,这正是原野上托他办事的那个人。反正眉眼五官分毫不差,唯一值得探究的,就是当天出现的到底是他本人,还是真被人冒名顶替了。 彼此都不开口也不是办法,长情拱起手,“尊神……” “道友,要进来喝杯酒么?”他忽然道,似曾相识的嗓音和语调,连喜欢打断别人说话的毛病都如出一辙。 长情道好,随他迈进了正殿。 殿宇又深又暗,可能龙蛇的习性相通吧,喜欢把住处营造得洞穴一样。偶尔见角落里点着一支蜡烛,烛光微弱,那明衣摇摆而过,带起的气流把火苗刮得噗噗作响。然后投射到墙上的巨大黑影就扭曲起来,随着人越走越远,人影也倾斜收拢,挤压成一线,彻底消失。 长情跟在他身后,不知他的住处究竟有多深,似乎走了半天才抵达会客的地方。这里稍稍亮了一些,墙上开巨大的窗,一轮明月堪堪悬在朱红的棂子上,隔着一株叫不出名目的树,视觉上颇有诗画般的古意。 说喝酒,当然不是随口胡诌。东边墙角果真放着十几个坛子,坛口拿油纸封着,每一个胖胖的坛肚子上都贴着一张纸条,上面一丝不苟写着酒的名目。 庚辰过去挑酒,砰地一拳砸开了其中一只坛口,顿时室内酒香弥漫。伸手把酒坛子拎了起来,往她面前一放,“梨花白,别客气。” 长情看着比她腰还粗的酒坛,感到一阵目眩。 男人办事,不兴扭扭捏捏,庚辰是武将出身,也不可能如天帝陛下一样,活得那么精致揪细。他自己提了一坛酒过来,撑腰在她对面站了会儿,后来转身走开了,嘴里嗡哝着:“你随意。” 长情舔了舔唇,和这种办事随性的人打交道最难,因为你不知道他下一刻会有什么反应。 “上神,”她道,“无支祁逃脱一事,不知上神有何看法?” 庚辰瞥了她一眼,眉心的烈焰在幽幽的烛火下,有种正邪莫辩的况味,“无支祁是你放跑的。” 长情含笑说是,“上神应当知道,我放跑无支祁是因为在凶犁之丘上,被一个神形酷似上神的人给骗了。我至今不知那人是谁,但他的一个谎,牵扯起后面诸多变故,不得不说这人手段高明。” 庚辰听了,十分谦虚地一笑,“无支祁已然正法,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可是九黎重入生州,这事不可不提。天帝下令上神率领龙族征讨九黎,上神虽然因伤返回凶犁丘养伤,但伤不能养一辈子。届时上神还是必须出山,平定九黎祸乱,剿灭再起的凤族与麒麟族。龙族以一敌三,上神不觉得吃力么?” 庚辰默然看着她,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上神座下,可有一名摄提名唤伏城?” 庚辰说有,“失踪好几天了,也许跟人私奔了吧。” 长情凉凉笑道:“上神明察秋毫,又岂会相信他同人私奔了呢。上神是经历过无量量劫的真神,应当可以看穿我的来历,既然如此,上神何不于我麒麟族合作?此时联手,对龙族有百利而无一害。” 庚辰却失笑,“玄师如此有自信,认为我一定会与你合作?” “若非如此,上神何必煞费苦心引我摘下铜铃,放走无支祁呢。这万年来上神虽然坐享龙神之位,但天界对龙族的打压,你我心知肚明。上神麾下如今可用之人还有多少?江河湖海中日渐蛰伏长眠的又有多少?”长情笑了笑,“龙乃四灵之长,心高气傲不愿与人俯首称臣。就算上神没有改天换日的野心,也当想一想昆仑山下龙泉洞内的祖龙元尊。上神身为人子,不欲生父重见天日么?” 龙之逆鳞,触起来要格外小心,庚辰脸上的表情果真逐渐起了变化,从一派云淡风轻,到烽火无边的狰狞,长情甚至看见他眼里燃烧的恨。 手里那坛酒,轻易便被他捏碎了,浓郁的芬芳泄了满地。他抬起眼来看她,“玄师知道那日凶犁之丘上遇见的,就是本座本人?” “上神并不想掩饰,何必问我这样的问题。”她双眼灼灼望向他,“天帝自罚下界,上神应当是知情的,既然能够设下结界不令他上岸,当时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杀了他?”庚辰似乎很意外,脸上流露出茫然之色。 有些事可以筹谋,但不能激进。天帝若能轻易被杀,他便不可能成为天帝。其实当年他画地为牢时,并不知道那尾赢鱼就是少苍,等到得知真相,天帝已然恢复了灵识,再想下手就难了。她提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仔细思量了,到底为什么没有冒险…… “我不敢。”他忽然说。 不敢?是啊,换做谁都不敢。 其实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适合搞阴谋诡计,尤其是坦诚的人。也许他只是因为不屈于天界的打压,想做些什么扭转眼下的尴尬局面。作为祖龙的后代,他不能容许自己如此平庸,但深思熟虑后的布局仍旧让他有些彷徨。所以他不敢贸然对天界最高的神祗动手,他还是有软弱的一面,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一往无前。 长情叹了口气,“上神有真性情,也有真顾虑,这些是人之常情,本座明白。” 庚辰也叹了口气,撑着脸颊转头看向窗外,“本座为何按兵不动,因为本座在等。九黎冲破了北海屏障,势必闹得乾坤动荡。乱世出妖魔,天界会焦头烂额,届时……” “届时也许会有识时务的族群投靠天界,对龙族挥剑相向。”长情放下酒坛道,“麒皇逃出昆仑,不日就会重返月火城。只要你我二族通力合作,开辟出一个混沌神兽统治的时代,重现往昔辉煌,都不是难事。” 庚辰沉默了下,又转回视线看她,“一万年过去了,玄师对天界依旧恨之入骨?” 她闭了闭眼,“我一直忘不了月火城的最后一战,神族将麒麟族逼迫如斯,这个仇,即便再过十万年,我也一定要报。” “可是本座听说,天帝欲迎娶玄师为妻,这就让本座很摸不着头脑了。” 长情尴尬发笑,“上神不觉得,这是天帝令你我二族离心的阴谋么?” 庚辰摸了摸下巴,“本座如何确定麒麟族没有投靠天界?而玄师不是天帝派来的细作?” 长情觉得男人的思维有时候真的难以理解,“上神会在派出细作之前,大肆宣扬自己与这细作交好吗?” 好像是这个道理……下了险棋的人,应该于万难之中发现新的生机,庚辰抚掌道好,“如此咱们还有最后一个克敌制胜的法宝,大不了把玄师送给天帝,你可以在他身边伺机动手。只要天帝一死,天界就成了一盘散沙,诸神忙于自保,正好可以任我等尽情施为。” 简直让人笑不出来,这庚辰的脑子大概也不太好。长情忍了忍,点头说是,“你我达成共识,剩下的事就好办了。上神,伏城眼下被关押于阴墟,我要救他出来。但天帝派人在金刚轮山伏守,我怕动静太大,打草惊蛇。” 庚辰说没关系,“有本座呀,本座想办法支开他们。” 当然龙族的反,目前还不能做到明目张胆。庚辰让她略等片刻,自己进内寝换衣,再出来时,是一副老者打扮,穿着葛布的袍子,拄着一根拐杖。似乎对自己的变装很满意,摸着长长的胡子问她怎么样。 长情讪笑:“上神果真谨慎,这样的打扮,就算天帝站在你面前,也认不出你来。” 庚辰认真地点头,“兹事体大,小心为上。” 看他的样子也准备得差不多了,长情便问何时能出发。他想了想说等等,扬声唤童儿,那个看门的小童一蹦三跳到了面前,仰首问:“座上什么吩咐?” 庚辰抬指一弹,小童一晃变作了他的模样。他仔细查看每一处细节,伸手给他整了整领褖,“好好看家,本座去去就回。” 假庚辰的脸上露出了似哭似笑的神情,“座上,这两日天界正盯着土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人上门来。弟子道行浅薄,万一在那些上神上仙面前露了相,那可怎么办?” 庚辰道莫慌,“本座的法术,不是诸天帝君以上的看不穿。有人来了你不必应对,只管睡觉就好,他们吃不准里头玄机,暂且不敢怎样的。” “可是座上……”假庚辰泫然欲泣,那表情让正牌龙神很尴尬。 “你哭丧着脸干什么,再这样就逐你出师门。” 此话引来了更大的恐慌,两个人开始了怪的交流,一个不情不愿,一个不停劝导。 一旁的长情看得冷汗都快出来了,好不容易找到个插嘴的机会,迟迟道:“仙童年纪还太小,如此重任实在为难他。上神何不另托他人?” 庚辰回头看了她一眼,“神宫里只有我们俩。” 长情语塞,她到现在才发现,这偌大的行宫当真没有半个多余的人影。堂堂龙神千万年来就和一个童子相依为命,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为何啊?” 庚辰告诉她,为了低调。 “世上谁不愿意活得众星拱月?本座统领龙族,腾游四海,但一向为天庭所忌惮。当年涿鹿之战后,本座损耗真元不得上天,只要有人施以援手,也不会在这凶犁之丘上安营扎寨。可惜啊,往日同生共死的伙伴,没有一个敢违逆白帝的意思。我既然停留在人间,就必须敛尽锋芒,夹着尾巴做龙。”谈话内容无限伤感,那张苍老的脸颊上流露出悲怆的神色来,抬手指了指,“这童儿,真身是只鹌鹑,本座花了两千年调/教他,到现在胆子还是只有芝麻那么点大,你说无奈不无奈?” 确实很无奈,长情同情地点头,“若实在不便,上神可不必前往,我再想想办法,也能将他们引开的。” 易了容的庚辰抱胸嗤笑,“以玄师的手段,那几个小小仙官根本不足挂齿。玄师不远万里赶到我凶犁之丘,求助是假,试探本座结盟的决心才是真,本座没猜错吧?” 看来这龙神也算是个通透人,有时一些离经叛道的做法,只是为了明哲保身。所以说天界欺人,就算曾经立下汗马功劳,该针对你照样毫不手软。这位上古的战神为了息事宁人,身边只留一个鹌鹑童子,说起来也太心酸了。 看看身旁嘴瓢得葫芦一样的假龙神,那张脸摆出这种表情,让人头皮发麻。她长长呃了声,“上神的心意我明白,同行一事就算了吧……” 结果他说不行,“本座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回身对鹌鹑童子发话,“老老实实留下看家,现在起你就是龙神。给本座挺起腰杆来,敢坏本座威仪,小心本座剥了你的皮。” 恫吓一番,架起云头便往北疾去。 龙神的人生,可说是两个极端,前半段风起云涌,后半已蔓草荒烟。这种落差长情深有体会,她也曾跨东风骑白马,也曾横扫九州,长剑所向无人可敌。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就算热血依旧,总有垂老投荒的悲凉。 庚辰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喟叹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我是一个殉道者,男儿到死心如铁……” 长情微微眯起来,敛尽了隐约的泪光,“当年百万神兽遮天蔽日,乾坤尽在我等之手,谁也没想到会有没落的一日。也许是天命使然,但天命又是什么呢。” 庚辰冷嘲:“不过是一场混战,无耻者胜出罢了。神族如今天纲独步,我们的时代早就去远了。可是我不死心,还想试一试,即便不能扭转局势,也要给天界带来一场重创。” 彼此的想法应当都差不多,长情道:“单枪匹马没有胜算,但你我二族联手,胜败未可知。” 庚辰听了她的话笑起来,“我就喜欢玄师永不言败的脾气,当年要不是白帝离间,龙族与麒麟族早就占尽了先机。后来月火城破,听闻玄师罹难,我还大大感慨了一番。玄师可还记得那日的经过?” 长情沉默了下,最终摇头,“万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让一个人回顾死前的种种,很不人道。从灵识初生到肉体长成,这期间未必没有那生死一夜的不断回望。她神色黯然,庚辰便不再追问了。向前看,金刚轮山就在前面不远,他说:“本座无法陪同玄师进入阴墟,救出伏城一事只有你自己去完成。至于外面那些小仙,交给本座便是,你不必过问,只管一心向前。” 长情道好,和他一同按下云头。她在一旁静候,见庚辰结印,掌中蓝色的光晕冲向天际,原本晴朗的天空一瞬阴云密布,乌黑的云头夹带着翻卷的雷霆滚滚而来,她吃了一惊:“上神用的是奔雷咒?” 那种咒术和龙族的执云咒不一样,奔雷原本是麒麟口中圣火催发的,而龙族行云并不带雷电。长情不悦,“本座有心与龙族结盟,上神这么做,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庚辰斜过眼来扫了她一眼,“这不是奔雷咒,是我效仿麒皇咒术自创的,连玄师都骗过了,看来足可以假乱真。我随玄师走这一趟,不是为让天界立刻抓住我的把柄,始麒麟既然从昆仑逃脱,无论如何都是六道死敌,难道还指望天庭放你麒麟族一马不成?”他一面说,一面捏诀加持,又是一轮更强的光波直射云端,他凝眉望向天顶,沉声道,“少苍不是最爱用冰刑么,那就让他座下小仙也尝一尝。你快入阴墟吧,给你五个时辰。五个时辰之内必须将伏城带出来。否则时间一过,冰冻自解,本座可不敢担保那些小仙会不会搬救兵围剿你们。” 长情气得瞪眼,可他说得也没错,这时计较那些不合时宜,便腾身化作流光,冲进了阴墟入口。 这是万年阴地,她曾猜测过会是怎样恶劣的环境,但真正身临其境,才知自己的想象有限。 阴墟没有路,整个世界浸泡在黝黑泥泞的沼泽里,满目皆是虬曲的大树。水泽可滋养大地,也可催生毒物,她涉水而过,不时有蛇虫在她腿上缠绕,那种寒冷又嶙峋的触感,令人毛骨悚然。她只得不停驱赶,手里的火把燃烧过一丛又一丛飞蝇,洒落的汁液浇透了松油,火光摇曳欲灭。她仰头看,透过参差纠结的树顶,勉强能看见一线天光。可惜郁气伴着沼气,连天也浑浊不堪。 火把上的一星微芒终于熄灭了,空气里密布刺鼻的气味,如果换做寻常人,早就被这瘴气毒死了。人畏惧毒瘴,半空中成群的毒虫却不,劈头盖脸地飞过来,赶都赶不走。 无可奈何,麒麟天生会吞吐火焰,她只好把看家本事拿了出来。这一路走来,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架喷火的机器,所到之处蛇虫鼠蚁尽数消灭。那些东西似乎也懂得审时度势,后来几乎都不见了,尚算走了一段安稳路。再往前,看见黑黢黢的阴墟深处有两盏微弱的灯亮着,越到近处光线越强烈。 忽然那灯火一齐移动起来,以平行的方式向左腾挪,移到了树枝不那么稠密的地方。借着朦胧的天光她才看清,那两盏灯镶嵌在一个庞然的身躯上,灯也不是灯,是那东西的一双眼睛。 早就听说阴墟之中有怪物,最初的传闻是相繇,据说蛇身九头,以人为食,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可信。那东西分明有个人形,不过比正常人的体型大得多,也许顶得上三五个巨灵神吧。 长情悄悄抽出了剑,黑暗之中剑身冷光荧然,淡淡的锋芒一闪即过,不知那怪物发现没有。其实她并不想动干戈,毕竟时间不多。外面的冰冻解了,那些小仙势必会闹上天庭,届时天帝再亲自驾临,她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冰冷的剑提在手中,鱼皮包裹的剑柄压得手心微麻。她向前迈进,寸步都小心翼翼,但沼泽黏腻,落脚总会带起轻微的响动。 越来越近了,她的设想是不惊动这怪物,往最深处的囚室去。可惜一切不如她的意,那双眼睛忽地精光大作,只听一声巨吼在狭长阴暗的空间响起,怪物身手敏捷,眨眼的工夫从远处高高跃起,然后轰然一声落在她面前,溅起了泼天的泥浆。 长情下意识抬袖遮挡,依旧被溅得一身泥。恼怒之下提剑便向它刺去,这怪物皮糙肉厚,并不畏惧她的攻势,剑刃划过,简直像砍在了一滩死肉上。 天太暗,看不清怪物的样貌,但知它有一双锋利的锐爪,爪尖与她的曈昽相击,骤然之间电光石火。 身形的不对等,让她应对起来煞是吃力。怪物的反击逐渐变得激烈,忽然一只巨掌兜天盖下来,下一刻便能将她拍死在泥沼里。 胜负显而易见,战斗也许就此终结。那怪物洋洋自得,千万年来难得舒展筋骨,痛快大打出手之余,还能拿这小妞打打牙祭,不错。可得意不过半刻,突然惊觉自己触了雷,整个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撞出去,如果由力换算成体型,把它撞飞的东西,势必与它不相上下。 怪物摔进泥坑,跌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混乱里抬起脖子回看,昏昏的阴墟中不知何时金光大盛,光晕的中心有神兽,狮首龙尾,身披鳞甲,居然是麒麟! 上古的麒麟一族不似民间刻画的形象,半点没有仁兽的气质,它长着尖厉的獠牙和虎爪,吐纳间火焰夹裹雷电。姿态倒是极尽优雅,靠近了,呼吸声隆隆如雷鸣。低下头嗅了嗅吓呆的怪物,那两根长长的须髯,竟还颇俏皮地随风舞动着。怪物虽然紧张,却也没有感受到濒死的绝望,一场误会而已,说不定可以打个商量。 然而下一刻,麒麟的利齿便毫不犹豫刺穿了它颈下的皮肉。它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就被巨大的咬合力甩飞起来。前所未有的轻快,下落的时候卡在一丛枝桠间无法挣脱。怎么回事?它还能转动眼珠子,看见自己的身体在麒麟脚下四仰八叉,原来脖子和头早就分了家。 一场对决结束,长情扬长而去。碍于身上衣裳都绷开了,不敢变回人形,摇头晃脑奔跑,这种感觉真好。冲破肉身的束缚,就像炼虚合道粉碎虚空,已经能够超然物外了。 自此算是真正回归到玄师的本体了吧!她轻轻叹了口气,元神被困一万年,这一万年经历了如何暗无天日的凝练过程,已经不忍再回顾了。她只是向前奔跑,激起冲天的泥浆,任污浊落了满头,心情依然很好。 关押罪神的牢狱有神人看守,她闷头闯入,吓了他们一跳。 毕竟还算有点见识,早就灭族的混沌巨兽重现,让那些狱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麒……麒麟?” 长情凶相毕露,龇着牙发出低吼。神界的狱卒未被吓退,他们震怒:“大胆!”幻化出兵器拦住了她的去路。 大开杀戒倒是不怕的,几个下放到阴墟的毛神也不难对付。她一往无前,所经之处如秋风扫落叶,身后尸横遍地,她紧盯的只有那扇门。 就在不远了,加紧步子冲进去,本以为神界的牢狱会像人间的一样,但她料错了。这里没有木栅限制行动,也没有枯草以供栖身。伏城像悬线傀儡一样,吊在那棵肿节连绵的椐木上,肩胛被枯枝穿透,喷溅的血迹已变成黑色。他垂着头,长发披散,一动不动,看样子恐怕要没气了。 长情发出一声悲鸣,“司中,你死了吗?” 悬挂在半空中的人轻轻颤了颤,半晌后艰难地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座上,您终于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第 28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身体被洞穿, 依旧还留有一口气在, 伏城不愧是伏城。 椐木是种在沼泽里也会不断生长的树, 即便没有光, 没有空气, 甚至没有水,只要它还有一枝活着, 便会无尽伸展, 以不顾一切的方式获取营养。 伏城进入阴墟的时间并不算长,但这棵树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将他彻底吞噬。穿透身体的那截枝桠,顶端生出了粗壮的树瘤,像钉住蝴蝶的钉子, 防止猎物逃脱。这树有它的思想,是活的。树干上生出无数细小的根蔓, 蠢动着, 试探着, 一部分够到了他的脚踝。若是长情不来,用不了两天,那些树的血管会缠绕住他, 刺穿他的下肢, 日复一日, 把他吸干。 上神的精元和血,味道一定颇佳。看看这半截近乎枯朽的树, 逐渐焕发出新的活力, 她这一出现, 显然坏了人家的好事。伏城话里有庆幸的意味,因为仅凭他一己之力,无法摆脱这可怕的纠缠。他在北海瀛洲时已经被天帝打伤,可能也有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自他进入这里就无人过问,只靠自身的修为苦苦支撑。 他仰了仰头,脸色惨白,掀起眼皮都需要动用全身的力量。下面的麒麟看着他,还在研究他被吊着的形态,他咳嗽了声,“快点……我快不行了。” 其实离不行应该还差很远,再坚持十年八年没问题。看见了希望和一直无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索性沉沦下去,反而有坚韧的意志力;一旦救兵杀到,就觉得自己的气息杳杳,随时可能断掉。 道貌岸然的天帝,即便过去了一万年,依旧心狠手辣。将人送进长着椐木的牢狱,是个省事又省人力的好办法。饥渴的大树紧追不舍,那些天兵用不着冒风险看守犯罪的神,只需守着最后的通道就行。可怜的螣蛇,曾经不可一世呼风唤雨,落进了这阴墟,居然只能充当树肥。 麒麟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掀唇咧嘴,像要咆哮。树顶的人无力地看看她,重又垂下了头,恍惚间感觉脚上的束缚松开了,是她切断了根蔓。 椐木的树身吃痛一阵颤抖,穿透他的枝干似乎也缩小了几分。伏城轻轻呼出口气,不敢太用力,害怕牵扯伤口。很快麒麟爪尖再次挥起蝉翼般的薄刃,斜斜切过他后背的空隙,人顿时失去了支撑,从高处直坠下来。 玄师还是原来的风格,办事不喜欢拖泥带水。她没有去接他,一跃叼住了透体而过的断枝,伏城因重力落地,那断枝顺势便被拔了出来。 但这一摔,摔得他叫苦不迭。勾起头面对那张麒麟脸,却不知说什么好。 长情的嗓音清冷,低下头审视他,“玄枵司中,别来无恙啊。” 一声司中,唤起了伏城无数的回忆。万年前月火城繁荣鼎盛时期,城中设大玄师殿,玄师之下十二司中,是以十二星次来命名的。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十二司中正是青春年华,驻守月火城十二方,铁甲金戈,无人能当。彼时他行二,冠号玄枵,他上有星纪司中,下有诹訾、降娄等,个个都是护城的栋梁。可惜后来战死的战死,失踪的失踪,他因真身不是麒麟,被城主逐出月火城,得以保全了性命。可是这样的苟延残喘,并不是他想要的,因此万年以来他静候玄师觉醒,盼望着月火城还有重现辉煌的一天。 挣扎着撑起身,伤口的血还在汩汩流淌,他单膝跪地,向上揖手,“弟子玄枵,恭迎座上。” 长情点了点头。虽然她还是龙源上神时,他对她极尽调侃之能事,但当她回归本源,他便是她座下弟子,久别重逢再次相见,必要的礼数不能少。 看看这张脸,在去北海瀛洲的路上总是隐隐觉得相熟,原来早就有了渊源。当初她手下十二弟子,她最看重的就是这螣蛇。麒麟族玄师的选定是上天所授,即便十二星次比她年长,也必须臣服于她。作为祭司,她无疑是合格的,但作为女人,她也有她个人的心思和喜好。有些情愫,碍于地位不可言说,时候一长便深埋心底,化成坚硬的核。当她是龙源上神,神识没有清醒,可以遵从本心;但当她成为玄师,那么一切就要回到正轨,上峰和下属,丝毫不能乱。 她说免礼吧,“司中这些年辛苦了。” 椐木留下的伤令他无法稳稳站立,他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 没办法,她只好叼起他,将他甩到背上。黑暗合围的环境里,真身行动比较方便,连夜视的能力都比人形时强。她在那窄窄的通道飞速奔跑,离和庚辰约定的五个时辰差不了多少了,再慢些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这阴墟是个见鬼的地方,每一处看上去都差不多。要不是进入沼泽前做了记号,恐怕跑断肠子也难离开这里。 猛地一个冲刺,天地豁然开朗,干净的空气瞬间充盈进肺底,那种感觉仿佛重返人间。她扭头叫伏城,“醒醒,我们出来了。” 伏城艰难地喘了口气,“重见天日了,我以为还得再等上三年五载……” 这是赤/裸裸对她能力的否定么?长情故意颠腾了两下,果然听见他嘶地吸了口凉气,她心下痛快,脚步却放得愈发轻了。 逃出阴墟后一刻都不敢逗留,穿过金刚轮山的那条通道时,地上积雪还没有消散。她边跑边回望,被冻住的小仙们依旧定格在原地,神识应当是有的,只是无法动弹罢了。 一路向东,朝着月火城旧址的方向。目标是坚定不移的,但伏城受了伤,还是跑不了多远。 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山头,山脚下有一湾湖,月亮悬在天上,湖在月下漾着粼粼的波光。长情才发觉自己身上有多黏腻,那些沼泥都风干凝结了,她满头满脸的污垢,堆积在身上实在不太好受。伏城也需要喝点水,休息一下。于是她降下云头落在湖边,小心翼翼趴伏下来,让他顺势滑到地上。 湖边有棵树,叫不出名字,枝繁叶茂,挂满了紫色的花。她本想把人架起来,好让他背靠大树。但定神一想又不行,没有衣裳蔽体,她无法变回人形。 怎么办呢,是个难题。摘片树叶吹口仙气,变一切所需之物,在混沌神兽这里基本属于扯淡。他们更适合直截了当的做法,比如抓只野兽扒个皮什么的。视线转啊转,最后落在了伏城身上,他一身是伤,但穿戴整齐。拽了拽裤腰,发现缚裤里面还有纱罗长裤,她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伏城还是有意识的,在那虎爪拉扯他裤腰时,坚决死死拽住了,“座上……你这是为何?” 长情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道:“司中,你渴吗?本座给你舀水喝?” 上神辟谷,水还是要喝的,几昼夜下来口干舌燥,听她这么说,便点了点头。 麒麟的一双前爪举到他面前,“你看本座不变回人形,就没有办法给你舀水。变回来没有衣裳可穿,玄师的脸面岂不丧尽?所以本座要借用你的衣裳,还请司中不要吝啬。” 螣蛇上神已然呆住了,皱着眉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斟酌再三,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女人比男人更不便,总不能看着玄师赤身裸/体吧。 玄色的袍子叠好放在岸边,长情舒舒服服蹲进了湖里。湖水清澈,一波一波轻拂在肩头,能让人暂时忘了俗世的纷扰。 水声潺潺,在深寂的夜里分外清晰。伏城面树而坐,听觉异常灵敏,即便不用看,也知道这是掬水泼身的动静。他咬了咬牙,静气凝神闭上眼,男人光膀子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在玄师面前如此失仪还是第一次,心里总有些不自在。 湖里的长情望向岸上,伏城在树下坐着,脱得只剩衬裤,实在有点好笑。月下结实的身躯宽肩窄腰,还坐得如此端庄,简直像个蓄了发的和尚。难道他的伤没有大碍了?她又看一眼,心头兀自一跳。匆匆清洗完毕穿进他衣袍里,男人的衣裳对她来说过大,要挽好几道袖子才能露出手。还有他衣上香气,在阴墟那样恶劣的环境也未能消散,现在嗅嗅,还有隐隐的味道。 摘片荷叶,舀水捧过来递给他,“喝吧。” 可他却不肯伸手接,脸上有倔强的神色,摇头道:“弟子不渴。” “你刚才明明说渴的。”长情有时候弄不清男人的心思,为什么一会儿一个样。忽然明白过来,哦了声,“湖那么大,我特地绕了很远,不是在我洗澡那片盛的水。” 这条别扭的蛇,这才接过来一饮而尽。 因为道行够深,就算受了重创,也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恢复四五成。长情探身看他两肩的伤,窟窿仍旧血淋淋,但逐渐开始有了愈合之势。她撩起袖子,结印为他加持,神力源源输入,创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结痂,不久连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收功后运气调息,伏城向她拱手,“多谢座上。” 长情颔首,在一旁坐下了。两个人相距不远,一个宽袍大袖,一个精着上身,同时眺望天边圆月,这样的情景,诡异却又伤感。 长情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他神情平静,淡声道:“谨小慎微,一面听从庚辰的号令,一面寻找月火城的幸存者。可惜,我找了一万年,麒麟族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不见了。座上是我一万年来第一个遇见的故人,但愿不是最后一个。” 幸存者的伤痛,一般人无法体会,万年孤独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可其中每一天的煎熬,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如果不是那么执着,时间能抚平一切,日久年深逐渐便淡忘了;但若是故梦在心里打下太深的烙印,那便注定有生之年为此所困,不挣得一个结果,死也不瞑目。 月华如练,落在她的眉眼,那眸中有坚定而深沉的光。她说:“夕日失去的,我们会慢慢找回来。麒麟族受到的不公,也定要向天道讨个说法。” 伏城的两臂挑在膝头,手中摆弄着一截草,沉默了会儿道:“那日弟子在北海被擒,心里一直挂念座上。弟子怕天帝对座上不利,也怕他利用座上,将麒麟族斩草除根。” 长情闻言笑了笑,“也许他当真有这个想法,至少你引我弹奏驻电,本就在他掌握之中。后来他也试图从我身上找到驻电,但因琴融进了我的元神,他没能得逞。我也不明白,他为何不杀了我,留我在这世上,将来势必要和他作对的。” 伏城面色阴郁,调转视线看了她一眼,“他可是当真喜欢座上?” 长情冷冷一哂:“喜欢?万年前他手刃我于郊野,将我族人屠戮殆尽,你觉得他可会真的喜欢我?玄枵司中当初也曾马踏四海,这些年死在你手上的人中,可有一个让你能够心生爱意?”她眯起眼,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喃喃道,“谈大业时莫谈情,永远不可能有人会喜欢刀下鬼,除非那人是个疯子。” *** 玉衡殿中的人挥了下衣袖,将空中的影像打散了。 山雨欲来,一旁伴驾的大禁有如临深渊之感。他陪着君上一同追踪玄师的行动,越追越觉得心生寒意。不得不说,这位麒麟玄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什么让君上不快她就做什么,桩桩件件都能直捅君上的心窝子。罪过太多了,大禁已经不知该从何处劝说。女人啊,果然会恃宠生骄,君上待她其实不薄,她半点没有觉察到不说,还把君上说成了疯子。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疯子?一个手握乾坤,精密准确,从不出错的疯子?可见她万年也没看破老对手,知己不知彼,是她最大的问题。 “君上,”大禁舔了舔唇,“玄师不通□□,才会对君上妄加评断。有朝一日她回到君上身边,自然能明白君上的好处。” 回到身边?在渊潭那几日,朝夕相处也没能让她对他心生好感,就算从头再来,还有希望么? 他叹了口气,“本君当真那么不堪?” 大禁骇然说不,“生死大海,君作舟楫,无明长夜,君为灯炬。君上执掌乾坤,若无君上,六界大乱,混沌时期妖兽遍野,毒瘴纵横的祸患会再起,谁人敢说君上不堪?” 可他却摇头,“有战争便会有人殒命,到最后所有的杀戮追溯都能算到本君头上。”他垂着袖子道,“所以她还是恨我,这几日我煞费苦心,还不如一条蛇对她重要。” 大禁半张着嘴,发现话题绕到这个上头,就真的很难开解了,“伏城本是玄师座下十二次之一……” “既然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为何这样尊卑不分?”他霍然抬起手,愤恨地指向镜像的方向,“她竟穿他的衣裳?凭什么?你可看见了?他们坐在一起赏月,如此不雅,可还有一点廉耻之心?本君知道了,她不喜欢温文尔雅的男人,她喜欢那种污浊野蛮的莽夫!世上为何会有这样不知好歹的女人!” 天帝勃然大怒,苍穹为之变色。殿外原本星空无垠,转眼便被阴云遮盖住了。 大禁一看天象有变,慌忙上前安抚:“君上息怒,玄师是因真身撑破了衣裳,无奈才借用伏城的。他们是万年的旧相识,彼此并肩作战,现在又相依为命,这点举动实在寻常不过。不信您可以传炎帝来问话,若君上于荒野无衣蔽体,炎帝可会毫不犹豫脱下自己的衣裳周济君上?君上,这本没有什么了不得,您万万不可动怒。如今天形倚侧,紫微大帝好不容易才扭转了天枢,您若一怒,三界六道都要为止震动,大帝的努力也会因此白费,万请君上三思。” 他慢慢长舒了一口气,天帝的喜怒与天道相通,所以他必须保持克己自制,就连喜欢的女人和光着膀子的男人并肩谈笑风生,他也不能生气。 好啊,真是好!他哼笑,闭了闭酸涩的眼睛,“你去,想办法给她送件衣裳,不能让他们这样相对,久了难免要出事。” 大禁道是,迟疑了下又问:“趁他们还未到山海界,何不把人拿下?等过了界碑,便再也不好窥探他们的行藏了……” 天帝瞥了他一眼,“始麒麟还未现身,蛰伏的麒麟族旧部也没有如数归位,拿住了他们,后面的戏如何唱?” 所以即便咬碎银牙,也得继续忍耐。嫉妒不能插手,和喜怒不能形于色一样,都是他最大的悲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第 29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无论搁到哪个世界哪个朝代, 光着身子招摇过市, 总是件令人尴尬的事。 长情倒还好,安安心心裹着衣裳,就算衣袍宽大了点, 自我感觉也很良好。她甚至发出赞叹:“本座竟从来没有发现, 大衣裳比合身的衣裳穿着更舒服。司中将来要是有机会的话, 一定要试试看。” 伏城那张无喜无悲的脸,依旧不带任何表情,精着上身神情严肃, 看上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感。 长情道:“怎么?司中有异议?” 他说:“弟子不敢。”转过头看她一眼,大约所有男人面对那个赤身穿着你衣裳的女人,都会产生妙的困顿。若是至亲至近的人倒还好, 像他们这样的关系,实在会牵扯出点暧昧的误会来。 万年前的玄师, 曾经是城主之下最高贵的人。她掌管麒麟族日常事务, 四海八荒但凡是地面上的一切, 皆听她调度指挥。十二星次是她得力的助手,各自都有驻守的领地, 即便身在万里之外,只要玄师殿中传出政令,赴汤蹈火也必须完成。 权力中央的那个女人, 有谜一般的魅力, 他们像仰望神祗一样仰望她。玄师其实也是个有趣的人, 她并非是毫无感情的机器。私下接触时, 她至少是鲜活且有人情味的,虽然时刻都彬彬有礼。 可惜神族挑起的战争,带来了无尽的污秽和杀孽。麒麟的热血遍洒大地,从最初的谈和求生,到背水一战,所有人都承受着无比的压力。最后城主陨落,玄师魂飞魄散,所幸还余一丝残念,寄生在龙脉中颐养。一万年过去了,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她,眉眼虽不尽相似,但觉醒后逐渐已有了玄师当年的风采。他望着那张脸,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这一万年太难了,坚持到今日,总算没有辜负城主与月火城。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每一帧长情都看在眼里。他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所以很快别过脸,静待唇角的酸楚消失。 长情在他手上握了下,“自今日起,你不再孤身一人了。” 就是那个语调,同万年前的玄师如出一辙。伏城没有转头,他轻颔首,颈间滑动的喉结,看得出他在怎样勉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气氛太严肃了,长情故作轻松地揶揄:“你骗我去北海瀛洲时,可完全不是现在这样。那时趁着本座没有觉醒,你没少欺负本座。” 他神色一凛,依旧说不敢,“弟子那时若是向座上和盘托出,座上可会以为我是个骗子?况且……我并不敢确定,龙源上神就是座上转世……” 这也算极尽委婉,其实他是想说,龙源上神看上去傻乎乎的,无法和万年前执掌大地的人联系起来。 长情也不生气,背着手边走边叹:“是啊,连姓名都不同了,难怪你不敢相认。其实你不知道,在登上玄师之位前,本座的性情和长情是一样的。只是身在高位,不得不掩藏,做个供人瞻仰的神罢了。本座那时候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兰因……”说罢复一笑,“一直听你们叫我玄师,叫我座上,那个名字我是真的快要忘记了。” 伏城道是:“那么座上还记不记得,究竟是谁为您取了现在的名字?” 她仰起头,望向东方的晨曦,面颊因玄色的映衬,白得如同春雪一般,“残念漂泊无依时,我是没有灵识的。后来有人将我安放在龙首原,以龙脉的精醇之气温养,百余年后才逐渐形成本我。那个人……我没有见过,只记得他的声音,声线很清冽,应当是位年轻的神吧。现在想来他是知道我来历的,取这个名字,也许是想让我放弃仇恨,过温软平静的日子。” “可惜要有所辜负了。”伏城道,“座上肩负着重振麒麟族的重任,不管是族人还是城主,都在盼着您回归。” 她点头,又瞥了他一眼,“司中,你光着膀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很颠覆本座对你的印象。” 这下伏城红了脸,那双手简直不知该往哪里放,结结巴巴说:“座上,弟子……弟子是……” “是没有办法,被我抢了衣裳。”她笑道,“还未回到月火城,司中不必如临大敌。我记得在神殿之中时,大家相处还算随意,说话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开开玩笑本就无伤大雅。” 她负着手,说得一派和风细雨。当然了,无衣可穿的人不是她,几日前螣蛇上神还对她没上没下,现在这样倒报了一箭之仇,让她浑身都充满了惬意。 她高兴起来,随口哼哼小调,不时瞥一瞥他,“司中万年来从未松懈吧,这身形,练得很是养眼啊。” 伏城绝对是个正经人,面对上司的调侃,也会出现窘迫的瞬间。果然衣裳不单是衣裳,更是人的甲胄,被扒光了,心理会变得格外脆弱。想象一下冠服端严的螣蛇大神,还会不会理睬她若有似无的夹枪带棒?大概会丢给她一个“你是白痴”的眼神,管她是不是他的顶头上司。 长情唇边带着笑,端端地龙行虎步,缎面如水波轻漾,在她身上曼妙起伏。伏城惶然调开了视线,“座上,找个地方置办一身行头吧。” 可这荒山野岭,想找个城镇都很难。 放眼四顾,忽然发现前面山坳里似乎有人家。坡地上的两树之间系着晾衣的绳,绳上架起一套月白的衣裙,随着晨风,正猎猎招展。 长情和伏城交换了下眼色,缺什么便来什么,世上哪里来这样好事?走近看看这衣裙,做工很一般,倒也符合山野间的穿着。 伏城是比较谨慎的,不赞同她动这衣裳,“恐怕其中有诈,座上还是小心为上。” 长情说简单,一掌击地,脚下便大大震颤起来。三丈开外有人被震了出来,形容狼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是谁扰人清梦?”精瘦的人怒不可遏,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了一番。晕头转向之余终于看见他们,起先还愣了一下,“刚才的地动,是你们所为?” 伏城没有兴致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问他:“你是这里的山君?” 瘦子说是,上下打量他们,一个光着膀子,一个衣不对人,便抱着胸道:“你们又是何人?敢情是私奔到此的,弄得衣裳都被扒光了。” 这山君说话很不中听,依着伏城的暴脾气,抡起拳头就要揍他。长情忙拦住了,转头道:“我是龙源上神,路过贵宝地时遇到点麻烦,请山君出来问句话。” 所谓的山君,其实就是山野里略有点道行的地仙。地仙与上神不同,差了好几个级别,因此他看见自称神的,满眼都闪着崇拜的金芒。 “啊,是上神?乖乖,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呢。”山君点头哈腰,笑得献媚,“请问上神,传唤小仙有何吩咐?” 好在还能借着这个名头招摇撞骗,前行的路上多少能得些便利。她指了指山坳里的房子,“这是谁的居所?” 山君想了想道:“应当是鹂鸟的吧!她白天总不在家,上隔壁山头听天罡老祖布道去了,上神找这小小雀妖,可是有什么事么?” 长情说:“事倒是没有,不过要征用这套衣裳罢了。既然人不在,那就算了。” 他们转身要走,山君忙拦住了,笑道:“上神也忒正直了,一套衣裳值什么!小仙看上神当真是遇上了难事,这样吧,上神只管将这衣裳拿走,等鹂鸟回来,小仙自会同她交代。要是她不从,大不了小仙贴补她一套,这寻常衣料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料她不会斤斤计较的。”一面说,一面把衣裳收下来,一股脑儿塞了过去,“换吧换吧,上神身边带着个不穿衣服的男人有碍观瞻。这光天化日的……”看看伏城,大摇其头,“实在不和时宜,一路行来太扎眼了。” 长情冲伏城尴尬地笑了笑,“你等我片刻,我把衣裳换下来还你。” 神仙换装实在快得够可以,没等山君和这位光膀的道友搭讪,里面人便出来了。他嗳了声,抚掌道:“姑娘还是应当穿姑娘的衣裳,如此一来就好多了。这两日世道混乱,上神不管去往哪里,一路上都要多加小心。”朝后面大山的方向指了指,“那里有窫窳,人面马足,靠食人为生。那怪物本已经销声匿迹了,不知怎么又重现人间,上神若经过那里,便绕开了走吧,省得麻烦。” 长情似笑非笑看他,拱了拱手道:“多谢山君提点,也请为我带话给那位‘雀妖’,多谢他的衣裳。”说罢取出云月赠她的那支小鱼簪,“这是我易物的抵押,等日后有机会,再来向他赎回。” 山君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怔怔拿着簪子道:“上神,您这是何必呢……” 长情没有应他,转身往土丘那头去了。 伏城追上来问:“座上知道那山君是受人指使的?” 她微扯了下唇角,“自然。” “缺衣便送衣来,这人除了天帝,不做第二人想了吧。” 确实,世上只有他会搞这套假惺惺的雪中送炭。既然他喜欢,那她也乐得接受,毕竟总让伏城光着身子也不像话。至于那位天帝陛下呢,大约窥探他们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堂堂的神皇,做这种勾当,实在自降身份。将那支小鱼簪还给他,也算给彼此做了了断。 向东眺望,她语调里有淡淡的哀愁,“马上就能见到自己的尸首了,这种感觉真妙……” 玄师的尸身不会腐败,即便经历万年,也永远以临终时的状态存在。只是月火城的旧址不知成了什么模样,当时族人尽数凋亡,那城应当也已变成一片废墟了吧! 死后无人收尸,也无人安葬,说起来是件很凄惨的事。族中人都没了,最后的最后谁也顾不上谁。 伏城有些愧疚,“我本想再回城一趟的,但唯恐神族伏守,因此没有成行。” 长情说做得对,“若你中途回去,便没有今日了。成大事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再说不过一具肉身罢了,丢弃了换一副,照样能用。” 话虽这么说,其实都是拼尽全力的自我安慰。明知自己身死,魂魄脱离躯壳后置身事外看着自己,也依然能够感受到无尽的不舍和庞然的痛。 极目远望,越过山海界,从极渊的另一边就是那片悬浮的大陆。当初为月火城选址,几乎一眼便相中了那里。那是四海八荒地势最高的一片土地,丰饶宽广,走兽不能及。如果龙汉初劫后没有被神族彻底摧毁,它应当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久违的故土,踏足前既觉悲伤,又觉得紧张。略定定神,腾云而上,不久便听见隆隆的泄水声,那是沧泉,它日夜不停从高高的浮地流淌下来,倾注进下方的化麟池内。 长情心里欢喜,回头看伏城,他眼里也有快乐的光。既然沧泉还在,那么月火城也一定在。穿破那层天然的结界,一个没落的世界出现在眼前。万年前麒麟族灭,这里依赖灵力而生的花草树木都停止了生长。大地一片荒芜,但城池的旧址还在,轰塌的城门还在,断壁残垣依旧能看出,万年前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高度文明和辉煌……遗憾的是,一切都被毁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双脚走过焦黑的土地,城外的牧野上隐约能看见林立的桅木。长风吹过,腐朽的红绸还在飘摇,无数被顶在杆首的族人都已化作白骨,只有一人,玄衣金甲,万年不朽。 伏城抬了抬手臂,拦住她的去路,“座上,弟子来吧。” 她说不必,她要亲自为自己收尸。 仰头看,玄师双目紧闭,面目很安详,即便到死,她也不曾表现出任何的恐惧和不安。长情望着那张脸,鼻子有些发酸,穿过岁月的洪流,如今一人分成了两半,一半还活着,一半曝尸荒野。 小心翼翼将她抱下来,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整了整威武的铠甲。她的尸身没有僵硬,万年依然鲜活如生。她蹲在她身旁,轻声说:“兰因,好久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第 30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好久不见, 你过得还好吗? 自然不好, 她脸上有干涸的血迹,以前是一尘不染的人,沾上一点污垢,也会让她痛不欲生。 伏城递了浸湿的帕子过来, “座上,为玄师净脸吧。” 她牵起袖子仔细替她擦干净, 触碰到她脸庞的瞬间,浓烈如药的回忆迎面撞击过来。 黑暗的苍穹,四野不停燃烧的熊熊大火, 还有那些与神族交战, 或在旷野或在半空的族人们。刀枪迸鸣,惨叫声不绝如缕,是月火城最后的挽歌。她记得她手持曈昽与白帝坐下大弟子决战, 那个人眉目清雅,却冷得像冰一样。 灭城在望,他没有任何必要和她周旋。她自知走到末路了, 可是回望城门上相互扶持的老幼,她颤着唇乞求他, 望他向天帝陈情, 留下麒麟族的一点血脉。 他说没必要,眼风和剑锋一样, 淬过了火, 坚硬无比。 他执剑刺向她, 巨大的神力,她必须集中所有注意力,才能稳稳接住他的攻势。风里传来白焰的哭声,她惶然回看,那个孩子被神族擒住了,金甲神一手把他提起来,在怒夜中放声大笑。 她心悸不已,“少主……”迎面掌风袭来,将她狠狠震飞了几丈远。 天帝的得意门生,每一步都清醒而坚定。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等她起身再战。 “始麒麟嫡子……早就托付玉清天尊门下……”胸口痛得她几乎晕厥,她用尽全力才拼凑出这些话,“你们不能……对他不利。” 可是少苍冷冷看着她,“本座只负责杀,不负责传话。” 这是何等残酷的人啊,太上忘情,已臻天道。也许在他眼里,所有的敌人都不需要留活口,一力扑杀是最简单有效的做法。 她守不住少主,但祭司临终的诅咒依然有效,她咒他一生所求皆不可得,仙寿无疆孤独终老。现在想想,其实还不够恶毒,当时应当咒他合房无能,儿孙满堂的。可惜错过了好时机,让他有脸对着她说出那些酸掉牙的话。 诅咒显然引发了他的怒火,他一剑刺穿她的胸膛,血洒了一地。杀了她之后犹不解恨,将她的尸首高悬在桅木上,麒麟族最后的精神支柱也轰然崩塌了。 闭闭眼,那些细节她一直不愿意回顾,可是触到自己的身体,一切便排山倒海般重回她的记忆。很怪,她的遗愿是他事事求而不得,可他竟当上了天帝,若不是祭司的咒术失灵了,便是天帝之位根本不是他所求。 伏城挖好了墓坑过来回禀:“座上,让玄师入土为安吧。” 长情轻吁口气,把人放进了墓穴。 这样也好,前尘已断,斩下无用的累赘,才能轻装上阵重新出发。她没有犹豫,捧起一捧土洒了下去,兰因的一切,终于随着黄土掩埋长眠地下。 小小的坟茔建起来了,可大地太过荒凉。她面对夕阳,慢慢张开了双臂。 源源不绝的神力,从她双掌倾泻而下,直入大地。祭司有草木回春的力量,她的归位,足以让这片陷入贫瘠的大地再次焕发生机。 伏城静心看着,远处的绿,像水浪一样蔓延过来。枯败的草瞬间被替换,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和碧草尽头的荒城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 有孤鹜飞过,洒下呜咽般的鸣叫,长情回望牧野,喃喃道:“新绿掩白骨,我又回来了,他们的神魂却不知去了哪里。” 正惆怅之际,见落日余晖下有人走来,长长的斗篷披盖住了身形,只觉高大魁伟,但辨不明来历。 长情看了伏城一眼,他向前迈了半步,将她挡在身后。 一片昏黄的光晕里,人影逐渐开始增多,并不只一个,陆续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如果一开始还在怀疑这些人的来历,当风里传来悠扬的铃声时,便再也不需要戒备了。麒麟族的气息充斥了整片浮土,那些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人,应当都是当初隐匿于大地的族人。 长情定定望着那个为首的男子,茫然向他走去。近了,近得可以看清他的眉眼,一股酸楚忽然涌上鼻梁,她屈膝叩拜下去,“主上……” 稳重有力的手托住她的臂膀,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玄师,一别多年了。” 昔日并肩作战的人,生死关头抓住她的残念,用尽力气给了她复生的一线希望,这样的恩情值得她粉身碎骨报答。她说是,“这万年来属下未能守卫主上,今日起必当结草衔环,以报主上大恩。” 麒皇依旧眉眼温和,他微微颔首,“一万年了,一切像梦一样……”视线调转过来,落在伏城脸上,“玄枵司中,别来无恙。” 伏城叩拜下去,俯首道:“当年城主将属下驱逐出城,属下未能与城众同生共死,一直是属下的遗憾。如今城主归位,属下当披肝沥胆,誓死效忠主上。” 麒皇说好,扶他起身,怅惘道:“我不欲将麒麟族的灾难蔓延到你身上,才将你打发出城的,没想到你最后还是回来了。” 也许每一个曾经在这城里生活过的人,都有重回往日的执念。长情看向麒皇身后,一张张年轻的脸,都不是原来熟悉的了。当初不更事的孩子已经长大,可以担负起保家的重任,他们单膝跪地,向上揖手,“拜见祭司大人。” 麒皇对她轻笑,“还有一人,你应当记得他。” 夜已经升上来,半边天幕沉入晦暗,他抬手指引,她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过去,有人执炬而来。火光映照他的五官,还是皮头皮脸的样子,到她面前嘿然一笑,“座上,弟子回来了。” 仿佛小别重逢,他脸上没有苦大仇深,只有团聚的快乐。那是十二星次之一的实沈司中公羽,活得很是通达,通达到没心没肺。 长情笑起来,“你还活着?” 公羽道是,“那日正巧,城主派弟子出城打探龙族行踪,回来时月火城已经遭了大难。弟子不愿独活,便随族众沉入大地,前两日得城主召唤,才又重新活过来。”一面说,一面仔细观察她的脸,“座上和以前长得有点不一样了,以前太严肃,还是这个好,我喜欢这样的长相。” 他一通没上没下的胡诌,肃穆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众人相携,重回阔别已久的城池,城内的萧条景象记录了曾经发生过怎样一场惨烈的战斗。主殿被毁了,神殿也只剩下一半,麒皇站在藤蔓横生的直道上,沉默着,动用起了先天的神力,试图将一切都恢复到以往的样子。 始麒麟的能力,不亚于上古的祖龙。当初龙汉初劫,挑起争端的也是祖龙。后来他因业力太深,耗尽了一生的气运,被囚禁在昆仑山下永世不得翻身。但始麒麟不同,他本就是仁兽,却因多方的压制,最后被迫陨落。他本身是没有罪业的,因此复生后不会有太大损耗。 神力运转,那是种无比震撼人心的力量。整个荒城笼罩进一片紫色的雾霭,坍塌的砖瓦浮空,以倒退的姿态重回断垣。这座城开始复活,它缺乏灵气,长情可以给它供养。于是灰败破旧的一切如同被洗刷,铮然迸发出簇新的光彩。所有人都惊讶于眼前所见,记忆里的家又出现了,可惜城池可以重建,许多故人却一去杳杳,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我本打算另外找个落脚的地方,但后来细想,天界一统四海,不论躲到哪里,都难以避开他们的耳目。与其四处逃窜,不若正大光明迎战。神族如今不比无量量劫前,他们苦心经营的正派形象,岂会单单因一个麒麟族毁于一旦?只要加固结界,休整本族,待得时机成熟,再见机起事……”麒皇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先前在场的族人都散去了,他才有机会同她说一说真心话,“我们的胜算很低,玄师应当知道。” 长情点了点头,“损兵折将,再想重建往日辉煌,一朝一夕内不可能达成。” 麒皇也认同,“只恐族众元气尚未恢复,又遭天庭镇压,那么历史会重演,麒麟族也许会彻底灭族。若以大局考虑,月火城不当重建,甚至我们这些人不该重聚。但本座不甘心,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种心境,玄师能够理解吧?” 长情道是,“属下都明白,属下的心与主上是一样的,可以殉道,不能苟且。” 麒皇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来,“本座很庆幸,最艰难的时候玄师在本座身边,玄师不单是月火城的祭司,也是本座的知己。” 长情揖手,“主上厚爱,属下愿为主上分忧。” 麒皇转身眺望天边的月,因浮城很高,月亮尤其大,堪堪吊在月火城的地平线上,泛出幽幽的红光来。他负着手,缓声道:“我在昆仑这些年,浑浑噩噩神识全无,不知外面是什么光景。当初将玄师的残念送出去,我并未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竟会成功,大概是天不灭我麒麟族吧。你这两年,过得如何?我听说你与少苍……” 长情不由叹息,这三界之中,恐怕鲜少有人不知道她和少苍的关系了。不知怎么回事,她莫名陷入百口莫辩的尴尬境地,消息如何走漏得如此迅速?她竟以为天帝下界当鱼,是瞒着三途六道的。毕竟她在龙首原时也算知名,消息不会那么闭塞。可天帝入世一千年,她到最后才知道他的身份,也从未听说过天界走失了天帝。 “我与少苍是死敌,主上忘记了?万年之前牧野一役,我被他斩于剑下,尸身受辱示众,不久前我才亲手埋了我自己。这样的仇怨,我能与他如何呢。在我神识觉醒前,他出于自己的目的将我留在渊底,现在想来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召回麒麟一族罢了。龙汉初劫参战的各部,各自都有各自的目的,天庭想将我等一打尽,混沌神兽也在计划如何给神族致命一击。至于少苍……我暂且弄不明白他真正的所图。在渊底时他不止一次说要娶我为妻……”她很尴尬,脸上表情也显得极不自然,“知道我的来历还要娶我为妻,不瞒主上,我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麒皇哦了声,转过头来看她,那深邃的眼眸中有绚烂的星海。大概惊讶于她的断言,茫然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脑子有问题?一个曾将我族人屠戮殆尽的人,脑子会有问题?” 除了这个,她确实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了,万年前的梁子,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就好。分明用武力就能解决的问题,却纠缠于琐碎的感情,她实在很不明白,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麒皇见她无法回答,轻声一哂道:“也许他是真的喜欢你。” 他的大祭司,其实单纯起来就是个半大孩子。外面传言她如何阴晴不定,但她的责任是守护麒麟族,也不会将人心想象得多么险恶。可是万年前的灭族之灾,会让她重新审视一切,当然只是形势和大局。关于那些儿女私情,她也许有朦胧的觉知,但她从没有真正爱过,也无法想象爱情毁天灭地的能量,不比武力弱半分。 长剑出鞘见血,爱情杀人无形,仅仅是手法的区别。 长情垂首不语,半晌才老实地承认:“属下不懂。” 麒皇苦笑,“不懂便不懂吧,不懂才不会生出偏颇之心。只是本座要你答应我,你不会因私情与少苍纠缠不清。” 她抬眼道是,“属下从无如此想法,请主上放心。” 麒皇颔首,“今日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神殿空置了那么久,祭司回归,这月火城才算真正觉醒。” 长情拱手领命,却行退下了神台。 时隔万年,重新走在昔日的街头,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月火城的琅玕灯亮起来,错落的布排,随地势高低蜿蜒。她抬头望,长街的尽头矗立着烜赫的宫殿,那是她的大玄师殿。如今虽面目一新,可她怎么都忘不了,座下两千弟子血染神殿的情景。 略站了会儿,方拾阶而上,登顶之时清风徐来,眼前豁然开朗。神殿里灯火通明,即便外面弥漫着无尽的黑夜,这里也是人心可以安放的地方。 松软的毡毯,巨大的抱柱,精美的壁画与藻井,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样子。她从中路慢慢行来,垂首肃立在宝座前的人抬头望她,她嗟叹:“殿里有人真好。” 伏城向她拱手,“自今日起,弟子再不离座上左右。” 她听了扬眼微笑:“此话当真?一辈子都不离开?” 他说是,“除非我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第 31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夜凉如水, 九天之上的殿宇到了晚间,会显出一种大异于白日的凄清来。门外云卷云舒,门内人坐在长榻上, 已经很久没有活动。他低着头, 手里的簪子攥得紧紧的,几乎嵌进肉里去。 半个时辰前大禁进来回禀过政务, 半个时辰后再来, 他依旧是原先的样子。倔强的身姿,紧绷的下颌线条, 几乎让人怀疑, 下一刻他是不是就要化作石像。 大禁束手无策, 上前轻轻唤了声君上,“夜深了,君上怎么还不安置?” 天帝毫无反应, 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大禁不由叹气,自从麒麟玄师把簪子还回来,他就一直是这幅样子。说句实在话,像君上这样的人,动一次情很不容易。也许在旁人看来情不知所起, 但他却明白,走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有太多的原因。 他看了看他紧握的拳, 绞尽脑汁开解:“玄师是个厚道人, 她不愿占别人便宜, 即便是山野间小小的精魅,她也一视同仁。如此的胸怀,将来必能胜任天后之位,君上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 可天帝听了他的恭维却凉凉一笑,“你觉得她拿我送她的东西作抵押,仅仅是因为不想占人便宜么?就算是寻常朋友的赠礼,也没有随便交付别人的道理。她分明是不将本君放在眼里,所以本君给她的定情信物,她可以草草处置,而不在乎本君的想法。” 大禁哑然,心道这簪子作为定情信物的意义,是君上单方面赋予的吧!当然了,一个情窦初开的人,你不能指望他高瞻远瞩,对情放开手脚。不管他活了多大年纪,面对喜欢的人,一定是敏感、执拗,又多愁善感的。 大禁搓了搓手,“君上,您与玄师在渊底相处了几天,难道还不明白她的脾气么?她心若琉璃,因此君上所赠,在她看来是私人所有,和她身上其他财物一样,可以随意安排。” 于是天帝想起了她荷包里的两个大子儿,“她哪有什么私人财物,穷得叮当乱响,每夜入睡还要把荷包枕在枕头底下,本君看了都觉得心酸。” 大禁说:“这就对了,因为她穷,这簪子就是她全部的财产。紧要关头不拿它抵押,还拿什么抵押呢。君上应当看到好的一面,阴墟之中她变幻真身,衣裳都没了,这簪子她却留着,难道不是对君上的不舍么?” 大禁这话说得很昧良心,真实的情况是簪子插得紧,她化作麒麟后也牢牢绾在鬃鬣上,连打斗都没能甩脱。 银灯下的天帝瞥了他一眼,“你把本君当三岁孩子糊弄?” 大禁慌忙摇头说不敢,“臣说的都是实话。” 天帝哼了声,“实话?实话是她知道那个山君是你派去的,也知道一切都是本君指使。她还这簪子,不过是想表明态度,她要与本君一刀两断。” 大禁掖着手,无话可说。太聪明的人,活得过于通透,本身就是件悲哀的事。他伴驾六千年,见过君上为政务忧思,却从来没见过他为情所困。操控天道的头脑,用来揣摩女人的心思,实在是极大的浪费。可是他不敢谏言,人一旦动情就像中了魔咒,任你方法用尽,也无法唤醒甘愿沉沦的心。 天帝又横过眼来,“怎么不说话?” 大禁耷拉着眉梢道:“臣活到今日,没有遇上过喜欢的人,所以臣也不知道女人心里的想法。但是君上,如果感情让您进退两难,您何不放弃,另作打算?只要您发话,三途六道的好姑娘任您挑选。您何必选一条最难走的路,和自己过不去呢。” 果然天帝不说话了,簪子攥得太紧,放开手时指节几乎麻木。掌心躺着那细细的簪身,四枚月牙状的甲痕边缘发紫,看着触目惊心。在大禁以为自己当真说动了他时,他微微牵动唇角,“当初琅嬛君与龙伯后人的纠葛,可算是震动三界了。他下极地,受冰刑,吃尽苦头也未能改变心意,难道本君的决心还不如他?” 大禁窒了下,迟疑道:“君上,这种事何须攀比呢。琅嬛君应的是劫啊,您贵为天帝,放眼尽是坦途,没有必要将自己逼上死路。” 没有必要……如果天底下的爱情都挑坦途行走,何来那么多的九死不悔! 天帝看他的目光里满含孤独,一个懂了情的人和一个没开窍的木头之间,基本没有共同话题。他垂眼打量手上的簪子,喃喃说:“本君严摄寰宇,手掌生杀,天下无人敢与我争锋。究竟我哪里不好,她如此鄙弃我?” 大禁想了想,没好说出口。并不是每个女人都看重地位,如果合脾胃,就算那男人是贩夫走卒,该爱的也照样爱。至于天君和麒麟玄师,两者之间过结甚深,如果玄师能够轻易爱上他,那得长了颗缸那么大的心吧。 “早知今日,当初对玄师手下留情倒好了。”大禁怅然,略思量了下道,“玄师应当不知天同嫡子是君上保全的,若没有君上,四不相现在早就尸骨无存了。咱们何不将此事透露给玄师?也许她得知了内情,会对君上有所改观也说不定。”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说了不做的,一种是做了不说的,君上就属于后者。这种人吃亏,恶人当得明晃晃,却鲜少有人知道他背后的善举。当初天界还不是他掌权,白帝担心四不相日后会反,执意将他处决,是君上一力担保,才把四不相从刀口救了下来。 明明在玄师临终时恶语相向,让人死不瞑目,结果人家魂魄消散后,他转头就不负所托,将四不相交到了玉清天尊手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性格,一度让大禁非常心疼他,其实君上当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只是大多时候,不肯放下身段罢了。 他也算把边边角角都掏挖出来了,找到一个能让君上在玄师面前露脸的加分项,可惜君上并不领情。 “本君所做的事,不需要拿出来邀功,让她觉得我有刻意讨好之嫌。” 还是面子问题,既然在追求人家,让人家对你有个好印象,难道不重要吗?大禁这个不通□□的也知道里头的玄妙,这位跃跃欲试打算跳入情海的人,竟半点也没有这样的觉悟。 “君上是不好意思么?怕在玄师面前丢失了天帝的尊严,她会看不起您?” 天帝面色不豫,立刻否认,“当然不是。” 大禁就很想不通,“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面子……君上,麒麟玄师座下有司中,除了螣蛇,还有别的弟子。麒麟一族品貌出众,不说旁人,就说始麒麟天同,当时有多少女仙女神前来求情,君上不会忘了吧?玄师身在花丛,君上一点都不担心么?以玄师还是龙源上神时的性情来说,她不介意两肋插刀。时候要是一久,君上不怕天后彻底变成刀架子?” 他每说一句,天帝的脸便阴沉上一分,大禁最后可谓是“斗胆”了,终于换来君上改变了主意。 “本君将她捉拿回天界。” 大禁目瞪口呆,“拿回来怎么办?强行成亲么?君上不怕她洞房弑君?” 天帝缄默,垂首看手里的小鱼发簪。她曾在一堆发簪里挑中了这支,因为里面的鱼是赢鱼,难道不是对他的肯定么?碧瑶宫里他们也曾相拥,若不是自己顾忌太多,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便不用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了。若论心,他很想立刻捣毁月火城,手刃了始麒麟。可是不行,麒麟旧部尚未全数归位,元凤也未归位,现在行动还不是最佳时机。 筹谋了万年,终究不能因一个女人毁了。原本麒麟玄师也在他的计划之中,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算漏了自己的感情,仅仅这一项,便可能会令他前功尽弃。 罢了……他叹了口气,将发簪收进袖袋。暂且寄放在他这里,等寻到机会,一定要她重新戴回去。 碧云仙宫很大,三十六天之上的宫殿,大约抵得上百个大明宫。仙宫无垠,除了周边分派给了司职的仙官,中心的主殿都因无人居住空关着。 他从排云殿走出去,走在空旷的御路上,放眼四顾,灯火阑珊。他坐拥这世间最大的家,可这家里实在太冷清了,纵然有守卫的兵将和侍奉的仙娥,也不能解他的困顿。 细想想,还是应了玄师最后的诅咒,他富有万方,却孤独无匹。越思量便越生恨,她把他害成这样,有什么道理全身而退! 大禁作为贴身的近侍,不能对君上的愁闷视而不见,因此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以防他随时召唤。 君上往伤心桥去了,桥下便是醉生池。他知道君上或许在怀念渊底的日子,这种时候他再在跟前不合适,便敛神守在化龙碑前,不让任何人靠近。 天上银河迢迢,他掖着袖子看,先前移位的星斗基本已经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是星河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清寒,难道也在同情君上的爱而不得么?情这东西好虽好,其实也害人,害得琅嬛君差点坠入魔道,如今又来害天帝单相思。每一个生命的个体都不愿被左右,即便你能操纵一切,也操纵不了人心啊。 软硬不吃,那麒麟玄师也是狠角色。大禁摇摇脑袋,为帝君觉得不值。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有大半个时辰,忽然听见有幽幽的歌声传来,他怔了下,不知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碧云仙宫内亮嗓子。恰巧见小径那头有个仙童经过,忙招手让他过来,“谁在吟唱?” 仙童扭头望了眼,“弟子没太看清,好像是陛下。” “陛下?”大禁很意外,却也不好再多言,摆手把仙童打发了。 心里惴惴的,料想天君真的受了大刺激了。匆匆赶往伤心桥,走到半途忽然顿住了脚,漫天清辉倒映在醉生池中,浮光蔼蔼间,池边有个孤独的身影背倚桥堍,手里拎着酒壶,哼唱一段,便闷上一口。 以歌佐酒固然风雅,但这位是天帝陛下啊!天帝最重行止,以往饮酒只是小酌,像今天这样大口灌下去,真是从未见过。 这事过后,大禁找到了炎帝,把那晚的所见告诉他。炎帝毫不惊讶,反倒稀松平常的样子,“他不高兴了就喝酒,喝多了就唱歌,而且只会一首,我都听腻了。” 大禁觉得不可思议,“我如何从未听过?” 炎帝盘弄着新做的玉笛,抽空瞥了他一眼,“你才跟了他六千年而已,当然没听过。那是他当天帝之前的事,当了天帝整天忙得摸不着耳朵,哪里有空喝酒唱歌。” 大禁摸着额头嘀咕:“不高兴了就唱歌……看来这回难办得很了,君上心里有事,郁郁不得纾解。” 炎帝撇嘴,“不得纾解算什么,分明是心情极端不好。大禁多留意些,好好照顾他,毕竟一个万年光棍,内心是非常脆弱的。” 大禁心情很沉重,歪着脑袋思量了下。炎帝在水榭长廊上踱步吹笛,他忙又跟了上去,“那晚君上唱得含混,我没有听清,不知君上唱的是什么?一定是风微浪息,满江明月吧!” 炎帝听后哼笑,“你说的不是伤心调,是悠然歌。你何时见他真正开颜过?那些笑,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整日忧国忧民,换了我也高兴不起来,他唱的是杏花开后不曾晴,败尽游人兴。” 炎帝优哉游哉去远了,大禁独自站了很久,似乎也体会到了一点君上的无奈。 命定的天帝,不是自己能选的,既然当上了,无法,只好励精图治,不负老天的厚爱。 大禁以前偶尔听贞煌大帝和紫微大帝闲谈,把天君和琅嬛君放在一起作比较,创世真宰的一段话说得非常恳切。他说少苍与安澜有天壤之别,少苍生性悲观,安澜过于乐观。少苍办事,永远作最坏的打算,而安澜天真得很,在他眼里,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置之死地可后生,盲目自信却常伴灭顶之灾,所以少苍可以成为最佳的领导者,安澜只适合过日子。 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了,适合过日子的那位积极带孩子去了,最佳的领导者决定转型过日子。过日子最要紧的是找到合伙人,但这个合伙人之前又被狠狠坑过……所以天帝陛下面临的是死局,恐怕单靠一厢情愿的痴情是不够的,尤其这痴情看起来还十分吓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第 32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若说这尘世间哪里景致最美, 必定是月火城无疑。 高地浮空,不会沾染世俗的气息。那是一片被所有人遗忘的大陆,曾经麒麟族在这里平静地生活,如果龙汉初劫没有爆发, 他们应当继续过着柔软的、与世隔绝的日子,千代万代绵延下去。 主殿空阔的殿宇, 回荡着麒皇低沉的嗓音, “当初沉身大地的族人, 逐渐都开始苏醒。可是一万年过去, 地轴的变动彻底断绝了他们回家的指引。我今日站在从极塔上看, 下界一片雾霭, 就算他们到了大池边缘, 也找不到返回的路。” 人间震荡,地壳改变, 麒皇和长情合力筑起的结界, 在城池上方辟出了拱形的气层。气层之内空气澄澈,气层之外一片混沌。这混沌不是来自麒麟和凤族的苏醒,而是下界妖魔的猖獗。 长情道:“主上莫急,属下可派遣伏城在从极渊外接引。只要有失散的族人回归, 便能为他们指明回来的路。” 麒皇点了点头,屈肘撑在宝座扶手上, 修长的指节微张, 遮住了半张脸。 他愁眉不展, 一双眼里沉淀着山巅之后背阴的光, 喃喃说:“鸿蒙初辟时,三大族群统御天地,龙族因最擅于繁衍而至为兴盛,凤族可涅槃也不落下乘,唯我麒麟族,子息上过于艰难,沦为三族中最弱的一支。这两日我想了很多,若是重来一回,可有办法扭转局势,答案是没有。” 这确实是个巨大的难题,上古兽族大多以数量取胜,一个族群成员过少,就是最终走向凋亡的先兆。麒麟三年胎熟,一胎只产一子,这种先天的局限,注定这个族群无法经历任何动荡。现在机缘巧合,一切又翻盘重来,但即便手握生机,也依旧面临同样的困境,依旧无解。 长情沉吟,“主上可想过找回少主?” 提起皈依的嫡子,麒皇沉默下来,良久才道:“他是本座仅存的血脉,虽然麒麟族眼下重兴了月火城,但前途未卜,本座不敢涉险。暂且让他留在玉清境吧,万年之前既然舍命保全了他,万年后也不要去打搅他。” 拳拳的爱子之心,让这位至高的首领有了人情味。在玄师的记忆里,始麒麟性情温和,却过于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即便他微笑着,也让人觉得无法亲近。活着总有想要保全的人和物,她理解也赞同,莫说是生父,就是她,当年也为留住那个孩子,拼尽了全力。 只是四不相是如何从金甲神手里逃脱的,她到现在都没弄清,“我记得神族决意要将麒麟族斩草除根,少主被擒后,我向少苍言明,少主已投玉清天尊门下,请他们放了少主,可惜他并未理会我。” 麒皇闻言正了正身子,方缓声道:“神族自然不能放过他,是鹑首司中拼死将他救了下来。” 长情听后略怔了下,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祭司殿里最后一人,原来一直弄错了么? 反正也不甚重要,哦了声道:“主上的顾虑都在情理之中,但若是少主得知了消息,一意要回来,又当如何?” 麒皇道:“他如今也不是孩子了,自己的决定,自己能够负责。若是回来,全族上下同仇敌忾对抗外敌,也不是什么坏事。让本座不安的,还是先前与玄师商议的窘境。” 然而这个问题着实太难了,玄师即便再有能力,也无法解决族人生孩子的问题。 “属下以为,还是先度过眼下危机,让族人安定下来才是首位。至于以后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 麒皇慢慢摇头,“玄师没有明白本座的意思,族人凋亡已不可逆转,单凭我等,想长久守住月火城,根本不可能。要解燃眉之急,必先寻得靠山。” 长情顿时松了口气。笑道:“主上稍安勿躁,属下回城之前拜会了庚辰,说服他与麒麟族结盟,一同对抗天界。” 麒皇眉心的结稍解,颇欣慰地颔首,“玄师行事缜密,本座很放心。可玄师莫忘了,龙族由来两面三刀,若是凤同宴也去找了他,你猜他最终会选择与麒麟族合作,还是与凤族合作?” 要是单论合作对象,必定是后盾更坚实的为上佳之选。凤族和龙族一样,元凤失势,凤族并未被清剿,所以元凤的底气相较麒麟族更足。 长情轻蹙了下眉,“属下已派人出去探查元凤的消息,只要她一露面,属下亲自出城将其扑杀。” “是个好办法,凤凰涅槃,短期内元气难以恢复,玄师出马,对付她绰绰有余。但你别忘了,除了凤族外还有九黎和闻风而动的上古巫妖,就算将他们收拾殆尽,也是合了天帝的心意,他正盼着你们自相残杀。” 这样说来是进退维谷了,她有些疑惑,不知麒皇处处往坏处想的用意是什么。她拱起手,“愿听主上教诲。” 麒皇从宝座上走了下来,玄色刺金的袍裾逶迤过绵软的地毯,缓步走到须弥座平台边缘,垂眼望向她,神色凉薄,“玄师可愿为麒麟族肝脑涂地?” 长情道是,微微躬下身子,“属下一切听从主上安排。” 上首的人却不说话了,殿宇里一片寂静,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 长情的心往下沉了沉,愈发放低姿态,半晌听见他说:“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愿玄师放弃小我,与庚辰结姻。” 长情俯身的姿势未变,一直沉默的伏城惶然抬起头来,“城主……” 上首的人面色发白,但眼神却分外坚定。 夹缝中求生,已经灭过一次族,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天同有他的考虑,其实拉拢庚辰并非他最终的诉求,盟友靠不住,万年前就领教过了。与其腹背受敌,不如借天界之力,将龙族彻底解决。 天帝对玄师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态度,或许可以成为他手中的利器。如果少苍对玄师当真有情,那么庚辰的下场想必会很惨;倘或没有,与龙族联手,也是有百利无一害。 然而伏城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他揖手谏言:“玄师是月火城祭司,还请城主三思。” 麒皇不为所动,一字一句道:“司中难道不知,先有麒麟族,后才有麒麟祭司?莫说是她,就是本座,只要能换回麒麟族生机,万死亦不惧。” 伏城再要反驳,被长情喝止了,她高高拱起手,“属下谨遵主上法旨。” 麒皇闭上眼,转过头去,没有再说话。轻摆了摆手指,示意他们退下。 从主殿出来,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才逐渐消散。伏城陪在她身边,低声道:“城主变了好多……” 受尽屈辱的一万年,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智。长情说:“我倒是理解他的做法。” 伏城脸上阴霾遍布,作为男人,他很难赞同献出女人谋求出路的计策。不论这计策如何高明,如何意味深长,在他看来都是糟糕透顶的选择。如果换作一般的女人,也许还说得通些,但这是指引麒麟族命运的祭司!将祭司下嫁龙族,他不懂如此因小失大的主意,麒皇是如何想出来的。 他拧眉道:“弟子记得,当初的城主也曾属意于座上。” 长情听了不过寥寥一笑,“时隔那么久,本座早就不记得了。再说就算真有其事,他喜欢的也是兰因,而我只是兰因的影子。” 年轻时的一时兴起,并没有拿出来说道的价值。当时的大祭司是所有族人心里的白月光,当然也包括麒皇天同。祭司是不能成婚的,她作为麒皇的膀臂,有尽心辅佐的职责。麒皇敬重她,最终也是止乎礼,另娶了他人。 感情太朦胧了,朦胧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长情从伏城的不悦中,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司中……”她背着手,倒退前行,向他微笑,“本座看得出,你很关心本座。” 日光下的玄师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她穿奢华的祭司服,银白衣袍上缀满繁复云纹。领褖三尺宽的朱红镶滚,衬得那脸天真又妩媚。 伏城心头忽地一动,很快低下了头,“弟子自然关心座上,自从十二星次各自陨落,幸存的每一个人,对弟子来说都弥足珍贵。” 长情唔了声,“你我可是同穿过一件衣裳的,说得如此泛泛,本座很不高兴。” 嘴里说不高兴,脸上却笑着。转过身去,扣着金环的长发划了个轻俏的弧度,细微的触感纷扬划过他颈畔,像个触不可及的梦。他怔了下,她便走远了。他忙追上去,低声道:“座上当真要答应麒皇的要求么?” 她没有答,只道:“昔日麒麟族执掌大地,我肩上责任重大,半点也不能松懈。如今再也没有疆土需要我管辖了,族人凋零,十不存一,我能做的就是尽我全力,保护活着的人。我料麒皇与我的心是一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总要有所取舍。既然我还是祭司,那我便应当对得起这个尊号,只要能给麒麟族开辟出一条生路来,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伏城有些急切,“您也知道委屈,那就再想想办法,不要走到那一步。” 虽说嫁人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但玄师对这个并不十分看重,她甚至还有闲心安慰他,“这不过是最坏的打算,不到走投无路,麒皇也放不下这个面子。况且庚辰未必看得上我,若联姻不成,才该头疼。” 伏城觉得她的担忧根本不成立,“您如何以为庚辰会看不上您?您是麒麟玄师,身份尊贵。还有一点,座上莫忘了龙性本淫,就算他是龙神,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话果然引发了她的深思,她抄着手喃喃:“对啊……你在庚辰身边呆了万年,应该很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一面说,一面又歪着脑袋嘀咕,“其实庚辰长得不赖,我与他接触过两次,除了第一次使诈,后来倒也坦诚。” 伏城不说话了,一脸淡漠的样子,冷冷调开了视线。 长情皱着眉微笑,心里生出一些凄凉来,原本她悄悄想过,将来麒麟族若是能够振兴,她就守着神殿,伏城守着她,即便两人之间什么都不发生,这样也很好。可是形势逼人啊,万一龙凤两族再次联手,那麒麟族便要重蹈覆辙,同样的失败,绝不能来第二次了。麒麟族可以没有她,不能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忽然轰地一声,九天上传下万钧雷霆,连这浮空的城都狠狠震荡了下。天顶出现了异的景象,东边日头正旸,西北方滚滚的云头弥漫上来。白如棉絮的云层,夹裹着电闪雷鸣,这是种违反常理的天象,长情徐徐长出一口气,“天界开始围剿九黎了。” 如此看来,天帝是打算逐个击破。龙族出征必不是这样的朗日晴空,庚辰称伤不战的小小伎俩竟能拖延到现在,也不知少苍在打什么算盘。 月火城人人自危,回城的族人都跑出来观天象。万年前灭族的恐慌还没有完全消散,那些新长成的战士们抽出了兵刃,一副准备迎战的架势。 公羽匆匆赶来,“座上,神族可会此时发动袭?” 长情望向主殿方向,高台上的麒皇负手而立,那身影一如万年前的孤绝,大约也时刻保持一颗决一生死的心吧。 她收回了视线,说不会,“本座昨夜推演,并未见月火城近日有战事。况且九黎作恶,我在赶往阴墟时就见一路上毒物出没,天界讨伐他们是名正言顺。而麒麟族本就是祥瑞,他们纵有剿灭之心,暂且也不好出手。” 公羽长出一口气,“这就好,毕竟族人元气尚未恢复,要是此时再来一场大战,恐怕伤筋动骨难以招架。” 长情颔首,转头对伏城道:“你出城去吧,这两日领人守着界碑,接引回溯的族人之余,也好留意各方,以防有人窥探混入。” 伏城拱手道是,领命承办去了。长情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月火城惨遭攻陷的前一夜,他黯然离去的样子。 一眨眼,已经过了那么久。 转身缓步走回神殿,殿宇深处巨大的麒麟图腾煌煌镶嵌在墙上。月火城从废墟变回原貌,及麒麟族复苏维续,都需要耗费无尽的神力。她穿过长廊走向地下,白玉栏杆圈起的天坑里,盘旋着乌色的洪荒地脉,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源就在这里。多年的荒芜,已经让它变得斑驳嶙峋,但这两日她耗尽心力的培护,渐渐让这地脉有了一线回春的迹象。 所以她一向是干这行的啊,就算流浪在中土,也没有生疏了手脚。但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收功之后只觉人被掏空了,心乱如麻,飞花迷眼,站不住身子,一下跌坐在玉石栏杆前。 朦胧中见有人走来,一袭华服,光芒耀眼。她抬袖遮挡,透过袖褖,见妆蟒层叠的袍裾到了她面前。他慢慢蹲踞下来,伸出手抚摩她的脸颊,“离开我,你当真过得好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第 33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长情怔怔看过去, 那张脸她认得,但他出现在这里, 让她感觉到了无比的恐慌。 挣扎着要起身, 双腿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战天斗地的玄师竟会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若不是因神力消耗过大, 便是万年之间, 他的修为增长到了她望尘莫及的地步。 他的眼睛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静静地注视她,手指划过她的眉梢,落在她唇角。 “这两日,你可曾想过我?” 长情没有回答他,咬牙道:“你对我使了什么咒术?快放开我!” 他微微叹息:“你不想我,我不怪你, 可我日日守着偌大的天宫, 却时刻在想你。你看,这件事对我来说多不公平, 可惜我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他站起身, 垂袖摇头,“没人能帮我,我贵为天帝, 连我都解决不了的事, 还能指望谁……” 他脸上的神情始终满含悲伤, 换作别人, 面对天帝如此的深情款款,应当会受宠若惊吧。可是长情却不能,她只是感到毛骨悚然。如果对渊底纯洁稚气的云月还有一丝好感的话,当他变作天帝,当她回忆起生死一瞬间的绝望,她便再也无法正视这个人了。 譬如再恶的鬼,见到那个杀死他的人也会害怕,世上一物降一物,她面对他时,仍旧忍不住颤抖。她宁愿彼此挥剑相向,也不愿意忍受他如此阴阳怪气的纠缠。 体内真气回旋,试图冲破无形的禁锢,但收效甚微。她又急又躁,不知城内现在变成了什么光景,是不是又如万年前一样生灵涂炭。 勉强撑起身,如万斤重量压在了双腿上,必须扶住栏杆才能站立。她粗喘两口气,挣出了一身汗,里衣贴着身子,像摆脱不掉的噩梦。 “你究竟想怎么样?”她死死盯住他,“我与你有血海深仇,你不依不饶,到底是什么道理?” 他笔直站着,神情孤傲。似乎很不喜欢她这种明知故问的态度,蹙眉道:“什么道理你心知肚明,本君喜欢你。”说得十分理直气壮,让长情词穷。 长情不愿和他多费口舌,强撑着想走出神殿。但在迈上第一级台阶时,他便扬手隔断了她的去路。 结界坚固,她破不了,回头怒不可遏地质问他,“你喜欢我,所以指挥天兵天将来杀我族人?你想让我看着月火城尸横遍野,让我愧疚一辈子?” 她一副与他不共戴天的样子,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像大人忍受孩子的无理取闹。半晌之后才道:“我是独身一人来的,外面的麒麟族都好好的,未受任何威胁。” 她横着眼看他,“当真?” 他说当真,“本君此来不过是想看看你,你离开我多日了,我有些不放心。” 长情垂着两肩,万分厌弃地别开了脸,“我好得很,不劳陛下挂心。你我二人道不同,就不必做出亲厚的样子来了。现在陛下看也看了,话也说了,请回吧。” 可惜三言两语并不能打发他,她语气很不好,他知道她心中有气,也不同她计较,梦呓般自言自语着:“你为什么要逃走呢,我那么相信你,相信你会跟我上九重天,相信你会跟我完婚。结果你金蝉脱壳,跑到这荒城来重建故都,与天庭为敌。” 她哼笑出声,笑容里有无尽的嘲讽,“若我还是龙源上神,也许会屈服于你的淫威,让你随心所欲。可我如今找回了前世,你我哪里还有半点可能?我劝天帝陛下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渊底我不曾喜欢你,现在更不会爱上你。陛下可是好日子过得太久,忘了神族与麒麟族之间的仇怨?当日是你亲手结果我的,难道你竟指望一个死在你手里的人,会喜欢上你?” 他果然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说话,久到长情觉得这次应该能彻底打发他了,他却忽然化出钧天剑,交到了她手上。 “气不过,便刺我一剑吧。自此以后前怨两清,我可以喜欢你,你也可以爱我。” 他应该是很有诚意的,想以这个办法化解彼此先前的过结。长剑交到她手上时,身体的禁锢也随之撤销了,她拎着那把王剑,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你在打什么主意?” 天帝倒是很坦然的样子,“本君说得很清楚了,这一剑之后,本君便不再欠你。而你也应当破了玄师临终对本君的诅咒,到本君身边来,永生永世陪着本君。” 长情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认真地算起了这笔账。 一报还一报,他杀了她,她还他一剑属于礼尚往来。但她必须破除咒术是什么意思?不单破除,还要至死陪着他?天帝果然是世上最精明的生意人,从来不做蚀本买卖。 她冷笑一声,把剑抵在他咽喉上,“你可是认为我杀不了你?” 他微微扬起脖子,拉伸出一个美好的线条,“你可以试一试,拿出你所有的本事来。” 若论她的心,且不管究竟能不能杀死他,先刺了一剑再说。可是转念想想又不能,这一剑下去,麒麟族便要背负刺杀天帝的罪名。到时落了把柄在天界手上,转眼就可兵临城下,名正言顺将麒麟族屠戮殆尽。 想杀却不能杀,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她克制再三,才忍住了利剑割喉的冲动,随手将钧天扔还给了他,“天帝陛下恐怕要失望了,本座不打算今日了结私怨。待他日战场上相见,到时候新仇旧恨,再与陛下一一清算。” 天帝可说是个很随缘的人了,她要报仇,给她手刃仇雠的机会;她下不了手,他也乐于保全这份体面。 鹿卢化作一道金光收进袖底,他平静地看着她,温声道:“长情,别再闹了,跟我回去吧。” 长情被他这种云淡风轻的语气弄得十分窝火,一万年前整个月火城毁在他手上,满城八千族人的血把大地都染红了,他能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她却永远不能原谅。 八千条性命啊,他简简单单称之为“闹”?在天帝的眼里,灭族只恨算不了什么,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痛吧! 鸡同鸭讲,再谈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她转身道:“你我之间本就无话可说,陛下请回吧。” 她凝聚神力试图打开结界,却听他恼怒地低喝:“本君是存着求和之心来找你的,你如此傲慢,不怕引得本君发怒么?” 她脚下站住了,没有回头,低声道:“少苍,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懂得什么是喜欢么?你的喜欢是无所不用其极,是不管他人死活。你只想满足你自己的欲望,至于别人的喜恶,你根本不关心,甚至即便玉碎瓦全,也只想成全你的私心。” 她对他诸多指控,让他无法接受。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实在听不得半句违逆的话。可是又能怎样?最后不过用力闭了闭眼,消化那团愤怒,喃喃道:“本君现在很生气,你暂且不要同我说话。你也不许走,容我缓一缓再和你理论。” 不相见时日夜都惦念,见了面不知怎么又闹成了这样。他原先的设想是好好同她商议,看看能不能找个折中的法子,让彼此都满意。或许“退一步”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但对于他,退一步的代价有多大,她根本不能想象。 然而缓一缓的时间也无法过长,害怕她再不愿再听他说话了。她背着身不肯看他,他说你转过来,结果她愈发偏过了脑袋,他没有办法,只得走到她面前去。 他个头高,不得不弓着身子迁就她,“当初在渊底,咱们不是很好么。你夸我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你说你结交我,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为什么在得知我是天帝之后,你就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她闪躲不开,一双大眼睛死死瞪着他,“我能够接受云月,因为他纯质无害;我不能接受云月是天帝,因为天帝是我的仇人。这样浅显的道理陛下都不懂么?非要问出来自取其辱?” “那你就继续将我当成云月,我在你面前,也永远是你的云月。”他执起她的手,哀声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今日算我求你了,不要对我这么冷淡。龙汉初劫时是形势所迫,我不得不为之,如今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可好?” 他有一千张面孔,当他谈情的时候,仿佛黄昏的余晖遍洒温柔,连世上饮血最多的刀,也可以折射出高雅的精美。 长情冷漠地抽回了手,“我同你说过,我不喜欢你,还望陛下不要强人所难。” 任何人被拒绝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他的脸色变得阴沉,垂下手道:“好,我不逼你,但你我的婚约必须立下,何时完婚可以另行商议。” 她简直搞不懂他的思维方式,“我不喜欢你,如何同你立婚约?”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喜欢你就够了。”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必须接受我的喜欢,让我以任何我觉得舒心的方式来处理这段感情,这就是天帝陛下的逻辑。长情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美轮美奂的外表下,竟是如此独断专横的性情。其实他还是斗枢天宫里那个冷情冷性的战神,即便过去了一万年,也丝毫没有任何改变。 与他理论,永远如鬼打墙,绕了一大圈又重回原点。暴跳如雷只会让自己肝火旺盛,所以她放平了心绪,告诉他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为什么?”他尽力隐忍,发现似乎真的无法挽回,人都开始轻轻颤抖,“可是因为那条螣蛇?” 长情怔了下,唯恐他迁怒伏城,忙说不是,“你我之间的纠葛,与他人无关,伏城是我坐下弟子,陛下无需把他牵扯进来。” 他说好,“我相信你。”说完便将那支小鱼发簪递了过去,“你不小心将这簪子弄丢了,我替你找回来了,戴上吧。” 长情心头蹦了下,那透明的圆球里,小小的赢鱼依旧悠哉游曳。兰花样的指尖捏着簪身,若没有咄咄逼人,应当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儿。 她轻蹙了眉,“我在下界的一举一动,想必都在陛下掌握之中吧?你是从何时开始发现我的行踪的?” 天帝一派安然,“金刚轮山上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本君如何能不知道?咒术是奔雷咒,但你只身入阴墟,可见那个施咒的人并非始麒麟。至于是谁……”他凉凉一笑,“不重要,反正最后都要清剿的。” 长情厌恶他的冷酷,可细想既然从那时起他便监视她的一言一行,甚至最后给她送来了衣物,那么……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你可是偷看我洗澡了?” 此言一出,他的脸顿时红了,那份气定神闲的伪装一瞬粉碎,匆匆别过头道:“没有。” “没有?没有你如何知道我缺衣,如何派人雪中送炭?”她气得浑身发颤,“没想到堂堂的天帝,竟是这样的无耻小人。你仗着自己神力高强偷看女人洗澡,凌霄殿上的众神知不知道?三途六道的众生知不知道?” 他也恼羞成怒,厉声道:“谁知道了本君都不怕,本君是天帝,你将来是本君的天后,事情捅出去,昭告四海八荒,本君娶你便是了。可你!你穿那条赖皮蛇的衣裳,你与他一路谈笑,一路纠缠,你可曾想过本君的感受?” 长情只觉眼前发花,这个疯子,做了亏心事一向这么理直气壮。她穿谁的衣裳和他有什么相干?她凭什么要在乎他的感受? 懒得同他争执,她吸了口气道:“不管我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就算你是天帝也无权过问。这簪子物归原主,反正我是不会收了,你拿回去,赏赐你的仙奴仙婢吧。” 天帝的唇紧紧抿起来,大约是气到了极致,眼圈都隐隐发红。她不收,他便牵袖强行插回了她发间,“本君赠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先例。” 她大为恼怒,摘下发簪狠狠砸在了地上。铛地一声,琉璃破碎,球内的赢鱼化作蓝色的丝缕,随风一漾便消散了。 “天帝陛下,求你尽心扮演好敌人的角色,别再跑到月火城来装什么深情了。”她的语调如刀,极尽残酷之能事,“我不需要你的喜欢,甚至想起你,就让我觉得喘不上气。这场闹剧到此为止可好?你我阵营对立,你做这些若是只为离间,我劝你大可不必,索性拔剑决一生死,反倒痛快。” 她把能想到的难听话都说尽了,依天帝骄傲的性情,大概会拂袖而去。可她猜错了,他只是垂眼看着破碎的簪子,轻轻叹了口气—— “玄师从未对谁发过火吧?本君是第一个?不论好坏,总算是第一,也不错。” 长情愣住了,原本想好的应对之法也全然无效了。她瞿然看着他,他在她的注视下低头浅笑,“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不好商量的,我想了想,若你害怕天同知道你我的私情,我们可以背着他。以后相见,还如今日一样,没有任何人会发现。” 长情回过神来,愤然反抗:“我不会再与你见面了!” 他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总要多些相处,你才能喜欢上我。当初在渊底,我以为云月那样的弱者能让你心生怜惜,看来是我错了。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便不用伪装了,我喜欢你的心是真的,日后要一起过日子,莫如坦诚相见,彼此都自在些。” 天帝言之凿凿,让她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她发现之前的一切都是徒劳,便握着拳重申:“麒麟族最终会和你的天庭决裂,难道你不明白吗?” “那是麒麟族和天界的事,与长情少苍毫不相干。”他温煦道,“炎帝说我性情刚直,不会讨姑娘欢心,以后我会多加注意,不惹你生气的。以我的修为,来去月火城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你也不必为我担心。” 他一面说,一面垂手去捡那簪子。琉璃破碎,散落满地,他指尖微微一扫,小鱼簪子又恢复如初了。他放轻手脚,替她重新把簪子戴了回去,长情呆呆站着,他看她还是可爱得紧啊。 嘱咐她好好保管,“神力损耗太多,恐怕会影响身体。我往这簪子里注入了我的修为,至少保你在掏空自己后还有命活着。其实你只是玄师的一缕残念,算不上真正的她。龙首原的王气花了一千年方养出你的形,本君是天帝,这世间王气集于本君一身,你需要那个,我可以常年大量提供给你,你不妨考虑一下。” 威逼不成便利诱,她看他的眼神仍旧像在看一个疯子。 天帝抿唇微笑,“玄师诅咒我的那些话,似乎真的有些作用,这万年间我一直很孤独。现在你来了,替我破了这个咒吧,我也想身边有人陪,至少在我支撑不住时,身后不会空无一人。” 长情翕动着嘴唇,竟发现找不到可以骂他的话。气恼之余直指大门,“你滚。” 她恶形恶状也不能令他生气,向外看了眼道:“时候确实不早了,天猷君奉命平定九黎,这个时辰应当正入排云殿复命……那我这便回去了,只要一得闲,我一定来看你。” 他说完,像所有情人分别前一样,眷恋地抚了抚她的脸颊。那道温柔地力量还未消散,人便隐去了身形,剩下长情气得心肺生疼,腿颤身摇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第 34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大禁发现今日的君上心情很不错。 辰末时分, 天猷君率领斗部战神攻打九黎。三万天兵压境, 将北海瀛洲团团围住。那座矗立了万年的大门一夕被破,门后蛰伏的九黎族, 发展早已出乎了天界的预料。所幸天帝此时号令清剿, 若再过万年, 不必天界动手, 九黎也会攻上天庭, 和神族一较高下。 天猷君一字一句详尽向上奏报:“天兵大破九黎,共斩杀酋长纹黎在内一万二千余人。但部族中尚有数量庞大的上古妖兽, 臣等虽极尽全力扑杀, 仍有漏之鱼。但请陛下放心, 臣已加紧搜寻各界,但凡发现行踪, 立刻就地正法。” 没有赶尽杀绝, 换做以往,天帝多少会有些不悦。天猷君领兵多年, 深知天帝的脾气, 因此说完便战战兢兢向上觑了觑, 唯恐引发雷霆震怒。 很怪, 这次竟连半点变天的迹象都不曾有。那位办政之时不苟言笑的首神,破天荒地带了一丝温和的表情, 金莲神灯下的眼眸中金芒汇聚成海, 仿佛轻轻一摇, 便有星辰洒落下来。 天猷君迟疑地看了眼大禁, 神座旁的人悄悄向他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他咬紧牙关重又低下头,只听那凿玉之声不紧不慢传来:“九黎已元气尽毁,就算个别逃脱,也难成气候,拿住了尽数解决便是。天猷君缉熙远略,办事果决,这次又立大功一件,本君甚慰。” 天猷君长出了一口气,揖手道:“臣幸不辱命,不敢在陛下面前邀功。九黎余孽未除,是臣的疏漏,三日之内臣必定全力肃清,再向陛下复命。” 天帝颔首,天猷君却行退出了排云殿,外面凉风吹过,才有了还阳的感觉。 人散了,大禁唤了声君上,“天猷君在大殿等了半日,臣也四处寻找君上,未见君上踪影……难道君上不在仙宫内么?” 天帝唇边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也不像平时对行踪的讳莫如深,轻松地,甚至有些自得地说:“本君去了趟月火城。” 大禁一惊,“去了月火城?”那月火城是始麒麟的巢穴,天帝如此不顾安危只身前往,实在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吮着唇,试图找出君上并非肆意妄行的佐证,“您是得知天同重建了荒城,才微服下界打探的吧?” 结果御座上的人说不,“本君是去看她,见她在那里一切都好,也就放心了。” 大禁暗暗吐舌,前几天那场借酒浇愁,原来不是唱过了歌就完的,还有后续。冥思苦想那么多天,最后还是按捺不住下界去了,但不知见了如今的麒麟玄师,两个人相处得怎么样。 “玄师故土重回,应当如鱼得水吧。”大禁眨巴了两下眼,“她对君上的到访……” 天帝漫步下来,负手道:“自然是恶言恶语,恨不得拔剑相向。但本君有这雅量,容许她放肆。”他说完,略停顿了下,复笑道,“大禁,本君发现只要能够放低身段,和她相处其实不是难事。” 沉沦在爱情漩涡里的人,会因一点小小的成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大禁必须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以投其所好,于是追问:“君上可是参透了里头玄妙?快说与臣听听。” 天帝脸上微有赧色,“原先在渊底,本君是以少年样貌和她相处,那时候倒也放得开,做什么都不觉得丢脸。但归位之后,那张假面又回到我脸上,天界之中每一个人都在提醒我,本君是天帝,不该有七情六欲,更不该乱了天界庄严的气象。这种身份的转换,让我现在面对她时也显得高高在上,以至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威逼之嫌,让她愈发讨厌我。” 大禁追随君上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听他这样剖白过。他是个内敛的人,一切情绪只会自我消化,从来不屑拿出来分析或共享。如今是怎么回事?居然会反省,懂得寻找弱点,这对于不可一世的天帝来说,简直是人生的一大步,足可以惊脱大禁的下巴。 大禁一脸彷徨,天帝看了他一眼,觉得这朽木实在难雕。但他又想谈谈自己悟出来的“道”,除了炎帝那个没溜的朋友,也只有大禁可以商量了。 “本君的脾气,可是十分不讨人喜欢?” 大禁鼻尖上沁出了汗,“君上执掌天经地纬,上统诸星,下御万法,乃是三界六道至高的帝主。您肩上责任重大,多年来克己自制,那些小情小性原就是俗人的玩意儿,君上摒弃之,是因为君上早已上达天道,也是您有别于各路天神的殊胜之处。臣以为,活得像君上这样通达的人,四海八荒找不出第二个来。您不偏不倚,这是身为众神之主不可或缺的品质,若整日感情用事,那这天纲岂不是要大乱了!” 大禁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身为首神亲信,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那就是会夸,夸得天花乱坠,且不带重样。天帝听了他的话,无奈地皱起了眉,“本君不想听那些恭维之辞,要听实话。” 问题是这实话确实不太好说出口,于是大禁掖手僵笑,表现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为难,“回禀君上,女人的看法臣拿捏不好,但作为一个男人……” “作为男人,确实觉得你的性格很讨厌。” 门外传来一个大喇喇的嗓门,一听这没上没下的口吻,就是炎帝驾到。 大禁忙识相地避让到一旁,天帝则冷着脸,万分嫌弃地转过了身,“你怎么又来了!” 炎帝嬉皮笑脸道:“来找你喝酒啊,听说你最近私事缠身,心情不太好。我想你正需要人排忧解闷,纵观天庭,没有一个人敢说你想听的真话,也只有我了,还能不顾生死,谏言献策。” 大禁可说是非常有眼色了,炎帝说酒,他立刻看了看他手上,两手空空,他忙向炎帝长揖,“臣这就命人筹备,请帝君少待。” 天帝分明不赞同,“本君还有政务要处置,青天白日的,喝什么酒!” “所以说你这人无趣。”炎帝伸手勾住他的肩,“偷得浮生半日闲,神仙叫你当得苦大仇深的,谁还愿意一心向道!” 天帝不喜欢他这副黏糊的模样,将他的手掸了下去,“还请炎帝自律言行,莫要动手动脚。” 炎帝嗤地一声,“熟得皮都快脱了,就别在我面前拿腔拿调了。你先前同大禁高谈阔论些什么,也说给我听听。” 他胡乱搪塞,“本君只是想自省,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炎帝长长哦了声,“那陛下应该来问我啊,大禁是你身边人,几千年下来早就近墨者黑了,他看你,能看出什么好坏来?” 天帝对他的插刀习以为常,居然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 得到了御批,炎帝就可以开始无所顾忌地分析他的性格了。 “总的来说,你这人就是霸道了点、专/制了点、矫情了点、刚愎自用了点、得理不饶人了点……”见每说一句,天帝的脸色便阴沉一分,他忙见好就收,“这些都是上位者必备的毛病,人间帝王区区几十年都炉火纯青,别说你在位一万年了。反正算不得病入膏肓,受点情伤就会好的。遥想当年啊,咱们还在白帝座下时,你除了不爱说话,其他真没什么不好。你替我背过几次黑锅,为此受师尊责罚也一言不发,就凭这份义气,足可以结交一辈子。可你少年得志,难免骄矜,当上天帝之后又过于刚正,不懂和稀泥的学问,这样的人容易吃亏。你学学我,得逍遥时且逍遥,看见了漂亮姑娘也要有一颗怜香惜玉的心,这样不至于猛回过神来时,姑娘把你当做洪水猛兽。” 炎帝的话引发了他的深思,这世上也确实只有至交好友,才会这样直言不讳了。 “所以我今日去见了她,虽然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也没有真的动怒。”天帝说着,语气里甚至掺杂了一丝委屈。 炎帝觉得很好,“不挨骂长不大,你已经向前迈出一大步了。” “我……万年至高无上的权威,养出了不可一世的脾气。原本无可厚非,可这脾气在我追求姑娘时,成了最致命的缺点。我今日下定了决心,以后同她在一起,要适当放下身段。起先我以为很难,但试着去做了,又觉得并非想象的那么难。”天帝说着,唇畔又浮起了一点笑意,“我同她服了个软,她好像没有那么讨厌我了,至少到最后她都没再骂我。说不定她还会慢慢发现我的好,慢慢喜欢上我。” 炎帝咳嗽了声,发现对这位老友的点评里,还缺了自我感觉过于良好这一项。相较于玄师发现了他的好,他更倾向于人家是受到了惊吓。不过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也不好意思泼他冷水,只有劝他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今日的月火城之行,打开了天帝的心窍,他说:“榆罔,你可知道,身旁无人不算孤独,无可挂念才是真的孤独。你我活了那么久,回望前尘,可曾真正挂念过谁?” 炎帝想起了琅嬛浮山上的那个人,一身道骨,风姿卓然。可惜后来踏错一步跌入了轮回,万年过去了,如今魂魄不知飘零到了何方。如果同少苍提起这个人,大概会引来他的耻笑吧! 他摇头,“我参不透你那些感悟,不过这话说得好,身旁无人不算孤独,无可挂念才是孤独。你如今有人挂念,千万不要轻易松手。有些人见不得,有些人错不得。一旦错过,可能就此天各一方,永世不会再相见了。” 突来的语重心长引得天帝侧目,他辨他神色,“你还好吧?” 炎帝笑起来,嗳了声道:“你竟会关心别人的感受了,就冲这点,我喜欢玄师。” 结果天帝板起了脸,“你说什么?” 炎帝惊觉失言,忙摆手,“我只想表达一下对她的感激之情,没有非分之想。未来的天后,我敢随意喜欢,又不是不要命了。” *** 那厢的长情倒一切如常,天帝的到访没有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但他轻易就能穿过她和麒皇布下的结界,这就说明月火城目前很不安全。她原想如实禀告这件事的,但回归后的麒皇变得十分多疑,她害怕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只得委婉提点了下,甚至建议他放弃这里,重新选址营造新城。 可惜得很,麒皇并没有采纳她的意见。他有他的考虑,重建耗费人力不说,还有可能彻底阻断族人的归途。那些散落各地的族人势单力薄,只有凝聚在一起,才能变得强大起来,才有力量自保。 长情见劝说无果,便不再坚持了。其实麒皇有句话说得很对,这三途六道每一寸土地都在天帝的掌管之下,无论他们躲到哪里,最终都会被他发现行踪。一动不如一静,该来的终究会来。她从主殿出来后,仰头观望拱形的气层。现在能做的,只有想尽办法加固它,不说防住少苍,至少防住那些从天而降的金甲神兵们。 “玄师大人,”长街那头,有刚觉醒的少年跑过来,腼腆地捧着食盒送到她面前,“这是我母亲刚做的蒸糕,让我送一碗给玄师大人尝尝。” 长情垂眼看盒子里,热腾腾的蒸糕莹白清香,便接过来,笑道:“替我谢谢你母亲,厨司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月火城当初,其实就像一个边陲小镇,街头有商铺,神殿后有学堂,族人在这里自给自足着,城中各项产业都蓬勃发展。因为麒皇治下并非都是麒麟,也有其他走兽,因此城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都不许轻易现出原形。那时候的生活,当真和人无异,可惜得了正道的神无法容忍兽族统御天下,便有了后来的争夺和杀伐。 她轻叹,把盖子盖了回去。身后侲子来接,她说不必,“玄枵司中还在界碑那里守着吧……我去看看他。” 她戴上那盒蒸糕,腾身下了浮城。化麟池很大,沧泉滚滚而下的水从高处冲击向池底,水面上迷迷滂滂尽是水气。贴身掠过大池,清凉的雾迎面而来,她深深吸了口凉气,这时候心境倒很是开阔。 身后的水雾遇见阳光,折射出弯弯的虹,就吊在月火城和大池之间。她提着袍裾漫步过青草,跨越了从极渊就是山海界。远远看见有人靠碑而立,那身影还如万年前一样,在她心头点出了一片涟漪。 她上前叫了声司中,碑前的人转过头来,清冷的眉眼,略显苍白的脸,看见她显得有些意外,“座上怎么来了?可是城中出事了?” 她不由撇了下嘴角,“我就是那个带着噩耗到处行走的人么?只要见到我,便是有不好的消息?” 伏城略显尴尬,俯首说不是。她笑了笑,提起手里的食盒向他一晃,“司中在热海请我吃过胡饼,今日我做东,请你吃蒸糕。” 上司的盛情当然是不好拒绝的,哪怕他不喜欢吃点心,也要让玄师三分面子。 她心情很不错,拖着繁复的裙裾,跳上了雕莲的须弥座。日光洒在她眉间,她还是他印象里的玄师,几乎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很少有动怒的时候。须弥座很高,素履在袍下悠哉地晃荡着。她打开食盒的盖子,指了指边上,“你上来坐。” 伏城仰头看她,万年前的兰因玄师虽然随和,但很少有如此轻松的状态。她的五官与她越来越像,但性情方面似乎并不完全相同,现在的显然更洒脱,也更敢想敢做。 她说来吃糕,自己捡了一块放进嘴里,另一块递给他,“我跑得快,还热乎着。” 他依言在边上坐下,接过来微啮了一口。长情看了发笑,“你怎么像个姑娘似的!大口吃,大口嚼,又没毒,吃不死的。” 他长了一副不会屈从的性情,指尖捏着蒸糕,皱着眉道:“弟子不爱吃这种东西。” 长情无可奈何瞥了他一眼,“人要敢于尝试,你不知滋味,自然什么都不喜欢。譬如本座,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心里想见什么人,驾起云头便来了。” 可是分明寻常的话,表达起来竟有模棱两可的暧昧况味。长情说完便顿住了,看看伏城,他垂着头,那模样拘谨无措,竟还有几分可爱之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第 35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如果换做以前的兰因, 恐怕不会去说这样容易引发歧义的话。她一向高洁自持, 和座下十二弟子保持着既近且远的联系。你说不上她哪里不好近亲, 但她就是距你十万八千里, 如天上孤月, 可望不可即。 但无量量劫后, 世界成了一盘散沙, 由神族打乱重整。她经历了消亡到重塑的过程,其中每一道风, 每一滴雨, 每一个人,都会灌输给她不同于以往的感触。现在的她是全新的她, 即便还留着兰因大部分的特质, 但少部分也是属于长情自己的, 闪闪发光的特质。 伏城坐在那里, 仍旧垂着头, 手上的蒸糕早就在西风里变凉了, 吃也不好, 不吃也不好, 只得茫然继续捏着。 长情撑着脸颊望他, “司中, 你心里可有喜欢的人?” 伏城的侧脸看上去非常俊秀,是那种细致的, 属于男人的俊秀。他有挺直的鼻梁, 和纤长浓密的眼睫。垂眼的样子不像久经风霜的战将, 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她的问题大概令他很不自在,他不安地牵了牵领上的障面,低声道:“弟子这万年以来,一心寻求振兴麒麟族的方法,我不能,也不敢去喜欢任何人。” 长情哦了声,“为什么?” 他说:“若喜欢上别人,受的掣肘便多了,软肋也会变多。爱情使人懈怠,我怕一旦动情,就再也想不起往日的梦想,会无可救药地沉溺进温柔乡里。” 长情听完心生感慨,这螣蛇真是个执拗的人。 “你并非麒麟,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他摇了摇头,“我虽然不是麒麟,但螣蛇部被九黎灭族时,是麒皇救了我。龙汉初劫前,我在月火城过上了一段平静的日子,那三百年足以构建出我对麒麟族誓死的忠诚。我投靠庚辰,是因为我知道他不甘于苟延残喘。这一万年来我都在等待时机,只要时机成熟,玄师会觉醒,麒皇也会回来,那么我的任务便完成了。” 一个男人的执念,无法用三言两语去解释。也许你觉得没有意义的事,有的人却会耗尽一生去追求和达成,这是价值观的殊异,很难判断对和错,只要存在,便是有理有据的。 “如今你的所求已经做到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沉默了下,把剩下的蒸糕放进嘴里,提起障面盖住了眼睛下方的部位,毅然道:“听从城主号令,守卫玄师大人。” 长情微笑,眺望向远方,西边的晚霞热烈地红起来,太阳沉到水天的交接处,涟漪倒映着它,像末世里连体的两轮金乌。 “你能守着我,我就很高兴了。来日终须一战,上古三族和神族的实力太悬殊,其实再战没有什么胜算。下次我们各自的命运会如何,谁也不知道,恐怕再也没有人来替我安放魂魄,也没有人来引我弹奏四相琴了。” 伏城转过视线来看她,她面色从容,玲珑的仰月唇,似乎每时每刻都保持着达观的心态。 “座上无法预见将来了么?” 她嗯了声,“只能大致推演,我毕竟不是原来的兰因了,有些能力正一点点失去。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万年前倒是早早预测了麒麟族的凋亡,也想尽了办法避免,最终还是难敌天命。” 这是一个长在心头的疤,她一直不愿触及,伏城了解其中内情,幽幽叹了口气。 她为延续麒麟族命脉,做了太多,有些事是难以回首的,谁也不敢轻易提起。能够预知未来究竟是好还是坏?作为祭司,这是安抚族人的神力,但对于她个人而言,或许丧失了反倒是种解脱和恩赐。 两下里都沉默着,太阳渐渐西沉,沉入了水底。晚霞也终于散尽,天地间浮起了昏沉沉的霾。这是世道不清必然的景象,日夜完成了转换,一些邪祟便乘着夜色,开始无形滋长。 长情忽然惊觉时间不早,挪动了下身子准备跳下须弥座,“该回去了。” 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隔着繁复的袖襕,落在她臂弯上,“是不是因为发现力不能及,你才答应城主,愿意下嫁庚辰?” 她自然要否认,谁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无能。伏城却懂,他的嗓音在她耳边回旋,“这是下下策,不要这么做……若到万不得已时,弟子愿以一己之力,刺杀庚辰。” 长情很意外,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他一向很自矜,想必这个提议,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吧! 心里有淡淡的感动,长情低下头,轻声说不必,“与其这么做,我宁愿去求天帝。” 可是彼此都知道,麒麟的傲性没有随着生死浮沉而削弱。万年之前惨遭灭族,万年之后也不可能依仗仇人的施舍而活命。 朦胧的月色下,两个人对面而立。月华为各自的脸蒙上了一层蓝色的纱,有种感情呼之欲出,但也似乎只能就此止步。 长情笑着扯下了他蒙脸的障面,“你在和人作战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以后面对本座时不得如此无礼,本座要看你脸上神情是否对本座不恭,记住了吗?” 他怔了下,揖手道是。 气氛还是有些尴尬啊,长情四下看了看,“夜间百魅生,麒麟族重振月火城的消息肯定传播出去了,你要小心些,别让那些邪魔外道趁虚而入。” 其实这些叮咛属于没话找话,伏城在凶犁之丘万年,上神的称号不是浪得虚名。就算哪日被除了神籍,他也还是不败金身,那些不入流的精魅,根本不可能靠近他。 他老老实实领了命,“座上回城吧,眼下局势紧张,恐怕城主有要事,遍寻不见你。” 长情道好,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一眼,看完觉得自己这举动实在太憨傻了,便抬抬下巴道:“剩下的蒸糕留给你,算本座还了那两珠的情。回来别忘了把食盒带回来,还要送还给厨司的。” 她说完转身便走了,伏城呆呆面向她离开的方向,独自站了很久。 多事之秋,确实大小事务巨万。她回城不久便接到侲子回禀,说城主有请玄师过主殿,有要事商议。 她放下手里竹简,回身看更漏。这么晚了,想必是突然得到另两族的消息,才急着要找她共商对策。 主殿和神殿之间有横跨的复道,平时不怎么使用,但紧要关头从复道直入主殿,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侲子挑着琉璃灯,躬身为她引路。摇曳的灯火从临空的高处缓缓移过,底下行经的族人不知是否有变,都仰起头怔怔观望。她示意侲子打灯语,一明一暗间抚慰了族人无处安放的心,这才缓步走向麒皇的正殿。 本以为殿里只有城主一人,但踏上月台就察觉不是。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磷火燃烧发出的气味,不甚刺鼻,但无孔不入。 她提袍迈进了大殿。 殿宇很深,半殿灯火隐隐绰绰照亮脚下的路,素履踏过厚实的锦毯,半点响动都没有发出。宝座上的麒皇正低头与殿下站立的人说话,发现她来了,抬起视线直望向她。 那个不明身份的人也转了过来,灰麻的布袍覆盖住整个身体,只余一张布满皱纹的黝黑的脸,和鹰嘴一样突兀的鼻尖。 “玄师大人,好久不见。”那人语调轻快,仿佛彼此是熟悉的旧相识。 长情瞥了他一眼,“枭使,万年未见了,今日如何有空来月火城做客?难道是凤主待你不好,你欲转投我城主麾下?” 黑枭寒离,本是元凤手下五大谋臣之一,性情吊诡奸诈,并不真正忠诚于谁,是个绝对的投机主义。他臭名昭著,但谋略出色,因此即便不屑他的为人,那些领导者也会愿意容许他登上主殿,听一听他的建议。 他来,必定是带着损人利己的勾当,长情看不上他,他却对着她嘿嘿怪笑,“万年了,玄师性情还是如此刚正不阿。我知道,我这等小人物,在玄师眼里什么都算不上,玄师一心维护月火城,而我只是个见利忘义之徒,不配与玄师当面说话。可是玄师别忘了,你当年为保麒麟族,作下的孽并不比我少。玄师还记得祭海的於滇一族么?八百条人命,全做了替死鬼。所以我与玄师,本质上并无任何不同,大家彼此彼此而已。” 寒离的话,彻底揭开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万年之前的兰因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她算准麒麟族会在何时湮灭,为了保全本族,曾动用禁术逆天改命。天道永远是平衡的,要留住一族,就得葬送一族。当时大地上小国及部族纷起,战乱不断,其中於滇一族四处挑起争端,六合被他们搅得鸡犬不宁。兰因再三计较之下,动用神力将於滇阖族祭了海眼,换得麒麟族又延续千年。 於滇并非都是恶人,他们也有老弱妇孺,可她来不及考虑那么多,翻手便将於滇灭族了。对于自己的族群,她可算功不可没,但对于那个消失的部落,她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也就是那时起,麒麟祭司邪佞的名声传遍了四海八荒,她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走了一千年。千年后浩劫再临,她与麒皇一同带领族人拼死迎战,也许最后自己消亡于世间,也算是种偿还吧。 深埋在心底的伤疤,被人以粗暴的方式揭开,她怒不可遏。驱使起广袖下的雷电,以极光之速向寒离面门袭去。寒离一惊,慌忙交叉起双臂防护,饶是如此,也被强大的神力逼退了两三丈远。 座上的麒皇什么都没说,玄师在他面前动武,他只是以看戏的姿态抚着下颌,甚至含笑看那只黑枭如何应对。 “看来玄师神功并未减退,真是可喜可贺。”寒离悻然笑着,站起身拂了拂袍裾,“只是如此拳脚相向,不是待客之道啊。我今日来,是带着极大的诚意来与麒皇及玄师共襄大事的,若二位没有兴趣,那在下便告辞了。” 要玄师挽留,绝对做不到,那么只好麒皇出面做和事老。他起身叫了声尊使,“莫因几句言语不和就坏了大事,你不远万里赶到我月火城,应当也不为重提万年前的旧事。如今玄师到场了,你何不说明来意?彼此协商,共谋出路才是上策。” 寒离粗喘了两口气,知道此时不便计较那些琐碎。这玄师心高气傲不是一两天,自己做下的亏心事不许人提,毕竟在月火城中,她是那个阖族景仰的大祭司。 “元凤涅槃受阻,养于五凤山,此事二位可知情?”他正了正脸色道,“当初龙汉初劫,凤同宴本源受创,在飞回不灭火山途中陨于落凤坡。后来青鸟一族将其尸身运回地火幽阴,直到四相琴震醒乾坤,元凤才逐渐复苏。可他伤势太重,万年也未能恢复元气,仓促之下浴火险些被反噬。如今青鸟一族正派人前往黄粱道,搜寻魔祖罗睺的混沌珠。一旦混沌珠与元凤的元神结合,那么莫说你麒麟族了,就是祖龙复原,也无法和凤族抗衡。二位,在下的消息对你们可有用?你们日夜提防神族,其实竟不知最该小心的是凤族,可是很意外啊?” 这个消息确实来得震撼,麒皇与长情交换了下眼色,方转头望向寒离,“尊使是元凤麾下,告知我们这些,总有你的目的,不妨直言吧,看看你我可有合作的可能。” 寒离那张阴鸷的脸,在灯火下愈发显得诡谲,他说很简单,“摧毁混沌珠,让元凤再无翻身的机会。青鸟一族充当下一个於滇,反正把阖族扔下海眼这种事,玄师熟门熟道,办起来并不费手脚。只要元凤彻底毁灭,那么凤族便是一盘散沙,到时我自有办法令凤族与麒麟族结盟。如此一来你我同仇敌忾,直指天道,二位看,可是绝佳的合作契机?” 寒离说完,颇有些沾沾自喜。麒皇脸上不见波澜,只是调转目光看向他的大祭司。 长情断然拒绝了,“万年前以於滇换命是下下策,后来我麒麟族惨遭灭族之灾,未必不是因为没有种下善因。这种事本座不会再做第二次,枭使若有好计请另献,若没有,请恕本座失陪。” 她没等麒皇表态,便转身走出了主殿。万年前她曾经和他详谈过,绝不再去动用禁术,他也是答应的。可她现在有些担心,当年的诺言在经历过无尽生死后,会不会已经有所动摇。她害怕留在那里最终会证实这个不好的猜测,所以她落荒而逃,她无法面对。 走在复道上,长风浩浩吹过,吹得身上绶带翻卷飞扬。月亮的光晕悬浮着,发出青紫的光,她略站了会儿,才回到自己的神殿里。 今晚於滇这两个字一直在她脑子里回荡,她想起那些人绝望的眼神,心里便钝痛起来。作为祭司,她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全族人,可作为一个人,她无疑是残忍的。后来的一千年,她的良心日夜经受拷问,好在栖身于龙首原的日子混沌沌不知前事,她决意把一切都忘了,可那黑枭又跑来提醒她做过的恶,提心她原本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脑子里岩浆滚滚,灼痛她的眼眶。她抱着膝头坐在重席上,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莲花金砖上传来足音,有人走到她面前,叹息着说:“太过有良知的人,当不了合格的祭司。没有金刚手段,何以显菩萨心肠?你不过是在以一人之力,保全全族老小,你没有错,错的是麒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第 36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这嗓音, 可能是她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她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他答得很坦然,“本君答应过你,一有空便来看你。白天的政务都处置完了, 余下的时间是我自己的,我愿意来这里就来了。” 要是没记错,他不久前刚来过,长情做了最坏的打算, 预备隔上三五日被他恶心一回,没想到他一日两次,这就让她有点招架不住了。 “天帝陛下,你知道这是哪里么?这是月火城,不是你的碧云仙宫。这里每个人都想要你的命,包括我也是。你这样来去自由, 是不是太不将我祭司殿当回事了?” 他傲慢地扫视四周, “区区麒麟族, 根本没有一人是本君的对手,就算你那麒皇神功盖世,也无法发现本君的行踪。再说本君是来看我的天后, 不妨碍这城中任何人,如何就来不得?” 她听得生烦, “我不是你的天后, 也不可能去当什么天后, 你快死了这条心吧。” 他说不, “本君是三界主宰,会对自己的一切言行负责。你让本君看过了身子,就是本君的人,本君决定的事,永远不会改变。” 长情终于抬起眼来,不为别的,只为看清这人有多不要脸。 “我本不愿追究这件事了,没想到你还敢提?你偷看我洗澡,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还有脸来说这番话?” 天帝颊边浮起了一点可疑的红晕,这些话是他斟酌了很久,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敢当她面说出来的。他一生谨慎为人,从不行差踏错半步,事实上他根本没想到她会半路上找机会洗澡,因此不小心看见了,也不是他有心的。 那天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口干舌燥。她顶着一脑袋泥浆跳进湖里,真身自然没什么好看的,龇牙咧嘴满脸凶相的混沌巨兽,大约只能以欣赏动物的眼光,才能发现一点类似矫健、有力、迅猛之类的溢美之词。他还在感慨,自己在渊底时的鱼身比她好看多了,没想到一转眼她就变回了人形。 当时月色皎洁,照得乾坤亮如白昼,她的长发缎子一样铺陈在水面上,没有半点扭捏做作之姿,就是坦坦荡荡地,一双兰胸在水面下若隐若现。他心头一慌,忽然意识到大禁也在场,立刻狠狠望向他,吓得大禁飞快退出了玉衡殿,半天没敢再出现。 至于后来……他自然恪守君子教条,短暂关闭了天眼。可单单只是那幕也足够了,足够激发出他对这个女人负责到底的坚定决心,就像他刚才说的,看过了,便是他的人。 可惜她并不领他这份情,对他怒目相向,连半句温软的话都没有。没关系,反正他在她面前从来不受待见,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你身为玄师,竟然不知这乾坤每一处都有本君手眼么?”他语重心长劝告她,“以后不要露天沐浴了,你这是在邀请本君旁观,哪怕本君不愿意,也很难做到一眼不看。好了,这事过去了,不要再纠结于此了。我知道你今日很不高兴,其实每个人都有不愿回首的往事,罪与不罪,要看最终的意义。就算你自觉罪大恶极,但只要大多数人觉得你做得对,那你便是对的。” 长情虽然很讨厌他,不过他的这段话,也为她困顿的死地开启了一道微光。 她紧紧抓住袖褖,低声道:“八百人的生死,转眼就被我定夺了。我一直不敢回忆,生命本无轻重,我凭什么要拿别人的性命,来换取我族人的性命。” 天帝在灯下缓缓踱步,边踱边道:“生命虽无轻重,人心却有厚薄。彼时的於滇扰乱三界,这个族群本就不是善类。清剿他们是替天行道,只不过你以此换取了麒麟族的延续,觉得自己谋私利,过不了自己那关而已。本君先前说了,常怀菩提心,不意味着姑息养奸。站在你的立场,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你没有做错。” 长情眼巴巴看着他,发现天帝其实一点都不公正。只不过他徇私也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便让人误以为他永远都是正确的。 她怏怏垂下眼,“错了就是错了,我自有面对错误的勇气,天帝陛下不必为我找借口。” 天帝却道:“并非本君为你找借口,是因为你我同样处在权力的巅峰,这世上只有我最理解你。你的无奈本君会有,你的彷徨本君也会有。譬如坐困愁城,肩上压着黑夜的闸门,拼尽全力将它扛起来,哪怕双手沾满鲜血,也要放更多人到光明里去,这有错么?你自问你做到了么?如果做到了,即便只是带来一星微茫,你也是成功的,无愧于自己的族人。” 长情听他这番话,竟然听得呆住了。这段时间他带给她的所有感受,除了喜怒无常就是偏执霸道。她从不知他是一个如此深沉的人,有超出众生的敏锐感悟和洞察力。一个人活得清醒,便格外冷硬,大多时候不是因为残酷,是因为击穿了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而这梦想,也许是别人赖以为生的最后勇气。 如果他不是天帝,倒可成为良师益友……真可惜。 她从重席上下来,捏着铜签拨了拨灯芯,殿中一隅霎时亮了许多。他就站在她身后,她记得在去海市途中乘坐苇叶舟,云月也站在她身后,那时还是个单薄的少年,个头也远不及现在怎么高。如今的天帝,离得稍近些就给人无形的压迫感,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便搁下铜签,转身走开了。 “你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月火城吧?山海界这头的天然结界,还是防不住你的天眼。既然如此,你何不一举攻进城来?这样钝刀割肉,难道是为了满足天帝陛下的猎之心么?” 他负着手,人如松柏,听了她的话微微偏过头,却也是一副倨傲的神情,“你大可放心,月火城中的一切本君看不到。不过是来见你之前在城中走了一圈,才知道你今日不快。那个凤族的猫头鹰,他怎么长得那么黑啊……”他百思不得其解,“先前我在城里遇见他,险些撞上去,因为根本没看见这个人。他不是猫头鹰,是只乌鸦吧?” 那一本正经的语气,评价起别人的长相来也是一板一眼。一板一眼感慨人家不好看,嫌人家长得黑,难怪他身边的男人个个唇红齿白,貌丑的恐怕都没有资格上天做神仙。 长情不想理睬这个以貌取人的男人,不耐烦道:“时候不早了,陛下回天庭去吧。” 他不答应,“子时还未到,如何说时候不早了?” 她回过身道:“因为我打算睡觉了,你在这里不方便,所以快些回去吧。” 天帝想了想,讷讷道:“在渊底时你我共处一室,你在我面前睡觉也无任何不妥,为什么现在如此生分?”见她横起眼又要发火,便换了个话题追问,“天同可打算找混沌珠?你不会亲自去吧?那黄粱道妖魔横行,还是让别人赴险吧。” 长情霍地一蹦三尺高,“你还说没有监视月火城?连混沌珠的事你都知道了,你……” 她忽然感到无边的绝望,这仗根本没法打,到最后都是天界的盘中餐。所以始麒麟回归究竟值不值?重建月火城究竟有没有意义?面前这人能把她逼疯,她决定不再忍了,化出曈昽剑就向他刺去—— 反正已经如此,不如同归于尽。 可是剑首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就被死死卡住了,他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仅仅是失望地看着她,“天帝有灵气护体,你拿这种寻常的兵器刺杀我,根本就是徒劳。” 她不信邪,动用神力灌注剑身,试图穿破那层屏障。然而就如他说的,都是徒劳。剑首与气层摩擦,迸发出嚓嚓的火星,剑身因巨大的外力扭曲,他枯着眉问:“你不想要这把剑了么?再这样下去,它就要断了。” 长情还是爱惜兵器的,也知道莽撞的举动根本杀不了他,于是撤回剑,气得咻咻直喘,“你有没有胆子告诉我,怎样才能破了这道灵气?” 本来就是不切实际的问题,谁会把自己的破绽告诉你,好让你将来随意取他性命。但这位首神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垂下眼帘,略显扭捏地说:“这灵气在本君登上天帝之位时,便自发生成了,想破很难,但可以同享。就是……”他犹豫了下,连看都不敢看她,游移着视线道,“若你与本君有了那层关系,这灵气便挡不住你了。你可对本君尽情施为,毕竟夫妻本是一体。” 长情怔怔的,起先并没有弄清他口中“那层关系”的含义。后来他说夫妻一体……她勉强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就是要想杀他,必须先得和他做那种事?看来他可能真的以为她很傻,会相信他这样的鬼话。 心跳得有点急,天帝还在故作镇定,脚下蹉着步子,把视线搬到了殿顶上,“你可考虑好了,当真下定决心要杀我么?” 她哼笑一声,将剑收回了袖底,“你想得美。” 空欢喜一场,他隐隐感到失落,像那次在渊底强行要求他肉偿报恩的事,恐怕再也不会发生了。 天帝不太高兴,窗外的云层变得厚了些,月光也失去了应有的亮。他定了定神,重新振作起来,人要善于发掘快乐,至少她这次不像上次那样情绪激动了。长此以往会慢慢适应他的存在,等再过些日子,也许会愿意和他一同出去走走,走着走着,就跟他走到碧瑶宫去了。 长情凝眉坐在那里,不像天帝满脑子情爱,她只在乎眼前事。元凤和混沌珠的消息他都掌握了,接下去不知会如何处置这件事。 “天帝陛下打算发动对月火城的清剿了么?” 他微微别过脸,长而秀的眼梢瞥了她一下,“你我在一起,能不能别事事围绕天界和麒麟族?你们想灭凤族,只管去灭就是了,天界暂时不会插手。至于何时清剿,本君要再考虑,毕竟麒麟族有你,不像那两族可以无所顾忌。” 他的话不知有几分真,玄师不是头脑单纯的小姑娘,不会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得找不着北。他的算盘一向打得响,让三族互相撕咬残杀,到最后天界坐收渔翁之利。大不了将原本准备利用的龙族临时改成麒麟族,另两族消亡了,麒麟族的气数也就尽了。 她舒了口气,转身欲往内寝,“你回去吧。” 他慢吞吞跟在她身后,“别老是赶我走,听我说说心里话吧。我以为你会把我造访的消息告诉始麒麟,然后联合他们伏击我,结果竟没有。长情,你终究不忍这么对我,你还是在乎我的。” 长情觉得这人大概没救了,“我只是不想让麒皇误会我。况且你既然认为我会算计你,必定预备好了对策。那些金甲战神已经在中天待命了吧,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破结界,再次摧毁月火城。” 天帝受了冤枉,有些委屈的样子,“你怎么这么看待我!我每次来这里,都不会通知任何人。若我真想对付麒麟族,哪里用得上花那么多心思,直接兵临城下就是了,反正你们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长情一哂,“你此刻不对付麒麟族,只是因为时候还没到。一旦时机成熟,我不认为天帝陛下会手下留情。” 反正她现在会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测他,他也不在乎,重申了一遍,“本君说过,无论如何会顾念你……” “就凭那一万年来吊在桅木上的玄师的尸体?”她愤然说,唇角难以自持地轻轻抽搐,“我真不知道,你我之间到底还有什么好说的。世上那么多女人,总有愿意给你当天后的。你不必缠着我不放,真把人逼到绝路上,明日我就找个人嫁了。” 她会起这种念头,情理之中,但让他难以接受。最后一丝笑容从他唇角隐匿,他的脸在灯火下显出一种寒冷而阴狠的味道,微微贴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谁敢?那条螣蛇?还是天同?本君看上的女人,就算本君不要了,也绝不会便宜别人。倘或谁敢动你,本君即刻便灭了他的族,你若不信,只管嫁人试试。” 那语调像割喉的弦丝,从她的每个毛孔里渗透进去,凌迟她的神经。她咬牙道:“少苍,你也太猖狂了,即便不要,也不让别人得到?你以为你是谁!” 他说是,“本君是这天地的主宰,四海八荒皆为本君所有。本君喜欢过的东西,永远都属于本君。天道尽在吾手,我活了一万多年,从来没有什么能令我看重。只有你,你是本君爱重的人,你若琵琶别抱,我便杀了那个敢娶你的人。还有你的族人们,万年前我能灭他们一次,万年后也能灭他们第二次。永远不要小看天帝的怒火,麒麟族也好,龙族也好,谁都承受不起,你一定要记住本君的话。” 他靠得很近,近到能闻见他领褖的冷香。这个人很好地演示了什么叫仗势欺人,她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了他,“也请天帝陛下记住我的话,我永远不可能和你冰释前嫌,前世不能,今世也不能。请你收好你的一往情深,我不需要一个将我曝尸万年的人,来对我说爱。你还是回你的碧云仙宫,好好当你的天帝吧。这月火城不值得你一再纡尊降贵驾临,我一个重新续上命的孤魂,也不值得你耗费心思取悦。”她说罢,颇有些轻蔑地笑了笑,“你长得太丑,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对于一个不喜欢的人,我的忍耐也仅限于此了。下次若你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先杀了你,再上凌霄宝殿,和众神决一死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第 37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天帝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本君丑?” 她哼了两声,“不单丑, 还坏。” 话说到了绝处,接下去就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或许她的一时气愤会引得天帝震怒,当真挥师直指月火城。如果为了族众,她应当忍气吞声,但这种姑息最后会纵容事态变成什么样, 她无法预料。上古神兽至少都是有气节的, 若为偷生, 便不会一心回来, 一心重振月火城。 早晚终须一战, 她也预备将生死置之度外。袖下双拳紧握, 她挺直了脊梁, “要是你觉得可以用我族人的性命威胁我,那你就打错了算盘。我是麒麟族大祭司, 我的族人不会牺牲我的名节, 求得一隅偷安。” 她应当还是担心的, 如果真的置之度外,便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天帝知道如何能够刺痛她的自尊心, 递到嘴边的话, 他却选择了忽略。言语上伤害她有什么意思呢,万年前已经那样对不起她, 万年后就尽量让自己仁慈些吧。 “本君同你说过, 你杀不了我。但看你这样子, 今晚似乎是势在必行了?”他向前迈进半步,“长情,你想对本君做那种事么?像在渊底时一样。” 他满含期待,长情悚然让开了,“别以为你的信口雌黄能骗得了我,你给我站远些,靠近了让我恶心。” 天帝很纳罕,抬起广袖嗅了嗅,袖笼中有清爽甘香的气味,何至于让她恶心呢。 他嘟囔了句:“我来前新换的衣裳,并没有不洁的味道啊。” 她说:“让我恶心的是你的人,我永远不会忘了你执剑刺向我的样子,那时候的天帝可不像今日这样婆婆妈妈,倒还有几分阳刚。” 她的意思是如今他已没有了阳刚之气么?原来对她和蔼,还会造成这样的误解。 那些先不去管,“本君如何让你恶心了?你还说本君丑,本君哪里丑?”天帝一面说,一面偷偷瞥了眼镜中的自己。分明与往常没有分别,众神之主,万皇之皇,他有一身风流秀骨,也有皓月千里的清正坦荡。若论人才长相,这世上恐怕只有琅嬛那个看守库的,能与他一较高下。天帝向来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今天在这里碰了壁,实在让他感到难以接受。 “要不然……你再看本君一眼?”他张开双臂在她面前慢慢转圈,“你不是很喜欢云月么,云月是本君少年时的模样,其实与现在也没有多大差别。” 长情调开了视线,“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看也没有用。” 天帝陛下气涌如山,垂着袖子站在那里,憋了半天开始质疑:“你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毛病?” 长情说自然,“麒麟族天生貌美,在我看来个个都比你长得好看。” 这下他果真气着了,普天之下还没人敢质疑过他的长相。她到底是什么眼光,竟会觉得他不好看?他原想和她认真计较一下,他到底哪里长得欠缺,转念一想觉得这一切肯定是她用来气他的说辞。针锋相对时能有什么好话,当然是什么叫人不舒坦就说什么。 天帝想开了,抱着胸,闲适地踱了两步,“本君统御万方,靠的是翻云覆雨的手段,又不是好看的脸蛋。你们麒麟族倒是生得俊,可惜技不如人,照样是本君的手下败将。” 长情被他挤兑得干瞪眼,他脸上有得意之色,她咬牙切齿看了半天,忽而哼笑:“战场得意,情场失意,还不是应了我的咒,要一辈子光棍打到底。” 各自都挑对方的软肋攻击,最终是两个人虎视眈眈,互不相让。 空气很紧张,仿佛随时会爆发一场恶战。似曾相识的情景,倏忽重回万年之前,月夜的牧野上,银衣银甲的上神少苍,与玄衣金甲的麒麟祭司各据一方。神兵在手中熠熠生辉,血也依旧滚烫…… 他忽然激灵了下,想起先前劝解她的话。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能正视的是曾经拿於滇生祭了海眼,而他不能回望的,是流失于他剑下的生命,还有她临终前憎恨的眼神。 他伸出手,把她的眼睛蒙上了,“长情,别这么看着我。” “怎么?陛下也有害怕的时候?”她拽下他的手,讥嘲道,“其实你不用怕,只要你杀心不改,就什么都不用怕。” 是啊,不对任何人动情,便没有软肋。他本以为自己不需要那种无用的情感,可是就像命中注定,曾经有多唾弃,现在就有多沉迷。他已经搞不懂,究竟是爱情迷惑了他,还是她对他来说是劫。缘起缘灭无药可解,她还没有入局,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 他有些自暴自弃,怅然说:“我对你,恐怕再也下不了手了。” 她的眼眸在灯下璨然,“为何?万年前陛下可毫不手软。” “我杀的是祭司兰因,不是你。” 他自欺欺人,她偏不让他如愿,“我就是兰因,哪怕只剩一缕残念,我也是兰因。你杀我前世,就不该来奢求今世。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天帝陛下为什么会喜欢我,究竟是你太天真了,还是一切都是在做戏?” 所以在她眼里,即便一腔真情也会曲解成骗局。你如何同一个恨你入骨的人说爱呢,看来他真的给自己制造了个大难题。他站在天道的最顶端,这世上没人能为难他,只有自己为难自己。 再说下去又是不欢而散,他转头看了眼窗外,“时候好像不早了。” 长情说是,“你该走了。” 他点点头,“那你歇着吧。” 天帝来去只在一瞬,话刚说完,人就杳杳不见了。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紧绷了半天的肌肉到现在才得以放松,她回身躺在榻上,长出了口气。 窗口月色泠泠,洒下的光也是冷的。她闭上眼,不多会儿听见沙沙的雨声,便支起身子,关上了槛窗。 *** 九天之上,宫门洞开,大禁抽了个空,和勾陈星君讨论戍卫轮班事宜。正商量得热火朝天,猛看见一道银光落在度仙桥上,人影在云海中如一道虹,御虚乘风往玉衡殿方向去了。 大禁眨了眨眼,“是陛下吧?” 勾陈星君迟疑地点点头,“好像是……这么晚了,陛下去哪儿了?” 大禁心道还能去哪儿,平时不发生大事绝不出门的天帝陛下,如今一人风里来雨里去,可见爱情这东西是个催人勤快的利器。事实虽如此,但他却不能不为君上遮掩,抹了抹下巴道:“肯定是上斗部视察星象去了,陛下勤政,从不虚掷一日。” 勾陈星君小眼中精光一闪,“大禁,若将来仙宫内忽然多出一人来,我等也不必追查吧?” 大禁扭头看他,发现这门神还挺有先见之明。当即向他丢了个眼色,也不同他多言,快步往度仙桥那头去了。 玉衡殿中灯火通明,天帝坐在御案后翻阅简牍,从那一脸肃穆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今天出师不利。作为下属,一定要知情识趣,需要你的时候你在旁分忧,不需要你的时候你闭紧嘴巴,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听令就是了。 向外看,云翳遮天蔽日。三十六天上是不会下雨的,但照这情景推测,下界少不得一场豪雨。大禁掖着手暗叹,忽然听见君上叫他,忙一凛,“是,臣听陛下吩咐。” 座上的人视线依旧落在竹简上,手里的朱笔如常圈点,启唇道:“天亮后你传本君手谕,降旨龙神,命他率领龙族入五凤山捉拿元凤。青鸟一族藏匿元凤,其罪当诛。待元凤就擒后,将此一族悄悄控制起来,我要请君入瓮。龙神旧伤未愈,恐其力不从心,派翊圣君从旁协助。本君倒要看看,这些上古神兽有多大的本事,敢与天庭叫板。” 大禁心下彷徨起来,请君入瓮,请的是谁?必定是麒麟族吧?可他不敢细问,拱手长揖,“臣领君上法旨。”一面说,一面狐疑地向上觑了觑。 也正是这一眼,被天帝逮了个正着,“你瞧本君做什么?” 大禁讪笑,“没什么,臣是在想,既然君上派翊圣元帅出面监督,索性命北极四圣齐出,一举攻破月火城,岂不一劳永逸?”胆敢直捅灰窝子,当然引来眼风如刀。 显而易见,因为玄师的缘故,君上在对付麒麟族时,不得不放轻手脚了。凤族有九天鲲鹏,那是龙族的克星,生来以龙为食。庚辰早就想铲除他,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这次既然领旨办事,必定全力以赴。龙和鲲鹏的战斗,最后输赢很难论断,反正对天界是绝对有利的。龙凤两族你死我活,剩下一个麒麟族孤掌难鸣,便可耐下性子来消磨,一点一滴蚕食。 爱情啊,真是个熬人的东西!大禁作为御前第一智囊,千万年来也算吃透了君上的习惯。上半晌欢天喜地,入了夜如坠深渊,料想此行必然吃瘪了。 “君上见着玄师了?” 座上的人满脸阴霾,良久负气地自言自语:“本君以后再也不去了。待龙凤二族平定,本君要踏碎月火城,手刃那条螣蛇。” 天帝怒火中烧,但发泄的方向好像发生了一点偏移,居然不是手刃始麒麟,而是手刃螣蛇。大禁感觉品咂出了一点玄妙滋味,壮胆问了句,“难道君上撞见玄师与伏城在一起了?” 天帝又沉了沉唇角,“你觉得他们敢?” 大禁搓着手道:“那君上是为何啊?先前还好好的……玄师又惹君上不高兴了?” 天帝不语,狠狠盯着面前的竹简,盯得眼眶发酸。 要高兴起来恐怕很难了,自从她得知了他的身份,便再也没对他有过真情实感。他费尽心机的努力她看不见,只纠结于过往。那个死去的玄师像一个噩梦,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彼此。他坚持认为她和兰因不相干,难道真的不相干么?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他用来自我排解的手段,这种逃避近乎狡辩。 大禁掖着手,慢慢阐述了他的观点,“君上不再去月火城,臣以为如此最好。您终究不是寻常人,下达九幽,上至三十六天,没有一处不以您为尊。月火城是始麒麟巢穴,浮城四周仞气厚如壁垒,您出入城中,万一发生纰漏,那可是改天换道的灭顶之灾,千万儿戏不得呀。臣有一句肺腑之言,或许君上不爱听,但臣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拼死向君上谏言。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根本不值得君上花那么大的精力。臣记得,当初琅嬛君因情徇私,君上恨铁不成钢。如何想在换成了自己,这份心性便全然没有了呢。” 天帝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半晌之后才冷冷抛出一句,“听说大禁与大司命交情不错,你这是代大司命向本君发泄怨恨,来为琅嬛君鸣不平吧?” 大禁噎住了,脸红脖子粗地辩解:“臣并无此心,臣是为君上着想,还望君上明鉴。” 御案后的人走出来,在空旷的殿宇中慢慢踱步,仰首道:“乾坤一统,是历代天帝的心愿。本君遵循天道,清剿那些蛰伏于暗处的混沌巨兽,不是为本君自己,是为天下苍生,为后世万代。可是再了不起的人,也会有私心,本君的私心就是她。若没有她,本君就要受永世孤寂之苦,麒麟祭司的诅咒,会伴随本君一辈子。你知道寂寞有多难受么?尤其在你尝过有人作伴的滋味之后。” 说实话,大禁不明白,“臣不是一直陪着君上吗,君上不是孤身一人。”结果又换来天帝一个大大的白眼。 “本君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大禁能与我同床共枕么?能为我生儿育女么?” 大禁啊了声,有点为难,“理论上是不可以的,但君上若坚持,臣可以想想办法,勉为其难。” 天帝的脸都绿了,“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本君将你罚进畜生道。” 大禁立刻捂住了嘴,呜呜咽咽的声音从掌心里传出来,“臣只是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君上何必动怒呢。臣知道您心里只有玄师,可如今不是遇到阻碍,无法继续了吗。” 天帝转头望向殿外浩淼云海,“无论如何,本君初心不变。” “那您又说再也不去月火城了……” 这分明是抬杠吧,天帝没有心思看夜色了,转而抱着胸定定看他。他脸上没有喜怒,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把大禁看得一分一分矮了下去。 “你是在提醒本君,亲信用了六千年,该换人了?” 大禁摆手不迭,“不不不,臣绝没有这个意思。您是知道臣的,过于耿直,不懂得转弯。反正臣已经明白了,以后君上说的任何关于玄师的负面言论都是气话,不可当真。那麒麟一族……君上可是有意,容他们存于世间了?” 天帝负手,斟酌良久才道:“本君怜恤万物,并非没有容人的雅量,但一切不能超出本君控制的范围。这乾坤寰宇,只能有一位主宰,上古三兽自恃为盘古种,称霸天道的心从来不灭,本君不能将天界神族置于水火之中。祖龙、元凤、始麒麟,还有那些隐匿八方的巫妖,本君一个都不能留。若天同愿以身殉道,那本君倒可以考虑一下,留麒麟族一条活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第 38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寒离的出现虽为人不喜, 但麒皇最终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 “我们是死里逃生的族群,一向天生地养无依无靠, 若不积极自救, 谁也救不了我们。” 站在从极塔上,能眺望无尽远方。月火城大致恢复到了往日的景象, 从高处俯瞰下去,倒也有几分烟火气象。只是人太少, 直到今日回城数量尚不过百, 城池依旧是半空的。 现实必须认清, 目前的形势严峻, 不留给他任何喘息的空间。麒皇回头看了他的玄师一眼, “兰因,我打算去找混沌珠,无论如何,我要为族人争取活下去的希望。” 他一向这样称呼她,即便知道她这世有了新的名字,在他眼里她也还是万年前以命护城的大祭司。 玄师站在凛凛的朔风里,凤眼微挑,面色如剔透的琉璃。 月火城的灵力需要她供给, 地脉也需要她滋养。但这种力量是相互的, 她在提供这片大地生机的同时,这片土地也在回馈她相应的营养。她的眉眼, 已经有了当年玄师的七八分模样, 轮廓精致, 骨相清嘉。她站在那里,衣裙随风轻拂,颇有流云飞雪之感。 “混沌珠的由来,主上是清楚的。当年无量量劫神魔大战,魔祖罗睺被灭,混沌珠落入黄粱道,消失了上万年。这法器虽然魔力无边,但绝不是善物,主上找到它,难道也要效法元凤不成?” 麒皇沉默了下,说是,“本座已经别无选择了。麒麟族的弱势,不必我说,你也看得见。单是凭本座与玄师,即便两人联手,也无法与龙族或凤族抗争。本座需要更强大的实力,就算有朝一日天界向我月火城宣战,我也能护住城池,让我的族人免受刀枪。”他的脸上浮起无尽的哀伤,凄然说,“玄师,我也想常怀赤子之心,想过安贫乐道的日子,可这世道岂还能给我这样的机会?始麒麟早就不容于天地了,上古兽族不止我麒麟族,只要活着,便是天界的眼中钉。我不能重蹈覆辙,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我的族人惨死。所以混沌珠我一定要找到,届时吞并龙凤二族,就再也不必惧怕天界了。” “但混沌珠入体,会迷失本性,会入魔。”她急切道,“主上,我不愿您成为行尸走肉……” 他震袖打断了她的话,“不为刀俎,便成鱼肉。若是元凤吞吃了混沌珠,他会比天帝残暴一万倍,到时候谁能护得住麒麟族?是玄师?还是本座?” 麒皇原本隽秀的脸,因情急变得有些狰狞,说完了这些话,便神经质地在塔顶平台上疾步来回。每个人都有情不得已,活着也不是非黑即白。乱世如麻,要保住根基,就得花尽全部的力气。你若瞻前顾后有所保留,转眼刀锋便直达咽喉。一万年前的灾难不能重现了,他情愿成为那个一身罪恶的施暴者,也不想成为求告无门的受害者。 长情虽然对他的做法心存疑虑,但细想前尘,也容不得她再三犹豫。她说好,“既然主上决定了,属下愿往黄粱道,为主上取回混沌珠。” 麒皇一反先前的决绝,变得迟疑起来,“黄粱道光怪陆离,谁也不知其中有些什么玄机,你去恐怕……” “我去正合适。”她笑了笑,“月火城可以没有祭司,不能没有城主。” 麒皇脸上的神情柔和下来,他有些愧疚,低头道:“玄师一心捍卫月火城,本座深知你的忠心。万年来经受了那样的颠踬之苦,如今再要你涉险,本座实在不忍。” “看来主上还是小看我,虽然经过牧野一役,我肉身被毁,神力也大不如前,但替主上跑跑腿还是可以的。”她说罢,反剪着手转过身,对着长空深吸了口气,“我这两日,脑子乱得很,出去一趟也未必是坏事。只是主上千万小心,护城的仞壁并不如我们想想的牢固,也许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天界掌握之中了。我曾劝主上弃城,另外找个偏僻之地安顿族众,并不是我过于谨慎,实在是……天界的人远比我们想象的奸诈。主上还是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就算带族人转移进从极山,也比在这浮土之上强。” 麒皇似乎察觉到了她话里的不寻常,试图从她的表情里分辨出内情来,“你可是有什么事情隐瞒了我?” 她思量了下,这时再不和盘托出,恐怕她前脚走,后脚天帝便会有所动作。她终于还是说了实话,“少苍来找过我,一日两次,竟无一人发现他的踪迹,主上不觉得可怕么?天界若想铲除麒麟族,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我知道故土难离,但继续坚守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主上还是带着大家另寻安居之所吧,等属下回来,若能顺利带回混沌珠,到那时再重返故城,一雪前耻。” 麒皇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天帝来看过你,你竟打算隐瞒此事么?要不是即将动身去黄粱道,玄师还要看本座的笑话到几时?” 长情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便拱手道:“并非属下有意隐瞒,暂时不提,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我本想时机再成熟些,设个圈套引他上钩,但这步棋太险,凭我们现在的实力,就算擒住他,也不能将他如何。倘或将此事回禀主上,势必会扰乱主上心神。少苍是个极其精明的人,万一被他察觉,功败垂成尚犹可,引火烧身才是最难招架的。” 麒皇听了这番话才逐渐冷静下来,平了平心绪道:“本座成了惊弓之鸟,失态之处,还请玄师切勿见笑。本座只是吃惊,少苍的修为竟到了此等程度。他能够做到随意进出月火城,不破坏结界,也不被任何人察觉。看来没有混沌珠,本座远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语调倍显凄惶,被人逼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最大的悲哀。敌人进出你家后院,如入无人之境,你固然恨他猖狂,但你更应该恨自己无能。 长情能够体会他的心情,轻轻唤了声主上,“我们迷失了一万年,暂时处于劣势是情有可原。我记得回城那日你同我说过,对抗天庭我们毫无胜算,但只要有一分还手的余地,也要叫天界晃上一晃。” 他慢慢颔首,一点轻柔的笑意浮上他的唇角,“玄师总有办法开解本座,你说得对,目下只宜养精蓄锐,待得实力壮大了,再与天界论高低不迟。你说的迁城一事,本座会慎重考虑,若决意暂离这里,也会想办法通知你。” 她在朝阳下微笑,“那主上多保重,属下今日便出城去了。” 他道好,“点几个人随你一同去,遇事好有照应。” 她说不必,“我一个人也可以应付,主上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让他们留下护城吧。” 麒皇没有答应她的一意孤行,“要不是担心族人群龙无首,本座应当同你一起去。”他想了想道,“让玄枵随行吧,他是你身边最得力的人,有他在,本座还放心一些。” 人选合适,她便不再拒绝了,复向他行了一礼,往平台另一端去了。 盘旋的石阶,沿着塔身倾斜而下,最后的一级台阶旁,站着压剑等候的黑衣人。 见到他,她心里便隐隐感到安定。好怪,论地位他不及她高,只是她座下弟子罢了。也许再世为人后,她再也不像原来那么坚强,在心仪的人面前,容许性格里的软弱不动声色肆虐吧。 “奉城主之命,即刻动身前往黄粱道,钦点你随本座同行,不知司中愿不愿意?”她正色问,眼睛里却有促狭的光。 伏城还是老样子,一张无动于衷的脸,规规矩矩垂着眼,规规矩矩应了个是。 长情背着手,不解地蹙眉,“司中为何不看我?不怕有个声音同我一样的人,来给你假传圣旨?” 他终于抬起眼,那双乌沉沉的瞳仁有别于一般人,在日光下黑得吸附人心。 长情忽然有些晃神,好像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眼睛,干净澄澈,像孩子一样黑白分明。是谁呢,是皇帝的儿子么?不是的,她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起来了,是云月。 其实即便是现在的天帝,也依旧拥有碧清的眼波。造物主好像特别偏疼他,明明那样心机深沉的人,却极尽可能地配备了最完美的一切。她那天说他难看,说他恶心,实在是无可奈何下最低级的攻击。但似乎有些作用,那个神气活现,以为自己全天下最美的人,受不了这样的否定。 她笑了笑,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笑。反正能够暂时离开这里,对她来说是一次逃避和放松的机会。走出山海界,带着她的玄枵司中,到黄粱道去。黄粱一梦,此行虽然凶险,但不在月火城里,就不必迎接天帝时不时的造访,她觉得这样挺好。 他们这类人,上路没有行李可收拾,说动身就可以动身。大玄师殿如今也吸纳了几个新弟子,听说她即将出远门,便自告奋勇要为玄师大人开路当先锋。 公羽提着剑,不解地追问:“座上,你为何不带上我?我也是您的司中,您眼里就只有玄枵。” 长情随口搪塞,“你还有更要紧的事得去做,你是十二次中最能打的,本座很器重你,因此留你看守月火城,护卫麒皇尊上。” 公羽一直送他们到沧水尽头,嘟囔着:“都是敷衍弟子的好听话,座上是想同玄枵单独相处,别以为我不知道。” 长情倒是老神在在,伏城却不悦,低低叱了公羽一声:“放肆,座上面前不得造次!” 公羽吐吐舌头,心道这大蛇缺根筋,其实玄师从万年前起就对他有点意思,他自己看不清,他们这帮兄弟的感受比他深。也不是因为多明显的征兆,只是座上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得略久一些,给他的笑容,比给他们的更多一些罢了。 祭司这样的身份,终究不能在个人的私事上太多情,做到这些已经很了不得了。这蛇是根烂木头,烂木头却又如此好运,真是造化弄人啊! “别忙着训斥我,座上的安危便托付给你了。”公羽撑着腰道,“一定好好照顾座上,要全须全尾带她回来。” 长情不耐烦他啰嗦个没完,回首道:“看守好地脉,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也不待公羽答应,纵身跃了下去。 黄粱道在哪里?据说在大荒东南隅。 甘渊之外有大壑,宽三百丈,无首无尾,横跨整个大陆。当初无量量劫时,巫妖神魔在大荒边缘交战,十日十夜难分胜负。通天见状,将自己的恶念化为六大□□,创天地魔神、盘古二相,及太古双魔。白帝震怒,一掌劈开了大荒与东海的交界,便形成了一条深沟大壑。传闻那大壑注而不满,酌而不竭,大概是类似于归墟那样的存在。后来魔王罗睺战败被诛,他的法器混沌珠落入滚滚长河,再也无法寻回了。 关于大壑的传闻,一直有多个版本,有人说它没入了甘渊,也有人认为不过是时间洪河的别称,并不真实存在。麒麟族在无量量劫中陨落较早,无法了解其中真相,现在能做的就是亲身去探寻,只要找到大壑,黄粱道便也不远了。 伏城是个稳重人,此行凶险,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从山海界出来,日行千里绷着脸,到了夜幕降临,生火稍歇时,他也依旧神色凝重,仿佛黑暗处匍匐着巨兽,随时可能跳出来伤人似的。 长情看惯了他的面无表情,对他也没有太高的要求,蛇是冷血动物,你不能逼他对你强颜欢笑。 她坐在火堆前,拿小棍儿捅捅树枝,“没想到还会与司中单独出行,让我想起去北海瀛洲的情景了。说实话,你可后悔?如果没有引我弹奏驻电,麒皇不会醒。你如今还在凶犁之丘当上神,过着有事忙事,无事睡觉的清闲日子。” 火光映照他的脸,跳跃的暖色氤氲,妆点出了圆融的况味。他淡淡一哂,“若这样说,座上不也在龙首原看守龙脉,当着与世无争的毛神么。” 长情噎了一下,“你是变着法儿的嘲笑我品级低啊,那时本座还没觉醒,追着你一口一个道友、上神,你那时候心里很得意吧?” 他的眉眼渐渐舒展,长情以为他至少会顾忌现在的尊卑,说一句没有。结果他竟舒畅地点头,“确实,弟子那时很得意。” 真是个不懂顾全上司面子的人!长情怨怼地看了他一眼,想想也是,万年之前俯首称臣,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机会,怎么能不一雪前耻。她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不会纠结于这点小过结,站起身,慢腾腾转圈子,“长夜漫漫,找点东西吃吧……”越转圈子越大,忽然人影一晃便不见了。 伏城悚然一惊,提剑站了起来。旷野无垠,他四处张望,没有找见她的身影。 他心里发急,“座上!”嗓音像水波一样扩散开去,消散于凛冽的北风里。 忽然远处草丛摇晃,她从里面钻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个毛茸茸的东西。到了他面前,大喇喇一递,“我给你抓了只田鼠,好大的个头啊,你肯定欢喜。” 田鼠的尾巴被捏着,浑圆的身体荡过来,差点撞上他鼻尖。他往后退了半步,“座上为什么要给我抓田鼠?” 她眯眼道:“蛇不是爱吃老鼠吗,你说吧,想生吃还是烤熟,都依你。” 伏城的脸上果然浮起了巨大的尴尬,长情昂着脑袋大笑,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见他扬起唇角,什么都没说,只是纵容地,温柔地望着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第 39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笑啊笑, 忽然笑出了酸楚的味道。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 明亮的眼眸,在长夜里定定回望他。 有些话,真的很想说出口。她想说伏城, 若是麒麟族能够平安度过此劫, 我不再做祭司了, 和你远走天涯好不好? 这螣蛇是她曾经的梦, 在她还是兰因的时候,便悄悄在心里种下了种子。她的情愫渐生是土,他的情深意重是养分。时隔万年, 萌芽渐生, 如果不是肩上责任太重大, 也许可以有个不错的结果。可惜,再浓厚的感情也无法道破, 就像走过漫漫长夜, 已经看得见出口的微光。身在黑暗中时, 想过逃出生天后不顾一切, 但当你真的还阳, 你又开始思前想后,开始以大局为重。 但有这深深一顾便够了,大多时候话不能说尽,说尽了, 路便死了, 这样反而不好。 长情恋恋收回视线, 颇有些解围式的摇了摇手里的田鼠,“看来螣蛇上神今日没胃口啊,算你运气好,放你一条生路吧。”她笑着把田鼠远远抛开,自己回身,坐回了火堆边上。 伏城隐隐有些失望,他呆站了会儿才转过身来。篝火熊熊,却莫名觉得火还不够旺,低声道:“弟子再去找些柴禾回来,大荒边缘气候不稳定,看这天象,后半夜怕是要下雪。” 长情仰头看天上,先前的一弯弦月,不知什么时候掩在了云层背后。说阴倒也不是阴,只是流云跑得飞快,刚露出一点银边,转瞬便被更大的云层覆盖了。 这地方毕竟没来过,距离甘渊越来越近,风里都带着肃杀的味道。她说不必,“柴禾够烧到天亮,就算火灭了也没关系。这里危机四伏,还是两个人在一起更安全。”她微微抬了抬下巴,“你坐吧。” 他不得不坐了下来,惊涛骇浪亦不动声色。 长情看着他,他越是努力正经,她就越想逗弄他。她抱着膝,把脸贴在膝头,“伏城……” 他说是,“弟子在。” 她笑了笑,没说话。 天色愈发不好了,月光穿不透云翳,大地陷入一片漆黑。世界的中心仿佛转移到了这小小的一圈,火堆燃烧发出哔啵的声响,天昏地暗,这里是世上唯一的亮。 “伏城啊……” 他说是,“弟子听座上吩咐。”结果又是漫长的沉默,耳边只余风声呼啸。 他愈发不敢抬眼了,心里忐忑,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 一个人经历了前世今生,某些性格确实会发生改变。万年前的兰因,是月火城一人之下的祭司,她性情随和,但自恃身份,从没有任何狂悖失态之处。一个过分高洁的人,会显得不那么容易亲近,所以对于十二星次而言,她是主,是要以命效忠的人,是高高在上的信仰;现在的兰因,或者说是长情,因为万年养于人间,像吃透了红尘中的温软,变成了另一个有情感的,有血有肉的,活着的人。这样的信仰更真实,也更与切身利益相关,甚至在无形之中触动心弦,连她玩笑式的一声唤,也能让他为之震颤。 他在等,心里跳得隆隆,等她再唤他。那一声俨然等了千年万年,穿云破雾而来,那两个字刚出口,他便抬起了眼,“你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结果她迟疑了下,一双活络的眼睛左顾右盼,“本座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 这三途六道神妖复杂,即便被监视,也没有什么可稀的。他知道这是她的推脱之辞,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绝不仅仅是为了说这句话。他心里总在暗暗期盼什么,究竟是什么,他说不上来,也不敢去推断。某些方面来说他们是一样的人,内心丰沛,但缺少主动的勇气。所以彼此都在等,就算永无止尽,也屈服宿命坚守阵地。 他站起身来,朔风吹得衣袍猎猎,火光下的眼睛犀利,仿佛可以洞穿一切,“前面就到岱海了,那里曾是龙族和巫族的战场,想必有不少残余的妖族隐于山野。弟子先去探探路,座上安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长情知道,自己刚才招魂式的呼唤引得他很难堪,再面对面坐下去,他只会越来越不自在。她也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做出这么无聊的事来。只得故作大方点了点头,正色道:“也好,青鸟一族既然也在寻找混沌珠,那这附近必定有他们的行踪。你去探探虚实,但一切务必小心,不论有什么发现,都要回来商议后再作打算。” 他拱手道是,临行前又嘱咐了句:“弟子未回来,座上不要合眼。这荒郊野外我等在明,座上千万留神周围动静。” 长情实在不好意思面对如此清醒的他了,抬起一手挠了挠额头,广袖遮挡了大半张脸,胡乱摆摆另一只手,把他打发走了。 他一离开,她便捧着脸发出一串悲鸣。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不停叫他名字,在他看来是不是像叫/春似的?螣蛇大神也算是个不近女色的汉子,她这样大概把他吓坏了吧!她简直恨自己,两手悲愤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很快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人格在同个身体里发生了分裂。先前那个看透一切,冷静自持的人是兰因,刚才那个脑子发热,不受控制的人肯定是长情。 所以她到底是兰因还是长情,她自己也搞不清了。她只是觉得丢脸,前所未有的丢脸,难以想象接下去一路该如何若无其事地同行。但愿他走了一圈便忘了之前的一切,她也应该好好整理一下情绪,将儿女私情远远抛开了。 打定了主意便静下心来结印打坐,篝火还在燃烧,受热的枯枝不时发出爆裂的脆响。起先倒也没怎么在意,后来响声加剧,她睁眼看,发现他忽然回来了,正蹲在火堆前,掏挖底下的积灰。 长情看了半天,一头雾水,“你在干什么?” 他垂着眼,神情专注,“弟子半道上发现了一些土芝,料想座上肚子饿了,带回来窝在灰里,煨熟了可以充饥。” 他将那些土芝一个个塞进火底,再把燃烧的枯枝严实地覆盖上去,动作纯熟,一看便是经历过生活淬炼,不像某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长情端正坐着,把视线收了回来。心里正琢磨刚才的事就算过去了吧,猛一抬眼,他坐到了她身旁。 她心头蹦了下,虽然意外,依旧故作镇定,“司中走了一圈,可发现有什么异常?” 他说没有,“方圆百里内连只妖都未见,想必知道我们来了,有意避让开了。”顿了顿又道,“座上觉得有人监视,看来都是错觉。既然四野无人,有些话,我想与座上好好谈谈。” 长情哦了声,“司中有话,但说无妨。” 这时有浩浩长风从背后吹来,吹散了篝火。燃烧的枝桠断裂成无数细小的浮灰,汤汤向远处奔去,霎时满地流火,如在星河。美则美矣,但风后的篝火只余不大一堆,孱孱地摇摆着、跳跃着,只能朦胧照亮两个人的脸。 “座上对弟子,可有超出一般上司与下属的情义?”他一反常态,直视她的眼睛,“刚才我一路上想了很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要向座上求证,也好图个心安……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长情惊得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去而复返后带来的竟是这样的问题。 “座上如何不说话?”他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难道座上对我半点意思也没有么?我虽是一介莽夫,但尚不算驽钝,从座上的眼神和那些欲言又止里,我能感觉得出来,你对我有情。” 怪,他忽然说了这通话,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反而落地了。她本以为这份感情长埋心底,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没想到捅破了窗户纸,竟有豁然开朗之感。她甚至懊悔,以前的顾虑是否都是杞人忧天,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他的手落在她肩上,诱哄似的说:“长情,你怎么不回答?我只等你一句话,只要你一句话。” 她喃喃着:“我的表现有那么明显吗……” 他怔了怔,“座上算是认同了么?” 将要燃尽的残火倒映在他眼眸,他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种什么况味,似乎期待,却又透着恐惧。 长情曾不止一次设想过,有朝一日会遇见这样的情景,但就算心跳如雷,也未能忘记前途惨淡,“其实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对于我这样的人,谈感情太奢侈了。司中应当知道,祭司是不能成婚的。” 他说没关系,“今晚一过,明日你依旧当你的玄师,我也依旧当你座下弟子。” 她惶惑不安,“伏城,你不该追问这个。” 他的手从她肩头移上来,轻触她的脸颊,那若有似无的抚摩,仿佛她是世上最精美的瓷器,“请座上原谅我的莽撞,这事放在心里太久,每常想起便令我坐立难安。我没有非分之想,只愿求个明白,若座上心里有别人……哪怕只有别人的一点影子……” 长情说没有,“我心里从未有过别人。” 他忽而顿住了,指尖停在她脸颊上,似乎忘了移动,茫然又重复她的话:“从未有过别人……从未么?” 若说是否“从未”……她曾经对云月有过一点好感,但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时,便彻底放弃了。 喜欢和爱,到底是不同的吧。她还是摇头,他终于露出了悲怆的笑,喃喃说:“很好……很好……长情,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不知为什么,这语气听上去让她忐忑。心里惴惴的,似乎和她原先的设想不大一样。她以为两情相悦时的互通心意应当更温情,更让人目眩。可这个当口脑子里竟会蹦出天帝那张大脸来,倨傲地,不可一世地睥睨着她,咬着牙冲她点头,“很好,宋长情,这回你死定了。” 她有点慌,转念一想慌得没来由。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她从来没有承认两个人之间有关。她同自己心仪的人发展感情,更不必弄得偷情被抓一样,充满罪恶感。 伏城的眼眸里有闪烁的星光,他的额头与她相抵,孩子气地说:“你在想什么?这时候心里只许有我。” 那低沉的嗓音刮过耳廓,震荡进她心里来,她受了蛊惑似的,抓紧了他身侧的衣袍。 纤长洁净的手指慢慢移动,落在她玲珑的下巴上,顺势微抬,他低声命令:“闭上眼睛。” 长情不是个听话的情人,她依旧睁着那双大眼睛,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抬手隔断她的视线,那一瞬黑衣消散,露出雪底金钩的袍服来。有风起,吹动他冠上翠羽明铛,发出细碎悠扬的撞击声。他在那片绵绵的金玉余波里低头,轻轻吻上她的唇。 唇瓣丰泽柔软,兰花般芳香。如果这刻她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少苍,那该多好!可惜……即便吻着她,他也感觉不到任何旖旎,只是觉得可悲,他用蛮力拽动的情与仇,终究比不上那条螣蛇。她越是温顺,他便越如坠深渊,最后在巨大的黑暗里窒息,甚至灭亡。 长情还懵懂着,那只捂住她眼睛的手移开了,像初夏的蝶,停靠在她耳畔。伏城的吻是春风化雨,她没有想到那么冷硬的人,在面对爱情时也可以细腻柔软。 彼此都缺乏经验,不懂得如何在这种有趣的小游戏里,寻找到更庞大的快乐。简单的唇齿相依,也有撼动灵魂的力量。长情喜欢这种感觉,带着欣喜和少女的雀跃,悄悄伸出手,环住他的肩背。可触手所及是一重又一重的青丝,微凉地,沉甸甸地游进她指缝里来。她愣了下,记得伏城为便于作战,一向束着头发。 她慢慢睁开眼,近在咫尺的沉沉眼睫充满她的视线。不对……不对……她猛地将他推开了,才惊觉现实果然令她崩溃。 那个被打断了清梦的人懊恼地惊醒,却并不生气。转头望向平原的另一边,淡漠地,示威式地冷笑。然后抬起一手缓缓揩了揩唇角,仿佛刚才那一吻让他餍足,让他回味无穷。 长情仓惶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百步以外的幽暗之地,站着折返的伏城。他怕她饿,顺道打了野味回来,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切。他无所适从,只得拎着那只兔子,呆呆站在原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第 40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真是没想到, 三个人的会面, 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 朔风无边,月色大好。先前浓厚的云翳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散了, 原本只是淡淡一线的弦月,却照得天地间煌煌如白昼。远处站着的那个人,连脸上的表情都无处可藏。 这样很好, 简单直接, 行动胜过千言万语。如果先前的亲吻还带着苦涩, 那么现在的苦涩便开始回甘, 至浓之时, 让人拍案称快。 天帝对一切都很满意,虽然之前的所作所为有窃玉偷香之嫌,但长情早晚是他的女人, 就算此举唐突,他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区区的一条螣蛇而已, 有什么资格和他争抢!他一向不太看重权势, 但有时不得不承认,权势是个好东西, 它在你困顿无助的时候,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当然他的无所顾忌,把长情逼到了癫狂的边缘。她声嘶力竭喊他的名字,一声“少苍”, 喊出了阎王催命的恐怖感。 天帝不能捂耳朵, 只好侧头回避刺耳的音浪。眼梢瞥见曈昽剑气如电, 带着极大的怨气向他袭来,他不过寥寥抬手,掌心青蓝的气流便汇聚成盾,将她的攻势强行逼停了。 长情带着哭腔叫骂:“你这个禽兽不如的混账!” 他不为所动,“反正你已经被本君亲了,亲了就是本君的人。” 他像一个手执大印的投机者,遍寻机会在她身上盖章落款。但凡他看见的归他,被他亲了更加无可辩驳,今生来世全都属于他。 长情心里恨出血来,她无法接受的不是他以这种方式占她便宜,一个无耻的神痞,你很难和他讨论下限问题。她只是不能接受这结果被伏城看见,天帝算无遗策,他料定她会百口莫辩,毕竟这过程并无半点强迫,她是心甘情愿的。就算给她辩白的机会,她怎么向伏城解释?说错把少苍当成了他?暧昧不明的感情始终处于半遮半掩之间,彼此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天时地利之时没有,现在更是不可能了。 她觉得自己一瞬坠入了地狱,有女人失节般的绝望,还有对他满腔的仇恨。她跺脚尖叫:“我要宰了你!”神力暴涨,冲起了漫天的烈焰。玄师的力量不容小觑,苍茫大地上烈火浮空,那火焰是有准头的,化作万千利刃,向他疾射而去。 天帝和琅嬛君不同,当初白帝座下一文一武,安澜掌十万天,他掌百万天兵。斗枢天宫中唯一经历过无量量劫的上神,如今只余他一个了,麒麟玄师的手段再高,想在他面前有赢面,几乎不可能。 “你想让外人看本君的笑话?”烈火熊熊,回转的气流撩起披散的长发,他面色苍白,瞬间恢复到了远古的本来面目。 长情一副要生吃了他的样子,赤红着眼道:“你道貌岸然,本身就是个笑话,还怕别人看?” 他忽然发出讥讽的轻笑,“本君从来不怕别人看笑话,因为敢看本君笑话的人,都已经死了。” 若换成真正的对战格局,这麒麟业火随时可以调转方向回敬过去。但终究是小儿女之间的斗气啊,他下手自然要留余地。 钧天在半空中划出壁垒,浓稠的夜色被剖成了两半,流火飒踏齐齐向天际飞去,骤然一阵刺眼的光,转瞬消弭于无形。她眼见攻势被破,又气又急,他却抬手指向伏城,“你的弟子不会坐看你孤军奋战,他不动手,是因为吃不准你的态度。再打下去就要假戏真做了,一旦他敢妄动,本君不会将你如何,但是绝对会杀了他,不信你试试。” 一句话便成功让她冷静下来,她有所顾忌,只能瞪他泄愤。他笑得挑衅,可是这笑容里有悲凉的味道,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在乎那条螣蛇。 伏城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只是阴郁地看着他。 这主仆的神色真是如出一辙,天帝轻轻一哂,“螣蛇上神,见了本君,为何不行礼?” 伏城在天界也算挂了个名,占了一席神位,若论道理,当然还属天帝麾下。但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反了出来,哪里还有对敌人行礼的道理。 “天帝陛下应当知道我是月火城的人,你我两方是敌是友尚且不明,就请恕在下失礼了。” 天帝倒也不甚在意,秀长的眼轻蔑一瞥,寒声道:“无妨,本君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只是你出现得不是时候,在本君与天后叙旧之时不请自来,可是当真以为本君不会杀了你?” 长情白了脸,匆忙试图辩解:“我不是你的天后……” “如何不是!”他打断她的话,她越是在乎伏城的感受,他就越要让伏城看透,“你口口声声不承认与本君的婚约,不过是自恃还未昭告四海罢了。本君相信你是爱本君的,否则为何会与本君那般亲热?” 长情被他逼得有口难言,脸上血色褪尽,只是咬牙强撑,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出来。 他看得有些心疼,伸手招了招,“到本君身边来。” 她重又燃起了斗志,梗着脖子一副要反的样子。 天帝蹙眉,“你究竟要闹到几时?这样的臭脾气也只有本君能忍你。你跑到这大荒边缘来,可知道这里有多危险?随本君回天界吧,本君可以不追究你私闯阴墟的罪过,只要你回心转意,甚至可以赦免螣蛇,你还要如何?” 长情不能再听他说那些颠倒黑白的话了,她在伏城疑惑的眼神里无地自容,悲鸣般反驳着:“我和你毫无关系,由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究竟想得到什么?你贵为天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就不能放过我!” 她这次当真气大了,人也摇摇欲坠。伏城见状便要上前,被他一掌逼退了,“本君的女人,你最好离她远一些。” 天帝亲自上去搀扶,她自然要反抗。可女人的力量和男人相差太悬殊,那双不安分的臂膀被他挟制住了,他温柔劝解:“很多事只在你一念之间,不要让事态变得那么极端。你心里所思所想,都可以同本君说,犯不着一意孤行,将自己置于水火。” 纵然天帝极尽诱哄之能事,也看得出他确实对长情另眼相待,但长情完全不领他的情,那双眼睛里的仇恨,几乎不亚于万年前决战天地的兰因。 伏城明白过来,他起先犹豫,不知当不当插手他们的事,原来都是错的。既然她不情愿,那么作为她座下弟子,就有责任护得玄师周全。 “天帝陛下乃三界共主,不该做强人所难之事。玄师无意,你就该拿出君子风度来,休再苦苦纠缠。” 他说罢便出手抢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较量自然激烈得多。螣蛇是门八神之一,上古便存在的妖兽,若论神通,不差庚辰多少。他和长情不同,万年前麒麟玄师虽神力无边,但经过死战魂魄消散,万年后重来,力量自然无法恢复如初。他呢,万年间并未懈怠,就算不是天帝的对手,与他战上一战还是够格的。 然而说战,终究也不能放开手脚,彼此争夺的是人,一个不小心恐怕会伤到她。 天帝的威严是不可亵渎的,伏城出手时天顶电闪雷鸣不断,不用看也知道,中天必然已有护驾战神出现,只等天帝号令,便可将他化为灰烬。 这就是与天为敌的悲哀,你不可能有公平的机会,靠真刀真枪来决一死战。但这位天帝陛下还算上道,毕竟是神将出身,对于这种无关天道的战斗,不愿轻易动用公权。 起先抢夺的人,最后在你来我往间被丢到了一旁。长情看着他们化出兵器,天帝的佩剑亮相便光芒万丈。他不是寻常的神或仙,他代表天界最高的权威,但凡有他的战斗,只能赢不能输。 伏城的修为同他相比,毕竟还是望尘莫及,几十个回合下来已渐渐显露颓势。就是这无名小卒,胆敢与他为敌,胆敢从他手上抢人。天帝的钧天剑以雷霆之势向他攻去,那一刻陡然生出了杀机。原先曾顾虑当真杀了伏城,会不会令长情彻底同他反目,可是杀心一旦生成,就很难再遏制住了。 杀了这蛇,也许一切反而变得简单,长情没了让她心心念念的人,便会愿意跟他回天庭。 浓得化不开的戾气,在风起云涌间婆娑不散。钧天剑随他心意而动,不需他近身搏杀,脱手从掌中飞了出去。剑气化作流光,其速之快,须臾便可穿透皮囊。他乜起眼,等待最后的血溅五步。 铮地一声,忽然一片刃气大刀阔斧横劈过来,迎面撞上钧天。两路强劲的力量在半途交汇,银白与赤红破空一击,瞬间迸散。他眼见不好,腾身将钧天收回袖底。再回头时见长情怀抱四相琴,凌云虚步立在半空中。狂风吹起她的发,鸦黑的丝缕横度秀面,那凛凛模样,如何再去否认她是玄师兰因! 天顶鼓声如浪,狂卷着倾斜而下。四相琴是魔琴,现世就应当销毁,神霄五雷院闻声而动,神部愤怒相在云层中显现,只需天帝一声令下,便可四方包抄合力扑杀。 可他却没有给出任何指示,直到她救走伏城,消失于旷野,他也依旧静静站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大禁匆匆按下云头赶来,见君上定眼望着玄师离开的方向,脸上虽无任何表情,但他明白君上此刻的感受。 “不如回仙宫吧,剩下的事让臣与天猷君解决。” 其实只要狠得下心,灭了始麒麟与麒麟残部,玄师自然无路可走。原先大禁并不赞成强取豪夺这套来处理感情,可现在看来,实在是太棘手了,不如快刀斩乱麻。女人终究是女人,再大的脾气至多维持个百八十年,只要君上有耐心温水煮青蛙,总有如愿以偿的一天。 然而君上显然已经开始动摇了,这大约就是爱与占有的区别。占有很简单,他是六界之主,只要愿意,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东西是他想要而无法得到的;爱却熬人,要顾忌她的感受,要以她的喜恶为先提条件。连面对情敌,都要计较一下下手太重,是不是会伤了她的心。 当初琅嬛君的爱情,大禁是见证过的,紫府那帮身在红尘的仙,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来他都不觉得惊讶。可天帝不同,自他入天宫起就没见君上对谁青眼过。一个几乎放空自己,断绝了情与欲的人,开始不以天道为先,这是很让他惊惶的。他甚至忍不住担心,君上有一天会不会走上琅嬛君的老路,搞出那套为爱逆天的变故来。 所以他眼巴巴看着他,等着君上的一句话。 天帝扫了他一眼,“大禁,本君又失败了。” 这两个字听得大禁心惊肉跳,在天帝陛下的一生中,应该从来没有过如此惨痛的经历吧。他绞尽脑汁开解:“轻易就可收入囊中的人,势必是缺乏个性和本我的人。君上眼光独到,如何会看上那种平庸的女人。” 天帝心头百转千回,自己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最近受的委屈多了,他也渐渐懂得自我安慰了,盘算了一下得失,觉得自己还是赚了,“本君终于一亲芳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本君是乾坤之主,本君的女人谁敢肖想,就可名正言顺灭他的族。” 大禁耷拉着眉眼说是,“不过螣蛇一族早就被九黎灭了,伏城如今投靠麒麟族,这也算么?” 天帝冷哼一声,“本君说算就算,伏城是为天同办事,那一切罪过自然要天同承担。”他说完,忽然向天上望了眼,“先前的一切,雷部的人可看见了?” 大禁脑袋差点摇掉了,“不不不,君上人在下界,臣等只敢静候天命,谁也不敢向下看一眼。臣等是听见玄师弹奏了四相琴,才在云端现身预备助阵的。所以君上一亲芳泽臣等没有看见,包括臣,要不是听君上说起,臣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敢相信天帝会对别人下得去嘴么?他确实是个挑剔到近乎苛刻的人。九天上女神女仙众多,个个云霭般温软洁净,饶是如此,他都嫌她们眼神腻人。如今他看上一个成分复杂的姑娘,即便这姑娘对他没个好脸色,他也还是死心塌地地愿意被她骂,愿意挨她的打……想来真是有些心酸。 不过总算来得及时,彻底阻断了她和伏城之间的发展。若再晚半步,那两个人大概就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定情了。 大禁急君上之所急,拱手道:“臣即刻下令雷部,全力捉拿伏城。” 天帝摆手说不必,“她现在恨我恨得厉害,先容她缓一缓。她身边不能没人,伏城在,至少能保她平安。本君就这么看着他们,看他们还有什么心思,在本君的监视下眉来眼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第 41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确实, 这种如影随形的压迫感让人感到窒息。 长情从天帝剑下救出了伏城, 可先前发生的一切实在不敢回顾。想说些什么, 又忌惮无处不在的第三双眼睛,两个人对望一眼,各自都感到尴尬。 逃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奔忙半晌, 伏城说:“座上, 还是歇一歇吧。” 东方熹微,天地的交界处泛起蓝白来,长夜即将过去。她驻足向东眺望, 从那渐渐升起的希望里,隐约找到了一点安慰。 她以往是个心境开阔的人啊,即便经历过生死苦难, 也没有让她真正绝望。可是不幸的她,倒了八辈子霉,遇上少苍那个权势滔天的疯子, 就注定了此生的暗无天日。回归本源, 她只想心无旁骛地找回始麒麟,重建月火城,把那些漂泊在外无所归依的族人重新凝聚起来。然而计划在有序进行,她个人却遇上了大麻烦。这个麻烦让她痛不欲生,她越想摆脱, 问题却越复杂, 最后也许除了死, 再也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了。 回身望了眼,伏城瘫坐在地上,刚才与天帝的对战损耗了他不少元气,她没见过他这样吃力的样子,吃力得已然支撑不住身体,捂着胸口一径喘息。她忙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虽然滴血未见,但内里大约伤得不轻。 他说不要紧,勉强笑了笑,“城主执意要寻混沌珠,我原本还不太赞成,现在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少苍的修为,早就不是我们能抗衡的了,我本以为拼尽全力还能一战,结果……” “你受了伤,暂且别说话。”她结印为他疗伤,源源的神力输入他体内,隔了好一会儿才见他长出一口气,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 关于少苍的修为,似乎从来不是秘密。万年前他就能一人对战祭司殿六大护法,万年之后又精进成了什么样,从他分花拂柳般不甚上心的动作里便能窥出一二。他们这些人,在他眼里大概像个笑话,麒麟族要想复辟,难度比万年前更大。可明知前途未卜,谁也不愿轻言放弃,因为咬紧牙关可能还有活路,一旦落进天帝手里,他们这些人连下黄泉的机会都不会有。 彼此都有同样的觉悟,对视一眼,黯然无话。 长情站起身道:“你渴么?我去找点水来。” 伏城说不,“天帝不会轻易放过你,座上还是哪儿都别去……”他低头说,“让弟子看得见你,弟子才能放心。” 她茫然立在那里,大荒边缘的朔气在清晨时分越加凛冽,太阳未能顺利跳出地平线,这世间是混沌沌的,苍灰的一片。 她想哭,无尽的委屈和憋闷揉成一团,堵在嗓子眼里。迎着寒流看宿雾纷纷,在脚下流转徘徊,半晌才问了一句:“你可是认定我和他有染了?” 伏城没有立时回答她。昨晚上她和天帝的那些往来,他虽没从头至尾看到,但料想大致也就是那样了吧。后来的挥剑相向,似乎能看出她确实并非同他有那层关系,可之前的浓情蜜意又该怎么解释呢?他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一知半解,到底他们之间有何内情,他参不透。 犹豫了很久,他抬起视线望向她,“弟子万年前就入大玄师殿,与其说我效忠的是月火城,不如说我更忠心于祭司大人……弟子有句话,想亲口问一问座上。” 长情有些紧张,暗暗抓紧了袖下双手,面上神色如常,颔首道:“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伏城的视线却游移开了,最后的质疑也变得没了底气,讷讷道:“座上是否事先和天帝有过什么约定?本不想让人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却被我无意间撞破,因此你为圆谎,与天帝打了一场。至于重回月火城,可是……为了最终将麒麟族一打尽?” 长情被他问住了,竟不知应当怎么回答他。纵然先前受了再多委屈,也不能和此刻相比。她虽没有说出口,心里是极看重他的。天下所有人误会她,她都能拿出耐心来一一解释,唯独他,他的质疑让她不知所措,她甚至找不到恰当的态度来为自己洗冤。 这就是天帝的阴谋,这个坏得肠穿肚烂的人,用这种方式轻而易举离间了他们。他就是吃准了她不敢说实话,所以有恃无恐。还有那昭然若揭的杀心,要不是她反应及时,以四相琴击退钧天剑,这刻伏城恐怕已经毙命在他剑下了。 为什么天帝如此恨他,她隐约知道原因,所以更不能向伏城坦白。事到如今,或许保持沉默,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朔气渗透进宽大的衣袍,透体而过,她在那团寒冷里,把心脏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本座是麒麟族祭司,绝不会去做任何有损于本族利益的事。万年前本座能拼死捍卫月火城,万年之后也依旧能。我与天帝的纠葛,三言两语说不清,若我说是他一味苦苦纠缠,你也未必会信。与其如此,索性什么都别说了,你我此行只需心无旁骛找到混沌珠便好,其他诸如儿女私情,暂且抛在一旁吧。” 她的态度冷硬,拿出了上峰的气势,快刀斩乱麻式的将这个话题终止了。伏城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长情见他颓然别过了脸,知道自己终将与最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内心盈满了巨大的失落与酸楚,却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转身道:“你身上有伤,坐着别动。我去找些吃的来,就算再辟谷,也得进点东西。”一面说,一面往水源方向去了。 裙角拖曳过无尽的枯草,古战场上硝烟虽已消散了万年,但长风过境,天地间仍依稀回荡着痛苦的呜咽。前面的水气越来越深重,她在雾霭缭绕中穿行,越过一片烟墙般的屏障,眼前赫然出现泪滴状的湖泊。这湖如遗世般存在,湖水碧蓝,与晦暗的天地形成极大的对比。 她站在湖畔,望着碧波万顷,无声恸哭起来。 在她还是兰因的时候,阖族的生死存亡压在她一身,对所有人来说她是祭司,是丰碑,她不需要血肉,她的情感和她的人是可以完整分离的。她长久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不容许有任何杂乱的思绪让自己分心。如今万年已过,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切看似没变,实际是怎样的物换星移,她心里都明白。临终前的残念里,除了对命运的不甘,是否还带着对感情无从追忆的迷惘?回来了,故人还在,她本以为可以弥补前世的遗憾,结果蹦出了天帝。 她无能为力了,打不过,骂不过的死敌,以一种撩人的姿态杀了个回马枪,她心惊胆战,根本闹不清他想干什么。他说要她当他的天后,然后用尽办法加剧她的痛苦,让她在专心复仇的时候,还要提防随时可能背负的叛徒罪名。 伏城……也许终有一天会留不住,她尝试推演,可是这项能力逐渐开始丧失,看不见未来了。 她无所适从,越想越觉得悲愤,仰起头冲着广袤的天宇嘶吼:“少苍,你这个无耻小人,他日我一定要斩下你狗头,把你的大脸踩进泥沼里!” 堆积在心里的恨,仿佛只有通过这种途径才能痛快地发泄。她知道自己可能时刻被监视着,没关系,就是要他听见,听见她有多厌恶他,多想手刃了他。 结果那个人说到就到,背后很快传来幽幽的嗓音,“你就那么想置本君于死地?” 长情吓了一跳,脚下趔趄着,险些摔进水里。 他一把将她拽住了,也不拉她回平地,就那么让她半悬着,眉眼间有狠戾之色,“本君死了,你也别想独活。本君会拉你一同入黄泉,死都不让你离开我。” 身后就是刺骨湖水,人斜立着,找不到着力的点,全靠他拉拽保持平衡。长情恼羞成怒,“你放开我!” 他说不放,“放了本君的天后就掉下去了。” 她提高了嗓音,“少苍,等我上去,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这么一说,让他想起她刚才那些无礼的咒骂来,“要是没有听错,你还想割下本君狗头,把本君的大脸踩进泥沼里,可是啊?” 长情愣了下,顿时红了脸。背后骂是一桩,当面骂又是另一桩,被人追上门来质问,她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 她调开了视线,拒绝正面作答:“天帝陛下专听壁角,这种行径未免小人。” 天帝不喜不嗔,那五官便显得凌厉,他阴鸷地盯着她,“本君是五方帝君中唯一能称作苍天的人,你都对天叫骂了,还用得着本君偷听?”负气说完,忽然又换了个语调,有些忸怩地问,“你跑到这里来叫喊,可是因为想我了?” 长情的眼睛瞠得大大的,一时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辱骂他。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呸,“你是我见过最阴魂不散,最自作多情的混蛋!” 他拧着眉,显然对她的话感到不满,“为何你一见我就要骂我?我当真那么讨厌么?” 长情拧着身子,腰都快断了,这种情况下想不骂他都难。她向后看了眼,咬着牙说:“有本事你便放开我,大丈夫趁人之危算什么好汉!” 天帝哼笑了声,“本君执掌万物,不是什么大丈夫。不过你若是把那个大字去了,重新唤我一声,我倒可以如你所愿放了你。” 这种要求自然不可能实现,还换来了长情凌空而起的一脚。 神是万能的,但有时也会失误。他没想到这女人狠起来如此不计后果,轰然一声,他们双双摔了下去,水淹过头顶,直到这时他也没有松开她。 水是真的冷,透肌透骨,直达灵魂。他睁开眼,隔着清透的碧波看见她的脸,水中的眉眼纵然寒凉,但就在他面前。昨夜那一吻像有毒,尝试过后便念念不忘。他鬼使神差扣住她的后颈,在她惊惧的眼神里,强行续上了未做完的梦。 原来水下的唇也是温暖的,他脑中空空,只剩这点无厘头的念想。她在挣扎,他全然不顾,反正这次她看清了,吻她的人从来都是他,和那条螣蛇半分也不相干。 多神,他一向厌恶和任何人接触,唯独她,非但不觉得反感,还从这种古怪的接触里,捕捉到了目眩神迷的异感觉。 可惜没等他更仔细地品咂,她的拳脚又一次无情杀到。他一个疏忽,被她挣脱了,等他追上岸去,发现她摆好了格斗架势正在等着他。 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包裹出玲珑的曲线,苍白的脸颊和赤红的眼睛,看上去像个催命的罗刹。 天帝看着她,脚下有点迟疑,“把身上弄干吧,否则会着凉的。” “脱了。”她恶狠狠道,疏朗的刘海后透出阴冷的眼神,每一道眼波都是柳叶飞刀,等着把他千刀万剐。 他晃了下神,没弄明白她的意思,“脱了?” 她说对,“脱光!” 天帝忽然慌了,“脱光干什么?要弄干有的是办法。” 她一步步向他走来,“少苍,你亲了我一遍又一遍,这笔账怎么也得算一算。万年前你我是国仇家恨,大不了战场上见真章;万年后你坏我名节,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忍。我知道自己杀不了你,你曾说过,只要做了那种事,就能破了你的护体灵气。” 天帝不由向后退,好像隐约猜到了她接下去想做的事。幸福来得太突然,再幸福也会变成惊吓,他困难地喘了口气,“长情,你打算在这里?” 她哼了一声,“难道你怕?天帝陛下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野合,怕被你那些随时待命的部下看见吧?” 没有等他回答,她出手如风,狠狠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一脚踹倒,他仰在地上想起身,她眼疾手快,牵裙骑上了他的腰。 纤腰楚楚啊,她夹了下腿,脸上浮起嘲弄的笑,“真怕天帝陛下扭断了腰。” 伸手去撕他交领,华贵的领缘下还有一层素纱里衣,两层尽开后,肩颈便暴露了出来。天帝不愧是天帝,一万多岁的高龄,皮肤细腻温软,保养得极好。他骨相上佳,清瘦但绝不羸弱,恰到好处的均匀,急喘间锁骨伶仃,看上去颇有稚嫩的少年感。 “怎么?想临阵退缩?”她笑得有些残忍,“刚才不是气势汹汹么,真刀真枪反而不行了?” 他眼神如鹿,蒙着一层水光,狼狈地望着她,“本君是天帝……” “天帝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本座骑在身下!”她的手指随着他胸前的曲线下滑,在那莲首上狠狠捏了一把,“少苍,幕天席地会让你丢尽老脸吧?我看你以后怎么好意思坐在凌霄宝殿上,怎么好意思统御众神,主宰造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第 42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恨一个人能恨到这种程度, 就算赔进自己也在所不惜。 长情在龙首原的那些年, 看惯了昭质遍览花丛, 从个人情感上来说不赞同, 但真的抛开了顾虑,其实那种事也不过如此。与其畏畏缩缩被人占便宜,还不如破罐子破摔, 闹个两败俱伤。 名誉这东西, 对于死而复生的人来说,是毫无作用的累赘。如果用它能将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拉进十八层地狱, 她非但不觉得吃亏, 反而还赚大了。天庭那种虚伪高尚的地方, 能容许他们的首神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么?天帝虽然统领众神众仙, 但也未必能够肆无忌惮做一切想做之事。他的言行有四御约束, 他必须保持所有人心中那个圣洁的形象屹立不倒。一旦不名誉的事玷污了他,他还如何立威?如何再在那个象征着最高权威的庙堂生存下去? “这可是陛下的第一次?”她恶毒地笑, 俯下身子,嘴唇停在离他唇角一指宽的地方,“天帝的房事大白于天下, 明天你就会成为三途六道的笑柄吧?” 如果她的诱惑令他血脉喷张,那么她的话则在激情上悬了一把刀。天帝冷冷向她一笑,“玄师的报复真是不择手段,你曾说我无所不用其极, 如今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这是耍勇斗狠的时候, 反正已经如此了, 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她捏住了他的下巴,“陛下不必说风凉话,你明明受用得很,否则以你的修为,早就将我掀开了。” 他说是,泠泠的一双眼睛望住她,“本君就是想看一看,你究竟有多少手段。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别想停下。宋长情,不要让本君失望。” 彼此之间的对垒进入白热化,谁都不肯退让半步。有些折磨因爱而起,发展到极致后便呈现出残忍的一面,无路可退,无药可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胸怀大开的天帝笑得悲悯,他两手抓住她的腿,蛮狠地将她向下推动了半尺,“看来你真是没有经验,坐在腰上能成什么事?” 湖水里浸泡过的脸,终于从苍白一瞬变得酡红。那两片晕如胭脂飞上面颊,将身上的女人勾勒出了妖娆的况味。 天帝很满意,这种场景他曾悄悄肖想过,如此悱恻的暗涌下满含杀机,像蘸了蜜的砒/霜,极具致命的吸引力。他不是没有顾忌,是因为到了这种时候,纠缠变成较量,两个同样强势的人,谁都不会轻易服输。 她说:“你不怕身败名裂?” 他冷笑,“身败名裂也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玄师如此在乎本君,莫不是爱上本君了吧?” 她说你做梦,垂首贴上他的耳畔,在他耳廓上重重一啮,激得他打了个寒战。她示威式地哂笑,“陛下可要憋住了,别三两下破了功,那可是会笑掉人大牙的。” 果然天帝不说话了,这个雏儿,在她那双浸泡过无数不堪入目画面的眼睛里,连个屁都算不上。 好得很,架势摆上了,她知道接下来应当怎么做。一手往下探,交领掩不住春光,她的指尖在他胸前画出了一道蜿蜒的轨迹,“天帝陛下打算隔靴搔痒?穿着裤子怎么办事?”一面说,一面恶意抬臀往下坐了坐,惊出了天帝一声低呼。 这次和上次大不一样,渊底那次不过是浅浅的试探,这次却随时可能真刀真枪。两个都没有实战经验的人,都要装得比对方老辣,交锋起来倒也很像那么回事。只是天帝的羞涩仅凭咬紧牙关,反而有了欲盖弥彰的味道。他没有试过青天白日下衣冠不整吧?那不时从唇角掠过的羞愤,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彷徨。 长情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仿佛自己夺人贞操如探囊取物。支起身子,往下移了移,正要伸手去解他的腰带,余光忽然瞥见个人影。她吃了一惊,转过头看,只见雾气缭绕中站着引商,他哭丧着脸,拱着手,正不住向她作揖。 长情傻了眼,愣在那里忘了动作。天帝发现没了下文,正打算趁机讥嘲几句,结果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大禁,一时三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还是大禁先开口,他都快哭了,哀声乞求长情:“玄师大人,这时候……不宜啊。斗部神将都在上面候着呢,君上的情绪与天道相通,万一有点大的波动,届时铺天盖地全是人,大家都不好下台。您高抬贵手,无论有何恩怨,不能在这时……或者臣立刻回去准备好碧瑶宫,玄师随君上一同上九重天吧。进了天宫不管玄师想要如何,都随玄师心意,但现在……您不能对君上下手啊。” 长情面红耳赤,只得从天帝身上下来。回头看了眼,天帝默默穿戴好,垂着眼连一句话都没说。 她摸着额头难堪至极,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脑子一热,做出这种事来。瞥了引商一眼,“其实……是你看错了。” 沉默的天帝终于转头望向她,“你刚刚做下的好事,人还没离开就打算抵赖?” 大禁也掖着手叹气,“臣说句公道话,刚才玄师所做一切,都是臣亲眼所见。臣当时俯瞰,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忙下令斗部不得擅自妄动,才匆匆赶来制止。玄师,天帝陛下万余年一向克己自省,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处。他是清清白白的人啊,没想到竟遭您……您不负责也便罢了,千万不可否认,否则让我陛下情何以堪呢。” 他们君臣一唱一和,确实让长情十分心虚。这种事做得好便好,做不好常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心里稍稍愧疚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又不对,照他们这个态度,恐怕是打算讹她一票了。 于是惭愧一扫而空,她整了整领口道:“承认也好,否认也罢,以你我的立场,计较有意义么?天帝陛下什么时候见过敌对双方谈负责的?生死都可以忽略不计,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她说完,气定神闲转身走了。天帝望着那道窈窕的身影在晨雾中越去越远,握起拳哼笑:“真是耍得一手好无赖!” 大禁不敢应话,只是暗自吐舌。天帝陛下当然不好糊弄,很快那两道眼神便杀到了,寒声道:“大禁真是越来越有眼色了。” 被打断了好事,任谁都不痛快,大禁盯着足尖嗫嚅:“臣知道臣来得不是时候,可臣不是得向君上回禀龙族的战况嘛……庚辰与九天鲲鹏鏖战,双双坠入东海流波洞,下落不明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请君上恕罪,臣绝无窥探君上与玄师‘那个’之心。说实话,臣没想到您二位竟已发展到了这一步,快!实在是快!君上苦尽甘来,臣也为您高兴,可刚才那事……实在欠妥。您是乾坤之主,大日头底下‘那个’,有辱身份,要是捅出去……” 他左一句“那个”,右一句“那个”,让天帝脸上有点挂不住。他知道他的意思,天帝毁了名声,对于天界可算是震动八方的大事。其中利害他心知肚明,可他现在的心情,大禁又能真正理解几分? “欢喜?”他轻轻撇了下唇角,弧度里有苦涩的味道,“她不过是想以此,让本君颜面尽失罢了,何来的欢喜!” 所以这回受的刺激又大了,大禁噎了下,歪着脑袋分析:“臣倒并不这样认为,以玄师的脾气,分明可以拔剑相向,最后却用了这种手段,难道就没有私心作祟么?她毕竟不是铁石心肠,君上对她的一片情,她岂会感觉不到?臣觉得她多少有些动摇了,只是不肯承认,或者说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天帝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番了。 也许大禁说的不无道理,她一反常态是从水下那一吻开始的。上岸后气不过要报复,没有拿出兵器来拼命,反而打算侵犯他,这种心态不怪么?当时他大为惊讶,受宠若惊之余又隐隐失望,但现在重捋,还不是只剩风月无边,回味无穷! 果真是开始对他有感觉了,只是不自知。他想起那张脸,想起她坐在他身上热情奔放的样子,唇角便忍不住要上扬。可大禁还在跟前,他不能失态,于是负手言归正传,“你刚才说庚辰与鲲鹏跌进东海流波洞了?” 大禁道是,“翊圣元帅在东海搜寻了两日,也没发现他们的踪影。” “如此……”天帝斟酌了下道,“庚辰之下有四海龙王,让翊圣君对他们稍加点拨吧,龙族自会调转枪头,直取金刚轮山。” 金刚轮山是迦楼罗一族的圣地,迦楼罗很好地传承了鲲鹏的习性,专以龙族为食。不管庚辰和鲲鹏在玩什么把戏,只要将此二族之间的争端挑起,天界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将这两族一打尽。 大禁领命,踅身正预备去传令,走了两步重又退回来,“君上,过了甘渊就是大壑。黄粱道在大壑之中,妖魔巨万,怨气冲天,君上还是不要靠得太近,以免冲撞了圣体。” 天帝自然懂得大壑的厉害,颔首道:“本君自有分寸,你办事去吧。” 大禁驾云知会翊圣君去了,天帝又在泪湖边独自站了很久,才慢吞吞回到碧云仙宫。 君上外出,一夜未归,想必风尘仆仆,很是辛劳。仙宫里的仙婢专侍天帝日常生活,眼尖的女官姜央在玉冠下发现了一片水草,忙上前来行了一礼,“陛下,臣已派人准备好香汤,陛下移驾飞花殿祛祛乏吧。您归位之后过于操劳,臣看您气色很不好,这两天还是在宫内养着,外面的事物让九府四司承办就是了。” 姜央同大禁一样,很久以前便追随天帝,大禁掌外朝朝议,姜央统领仙宫宫务。姜央作为首席女官,对天帝的照顾可算尽心尽力。也因为女人本就和男人不同吧,见了天帝每常有些唠叨,年纪轻轻的,喜欢管头管脚。 天帝和大禁属于男人与男人的交流,三句不对横眉立眼习以为常。对待身边女官倒还温和些,姜央追在身后规劝,他听了也不反驳,将手里玉扇一扔,举步往飞花殿去了。 飞花殿建在醉生池边,是个不甚大的精致去处,专供天帝沐浴之用。他褪了衣裳入池,蹚水倚在朱红的栏杆前,外面是接天的碧莲,水底是稀有的鱼品。有时想,如果自己真是醉生池里的一尾赢鱼,和长情没有隔着那么多的仇恨,也许现在已经双宿双栖了吧。 人生无奈,品咂过感情的滋味之后,才知道文人的那些酸话不全是废话。以前他心无旁骛,以一己之力操控天道,翻云覆雨酣畅淋漓;现在呢,忙到晨光微亮,走上空空的露台,举目无亲,四顾茫茫,那是种什么悲凉的况味! 一个人开始渴望爱,先学会的就是体会孤独。他侧过头枕在臂弯上,心里空荡荡的。刚回宫一盏茶工夫,就开始惦记她,不知她在下界怎么样了,有没有背着他又和伏城纠缠不清。 垂帘那边的姜央端端正正站着,殿外的光线远远照过来,在屏风上投下一个美好的剪影。她说陛下,“今日长生大帝来了,向臣举荐了一位女仙。臣看那女仙姿容清丽,与雪神姑射倒有几分相像。大帝的意思,大概是想做媒。” 天帝听了很淡漠,“做媒?用不着。” 姜央犹豫了下,“可是……陛下的婚事,在陛下万岁那年四御就提过。如今又过了五千年,天后之位一直悬空,您不急他们都急。” 天帝沉默了,隔了会儿有划水声传来,云絮垂帘自动向两掖分开,他穿着明衣,披散着长发走到了妆台前。 殿外宫人托着托盘鱼贯而入,姜央在一旁伺候梳妆,一面从镜中观察天帝神情,“陛下,要是长生大帝再来,臣该如何回复他?” 长生大帝是四御之一,面子还是要给的。天帝随口道:“大帝举荐的女仙,找个合适的位置安排了吧。至于天后人选,待上古神兽之乱平定后便会昭告四海八荒,你转告四御,请他们莫急。” 姜央道是,为天帝梳好发髻,戴上了金冠。心里还在揣度,忍不住道:“臣听大禁说起过,说陛下与麒麟族祭司之间……陛下的天后人选,就是那位吧?” 大禁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嘴不严。天帝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曼声道:“你和大禁在本君身边效力多年,可算为本君操碎了心。如今本君婚事有了眉目,元君和大禁也为自己考虑一下吧。本君看你们俩很相配,有机会多亲近亲近。天界生途漫漫,找个志同道合的人作伴,活着便有趣多了。” 天帝陛下一向不愿轻易提及私事,忽然这样说,倒叫姜央一怔。果真动了情的人,心会比以往柔软一些。不过大禁那张脸她看了六千年,早就看得不胜其烦,因此陛下的好意,她也只有礼貌地婉拒了。 手下有小仙来问那位凌波仙子如何安排,姜央抽空查阅了下宫册。天帝所在的弥罗宫一线早就满员了,只有碧瑶宫南北因天后未定,尚能安插进人手。 “先入北辰殿吧。”她阖上册子道,“将来要是别处有空缺,再调过去就是了。”说完四下张望,“陛下呢?上玉衡殿去了?” 捧册小仙往宫门方向指了指,“陛下跑得匆忙,好像又下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第 43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甘渊, 传说是月神的故乡。 万年前长情还是兰因的时候, 巡视大地曾途经那里, 那是个明净无瑕的世界,没有太阳, 但明如白昼。山也好,飞鸟也好,无论个体再巨大, 数量再繁多, 都找不见自己的影子。那里的一切都是无根的, 触目所及碧波万顷, 人在水上行走, 脚下有涟漪, 但低头只见天顶流云。所谓的人,在这里和一缕风, 一片空气一样, 没有实质的意义。 长情深深吐纳, “这里真干净,五气不能凝聚,天帝便找不见我。如果可以,真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她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心里暗暗又补充了句,只有我和你。 伏城的脸在这淡蓝的天地间, 愈发显得苍白, 然而头发和眼睛浓黑如墨。从色调上来说, 这人太过寡淡,黑与白组成了全部。可他身上总有一种忧郁的气质,生人勿进,令她格外着迷。他手里一直握着听雷剑,每迈进一步便用剑首探探水面。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越是纯净无害的,便越值得提防。 “月神早就离开,甘渊在六千年前已经被废弃了。”他沉声说,“弟子曾经来过这里,这水下有蜃龙盘踞,座上不可掉以轻心。” 蜃龙是一种能制造幻象的龙,虽属龙族,但又不完全归附龙族。长情知道这种生灵的存在,自然也依他所说的分外小心。 透过水面试图向下看,但水波如镜,什么都看不见。脚下的水若不会泛起涟漪,简直会生出一种倒行于天的错觉。长情在世间缺席了万年,也错过了很多事,听他说来过这里,便问来做什么,“是领庚辰之命,收伏蜃龙么?” 伏城说不是,“我来观战,关于琅嬛君与齐光上仙的。当初齐光火烧琅嬛后逃出浮山,就是躲在这里。天界四处搜寻他,琅嬛君得知了他的下落,只身一人来这里缉拿他。夕日旧友,拔剑相向何等悲凉。当时我就在璧山上看着,从头至尾看得明明白白。” 关于琅嬛君和齐光上仙的事,她也曾有过耳闻,传说齐光是紫府第一任大司命,与琅嬛君是莫逆之交。可惜人心总是难以捉摸,后来齐光背叛旧友,放火焚烧天,琅嬛君废了他的道行,将他送进了八寒极地。 “如果齐光的行踪被天界得知,以天帝的性情,应当会将他就地处决吧。”长情怅然道,“琅嬛君还是个念旧情的人,本座在想,要是白帝之后由他继任天帝之位,不知是否会有我麒麟族一线生机。” 伏城忽然顿下步子,定定望向她,“弟子也与座上有过一样的想法。琅嬛君相较少苍,更要良善得多。所以我曾对齐光暗中相助,指引龙王鲸助他走出八寒极地,甚至在他转世之后,鼓动热海王府为他建造众帝之台,让他当上云浮的武林盟主。” 长情很惊讶,“这么说琅嬛君和天帝因那个女人反目,都是你在暗中推波助澜?” 伏城苦笑了下,“可惜没成功,我本以为琅嬛君会直接反了少苍的,毕竟他出身显赫,又曾是白帝座下呼声最高的继任者。有贞煌大帝撑腰,联合四御、三十六天帝君,废了少苍自己登上天帝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长情惊讶于他的筹谋,在她的印象里伏城是个寡言少语,性情耿直的人。他会一丝不苟执行最艰险的任务,从来不懂得为自己谋求半点私利。可月火城的覆灭,把一个毫无心机的人逼得去算计那些,更神的是,他曾经离成功仅一步之遥。 所以说老实人其实也不好惹啊,长情忍不住发笑,要是天帝知道他们师兄弟曾被人这样算计,更要将伏城大卸八块了吧! 她说:“司中,你真叫本座刮目相看。不过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人间改朝换代尚且震动寰宇,何况天道!少苍在位万年,他的势力早就渗透到乾坤每个角落,只要他不犯大错,就没有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四御也好,三十六天帝君也好,他们其实都在他掌握之中。辅政的人越多,越会互相制衡,他参透了这个道理,所以连创世真宰也敢叫板。再说琅嬛君,志不在此是事实,可谁又能保证他若当上天帝,就一定会比少苍仁慈?人性会变的,那个位置太光辉了,为了权力和责任,再善的人最终也会面目全非。” 其实相较之下,原本就冷情的人,反而改变得最少。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白壁蒙尘,好人变质。不带私心地说,若她是白帝,也会觉得少苍比聂安澜更适合成为继任天帝。 伏城叹息:“如果这世上真有能让时间倒转的神物就好了,没有龙汉初劫,没有无量量劫,各族共存,谁也不去侵犯谁……” 世界大同么?根本不可能。长情笑了笑道:“三大盘古种统御天地海洋,你让神族怎么办?那些目下无尘的神会甘愿住进归墟吗?即便没有他们,三族之间也会发动战争,最初的祸端,不正是龙凤二族挑起的么。” 是啊,谁都不愿屈居人下。如今的不平,是夹带着私怨的不平,毕竟阖族被灭,这个代价实在过于惨痛了。 无论如何,有机会无所顾忌地说上几句话,还是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没有天帝的监视,连山水都变得分外明净。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往事,忽然听见远处发出轰然巨响,一串龙吟回荡于天地间。两人俱是一怔,忙扬袖隐去身形。然后见一个细长的黑影被抛到半空,碧光一闪,瞬间被斩成了两截。远处水面上出现几个青衣人,俯首作揖向为首的人回禀。那景象不过短暂出现了一弹指的时间,又如镜像一晃,转眼不见了。 他们赶去查看,走近了才发现水下有凝固的血迹沉淀。那个被斩成了两截的东西头角峥嵘,身披蓝鳞,半浮半沉着,原来是条龙。 伏城垂手查验尸首,“正是弟子说的那条蜃龙,全身没有别的伤口,是一刀毙命。” 长情凝眸望向东方,喃喃说:“妖师诸婴……青鸟族果真在替元凤寻找混沌珠。我原以为要在大壑边上等他们两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伏城撑剑问:“座上打算黄雀在后?” 长情孩子气地一笑,“那条大壑葬送了多少上古妖兽,贸然闯入,我怕有鬼。既然青鸟一族要为他们的凤主寻找起死回生的良药,那咱们用不着跟他们争,等他们寻回混沌珠,再借来一用就是了。” 半路截胡,属于不太上道的做法,但大局当前,什么道与义,那是天帝才关心的东西。上古的几大族群,在万年前就闹得水火不容了,现在使使阴招,下下绊子都是说得通的。两个人议定了,都觉得这方法无懈可击,便加快了步子穿过甘渊,全力往大壑方向进发。 大荒外缘风云诡谲,和之前一尘不染的甘渊相比,这里是个令人感到恐慌的世界。没有太阳,也没有天然的光,所有照明源自一丛又一丛的地火。地火浓烈,从断裂的地表缺口错落喷涌,与天际赤色烟霞交相辉映,组成了一副瑰丽而又诡异的景象。 万年前的古战场,被天界视为不祥之地,这世上总有些地方游离于俗世之外,久而久之变成无人管理的荒地。 素履踏过直道,地皮万年没有人踩踏,落脚便是一阵脆响。天帝的神力果真大得可怕,这大壑是白帝为隔开神族与巫妖而创造的裂谷,本以为不过如此,没想到亲眼得见,气象竟这样磅礴惊人。 直道尽头,有一处伸展向大壑上方的临空露台,她走上去,满世界都是呜咽的挽歌。露台下方,是奔涌不息的黑水,水中星星点点的红光,像无数巨兽不瞑的眼睛。 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女人本来娇小,脚下趔趄着便往露台边缘倒去。幸好伏城眼疾手快,在她即将一脚踩空前,扬起斗篷将她裹进了袍底。 外面数不尽的鬼哭神嚎,一瞬像开闸泄洪般,随风席卷而来。长情松了口气,斗篷支起的世界里安全温暖,一衣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她有些贪恋,只是不敢伸出手抱紧他,人虽依偎着,也只能握紧双拳。 “青鸟一族不知是否下了大壑。”伏城说话的时候胸膛震动,他无意识地轻拢她一下,“这里风太大,换个地方吧。” 长情说好,可是举步便一阵刺痛,她嘶地吸了口凉气,不好意思地抬头讪笑,“本座扭到脚了。” 其实扭到的轻重程度也分好多种,你想让它多严重,它就可以多严重。 那幽暗之处的脸庞,有种欲说还休的味道。伏城低头看她,离得太近,甚至只要微微再去几分,就能触到那丰艳的唇。 他有些慌,“座上……”匆忙想放开她,却发现她拽住了他腰间的衣裳。 “本座真的扭到脚了啊。”她眨眨眼,“司中说怎么办?” 姑娘甘香的气息,幽幽填满他的鼻腔,他脸上热腾腾烧起来,背过身半蹲下去,“弟子背您。” 她果然不客气,一跃便纵了上来。两条臂膀柔软地圈住他,脸颊就贴在他耳畔,“据说黄粱道在大壑里,但仅凭观望好像什么都看不出来。实在不行,我想下水试试,也许现在所见都是幻象。” 伏城背着她慢慢向下游走,心不在焉道:“如果当真是水呢?这大壑宽有三百丈,就算是蓬莱弱水,恐怕也不能将它填满。” “我有避水珠。”长情说完,颇有些惭愧,“麒麟不通水性,带上了有备无患。可这避水珠,是云月给我的……” “云月?”伏城迟疑了下,“天帝在渊海时的名字?” 她嗯了声,“本以为丢在阴墟了,没想到回城之后发现还在。” 其实任何不合常理的事,在天帝自由出入月火城后,都能解释得通。他嘴里说不欲她涉险,却知道根本无法阻止她。那避水珠可能是他送来的,究竟是他异于常人的体贴,还是暗中也想借她之手取得混沌珠,谁知道呢。 伏城却沉默下来,心里也有怅惘的感觉,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把云月和天帝分开了。憎恨天帝,但不讨厌云月,可天帝和云月本就是同一个人,这样的分割又有什么意义。 半晌之后他才问:“如果天帝不是天帝,只是水泽里的一条鱼,座上可会喜欢他?” 长情说不会,“我还是喜欢有男子气概的,渊底的云月太年轻了。” 所以每个女人骨子里都会更钦慕强者,天帝是绝对的强者,又那样不依不饶地纠缠她。他曾担心她私下会不会同天帝有过密约,现在想来也许是自己杞人忧天了。若当真如此,多少个月火城够他们设计的?麒皇就算再强悍,也绝不是天帝和玄师的对手。 不知是不是多心了,她说完男子汉气概,便轻轻向他靠拢了半分。他背负着她,她攀在他肩头,那轻俏的分量恍如压在心上。 待拿到了混沌珠吧,他悄悄想,拿到了便找个机会同她好好谈谈。自己并非无知无觉,只是因为地位悬殊,即便心念大动,也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玄师是女人,女人总要含蓄些,自己是男人,男人若不主动,大概又要蹉跎上一万年了。 昏昏的天色,漫步在这世界,会忽然生出怪的感觉来,仿佛走在无尽的黄泉路上。可饶是如此,身边有人相陪,总也不觉得孤单。长情是犯懒了,让他背了一程,下到大壑边缘时,所谓的扭伤自然也好了。 水与岸相距有三四丈,要辨明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得亲自去试一试。毕竟这大壑不见首尾,如果黄粱道另有玄机,那么在这里干等,并不是什么上佳的选择。 她扬起广袖,飞身直下,大壑底部的罡风超出她的预料,不是水流席卷带起的,更像是崖底气流对冲形成的风眼。她伸出手,刚想去点触水面,忽然一声唳啸惊起。她惶然回望,见一只巨大的青鸟出现在她上方,如炬的利眼锁定她,扑棱棱拍动着双翅,尖喙利爪,向她直击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第 44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是青鸟。 长情在对战上从不含糊,只是一瞬, 便幻化出兵器做好了准备, 准备同这上古巫妖好好搏杀一场。 这不是普通的青鸟, 双目赤红, 额生如意珠,翅尖有褐黄星斑,要是料得没错,应当是妖师诸婴的真身。当年龙汉初劫还未爆发, 三族在所辖领土等事物上多少有些往来。凤族妖师和麒麟族玄师一样, 都是族中大祭司, 不过叫法略有不同。她和诸婴打过几次交道,对他没有任何好感, 鸟族奸诈,尤其这妖师最为甚。所以甘渊的现身是有意做给他们看的, 知道麒麟族也在寻找混沌珠,便想彻底铲除他们。 各自都在算计, 双方都不敢轻易进入黄粱道。也罢,求人不如求己,干脆解决了碍事的老对头, 再凭本事取混沌珠吧。 然而战斗就如预料的一样, 势均力敌的两股力量, 要分出高下来并不容易。 妖师诸婴万年前就背离了正途, 专心攻克他的旁门左道, 万年下来内力精进, 真身有积尸气环绕。上古麒麟一族体态庞大,空中作战不便,因此在格斗时大多保持人形。诸婴很好地利用了鸟族的优势,试图将她逼进水里,她没了施为的空间,逐渐显出颓势来。 麒麟玄师,不过如此。青鸟的血眼里满含轻蔑,它挥动双翅,毒瘴随着气流向她排山倒海扑去。可是一道电光穿过积尸气,向它面门袭来,麒麟引火叱雷是拿手好戏,其技灵活,它还未定住身形,一个回马枪又到身前。它慌忙闪避,电光如剑,堪堪贴着头皮擦过,它惊叫一声,引来玄师的嘲笑——鸟族就是这么大惊小怪。 诸婴气极,舒翅一抖,化出更大的身形,几乎将大壑上方严实地罩了起来。那额上的如意珠也迸发出炫目的光彩,乍明乍灭间,空间开始出现扭曲。长情知道它的招数,妖师最大的特长就是吞吃战败者的灵力。先前在甘渊杀了那条蜃龙,那么蜃龙制造幻象的能力便也一并被它吸收了。 果真,半空中幻彩开始合围,长情将手指抵在剑脊上,曈昽狠狠一抽,神血便向长空疾射出去。也就是那一刻,只余寸许就要连接的幻境铮然碎裂,她刚松了口气,忽然一片刃气又向她扑来。她抬剑抵挡,不妨青鸟的羽翅紧随而至,泼天的一掌,直直将她拍向大壑。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陷入困境时,身后有人相助。长情本以为落水无法避免,没想到蛇尾横扫,把她从水面扫向了天际。螣蛇擅飞,在解决了诸婴的护法后,才抽出身来助她一臂之力。然而诸婴毕竟不凡,它再次聚起鬼火磷气,那如雾非雾,如星非星的白絮拧成一线,光一般穿透了螣蛇的身体。 长情顿时头皮发麻,待去相助已然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伏城坠落。 恰在这时,一道柳色的身影出现,广袖一挥将螣蛇收进袖底。右手翻腕抖出一串剑花,剑气织经纺纬,交汇成锋利的,从天而降罩向诸婴。诸婴闪避不及,血肉转眼四分五裂,脱落的正羽随风飘散,像浮世中忽来的一场大雪。 长情急急迎上来,抓着他的袖子问:“伏城呢?快把他放出来。” 天帝皱眉看她,要是平时也能这么主动热情就好了。没计奈何,抖抖袖子,将那条蛇抖落在地。他的广袖能装乾坤,半死不活的螣蛇脱离出来,还原成了本来大小。他瞥了眼,实在太大了,翼展十余丈,脖子能有最大的磨盘那么粗。长情踮起脚,刚够着它的鼻孔。他看不过,施了点神力,助它变回了人形。 长情自然是痛不欲生的,她抱着伏城探他的气息。诸婴的积尸气是巫妖之中最阴毒的一类,被击中了无药可解,她颤抖着双手为他输入神力,可惜就如泥牛入海,没有换得半点反应。 她吞声饮泣,拍拍他的脸,“伏城,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虽说生死攸关确实急人,但在天帝看来也甚扎眼。他抱胸道:“原来月火城的战斗力这么弱,一个巫妖就把你们打败了。” 长情并未理会他,把伏城扶起来,不死心地继续为他加持。饶是如此,也不过从断气边缘,争取到了一点回光返照的迹象而已。 大蛇睁开眼,视线涣散地望了她一眼,重又闭上了。天帝旁观半晌,凉凉说了句:“伤得太重,要不然就让他死了算了。” 结果换来长情气急败坏的咆哮:“你在胡说什么!” 探他的脉搏,脉象越来越微弱,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看热闹的人,仰起头问他:“你能不能救救他?” 天帝傲慢地调开了视线,这便是她有求于人的态度么?先前要不是他伸援手,这大蛇焉有完尸?现在强迫他救治情敌还大呼小叫,这女人,不过是仗着他爱她罢了。 长情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有办法。要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她也不能向他低头。救命的当口时间紧迫,要是积尸气入了心,就算有天大的神通也救不得了。 她站起身面对天帝,因为泪湖边的事刚发生不久,两两相对实在不大好意思。彼此都很尴尬,长情的视线无处安放,只得落在他胸前,“算帮我个忙……” 天帝的目光左右飘逸,紧紧扣着两手道:“帮你的忙当然可以,但本君不救无用之人。” 长情吸了口气道:“对我来说他不是无用之人,他是我座下最得力的弟子,也是为救我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你……”他伸出手,握住那柔荑,“答应本君,永远不会同他谈情。” 长情抬起眼怔怔看向他,很想唾弃他趁人之危,但以伏城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容她讨价还价。她强忍住抽回手的冲动,点头说好,“只要陛下能救活他。” 天帝心里有窃窃的欢喜,但欢喜绝不流于表面,他的神情依旧是淡漠的,既近且远。 很好,她总算没有踹他一脚,骂他想得美,也算是种进步。他握着那双手,极细地,极轻微地抚摩,生怕一个唐突又触怒了她。她低着头,难得温驯,他心头渐生怅惘,如果不是为了别人,而是心甘情愿地同他亲近,那该多好。 也许是不满于他的迂缓,她枯着眉回身看了一眼,问他:“陛下打算摸手摸到几时?若是因此耽误了救他,那我就把这双手砍下来祭奠他。” 天帝悚然松开了她,发现她拿自己来威胁他,竟然比对他喊打喊杀好用得多。 心里既惊且纳罕,也还是蹲下身,以自己的神力修复螣蛇所受的重创。主宰三界的首神,要救一条命不算难,指尖画出一面光盾,他轻点那盾面,神力以有形的波动,开始向伏城体内源源传输。 濒死的脸上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几乎已经停止的呼吸重又续上了,鼻翼微微翕动,看样子是没有大碍了。只是救人对施救者总有一点损耗,天帝收功时,紧握的双手在袖下轻轻打颤,脸上却是一派淡然。回首唤了声大禁,“把螣蛇带下去,挑个漂亮的女仙照顾他。” 长情大惊,不知道他想怎么处置伏城,跳起来问:“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又要关进阴墟吗?” 大禁忙伸手拦住了她,和煦道:“玄师莫急,陛下既然救了他,便不会为难他。螣蛇受了太重的伤,刚从鬼门关回来,还需静心调养才能恢复。陛下说了,会派个漂亮的女仙照顾他,让他养伤之余赏心悦目,这样有助于他复原。玄师就放心将他交给臣吧,臣一定好好照拂他,让他活到玄师平安归来。” 长情听得直瞪眼,养伤之余还要派个漂亮的女仙陪在他身边,这天帝简直蔫坏!大禁慈眉善目微笑着,就那样把人带走了,她再想反对,面前人广袖翩翩,隔断了她的去路,“你此去艰险,始麒麟只想利用你取得混沌珠,并不在意你的死活。你对他来说不过是登天的工具,只有本君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螣蛇能力不足,保护不了你,还是本君陪着你吧,你有天帝作为靠山,量那些巫妖没有一个敢为难你。” 所以呢?她是一心一意要造反的,结果竟要在他的保护下完成任务,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尊重对手? 长情咬牙看着他,“天帝陛下把我当傻子了?” 天帝说没有,“本君的天后怎么可能傻,你只是单纯了点,没有本君的深谋远虑。不过没关系,有本君在,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天上地下,本君都陪着你。” 长情撑着腰,感觉五脏六腑都气得生疼,再这样下去她可能要被气死了。这算什么呢,自此打发了伏城,彻底讹上她了吗? “你不是天帝吗,那么多的要务等着你去处理,你怎么会那么闲?” 天帝道:“本君现在办的正是天界第一要务,再说炎帝你也认识,本君不在,他自会代本君理政。天帝是很忙,但若我想闲,也闲得下来,你不必担心大婚之后我没时间陪你。我兢兢业业一万六千余年,就算容自己做一场黄粱美梦,也不为过。” 确实不为过,只要不与她有关,他想怎么样都不为过。可现在他缠上她,连甩都甩不脱,那么多的恩怨如山重压,为什么他可以对过往毫不在意?因为他从未受到过切身的伤害。 “你可知道,我们找混沌珠是做什么用?” 他说知道,“无非是为对付天庭,对付本君。” “那你同去的目的是什么?是想从中作梗么?” 如果换做别人,回答一定极尽婉转,至少说一句再行商议。结果耿直的天帝陛下毫不顾忌她的感受,直龙通道:“本君暗中监视也会作梗,既然无论如何都要作梗,就不必浪费你我共处的时间了。” 长情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胎。然后调头便走,边走边道:“我不想与你共处,你我各走各的,别再跟着我了。” 可是天帝哪里那么容易摆脱,她走到上游,他跟到上游,她蹲下观察水纹,他便挨在她身后一起探头往下看。 不过他的存在并不打搅她,他很识趣,即便她猛然回头或是调转方向,他都不会挡在她行进的路上。他只是一本正经地跟随,唯愿每一道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长情起先很不习惯,当初在渊底,她和云月的相处并无这种怪的压迫感。那时的云月像水,无声无息,博广包容。她一度觉得自己同他很合得来,即便对坐无言,也不会感到任何不适。可是一夕之间云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帝,他以一种睥睨万物的姿态俯视众生,他以雷霆手段横扫三界杀遍异己。长情知道这人不可能成为朋友,甚至因为太危险,一定要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他亦步亦趋跟着,她沿着大壑边缘一去几千里,他也从容陪伴。她有时心烦,故意兜转试图躲开他,可是回头一看,他还在那里,不慌不忙,连头发都纹丝不乱。 她气恼,急起来想去质问他,他眉眼坦荡,张开双臂说欢迎,“你可以对本君为所欲为。” 一句话便把她打倒了,她别过脸,打算现在开始无视他。在大壑上下游来回走了好几遍,怪,并未发现任何关于黄粱道的线索。 前路茫茫,她坐在河岸上,对着滚滚流水发呆。他在边上趁机规劝:“混沌珠只是传说罢了,连本君都没见过,你要去哪里找它呢。还是放弃吧,跟本君回九重天上,那里没有尘世的烦恼,岁月无惊逍遥一生,有什么不好?” 他在她耳边念叨,她被他念得生烦,反唇相讥:“你过得很好么?当真那么好,为什么要娶亲,为什么还要拉另一个人陪你一起无聊?” 这个问题算是千古难题,他想了很久说:“本君一万六千岁了,男大当婚,没有什么错处。” “那你听过轻仇者必寡恩这句话吗?”她冷笑了下,“我要是连那么深的仇都能忘记,将来必定给你戴绿帽子,你不怕?” 当真厌恶到那种程度,不在乎字字诛心。他不说话了,长风吹过,鬓云欲度。凌乱的发,白得发凉的脸,愈发显出一种脆弱的悲伤来。忽而眼里水波一闪,他很快转过头去,“你不会,我知道。” 这位天帝陛下城府极深,但在感情方面又似乎出天真,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他喜欢的人,就一定会喜欢他;他愿意迎娶的人,也一定会忠贞于他。 长情对着天边飞速流转的极光哂笑,眼尾见密密飞扬的长发,那是天帝陛下的三千烦恼丝。 一点玲珑的指尖,落在她撑地的手背上,他轻轻叫了声长情,“若你将来嫁我,能不能不要背叛我?” 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说不会,在他满以为她给了他承诺时,又补充了句,“放心吧,我不会嫁给你的。” 他眼里的一星余晖也消失了,怅然向后支着身,膝头撑起的袍裾随风飘摇,柳色轻罗拂动腰上玉珏,发出绵长的一片清音。 “你也知我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姊妹,一个人孤零零活个没完,是件很无趣的事。”他在昏黑的长夜里极慢地,一字一句说着,“我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可五百年前我遇见了长情,那时起我就开始牵挂,发誓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也一定要娶她当我的天后。我这人眼光不错,尤擅识人,我知道她会择一人,忠一生,绝不会像我母亲那样,毁了自己也毁了丈夫。” 长情有些惊讶,天帝的出身由来是个秘密,有人说他是帝尧的儿子,也有人说他是东方精醇之气凝聚而生,然而确切的起源,谁也说不明白。亲耳听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揭露秘辛,实在是种很特的体验。他像在描述别人的事,不关乎自己也不关乎她。娓娓地,云淡风轻地,说到最后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第 45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我父神胥昊,是东方祖神。他主星辰, 控制潮汐, 创建十二地支, 人间一切所能看见的光明和美好,都是他以一己之力维持的。当初的世界以母氏为尊, 他是盘古血胤中唯一在东夷被推为首领的男人。及年长,娶了历山氏为妻,次年生了个儿子, 就是我。但因他常年在外,夫妻聚少离多, 历山氏渐生二心, 有一次他回来, 正好撞破……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但从你刚才的话里, 我就已经能够感受到他的绝望。当时西溟之水暴涨,他正忙于治理,嵎岱十六岛也即将沉没。他找不到能够支撑这些岛屿的基础, 自暴自弃下将历山氏沉入西溟壶口稳固溟水,自己则入水底撑起十六座岛屿,夫妻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他说完这段,像卸下了包袱,缓缓长舒了口气, “我那时尚小, 出了这事之后, 便被白帝收为弟子,出入都带在身边。白帝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世,甚至后来有人揣测我是白帝私生子,他也从不辩解。如今我登上了天帝之位,可是我的身世不堪,依旧不能昭告天下。那年我奉命攻取月火城,兰因最后对我下的诅咒,让我想起了我父神,一时难以自持,才将她悬于桅木之上。长情,万事有因才有果,若你说我性情暴虐,我也不否认,我会尽量去改的。但你刚才那话,以后再不要说了,因为实在伤我的心。” 长情有些愧疚,听他一点一滴道尽内情,才明白这位三界至高的神,内心深处照样有病灶和软肋。 她抱着膝头,半天没有说话,他哀声乞求不要背叛,现在想来竟有些可怜。女人的心总是比较软,弄清了前因后果,好像这人可恨的程度减轻了点。他问她,可会觉得他瞬间从云端跌进了泥沼里,她倒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经历过苦难反而更有人气,无懈可击才让她感到可怕。 她扭过头来看他,“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不怕我到处替你宣扬?” 他趋前身子,学她的样子抱住了膝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长情觉得好笑,“你很了解我么?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远处的地火幽幽映照他的脸庞,他不怒不笑时有拒人千里之感。大概过于好看的人都这样吧,好看到了一定程度,让人不敢亲近,就连他看着你,也让你如坐针毡。 他托着脸颊,嗓音没有锋棱,“本君说过,看人极准。这种陈年往事,原本不值得拿来一提,但既然决定将来和你一起生活,那我的一切都应该告诉你。” 又来了,绕不开这样的话题。她连反驳都有些意兴阑珊了,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重申:“我不会嫁给你的。” 他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将来我们多生几个孩子,也好热闹些。碧云仙宫太大了,我一个人住着真寂寞。这种寂寞大概只有那个看库的能理解了,他的浮山也空了几千年,十二宫里常年只有他一人。” 偏执狂基本不会在乎你说了些什么,他永远以自我为中心,活得精致而自私。之前还在要求她当他的天后,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盘算起生几个孩子来了。 长情挪了挪身子,打算换个地方,离他远一点。他发现了,转过头问:“你要去哪里?” 她心里蹦了下,见他眼神清冷,犹豫着抻了抻腿说:“不去哪里,腿麻了而已。” 他听了不声不响移过来,两手扣在她腿肚子上。长情汗毛乍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反正做好了准备,要是他敢乱来,就照准他的脸一脚蹬过去。结果那双手在她小腿那截慢慢揉按,力道控制得当,也不显得浮躁慌张,边按边道:“本君实在不懂,你也算是神,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凡人的毛病,要吃饭,还会腿麻。” 他说这些的时候简直一脸无解的茫然,长情试图从他手底逃跑,他不过稍用了点力,就打消了她的念头。 她挣脱无门,负气道:“我不是神,我是麒麟,血肉之躯,真身很大很大!” 他嗤地一笑,“有多大?” 她拿手比划,“可以变得山那么大!你一个人胎,在我面前像齑粉,我可以一脚踩死你。” 他哦了声,根本不放在眼里,“本君也可以变大,大到你满意为止。所以不必担心你我不相配,区区麒麟真身,岂可难倒本君?” 长情怏怏红了脸,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于是粗声道:“你我是死敌,话还请一句一句说清楚,不要引发歧义。” 他手上的动作顿下了,似笑非笑望着她,“我说了什么,在你这里引发歧义了?玄师嘴上冠冕堂皇,实际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真是天知道。” 论吵架,天帝陛下还没输过,这种得理不饶人的男人,果然是天底下最讨厌的物种! 她暴怒之余缩腿便往后撤,大概是撤得太急了,只听刺啦一声……她愕了眼,是什么?布料撕裂的声音?大惊之下垂眼看,裙下纱罗裤子果真被拽出个口子来,天帝陛下僵在那里,一手半悬着,那小片布料攥在他掌心,边缘参差的丝缕,被风吹得怯怯飘摇。 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长情眼神阴森,“敢做就要敢当,反正你想占我便宜不是一天两天了。” 天帝半趴着,神情凝重,姿势尴尬,“本君好心替你捏腿,你躲什么?要是不躲,裤子就不会坏……”说着往下瞥了眼,破损的那片倒还是小事,裤腰被拽下来了,腰间露出白嫩的一片,那才是美丽的错误。 长情看他眼神闪烁,就知道他想得有点多。起先裙裾堆叠着阻碍了视线,待风吹过,腰上凉飕飕的,才知道出了大乱子。情急之下就要蹬他,可腿还未动,先被他一把按住了。他向前挪了半步,人就停在她上方,朦胧的眉眼,微启的唇,还有温柔垂落的长发…… 她心跳如雷,紧张得不敢动作。他仔细凝视她,然后俯下身,在她唇边吻了一下。 总是这样猝不及防,也不问过她的意思。长情暴躁起来就想揍他,他却预先压住了她的手。两道细细的腕子,即便挣扎也是无用功,其实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还手的余地。他眼里带着点促狭的笑,不管她有多反对,又亲了她一口,“长情,本君很喜欢对你做这样的事。” 她哆嗦着唇要骂,他见势先发制人,低头就堵住了她的嘴。 这次尝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就如小时候和榆罔一起跳进花海里吃花,最甜的必在花蕊深处。他想探究,那种巨大的诱惑吸引他更进一步。轻叩那糯米银牙,她闪躲之余呜呜地,不知在叫骂些什么。 松开钳制她的手,在她顾此失彼的时候与她十指相扣。多神,不过一个微小的动作,竟让心都颤抖起来。晕眩之余忽然发现她的牙关竟松动了,他心头雀跃,正想长驱直入,不防她咬上来,要不是他缩得及时,舌头恐怕都保不住了。 他嗬了声,唇角渗出血来,“你这么狠?” 这回她眼里倒没有凶光了,只是饱含涟漪,越聚越多,终于滔滔掉下来,哽咽着:“少苍,我总有一天会宰了你的。” 她的眼泪要砸死人,天帝凄然看着,心里一阵阵痛得痉挛。 她不怕战败,怕的是性别上的弱势被放大。他开始反省,自己好像只顾自己高兴,实在欺她太甚了。 她的裙门还敞着,他替她掩上了,局促地说对不起,“本君一时情难自禁。” 她还是哭,多少夹带着打不过他的绝望。他伸出手把她抱进怀里,转头叫了声“来人”。 大禁撩开云层,露出了半张脸,“臣在。” 天帝比了比手,“去办。” 大禁迟疑着,“臣……不明白君上的意思。”云层后的炎帝冲他挤眉弄眼,他还是决定装傻到底。开玩笑,这个时候显得太聪明,用不了到秋后,天帝陛下马上就会找他算账。 天帝的声音里透出疲惫,“找条裤子来。”没等大禁继续糊弄,补充道,“女人的。” 说实话捏个诀就能修复的东西,非要大费周章全换……荒郊野外的,不知天帝陛下打算让玄师怎么换啊? 炎帝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一旁的大禁煞有介事地躬身领命,一面快速摆手让他留神,要是被君上发现,那大家都别想活命了。 九重天上,狂奔到无人之境的炎帝和大禁相视一笑,笑容里满含暧昧的味道。 “真没想到,你家陛下这么流氓。”炎帝摸着下巴说,“原先我还替他着急,怕他面对姑娘不知如何下手。” 大禁掖着手,含蓄地微笑,“帝君多虑了,我家君上绝顶聪明,这种事自然无师自通。” 想想先前景象,还真是令人血脉喷张啊。因为担心被天帝发现,他们只敢远远看着,视力有穷极,所以只看见个大概,剩下的全靠想象。他们看见麒麟玄师节节败退,天帝陛下紧追不放,陛下的褒衣实在太宽大了,罩在玄师上方,简直就像个帐篷啊。 炎帝说:“要不是认识了一万年,我都要怀疑他是只蜘蛛精了。同姜央说说,以后把袖子改得小一些,别妨碍本君旁观。” 大禁笑得讪讪,心道你的主意,你自己怎么不去说。他现在只想感慨:“我家君上真是太不容易了,臣刚才眼前晃荡的,全是他坐在凌霄殿上,法相庄严的样子。您说他这样的性情,究竟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死缠烂打而心安理得呢。” 炎帝懒散地笑了笑,“你不懂,男人天生有两副面孔,一副是办正事的,一副是带进闺房的。以前你家君上只有一张脸,因为他还没找到能让他变脸的女人。以后就不一定了,你看他现在的样子,怕是不比安澜强。” 大禁听后啧啧咂嘴,“您觉得成事了么?” 炎帝看了他一眼,“大禁如此瞧不起天帝陛下?要是这么快,他该回玉衡殿哭了。”说罢大笑,“连裤子都撕破了,可见有多猴急,急成这样也没成事,想不叫人同情都难啊。” 炎帝不虚此行,咧着大嘴高高兴兴回他的宿曜宫去了。大禁不敢怠慢,忙细细选了条裤子送下界去。 远远看,玄师与君上楚河汉界各据一方,大禁的步子迈得有些迟疑。刚才在风暴外圈是很痛快,现在走进风眼里,每一个毛孔都能体验到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他托着裤子欲走向玄师,想想不对,重又调转方向呈献给了天帝,“君上……” 天帝冷眼瞥过来,眼风如冰棱穿体,“下次再敢伙同炎帝偷窥,本君就挖了你们的眼睛。” 大禁哑然,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相隔那么远也难逃君上法眼。他支吾了下,“臣是从犯,炎帝是主谋。” 天帝哼了一声,再一扬下巴,大禁得了特赦,眨眼就跑得没了踪影。 小心翼翼把裤子送过去,视线忍不住往下溜了溜,虽然裙子盖住了膝头,但想起窟窿下的皮肉,也不禁一阵心神荡漾。 她什么都没说,身子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只差一点,便要拉弓上弦,穿云破石。 他留了一份心,果然不出他所料,在靠近她的刹那,她手上徒然多出了一把琴。琴身杀气凛冽,四弦即便在混沌不明之处,也发出潇潇的冷光。 他一惊,知道她这回当真动了杀心了,倒并非怕这魔琴,只是怕琴音一出,会惊动九天。 他说别,“闹得太过了,连本君都救不了你。” 她怀抱着四相琴,猩红的泪眼狠狠盯住他,“少苍,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难堪不已,“这又是何必,你早晚要嫁给本君的,夫妻间做这种事,不是很寻常吗……” 她锐声喝断他的话,“我说过千万遍,我不会嫁给你,难道你聋了吗!你如今这样轻薄我,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错了。”他慌忙道,“我错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你放下琴。” 可是她不答应,知道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很难保证没有下次。 她将手按在琴弦上,只要拨下去,四弦齐鸣便会震天动地。大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指望了,遇上这个煞星,保不住麒麟族不说,连自己都栽得那么惨。 她抬起手,天帝当真慌了,“你不想想月火城的族人么?惊动了天外天,就算本君不动手,那些归隐的上古神祗也会亲自出马。”他一面游说,一面张开掩在广袖下的五指,结界随他指尖的动作一层层筑起。没办法,他得防着她破釜沉舟,只要将红尘里的动静控制在结界之内,就可以不令事态扩大。 天帝的结界晃朗无边,她抱着琴进退维谷。他说得没错,若是琴响,月火城恐怕会经受又一轮更具毁灭性的打击。可要是就此作罢,她又咽不下这口气,不知还要和他纠缠到什么时候。 她向后退了两步,心灰意冷。悬崖下就是滚滚的大壑,黄粱道探不出首尾来,必然在壑底,与其这样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不如拼一把。 麒麟玄师真是个狠人,她居然转身跳了下去,待他赶到崖边时,只余波涛万万,哪里还有她的踪迹!他怅然叹息,总不能让她独自一人乱闯,于是连想都没想,纵身跟着跃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第 46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那年长安, 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今夕何夕,不知道啊, 大约是天宝年间吧!天下大旱,皇帝用尽办法求雨不得, 好不容易变天了, 迎来的却是无甚用处的大雪。 上阳宫中衣短食缺,寒不可当, 即便紧闭了四处窗扉,也照旧有无尽的穿堂风凛凛而过。 搓搓手, 那么真切的寒冷,像小刀子一样, 凶狠地往皮肉里钻。袖子永远差一截, 看上去一副伶仃的苦相。腕子上的皮肤已经开始皲裂了,摸上去像篦子篦头, 沙沙作响。 怎么来了这里,不太记得了。长情对插着袖子, 站在黑黝黝的门洞前向外看, 夏天过于葱郁的树,此刻已风光不再, 光秃的枝桠在寒风里摇晃,摇得猛烈些, 忽然落下一大堆积雪, 淋出恰巧经过的人一串尖声惊叹。 看人形容狼狈, 总能激起旁观者快活的笑。笑的内容不明, 可能是幸灾乐祸,也可能是苦中作乐。长情扭过头看,斑驳的廊庑下,三两个白头老宫人聚在一起。岁月苍凉没有磨灭良好的教养,哪怕身在这荒废的冷宫,笑的时候也不忘举起褪色的手绢,优雅挡在唇前。 一个七八岁的内监抱着油布匆匆跑过,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印。眼前忽然交织出一幅画面,阖家老小把她送上平头马车,上了年纪的妇人不住抹泪,想必那是她的母亲吧。母亲说:“阿囡,进了宫好好奉主,要是能讨得圣上欢喜,将来或许还能见一面。” 车轮滚滚,车辙消失在积水的路面,像死去的人,回头看不见自己留下的任何痕迹。她进了宫门,被送往梨园学艺,因为身段出众,跳胡腾也好,软舞也好,无一不让人拍案叫绝。 后来琼林宴上登台献艺,多少双眼睛停留在她身上,有天子门生的,当然也有九五至尊的。不过因为皇帝多看了一眼,那位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妃子便遣内侍来传话,点她入蓬莱宫,为贵妃献舞。 丰腴妖娆的贵妃像朵盛极的牡丹,看她的眼神充满挑剔。话倒不多,轻轻吐了句“送入上阳宫”,她就稀里糊涂跟着内侍走进了上阳门。 这是个与尘世隔绝的地方,废旧的宫掖,草木很深。宫里住着那些同样被流放的宫人,从青春年华一直蹉跎到满头白发,仍在菱花镜前每日精心梳妆,梦想有朝一日再得君王召唤。 长情脑中茫茫,摊开手看,十指粗蠢,和当初在梨园时大不一样。单鞋里的脚趾僵硬肿胀,每个趾头上都长满了冻疮,现在要她迈开舞步,恐怕再也不能了,脚趾头会断的。 老资历的宫人又在叫嚣:“站在那里做什么?这里不是你的梨园,顾影自怜也没人心疼你。”一把笤帚迎面飞来,“去去去,把夹道清扫干净,预备内侍省的人来查验。” 竹竿咚地一声敲在她额头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她苦着脸抬手揉搓,心里还在纳罕,自己的身手怎么变得这么差,连一个老宫人的暗器都对付不了。 见她反应慢了半拍,老宫人举着戒尺追过来,厉声呵斥:“还愣着?看打了!” 吓得她急忙抱起笤帚,冲出了宫门。 一墙之隔,气象大不一样,上阳宫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屋脊和墙面是灰色的,连宫人们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上阳宫外,即便只是一条夹道,也远比宫门之内更鲜活,更有人气。 冰天雪地,冻得腕子生疼,她呵了口气搓搓手,开始沿着青砖的纹理一路向前清扫。扫了一段,回头望望,身后的路面又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站在料峭之中,雪也落了满头。 越是冷,便越要活动起来,活动了周身的血液才会流通,四肢才不会失去知觉。可能动作的幅度有点大,边上经过的内侍斜着眼,捏着嗓子嘲笑:“这人莫不是个傻子,扫地都扫得那么快活,送去给禁苑里的人作伴,倒很好。” 长情对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并不上心,反倒是所谓禁苑里的人,引发了她的兴趣。禁苑就在夹道尽头,一个和冷宫毗邻的处所,住在里面的人当然是不得宠的。 竹枝慢慢刮过路面,禁苑的大门也越来越近。抬起头看,苑门微微开启了一道缝,满世界静谧,那道缝就像一个妙的出口,吸引她过去一探究竟。 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还有如此旺盛的好心,除了不知死活大概也没别的解释了。她一步三徘徊,蹭到了宫门前,飞快探头看了眼,什么都没看见。但满院长青的树木嵌进她眼里来,这个院子和其他宫苑不一样。 竹枝一遍又一遍在槛前的踏脚石上清扫,她努力仰后身子,试图从满院郁郁葱葱间发现个把人影,结果看了半天,依旧是徒劳。正有些灰心,打算收工回去交差,忽然听见里面传出轻轻的咳嗽,有个清泉般的声音传来:“访客到,何不进来小坐?” 长情怔了怔,下意识回头看,夹道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了,所以这话应当是对她说的吧! 她低头抚抚身上衣袍,寒酸粗鄙的宫服,谈不上任何美感。明知门里人的处境应当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还是隐约升起了一点自卑感。 小心将扫帚靠在苑墙上,她提裙迈了进去,小径深幽,长长地,仿佛通往异世一般。 往前走,鹅卵石铺就的地面逐渐变得平坦,青砖上的莲花纹也清晰可见了。她放眼望,高高建在台基上的宫掖回廊下,由东至西挂着竹帘。帘子高低错落或卷或放,帘后有一人缓步而行,洁白的袍裾慢慢移过来,走到正殿前的开口处驻了足。 惊鸿一眼,不过如此了。 那是个年轻人,二十五六模样,立在台阶前,白衣黑发恍若谪仙。大约身上有些病气,脸显得苍白,但他有明净的眼波和嫣然红唇,见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足可颠倒众生。 长情呆呆看着,被蒙蔽的心窍一瞬涤净了似的。天上雪下得纷纷扬扬,她就站在雪地里仰首看着他,茫然问:“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 殿前人轻俏的眼梢,流淌过别致的骄矜,“似曾相识是男人搭讪的手段,如今宫人也用这套么?” 长情有些尴尬,讪笑了下道:“不是为了搭讪,是当真有这样的感觉。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么?”他答得模棱两可,“俗世闲人,是谁并不重要。你又是谁?” 她张了张嘴,其实也说不清自己是谁,只是回手往来路方向指了指,“我是上阳宫人,清扫夹道误入了这里,马上就要回去的。” 颇有点误入桃花源,触发一场美丽邂逅的意思。但直到她离开那座禁苑,也没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冷宫里的宫人,并不是混吃等死就可以的,白天有零碎的活计,晚上还要挑灯织锦。长情坐在庞然的织机前,手里梭子在经纬间熟练穿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项本事,反正缎子一寸一寸慢慢织成,半夜起身归置好,第二天天亮再送到管事宫人手上入账。 内侍省有宫监进来挑人,站在廊下一个个过目。长情不知内情,只听边上宫人窃窃私语,“禁苑里的老宫奴也死了,谁愿意去伺候那个痨病鬼!” “我情愿在这冷宫里熬到白头,也不愿意去那里……”一面说一面撇嘴,“会死人的。” 廊下的宫监抱着拂尘,连好话都懒得编,扬嗓道:“现下有个机会脱离上阳宫,就是去禁苑服侍瑶庶人。瑶庶人身子骨不强健,但陛下既然未将他撵出宫去,只要活着一日,便是我内侍省的职责。你们中,有谁自愿入禁苑?到了那里只管一日三餐和煎药,活儿轻省,还有薪俸可拿,不比老死在这上阳宫强百倍?” 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那位封王却未有府邸的皇子,即便被构陷贬为庶人后,也只能留在宫里。服侍一个这样的人物很有风险,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被处死。他死了没关系,伺候他的人会是什么下场,谁也说不好。上阳宫中是清冷艰苦了点,但至少有命活着。在这经历过动荡的国家,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长情到现在才弄清禁苑里那人的身份,原来是鄂王李瑶。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一个生着病的人身边没人伺候,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吧!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她站了出来,“我去。拿我半年的俸禄换一件斗篷——大毛的。” 她走的时候,上阳宫里所有的人像送别英雄一样送别她,因为没有她的挺身而出,最后这倒霉差事不知会落到谁头上。 长情夹着那件换来的大毛斗篷,慷慨赴义般迈进了禁苑。 苑门轰然一声在她身后阖上,除了扫雪那次碰巧遇上,这里的大门其实从来没有开过。那些缺德的宫监关门声之大,吓了她一跳,仿佛她是送进黄河祭河神的童女,此一去只能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 反正人生已然如此,她很有破罐子破摔的精神。大步走进园囿深处,李瑶正坐在檐下看晒太阳。冬日的暖阳照在他身上,人像拢着一圈金芒。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琉璃一样剔透的脸,表情平静,淡声道一句:“来了?”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她只是外出办了点事,现在回来了。 见过一面,大概就算是熟人了。她上前把那件斗篷给他披上,日子过得太清苦,他身上总是很单薄,这样下去会冻出病来的。 他裹着斗篷对她笑了笑,“真暖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暖和了。” 长情鼻子有点发酸,拍了拍胸脯说:“王爷放心,以后我都会这么照顾你的。” 他笑起来会微微眯眼,常带一种少年般的羞涩,喃喃说:“真好,宋宫人,以后我们就要相依为命了。” 如果撇开生活物资匮乏的不足,禁苑的生活也还算不错,至少琐事很少。长情不用再熬夜纺纱织布了,她只要看护好李瑶,守好那把药吊子,不让药煎干就好。 但是那些宫监很坏,他们克扣禁苑的供给,两个人的口粮只发一人的份。常常是一碟青瓜,一碗薄粥,一张春饼。两个人眼巴巴看着那点吃食,无限凄凉。李瑶把粥推给她,自己撕下半张饼子,笑道:“我吃得少,这些都给你。” 长情不能忍,她跳出去砰砰敲门,鬼哭狼嚎似的大叫来人。 门外宫监大声呵斥:“干什么,要拆房子么?” 长情说:“我不在这里伺候了,我要出去,你们换别人来吧。” 宫监冷笑,“进来了还想出去?你以为这是市集,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不走也行。”她扒着门缝说,“我不要俸禄,每月给我一升米。给了我就不走,要是不给,我就算跳墙,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到最后内侍省终于服软了,毕竟很难找到第二个愿意伺候罪人加痨病鬼的傻子,一升米就能解决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有了这升米,禁苑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屋里不再每天都充斥着药味,隔三差五会飘出小米的清香。长情在廊庑下生炉子炖粥,李瑶就和她一起蹲着,捧着脸颊等锅里翻腾。 苦难特别容易催发友谊,两个人相视一笑,颇有默契。长情盯着他的脸说:“我以前真的见过你,想不起来在哪里了,但是绝对见过,我不扯谎。” 他还是淡淡的模样,“也许是梦里……不管哪里见过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当下——你的粥开了。” 她呀了声,滚粥顶起锅盖,慌忙去揭,蒸汽烫手也没舍得把盖子扔了。 烫伤的那块皮肉很快红起来,他起身便去舀冷水。井已经封了,屋角有口巨大的缸,缸里蓄满雨水,是他们平时用来洗漱的。水面上浮着的那只瓢年代久远,底部有个小孔,舀水时间太长会漏光。他拿手堵着那眼儿,让她把手浸泡在瓢里,她浸多久,他就堵多久。 长情有些感动,悄悄瞥他,他垂着眼,一派文人的清正之气。大约发现她在看他,眼睫轻轻颤动了下,欲抬眼,又没敢,只是慢慢红了脸。 心头忽然通通急跳起来,那种跳让人觉得疼痛,让人续不上气来。她慌忙缩回手道:“好了,已经不疼了。”逃也似的躲进了屋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第 47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真像个梦啊, 一切都恍恍惚惚的, 一切都不真实。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在门前投下菱形的光。浮尘翩翩翻飞,暗处看去尤其明晰。她捧着脸坐在案后, 手上痛也顾不得,只是定定出神,不知自己在慌什么。来禁苑有些时候了,与李瑶朝夕相处, 也算彼此熟络, 像今天这样心烦意乱还是第一次。心悬在半空,一阵阵收缩痉挛,即便他不在视线内,那种痛苦的余韵也没有消散。 是喜欢上他了吧,大约是的。年纪相当的男女, 每日相依为命, 有些感情顺理成章便发生了。苦难剪不断情愫, 在这恶劣的环境里,不带任何世俗的眼光, 也不去计较他的困境,反而庆幸他不再是天潢贵胄,让她有这胆子,敢去对他动心。李瑶这样的人, 似乎有一种让人对他一往情深的魔力。他像一道微光, 一片嫩绿, 无声无息妆点着凉透的人世。公子虽失去了光芒万丈的出身,但依旧既清且贵,看待事物更有超然的悟性。有时你去观察他的眼睛,那双眼眸是鲜活的,没有庸常也没有沉沦,在他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自由丈量自己的天性。 向外看,槛窗洞开着,能看见半个身影。他在原地站了很久,身影清浅却清晰,想凿子一样用力刻进了她脑子里。 她闭了闭眼,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反省自己刚才的反应是不是过激了。他应当察觉出什么来了吧,那道身影逐渐移过来,窗下响起从容澹定的足音,他走到门前,走进那片光晕里,笑着说:“手上不疼了便吃饭吧。” 长情赧然看他一眼,那飞扬的眉梢下,有青春一夜舒展的蕴藉。他永远是一副柔和的面貌,轻声道:“我饿了。” 他饿了啊,长情立刻跳起来,除了准时的一碗药,最要紧的就是他的温饱。 她匆忙奔出去准备碗筷,发现廊下的小方桌上已经摆放妥当了。两双筷子两碗米粥,一碗照旧只盛了一点点,另一碗满满当当。 长情不喜欢他吃得那么少,“你应当多吃一点,身体才能更加强健。” 他摇了摇头,“我胃口不好,吃多了会不舒服。”一面说,一面悄悄瞥她,“你多吃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越多我越欢喜。” 长情哈哈大笑,“我都二十……”二十多少,她忽然想不起来了,一时愣在那里无语凝噎。 “哪里二十,分明十八。”他笑着替她把话续完了,“不要饿肚子,还会再长一些。”在自己肩头比了比,“起码长到这么高。” 长情嘟囔了句:“每日的口粮都得算好,否则不到月底便断炊了,哪里能多吃。” 他沉默下来,脸上显出失落的神情,半晌才道:“如果将来有机会恢复爵位,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吃饱。” 这是个悲伤的话题,恢复爵位大约永远没有可能了,她不忍心让他失望,便笑着说好。往院子西南角一指,“那块空地荒废着太可惜了,我明天再去闹一闹,问他们讨些菜籽来,开春种下去,交夏就能吃了。” 他靠着椅背,眼睛望向那块空地,沉沉眼瞳中有希冀的光。可是他脸颊酡红,过于鲜焕的气色,对他这样的病来说不是好事。 长情起身去摸他额头,掌心滚烫,她讶然低呼:“殿下发烧了,怎么不同我说?” 他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要紧,歇一歇就好了。” 不要紧的话她听得太多了,其实到最后都很要紧。她把他掺进屋里,扶他躺下。没完没了的寒冬,床上被子总是太薄不够用。她把自己的被褥拿来给他盖上,仔仔细细替他塞严实。好在禁苑里别的没有,就是药多,清热解表类的都是现成配好的,打开一剂煎上就是了。 药吊子里咕咚咕咚冒着泡,她蹲在他床前,不时探探他的额头,再对比一下自己的。热度下不去,药也没煎成,她担心他坚持不住,只好去绞热手巾,不停给他擦拭手心脚底。 好不容易药能用了,她端着碗送到他面前,“殿下,起来喝药。” 他病得糊涂,嗯了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长情很着急,拿勺子喂他,一大半都顺着嘴角淌到脖子底下去了。没办法,她跑去漱了个口,自己含口药,俯身贴住他的唇,一点一滴渡进了他嘴里。 唉,嘴唇是真软,这个时候照理说不当有旖旎的心思,可脑子里乱蓬蓬的,她自己先鄙视了自己一顿。 他咽下药,知觉总算没有丧尽,微微睁开眼,见她口对口给他喂药,慌忙别开了脸,“不……会把病过给你的。” 他的病药石无医,活着全靠运气,长情心里苦涩,豪迈说无妨,“我底子好,扛得住。” 他眼里波光微漾,到底还是撑起身,自己把药喝了。喝完粗喘了两口气道:“我能活到今日,全赖你照应。如果没有你,我两个月前应当已经死了。” 两个月前正是老宫奴老死在床上,他也病得神识不清的时候,便和死尸同一屋檐下住了好几夜。长情很为他难过,一位帝裔,竟沦落如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嗫嚅道:“殿下过誉了……” 他说:“别叫殿下,我如今不过是个庶人,就叫我李瑶吧。”一面说,一面躺下来,未几又昏昏睡过去了。 还好,每一次病症大肆发作,都当成最后一次来对待,结果每次都能侥幸逃脱。子时前后热度退下来,她坐在脚踏上庆幸不已。他茫然看着她,夜半的屋子里愈发阴冷,她裹紧衣裳,还是冻得嘴唇发青。 他往床榻内侧挪了挪,“你把被褥都给了我,要坐一夜么?上来吧。” 长情忙摆手,“我天亮再睡不迟。” 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他笑得惨然,“我这样的身子,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别怕。” 长情呆呆的,从他神情里看见了无能为力的绝望。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忙麻溜上床抱住他的脚,笑着说:“我给你捂着。” 他没反对,压实了被褥,把她的脚也搂进怀里,低声说:“老天待我不薄,让我还能热乎着,可以来温暖你。” 这寒冬腊月,互相取暖才觉得漫漫长夜不那么难熬。这夜过后心贴得更近了,李瑶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才下地,四五天没有洗漱,唇上胡髭渐生。揽镜自照喟然长叹,闹着要刮胡子。长情便在檐下搬了张躺椅,让他仰天躺在那里,自己蹲在一旁调皂角膏,絮絮说:“快些娶亲吧,娶了亲就能蓄胡子了,像伽蓝神那样,一定是个美髯公啊。” 年轻男子,胡髭细软,她小心翼翼替他刮,刀刃过处寸草不生。他眉眼弯弯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可是那专注的眼神里已经包含了很多。 有病的人,冬天最难熬,到了春暖花开就像捡着一条命似的,至少可以无惊无险度过立冬前的日子。 长情在院子里开荒种菜,裙子别在腰间,除草浇水忙得蓬头垢面。他身上不好,拎着装菜籽的口袋,步步跟随着。长情直起身擦汗,回身笑问:“当初梨园一枝花,如今可是半点姿色也无了啊?” 他说不,“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姑娘总是喜欢听人夸奖,她扬眼笑得灿烂,感慨道:“有学问就是好,寥寥几字,意味深长。” 意味确实深长,很多细腻的心思不去道破,彼此心中都有一本帐。有时想,不道破很遗憾,但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很多事早就算不明白了。 后来菜长出来,洗净清炒,虽然没有荤腥,但有归隐田园般的闲适和淡然。 夏天来了,院中树木愈发茂盛,月出东方时坐在廊庑下赏月,厚重的枝叶承托着玉盘,长情说:“你看,像不像莲叶上托着个胡麻饼?” 他只是笑,仰身倚在圈椅里,将她拉过来,让她靠着自己,慢悠悠说:“明日我去,问他们要些胡麻来。” 内侍省的阉人都不是好东西,同他们开口必没有好脸色。李瑶在门内说话,门外的寺人满腹牢骚,“整日要这要那,瑶庶人,你如今已经不是皇子了,留在这禁中是陛下的恩典,还不知足。” 李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曾经不可一世的鄂王,沦落到讨把胡麻都要受阉人腌臜气的地步,心里究竟是怎样惨然的况味! 长情气得要叫骂,李瑶轻轻拽了她一下,转身对门外人道:“高丑奴,当初你向我哭诉无钱安葬老母时,可不是现在这样的口气。” 提起往事总能戳到软肋,那个寺人无话可说,不久送了半包胡麻来。李瑶把布袋递给她,自己一人进了屋子,半天没有再出门。 长情知道他心里难过,胡麻也没拿来做饼,傍晚时分站在台阶下说:“我将那些胡麻都种了,到了秋天就能结出好多来,再也不必和他们讨要了。” 屋里静悄悄的,静得有点可怕。她忐忑不安,正想破门而入,里面终于传来脚步声,隔了一会儿见他神色清冷站在门前,自嘲道:“人不可失势,一旦光辉不再,那些不入流的东西都会跑来踩你一脚。” 是啊,这种痛只有亲身体会过,才能最大程度理解。长情怕他沉溺,忙故作轻松岔开话题,指了指紫藤架子方向,“我种的豆角开花了,你可要去看看?” 小小的豆角花,只有人的指甲盖大小,整排只开了这一朵,看上去又弱又孤单。 李瑶蹲在那里轻叹:“我就如同这豆角花,今日不知明日事。如果夜里暴雨突来,明天也许就落进泥里了。” 长情说不会,“要是变天了,我会出来替它打伞的。”转头看着他,笑吟吟道,“你也是,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张愁苦的脸上终于又浮起笑意,他笑的时候非常好看,轻轻展颜,满城花都开了。 原本长情还在等着,等到胡麻结籽,外壳风干,挑个好天气把籽敲下来,她要给他做胡饼吃。可是那天禁苑的门忽然大开,白胖的内侍抱着拂尘进来,看见她,笑得满面春风,“宋宫人,给你道喜了。” 长情迟疑着回头看李瑶,台阶上的李瑶脸色惨白,一手扶着抱柱,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她向内侍拱了拱手,“不知喜从何来,还请中贵人明示。” 内侍笑道:“以前就听闻你长得像贵妃,今日一见,果然有几分神似。”说着上下打量她,“只是瘦弱了些……不打紧,大鱼大肉养上两个月,自然就丰腴了。” 这个多事之秋,即便身在禁苑也知道,杨妃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恨她的人从朝野到民间,早已数不胜数。他们要把长情带走,又是看中她气韵和杨妃相似,一个宫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和贵妃长得像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贵妃盛宠之下容不得你,但贵妃要是有了麻烦,你便是挡刀的最佳人选。 长情说:“我不去,我要留下伺候鄂王。” 内侍看了李瑶一眼,“这里没有什么鄂王,若你说的是瑶庶人,你只管放心,你走了自然有人代替你。” 长情惊恐地望向李瑶,“我不去……我不去……” 李瑶从台阶上急急下来,伸手要去拉她,却被胖内侍隔开了。另两个寺人上来压制她,强行将她往外拖,李瑶身弱,被那个胖内侍用力一推,推了好大一个趔趄。 长情被架出了禁苑的大门,过门槛时她死命扒住门框,但是没用,还是被他们用蛮力拽了出去。 夹道很长,深秋的寒风从领口灌进去,冷得她抖作一团。她被人拖行在青砖路上,前途未卜的惶恐也比不上和他分开的痛。她回望,禁苑的门渐渐远了,也许自此再也见不着了……她有点失望,罢了,李瑶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就算她不在了,换个人也是一样伺候。 可就在这时,门内有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羸弱的身形,像狂风中逆行的蝴蝶。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他推开了那些拦阻他的寺人,用尽全力奔向她。 她狂喜,重又燃起了斗志,奋力挣扎着:“李瑶……” 被废的庶人迈出禁苑是弥天大罪,两个寺人拦不住他,很快便来了四个。他们七手八脚拖拽他,他摔倒在地,他们在混乱中对他拳脚相加。 长情大哭:“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李瑶口中的血染红了身下的青砖,他努力向她伸出手,夹道里响起他凄厉的绝叫:“长情……” 留不住,终究留不住,她来不及再看他一眼,被拖出了腰子门。这辈子纵然到死,也忘不了他绝望的眼神,和最后那声泣血的呼唤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第 48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深切的痛苦, 刻肌刻骨,直达肺腑。 记不清自己活了多少岁, 但知道有生之年,从未体会过那样令人窒息的煎熬。她想李瑶,想得每一寸皮肤, 每一个毛孔都在剧痛。宫掖深深, 望不见宫墙另一边的世界, 她每天扣着宫门上镂雕的菱花, 两条细瘦的臂膀暴露在刺骨寒风中,也感觉不到冷,只是对着每一个经过的宫人苦苦哀求:“麻烦你,帮我问一问禁苑里的情况。问问鄂王好不好,他的病怎么样了。” 可是没人理睬她, 他们谨守着禁中的规矩,与己无关的事不问,与己无关的话不说。 生命何以渺小至此呢,这就是活着的悲哀么?世间每一个生命都如蝼蚁, 红尘中的痛是痛不可当,痛到不愿再世为人。可还是放不下啊,她惦念着那个病弱的男子, 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小心翼翼换来的。她离开的那天, 雨点一样的拳脚落在他身上, 他怎么受得住呢。她日复一日在门内打探, 从“他好不好”, 变成了“他还活着吗”。 寺人每天照例给她送饭,膳食/精美,同在禁苑时天壤之别。可禁苑的清粥小菜,在她心里远胜这些丰盛的美食。她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经常是准时准点地送来,再原封不动地撤下去。 她越来越瘦,掖庭局试图把她养胖的愿望眼看要落空,那天把她带出禁苑的宫监又来了,气恼地诘问:“宋宫人,你待如何?” 她抬起呆滞的眼,轻喘着说:“我要见鄂王。” 这宫监是皇帝最为宠信的内官高力士,对于那个被废的庶人,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大唐的牒谱上没了鄂王这个人,你这样称呼他不相宜。不过我倒很是体谅你对他的一片情意,患难见真情嘛,你如今脱离了苦海还对他念念不忘,也是庶人的福气。你不必茶饭不思,禁苑里的情况告诉你也无妨。那日之后庶人大病了一场,此事报与陛下,陛下尚且念及骨肉之情,派医署官员过去为他诊脉,现在已经逐渐调息过来了。” 长情大大松了口气,“这么说他还活着?” 高力士点头,“活着。掖庭局重派了宫人去照应他,他今日已能下地走路了。” 她瘫坐下来,满心酸楚倾泻而出,喃喃说:“这就好……这就好……” “只是我要奉劝宋宫人一句,他的生死与你息息相关,你若好他便好,你若不好……”高力士微顿了下,露出模糊的笑,“宋宫人,好好进食,为他争取活着的机会吧。一位被废黜的王侯,其实连颗草芥子都不如,但只要外面有人惦记着他,力所能及处给他一些照应,就够他多活三五年的了。” 长情很快平静下来,她心里隐约明白他们把她接出禁苑是做什么用的。无非烂命一条,只要能换得李瑶一线生机,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东西要吃,留着一口气才能打探他的消息。她不再日日吊在门上哀求经过的人了,和给她送饭的寺人打好了交道,不时给他一些贿赂,隔三差五请他跑一趟,看看李瑶的近况。再给他捎去点吃穿,带话给他,就说她在外面一切都好。 然后眼巴巴盼着,盼下一顿饭来,好详尽询问细节。寺人便耐着性子告诉她:“今日庶人气色不错,奴婢去时他正坐在廊庑底下看,看的佛经,什么爱不可说、恨不可说、嗔不可说、怒不可说。” 长情坐在那里独自发呆,眼前浮起他捧一笑的样子,知道他现在好好的,这样她就放心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这日天上飘起雨丝,风雨中夹杂着雪粒,拍打在窗纸上,像孩子扬沙的声响。午后雪粒变得鹅毛大,扯絮一样铺天盖地纷扬,世界反倒静悄悄的,冻住了一样。 长情坐在窗前,屋里昏昏的,她在案上点了支油蜡,幽深处有了一点亮,心里似乎会温暖一些。 天越来越冷了啊,不知他眼下好不好。去年这个时节她在,有人时刻当心他的身体,现在换了人,也会那样尽心么?他不能受寒,受了寒会犯咳嗽的,这个病症发作起来了不得,她见过他咳得掏心挖肝的样子,仿佛五脏六腑都要震碎似的。 忽然满世界骚动起来,宫人们呼啸来去,慌作一团。她不明所以,走到门前看,远远见高力士过来,大声招呼着,“快,快随御驾出宫。” 宫掖是皇帝的牢笼,等闲不能随便离开,皇帝要走,那么就是确确实实的变天了。 她的作用大概就在于此,活到现在也是为今天做准备。她顾不上自己接下来会遇见多少不公,一心只牵挂禁苑里的人。 “陛下要离宫,那李瑶怎么办?他会随御驾一道走么?” 高力士忽然顿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他?” 长情拽住他,用卑微的语调央求着:“让我见他一面吧,然后想怎么处置我都悉听尊便。” 高力士的表情变得惨然,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不该再瞒你了,李瑶在你离开禁苑那天,就已经死了。” 突来的噩耗化作一只无形的手,尖厉的五爪狠狠握住她的心,她浑身都麻了,哆嗦着问:“你说什么?你明明说他还活着的……” 高力士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不这么说,你怎么愿意进食?你要是饿死了,我没法向陛下与娘娘交代。” 反正现在到了最后时刻,他们再也不需要她保有求生欲了。他们要摧毁她的信念,让她心甘情愿赴死。长情都明白,她只是不愿意相信李瑶不在了,癫狂尖叫着:“不对,分明日日向我报平安的,他不会死!” 高力士掖着手皱眉头,“别不信,是陛下亲自下的扑杀令。原本开元二十五年他就该死了,让他多活了十余年,已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你可还记得屋子东南角的水缸?他就是被溺死在了那口水缸里。宋宫人,人各有命,不要怨老天不公,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如果你不强大,你便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别人要你死,你再不情愿也得去死。” 长情几乎连呼吸都快忘了,东南角的水缸,他舀水来给她缓解烫伤的水缸…… 她转身往外走,“让我回禁苑看一眼,只有亲眼得见我才相信。” 高力士咂了咂嘴道:“人都不在了,再回去有什么意义?” 她漠然站在门前,“难道公公想带着尸首随驾出宫吗?” 高力士没有办法,只得招呼几个内侍来,翘着兰花指吩咐,“一定寸步不离看好了,不能让她死。要是死了,你们全家都得陪葬。” 长情从别所狂奔出去,大雪迎面扑来,扑得人睁不开眼。吸进的空气像尖刀一样割伤她的心肺,她顾不上,在所有人都仓惶逃出上阳宫的夹道上一路逆行,终于冲进了尽头的禁苑。 两三个月而已,院里的一切都改变了,变得萧索,毫无人气。无边的宁静笼罩下,她踉跄向前奔跑,脚下积雪咯吱作响,间或伴随苑门被风吹动的巨大碰击声,走到殿前的空地上。 四顾茫茫,积雪连天,却没有半个脚印。这是被俗世遗忘的角落,人去楼空,垂帘还在飘摇,殿宇门扉洞开,幽暗处再也不会有人走出来了。 她怔怔站着,冰天雪地里眼泪决堤,发现自己那么无能,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北风卷过,像悲凉世道的呜咽。她迈动僵硬的腿,慢慢走到屋角那口水缸前。天太冷,水面已经结冰,把一切罪恶都掩埋了。她抬起手,掸去缸沿的积雪,一滩深褐色的血迹融入了泥胎的肌理,化成一片洗不去的疤。 她轻轻抚摩那滩血迹,“李瑶,我回来了,你又去了哪里呢……” 拢起两手,扒开了冰面上覆盖的积雪,她死死盯着葬送他性命的帮凶,看见了他们如何将奄奄一息的他拖进院子,如何将再无还手余地的他按进水里……水面上翻腾起好大的血色涟漪啊,他没有挣扎,两臂浮于水面,广袖翩翩,像夭亡的蝶。 她灰尽了心,跪在巨大的水缸前,攀上缸壁,猛地向它撞去。边上看守的寺人哪里能让她如愿,蛮狠地把她拽开了,在她的哭声里冷冷道:“有你死的时候,只是别死在这里。” 她被捆绑着塞进了随行的马车,跟着皇帝从皇都一直跑到马嵬驿。日落时分护驾的军队包围了驿站,杀死杨国忠,要求处决杨贵妃。长情蜷缩在佛堂一角,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门开了,皇帝走进来,居高临下看着她,启唇道:“代贵妃赴死,给三军一个交代,朕许你将来尸骨与李瑶合葬。” 长情抬起酸涩的眼睛,长舒了口气。活着的时候没有办法在一起,如果死后能合葬,这倒也不错。她站起身,抚了抚衣袖道好,“望陛下说到做到。” 皇帝已经满头白发,护军兵变饱受打击,饶是如此,面对一个小小宫人,依旧心高气傲,“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高力士捧了贵妃的衣物和首饰进来,她一样一样从容穿戴好,临行对皇帝道:“明知李瑶是被惠妃构陷,你还是杀了他。李唐自此气数将尽,你是千古罪人。”然后牵着白绫走向那棵歪脖梨树,在众目睽睽下引颈探入了绫环。 魂魄杳杳无所归依,死真是太简单了。不过一闭眼一蹬腿的工夫,神魂轻飘飘脱离躯壳,随着一条笔直的通道往前。黄泉路上繁花似锦,真是别样美好的景致。 如果这时李瑶在就好了,没有一身沉疴,没有高墙囚禁,他是健康的自由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是她四处奔走,找遍了一路,也找不见他的身影。 她才想起来,他先走了两个月,这时恐怕早就去远了。前面是滚滚的忘川河,她寻他不见,只好对着河水长哭。哭得回不过气来,胸口剧痛,只差再死一回了。隐约听见有人叫她,长情……长情……那么熟悉的声音。睁开眼看,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就在眼前,她既惊且喜,“李瑶?” 认清了人,她不顾一切抱上去,哭得神志不清,脑子都乱了。只觉满腔悲愤填充满整个身体,痛苦硕大无朋,即便已经找到他了,够着他了,抱紧他了,也还是害怕,还是难过,还是无法从梦魇中挣脱。 他轻抚她的脊背,温柔安慰她,“别怕,我在。” 她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依靠,急切说:“别走、别走……不要再离开我了。”一面双手紧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胸中回荡着挥不散的悲伤,同样的梦,也让天帝颠倒。可原本的悲情,结果竟活生生被她的力大无穷惊醒。天帝叫苦不迭,虽然暖玉温香很让他受用,他终于能好好感受一回她的温柔与托赖了,可是麒麟玄师的力量真的不是常人能比的,要不是他修为够深,简直要被她勒得吐血。 他忍不住咳嗽,“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放心。” 这一咳惊醒了她,她忙蹦起来查看,“怎么了?又犯病了么……” 可是不太对,一些记忆慢慢回归。她顿住了,动作定格,眉头却锁起来。天帝知道不妙了,果然她怔忡望着他,细细分辨他的脸,“你是李瑶?你是……少苍?” 他不说话,唇角含着一点笑,缱绻望住她。那眉眼,那目光,像三月里的春风,像穿过漫天柳絮的柔软阳光,分明还是那个坐在檐下看的病弱公子啊。但少苍又是谁?她捧住头冥思苦想,少苍……疑惑地紧盯他,两张脸重合,一模一样的五官,甚至连那唇红都是一样的。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从苦难变得迷惘,又从迷惘变得狰狞,最后横眉怒目臭骂他,“你这个禽兽,居然追进我梦里来!” 黄粱道,黄粱道,到现在才明白,黄粱一梦,催人心肝。 她气涌如山,眼泪却不住落下来。说不清心里究竟是种什么感受,明明那么可恨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让她撕心惦念的人。也许李瑶并不存在,可他曾让她那么心疼。她记得他的呼喊和满地血泪,就算这个梦做完了,面对这张脸,她依旧痛到直不起腰来,痛到后悔为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她恨透了,困兽般跺脚哭喊,“你为什么要变作他!” 她情绪失控,他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忙上去抱住她,切切道:“长情……长情……那不单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梦里的一切我们一起经历了,我们真心相爱过,他就是我,失去了地位和权力的我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第 49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所以一切都在他算计内, 李瑶的虎落平阳就是他失势后的样子。他先让她体会他的不易,这样同她解释起来就不至于鸡同鸭讲, 她可以对他的艰难感同身受。 可是长情觉得累, 是大难过后的身心俱疲。她在梦里耗尽了爱,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同他周旋了。 “少苍, 究竟什么是你不能做到的?你仗着自己神通广大,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包括你口口声声说爱的我!”她推开他, 撑着膝头才能勉强定住身形。回想梦里经历的种种,巨大的悲怆依旧擒住了心,她痛苦地喘了两口气, 带着哭腔道, “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究竟对谁有过真情?你所谓的爱全都是以你自己为主,只要能达到目的, 你可以动用一切手段,谁让这天道尽在你手!你有没有想过, 编织出这样一场梦,对我的伤害有多大?我真是……我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结果李瑶竟然是你, 你让我情何以堪!” 他急道:“为什么不堪?你爱的明明就是我,即便没有李瑶, 你也是爱我的, 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罢了。我与李瑶并无任何不同, 他的性情便是我的性情。人有很多面,当初我尚未登上天帝之位时,斗枢天宫中的我和李瑶一样,一样离群索居,一样无人惦念。是不是弱者才让你挂怀,一旦变强,你就觉得我不再需要你了?你看着我……”他强行捧住她的脸,让她望住他,“长情,在禁苑的那一年,你我同吃同住,你我相依为命,这是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我问你,若是李瑶有朝一日走出禁苑,不再病弱无力,甚至继承帝位当上了皇帝,你对他的爱可会削减?难道你只爱那个病榻上的他,不爱文治武功的他吗?我……”他眉头紧蹙,眼里有破碎的波光,抿了抿唇才咽尽哽咽,捉住她的双肩道,“我就不难过么?你的梦我参与了,梦里我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我就是那颗不堪一击的弃子。当你被他们拖出夹道,我想留住你,可是我无能为力。这场梦其实就是一段人生,梦醒了我愈发体会到权力的重要,我庆幸我是天帝,庆幸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样我才能保护你,大难来时能将你护在我的羽翼下,不让你重走梦里的老路。你不觉得这是一场修炼么?不欢喜劫后余生么?幸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长情还在,李瑶也在,有什么不好?” 他总是大道理一堆,她说不过他,无法和他论长短。只是气恼自己一次又一次被骗,在他看来也许就像傻瓜一样。 她摇了摇头,“别说了,黄粱一梦,不必当真。你还是你,你变不成李瑶,李瑶已经死了。” 定定神,她四下张望,原来大壑的水底果然有玄机。上层万物不生,穿过那层浊流,底下是个中空的世界,道路四通八达,其中一条便是黄粱道。那么现在所处的位置应当就是黄粱道中,否则不会有那一场春秋大梦。伤情过后正事还是得做,她不能忘了此行的目的,没有那么多时间沉浸,她要找回混沌珠。 然而他会幻化,没有锦衣华服,他又变回了衣衫单薄的样子,形销骨立,满眼悲戚地望着她。 长情气哽不已,“你究竟想如何?非要我杀了你么!” 那纯白的衣衫上血迹点点,他哀恳叫她的名字,“长情……” 梦不能消散,黄粱道中的梦就如他说的那样,异于一般的梦境,是真实存在,如同前世今生般的人间行。她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怔怔望着他。他怯怯移动步子,每行一步都有些踉跄,让她想起最后分别那天,他在禁苑大门前的身不由己。 她终于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他卑微地乞求着:“不要离开我,不要放弃我。” 他的眼中泪、心上血,都让人无法把他和那个神气活现的天帝联系起来。这分明是李瑶啊,羸弱的,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李瑶。 她捧上他的脸,深深凝视他,仿佛要把他的轮廓刻进心里。他微启着唇,无声地邀约,她颤抖着把唇瓣贴上去。但在他还未来得及品咂时,一柄利刃忽然穿透他的胸膛,他瞬间被重拳击中一样,身形摇晃了下。低头看,白色缎面上慢慢绽开血色的花,成团地,无尽向下蔓延。他满脸惊愕,仓惶抬起眼来,她就站在面前,神情冷峻,连眼里的光都是冷的。 “长情……”他捂住伤口,悲凄地问,“你的心是铁做的么?” 她冷笑了声,“这都是拜你所赐,我若再上你的当,就不配当麒麟玄师了。” 他跌倒下来,仰面躺在地上,只剩一点微弱的呼吸。她迈近一步,就那样垂眼看着他,看他身形渐渐变得模糊,一瞬迸散,化作无数发光的粉尘飞浮起来。缭乱的光瀑里,一颗萦绕着赤色流光的珠子缓缓升腾,她伸出手,将它攥进了掌心。 黄粱道中妖魅凝集,但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天帝。也许混沌珠一直在他手上,他只是不甘心,以珠化形打了个赌;又或许取得混沌珠并不需要动用武力,只需突破心魔,便可以达成所愿。 她将那颗珠子揣在胸口,拔起身形往道口去了,没有再回一次头。晦明交替中时隐时现的人,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长叹了口气。总是不死心,总是在自以为是地感动自己,其实在她眼里,他只是个小丑而已。 牵唇苦笑了下,他自言自语,“本君流连人间太久了,忘了身为天帝的职责。该回去了,自此再不踏足凡尘,若来,也只为征伐……这世上果然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本君倾注心血。” 他化作一道光,直冲天际,震得头顶浊水荡漾,如同江海中狂澜的前奏。长情咬住唇向前奔跑,心里紧绷的弦松下了,但转瞬又有巨石压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彻底甩掉了那个讨厌鬼,应当高兴才对,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满心只有无尽的酸楚,如同一个落进江心的人,呛出了满眼的泪,也一刻不能懈怠,必须用尽全力挣扎求生。 黄粱道中巫妖巨万,这个传闻并不是玩笑。起先那些蛮荒巨兽蛰伏,是因为天帝在场。首神有肉眼看不见的光辉,譬如神佛背后的圆光,神圣不容侵犯。万年前的血战,早已领教了厉害,所以就算他只身进入黄粱道,也没有谁敢去碰这个钉子。现在天帝离开了,这大壑又是他们的天下,他前脚走,后脚四面八方便凝聚起了浓重的雾气。阴霾之中有各色妖物隐现,忽然一声怪啼惊起,雾墙后冲出了无数上古妖兽,以倾巢之势向她扑来。 无人助阵,只有浴血奋战。经历过无量量劫的人,并不怵真刀真枪的战斗。只是对方数量过于庞大,她唯有驱动驻电,才能解决这些穷凶极恶的妖兽。 四相琴并非只有单一的作战力,它还能迷惑心智,只要琴音不断,就能令众人听她召唤。她捧着琴,站上了夔牛的头顶。夔牛天生一足,体态大如山岳。原本隐于东海之下,但神魔大战时堕入了白帝划出的大壑里,从此弱水封路,再也没能踏出这里。 夔牛能发雷鸣之声,高高蹦起,重重落下,一震五百里,踏得脚下大地尽数龟裂。长情乘着它往地势最高处去,身后巫妖失了神魂般茫然跟随着。她回身望了眼,知道一旦结界大开,这些上古妖兽会重现人间。如果照着麒麟族目下处境来看,搅局的越多,天界越焦头烂额,局势对麒麟族也越有利。可是上古巨兽残暴,杀戮无度,若是将它们放出去,那三千红尘会变成什么样,实在让她不敢想象。 只有止步于此了,她终究不是个为谋私利颠覆苍生的人。 铮然一声,魔音破空,那些妖兽忽然回过神,纷纷骚动起来。庞然的大军,放眼望去遍布河谷,各色的嘶吼错落起伏,几乎要将这世界震碎。逐个对付是绝无可能的,只有令他们自相残杀。在长情还是龙源上神的时候,她并不通音律,伏城将四相琴交给她,她只会乱弹一气。但一朝回归本源,当初铸琴的细节与这琴的殊胜之处都在她心里,她知道怎样的音节能让它们焦躁,怎样的旋律能让它们疯狂。 足尖一点,扶摇而上,琴声余波在壑底回荡,乱战也不与她相干了。冲破上层弱水,便有逃出生天之感,落在大壑边上再回望滚滚波涛,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表的失落感。纵然混沌珠在手,似乎也不意味着成功。遗憾在何处,说不清,可能是遗失了人生最后一段纯真,也可能是真情错付后心有不甘吧。 她叹了口气,来时还有伏城,回时只剩她一个人,也不知大禁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受伤后落在敌人手里,总不是件好事,待把混沌珠送回月火城后,得想办法再探一探他的消息。 她在大荒边缘踽踽独行,走过岱海,走过甘渊,行至泪湖边时天色太晚了,便在那里停下,生了堆火过夜。 极地的气候一向不稳定,天上阴云密布,一丝星辉和月光都没有。及到后半夜开始下雪,她仰起脸承接,纷扬的雪沫子落在脸上,转眼融化。视线茫茫看向天顶,天是混沌沌的黑,只有火堆照亮的那片空间,看得见雪坠落的走势。千道万道,撒盐一样,忽然一阵风吹过,斜扫出去千万里,她收回视线抱住膝头,闭上了眼睛。 一动不动,任雪落满头,也感觉不到冷。麒麟不怕冷,本身就有纯阳真火。上阳宫时,不知是经历过了轮回,还是寄居进了某个宫人的身体,她第一次体会到冷是何物。现在想来这黄粱道真是有意思得紧,一辈子没接触过的东西,在那里尝了个尽够。少苍的话也不全然是错的,失去了现在所拥有的东西,你便什么都不是,还不及人间一粒沙。 唇角轻轻撇了撇,有点想哭。已经离开了那条大壑,也明白一切都是假的,心里还是沉重得灌了铅似的。脸在膝头辗转,以为睡一觉就好了,可是眼皮沉甸甸,脑子却睡不着。一轮又一轮地,翻来覆去都是禁苑里的树和水缸,简直莫名其妙。 草地上有沙沙的轻响,麒麟听力极佳,知道并不是大雪落地的声音。不管这时来的是谁,哪怕是一只兔子一只老鼠都好。过去的万年孤身一人也过来了,最近不知怎么突然害怕寂寞,尤其是雪夜,人像落进了窟窿似的。 心里隐隐升起一点期盼,她从裙上抬眼,看见一片赤色的衣袍到了面前。心头一惊,她猛地站了起来,对上一双漫不经心的眼。来人抱着胸,闲闲叫了声道友,“冰天雪地的,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烤火,真是太有闲情逸致了!” 长情蹙起眉,袖下双手慢慢握了起来,“上神如何会来这里?” 庚辰哦了声,“天帝没有告诉你么,他派我剿灭迦楼罗一族,我和九天鲲鹏大战三百回合,一同摔下流波洞了。虽说鲲鹏在水为鱼,可那条鱼太胖,不及本座灵敏,被本座斩于剑下。迦楼罗一族吃了我那么多族人,一万余年的仇,今日终于得报了。”他说完,长出了一口气,“本座先前带着鲲鹏的脑袋,上凌霄殿复命去了,顺便把替我报仇的四海龙王召了回来。刚巧路过这里,看见玄师独自一人,就下来打声招呼。” 长情哦了声,“迦楼罗一族原属凤族,九天鲲鹏又是元凤之后,上神铲除了他,对龙族可说是大大有利。” 他嗯了声,摸摸下巴道:“天界原就想挑起三族内乱,不让我们结盟,暂且顺着天帝的意也无妨。凤同宴这回成了一只死鸡,据说涅槃没成功,凤族看来要完。”一面说,眼波一面在她脸上流转,“玄师,你无事不会平白跑到大荒边缘来,此行必定带着天同交付的任务吧?” 长情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当年龙汉初劫时,三大族群就是这样互相忌惮,互相算计和蚕食,如今万年一个轮回,同样的事很快又要发生了。 果然庚辰微微一笑,“玄师不是说过想令麒麟族与龙族结盟么,为了表示诚意……”他向她伸出了手,“将混沌珠交予本座保管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第 50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凶兽争霸的年代,曾经处处充满这样的险恶。龙族从来不屑于暗暗搞什么小动作, 他们擅长抢夺, 因为他们足够强大, 上古时期,几乎没有天敌。 那种硝烟弥漫的岁月她曾经经历过, 因此庚辰忽然变了一张脸,她并不感到稀。万年前龙凤争鸣,麒麟族偏安一隅, 那时的元凤倨傲疏狂,祖龙一身匪气,乱世之中蛮狠来去,麒麟族没少受他们的欺负。后来祖龙被囚, 她在凶犁丘上见到应龙庚辰,虽说下一代不及上一代那样无所顾忌, 但锋芒敛得太尽了,未免有造作之嫌。果然,这样肆意的手法才符合龙族的特性。庚辰伸手的样子, 简直和当初的祖龙如出一辙。 长情微微眯起了眼,“上神哪里得来的消息,觉得混沌珠在我手中?” 庚辰道:“麒麟族还是太良善了, 你们怎么能听寒离的话!那只猫头鹰满肚子坏水, 他既然能够去月火城找天同, 就能来凶犁之丘找本座。还是结盟那套话, 灭了元凤, 鸟族就落进他手中了,届时龙凤合作,共谋天下……”他嗤地一笑,“本座何须同一只不入流的鸟类合作,这世上的凤凰,除了紫府光知道抱蛋的那两只,也不剩什么好货了。本君有这神通灭了九天鲲鹏,就有这能力吞并凤族,要那只猫头鹰掺合什么!不过他带来的消息倒确实有用,没想到天同当真会派你上大壑来。据说壑底封印了无尽巫妖,玄师能走出来,很让本座刮目相看啊。” 长情哦了声,“如此说来,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上神掌握之中么?” 庚辰说不,“至少在玄师走出大壑前,本座只知道你们大概的行踪。天帝亲自出马,满世界都是斗部众神,我若轻举妄动,势必会招来杀身之祸,本座又不傻。”他说着笑起来,“玄师上次还对你与天帝的私/情矢口否认,现在看来真是虚伪得很。要是没有那层关系,怎么能令首神纡尊降贵贴身保护呢。不过玄师还是棋差一招,倘或能留住天帝,这刻大概就没本座什么事了。” 长情亦哼笑了声,“既然知道我与天帝不清不楚,上神就不怕我们联手设局?” 她以退为进,果然叫庚辰愣了一下。转念一想,他又摇头,“天帝太自负了,他绝不可能用这种手段引我上钩。毕竟我们龙族在他眼里和蝼蚁无异,他这样精明的人,岂会下那么大的饵,换取这点微不足道的利益。” 长情两手一摊,“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并未找到混沌珠。混沌珠的用处我不说,你也应当明白,你既然说天帝是精明人,那么精明人岂会犯这样的错,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祸端。” 她一面与他周旋,一面也悄悄观察四周情况。对方毕竟是龙神,硬碰硬自己占不了便宜。然而荒原广阔,像个天然的狩猎场,她就算是跑,也很难逃出他的手掌心。 庚辰拱起眉,抱胸忖了忖,“那倒不尽然,男人有时很大方,特别是当他有足够的自信时。给你混沌珠,利用你把那些零零碎碎的边角修剪干净,然后再一鼓作气收拾你,岂不简单?” 男人的思维方式她不懂,也许他说得有道理,天帝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反正不管如何,混沌珠在她手上,她就算拼死也要护住,绝不能落入龙族手里。 “天帝刚走,上神当真一点都不忌惮?” 庚辰说忌惮啊,“不过雷部和斗部的人都撤走了,天帝也回了碧云仙宫。我刚刚才见过他,他一脸肃穆,不像情场得意的样子。天帝陛下单相思,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玄师立场坚定,不为权势所惑,很让本座敬佩。”他暂且不急着向她讨要混沌珠了,转身蹲在火堆前,拿树枝挑了挑堆积的柴禾。底下有空气流通了,火头也旺了不少,他抬了抬下巴,“来坐下,你我也算换盏之交,可惜地方不对,要不然白雪红火绿蚁酒,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长情微微一哂,“上神真是好兴致,若蒙不弃,移驾我神殿如何?那里好酒管够,麒皇要是知道上神驾临,必会扫庭以待的。” 庚辰摆了摆手,“我和天同没什么好谈的,也只有玄师才配与我把酒言欢啊。”他说着,仰起了一张笑脸。他的五官原本就生得匀停,火光里镀上了一层金,更显人畜无害的纯良。眨眨眼,他忽然道,“玄师与我结姻如何?你看我俩也算郎才女貌,再加上志同道合,两厢联手,基本就没有天同什么事了。他日主宰乾坤,我保麒麟族百世兴旺,任何人不得干预月火城城务,让你的族人能够安稳度日,你看如何?” 长情想起麒皇之前同她说过的话,再结合庚辰现在的提议,不由大皱其眉。 “上神是想让本座反了始麒麟?” 庚辰也不讳言,“麒麟族以玄师为尊,若由你取代天同,再顺理成章不过。族人们并不在乎谁是统领,他们只要安居乐业的生活就够了,除非他们也想打上凌霄殿,在那首神台上坐一坐。” 她的笑容里渐渐升起一点嘲讽的味道,“上神还打算和天帝争女人?” 理想总还是要有的,庚辰点点头,“本座从一开始就很看好玄师,玄师一出现,本座就觉得找到对的人了。虽然这些年本座四处留情,但都是逢场作戏,那些女人里,没有一个能与本座分庭抗礼。玄师不同,麒麟族大祭司,身份尊贵,连天帝陛下都为你折腰,你配本座,不算辱没了本座。若是玄师答应,只需暂且忍耐数月,待我收伏了凤族,你我一同向天界宣战,到时候就不必遮遮掩掩了,大可向四海八荒公布咱们之间的关系。” 长情简直要笑出来,总算遇见了一个比天帝更不要脸的男人。他以为他是谁?敢提出这样狂妄的要求! 混沌珠贴在胸口,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既然他找上门来,想草草打发是不可能的了。龙汉初劫时她没有和他交过手,不知他修为到底有多深,今日既然避无可避,倒可以一较高下,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上神的厚爱,本座怕是要有负了。麒麟族不屑苟且偷安,万年前是这样,万年后也是这样。”她看了看天色道,“上神既然是路过,打了招呼便回凶犁之丘去吧。本座有事在身,也不能久留,就此别过了。” 她话刚出口,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庚辰身形便到了面前。她早有准备,在他出手之时腾身后退,凭虚临空。火光里的玄师冷眼如刀,白衣猎猎在漫天飞雪中招展。空空的两手,仅是一个交错便有厉芒浮现。曈昽一寸寸随她指尖指引延展,三尺剑锋凝聚杀气,呼啸着便向他命门袭去。 剑气破空,在旷野上纵横来去,搅起落雪翻卷的走势,无垠天地间恍如游龙。庚辰惊讶于她的战斗力,看似柔弱的女人,竟然有这样惊人的力量。到底是麒麟族万年的信仰,祭司在天地间游走,她是滞留人间的神,和寻常的麒麟并不一样。 原本以为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没想到最后需要集中精神来应付。兵器自然也不仅仅是兵器了,它是神力与神力的较量。半空相遇,一击迸散,遍地积雪如鼓面上的雨滴,随着扎地重锤,腾起三四尺高。气流越发缭乱,狂风暴雪啸聚扫荡,冷不防一道寒光利箭般飞来,长情闪避不及,被重重击中了神藏。 她倒退好几步,以剑撑地才未倒下。喉头一阵腥甜,来不及将血气压下去,朱红的袍裾就到了眼前。庚辰哼笑,“玄师名不虚传,不过女人终究是女人,和本座为敌还嫩了点。知道我为何选在此时对你出手么?风雪漫天,就算天帝也会被迷了眼,看不清下界境况。你这回是真正落了单,没人救得了你,如何,还要继续顽抗么?” 顽抗是一定要的,除非立刻便战死。他伸手试图感应混沌珠,被她横剑挥断了妄想。他大怒,五指屈起,像无形的钉子般将她死死钉在半空中。 她无法动弹了,眼神依旧狠戾。唇角的血蜿蜒流淌下去,衬着雪白的脸,雪白的脖颈,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可惜,这美今天算是到头了。庚辰空有怜香惜玉的心,也无法留她一条命。战场拼杀还讲私情,来年坟头草就该高过人了。 他勾了勾手指,她胸前交领下有红光莹然,慢慢移动,一点点从镶滚下显露出来。赤色的珠子,像刚从炭火中取出似的,流转着血丝样的光晕。他乜眼看,原来那就是魔祖罗睺的法器,颇有些像妖魅修炼千年的内丹。 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管怎样都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他含着笑,向那珠子伸出手,可是就在指尖触到边缘的时候,麒麟玄师忽地迸发出一声惊天的怒吼,娇美的脸庞和窈窕的身形徒然幻化,现出了凶悍狰狞的原形。法力对身体的禁锢,并不能阻止她现真身,一旦禁术被破,不动咒自然也就失效了。 一切太快,快得他措手不及,只见麒麟大口一张,吞天噬地般将混沌珠吞进了肚子。那一瞬他愣住了,不敢相信一个女人能有那么大的决心。这就是一根筋族群宁为玉碎的极端做法,麒麟族万年前曾遭受灭顶之灾,因此她宁愿毁了自己,也要保族人后顾无忧。 他惊讶,惊讶很快又变成了惊恐。麒麟的双眼赤红,几乎滴出血来。经过了痛苦的磨合和消化,体型暴涨,獠牙毕露,一身细甲在夜色中绽出粼粼流光。唰地一抖,鳞鬣奋张,这哪里还是麒麟,分明就是变异的怪物。 庚辰有些慌,看她脚踏雷电向他袭来,只得化出真身和她缠斗。应龙自是法力无边的,但入了魔的麒麟比他更为凶残狂暴。她已经不受控制,接连发出强劲攻势,每一次都如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击。莽莽荒原山崩地裂,尘土和飞雪糅杂,覆盖万里,两只上古巨兽将乾坤搅得一团乱,终于因动静太大,惊动了天界。 九天之上,下视微茫,观尘仙官在玉衡殿外回禀,下界大荒边缘,有上古妖兽械斗。 大禁哦了声,“是什么妖兽,探清了吗?” 观尘仙官愁眉苦脸,“打得乌烟瘴气的,雪沫子泥点子横飞,什么都看不清。那两个东西速度太快,身形一闪而过,好像有鳞片,还长毛……” 大禁一头雾水,“有鳞片,还长毛?巴蛇?诸犍?还是相柳?” 观尘仙官的眉毛耷拉得更低了,“卑职再去查看。” 唉,一个文官,也不能指望他闹明白了。大禁道:“请天辅君跑一趟吧,若是妖兽作乱,立时平定就是了。陛下今天心情不大好,没有要紧事,就别往殿内通传了。” 观尘仙官道是,领命去了。大禁在檐下鹄立了一阵,听见殿内有脚步声传来,才转身走进殿里。 天帝倒也没什么异样,如果先前对玄师的一片痴恋,让他脸上出现过多余的表情,那么从黄粱道返回天宫之后,这些表情重又遁入了浩淼之中,连一点残留的迹象都找不见了。 大禁向上觑觑,他神色清冷,一副不喜不悲的样子。手里举着竹简,视线落在奏疏上,“下界震动,出什么事了?” 大禁说没什么,“据观尘君回禀,大荒边缘有妖兽缠斗,臣已派天辅君下去查看了,想必是大壑里蛰伏的巨兽逃出了结界,正斗狠互咬呢。” 天帝颔首,“岱海之外多异兽,要多加留意,纵然逃出了结界,也别让他们闯进红尘中去。” 大禁揖手说是,见博山炉里香烟时断时续,便取了铜针,揭盖拨开了积灰。 回头望君上,脸色依旧冷冽如冰,大禁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小心翼翼道:“炎帝上太清境串门回来,得了两尾金鲤,送进醉生池去了,过会儿就来面见君上。” 天帝没有说话,摆摆手,让他退下。 一段感情的终结,足以让人心灰意冷,忽然觉得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连喘气都成了累赘。他身在其位,却如坐针毡,恨不得抛下俗务,找个没人的所在把自己关起来。可他就连这样的权力都没有,那么多生死攸关的大事等着他去处置,伤口流血就流吧,他实在太忙了,没有时间舔舐伤口。 炎帝来了,咋咋呼呼把大殿吵得嗡嗡作响。天帝皱起眉,懒得应付他。他发现了异常,揣着袖子过来辩他神色,“被人蹬了吧?” 天帝手里的笔悬在简牍上,半天没有落下去。虽然这个词让他很难接受,但事实就是事实,回避也没用。 他嗯了声,“结束了,到此为止。” 炎帝大惊小怪,“前两天还爱得死去活来的,如何说抽身便抽身了?难道便宜占到了,觉得没意思了?” 天帝发现他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君是那样的人吗?是她要结束的,她从未爱过我半点,我继续苦苦纠缠,又有什么意义。”一面说,一面重重落了个朱批,咬牙道,“本君身为三界之主,总要拿得起放得下。今天下定了决心,自此再不更改,她要反只管反,本君当镇压,也半点不会容情。” 炎帝听了白眼乱翻,拖着长腔道好,“愿陛下说到做到,别临了又反悔,我可是会笑话的。其实有些事啊,光靠嘴上说不顶用,得对自己下狠手,才能一条道走到黑。我先前在醉生池畔见到个姑娘,长得不比麒麟玄师差。听姜央说,还是长生大帝送来与你作配的,你若真想收心,见见她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第 51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用一个人,去填另一个人的缺, 这就是炎帝想到的好办法。 天帝对他的提议丝毫不感兴趣, “情之一事太无趣, 也许根本不适合我。天界公务繁多,没有必要为了忘记一个人, 强行把另一个人拉进来。”他重又垂下眼去, “不见。” 这就是典型的嘴硬心软啊!炎帝和他百岁时相识, 可以说两个人从学艺到各自封神归位,几乎相携着走过了前半段人生。少苍的脾气和不为人知的身世,他一清二楚,不幸福的土壤里开不出幸福的花,他的悲观和性格上的缺陷,都源自于不幸的少时经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长大,缺少父母的关爱,即便登上首神之位, 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无助和不安的。这时就需要一个恰当的人出现, 来填补他生命里缺失的那一块, 他一向口味刁钻, 给自己找了个前世仇人。仇人倒也没关系, 春风化雨早晚可以感动人家,然而他不,他横冲直撞, 越是渴望得到的东西, 他越蛮不讲理。结果姑娘对他又恨又怕, 他自己还很想不通,不明白人家为什么死活不肯接受他。在吃过无数次瘪后,终于心灰意冷,决定洗手不干了。 很好,炎帝觉得自己的解读简直称得上登峰造极,这世上也只有老友才能将他剖析得如此透彻了。说实话他很心疼这个不可一世的傻子,不会表达,情商超低,能感受到他爱意的,大概得是脑子不太正常的女人。麒麟玄师显然很正常,所以两个人磨难重重也未必能走到一起。这么看来只有换人了,换个温柔如水的,能包容他、温暖他、不嫌弃他的。婚姻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起初热情似火,到最后火盆变成洗脚盆,只要水温适宜,照样通体舒畅。 炎帝私心觉得醉生池畔那个仙子就很好,新鲜的面孔,看个三五千年不会腻。她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唇角两个小梨涡,嫣然一笑别提多带劲了。最主要是性格好,说话轻声细语,比那个暴躁的麒麟玄师不知强了多少倍。天帝陛下和她在一起,早晚会被她感化的,到时候人变温柔了,不再动不动喊打喊杀。长生大帝用心良苦,此举实在是造福全天庭的伟大善举。 可他坚持不见,不见就开启不了美好的相遇,这就有点愁人了。 炎帝歪着脑袋打量他,“你嘴上说得响亮,其实并没有打算放弃她。” 天帝道:“放弃也需要时间,这世上没有时间解决不了的问题。” 炎帝发笑,“你我都知道,这种话只能拿来骗那些寿命有限的凡人。日久年深就不痛了么?天帝陛下不会那么天真吧!” 他从奏疏上抬起了眼,“时间不能让你忘记痛,但可以让你习惯痛。就如你一直孤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便不会去计较什么时候‘最’孤独。” 炎帝脑子直发晕,一场一厢情愿的爱情,居然能让这位首神得出如此深刻的感悟,果然过来人和门外汉还是有区别的。 他抬手叫停,“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简单直接的办法,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你不想每次提起麒麟族都苦大仇深,那就找个人取代她。错过了三途六道最了不起的男人,让她后悔一辈子去吧。” 这话好像有点作用,炎帝发现他眼里陡然一亮,手里的简牍放下了,人也站了起来。 “叫她后悔?”天帝喃喃自语着,“真的能么?” 炎帝抱着胳膊想了想,“要是她对你尚有一丝好感的话,肯定能;不过要是她真的极端讨厌你,那就当我没说。” 天帝开始仔细掂量他的话,想起黄粱道中她的泪眼,他心里还是隐隐作痛。她应当是爱李瑶的,那种爱和对伏城的好感不一样,是超越生死的强烈情感。所以后来发现他就是李瑶,她接受不了,并非不爱,是无法让爱和恨共存。但最终刺向他的那一剑,又完全把他和李瑶分开了,她对天帝依旧恨得刻骨,她终究还是不喜欢他。 长叹一声,他垂袖站在殿宇中央,失望过后心里只剩巨大的苍凉。转头问炎帝:“喝酒么?” 好友遭受情伤,作为兄弟当然不能置身事外,炎帝说喝啊,“不过有言在先,别再唱歌了,我怕我的耳朵受不了。” 天帝鄙薄地瞥了他一眼,负着手,转身踱出了玉衡殿。 自玉衡殿往西,走过一道云桥就是碧瑶宫。碧瑶宫前有观澜台,长廊高低分布,错落的琉璃八角亭,像攲枝上盛开的梅花,鲜活地点缀着玲珑的天后宫。 踏上长长的甬道,回身望一眼,正殿匾额上婉转写着篆文。他看着那几个字,微微有些失神,炎帝以为他难免要嗟叹,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收回视线,登上了凌空的亭台。 炎帝飞快对随侍的大禁比了个手势,表示机会难得,送酒的人可以有些新意。大禁心领神会,抱着袖子匆忙去找了姜央,“那位新来的女仙呢?君上正与炎帝往观澜台去,让她送酒,好在君上面前露露脸。” 姜央有些迟疑,“这不合规矩吧!” 大禁对姜央有时过于谨小慎微早就有意见,便蹙着眉头道:“元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长生大帝将人送来,不是一步登天当天后的,总需先讨得陛下喜欢,才有可能入主碧瑶宫。再说就算是天后,为陛下送酒也是分内,怎么到了你这里就不合规矩起来,难道你想让陛下打一辈子光棍吗?” 光棍说得山响,把姜央吓了一跳。她是个言行端正的人,很看不上大禁的满嘴胡言。天帝一万多岁打着光棍的事实让她焦心,大禁再这么一喊,她连打死他的心都有。 她冷眼打量他,“别仗着陛下倚重就口无遮拦,你一个前朝的官,管起天宫宫务来了,真当自己是天妃呢。” 大禁被她一顶撞,满脸茫然,“天妃?你在瞎说什么?” 姜央哼笑了声,“你上回不是自荐枕席了么,说陛下要是需要,你都能换个女身给他生孩子。我在廊子上听得真真切切,当时实在为大禁感到汗颜。” 大禁简直要气晕过去了,“我那是和陛下开玩笑,你连这话都当真,可是疯了?” 姜央的冷笑又加重了力道,不再搭理他,转过身对托盘的仙婢比了比手,“请棠玥上仙送过去吧。” 观澜台上的炎帝,下棋下得三心二意。天帝的愁闷到了这里就不和他倾诉了,满腔郁结化作了棋盘上凶狠的对弈,把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他枯眉盯着混乱的棋局,“你是知道的,这一万年来我的棋艺半点没有精进,因为我对下棋毫无兴趣。你吃了我那么多子,高兴点了么?” 天帝面无表情,一个不能势均力敌的对手,打杀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棋局僵了,也懒得再下,他调转目光看向碧瑶宫正殿,喃喃说:“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她会在那里等我回来,可惜都是妄想……” 恰好这时长廊尽头出现了个身形,炎帝扬了下眉,示意他看。天帝转过头,见一个裙裾飘摇,画帛飞天的姑娘托着玉壶过来。那是种不染尘埃的长相,纯净得像昆仑山顶的雪,甚至你喘气力道大些,可能就将人吹跑了。 炎帝一副花花公子的老练做派,脸上笑得花一样,“嗳,棠玥仙子,咱们又见面了。” 棠玥向他一笑颔首,“小仙奉元君之命敬献美酒……”一面说,一面将玉壶呈到桌上。广袖下微露一点剔透的指尖,其状娇俏,枝头的樱桃一般。 女孩子到了轮婚嫁的年纪,总会对条件优越的男人多几分留意。当初大帝送她入碧云仙宫,多少也透露了点做媒的意思。如今天帝就在面前,她心里跳得通通的,含羞带怯瞄了他一眼。这一眼倒叫她愣住了,原来天帝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更年轻一些,更俊美一些,当然气势也更冷厉一些。 炎帝简直有种长辈式的笃定,反正少苍的样貌是绝对拿得出手的,但凡是个女人,在不了解他的性格之前,没有一个会厌恶他的长相。只要天帝陛下保持沉默,这初来乍到的小小仙子,很快就会被迷得找不着北的。 分明局势很有利,可天帝陛下偏不,他处心积虑地,再一次把他情商感人的缺点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棠玥仙子看他,他发现了,自然也要回看过去。仙子作为姑娘,必定红着脸很不好意思,他也不管,视线大喇喇停在了人家脸上,怪异地问:“仙子额上贴的是什么?” 棠玥仙子赧然抬手摸了摸,“回禀陛下,是花钿。” 这种开场方式也算别致吧,炎帝觉得未来可期,结果他的下一句话就把人浇了个透心凉。他说:“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贴这种东西,本君以为仙子长了三只眼呢。” 马王爷才三只眼,炎帝愣住了,棠玥仙子也愣住了,气氛顿时尴尬到了极点。结局可想而知,这场会面以棠玥仙子的中途离场告终,从她转身时憋红的脸,就可以推断出她对天帝陛下暂时是好感全无了。 炎帝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倒不以为意,牵袖给各自满上酒,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怎么了?炎帝没了脾气,“你得罪人了,还不自知?” 天帝陛下从来不怕得罪人,他哦了声,“得罪谁了?”复和他碰了一下杯,“我先干为敬。” 炎帝根本没有喝酒的兴致,背靠栏杆惆怅不已,“我总算明白玄师为什么看不上你了,你张嘴就没好话,我要是个姑娘,别说嫁给你,不打你就不错了。” 天帝陛下喝酒的时候最随和,就算喝醉也绝不发酒疯找人麻烦,至多唱唱歌而已。他捏着酒杯,纤长的手指和精瓷是一个颜色,手腕转过来,又转过去,自娱自乐。 “本君不是没挑拣的人,若非如此,也不会到现在都没成婚。刚才的仙子看上去太弱了,我怕嗓门大点就把她吓死了,如此弱不禁风,实在不适合本君。”他慢腾腾说,心里终究有过最合适的人选,换了别的横挑鼻子竖挑眼,总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炎帝撇嘴,“可惜你挑上的人不喜欢你,也不稀罕你的天后宝座。如果现在来了个同她差不多的姑娘,你可愿意迎人家入你后宫?”总得先问问清楚,要是他能接受,那么以后就按那个标准替他选妃也使得。 天帝几杯酒下肚,便不像清醒时那么锋芒毕露了,显出一种糊涂的温润来。他撑着脸,唇边挂着隐约的笑,眼里星辉闪耀,摇头说不,“天上地下只此一人……就算再像她,到底也不是她。” 炎帝叹息着,仰头灌了口酒,嘟囔道:“既已认准了,说结束岂不多余?难道你打算当一辈子光棍啊?”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靠着亭柱道:“那也没什么,过去一万多年不就是这么过的么。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动情,动了情伤人伤己,何苦来哉。” 天渐渐暗下去,云端上的仙宫到了夜间景致很美。兢兢业业的燃灯小仙把纵横万里都点亮了,天顶离得很近,星辉与灯光交相辉映,坐在这里北望,森罗万象,如在星河。 两个人起先还碰碰杯,后来便各喝各的了,炎帝说:“我们师兄弟三人,现在只有安澜过得最好。妻也有了,子也有了,目上无尘,目下无人,倒也不错。”转过头问,“你后来可曾见过他?” 为了一个女人,师兄弟间早就断了联系。天帝是绝不低头的脾气,而安澜又懒得经营人事,罗伽大池一役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面。 “本君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炎帝啧了声,“贞煌大帝打了圆场,各退一步多好。要是他在,你不妨向他取取经。” 天帝听了哼笑:“得了吧,他有什么经验可传授,还不是送上门去,叫人家睡了一次又一次。” 说起这个,两人交换了下眼色,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想想是很惨,凡人短短几十年寿命,到了弱冠便张罗娶亲,不论好坏也算有家有口。他们呢,贵为上神,一口气活了万余年,婚姻能不能修成正果要看运气。安澜是有个好后台,否则公事公办,他根本不可能达成心愿。剩下他们两个人,天都黑了还有闲工夫对坐喝酒,可见都是没人要的。 惺惺相惜,炎帝举起杯,天帝探过来和他碰了一个。正要一饮而尽,猛听见大禁一路高呼君上,从长廊那头发足奔来。天帝心头一惊,站起身道:“出什么事了?” 大禁匆忙拱了拱手,“天辅君来报,麒麟玄师吞食混沌珠入魔,与应龙大打出手。如今被神兵驱赶着,逃入大荒西北不周山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第 52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手里酒杯当地一声落在桌上, 盏中残酒泼得满桌淋漓。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吞了混沌珠?” 大禁说是,“如今迷失了本性,遭遇围捕时杀了一众天兵,天辅君也受了重伤。要不是天猷元帅及时赶到, 恐怕连神君都凶多吉少了。” 天帝脸上神情复杂, 一时呆在那里, 显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炎帝站起身,很有些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要把混沌珠给她?这回闯下了弥天大祸, 接下去你打算如何收场?” 死伤那么多天界神众, 可比当初岳崖儿闯琅嬛盗天严重多了。他有时确实不懂这位老友的心思, 虽说为了一统乾坤,手段狠辣些也不是什么罪过,但城府过深也让人感觉无望。一面说爱, 一面又借她之手谋算三族,这真的是爱么?他只知道玄师会竭尽全力完成天同交代的任务,却忘了她执拗起来连自己的性命也舍得下? “我没想到……”天帝失魂落魄, “我以为她会漏夜赶回月火城,将混沌珠交给始麒麟。” 然后等着始麒麟吞吃混沌珠, 诛杀庚辰和凤同宴?谋算得是没错,如此一来一劳永逸, 只需专心消灭始麒麟便可, 但那一切首先得建立在“大道无情”的基础上。如今他对麒麟玄师生了情, 再继续按照原本的计划根本不可行,闹得的不好真要一辈子当孤家寡人了。 炎帝紧要关头很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人都入魔了,留着还有何用?让她效法当初的罗睺,把人间弄得民不聊生么?”转头对大禁道,“宣神霄天五殿帝君吧,召集天众合力解决此事。” 炎帝的解决无外乎杀,天帝站在那里,人都有些麻木了。脑子里架起了无数风车,巨大的轰鸣将他震得头痛欲裂,可他知道不能照炎帝说的做,大禁转身欲去传令,他冲口喝了声站住,“没有本君的令,谁也不得轻举妄动。” 炎帝讶然望向他,“你是打算徇私情,让三途六道陷入水火之中么?入魔的是你的女人,所以你纵容她作恶?” 天帝被他吵得脑子都快炸了,“她哪里作了恶,不过只是一时失控罢了。” “你疯了么?她杀了天兵,打伤天辅君,你还要护短?”炎帝望了望四周,低声道,“你的那点事自以为压得好,其实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多少双眼睛正等着看你如何处置,一万年夙兴夜寐,别为一个女人坏了道行,对不起师尊最后的嘱托。” 天帝沉默下来,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上表情凝固,谁也看不出他此刻所思所想。半晌才道:“这件事是我失策,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 他说罢便要走,被炎帝拦住了去路,“怎么承担?你肩上责任重大,千万不要乱来。” 他勉强笑了笑,“你我相识这么多年,几时看见我乱来过?她的事我不能不管,也许坏到了一定程度,反倒会出现转机。只是天界事务这两日要请你代为主持,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炎帝再想劝解他,可惜来不及了,他身形一杳便不见了踪迹。剩下大禁同他大眼瞪小眼,“帝君,这可怎么办?斗部大将还在凌霄殿等君上下令呢。” 炎帝两眼茫茫看向天际,“陛下都亲自出马了,还有他们显身手的机会吗?别凑热闹了,都散了吧。” 大禁很迟疑,“当真这样同他们说?” 炎帝捺着唇角说当然不能,“为了女人只身赴险,传出去不好听。就说陛下已另有决断,命九司暂且按兵不动,等候陛下诏令。”一面说,一面哭丧着脸开始同情自己,“本君也想过两天安生日子,他凡心大动,每回坑的都是我。三年啊,我替他守了三年,刚松散了两天,又来了……” 大禁耷拉着眉毛说:“帝君能者多劳,再说君上唯一信得过的只有您啊。” 是啊,就为这份信得过,他也得赴汤蹈火。炎帝拖着沉重的步子下了观澜台,颇有一唱三叹的惆怅,“走吧,去传令,先稳住四海八荒,再命人严密监视龙族动向。这个庚辰太不老实了,依我的意思,直接绑上斩龙台杀了算了……” ***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名不周。 盘古初开天地时,这里人烟不至,因此并没有命名。后来共工和颛顼争夺帝位,把山拦腰撞出一个大口子来,自此山体残缺了,才有了名字叫不周。 不周山原本很高,几乎与昆仑一样,被视为通天之境。它纵向截断大荒东西,将寒流挡在山体之外,因此早前海内气候平稳,四季如春。但自从山体被破坏,人间便有了春夏秋冬之分。春暖花开是因海外朔气斜扫,寒冬料峭是因朔气直入。反正无论如何,不周山都是寒流必经的关隘,导致山脊终年覆盖积雪,山脚却因风沙侵蚀,呈现出赤红色的地貌。 两个极端的颜色,在同一座山上完整体现,远远看去形态诡异,却又有道不尽的美。美则美矣,穷山恶水,仍旧是一片被遗忘的大地。 一道银光落在山脚,像朱红世界里忽现的清泉。禅衣逶迤,慢慢走过荒野,触目所及都是犬牙鲸背般的土墩和沟槽。 这地方条件恶劣,藏身之处很难找。向北望,倒是有一条寒暑河,河边方山连绵,最高的也能有十几丈,勉强可以藏下一头巨兽。 一面寻找,一面觉得不安,迫切想见到她,又不知她吞了混沌珠后变成了什么模样。有时真恨自己,动情后逐渐丧失了独断的能力。始麒麟吞吃混沌珠,和她吞吃混沌珠又有什么两样?如果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很快便会传来龙族与凤族被降的消息。就算自己不忍心,派诸天帝君平息神兽之乱就好,这场变故很快会过去,三界也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安定与繁荣。 可计划推进到这里,他后悔了,有了牵挂,偏要亲自蹚浑水。明明黄粱道时打定了主意一刀两断,结果得知她出事又匆匆赶来,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他茫然走着,茫然呼唤:“长情,本君来了,出来见见我,我有话同你说。” 可是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偶尔参杂着石子在河床上滚动的声响。 她不肯现身,他知道她是有意躲着他,甚至可能潜伏在某个暗处,正伺机准备咬断他的脖子。他寸步留心,一片朗月照耀,山是巍巍的山,影是颤动的影。 忽然风里传来压抑的喘息,那是猛兽进攻前专注的准备,时断时续,仿佛这样能隐藏自己。但不巧得很,她在他上风,虽然预测距离不下百步,但微微的一点动静都传进了他耳朵里。 他站定了,月光皎洁,山色变作深蓝,他在玄异的世界里试探,“长情,你可在这里?” 巨兽的呼吸有轰鸣之势,在他听来恍如焦雷。他静静站着,静静听声浪越来越近。利爪放轻力道踩踏,石子却在脚下发出了互碾的声响。 余光瞥见一片足尖,他心头怅然,再也不是美人素履了,趾甲尖利如刀,在寒夜里发出凄清的光。呼吸声悬在头顶,若是没猜错,抬头就能看见血盆大口。不知她还记得他么?抑或是吞吃了混沌珠,愈发坚定了要杀他的决心吧! 他还是等,等她先出手,他想知道她的态度。很可惜,她口下并未留情,猛地一声咆哮,向他扑咬过来。 獠牙杀到,巨大的咬合力要是落实在身上,那半截身子恐怕就没了。好在预先有准备,他两臂交叉,拱起一道防御的光墙,她无从下口,反被气流弹出了好几丈远。 他终于转过身来,到这时才看清,变异的麒麟早就没有了流动轩昂的气韵。混沌珠是魔祖的法器,凝聚了魔道的恶与怨。五气入体后冲破桎梏放肆生长,如今的玄师眦目欲裂,獠牙有七八尺长,他这样的人形,恐怕连塞牙缝的资格都没有。 她一击不中恼羞成怒,足下烈火口中雷电,呼啸着向他横扫过来。他扬袖掀起狂风,双手结印大喝一声“破”,强劲波光穿火劈雷打散她的攻势,复狠狠向前推进,一下击中了她的璇玑穴。 庞大的身躯被震飞,重重砸在地上。可能摔得有点晕,她晃晃脑袋,很快起身再战。接下来的一轮袭,简直激发出了罗睺当年的力量。万年之前白帝与魔祖交战,当时他就在中天观战,那轮战斗当真打得日月无光,那时他还曾遗憾不能参战,如今一役重现了当年的激烈战况。 电光相交,一击迸散,麒麟刨爪压身作进攻状,巨大的身形上方隐约浮现出魔祖的影像。他暗暗吃惊,再这样下去,恐怕罗睺寄居在混沌珠里的残念会强行夺舍。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控制住她,至少让她冷静下来,不再调动内力。 天帝自有混元神力,运足了气出手害怕会伤到她,总是要保留几分。只是这力量过于凛冽,即便留了余地,也还是将她打得五脏移位,骨节寸断。 他收回手,心里一阵发慌。混沌珠的业力暂且被封印起来,麒麟的真身也随即消散,只剩一个楚楚的身形蜷缩着,因疼痛抖作一团。 他匆匆过去看她,这刻顾不上什么男女大妨了,反正她没穿衣服的样子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虽然暗暗羞怯,行动上也未有任何彷徨。他想抱起她,但是轻微的碰触也引发她痛苦的呻/吟。他僵着手臂,一瞬竟不敢动作了。 亲手打断的骨,只有靠他亲手接上。他输了神力为她续命,可她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向他嘶吼。眼里赤红的光没有散去,就算恢复了人形,神识也还是停留在兽的状态。 也许是长时间处于亢奋,一时难以回归本源,不要紧,过会儿总会好的。他还抱有一点美好的祈愿,在她试图攻击他时努力控制她。可她实在彪悍,他没办法,抬袖一记手刀劈在她肩颈处。 她晕过去了,到这时才算安静下来。他脱下罩衣包裹她,就近找了个山洞先安置,然后再另外想办法,看看能否逼出混沌珠。 不周山唯一的一点好处凸显在地势上,易守难攻,山腰有一处平地,倒像个天然露台。露台下地势陡峭,走兽上不来,天上呢,他不发话,也断然没有人敢出现打搅。 没想到真真实实和她单独相处,居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放她躺下,一遍遍看她的脸,她始终拧着眉头,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受。 心里千斤巨石压着,脑子里乱得厉害,努力定下神,才悬掌试图把混沌珠吸出来。然而那魔珠仿佛生了根,明明就在那里,却任凭他想尽办法也岿然不动。他着急,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混账,会将计就计把混沌珠给她。早前受惯了她的冷眼,却在她举剑刺向李瑶时赌气,把她一个人扔在了黄粱道……后来她遇见了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吞下混沌珠,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快要疯了,如果她醒来还是这癫狂的样子,他又该怎么应对这棘手的一切。 她长声吟哦,孩子般低泣着说疼。他慌忙替她揉搓四肢,“哪里疼?说出来,我替你治伤。” 她缓缓睁开眼,满目红光敛尽,收缩成一个小小的赤色的环,火光之下有种妖娆的美态。像刚认识他一样,定眼看了他很久,张了张嘴,哑着嗓子叫他少苍。 天帝一瞬感觉酸楚,记事以来除了师尊白帝,她是第二个直呼他名字的人。之前虽也曾叫过,但大多时候伴随咬牙切齿的咒骂,那两个字对她来说不具任何意义。反倒是这次,她的语调出地正常,他忽然觉得一切似乎不太坏,如果单单对于他的爱情,真的不算太坏。 他挪过去些,伸出手臂来揽她,“你还记得我是谁,你没有忘记我。” 她驯服地靠着他,大战一场后精疲力尽,鬓边的发汗湿了,瑟缩着说:“好冷。” 才言罢,一双冰凉的手忽然落在他手腕上,略停顿了下,顺着宽大的袖子扶摇直上,所经之处激起一串细栗。他有些惊讶,她却很贪恋的模样,唇角带着餍足的笑,喟然长叹着:“好暖和呀……少苍,你真暖和……” 如此软玉温香,是个男人都拒绝不了。他竟然恍惚了,任她和他肌肤相亲,甚至生出不枉此生的念头来。可是一切狂潮般涌来,又狂潮般褪去,残存的一丝清明强迫他回神,就在此时发现她獠牙暴涨,张嘴咬向他喉头。他横臂去挡,利齿穿透他的前臂,连切割皮肉的脆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血洒得到处都是,她还在疯狂叫嚣。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狠下心肠,把她绑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第 53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这缚仙索曾经捆绑过岳崖儿, 在他还不懂得情爱时,女人在他眼里和男人没有多大差别。他不怕伤到她们, 也不认为流血是男人独享的权利, 只要犯了错, 就算是女人也绝不手下留情。 鞭子没有落到自己身上,永远无法感受到切实的痛。他那时看安澜在凌霄殿上冲撞他,甚至为个女人不顾身份情愿入魔,他都觉得他可能是疯了。他实在无法理解, 怎么会有人对另一个个体沉迷成那样。爱情在他眼里是极其无聊的东西,为那个忽然闯进生命里来的入侵者要死要活,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 可是现在轮到自己, 他才发现这种感情真的会要人性命。他开始没日没夜牵挂, 开始放下身段死缠烂打。他是天帝啊,在她面前颜面尽失, 若是被安澜知道, 大概会笑掉大牙吧。 以前他是个极端自我的人, 万事万物为他掌控,但又与他本身并不相干。他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 也没有那个闲情推己及人。他是高坐神殿的主神, 他的存在即是天道,他的喜怒左右世间章法,他无所不能。 是的, 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在遇见这个女人之前, 他确实有这自信。然而爱之越深,他越发现自己的无能。很多事他束手无策,比如在不伤及她性命的前提下,他无法把混沌珠从她体内剥离。他只有绑住她,但缚仙索越是挣扎,绑缚得便越紧。他看着银红的绳子深深嵌进她肉里,她还在咬牙咆哮,他站在那里心如刀绞,知道自己的报应来了。 原来天惩不一定非要落在自己身上,最在乎的那个人受到伤害,远比自己历劫痛苦万倍。 她披散着头发,眼神狠毒,唇边还沾染着他的血,冲他磨牙霍霍,恨不得将他撕碎。他惨然望着她,不忍面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可是双手颤抖,连控制都控制不住,最后颓然跌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去吞吃混沌珠?难道你不要命了吗?”他梦呓似的说,转而又苦笑,“不,是我为什么要把混沌珠给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这刻早就没了天帝的威仪,同她撕扯缠斗,弄得发髻散乱,也许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世上最可笑的事,就是手握乾坤,却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救不了。混沌珠在她体内大肆发作,必须要经过漫长的磨合,才能最终和她的元神合二为一。这过程太艰难,就算勉强度过了,也是魔性占据大多数,她可能再也变不回原来的她了。 同缚仙索的较量持续了很久,她终于耗尽了体力。他的罩衣宽大,遮不住她的身体,衣衫凌乱间几乎大半个身子都袒露在外。他仔细替她掩好,爬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她的神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的时候黯然看着他,翕动着嘴唇说:“你不要碰我。” 他垂着眼,微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别过脸轻轻啜泣起来,“……我会杀了你的。” 他怔了下,无法解读她这句话的含义。她在担心么?还是当真那样厌恶他,此生和他不共戴天了?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恨也罢,爱也罢,他懒得计较了。她失魂落魄的,又陷入无边迷茫。他卷起袖子仔细为她擦干净唇角的血渍,这时才发觉左臂剧痛,中衣的整条袖子已经被血染红了。 湿透的绫罗黏糊糊包裹着手臂,他捏个洁净诀先清理干净,复抬指在伤口上捋了下。血肉模糊的一片很快愈合,只剩下轻微的齿痕,算是她赠给他的第一件礼物吧。总算现在在身边,他圈起手臂抱紧她,俯下身子同她脸颊贴着脸颊,自言自语着:“我把你害成这样,今生更加无法松手了。你不要害怕,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你的。” 睡梦里她还在吞声饮泣,想必是梦见了天地茫茫,没有一人能够依靠吧。 如果就这样,相互依偎到地老天荒也好,但世事并不如人意,平静过后酝酿的是下一场暴风雨。她暴躁焦虑,他几乎控制不住她。万般无奈下,将缚仙索两端深深扎入山岩。她的两条臂膀被牵扯住了,无法动弹,但绳索捆绑的地方血脉凝固,胀痛得仿佛要被锯下来一般。 双手青紫,她哭得伤心,哀声说:“我好疼啊,你替我解开吧,求求你了。” 他心头抽搐,却没有如她的愿,调开视线道:“再忍一忍,熬过了今晚……” 她无助地哽咽:“你不是说爱我么,可我这么疼,你却忍心。” 他不说话,篝火映照的侧脸布满哀伤。 眼见挣脱无望,她换了副面孔冷笑连连,“天帝陛下果然虚伪,你的爱究竟值几斤几两?你绑着我……还说爱我!” 她对他恶语相向,他闭上眼睛任她辱骂。矛盾越尖锐,他越不为所动。但她若是软软哀求,这就戳中了他的软肋,反而让他硬不下心肠来。 她呜呜咽咽唤他,“少苍,你看看我……” 他听了果然还是望向她,那柔弱的啼啭一刀刀凌迟他的心,她泪眼朦胧看着他,弱声说:“我疼,到处都疼……我不想这样,你救救我吧……” 他鬼使神差走过去,无法替她解绑,只得好言安慰她,“看你受苦,我比你更疼。你吞了混沌珠,十二个时辰内控制不住自己。我绑你是出于无奈,我不希望你受到更多的伤害。” “可是……”她急切地说,“可是我的手要断了啊,没人能帮我,只有你……我只有你了,少苍。” 放与不放化作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内心疯狂撕扯,他握紧双拳,脸上神情泫然欲泣。她看见了一点希望,愈发放软了声调,抽泣着重申:“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一个了……” 他终于向她伸出手,指尖触上她的脸颊,她如水般偎在他掌心,那双眼眸亦嗔亦怨望住他,“你过来,离我近些。” 明知道她有所图,他还是没能抵御住这份诱惑,茫然走到她面前。 她舔了舔唇,唇瓣水光潋滟,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轻盈如羽毛般的触觉还停留在他唇峰,她的吻慢慢向下,滑过玲珑的下颌,停在他的喉结上。 忽然落进一片温暖里,他有些惊惶。她的舌尖辗转流连,他不由自主吞咽,那喉结便跟着上下滑动。她恶作剧式地含住了,牙齿轻啮,轻啮……他满心荒芜,料想下一刻便会有獠牙刺穿他的喉管吧。谁知竟没有,她移开了,从耳后的厮磨,重新回到他唇上。 “说你爱我。”她赌气般不依不饶,“快说你爱我。” 他放弃了,当初在太虚境炼化大光明心,都不及现在这样坦诚。他说是,“我爱你,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抿唇微笑,笑得有点羞涩,“从来没人说过爱我……一万年来,只有你。” 他糊涂了,不辨她现在真心有几分,执拗地追问她:“那你对我可有一点动心?哪怕只有一点。” 她不说话,眼里星辉点点,即便双手被缚,也是一身凛凛风骨。这是最吸引他的地方,而这风骨转化成温柔的一低头,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他眼眶发酸,就算是自欺欺人吧,全当她也爱着他。 爱到极致,便能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她裹着泪,鼻尖红红的,细声说:“我浑身都疼得厉害,先前你打我了……”那种抱怨,是女人对男人的抱怨。 天帝哑口无言,理论上确实是,他同她大打出手,但她也不差,咬得他流了一大海的血。 她又开始低泣,身子焦躁地扭动着,孩子般哭闹:“我好疼,每一截骨头都在疼……我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吧。” 他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天帝的冷静精明,及引以为傲的准确判断力都丧失了。他只知道这是他爱的女人,缚仙索绑得她很疼。他像当初的安澜一样,开始疯狂憎恨一切加诸于她身上的苦难,他要摧毁那些苦难,至少让她在他身边时,能无所顾忌地喘上一口气。 他扬手,将缚仙索收进袖底。她没了牵绊顿时松懈下来,踉跄着匍匐在地。痛是真痛,每一寸骨节都咯吱作响,她费力地翻转过身子,仰天躺在那里喘息。极速起伏的胸脯在他的禅衣下若隐若现,她知道他在看,天帝陛下,终究也只是个男人。 她莞尔一笑,侧身烟视,唤他云月。他怔了怔,她唇角的纹路渐生妩媚,“我喜欢这么叫你,天帝属于三途六道,而云月是我一个人的。” 她抬起手,两弯纤细的雪臂在等候他。他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偎过去。她像小兽,低吟着,抚触他的肩背。那种迷乱的需索,渐渐让他呼吸急促,心里掀起滔天的狂澜。 撕扯啃咬,唇齿间充满血腥的味道。浅尝辄止已然不可自拔,以命相抵更要凿进骨头缝里去。若是照着首神洁身自好的标准,天帝与半魔纠缠,简直是神界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可他的劫数到了,他不得不应劫。原以为自己平衡天道这么多年,早就没有了私心,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误会。他断绝七情六欲,只是不曾遇到对的人罢了。 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情感让他几欲发狂,他掬起她,几乎溺死在她的温柔里。他忘了好多东西,道义、责任、理想,甚至是非。可在他忘我地全情投入时,耳边响起一串扭曲的长音,像钢刀拖拽过琉璃的声响。他终于清醒,直起身自嘲地哑笑。模糊的视线里,她手中执剑,可惜兵器穿不透他的护体灵气,她一击未成,终于恼羞成怒,向他发出愤怒的咆哮。 他站起身,脸上冷静的神情近乎残酷,轻牵了下唇角道:“看来你还是想杀我。” 被混沌珠控制的人,是没有任何善意可言的。心里有一个执念,便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即便为此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她一跃而起,弓着身子蓄势待发,须臾便可幻化原形。他蹙眉看着,指尖捏了个诀向她抛去,一道金光合围聚成圆环,兜头往下将她罩住。触及身体一瞬渗透,接下来不管她有多大的神通,也无法再以真身示人了。 她变幻不成,愤恨不已。一双血眼狠狠盯住他,“少苍,你这伪君子!” 他恍若未闻,叹了口气道:“如果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该多好。我不在乎你成魔,只要你心里有我,就算逆天而行,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可她只是笑,讥讽道:“你做梦!我早晚会杀了你,杀尽三途六道所有神佛。” 话才说完,新一轮的折磨又来了,混沌珠在她体内燃烧,她跪在地上浑身打颤。业火熊熊,仿佛要烧断前尘往事,她受不住了,跌下来蜷缩成一团。他尝试了很多办法也奈何不了那魔物,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尽量替她减轻身上的痛楚。 如果说希望,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魔性发作后,神识会有较短时间的一段清明。那刻她眼中血潮退去,不闹也不说话,甚至羞于衣衫不整,知道仔细掩好衣襟。 他得抓紧时间同她交流,问她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问她吞噬混沌珠的来龙去脉。 她抱着膝头闪躲,这时候最不愿看见的就是他。他们是世上最怪的仇敌,明明势不两立,又理不清,剪不断。在她迷失本性走投无路时,陪在身边的竟然也还是他。 她把脸整个埋进了臂弯里,“你别管我,走开。” 他说:“你成了这样,我如何能不管你?哪怕抛下天界事务,我也不能放你一个人自生自灭。你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你与庚辰在大荒边缘交战,是偶然相遇,还是他专程来找你的?” 是啊,是庚辰。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吞下混沌珠。 她涩然看了他一眼,“我在荒原上过夜,他突然出现,抢夺我的混沌珠。我同他大战,可惜我技不如人,不是他的对手。吞食混沌珠是因为迫不得已,如果我不这样做,混沌珠就会落进他手里。” 他惆怅颔首,“所以你为了保全这魔物,连命都豁得出去。这东西原本就是个祸害,你为何不给他?若给了他,现在经受这痛苦的就是他,你何至于这样折磨自己。” 她横过眼来,答得毫不容情,“为何不给他?天帝陛下难道不清楚么?为了让我的族人能活下去,我这条命算得了什么,谁要都可以拿去。” 他凄恻发笑,“豁得出命去,却宁死不肯向我低头。长情,你可知道我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同我说那句话,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包括放你麒麟族一条生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第 54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那张受尽折磨的,羸弱的脸上浮起恍惚的笑, “你要听的是哪句话?我爱你么?” 他被猜中了心思, 原本赧然, 却因她不屑的语气, 从身到心都凝成了冰。 他握着拳问她, “我就如此不配?我耗尽心力为你做了那么多不顾身份的事,终究还是不配么?” 她把脸枕在臂上,淡然道:“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不过是为满足自己一厢情愿的付出。你擅自下界,执意以身赴险, 你感动于自己的痴情,却从来不问我是不是需要。你所谓的付出, 只有加重我的负担,你让我觉得很累,让我时刻提心吊胆,这就是你对我的好。”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 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事物, 会得出与别人截然不同的结论。谁对谁错其实从来分不清,尤其是这种牵扯到情感的事。 当真那样厌恶他么, 倒也不是。她不得不承认,要不是碍于她的存在,重建后的月火城脆弱如鸡子, 只要他一声令下, 便可全数歼灭。他迟迟不动手,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就算两者之间本就有深仇大恨,一万年后重来,她还是应该感激他这次的手下留情。可这种感激只能是心底微乎其微的一点触动,她绝不会因此向他服软,更不可能开口对他说爱。 两个人的对弈,其实他一直处于弱势,大约这就是谁先泥足深陷,谁便不得超生吧。长情虽不说,但她清楚知道他对她是真心的。有时她甚至有些可怜他,那样不可一世的人,在她面前近乎卑微。但她如何胆敢想其他,在那么多的恩怨前,她个人的感情从来微不足道。 他垂袖站着,长发凌乱,面如金纸,仿佛入魔的是他,而不是她。她的话让他绝望,他挫败地点着头,眼神依旧冷硬,“我知道、我知道……无量头颅无量血,既然我继任了天帝之位,那么功也好,过也好,都应当是我一个人承担。这煌煌天道,我对任何人都可以无情,唯独对你,我自问用尽了全部力气。你不爱我,我没有办法,但我贵为天帝,我要的东西就必须得到。谁说强扭的瓜不甜?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欢喜。他们都劝我随缘,我偏不。我就是要你,哪怕你入了魔,哪怕与全天下为敌,我也绝不会放弃你。” 这样霸道的宣言,很符合天帝一贯的作风,可长情听来却觉得酸楚,“你活腻了么?想借我之手结果自己?那三个字哪里那么重要,你非要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他说你不懂,“这是我的信仰。就像你一心捍卫麒麟族,我一心捍卫的是我的爱情。” 长情无语凝噎,重又把脸埋进臂弯里,半晌才道:“一个人的爱情,你不觉得累么?” 他哼笑了声:“累又何妨,这一万多年来我清心寡欲,早就不耐烦了。”说罢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激怒她,只敢轻轻将手搭在她臂弯上,乞求似的说:“待我想办法取出混沌珠,不要再管其他了,留在我身边好么?” 那双眼睛从金钩银纹的缎面上抬起来,直直望向他,“混沌珠入体,便再也取不出来了,天帝陛下怎会不知道!你的天界,能够接受一个入了魔的天后么?”她惨然笑了笑,“别天真了,世上好姑娘多的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事实确实令人绝望,但她并没有明确拒绝,多少让他看到了一线转机。他说:“本君执掌乾坤起,从未有过朝令夕改的先例,这次亦如是。只要你坚持住,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取出混沌珠。” 可惜这样的谈话没能维持多久,她眼里红翳渐起,如一滴朱砂落进水里,赤色丝缕快速扩散,张牙舞爪填充她的眼瞳。她短促地冷笑了一声,“我不愿意。”便纵身而起向他袭来。 心痛到麻木,已经分不清这副躯壳里装的是长情还是兰因,抑或是魔祖罗睺残余的神识。她嗜杀、善战、不计后果,那种血脉旺盛的生命力,实在让人无法招架。 唯一的办法就是捆绑,限制她现形,化解她所有的攻势。他自登极以来养尊处优,乾坤上下没有一人敢对他动武,但在她这里,换来一身伤痕累累,也无冤可诉。 她在叫嚣,他只是茫然看着,静静等待时间过去。混沌珠的业力大肆入侵时,他凝神定气,用神力将它压制下去。这是一场持久战,对他的损耗极大,但除了这个办法,目前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解决途径。 山洞封闭的一昼夜,仿佛与全世界隔绝了。撤去结界踏出洞口时,太阳正缓缓西沉,东方的月亮也升了上来。日与月交辉,有种盛大的,势均力敌的感觉。天顶一半鲜红,一半蓝得如同醉生池里的水……这不毛之地不可久留,他转身入内,决意带她上九重天。 她昏昏沉沉,这刻难得的温驯。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如果她一切如常,从九重门上正大光明走进他的弥罗宫多好。然而不能,他带她回来,必须遮遮掩掩,尽量不被别人发现。 但逃得过南天门上神将的巡视,却逃不过弥罗宫门上的戍守星官。勾陈君用力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转过头问副将,“刚才那个穿着中衣经过的人是谁?” 小象星官长长呃了声,“肯定是大禁。” 勾陈君说你开什么玩笑,“大禁敢在碧云仙宫里衣衫不整乱跑,明天就贬到浮山去看守百鬼了。”一面说,视线一面远眺,“应该是陛下啊……怀里是不是抱着一个人?” 小象星官比较识相,“末将没有看清。” 勾陈君自言自语:“头发那么长,肯定是个女人……” 陛下带回一个女人来,这可是惊天的秘闻。但以刚才的情况推断,恐怕不能大肆宣扬。勾陈君的想象力一向比较丰富,光凭一个动作,脑中就能描绘出一场不可言说的艳情来。这种怀揣秘辛又不能泄露的痛苦,实在是熬人得很。作为弥罗宫守将,他要告诫手下人,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毕竟这里是仙宫中枢,不是下界市井。但见大禁从天门方向走来,他就再也按捺不住分享的心了,一把将他拉到了边上,小眼如炬看着他,看出了大禁一身冷汗。 “星君想做什么?”大禁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有话直说便好,不要拉拉扯扯,这里可是碧云仙宫!” 勾陈君没理会他惊恐的眼神,只是笑着告诉他:“陛下刚才带了个女人回来。” 大禁脑子里嗡地一声,“女人?”这可了不得了,带回的这人除了麒麟玄师,不做第二人想。可玄师不是吞了混沌珠么,照理说已经入魔了。现在把她带上九重天,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陛下往哪里去了?”他慌忙问。 勾陈君朝北望了眼,“进郁萧殿了。那女子是谁?可是未来的天后啊?” 大禁没时间同他啰嗦,匆匆抱着袖子跑进了玉衡殿。 炎帝正坐在窗下翻,等着天帝处理完下界的事,他好回他的宿曜宫去。听见一串脚步声传来,他掀起眼皮瞥了眼,“怎么?又有艳鬼追你?” 大禁的那点遭遇,就如天帝的情史一样,自以为掩藏得好,其实几乎无人不知。换做平常他会一本正经反驳,曲线表明自己是清白的。但这回却顾不上了,粗喘了两口气道:“帝君,君上把玄师带回来了。” 炎帝怔了下,脸上笑意一瞬散尽,不需大禁再赘述,转身便走了出去。 进门所见的一切,无一不透露出凄凉的况味。好好的殿宇,被布置得牢笼一样,殿顶垂挂下两根粗壮的铁链,那通天彻地的气势,简直就像固定琅嬛浮山四角的缚地链一般。天帝一声不响将人锁住,还好那链子够长,尚且能容她在床榻起卧。 他转过身来,脸色凄清,嘴唇发白,如同大病了一场,那模样可怜又骇人。炎帝手足无措,“你是怎么回事,真打算把自己弄得体无完肤么?” 大禁看看君上,再看看床上的玄师,搓着两手团团转,“臣去把姜央叫来,替玄师梳洗梳洗,换身衣裳。” 天帝这时方开口,“混沌珠还在她体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传本君口谕,任何人不得靠近郁萧殿。” 炎帝听后简直不知该如何评价他的行径,撑着腰道:“既然那魔物还在,你把人带回来可想过后果?万一有个闪失,你如何向三界交代?” 天帝傲骨铮铮,从来活得旁若无人,这次当然也一样,“交代?要交代什么?本君的言行,本君自己会负责。我把自己的女人带回家,三途六道,谁敢置喙!” 这话倒也没错,他是天下主宰,这世上确实没有人能管得了他。带女人回家也情有可原,毕竟一万多岁了,早过了少不更事的时候,他愿意谈谈私情,连天外天归隐的神君们也会由衷高兴。可他带谁不好,偏偏带个半魔。如此一个危险的人物被安置在天界中枢,又由他亲自照顾,如果发生任何意外,那可是直击要害,连个转圜的机会都不会有的。 炎帝知道和他说不通,气恼道:“我一直以为你审慎,没想到你竟会有今天,做出来的事比安澜更荒唐。” 天帝没有反驳,他也认同他的评断,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合乎一个为君者的标准。但走到这步,实在是没有退路了,他指向床上的人,“你看看她,成了这个模样,你让我怎么办?难道让她回月火城,放任她四方作恶,大开杀戒么?” 炎帝顺着他的指引看了眼,这一看委实心头一惊。当初他曾在渊底和她打过交道,那时的龙源上神明媚灵动,很有令天帝折腰的本钱。后来再见她,是伙同大禁偷看那次,他惊讶于她的神/韵大变,同万年前的兰因越来越像,美得不落俗套,美得辉煌,美得令人震心。可仅是短短两日而已,一切发生那么大的转变。那张美丽的脸恍如拼接成的,一伴愈显妖娆,一半却有青紫的脉络从颈下蔓延上来,爬满她的半边脸颊。别说这位和她息息相关的天帝陛下了,就连他这个局外人看了,心里也禁不住一阵抽搐。 能怎么办?的确除了带回来,没有别的办法了。六千年前其实他也遇到过相同的困境,那时的一时彷徨,导致后悔至今。如果之前还在言之凿凿以大义为重,当想起齐光,他便能够理解少苍的选择了。 炎帝低下头,轻叹了口气,“只要不出郁萧殿,留在天界也不要紧。只是你自己千万小心,魔珠入体,很快便会本性全失……”他无奈地望了他一眼,“如果她不再是她了,你觉得留她在身边,还有任何意义么?” 天帝的身形微微晃了下,他向炎帝苦笑,“他日三界传闻,说天帝囚禁麒麟玄师,将她活活逼疯……这样倒也好,一切错都在我,反正我的名声本就不佳,也不怕别人非议。”说着望向那个蜷缩的人,痴痴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入魔,无论如何,我会将混沌珠逼出来的。” 炎帝和大禁唯剩叹息,大禁道:“臣这便去琅嬛查阅典籍,看看可有关于混沌珠的记载。” 大禁匆忙出门了,炎帝茫然道:“我又该为你做些什么呢……大壑的结界被破坏了,这两日魔族蠢动,我去传令,命神霄天出兵,剿灭叛乱。” 炎帝转身要走,被他叫住了。他捂着胸口调息了下才道:“传令庚辰率龙族平叛,另给天猷君送本君密旨及大道符箓,待龙族下水,收拢地维,合并大壑,以太极印镇压之。今生今世,不得令龙族再入海内。” 那些跟随庚辰征战的,都是上古时期留存下来的祖龙旧部,全歼也不怕龙族灭绝。炎帝很赞成他这么做,但庚辰在无量量劫中战功彪炳,真要想处决,多少还是有些顾忌的。 炎帝迟疑问:“决定了么?” 天帝眉目森冷,“长情会变成这样,全是拜他所赐。是他抢夺混沌珠,她走投无路才会吞下去的。” 所以庚辰非死不可啊,炎帝还算讲道义,“不必知会天猷君了,别人去办我不放心,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 上万年没有活动过的炎帝愿意出马,自然可保万无一失。天帝点了点头,略沉默了下,忽然道:“榆罔,你可还记得截珠盘?” 炎帝愕然,没有等他细说便截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救人心切,但有些事你连想都不该去想。你不是地上贩夫走卒,你是这天道的主宰。望你保重自己,不要为了一个女人,让万年经营废于一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第 55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万年之前的无量量劫, 神魔巫妖大战。通天自知不敌神族, 分裂功元造就了都天、无极、鸿蒙、混沌、玄黄、盘古六大魔珠。这些魔珠神通不一,各有所长, 为了将他们串联起来,通天炼化自身形成截珠盘。只要截珠盘在, 这些魔珠便不会四散, 一旦珠盘召唤, 不管是在九天还是在黄泉,截珠都会受命归位。通天身死后,罗睺曾试图再聚六大魔珠, 但因他自身没有实体, 最终以失败告终。现在若是换个修为深厚的血肉之躯, 将自己锻炼成鼎再召唤截珠, 那么结果将会如何,几乎不言自明了。 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得六亲不认, 这就是天帝这一昼夜想出来的好办法?他张口提及,炎帝心下不由打颤。先莫说他毁了自己之后, 三途六道能不能再接受这样的首神。就算救下了玄师, 她又会感激他几分?放弃一切后换来一句谢谢和一个飘然远去的背影,光是设想, 就让他感觉这老友的结局会可怜至极。 绝不能让他走到这一步, 炎帝道:“爱情若让你昏了头, 我负责一棍子打醒你。你敢动这心思, 我便杀了麒麟玄师,让你彻底断了念想。” 天帝愣了下,很快浮起难堪的笑,“我只是随口一提,你不必当真。” 炎帝却声色俱厉,“天帝陛下口中说出的话,几时儿戏过?刚才你和我谈及截珠盘时两眼放光,你敢说只是随口一提?我问你,现在入魔的究竟是她还是你?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什么小情小爱,过去不是嗤之以鼻么?如今就算动了凡心,浅尝辄止便好,你怎么能入迷成这样?” 炎帝的当头棒喝总算是有用的,他怔忡片刻,压住太阳穴喃喃:“我当真糊涂了……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昏聩至此,刚才那话,以后绝不会再提了。” “提不提是重点么?重点是你分明动了心思!你我结交万年,我不愿意看着你葬送自己。当初师尊既然命我辅佐你,那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辜负师尊的嘱托,不像你!”他气冲冲说完了,忙着去办事,走了几步重又折回来,两指比比自己的眼睛,又凶狠地比向他,“我会盯着你的,你最好不要乱来。” 天帝拉着一张脸目送他走远,此时才发现头痛难当。这一昼夜,几乎要把他熬干了。他天生神骨,降生以来就不知道什么是乏累,可从她吞吃混沌珠起,他就觉得喘不上气来,是身心俱疲的那种折磨,可以将人割肉拆骨,然后拍碎了,砸进深渊里去。 回头望,床上的人闭眼躺着,缠绕在腕间的铁链沉重,细弱的臂膀仿佛随时会被折断。可再多的不舍也只能硬下心肠,她的哭喊和求告都是假的,不能听也不能信,只有把自己的心凝练成铁,才能长久留住她。 门外传来仙官回禀,说诸天神君在玉衡殿求见陛下。他随口应了声,并未挪步。其实一时一刻都不想让她离开视线,可手上亟待解决的事必须去办。他没有办法,再深深望了她一眼,才转身走出郁萧殿。 天界事物冗杂,大到山川河流,小到蝼蚁草芥,但凡他们觉得要紧的,无一不向天帝奏报。他不得不耐下性子逐一处理,待事情办完,月已中天了。 从玉衡殿出来,姜央正掖手立在廊下静候,“臣看陛下气色不好,还是好好歇息一晚吧。臣为陛下准备了药膳,有益气补血之效,还是那句话,不管遇上什么难事,御体最是要紧。” 天帝道无妨,“把药膳端来,本君带进郁萧殿去。” 姜央统管天宫宫务,没有半点动静能逃过她的眼睛。她朝郁萧殿望了眼,弥罗宫一线就数这间殿宇最为高深雄伟,平常是用不上的。这次陛下带人回来安置,又不叫众人接近大殿,但里面间或传出的铁链拖动的声响,和兽一般令人惶骇的嘶吼,还是毫无遗漏传进了她耳朵里。 “玄师的起居交由臣来负责吧。”姜央道,“陛下公务巨万,不要因此累坏了身体。” 天帝神色淡然,也不觉意外,“你都知道了?” 姜央道是,“臣侍奉陛下六千年,天宫中一切事务臣都了如指掌。陛下也不当瞒着臣,让臣知道,臣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天帝听后不过一笑,“元君是本君膀臂,此事并非有意瞒你,实在是暂且不便。不过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也好。郁萧殿里所需的用度,你都替本君准备好,至于其他……元君不必过问,本君可以自行解决。” 姜央没有办法,只得将换洗衣物等送到宫门前。一个日常起居都需要侍奉的人,照顾起别人来不知能不能妥帖,她不放心,“若陛下周全不过来,随时命人传话给臣。” 天帝颔首,自己托着托盘进殿内去了。 先前他在玉衡殿理政时,她就已经发作过一通。每次邪魔攻心,都是一场痛苦的战斗,过后便半寐半醒,力竭欲死。 他进来,走到床前看她,她微微睁开眼,吃力地打量四周,“这是哪儿?” 他放轻了语调道:“在碧云仙宫,这是郁萧殿,是我弥罗宫的一部分。前面有排云殿和玉衡殿,再往前便是朝议的凌霄殿。” 她无意识地哦了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倒是并不抗议他又将她锁起来了,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囚禁的生活,懒懒闭上了眼睛。 “长情……”他叫了她一声,“我替你洗漱可好?” 她没有答,反正已然身不由己,那些事都是小事,随便吧。 他绞了手巾来,牵着袖子为她擦脸擦手。他是个细致人,做什么都轻而柔,唯恐弄疼了她。她的皮肉紧绷,有温热的东西贴上来,拂扫过后留下一片清明,似乎通体都舒畅起来。他为她擦拭手腕、臂弯,甚至肩颈,她不觉得羞涩,反而定定看着他。 天帝有些局促,但尽量装得平静从容。长情仔细研读他的表情,唇角飘过促狭的笑,“你心跳得很快吧?” 他手上顿了下,淡定地说没有。 她也不追究,懒散笑道:“我何德何能,竟能让天帝陛下为我擦身。”一面说,一面缩了缩肩,“这罩衣太硬了,穿着好难受,替我脱了吧。” 天帝的衣裳,即便是燕服也甚为华丽。两肩绣日月山河,绣活针脚细密,最软的丝线层层重叠,贴身穿也难免不适。 她轻飘飘的眼波飞过来,天帝却显得两难。有时她觉得他真的太会装模作样了,“我不是早就被你看光了么,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他颊上发烫,只得定了定神,抬指一扬,把那件罩衣褪去了。 玉人皎皎,如明月一般,醒时和晕厥时是两样的。他本以为可以心无杂念,后来才发现做不到。湿润的皮肤在灯下泛出蜜色的光,原来女人的曲线和男人大不一样。他不动声色暗自欢喜,为她擦拭后背时,她轻轻靠在他胸前,那一刻星月俱沉,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他手里的巾栉落下来,空出的两手无处安放便拥住她,小心翼翼地,像拥住了一团云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似乎习惯了他不时亲昵的动作。他喜欢她,身体的渴求是人之常情。她起先很是抵触,在经过了黄粱道的一切后,性格里泾渭分明的成分变淡,直到现在,隐约也很享受,也许是吞了混沌珠的缘故吧。 他身上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她,耳鬓厮磨后唇与唇几乎相贴,她深嗅他的馨香,天帝神力从那微启的唇瓣间缓慢溢出,被她吞咽进腹中。他当然察觉了她的小动作,但并不阻止。正道的神力能压制她身体深层的痛苦,就算事后自己元气受损,他也还是纵容她。看着她脸上蜿蜒的脉络隐退下去,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伏在她肩上轻喘,她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受,只觉心头苦涩渐起,黯然道:“你会被我拖垮的。” 他直起身,撑着床帮笑了笑,“这点损耗于我来说不算什么。”缓过神来又去搓了手巾,上半身在他咬断银牙的坚持中有惊无险擦完了,下半身实在是个大难题。 他不敢上前,眼神闪烁。她一哂,“天帝陛下害羞得紧,你不是开口闭口称我是你的女人么,女人要来做什么用,你可知道?” 他十分尴尬,“本君是不愿趁人之危。” 她失笑:“你我这样的立场,不趁人之危,你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得偿所愿。”一面站起来,一面向他伸出手。 他愣了下,她就那样坦然面对他,长发垂在胸前遮挡了大半春光,但身线玲珑,山峰谷底叠烟架翠,叫他脸上火一样灼烧起来。 天帝陛下也有掰不开镊子的时候,他那个模样,实在很难把他和呼风唤雨的天界首神联系起来。她不想再逗他了,勾了勾手指,“把手巾给我。” 他才明白过来,慌忙递过去,然后识趣地转过身。站了一会儿发觉之前的一切都说不通了,分明链子够长,她在小范围内的行动是不受限制的,那为什么还要接受他为她擦身?她是不是认定了他对她有所图,现在的长情又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 天帝心里七上八下,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愈发让他感到茫然。半晌听见她嗳了声,“手绑住了,我怎么穿衣裳?其实我知道你是成心的,就是想看我不着寸缕的样子。” 对比泪湖湖畔将他骑在身下的玄师,现在能说出这番话来倒也还算正常。矢口否认有损天帝格调,世上误会他的人多了,他从来不需要辩解,只是问她:“替你解开了铁链,下一步你就会对我拔剑相向吧!” 她嘲讪不已,“如果天帝陛下不放心,欢迎你不错眼珠看着我穿衣裳。反正我在你面前,早就没什么尊严可言了。” 他嘴角微沉,这样的话说来总是很伤人心。他们之间的相处确实问题重重,他也希望她能对他放下防备,甚至他有时很羡慕伏城,羡慕她一万年初心不改,一本正经地对那条螣蛇心存好感。然而自己终究和伏城不一样,以彼此间的陈年宿怨,若他没有问鼎天道,恐怕就连和她说上一句话的机会都不会有,更别谈今日这般纠缠不清了。 他回身说好,广袖一拂,铁链松开,啷地一声砸落在地。他好整以暇抱起了胸,抬抬下巴道:“就依你所言,本君看着你穿。” 她没想到他会一副求之不得的语气,一气之下夺过那身禅衣,狠狠骂了句“不要脸。” 他心里打鼓,但绝不能退缩。她就是吃准了他脸皮薄,几次三番以此为把柄对他施压。若现在这套不起作用了,她还能拿什么来对付他? 反正彼此都在咬牙坚持,谁也不肯退却半步。当然天帝相对来说要更受用一些,毕竟美人更衣和宽衣解带一样,本身都是一件极端旖旎的事。 她一件一件把衣裳穿上,从心衣到亵裤,从长裙到上衫。举止袅袅,穿一件便看他一眼,大约在等着他服软。这世上男人,哪有一个会惧怕这样的好事,所以他除了脸红心跳外,并未打算移开视线。 她轻叹了口气,“陛下,你把我抓到碧云仙宫来,应当不会仅满足于看我换衣裳吧!刚才你替我擦身时可曾动欲念?天帝的欲念必定不同凡响……万一要是让我怀了孩子,那可怎么得了!” 她一向敢说,刚才从他身上汲取的神力,足可维持她两三个时辰的口齿伶俐。天帝不知所措,“你怎么……” 那凤眼婉转,瞥了他一眼,“怎么办?” 他被她问住了,赌气道:“怀上便生下来,本君难道还容不下自己的骨肉吗?” “可你骨肉的娘是个半魔啊,天界诸神会不会害了我儿,再把你拱下台去?”她设想了一下,高兴得要命,“原来这是个兵不血刃就能战胜神族的好办法啊,我怎么到现在才想到!” 他隐约觉得不太妙,果然她冲他眨了眨眼,“天帝陛下,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他忙摇头,“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长情很不满意,“浑身上下都不清不楚,现在要划清界限是不是晚了点?”她抿唇一笑,向他招手,“你过来。” 天帝不赏脸,摇头摇得毫无风度可言。她拉下了脸,“你过来!” 他反倒往后退了一步。她横眉竖眼的,既然他不肯过来,那只有她过去了。可是她刚举步,他转身便跑,这种反应实在太伤人自尊了,她边追边哼笑,“不是要死要活要我爱你么,如今我打算好好爱你了,你跑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第 56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为什么要跑,这个问题背后掺杂了太多的无可奈何。人生好像专和他们过不去, 永远处在你进我退的尴尬境地。如果她没有吞吃混沌珠, 想对他如何都可以。然而她现在目的明确,虽然有可能只是出于玩笑, 但万一假戏真做,接下来又该怎么处理? 他逃跑的路径当然没有超出郁萧殿范围,因为她无法从这殿宇出去,他不能让她失望。她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边跑边要求他站住。单就体力上来说, 她想追到他很难。他终于还是不忍心,停下步子转回身, 张开了双臂。她脚下刹不住,一头便撞进了他怀里。 这一撞,撞碎了一池碧波。若没有那么多的阻碍,她还是单纯的她, 那该多好。她扑进他怀里, 他拥住她, 身体像找见了遗失的另一半, 一朝重组,满心悲怆, 只想掉泪。 “长情,现在的你, 可还是原来的你?”他低下头, 把脸埋进她颈窝, “你不要入魔好不好?永远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大张着两眼,眼中赤色的光环时隐时现,“现在不是在一起么,你画地为牢,我走不出去了,你还想如何?” 可他需要的并不是一个躯壳,他希望她像个活生生的人,具备喜怒哀乐的情绪,高兴的时候会发自内心的笑,不高兴时会对着他哭闹……可惜都成泡影了,混沌珠一日不取出,她一日对他虚情假意。虚情假意……也许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一旦截珠从她身体里剥离,恐怕她连虚情假意都懒得施舍给他。 有时很矛盾,看她每一次魔性大发痛苦欲死,他就恨不得立刻救她脱离苦海。但一想到能够自主的长情不会再依附他,他又犹豫彷徨,似乎截珠的存在,也不算坏事。入了魔的她,他可以名正言顺挽救,正常的她,他又拿什么借口去强留? 垂帘另一端的黄铜镜里,倒映出两个密不可分的身形,他看见自己的可怜相,卑微到不堪入目。他闭上眼睛,把脸埋进她的长发里。乾坤大道唾手可得,唯有人心不可得。 忽然一个温柔的抚触落在他背上,轻而缠绵地挪动,调动起他全部的注意力。那双手像低徊幽咽的唱叹,在他心上栓了无数根傀儡线,随着她的轻拢慢捻,忽高忽低地荡漾。那十根灵巧的指尖穿过他敞开的大氅,划过腋下,落在薄薄一层缭绫上。待要去解他胸前金扣,却被他压住了手。 她抬起一双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他说不行,“现在……不行。” 她眼里泛起隐隐的泪光,“你嫌弃我了?” 他喉头哽了哽,“没有。因为你病了,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你真实的想法。我怕你将来不认账,我平白被轻薄了一遭,到时候无处喊冤。” 她听了顿下来,似乎很难理解他的想法。总而言之他不愿意,那也没有办法,她长吁短叹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天帝陛下不要后悔。”说罢放开他,仍旧坐回她的床榻上,向他扬扬手,“该把我锁上了,免得我疯起来,踏碎你的凌霄殿。” 他没有照她的话做,只是垂袖悲伤地望着她。 她最受不了他这个样子,明明强到没有敌手,在她面前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她含笑看着他,看久了眼睛酸涩,便调开视线道:“你束缚住我的真身,究竟要束缚到几时?你可知道,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段骨节都在痛,像有无数的蚂蚁在啃咬……你说爱我,原来你的爱会让我痛不欲生。” 他慢慢过去,弯腰握住她的手,“你且忍忍,我会找出救你的办法。” 她很暴躁,霍地甩开了他,“我不需要你救,只要你撤走禁咒就能停止这种痛,你为什么不答应?看来你所谓的爱,还是抵不过大局为重,那又为什么要假惺惺,装作用情至深?” 他无法回答她,她的问题确实让他惭愧。他对吞噬了混沌珠的她还是有忌惮,入了魔的麒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容易对付,截珠的威力还会继续滋长,如果不困住她的真身,最后除了杀掉她,恐怕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她听后大笑起来,“让我那么痛,居然是为了保护我,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知道央求他也无用,她放弃了,怏怏叹口气,背过身躺回了床榻上。 他束手无策站在那里,理智与情感不断撕扯,最终还是锁住她的双手,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天顶星辉闪烁,他独自在漫漫神道上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从半道遇见司夜星官,走到日神遥遥向他施礼。猛然抬眼,红霞遍布,他看着日轮缓慢升起来,大荒边缘的深壑方向传来兵戈之声。算算时间,这刻应当是龙族与壑底巫妖交战正炽的时候。 掖着袖子站了会儿,意兴阑珊,顺着原路折返。走了几步又见中天云海奔涌,向下看,二十二天乌云密布,雷电在云层交接处奔走,他轻轻蹙了蹙眉,转身往凌霄殿去了。 静静坐于首神台,殿中浩大无垠,只有两掖神兵侍立,但也距离甚远,人影在袅袅香烟中恍惚。他拢起广袖下的双手,入定般等待前方的消息,终于有斗部将领入殿回禀,说庚辰早有防备,还未下大壑便反了。此时龙族正与斗部混战,炎帝也已遵法旨,全力平定叛乱。 神霄天九司三省四府的上神都来了,下界大战自然惊动了他们,入殿后九皇真君便极力陈情,“应龙在无量量劫时功不可没,且前不久剿灭九黎与鲲鹏两桩战事中也不负陛下厚望,如今……” “如今本君命他镇压上古巫妖,派遣炎帝助他一臂之力,没想到他倒戈一击对抗天庭,如此重罪,真君竟还敢为他辩驳?”天帝一怒,拍碎了神座的扶手,盘古石顿时化作万千流火,向下界飞坠而去。他站起身,目光泠然扫视过众人,寒声道,“尔等好大胆子,眼中只有应龙之功,忘了这煌煌天道谁为主宰!” 众神见状不敢造次,忙俯首叩拜,“臣等并无此意,请陛下息怒。” 天帝过去执政万年,从没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这一震怒惊住了在场众神。天界不容上古三族,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鉴于庚辰平时也算循规蹈矩,遭遇变故时,总有人会站出来为他求情。原本九皇真君不过是想替他说两句好话,求得活命的机会,但以天帝目下的态度,看来是不能够了。众神也怪他不识时务,入凌霄殿是为讨得天命平定战事,没想到被他一搅合,弄得大家是来为应龙求情一般,于是眼风嗖嗖,只差没将九皇真君射成筛子。 天帝暴怒是下马威,待得众人宾服,便又换回了平和面貌,缓声道:“大壑下巫妖巨万,龙族既反,巫妖冲破结界也在弹指之间。本君须防患于未然,不令战事扩大殃及三界。着令……”带着冷嘲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斗胆求情的人身上,“九皇真君统帅曹院子司兵骑,助炎帝平定应龙之乱。还望真君莫念私情,剿灭祖龙余孽,带庚辰首级来见本君。” 天帝并不是个良善人,他会记仇,且睚眦必报,九皇真君要是聪明,干脆闭嘴不语,这件差事就不会落到他身上。现在上令已下,众神都向他投去爱莫能助的目光,九皇真君无法,只得领命下界去了。 浮丘大仙揖手向上呈禀:“臣观下界,麒麟一族正向五凤山进发。始麒麟有不臣之心,恐怕此时与鸟族交结,不是欲结盟,便是有吞并凤族之心,还望陛下早作决断。” 天帝沉默了下,冷冷望着浮丘大仙,“依卿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浮丘大仙不由忐忑,大家隐约知道天帝与麒麟玄师关系匪浅,因此提及麒麟一族时,多少都有些顾忌。现在天帝直接将问题扔回来,愈发让人进退维谷。浮丘大仙摸了摸脑门上的汗,小心翼翼道:“臣以为麒麟一族乃上古瑞兽,且始麒麟之子拜在玉清天尊门下万年,与龙凤二族还是有区别的……” 上首的天帝笑了笑,“有何区别?始麒麟有不臣之嫌,大仙方才不也说了么。这些年龙族与麒麟族不安分,倒是凤族因元凤涅槃无望,还老实些。麒麟族既然已经前往五凤山,暂且不必打草惊蛇,先看看天同此行的目的吧。本君也不瞒诸位,上古三族并非不可留,本君容得下臣服天道的神兽,但绝不姑息胆敢挑战本君权威的祸首。天同之子拜于玉清天尊门下又如何,本君留他一命,不表示本君要看他的面子,纵容他父亲兴风作浪。” 所以天帝陛下终究还是万物主宰啊,不因私情默认麒麟族的裙带关系,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众神松了口气,云雷大将拱手:“麒麟玄师吞噬混沌珠,臣随天猷元帅下界缉拿,但玄师逃入不周山,臣等于海内巡视,至今未发现玄师踪迹。混沌珠为魔祖罗睺法器,由通天教主分裂而成,魔性无比,若任由玄师在外……”当然后来的话,在天帝面无表情的凝视下,消散在了广阔的殿宇里。 “玄师的事,诸君不需过问。本君主宰三界九州,何事为重何事为轻,本君自有一番道理。”他目光如水,流淌过在场的每一张脸,“本君知道,关于本君的私事,三十六天向来非议不断。今日开诚布公也无妨,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本君的天后人选就是她,且绝无更改的可能。玄师是玄师,始麒麟是始麒麟,万年前的种种随着兰因的死,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如今的玄师与其说是麒麟祭司,倒不如说是龙源上神。她于本君有救命之恩,他日就算麒麟族湮灭,本君也会保她安然无恙。” 这么一说,不明白也明白了。天帝的意思很清楚,他们只管去对付麒麟族,只要留下玄师就行。天地总主要保全一个女人,当然算不得大事,但麒麟祭司将来可能成为天后,那么他们这些对麒麟族下过手的人,日后见了天后娘娘岂不尴尬? 众神面面相觑,觉得这件事难办的程度,不亚于当初琅嬛仙君和龙伯后人的纠葛。为什么这些大人物都喜欢给自己制造难题呢,难道是彪悍的人生所向无敌,自己找自己麻烦,才能让活着更有意义吗?本来和自己过不去也并非不可以,但他们这些陪练的人何其无辜,要经受如此可怕的里外不是人,这还让不让人尽忠职守了? 大家左右为难,大家很彷徨,天帝说完这通模棱两可的话就走了,剩下他们对着被拍碎的宝座直发呆。 “陛下的意思是,要灭了未来天后的族?” 众人纷纷摇头,风火元明君最为乖觉,他看着那张宝座,喃喃说:“我在蘅皋北岸见过仅存的盘古石,诸位商议着,我去去就来。” 一人落跑,剩下的人大觉无趣,反正也商量不出个首尾来,最后摇着头草草散场了。 先前天帝还为龙族公然对抗天庭而恼怒,后来一思量,发现庚辰此举反倒让他抓住了把柄。若龙族在剿灭巫妖时被封印,四海八荒会传言天帝不容人。但若是庚辰按捺不住自行反了,对上界来说也是成全名声的有利时机。 他颇有邀功的心思,急于把好消息告诉长情,庚辰对她的欺辱叫他拿命来还,她听了一定欢喜。 他匆匆推开了郁萧殿的大门,前一刻还带着笑意,后一刻那笑意便如琉璃破碎,消散于一弯仰月的边际。 触目所及的一切令他几欲发狂,他看见拖拽着铁链的人气若游丝,两条臂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满地都是指甲剃下来的肉,成片地,血肉模糊地沾满了床榻前的金砖。 他腿里没了力气,跌跌撞撞到她面前,跪下捧起她的脸,颤声问她为什么。 她的头发都湿透了,睁着一双猩红的眼,茫然重复着:“我疼……我疼啊……” 他泣不成声,一瞬心被凌迟殆尽。她的痛他缓解不了,甚至为了驯服她,他束缚她的真身,雪上加霜。现在他还能怎样?彻底败了,只有无条件投降。 颤抖的双手几乎凝聚不起神力,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稳住心神,开始一点点为她复原千沟万壑的双臂。可饶是如此,依旧留下了深浅不一的伤痕。 她的双眼被血色浸透,分辨不清瞳仁,只是不声不响疯狂拽动铁链。他走投无路了,将手臂递到她嘴边,轻声说:“咬吧,吃了我的肉,你会好受一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第 57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她并未犹豫,张口便咬了上去。天帝肉质细嫩, 没花多大力气便撕下了前臂的一小片。血肉交汇, 在她唇边绽开红色的花, 她吃得很仔细, 低着头细嚼慢咽, 那模样, 像在品尝世上最佳的美味。 她应当不痛了吧?他伤口血流如注,匆忙压了会儿便去查看她的情况。相较于他的神力,似乎实打实能够填充进她胃里的东西,具备更显著的疗效。她的痛究竟是什么?是骨骼和筋脉的痛, 还是腹中空空的痛,已经无从分辨了。他只知道她吞了那块肉,餍足地长出一口气, 甚至舔了舔唇,似乎回味无穷。 他站在那里, 心像破了个洞。这女人真是给了他太多第一次,第一次心动是为她, 第一次委屈是为她,第一次落泪是为她,第一次任人果腹也是为她。她像个训鹰师, 磨尽他的野性,让他心甘情愿被折磨。可是这种折磨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不惧怕自己千疮百孔, 只怕她逐渐丧失了本性, 彻底堕入魔道。 她眼中血色的云翳终于散了, 逐渐冷静下来,垂着头,乏累地急促喘息。 他摸摸她的脸,温声问她:“长情,你好些了吗?” 汗湿的发遮挡住她的脸颊,看不见她的表情。她没有应他,他以为她尚未清醒,可是隐约听见她的啜泣,低低地,极力压制,却一声声催人心肝。 他的心又提起来,“怎么了?还疼么?” 透过眼中泪做的壳,她看见面前地上不断滴落的血,一滴一滴,直叩心门。他惊慌,不住追问她,可是她说不出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只是自觉灵魂扭曲,已经让她无法承受。她还记得那个笑意融融,眉眼缱绻的帝裔贵胄,曾经是何等的清高骄傲。可是现在和她厮混在一起,沦落到这般田地。黄粱道中伤情的一梦,原来是命运的先兆,他终于被她连累得伤心伤身,再继续下去,不知结局如何收场。 他抚抚她的肩,又小心触摸她的手臂,即便满身血污,他依旧保有清幽的气息,“是不是身上还疼着?你别哭,告诉我。” 她缓缓摇头,“不……不疼了。” 他松了口气,“不疼就好,我放你下来休息会儿。” 对于捆绑她,他一直心怀愧疚,困龙索一去,便立刻伸手接住了她。瘫软的身体有重量,压在他刚刚形成的创口,疼得狠狠一激灵,但咬牙忍住了,生怕惊动了她。 她不动声色让开那个创口,银白的广袖上点点血迹如绽放的梅花。她茫然看着,眼泪落下来,砸在他手背上。他的手白净清瘦,沉重的泪,顺着轮廓弧度,复又坠落下去。 他心中惴惴,女人的哭是千古难题,他分辨不清她眼泪里的含义。以前他不喜欢这种软弱的表现,现在才知道这是生而为人必须的情感宣泄。她哭是因为有难过的地方,不是出于身体上的无望,就是惦念族人,惦念月火城的清风一缕,明月三分。 可是怎么办,他好像给不了她这些。他所能给予的就是这冷冰冰的郁萧殿,和用来为她镇痛的一口神力、一口血肉。 她抬起手来,十指伤痕累累,以前梨花般美而柔软的甲盖也摇摇欲坠。他见了心头骤痛,待要为她治伤,她把手指落在他腕子上,动作迟缓,轻轻揭开了覆盖在伤口上的云罗。 来不及复原的伤口大而深,也许已经直达白骨,只看见低凹的一片,盈满了浓稠的凝血。他似乎很尴尬,口中敷衍着,“不要紧……” 她挡住了忙于遮掩的另一只手,两眼直直看着那处。指了指自己,“我把那块肉吃了……” 他提心吊胆,害怕她会厌恶,会觉得恶心,匆促地打着圆场,“本君肉质鲜美,正好让你充饥。” 她依旧死死盯着,大滴眼泪落下来,绝望地说:“我怎么能吃人呢……我变成怪物了。你再同我在一起,会被我吃光的。” 那是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她无法控制自己了,即便有些事不是出于她的本意,她也做不得自己的主,魔性爆发的时候,她谁也不认得。 怎么能咬他呢,怎么能吃他的肉呢,她是疯了吗?她惊慌失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和庚辰缠斗时她一心护住混沌珠,不负城主所托,在力不能及时连想都没想,一口就把混沌珠吞下去了。她原也做好了准备,牺牲自己替麒麟族杀出一条血路来,结果这条路她走得不顺,还未完成使命便被他带回来,要他倾尽所有来救治她。 她不想欠他人情,不需要他救命,可她挣不开这宿命般的纠缠。在她痛不可遏时,他是她的良药,她迫不及待索取,所有的骨气都瓦解了,只想摆脱痛苦。结果清醒后要面对这样的残局,这一切怎么清算?她还怎么对他问心无愧? 她转过身去,探手便要掏挖喉咙,他忙捉住了她的手,“别,否则刚才的伤就白受了。”他疲累地弯下腰,手臂不可自抑地颤抖着,喃喃说,“我不怕,我只要你好好的,就算割尽我身上的肉又如何。我不想进门再看见你自残的样子,真的不要了。我留下你不是为了加剧你的痛,我想要你恢复神识,想要你做回原来的自己,你懂么?” 她瘫坐下来,大泪如倾,“为了我这样的人,你值得么?” 他说值得,摊开了手掌,“我幼时便承天选,没有凡人的命格,什么生老病死,富贵王权都与我无关,我的掌心没有纹理。可是现在有了……”他指给她看,“你看,看见这条姻缘线了么?虽然羸弱,但抱元守一,始终只有你。” 长情定眼凝视,果真他掌心纹理错综,那姻缘线时断时续,但清浅清晰,别无分号。 “我不会纳天妃,只有你一个。”他笑着说,“玄师真是三生修来的好造化,能让本君这样的至尊死心塌地,如何还不知足?” 她有些难为情,“这根线未必是我。”指了指断裂的那一截,“或者这个才是我,稍纵即逝……所以不要在我身上耗费精力了,我回不去了,今生今世都要以这种可怕的面貌示人。你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 他却执拗,“怎么救不了一世?只要本君想做的事,没有一件半途而废。割肉刮骨不过是应急,总有办法能吸出混沌珠的。” 想吸出混沌珠,目前除了制造截珠盘,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但此举无异于自毁,他肩上责任重大,不到山穷水尽,还是无法动用这个方法。不过眼下能让她神智清楚地说上两句话,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至少知道此刻的她是真的她,她能感知他的情感,不论接受与否,他都不是在对着一具行尸走肉空谈。 仔细审视,她神色正常,他的要求现在竟这么低,只要她不痛不躁动就可以了。他伸手替她将散乱的头发绕到耳后,问她饿不饿,“我让姜央送些吃的来好么?” 她摇摇头,吃不下。视线又落在他手臂上,“你的伤……” 他抬指一拂,“只是小伤,你不必担心。” 往常他让她别担心,其实都出于他的自我解读,她从未为他忧心过。可这回,倒是实实在在的不忍不舍了。 不想让他看出端倪,她嗫嚅了下,随口问:“姜央是谁?” 天帝很高兴,她终于开始关心他周遭的人和事了,便坐在边上,眉飞色舞告诉她:“姜央是顺化元君,六千年前入我碧云天宫主持宫务,这些年来兢兢业业,等同后宫的大禁。她年纪不算大,侍奉本君很是尽心,就是有点啰嗦……”怕她误会,很快又道,“我与她只有主仆之谊,绝无私情。碧瑶宫没有天后,一切由她代为主持。待你日后登上后位,她便是你的长御,协助你管理天宫事物。” 长情很不自在,“我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你不必同我说这么多。” “怎么能不说呢,你既然身在仙宫内,这些事早晚要交代你的。现在说清了,免得以后生出误会。” 他说得煞有介事,仿佛两个人已经开始论及婚嫁。就算是满足一场梦吧,长情皱着眉头微笑,不再阻止他。他说了好多,喋喋介绍什么殿作什么用,连将来大婚的流程都仔细描述了一遍。 喁喁细语,像山间流淌的清泉。长情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进了他怀里,但实在温暖安全,眷恋得不想离开,就这样吧! 他低头看,她依偎着他,纤细的身体蜷缩着,如云秀发贴在他颈边,绒绒的,像只小兽。他偷偷地想,说不定她有些喜欢他了。为了让这好时光停留得久些,再久些,他甚至不敢让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她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嘟囔了句:“你以前好像没这么多话,我记得郊野上你对我执剑相向,就同我说了句‘本君只负责杀,不负责传话’。” 他窒住了,唯恐她要翻旧账,手臂下意识搂得更紧了些。 她怅然叹息,她与他的个人恩怨,到这里就算了结了。这些天对他的伤害和折磨,足以抵消他万年前无情的一剑。剩下的,便是灭族之恨,她知道账不该算在他一人头上,但最后一役是他带领天兵破城,就算是尊师命,也不能撇得一干二净。 不过譬如割肉补疮这种事,不能再做了。她转过头,把脸埋进他交领里,“待我再发作,你不要进来了,给我留些尊严吧。” 尊严再要紧,比性命更要紧吗?他沉默了下道:“不愿意我看见你的丑样子?” 她没有说话,一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他仰起头,酸涩的感觉慢慢流淌到眼尾,唇角也微捺,“我不在乎,也不会嫌弃你。你原本那么美,头一次见到便让我惊艳丛生。现在不过是遇见一点小问题,将来截珠取出了,你穿上嫁衣走上凌霄殿,那时会美到极致,谁还记得你眼下的濩落?” 怎么会有那一天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可是她满心与幸福失之交臂的错觉,又是从何处来的? 眼眶灼烧,只得拿凉透的手背去冷却。掖得手酸了,无处安放,便摸索着吊上了他的脖子,“你能不能……让我回到月火城去?” 她是想逃了吧?可天上地下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的,她能逃到哪里去?他收拢两臂,紧紧扣住那一捻柳腰,“不能。若让你回去,你会彻底沦为天同的杀人工具。然后世间再也没有兰因,也没有长情……所以我绝不会放你回月火城去的。” 她有些失望,但也未反驳,只是兀自嘀咕:“你是不是傻?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天帝的……” 他笑得很无奈,“不同你在一起时我还算聪明,和你在一起时,脑子里便装不下别的了。”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从渊底纠缠不清开始,一直到现在危机四伏,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起先她以为一切都是他为一统天道玩弄的伎俩,但在经历了截珠之祸后,神力的大量损耗是真的,他的血肉也是真的。他原本是个极其爱惜自己的人吧,却被她弄得狼狈不堪,所以真情是有的,但在道与义之间,他最终选择的也必然是道。 扪心自问,她可喜欢他?她始终不敢承认,其实在入黄粱道之前,她就隐约对他心存好感。有些感情说不清楚,明知不可以,也控制不住偏颇起来。只是他们是同样的人,都将自己的责任看得太重。肩上有如山重压,只盼心驰神往适可而止,然而大势所趋不可逆转,才有了黄粱一梦后的怨天尤人,悲从中来。 灵巧一个转身,她跨坐在他腿上,指尖在他后颈徘徊。清丽丽的眼波流转,什么都不说,单是再三打量他。 到现在才发现天帝陛下当真俊美,他的无可挑剔原本是天道独行的韬光韫玉,遥不可及。后来染上一点软红,万里冰川繁花似锦,然后在寸寸斜阳蝉声里化作无穷尽的春水,流啊流,流进她心里去。 她望着那双眼睛,眼梢风流飞扬,看上去竟像个多情的人。她启启唇,“你可介意,我用吃过你肉的嘴亲你?” 他是愿意的,因为有一处比他抢先回答。 他脸上浅生红晕,她忽然放弃了吻他的念头,微微抬身,与他打了个招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第 58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她想, 她可能遇到了世上最纯情的男人。 以前他在她眼里, 一向冷静精明,自控能力极佳。纵然惊涛骇浪心中流过,也可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万年前初见时,他是眉眼冷厉的上神,手执利剑屠戮她的族人, 眼里只有白帝的命令, 天道即是吾道。万年之后重逢, 他们都有各自的新身份,那时她惊艳于他的眉山如黛,秋水无尘,那少年模样一度深深镌刻在她脑子里。但后来神识恢复, 初见的心悸和恐惧,还是磨灭了清风明月的美好。所有的舒适都是可以被取代的, 只有痛会永垂不朽。直到现在,她还是认定天帝可以自如地控制自己的一切, 包括他的情/欲。但当她坐上他腿根的时候, 她才发现这个解读,好像来得没有任何依据。 他的反应与其说是少苍的反应,莫如说是云月的。他羞怯不安, 微微挪动身体, 一直垂着头, 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打招呼的动作显然有些吓到他了, 他眼睫一颤,似乎想要探究她这么做的用意,可惜最后还是放弃了,反而把头埋得更低。 薄薄的几层云罗,隔不断那种尖锐到几乎痛楚的感觉,他绷紧身体,扣住她腰的双手无措地松开,抓住了榻上的垫褥。 她看看那双手,“你很紧张?” 他啊了声,“没有,我不紧张。” 她的唇角隐约浮现一点笑,倾前身子,无骨地枕在他肩上。 所有感觉都凝聚到某个焦点,她的腰肢柔软,像起伏的水,曼妙来去。他气息混乱,她的呼吸也在他耳边咻咻,彼此给对方鼓励。原来两个人之间的游戏竟是这样玄妙,尚未真正到达那一步,已经让人目眩神迷。她在他身上撒野,像得了个有趣的玩具,简直乐此不疲。他有些癫狂了,狠狠捉住她的腰,隔靴搔痒的试探,似乎根本解不了他的渴。他用力将她拉近,她轻忽一声,被拽低了身子。 紧密贴上去,虽然依旧不能如愿,但已经足够了。她像朵野性的,猖狂盛开的花,长发凌乱覆于两颊,脸是潮湿的,眼睛也是潮湿的。遭遇变故以来,她的面色总显得苍白,但现在两颊红晕蒸腾,仿佛濒死前的回光返照,一瞬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艳丽。 他沉溺,却又感到惊惧,“长情……” 她细细研磨,绵长的鼻音敷衍式地嗯了声,在他耳边低语:“我想吃了你。” 那是糜艳又骇人的字眼,他艰难地吞咽,“你想怎么吃了我?” 她慵懒一笑,将身子往前递了递,“骨架熬汤,肉便生吃了吧。” 她原本比他高半个身位,仅仅一个动做,便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声笑尤在耳边回荡,明月皎皎已至眼前。他脑子里嗡然如弦断,看见衣襟半敞下隐约的峰峦,在他还未回神前,她牵起他的手,覆了上去。 看不见彼此的表情,长情贴在他颈窝,闭上了眼睛。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指,他五指修长,她并不丰腴,恰盈一握。起先他大概呆住了,僵着一动不敢动,后来倒得趣起来,小心翼翼揣捏出样式,玲珑的一点,却永远在他掌心。 这算是悲极痛极后,丰厚的补偿么?那只手忽然顿住了,从交领下抽出来,温柔落在她脊背上。和她贴面相抱,哀声说:“不能趁你病时……待我们大婚……” 她茫然重复:“大婚……”一面说,一面嗟叹,“我们如何能有那一日!” 有时沉溺于幻境,人便快乐许多。一旦回到现实,人生凄凉无望,便什么劲都打不起来了。 她恹恹从他身上下来,依旧躺回她的枕上去,阖上眼睛说:“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若不放心,还是把我锁起来吧,下一刻我会做出些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默然站在她床前,不知道自己这刻这样理智究竟是对还是错。若从心来说,他恨不能抛开一切,与她成亲,甚至带她归隐。可这理想永不可能实现,他们之间必要经受无尽的折磨,待得血熬干了,枯骨上开出花来,才能修成正果。 他垂袖,握住她的手,“今夜我在这里陪你,以后每夜都是,我都会陪着你。” 她仰在枕上对他笑,“我一旦发作,你便割肉喂我么?你这一身骨肉,经得起多少次消耗?”说着缓缓摇头,“别再这样了,再多的牺牲都是治标不治本。今日的我还是我,明日就不一定了。哪天长情忽然走失了……你不要找我,放我自身自灭吧。” 虽然他也许做不到,但她还是应当嘱咐一声。从她个人的情感上来说,她希望他保重自己,不要因她的缘故,这样伤害自己。 他不曾反驳,替她掖了掖被角,“天界夜里有点凉,盖好被子,别冻着了。” 她的性子依旧倔强,不服道:“我是麒麟,麒麟怎么会怕冷……” 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和清醒的长情对话。 天帝的灵力和血肉,可以暂时压制住她身体上的疼痛,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种强大的供给为魔性提供了足够的养分,让混沌珠的力量更加放肆疯长。 她不能让他留下,到底把他赶了出去。长夜过得很快,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天就亮了。她看见日光穿透门上云纹雕花,光的韵脚高低错落打在莲花砖上。细细感觉一下,似乎一切都还好,这次发作的时间相隔算比较久的了,越是惴惴等着灾难降临,越是会将时间放大,到最后生出一种错觉来,也许机缘巧合下混沌珠的魔力被清除了,她已经不药而愈了。 正庆幸,忽然一丝焦雷透体般的刺痛穿越她的大脑,她瞬间灰心,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竭尽全力的对抗根本没有用,在她试图将截珠逼出身体时,她甚至听见挖苦的黠笑——你后悔了么? 为了全族上下,她不该后悔的,但果真不后悔么?不是的,她还有留恋,害怕此一去会忘记很多东西,包括无量量劫前不谙世事的纯真、继任祭司时的无上荣耀、穿州过府时的睥睨天下……以及万丈渊底澄澈的他。 可惜一切止于此了,混沌珠三日三夜的磨合,终于和她合二为一。撕裂般的痛不再,她像个新生儿,所有都是崭新的。她能听见风流动的声音,整个天宫每一处说话的内容。她的身体蕴含更强大的力量,只可恨天帝困住了她的真身,让她对这区区的困龙索无可奈何。只要有人能替她解开禁锢,让她回到月火城,到时加上始麒麟的内力,冲破真身的束缚应该也不是难题。 玉衡殿那头,炎帝不负所托回来复命,详细禀明了战事的经过,“庚辰本就负了很重的伤,看来和玄师一战中没有占到任何便宜,还险些被她杀了。天界派遣他去镇压大壑里的上古巫妖,他疑心重得很,半道上就反了。” 天帝坐在那里,垂眼看殿上人头,那张脸弥漫了死气,几乎不敢相认了。血腥味浓重,他有些厌恶地抬袖轻掖鼻尖,半晌才将视线移到九皇真君身上,凉声道:“真君不徇私情,秉公办事,吾心甚慰。这天道原就如此,无量量劫中诸方大战,我神族损兵折将千万,才最终换得乾坤太平。如今这些上古巨兽蠢蠢欲动,本君执掌天纲,如何能坐视不管?别说真君,就是本君,壮士断腕亦不能容情。还望真君体谅本君难处,切莫怪罪本君才好。” 九皇真君刚刚割下挚友的头颅,一路咽了多少的眼泪,才把庚辰首级送进玉衡殿来。说不怨恨天帝,那是假的,天帝温和的表象下,一直藏着极端的大残忍,当初的白帝已经是玩弄权术的高手,这位继任天帝可说青出于蓝。但那又能怎样?谁也不敢对他的做法有非议。所以九皇真君除了白着脸诺诺道不敢,还得挖空心思说上两句,以表示自己对陛下没有任何不满,陛下的一切决定都是英明神武,无可挑剔的。 “臣原先并不知庚辰有不轨之心,就连下界传来龙族叛乱的消息,臣也觉得是不是弄错了,或者是一场误会……后来陛下派臣领兵,于荒原之上对战庚辰,臣才知道一切非虚。臣任职九司五千年有余,还是没有学会带眼识人,实在愧对陛下。如今陛下给臣将功折罪的机会,臣叩谢不及,如何还能怨怪陛下呢。” 天帝听他一字一句将自己撇清,也懒得计较他话里有几分真假。最后不过淡然一笑道:“不知者不罪,本君也知真君为难,但紧要关头大义灭亲,可见真君还是心怀天庭的。此番平定龙族,真君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两日吧。” 九皇真君躬身道是,捧着庚辰头颅欲退出玉衡殿,天帝却又出言道了声慢,笑道:“这腌臜之物不该留在世上,庚辰毕竟曾是上神,只怕灵识残存,再生祸端。”话说完,便抬手一拂,那头颅顿时化作无数粉尘,从殿宇正门飘散出去,消失在无垠天宇。 九皇真君双手还保持原来的姿势,待尘烟散尽,才颤巍巍向上拱手,慢慢退出了玉衡殿。 炎帝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啊,你这人真的很招人恨。” 天帝说知道,“我就是要将庚辰赶尽杀绝,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这种恨应当是空前浩大了吧,如果没有庚辰插手,混沌珠现在应该被始麒麟吞下了,玄师还好好的。然后天界只要安心等天同将另两族收伏,到时候便可名正言顺解决始麒麟,接管三族残部。如今可好,计划赶不上变化,庚辰动了天帝陛下的心肝肉,结果可想而知,死都没个全尸。看看九皇真君的脸,都快臭得像粪坑了。 炎帝摇了摇头,别人不让他好过,他哪能让别人好过呢,天帝陛下就是这么锱铢必较。 “龙族的事暂且算是解决了,庚辰战至最后欲图开启大壑结界,把壑底巫妖都放出来,还好我眼疾手快剁了他的手,让他捏不成诀。他的尸身被我扔下大壑了,祖龙旧部也被斗部一力镇压,不管死活全赶下大壑和他团聚去了。照你的吩咐,收拢地维合并了天堑……下一步应当处置麒麟族了吧?” 天帝抬了抬手,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道:“青鸟一族已经被天同全歼,元凤也落进他手里了。长情吞下混沌珠的消息让他慌了手脚,如今因查不出她的下落,正打算通过拿捏元凤号令凤族。” 炎帝蹙了蹙眉,“你是如何打算的?”边说边往郁萧殿方向望了眼,“她如今怎么样了?” 天帝提起她,神情便木木的,他只得看向大禁。一旁侍立的大禁缓缓摇头,“臣入琅嬛三日,查遍了典籍史料,也没有找到截珠的破解之法。本来这事就玄得很,罗睺直到身死,混沌珠才从他神识内剥离,后来万年哪里有人吞过截珠!结果上古三兽竟争相抢夺,丧心病狂到这地步……”忽然发现这话好像没把握好度,吓得赶紧瞧了君上一眼。还好他忙于伤情并未察觉,大禁松了口气,愁眉苦脸对炎帝摊手,“臣实在没办法了,这个问题送到天外天去,恐怕也是无解。” 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炎帝怕天帝又动截珠盘的心思,忙问:“你找琅嬛君了吗?他看了一万年的,没准他有办法。” 大禁又偷眼瞧上座,摇头道:“琅嬛君带着紫府夫人云游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臣去问了大司命,大司命也束手无策,不过脱口说了一句话,说生州龙脉能养神魂,实在不行就再放进去养个万儿八千年……” 天帝猛然抬起眼来,“大司命是这么说的?” 大禁颔首,一时殿内静得连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兰因战死后,仅剩的一缕残念被放入龙脉温养,足足养了一万年才缓过劲来。虽然龙源上神是麒麟祭司一事,几乎人尽皆知了,但其中内情除了当事人,只有那个养魂的人才知道。这么说来,当初收留兰因残念的人是安澜,给她取了新名字的人也是安澜。 天帝苦笑起来,“本君是该感激他呢,还是该恨他?” 炎帝也很苦恼,真是爱恨两难的事啊。该感激,因为没有安澜就不可能造就万年后的长情,天帝的这段缘分也无从谈起;可又似乎该恨,要是没他搅局,天帝现在还是清心寡欲的天帝,玄师不回归,便无人弹奏四相琴,始麒麟也不会苏醒。所以啊,世上一切缘起缘灭都有其定数。当年斗枢天宫唯一没参战的就是文职的安澜,他又是个穷极无聊爱管闲事的人,同情心一泛滥,随手做了件好事,埋下了天帝陛下遭劫的前因。 炎帝担心师兄弟间的大战又要爆发,忙翘着手指划拉了下,“缘……妙不可言呐。冤冤相报何时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天帝倒没有发怒的迹象,“他掌管神籍,每个人的运数他都烂熟于心,也许早知我和麒麟族祭司会有这段纠葛,这么做也算顺应天命。”一面苦笑连连,“当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人真沉得住气,我又低估他了。不过这回我不怨他,若没有他的多管闲事,我怎么有机会遇到长情!这段感情让我万箭穿心,可我不悔,这就是命……是命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第 59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一个人一旦开始相信命运, 那必是遭受了无数严霜催逼, 已经容不得他继续心高气傲下去了。 炎帝不知道他离开的两天里,天帝经历了什么,反正郁萧殿成了他心头的伤, 轻易一触便会血泪横流似的。 仔细端详他的脸, “你面色真差, 不会被她吸干了吧?” 他们两个说话从来没有忌讳,天帝在他面前也没什么隐私可言,扶着发烫的前额道:“没有的事, 她眼下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忍心对她……我还想留到大婚夜呢, 若我与她有这缘分的话。” 天帝有的时候确实天真又别扭, 这年头,只要两情相悦便好,谁还会执着于一个走过场的形式!连安澜那样墨守成规的呆子都知道先吃饭后付账,结果这位制霸三界的天帝陛下竟还老老实实表示,那件有趣的事必须留到新婚之夜再去尝试。 “你是不会,还是怎么?”炎帝觉得有点头疼, “也是,当初师尊传授的课业里没有包含这一项,我一直觉得这是授业的缺失。” 天帝白了他一眼, “你就不能正经点?让师尊传授你房中术么?”嘴里说完, 脑子里竟异地出现一个画面, 威严的师尊捏着诀侃侃而谈, “闺房之乐,本无邪淫;夫妻之欢,亦无妨碍”……想想就五雷轰顶。 炎帝大大咧咧的性子,还没怕过谁,“我哪里说错了?要是早早交会你其中奥秘,也不至于叫你紧要关头捉襟见肘。” 天帝越听越觉得不像话,“你不胡说能死么?本君活了一万多岁,这种事还能不明白?”说罢看了大禁一眼。 一直咬着两腮止笑的大禁到这时才啊了声,表示炎帝实在太小看陛下了,“君上敏而好学,八千年前就看遍了琅嬛关于生理方面的典籍。像那些花花草草的授粉结子啊,飞禽走兽的繁衍生息啊,不单研习,有时还参与。所以帝君完全不必担心,陛下在遇见这种事时会措手不及。” 天帝满意地点点头,结果炎帝一头雾水,“人和那些东西一样吗?研究还可以理解,至于参与……请问是怎么个参与法?” 天帝绿了脸,大禁舌根一顿发麻,觉得这炎帝根本就是来找茬的。 “当然是给花授粉啦,不然帝君以为什么?”四平八稳的大禁脸上密布阴云,他正色告诉炎帝,“我君上一向洁身自好,帝君千万不可歪曲我家君上,否则臣是会据理力争,至死方休的。” 炎帝啧了声,“大禁真是忠心,本君也没说什么,值得你们君臣急赤白脸么?” 天帝的手几乎已经遮挡住了大半张脸,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刚正不阿的人,究竟是怎么和炎帝这品行弯成盘香的人成为朋友的。炎帝对那种事看得很开,身为上神,一切物种的阻隔都不是问题,甚至性别冲突,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有个问题困扰了天帝好久,这次终于打算趁机问出口了,“你可做过那种事?” 炎帝被问住了,面对两双好的眼睛和殿外那些伸长的耳朵,忽然觉得骑虎难下。 “朗日晴空,谈这个合适吗?” 天帝笑了笑,“难道非得变天了才能谈么?”明白过来他可能不喜欢公然谈论私事,弹指设了个结界,“现在你可以说了。” 炎帝没办法,决定打肿脸充胖子,“那还用问吗,自然做过啊。” 天帝与大禁交换了下眼色,大禁道:“帝君不怕神元外泄,将来有人上门认爹么?” 炎帝哈哈两声说不会,“我喜欢男人,你们不是不知道。男人和男人怎么可能生出孩子来,所以我不怕。” 公然承认自己喜欢男人,虽说在座的两位确实心中有数,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内心还是很惊动的。大禁在庆幸,总算炎帝有良心,万年相伴,没有对君上下毒手。而天帝在回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走偏的。明明刚入师门那会儿,还是个纯洁无暇的翩翩少年啊。 他们五味杂陈吧?尤其天帝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一面自持一面扭曲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 炎帝觉得好笑,又很不是滋味,喃喃自语着:“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而我比较冤枉,取向这种事是天生的,可我只能藏着掖着,怕男神男仙见了我就躲。” 天帝很同情他,“你别这么说,起码本君就不曾瞧不起你。” 大禁觉得自己也应该有所表示,“忘了是从哪本上看见的,据说每个人都有断袖倾向……”说完立刻召来另两位的侧目。 天帝说:“本君绝对没有,本君心里只有长情。” 炎帝看向大禁,“你呢?” 大禁终于发现说错话了,结结巴巴说:“臣……臣也没有……” “你心里只有那个艳鬼吧?”炎帝兀自笑起来,“听你家君上说,你那日匆匆回去换了裤子?” 天帝干瞪眼,恨炎帝出卖他。大禁看他的眼神装满了委屈,本以为这件事君上谁也没告诉……果然啊,这么有趣的事,怎么能烂在肚子里呢。 天帝正正脸色道:“本君只和炎帝一人说了,其他人当真一个没告诉。” 大禁失望地摇头,“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唉……三人各自叹气,今生今世多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不过像这样欢快地互相揭短,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漫漫生途总会遇见这样那样的事,经历了才算成熟,谁也不可能活得白纸一样。 炎帝朝外望了眼,“我随你一同去看看她吧。” 天帝却摇头,长情自尊心很强,发作时的样子连他都不让看,又怎么会欢迎炎帝的探望。 “混沌珠生了根么?是不是你灵力损耗太大,才没法将它逼出来?或者我们联手试试,也许这次能成功也未可知。” 天帝思量了下,似乎并不排除这种可能。现在已然走投无路了,试试也无妨,便起身同炎帝一起往郁萧殿去。 三十六天上云至白,天至蓝,视野之内明澈得不染一丝尘埃。他负着手,缓步走在御道上,清风灌了满袖,摇曳的袍裾层叠,益发显出长身纤腰来。炎帝看着老友的身条,悲凉地叹气:“你好像又瘦了。” 天帝回头瞥了他一眼,“别老妈子似的,你什么时候见我胖过!” 炎帝说不对,“你见过自己在人间的画像么,白白胖胖的,留着长长的胡子,一看就很有福相。” 天帝嗤笑,“那你见过自己的画像么,脸色赤红,满头烈焰,活像个罗刹。” 凡人的想象力无穷,他们心中的上神们应当都上了点年纪,又威严又可靠。长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符合官称,天帝富贵富态,炎帝热烈得像火烧。 两个人互相调侃一番,郁萧殿已经近在眼前。站在云桥上望,殿宇周围淡淡萦绕着一团紫气,若不细看,几乎分辨不出来。但这是天界啊,连天界神殿都镇压不住的魔气,可见已经浓烈到什么程度了。 炎帝暗暗有些心惊,天帝看看他,唯有苦笑。 “实在没办法,大司命的提议也可一试。”炎帝迟疑了下道,“若你下不了手……” 天帝说不行,“万年前我杀过她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容我再想想办法。” 行至门前,脚下却迟疑了,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境况。上次见她自残后,他心里便有了阴影,害怕推门又是一副血肉模糊的场面。可不看又不能放心,抬起手触到门扉,迟疑着又缩了回来,壮胆式的握了握拳,方鼓起勇气推开殿门。 殿内的情形还不算糟,她静静坐在床沿,披散的发遮住了侧脸,看不清她面上神色,但瞧那身形,似乎精神尚可。 他松了口气,“今日觉得如何?” 她转过头瞥了他一眼,无喜无悲的样子,没有应他,重又调开了视线。 天帝应当对目前的情况尚且满意,但炎帝站在局外人的立场,觉得玄师实在很有问题。天帝要过去,他悄悄拉了他一把,扬声对她道:“玄师,我是炎帝。我与陛下打算合力一试,看看能不能取出你体内的混沌珠。” 她仍旧没有理会他们,这种事何尝需要她首肯,不答应又能怎么样? 强大的神力穿透她的身体,气流冲撞,将她的头发高高掀起。这两个人代表了天界战斗值的巅峰,她闭上眼,只觉体内灼烧,前所未有的神魂的撕扯,几乎打得她魂飞魄散。 她有些坚持不住了,气血逆行,直冲天灵。猛然一口血回转,呛得她大咳起来。七窍流血的样子吓坏了天帝,这场试探也被迫终止。他扑过来抱起她,极力想控制颤抖的双手,低微的哽咽在她耳畔响起。 炎帝一筹莫展,这么猛烈的冲击都未能把截珠逼出来,要想成功,恐怕只有杀了宿主了。可是看看少苍,那模样谁敢动玄师一手指头,八成要和这人拼命。他在边上旁观,仿佛在看一出生离死别的苦情戏。他从不知道少苍有那样丰沛的感情,大约他积攒了一辈子的爱,全部倾注到玄师身上了吧。 “长情……”他不住替她擦拭涌出来的血,“我又做错了么?” 她睁开眼,吃力地摇摇头,复转过脸,偎进了他怀里。 炎帝有些愧疚,“对不住,我没想到会这样。” 天帝叹了口气,“总算试过了,知道这个法子没用,再另想其他办法吧。” 他们泪眼相对,炎帝自觉留下也碍事,便悄然退了出去。 因为混沌珠的缘故,她复原起来很快,几经调息逐渐平稳下来,在他手上压了压,示意他放心。 天帝拨开她散乱的发,“我替你梳梳头吧。”去妆台前取了梳篦来,让她侧身坐着,自己站在她身后为她梳理。 细密的梳齿经过,如云的青丝在他指间流淌,经殿外艳阳晕染,泛起靛色的光来。这静谧时刻,恍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新婚后的琐碎日常,妻子晨起,丈夫为她梳妆……如果真是这样多好,可他心里明白,距离向往的生活有多遥远。 头梳完了,他抬手欲拔自己的发簪,忽然见她往后递了递,染血的指尖捏着一个鸽蛋大的琉璃球,里面是摇首摆尾的蓝色小鱼。 天帝怔住了,心头绞痛起来,“你还留着这簪子?”在经过吞服混沌珠身形裂变,及大战庚辰之后,他以为这微不足道的东西早就不知所踪了。 她卷起袖子让他看,左手上臂内侧有个一拃长的血槽。他吃惊不小,她却轻描淡写,“变回真身时没地方保管,就把它嵌进肉里去了,这样不会弄丢。” 他咬紧牙关,伸手把簪子接了过来。琉璃带着她的体温,静静停在他掌心。原来在他半道上抛下她之后,她还是没有放弃,以这种方式保全了他的信物,她对他终究是有感情的。 他疼得直不起腰来,弯身从背后抱住了她,孩子般嗫嚅着:“长情……多谢你。” 他看不见她的脸,她轻轻牵动唇角,那笑容是冷的,泛出幽幽的,青磷般的寒意。然而手很温暖,覆在他手背上,极尽缱绻之能事,“云月,我今日觉得身上轻松了些。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有发作,你说我是不是好了?” 好是断然不会好的,他不忍让她失望,委婉道:“也许截珠的魔性被暂时压制住了,如果昨晚那个办法有用……”他牵袖把手递过来,“你再咬一口好么?” 她摇头推开了,不是不想笑纳,是神魔不两立,现在再去吃他的肉,她会觉得恶心。 她抚了抚脖子,低声道:“我想洗漱一下,你让别人来伺候我吧,你在这里我不自在。” 他心下迟疑,但依旧道好,“我让姜央准备热水,再送些吃的给你。” 她颔首,“等我收拾停当你再来,我有话同你说。” 他起身出去,迈出门槛前回首望了她一眼。她侧脸如冰,定定看着梁上雕花,那神情,与他认识的长情大不一样了。 久闭的郁萧殿大门,终于短暂敞开了一炷香时间。姜央命人将洗漱用具放在廊上,遣散了众人后,亲自一件件送进殿里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帝陛下心仪的人,但进门只看见她的背影。 槛窗开启了一道缝,她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景致。云海茫茫,那道细缝处,恰好有个端丽的身影驻足。 “那是何人?”她忽然问。 姜央愣了下,“回禀玄师,是北辰殿供职的凌波仙子,名叫棠玥。” “凌波仙子……”那个名字在她齿间慢慢咀嚼,良久方回过身来,笑了笑道,“她长得真好看,请她为我送膳食吧。” 姜央曾揣测过麒麟玄师的容貌,能令陛下颠倒,必然美极。虽然早有准备,但乍然一见还是让她吃惊——那是种邪而柔艳,纯而妖冶的长相,很难用一句话来准确形容。她的思绪不由纷乱,以至于玄师同自己说话,她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有些不解,“怎么?不行么?” 姜央猛地回神,忙道是,“臣这就命人给她传话。” 脑子里却如下起了漫天绛色的飞雪,如何来描绘那种浩大、瑰丽、诡谲呢?只有麒麟玄师其人,才能作出最佳的注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第 60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困龙索逆势而上, 沉入了热气蒸腾的木桶里。被绑缚的双手掬水洗脸的时候, 能听见链结碰撞发出的啷啷之声。 细腻温软的皮肤, 在热水浸泡下逐渐呈现嫣红的色泽, 起先白得冷冽,现在才有了活人的样子。玄师长得很美, 是那种皮相骨相都上佳的美,经得起推敲,堪当天帝陛下厚爱。只是原本应当徜徉于温软岁月的人, 如今竟铁链加身, 便有与世相违的格格不入, 让人扼腕,让人疼惜。 姜央掖手在一旁肃立, 旁观者看出了一腔惆怅,她自己却自如自得, 似乎早适应了这样的屈辱。美人沐浴, 原该旖旎, 但臂上无数条蜿蜒的蜈蚣线倍显狰狞。大约是经过灵力修补的, 颜色虽已淡得几乎消散, 但出现在这样两条雪臂上,依旧有触目惊心之感。 当然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女官, 绝不会去触及那些敏感话题。玄师若能平安度过此劫, 将来必定成为天后, 因此姜央在侍奉她时, 和侍奉天帝没有两样。她拿捏语调和声线, 小心翼翼询问:“水还暖和吗?可要再为玄师添些热水?” 她摇摇头,缎子一样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将两臂交叠起来搁在桶沿,有些乏累了,俯脸枕于其上。 “陛下同我说起过你。”她忽然道,“你叫姜央,替他掌管天宫事物。” 姜央呵腰道是,“臣是天宫女官,在陛下尚未迎娶天后前,由臣代为处置宫中琐事。” 眼波袅袅在她脸上流淌,玄师的嗓音里带着甜笑,“他脾气不好,侍奉他很辛苦吧?” 未来的天后若没有戴着沉重的铁链,能体恤她的辛苦,会是件令人受宠若惊的事。姜央眨了眨干涩的眼,脸上始终保持模板式的微笑,“陛下执政万年,每日的公务堆得像山一样。是人都会疲累,累了心情难免欠佳,情绪有起伏也很正常。但陛下心性高洁,他是臣见过最有教养的人,从不因臣等身份低微便欺辱臣等。再说这天宫每日祥和宁静,臣在此供职非但不觉得辛苦,还要感谢陛下隆恩,能给臣这样一个积累元功的机会。” 果然是仙宫第一女官啊,说起话来滴水不漏。长情沉默下来,调整个姿势后靠,铁链沉沉坠得人难受,她皱着眉扯了扯,又偏过头问:“日久年深,你对他可会有些好感?” 姜央吓了一跳,“玄师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见她紧张,笑着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元君不必惊慌。我与他的事,想必你都听说了,我现在弄成这样,自知天后的位置我是坐不得了。”一面说,一面观察她的神色,“元君若有此意,无需顾忌我,毕竟天后出身清白,对他有好处。” 这是个巨大的诱惑,一旦成为天后,就是四海八荒最尊贵的女人,世上恐怕没有人能经得住这样的引导。可姜央却是个例外,她完全不为所动,自矜道:“玄师玩笑了,陛下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个物件,可以随意转赠。他对您的感情,任何人都插不进脚,就算臣不说,您自己也知道。臣惊讶于陛下的改变,您的出现,像泥金笺上画山水,给了陛下全新的认识,陛下自此和往日大不相同了。一时的坎坷没什么,您应当相信陛下,他一定能把您带出困境,还请玄师大人千万不要放弃。” 长情听她长篇大论,知道这女官简直比紫金梁还直,这种人心念太坚定,实在不易下手。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尝试了,她恹恹别过脸,寒声道:“元君不为权势所惑,真是让人佩服。不过我听你这番话,似乎对陛下很不屑,看来元君是瞧不上他了。我爱而不得的人,在元君这里竟这么不得脸,实在让我不快得很。元君还是暂且退下,换凌波仙来吧,正好本座也饿了。” 姜央很尴尬,好话说尽还是被赶了出来。站在门外唉声叹气,实在无奈得很,不知道以前的麒麟玄师是怎样的脾气,一定温和可爱吧!陛下性情冷淡,冷淡的人内心深处终究是向暖的。若玄师也如现在这样喜怒无常,断留不住陛下的心啊。 真可惜,世上好人总会招受那么多的磨难。 棠玥仙子捧着点心过来,她吩咐她谨言慎行,自己在廊下候着。棠玥年轻天真,进去之后好像和玄师相谈甚欢,竟还有朗朗的笑声传出来。姜央觉得怪,附耳在窗下听,听见棠玥同她说昆仑旧事,最后还夹带了句“我一直以为玄师是女子”……本来就是女子,是棠玥看错了,还是她听错了? 正纳罕,似乎有淙淙的琴音回荡。她心里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悄然推开门望了眼。视线方及,脑子便嗡然一声,像巨大的石锤砸在了太阳穴上。她眼睁睁看着殿内浓雾旋转,棠玥在漩涡中心失魂落魄站着,忽然身形化作流光穿透困龙索……她心知不妙,想及时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困龙索的尾端崩裂了,多日的束缚,一朝挣脱,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神界的东西确实仁善,缚魔会越来越紧,但感知神仙命悬一线时,它会自毁成全。 长情揉了揉手腕,低头看倒地的小仙,这么柔弱的人儿,也能炼化得比精钢更硬。如今她的魂魄冲散了,重新凝聚需要时间,天帝既然和她有过婚约,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吧! 她轻蔑一哂,跨过瘫软的躯体走向殿门。 四相琴余音未散,姜央仍旧控制不了自己。她骇然看着她来了,双眼似火,笑得狰狞。自己只能瞪大眼睛,喉中发出嗬嗬的低呼。猛地见她高高跃起,化作虚幻的兽形,狂风般向她冲来。姜央惊得闭上眼,那一瞬狂飙穿透她,几乎将她撞得魂不附体,待惊醒过来,玄师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哪里还太平得了。闻讯赶来的人七手八脚安置了棠玥仙子,炎帝看看郁萧殿内满室狼藉,只顾叹气:“祸越闯越大,将来到底如何善后啊!” 天帝倒很平静,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不问起因,也不问经过。 姜央愧怍地叫了声陛下,“是臣疏忽,臣罪该万死。” 他恍若未闻,连视线都未曾转动一下,对炎帝道:“伤者的仙魄散了,须取聚魄灯凝练。我心里乱得很,这事便交给你了。” 炎帝应了,回头看了看那小仙,巴掌小脸面如死灰。这是长生大帝送来,原打算配给天帝的,结果弄成这样,大帝面前怕是不好交代。他摸着额头叹气:“玄师也太狠了,为什么这么狠,还是要怪你。” 天帝这才转过头来,“怪我?” 炎帝耷拉着眉眼点头,“你忘了在渊底撒的谎,编造出个凌波仙来,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世上还真有这个名号的人。她为什么没动姜央,想方设法把棠玥骗进来?不是因为旁的,就因为她是凌波仙。” 天帝怔怔听着,那些机缘巧合,在他充满挫折的情路上都是小插曲罢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魔化的长情没有完全丧失本性,也许他还可以苦中作乐一下。 大禁急君上之所急,揖手道:“玄师逃脱之后必然第一时间与始麒麟汇合,麒麟族目下虽全部转移出了月火城,但最终还是要回去的。臣这就命人伏守从极渊,只要发现玄师踪迹,立刻回禀君上。” 天帝却缓缓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对于人生一帆风顺的主宰来说,接二连三的打击很容易导致崩溃。大禁不放心,只好远远跟随,君上在御案后坐定,他便立在廊下遥遥静候。很怪,君上并未因玄师的出逃火冒三丈,甚至连神色都未有太大的改变。可越是这样,越让人不安,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玄师入魔不可逆转,两个人走到这步俨然进了死胡同。不破不立,坏到一定程度反而会出现转机。也许他在等着那个转机,但首先要经受挚爱之人不在身边的牵挂,要经历无数的撕心裂肺夜不能寐,这对于本来就悲观的君上而言,无疑是非人的折磨。 *** 上古麒麟有相通的神识,不管分离多远,最终也能凭借感应找到对方。 孤鹜山坳残阳似血,人间已至寒冬。太阳落下去了,薄薄的雾霭升起来,最后的辉煌映照苍白嶙峋的树与山,阳面沉浸于磊落,阴面已坠入永夜。 一片跳跃的金色,泼洒在远处凸起的山包上。空荡荡的山顶忽然出现一个身影,背光走着,影子拉得老长。麒皇静静等待,等那个人走近,身旁年轻的弟子好又忐忑,努力地张望,依旧分辨不清那人的面目。 “玄枵司中,来者是谁?” 伏城没有应,眉心蹙了起来。 想上前,麒皇微微抬手,阻断了他的去路。玄师吞噬混沌珠,现在性情变到什么程度,谁都说不准。可他心里急切,大荒边缘和青鸟祭司的一战中他受了重伤,后来被大禁送往雪域修养,不久前才与城主汇合。她最艰难的时刻,他没能陪在她身边,她经历了多少险恶他都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没用,从北海瀛洲起,他身上的伤就从未间断,层层叠加以致最后需要靠天帝救治,还有何面目当她座下弟子! 麒皇最终没能拦住他,他匆匆向她走去。模糊的光晕下,终于看清她的脸,眉目还如旧,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似乎与以前大相径庭。 他顿住脚,叫了声“座上”。她微微颔首,神情冷淡,与他擦身而过,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麒皇迎上来,上下打量她,“兰因,本座听说……” “属下吞了混沌珠,被天帝囚于弥罗宫,今日才得脱身。”她截断了他的话,定着两眼道,“天帝以禁咒束缚我的真身,我央求他多次,他也未曾答应。如今三日已过,截珠与我元神融合,只需打破这层禁咒,我便可以为主上收伏龙凤,唤醒魔族。届时六合之内魔兽重聚,我麒麟族便可横扫千军,直指天道。” 麒皇口中应好,但激进的玄师让他有些难以适应。在他印象里,兰因心怀善念,所有一切努力只为保全族人。当初他执意要寻找混沌珠,其实她是不赞成的,他看得出她的犹豫,后来领命前往黄粱道,也是迫于他的坚持,不得不为之。结果阴差阳错,混沌珠被她吞了,如果就大义上来说,玄师力量暴涨,对本族不是坏事。但若出于小我的考虑,麾下祭司力量远超自己,似乎也不值得庆幸。 “天快黑了,有话回去再说吧。”麒皇微微一笑,转身道,“你临行时建议本座舍弃旧址,重建新城,本座再三考量,将全族迁移到了这里。这孤鹜山山势险峻,当年圣元老祖在此坐化,就算神兵天降,想冲破那层造化结界,也得花不小的力气。” 走过了漫长的崎岖险路,前面地势慢慢开阔。长情随他的指引放眼眺望,才发现那样一座看似寻常的山,里面竟别有洞天。一个巨大的,天然的拱形山门矗立在明澈的湖泊上,山门的那头,城池已初见规模。悬浮的楼宇参差层叠,基柱不过是一片凸起的山崖。麒麟族建城的手艺可算巧夺天工,日暮时分城中燃起了灯火,最后一片日光消散时,山体被映染成了橙红色。 她很满意,“这里比旧址更安全。” 但麒麟一族是念旧的族群,所有的奋斗,最终只为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去。 麒皇道:“你这段时间损耗太大,先回神殿好好将养两日,其他的事容后再议吧。” 她却显得急躁,“主上还是先为属下解了那个禁身咒吧。真身被困,就像浑身上下捆满了无形的绳子,叫我喘不上气来。” 麒皇默然不语,看她的眼神充满探究,“兰因,混沌珠入体,性情会大变,但你要学会控制自己。成大事者不骄不躁,可本座看你,并没有要自我约束的意思。” 她听后果然不再坚持,待麒皇走远,才回身看向那座宏大的神殿。 伏城还留在她身边,他始终对没有陪她到最后愧疚不已,“都怪弟子没用,让座上一人身陷险境,才会遭遇这么大的变故。若庚辰抢夺截珠时弟子也在……” 她仿佛到这时才想起有他这个人的存在,淡然道:“你不必自责,其实吞噬了混沌珠也没什么不好,起先虽痛苦,但痛苦过后便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本座从未拥有过如此强大的神力,这世上万物如同草芥,只要我愿意,轻易就能捏碎他们……”她忽然顿下来,含笑望了他一眼,“司中,城主把元凤藏在哪里了?你带我去见见他好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第 61 章 伏城略迟疑了下, “元凤涅槃失败,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据说只在被城主劫回新城的半路上,清醒过一炷香时间,座上现在去见他,也只能看到他昏睡不醒的样子。您本源受创,还是先回神殿吧, 等精神养得足些再去探望也一样。”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 可惜长情并不听他的。她唇边笑靥扩大了几分, 挑起一绺头发盘弄, 侧目问他“司中觉得本座哪里精神不济截珠魔性强大, 本座如今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修养一事从何谈起我问你,可是城主在我回来前, 同你交代了什么我知道, 他面上虽然还和原来一样, 心里不可能不忌惮我。他要你监视我的行踪, 是不是我本以为从碧云仙宫逃出来, 立刻就能解了身上的禁咒, 没想到他多番推诿,看来他也怕,怕我失控, 会对他不利吧” 她是个通透人, 很多事心里明白, 以往习惯装糊涂委曲求全, 现在不一样了,大概因为混沌珠的缘故,性情更锐利些,也更锋芒毕露些。这样的状态对她自己不算坏事,至少不用活得那么忍让。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迥异的性情不是好事,预示着暴风雨要来了。 伏城对她一向忠心,惊于她的一针见血,回想麒皇事先的叮嘱,竟全被她言中了。她咄咄追问,他难以回答,只得尽量圆融,“城主有他的顾忌,不全是为了自己,也是为城中族人考虑。暂且不助座上释放真身,应当是怕混沌珠主宰您的思想,万一” 她冷冷哼笑了声,“我既然能消化混沌珠,自然也能驾驭它的灵力。城主这么害怕截珠,当初何故一心求取它还是截珠不为他所有,才让他心生忧怖”她转过头,认真地凝视他,“司中,你是本座心腹,本座问你一句,若麒皇为混沌珠起了杀我之心,你待如何” 伏城倒吸了口凉气,那双乌沉沉的眼眸望向她,这个问题太尖锐,让他无从答起了。 其实这种可能未必没有,她不过作了最坏的打算。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能接受身边出现能力高过自己的人。天帝为什么下界辗转三世就是因为贞煌大帝插手了他的政务,他不能容许自己绝对的权威被动摇,被分割,麒皇当然也一样。他原本是想自我魔化的,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天帝为了将截珠从她体内逼出来煞费苦心,那是因为他想保全她。但若是单纯想得到截珠,只要杀了她,截珠自然从她元神中脱离,问题就简单多了。 “你觉得不可能,是么”她负手长叹了一声,“如果没这想法,他就不会推脱,迟迟不愿为我解开禁咒。既然他吝于施援手”那她只有想办法自救了。 伏城低着头,远处灯火晦明,隐约照亮他的脸庞。现在的他,内心正因她的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撕扯。他蛰伏一万年,是为了迎回他们,重建麒麟族的辉煌。然而人心没有长在身体的正中央,它是偏的。上古三大神兽,当初为什么没能战胜神族就是因为互相猜忌,离心离德。如今重来一遍,这劣根性仍旧没能破除,反而从对外,逐渐转变成了对内。 她笑得很无奈,“本座这次回来,不知是对还是错。” 他终于抬起头来,“弟子说过,誓死保护座上。” 这话她很爱听,娇眼慢回,眸中赤色的光环幽幽一闪,颇显欣慰地颔首,“我知道,这世上真正一心待我的,只有你了。” 寥寥一句话,仿佛重回荒原那晚。那么多的欲语还休,最后消散在漫长的夜,都是因为他的怯懦。他后悔不迭,心里装了无数的不甘,觉得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但她忽来的温情,似乎又重新激发了这种可能,他相信混沌珠没能彻底改变她,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兰因。 伏城急切想要表达酝酿已久的心里话,但他不善言辞,越是紧张越说不出话。 长情更关心他是怎么顺利回来的,“我以为天帝会将你囚禁在某处,就像那时把你关进阴墟一样。” 伏城摇头,“天帝是个很自信的人,在他眼中我不堪一击,所以根本不值得大费周章关押我。大禁将我送入雪域,我在那里躺了半年才逐渐复原。后来四处找寻座上,可惜一直没有你的下落。” 长情这时才想起,天界的两日,红尘中果真已经过了那么久。她哦了声,“看来他还算是个有风度的对手。” 伏城望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鼓起勇气道“座上,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她略沉默了下,对他浮起一个浅淡的笑,“你不必说,我心里明白。眼下形势容不得考虑其他,你的话暂且留着吧,等麒麟族一统三界,到那时再慢慢告诉我。” 她说完,腾身向神殿飞去。殿宇的布置还和月火城一样,深广的门庭,巨大的图腾。殿内铜炉里炭火熊熊,烧得满室温暖。只是没有地脉,地脉是搬不走的,永远扎根在浮城。如今她的神力已经不纯粹了,再去养护那个东西,不知会不会长出诡诞的脉络来。 走进内寝,祭司华丽的衣冠平整撑在架子上,白地金银丝的流云,还有胸前赤色的绶带她抬手抚了抚,自言自语着“其实我觉得黑色的更好看。” 目下不宜变动,她收回手,解开领上金扣,缓步走向尽头那面黄铜镜,所经的地毯上,沿路扔了满地衣裳,走到镜前时已经无牵无挂。定睛看镜中的肉体,骨节清秀,身条纤长。可惜从心脏的位置,延伸出了无数青灰的枝蔓,那枝蔓从她肩颈一直伸展向颌下,伸展向左边脸颊。如果凝神控制,它会迅速消退,但若放任它生长,它便嚣张地摇曳着,胆敢跨越她的鼻梁。 她轻笑,人不人鬼不鬼的,暂时还得掩藏一下,免得吓坏了麒皇。将礼服一件一件穿上,摘下小鱼发簪随手扔进妆盒里,重新绾发,挑了根多宝发带束上。收拾停当了才走回前殿,伏城在宝座一旁侍立,她问他“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元凤了么” 伏城无法推脱,只得转身给她带路。麒皇建城时有一点是绝不会忘的,那就是囚人的牢狱。孤鹜山有天然的溶洞,溶洞深处有暗河。渡过暗河你会发现自己就像来到了人生的岔路口,面前陡然出现四条通道,每一条通道都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是独自前来,恐怕真吃不准方向。 她回头看了伏城一眼,他指向其中一条,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走。他心中怅然,如果换做以前,她应当不会对他设防。现在她对谁都不信任,他愿意相信她没变,但某些细微处,又不得不承认有些不一样了。 甬道很长,四处潮湿,能听见钟乳上积水滴落的声响。终于走到面前了,山壁上嵌着石门,门外有两名弟子戍守。见了她忙拱手“拜见玄师大人。” 她点了点头,“开门。” 玄师是一人之下,几乎拥有和城主一样的威望。那两名弟子不敢怠慢,一左一右推动石门,槽臼摩擦,发出古老悠长的呻吟。门后燃着火,门缝开启便有温暖的光泄露出来。她提起袍裾踏进门槛,循着火光向前走,终于看见石室尽头摆着一张石床,床上躺着锦衣华服的男人。多年未见了,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相貌生得绝佳,当初统领天空的凤主,不知令多少女人魂牵梦绕。 “涅槃失败,等于是活死人啊。”她惋惜地掖着两手道,“夕日不可一世,今日英雄末路。三大盘古种只剩麒皇一人了,万年前龙凤欺压麒麟族时,应该没有想到吧” 伏城看向无知无觉的元凤,往日种种似乎就在眼前。龙汉初劫伊始,凤族傲慢成性,元凤手下大将带领五千鸟族,在月火城上空盘旋施压,那时城中老幼皆惊,十二星次欲出战,最后还是被制止了。麒麟族人口不足一万,凤族的挑衅就是为了引战。如果当真打起来,恐怕便宜了龙族,届时山川湖海都落进龙族手里,麒麟族便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了。 长情的笑容里满含对往日的愤恨,和对元凤今日境况的嘲讽。她迈动步子,裙上银铃震颤,像漆黑长夜里光的指引。慢慢走到石床前,慢慢俯下身子,前一刻还清澈的眼瞳,转瞬便被血丝填满。她深嗅了一口,喃喃说“半死不活的鸡,放着真是浪费。趁着还有一口气,不如让我吃了吧” 鸿蒙初辟时便形成的凤凰,就算涅槃失败也蕴含无穷灵力,这要是吃下去,绝对大补。 伏城显然没想到她有这个打算,慌忙上前来阻止。她五指曲成爪状,一片厚重的光璧在她指尖形成,他防备不及猛地撞了上去。那光璧是有实质的,隔断之余定住了他的身形。他像落进蛛网的飞蛾,无法动弹,只能愕然看着她吸尽元凤的精魄。 上古的凤凰,味道果然不错。她吞噬他,身体如同透明的容器,填进什么便呈现什么。强大的灵力在体内流转,她闭上眼睛需要好好消化。混沌珠形成一个研磨的盘,将一切碾碎然后吸收,她能感觉到束缚真身的力量越来越薄弱,也许只要再用点力,就能冲破那层禁锢了。 唇角勾出满足的笑,她长长舒了口气。睁眼后发现元凤的身体已经淡得如烟,她歪着头打量他的脸,他的皮肉啊,毛发啊,像无数颗粒拼凑成的一幅沙画,抬起袖子一挥就彻底消散了。只剩一件焰纹的锦衣,蛇蜕似的平摊在石床上。 大事做完了,另一手的结界也撤了,伏城几乎不敢相信刚才看见的一切,“座上说来探望元凤,就是为了吃掉他吗” 她不以为意,偏过身,听见甬道上传来匆促的脚步声。 麒皇赶到了,他看着石床上完整的衣冠,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玄师”那双眼鹰隼般望住她,“你将元凤如何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属下吸纳了他元神。主上欲吞并凤族,何必借助凤同宴之手。现在属下就能控制整个鸟族,不比以元凤尸身拿捏凤族直接百倍” 麒皇气得说不出话来,刚才发生的一切令人猝不及防,他得知伏城带她进了溶洞便匆匆赶来,谁知还是慢了一步。 万年前的黑暗岁月又将来临了,征途从未肃清,在龙族被剿,元凤落入他手之后,新的敌人终于出现了,那就是他的大祭司。果然寒离说得没错,他应该在她现身时就直接杀了她,取回混沌珠。怎料一念之差犹豫了,让她有机会吞吃元凤的精魄,积蓄更大的力量。 他开始感到强烈的不安,如果说今天的重逢让他有些不适,那么现在的不适更坚定了要铲除她的决心。一个不受控制的棋子,再也无法为他所用了,留在棋盘上只会打乱他的计划。但这件事办起来需谨慎,她自身的力量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天帝。所有症结都在天帝身上,而天帝对她的感情,想必已经到了极致。如果能拿她当诱饵,不知天帝可会上钩 他随即换了个好脸色,对刚才的变故也释怀了,长吁口气道“也罢,元凤这么不死不活烂在手上,总不是什么长久之计,解决了也好。玄师今日刚回来,我原本怕你乏累,打算先让你休息两日,再与你商议大事,现在看来不必了。” 那张淡漠的脸上无甚表情,眉梢几不可见地一挑,“主上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麒皇瞥了眼元凤的遗物,觉得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转身道“去大殿吧,寒离有一计,声称可以一举挫败天界。” 他负手往甬道上去了,伏城终究还是忧心她,即便亲眼见她吞吃了元凤,他也不忍让她涉险。 他快步赶上去,拽住了她的手肘,“座上千万小心,寒离心怀鬼胎,不知又会献出什么毒计。” 长情垂眼看那只手,低声道“司中,你不怕我么” 他微哽了下,嗓音暗哑,“我知道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以前的玄师何等善良,全是因为截珠的缘故,你才会变成这样。如果可能,我希望取出截珠,把你换回来。”他悲伤地望着她,“可我要如何才能办到,你可以告诉我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第 62 章 她掸落了那只牵扯住她的手,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声称关心她的人,每一个都想从她体内将截珠取出来。 变得强大不好吗混沌珠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既然他们在乎她, 就不应该逼迫她。她讨厌他们谈起截珠, 就像与虎谋皮, 他们想毁了她, 还一再重申是为了她好。其实他们都是在嫉妒,他们嫉妒她变得难以控制, 嫉妒她的灵力深不见底, 所以她对伏城摇头,“没有办法, 除非我死。” 她转身走了, 似乎不屑和他继续对话。他不由苦笑,果然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历经了那么多,他开始追寻返璞归真的生活,而她的人生蓝图却刚刚展开, 她急欲摆脱困境, 急欲带领族人走上称霸天道的坦途。 麒皇的大殿, 还是依照月火城原来的布置建造, 她走进殿堂深处,那个裹着斗篷的黑脸谋事, 像上次一样对她展露出了阴阳怪气的笑。 她偏头打量他, “枭使, 天帝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寒离脸上的笑容略有收敛, 连上首懒散的麒皇也打起了精神。天帝的问题必定事关重大,寒离道“什么问题,玄师说出来,大家也好参详参详。” 她明媚一笑,“他问我,你为什么长得这么黑。明明是只猫头鹰,为什么长了张乌鸦的脸。” 这话说完,在场的人都像过了一遍电似的,寒离的黑脸当然也更黑了。 照理说天帝是天界首神,首神多么光辉伟大,不该纠结于这种幼稚的问题。然而他问了,玄师还把这种人身攻击式的问题直接拿来问他,作为当事人的寒离觉得受到了侮辱,先前的笑容消失了,干咳一声重整气氛,高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长相,就连天帝也一样。玄师大人,这种闺房闲话,就不必拿到大庭广众下来讨论了。不过寒某能成为玄师与天帝独处时的话题,证明寒某也不算籍籍无名,幸甚幸甚。” 结果玄师竟一脸惊讶,“本座到今日才知道你姓韩,本以为你们鸟族应当都姓鸟才对。” 这下寒离愈发生气了,“这么正经的场合,玄师别开玩笑了行吗。世上哪有人姓鸟的,你们是麒麟族,也没见哪个人姓麒啊。” 长情哼笑了声,“既然是正经的场合,那就拿出正经的态度来。枭使见了本座皮笑肉不笑,不知是什么缘故” 寒离摊手,“玄师误会了,寒某生就这样一张脸,何来皮笑肉不笑之说” 她哦了声,“那受人调侃时,为什么又不笑了”说罢调转开了视线,凉声道,“本座最恨鸟族这副奸诈嘴脸,奉劝枭使一句,有事说事,别搞什么小动作。惹得本座不高兴了,本座可不管你长了多聪明的脑袋,照样拧下来喂狗,不信便试试。” 这番话成功引得众人诧然。在所有族人的印象里,玄师温和克己,代表着世间的光明与美好。她可以花三天时间做出会飞的木蜻蜓,送进学堂哄好那些哭闹的新生;也可以篝火之夜与族人弹剑高歌,甚至掐指替人算姻缘。但是这么温和的人,现在却变得暴躁尖刻,这让在场的人意外。对寒离的揶揄此刻不再重要,玄师性情大变,才是目下最该关心的重点。 寒离被数落了一通,显得尴尬又无奈。他转头看了麒皇一眼,提醒他心慈手软的恶果即将显现了。 宝座上的麒皇静静听他们从长相吵到表情,仿佛一切都与他不相干。他抬手捏捏眉心,思绪纷乱,倏忽回了万年前祥和的山城岁月。 兰因是麒麟族的第二任祭司,麒麟祭司就如天帝人选一样,也要经过上苍的挑选。当初神殿八百弟子,她从中脱颖而出,上任祭司带她来面见主上,她穿着雪白的禅衣,对掖两手向他叩拜,眉眼盈盈全是笑意。那时的兰因啊,像一缕光,照进他枯寂的生命。若不是因为祭司不能成婚,他想他应该会娶她,同她生儿育女,同她一起庇佑全族,庇佑大地。 他是真的喜欢过她,即便后来有了麟后,那种喜欢也从未被取代。只是更要律己,严守本分,主上与属下,从未有半点逾越。直到月火城城破,他大战祖龙救她不得,那时他还是舍不下她,抓住了她的一缕残念,交给了唯一在无量量劫中置身事外的琅嬛君。 往日的兰因是兰因,后来长情回归,他始终不能将她们看做同一个人,兰因是不可复制的。现在长情吞噬了混沌珠,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不停浮现出兰因的笑脸,还有岩洞里长情眼梢划过的狠戾。眉心越拧越紧,他慢慢沉淀下来,其实就算入魔的是兰因,到了走投无路时,他也还是会选择弃车保帅。 想明白,也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照着原先的计划实行。他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小事,两位各退一步吧。本座今日召集诸位,是有更要紧的事要商议。”他向寒离示意,让他把他的计划说与众人听。 寒离点头,裹着斗篷道“庚辰已被天帝斩首,脑袋带上碧云天,身子并残部丢进了白帝创造的大壑。上古三族如今只余其二,凤族收入麒皇囊中,麒麟族便是下界最强的一支。但就算两族合并,诸位想,有没有资格与神族一较高下”他逐一看在场众人的脸,复桀笑一声,“答案是没有。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在下不说,诸位也明白。天帝少苍执掌三界万余年,他是神族的首领,当之无愧的万皇之皇。若是没有了他,对付神族可会容易一些可他既然是天帝,神力自然登峰造极,想铲除他,简直异想天开。但希望渺茫,不表示绝无可能”他转过头望向对面的白衣人,“一切就要看玄师配不配合了。” 长情很厌烦这种一唱三叹的表述方法,理了理衣袖道,“有话直说吧,本座没兴致等你兜圈子。” 寒离再次碰一鼻子灰,也有些意兴阑珊了,直言问“玄师和天帝如今是什么关系是朋友,是情人,还是仇敌” 这个问题众人都很关心,六双眼睛齐齐望向她,她蹙眉道“枭使难道打算挑拨离间我与天帝什么时候成了朋友和情人,我怎么不知道” “好”寒离这一声叫得响亮,那张尖尖的鸟脸上布满了得意之色,“既然仇敌的关系从未改变,那么玄师对设计引天帝上钩,应当不存任何异议吧” 异议是没有,但她对细节很好奇,“枭使打算如何引天帝上钩呢” 寒离道“以定魂针为钩,以玄师为饵” 可他话还未说完,伏城便打断了他,“天帝是怎样的人,枭使难道不知道么他心里只有天道,只要能够一统乾坤,任何私人情感都得靠边站。你拿玄师作为诱饵,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为麒麟族着想,还是为泄私愤,公然针对玄师” 寒离说天地良心,“凤族已近凋亡,识时务者为俊杰,寒某是一心投靠麒皇的。要是可以,我倒情愿我为诱饵,可惜天帝不会上钩啊。天帝对玄师的感情,我等局外人虽无从得知,但试试又无妨。如果天帝来了,给我等一个占尽先机的机会,若不来,玄师也不会损失什么,何乐而不为” 长情知道他们打什么算盘,望向麒皇的双眼,隐隐还带着一丝希望,“主上要我怎么充当诱饵” 麒皇不语,是寒离代为回答,“只要放出消息,说主上擒住了玄师,不日便将处死。如果天帝心里有玄师,自然愿意为玄师涉险。” 要骗得天帝上当,当然不只一个凭空的消息就够的,必须做得像模像样。擒要真擒,杀也要真杀。天帝来了,两个一同解决;天帝不来,解决玄师取出混沌珠,也不错。 伏城看出了端倪,不再反对,因为深知反对也没有用。言辞过激会招来麒皇的猜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句话便能将他打入叛徒的行列。他牵起领上罩纱,盖住了下半张脸,沉默着,把自己化成了一张椅子,一根抱柱。不引人注目,在她需要时,才有机会挺身而出。 长情叹息“既然这么信得过我,那试试也无妨。但我怕主上会失望,我与天帝的纠葛,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深。” 深与不深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陷阱不空着,坑底始终有人。 麒皇从座上走了下来,“一旦计划开始实行,玄师难免要受些委屈。” 长情点了点头,“为了主上和族人,属下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属下原本想央求主上为我破除真身的禁咒,现在看来不是时候。万一天帝当真来了,窥出其中玄机,那就要穿帮了。” 麒皇本来便在计较,如果她再提解咒一事该怎么敷衍,现在她自己放弃了,也好。 一场各怀心思的密谋,竟然以融洽的方式议定,实在匪夷所思。从大殿出来,伏城便一直沉默着,长情却很有交谈的欲望,“司中一点都不好奇” 伏城不语,摇了摇头。 她背着手,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你猜天帝会不会来” 这次他倒开口了,说会,“座上打算黄雀在后” 直道上的灯火映在她眼眸,她笑了笑,“我要保全的是麒麟族,仅此而已。” 她说完,裙裾翩翩走远了。 山间浓雾渐起,他在神殿大门外侍立,空气里冰凉的触感像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探过来。天很冷,他的脑子也是木木的,但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如果有人对你起了杀心,你要做的当然是反击。信仰破灭,反而可以为自己而活。 他在揣测,换做以前的长情,会怎么选择也许真的会按照麒皇的部署,就算赴死也心甘情愿。还好,她不是原来的她了,在别人打算以她作为祭品时,懂得保护自己。 岁月的巨轮向前推进,终于谁都不无辜,这世上根本容不下纯白的灵魂。他忽然如释重负,这样也好,谁该俯首为臣,谁又该问鼎天道,不过看各人的造化罢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将道义放在首位的人,现在才明白,他对麒麟族所有的忠诚都建立在她身上。即便她入了魔,神识被混沌珠控制,他也依旧会追随她,以他的执拗来护她周全。 天垒大雪纷纷,每一片雪花都带着刀锋般尖厉的棱角,剐蹭过裸露的皮肉,泛起一串寒痛。 天是青灰的,离得很远很远,云太多太厚,凝结成重重的屏障,从天顶铺散向四野。一只落了单的大雁,拍打着翅膀从头顶飞过,留下一串悲凄的鸣叫。长情抬头看,雪粒又细又密,撞得人睁不开眼。她重又低下头,脚下是深红色的火焰,扑簌簌的火舌吞吐,泛出无边阴寒。 没有热量的火,落入其中会让你每一寸皮肤都撕裂、绽放。你会像一朵人形的莲花,冻得疯狂摇摆,流干身上每一滴血。这火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红莲业火。它和地火不一样,当初青鸟一族将涅槃失败的元凤送到地火幽阴温养,地火对凤凰来说可以积蓄力量。这业火恰恰相反,它吸走你身上的温度,让你越来越冷,它等着将你冻成冰,然后敲碎你、咀嚼你、吞噬你。 麒皇和寒离为了彻底降服她,也算煞费苦心。长情瞥了眼身上的锁链,无奈地苦笑。她这段时间真是和捆绑结下不解之缘了,在碧云天被绑着也就算了,回到族人身边,也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其实反抗很容易,但她得沉住气,她和麒皇都在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目的一样,麒皇想要她和天帝的命,她想送麒皇和天帝去见阎王。 他会来吧消息应该散播出去了。这个陷阱设得不高级,摆明了在等他自投罗网。但背后隐藏的祸心也昭然若揭,麒皇确实想拿回混沌珠,等他不来,真的会杀了她。 时间吊得一久,她又有些焦躁起来,怀疑自己是否能让天帝铤而走险。仔细回想这几日,他对她可能是真心的,但这份真心值不值得以命来换,还有待商榷。 若不来呢那就各凭本事吧。 运转体内灵力,计算一下脚底离业火的距离,大约只有三尺左右,在他们斩断铁链时,这三尺空间够不够她反杀。调转视线看,麒皇也有些不耐烦了,风雷护腕下的双手慢慢握起来,目光落在桅木末端绑缚的链结上。各自都在考虑失算后的退路,天帝不上当,戏也得唱下去,反正都到了这份上。 长情调动起神力,正欲挣脱,忽然一道流光落在凸起的山岩上。周围风雪的走势开始发生转变,光晕回转的地方,连一片雪沫子都不敢擅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第 63 章 来了, 似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能为一个女人做到如此程度, 没想到这位天帝还是个情种。麒皇笑起来,他望向那个银衣银冠的人, 俗世污秽,与这高洁的人不相容。万年前的刽子手, 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天帝, 若不是亲身经历了那场浩劫, 谁能把眼前人和冷酷嗜血的战神联系起来。岁月磨灭了印迹, 冲淡了血污,一身命债的人戴上伪善的面具粉墨登场,四海八荒为他所有, 他成了最大的赢家。这世道,哪里有什么正义可言 狂风飒飒, 夹裹着雪片横扫,在狭长的山岩上形成了一道分界线。麒皇站在风雪的这边,抱着胸道“麒麟族处置内务, 竟引得天帝陛下亲自驾临,实在令人惶恐得很。陛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天帝并未应他, 垂眼看了看长情脚下业火, 启唇道“放了她。” 首神的神谕真是铿锵有力,不过这时发号施令显然不合时宜。麒皇同寒离交换了下眼色, 四周埋伏的族人也纷纷站了出来, 将这上古刑场围得铁桶一般。若论人数, 单枪匹马的天帝倍显弱势。但若论实力,他们这些人加起来,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所幸手上捏住了他的命脉,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有朝一日能成为敌人的死穴。麒皇凄然望了悬在火上的人一眼,如果她没有吞下混沌珠,现在应该和自己是一心的吧 不得不承认,这位天帝气势惊人,他一现身,自发令人相形见绌。在场的每一张脸上都隐约带着忐忑,忌惮于他的身份,也忌惮于他的神力。有些人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必做,单只是站在那里,就险峻如山,无法攀越。不过他还是太年轻了,三大盘古种是鸿蒙初辟时就存在于世间的,相较于他来说,可能算是爷爷辈儿的了。 “放了她”麒皇显得饶有兴致,“玄师如今危险至极,本座如何能放了她再说这是麒麟族内务,与外人无干,还请陛下不要插手。” 天帝轻轻一哂,“世间一草一木都为本君所有,在本君面前,麒皇就不要说什么内务不内务了。不过本君记得,麒皇并不是个说话善于兜圈子的人,怎么万年未见,倒和原来大不一样了” 麒皇失笑,“如果灭族的是你,坠身化崖的也是你,我想陛下就不会有今日一问了。万年之前的处世之道让本座一败涂地,万年之后机会重来,我如何能不吸取教训” 天帝认同地点头,反正现在长情在他手上,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看看这上古刑场,当初混元天尊就是在这里处决魔尊计都的。万年一个轮回,天同把吞吃了混沌珠的长情押到这里来,是打算效法混元天尊替天行道么可惜,私心太重了。他能嗅见权欲的腥臭,那种味道,即便在冰天雪地里,也像腐坏的热肉一样肆意飘散。 自信到自负的人,四面楚歌也不会感觉到任何不适。他只是记挂那个吊在那里的人,穿过风雪看见她苍白的脸,喟然长叹道“留在碧云天有什么不好,下界来让人像腊肉一样吊着,有意思么” 悬在桅木上的人似乎有片刻的清醒,瞥了他一眼,重又阖上了眼皮。 他掖着手收回视线,漫天纷飞的雪狂暴肆虐,在他这里不过是浪漫生活的点缀。温柔地,安静地,像高楼公子用来赋诗的道具。他对天同道“放了她,想让本君如何,直说吧。” “好”寒离适时发出一声惊叹,仿佛这是他们鸟族的特征,时刻有放声高啼的欲望。他向麒皇拱手,嘿然怪笑着,“天帝快人快语,既然如此,主上就不必客气了。” 结果他昨天在玄师那里受到的打击,今天又在天帝这里重新经受了一遍,“你不是那只黑脸鸟吗,本君面前,哪里来你这等凡品说话的余地。” 骄傲的麒麟族人其实从来看不起这卖主求荣的猫头鹰,因此天帝一开口,周围布阵的族众就发出嗤的一声急笑。麒皇不悦,横眉冷眼扫视众人,复愠声对天帝道“本座向来有玉成之心,天帝陛下想英雄救美,本座怎么能不成全只是以命易命的买卖,天帝陛下想好了,果真值得么” 天帝转头又看了她一眼,人都悬在业火上了,还能怎么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落进去吧始麒麟的计划路人皆知,大张旗鼓把人绑到天垒,一路震动六道,观尘君早往玉衡殿递了消息。炎帝一力反对他出面,他画圈为镜让他看,“鞋尖都快结冰了,如果天同当真斩断铁索,业火会烧化她的三魂七魄,我不能冒这个险。” 为了捍卫他一厢情愿的爱情做到这步,且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他自己早就感动了自己。 “以命易命”天帝仔细咀嚼这句话,夷然道,“很公平。但本君主宰生杀,你们想杀了本君,恐怕一时半刻办不到。无论如何先放她下来吧,你那铁索不知牢靠不牢靠。若是不小心让她落下去,你没了拿捏本君的筹码,十万天兵即刻便会杀到,将你麒麟族连同鸟族杀个片甲不留,本君可不是吓唬你。” 利害大家都清楚,只是天帝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其中有诈。 万年前麒皇曾经和白帝打过交道,那位天帝两面三刀的手段,非常人所能及。当时少苍随侍帝驾左右,首席的弟子不声不响,并未引起他太多的注意。直到他挥剑踏碎月火城,他才第一次领教这位战神的实力。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上位者,即便他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转头也会獠牙毕露,这是定律。 “放她下来可以,”麒皇抬起手,掌心五支定魂针浮空旋转,发出幽幽冷光。他眯眼看向天帝,“陛下神力无边,寻常的绑缚奈何不了你。这五支神针,是当年始祖织造天经地纬时所用的法器,你若有诚意,就以神针封住玄门,其余的账,留待接下来我们慢慢清算。” 无论是神也好,妖也罢,封住玄门便法力全失,等同废人,这是三途六道共知的常识。既然要来换命,条件自然苛刻,但不知这位断绝六欲的首神能否做到。 所有眼睛都望向他,在等他一个回答。伏城的心慢慢吊到了半空,他也很想知道,天帝对长情的爱究竟有几分。他一直觉得那样悬殊的地位和敌对的立场,造就不出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应当同进退,共死生,而非给你一刀,再去为你缝补伤口。无量量劫后,他曾蛰伏于凶犁之丘,谋得了一个上神的尊号。天帝万年的励精图治他真切感受到过,不徇私情,连创世真宰也照样叫板,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自毁道行 风雪弥漫下的长情也在看着,她在热切地盼望,盼望天帝能照麒皇说的去做。这世上唯一能压制她的人只有天帝了,一旦他的法力被封存,那么一切便如汤沃雪般简单。 快呀,她咬牙切齿想,验证爱情的时刻到了,他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 十丈开外的天帝还是那句话,“先放了她,只要她安全,本君听凭处置。” 无论是参与其中的哪一方,无一不将天帝视为最强大的对手,就算入魔的玄师也不是省油的灯,但棘手程度远逊于天帝。两下里考量,自然是先解决天帝要紧。 麒皇向等候命令的弟子示意,装有机簧的桅木开始缓慢旋转,长情就像个秤砣,由一支巨臂牵引着,从业火上空转到了万丈悬崖外。 唉,这天垒真是个刁钻独到的好地方,步步都是陷阱。麒麟在万年前是仁兽,可惜仁字到这里就断了,谁也不是当初的自己了。其实定魂针有七支,五支麒皇留着对付天帝,剩下的两支在她身上。她忍着钻心之痛向麒皇表明忠心,不过是想借他之手对付天帝。元凤残余的灵力远远超出了麒皇的想象,他以为可以封住她驾雾乘云的能力,但他不知道,那两支定魂针废些周章,完全是可以逼出来的。 玄师是什么人即便从云端跳下去,也会活得好好的,这是所有人的共识。天帝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所以他轻叹口气,听天由命似的张开了双臂。 积怨万年的仇人就在面前,放弃了抵抗任你宰割,这是怎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麒皇的手在微微打颤,做好了天帝临时反悔的准备,纵然如此,也要背水一战了。 他知道近墨者黑,原本复仇的信念虽炽热,也未到不择手段的地步。但自从玄师吞吃了混沌珠,寒离前来投诚,他蓦然开始发现自己面临无比尴尬的局面。内忧外患让他焦头烂额,他不得不重新整理心绪,重新定位身边的人。玄师已经不可信任,寒离虽然居心叵测,出的馊主意却能快刀斩乱麻,让所有问题简单化。拿女人做诱饵,卑劣是卑劣了点,可那又如何天帝高处三十六天之上,若非这个办法,他连直面他的机会都不会有。 掌中定魂针暴涨,他将五支神针抛起,酝足力,一掌拍向针尾。银针疾射而出时,带起漫天飞雪,如游龙般狂卷着向天帝袭去。世间万物他为主宰,风雪雷电接近他时固然消弭于无形,但他自愿隐藏了护体灵气,那五支定魂针便可所向披靡。 银光迸散没入天帝的身体,他狠狠震动了下,踉跄几步,却并未倒地。定魂针的使用有一定章程,五支分作五路,一支穿透印堂,剩下的钉住四肢,如此就万无一失了。天帝眉心沁出血珠,如净瓶溅上一点朱砂,有种诡异冶艳的况味。围绕他的那层隐约的流光不见了,雪也胆敢落在他肩头。那位不可一世的首神终于走下了神坛,而且很不幸地,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目睹经过的众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不敢相信天帝居然真的束手就擒。伏城转头望向高悬于桅木的长情,她脸上冷淡得很,微乜的眼波,像浮沤上最后一道幽光,单寒得稍纵即散。 他们现在没有时间处置她,先要解决的当然是天帝。寒离的主张是杀,“趁他还没缓过来,杀了一了百了。主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您不是要为死去的族人报仇么,一刀下去便血债血偿了,您还在犹豫什么” 然后呢杀了天帝,神霄府数不尽的天兵天将会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吞噬麒麟族。看来紧要关头还是得自己做主,不能完全听那只猫头鹰的。 麒皇命人将天帝绑了起来,带回新城去。寒离一叠声质问,咄咄逼人的语气令他很生气,“枭使,你是在逼本座怀疑你投诚的目的吗杀了少苍很容易,但接下来怎么办以你鸟族的实力,敢不敢迎战十万天兵本座若是听你怂恿,很快麒麟族便会步龙族后尘。你的目的也在于此吧,令神族灭了麒麟族,届时你鸟族一支独大,即便不能一统六道,世上也没有其他上古族群好与你抗衡,本座猜得可对啊” 寒离被戳穿了伎俩,面上自然很不好看,唯一的退路就是极力否认。 “主上实在是误会属下了,属下一片赤诚,绝不敢有半点异心。催促主上杀了他,也是怕夜长梦多不过属下确实欠考虑了,竟没想好如何善后。”他望了眼天帝的背影,转而问麒皇,“活着的天帝是烫手的山芋,不知主上打算怎么处置” 麒皇道“暂且留着,只要他在本座手上,天界那帮昏神就得听本座号令。” 详细的操作手法,大概就如控制元凤,掌握凤族是一样的。不过寒离有更好的建议“九黎有种换魂的巫术,不知主上听说过没有如果能将主上魂魄安置进天帝的身体里,那还要夺什么混沌珠,主上可直接入主凌霄宝殿,然后将天界那帮善战的上神一个个铲除,天下便尽在主上之手了。” 麒皇听后不过一笑,寒离藏奸取巧,但脑子确实好用。有些事不必说出口,只要给点暗示,他立刻就明白了。 天帝现在等同废人,已经不足为惧,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玄师了寒离把视线调转到悬于半空的人身上,复又征询式地看向麒皇。麒皇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尽,并未说什么,转身瞥了伏城一眼,“玄枵司中,随本座回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第 64 章 同玄师一心的, 可能只有伏城一人了,因此麒皇临走点伏城随行, 已经充分说明了态度。 一切都在向前推进, 每个人的立场到这里便要分个明白了。至多就是拼死一战,哪怕赢面再小, 也得尽力试试。伏城暗暗握住了听雷剑,可是正待拔剑, 却见她向他望过来。他在她座下多年, 很多东西早已心照不宣, 哪怕她不发一言, 他也能明白她眼里的含义。 被吊在半空中的人,早已经雪染了满头,可她的眼睛是活的,他看得见里面警示的意味,才知那两支定魂针, 并未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应当有她的计划,他们这类人, 没到生死攸关的地步,一般不太欢迎自作主张的救助。伏城放开了袖中的剑柄,拱手道个是,随麒皇一同离开了天垒。 在寒离看来,定魂针是上古法器, 法力绝对靠得住。妖魅一支毙命, 两支已经到达极限, 就算玄师再厉害,也经不住织天的业力。这个时候处决她简直太容易了,只要当头暴击,一万年重塑便如梦一场。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龙首原看守地脉。那种纯质的岁月也不错,至少比刀口舔血强多了。 对插着袖子仰首看,高高悬在那里的玄师,此刻就像个无用的废物。他很想知道她现在在想些什么。他最恨那种道貌岸然的人,明明满手鲜血,却又装得悲天悯人。现在好了,入了魔,终于为三界所不容,最后还会死在她最看不起的人手上,命运真是会开玩笑。 如果她的魂魄还有转世的机会,那么在去往黄泉的路上,可会感到悲愤悲愤自己死得窝囊,明明具备了祸乱天道的能力,却以这种潦草的结局收场。如果可以,是不是情愿当个普通的卒子,老老实实过完她的一生呢 成功总会叫人欣喜若狂,寒离趾高气扬地向前走了两步,摇着头说“玄师大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下错了一招棋,庚辰抢夺混沌珠,你应该顺水推舟把珠子给他。这混沌珠不是好东西啊,并非因为它会扰乱心神,是因为它会招人嫉恨。你看看,多美的姑娘,本该有光明的前程,结果竟落得这样下场,真是叫寒某好生心疼。如果换作我是你,既然上了天就不回来了,反正天帝对你是真心的。如今你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天帝自身都难保,连他也救不了你了,看来这回你是真的完了。” 长情漠然垂眼看他,“寒离,你这是什么意思主上只命我做饵,引天帝上钩。现在天帝被擒,主上的目的也达成了,该为本座取出定魂针了。” 寒离被她的天真逗得发笑,“我以为玄师吞下了截珠,心智会变得成熟些,没想到还同以前一样。主上早就不信任你了,若非如此,做个幌子就行,何必匀出两支针专门用来对付你天帝倒是真的喜欢你,只束缚了你的真身,没舍得杀你。可这么做帮了主上大忙,若没这层,那两支定魂针还真奈何不了你。” 长情惨然发笑,果然不出所料,真可惜。 “主上命你杀了我么” 寒离嗯了声,“是这么吩咐的。定魂针三日之内没有取出,反正也是个死,还不如现在就了断,可以少些痛苦。”他说罢,遗憾地叹了口气,“玄师素日有威望,最后一程竟无人相送,实在可怜。你看你以往瞧不起我,没想到临死只有我在你身边,这也算山不转水转。我这人长得是黑了点儿,其实我的心很好,你不必担心还像万年前那样暴尸荒野,我会为你收尸的。你喜欢什么花等我得了闲,好好给你坟头妆点一番,让你死也死得漂漂亮亮” 没曾想她并不领情,冷冷说了句“你的废话太多了。”然后一眨眼,人就到了面前。 寒离脑子里嗡然一声,迟疑地看了看拴在桅木上的铁索,那腕子粗的铁链不知什么时候断了,一头还如故,一头却已经坠入了山涧,看来还是不够结实可不对啊,她有定魂针封印灵力,究竟是怎么逃脱的 眼前的这张脸,显现出异乎寻常的玄妙,冰天雪地里也充满绮罗脂粉之气。她靠近一点,眼梢含情,红唇丰泽,那双血瞳曼然一眨,简直明艳不可方物。 “想知道为什么”她笑着问,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了他脖子上。 寒离被冻得一激灵,这时才忽然想起应当防卫。可她周身散发出穿魂夺魄般强大的念力,牵制住了他的四肢,他瞠大了眼睛,看着她像毒蛇般吐出阴冷的气息,慢吞吞说“我吃了元凤,大补的。他的灵力加上我自身的修为,足可以解开禁身咒。以前我觉得麒皇很有头脑,也很有王者高瞻远瞩的眼光,结果和你这个鸟族败类厮混在一起,连他也变得像鸟一样蠢不可及了。既想擒获天帝,又想杀了我,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都是你这小人怂恿的,你不光脸黑,连心也是黑的。” 她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扣住他脖子的手。指尖一点猩红,顺着他的衣襟向下,停在了左边的胸膛上。她眨了眨眼,“我想验证一下,看看自己猜得对不对。”话方出口,五指便化作利爪,穿透了他的皮囊。 身体被另一个人强行入侵,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寒离茫然想。胸口破了个大洞,她的手在他胸膛翻找,带来的不是寒意,是种热腾腾的酥麻感。皮开肉绽那刻确实疼,疼过了便只剩庞大的来源不明的喜悦。他甚至等着她把心掏出来,当她惊呼一声找到了,他竟也松了口气。垂眼看,看她拽着一个血淋淋的肉团递到他眼前,十分嫌弃地说“不是黑的,不过很小”。陷入黑暗前的一刻他还在腹诽,哪里小了,明明尺寸正常。上次他在生州吃过一个汉子,那汉子身长八尺,心脏也不过这样大小。玄师到底是个掏心的新手,见识太浅薄了。 那厢麒皇的大殿上,火盆里的炭正烧得熊熊。天帝的境遇其实并不比寒离好多少,曾经给人的威慑力有多大,现在反馈回来的痛苦就有多大。 马鬃拧成的绳子横穿他的手腕,高高悬在殿顶上。他的腕子本就细,鬃绳狠狠勒过,创口又被扩大了几分。皮肉翻卷下,几丈长的绳子被血染红了,他握着拳,蜿蜒的血线随着手臂曲线流淌,在肘尖汇聚,滴落成小型的血泊。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急促的呼吸,才能窥出他此刻正忍受多大的折磨。 麒皇站在他面前,看着这位夕日的天帝陛下狼狈不堪,心中溢满大仇得报的痛快。越痛快,他的眉拧得越紧,他问他“为了一个女人自甘堕落,值得吗” 汗水浸透的发贴在脸颊上,天帝低垂着头,唇角隐约还带着笑。他说值得,“我欠她一条命,现在把命还给她,我就能问心无愧和她在一起了。” 麒皇觉得不可思议,“她是魔,你是神,你们两个永远不会有结果。”忽然顿了顿,想起了第二种可能,“不过也许再等一等,你们还有重逢的机会。” 他的意思,是黄泉路上重逢吧天帝慢慢抬起眼来,仔细端详面前的人。很好,硕果仅存的盘古种,年纪比他还大。就像越老的人参越珍贵,越珍贵,提炼出来的药性便越大。来前他算过了,始麒麟的寿元应该和通天相当。当年通天能够将自己练成截珠盘,那么始麒麟绝不会比通天差。 多珍贵的好塑材,简直让他欣喜若狂。观尘君把长情被押赴天垒的消息传进玉衡殿,他起身便要下界,不明所以的炎帝横眉怒目拦住了他,“明知是坑,你还往里跳” 他的语调里却满是庆幸,“天同要杀了她。” 炎帝愣了下,终于明白过来,“难道她逃出碧云天,是你暗中成全的你料到天同会因混沌珠猜忌她,有意放她回去,就是为了让她看清” 他理了理广袖,说是,“我无路可走,只有孤注一掷,否则这死局怎么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办法吗我要炼化截珠盘,把她体内的混沌珠吸出来。” 炎帝的目光依旧惶骇,“只要不是拿你自己喂刀就行。” 他说不会,“始麒麟是现成的好材料。” 所以一切到目前为止,都在他预料之中。他们演戏,他可以尽力配合,顺水推舟助他们反目虽重要,在她面前自证更重要。但愿她看见他的真心,即便被截珠控制了思想,本性也不要完全泯灭。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在清明乍现时心里有他,这就够了。 被封住了神力,依旧有震慑人心的力量,这世上也只有天帝能办到了。麒皇竟会因他专注的凝视感到不安,衔怒问“你究竟在看什么” 自然是衡量他的根基,这些年化崖的经历,是否让他的灵力有所退化。不过以那五支定魂针入体时的力道来看,他还算对得起自己的名号。天帝轻轻牵了下唇角,重又垂下了头,“长情在哪里,本君要见她。” 麒皇调开视线,心头有牵丝般的牵痛,“天帝陛下还是多担心自己吧,本座留你一命,可不是为了让你追着问我要女人的。” 天帝长吁了口气,沾满血污的衣袍簌簌轻颤,“你把她杀了。” 应当已成事实了吧,麒皇心里五味杂陈,但很快他又高兴起来,一个女人而已,对复兴大业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蹙起的眉又平复下来,他甚至带着一点骄傲,用唏嘘的语调对他说“天帝陛下觉得自己上当了吧此时此刻痛彻心扉吧本座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当年月火城破,我看着自己的族人一个个倒下,还有我的麟后那场大战后我一无所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万年前我所受的苦难,今天加诸在你身上的,还不及万分之一,天帝陛下不会经受不住吧” 天帝不再开口,低垂的发丝上有冷汗淋漓而下。虽然是一场戏,痛却也是真的痛,不过这时反倒放下心来,就怕麒皇中途改变主意,不能逼得长情反目。既然他的计划没有改变,那么自己的筹谋便算完成了一半。 闭上眼,还差一点,他在等着她回来。这大殿因杀气弥漫而阴寒入骨,他生而为神,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凡人的困顿,无奈地打了个寒颤。 麒皇开始从他身体里搜寻神魄,神魄相当于精魅的内丹,如果能顺利取出,那么躯壳便是一个中空的容器,对麒皇来说大有用处。神力扫荡吸附,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动起来,如果当真是肉体凡胎,恐怕早就被折腾死了。很庆幸,泥丸宫中百神汇聚不散,因此冲击再大,除了痛楚很实在,别的倒也没有妨碍。 麒皇遍寻未果,失望又不解,“天帝陛下造化高深,看来要提炼你的神魄,非得毁了这肉身才行了。” 天帝欲抬头,中途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上表情,麒皇看不见他唇角浮起的快意,只听见他悲凄的喃喃“有什么怨恨,你只管对本君下手便好,为什么要杀了长情” 为什么呢,他也仔细问过自己,“因为道不同,她不能再为我所用了。” 天帝嘲讪地嗤笑,“可是她对麒麟族忠心耿耿,从没有半点对不起你。” 麒皇说不,“今日不反,怎么能保证明日不反混沌珠是魔物,就如当年的罗睺一样,她的野心会越来越大,将来吞天噬地,莫说是本座,就是你那凌霄殿只怕也要颤上一颤所以天帝陛下应当感激本座,壮士断腕,图的是长远之计” 他话还没说完,殿内忽然长风过境。燃烧的蜡烛全都熄灭了,只余铜鼎之中炭火摇曳,发出幽微昏暗的蓝光。 一双素履踏上织锦的毡毯,来人笑得很玩味,“主上防患于未然,果然是成大事者。可你这样对待追随多年的旧部,是不是太无情了” 麒皇一惊,猛然回头看,本以为已经被处决的人重又出现了,着实让他意外。 该死的人没死,想必那只猫头鹰是凶多吉少了。麒皇惊讶过后倒也坦然,“玄师的修为果真精进了,两支定魂针竟未能奈何得了你。” 幽幽蓝火映照着那张精致又诡异的脸,明寐之间如鬼魅窥人,“我也很庆幸,若是没有混沌珠,我这刻恐怕已经死在寒离手里了。”她说罢微微偏过头,眼梢有泪莹然,“我只是很失望,这些年我为麒麟族殚精竭虑,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混沌珠是你让我去找的,我何错之有麒麟族经历过灭族之灾,我以为历经磨难后重聚,会团结得比以前更紧密,看来我错了。” 也许是有些伤心的,但这伤心并不破坏她的好心情。看了眼半死不活的天帝,麒皇没杀了他,办事效率真是低,所以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震震衣袖,徒手划出一个巨大的结界。深紫色透明的光膜笼罩住新城最高处的一切,她顿地化出原形,张着獠牙森森的大嘴,向麒皇扑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第 65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吞食混沌珠后的麒麟会有怎样的质变, 没有亲眼见过的人难以想象。长情那一跃, 虽然结界外的眼睛看不见, 但惊天动地的声响也足够让这新城发出恐怖的震颤。 那双赤红的眼, 在黑暗的夜里绽放骇人的光。没有瞳孔, 如两片血海,幽蓝的背景下迅猛移动,留下虚幻的光影轨迹。也许是因为吞噬了元凤的缘故, 原本细密的黑甲上烈焰灼灼, 红色的火, 蓝色的电光, 纠缠、交织、互不相让。入魔这个词眼以前并不那么具体,但在魔性一天天壮大后, 形态上的转变, 将一切诠释得生动且客观。 麒皇大概有些惊呆了,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当森然獠牙触到头顶,他才猛吸了口气。人形对战毫无赢面, 天地间响起一声暴戾的嘶吼, 他砸下手中长剑,现出真身对抗。 上古两大巨兽对峙,若不是这结界已演化出虚空, 真不够他们折腾的。始麒麟的真身极美, 他是开天辟地第一只单色麒麟, 浑身纯白, 有金色的鹿一样的犄角。因为是雄性,体型倒与魔化的长情不相上下,于是一黑一白两相缠斗,灵力和雷霆如铸剑时的锻造,狠狠一击下去,立刻漫天迸散,倒映着透明结界外扬雪的世界,竟还有种如诗如画的美感。 他们打他们的,天帝并不着急,因为知道长情不会吃太大的亏。始麒麟根基深厚,对战高等巫妖绰绰有余,但战斗力在三大盘古种里只能排第三。玄师自身的修为加上截珠加持,和原来的顶头上司好好切磋一番,还是没有问题的。 封住玄门的定魂针要取出来,当年织造天经地纬的法器,其神力不容小觑。针体一点一点脱离,他专心体会那种浩大的痛苦。周围死寂,什么都听不见,只觉灵魂从一个逼仄的通道艰难通过,额角的冷汗像小蛇一样,弯弯曲曲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双手紧握,被穿透的手腕上青筋毕露,原本慢慢凝固的血又开始奔涌,从肘尖滴答坠落。过了良久,沉重的痛逐渐开始减淡,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可就在这时,一片冰凉的利刃贴上了他的脖颈,他听见伏城的声音,冷冷道:“陛下,你该上路了。” 他没有抬头,讥嘲地哼笑,“螣蛇,你想害她永远这样不人不鬼下去?” 伏城分明迟疑了下,迟疑过后,刀刃又贴近了几分。 “她魔变的样子,你可见到过?”天帝抬起眼,双眼鹰隼般紧紧盯住他,“别以为现在这样还不错,混沌珠会一点一滴蚕食她,直到长情彻底消失,躯壳完全被魔族控制。只有本君能救他,若因你今日的愚忠害了她,最后她不会感激你,只会恨你,永生永世不想见到你。” 天帝是天界首神,这世上无可辩驳的终极强者,不需要为了活命来恫吓他。伏城同样,他不惧死,对活着有清醒的认知。他们难得有统一的目标,那就是长情。也许爱到了一定程度,难以分辨两者的的感情谁更轻,谁更重,反正最终的希望不过是她好好活着,有自我地活着。 听雷剑终于移开了半分,“陛下打算如何救她?” “截珠盘。”天帝道,催逼定魂针的进度依然没有停滞,嘴里漫应着,“你也经历过无量量劫,应当知道只有截珠盘能召回混沌珠。眼下有个合适的人选,用他锻造可保万无一失,所以你最好别坏了本君的好事。再有一点,她魔性入脑,不会答应配合本君取出混沌珠,本君所做的一切都得瞒着她,还望你守口如瓶。” 话音才落,只听叮地一声,定魂针被内力震出体外,疾射着撞上铜鼎。接下去便是第二支、第三支…… 如果先前伏城还有犹豫,到这时大势已定,也只有收剑回鞘了。他看着天帝拽住鬃绳,狠狠一把从腕子里抽出来,血流如注不过一瞬,很快伤口便愈合起来,收缩成一粒枣核,一支针大小。 两人都记挂长情,匆匆出去看,刚迈出门槛,伤痕累累的白色麒麟便从空中摔了下来。然后那黑色的兽影轰然而至,几乎一弹指的工夫便咬穿了始麒麟的脖子,再深深一个吸纳,麒皇的神魄从颈间伤口源源流出,如数被她卷进了嘴里。大概餍足万分,长舌绕唇舔了一圈,仔细砸吧两下嘴,甚至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天帝扶住额,迁怒地瞪了伏城一眼。要不是这婆婆妈妈的螣蛇,他还来得及从长情口中把人抢下来。现在好了,始麒麟彻底凉了,天上地下,哪里去找更合适的人选! 伏城呆呆看着眼前一切,不敢相信她在吃完元凤后,又把始麒麟给吃了。他的脑子混乱了,想不明白这一万年来作出的所有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千方百计找到转世的兰因,诱她去北海瀛洲,诱她唤醒始麒麟。始麒麟回来了,俘获了元凤控制了凤族,但未及有更大的动作,便葬身在了长情口中…… 命运真是太会作弄人了,经历了一场浩劫,莫名回到原点。最大的差别,大概就是原本善良的玄师一去不复返,成了比巫妖更危险的存在。他开始后悔,如果没有找到长情,没有召唤始麒麟,大家反而可以安于现状。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都在天帝算计中,都如了天帝的愿,茫茫碌碌辛苦一场,原来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座上,你曾经那么看不起青鸟祭司,为什么如今要变得像他一样……” 他失神的话和动作引发了巨兽的兴趣,黑麒麟回过一双血眼看他,慢慢低下头,口中烈焰伴随着呼吸的哧哧声,像凯旋的战歌。饶有兴趣,她歪着头打量他,嗅见了他的神力,顿时胃口大开。可又怕表现得太明显,引发他的反抗,于是装模作样摆摆身子,收拢口中风雷。趁他不注意,忽然又大张开嘴,一面盘算人形够不够她塞牙缝,一面向他咬了过去。 伏城发了一回怔,人猛地被拖拽,脚下蹒跚着退后了好几步。所幸有那一拽,前脚离开原地,后脚獠牙便杀到了。咔嚓一声,连咬合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时才回过神来,见天帝扬袖击退了黑麒麟的第二次攻势,像和孩子讲道理一样,好言好语告诉她:“这条蛇是你朋友,你不能吃了他。” 若说风度,天帝也许是世上最有风度的情敌了。私人的感情可以公平较量,绝不在这种紧要关头故意制造意外。但他的劝说显然没有取得效果,隔着掌风形成的透明屏障,黑麒麟狂躁地撕咬,那魔化的样子,早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了。 吞吃了始麒麟和元凤,她的内力大涨,再想三招两式解决是不可能的了。天帝设下的屏障很快便被她攻破,这时候只有联手,才能和她一战。 混沌珠真的是个魔物,它控制人的思维,宿主灵力暴涨,它的魔性也随之增强。开天辟地时就被创造出来的神兽,早前因各有立场离心离德,现在被人吞吃入腹,终于再也不会生二心了。合并起来的力量大得惊人,饶是天帝,对抗这种叠加式的攻势也有些吃力。好在伏城不笨,不必他发话,便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遇见灵力便吞吃,看着像是在积蓄功元,殊不知这样生冷不忌,早晚会把自己撑死。腹内已经有了元凤和始麒麟,也许她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关押在龙泉洞内的祖龙。吃了祖龙会怎么样?三大盘古种在她胃里齐聚,以她本身的根基,根本不可能完整消化。 雪停了,中天一轮圆月孤悬。黑麒麟鬃鬣飞扬,在月下甚有流利之美。 她的神力如今有多强,端看两场连续的战斗下,她设的结界都未曾破裂,便能窥出一斑。钧天和听雷对战她的利爪,剑锋所及,一股回弹的巨力沿臂而上,震得人心头发麻。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彼此都明白,这次拿不住她,世上就再也无人能控制她了。 麒麟的吼声惊天动地,整个山谷都在震颤。天帝向伏城抛出鹦鹉链,一道银色流彩横穿过夜空,留下一串粼粼的光。这是上古时期白帝收伏妖童时用的法器,每一节都能断开重整。他们一人手执一端,不管谁套住她,锁链自会顺着轮廓分离再整合,把她严严绑缚起来。 但她不会让他们得逞,雷霆风暴俱应她的召唤而动,一时天地变色,妖火在空中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环,晃朗间收拢,如天王玲珑塔下的圈口般由巨到细。这时幻象也开始层叠铺展,漫天的火与水,碧云仙宫被浸泡,被灼烧,雕梁画栋扭曲崩塌,披着披帛的仙娥们惊慌遁逃,那景象,仿佛末世一般。 不管哪一代天帝,都不愿意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在她看来一定是这样。可眼前的一切,未能让天帝的情绪产生波动,他一门心思要抓住她,直到空中传来长情的哭喊—— 他忽然顿住了,看见她哭得满脸是泪,颈上套着枷锁,正趴在头顶的豁口望着他。他可以刀枪不入,唯独不能对她的哭声置之不理,人人都有软肋和心魔,这就是他的。 他没有意识到,分神的当口杀机已近在眉睫。伏城见势不妙,大叫了声“陛下”。玄师意念幻化出来的触手,在穿透天帝太阳穴前,被他的听雷中途拦截。那些变异的产物似乎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懂得寻找间隙取巧攻击。其中一支迎面袭来,他剑锋一沉,就势斩下了一截。 幻术被破,黑麒麟怒不可遏,她眦目欲裂发出怒吼。伏城心下惶惶,不知长情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有些战斗越打让人心越凉,他没有取胜的欲望,每一次剑气来去都在担心,担心会不会被她破解,又担心会不会伤到她。这场战斗,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输家。他甚至想,如果她实在想吃他,吃了就吃了吧。 忽然啷地一声破空,天帝那头的鹦鹉链困住了她。链结从分裂到重组,完成只在须臾之间。伏城提剑站着,心里泛起空空的钝痛。她挣扎嚎叫,口唇里溢出血来也依旧不屈,他不忍再看下去了,转过头紧紧闭上了眼睛。 天帝仰头看,结界之外的天罗地慢慢消散。他亲自来,比让那些不知轻重的莽夫动手要好得多。 起先愤怒的嘶吼,最后化作了低微的幽咽。当放弃抵抗时,她眼里浓稠的血色逐渐变淡,蜷曲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广袖一扬,便将她收进了袖袋里。 一切都过去了,天帝长出了一口气,“本君要带她回去,再想办法治好她。麒麟族余部,看在她的面子上可以暂且不动,但本君希望你能保证,在此期间妥善管理族众,不要让他们惹是生非。你可以带他们回月火城去,待得她哪天神识清醒了,能看见族人都还好好的,也算对得起她对你的信任。” 伏城自然不放心,“她如今成了这样,天帝陛下还要带她回三十六天?她体内魔性相较之前更盛,恐怕还未抵达碧云仙宫,就被九天的罡风撕碎了。” 是啊,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不回上界,又能去哪里?三途六道没有一处能容纳她,她在下界没了约束只有作乱,他不愿看到她落得人人喊打,所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会想办法保护好她。 他笑了笑,“有本君在,罡风岂能伤得了她。她在本君身边,肯定比在你身边安全。螣蛇,本君是天帝,这点你一定要认清。不要妄图与本君争,她永生永世都只能做本君的女人,你另找良配去吧。” 伏城不由一怔,天帝陛下连抢女人都和别人不一样。可他就是不想让他如愿,轻轻一哂道:“她一日不嫁给你,一日不算是你的女人。待将来取出截珠恢复了本性,到那时让她自己选择吧。” 他很猖狂,天帝很不高兴,不屑地调开了视线,发现爬行类果然不通人情得很,自己几次三番相救,他却还仗着长情对他有好感打算力争到底。 不过现在人在他身边,这螣蛇也只能望洋兴叹。天帝不再理会他,卷起袖子踏云而上。入得南天门便发现气氛有些异样,星台上司天星君遥遥长揖,众仙班也来了半数。 大禁匆匆赶来,瞥着众神众仙道:“君上下界一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四御入天门前据说去了天外天,君上早作准备吧,恐怕这次不太好打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第 66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他听后寥寥一笑, “不好打发?怎么个不好打发?今日不是听政的日子,本君不入凌霄殿。众卿要是有事回禀,就宣他们进玉衡殿吧。”说罢转身, 连招呼都未打一声,摇着袖子往云桥那头去了。 天帝向来我行我素, 尤其在关乎个人情感的方面, 从不欢迎任何人插手过问。果然很多事在自己未曾经历时,可以姿态清高指点江山, 譬如当初对待安澜和岳崖儿的事上, 现在回想起来确实过于死板了。人啊,总要在懂得之后才能谈将心比心。彼时他根本不识情滋味, 也无法理解女人有什么魔力,能让办大事的男人们英雄气短。现在再看看自己,什么万皇之皇, 不过如此。 摸摸袖底,知道她还在,即便是入了魔,六亲不认了,只要没有离开他, 他也觉得心里有寄托。回到玉衡殿,将她安置在云屏后的睡榻上, 先前又是大战, 又是暴饮暴食, 看来是累坏了。现在被鹦鹉链锁着, 反而可以沉沉好眠。 接着睡吧,至少在他应付四御时不要醒来。垂袖在她面上轻轻一拂,她睡得愈发香甜。牵过锦被替她盖好,静静站在床前看着她,此刻内心充盈。直到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下,方才提袍起身,走出了云屏。 玉衡殿宽广,从一头走向另一头,至少也有百步距离。他走得澹定从容,袍上轻盈的玉色缭绫,如云似雾般随他的步子翩翩开阖。门上大禁引人进来,他偏过头看,年轻的天帝,侧身时依旧有少年般清俊文雅的气韵。人站得笔直,眉眼间带着一点笑,并没有统御六道时的气焰逼人,反倒如壁画上的神佛,吴带当风,道骨清像。 脚下未停,漫步走向东壁的架,一面道:“四御今日怎么聚得这么齐?此时来找本君,想必是有要事吧?” 几位大帝是神族元老,道行自然高深。天帝没有刻意隐藏麒麟玄师,西边云屏后魔气冲天,他们都能察觉。一时目光来去如箭矢,面圣前的义愤填膺,在见到天帝后慢慢变淡了,就算有谏言,也得斟酌几番,找到合适的语气和字眼再慢慢陈述。 “陛下今日下界了?”紫微大帝道,“孤鹜山大战震动了三界,陛下可知情?” 天帝点了点头,“本君不光知情,还亲自参与了。四位大帝来,就是为了问本君这个问题么?” 从来活得旁若无人,当然也不会有闲心费力掩饰。他直来直去,弄得四御有点尴尬,太极大帝道:“陛下掌管万神万灵,上古三族作乱,交由神霄天府平定就是了,何必亲自过问……” “因为本君担心麒麟玄师,不能看她涉险而无动于衷,因此不顾阻拦下界了。这事确实是本君做得不对,本君静思己过,现在也很后悔。今日向四御保证,绝不会再有下一次,请四御放心。” 谈话好像有点难以为继了,一般遇到这种大事,彼此都会有一定的交涉套路。结果天帝样样不打自招,简直让他们不知道怎么接话。 先前商量好的分工,这时也派不上用场了,青华大帝的脾气是四人之中最急躁的,他比较担心最后说不出所以然来,天帝一句“边喝边聊”又要坏事。于是决定自己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两指向西一比,“敢问陛下,可是将麒麟玄师带进玉衡殿来了?” 天帝还是点头,“帝君好眼力。” 这根本就不是眼力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长生大帝道:“碧云天乃至清至静之所在,容不得半点污秽沾染。陛下身为天界首神,明知故犯,实在令臣等不解。早在几日前臣等便已经得知玄师入宫的消息,那时未曾过问,是相信陛下能够处理好。没想到一时姑息,后来竟铸成了大错。玄师魔性大发,重伤了宫中仙子,伤者眼下还未苏醒,陛下竟又将玄师带回来……她体内截珠不除,魔性一日强似一日,陛下到底打算怎么办?您把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物安置在弥罗宫内,可曾想过如何向众臣交代?” 长生大帝这回是真的发火了,毕竟他送棠玥仙子进宫的初衷是保媒,结果好事没做成,倒害得人家丢了三魂七魄。他以前觉得天帝办事有分寸,谁知他说变就变,简直让人措手不及。看样子是真被迷得不轻了,要是再不悬崖勒马,这天庭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神魔混杂的景象,什么圣洁纯净,也会彻底变成一纸空谈。 长生大帝不留情面的话,说得实在不大中听。大禁心头骇然骤跳,只得硬着头皮出面打圆场:“请帝君息怒……” 可惜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青华大帝打断了,“大禁,仗义执言才是忠臣。若陛下做了错事,你只知一味袒护,那便是置陛下于万劫不复,是三途六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 这高度上升的,成功吓得大禁不敢再插话了。 天帝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坐在案后,垂眼道:“自九黎出北海起,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上古三族欲卷土重来,神霄天出兵数次,四御应该都知道。本君权衡三界,统领十方内外,为了稳固天道,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此次下界,虽然以身赴险,但本君是斗枢天宫出身,并不在乎这点小小波折。如今三大盘古种中,元凤与始麒麟皆已伏诛,祖龙囚禁昆仑山下不得超生。庚辰反后,四海也收入天界囊中,三族之乱自今日起就算真正平息了,四御难道不欢喜么?” 于大方向上来说,天帝陛下的功绩当真很大,白帝时期留下的隐患终于全都消除了,就是报到天外天去,也是件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功过不能随意相抵,始麒麟和元凤虽然被灭,更大的问题还存在,大到等同于把凶器直接抵在了脑门子上。天帝陛下治理乾坤时手段雷厉风行,怎么换到女人身上,就弄得黏黏糊糊,全没了个主宰的样子! 太极大帝摸了摸胡子,“陛下只要回答臣等一句,打算如何处置麒麟玄师。” 天帝脸上露出玄异的神情,“本君从未想过处置她,硬要说如何处置……大约就是娶她吧。” 这下惊得四御目瞪口呆了,纷纷拱手,请他三思。 天帝从案后走了出来,负手长叹道:“自师尊传位起,整整一万一千年了,本君深知自己肩上重责,时刻谨记师尊教诲,从不敢有一日懈怠。天道么,本就应当无情,本君是天,不该纠缠于小情小爱,本君明白。可万年如一日,独自立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这种孤寂,又有几人能懂?尔等……”他逐一看过去,“有神禄,修功德,本君图什么?本君不过想要个合心意的人,陪我走完这漫漫生途,这点要求过分么?” 是啊,天帝没人给发俸禄,细想想真的从头至尾都在付出,对于他这种不爱以权谋私的人来说,亏到没话说。现在人家就想要个女人,又怎么了?四御交换了下眼色,无论从人性还是道德层面,都无可指摘,天帝陛下要得对,毕竟早就过了婚嫁的年纪了。可是又有说不通的地方,紫微大帝眨着眼睛道:“陛下要选天后,任何身家清白的仙子神女都可以,何必非得是玄师呢。” 天帝的笑,有毛骨悚然的味道,“若是谁都能将就,也不会孤身一人到今日。师尊在时,曾同本君说了很多当天帝的好处,可惜本君在这宝座上坐了万年,连半点都没有体会到,看来是被师尊骗了。这些年来,本君火里淬过,水里浸过,大事小情可以精密计算,但本君不是圣人,本君也有血有肉。玄师身上的截珠,本君会想办法取出来,若天界不能容她栖身,本君可以带她另寻地方安置。至于天后之位,她一日不复原,便悬空一日,一生不复原,本君在位期间便索性不设。当然,若四御及天外天隐退的众帝,觉得本君难堪大任,另寻天选之人也可以,本君绝无二话。”说罢向外一比手,“四位大帝请回吧,待商量出了结果,再来知会本君。” 他这种极端的态度,实在惹得四御很是不快。太极大帝道:“陛下何必说气话,天帝之位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陛下重责在身,千万别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天道动荡。” 反正现在他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冷声道:“为女人神魂颠倒,本君也不是第一人。今日诸位义正词严,当日怎么没见一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看来天界与人界一样,也爱挑软柿子捏。本君素来好说话,所以四御不怕得罪本君,是看准了本君无人可诉吧?” 这么一说,顺利堵住了四御的嘴。谁敢拿捏天帝,谁又敢欺他没有靠山?一通自怨自艾的颠倒黑白,果然叫人再也没胆子妄议他的私生活,四御没有办法,只得拱手行礼,退出了玉衡殿。 大禁憋着一口气,到这时才痛快地呼出来,说好险,“四御施压,臣本以为……” 天帝看了他一眼,“以为本君会招架不住?四御的职责是辅佐本君,谁给了他们权力来监督压制本君?本君说了,他们若有这本事,另找天选之人来替代本君,本君即刻便将弥罗宫让出来。可惜……”他哼笑一声,“本君不死,这世上就不会有第二个天选之人,他们一辈子都得听本君号令,看本君胡作非为。” 唉唉唉,大禁苦了一张脸,“君上别这么说自己,您一言一行都合乎您的身份,连创世真宰都说您是最佳的天帝人选。臣是觉得,一个人活着,总会遇见另一个让你不知所措的人。遇见了不是罪过,成全自己也不是罪过……”说着顿下来,歪着脑袋品咂了下,忽然倍显惊惶,“君上,臣这几句话,听上去真的很像溜须拍马的奸臣!” 天帝不以为意,“你一直是这样,今日才知道?” 大禁捂住了嘴,“臣……并没有此心啊。”想了想又自我安慰,“臣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君上太过英明神武了,根本没有臣冒死谏言的机会。臣相信陛下能化解一切危机,就算再大的难题放在您面前,您也可以逢凶化吉。” 下属这么信任你,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天帝兀自点头,“怎么未见炎帝?” 大禁道:“回禀陛下,您不是命他召集棠玥仙子的三魂七魄么,帝君正忙于完成陛下的嘱托。” “可有起色?”天帝走向云屏,边走边问了句。 大禁耷拉着眉眼,似乎很棘手的样子,“起色是有的,帝君以聚魄灯收集仙子散落的魂魄,箔珠发亮时本以为差不多了,便把魂魄引进了仙子玄门。结果……收集来的魂魄里好像有怪东西,仙子醒后要喝水,喝完了到处乱喷,据说是在吐泡泡……” 天帝呆立当场,炎帝当时的反应应该和他一样吧! “这是变成一条鱼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醉生池里有鱼丢了魂么?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大禁说:“那些鱼胆子太小了,有鸾鸟飞过叫了一声,都能吓得它们四处乱窜。郁萧殿离醉生池又很近,说不定帝君召魂的时候混进去一魂一魄,也有可能。” 天帝啊了声,既像感慨,又像无意识的叹息,“这回炎帝遇上麻烦事了,他打算如何料理?” 大禁道:“刚放回躯壳的魂魄,必须七日之后才能重新取出,否则对仙子的仙体有很大妨碍。帝君这七日得熬着了,就跟带孩子一样,臣看着都觉得很惨。不过一炷香时候,仙子问了三十六遍‘你是谁’,这么下去恐怕帝君有危险,万一熬不到第七天就疯了,那可怎么办?” 这个问题真是太难了,连天帝都不知道怎么解答。 大禁问:“君上可要去看看?” 天帝回头望了眼榻上的人,“本君如今有牵挂,还怎么去看他的笑话?” 大禁表示遗憾,“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天帝也很无奈,坐在榻上缓缓摇头,“等她醒了吧……”如果她醒后不发狂,慰问一下炎帝也无妨。但要是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有那闲心去凑别人的热闹。 大禁知道每个人都不容易,如今的君上,简直比那时候的琅嬛君可怜万倍。但作为下臣,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有退出去守住殿门,尽量为君上拦截那些烦人的琐事,让他有更多时间,好好处理自己与玄师的感情纠葛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第 67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别人的爱情只需花前月下, 他的爱情却要上刀山下火海。身心俱疲是有的,但他从来不怀疑这些付出的必要性,他相信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那时候长情清醒了,没有所谓的国仇家恨,愿意承认自己也爱他, 然后嫁给他, 心甘情愿和他过日子,一切便都圆满了。 太多的腥风血雨,回首一顾满心苦涩。如果没有这场爱情浩劫,他应当还是那个要强的他。其实单看命途, 他可算一帆风顺,仿佛所有的不如愿都留在了幼时。后来的他少年得志,五千岁继承师尊衣钵登上首神之位,万众瞩目的诸天之帝, 圣尊之主, 他已然站上了无人可及的高度, 还待如何?本以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了, 谁也不敢给他委屈受,结果遇到她, 简直是命里的克星, 万箭穿心, 不怨不悔。 什么道理呢, 大概是太过顺遂, 连天也看不过去了……不对,自己就是天。想了一圈,可悲地发现谁也赖不上,这种无奈的感觉真是让人绝望。 他在她身旁躺了下来,定魂针虽然已经取出,却免不了一场伤筋动骨。他觉得有点累,转过身靠在她肩头,拖着长音说:“我休息一会儿,你醒得早就叫我。”顿了顿,又觉怀中空荡荡,便把手臂探过去让她枕着,脸颊贴在她额上,小心翼翼说,“我们同床共枕了,今生就是夫妻。” 其实这算哪门子同床共枕,可自认为礼成了,那就是成了,不接受反驳。 她的手指纤纤,打斗时不知怎么能发挥那么大的力量。他把她攥在掌心里,气定神闲闭上了眼。身旁的人很危险,但这种危险根本不能和失去她的彷徨相提并论。即便是守着个躯壳,他也认了,何况他知道长情还在,她只是迷失了,早晚会回来的。 睡意迷蒙,恍惚间做了个梦,梦见长情蹲在一片迷雾里,正抱着膝头痛哭。湿漉漉的眼睛,红红的鼻尖,伤心地嗫嚅着:“云月,你怎么还不来……” 他说:“你一直再等我吗?”伸手要去牵她,可她像水里的月亮,一碰就散了。他大惊,巨大的痛扼住他的心脏,猛吸了口气醒过来,那种撕裂般的余韵还未消失,她的手却不知什么时候从他掌心脱离了出来。 她正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先前大概尝试过攻击他,但鹦鹉链渗透进她的身体,只要调动灵力,链结就会狠狠收拢。所以她僵着身子,手腕上遍布赤红的纹路,似乎怕他发现,悄悄把手背到了身后。 他坐起来,披散的头发略显凌乱,撑着床帮定了定心神才道:“你醒了?” 她戒备地盯着他,“你一次次把我抓上天庭,究竟想怎么样?” 她的语气不善,但对他来说却是好消息,至少她不发狂,能够正常交流。但不知原来的长情还保有几分,同她说话恐怕也得换个方式了。 他说不想怎么样,“怕你为祸人间,不得不把你带上来。你可知道我是谁?” 她像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天帝少苍?” 他点了点头,“很好,不过你以前都追着我叫檀郎,你忘了。” 她觉得他病得不轻,“我又没有失忆,你以为编这些胡话能骗得了我?” 他听后抬手把头发绕到耳后,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专心致志看着她,“那么你我有婚约,这事你还记得吗?” 长情发现神族真的很无耻,睁眼说瞎话时居然可以如此镇定,“本座虽然入了魔,脑子却没坏。你我有没有婚约,你自己不知道?趁着我思维混乱,想借机坑骗我,我劝天帝陛下,还是要点脸吧!” 骂人这种事,是需要语言组织能力和技巧的,她可以如此有理有据,就说明魔性不发作时,她至多冷血了点。天帝第一次对挨骂强产生了强烈的幸福感,他甚至觉得以前的长情可能回来了。虽然跳过了对他动情的那一段,他也并不为此气馁。感情可以重新培养,只要她还具备常人的思维,一切便都不算坏。 他的眼里抹上了一层蜜,也不立刻应她,从帐上摘下一截缎带,仔细将两个人的手绑在了一起,“自今日起,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我不会放任你入魔,我会时刻盯紧你,你别再想逃出碧云仙宫了。” 长情很生气,她狠狠瞪着他,“你究竟有完没完?一天换一个花样捆绑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天帝怔忡了下,发现她才思很敏捷,至少比他敏捷。 他露出含蓄的微笑,“我有没有不可告人的癖好,你早晚会之道的。在这之前,你确实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和本君在一起。” 她咬牙切齿,眼里红云渐生,“你不怕我咬掉你的头?” 天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赧然的神情,“姑娘家,别整天咬啊咬的,叫外人听了不好听。你从现在开始,应该学学如何当个贤良淑德的女人,待把混沌珠取出来了,我们择个良辰吉日便完婚吧。” 他根本没把她的愤怒放在眼里,一通不着边际的话,成功把她说懵了。他拖着她走,她双眼赤红獠牙森森,可她使不出力道来,这鹦鹉链比之前束缚真身的禁咒更难摆脱。她大吼大叫,上蹿下跳,他像对待孩子撒娇一样,不阻止也不参与,等她精疲力尽了,笑着说:“咱们去看看炎帝吧,他正替你善后。你上回逃出郁萧殿时弄丢了一个小仙的魂魄,闯了这么大的祸,总该给人家赔个不是。” 他就那样,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拖出了玉衡殿,像拖着一只坏脾气的宠物。 她不屈,叫嚣着:“少苍,本座是魔君,不能受此耻大辱!” 他却取笑不已,“不是谁吞了截珠都能成为魔君的,你一个女人,当什么魔君!” 长情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回头看了眼,见她直喘气,心平气和道:“好了,别闹了。”路上还在同她交代,“你身上的鹦鹉链,是我翻找白帝遗物时找到的。它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只要你不动用神力,它不会影响你的日常起坐。这段时间先委屈你,暂且把它带在身上吧,等我找到合适的人选,再为你炼化截珠盘。” 她对他的计划很抵触,兽般咆哮着:“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东方朝阳初升,盛大的金芒映在他眼眸,他自言自语嘀咕着:“我一定要把以前的长情找回来,以前的你多好……爱吃爱笑,口味也没那么刁钻。” 天帝主宰万方,养个女人还是养得起的。但以前她只吃各色稀的小点心,现在动辄爱吞上古神兽。小点心好做,想吃多少就有多少,神兽只有那么多头,让他去哪里找来大奸大恶又灵力非凡的,供她满足口腹之欲! 作为目前最大的黑恶势力,长情当然不能被他随便牵着走。他往前拽,她就使劲往后坠,撅着屁股屈着腿,让他无法挪步。天宫的每一处都有神兵看守,手压腰刀威武侍立的天兵天将们虽然目不斜视,但眼梢还是留意着神道上的一举一动。 勾陈君看了小象星官一眼,“冤孽。” 小象星官觉得很冤枉,“星君的命令,卑职都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若有哪里做得不好,星君只管教训,千万别把卑职调走。” 牛头不对马嘴,从来没有快速领会过上司的意思,勾陈君一直觉得小象星官很傻,“我说的不是你……你很怕丢了这份工作吗?” 小象星官说当然,“镇守宫门是光宗耀祖的事,虽然我等清廉到清贫的地步,但我母亲和其他尊神聊天的时候,还是很为我的工作感到骄傲的。” 勾陈君摸着额头,只顾叹气,“本君曾经想过,陛下不关爱我等没关系,等将来有了天后,天后娘娘进出宫门时看见我等工作辛苦,俸禄又低,可以稍稍体恤我等。可惜这个愿望好像要落空了,天后比陛下脾气更差,你看……”话刚出口,就见陛下把人扛上了肩头,勾陈君和小象星官同时倒吸了口凉气,“陛下真是尊严全无了。” 回想当初,那是何等光辉灿烂,高洁如雪的人啊。勾陈君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天帝陛下凌霄殿升座时的情景,那种庄严与宏大,简直让人汗毛直立。他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迎风打开,就像天帝陛下路过时,御道两旁争相盛开的花。天帝身着华服美冠,足下祥云叆叇,勾陈君自问见识不算浅薄,却从未见过能将神圣与色相结合得这么好的男人。 后来的天帝像一座伟岸的山,高高矗立在他心里,他一度以为陛下不可能懂得儿女情长,这种独步天道的人,也不需要柔软的情感。结果他猜错了,来了个煞星一样的麒麟玄师,天帝陛下在她面前威严扫地,为了她,一辈子没做过的傻事都做了,果然再了不起的男人,也是用来给女人践踏的。 小象星官却不胜唏嘘,“尊严这种东西是让外人看的,追求幸福的时候还讲尊严,那么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娶个貌合神离的天后,一种是光棍打到底。” 勾陈君愣了一会儿,头一次发现这个呆头呆脑的手下很有见地。一段婚姻如果不能让人投入,那也不比打光棍好。天帝陛下应该很喜欢玄师吧……他喜欢就好,勾陈君吸了吸鼻子想,反正他们这些人都不重要。 吵闹不修的长情,终于在被扛上肩头后冷静下来。天帝带着她走过一重又一重宫阙,她大头朝下,两眼金花乱窜。要是敢有任何不满,屁股上会立刻招来重重的一巴掌,天帝下起手来丝毫不心软。 努力勾起头看,十分郁闷。当日把凌波仙骗进来引魂破索后,就没打算再回来。谁知运气不好,再次落进天帝手里,天垒上借刀杀人的计划以失败告终就算了,现在他居然还想带她来给人道歉,简直异想天开! 他把她放下来,隔着云雾眺望窗前对坐的两个人。炎帝这次真的很惨,他是个爱睡懒觉的人,再好的交情,上半晌想找他都很困难。他一般是下午起床,天黑才清醒,这回被缠上了,天刚亮就在捧研读。他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棠玥仙子顶着一张纯洁无暇的脸,仰头问“你是谁呀”,炎帝喝了口酽茶,揉着黑眼圈告诉她,“神功盖世,大爱无疆的赤炎帝君,就是在下”。 虽然很好笑,甚至很想幸灾乐祸,但天帝还是忍住了。他带着长情迈进殿里,很真诚地拍了拍炎帝的肩,“榆罔,这次辛苦你了。” 炎帝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颤巍巍抬起手,拇指和食指大开,“第八百遍了。” 天帝表示都明白,“再忍忍吧,问到一万一千两百遍的时候就差不多了。” 炎帝惨然扶住额,觉得人生一片黑暗,“我以前不相信鱼的记忆只有一弹指,现在彻底信了。”一面说,一面看向天帝身边的人,“玄师,你又被抓回来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别跑。废了那么大的力气,什么成效都没见,何必呢。” 炎帝的脑子可能因为缺觉,也变得不大正常了,这话说完,天帝就心惊胆战。 果然长情冷冷哼笑了声,“我未见成效没什么,天帝陛下见了。他不是一心要铲除始麒麟么,现在始麒麟死了,天帝陛下应当很高兴吧。” 天帝一脸淡定,“其实也不算太高兴……” 炎帝讶然,“死了?我困在郁萧殿,没顾得上出去,这么快就死了?”一面拿眼神询问天帝,截珠盘究竟炼成没有,为什么玄师看上去还是阴阳怪气的。 天帝摇摇头,表示不提了。 炎帝不死心,又问了遍,“到底是怎么死的?” 长情漠然道:“被本座吃了。” 这话显然吓着了棠玥,她大概想起之前的遭遇了,哇地一声哭出来,一头扎进炎帝怀里,胡乱挥着手臂,“吃人了……吃人了……” 长情笑得有些残忍,“她是不是变成傻子了?” 傻子倒也不至于,少了一魂一魄,心智暂时不健全了而已。炎帝忙安慰:“有一只红薯,它的名字叫始麒麟,所以她吃的是红薯,不是人。”温柔的语调,毫不冒进的措辞,哄了半天才让棠玥安静下来。然后他开始觉得玄师的做法很不厚道,“她是被你坑害才变成这样的,玄师心中毫无半丝愧疚吗?” 长情像听了个笑话,向他扬扬手道:“要不是又被困住了,你们一个都别想活。想让本座有愧疚之心?你们见过哪个坏人做了坏事有愧疚之心的?” 对自己的定位简直神准,嚣张的气焰也让炎帝很不满,“盗亦有道,你没听说过么?为了一己私欲累及他人,这是不对的。” 可能是嗓门没控制好,起调有点高了,炎帝说完就隐约感觉耳根子灼烧起来……小心翼翼转头看,一看心跳顿时漏了两拍,只见天帝眼风如刀,寒着嗓子说:“她做错了,本君代她向这小仙致歉。可你不能吓唬她,更不能冲她大呼小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第 68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这都护短到什么程度了!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受害者的名字,管人家叫“这小仙”。当真是心里有了人, 别的女人都是粪土。 所谓的致歉, 毫无诚意可言,这位天帝陛下和未来的天后娘娘真是蛇鼠一窝。炎帝觉得棠玥小仙有点可怜, 被弄得三魂七魄都不全了,人家也毫无悔意,这世道就是这样, 官大一级压死人。 他掏了掏耳朵,“知道了, 我也确实不该和一个魔化的人计较, 毕竟她做不得自己的主。”说着仔细端详那张脸,忽然冲口而出,“魔祖,别来无恙?” 对面的两个人都默然看着他,两张完美无缺的脸, 两副看傻子的表情。还是长情先开口:“本座不是魔祖,但会成为魔祖之后最强悍的魔神。” 天帝直皱眉, “榆罔,你想坑害本君?” 炎帝道:“臣哪里敢呢,不过为陛下试一试,看看这具躯壳里装的是玄师还是罗睺。若是玄师, 这样形影不离倒也算美谈;要是罗睺……”他打了个寒战, “同你谈情说爱的就是个几万岁的老男人, 你不觉得可怕么?” 天帝说一派胡言, “你以为本君分不清她是罗睺还是长情?” 炎帝撇了下嘴,“我怕你当局者迷。” 他们唇枪舌战时,棠玥又探过来问:“你是谁啊?” 炎帝答得轻车熟路,“跟你说过很多遍了,神功盖世,大爱无疆的赤炎帝君,就是在下。” 棠玥一脸懵懂,眼神飘啊飘,飘到了天帝脸上,“你是谁?” 天帝愣了下,学炎帝的方式介绍自己,挺胸道:“本君是无极无上玄穹天尊,你可以称本君天帝陛下。” 一直旁听他们对话的长情抱着胸,发出嗤地一声冷嘲。要不是中了他的鹦鹉链,她才不会留在这里看一群傻子玩你问我答。上次的困龙索她还可以借这小仙挣脱,鹦鹉链却难了,它隐匿进身体里,看不见也摸不着,想取下来,不知该用什么办法。 正暗自琢磨,打算运力试一下,没想到棠玥走到她面前,“你是谁?” 她眄起眼,倾前身换了个语调,有些暧昧地对她说:“仙子,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 棠玥一瞬像被冷箭射中,瞠着两眼,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不不不……”她发出似哭似笑的鼻音,回身躲进了炎帝怀里,“我以为玄师也是姑娘……” 炎帝横眉怒目,长情置若罔闻。她吞下混沌珠后,有了制造幻象的能力。少女情怀总是春,那天的细节差不多就是今天这样,这小仙踏入郁萧殿时,看见的是一个受尽屈辱的清秀少年。她对少年产生极大的好心和同情心,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一见钟情,所以她能迷住她的心神,然后以四相琴操控她的神智。 吃过一次亏,记忆会极端深刻,即便少了一魂一魄,当情景重现时,也会吓得她魂不附体。长情带着恶作剧的心态,看见炎帝手忙脚乱,她就觉得很有趣,幸灾乐祸地调侃着:“月火城以前有个学堂,但凡会走的孩童都可以入学。可惜后来被神族毁了,要是还在,炎帝可以进去带孩子,说不定能成为月火城第一保姆。” 她伶牙俐齿,气得炎帝直瞪眼。天帝不方便参与,便在一旁斡旋:“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追究那些小细节了。本君知道这小仙受了委屈……她叫什么来着?” “棠玥。”炎帝道,“官号凌波仙。”说罢乜了彪悍的长情一眼。 她无动于衷,天帝有些失望,但情绪掩藏得很好,和煦对傻傻的小仙道:“棠玥仙子,待你三魂七魄归位,本君会对你另行封赏,以作补偿。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或是喜欢的封号?” 棠玥的脑子目前是空的,她根本不懂得如何为自己求取利益。但她听懂了那句“喜欢什么东西”,立刻调转视线看向炎帝,伸手一指,“他。” 炎帝惊恐万状,“我又不是东西!” 长情哈哈笑起来,“赤炎帝君,你确实不是东西。” 炎帝怨她拆台,但此刻也顾不上和她理论,好言好语告诉棠玥:“你该和陛下讨要些有意义的东西,比如吃的穿的,或者要座府邸也可以。陛下对你有愧,你要什么他都会答应你,但你不能要我,我是个大活人,陛下也做不了我的主。” 棠玥呆呆听着,外来的一魂一魄又发挥作用了,仰着脸问:“你是谁?” 炎帝无奈地掖着手,保持微笑,“我是赤炎帝君,我们不熟,你玩自己的去吧。” 长情哼笑了一声,对他的推脱表示鄙薄。炎帝转过头来,横眉竖眼说:“始作俑者,没有资格挑剔我。” 天帝却发挥了想象力,意味深长地来回打量炎帝和棠玥,“这世上姻缘,很多都是机缘巧合促成的。这次聚魂失败,必须七日后重来,这期间朝夕相处,仙子会越来越依恋你。榆罔,你可曾被人强烈地需要过?” 炎帝怔怔思量,“我那老爹临死前强烈地需要过我,他想交代后事。交代完了还没咽气,顺便和我聊了聊生州的女人,说漂亮的不多,尤其是大食的,吃起盐来不要命,脸上毛孔粗大,一个坑能蹲下一只蚂蚁。” 天帝露出尴尬的表情,“前任炎帝真是风趣风雅。” 炎帝知道他爹不太着调,自己很大程度上遗传了他。不过他说的都是真话,“除了我老爹,没人需要过我,你问这干什么?” “现在棠玥仙子很需要你。”天帝道,“你看她,眼巴巴看着你,唯恐忘了你是谁,不住地追问你。” 炎帝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需要我的表现?果然不同凡响!” “你感受到了吗?” 炎帝说感受到了。 “如何?” “很烦。” “爱情有时候就是很烦。”天帝一副过来人的嘴脸,“本君很高兴,师弟,你终有回归正途的一日。” 在一旁撇着嘴、抖着腿的长情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不感兴趣,没有什么比看着死敌在自己面前谈笑风生更折磨人的了。她情愿去看棠玥,那小仙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似乎还有点怕她。但怕归怕,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她:“你是谁啊?” “我么?”她撑着腰说,“我是麒麟族大祭司,世上唯一可以与天抗衡的人。” 棠玥哦了声,似懂非懂,“那你为什么被绑住了?” 所以说孩子的天真有时最残忍,傻子的直率也让人招架不住。长情正了正脸色,“本座这是虎落平阳了,你懂什么。” 棠玥又哦了声,“那你说,你是谁?” 长情果然也像炎帝一样觉得很烦,但她没发火,因为现在发火也解决不了问题。她笑了笑,对她说:“仙子,你长得真美,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 不出所料,她又去找炎帝哭诉了,天帝抱胸看着,感慨良多:“她是真的很依赖你啊。” 炎帝心说你们闯的祸,却让我来收拾残局,现在我被缠上了,你们一个吓唬她,一个说风凉话,豺狼配虎豹说的就是你俩。 棠玥死命搂着他,大张的嘴贴在他耳畔,哭声震耳欲聋。炎帝觉得难以招架,“别哭了,你已经长大了,动不动哭鼻子太不像话啦。”可惜喊声淹没在她撕心裂肺的嚎啕里,真没想到,看似小巧的身体,能发出如此强大的音效,其实她不是什么仙子,是喇叭成精了吧! 炎帝求救式地看向天帝,“你们能不能管一管?” 天帝爱莫能助,“本君日理万机,如何能管?” 长情说:“本座可以管。”抬起手,牵连起了天帝的手,“你先让他放开我。” 说了也等于没说,天帝怎么可能放了她。就算真放了她,炎帝也不放心把棠玥交给一个入魔的怪物,万一七天之后尸骨无存,长生大帝会找天帝拼命的。 绕来绕去,重任还在他肩上。炎帝无话可说,努力把棠玥的脑袋按在怀里,这样至少减轻点噪音。一面含恨望向天帝,“我都是为了你。” 天帝点头,“本君心中有数,大恩不言谢。” 反正他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怪里怪气的玄师还要来捣乱,炎帝乏力地摆了摆手,“你们走吧,让我们在这里自生自灭。七日之后若有缘,我们殿外再见。” 天帝说好,每一天都充满变数,谁知道七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带着长情走出了郁萧殿,暖阳普照下兀自揣度:“万一出关的时候连孩子都有了,那可怎么办!” 长情笑他想得太多,男人家儿女情长起来,简直比女人更麻烦。她现在一心想摆脱他,吞了元凤和始麒麟,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些灵力。她还有很多事没做,蛰伏的魔族未召唤,三族一盘散沙还等着她去统领。当然,要是能解开鹦鹉链,先除掉天帝,那么天界群龙无首,届时再挥兵攻打,就要容易得多。 “天帝陛下可是很羡慕炎帝?” 天帝说哪里,“本君羡慕他做什么。” 长情的嘴角颇具讽刺意味地牵起,“羡慕他有棠玥仙子投怀送抱啊,否则你为何担心他们出关时会怀上孩子?” 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彷徨。天帝涩然看了她一眼,“那你什么时候能够主动对我投怀送抱?” 她冷笑着调开了视线,满脸“你连想都别想”。 天帝怅然叹息,低头问:“以前的事,你桩桩件件都记得吗?渊底的相处,我带你去赶海市,给你买小鱼发簪。还有月火城密会,黄粱道大梦一场……你都还记得吗?” 她当然还有印象,不过很多细节已经飘渺得像雾一样,没有费心回忆的必要了。 他把她困在身边,她觉得焦躁,无法挣脱束缚,百爪挠心般难受。那种痛苦来时排山倒海,她必须咬紧牙关支撑,等这片烧灼的心火逐渐散去,才能慢慢冷静下来。 御道上无人行走,空旷、不见首尾。隔着虚晃的流云,偶尔能见仙童仙娥逶迤而过,她站在那里定睛看,喃喃说:“你好好当你的天帝,不好么?刚才的棠玥仙子很漂亮,天界所有女人都长得很漂亮,你何必抓着我不放?”她摇了摇被他绑住的手,“这么做实在太幼稚了,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一辈子绑住另一个人,天帝陛下这份赤子之心,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他听得出这话绝不是夸他,但他并不生气。是啊,赤子之心,对她,他确实常怀一颗赤子之心。他不觉得这是幼稚的行为,他只是为了保护她,并且忠于自己的感情。如果他不在乎,根本不需要费尽心力控制她。她吞下混沌珠后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心很大,胃口也很大。真想铲除她,甚至不用再起兵戈,直接放她在外游荡就行了。 可是不能,他知道她现在处于不知好歹的巅峰,不管她听不听,都要告诫她:“我幼稚没关系,保住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你不是饕餮,不能无休止地吸收别人的灵力,你的这具身体能够承受多少,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吃了元凤,吃了始麒麟,你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你还想吃螣蛇,我告诉你,螣蛇下肚,不消一刻你就会把自己撑死。为了管住你的嘴,你必须在我身边,因为除了我,世上没人管得了你。” 他疾言厉色,长情哑口无言。确实,在幻化出原形时,她无法控制自己庞然的食欲,她四处寻摸有道行的神兽,寻摸到了就想把人吞吃下肚。这是原始的本能,她只有通过不停吞噬,才会产生安全感。可能这就是和截珠相溶后最大的坏处,她不懂得节制,兽形时不具备人的思考能力。被他训了一通,虽然龇牙咧嘴很不服气,但暂时无法反抗,只好憋红了眼忍气吞声。 他斜眼看她,“怎么?还是不情愿,想出去胡吃海喝?” 她眼神恶狠狠地,锐声道:“我不能饿着肚子。” “你可以吃素。”他十分体恤的样子,“我让人给你准备。” “你呢?”她从刘海后翻着眼看他。 他理了理冠上垂落的缎带,“我吃肉。” 她愈发不忿了,“为什么?” “为了锻炼你的毅力。”天帝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本君不爱吃肉,都是因为你。”一面说,一面伸手舒展一下筋骨。举得太高了,难免影响到她,她踉跄一步撞过来,他受宠若惊,立刻伸手接住了,“长情,你总算对我投怀送抱了,本君真高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第 69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长情说:“高兴你妈。” 她很讨厌自作多情的男人, 就算这男人是天帝也一样。爱情这种东西,是温软日子里催生的产物,她和他的仇在始麒麟被吃了之后,似乎有所淡化,但很快又催发出另一种新的欲望,就是她想弄死他。这种欲望时刻在她脑子里翻滚,甚至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控制不住露出獠牙。可惜不能吃他, 截珠魔性彻底发挥前,她还尝过他的一块肉。但在完全入魔后,这些神族的肉与剧毒无异,靠近便让她倒尽胃口。 他搂着她的腰, 她愤怒至极, 使劲推开他, 把自己拉成一根弓弦, 绷着脖子冲他嘶吼:“你再敢动手动脚, 本座要你的命!” 她半点没给他留情面,这天宇看似宽广, 其实穹窿尽头还是有结界的。她那一嗓门,巨大的空间隐隐有震颤,八方一呼应, 整个碧云仙宫都响彻了她的警告。 人人都知道天帝陛下对玄师不老实, 南天门上巡视的金甲神听见了, 蹲在鹿苑前喂鹿的仙童也听见了。 勾陈君啧地一声, “一个人啊,不能压抑得太久,太久了对身体不好。” 小象星官说对,“刚才卑职看见大禁拿着一只金盅往西去了,一定是去接鹿血,给陛下补身子。” 这个补身子的说法,是男人都心照不宣。虽说神不需要像凡人那样利用鹿血积养精气,但过场还是要走的,形式很重要。 御道上,陛下和玄师手牵手过来了。真怪,明明吼得震天响,走路却还是这亲热样,可见女人有多心口不一。看看陛下的神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迤逦而行,发带翻卷飞拂,人如一道静水、一片月光,深稳而气柔。就算万丈波澜在心,面上也是一派平和气象。 勾陈君忽然对他肃然起敬,不是因为他的地位,是因为他对待女人的态度。男人就该这样,不谄媚不纵溺,用不着和她较真,就这样静静看她发疯,疯完了还得跟着走——天帝果然就是天帝,不论哪个方面,都可以做到完美无缺。 御道很长,一头连接紫微垣,一头连接南斗天府。南极有五色的云彩升起来了,天帝驻足,眼里带着点点笑意,“长情你看。” 身边的人根本没有他那样的好兴致,天界的每一刻,在她看来都是浪费生命。她不耐烦地调开视线,隔着轻纱般的云雾,可以看见长桥那头戍守宫门的人。两个身着甲胄的武将向她遥遥行礼,她愈发觉得无望,像猛兽入笼,每一处都让她感到烦躁不安。 “两个人绑在一起很不方便,睡觉怎么办?如厕怎么办?” 天帝很惊讶,“为何要如厕?神仙不必如厕。” 长情气急败坏,“你不要我要,而且一天很多次,所以不方便,快松开我。” 可是天帝觉得不成问题,“本君不会嫌你臭的,你只管自便。至于睡觉,玉衡殿设有床榻,你若不觉得清冷,就随我在玉衡殿过夜;若是喜欢别致一些的环境,本君可以随你去碧瑶宫。你知道碧瑶宫吧,就是渊底时我为你准备的殿宇。那座宫殿在玉衡殿以西,是天后的寝宫。我日常理政一般在玉衡殿,偶尔在排云殿,你要是想我了,想见我,穿过云桥就能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他一递一声,仿佛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长情漠然看着他,启了启唇道:“别费力气了,你对我再好,我也还是想杀了你。” 他说没关系,“说出来比闷在心里好,我知道你想杀我,联合始麒麟布下陷阱时就想杀了我。可惜不能如愿,本君是天帝,哪里那么容易死。” 她阴狠地盯着他,简直像在宣誓,“我总有一天会让你求死不得。” 他说好,“我等着那一天。”说罢换了个低哑的语调,凑近她道,“其实你真的有办法让本君求死不能,只要你对本君好一点,再爱本君一点……” 她呸了声,“别拿这么下流的语气和本座说话。” 天帝的一腔热情泼在了沙漠里,愕着眼直愣神。她懒得同他废话,转过身拖着他便走。 大殿东首的长案上摆满了珍馐,金杯银盏摆放精美。两个人对坐,两只被捆绑的手搁在桌面上,天帝举箸吃得优雅,因为他用的是右手。长情就比较吃亏,面前全素之外,还只能用左手。 天帝很会使坏,含笑看着她问:“怎么不吃呢?不合胃口?”一面夹开了金丝糯米搓成的小丸子,里面夹裹的馅料汁水横流,他看见她怨气冲天,却只是别开头,冷冷说了句没有。 没有就好,她能控制住自己,也算一桩好事,至少让他有时间找到炼化截珠盘的合适人选。但嘴上说没有,心里还是很不高兴,当地一声,她把手里的银箸拍在桌上,恶狠狠质问:“本座又不是马,你凭什么让我吃草!” 天帝抬眼看她,“你也想吃荤?” 她虎着脸不说话,半晌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天帝从精瓷的荷叶盏里夹起了一片晶莹剔透的肉,晃了晃道:“想吃可以,不许板着脸,你要对本君笑。” 为了吃肉还得卖笑?而且天帝本身的逻辑很有问题,灵力是吸收进玄门,肉是进胃里,两条路径互不妨碍,他有什么道理虐待她?她是那种比较有骨气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片肉折腰。不屑地移开了视线,但眼梢有自己的主张。那片肉看上去很诱人,她先前吃了两口草,嘴里淡出鸟来,亟需油腻的东西调剂…… 不情不愿掀唇笑了一下,天帝大惊小怪,“这是笑吗?本君以为你想吃了我。” 笑得没有诚意,对方不接受,她只好调整情绪重来。这回显然好多了,唇似蜜,眼生钩,他看得怔怔,肉片也飘摇着,飘进了她嘴里。 不得不说,入魔后的长情更具备万种风情。她像经过长夜之后彻底苏醒,把藏于深处的东西挖掘出来,最大程度加以利用,美与恶都做到了极致。可惜,这不是真实的她。他虽然喜欢她恃美扬威,心里还是眷恋那个倔强但柔软的长情。自她吞下混沌珠起,仿佛暌违已久。人还在面前,但他的长情呢,现在飘零到何方去了? 一顿饭浑浑噩噩,肉到底让她吃了个饱。吃完了她擦擦嘴,一脸厌恶的表情,“下次别这样了,本座毕竟不是你的狗。” 他笑了笑,“我到现在才看明白,有些事不是因为你太固执,是因为我不够坚持。” 她没有兴趣听他感悟人生,吃饱了有点犯困。三途六道所有事物,一般都在玉衡殿处理,天帝用过膳,便要不时召见臣属。让他解开绑带,他又不情愿,长情只好就地一躺,卧在他身后的毡毯上。长案遮住了头,遮不住脚,只见一双雪白的脚丫子从案后露出来,下面回事的人惊讶不已,嘴里喃喃呈禀,目光游移,脸上写满尴尬。 “九司之外另设三省,司制邪破狱,收摄群魔之事。数日前本君与紫微大帝商讨过,神霄府公务巨万,需要分司领治。如今五雷飞捷使人员未定,依卿所见……”天帝从卷犊上抬起了眼,刚要提名,发现堂下人神情有异。他忽然明白过来,扭头一看,她合着眼,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再看另一头,那双莹莹玉足慢慢扭动,粉色的甲盖娇俏,很有童稚的况味。天帝叹了口气,牵起罩衣盖住了那双脚,复正色道,“人选本君还得细思量,九司也可议定,再具本呈玉衡殿。” 底下诺诺答应,但天帝身后卧着一只入魔的麒麟,总让人有立于危墙下之感。 后来奏议的滋味就有些寡淡了,不是天帝心有旁骛,是盖在衣下的脚还是不安分,一会儿扭扭,一会儿又搓搓,渐渐从他衣摆下重又探出来。手执笏板的仙官们说话都有些磕巴了,天帝见朝议难以为继,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心不在焉,便摆了摆手,让众人散了。 各路金仙从殿内退了出来,彼此交换一下眼色,唯有怅然摇头。陛下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四御的劝谏都被顶了回去,有人觉得陛下不该这样,“毕竟执掌乾坤,将来上行下效,人人弄个入魔的妖物回来,天界岂不乱套?” 有人不以为然,“世上□□,哪有一帆风顺的。遇见了就去解决,怕什么!琅嬛君当初还不是无人看好,最后怎么样?如今更不应当如临大敌,那是谁?天帝陛下!世上哪有陛下做不成的事!” 大禁站在屋角,听他们边说边去远了。其实这事确实不太乐观,四御的劝阻,陛下固然可以驳回,但若是天外天插手,到时应该怎么应对? 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尽快找到适合炼化截珠盘的人选。可这事不容易,珠盘一成,五毒攻心,这辈子就再也回不来了。虽然救玄师要紧,但陛下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找不见大奸大恶之辈,计划只有搁浅。 大禁慢吞吞迈进殿里,向上看了眼,耷拉着嘴角说:“回禀陛下,臣四处查访,收效甚微。上古三族被收拾之后,四海八荒从未如此安定过。臣在半路上遇见了肥遗,问它最近下过太行山没有,去过人间没有,想着他要是把生州弄得赤地千里了,臣就把它押回来炼盘。可它说没有,它哪儿都没去,老婆生了孩子,一窝孵了七八条小肥遗,它照顾孩子都还来不及,没时间出去瞎晃。”他摊了摊手,“您看,这事儿可怎么办?臣思来想去,只有……” 他话没说全,向昆仑山方向指了指,意思是想打祖龙的主意。天帝并未答应,“他的业障,用尽余生在偿还,没有临时拉出来凑人头的道理。”边说边揉太阳穴,一筹莫展,“容本君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身后发出轻促的一声笑,“你为什么那么执着,非要打造截珠盘?” 他说:“为了救你,不让你继续疯狂下去。当初你吞下混沌珠是情非得已,既然不是自愿的,我就一定要想办法替你把这珠子取出来。” 她哦了声,一条腿挑在另一条膝头,小腿像秤杆似的摆动着,足尖若有似无在他背上撩动,“你只记得当初的长情,不在乎我现在的感受。我要是说不想取出混沌珠,你也不会听吧!”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取出混沌珠,我们就不能名正言顺在一起。我的荣耀你无法分享,你的痛苦我也无法替你承担。” 她悻悻然,“什么情情爱爱,真是麻烦。既然如此,就应该听取大禁的意见,把祖龙抓来。”她对祖龙实在太有兴趣了,猛地翻身起来,从背后抱住他,“天帝陛下,把他抓来吧。你不想救我么?不想与我成婚么?只要有他,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她不由自主舔了舔唇,“把他抓来吧,好不好?” 她摇他,前胸贴着他的后背,把天帝摇得骨头都酥了。只不过这招没能奏效,天帝软玉温香尝了个尽够,脑子却并不糊涂,“只怕祖龙出了龙泉洞,等不及炼化截珠盘,就被你吃了。” 她被戳穿了,虽然知道不可能仅凭三言两语就达到目的,但天帝这种一针见血的点题方式让她深感不满。她一把推开了他,“离本座远点儿。” 天帝很无辜,“是玄师大人抱上来的,本君什么都没做。” “你以为什么都没做,就不关你的事了?”她凶神恶煞道,“你绑住本座了,本座的手无处安放,知道吗?” 天帝被她说得发怔,怔完了又觉得好笑,这天上地下,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本座、本座”地自称。她果然是有底气的,他也实在拿她没办法。看看殿外,华灯初上,最后一抹天光也沉入长夜,他呀了声:“天黑了,长情,我们该睡觉了。” 也许这一整天,他盼望的就是天黑吧。那一声惊呼真是蕴含了无穷的欢喜,他匆匆拉她出殿门,站在廊庑底下引她看漫天星辉。 “我一直想这样,带着你,站在碧云仙宫前看星星。你知道首神台么?那是只有天帝才能登上的高台,离天顶也最近。待你我大婚了,我遣走看守的神兵,带你上首神台去。那里能看清日月星辰的走势,每一颗星都有属于自己的星轨……”他嘴里说着,眼睛也明亮如天上的星,“我真的别无所求,唯愿你平安康健。以后就像今日一样,能并肩陪我看星看月,如此就足够了。” 她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是被这夜色感染了,不再像先前那样暴躁冒进。他听见她幽幽的叹息,感觉她抱着他的手臂,温驯地依偎在他肩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第 70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天帝忽然鼻子发酸,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害怕她眼里仍有血潮, 看见了希望会破灭, 会生出更大的遗憾来。 她靠着他, 就这样,很有岁月静好的味道。他僵着身子, 一动不敢动,因为手臂同她牵连着, 连搂都无法搂她。他只有微微侧过头, 亲昵而谨慎地用脸颊触触她。左手悄悄移动,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穿插进她的指缝,与她五指相扣。 “这个愿望,我以前听人说起过。每年上巳节放河灯, 那些姑娘蹲在岸边就是这么说的。”她慢悠悠道,“希望郎君康健,希望郎君长命百岁,可我还是第一次听见男人这么说,真稀。” 天帝有种汗毛直立的感觉, 捏着心问:“在龙首原做上神的日子, 你还记得?” 她说当然记得,“不是告诉过你吗, 本座没有失忆。” 只是一句话, 让他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他以为终于等到她片刻的清醒, 谁知并没有。手指与手指的交缠也未能持续太久,她胡乱把他从指缝里挤了出去,百无聊赖道:“现在星也看了,衷肠也诉了,回去睡觉吧。” 毫无情调可言,她蛮狠拽动他往回走。天帝唉唉叫着:“玉衡殿太冷清了,还是上碧瑶宫吧。” 她皱着眉道:“何必走那冤枉路,就睡这里好了。” 往云屏后去,看看那张睡榻,两个人够睡。她不具备姑娘腼腆的本能,一手解腰带,一手向他晃了晃,“夜里睡觉就别绑着了,我不爱和衣睡。” 天帝想了想,反正她也走不出去,便松开了两人腕子上的丝带。回身扬袖一扫,殿门轰然阖上,他看了她一眼,“别耍花样,也别动用灵力,否则吃亏的是自己。” 长情哼哼两声,“天帝陛下不是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吗,可本座潜心观察了一整天,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两人都属于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的类型,嘴里互不相让,手上没有停顿。很快各自都脱得只剩中衣,长情十分坦然,天帝反而有点紧张。她看出来了,笑得不怀好意,“我不穿衣服的样子,你不知看了多少遍了,我都不害羞,你害什么羞。” 他坚决不承认,随手把罩衣扔在一旁。解开发髻,披散下长发,灯下看来人略显清瘦,颇有青涩稚弱的美。饶是如此,还是比她高出了一个头。看她的时候垂着眼,很享受居高临下的快感,“本君是男人,男人什么没见识过?害羞?是你理会错害羞的意思了。” “是啊,光看别人,换了我也不害羞。”她一哂,见他人不胜衣,再低头看看自己,嘲讽的味道更明显了,“你这一把纤腰,藏在衣下多可惜,脱光了,也让本座饱饱眼福吧。” 这下他终于慌了,运筹帷幄的天帝陛下不知所措,伶仃站在那里,烛火跳动,衣袍上的褶皱也在颤动。 “不敢?”她笑起来,“我就知道是这样。你也别怕,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我现在被鹦鹉链约束着,做不出什么危害四方的事来,你借机和我睡一张床,不会是对我有非分之想吧?” 反正说不清了,天帝决定保持沉默。他提着袍裾登上睡榻,拍拍边上空位道:“上来,不管我对你有没有非分之想,你必须和我同睡一张床。玄师的心不是很大么,还想统领妖兽对抗天界。现在让你冲锋陷阵,你却不敢了?” 她觉得这根本就是个笑话,这世上哪有她不敢做的事!卷着衣袖上床,在他身旁躺了下来,彼此静静躺了很久,她忽然转过头问:“你可想摸摸我?” 天帝咽了口唾沫,“玄师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躺在你身边,就别装得心如止水了。真的一点都不想摸?那你非要同我睡一张床做什么?” 他的思维慢慢变得模糊,但回答的条理依旧清晰,“睡一张床,是为了防止你体内的魔性忽然暴涨,做出……”在他说话的当口,一只软腻的手灵蛇一样游过来,游到他腰侧。他顿了下,心头鼓声大作,捏拳坚持道,“伤害自己的事来。本君不愿趁人之危,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继续秉持……” 她索性侧过身,就那样眨巴着大眼望着他,“你真的不想摸?” 他两眼发狠盯着殿顶的椽子,“不想。” 她说很好,一手从他的衣襟里伸了进去,“我想。” 看上去清瘦的人,其实一点都不瘦。她的手指在那瓦楞一样的胸腹上游走,一次停顿,一次撩拨,都引发他痛苦的急喘。他闭上眼,藏住眼里的挣扎,她笑了,天帝陛下其实忍得很辛苦吧?他所谓的爱还是留了一手,否则为什么不和她做那种事?最强大的神力,遇上最强大的魔性,不知会塑造出一个怎样的魔种来。她居然有点好,反正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把水搅得越浑,对她越有利。 她笑得发腻,“你不是喜欢看我笑么,换种肉来引诱我,我可以笑得更好看。”她摇撼他,“快看我,快看!” 他不为所动,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居然在背太玄生箓。她有点泄气,探过身,在他耳朵上啮了一口,细声说:“你不理我,没关系,我先忙着。回头我累了,你再来替我。” 他心头大惊,睁开眼,看见她撑在他上方,锐利的眼神,妖而有力的身形,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他贴身的禅衣太薄了,仰天躺着,曲线毕露。她的视线往下移,灼灼的,一路火花带闪电。他慌忙捂住了,试图起身,“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被她一脚踩了回去。 “别那么小气。”她皮笑肉不笑,“你守身如玉想留给谁?难道除了本座之外,你还有别的女人?” 他说没有,“本君清心寡欲,从来不曾对别人动过心。” “那就行了。”她咬着槽牙道,“只对本座一人动心,你还留着干什么?一万多年了,再不使该发霉了。良宵夜永,别辜负了上天的美意……你别动!”见他还想挣,她笑着安抚,“彼此切磋一番,别这么小气。来,陛下,把衣裳脱了。” 也许他是想通了,长情微笑着看他抬起白净的手,落在云纹镶滚的交领上。可是后来的发展并非她预期的那样,你以为他会放弃抵抗任人宰割?错!他紧紧扣住交领,把身子蜷起来,蜷成了一只虾。 为了守住贞洁如此拼命,这样的男人真是世间少有。 她很生气,虎视眈眈盯着那宽肩窄腰。来硬的肯定是不可能了,她呼出一口浊气,重新躺了回去,在那绷紧的脊背上饶有兴致地画圈,“陛下,你这身条儿我很喜欢,肥瘦相宜。如果能咬,咬上去应该是脆的。” 一串蠕蠕的爬行,在他背上勾勒出细密的鸡皮疙瘩。他努力抱住自己,努力维持淡定的语气:“时候不早了,长情,该睡了。” 她呵呵地笑,“这不是正睡着么,你做什么背对着我?”一面说,纤纤的手从他护不住的衣摆下端攀上去,落在壁垒分明的胸腹上,弹琴似的来回拨弄。她没告诉他,这种防御的姿势一点都不安全,因为越是蜷着,胸腹离胯的距离就越近…… 他倒吸了口凉气,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回过来看她。她笑得很无耻,“陛下真像个琉璃做的娃娃,你每次这么看着我,我都有种想要打碎你的冲动。” 打碎,打得稀碎,再也别拼接起来。 他的手紧紧按在她手背上,“别这样……” 她说怎么,“你不喜欢?” 他的语气却渐变哀伤,“长情,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她怔住了,明白他口中的长情不是现在的她。她很觉恼恨,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要分出个伯仲来。其实她一直是原来的她,不过吞下混沌珠后,人性中恶的部分被放大了——每个人都会极力压抑天性中不好的那一面,就算你是个好人,好人内心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照样住着恶鬼。 她伸出手,抱住他,“这个躯壳里没有别人入侵,从来只有我一个。天帝陛下只喜欢身正心正的长情,一旦我野心勃勃,威胁到你,你就开始逃避现实,一边说爱我,一边步步为营算计我。” 他不说话了,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她忽而一笑,灼热的气息拂在他耳廓,轻声说:“陛下有很多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何必纠结于当下?夜太长了,找点事情做吧。虽说我对神族没什么好感,但天帝陛下不同,常叫我爱恨两难。” 她喁喁细语,攀山越岭的指腹,在那片仙气纵横的大地上丈量。天帝紧张时,总带着莫名委屈的表情,看上去像只受惊的鹿。换做以前的长情,可能不忍心伸出魔爪,现在不一样,她就爱欺凌弱小,他越柔弱,越能催发她的破坏欲。 她捏住他的下巴,“你我没有成亲,但成亲后才能做的事也尝试了不少,装什么装!就算以后战场上定生死,背后有过这一段,别人议论起来也更精彩。”语毕伸出舌尖,在他唇峰上舔了一下。 果然天帝陛下食髓知味,追了过来。不得不承认,男人的力气确实大,她灵力被困后成了普通人,他稍稍发力便反客为主了。 他凌驾于她之上,“听说这种事不太舒服,玄师当真打算尝试?” 她问:“是你不舒服,还是我不舒服?” 天帝也似懂非懂,“应该是你。” “凭什么又是我?”她不悦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难道你试过?” 天帝说不是,“本君和你打个比方,就像掏耳朵,你拿手指去掏,捅得太深了,是不是耳朵比手痛?” 她不信邪,“一派胡言,要是这么比方,本座也可以反驳。譬如你拿手指头去捣蒜,你说是手指头比较痛,还是石臼比较痛?” 这回天帝相信了,混沌珠确实会影响宿主的智力。他点着头道:“肯定是手指头比较痛,但问题在于,你是石臼吗?石臼是石头做的,你是血肉之躯,两者如何相提并论?” 啊,好像是这个理儿。长情歪着头想了想,“你是不是为了吓退我,故意这么说的?” 天帝的笑容很坦诚,“本君没有必要吓唬你,玄师艺高人胆大,就是吓唬你,你也未必会怕。本君只是如实相告,免得你中途反悔,到时候本君骑虎难下,场面会变得很尴尬。” 她满脸猜忌,“是我尴尬,还是你尴尬?” “两个人都会很尴尬。” 这么说来就没必要了,又痛又尴尬的事,为什么还要去做? 她把他掀开,正色道:“好好说话,别趴在我身上。” 这种翻脸不认人的性格,倒和之前的长情很像。天帝被掀翻在一旁,只好仰天苦笑。其实这种事,男人比女人更喜欢。如果他使点坏,也许早就尝到传说中玄妙异常的滋味了。 他感慨之际,她仍旧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不痛快,为什么要成亲?” 他闭上眼喃喃:“为了传宗接代吧,干这种事能生孩子。但于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只有娶了你,这个愿望才能实现。” 她嘁了声,丝毫不为所动,“难道不是因为万年前的诅咒生效了,你想抓我来破咒?” 平心而论,这种心思刚开始不能说没有,但后来就彻底摒弃了。爱一个人,若是出于某种目的,绝对不能长久。现在他只知自己的爱情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万年前的诅咒演变到今日,更像一个预言,一段祝词,他心怀感激,谢不了老天,可以谢谢命运的恩赐。 转头看她,她就在身旁,又浓烈又扎人,但他觉得顺眼,扑过去抱住了她。她挣扎不休,他说别动,“让我抱抱你。喜欢到一定程度,喜欢就会变成依赖——长情,本君很依赖你。” 她不明白他哪根筋搭错了,“本座又不是你娘,你依赖本座干什么!”如此不解风情,把天帝回得哑口无言。 天帝想算了,毕竟她现在脑子不太正常,不能和她计较太多。她不满于他抱着她,他知道,但反感的事做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起先她还对他连踢带踹,后来慢慢安静下来,仔细一听,气息匀停,原来睡着了。 咻咻鼻息,是最好的催眠工具,他迷迷糊糊沉入梦境,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阵痛苦的呻/吟惊醒。他猛地撑起身,看她跌倒在地心,浑身充斥着烈焰。因为温度太高,热浪灼烧空气,殿里的一切都扭曲起来,像南赡部洲的八热地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第 71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这种可怕的经历不久前才体会过, 短短几日而已, 再次卷土重来。那一瞬心被活生生撕扯, 撕成模糊的一滩烂肉, 他从床上下来,落地的刹那几乎跪倒。蹒跚着想去扶她,可她体热惊人, 他根本无法靠近她。 “长情!”他惊叫, “你怎么了!” 她的身子像某种蠕虫, 因为痛苦折叠成怪的姿势, 俯仰间有无数炽浆火雹溅落。他看见她的脸, 她的眉眼仿佛被火穿透, 皮肤下涌动着滚滚灼浪。他惊骇万状, 想去救她, 可是该如何救,他不知道。浩荡的神力没入她身体,他竭尽了全力,却未起到半点缓解的作用。 怎么办, 他几乎要疯了。仓惶之下震开殿宇的门窗, 轰然一声巨响, 引发热流和寒流的激烈碰撞。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大禁和姜央, 他们是天帝近身伺候的人,懂得什么事可以不避人, 什么消息该封锁起来。围绕玉衡殿的结界快速高高筑起, 银墙内烈焰蒸腾, 银墙外天帝的禁卫亲兵虽然赶到了,但都进不来,只能在结界外盘桓。 天帝都救不得,看来这次麻烦大了,实在不行只能用笨办法。姜央道:“臣去弄些冷水来,先把火灭了再说。” 大禁听了姜央的话目瞪口呆,“玄师吞了元凤,凤凰的火,水能救得了吗?” 天帝之前只顾惊慌,连脑子都懵了。大禁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扔下一句“照看好她”,便御风冲出了碧云仙宫。 大荒的边缘,由南至北有九座山,第九座山终年飘雪,天界称之为九重字山。隔壁派系起的名字为大多数人所熟悉,叫做须弥。 雪山分南北,也在两个派系的交界处。朝阳的这半边由雪神姑射执掌,姑射两耳不闻窗外事,天界的朝议和聚会从不参与。她在自己所辖的领土上建起了一座银城,城里空荡荡,只住着她一个人。后来跑到单张山收伏了诸犍,自此便带着那只怪物隐居在此,无量量劫之后,再也没有露过面。 银城有条很长的直道,上通天,下达地,以冰雪做成。姑射虽然自己不外出,但欢迎外面的人常来坐坐。雪山的日子漫长而无聊,她和山北的老邻居讨要了包雪菩提的种子,孜孜不倦研究种植。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今年终于成功了,在直道两旁种满了这种半透明的花。 今天是开花的第一天,花不显眼,开了和没开没有太大区别,白天几乎消失在漫山皑皑的白雪里。不过入夜就不一样了,特别有月亮的夜,月色照在花瓣上,所有的花与叶都折射出莹莹的淡蓝。人间给这种颜色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月白色。 姑射很高兴,盘腿坐在须弥座上,不时看看路灯一样闪闪发亮的菩提花,对诸犍发下宏愿:“接下来本座还要潜心钻研,移植其他花草。最好能种出果树,长出果子来。” 诸犍觉得她可能在做梦,敷衍式的摇了摇长尾巴,尾上豹纹的斑点在大月亮底下,一个个如金刚怒目。 忽然一道流光落在直道上,月下有人疾步而来。回旋的光晕没有消散,在他周身环绕,他长发如墨,白衣胜雪,就算在这冰天雪地的底色下,也依旧明艳鲜亮。 姑射直了直腰,嘴里嘀咕着:“谁啊……” 诸犍盘在她腿旁,这怪东西睡觉一直叼着自己的尾巴,发现有人来,立刻一蹦三尺高,看家狗一样探着脑袋,尾巴竖得像旗杆。 诸犍爱叫,有的时候特别吵,只要有人来,主人看没看见不在它考虑范围内,它只负责叫。叫上一盏茶不带唤气,呼天抢地,叫到自己痛快为止,十分目中无人。可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刚张嘴,立刻又收声了,长长地嘴筒里发出类似挨了打的委屈呜咽,看样子是害怕了。 什么人能让这上古妖兽害怕?她从须弥座上下来,往前走了两步。神佛周身都有自带的圆光,通过光照范围的大小,基本能够判定身份。来人的光,实在有点惊人,姑射心里惴惴,隐约觉得应该是天帝。但天帝一向和她没什么往来,这个时辰亲临,似乎有点说不通。 近了,姑射眯觑起眼看,终于看清了脸,果真是天帝。但他穿着中衣光着脚就来了,这副夜奔的姿态别说诸犍了,就连她都有点怕。 她战战兢兢拱起了手,“这位可是天帝陛下?” 天帝到了面前,长发凌乱,脸色苍白,说正是。 姑射笑得提心吊胆,飞快回顾了一遍自己封神以来的行止。当初被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刚开始是有些不满,但后来发现这里还不错,也就踏踏实实留下来了。她和隔壁的那位大佛,一人守住一边,类似这种两界相交处,一般是矛盾冲突比较集中的点。不过还好,两位都是散淡人,除了初来那时为建造银城产生了一点口角,后来都是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 好像没有哪里做得不好,不至于让天帝亲临问罪。她暗暗思忖,仔细斟酌了措辞才道:”陛下漏夜前来,小神深感惶恐。不知陛下此行,可是有什么吩咐?” 天帝开门见山,“本君要借雪神的冰魄一用。” 姑射啊了声,“冰魄是雪山的镇山之宝……”再想想人家是天帝,天帝富有万物,一块冰魄算什么。于是请陛下少待,自己返回须弥座取来,恭恭敬敬双手呈了上去。 “陛下要用,只管拿去使。”姑射笑眯眯道,“不过小神有一句话要禀报陛下,那个……陛下使完了请一定通知小神,小神自己上九重天去取。冰魄不能离开雪山太久,久了朝阳的这半边积雪会化的。雪水化了奔涌而下,流入凤麟洲西海,到时候弱水暴涨淹没云浮大陆,那就不得了了。” 小小冰魄托在天帝掌心,他垂眼看,蓝光莹莹,照得那眼睫都是蓝的。 天帝陛下眉眼间有郁色,姑射没好问,料想这位首神遇上难题了。天帝倒是个行事有交代的人,对她直言:“本君的未婚妻误食了元凤,眼下火毒灼烧,只有这冰魄能暂时压下来。九重字山的一切,还请雪神周全,待找到解决之道,本君会尽快归还冰魄。” 天帝说完,脚踏祥云去了。雪神呆呆站了很久,扭头看诸犍,“你刚才听清陛下的话了吗?他说他有未婚妻了?” 诸犍摇摇大长尾巴,表示没什么可怪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可是他说未婚妻误食了元凤……元凤?鸿蒙开辟后的第一只凤凰?”她啧啧惊叹,“这是什么胃口?连元凤都吃得下?” 这下诸犍也有点震惊了,元凤大名如雷贯耳,就算没见过,听总听说过。大尾巴不摇了,狠狠抖了两下,那张呆滞的脸上有了表情,眼睛瞪得比平时都大。 姑射又分析了下,“还是‘误食’,未来的天后娘娘嘴巴肯定很大。”她摸着下巴感慨,“本座离群索居太久了,外面发生了那么多有趣的事都不知道,真可惜。”然后想到刚借出去的冰魄,顿时又忧心忡忡起来。这一借,不知什么时候能讨回来。天帝要她周全,肯定是需要她动用神力维持冰雪不化,如此一来岂不是永远不能离开?那她这如花的容颜怎么办?她还没嫁人呢…… *** 用凝固雪山的法器,来扑灭凤凰元神中携带的濯羽之火,本身不是上佳的选择。两者都太极端,碰撞之下难免有损伤,要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用这办法饮鸩止渴。 冰魄集天地间所有阴寒之气,天帝虽有神力护持,也依旧被冻伤了双手。 他把冰魄带到长情面前时,眉峰眼睫尽染霜色。她被灼烧得奄奄一息,如果再晚半步,也许只剩一具白骨……不,可能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他来不及细想,将冰魄置于半空,神力透过棱面源源输送到她体内,原本猖狂的烈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减下去,收敛、顽抗,最终熄灭。约摸一盏茶工夫,火光褪尽了,地心的人趴伏着,静静地,一动不动。他失魂落魄过去,大禁和姜央试图阻止他,被他推开了。他把人翻转过来,长情的脸泛着青灰,那一瞬恍惚辨认不出来了。他心惊不已,现在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他低垂下头,把她紧紧抱进了怀里。 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没有动用鹦鹉链,以她的神力,应该能够压制心火。如今她确实不能再作恶了,可元凤的元神在那里,要不是麒麟本身能够驭火,她大概早就变成一捧灰了。 地上很冷,会冻坏她的。他把她抱了起来,却站在那里不知该何去何从。 路越走越窄,大禁和姜央面面相觑,同样不知所措。 “把结界撤了。”他疲惫道,“刚才的动静闹得太大,必然引人注目。若是四御来问,大禁替本君应付几句,本君累得很,这两日不见朝臣,请他们回去。” 大禁道是,领命出去承办。姜央把殿内重新归置了一番,回身看天帝脸色,忡忡道:“君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您的神力一再消耗,究竟还有多少能填进去……” 可惜他不愿意听,抬手阻断了姜央的话,“你去吧,替玄师准备些吃的来,等她醒了,一定很饿。” 这个时候还在惦记这些细节,自她入天宫起,六千年从未见过陛下这样关心过一个人。自己千疮百孔,却忙着给别人疗伤,陛下已经不是原来她认识的那个陛下了。 姜央没有办法,只得掖着手退出玉衡殿。半道上遇见姗姗来迟的炎帝,炎帝拿眼神询问她,她摇摇头,又向殿内指了指。炎帝一头雾水,主上的事她也不便多言,便行个礼,忙她的去了。 炎帝头昏脑涨进了玉衡殿,进门絮叨着:“那个棠玥小仙,我恨不得掐死她,睁着眼睛睡觉,害我观察了半天才敢出门……先前玉衡殿火光冲天,怎么了?放火烧房子么?” 看看床上两人,一个怔怔失神,一个半死不活,就知道大事不妙。炎帝叹了口气:“是元凤的濯火发作起来了?” 天帝点了点头,“我没有办法,去九重字山向雪神借了冰魄,才把毒火压下来。” 炎帝也怅然,“冰魄治标不治本,能缓解一时,救不了一世……”顿了顿忽然道,“少苍,你可还记得紫华宫里那眼化生泉?” 天帝惘惘抬起眼来,“太清天尊的紫华宫?” 炎帝说是,“那眼泉能荡尽邪火,但对于这种生吞了凤凰的,不知奏效不奏效。不过我觉得可以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吧,毕竟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说罢探头看了她一眼,怪诞道,“烧得这么厉害,头发和眉毛居然都在,好怪……”结果被天帝不留情面地赶了出去。 殿里重又安静下来,那么深广的空间,眼下像口深井,每一记心跳都能震荡出回音。她动了动,他顿时一喜,“你醒了?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睁开眼四顾,不解地问他:“是火势不够大吗?为什么玉衡殿没有烧起来?” 天帝噎了下,没想到她死到临头,还在琢磨着怎么祸害他。所以现在应该没事了,至少能惦记使坏。他寒着脸说:“我这玉衡殿是用玉石建造的,别说你那身邪火,就是三昧真火也烧不起来。” 她听后显然失望,失望过后又庆幸,“还好本座命不该绝,可这元凤后劲真大,刚才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他收紧手臂,把脸贴在她散落的发上,也许有点异想天开,他问:“能不能反刍,把吃下去的吐出来?” 她白眼乱翻,“我说过了,我又不是马,怎么反刍?况且那些东西早就同我元神合一了,你想把他们剥离,直接杀了我吧。” 他不说话了,大悲大惊后周身都觉得无力,但一手仍是紧紧握住她的,“先休息一下,回头咱们再商议,该怎么治你的病。” 他称之为病,如果真是病,应该归类为暴饮暴食后引发的肠胃不适。长情觉得挺有意思,虽然刚经历过生死一线,但她就是有这个自信,自己绝对死不了。这份底气来自天帝,他不按常理出牌的爱,让她有种自己是九命怪猫的错觉,就算一脚踩进了地狱,他也会把她硬拖回来。 至于感激——不存在的。弄死老天的心不灭,他们永远是生死对头。她没有一句服软的话,他也不在乎,只是喃喃自语着:“明日我带你去拜见太清天尊,借他的化生池一用。” 她撑着脸问:“是要把本座像萝卜一样泡在水里吗?” 他合眼曼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给自己找了那么多麻烦,必须一样样解决。”说着忽而顿下,睁开眼望向她,“你火毒发作时,为什么人在地心?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命么,这时抱住我,我逃都逃不开,不是正合你的意?” 她怔了下,别开脸道:“本座是热得招架不住了,地上凉快些。” 他哼笑:“撒谎!你明明是舍不得我死,别以为我不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第 72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她淡笑了声, 没有回答。 人总是需要做梦的, 多做美梦,才能让自己活得更轻松。她以前以为天帝冷静清醒, 世上的一切城府算计, 到他面前自然冰消瓦解,谁知还是高估他了。陷入爱情的人,多情起来不可救药, 天帝也一样。如果她承认这么做是以退为进, 不知他会不会感到失望? 毒火发作时,她尚且可以思考, 她看着身边的他, 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像他说的那样做。但她知道, 区区这点损害, 根本不可能要了他的命。抱住他有什么用?除了让自己的心思昭然若揭外, 什么作用都起不到。反而紧要关头咬牙硬扛,可以间接达到目的。 他不会看着她死, 他会消耗大量神力来救她。凤凰的濯羽之火是个病灶,她在吞下元凤那时就知道。原本做好了三日经受一次灼烧的准备,如果能借天帝之手把这种痛苦降到最低,也不失为意外的收获。 “你要带我去太清天尊的道场?太清可是神界元老,你不怕他斥责你?” “斥责?”他摇头,“本君是天帝, 这世上没有人敢斥责我, 即便神界元老也一样。” 一个人到了无人能够管束的地位, 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全凭自己的意思。所以天帝养成了骄傲霸道,刚愎自用的性情,有时候太自信了,未必是好事。 “如果你没有困住我的神力,也许我能够经受住元凤的反噬。”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和凡人无异,连腾云都无法做到,你确定下次毒火发作时,太清天尊的化生池救得了我?万一下次来得比这次更猛烈,又该怎么办?天帝,你若当真在乎我,就解开我身上的枷锁。你问问自己,究竟是活着的麒麟玄师重要,还是死了的长情重要。” 他闭着眼睛,丝毫不为所动,但她知道他在听,便贴在他耳畔说:“你不愿意替我解开,也没什么,我明白你有顾忌。下次我若再发作,希望陛下跑得更快些,别让我受那么多苦——没有神力太脆弱了,也许你晚来半步,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眉心微微蹙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应她。损耗了很多神力确实辛苦,她不死心,打算继续絮叨,结果发现他竟睡着了。 之前凤凰的反噬让她近乎濒死,但他不惜一切代价的救治,又让她现在精力充沛。盘腿坐着生闷气,想杀知道杀不掉,这种滋味很不好受。他有灵气护体,她观察过很多次,兵刃无法靠近,但徒手却不受阻碍。 她伸出一只手,悬在离他脖子三寸远的地方,作势掐他。落是不敢真落下去的,鹦鹉链没有解除,她经不住外面的罡风,就算杀了他,也无法从三十六天下去。想起些就很生气,恨天帝强行掳人,还有那个愚蠢的伏城,口口声声对她誓死效忠,紧要关头竟联合天帝围捕她。 盯着他盘算,发现天帝确实精致,连脖子都长得比一般男人好看。不知掐上去是什么感觉……性情中嗜杀的部分如狂潮袭来,几乎难以遏制。她想起那天穿透寒离皮囊的感觉,皮肉的表层韧而脆,手指如刀,切割时能听见刹那发出的嚓嚓的声响,像春天踩碎了薄冰,有种泄愤式的快感……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忽然他的手臂探过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顺势一钩,她栽倒在他胸前,他闭着眼说别费心思了,“轻易就能杀了我,我如何在这天帝宝座上坐满一万年?”睡吧!他的手在她背上轻拍,“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做个好梦,梦里同本君大婚,或者去梦一梦李瑶……你的那个朋友,那个什么公主……现在可能已经白发苍苍了吧。” 朋友,公主?她隐约还记得,似乎确实有过一个当公主的朋友。但自从离开龙首原,他们的倏忽,红尘之中不知翻过了多少年月。有的人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无需惦念,譬如李昭质,譬如始麒麟,譬如……天帝。 “本座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她枕着他的胸说,“上次做梦,梦见把你杀了。” “梦里得偿所愿也是好的。”他的口齿渐渐不清,嗡哝着拍她的脊背,“我梦见过我们儿孙满堂,碧云仙宫三万多间房,全都住满了……” 她惊诧,“你别不是疯了吧。” 他懒散地笑了笑,“自从夜闯月火城起,本君就已经疯了。一辈子没做过的疯狂事,全都应在你身上。我也不想……可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真的是最可怜最无奈的一句话了。以前他有雷厉风行的手段,这种认命的态度绝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现在他向她低头,向爱情低头,别人面前还是不可一世的天帝,在她面前早就没什么尊严可言了。若是将来他最爱的那个长情回来了,想必家里的地位也不用再议,长情稳坐头把交椅是肯定的,到时候他再争取,看看能不能有机会排第二吧。 她不说话了,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一手无意识地在他腰间来回轻抚。 他起先有点怕痒,微微闪躲着,实在躲不开,便也不再挣扎了。女人就是那么妙,或者说她的长情就是那么妙,作战时凶神恶煞,老实时浑身长满钩子,让他欲罢不能。 他闭着眼,感觉那纤纤玉指在他腰线上游移,心里一小簇火苗像流通了空气,有越窜越高之势。火苗越高,他越缺氧,最近总是这样,只要她在身边,他就想入非非。他知道她入魔了,现在有那种心思真是禽兽不如,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只好安慰自己,男人都是这样。无论站得多高,地位多尊崇,面对喜欢的女人,什么原则尊严,那几个字怎么写,早就忘了。 “长情……”他叹息着唤她。 她嗯了声,“干什么?” “你非要这么摸我吗?”他抬起手,又无力地垂落下来,“之前为了救你,我损耗了太多神力,现在没力气了。你就是想要,我恐怕也给不了你。” 她怔了一下,弄明白他的意思,唾弃不已:“你真是贼心不死。” 他的手挪过来,学她的样子在她腰背摩挲,“本君是男人,男人就是想得有点多,所以你不能惹我……”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呢?如果没有发生混沌珠的事多好,他们现在应该顺理成章了。儿孙装满碧云仙宫是他的梦想,他们有很长的寿命,虽说不是无穷尽,但有生之年完成这个目标,希望还是很大的。 她就像一只猫,被他撸得受用了,调整了几个姿势,就那样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被压的天帝很为难,睡也睡得不踏实。但他想现在的长情应当有些爱他,就算把他当成假想敌,那也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激进。始麒麟都被她吃了,麒麟族的前尘往事,在她张嘴那一瞬间就不复存在了。如今她对麒麟族的感情,是试图统治的一种豪兴。他在努力让她复原,但不免又有些担心,某一天真正的长情回来了,又该怎样面对作恶的自己? 迷迷糊糊想,后来累极便睡着了。次日起床头重脚轻,打开殿门,大禁和姜央就候在门前,看见他眼下青影沉沉,心里直打鼓。 姜央往殿内看了眼,“玄师还好么?” 天帝颔首,身后云屏扇面一样合起来。屏后走出神清气爽的长情,昨夜的命悬一线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禁和姜央交换了下眼色,十分心疼陛下。还没成亲,就要被榨干了,别人相爱一场蜜里调油,他们相爱简直就像渡劫,死了重新投胎都没他们这么麻烦。 然而陛下喜欢,谁也不得置喙。姻缘册上最后成事的,总有一方特别执着。要不是陛下性格偏执,这场要了老命的爱情,早就半途而废了吧。 他们拱手向她作揖,长情置若罔闻,她摇了下天帝的袖子,“走吧。” 树挪死人挪活,被困在弥罗宫里,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三十六天。她的心里住着一头猛兽,无法屈服于这样的囚禁,她急切需要换个地方,去了太清天尊的道场,也许能够出现新的转机。 大禁听闻他们要走,纳罕地看向天帝,“臣这就去准备卤簿……” 天帝说不必,“本君去去就回,用不着大肆宣扬。”说罢抬袖当风一扫,把长情装进了袖袋里。 天界罡风锋利,不是得道的人,经受不住这种无情的洗刷。他出了南天门,御风凭虚直下三十二天,长情安稳躺在他袖底,往上看,隔着一层丝质的绸衣,隐约看见他的手臂,大得像撑天的梁柱一般。他清冷的嗓音传进袖笼中来,仔细同她叮嘱:“太清天尊面前不得造次,你给本君老老实实的,低头别说话就行了。” 太清天尊和玉清天尊一样,都是元老中的元老,虽未隐居天外,但长久不问俗务,养着九十九只鹤与鹿,在他的清净天逍遥度日。论辈分,他们和白帝是师兄弟,天帝应当称他们一声师叔。因此见了他们得放低姿态,就算贵为天帝,也不能目无尊长。 紫华宫上看门的鹤童两三千岁了,还是一副孩子模样。身高不见长,但记忆力惊人。天帝已经很久没有驾临三十二天,他却一眼就认出来,大张着嘴通传四方:“天帝陛下驾到……天帝陛下驾到……”那又尖又细的嗓音在广阔天宇下震荡,宫门内一级传一级,扩散向深处,他则上前来唱喏,满脸堆笑道,“弟子恭迎陛下,陛下千秋万世,长乐无极。” 天帝点了点头,“本君前来拜会天尊,你为本君引路。” 童子道是,迈着鹤步把天帝迎进大宫门。紫华宫建得深幽,处处是根基虬结的雪松,甚至连空气里都回荡着松塔的清香。过了两重宫门,见一个紫衣的神人立在一棵硕大的乌桕树下,稠密的树叶像燃烧的火,树下人掖着两手,遥遥向他长揖下去。 天帝快步过来,虚扶了一把道:“天尊无需多礼,本君今日前来,是有事求天尊相助。” 太清天尊哦了声,“陛下请讲。” 天帝抖了抖衣袖,袖中长情落地,向太清天尊拱手行了一礼。 天尊有些意外,“这位是……” 天帝微微一笑,“这是本君的未婚妻。” 长情听他这么介绍,愕然回过头来看他。结果他眉梢一挑,颇有挑衅意味,反正现在是求人的时候,她再不服气也得憋着。 天尊乍然听说他有了未婚妻,着实大吃了一惊。上次太极大帝约他下棋,大致说起过麒麟玄师的情况,四御对这段感情极不看好,不为别的,就为麒麟族本就和神族有芥蒂。况且玄师吞服截珠入魔,一个入了魔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天后。 可眼下天帝登门拜访了,他不会像四御那样劝阻告诫,因为一切不在他职权内。他只是上下打量玄师,麒麟族相貌绝佳,身为大祭司,自然更加无懈可击。难怪天帝一往情深,谁不爱美人呢。天尊搓了搓手,见她眉心火纹昭彰,转头问天帝:“陛下是为玄师而来?” 天帝说是,“玄师身上有火毒,昨夜本君以冰魄勉强遏制住了,但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发作。本君记得天尊的化生池能涤恶业,可否借池一用?”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本君同她的事,想必天尊也听说了,只要有一线希望,本君也要救她。”说罢长揖下去,“还请天尊成全。” 天帝是三界之主,万神之王,如此纡尊降贵,实在令太清天尊惶恐。他忙伸手扶起天帝,“区区小事,哪里值当陛下行此大礼。我那化生池也不作他用,就养了几尾锦鲤而已,玄师要用,我让人把池子腾出来,陛下可带玄师前往。” 长情有求于人,自然乖巧至极,俯首问太清天尊:“不知凤凰的涤火,需要浸泡几日?” 天尊道:“无根之火,少则七日,多则八十一日,全看个人修为。” 她心下暗暗称意,时间越长越好,天帝不可能时刻陪着她。只有离开他的视线,她才能找机会解开鹦鹉链。 她道了谢,笑意盈盈牵起天帝的手。天帝感情一向不外露,她在外人面前表亲近,他便赧然红了脸。天尊叹了口气,看那一对璧人,真是相称得很,如果没有那些磨难,倒是绝佳的姻缘。 “随本座来吧。”他将他们领到化生池前,“这池子原作化龙之用,所以建得比较大。这几日本座会将闲杂人等一应遣开,陛下与玄师可自便。” 大约天界的一切都不讲究约束,像碧云仙宫浩淼无边,这化生池名为池,却大得像湖泊一样。站在池边看,水面上雾气蒸腾,颇有登仙之感。下沉碧水,上浮蓝天,长情曾经听说过,这池子里不光锦鲤能化龙,就连白马在水里打个滚,出水也是金龙。 所以世上的龙,并非只有上古龙族一种来源。那些长着獠牙尖爪的祖龙嫡系,都随庚辰镇压在大壑底下了,因此天帝高枕无忧,四海收归天界,也不怕这个种族灭绝。 送走了太清天尊,化生池边只剩他们两人,天帝望着水面,目光迷离,“这地方,让本君想起泪湖……”湖水下强行亲吻,上岸便被她骑在了身下。 回头看,发现她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三下五除二脱掉罩衣,提着衬裙,轰然跳进了池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第 73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水溅起来老高, 不偏不倚全灌进了他领子里。冰凉的一线往下蔓延,他打了个寒噤。再看水面,忽然平静下来, 连涟漪都慢慢消散了。他四下张望,不见长情身影,时间一久便有些慌。 脑子里嗡嗡的,身体对这种不时的打击有习惯性反应,他向前走了两步, 担心她会溺水,打算跟着一同跳下去。恰在这时,又是轰地一声, 她从水下探了上来, 湿漉漉的长发,湿漉漉的脸,在水里载浮载沉着冲他笑。 他松了口气,看见她的笑脸,那颗饱受摧残的心也可暂时治愈。他蹲在岸边, 伸手探了探水温,问她冷不冷。她说不, 偏过身子以指代梳,梳理长发。湿透的中衣贴在身上, 曼妙身姿如出水莲花般婷婷而立。他怔了下, 忙调开视线, 心头一阵急跳。 可是他的小动作, 她全看在眼里,不明白摸也摸过,亲也亲过,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但他越矜持,她越有恶趣味,抬手从领口往下狠狠/撸了一把。绸缎下的气泡被挤了出去,薄薄的一层中衣紧贴皮肉,几乎和不穿无异。她说:“天帝陛下,你看看我,和先前有什么不同没有?” 他以为她说的是火毒,便仔细看了她两眼。结果看着看着,发现不大对劲,迟疑问她:“你让我看什么?” 她笑得很无赖,挺了挺胸道:“看看本座身材怎么样。” 这下他果然不好意思了,视线飘忽着,喃喃说:“好不好本君早就知道了……再说你是来治病的,不是来表演美人出浴的……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坐着,别胡思乱想了。” 她嗤地一声,“胡思乱想的一直是你,本座心如止水,不像你,脸那么红,衣冠楚楚下藏了颗男盗女娼的心。” 他恼羞成怒,“你的爱好就是肆意诋毁本君?” “本座说的都是事实,否则你刚才为什么会想起泪湖?”她看见他脸上浮现尴尬的神色,慢吞吞游到岸边,两手搭在池沿,眨巴着眼仰头叫他,“天帝陛下你来,我同你说句话。” 天帝狐疑地打量她,“不知玄师有何指教?” 她招招手,语调极尽诱哄之能事,“那天你同我说的问题,我想了很久……” 他好是什么问题,不自觉蹲了下来。 她眼里精光四溢,含笑说:“就是那个手指和石臼的问题,你说如果往里面加点水,痛得是不是就没那么厉害了?” 他张口结舌,趁着他闪神的当口,她一把将他拖了下来。 天帝乍然落水,十分惊慌,但是不用怕,长情稳稳抱住了他。他站定后听见她桀桀怪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然后哎哟了声,“这化生池能荡尽业火么?不会对陛下御体造成损害,将来生不出孩子吧!” 很怪,两个人竟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不同之处在于天帝的关注点在化龙上……如果把持不住和她在池子里做下什么事,天帝的精元非同凡响,会不会化出一池龙来?到时候天上地下乱窜,场面该有多混乱! 他迟迟把视线转到她脸上,“生不出孩子又不是好事,你高兴什么?” 她说没有,“我只是担心陛下身体,随口一问罢了。” 结果他猛地扣住她的腰,狠狠压向自己,“本君对你太过君子了,所以你觉得本君好欺负。既然你说石臼加了水便不会痛,那不妨来试试。还有这池水能不能让本君生不出孩子,顺便也可以验证一下。” 天帝陛下是被自己的欲/火折磨疯了吧,竟然打算在化生池里行苟且之事!长情一脚蹬在他肚子上,“别弄脏了人家的地盘。你不是有醉生池么,等我治愈了火毒,和你大战三百回合。“ 两个只会嘴上过干瘾的人,约战约得煞有介事。天帝道好,“你若一意孤行,本君奉陪到底。” 长情点头,“先前天尊说了,少则七日,多则八十一日,陛下公务巨万,就不必陪着我了。反正我哪里都不能去,待你有空时来看看我就行。疗伤应当清心寡欲,你总在这里撩拨我,我会走火入魔的。” 天帝一脸无语问苍天的表情,什么叫他总是撩拨她,分明是她硬将他拖进水里来的。不过她说得也没错,时间不定,他很难做到由头至尾陪着她。想了想道:“本君不在时,命姜央来陪你,要是有什么变故,也好第一时间通禀我。” 她嫌他啰嗦,“这是太清天尊的道场,会出什么变故?本座泡澡不愿意别人看着,你把姜央弄来,本座魔变弄死她,你可别后悔。” 棠玥的例子在前,她这么一说,确实让他犹豫。他站在水里思量,看了她一眼道:“你的性情太暴戾了,得改改。” 她掬起水淋在肩头,慢腾腾道:“我入魔了,你不知道?” 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他无奈地点头,“入魔前爱上本君,入魔后再一次爱上本君,可见本君魅力无穷。” 她听了一阵发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天帝陛下,你每天都靠自我安慰活着吧?本座怎么会爱你呢,入魔前没有,入魔后更没有。” 没有么?这种否认分明是自欺欺人啊。天帝自然不屑和她争辩,反正公道自在人心。他从水中跃出来,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打坐结印,闭上眼道:“身静心静,什么都别想。这段时间就在化生池里修身养性,但愿你出水那天少欲无为,重得清净自在。” 他说了一通禅语,便缄口不再理她。长情见他不走,心里焦躁得厉害,在水里游了两个来回,发现他早就入定了。她浮在水上百思不得其解,天帝不是天定的么,怎么也需要修行?使坏朝他泼水,可惜他身前结起了透明的结界,水顺着界壁流淌下来。他毫发无伤,大概很得意,唇角勾起了狡黠的弧度。长情觉得无趣,扭身沉进了水底。 这池子对她有没有用,一时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头的那团火逐渐消弭,四肢百骸的燥热也开始得到平息。 缓缓舒出一口气,咕咚咚的气泡在面前串成透明的菩提,她终于相信了,这地方确实是个改造性情的好去处。不过神族也真虚伪,其实世上哪来那么多心无尘埃的人,不过通过各种强制手段创造,所以那些上神上仙们基本都六根不净,到最后大动凡心,就像天帝一样。 隔着水幕,向上望了眼,他还端坐在那里,这个大麻烦,真是无法摆脱。他究竟对她有多少感情呢,她合上眼愤懑地想。记忆狂潮般袭来,某些情景像擦拭过一般,变得空前清晰,连同一些若有似无的情愫也跳出来,一寸寸攻占她的识海。 忽然憋闷得慌,仿佛看见以前傻乎乎的自己。她心里一阵乱,匆匆浮上水面,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找他。但四海八荒的琐事由来多,大禁找来了,他们站在池边的紫荆树下,大禁拱着手,正向他回禀归墟最后一条龙王鲸的情况。 他必须回玉衡殿了,她听得一清二楚。所以转回来找她,她一面庆幸,一面又感到失望。 “有件事亟需本君处理,暂且无法陪你了。”他蹲在岸边叮嘱,“你在池中好好的,待我办完了事便回来找你。” 她仰着头望他,目光楚楚,“多忙一会儿,不用急着回来。” 他噎了下,又气又无奈,这神情和语调严重不相符,应该是脑子进水了。 他拍拍袍裾站起身,“我可能会忙上一阵子,天黑前一定回来陪你过夜。” 她点点头,一手在水面上摆了摆,“去吧。” 目送他渐去渐远,他走后繁花落了一地,紫红色的小小花蕊层层铺叠,铺成了两三寸厚的毡毯。 转过身去,背靠着池壁发了会儿愣,才想起该试试能不能解开鹦鹉链了。嘴里嘀嘀咕咕抱怨着,到了这个地步他都没想过放开她,可见所谓的喜欢爱都是空口白话。 炼神返虚,凝结五气,然后徐徐发挥,看看能将神力提升到什么程度。她知道单靠自己的力量,想打碎那件法器的希望很渺茫,但她不信邪,偏要试一试。 神宫内气海如浪,不断汇聚,向周身扩散。她能感觉到无形的枷锁钳制得越来越紧,也许再加把劲,就能把它崩断。 快了、快了……她心里升起期盼。然而嗡地一声,看似撑开的锁链忽然收缩,那一瞬骨骼遭受前所未有的挤压,她甚至能听见肋骨折断的声响。 剧痛铺天盖地袭来,险些疼晕过去,之前他的告诫她没放在心上,现在后悔好像有点晚了。这鹦鹉链就像一面镜子,你对它施以多大的力,它就反馈给你多大的伤害。她压着胸口大咳,迸出的血落进水里,轻飘飘地,烟雾般消散了。 落花铺就的地面,这时传来清越的足音,她勉强定住心神望了眼。本以为来的是天帝,发现她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又得狠狠臭骂她一顿,结果竟不是。 天上日头晃眼,化生池上水雾却不散。那人从雾霭迷离中慢慢走来,颀长的身形,清雅的面容,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走到池边垂眼看她,眼里有硝烟弥布的况味。目光含着薄刃,一遍遍剐过她的脸,半晌过后才道:“麒麟玄师,别来无恙。” 长情轻喘了口气,莫名有不好的预感,“阁下是谁?” 可惜他没有应她,忽然出手擒住了她。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她像被装进了某种容器里,连呼救的声音都传不出去,只能在这小小的空间回荡。 能从化生池里把她劫走的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她没能挣脱鹦鹉链,刚才又受了重伤,想逃跑基本不可能,还不如省下力气快速调息复原,至少从这桎梏里放出来时,她能够有力气操控自己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外面风声飒飒从未停息。忽然一个顿挫,她知道落地了,又是天昏地暗一通颠倒,她被扔在了地上。巨大的冲击无异于雪上加霜,她撑住地面咳嗽,一片袍裾又飘进她的视野,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还是先前的样子,乜斜着她,满脸讽刺的味道。 长情飞快打量了下四周,不知名的山,不知名的山洞,看样子是从三十二天下来了。洞外天色渐暗,最后一道余晖照在洞口的岩壁上,这人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你究竟是谁?”她咬着牙道,“竟敢对本座不恭!” 玄师的怒火,并未吓退这个年轻人。他蹲下来,微微低头,脸与她的距离不过一尺远。他两眼猩红,唇角却挂着笑,讥诮道:“玄师好大的威风啊,在我的印象里,大祭司是个温和的人,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原来是我看错了你。” 长情怔忡着,努力回忆这张脸,真相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可这层轻纱没有边际,她打不起也穿不透。猛地一股巨大的吸附力从他掌中传来,魂魄几乎要被抽离。她想抵抗,但现在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大事不妙,今天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就在神智即将瓦解的一瞬,一切又停顿下来。铮然一声,在她头顶响起,她惊骇地抬起眼,见他手里握着四相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这是月火城临危时,大祭司取我身上毛发制成的,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她明白过来,踉跄站起身道:“你是白焰。” 他嗯了声,“大祭司还记得我的名字,真叫我受宠若惊。我年幼时闯了祸,常去神殿找你。我父亲太凶,动不动就训斥我,我母亲根本护不了我。只有大祭司,父亲会让三分面子,就算我犯了再大的错,只要你肯为我出头,最后都会大事化小……”他的语调里渐渐充满悲凄的呜咽,握着拳嘶吼起来,“可是为什么,城破时你还以死相互,现在却吞吃了我父亲!早知如此,这四相琴就不该鸣响,也不该让他苏醒。” 山洞内因他的怒火飞沙走石,长情不得不抬起袖子遮挡。 关于白焰,她还有零星的一点记忆。他是始麒麟嫡子,但和所有麒麟长得不太一样,他有龙族的犄角,和凤族流利的白羽,所以始麒麟替他取名四不相。月火城被攻破时,他落进金甲神手里,她求少苍放他一条生路,可惜被拒绝了。后来如何,她就不清楚了,反正兜兜转转回到了玉清天尊门下。也正是因为有这身份,他才能进入太清天尊的道场,从化生池里劫走她。 所以现在是来寻仇了,连正道功元都不要了。长情哂笑了声,“若不是你父亲想杀我,我也不会吃了他。现在木已成舟,就别说废话了。小子,当年是本座为你抚顶,授你长生命符。你见了长辈,就是这样的态度?” 他听后大笑,嗓音仿佛破了个口子,在暗夜里汩汩渗出血来,“长辈?我只知父仇不共戴天。” 一面说,衣下探出无数肉红色的触手,那些触手顶端都长着甲盖大的脸,连五官都清晰可辨。狰狞肉脸张开嘴,尖牙下是更长更细的针管,乱糟糟向她疾射过去,弹指间穿透她的身体。 血洒满了岩壁,白焰微笑看着,眼里装着颠倒的喜悦,“兰因,你暗通天帝弑主谋逆,你们加诸于我父子的痛苦,我会百倍讨要回来的。你一定要撑住,好戏才刚刚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第 74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有一种恨,是无可纾解的恨, 是再多深思熟虑也无法打消的执念。 当初月火城被破, 族人死的死, 遁地的遁地, 世上只余他一个人, 那时他不过五百来岁。五百岁,对于寿元可达十万的盘古种来说,大约就是人间孩童刚满月的光景。那时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焚烧四野, 看着天兵踏破高高的城墙,族人的鲜血染红日夜流淌的沧泉。还有他的母亲,拼死护卫自己的孩子,但她不善战。金甲神的兵刃刺穿她的腹部, 那刀尖上铸有倒钩, 刀刃□□时,带出了她的肠子。彼时他太小, 尖叫着捧住那截肠子,试图塞回母亲肚子里,但他做不到。母亲满脸的泪水,抬起手想抚摸他的脸,还未触到就软软垂落下去。 一个孩子,经历过生死, 最后被送到玉清宫时, 几乎已经不会说话了。玉清天尊看着他, 沉沉叹息。也因为师尊那时隐退大罗天,不再过问天界事物,白帝才勉为其难答应留他一条小命。 但这样活着,比死更痛苦。他失去母亲后,父亲也被迫坠身化崖。肉身变作石头,几乎是不可逆的,但他知道父亲元神不灭,多少还有一点安慰。 恐惧、孤独、无依无靠,即便师尊收留了他,他也是师兄弟里的异类。这种煎熬的日子持续了万年,终于他练就金刚心,可以对外界的一切伤害刀枪不入。可这刀枪不入,不包括再次接受丧父的打击。如果说第一次的化崖还保有尊严,第二次被自己的祭司吞吃入腹,则是耻大辱。他无法想象父亲临死前经历了什么,大约做梦都没想到,那个辅佐他,唤醒他的人,最后会这样毁灭他。 事情的细节经过他都听说了,他知道混沌珠的存在。但就算玄师性情变异魔性暴涨,都是因为那颗截珠的缘故,她吃了主上的事实没有改变。既然错已铸成,就必须拿命来偿还。 过去万年,他接受的是积极向上的熏陶,玉清天尊是个好老师,他尽量为他灌输正直的思想。大罗天的岁月无忧无怖,让他产生了自己能够处变不惊的错觉。然而噩耗再次袭来,他终于还是反出了师门。正道的力量对他来说不够阴毒,也不够强大,所以他吸收了魔神邪屠的尸魂,只有这样,才能与吞吃了混沌珠的玄师一较高下。 但是很意外,她竟然被白帝收妖的法器困住了神力,天帝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这样也好,简单的杀戮可以玩出花样来,她不是天帝最爱的女人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种游戏一定很有趣。 被钉在墙上的人痛苦至极,触手穿透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她咬紧牙关一声未吭。那些小肉脸儿有各自的意愿,口中针管如蛇信,嘶嘶对她喷射着毒气。她倒也不是全无招架之力,鹦鹉链容许的范围内,她还可以动用灵力。但实在有限得很,勉强击退了触手的进攻,对漫地游走的尸毒却束手无策。 一丛丛黑色的暗影在洞底和岩壁上快速穿梭,白焰不急不慢引了一堆火。火光照得洞内透亮,他要她看清自己经受的每一份痛苦是从何而来,作为一个狩猎者,品尝不到猎物垂死的恐惧,便算不得成功。 黑影太多了,像纣王的虿盆。她的身体浮空,虽然不着地,但那些聪明的尸毒懂得怎么招呼她。贴地的全都直立起来,摇摇曳曳,像准备作战的毒蛇。 她向下看了眼,含血的唇角勾出一抹笑,“你不是玉清天尊的得意门生么,竟然会和魔神邪屠搅合在一起。” 白焰闲适地整了整袖口黑褖,“麒麟族与神族是死敌,天帝还不是照样成了大祭司的入幕之宾。天下没有永远的仇人,只有利益相左时的对立,一旦统一了目标,照样可以精诚合作。” 魔神邪屠和魔尊罗睺,同是通天教主分裂而成,从源头上来说,也算同门。当年罗睺被白帝斩杀,邪屠则被玉清天尊打散了元神,只余三魂中的尸魂尚且完整。玉清天尊怕这一魂将来作恶,便收进了大罗天音波洞内。白焰在玉清门下万年,对于大罗天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自知不敌,当然要找帮手。他没有一统乾坤的野心,也没有想过打上凌霄殿自己做天帝,只要报了父仇,让族众不必再东躲西藏就够了。 眼下玄师落进他手里了,解不开鹦鹉链,她连普通人都不如,要杀她易如反掌。但光杀她还不够,他要利用她引出天帝,看他们自相残杀,才能够告慰他死去的父亲。 动了动手指,那些尸毒随他心意而动,终于扶摇直上,攀住了她的脚踝。冰凉的触感蜿蜒着游进裙底,就算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 白焰笑着问她怕不怕,“刚开始也许不太适应,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那些潜伏于阴暗处的剧毒,从她每一个毛孔里渗入,沿经八脉走向,扩散到肢体末梢。冷而痛,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白焰,你究竟打算将本座如何?” 白焰说得事不关己,“玄师有没有听过一种咒术,叫行尸咒?中了咒术的人身硬如铁,刀枪不入,一生只听一人号令。我一向对邪术感兴趣,碍于在玉清门下,没有机会尝试。现在既然脱离了师门,玄师又是现成的材料,就打算借玄师一用,来试试这种咒术的威力。” 她听后勃然大怒,叫嚣着,眼中血潮澎湃。他置若罔闻,慢腾腾道:“玄师不必忧心,这种毒一日炼不成,七天之内你还是有思想有知觉的。至于七日之后,反正你连自己都忘了,我想怎么摆布这具身体,也和你不相干了。” 现实总是很残忍,认命了就好。白焰坐在火堆旁,看着她经受这种比酷刑更深重百倍的痛苦,心里升起一种既痛快又辛酸的感觉。 那时月火城还是安全温暖的家,城里富饶繁荣,长街这头的神殿里每隔两个时辰便传出奉神的钟声,长街那头的学堂里,是孩子乱哄哄的笑闹。老师管不住了,挥着小竹枝气急败坏,“去去,把你爹娘叫来”。轮到他时照样毫不容情,“哪怕你将来当了城主,也还是我的学生!” 他灰头土脸,想起父亲那张脸就很害怕。不过他懂得变通,跑到神殿,把另一个人叫来了。 老师眨巴着眼,暴跳如雷,“白焰,你是不是当我傻?让你叫爹娘,你把玄师大人叫来干什么?” 他厚着脸皮讪笑,“老师,您就把她当做是我干妈。” 玄师很配合,还是笑眯眯的。他那时也略懂了点人事,听说他爹曾经喜欢过她。后来他问她,“如果您嫁给了我爹,现在应该是我亲妈吧?” 她瞥了他一眼,“别胡说,本座最多当你干妈,当不了你亲妈。” 命运真会开玩笑,她非但不喜欢他爹,最后还把他给吃了。但那时的岁月,真是静好得如同一幅画。好的东西难留,没过多久三族爆发大战,他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十个年头。战况越来越激烈,仰头看天,天都是红的。所有人都做好了玉碎瓦全的准备,他以为最后攻城的会是龙族,没想到竟是那些金光闪闪的上神。 他缓缓叹了口气,离乱的年月已经不忍再忆,阴差阳错到了今日,谁也无法回到过去。曾经敬爱的人成了杀父仇人,可能是最悲伤的笑话。 她痛苦的呜咽,淹没在山洞外肆虐的风声里。他捡起一截枯枝拨了拨,火苗随着挑动霍地升高。心被撕扯得久了,渐渐凝固起来,凝固成一个冷硬的核,他垂着眼道:“你现在一定盼着天帝来救你吧?可惜这里不在三界内,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找不到你。” 尸毒穿透身体的痛,让她没有力气再抬起头来。冷汗爬满她的脸,在方寸之间汇聚成一线,咄地一声滴下来。除了自身的变化,她听不见别的,周围死一般寂静,唯有自己的呼吸声,被扩张得无穷大。 真疼,她想。这种疼,远远是困龙索和禁身咒无法相比的。在郁萧殿的时候她还有苦可诉,哀哀央求,那个人会来抱一抱她,说些安慰的话。现在没有了,才知道落魄的时候有人心疼你,原来不是多糟糕的事。 不知他处理完政务赶到化生池,发现她不见了,会是怎样的反应。说不定骂她白眼狼,恨不得从来不认识她。天地良心,这回可不是她自己逃跑的,是被人掳走的,他还不算笨,应该不会想不到吧! 虽然一心想杀他,可是落难的时候也异想天开,希望他能来救她。皮下涌动着尸毒,她艰难地张开眼,看见一簇簇凸起,往来如走珠。皮肤和肌肉被分离,疼得撕心。身上衣裳湿了一遍又一遍,这种痛苦不可消退,只能适应。 白焰欣赏着她的惨况,似乎很高兴,“玄师,你想解开鹦鹉链么?” 她低垂着头,没有应他。 “鹦鹉链是白帝的法器,当初我师尊和他是同门,我知道解开锁扣的法门。”他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这张脸,“再等等,等你彻底听话,我就替你解开它。” 她看他的目光满含轻蔑,“小崽子,算计得真好!你不就是想要本座的命么,拿去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白焰说不,“命我要,人我也要。还有别再叫我小崽子了,你元神重生也不过万年,论肉身的年纪,你还不及我。”说罢狠狠一推,曾经那么强大的玄师,如今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那无力地一偏头,简直让人心生怜惜。 “据说你和天帝已经论及婚嫁了?”他冷嘲道,“良禽择木而栖,亡命天涯怎及贵为天后。天帝得知你被我拿住了,应该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吧?” 她哼笑了声,“你想多了,女人在男人眼里,不过是闲来消遣的东西。如果你母亲还活着,你可以去问一问她,本座说的是不是实话。” 白焰前一刻还挂着的笑,霎时冻结成冰。他听得出她话里的讥讽,他怒不可遏,因为她说中了事实。当初麒皇和麟后恩爱和睦曾经传为美谈,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母亲常对着窗外浩淼云海垂泪。婚姻不过是形式,缺乏爱情的婚姻是可悲的,他父亲并不爱他母亲。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一个人的感情总要有所寄托,不爱妻子,必定是爱玄师,这个认知即便过去了一万年,也依旧根深蒂固。 他恨,恨这种胜利者的姿态,于是调动邪力猛地向她推进。乌浓的长发狂舞起来,她倒吸口气,瞠大了眼睛。尸毒遍走筋络,毒气滋养透体而过的触手,小肉脸上的五官更加分明了。 白焰手里握着一把柳叶式的匕/首,轻声问她:“你想不想看看体内奔走的是什么东西?” 薄刃抵在她手背鼓起的包上,刀尖挑破那层皮肉,她吃力地转过视线看,看见破损的口子里探出黑色的触角,但那东西怕光,吱地一声缩回去,快速逃窜向了别处。 “不知天帝看见现在的你,会作何感想。”他遗憾地说,“反正我觉得恶心,美丽的皮囊变成了虫窟,除非天帝有独特的喜好,否则一定受不了你。”见她不语,他歪着脑袋又道,“没关系,他若不爱你了,正好杀了他。以后跟着我,念在相识一场,只要你听话,不会短你一口吃的。” 她微微颤了颤,大概想骂他,无奈已经没有力气了。 白焰的双眼在火光下绽放异的光彩,若是有一面镜子,也许自己都会感到害怕。 但这些早已不在考虑范围内,他开始潜心改造他的傀儡,当尸毒控制她的大脑,她的脸上显现出空洞的神情。有时却又亢奋,狞笑着,笑得人毛骨悚然。 每一天都有巨大的改变,从心理到身理。她体内的尸虫越来越多,指甲脱落,指节变得长,像某种怪鸟的爪。头发遮盖住了脸,他为她捋了一下,收回手时见指缝里青丝缠绕……他笑起来,看来改造得非常成功。 七天已过,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了。他念咒解开鹦鹉链,哗啦一声,金玉做成的链条很快自行收拢,收成手掌大小的一面璧。他将这神器收进袖底,拍了拍她的肩,扬声道:“功德圆满了,玄师,我们回家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第 75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所谓的家, 自然是那个阔别已久的月火城。白焰的记忆还停留在城破那日, 最后的印象也是冲天火光和凄厉的惨叫。 近乡情怯,确实有一些,走到从极之渊前, 他脚下踟蹰着不敢上前。转头看玄师, “你说月火城现在是什么样子?连城主都死了,剩下的族人恐怕成了一盘散沙吧。” 玄师不回答他,青灰的脸, 苍白的瞳仁, 皮肤硬化仿佛干涸的大地……以前那个风姿绰约的玄师已经不见了,剩下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躯壳。如果让天帝看见,他心爱的女人被作践成这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光是揣测便让人高兴,白焰微微一笑, “既然回来了, 重新整顿一番就是了。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 不回去怎么让天帝找到我们呢……” 他负着手, 脚踏清风飘向从极之渊另一头的浮城。他炼化的行尸虽然表皮很硬,但动作敏捷, 她向上一跃, 带着势不可挡的劲头,甚至快他一步踏上月火城的土地。轰然一声落下, 踏起满地浮尘, 动作太大惊动了长街尽头的人。一名弟子呆呆看向这里, 白焰以为他会迎上来,结果恰恰相反。他倒退两步,发足狂奔开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他不由摇头,麒麟族积弱至此,外人入城不上前询问来历,居然撒腿就跑,无畏和果勇去了哪里?万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还是因为群龙无首啊,孤鹜山玄师吞吃始麒麟后,被天帝绑上了三十六天,麒麟族的支柱和信仰一日之间全数崩塌,所有人都成了被抛弃的孩子。 白焰一步步走在长街上,刚下过雪,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还未抵达主殿,便见神殿方向有人匆匆前来,他驻足观望,黑衣黑袍,面容清冷,他认出来了,那是玄师座下十二星次之一。 “玄枵司中。”他眉目平和望向他,“一别经年,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他却没有理睬他,眦目欲裂地盯着他身旁的人。也许说人,已经不贴切了。这哪里还算得上是人,分明是个行尸走肉般的怪物。 伏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身子在衣袍下抖成了风中枯叶。不敢相认,可是不由他不认。这七日天界翻遍了四海八荒,天帝亲临数次下界寻找她,一直没有她的下落。他当时心头惶然,既庆幸她逃脱,又怕她出什么意外。结果坏的预感总是会应验,她再次出现,竟然变成了眼前这副样子。 “座上……”伏城的嗓音扭曲,瞿然问,“你怎么了?” 白焰轻描淡写接口:“没什么,变成了行尸而已。相较祭司,现在的麒麟族更需要一件战无不胜的武器。” 伏城红着两眼望向他,“你是四不相?” 白焰有些不悦,“本座是四不相,但司中别忘了尊卑,应当称本座主上。” 可惜等来的并不是他的臣服,而是拔剑相向。他咆哮着:“你为什么要把她弄成这样!” 白焰轻蹙了下眉,“为什么?因为她弑主,人人得而诛之。玄枵司中效忠的究竟是谁?是麒皇,还是这个叛徒?” 伏城完全乱了心神,白焰心高气傲容不下冒犯他的人,掌心结起五雷,与他的长剑对峙。看来是该趁此机会立立威了,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跳出来抱住了伏城,回头对他笑得谄媚,“少主,您回来了?我是实沈司中公羽,您还记得我吗?” 被他这么一打岔,蓄势待发的□□只得暂时收起来,白焰点了点头,“本座记得你。” 当初的十二星次,是城中最活跃的一帮勇士。白焰小时候很羡慕他们,曾经缠着玄师给他一个封号,他想成为第十三名司中。玄师对小孩子很有耐心,她赠了他一柄短刀,一面大玄师殿专有的图腾腰牌,如果没有后来的城毁人亡,这个愿望应该是可以实现的。 得了玄师的默许,他俨然以神殿弟子自居,出入玄师殿比他父亲的主殿都多。来往频繁,和每位司中都打过交道,十二星次是办实事的人,对待孩子不像玄师那么有耐心,只有公羽比较活泼,能和他玩到一块儿去。既然公羽出面劝阻,他也不能不念旧情,勉强赏玄枵一个活命的机会。 公羽看了眼僵立的玄师,神情说不出的哀伤。这神魔巫妖混乱的年代,一个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真说不准。麒皇命玄师去找混沌珠他知道,后来入了魔的玄师吞噬了麒皇,他也知道,虽然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这一切并非是她真正的意愿。现在四不相回来了,他来报父仇,找所有人晦气,首当其冲便是玄师。好好的美人,成了这样,别说伏城,就是他,也觉得难以接受。 可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公羽分得清轻重,只是死死抱住激愤的伏城,笑着对白焰道:“少主息怒,玄枵在神殿多年,乍然见玄师大人炼成了行尸,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让属下带他回去,给他点时间平息平息就会好的。属下已吩咐人重新归置主殿,少主可先入殿歇息,待入夜时族人齐聚,便举办少主的继位大典吧。”说罢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哀声道,“城主罹难之后,族人都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好了,少主归位,大家就有了主心骨,以后一切行动听少主号令,也不至于像万年之前那样,落个四散飘零的下场。” 白焰亦是怅惘,点了点头,带着玄师往主殿去了。 伏城因被公羽强行阻拦,几近崩溃。待他们走远了,公羽的钳制才稍稍放松,他一把推开他,厉声斥责:“你还是人吗,眼睁睁看着座上变成这个样子,还能同他谈笑风生!” 公羽说能怎么办,“麒皇死在玄师口下,你是亲眼所见。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自己能不能战胜丧失了本我的玄师?你和四不相拼命,最后不是你死,就是玄师被彻底毁灭,这两个结果,你选哪一个?”他抓住他的肩,用力摇撼了两下,“你给我冷静下来,事态已经变得那么糟糕了,你再发疯,麒麟族就真的没有希望了!我以前蛰伏在地底,常会怀念月火城的日子,我做梦都想回来。可如今你看,麒皇死了,玄师被控制了,少主也入了魔道,我们这个族群气数已尽。早知如此,还不如万年前就终结,也免得历史重演。” 伏城失魂落魄站着,喃喃说:“是我的错,要不是我执意找到玄师,唤醒麒皇,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一切。如果没有我,她应该在龙首原继续当她的上神,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公羽知道他自责,他对玄师的感情虽然从未挑明,但却是任何人不能相比的。无论哪个男人,看见心爱的女人被毁,都会像他这样失控吧。尤其伏城这种内敛的性格,一旦爆发起来,便是你死我活的极致。作为伙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他做出过激的事,眼下形势让人看不清,要是踏错一步,不知又会演绎出怎样惊人的变故来。 他抓住伏城,小声说:“到了做绝断的时候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是想助四不相带领麒麟族和天界作对,还是想保持现状,周全玄师大人?” 伏城连呼吸都带着颤抖,他迟迟打量公羽,“你又是怎么想的?我并非出自麒麟族,你却是土生土长的麒麟,应当比我更在乎你的族人。” 公羽拱着眉,长出了一口气,“你说得对,你我不太一样。自从麒皇死后,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到底应当对抗到底,还是审时度势,退而求其次。你也看见了,上次孤鹜山一战,天帝是孤身前来,但中天埋伏了无数天兵天将。如果他想灭了麒麟族,那天就能行事,怎么会让你带领族人回到月火城来。这段时间大家如坐针毡,担心天界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但我渐渐看清一个真相,那就是有玄师在,天帝不会对本族赶尽杀绝,他想要的只是麒皇的命。我们当下属的,原本该为主上报仇,但敌人太强大,报仇已经成了空谈。若以大局考虑,维持现状不失为上佳的选择,我甚至希望玄师能吐出混沌珠,当上天后,这样便能保我麒麟族万世无忧。”他笑了笑,笑容里满含苦涩,“你一定唾弃我胸无大志,没错,我确实没什么大志向。麒皇活着,我效忠麒皇;麒皇死了,现实无法扭转,我要考虑的是族人的安危。只要天界容我们一席之地,我们就归附天界,无量量劫那时,不是所有族人的愿望吗?” 伏城不语,公羽平时吵吵闹闹,但时刻保持清醒。他并不愚忠,他心里揣着族人的未来。麒麟五行属土,但沉入大地绝对是走投无路下的选择。谁不喜欢鲜艳的花草,明媚的阳光?地底下终年与黑暗相伴——只有死人才入土为安。 他仰起头向上望了眼,“四不相的行踪暴露了,天帝那头应当察觉了吧。” 和公羽交换一下眼色,彼此都觉得有点讽刺。问题太棘手,他们已经无法解决,于是盼着老对头来善后,说出来简直没脸。 公羽拍了拍他的肩,“不要紧,我是正宗的麒麟,我比你更丢人。”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伏城冷静下来,思忖后道:“我刚才确实冒进了,就算和白焰拼命,也救不了座上。” 公羽嗯了声,转头眺望主殿方向。云层厚重,没有太阳,他却觉得眼酸。玄师被糟蹋成了这样,这回恐怕天帝亲自出马,也很难让她恢复如初了。 那个变异的怪物,看过了一遍,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可伏城还是去了,那时公羽带领众给四不相接风,玄师就站在殿外的露台上,雪落了满头,像座冷硬的雕像。 他走到她面前,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出一点往日的影子,但她的眼睛是直的,没有瞳仁,也没有思想。 “座上……”他试着碰了碰她的手,这一碰,心也随即沉到谷底。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她的皮肉僵硬,石头一样,以前的美好温软都不复存在了。表皮石化,掩盖了皮下的暗涌,有一瞬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只见一片阴影划过,仿佛水面折射的波光。再定睛细看,脖颈处也有异样,他才知道白焰往她身体里注入了尸虫,那些虫子猖獗,现在的长情,已经彻底变成四不相的傀儡了。 他泣不成声,“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带走你,却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你跟着他,比和我在一起好,看来是我错了。” 面对他的泪眼,她毫无反应。青灰的脸上表情麻木,定定直视远方,没有白焰的命令,她连找个地方避雪都不会。 伏城解下斗篷替她披上,颓然在她身旁坐下。心里有些话,苦于找不到机会对她说,一直憋到今天。在她清醒时没有这个勇气,现在各自都静下心来,可惜她听不见了。 缓缓呼出一口气,眼前白雾交织,他在庞大的迷雾里自言自语:“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可你是祭司,我不敢亵渎你。后来你重生,我想你也有点喜欢我,那么多次的明示暗示……是我太蠢了,总是无法从上司和下属的框子里跳出来。生命再漫长,经得起几个一万年的消耗……等我鼓足勇气向你坦诚时,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月火城很高,越高的地方风势越大。他转过头看她,她不动也不眨眼,他苦笑连连,“我好像从来没有抓住过机会,本来形势对我有利,却一次次因我的怯懦浪费了良机。这点我确实比不上天帝,至少他懂得锲而不舍。可我呢,我纠结于悬殊的地位,我打心底里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说完这些,反倒越发失落,他终究只敢在她听不见的时候诉衷肠,有什么用?其实他根本不是在向她示爱,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不知把尸虫转移到他身上,能不能换回原来的长情? 主殿里传出新城主的笑声,白焰并不惧怕给族人带来灾难,甚至有意张扬,就是为了把天帝引来。 黄昏的天色愈发黯淡了,云翳压得很低,几乎压到人眉尖上。风里隐约传来璜玦相击的琳琅声响,伏城站起身,穿过风雪,看见长街尽头有人缓步而来。紫气伴随流光回转,那人锦衣华服,总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他暗暗松了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第 76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时候到了,城中每一处的灯都亮起来, 照出乱雪和狂风的走势。 月火城上有天然的结界, 天帝的圆光映照,反射出一层淡蓝色的膜, 这浮城仿佛一个中空的琉璃球, 所有人都成了球里的玩偶。 近了, 天帝一步步走来,肆虐的风雪逐渐消散,厚重的云层也被涤荡。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 血色的月亮, 突兀地高悬着,没有星辰相伴。 天帝的喜怒和天道相通,那么现在的天象,代表了他怎样的心情呢? 白焰负着手走出来,抬眼看了看天顶, 露出一个轻蔑的笑。这位有定力、精算计的天帝陛下,总算尝到剜心之痛了吧!天象就像卦象, 掷出来便一目了然。他心情颇佳时朗日晴空,略感郁闷便乌云万里。眼下的血月, 可是代表了天帝内心的扭曲, 或者说已近走火入魔?七天的五内俱焚,日子很难熬吧?如今见到那个念念不忘的人了, 感觉如何? 他饶有兴致地观望, 看见天帝走到玄师面前。他想象过这位至高无上的首神面对变故, 会表现出何等的惊慌和悲痛,他期待从他脸上发现哪怕一点点无措的表情,谁知连半丝都没有。他只是看着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谁也不知道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汹涌的巨浪。他仔细盯着这张脸,目光几乎凿穿那层坚硬的皮甲,直达灵魂。他彷徨,不知这躯壳内是否还住着他的长情。整整七天,他发了疯一样没日没夜地寻找,最后她终于现身了,居然变成了这个模样。 他想哭,但不能,他是天帝,是天道,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不能在宵小面前流眼泪。可谁能体会他现在的绝望?他的心支离破碎,只有靠握紧双手,靠指甲狠狠抵压掌心的痛,才能忍住哭的欲望。 黄粱一梦后,他的整个世界被颠覆,所有不如意集中起来,他熬过了她的嗜血嗜杀,六亲不认,本以为那已经是极致,没想到更大更毁灭性的打击还在前方等着他。 心上伤口血肉模糊,有人致力于撕开它。四不相笑得很含蓄,“天帝陛下,玄师你应当是认识的,不需要我再介绍了吧?” 天帝调转视线看向他,没有必要和他多费唇舌,只是启了启唇道:“今日你必须死。” 天帝话音才落,无云的天空绽开赤红的闪电,那闪电编织成状,奔涌着遍布穹窿。雷电一向是问心有愧者最害怕的天谴,加之这种异象万年难得一见,天地之中不管人也好,神兽妖魅也好,自然不免惶惶。 白焰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也就是那一瞬,天帝的钧天剑出鞘,庞大的神力凝集于剑首,破空向他袭来。他不由冷笑,天帝陛下不会以为他操控玄师,仅仅是为了有趣吧! 不需要他自己动手,自有对付天帝最奏效的武器。他屈指横在唇前,吹出抑扬顿挫的音潮,在天帝佩剑携带万钧雷霆杀到前,一道人影飞速闪过来,挡在了他面前。 长情忽然出现,天帝虽有准备,也还是措手不及。翻腕勾挑,剑锋中途指向天际,四不相侥幸逃过了一劫,接下来便成了他和长情的战斗。 没有思想的人,战也必定是死战。她不用兵器,自己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一掌劈来,他下意识收剑,以掌接她攻势。阴冷强大的内力还是其次,她的周身硬得像铁,若是钧天劈下去,恐怕能溅出火星子来。 天帝内心惊动,近身肉搏时相距不过两三尺。借着错身而过的当口,他低呼了声长情,“是我,你的灵识可还在?看看我!” 没有用,这一声呼没能唤醒她,反而激发她的怒火。她甩动长臂向他攻来,关节僵硬,行动之间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他怎么能够认真和她对战?他想放下兵戈,想去抱她,可她浑身长刺,不由他亲近。 他看着那双内容空洞的眼睛,心如刀绞。自他入白帝门下至今,一直心无挂碍,全部精力都扑在了大道乾坤上。他没有私人的感情,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另一个人会让他痛不欲生。遇上了,无路可退,她渐渐变成他的执念。她吞噬混沌珠,他把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只为保全她。他以为太清天尊的道场至少是安全的,可他忘了那个可以自由来去的四不相。一切错的根源都在他,如果当初没有设计让她取得混沌珠、如果没有让她和始麒麟自相残杀、如果没有束缚她的神力、如果没有送她去化生池……太多的追悔莫及,都晚了。他无法想象她受了多少苦,好端端的人,几日便被糟践成了这样! 血月愈发红得骇然,月轮的边缘流淌出血丝一样的光,把半边天幕都染红了。 入魔后的长情攻击力惊人,但即便再疯狂,她也有所保留,至少还知道疼。现在中了尸毒的却不一样,她的攻击是同归于尽式的,她再也认不出他了,不论爱与恨,全都淹没在了四不相忽高忽低的哨声里。 白焰依旧在笑,这次天帝是孤身前来,因为他知道玄师成了行尸,三途六道再也容不下她,惊动的人越多,被剿杀的可能越大。他奢望能掩人耳目,不让天界其他人参与,他还在想着生擒她,再带回去想办法救治她——天帝陛下有时候简直天真得可爱。大事极力化小,可问题也随即显现,那就是孤军奋战,无人可施以援手。一个玄师已经让他分/身乏术,他就是再恨他,也抽不出手来对付他。 只是这份得意并未维持到最后,眼梢一道黑影箭矢般疾射过来,他抬手一晃,袖剑早已在手。 当地一声,两剑相击,迸发出嚓嚓的火花,他乜着眼冷笑,“玄枵?你对大祭司真是情深意重,忘了当初是谁救下丧家之犬般的你。” 伏城寒声道:“我入城以来一直对城主忠心耿耿,现在城主死了,我的恩也报完了,今日起我为自己而活。” 好个为自己而活,分明是打算效法玄师。爱情这东西也着实可怕,它可以让人忘了责任道义,眼界小得只能装下一人。白焰不懂这些,也没有兴趣去探究,既然有人送上门来,那他就笑纳了。吸收了邪屠的尸魂之后,一直没找到机会练手,如今这条螣蛇愿意舍命相陪,恰好正中他下怀。 血丝飘拂的夜,有一股玄异的味道。朔风伴着剑气横扫,每一次的兵刃相交,都会激发出一串森冷的浮光。巨大的神力碰撞,像炼铁捶落的碎屑,毫无准头地坠落到地面,旁观者们都无所适从,眼下的境况太混乱了,莫说高手对决他们帮不上忙,就是有心插手,也不知道应当帮哪一边。 司中和少主打得不可开交,玄师大人被少主练成了行尸,连人都不认得了。而天帝是万年前屠城的人,但在麒皇死后又容他们重回故土……所以究竟哪方算正,哪方算邪,实在是分辨不清了。众人畏缩着,闪身避让,唯恐一不小心被击中,后果不堪设想。 忽然有人惊叫起来:“快看!” 半空分散的血丝首尾相连,像水中浣纱,一头连上天帝指尖,另一头目标明确直取玄师。漫天的千头万绪,转眼间捆缚住她,天帝不能对她动武,目前只有这种办法能够制止她。 本以为会奏效,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缠绕,至少行动是受限制了。天帝刚想松口气,没想到她开始声嘶力竭地咆哮,数不清的尸虫铺天盖地向他飞射,她猛然发力,将那些血线全都崩断了。 真正的杀人武器!白焰和伏城拼杀过后,错身的瞬间见一切尽如人意,心里大大畅快起来。 天帝不忍伤她,最终被她所伤,刀刃般的利爪从他肩头纵贯下去,血很快染红了银袍。行尸嗜血,闻见血腥会变得愈发癫狂,天帝能够一把天火焚毁尸虫,却没有办法将她一并解决。她越战越勇,绽开的皮肉间有黑色的幼虫抖落,随着一声怪叫,十指如钩再次劈向他。他只能倒退,如果不计后果,问题要简单得多,可现在怎么办?他几乎绝望,无边的挫败感笼罩住他,这次就算自己死,也不能再杀她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神力狂卷而至,将她击退。气急败坏的炎帝冲他怒吼:“你想折在这里吗?为什么不还手!” 因为他根本无法反击,他怕长情会死。他现在畏首畏尾,所以四不相有恃无恐,知道他不可能对玄师下重手。 炎帝恨铁不成钢,他从来不知道少苍竟然有这么软弱的一面。以前的他铁石心肠,就算再有渊源的人,说惩处就惩处。如今呢?像个女人,婆婆妈妈,连自己都快无法保全了。 如果爱情会摧毁他,那么这段爱情就是冤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下不了手,炎帝很愿意代劳。神力凝在掌心,向玄师斜劈过去,但他显然低估了她的手段。体内的混沌珠与尸毒合并,创造出新的恶业,她稳稳接住了他的攻势,顺势一推反攻过去。炎帝吃了一惊,却来不及化解,生生受了她一掌。 气血逆行,喉中迸发出血的味道,他转头看了天帝一眼,“胸口碎大石,差不多就是这样。” 天帝没空理他的俏皮话,他担心的是事情会越闹越大。果然,四御来了,天外天归隐的诸神也来了,他们在等一个结果,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插手。 伏城心知不好,四不相叛出师门,至多是个死。长情呢?她受尸毒控制,体内又有混沌珠,如果不杀,将来谁也控制不了她。 白焰对自己的将来其实没有抱太大希望,如果想偷安,他就不会上紫华宫劫走玄师。这些年他经受了太多,父亲的死给了他最后一击,他不是个极端的人,但现实逼得他剑走偏锋。他只向天帝和玄师索命,他们两人中哪怕只有一个毁灭,他也是赚的。 螣蛇纠缠不休,实在让他不胜其烦。他屈起五指,手握黑云,一把向他推了过去。邪屠的尸魂威力不小,但螣蛇也是上古神兽,他避开了那一击,纵身而起,化出了原形。 巨大的蛇身,足够将月火城绕上两圈。他竖起身子吐信,翅膀扑簌簌扇动,带起一片飞沙走石。那厢长情的处境很微妙,天帝不能动手,炎帝又不敌她,但中天有观战的诸天帝君们。那些观战的人是悬在头顶的利刃,就算几人联手未必能镇得住她,但山外有山,万一贞煌大帝亲临,那情况就不妙了。 伏城口吐烈焰,向四不相喷射过去,他仅是凭空一划,便划出一道鸿沟阻断了烈火。玄师和天帝的战斗依旧胶着,他没有兴致再蹉跎下去了,取出四相琴猛地拨响了琴弦。 这琴的威力,并不逊于轩辕琴。兵器是不分善恶的,重要的还是使用的人。四弦齐动,威力无匹,脚下的大地震颤起来,远山远水也在魔音中变得模糊。嗡地一声,结界破了个口子,月火城倾斜了,摇摇欲坠。坠落就坠落吧,管他呢。 伏城想去阻止,可惜无法靠近。音波铸成透明的气墙,一浪赶赴着一浪,重锤一样击中他。肉身被撕扯,魂魄被扭曲,他重重摔在地上,无法直起身来。 四不相已经疯了,他在地动山摇里放声大笑。可惜这笑未能持续太久,一片杂乱的弦断之声后,四相琴在他胸前粉碎。天帝耳中渗血,却依旧结了虚空印,兜头将他罩在其下。 炎帝和玄师对战,是真的打不过她。这么非人的战斗力,就算天界战神,也没几个是她的敌手。她攻势如虹,并未因四不相的落败而减弱。天帝忙他那头的,顾不上这里,炎帝没计奈何,心想撑一撑吧……诶,撑不住了…… 中天终于有人出手,一阵厉芒刺眼,凭空出现的神剑从一到十,从百到千,转眼形成剑阵,矛头直指玄师。中了尸毒虽然表皮硬化,但终究没有变成真正的石头,剑雨横扫时,她挡得住十把百把,挡不住成千上万。剑锋划伤她,她浑然不觉得痛,但行动分明迟缓。 更多的神加入进来,恍如万年之前城破时的情景重现。螣蛇的巨尾轰然拍打地面,阻断了众神的逼近,趁着尘土弥漫隔断视线,卷起她,从浮城上跳了下去。 天外天隐退的帝君们是经历过大战的,他们知道放虎归山的危害。但再想追究,天帝横亘在他们面前,张开两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要抓她,从本君的尸首上踩过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第 77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世上的事很怪, 分明那么忌惮的情敌,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最可以信任的人。 长情中了尸毒,成了三途六道的公敌,无论落进谁的手里, 都只有死路一条。若说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是真正为她着想的, 大约就数那条螣蛇了。把长情暂时交给伏城, 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在他阻拦各路金仙上神的紧要关头,在她丧失思考能力的当口, 伏城懂得带她趋吉避凶,会保护好她,至少能让他放心。 上古便存在的几位神祗, 是白帝时期地位颇高的帝君,他和麒麟玄师的纠葛不是没有传到天外天,其中的因果循环, 隐退的众帝比四御看得清楚。上天入地,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切缘起都是有前因的。众帝对他的私情一直持不过问、不参与的态度, 因为他们觉得他能处理好。可现在形势变得过分复杂, 谁都可以当天后, 唯独那个入了魔道,满身毒虫的行尸不可以。 贞煌大帝还是出面了, 他掖着手说:“碧云天闹得乌烟瘴气, 太清天尊上我那儿都哭了, 说人是在三十二天丢的,有负天帝陛下的嘱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本君看着甚是可怜。原本天君的事,本君不该过问,但如今无法收场了,天君是万物主宰,四海八荒都仰望的人,切不可做令人寒心的事。” 天帝那张苍白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半丝愧疚之意,嘴上却应是,“本君失德,愧对师尊和大帝。但本君尊天意,历情劫,本君没有做错。” 贞煌大帝嗯了声,剑眉高挑,小胡子也跟着挑起来,“天君,这种话就别说了,毕竟大家都没瞎。你历情劫,搞得天道震荡,本君没有冤枉你吧!本来你大婚册立天后,我等只要讨杯喜酒喝就行了,谁也没想趟这趟浑水。但你的天后人选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如何让人视而不见?” 当局者迷,这才是大帝最想说的。天帝沉默良久,在众人以为他无言以对时,忽然道:“本君在位万年,自问从未行差踏错……” 此话一出,顿时吓得人头皮发麻。这样的开场白,预示着接下去将会延伸出无数负气的言论。高阶的帝君们面面相觑,低阶的眼观鼻,鼻观心,连喘气都带着小心。 天帝也不负众望,长情下落不明,没有心情长篇大论,简明扼要点了题:“本君什么都不求,一万年夙兴夜寐的操劳,换取一个喜欢的女人,这都不行么?” 话说得十分直接,众人一想,这个要求确实也不算过分。但再一琢磨,好像又有不妥,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天帝心里只有儿女私情,可不是一桩好事。大家看向贞煌大帝,希望创世真宰说句话,大帝被顶在了杠头上,不得不表明一下态度,“麒麟祭司恐怕不是良配,还望天君三思。” 大帝的话也只能点到即止,看看他这一身血流的,怎么好意思苛责他。再说这位天帝不是新上任,人家在位一万多年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做不得,用不着任何人来教导。大帝呢,开天辟地是他,接下来就当了甩手掌柜,还指望少苍继续替他扛下去。当然他的是非观还健在,行尸不能当天后,但这话他说了能算吗? 天帝抬手捂了捂伤口,虽然疼得钻心,却不忙治愈,仿佛越痛,越能让他清醒。他望向浮城下方的化麟池,池水浩淼,通向从极之渊,长情去了哪里他不知道,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打发了这群好事的神众,立刻去找她。 调转过视线来,他望向贞煌大帝,“帝君,别人不知情之艰难,帝君应当深谙。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是种什么样的煎熬。” 贞煌大帝认同地点头,点了一半发现不大对劲,被他绕进去了。天帝老谋深算,他这是旁敲侧击,提醒身为创世真宰的他其实也不干净。不同派系不能通婚,他和佛母感孕那套用了好几次,现在干脆都同居了,哪来的脸跑到他面前指手画脚。 “这个……”大帝伸出一指挠了挠头皮,“本君没什么可说的了,天君执掌天地万年,孰轻孰重自有分寸。本君只有一个要求,他日无论谁登上天后之位,只要她身心纯粹,不是异类,出自哪族本君一概不问。天界万年前便已经统御乾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拿出身说事,就说明此人有分裂九州之嫌。” 真宰撂下了话,众神觉得这次的乱子,在大方向上差不多算完了。其实大帝也是没办法,佛母出自隔壁派系,儿媳妇的祖宗钓过镇山的神龟,谁还没有点难言之隐呢。天帝是个聪明人,好钢用在刀刃上,他只需盯紧贞煌大帝一人就够了。现在大帝发了话,玄师在身份上几乎没有阻碍,最大的问题是大帝口中的“身心纯粹”。吞了截珠,又中了尸毒,这样坏到根上的情况,就算是天帝陛下,恐怕也很难拯救她。 *** 化麟池下,有个不小的岩洞,这是当初十二星次聚在一起凫水时发现的。岩洞九曲十八弯,伏城曾玩笑式的现出真身度量,那回旋的走势险些让他拗断腰。多年之后故地重游,他还清楚记得每一个弯道的位置,因此可以无惊无险找到高出水面的陆地。 精疲力尽,等不及搬到能够安身的地方,探出水面便跌倒在河滩上。身上每一处都在疼。伤口太多,连接起来,无法准确指出哪个地方最疼。淡水于他来说也像卤水,只要还在呼吸,便一刻不停地,有千万把凿子凿穿你的身体。 自身难保,但还惦记被他抢出来的人。扭过头看,她直挺挺躺在那里,薄裳覆盖胸口,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有任何起伏。他闭上了眼,眼梢一片烧灼,人是带出来了,可真的还能称之为人吗?他和天帝,在性格方面其实有些许相同点,认准了一件事、一个人,哪怕只剩微渺的希望,也舍不得放弃。他像抢到了宝贝,庆幸自己没有失手,即便她现在不认得他了,即便她只是一具躯壳,只要在身边,就觉得安心。 努力调息,他必须尽快回复体力。但和白焰的对战中被尸魂所伤,后来又有四相琴……他知道自己这回可能不太好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倒下,在死之前,至少为她做点什么。 勉强撑起身来,他爬过去抱住她。她张着空洞的眼,没有了白焰的操控,彻底变成一具尸体。他想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也一定在挣扎,试图从四面高墙的密室里逃出来。只是苦于找不到门,她的面目有多麻木,内心便有多煎熬。 抚了抚那张脸,青灰的面皮冷而硬,怪他一点不觉得可怕,反而因能与她这样亲近而由衷高兴。只有当她从神坛上下来,他才敢鼓足勇气碰触她,一万年了,始终保持卑微的姿态,因为无量量劫前的玄师给过他太多震撼,第一次踏进大玄师殿时,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卒子…… 麒皇对他有救命之恩,玄师对他则是知遇之恩,两分恩情都值得他拿命报答,当然私心来讲,他更侧重于后者。他轻轻摩挲她的手,那一小片皮肤任他怎么揉搓,依旧冷硬。他低下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喃喃取笑自己,“如果座上神识尚在,属下怎么敢……” 被他吻过的额头上,很快有尸虫佯佯而过。他看着那片凸起,伸手去摁,尸虫发足狂奔,消失在她领下。他不由绝望,太多了,皮下的脂肪被那些虫子吞噬,她会日渐干涸,最后变成一具干尸。他怎么忍心看着她被摧毁,不能啊,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救她的。 吃力地把她运到河床上游,他坐下粗喘了两口气。尸虫喜欢新鲜的血肉,相对于这副被蛀空的身体,他绝对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摸摸她的脉搏,确定她还活着,活着神魂便不散,他知道以前的长情一定还在。伸手从河床上摸起一块石头,回头再看她一眼,虽然她现在不美了,但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大祭司。 下定了决心,便不再迟疑。抬手一削,石头削出了锋利的棱角,抵在手臂上,用力刻下一排字。最后的笔画完成,冷汗冲刷了血液,字体清晰,要辨认应该不难。接下去就是等,等伤口凝结。他瘫倒下来,绵长的呼吸声那么清晰,简直像打雷。结识她一万多年,从来没有机会和她并排躺在一起,没想到行至末路,居然能让他一尝所愿。 他无声地笑起来,往事一幕幕从眼前划过,最后都消散了。时候差不多了,拉过她的手,用力划开一道口子,山洞里光线很暗,那些尸虫从切口爬出来,若无其事地溜达一圈,又从容返回了。 她真的已经被榨干了,他割开自己的手腕,伤口和她的紧贴在一起。心里还在惙怙,应该有用吧,他在凶犁之丘时隐约听过这个方法,但从未有人试过。万一没有用……和她一起做行尸,也好有个伴。 本该倾泻而出的血,竟连一滴都没有流下来,他在仔细品咂,不知尸虫入侵是什么滋味。 猛然一震,仿佛被重拳击中,紧接着浩大的,皮肉塞进磨盘研磨的痛苦席卷过来,痛不可当,但又让高悬的心放了下来。他知道有用,那就好。忙调动元神退守识海,不用坚持太久,坚持到送她回月火城就可以了。 尸毒和成型的尸虫不一样,尸毒有缓慢形成的过程,那个过程会一点点消磨人的意志,直至丧失思维,受施毒人摆布。尸虫呢,来势汹汹,痛苦更甚,但有一点好,短时间内无法完全攻占识海。也就是说他至少有两个时辰,来完成脑子里构建好的规划。 痛,痛得撕心裂肺。他蜷曲、颤抖、无处可逃,但伸出的手没有想过缩回,只要把她身体里的尸虫都吸引过来,她就有救了。 仰天躺在那里,痛久了恍恍惚惚,他看着森黑的洞顶,相信以天帝的能力,能够让她重生。至于重生后的她,就不必再记得他了。就当从来没有这个人,这次大劫过后,好好过上平静的日子吧。 暗河流淌,缓慢推动水波,轻轻拍打在河岸上。洞里本没有阳光渗透,但那些凝结了亿万年的结晶会产生光,投射在水面,粼粼的,像月夜下横跨城池的沧泉。 洞里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响。间或蹦过一只石蛙,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激起一片涟漪…… 很久之后,有个身影支撑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僵直地拽过地上的人,僵直地扛上肩头,然后僵直地,沿着来路重新返回。 人的执念,有时候强大到无法理解,也许他的脑子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唯有这个念头支撑着,像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道直线,他只知照着这个路径,一步步走下去。 先前的大战已经落下帷幕,空气里有战后的荒寒。几个天兵执着剑戟在郊野上巡视,如今的月火城内外都需要戍守,玄师下落不明,被四相琴震毁的城池也需要修缮。天帝陛下调拨了神霄天府的人,一部分负责找人,一部分负责重建。 天寒地动,虽然神人不怕冷,但朔风吹过,还是寒浸浸的。 两个神兵站在半塌的城门前,压着腰刀眺望远方。这里不像天庭,没有那么严格的规矩,待往来的人走开了,还可以闲聊两句。 “大帝的话,听说了吧?”神兵甲满含希望地问。 另一个一头雾水,“什么话?” “就是不管出自哪族,一概不论的话。”这条政命是利国利民的仁政,盼了那么多年,终于盼到了。他们和上神上仙们不一样,天兵选择的范围相对偏小,没有姿色的看不上,有姿色的又不愿委身当差的,“我想了半天,如果真能照着大帝的话实行,咱们以后可以多关注一下妖,反正一视同仁,四海一家亲嘛。” 结果招来兄弟的白眼,“别做梦了,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你以为大帝的不问出身是什么意思?他说的是上古神兽一族,和妖不相干。你要是当真找一只妖,不用上斩仙台,赐你自尽都是恩典……”一面说着,忽然咦了声,“那是什么?” 对面的人在怅惘中随他的视线望过去,远处的郊野上出现一个怪的人形,长着一个脑袋四条腿。松散的神经立刻紧绷了,“那是什么?” 再仔细看,终于看清了,并不是什么怪人,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肩头扛着一个穿裙子的女人。 神兵甲一嗓子嚎起来:“快来人啊,螣蛇上神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第 78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人确实是回来了, 但没有一人敢上前查看。 所有赶来的天兵们围成一个圈,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感到恐慌。玄师中了尸毒,这件事人尽皆知, 但现在真正有事的好像是螣蛇。 火把燃烧, 发出哔啵的声响,螣蛇扛着玄师,不动如山。玄师挂在他肩上,也是毫无反应,这两人好像都死了,外来的因素对他们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仔细观察螣蛇的脸, 火光照出青灰麻木的五官,他的眼睛不是活的,瞳仁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膜,定定看着一个方向。大家不明所以,茫然对视着,忽然有人倒吸了口凉气,因为有虫影从他眼球上爬过。众天兵如临大敌, 噌地抽出了兵器——一个中了尸毒的人, 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是等了半天, 他似乎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只是一动不动站着。大家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敌不动我不动, 只好壮着胆继续僵持。 风吹过城墙上的瓦楞, 呜呜咽咽, 仿佛一曲挽歌。终于有人疾步赶来,包围圈立刻豁开了一个口子。匆匆而至的天帝和炎帝看见眼前景象,也有些不知所措。炎帝摸了摸后脑勺,“尸毒也会传染吗?螣蛇怎么……” 天帝似乎猜到了什么,贸然上前怕他会反抗,试探着举起两手慢慢接近,一面道:“伏城,若你愿意把长情交给本君,就松开手。” 僵硬的臂膀果真微微松动了下,肩上的人从那间隙滑了下来。 染上了尸毒的人,竟还能听得懂人话?这种玄异的现象令人费解,可天帝却明白,伏城的尸毒应当染得心甘情愿,并且在毒性发作前预留了充分的时间,让元神退守识海。 长情被他稳稳接在臂弯,他探她的脉搏,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一瞬心被撕扯,眼泪盈满他的眼眶,他想伏城应该是真的很爱长情,甚至这种爱,不比他少半分。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越是沉默,爱情来时便越汹涌。他没有想到伏城能够这样决绝,所以这情敌是个值得敬重的情敌,和他争夺长情,并不辱没了天帝陛下。 只是他的长情怎么办?尸虫虽然除尽,但她的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无法醒过来了。七日之前化生池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不过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她已经不见了。他没想到,这一别物是人非,他几乎辨认不出现在的她来。他无力地垂下头,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卑微地哀求着:“长情,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我不会再逼你了,若你不爱我,我可以离你远远的,今生今世不来打搅你。” 她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伏城的牺牲让她免受尸虫钻心之苦,但却无法换回她的神识。他该怎么救她?这千疮百孔的身体和灵魂,要如何修补才能健全?他脑中昏聩,竟连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炎帝还在叹息:“这螣蛇……真对自己下得了手。要是换做我,我可做不到。” 是啊,他不遮不掩,说的都是实话。当初他那么喜欢齐光,齐光出事之后的一切他却从未参与。所以有时不免怀疑,他的感情究竟能不能称之为爱,或者他骨子里是个极端自私的人,他爱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正感慨,忽然发现那条僵直的手臂上有虬曲的图案,看样子刚刻上去不久。他纳罕地嘀咕:“那是什么?”上前仔细分辨,一看之下颇为惊动,回头望了天帝一眼,“兰因墓。” 兰因墓?什么意思?天帝怔忡着,想起万年前被他斩杀于牧野的人。当初他将她悬于桅木,万年之后是长情和伏城为她收的尸。月火城上空有天然屏障,他的镜像穿不透那层隔断,所以未能窥破,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其中应当是有隐情的,否则伏城不会在丧失神识前,刻下这三个字。 天帝问翊圣君:“玄师墓在哪里?” 翊圣君道:“臣来时留意观察过四野,月火城东南方有个小土丘,但不敢确定是不是坟茔。请陛下少待,臣这就去查看。” 天帝说不必,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回耽搁。扬袖一扫,瞬间虚空转移,随行的侍从散出去寻找准确方位,不一会儿便传来消息,说玄师墓找到了。 人入了土,本不该再惊动,但现在是情非得已,逼得他不得不做这种挖坟掘墓的事。 点了点头,侍从得令开启玄师墓,但因墓主和天帝陛下渊源太深,谁也不敢借助兵器,只得以双手刨挖。青草之下是湿润的土地,这样的土质一般来说不利于保存尸首,所有人心里都惴惴,不知墓葬打开后,里面是怎样一副景象。 对于天帝来说,再面对这个万年前死于他剑下的人,难免有种纠结的负罪感。前世的兰因,今世的长情,分明是同一个人,他却分得很清楚。他满脑子长情,长情是他心头的一滴泪,这滴泪擦不掉,融化他的铁石心肠,让他知道什么是活着。先前降服了四不相,他没有要他的命,因为那条命留着还有用处。他盼着长情能复原,截珠盘的材料有了,只要花些时间锻造,就能把她体内的混沌珠吸出来。可是尸虫肆虐,完全摧毁了她的肉身,他抱着她,两眼定定看着墓坑,他在期盼,同时又害怕,不敢细想,把脸埋进了她颈弯里。 玄师下葬时并没有用棺木,只拿一件斗篷包裹着。墓穴挖到一定深度后,露出一片玄色的袍角,禁卫停下观望,天帝怔怔的,大家便不知该不该继续了。 炎帝打了个手势,无论如何先把周边的积土清理干净。很快人形显露出来,轮廓是丰盈的,并未如想象的那样化成一滩泥水,一副骨架。他心里升起希望,惊喜地叫了声陛下。天帝这才抬头,见黑土中躺着一具肉身,将近一万两千年了,居然保存完整。 他心里挣扎,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抱着长情不愿松手,他觉得泥里的女人和他不相干。 炎帝没有办法,亲自跳入墓坑里。谁也不知道底下的脸究竟成了什么样,也许已经开始腐烂,只不过还未烂得那么彻底。不过身体保存了一万多年,本身就是迹。炎帝犹豫了下,方去触动覆盖在兰因脸上的兜帽。 边角一点一点掀起,露出一片乌油油的鬓发,就地掩埋竟能不沾星土,实在让人惊讶。接下去会怎么样呢,仿佛正在揭露一个掩藏了数代的秘辛,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炎帝是最直观的第一人,大家看不见玄师的脸,只有紧盯他的表情。可越是到紧要关头,炎帝的表情越平静。他回头望了天帝一眼,将罩在兰因身上的斗篷一把掀开了。 玄师不腐不朽,无量量劫遭遇变故,万年之后尸身依旧鲜活如生。天帝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惊讶,原来长情已经和兰因长得那么像了。还记得初见时,她是一张团团的脸,笑起来如同纯真的孩子。后来灵识被唤醒,她的样貌逐渐改变,但那是潜移默化的,天天在眼里,便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现在两张脸对比,他才惊觉兰因竟然长这样。她们的样貌几乎没有差别,但他的长情被毁了,像破碎的琉璃瓶,无法修补。 他左右为难,抬眼看伏城,轻声说:“兰因保存完好,你刻这几个字,是为了引导本君找到兰因,把长情的元神移植到她身上吗?” 那双浑浊的眼睛无法表达任何感想,伏城静静站着,心里的执念完成了,忽然一震,徘徊在眼底的尸虫向上转移,攻占他的脑子,侵入了他的识海。 一位神将不经意动了下胳膊,甲胄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声响却成了按动伏城的机簧,他突然暴走,咆哮着蹦起来,向那个神将袭去。行尸战斗力惊人,但没有人操控,进攻杂乱无章。天帝不愿见他被驱赶得无处藏身,只有亲自动手。他太危险,就像涿鹿大战中的女魃,虽然功不可没,却也无法留存人间。万般无奈,他将他打落化麟池,动用神力使湖水凝结成冰。凭虚往下看,看得见半透明的冰层下有个隐约的黑影。他长长叹了口气,一个重情意的人不该落得这样下场,可命盘如此,即便再多的遗憾,也只有作罢了。 “把兰因带回去吧。”他落寞道,自己弯腰抱起长情。她的头发杂乱,有几缕披拂在脸上,他替她拨开了。心头有无边的麻木,麻木得久了,便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喉头堵得难受,呼吸困难,让他难以坚持。 脚下一绊,他踉跄了下,恰好炎帝在,伸手搀住了他。这老友的脾气炎帝了解,天帝当了一万多年,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谁还没有个落难的时候呢,炎帝说:“你歇一歇吧,我来替你抱。放心,单纯就是抱,朋友妻不可欺,江湖规矩我知道。” 可他摇了摇头,怀里的是他的宝贝,即便已经面目全非了,他也还是不肯撒手。 这么下去要疯啊,这一个两个的,都把自己弄得这么惨。一场情劫伤筋动骨,就算去琅嬛查阅三生册,也没有人比天帝陛下的更折腾了。不过这次过后应该会好起来了吧,炎帝摸摸发酸的鼻子,看了眼悬浮的兰因。战场上的诅咒始于她,最终也必须借助她来终结,缘起缘灭冥冥中有定数,原来连天帝也不能幸免。 天界路远迢迢,三十六天罡风无处不在,不适于搬运她们,只得就近转移进大祭司殿。 地心的床榻上放着两具身体,一具没了魂魄,一具丢了躯壳。要合并,其实并不像把鸡蛋从一个篮子搬到另一个篮子那么简单,道家也讲究兼容,能不能糅合到一起,得看造化。 天帝仍是不放弃,他还在试图修复长情的身体。可惜无论输入多少神力都如石沉大海,最后弄得自己精疲力尽,跪倒在榻旁。 炎帝看不下去了,“你是打算把自己赔进去吗?师尊传位时怎么说的?言犹在耳,你就要为女人毁了你自己?” 大道无情,天道无情,他不是做不到,是现在得分人。 炎帝撑着腰气恼不已,应该把眼下的局面分析给他听,免得他一根筋不懂得转圜,白白损耗自己的修为。 “你看,”炎帝拨动手指头,“长情吞了混沌珠,就算醒过来,截珠还在,你必须炼化截珠盘,弄得七劳八伤才能把珠子掏出来。然后她还吞了元凤和始麒麟,元凤的火毒一时半刻消除不了,她隔三差五就得自焚一次,这种煎熬没法忍。第三,她的心肝脾肺甚至脑子,都被尸虫蛀空了,与其一点点修复,不如把魂魄交给安澜,让他重新把她种进地脉里,你再等个万儿八千年,能还你一个脆生生的新人。综上所述,我觉得这具躯壳还是舍弃为妙。如果嫌种魂来得太慢,这里有个现成的,成不成功试试便知道,你不要再牵挂这个长情了,去摆弄那个兰因吧。” 天帝沉默不语,他当然知道炎帝的话都在理,可放弃了躯壳,就像彻底放弃了这个人,即便魂魄还是她的,他也会觉得对不起她。 “我想再试试。”他把那只枯槁的手握在掌心,垂首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原来的长情。” 炎帝被他的固执打败了,“长情本来就是兰因啊,为什么你会觉得她们是两个人?把长情的魂魄还给兰因,这叫物归原主,我不相信你会分不清主次利害。还是你怕?怕以前的兰因会影响长情的魂魄?怕她看见你又要喊打喊杀?” 天帝愣了下,发现确实有这方面的顾虑。长情对他的态度刚刚明朗,他担心推翻重来,一切又要回到原点。 他不说话,就证明炎帝的猜测没错,“对你来说,是一具无法苏醒的躯壳重要,还是会笑会闹的活人重要?” 天帝心头一震,想起不久前她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束缚住她,把她困在狭小的空间,对她太残忍。她不喜欢这种生活,一直在抗议,以前因为别无选择,他只能充耳不闻,现在她无法表达了,他还要继续么? 他站起身,走到兰因榻前,这张脸明明和长情一样,他却还是觉得陌生。迟疑良久,他才问聚魄灯在不在,门外有人应声而至,是手捧神灯的棠玥。他瞥了一眼,才想起七日已过,这个没有记忆,只会喷水的小仙已经恢复正常了。 炎帝说放心,“我这就去设结界,保证方圆百步以内没有游魂。” 棠玥嗯嗯两声,跟在他身后跑出去了。 天帝独自站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回身问那具枯萎的躯壳,“长情,你准备好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第 79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万年前, 那透体而过的一剑究竟刺在哪个位置,他有些记不清了,但照着衣裳破损的痕迹来看, 必定就在心脏附近吧。 兰因身上有两处伤,除了致命的那个口子, 还有刺穿身体的桅木。当年他忙于解决麻烦, 并未太关心那些细节, 现在回过头看, 不知是不是碍于长情的缘故,竟也有些唾弃自己的残忍。 历史总有轮回,这一万年仿佛只是一场梦,他踏碎月火城后并未离开。玄师临终的诅咒开始应验, 他把人重新放下来, 重新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所以他们这些人都是兰因手里的棋子,最终的赢家依然是她。 他苦笑了下,“本君还是败给你了。”败得彻底,自他执掌天地以来,从未有任何事让他后悔,唯独这一件,他觉得自己真是做错了。不该杀她, 不该造下这个孽, 害苦了长情, 把一切变得那么糟糕。但愿这具躯壳能够接纳长情, 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去迎接更多的打击了。 伸手去解兰因的铠甲,她是麒麟族最后一位战士,那时初见她,她玄衣金甲,眉眼凛凛。在他的印象里,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女性,那些有了果位的女神女仙们一向温雅柔软,没有一个美得如此猖狂,又猖狂得如此杀气腾腾的。他知道长情和兰因是同根而生,但不知为什么,他触到她的身体会心虚不已,频频回头看长情,感觉自己很对不起她。 炎帝在一旁摇头揶揄:“将来天妃是指望不上了,天帝陛下有一位天后足矣。” 天帝满脸肃穆,冷冷看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炎帝果然不说话了,瞥了瞥阴魂不散的棠玥小仙,颇有乌云压顶之感。 要引魂入体,先得修复兰因,那些穿透性的伤虽然致命,但比起长情的千疮百孔,操作起来要容易得多。衣下的伤口收敛,连带破损的衣袍也一并补好了,天帝执着聚魄灯走到长情榻前,那奄奄的气息几乎要断。他知道时间没有那么充裕,她醒不过来,自身也无法恢复,至多再过三五天,也会衰竭而亡。 太多的无可奈何,关乎自身才惊觉自己有多无能。他蹲在长情榻前说:“将你移到兰因的身体里,是逼不得已。因为这具身体我无法修复,你也不能再用了。移魂有风险,但由我亲自动手,你不用害怕。无论成败,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 最后那句话着实吓到炎帝了,他瞠目结舌,很想求证一下,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不论成败都在一起,那万一长情死了,他是不是会放弃天帝之位,跟着她一道转世轮回?这种爱情确实很凄美,但不切实际。真要是这么干,天帝陛下可大补,恐怕等不及长大成人,就被伺机而动的精魅给吃了。 炎帝急得抓心挠肺,天帝却不以为意。他左手持灯,右手结印,开始敛神运气。聚魄灯灯体的上部是千重莲花塑成,花蕊中空,下有七宝菩提座,专做收魂养魂之用。捏诀的指尖隔空一挑,仿佛挑动了某种弦丝,那细细的一线从长情天灵缓缓溢出,收入灯芯。魂魄奔涌,不绝如缕,他紧紧盯着那蓝色的一线,心里的忧惧从未这样大过,害怕她魂魄不全,若当真如此,就算有兰因的躯壳也不管用了。 最后一道微光隐没时,他才大大松了口气。回身望了炎帝一眼,炎帝颔首,“螣蛇没有白白牺牲,要不是他舍命保全,第八日一过,便再也没有你的长情了。” 是啊,尸虫蛀空皮囊,也会吞噬灵魂,七日成行尸,八日成蛊窟。一旦到了那种程度,任他再有本事都救不了她,最后所剩的,只是一个辨不出面目的怪物而已。 魂魄离体,属于长情的那具身体迅速枯萎。他站在她身前,哀戚地看着她,他眷恋她的笑脸,眷恋雨夜那双温暖的手,眷恋所有关于她的一切。可到了这步,有些东西必须要放弃,炎帝说得没错,魂魄放回兰因体内是物归原主,就算他以前的努力会作废,也别无选择了。 开启识海,把魂魄连同记忆一并输入兰因的泥丸宫,那浩大的蓝色将她的整个身体都笼罩起来,兰因的脸在那团蓝光下,显现出异的色泽。 棠玥在一旁看着,似乎有些怕,轻轻攥着炎帝的衣角。炎帝觉得这小仙很烦人,缺了一魂一魄时对他纠缠不休也就算了,现在魂魄齐全了,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矜持,照样对他死缠烂打。 所以换了一回魂,就像重新投过一回胎,性情会大变吗?犹记得醉生池畔第一次遇见她,这小仙娴静得如同水里含苞待放的荷花,不像现在,狗皮膏药似的,扒都扒不下来。 他很鄙视她,“干嘛?怕啊?” 棠玥嗯了声,“我想起自己丢了魂魄时的感觉,那种经历很可怕。” 炎帝说:“虚惊一场,找回来就好了。”并且着重警告她,“玄师将来是天后娘娘,你不能记恨她。” 棠玥笑着说不会,“人的机缘都是命定的,要不是玄师大人让我丢了魂魄,帝君也不会来照顾我。这七日帝君就像奶妈,小仙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您。” 炎帝不由汗毛直立,“本君不接受以身相许那一套。” 棠玥问为什么,“玄师救过陛下,陛下都愿意以身相许,帝君凭什么打断小仙报恩的计划?” 炎帝憋红了脸,恶狠狠说:“因为本君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棠玥听后迟疑良久,在炎帝以为她会知难而退时,忽然道:“那小仙明天开始女扮男装,这样就不会折损帝君的面子了。” 炎帝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棠玥轻快地笑了笑,“小仙是不会放弃的。” 长生大帝是好意,送她进仙宫,本来是打算作配天帝的。没想到天帝心里有人了,而且这个玄师长得这么好看,棠玥觉得自己输给她,也不算丢人。事有凑巧,偏偏炎帝闯进她视野里来,虽然她早就听闻他好男色,自己对他也谈不上喜恶。但后来他为她聚魂,日夜不离身地照顾她,女孩子的心都比较软,她开始发现这位玩世不恭的帝君,其实有温柔耐心的一面。这一温柔不得了,她就决定喜欢他了。 喜欢男人的男人被女人喜欢上,大概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吧。炎帝目瞪口呆,求助式地看向天帝,天帝这时正忙于定魂,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他。 蓝光消散了,仿佛琥珀沉入水底,所有动荡渐渐平息。天帝弯下腰,轻声唤她:“长情,你听见本君在叫你吗?” 可惜她没有反应,他知道停滞了一万年的生理机能要重新启动,必须经过漫长的过程。他就蹲在她榻前,手指压着她的脉搏,静静等待第一次的脉动。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沙沙下起雨来,炎帝扭头望了眼,明白这是老友心上的泪。他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别着急,她会醒过来的。这段时间你一日不得闲,着实太辛苦了。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我替你守着。” 他摇头,这个时候绝不能离开。 忽然咚地一声,他如遭电击,害怕自己弄错了,忙趋身去听她心跳……只是慢,但确实是有了。这一刻从未如此感谢命运,他捧起她的手,紧紧贴在额上念诵:“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但第一声心跳到完全苏醒,简直隔着宇宙洪荒,唯一庆幸的是可以看到她一点一点在恢复,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他想终究是有盼头的,比起之前,一切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废弃的躯壳,留着没有用,炎帝道:“我替你把人安葬了吧,她醒过来看见自己以前的身体被糟蹋成这样,心里会难过的。” 天帝两头都放不开手,挣扎良久方点了点头。究竟是躯壳重要,还是灵魂重要,他也说不清。但他不能走开,但愿长情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磨难结束后,还能给他个机会重头开始。 等待是最难熬的,漫漫长夜过去,天边升起微光。当钟楼上第一声钟鸣响起,她终于睁开了眼。 仿佛她只是睡了个寻常的午觉,醒来后他就在身旁。他怕大悲大喜吓着她,勉强克制着,温声道:“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看着他,眼波平缓,仿佛他只是个陌生人。他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没关系,神识回来了,脑子还跟不上,再过段时间会好起来的。 玄师从来都是个自立的人,她调开了视线,撑身打算下地。然而四肢不听使唤了,猛地一崴,几乎从榻上跌下去。 天帝一惊,忙来搀她,安抚着:“你刚苏醒,暂且不急。先调理好了身体,再下地不迟。” 她不说话,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仔仔细细端详双手,半晌哑声问他:“我是长情还是兰因?” 这个问题当真很难回答,但天帝答得毫不迟疑,“自然是长情。你不过借她的身体还阳罢了,你有长情的思想,也有长情的记忆。” 她慢慢点头,“但我也没有忘记,当年是你一剑杀了我。” 所以还有什么可辩驳的,她们确实是同一个人,他不停自欺欺人,实在有些可笑。 “陈年旧事就不要再计较了……”他微哽了下,脸上虽笑着,眼底有隐约的泪光。只是什么都不再说了,偏过头,不动声色在肩上蹭去了。 长情仰在枕上调息,很久方长出一口气,“暌违万年,这具身体用起来不那么顺手了。”一面说,一面转过脸来看他,“我还记得四不相给我种尸毒的情形,之后的一切就想不起来了。尸毒入脑,八日而殇,无论你我之前有多少仇怨,你为我换魂,这件事上我必须谢谢你。” 天帝有些尴尬,换魂是事实,但他却觉得受之有愧。其实她最应当谢的是伏城,他为她九死不悔。若没有他及时转移尸虫,靠着一丝执念把她带回牧野,他便是想救她都来不及。可是怎么告诉她呢,她知道后会自责,伏城今生都是她心上的疤。那么自己呢?他感激伏城,但私心他还是有的,他恐惧和不安,害怕她会因这道疤,再也不肯接受他了。 他俯身挨在她身畔,殷切问她:“长情,我们的一切你还记得吗?你吞了混沌珠后,也曾有片刻的神智清明,我们俩的事,你会反悔吗?” 她怔忡着,两世的记忆交错,她都没有忘。 他的话虽然有刻意引导之嫌,但长情对他的感情,自己心知肚明。仇深似海,但爱上之后便山海可平了。她相信他对她是真心的,患难的时候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他曾想尽办法救她,甚至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让她吃他的肉。自己原本誓死效忠始麒麟,可后来竟然把始麒麟给吃了,她的罪孽不比他少,还有什么脸面执著! 她闭上了眼睛,“我没忘。” 他一怔,孩子般抽泣起来。又来了,堂堂的天帝陛下! 她偏过头,无可奈何,“你哭什么,我忘了你才应该哭。” 他从臂弯里抬起眼来,猩红的眼梢,看上去楚楚可怜。他说:“我是高兴,我以为你会带着兰因的恨,继续折磨我。” 她望着殿顶喃喃:“沉迷过往太累了,我把自己的信仰都吃了,拿什么脸来折磨你。” 他说不,天帝陛下护起短来,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是始麒麟有负你的忠诚,他对你起了杀心,你才会吃了他。况且那时你吞了混沌珠,神智不受控制,这事不能怪你。如今我替你换了魂,不好的事都随着那具身体归于尘土了,你还是干干净净的麒麟祭司。” 她听着,蹙眉叹息:“混沌珠呢?现在还需要截珠盘吗?” 天帝道:“我原想拿四不相炼化的,可惜那具身体被尸虫摧毁了,实在无法保留。既然换了躯壳,混沌珠存在与否都不重要了。” 四不相……提起他,她难免有些愧疚,讷讷道:“是我对不起他,你不要再追究此事了。” 天帝苦笑了下,加诸在她自身的不幸她可以忽略,如果知道四不相的恶行害死了伏城,她还会这么大度吗? 不过这些暂且不去想他,他慢悠悠给她揉搓关节,赧然道:“如今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待你身体恢复一些,跟我去碧云仙宫游玩好么?” 他是想让她熟悉天宫的环境吧,只是说得含蓄了些。长情笑了笑,说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第 80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炎帝进来,见她醒了, 忙上前查看, “比预想的快, 本以为少说也要昏死个十年八年……”他托着两手,赤红的衣袍温润的眉眼,在她榻前转了一圈,“玄师, 你对我还有印象吧?” 长情的记忆很正常, 甚至连和天帝一同去郁萧殿探望喷水的棠玥仙子, 也记得很清楚。没有混沌珠作祟时, 她的性情还是很温和的, 点了点头道:“本座记得你, 大爱无疆的赤炎帝君。” 炎帝咦了声, “死过一回,居然变得风趣起来了, 死得好。” 天帝直皱眉, “你就没有一句好话,什么叫死得好?” 炎帝知道,天帝马上又要进入为了爱情六亲不认的状态了, 也不理会他,坐在长情床沿上,絮絮同她诉说天帝这几日的不易。 “真的……”他摆了一下手道,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 从来没见过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这人平时很自私, 别人的事一概不理,譬如有什么要务请他帮忙,还得看你面子够不够大。你知道琅嬛仙君吧,就是那个把你的残念养在龙首原的人,我们三人是师兄弟。后来琅嬛君动了凡心,他从中作梗,把人关进八寒地狱,差点害人家变成堕仙……”说着发现后脖子一阵刺疼,他知道是天帝在瞪他,吓得他连头都没敢回。坏话说得有点多了,赶紧得补救一下,于是言归正传,掏心挖肺说,“我的意思是,这世上只有你,他是真正放在心上的。自你被四不相掳走,他都快疯了,脸不洗,衣裳也不换,整天披头散发东奔西跑,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辛苦的几日了,神力消耗无数,还伤心伤肺,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对他好一些,我们陛下这回当真是爱惨了。” 炎帝大嘴巴信口胡说,天帝几乎要对他动手了。不知他这通疯话会不会引得长情反感,于是惴惴的,连看她都提心吊胆。 长情却因他这样的表情,心里牵扯起来。以前她太自我,从未在乎过他的感受。她以为他的感情是出于破解玄师诅咒的不甘,谈不上有多喜欢。但后来又发现不是这样,仅仅是不甘,不足以支撑他走过那么多的波折。 也许不甘到最后变成执念了吧!她收回视线,应了声好。 这一声好,成功让天帝和炎帝面面相觑。炎帝有这毛病,患难时甘苦与共,一旦难关越过了,他就开始算计着,怎么消遣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互相捅刀的岁月无比美好,最近凄风苦雨,他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现在玄师回归,少苍也能喘上口气了,他就想增加一点生活情趣。结果歪打正着,玄师居然松口答应会对少苍好,所以不光是他,连正主本人都惊呆了。 这是何等天降的幸福,天帝几乎不敢相信。他迟疑着生怕自己听错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他长篇大论,把你说晕了吧?最后一句……你可听明白了?” 她嗯了声,“听得很明白。” 天帝喜不自胜,但这人惯常持重自矜,笑起来是带着些许羞涩的,微风漾水般的轻柔。 炎帝受不了他这模样,“你不高兴么?” 天帝负手道:“本君很高兴。” “那你为什么不咧开嘴大笑?” 他震了震衣袖,“因为本君不是你。” 炎帝不服气,捺着唇角道:“要不是我给你开这个头,你这辈子都不好意思这么单刀直入,你应当谢谢我才对。” 天帝啊了声,如梦初醒,“说得对,本君有个好主意,给你和棠玥保媒吧。另赐太微宫给你们作大婚之用,如何?” 这哪里是感激的态度,分明是以怨报德!炎帝虽然不排斥女人,但从未想过去娶一个女人。再说棠玥是长生大帝送来给他当天后的,他这是急于打发这缺根弦的小仙,好给玄师腾位置吧! 炎帝抱着胸道:“多谢好意,本君不近女色,你就算把凌霄殿赐给我,我也无福消受。” 天帝只是笑,毕竟说要赐婚都是开玩笑,以后别人的姻缘,他再也不想随意插手了。 回头望了眼,长情正努力撑起身来,这万年未用过的身体,让她感觉无力操控。她急着想重新适应,但四肢总跟不上脑子的支配。勉强站起来,蹒跚着往前走了两步,一下子维持不了平衡,人向前倾倒下去。还好有他在,广袖一扬,稳稳搀住了她,语气还是轻柔的,微微一笑道:“小心。” 她想起多年前水底的云月,那时的翩翩少年仿佛还在眼前。也算幸运吧,物换星移人没有变,长情不说,心底徘徊着温情和感动。真是没有想到,经历了两世腥风血雨,最后居然是这个杀了她的人,还留在她身边。 他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她腿里没力气,自身的重力几乎全压在他身上。炎帝看着他们蜜里调油,两个人都不擅外露,有时相视一笑,也让他觉得牙酸。 看不下去了,他决定避一避。迈出门槛的时候,听见天帝柔缓的语调,“你中了尸毒之后的一切都想不起来了,但有些事,我不能瞒着你”。炎帝咯噔一下,心道这个老实人,果真没有过舒心日子的福气。 长情并未太在意,她还在尽力恢复肢体的协调,听见他这么说,随意应了声,“你说。” 天帝心里七上八下,知道说出来必定对自己不利。但她有权知道真相,这样对她,对作出巨大牺牲的伏城都公平。 他踌躇了下,停住步子道:“你被白焰带走后,我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未果,直到七日之后,才接到奏报,说你们回月火城了。我匆匆赶来,白焰借由你体内尸虫操控你,让你对我大打出手。伏城与他鏖战,被邪屠的尸魂和四相琴所伤。当时天外天隐退的上古神祗插手,伏城不得不带你跳下化麟池。他为了救你,把尸虫引到自己身上,保全了你的元神,让我有机会为你度魂,让你重新在兰因的身体里苏醒。” 他说的时候她一直静静听着,听完很长时间沉默不语。天帝心里惶骇,硬着头皮唤了她一声,很久之后她才问他:“伏城现在在哪里?” 天帝道:“被我打落化麟池了。识海被尸虫攻破之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我以坚冰封存他的身体,这样至少能遏制尸虫的活动,等事态平息下来,再想办法救他。” 她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愈发迫切地试图恢复。他知道,她是急着去见伏城。 将近傍晚时分,天上又下起雪来,她那时候已经能够自由行动。兰因多年的修为还在,加上她本就属于这具身体,当手指可以捏诀时,她出门重新修补了月火城上空破损的结界。 座下侲子送伞来,她撑着那把猩红的伞,走出了神殿。一路往沧泉去,沧泉原本日夜流淌,现在也已冻结成冰。她走到瀑口,顺着垂挂的冰棱跳下去,因为天帝施法时,泉水凝固只在一瞬,所以呈现的是灵动的,奔涌的走势,有云海般的逶迤回转,也有细小如珍珠的圆圆的水滴。 这情形,让她想起北海瀛洲,那里沧海封冻,就像现在的化麟池。 她走在冰面上,这片水域虽然名为“池”,但它绝不是广义上的池子大小,几乎像个小海子。无量量劫前,天地间的气候很极端,曾经也有过一次自然冰封的过程。那时她刚登上祭司宝座,学堂的孩子扛着自己做的冰床来找她,她就带着他们下了化麟池。其实就算当了祭司,她依旧怀揣未泯的童心,起先还装模作样指点他们,后来自己也坐上了冰床。是谁在后面推着她?好像是星纪和玄枵。那时候真高兴啊,她向前走,回忆起以往,脸上带着笑。可是这笑在想起伏城时,又化作了眼角的泪,挂在眼梢,寒风中凉得刺骨。 为什么要救她呢,她宁愿他自私一点。一命换一命,并不合算,这笔账他好像永远算不过来。茫然走在冰层上,一面走一面四顾,池太大,冰太厚,她找不见他了。抽噎中冷风溢满胸腔,呛得心肺生疼。她很急,只得腾身而上,悬在半空中寻找他。 忽然看见一个模糊的黑点,她匆忙落下来,趴在冰面上往下看。可惜看不见脸,隐约可见衣袍舒展的样子,应该是他吧!她撑着冰面,颓然垂下了头。 红伞扔在一旁,她的身影几乎隐匿于白色的世界。天上撒盐一样,细雪纷纷,天帝站在不远处,他知道她心里难过,让她哭一哭,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炎帝道:“你不怕这样一来,她会留恋月火城,不愿跟你回天宫?” 天帝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能逼她,看她自己的意愿吧,若不想随我回去,那就留在月火城。” 炎帝对插着袖子,感到一阵迷茫。正为他们的事操心,忽然听见轰地一声,一道金芒没入冰层,脚下隆隆震动起来。他忙抬起眼,看见裂开的湖底徐徐升起一道黑影,玄师把螣蛇弄上来了。 他一惊,忙和天帝一同上前。尸虫加上冰冻的缘故,螣蛇的面目和死了无异。极度的严寒能让尸虫处于半僵的状态,一旦回暖又要开始猖獗,这点利害,玄师应该明白吧? 她说放心,“我会把他封存进冰棺,他身上的尸虫不会累及他人的。” 天帝如今真的足够宽容,他说好,动了动手指,甚至帮她把人运回了月火城。 月火城地脉下方有间暗室,那里不见天日,终年阴寒。把人安置进冰棺里后,天帝道:“尸虫和尸毒不一样,成虫入体,很快就会将他蚕食殆尽。他要移魂是不可能了,不过若还有一缕残识,可以将他养魂于地脉,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长情悲凄地望着棺内的人,“养魂需要一万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天帝摇头,“他拿最后的真气封住识海,才把你带回牧野。真气一旦耗尽,识海就被尸虫攻破,他的魂魄便也碎了。如今能做的就是尽力一试,但愿还能找到一点残念……” “养魂这种事安澜是老手,我可以跑一趟,把他请来帮忙。”炎帝十分热心,他总在致力于师兄弟和解大业,只要有机会,便立刻见缝插针。 天帝的自尊心原本极强,他和安澜闹得不欢而散后,坚决老死不相往来。一个气性大,一个太懒,所以这么多年了,各过各的,当真没有再联系过。现在有了长情,她是他们师兄弟间维系关系的桥梁,为了她,天帝陛下就算则损点面子也绝无二话。安澜呢,只要有台阶可下,立刻就坡滚,这点炎帝是很有信心的。 仔细看看天帝脸色,他确实没有异议。其实他也不容易,先是为了长情吃安澜交情,现在为了救情敌,还得再低一次头,这对于以前不可一世的天帝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看了眼长情,“你的意思呢?” “如果只剩这一个法子,那也只好试一试了。”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白焰现在人在哪里?” 天帝道:“二十一天邸狱。他是玉清天尊的弟子,玉清天尊多次来讨过人,我都没有答应。” 先前她不予追究的话,现在恐怕已经不算数了。他等她一句话,打算把人押来任她处置。反正截珠盘不需要再炼了,白焰犯下的恶行也是必死无疑,最后怎么死,都不重要。 可是当真让她杀,她又有些犹豫了,压着太阳穴道:“容我再想想……” 这一番“想想”,必定再而衰,三而竭。她还是太仁慈了,正常的她和入魔后的她不一样,麒麟族从来不懂得杀伐决断是何物,他们会思前想后,会再三权衡。旧主丧身在她口下,她多少有些愧疚,再让她杀了白焰,她恐怕下不去手。 她慢慢长出一口气,“不瞒你说,刚才在化麟池上见到伏城,我便想把他身上的尸虫都引渡到白焰身上,让白焰也尝尝噬心之苦。如果这样能救回伏城,我一定毫不犹豫去做,可你说了,他的魂魄只怕已散,就算杀了白焰也于事无补……白焰的罪过,我不去定夺,他吞了邪屠的尸魂,本就犯了天规,一切惩处都在你。我如今只求能让伏城脱离苦海,我知道那些尸虫满身游走的痛苦,倘或可以舍弃这具躯壳,在龙脉安定下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天帝颔首,转头看炎帝。炎帝笑着应了声“得令”,“接下来就包在我身上。等这件事办妥了,你们选个黄道吉日大婚,我连昭告四海的诏都想好了,只等玄师点头。” 可她却并未答应,略牵了下嘴角道:“再说。” 再说……这词太飘渺了,天帝的心渐渐沉下来,但依旧点头,“好,再说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第 81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玉衡殿里门窗洞开着, 长风入殿, 吹得案上烛火轻摇。天帝坐在那里, 入定了似的, 好半天一动不动, 也没有说一句话。炎帝对他这闷葫芦的性格有时也感到头痛, “接下去怎么办?你可是打算放弃了?” 天帝缓缓摇头, 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炎帝回身坐在圈椅里, 托腮看着他,“你啊, 有时候就是太老实了。权衡天下的手段,一成用在和女人打交道上, 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依我的意思,你根本不该把伏城的事告诉她,悄悄办妥了, 少了多少麻烦!女人的心很软,她知道有人为她而死, 心里会难过上一阵子。她一难过, 大婚就遥遥无期,你还得眼巴巴等着。” 天帝终于开口了, 颓然说:“我不愿藏着秘密和她成婚,况且她曾经喜欢过伏城,如果她因这件事不肯下嫁与我……我也不能怪她, 谁让我没有为她而死。” 堂堂的天帝, 竟然用上了“下嫁”一词, 但凡作配天帝必是高攀,若不是在这场爱情里处于绝对劣势,也不会卑微到如此程度。 炎帝叹了口气,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不该过多参与,因为旁观者有时候也未必清。但天帝最后那句丧气话,听得他很不是滋味,“爱之深浅,从来不需要以死证明。你是天帝,不是贩夫走卒,你若出了事,乾坤大乱,她麒麟玄师就是千古罪人。” 所以保全自己,就是在保全她。如果天帝一旦有了任何闪失,麒麟族便会遭受比万年前更彻底的毁灭,届时麒麟族还想留存一丝血脉,简直是痴心妄想。 天帝的哀与愁,不愿拿来多做讨论。他站起身轻拂了下衣袍道走吧,“这个时辰,紫府君应当在十二宫。” 天上祥云叆叇,从巨大的一轮明月前飘过,大司命仰头看了眼,转瞬两个身影便到了浮山尽头的长街上。 长街两侧尽燃琅玕灯,幽幽的蓝光映衬回转的护体神气,莫名有种庄严之感。大司命见过那种气势,当初仙君被囚八寒极地,浮山的缚地链松动,天帝亲自出面,将浮山拉回原来位置。那时他便惊讶于此等仰视才能及的尊贵气韵,即便过去千万年,也绝不会忘记。 他快步前来,就近确定,是天帝和炎帝。忙拱起手,长长施了一礼,“琅嬛大司命,拜见天帝陛下,拜见赤炎帝君。” 天帝道免礼,炎帝朝第一殿方向眺望:“你家君上今日总在了吧?” 安澜是个懒出蛆来的人,他情愿蹲在山上养凤凰,数蚂蚁,也不愿过问凡尘俗务。但凡有人求见,就把云游那套拿出来搪塞,以往都是下面人来拜谒,他还可以避而不见,今天天帝都亲自驾临了,他再躲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果然也不必大司命通禀了,白玉露台上有人翩然而至。临空俯瞰,衣随风动,他永远是那种慵懒的样子,用慵懒的语调打着招呼:“今天刮的什么风,把两位刮来了?” 师兄弟三个很少聚得这么齐全,既然天帝没有带金甲神随扈,那就说明这次是私下的集会。紫府君一手抚着望柱顶端的石莲花,笑得慈眉善目。对他来说天帝驾临是一种态度的表示,往日大家都较着劲,谁先主动便是谁先低头。这次天帝陛下屈尊前来,看来是打算冰释前嫌了。 不过天帝毕竟是天帝,当然不会直接向任何人低头。三人身形一晃,在露台中央碰了面。天帝回身望琅嬛,淡声道:“本君是忽然想起百鬼卷的事,特来看看。” 紫府君哦了声,“陛下不必忧心,缺的那一鬼,我已经补全了。请代为转告大禁,本君找到了新的艳鬼,纠缠他的那一只,就不必再惦念了。” 天帝点头,复转过脸望向宫阙方向,十二宫依旧静悄悄的,并不见岳崖儿和孩子的身影。 来者是客,紫府君是个有风度的仙家,他比了比手,“有什么事,入殿商谈吧。” 炎帝冲大司命使眼色,示意他拿酒来。自从天帝即位,他们师兄弟已经多年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是个好机会,喝酒除了助兴,还能增进感情。 三人临窗而坐,第一宫的窗建得尤其大,玄漆回文饰以髹金,有种厚重华贵的气象。 炎帝为三人满上酒,举起杯道:“我们兄弟,认识一万多年了,往日各自立场不同,难免意见相左。今日借这一杯酒,把积怨都放下吧,从今往后兄弟齐心,毕竟余生还要共处,一辈子的兄弟,比一辈子的仇敌要好。” 说起这个,彼此还是有些不自在。当初紫府君和岳崖儿的事闹得很大,天帝的秉公办事,着实让安澜吃了不少苦。 好在紫府君度量很大,他摆了摆手,“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从未将任何人视为仇敌,况且那事我也有责任,还望天君海涵。” 他向前递了递杯,天帝与他碰了一下。 有些事不好开口,但不开口也没有办法。天帝斟酌了下,缓声道:“本君今日前来,是想多谢你。本君与麒麟玄师的纠葛,想必你也听说了。龙汉初劫时月火城被灭,是你把玄师残念养在龙脉里,保她万年后重回本君身边。若没有你相助,就没有今日的她,因此本君对你心怀感激。” 紫府君笑得有点难堪,天帝和玄师的这场爱情闹得一天星斗,对于执掌天地的霸主来说,其实不算好事。他呷了口酒道:“我反倒觉得有些对不起你,要不是我多管闲事,你如今也不用弄得这么狼狈。” 狼狈一词用得好,天帝苦笑了下,可不是么,狼狈得几乎无颜见人。 紫府君觑了他一眼,“师兄,你不会以为这是我刻意而为,挖了坑等你往里跳吧?”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他垂眼看杯中月影,低声道:“这本就是我的劫。” 紫府君和炎帝交换了下眼色,今日的天帝再也没了往日心高气傲的样子,可见情之一事,确实伤人心神。紫府君算是有经验的,因此很可以体会他的心情,谁还没有纠结的过往呢。他缓缓转动酒杯,曼声道:“今日你们来找我,应当不光是同我叙旧,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天帝毕竟有些难以启齿,还是炎帝替他开了口,“玄师座下弟子染上了尸毒,救不回来了。你有回春妙手,帮个忙,把他的残识送进地脉温养,也好了了玄师的牵挂,让她安心同这个人成亲。” 四海八荒人人知道紫府君懒,却无人知道天经地纬、造化万事他都一目了然。那个弟子不就是天帝的情敌吗,这件事上他如此宽宏大量,简直不符合以往的性格。 紫府君再三审视天帝,天帝也认同,“本君欠他交情,还他一条命,自此大道内外,别无挂碍。” 天帝陛下欲行善事,作为臣属自然没有二话。遥想当年,他蛮不讲理坏人姻缘的时候,确实让人恨得牙根痒痒。但时过境迁了,他和岳崖儿如今过得幸福美满,那点过结就不必耿耿于怀了,紫府君毕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 他说好,“这事不费周章,我跑一趟就解决了。”一面说,一面举杯相邀,三人痛快地碰了个杯。 天帝正仰首满饮,不妨袍角被牵扯了两下。低头看,一个五官精秀的孩子站在他腿边,咧着嘴,管他叫“伯伯”。 天帝讶然,看向紫府君,“这是你儿子?” 紫府君说是,“第一个已经下山历练去了,这是第二个,叫罗旬。” 天帝怔了下,猛然发现时光荏苒,一晃眼竟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垂手抱起孩子,放在自己腿上,笑着问他:“罗旬可会饮酒?” 孩子稚嫩的嗓音是一剂良药,“爹爹说,成大事者不贪杯,小饮怡情,大饮坏事。” 天帝颔首,“说得对。”挑了个果子,喂进他嘴里。 冷血的君王,好像从没有和孩子打过交道,但相处颇为融洽。炎帝感慨不已:“你也该生一个了,一直这么孤零零的,不是办法。” 天帝瞥了他一眼,郁塞道:“本君何尝不想……” 棘手的事不用多说,彼此心里都有数。酒过两巡,紫府君起身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这就动身吧。”临走前让他们等一等,自己进了琅嬛,说有东西要带上。 神界的人,抬脚便是天涯,月火城再远,也不过弹指间抵达。 进了祭司殿,里面有人迎出来,白衣黑发,浑身上下没有点缀,却人如皎月,不染尘埃。紫府君知道她是麒麟玄师,向她颔首致意。天帝同她介绍了来人,她上前深深行了一礼,“承蒙仙君再造之恩,长情铭记在心,永世不敢相忘。” 紫府君轻笑,虚扶了一把道:“长情……还是本君给你取的名字。” 长情直起身来,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位夕日的救命恩人。那时候她六神无主,看不见他的样貌,却记得他的声音。就是这语气和音色,如杏花春雨,东风破晓。她那时猜他是个温柔和善的人,果然没有错。也只有如此淡泊的性情,才能取出宋长情这样温暖的名字吧。 “本君今日来,是受陛下所托,为玄枵司中定神养魂。请玄师为本君引路,”紫府君说罢,回身对那两个师兄弟道,“你们且在外面等我,不必跟来。” 长情引他往密室去了,天帝呆呆目送他们的背影,眉间隐约有忧惧之色。 “他们为什么要独处?” 炎帝趁机往他心上捅刀,“怎么?你怕长情会看上他?也对,女人很喜欢他这种脾气和长相。” 见过山川壮丽,便无心江海广阔了,其实天帝根本不必担心。 长情将紫府君带到冰棺前,惴惴看他抽离伏城的三魂七魄。尸虫过处几乎寸草不生,当真是寻了很久,才终于僻出他的一魂一魄。看着那一缕浅淡的蓝色被仙君收入怀里,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起来。紫府君也不劝她,待她哭尽兴了方道:“所幸处理得及时,要不是有坚冰封存,恐怕连这一魂一魄都难以保全。玄师请节哀,事情总算没有坏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一切尚有转圜。” 她终于止住哭,难堪地擦了泪道:“我失态,让仙君见笑了。” 有了妻子的男人,几个没见过女人哭的?紫府君波澜不惊,和声道:“魂魄交给本君,玄师可放心。我有一件册子,想请玄师过目。”说罢从袖笼里取出一个卷轴来,交到她手上。 长情不知这是什么,迟迟展开了,上面赫然写有她和少苍的名字。一路往下看,似乎把两人的纠葛记载得很清楚,最后是以金箔写成的两句话,“冠之为幽虚之天,理之以天后之便。” 她愕然看紫府君,他聊聊一笑道:“这三生册连天帝都没有看过,本君这回犯了天规,趁职务之便,把内容泄露给玄师了。本君这么做,只是为了向你说明一点,万事有因才有果,如果不是因你和天帝有这段姻缘,本君也不会出手救你。你们之间一同经历了那么多,还不够看清一个人么?最艰难的时候他没有放弃你,你挺过来了,也不应该放弃他。” 她不说话,只是一味盯着那繁复的篆字,半晌才道:“我和他是有姻缘的?” 紫府君点头,“当然,你可以不认命,但不能不信命。你知道本君为什么当时给你取名叫宋长情?就是因为你残念中带恨,对你不好。叫长情多有人情味,你有好姻缘,何必执迷于前世。” 她还是想不明白,“那么仙君为什么让我姓宋?” “因为唐朝后面是宋朝嘛。”仙君讪讪笑了下,“你比预计的早醒,本君算错时间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密室,天帝和炎帝还在外面等着。天帝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低着头,直到听见脚步声方抬眼,迎了上来。 紫府君一派淡然,“螣蛇尚有一魂一魄残余,我这就带他去地脉安置。” 长情殷殷嘱托:“一切便有劳仙君了。” 紫府君点头,“有本君在,只管放心。”说罢冲炎帝一笑,“二师兄,我需要人搭把手,你随我一同去。” 炎帝很有眼色,立刻说好。临走又吩咐了句:“伏城的尸身成了虫冢,不能再留着了,想办法处置了吧。” 那两个人出门,眨眼便不见了。殿中满室静谧,只剩天帝和长情两个。空气里凝结着化不开的尴尬气氛,望一眼对方,各自都有些不知所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2.第 82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天帝道::“榆罔说得对, 那具躯壳不能再留着了,恐怕夜长梦多。我这就命人垒起柴垛, 焚化了一了百了。” 他转身要走,忽然发觉袖上被牵扯了下, 心头骤跳, 竟鼓不起勇气来回头望她一眼。那分量沉甸甸压在心上,只听见她清幽的语调,慢吞吞说:“明日一早吧, 今晚夜太深了, 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天帝心头愈发杂乱无章, 那些话像从天外飞来的, 他恍惚着,弄不清出处。 是长情说的吗?应该是吧, 可他不敢求证, 怕万一弄错了, 空欢喜一场。他情愿糊涂着,这是一个卑微的求爱者最后的一点安慰了。他到现在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怯懦,怒海狂涛敢迎面而上, 可一旦风平浪静, 又害怕一切美好都是幻象。 长情有些无奈, 他不肯回过身来,只好她转过去。 “怎么了?听不见我说的话么?” 他呆呆的样子, “你说什么了?” “我让你今夜先休息, 明早再想别的事。” 他哦了声, 脸上显出犹豫之色,“快到寅时了,来回赶路休息不了多久,还是……” “我没有让你回去。”她忽然道,“内殿有床榻,天帝陛下要是不嫌弃,就入内休息吧。” 他脚下不动,灯影里人显得有些伶仃。怪他早就不是水底稚嫩的少年了,可现在看上去,依旧算不上老成。他像广袤天宇下的一道惊虹,沙漠里的一弯翠碧,身后明明是博广的背景,他却可以永远保持纯净无暇,甚至一团怯生生的味道。他大概是天下内心和外表最不相称的人了,分明老谋深算,看上去又是一副温润可欺的样子。也或者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刻意伪装吧。 他因她的话,更显得无所适从,“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睡你的床榻?” 她觉得他明知故问,“我第二次被你押上碧云天,你还不是自说自话和我挤在一张床上!” 他顿时赧然,“那是因为你入了魔,我怕你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 可她显然不相信,柳眉一扬,斜眼看人。 往日那个灵动的长情好像又回来了,他不说,心里充斥着伤情和感激,庆幸一切不算迟,但又对那具被舍弃的躯壳恋恋不舍。 不知那个长情长眠地下会不会感到害怕,他看着眼前的长情,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迟疑着伸出手,“我摸你一下好么?” 她腾地红了脸,“你想摸哪里?” 天帝陛下几乎是顶着压力,把指尖落到她脸颊上。小心翼翼地触摸,感受鲜活的力量在寸寸游移间勃发。长情看见他眉眼间凄楚的丝缕,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云月,你怕我么?” 她这么唤他,令他一震。他说不,“我只是不敢相信,你还能回到我身边。” 她轻轻叹了口气,“第一次是因你而死,第二次是因你而生。玄师又活过来了,当年的诅咒不算临终的毒咒,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可是他说不,“你若不在我身边,我就不能放心。所有咒术都需要下咒的人亲自去解,绝不是你活过来就能搪塞的。”他说着,那种委屈的表情又来了,枯着眉道,“你就当我小肚鸡肠吧,反正本君在所有人眼里,从来不是好相与的。我们的婚事,你之前说‘再说’,那我能不能先下诏公布婚约?至于婚期,我不逼你,一切你说了算。” 天帝陛下在婚事上可说绝对单纯,只要名义上能牵绊住她,即便婚约有名无实也没关系。这么做耽误的是谁?当然是他自己。麒麟族第一代祭司定下过规矩,后世祭司不得成婚,她早就作过孤独终老的准备。他呢,垂治九重,婚姻儿戏不得。宣布了婚约,万一遇上合适的人,就要白白错过了。 “你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么?” 似乎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对他的侮辱,他面色不豫,“玄师不会以为,本君为这段感情弄得伤痕累累,是在开玩笑吧?” 如果真的是玩笑,那么代价未免太大了。 她低下头嗫嚅:“刚才仙君让我看了三生册,有些东西不能不信……” 天帝有些意外,没想到安澜入琅嬛是为了取三生册。这刻也顾不上天规不天规了,他急于询问,“册子上是怎么说的?” 要论及婚嫁,玄师难免也有些小儿女情态,不愿意正面回答他,推脱道:“没什么。”转过去整理祭台上香烛,不再理会他了。 天帝的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他知道她的脾气,当真没什么,绝对会直截了当告诉他没希望。既然没有断然回绝,那就证明“有什么”。 唇角忍不住要扬起来,云袖下的拳握了又握,都遏制不住他的欣喜若狂。自从师承白帝起,他就把自己锻造成了无欲无求的机器,但在关于她的这件事上,他终究还是有求的,甚至欲望无边。 欢喜但不能冒进,他独自在地心转了两圈。待情绪平稳些了,重新换了持重的模样,陪在她身边打下手。她拈香,他为她压实炉里香灰,她给殿里掌排灯,他捏着蜡烛从相反的方向一一点燃,向她汇拢。 就是这种不张扬的温情,一点一滴流淌进心里,有润物细无声之美。渐渐近了,迎头撞上,她心跳漏了一拍,抬起眼看,他在火光里还是那个美好的少年,深深望着她,对她清浅微笑。 两人对站,他把她手里的蜡烛接过去,放在一旁。双手空空,无处安放,便将那双柔荑握在掌心,不知应该说什么,就表一表现在的心情吧,“我对你是真心的。” 她说知道,“其实吞下混沌珠后,我就开始明白你的心。经历磨难的时候特别渴望平实的日子,那时你在我身边,我偶尔清醒,就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只是一直觉得说不出口。你归位之后,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机会,能心平气和面对面说上两句话,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那些前仇,要一桩一件清算,似乎不太可能了。龙凤和麒麟三族无法一心,这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一支力量能与天界抗衡。现在麒皇不在了,我也没了造反的心气,只要剩下的族人不必忧心生死,就足够了。” 天帝静静听完,给她指了条明路:“只要你当上天后,麒麟族便可永世长安。本君可以镇压龙族凤族,但麒麟族有你,本君绝不会为难这一族。我也不瞒你,当初天同活着,对本君来说是心腹大患,本君必要除之而后快。如今三大族群已近凋敝,本君有这个度量,容他们偏安一隅。” 谈情说爱弄得像谈政治一样,两个人满脸肃穆,说得一本正经。天帝仔细盯着她脸上的表情,她眉间轻蹙一下,也会让他把心提到嗓子眼。 “本君不是在向你逼婚,只是提个小小建议,全看你答不答应。”他舔了舔唇道,“一万年都等了,也不急这一朝一夕。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本君等你答复。” 她看了他一眼,“你这人惹人讨厌,到底不是平白无故的。” 这下他慌了,脸色也有些发白,“本君又说错话了?” 她嫌弃地瞥着他,“求婚不会好好说吗,非要带上全族,对本座进行威胁?” 他张口结舌,“不是你先提起麒麟族的吗,本君只是顺着你的话说而已。” 她不想理他了,他果真是那种高兴起来把心掏给你,不高兴起来就灭你全族的疯子。 她转身要走,天帝知道事态严重了,忙从背后抱了上去,又惊又惧地贴着她的耳廓说:“本君错了,不该带你全族,应该只谈咱们两人的事。长情你嫁给我吧,没有你,我会孤独终老的。先前我在紫府见到安澜的儿子了,小孩子真的很可爱,本君也想要。你嫁给我,我们自己也生个玩玩,可好?” 长情红了脸,“婚事还没商定,你就想要儿子,想得是不是太远了?” 他说不远,“一旦大婚,勤勉一些很快就会有孩子的,本君可是天帝!” 他说起自己的身份,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傲慢德性,长情骂他傻子,“你以为你是天帝,想生孩子就生孩子?” “难道不是吗?”他依旧自信,“本君统御法界诸神,管理天地万物的兴隆衰败、果位任免,谁人敢令本君无后?” 这个猖狂的样子,真是叫人看不顺眼。长情朝外望,天地间笼罩着幽蓝,将要黎明了。她喃喃问:“伏城的尸首,只能火化么?” 其实是明知故问,伏城的魂魄不在了,但尸虫还活着。它们可以操控他的身体,万一遇上心怀叵测的人,很快便会沦为杀人工具。天帝不可能容忍这样的隐患存在,毕竟他要关心的是天下苍生的安危。 “万年须臾便过,就不要再眷恋那具躯壳了。他还余一魂一魄,比你当时好得多。一旦苏醒,用不了多久就会灵识大开……”天帝说着发现不大对劲,看来时间很紧迫,再不成婚生子,伏城万年后归来,他又要岌岌可危了。 长情自然不知道他一忽儿千般想头,自己对伏城虽然不舍,到底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天帝见她落寞,将她转过来,抱进怀里宽慰:“缘生缘灭,终有聚散。等将来他长成了,替他觅一位德高望重的师尊,引他上正途。到时候本君给他加持,授他果位。上一世过得太沉重了,望他下一世能超脱,你也不必再牵挂了,人总要往前看。” 天帝一声令下,城外的牧野上架起了柴垛子。垛子垒得很高,把人放上去,几乎淹没在蓬软的柴草里。长情是祭司,送行的事不需假他人之手,她率众为伏城开坛,在一片浩大的作偈声里,点燃了巨大的草垛。 火光映照着每一张脸,熊熊的火舌吞吐,仿佛把半边天幕都烧红了。麒麟族人被一种庞大深邃的恐慌支配着,骨肉重聚,故城重建,这些都没能给回归的个体带来任何温暖。反倒是接踵而至的死亡,让他们尝够了重入泥潭的痛苦。这个族群本来就不够骁勇,在经历过城主暴毙、少主被俘、司中惨死的一系列变故后,每个人都显得惶惶不安。 忽然一声怪的嘶吼,把这种不安扩张成了一面。怎么了?难道司中又活过来了?众人忙踮足观望,浓稠的火焰轰然高涨起来,一个火球冲出火海,但堪堪逃出寸许,转眼又四分五裂各自坠落。就近看,尸虫落了遍地,扭曲着,痉挛着,最后化为灰烬,一股恶臭充斥了月火城内外。 长情呆呆望着火势从繁盛转为衰败,渊海之后的经历像一场梦,始于伏城,也终于伏城。如果早知这样的结局,不如不要开始,她在龙首原继续看守地脉和宫殿,伏城继续在凶犁之丘当他的螣蛇上神。可惜命运把生死荣辱安排得滴水不漏,那么多人的倾情演出,只为成全一个人。奔波一场,到底为谁辛苦为谁忙,现在也无法计较了。 柴垛终于只剩一堆星火,最后下葬,是长情亲自去捡的骨骸。大礼成后,仿佛红尘中的羁绊都斩断了。长风过境,扬起漫天尘灰,留下了一地孤勇的碎片,无限凄凉。 人渐渐散了,被损毁的城池还要重新修建,很多事等着去做。长情茫然返城,天帝唤了她一声,“神霄天最近在设立新的分支,如果你愿意,可以让麒麟族归于五雷府,这样便有了出处,也就名正言顺了。” 可她并不答应,“麒麟族自由自在惯了,从来不归附于谁,也不会给别人做碎催,你的好意心领了。月火城是我们经营多年的家,谁也不愿意离开,还是继续让他们生活在城里吧。” “那你呢?”他勉强按捺住心中急切,“你随我回碧云仙宫好么?我一时都不能让你离开我,我怕留下你一个人,会再生变故,我已经经不起更多打击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简直像个龙钟的老人。长情听后失笑,“就算要成婚,也没有巴巴送上门的道理啊。”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兀自道:“你不住碧瑶宫,我可以另外给你……”说着忽然顿下,讶然望着她,“长情,你可是答应嫁给我了?” 她忍不住唾弃他,“我是没有办法,三生册上写得明明白白,想反也反不了。”一面走一面嘀咕,“真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嫁给杀了自己的人,世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吗……” 天帝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小碎步在她身后哒哒跟随着,兴高采烈道:“不要紧,有什么仇怨,大婚之后再报不迟。到时候你想对本君如何,谁也不敢置喙,多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3.第 83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他不是说过吗, 两个人只要亲近过, 天帝的护体灵气对她就不起作用了。他跃跃欲试过很多次,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怕。 “你是不是从来不相信我会杀了你?”她背着手问他, “我们之间毕竟有仇,你当真不忌惮我?” 他扬眼微笑, “忌惮你做什么?如果大婚后你还是想杀我,那我也无话可说,肯定是我做得不好, 不能赢得你的欢心。” 他和她并肩而行,从牧野到城池的路并不远,但光靠步行还是需要消耗一阵子。现在每在一起一刻,都分外觉得珍贵。灵力也好,神力也好, 带来很多便捷的同时,又会让人失去最基本的乐趣。他喜欢和她这样踏着晨露前行, 行动缓慢, 却别有慰心的感觉。太阳升起来时,橘黄色的温暖的光照在她侧脸上, 她那么白净细嫩,甚至看得见皮肤底下青色的脉络。 麒麟姑娘, 过去万年不时出现在他梦里, 从刚开始的面目狰狞, 到后来的笑语嫣然。如果寻根究源, 她的年纪也许比他还大些,可不知怎么,就是觉得她很脆弱,需要好好保护。大概这就是爱情吧,无时无刻不在自作多情地牵挂。以前他是铁石心肠,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将那潭死水激起微澜,自从她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假面上凿出了口子,他变得连看她一眼,心头都会泛起疼痛。 他把视线调转向远方,自言自语着:“我以前设想过自己的晚景,一生负气,最后无人相伴……”他笑了笑,像在说别人的事,“孤家寡人到最后,可能什么时候悄然从这世间消失,也没有谁知道,这样会很可怜的。所以我必须有个伴,刚开始我对成婚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自从被你诅咒,我就坚定了这个念头。这不光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想让你知道,本君治下的天道没有那么糟糕,只要放平心态,你会发现一切都很可爱——雾柳白雪很可爱,青螺红菱很可爱,本君很可爱,我们的孩子也会很可爱。”说罢怕她不信似的,加重了语气再次肯定,“真的!” 长情撇了下嘴,“真你的鬼。”不明白怎么什么都能扯到他自己身上去。 他啧了一声,“你这人,有时候就是太扫兴。你相信我一次也不会怎么样,本君从来不打诳语。” 她哼笑道:“雾柳白雪、青螺红菱,还有孩子,这些都很可爱,我相信。但是你……”她眼波一扫,不以为然,“本座不信。” 天帝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没有发现本君变了么?自从遇见你,本君的棱角全被你磨平了,以前本君不是这样的。” 本君、本君,还不是照样一副自以为是,睥睨天下的姿态! 不过他口中的棱角……似乎真的已经不见了。她还记得水底遇见他起,那看似温柔的表象下,藏着一颗怎样神经质的心。他的脾气莫名会不受控制,有时她感到害怕,担心下一刻他就会杀了她。可是后来慢慢变得不一样了,他被一遍遍□□,她入魔时几乎生吞活剥了他。那时起他开始老实了,可能难得碰上一个比他更狠的角色,无可奈何下认输了吧。 长情多少有点对不起他,“如果我让你变得不幸……” 他立刻说没有,“本君以后可以适当调整,比如说当个仁君什么的。” 她愣了一下,其实单看他的样貌,真看不出他是个铁腕的人。但如果让他在凌霄殿上笑眯眯的,吓到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那帮追随了他万年的神仙们。 长情没有应她,只是怔怔看着他。他发觉了,转过头来一瞥,长长的眼睫微乜,眸中含着星河,“你不会又想刺痛我的心吧?” 她还在嘴硬,“你哪有那么弱不禁风!” 可他说错了,“本君现在真的弱不禁风。”抬手揭开交领,露出一面肩头给她看,“邪屠是魔神,他的尸魂创造出来的行尸杀伤力太强了,造成的伤口不容易愈合。还好本君修为深,换做一般人,这刻早就尸毒攻心了,哪里还有命和你在这里闲聊。” 长情站住脚,紧紧盯着那道一尺来长的伤口,皮肉外翻,深达胛骨。可能用神力止住了血,但狰狞的裂缝衬着细皮嫩肉,看上去颇有触目惊心之感。 她没想到,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谈笑自若,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她手足无措,“你不疼么?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 他重新掩上了右衽,淡然道:“疼也不能表现出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让天外天的帝君们发现了,会对你有成见的。本君不愿大婚前再生枝节,所以能瞒则瞒,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语毕无赖地笑了笑,“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心疼我。你现在感觉如何?心疼了么?” 她怨怼地瞪他,“一点都不,不过我担心有尸毒残余,要不要我吐火烧你一下,驱驱毒?” 天帝觉得她丧心病狂,“本君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用火烧我?” “火能洁净啊,”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烧一烧还能帮助伤口尽快愈合。” 他似信非信,“你不会蒙我吧?” 她说不会,“本座是麒麟族祭司,世上最良善的人就是我。” 他斜眼睃她,“如果有尸毒,现在大概已经浸入五脏六腑了,光烧伤口有什么用……”话音方落,一把搂住她,“往本君肚子里吐吧,治标又治本。” 长情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把唇凑了上来。 天帝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不要脸的首神了,他完全不忌惮光天化日之下有没有第三双眼睛,一根筋的认为没人敢看,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热情来了便抓着她亲热一番。不过这亲热,她并不反感。虽然第一次闹得不欢而散,那时他化作伏城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受了侮辱,简直想杀了他。后来在泪湖畔,在轻纱成阵的薄雾里,那个亲她的人,一直是他。她认得他身上的冷香,认得那柔软的唇峰,还有缭乱的鼻息。到现在才猛然惊觉,自己对他已经那么熟悉了。 垂落的手慢慢攀上来,圈住他的腰背。他在她唇齿间徘徊,她犹豫了下,还是含住了他的舌尖。 嗯,就是浑身过电,若有人来问现在高兴么,肯定是高兴的。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觉衣下热烘烘,背上几乎沁出汗来。又慌又急,续不上气,像关进了封闭的容器,蜜糖漫过了脖颈,很快就会要了你的命,你却慷慨赴死,坚信死得其所。 分开时还恋恋不舍,他吻着她的鼻尖说:“这下尸毒都杀光了,本君快要烧起来了,你可以放心了。” 她嗯了声,难堪地揩揩嘴,重新背起手说:“走吧。” 天帝有点懵,就这样潦草翻过了?她不表示一下羞涩么?他不甘心,捂着肩头说:“隐患去除了,伤口还在,你随我上碧云天吧,本君需要你照顾。” 长情不平,“你满宫仙娥,还有姜央,为什么要我照顾?” 天帝拉着脸不愿意解释了,让她自己想。 自己想?想来想去都觉得他是在撒娇。一万多年前他可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受点伤不是家常便饭嘛。现在当了天帝身娇肉贵,伤筋动骨天就塌了。不过她也确实不能就那样让他回去,按理说大禁也好,姜央也好,都跟随他多年,自可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放心。果然人不能认命,一旦屈服,就拖泥带水撇不清了。 她呼出了一口浊气,歪着头说好吧,“待你伤愈了,我再回月火城。” 上去了还想下来,哪里那么容易!天帝暗暗盘算开了,大婚诏要即刻发下去,天宫各处开始筹备。肩上伤好得差不多时,典礼便可举行,这样平稳过渡,她就没有理由再回月火城了。即便偶尔下界也是回娘家,看看就得尽快回去。 当然嘴上是绝不能露底的,他点头不迭,“好,就这么定了。”快步追上去问,“你可喜欢碧瑶宫?大婚前要不要再修葺一番?其实我觉得碧瑶宫有点远……” 她简直不解风情,“远什么,过了一座云桥就到。” 天帝认为还是远,他连抬眼即见都嫌远,如果她能直接住在他眼眶子里多好! 无论如何,总算把人骗上来了。甫入南天门,便见鲜花铺路,鸾凤盘旋。戍守天门的金甲神和星官恭敬行礼,放眼远处宫阙,一层层一重重,浮于云端之上,日光之下折射出万丈光芒。天帝愉快地抬手指了指,“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长情眯眼打量,“这个家看上去很有钱。” 天帝说当然,“天下万物皆为本君所有,三界内外皆对本君俯首称臣。师尊晏驾后本君扩建了天宫,这里的墙皮刮一刮,都够人间繁华五百年。你放心,以后你再不会受穷了,我会往你荷包里装满金银珍珠的。” 长情顿时一窘,“谁说本座穷?” 天帝比了个空泛的手势,“本君是说你当龙源上神时,两个铜钱还要压在枕头下才放心,当时把本君心疼坏了。” 他当然不能提起吃胡饼伏城付账的事,免得她勾起往事又要伤心。但那两个大子儿当时确实给了他沉重一击,以至每每思及都分外同情她。 长情面上不大好看了,“你竟敢偷翻我的荷包?” 天帝一惊,“不是,那天正巧落了眼罢了……”看见姜央和大禁迎上来,忙吩咐姜央,“今日午膳要大大丰盛,好迎接贵客。” 姜央道是,笑着望向长情,“玄师大人,如今可大安了?” 长情颔首,“之前给元君添麻烦了。” 姜央忙说不,“今日臣还称您为玄师大人,再过两日便要称您天后娘娘了,怎么敢当您一句麻烦。”一面说一面长揖,“臣已为玄师大人准备好一切用度,检点再三,应当没有什么疏漏的了。待大人回碧瑶宫过目,若有不周之处便吩咐臣,臣再重新置办。” 长情道好,“多谢元君。” 姜央是掌管天宫人事的,她行完了礼,身后便出现了无数彩裙飘飘,□□飞扬的仙婢。她们列队向她肃拜,虽说她在麒麟族也是一人之下,但这么壮观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 天帝引以为豪,“现在知道什么是统御万方的感觉了吧?” 她看了他一眼,“你的仙宫里原来有这么多女人!” 天帝的笑霎时凝固在唇角,表情看上去有点滑稽相。大禁掖着手,低下了头,如果不这样,他怕自己笑得太暴露,会引来陛下的臭骂。 长情不理会他,碧云仙宫……看上去和水底时不一样。她负着手缓步向云桥那头去,周围很快有仙子环绕,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她踏上了御路。 天帝望着那身影渐去渐远,心头泛起了酸楚。他从来不敢想象,有朝一日长情能够清醒自主地走进属于她的寝宫。他敛尽了眼里波光,喟然感慨:“本君终于苦尽甘来了。” 大禁道是,“臣也为君上高兴,这么长时间来一直提心吊胆的,君上不容易。大婚的诏,炎帝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等您过目后便昭告四海。还有勾陈星君同臣说,男人成了亲要喝鹿血,如此可保精气旺盛。臣上鹿苑看了,那些鹿都很漂亮,臣觉得下不去手……” 天帝皱眉,“勾陈君的话你也信,是想陪他一起守宫门么?”肩上的伤这时剧痛起来,他倒吸口凉气,隔衣捂了下。一触痛得更厉害了,便拖着步子回玉衡殿,边走边道:“本君今日不见人,若有政务,先收排云殿。” 大禁慌了神,“君上的伤还未痊愈?” 他不耐道:“啰嗦!”不再多言,进门后广袖一挥,殿门轰然一声阖上了。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时见长情坐在他床沿,眼巴巴看着他。他很意外,“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你有些发烧,我替你退了热,现在好了。祭司的神力可净化邪祟所留的创伤,我刚才顺便替你治了下,上完药包扎起来,应当没有大碍了。” 天帝哦了声,“可是叫你担心了?”一面抚了抚前额,纳罕地嘀咕,“本君五百岁后就没发过烧,这次倒了……” 嘴里说着,忽然发现她面色凝重,满脸哀戚的样子,他心头一紧,“难道本君时日不多了?” 她翻眼瞪他,“陛下,你现在很会胡说八道。” 天帝两难,“那你做什么这副表情?” 这副表情是因为他刚才烧得厉害,浑浑噩噩间还在叫着她的名字。她观察了很久,好像不是装的,所以便忍不住感动又难受起来。 女人一旦用情,就会很腻歪,她把两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紧他道:“云月,你是真的喜欢我吧?” 天帝说当然,“可惜本君现在有伤在身,不然就狠狠证明给你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4.第 84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她一听便松开了手, 不知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似乎每时每刻都想着那种事, 一旦有机会, 即便无法真正实行, 嘴上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他咦了声,发现她似乎不高兴, “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本君说了那话?” 长情想还好,至少懂得反思。可他接下来自作聪明的话又让她感到绝望, “我是怕伤口绷开, 力不从心。如果你很急的话,你‘那个’我也可以,本君不介意。” 真没先到, 堂堂的天帝陛下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她鄙夷地看着他, “其实急的人是你吧,你真是让本座刮目相看, 三界都传天帝陛下六欲不动,没想到骨子里如此荒淫。” 天帝认为自己很冤枉, “玄师大人, 是你进来一把抱住了本君,问本君是不是很喜欢你。你给本君的感觉就是很想要,这能怪我吗?” 长情提高了嗓门:“你胡说!要不是看你受了伤, 你敢动这歪心思, 我非打掉你的头不可。” 她气势汹汹, 两眼喷火, 要论脾气算不上好,可那是自己挑的女人啊,不管多恶劣,他都喜欢进骨头缝里。 嘶地一声,他拧紧眉心捂住肩头,“本君不能伤心,伤心了伤口会跟着疼。” 她还是关心他的,以为自己救治不够,忙又调动神力重新灌输。祭司的加持确实大善,神力是有味道的,有的不急不燥,纯净如山泉,有的则勇进激烈,像拭雪钢刀。长情的当然是前者,源源输入体内,有涤荡的功效。待她收功,他牵了她的手,“不开玩笑了,你刚才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她略沉默了下道:“我听见你睡梦里叫长情,你心里惦念的其实还是以前那具躯壳吧?” 他被她言中了心事,撑着床榻半晌未说话。案上烛火轻摇,柳色的轻纱衬着白净的脸,看上去有股羸弱的况味。又看她一眼,嘴唇嗫嚅了下,欲语还休。她心里明白,反握住他的手,温言道:“长情的身体不在了,但长情的魂魄还在。长情本就是兰因,你知道的。那具身体和混沌珠相溶,又被弄得千疮百孔,抽离魂魄总比吸出混沌珠容易,若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人的皮囊就像屋子,住得不好了,换一间就是。我唯一庆幸的是,我们不必像凡人那样,生死不可逆转。之前经历的种种倘或发生在肉体凡胎,现在早就下黄泉了,还怎么面对着面说话?” 他听完也失笑,“我有时脑子好像转不过弯来,忘了兰因是本源。” 她颔首,“其实那具身体是赝品,不过你更熟悉她,对她更有感情。我倒是很高兴,反正两具身体都是我的,你喜欢哪个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惦念那个了,三生册上的名字是兰因和少苍,不是长情和云月。” 他听后惘然,半晌才点头,“说得很是,长情和云月都成了过去,我不该再纠结那些了。” 她笑了笑,这时檐下传来脚步声,她转头望了眼,是姜央端着药进来了。 玉碗送到他面前,他浓眉紧锁,撑身往后退,“为什么要喝这个?”一脸惊惶的样子,仿佛有谁想谋朝篡位。 他不肯接,长情只好捧在手心里,“你怕什么?当初在黄粱道假扮李瑶,直着脖子就敢往下灌。” 说起这个就让他惆怅,李瑶是个药罐子,当时为了骗她上钩,他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黄粱道的一年,是实打实人间的一年,这一年里他每天三顿药,除了她偶尔不在,他可以倒在树根下,其余都是真喝。那药,实在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以至于现在想起,嘴里就泛起苦味来。所以他很排斥,也不明白他生来是神,喝这种凡人的玩意儿对他有什么帮助。 他别开脸,命姜央拿走,长情让他别闹,他不屈,这个时候比孩子还难弄,“本君又不是凡人,这种东西对本君没用。” 还是大禁机灵,他掖着手道:“君上喝了吧,这是药师佛专程给您抓的药,喝了伤好得快。伤好了才不耽误大婚,也不耽误您的其他大计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赶快大婚,然后赶在伏城重现人间前最好能完成生子大计。这么算下来,时间确实很紧迫,天帝沉吟了下,态度终于转变了,别别扭扭伸手道:“给我吧。” 长情万分鄙夷地把药碗递了过去,心说大婚才是他的灵丹妙药。看着他把药碗喝干,连淀底的渣子都没留一点,只能佩服天帝陛下的恒心了。 依现在的状况来看,人很精神,肩上的伤处基本也不会造成任何妨碍,她拍拍膝头站起身,“吃了药就好好休息吧,明日就该好多了。” 她要回碧瑶宫了,原本他还想留她,但一想自己尚有很多堆积的公务要处理,只好作罢。这几天她经历了那么多,想必也累坏了,便下床穿鞋,殷勤道:“我送你过去。” 她说不必,“才几十丈远罢了,何必多费手脚。”边说边提裙下脚踏,挽着画帛往宫门上去了。 九重天上星辉皎皎,白色的身影逶迤走远,那婀娜身段,说不尽的端庄美好。 天帝站在廊下目送她过了云桥,转身命人把奏疏都送过来。案上掌起了灯,他一面批阅,一面听大禁呈报六道事宜。大禁将各处的都回完了,方道:“四不相还关在二十一天邸狱,君上打算如何惩办他?可要暂时押入阴墟?” 天帝摇头,“他罪孽深重,早就不是囚禁可免一死的了。派人严密看守,眼下本君大婚将至,别让这种事冲了好日子,待大婚过后,本君再亲自处置。” 大禁道是,看看更漏,夜实在深了,低声道:“君上,您大伤未愈,不宜太过操劳。政务永远办不完,还是保重御体吧。” 天帝没有应他,一卷接着一卷批阅。这摊活儿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过去万年就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眼看要大婚,今夜多做,明日就能多攒些时间陪她……想到天宫里有她在,他欣然笑起来。唇角绽开一株花,比灯花还绚烂。 将近五更的时候终于忙完了,站起身舒展筋骨,坐得太久,浑身骨骼咔咔作响。踱出殿门向西看,星辰渐收,九重天上到了黎明时分,蔼蔼晨光和红尘中没有太大分别。薄云飘浮,碧瑶宫的翘角飞檐藏在云雾之后,有种半掩琵琶式的美。 她应当还在睡着,睁眼即看见他,会很欢喜吧!他负手匆匆过了云桥,行至她殿门前时,放轻了脚步。 门未插,一定是知道他会来,果真动了情的长情如他想象的一样可爱。他怕踏地的声音吵醒她,褪下鞋履跣足过去,穿过重重帷幔看见她,她正侧身酣睡。殿顶明珠的幽光落在她脸上,干净得像孩子一样。 他站了许久,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坐上脚踏,偎在她枕畔。 她呼吸清浅,睡得也浅,轻轻的一点响动就醒转了。睁开惺忪睡眼看见他,嗓音里还带着慵懒的味道:“你来了?” 他嗯了声,“把你吵醒了。” 眼皮万斤重,掀不起来似的,嘴里却说没有,“我一向醒得早……什么时辰了?” 他说刚交卯时,“还早得很,你接着睡。” 彼此都压低了声说话,这一刻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似的。她唔了声,“你夜里没睡,看了一晚上奏疏?” 他笑了笑,“习惯了,我向来睡得少。” 她蠕动起来,向后滚了一圈,“上来,躺下。” 美人相邀,岂能不识抬举!他从善如流,她躺过的地方留有她的温度,枕过的枕上,还有皂角的清香。 就这样躺着,已是最大的幸福了。他望着帐顶喃喃:“简直像梦一样,你没有对我喊打喊杀,愿意同我躺在一起,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天帝陛下有点多愁善感,也许当一个人真的很爱你时,这种多愁善感就变成本能了。 她把手枕在脸下,口齿不清地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笨,稀里糊涂打算嫁给你了。” 天帝转过头瞧她,“你没有稀里糊涂,我是通过重重考验才有幸站在你面前的。虽然我们的缘分开始得异于常人,但我对你的感情也异于常人,是那种绞着心的爱,你懂么?” 长情开始思量,细细咀嚼那句“绞着心的爱”,发现他用词很精准,把她的感觉也一道形容出来了。就是那种绞着心,一面剧痛一面不肯罢休的折磨,陷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怎么都爬不出来,绝望欲死。 她吸了吸鼻子,“我懂,本以为我和你修不成正果的,我觉得伏城更适合我。” “哪里适合?”他不由发急,“你们不适合,他不够主动,你也不够勇敢。你们两人之间隔着天堑,那天堑只有本君能跃过去,他不敢跳,跳了也会摔断腿,所以你注定是本君的。” 他急赤白脸,长情哭笑不得。不过这话也是,她曾经等着伏城对她表白,可是等了很久,甚至给他起好了头,他也还是放弃了。她了解伏城,他是那种不善言辞,但会以命相交的朋友,遇上这种人是一辈子的福气。可惜只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他始终没有对她说出那句话,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从未明朗过,女人还是需要一个承诺的。至于眼前这个人,看着文质彬彬,其实是块狗皮膏药,任你怎么恶语相向,也别想赶走他。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天帝吗?天帝应该太上忘情,天道独步,而不是像他这样没脸没皮。长情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肩头,“你好些了么?” 他说好多了,“先前动了动,已经不痛了。” 她嗯了声,“还是要小心些,这两天不能沾水。” “那出汗怎么办?”他忽然凑过来亲她,嗡哝着,“你不该给我包扎的,包住了不散热,万一出了汗,闷在里头更要坏事。” 他气喘吁吁地,一下接一下啄她,她忙捂住了嘴,“我还没有洗漱呢。” 他倒不介意,“我不嫌你臭。” 她说混账,“我不要面子的吗?你不嫌我臭,我也会不好意思。” 可是情热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管那些?他扣着她的腰低吟:“你在我身边,我每次都很想……” 她脸红起来,其实她也很想。自从泪湖边上轻薄了他,她就一直想剥光他,看看什么样的男人,能长得那样青涩可爱。他是个很神的人,即便心机深沉,脸和目光永远正直单纯,这就是虚伪的政客。他很有审时度势的觉悟,她的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他立刻解开腰带,表示欢迎她进来逛逛。 “还有几日大婚?”她的指尖在那光滑细嫩的机理间游移,想起以前当龙源上神时,随随便便就能看见帝王怎么保养皮肤。那些胸口长毛的大汉,香汤里要放几十味药材和香料,出浴后宫女和内侍还要往身上一遍遍抹玉容膏。对,就是价值千金的玉容膏,女人拿来抹脸,他们是全身抹。那时候她就觉得太没天理了,自己的脸糙得能磨刀,男人们却活得比她精细。她摸着天帝的时候也在思考,人间帝王尚且如此,万王之王肯定更不用说了。 他被摸得受用,含含糊糊道:“再过五日上上大吉,今早本君就向四海八荒公布喜讯……”说罢扣住她压向自己,“其实我一日都等不了了。” 云锦很轻很薄,就算隔了再多层,也有真切的触感。她感受到了陛下旺盛的血脉,略微一个挺进,也像撞到了她心上。 “长情,你感觉到了么?”那双秀长的眼睛里水波潋滟。 长情含羞点头,“感觉到了,像火筷子。” 天帝愣了下,努力琢磨火筷子是什么,他记得好像是夹炭用的……他顿时气馁,“哪有那么细,玄师要不要验一验?” 她骂他不要脸,“天都快亮了,你还赖在我这里,让我验你的筷子?” 天帝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虽然他在追求爱情的路上一直奋不顾身,但在这类私人话题方面还是很羞涩的。他急于反驳,但怎么反驳?她又不肯验!气了半天涨红了脸,裹紧罩衣坐起来,打算下床。 长情嗳了声,“要去凌霄殿么?” 他一动不动,坐得笔直。 她忍不住窃笑,“生气了?” 他说没有,“本君岂是这种小肚鸡肠的人!” “那你回头看我一眼。”她绷直脚尖点了点他,“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没办法,到底还是回头瞥了她一眼。那泛红的眼梢,楚楚的眼波,分明受了天大的委屈,叫人心都揪起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5.第 85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长情觉得自己肯定做错了,他这模样简直是对她无声的控诉。她看着那张脸, 瞬间充满罪恶感, “对不起, 是我失言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你是火筷子了,陛下值得更好的比喻, 是我才疏学浅, 当时只想到这个。早知如此我应该多看些,不至于这么温情的时候,说出如此不合时宜的话来……”她痛心疾首向他承认了错误, “是我错了,还请陛下原谅我。” 他听后似乎稍稍感到一丝宽慰, 绷紧的背部线条逐渐放松, 倒是没回头,但垂首摸着床沿,缓缓坐了下来。 “今日凌霄殿有朝议,我因为急着颁布大婚诏,因此想早些过去, 并不是因为你说了什么, 你别多心。”他努力解围,装模作样看看天光, 又给自己找了个暂不离去的理由,“不过算算时候, 好像是太早了些, 到了那里也是一人空等, 还是再坐一会儿吧……刚才你说本君什么?本君竟没听清……”最后装不下去了,以一串尴尬的笑作了结尾。 长情知道,他试图给她留面子,也给自己留面子。可她觉得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人,心存芥蒂行了大礼,对彼此都不好。她以前没有同男人有过亲密接触,一切知识来源都出自对皇家秘史的旁观。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刺伤了天帝陛下的自尊心,这么看来问题就相当严重了。 “通常那些要求再说一遍的话,最后都会成为拿捏的把柄。”她讪笑,“你不会也有这样的打算吧?” 天帝说没有,“你说的这套对别人是事实,但对你,本君自问下不去手。” 果真是亲疏有别啊,她从背后贴上来,下巴抵在他肩头,气息隐约拂动他鬓角的发丝,笑问:“真的么?” 他闭了闭眼,感觉皮下,脉络下,有岩浆般滚滚的热潮翻涌,翻得他颊上生烫。他微微侧过脸,眼梢打量这促狭的人,她仰唇笑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冲动和勇气,他霍然转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他就那样撑身看着她,沉甸甸的发丝垂挂下来,挠在她鼻尖痒梭梭的。天帝陛下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很精致,精致到完美的程度。以前说麒麟一族相貌绝佳,如果他生在麒麟族,必定是其中翘楚。 看惯了好看的人,相貌自然变成门槛,她也喜欢以貌娶人。 他在她上方,他俯视,她仰视,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彼此。半晌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扭扭捏捏问她:“若我在大婚前对你做了那种事,你会不会反感?” 天帝陛下有时候真是单纯得过分,长情认真考虑了一下,“别人谈情说爱时,也会问你这种蠢问题么?” 天帝长长呃了声,“我不知道别人谈情说爱什么样,问你是因为我尊重你……” “你是怕不经同意乱来,会中途被我踢下床吧!” 天帝觉得天又要聊死了,找个过于聪明老练的女人,对男人来说是极大的挑战。他支吾了下,“本君希望这种事两厢情愿……长情,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正了脸色望住他的眼睛,人之年纪越长,眼眸就越浑浊,但天帝的不是,他的青春是定格的,沉沉双瞳是她见过最明净的。 他问:“你看见了什么?” 她就着那方寸之地,撩了下头发,“看见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 又聊不下去了,天帝忍不住扶额。本来的设想是让她发现他眼中的真挚,最不济,哪怕沉溺进他的容色里也好。结果她看了半天,就看见她自己了。 “我希望……”他郁塞地说,“将来生了女儿像我,生了儿子可以像你。” 她百思不得其解,“你是觉得女儿应该像你一样横扫三界,目中无人呢?还是你认为自己有贤妻良母的风范?” 这下他又无话可说了,往下一沉身,直接压在了她身上。 长情抱住他,抚了抚他的脊背,“后悔娶我了吧?” 他摇头,“也许我们生而相冲,你永远是勇士,现在是换了个战场继续战斗。” 她安慰式的拍了他两下,“没关系,时候久了你就习惯了。只是你我要先约法三章,既然婚期已定,就不得悔婚了。若是你现在放弃,折损了我的面子,我会杀得你片甲不留的,听见了么?” 他失笑,“担心悔婚的应该是我,玄师大人几时怕过?” 她沉默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才低语:“我也以为应该是这样,可事实证明不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我在浑浑噩噩的时候无所畏惧,可忽然清醒时,会很害怕,怕控制不住自己,怕变成一头怪物。那时我就想好了,如果加诸于我身上的恶业能去除,我一定要嫁给你,过安定的日子。” 他扭过脸,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原来我是你的救命稻草?如今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你是身心自由的,只要有我在,谁也不会控制你,谁也不敢让你为难。” 她嗯了声,一手在他腰上摸索。他尚不明所以的时候,她解开了他的衣襟,“陛下,你可以对本座为所欲为。” 天帝听着那几个字,感到一阵幸福的晕眩。可以为所欲为么?他心里哆嗦,脸上滚烫,那纤长的手指慢慢伸过去,捏住了她交领上繁复的镶滚。 掀起来,反正她同意了。他看见她衣下月白的,绣着蝶恋花的抱腹,那宛然玉山掩在其下,隐约可以分辨其美好的形状。 他抬起眼来,怯怯道:“长情……本君愈发爱你了。” 她红了脸,“看见这个就说愈发爱我,非要把好色表现得这么明显?” 他嗫嚅了下,“本君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等福气……” 山形巍峨,山体是软的。他小心翼翼触摸,缎面光泽高低荡漾,仿佛汪着一眼清泉,随他所经之处,回旋出一片温柔的波光。 她轻轻吸了口气,颤悠悠一晃。他看她的眼神灌满了烈酒,一手从她肩头滑下去,顺着手臂的曲线,找到了她的指尖,紧紧抓在掌心里。 长情微笑,放轻了语调问他:“你紧张么?” 他也不讳言,“本君从来没有过……确实很紧张。” 紧张什么,同门的师弟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还在这里向她承认紧张!也许最后成事得靠她,长情舔着唇想,说你等等,“让本座回忆一下,我见识过推云四十八手,虽然没试过,但步骤还有印象。” “推云四十八手?”天帝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专业的词汇,看她坐起来,定眼看着他的腰部以下。他心头咚咚急跳,困难地咽口唾沫,不由自主支起上半身,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圆心那一处。 她抬起两手,摆出揉面的架势蠢蠢欲动。他又羞又怕,挪手盖了上去,“你想干什么?” 她极尽诱哄之能事,“你别害怕,你我都没有经验,可以一面交流一面切磋,看谁领悟能力更强。” 谁强谁带头?她话才说完,颈上悬挂的带子忽然松了,那抱腹往下滑落,半边袒露,半边堪堪吊在了峰顶上。 天帝眼睛都看直了,窗外春光从她背后照射进来,长情就像镀了金的佛母,大诱惑中有小小的庄严之感。天帝认为修道的坦途中终于出现了巨大的考验,还好,他定住心神,控制住了扑上去的欲望。 可是万事总有始料不及,在他欣喜于自己的大定上升了一个台阶时,长情一把将抱腹拽下来,扔到了一旁。这下天帝彻底呆住了,想挪开视线又舍不得,彷徨之余,狠狠呼出一口浊气来。 她终于伸手将他推倒,像上次泪湖边上一样,扬裙坐在他腰上。他从下方仰望,目眩神迷,无奈抬起一手,遮在了眼睛上。 不敢动了,他咬着唇任她施为。裤子被褪到膝头,偏着头一副羞愤模样。 长情问他怎么了,“为什么看上去受了强迫?你不欢喜么?” 天帝说欢喜,“可是本君想在上面。” 结果她嫌他逞强,“你不及我见识广,闹得不好会很尴尬的。” 想想也是,没有经验的女人弄砸了最多算是失误,没有经验的男人铩羽而归,那可是要贻笑大方的。静下心来,她的手如拂弦,他的身体是一架琴,她指尖经过,便激发出一串嗡鸣。天帝在一片昏沉中想,成亲真是一件美妙的事,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快乐,是贵为天帝的他从未体会过的。长情就像一座宝藏,让他惊讶于人和人之间可以这样相处,让他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生命,和自己一样重要。 她轻轻喘了口气,“云月,你可准备好了?” 他轻启眼睫,眼中星辉闪耀,“我已经准备了一万六千年。” 她莞尔,在他唇角吻了吻。慢慢挪下去,从脐到腹,留下湿漉漉的蜿蜒的轨迹。眼梢轻瞥,见那瘦长青白的十指紧紧抓住了身下被褥。长情快要笑死了,她在战场上很难和他抗衡,但在床上可不一定。 地方准确无误,她支着身凑过去,腿里有点打颤。那种感觉不太好形容,像拿刀对准了心脏,别具一去不复返的豪迈。她见过宫里那些女人的手段,不说皇帝身边的,就连昭质对付那个倭国小使澡雪,也惯用这种姿势。 她壮着胆坐了上去,人生的一大步,自此她和他就真的是夫妻了。然而还没高兴完,可怕的感觉从身体的中心爆炸,她瞠大眼睛一动不动,“云云云……” 天帝快要晕过去了,当然是乐晕。这些日子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狂喜交织着悲伤,让他如坠云雾,如在深渊。可是她语不成调,好梦一下就散了。他忙睁开眼,发现上面的人悲凄地望着他,眼里含泪,脸白得发凉,他一惊,“怎么了?” 她哆嗦着唇,腿颤得支撑不住了,嘶嘶地吸着凉气,“怎么那么疼呢?” 天帝有些不解,她已经开始疼了吗?可他暂且除了快乐,什么都没感觉到……疼了当然不能继续,他说下来吧,伸手去托她,结果还没触到她,她忽地往下一崴——两声尖叫打破了碧瑶宫的宁静,连天上的鸾鸟都受了惊吓,差点从云端摔下来。 宿曜宫里的炎帝正和紫府君喝酒闲聊,聊到过两日天帝陛下大婚,该随什么分子时,天顶忽然发出轰然一声震颤。两人纳罕地抬眼看,瑞霭之上像有人拿重锤击鼓,淡彩的光波一瞬向四方扩散,那些云头都险些被打散。 何人有这样的威力,三十六天上也能制造天象?炎帝看了紫府君一眼,“陛下怎么了?” 紫府君捏着酒杯望向远处,见梵天之上金光回转,柔风缱绻,他笑了笑道没什么,“喝酒吧。” 炎帝却不信,“你别蒙人了,怎么可能没什么,刚才可是天动了!” “知道你还问?”紫府君边笑边道,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畅快。 想当初他和岳崖儿的相恋经过,他们到现在还在嘲笑他。笑吧笑吧,再好笑也不及天帝陛下,房事一动天下知。不过看这情况,开头应该还不错,至少陛下是高兴的。他长长叹了口气,虽说以前彼此间有过结,他也和崖儿说过,天帝缺个厉害女人管教,但得知他为了修成正果历经那么多磨难,也难免有点同情他。好在雨过天晴了,大婚前尝了甜头,那些苦也没有白吃。 炎帝探过来,和他碰了个杯,一本正经道:“当天帝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说着绷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曾经有人问我,你与少苍同在白帝门下,最后他当了天帝,你会不会觉得失望。我就大声告诉他了,本君才不会失望!我可不想情绪有点波动便弄得人尽皆知,少苍过去一万年没有女人,连自解都不行,莫名其妙天顶霞光大盛,你说各路神仙什么感想?所以当天帝太惨了,他憋了一万年,一万年呐,那地方都能结成琥珀了!这种无处可诉的委屈,除了我们这些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的人,还有谁能理解?” 所以内行都知道天帝是苦差事,当上了没什么可高兴,当不上焉知非福。 那日天选的金光落在他身上,他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炎帝就知道他并不庆幸。安澜很乖滑,早早请命驻守人间看库去了,剩下他和少苍,他口碑不佳,少苍不干也得干。现在好了,终于娶上了天后,往后日日瑞霭万里,过他的性福日子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6.第 86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日头早已高高悬在天上,时候真的不早了。 大禁在碧瑶宫外徘徊, 心说这是要完了啊, 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吗?各路金仙和上神都已按序进入凌霄殿了, 司天星君也已在星台上恭候,只等陛下驾临。可左等右等,陛下不来,司天星君已经问了两次,“陛下今日, 可是御体违和啊?” 御体恐怕没有违和, 是浸在蜜罐子里, 被黏住了吧!可是真话不能说,天后还未进行大封,别因这种事坏了娘娘声誉。大禁八风不动,拉着脸道:“确实。陛下上次被邪屠的尸毒所伤, 肩上裂了个口子不得痊愈,今天恐怕又发作了。” “刚才一声震动,是什么?”司天星君微笑, “今日晴空万里,祥云遍起, 看来是个好日子啊。” 大禁矜持一笑, “三十六天上日日晴空万里, 星君少见多怪了。” 可那声震破寰宇的响动真是无可掩饰啊, 大禁悄悄转身挠了挠头皮。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必须去碧瑶宫看看。 结果到了天后宫前, 宫门紧闭,侍立两旁的仙婢垂眼而立,大禁打听了下,“陛下还在殿里吧?” 带班的仙子微微颔首,良好的素养让她谨守本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曾有。大禁还想追问,人家却已经飘然后退,退到露台上鹄立去了。大禁砸吧了两下嘴,左右为难。想上前提醒又不敢,前面凌霄殿中众神都在等候,等得太久了,难免要招人非议。 他往前蹉了两步,几次鼓起勇气,还是没敢开口。正急得抓耳挠腮,看见姜央慢腾腾过来了,他忙招手,“元君,陛下起身的时候到了,你快进去通禀。” 姜央鄙夷地打量他,“大禁是陛下贴身侍从,如何大禁不通禀?我自今日起只负责娘娘起居,其他的事一应和我不相干。” 大禁干瞪眼,“话不能这么说吧,陛下的饮食起居一向是你照顾的。” “那是以前。今时不同往日,臣要退守坤极宫一线了,陛下的一切自有天后娘娘做主,旁人不得置喙。” 大禁简直觉得姜央有种腰杆子忽然粗壮,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做派。天后娘娘、天后娘娘,在她眼里天后娘娘比天帝陛下还要大……虽然天帝陛下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凌霄殿视朝怎么办?大禁简直要急哭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扒上门框,叫了声君上,“诸天帝君,各路金仙上神都已汇聚凌霄宝殿,只等君上……” 结果话还未说完,嗡地一声,门内筑起了结界。这下子可好,声音传不进去了,大禁欲哭无泪问姜央:“我该怎么和殿中诸神交代?” 姜央再循规蹈矩也是女人,女人一般都比较感性,她掖着广袖道:“陛下的姻缘今日始成,大禁不为他感到高兴么?过去万年陛下昃食宵衣,从未有半日倦怠,就是神霄天府戍守九州的天兵们,还讲究百年一轮换,如何陛下一日不得歇?大禁掌外朝事宜,是陛下最亲近的传令官,大可先颁布天帝大婚诏,然后找个托词替陛下告假。朝中的上神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没有谁会刻意发难,毕竟谁也不是傻子。” 大禁一想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得耷拉着脑袋,往云桥那头去了。 门外喁喁的话未能传进殿里来,满殿春色当然也没有因为大禁的不识时务受到破坏。时候不早了,他知道;凌霄殿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他也知道。可是他无法这温柔乡里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溺死了,她的柳腰丰臀,她热情的搂抱和抵死的柔情……他从来不敢想象,他的长情原来还有妖精般的另一面。 他们是神,这世上哪有任何身体上的痛苦能彻底难为神?就算刚开始被忽如其来的新事物吓懵了,醒过味来之后当然会积极寻找解决办法。消痛消炎,接下来便是尽情的颠鸾倒凤。她的舌尖滑过他的脖颈,在他肩头落下酥麻的吸吮,他勒紧她的腰,狠狠压向自己。 那一瞬魂飞魄散,他听见她的低泣,似哭似笑地叫他的名字。他茫然应着:“我在……我在……”接下去又是更凶猛,更具掠夺性的攻击。 快乐太大了,没完没了。本以为爱情已经是最大的奖励,没想到爱情的尽头有如此超乎寻常的惊喜。 他低头亲她汗浸浸的额头,“长情,你欢喜么……舒服么?” 她胡乱嗯了几声,发狠搂住他,“云月……这样真好。” 是啊,好极了,好得无法言喻。如果早知道,谁还忍心浪费那些时间。 他的每一次推进,都在她身体的最深处掀起狂潮。到最后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思维和记忆都化作碎片,呼吸被撞成断续的音浪,低吟浅唱间把他包裹起来,让他永世无法脱身。 庞大如织的喜悦,让人心乱如麻,最后这团麻解不开,只好随他去了。天帝这刻是自豪的,因为他看见他的天后小脸通红,屈居身下却带着餍足的笑,果真这种事上还是男人的体力更值得信赖。 “嫁给我很好吧?”他得意地说,“以后每日本君都可以让你欲仙/欲死。” 是的,每天都可以,纵欲的日子真是令人期待。长情腻在他身上,娇滴滴说:“我喜欢这样,陛下你真好。” 天帝的自豪空前壮大,这一声夸赞得来不易,比他当年登上首神之位更值得骄傲。他把她搂在臂弯,心里充满了踏实感,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担心有谁能抢走她了,不过事实既成,名分还未定。他朝外看了一眼,刚才大禁好像来叫门了吧?那时正如火如荼,他根本没空理会他。现在冷静下来,他才惊觉还有好多事没有办,便挣扎着起身,“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凌霄殿看一眼。” 长情披着被子,看他手忙脚乱穿衣裳,大概腿里没力气,下床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她说:“你肩上的伤怎么样?不会恶化吧?” 他扭头看,一面包扎得很严实,另一面猩红点点,全是她的杰作。他含蓄一笑,“多重的伤,眼下都已经好了。你且休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去去就回会变成昏君的,长情躺了回去,“本座累坏了,少说要睡三个时辰。你先把手上的事处理好吧,暂且不必过来。” 天帝隐隐有些失望,她不会是想过河拆桥吧!再想同她说话,她闭上了眼,他没有办法,悄悄退出了寝殿。 前往凌霄殿的半道上遇见了大禁,大禁的办事效率很高,见了他长揖下去,“臣已经颁完了大婚诏,诸位上仙上神请臣带话,恭喜君上。” 天帝哦了声,看来朝会散了,这是他继位万年以来第一次缺席,隐约有些罪恶感。不过罢了,毕竟刚才很愉快。天帝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春风迎面吹拂,连空气里都有馨然香气。 他甚少有这样眉舒目展的时候,一旁的大禁看了,十分狗腿子地道贺:“恭喜君上,今日圆满大成,从今往后您再也不是童男子了,三途六道都为您高兴。” 天帝心头蓦地一蹦,睁开眼道:“你说什么?” 大禁迟疑了下,暗度自己好像没有说错什么话吧,觑着他的脸色道:“臣说恭喜陛下……” 天帝摆了摆手,“后面那句。” “三途六道都在为您高兴?” 天帝的面色变得阴沉,“三途六道都在为本君高兴?这事不会人尽皆知了吧?” 大禁咽了口唾沫说是,“君上的喜恶连着天道,刚才天顶霞光大盛,所有人都看见了。” 天帝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是多倒霉的一项神力啊!平时他的情绪再怎么被放大都可以忍受,但为什么连这种事都不放过?他刚才还答应长情日日狂欢,如果现在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往后就得天天对外公布房事,那可怎么得了! 他调头就走,大禁见他行色匆匆,在后面卖力追赶着:“君上要往哪里去啊?” 这种事没法和别人商量,当然是去找炎帝。行至宿曜宫,日头都快到天心了,天帝推开院门进去,炎帝正在海棠树下春睡。他踢了踢树干,枝头落下的花瓣盖了炎帝满脸,他掀起半幅眼皮,懒散道:“你不在宫里忙你的,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天帝很苦恼,这事不太好开口,犹豫良久才问他:“看见刚才的天象了么?” 炎帝撑着脑袋,朝天上望了眼,“你是说刚才一声天动,然后彩云万里?” 天帝讪讪点头,“这事怎么解决?” 炎帝憋笑憋得肚子疼,表面还要给天帝陛下留三分颜面。坐起身,拍拍膝头道:“解决不了,陛下虽是首神,也要受十方内外监督,毕竟天宫无小事,陛下的私事就是天下事。” 可这也太过分了,天帝道:“以前没有天后,本君可以接受十方监督,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总要顾忌一下身边人的感受吧!” 炎帝摊手,“没处讲理,谁让您是天帝!天威凛凛是高居首神之位的象征,但有时候不可避免的会产生一些弊端,看开了就好嘛。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对于我这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人来说,可以时刻洞悉陛下当日的心情,简直等同于福利。” 这是人话吗?天帝气愤地想,他自然是高兴的,因为天天广而告之的人不是他。 当然,炎帝幸灾乐祸之余也没有忘记恭喜他一下,“历经磨难终于抱得美人归,兄弟很为你高兴。如何?提前洞房很舒心吧?” 天帝笑起来有种含羞的意味,“等将来你大婚,自然就知道了。”复又正色,“本君在想,可否用璆琳造一座新宫。璆琳有隔断神力的功效,将来移居其中,至少可以不让此事惊天动地吧?” 想法当然是好的,不过璆琳难找,几块已是稀世珍宝,拿它造屋子,也只有天帝陛下敢想。 炎帝诺诺点头,“等你大婚过后,我去南冥转转。据说曾有鲛人发现南冥海沟底下有此物,南冥可是个好地方,说不定奉旨办事期间,能遇上一段好姻缘也未……” 可知两字含在嘴里,到最后也没能吐出来。天帝见他眼神飘忽笑容尴尬,心下立刻了然。回头看了眼,果然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妙龄女子,姑娘白皙的皮肤红唇嫣然,见了他很有礼貌,遥遥欠身施礼。 “本君记得棠玥仙子是宫中女官啊……”现如今是不回宫,搬到炎帝这里来了吗?天帝慢吞吞叮嘱,“别坏人名节,既然做下了事,就要勇于承担,这点学学安澜吧。”一面说,一面摇着折扇,往院门上去了。 大婚在即,姜央是办事的好手,就算时间再紧迫,她都可以有条不紊处理妥当。 天帝的婚事,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事了,万古岁月好像都是为等待这一天。九重宫门要加高,垂天直道要拓宽,浮空都是金衣金甲的神将;款待八方宾客的筵宴要筹备,天帝天后的礼服要完成,放眼一望尽是褒衣博带飘飘来去的仙子。 长情站在廊庑下,眼前这一切仿佛是梦。她要嫁给世上最尊贵的人了,可是在她心里,他还是那个为她涉水采花的少年,和天帝总也联系不上。 姜央见她一人独站,过来同她攀谈,轻轻唤了声娘娘:“可有哪里觉得不周全?吩咐臣,时间很充裕,臣可以另行安排。” 她摇了摇头,“元君办事,我很放心。” 姜央对插着袖子,含笑看各司其职的天人们,感慨道:“这是臣任职以来最大的喜事了,早前陛下即位,臣还是个瑶台小仙,没有机会承办,现在看看,多像人间过节啊!九天之上没有悲喜,这是娘娘带来的盛事,也是陛下的洪福。” 蔼蔼的流光照在长情脸上,那清浅的一点微笑是从心底里升腾起来的。她转过头看姜央,“元君,今夜子时我就要成亲了。” 她还是不信自己的人生走到这个阶段了,姜央说是,“您就要嫁给陛下了。这世上最得意事,便是和爱护自己的人长相厮守。不管那人地位高低,把您放在心的最中央,才是真正的幸福。” 是啊,她想她在天帝心里,应当处于正中央的位置。绕了个大圈子,竟是和他有了圆满结局,人生果然莫测,今日不知明日事。 这时有小仙托着玉盘过来,呈给姜央过目。姜央检点了方回禀她:“织造处送陛下和娘娘大婚礼服来了,娘娘入殿试试吧,臣命人通传陛下,请陛下过碧瑶宫来。” 长情垂眼看盘中的礼服,那是最华美的鲛绡织成的,纵横经纬镶嵌水丝,粼粼波光在方寸间荡漾……她笑起来,这人真是固执得可怕。那时水底没能骗得她成婚,时隔这么久,还是把这个阴谋实行到底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7.第 87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陛下来了, 来时春风得意,走得很急。 外面天光正盛, 屏风上云母雕刻的挡板是半透明的,从暗处望过去, 万千光辉集于颀长身形, 见他穿帘过幔款款而来,长情心里便溢满紧张的情绪。 日日常相见, 但换上礼衣后又是另一种光景,担心他觉得不好看, 担心自己的姿容配不上盛装的他。真是怪, 以前她我行我素从不在意他,现在却好像越来越重视他。可能爱情到这里,才真正开始两相融洽,她心里也开始真正有他。这样也好, 不是屈就的婚姻,心里不存在疙瘩。万年前的是是非非, 似乎变得不那么难以正视了。可能她本身就是个坏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没能超脱, 放下屠刀却立地成佛了。 他打帘的姿势,有分花拂柳般的曼妙。最后一层素纨挑开,镜前的人简直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她无甚妆容, 只傅了薄薄一层粉, 下唇点了豌豆大的朱红的口脂。繁复的云锦和鲛绡烘托她, 裙上玉璜玉玦压赤金禁步, 站在那里圣洁庄严,没有任何一点污浊敢亵渎她。 果真生来就是当天后的人啊,天帝抱胸欣赏,由衷地感叹:“长情你可真好看!” 她听了一笑,示意姜央把他的礼服送来,自己坐在一旁的锦凳上,抬了抬下巴,“我看着你换。” 天帝有些不好意思,即便两人已经那样亲密,不在床上时,他还是矜持深稳的。 姜央乐见其成,放下托盘就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带上了门。天帝无奈地微笑,“那本君就换了,你要控制好自己,千万别扑上来。” 她鄙夷地撇嘴,端起一杯茶,闲适地翘起了腿。 天帝陛下在她面前宽衣解带,他的四肢修长,这类人做什么动作都可美到极致。长情托腮看,不明白一万年前,他是怎么给她留下冷血可怕且肃杀的临终印象的。甚至在后来漫长的年月中,他对她来说一直是洪水猛兽,是必须要除之而后快的人。 他脱得只剩中衣了,衣裳的面料很薄,隐约可见宽肩窄腰。好像真的很害羞,装模作样背过身去更衣。长情放下杯盏,咬牙忍住了趁乱揩油的冲动,看着他一层接一层地往上叠加。三寸宽的回纹镶滚每每压住长发,他抬手将那青丝抽出来,转腕往背后轻抛的动作,简直让人生出无比的破坏欲。 长情悲哀地意识到,她嫁的这个人好像比她更需要爱护。怎么办,她唉声叹气。他听见了,匆忙系上腰带,过来问她怎么了。 她托着腮,挑剔地上下打量他,穿上了吉服的天帝愈发显出一种温文尔雅的底色。她不解地问:“你真的在斗枢天宫呆过吗?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白帝座下第一战神?” 他怔了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她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自己比你更像男人。” 他笑起来,“我知道,其实你想说我比你更像女人。不过天后娘娘,这次你的感觉真的出错了。”他伸手拉她起身,和她并肩站在铜镜前,镜子里倒映出一双璧人,她在他身旁那么娇小,谁男谁女一眼分明。 “看见了吧?”他拉她到身前,拥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本君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这点别人能怀疑,你绝对不能。如果你还不确定,本君可以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他说着,徐徐往下挪动,将唇移到了她脖颈上。长情挡了一下,“还没学乖么?上次闹得沸沸扬扬,如果这事发生在晚上,可能还好一些。只是我弄不明白,你五光十色就五光十色了,为什么还要天动?据说轰地一声,差点把天顶震塌了。”说着又啧地一声,“为人看上去也没那么浮夸嘛,为什么这件事上这么喜欢出风头……” 天帝有口难言,“我哪里喜欢出风头了,这种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推算了时间,正应在你崴身那一下,本君……本君……” 从未感受到那么大的快乐,一时没控制住,万年积攒的功元破了,天也为之震颤,很正常吧! 不过这个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后,再想做这种事就变得有点难了。他曾私下问大禁,当日究竟有几次天动。大禁看他的目光充满暧昧,“回禀君上,就一次。” 就一次,那就是第一次,毕竟那日并不止一次,因此他觉得可以再试试。可是长情很有顾忌,她已经明确表示拒绝白日宣淫了。白天人来人往,那么大的幌子挂在天上,她会觉得没脸见人。 天帝没好说,万一晚上呈现的是极光怎么办?毕竟世界之大,夜猫子很多,也不排除有专程从被窝里爬出来凑热闹的好事之徒。 极光可比霞光更显眼! “唉……”她长吁短叹,“怎么会这样!本座可是堂堂祭司,让我的族人知道了,还怎么爱戴我!” 天帝好言安慰:“麒麟族人很聪明,他们懂得其中利害,正因我们夫妻恩爱,才可保他们万年无虞。所以天上越是色彩斑斓,他们越该高兴。” 长情看了看他,无话可说。 天帝自是欢喜的,在镜前扭身看穿着效果,理了理两肩垂落的回龙须,又整了整领上领约,“本君从未穿过这么好看的礼服,看来这回姜央是花了大心思了。” 长情哼哼了两声,“她辛苦了六千多年,终于将你脱手了,如何能不尽心!” 天帝的热情像被泼进了沙漠,仔细品咂她的话,发现自己简直人嫌狗不待见。他颇为苦恼,“本君可是天帝!” 她捺着嘴角冲他耸了耸肩,表示没什么了不起。 他长出了口气,好吧,大丈夫要直面打击,毕竟打击你的不是外人。他又挺了挺胸,戴上皇天上帝冕旒,十六旒白玉珠串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见底下一张红唇笑得欣欣然,“本君太高兴了,今夜本君就要成亲了。” 长情心头一动,这话她先前也说过。他拉她起身,她侧过脸,偎进了他怀里。 “观礼的人中,可有我麒麟族人?” 他说当然,轻轻捋她的长发,“本君不愿你身后空空,月火城毕竟是你的娘家。” 她略感安慰,微侧过头,看窗外无垠天宇,“要是伏城还在就好了,这段时间的变故我都能接受,唯独可惜了他。我欠了他很多,好像永远无法报答了。” 天帝这次充分显现出了男人的大气和风度,安抚道:“待大礼一过,我带你去龙首原看望他。虽然他现在没有神识,但让你知道他一切都好,至少可以放心了。” 她没有说话,臂弯加重了力量,紧紧搂住他的腰。 天渐黑了,最后一缕晚霞散尽时,月亮升了起来。 天地间从未有过那样皎洁的月色,月御以八龙驾车,将圆月悬在当空。星辉骤然大盛,碧云仙宫各处宫灯向上升腾,蓝的星子,红的灯笼,交汇出一幅比长安上元更为辉煌壮丽的画卷。 鸾鸟的清啼在天宇上空回荡,各色飞禽都来朝宗,半空尽是口衔明珠的玲珑身段。临空的直道上有结伴而行的金仙和上神,形态各异的圆光交相辉映着,像洞窟壁画上的万神图。司礼的星官们殷勤将人潮引入凌霄宝殿,各自都相识,有的阔别千百年,今天借此机会重逢,故人相见分外热络,到处都是融融的笑意软语。 贞煌大帝披着流光,携他的幼子来赴宴,和四御遇上了,背靠天柱闲聊,“嗳嗳,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四御对他不是太感兴趣,但对他的小儿子很热心,摸摸总角,挑挑发带上的绒球,嗟叹着:“帝君这辈子没白活,真的。将璇玑佛母收入囊中,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啊!” 长生大帝酷爱另辟蹊径,也比较喜欢动脑子,他开始琢磨,“照理说帝君是创世真宰,情绪也与天道相通……那么当初与佛母感孕,可曾天动啊?” 贞煌大帝吓了一跳,“长生大帝真是……一如既往地爱钻研啊!既然是感孕,如何天动?动了不得了,要出大事的。”一面说一面讪笑,心里嘀咕要不是为了避免这个问题,他也不必搬到天外天去。等持天不涉三途,不在五行,就是震塌了床板,天也感应不到。所以当天帝真没什么好,对于他这种私生活比较充裕,又有点放荡不羁的脾气来说,这个位置等同谋杀。因此早早让贤白帝,做他的逍遥散神去了。白帝运气不佳,折在了无量量劫里,否则天劫一过,千秋万世活下去,也就不会拉少苍入火坑了。 千般万般都是命,贞煌大帝负着手温吞地微笑。冷不防有人背后叫了声帝君,他回头一看,是老大来了,还带来了罗旬。他拍了两下手,等着孩子管他叫爷爷,罗旬刚要开口,听见对面比他还矮半个头的孩子仰头叫爹爹。罗旬是第一次和祖父见面,不解地问他父亲,“我和这小小子隔着辈?” 问题很尴尬啊,侄子比叔叔还大了两岁。这事要怪大帝,哪有和自己的儿子较劲生孩子的。不过孩子之间很快就能达成超越辈分的友谊,两个人手牵着手,挤进了纷繁的人群里。 大礼的吉时终于到了,乾坤间回荡起悠长低沉的法号声,仿佛闷雷滚滚奔散向四面八方。首神台上端坐的人站了起来,看着九重天门洞开,素衣素履的仙婢如云般在御道两掖铺展。雪神姑射揉碎手里优昙,当空扬袖,一瞬花瓣伴着飞雪,纷纷扬扬飘洒下来。穿过莹洁的花阵和开道随侍的女官,天门尽头有一人款款而来,虽珠帘盖面,依旧难掩其芳华。天帝紧紧攥起袖下双手,来了……他等了千万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时间仿佛静止,只有仙音袅袅流淌。御道之上没有旁人,观礼的众神离得很远,大家都屏息凝望,恨不能穿透那层障面,看一看天后娘娘的模样。 仪仗经过了天厅的中轴,即将进入凌霄殿,谁都没有发现,晃朗的夜空上忽然闪过一丝银光,那是剑身折射的寒芒。 寒芒消散,继而又扩张,弹指间有了实形。隐匿在空中的黑影也显现出来,剑首直指新娘的天灵,向下疾射而去。 众神刚反应过来,天帝却早已赶至。他一掌劈开了长情头顶剑气,不妨一团蓝光罩住了他的面门。肩上的伤像受到召唤,尖锐的刺痛袭向经八脉,他竟发现自己这刻不能动了。穿过那层蓝光,是四不相恶毒的眼神,他袭击长情不过是引他出凌霄殿,最终的目标还是他。 万年前一时心慈手软,现在后悔吗?这一万年其实他从未感激他,天帝与麒麟族有灭族之恨,白焰不能原谅这个血洗月火城的人。不像这位大祭司,最后竟然还能嫁与仇雠,当她至高无上的天后。 一切都得在须臾间完成,他趁天帝四肢不受控时,将邪屠的尸魂拍进了他的身体。关于闯入神仙云集的场所最终会是什么下场,他早就料到了,但他不惧,虽终有一死,只要报了国仇家恨,这条命又值什么。 玄师的嘶吼简直惊人,有一刻他甚至以为她要现出真身吞了他。结果一道冷光划过他的咽喉,邸狱里所受的惩罚让他无法对抗她的曈昽剑,在他人头落地前他还在想,幸好在天帝身上种下了尸毒,否则他永远不是他的对手,他们也会毫无罪恶感地双宿双栖下去。 四不相的血染红了凌霄殿前的御道,一场婚宴就这样毁了。众神都慌了,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兵天将到这时才从各方涌来,诸天帝君围拢查看天帝伤势,只是不太好,血大口涌出来,模样实在吓人。天帝的神体是容不下邪魔魂魄的,邪屠的尸魂不能像进入四不相的身体一样与他相溶,这缕尸魂就成了剧毒,强行灌输,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贞煌大帝排开众人为他加持,可即便如此也不过止住了血。天顶隆隆震动,碧海倒扣般的夜空一瞬乌云密布,众人抬头,如临大敌。 三十六天上变天了……再多的呼喊好像都叫不醒他。长情把他抱进怀里,蜷起身子,发出破碎的呜咽。 贞煌大帝不由叹息,与四御交换了眼色,“陛下天劫将至,诸位可有妙法?” 当初白帝身受重伤,也是应了天劫。这一关过去可无量寿元,但若过不去,便神魂分裂各成因果,消散得比转世还干净,彻彻底底找不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8.第 88 章 最快更新碧海燃灯抄最新章节! 长情卷着袖子, 把他唇角的血一点点擦干净,回身望了贞煌大帝一眼,“还请帝君千万救救陛下。” 除去上次已成行尸的麒麟玄师,贞煌大帝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让天帝念念不忘的女人。她怎能不慌张忧惧,但她却将这些情绪掩藏得很好。大帝原本并不十分赞成这门婚事,但现在看来,她确实懂得平衡大局, 至少不是那种遇事便慌不择路的小女子。 “天后放心, 我等必然全力救治天君。” 十万火急,天帝被送回了玉衡殿。贞煌大帝和四御轮番为他定魂, 他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 但尸魂不除,更大的祸患还在后面。 长情帮不上忙,只有寸步不离守着他。她到现在才知道那种可爱不可即的痛, 明明先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啊,转眼怎么就成了这样!她一遍遍看那张脸, 要把他重新刻进脑子里。她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他有个闪失, 自己大约也要随他去的。 可是天帝只做一世,一旦这世终结, 魂魄便四分五裂化作十个百个甚至无数个人,到时候她又能去追随谁?各路帝君们商议对策去了, 她跪坐在他床前, 轻声说:“你可是想要报复本座?大婚第一日, 你就给本座来这出……”然而不能怨怪他,所有变故他在首神台上看得最清楚,他是为了救她,才不顾一切奔过来的。她低着头说,“我情愿躺在这里的人是我……原来醒着的人这么煎熬,我到现在才体会到你之前有多不易,我终究还是不够理解你。” 她的云月,最后的结局不知如何。那么多位上神也未能令他醒转,她很害怕,怕这天劫过不去,她想追随他都无法做到。 炎帝劝她宽怀,“大帝是创世真宰,就算逆天改命,也一定能将陛下救回来。” 姜央也称是,顿了顿轻声说:“娘娘,臣先伺候您换了身上衣裳吧。” 华美的礼服上血迹斑斓,可她顾不上,喃喃自语着:“是我害了他,先前被我所伤,这次又毁于我族人之手……” 大禁掖着广袖叹息:“娘娘万不可自责,君上知道了也不欢喜。只是没想到,四不相对君上的怨恨如此之深。当年玄师临终前求君上放四不相一条生路,君上口头没答应,但白帝欲处决麒麟族余孽时,君上还是将他保下来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他,让他随麒麟族化成灰烬,便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 长情怔怔的,“这事他从来没有同我说过……” 大禁愈发颓丧了,“君上为娘娘日夜牵挂时,臣曾经建议君上把实情告知娘娘。可君上说了,不愿意拿这种小事来和娘娘邀功。” 这怎么是小事呢,分明是可以让她大为改观的啊。他替她留了白焰一条命,没想到埋下了祸端。所以斩草除根,是大多时候不得不做的选择。在你死我活的局势下存有善念,也许本就是错的。想想也甚讽刺,龙汉初劫时她别无所求,只求他留下始麒麟唯一的血脉,结果到最后,始麒麟父子都死在了她手上。她所捍卫的究竟是什么呢?那么多年的心似琉璃,其实都是假的,她不过是个粉饰了一层又一层的利己主义者。 有报应,就让一切都应验在她身上吧。她抬袖抚触他的手,结果一触之下心头大震,为什么凉下来了?她急得哀泣:“云月……云月,你别……”那个死字不敢出口,只好忍泪为他灌输神力。恨不得把全部修为渡过去,也许起不了任何作用,只求能为他续命,便已经是大造化了。 云屏之外脚步声往来,北极四圣和神霄九宸大帝都来了,结果还是束手无策。炎帝呆站了一会儿,忽然醒过神来,“玉清天尊呢?他的徒弟闯了大祸,不能因为他身份尊贵,就不追究他的责任。” 话音才落,便见紫府君领着玉清天尊进来了。 玉清天尊是神界元老,因四不相反出师门捅了大篓子,引咎闭关自罚。但天界现存的诸神中,只有他和魔神邪屠最有渊源。无量量劫时期通天教主以身裂变,创造出了邪屠和其他几个魔首,邪屠在命运河里游荡修行,养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以为自己神通无边,无人是他敌手。后来封神大战中耀武扬威登场,结果显摆了没到半盏茶,便被玉清天尊一招毙命,元神打得七零八落,唯剩一缕尸魂镇压在音波洞万年。既然玉清天尊当年能够收伏他,那么现在这缕残魂应当也是手到擒来,这个时候没有别的可指望了,唯有指望他。 长情迎上去,“天尊,还请救救陛下。” 玉清天尊向她长揖见礼,但却什么都未说,匆匆赶到床前查看天帝伤势去了。 又是一轮神力和魔力的较量,天帝的身体俨然成了战场。她看见玉清天尊为收伏尸魂以毒攻毒,看见天帝因痛苦高高拱起的身体。最后一击几乎断了他的生路,他脸上残余的血色迅速褪尽,像一朵枯败的花。长情再也站不住了,软软跪了下来。脑中是空的,她开始胡乱臆测,是不是自己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才带累那么多人。她想起那个被她生祭了海眼的族群,也许是他们来向她索命了。可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要让她在尝过爱情的滋味后,再狠狠剥夺她。 紫府君和炎帝上前追问,问天帝陛下究竟怎么样了。玉清天尊面色沉重,“如果单是尸魂,还容易处理,坏就坏在之前受过那么重的伤……本座将尸魂打散了,但天君御体受损,能否复原还要看运气。” 运气这种事,是五成对五成的概率,究竟有没有这么好的命来万无一失度过这次劫难,谁知道呢。 殿里所有人都惨然看着她,她定了定心绪站起身问:“可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复原?譬如难得的法宝,或是长于险境的珍稀花果之类的,只要能救他。” 玉清天尊摇头,“天君道体已臻极致,哪里还有什么法器仙品能对他起效。如今成败只有靠天君自己,只要能迈过去,今后便与天道合一,再也不会有生死之怖了。” “那究竟什么时候能醒转?”长情急急问,“有没有限定的日子?” 玉清天尊还是摇头,因为实在难以给出确切的日期来,笼统地回答:“也许千万年一直沉睡下去,也或许一两个时辰后就醒了……”最后还是那句,“看运气。” 可惜运气并不那么好,两个时辰后他没有醒,半个月后他也依然深陷在昏迷里。天宫里虽然样样齐全,但每日有不同的人来探望,就算都是好心,也令长情一日胜一日的感觉到如山重压。 她不喜欢他们把他当做病人,少苍是众神之主,是永远高高在上必须仰视的君王,再在这里躺下去,最后会连尊严都丧失殆尽。 “我要带他离开碧云仙宫。”她同炎帝说,“如果他能苏醒,我们自然会回来;如果他醒不过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众人淡忘,也免了道别之苦。” 炎帝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了,这段时间也明白他们的艰辛,他只有安慰她:“成大事者必先被折腾个半死,少苍少年得志,就算之前与你的诸多纠葛吃了苦,但这苦没白吃,至少他娶到你了。人的一生一帆风顺,这是不合常理的,所以命运得跟他开个玩笑,让你们共同承担风雨,也让你更懂得珍惜他,我觉得这样不算太坏。”强行解释像没心没肺似的,最后连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垂头丧气说也好,“换个环境,心境开阔些。你放心,只要下个天选之人不出现,就证明少苍还活着,他只是暂时被困住出不来,过两天一定会醒。天界的事你不必担心,当初他跳进渊潭里当了鱼,三年时间是我替他扛下来的,这回再扛一扛,也能坚持得住。你带他好好颐养,记着隔三差五刺激他一下,他耐心不佳,刺激得受不住了,让他别醒都办不到,真的。” 长情点点头,转身进了内殿。 天界不可住,她也不会带他回月火城,这世道人心隔肚皮,她竟连族人都无法相信了。现在只相信自己,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即便他不醒,也没有人能伤害他。 曾经她还是龙源上神的时候,在精舍王城以南发现过一片湖泊。那片湖水是她见过最蓝最清澈的,无论用怎样精妙的字眼,都难以准确形容它的美丽。它有纯白的砂石环绕,从天上往下看,像神佛胸前最耀眼的那颗蓝宝璎珞。远处有四季常青的群山、有横过峰顶的流云,有鸟雀脆声的鸣叫,也有湿润清冽的空气。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不比天界差。 她在湖畔建了一座茅屋,把天帝安顿在那里,锦衣华服都未带来,吃穿用度也是最简单的。她坐在榻前搓草绳,一面絮絮对他说:“我一直很怀念黄粱道里相依为命的日子,李瑶让我心疼了好久,在得知你就是他时,我既难过又庆幸。天帝陛下身份尊贵,想落难都那么难,我只有趁着众神都知道你抱恙,把你带出来,圆了我凡人那样两相厮守的梦。”说完回头看他,“其实你现在可以醒了,睡了那么久,再睡下去会成傻子的。” 可是仔细端详他,他还是老样子,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她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起身道:“睡吧睡吧,今晚吃鱼可好啊?”当然也没有指望他回答,就当他默认了吧。 外面下起雨来,她披上蓑衣出门,摘了片叶子当风一扬,变作柳叶小船,就着斜风细雨荡。小船在湖水上缓缓而过,身后留下细长的一缕航迹,他们这类人捕鱼,口须开一面,只取今晚所需,因此一下去,底只有一条草鱼。 她拎着鱼上岸清洗,鱼身擦盐挂起来风干,脑袋炖了豆腐。把汤端到他鼻子前,一手端碗一手扇风,“炎帝说让我刺激你,你闻闻这汤香不香?你想喝不想?” 她可能算是最缺德的那种妻子,他没有反应,她就找来勺子坐在他床沿,自己一口一口把汤都喝了。喝完咂咂嘴,表示回味无穷,连尝都没让他尝一口,晃悠着腿去厨房,把剩下的锅底都清理了。 夜间睡下,还是睡一头,他一动不动,她就搬过他的胳膊枕在脖子底下。响指一打,屋顶水般荡漾,漾开了很大的口子,供他们看星星。长情说:“三十六天上的星星虽然很大很亮,但看上去没有陆地上的细密。我就喜欢数量多的,像金银珠宝和钱,越多越好看,你觉得呢?” 他还是不说话,她皱着眉头说:“你再不理我,我可要亲你了。” 于是腻上身来,趴在他身上想,自己真是禽兽不如啊,他都伤成这样了,她还这么折磨他。 扒开他肩头的衣裳,左肩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留下浅浅的疤痕。没关系,这点小伤无损他的美貌。她垂下头,仔细分辨他的脸色,相较出事那天,已经好了很多很多,几乎慢慢趋于正常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云月,当初是你死活要娶我的,如今娇妻在侧,你就一直装死,让我守活寡,你也好意思?” 这话照样没能刺激到他,她无聊地亲他的嘴唇,拿舌尖描绘他的轮廓。亲了半天,觉得自己像在奸/尸,难堪地笑起来。 怎么办呢,她委屈地说:“你可是不要我了?还是后悔和我在一起,甚至后悔爱上我?如果是这样,你也不用借此回避我,我准你纳天妃好了。只要你醒过来,我可以亲自替你挑,怎么样??” 他依然如故,她忽然感觉自己要支撑不住了,捂着脸痛哭起来。 眼泪顺着指缝流淌进广袖,没有人来哄她,她只得自己擦干,重新躺回他身侧。水泽边上入夜有点凉,她替他盖好被子,横臂揽住他,亲了亲他的下巴,“小云月,我睡了,明早见。” 如此日复一日,惊喜从来没有发生,一眨眼两个月又过去了。 郊外的小媳妇,带着她生了重病的男人来此间休养,男人一直不见好,至少除了晒太阳,从未在门外见过他的身影。不远处的村头,有个年轻猎户上山打猎,日日从她门前经过。刚开始会好地观望两眼,一次她恰好浆洗衣服回来,远远眼神交汇,她礼貌性地笑了笑,从此她家院门上经常会挂上野味,有时候是一只兔子,有时候是一条鹿腿。 长情觉得很怪,这里的人又不是她的族人,没有必要向祭司示好。她揪着兔耳朵举起来看,兔子背上有箭镞的穿透伤,那个猎户很有持之以恒的决心。 她高高兴兴回去告诉天帝,“你看见没有,我在人间也有爱慕者。村里的猎户每天给我送肉吃,他对我有意思。不过这红尘中的男人真是胆大,明知我有丈夫,照样这么殷勤……你放心,我会给他一些钱,绝不白拿人家东西。”说着嗳了声,回头张望,“可是有人叫我?” 来的正是那个猎户,年轻男子没和村子外面的女人多接触过,站在门前搭个讪,便羞得面红耳赤。 “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问问……我过会儿要进城一趟,你可有什么东西需要采买,我可以替你带回来。” 长情很感激他的好意,“我没什么要带的,这段时间也多谢你照应,那些野味都是你送来的吧?” 猎户很不好意思,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抚着后脑勺说:“我见你一人忙里忙外,又有病人要照顾,恐怕没有工夫赶集。人总要吃点肉才有力气,反正是我自己打的,多放两箭什么都有了,你不必客气。” 但怎么能不客气呢,长情笑道:“我无功不受禄,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说罢取出个钱袋子递过去,“这样吧,一月一结算。你隔几日给我送一回野味,我每月给你些银钱,就算我问你买的。” 她这一笑,猎户顿时觉得满世界的花都开了,怔愣过后忙摆手,“我不是为了做买卖……” 不是为了做买卖,平白给人送东西,那可说不过去。长情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怎么报答你,你若不收钱,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猎户憋红了脸,“不不……没关系,你不容易……” 其实这种等同丧偶的女人,在村野还是比较吃香的。一般猎户都很大方,不缺床上那个挺尸的一口米汤。反正病重的人活不长,等前边那个一咽气,后面就可以正常过上小日子了。更何况眼前的小媳妇天仙一般的样貌,要是不尽早示好,让别人占了先机,那就来不及了。 这话只差没说出口了,正在猎户计较要不要把事挑明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咳嗽,是捏着嗓子故意迸出来的那种。 猎户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小媳妇却欢喜得两眼放光,“哎呀,我的郎君睡醒了。”也不多言,把钱袋子往他手里一塞,转身跑进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