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香阁》 第001章 计中计（一） 若不是家中来信沈复山病了，沈素音必定不会这么快结束英国的留学生涯的。这些年，她孤身一人在外，虽然颇为艰辛，可是倒也随心所欲自在逍遥。当初爹娘百般阻挠，诸多的不放心，可她诓骗爹爹是去学商学，师夷长技。实则偷偷念了时装设计，机缘巧合下，又学了一套不错的功夫，还是师从广东武术宗师丁国祥首席女弟子佘飞花！ 终于不再是当年那个畏畏缩缩，若不惊风的深闺丫头了。多了一番历练，也多了一份见地。 而此刻，沈素音坐在渡船上，看着窗外浩瀚烟波的海面，却也多了几分的怅惘。归家念亲的急切和对学业搁置的遗憾，时时地萦上心头。 渡船抵达上海码头的时候，她提着行李箱走在人群里。放眼看去，熙来攘往的渡船上，有一位芙蓉春面的年轻姑娘，戴着一顶蕊黄色的西洋礼帽，海风撩下的发丝在左颊边轻轻飘荡，她伸手去绾了一绾，那双戴着丝绒手套的手像飞鹤展翅扬了起来……她一身簇新高贵的淡黄色洋裙，从容地走下了甲板。 忽然有人从她的身后冲撞过来，究竟不知是哪里来的小贼，此刻，她手中的提箱已经被那贼人抢夺而去！ 是她大意了！只见霎时，她抬起一双盈盈秋水的黑色的眸子，眉间微微一蹙，这朵如花一般的容颜便展现出凛冽的锋芒——像早晨的日光破开惫懒的薄雾…… “敢打我的主意？你不要命了！”沈素音大喊一声，提起裙摆，在人群中追奔上去。 码头上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中，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拥作一团……也有归来者形单影只，望而却步，终究不知道停泊的下一步谋算该是如何……码头上闲散的或成堆的人群犹如一个人阵。 有一匹驮着大米的马车，前面坐着个马车夫。沈素音见状，飞身而上，也顾不得什么千金小姐，什么有失体统了……便架上了那辆马车。车夫陡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起初是一惊，感叹她的身手，随后才是大开眼界。这姑娘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他的鞭子，朝马背上狠狠一抽，马儿脚步因惊慌而加快许多…… 那小偷本借着人阵仓皇起跑，此刻马车飞快，烈马嘶吼，前方的人自行退开一大片，那小偷没了遮蔽，只是孤身往前跑着……眼看着马车近了，他的步子也慢了下来，腿已经抽筋不听使唤了，他行将瘫软跌下，沈素音一个翻身，便稳稳落在他跟前：“堂堂男人，为何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抢夺我们女人家的东西！可幸我是有功夫在身的，便宜不了你！” 正怒斥着，那身体瘫软的小偷扬起头来，左右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小子，一张脏兮兮的脸，细看之下，却是极其清秀的脸庞和十分立体的五官。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他举手作揖，稳住一只抽筋的脚，便开始叩头！ 沈素音不屑此番伎俩，道：“国难当头，你年纪轻轻不为国出力，却在此处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实在是不齿！说，你这是第几次犯案？偷我的皮箱子又要做何用？” 俊朗小偷忽然恸哭道：“家乡闹了灾，粮食已经没了，家也没了，我同我阿婆一路来上海，行乞数月，如今我阿婆快要病死了，我没了法子，想偷点东西卖了换些钱……让我阿婆吃一顿再上路。小姐，你饶了我吧，我真是第一次犯案，是迫不得已啊……阿婆，阿婆还在那桥下等着我……”说罢，他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指着前面元朗街的那座状元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2章 计中计（二） 沈素音听了既震惊又动容，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随意下跪。上跪天子贤臣，下跪长者父母。带我去见你的阿婆，如果骗我，我押了你去衙门，可就不要怪我！” 沈素音提着皮箱跟他走向了状元桥的方向。她离开了太久……根本不知道，昔日繁荣的元朗街上竟满是饥民，数位垂垂老矣的人瑟缩在桥下。 “你阿婆在哪儿”沈素音伸着脖子检视起来。 “就在那儿。”那小偷指了指，桥墩下一个把脸埋进破棉絮的老人，她花白的脏乱的头发堪堪露在外头。那小偷已经走了过去，伸手去握了阿婆的手，低声地说道：“阿婆，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醒来吧。咱们有吃的了。” 那阿婆好似在拼命用力，可是也只是能稍稍抬了一点头，那两只凹陷的浑浊的双眼从破被子的边上探了出来。沈素音只听得到几句断断续续的微弱的话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儿太臭了，苍蝇到处飞着。沈素音刚想抬手捂鼻，看到婆孙俩可怜的目光，只觉得心里头一酸。她软了声音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抱起你阿婆，跟我走！” 话音刚落，只见周围的乞者都伸了手来，瑟缩地挪到她脚下，她有一种被包围的恐慌。年轻小子见沈小姐被围起来，木然在一旁看着，猜想接下来这位富家小姐将要怎么做。此时，沈素音只得急急开了皮箱，拿了些银票出来，遂对那个发愣的年轻小伙子说：“你！先过来，把这些银两给大伙分了，让大伙先吃顿好的，买点粮食和衣物吧。” 小伙子震惊地看了她一眼，遂给大家分派起银两。事毕，沈素音又带着他们进了一间名“济世堂“的医馆。这间医馆可是老医馆了，里头的叶大夫是沈父旧友，他一眼便认出了沈素音:“丫头！你可算是回来了，是变化了不少！沈复山那个老不死该要高兴坏了吧？“注目之下，方见得她面颊有些污迹，虽身着高贵的西洋裙子却也是掩饰不住的脏兮兮，还带着个年轻小伙和老婆子，“这？……“他疑惑不解。 沈素音推囔着：“哎呀，我的好叶大夫，叶伯伯……先帮我救救人吧！“ 叶坤受不住这小丫头磨，只好拿了医具开始望闻问切。 长久以来的缺衣少粮，导致老人面黄肌瘦，也染上了胃疾。大夫给他们开了方子，嘱托了几句。小伙子感激地点了点头，作势又要跪下去。想起沈素音刚刚说的话，便报以羞赧的一个笑容。他挠了挠头，双手抱拳，弯腰作揖：“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小伙子背上阿婆跟沈素音一同出了医馆，沈素音问：“刚刚叶大夫开的方子，你可记住了？” 小伙子用力地点头：“记住了！”然后，他一字不漏地背出了那张药方子，也背出了大夫的嘱咐。 沈素音对他刮目相看，问：“咦？你叫什么名字？你可是上过几年学？” 那小伙子微直了直胸膛，道：“我叫方思才。上过几年私塾，四书五经略习得一些！” “那何不谋个正经差事？这样枉费了好年华。男子若无志向抱负，可不比女子与小人。” “若不是阿婆的病，原也好谋个活计的。可是阿婆没人照顾，去码头搬运，工头嫌我太单薄了些。只能终日乞讨，给咱们婆孙俩挣口吃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3章 计中计（三） “可你方才的行为太冲动太危险了你知不知道，若遇上个凶狠的，定要拿你见官！到时候，你阿婆还能指望谁？“ “老天爷终究不绝我，不若，为何叫我遇上了沈小姐！“ 沈素音听出他言语中的迫切。可她没法收留他们，只不动声色道：“小子，休得油腔滑调！我不过是搭把手，可别指望我再帮你其他。“ 沈素音惟愿断了他的念想。 那小子亦不动声色，只憨憨笑着，应承着她的婉拒。 沈素音是受不住这般软磨的。可欺瞒父亲习商留学一事，欺瞒习武一事，如今再加上这番多管闲事，必定难念父女亲情，饶不了她…… 可终究扛不住这小伙子目光殷切，她回望身后的“济世堂”牌匾，缓计道：“哎，你是遇上贵人了，可我就倒霉了！帮人帮到底，你等着！“ 说罢，她便重新走进了医馆。 方思才把背上的阿婆放下来，两人靠坐在街边……等待良久，沈素音终于出了医馆。而她的脸上也如释重负：“好了，你小子也算是有福，叶伯伯可还没收过弟子的！从今往后，你跟你阿婆也算是有了一个依靠。所以，你一定要勤奋自勉，自立自强，出人头地……知道吗？“ 小伙子欣喜道：“叶大夫收我做他弟子啦？这是真的吗？”见沈素音朝他点头，他便更用力地点了点头。阿婆靠在木柱子上，虽然只剩微弱的力气，但她感知着这一切……脸上浮现欣慰的一笑。 耽搁太久，沈素音果然忘了，码头上还有宁儿和祝妈等在那儿。 她又急急忙忙拖着皮箱回到了码头，果然看到这俩人似无头苍蝇乱飞乱撞，拼命在找寻她！她大喊了一声：”宁儿，祝妈！“那宁儿丫头一蹦老高，飞快朝她飞奔了过来。沈素音抓起宁儿的手，主仆俩牵起手欢腾地跳了起来。祝妈年纪大了跑不动，看到自家小姐，急慌慌地跟在宁儿后头走过来。她盈盈笑意打量了小姐一番，对宁儿说：“臭丫头，你非得这么没轻没重，你看不到吗？小姐这一路奔波，也不怕她累着。”说完她立刻弯腰提起小姐身边的行李箱。 宁儿却不以为然：“小姐精神好着呢，况且，小姐这一去就是三年多，我可是想死她了！”不对，宁儿终于意识到不对，疑惑道：”小姐，你脸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宁儿5岁便被人卖进了沈府，自小便跟着素音为伴，两人感情十分要好，宁儿机灵懂事，素音不管在学堂里学了些什么，也都会悉数教她一些，相比其他的丫头，宁儿就显得更加聪慧可人了。 祝妈也诧异，怎么小姐浑身脏兮兮的……这礼帽边上还落了根鸡毛…… 大街上人来人往，沈素音也不愿在这儿费力解释一番，只打着哈哈道：“人多难免磕碰，走走走，咱们回家再说！“ 三人穿过码头层层叠叠的人群，便上了马车驶向西大街的沈府。 大清第一绸缎庄的深宅府邸，推门便见满堂红。沈府院子里的海棠花是大清一绝，开得甚好。沈素音进门的一刹那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祝妈说：“小姐不知道，你这一趟远门，可叫老爷夫人日思夜念着。祝妈记得你出生的那年，咱们桐里老宅子里的海棠花也是开得这样好。那时候老爷便笑说，小姐定是海棠花仙子转世的……前年老爷身子大恙，就回了老家养病，后来身子好了，回上海的时候，便差人把老宅的海棠树也一并给移了些过来。现在更是雇了人特别看护，前些日子嫌数量不够，就又下了一些小苗，高的矮的，您看现在院子里遍布，小姐今儿回来见了，可是头一份的惊喜！” 素音拉起祝妈的手，开心道：“祝妈，难不成还有第二份第三份惊喜？我可是拭目以待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4章 计中计（四） 祝妈听了心里一紧，抽了手道：“小姐，我提东西回房去，这样一路奔波，你今晚可得好生歇着了。”说完祝妈便快步向游廊尽头的方向走去。好像多待一会儿嘴里那些坏消息要忍不住一股脑儿吐露出来似的。 宁儿在一旁脖子微微一缩，跟了小姐这许多年，做起昧良心的事来，心里头老大不痛快的。眼看着她被推火坑而不顾，竟默默还推上一把。只怪自己人微言轻，做丫头的，平时看主子脸色惯了的，规行矩步，终究胆子是小，故而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沈素音不察，怎么进府中老半天了，也没见着其他下人，爹娘更是未见踪迹。便问：“宁儿，这宅子里的下人呢？都干嘛去了？我爹我娘呢？” 而话才刚说完，只见沈老爷和沈夫人从大堂走了出来。素音飞快地奔了过去，沈夫人几乎喜极而泣，抱着她便不肯撒手，又拉着她在自己眼前转了两圈：“娘的心肝宝贝啊！瘦了两圈了，快给娘看看！怎么脏兮兮的？难不成你又惹祸了？” 母女俩说话间并未意识到，一旁的沈复山脸色微变。女儿回来，他是高兴的，可是却偏摆出一副满脸愁容加怒气……他的怒，不仅是为着沈素音大家闺秀有失体统，还是为着自己心里的这份愧疚。 女儿是他骗回来的，是要骗回来嫁给姓丘那户人家的！…… 素音在光顾着安慰娘：“娘，才不是呢，女儿这副身形，洋鬼子们时兴叫‘骨感美’。我们自古不是常说窈窕淑女嘛？我这样便是窈窕淑女啦！在那儿我吃好穿好，怎么可能委屈自己呢？” 沈复山和杜穆兰见着女儿这么说，心里头万般滋味，一时间只是默声望着。 素音见冷落了爹，以为他便是这样吃她们母女的醋。于是她歪着头朝沈复山的肩膀靠了过去：“爹，女儿回来了，为什么爹却一言不发呢？再这样，我可是会立刻收拾行李回英国去了。“ 沈复山闷哼了一声：“混账！你敢？” 沈素音没听出沈复山嗔怒当中几分真意，便道：“女儿自是不敢，听祝妈说，爹爹身体抱养，现在可是好一些了？“ 她见着爹的眼窝似乎更凹陷了几分，是清瘦了许多，苍老了许多，难道挂心绸缎庄的事？ 沈复山拍了拍女儿的臂膀：“爹老了，身体自然一日不如一日。不过，现在瞧着你回来，心里头也就踏实了。“ 沈夫人接话道：“音儿，回来了便不走了吧？你一个女孩子家，书读得够了。女人家再有才也上不了天的，你好好给娘呆在家里，平日里就替你爹好好打理绸缎庄好了。“ 素音一听，爹娘之意，竟有着几分纵横捭阖的心思？她好歹也是留过洋见识过的新女性，怎么能越活越回去？沈素音目光炯炯，道：“爹，娘，你们知道女儿自小不输男子，男人能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 沈复山可不乐得听见这样一番话，随即变脸道：“哦？为父听你的意思，倒像是‘翅膀硬了’长辈的话都能忤逆了。看来，是老夫太骄纵你了！去了一趟英国，这个沈家你是瞧不上了！爹娘的话是耳旁凤了？“ 这是什么话？她只是在讲事实道理罢了。爹这样未免小题大做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5章 计中计（五） 沈素音是有微微怒火的，可她想，任自己平日再怎么被骄纵，出门千万里，眼下可不能一回家就闹出这样的不快。否则日后怎么过呢…… 沈素音遂缓了缓情绪说：“爹，娘，女儿不是这个意思，女儿是想叫你们知道，你们女儿是不比别人家的儿子差。女儿学成归来，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让你们二老享清福！“ 沈复山听她说到这番话，微微动容。再想到去信骗她回国的目的，终于还是狠了心，道：“回来了就回来了。这次回来，你便不要惦记着再去英国了，游学也好，游玩也罢，哪有女孩家整日往外跑的？为父的过去是太纵惯你了，都说女子无才是德，你这样地爱拿主意，将来的婆家是不喜欢的。“ “女儿可没想好嫁人！”素音已听出沈老爷话中的七分古怪，斜眼扫了一眼沈夫人，“女儿只愿能在父亲母亲身边多侍奉两年。” 杜穆兰终于按捺不住：“音儿，娘对不住你，你这个老古板的爹，已经给你指了一门亲事了……”她拿绢子抹了眼泪，心中不舍自是难掩。 沈复山话到嘴边正愁出不来，内人之言一出倒也干脆叫他做一回彻底的恶人：“听着，为父确已替你看好一门亲事，你且安安分分在家，待恒隆钱庄的二公子回上海了再说吧！“ 沈素音不可置信，她心心念念，惟愿承欢爹娘膝下，却遭父亲此番诓骗，称病是假，骗婚才是真！她身子趔趄了一下，退后两步，惊叫道：“爹！你怎么可以如此欺骗女儿呢？成亲乃是女儿一生的大事，您这么做，是真的希望女儿一生幸福吗？还是……女儿只配做你的生意场上的牺牲品！“ 杜穆兰赶紧扶了她，怕她盛怒之下口不择言：“音儿，你才刚回，先下去歇着吧，娘暂后自会给你说个清楚明白。我们是你爹娘，怎么会骗你啊，孩子！“ “娘，你最疼爱女儿的，如今竟然跟爹合着伙来骗女儿呢！对女儿的终身大事如此儿戏！恕女儿不孝，女儿不依！“ 儿戏？不孝？不依？ 沈复山怒火冲顶，捂着胸口，提了声音，道：“儿戏？你居然说儿戏？咱们沈园绸缎庄快经营不下去了你知道吗？这次大使馆领事夫妇二人做媒，天大的脸面，你又可知道，恒隆钱庄是上海数一数二的钱庄！从前那丘家祖上四代都是我大清朝重臣，那丘亦堂丘二公子，生得风流倜傥，又是正统的读书人，学识风度俱佳，人家也是留洋归来的！你不依，人家可不一定瞧得上咱们！“ 她从来不曾见过父亲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把一桩政治联姻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就像曾经她们憎恶的那些奸佞商贾的嘴脸…… 沈素音感到胸口犹如被重捶一击，终究，纵然她见过了再多的世面也是枉然，到头来还是得在葬送在包办婚姻的墓穴之中…… 呵！ 沈素音一气之下跑回房内。宁儿已是呆住，得沈夫人眼色才追了上去，但可惜，她被关在了门外。 素音打开自己的箱子，在琉璃灯前整理自己在外留学的照片，用纤纤指尖翻动着那些视若宝贝的英文书籍…… 宁儿在外敲门：“小姐，小姐，实我，你开开门啊！“ “我没事，你走吧。“ “那不成啊，小姐你可别想不开啊，你让宁儿进去陪你吧！我保证我安静，我不说话！“ “你走吧，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若不想我拿鞭子抽你，就速速离去。”然而觉得语气太狠，又软言道：“放心，我命要紧，还有很多事没做呢。不会想不开做傻事的！“ “小姐……“宁儿依旧不依不挠。 素音四下索物，拉开屉子，从里头抽了把剪刀，她把门拉开，将剪刀高高举起在宁儿头顶，动作敏捷，表情肃杀。 宁儿微蹲着身子，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小姐，小姐饶命！“ 素音将剪刀放到宁儿手中，再度合门，进了房间。沈素音躺倒在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那盏琉璃灯投映在房顶上色彩斑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6章 计中计 (六) 素音忧烦了两日终于待不住了，这天，她出了房门。不想宁儿苦守了两夜，此刻正歪靠着门板打着瞌睡，素音一推门，宁儿便整个身子倒进了房内。 “宁儿，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小姐，你从入了府跟老爷夫人拌嘴后就没有出过房门了，宁儿知道你心思烦闷，不能撇着你不管啊。” “傻瓜！”素音拿指尖戳了戳她脑门，“陪我出去走走！” 宁儿又缩了缩脖子，面露难色道：“小姐，老爷交代了，在小姐未答应见丘公子之前，不可以放小姐出府。” ”什么？“沈素音不敢置信，作势便要再去兴师问罪。 宁儿普通一声跪下：”小姐，小姐使不得，老爷说，如若……如若宁儿不能阻止小姐，便叫宁儿挨三十大板子！“她拉着沈素音的手，跪在地上抬头祈求”小姐，宁儿不想挨板子啊。“ ”我……你……“她哎了一声，坐回床头。 宁儿起身，小挪了两步过来：”小姐，去见一见吧。老爷夫人这么疼爱你，是不会害你的。何况，那个丘公子，不对，丘二公子是真的很不错的！“ 沈素音斜眼看她：”臭丫头，你怎知那丘二公子好是不好？不过是怕挨板子，出卖主子，是不是？我看啊，等我嫁了人，头一个就解决你！“ ”小姐啊，小姐，宁儿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背叛你啊！你这样说，未免……“她撅了撅嘴，”未免太没良心！“ 素音冷哼一声：“不是没良心，好，我就给你个表忠心的机会。走，陪本小姐散心！” 宁儿左右为难，然而沈素音提声一“嗯？”她就乖乖从命。沈府里的下人见大小姐从未如此铁面，也只能纷纷避让，装作不知。 心事压头，百无聊赖，沈素音带着宁儿，不过是在街上晃荡晃荡着罢了。腿乏了，心便不那么乏了。 终于，两主仆走了大半个时辰方在一方溪水前停下。沈素音在溪边坐下，看着落花随水流西去，她也意识到自己命运亦将如此。她问宁儿：“给我说一说，那位丘家二公子。” 宁儿一愣，看着发呆小姐的背影，半晌方说道：“丘二公子，我还真没见过。不光是我，连老爷夫人也不曾见过。听说还在日本学医……不过那公子的名声还是有所听闻的，确是个文采风流的俊逸少年！丘家出自名门望族，祖籍在盛京，丘老爷有二房太太，膝下育有二子一女。不过，这个丘二公子虽然说是二房太太所生，却好像更受丘老爷器重。” 素音继续问：“那他上边是有一个姐姐喽？” 宁儿笑：“那倒不是，丘家是大少爷、二少爷和三小姐。那个大公子，比二少爷大十岁，是嫡出的。二少爷跟三小姐才是庶出。” 素音深深一叹：“呵……豪门世家。” 那样的一个大家族，不见得比宫里简单多少……她曾想象的与一人过长相厮守，不必皇亲贵胄，不必锦衣玉食，她渴望的是一个志在四方，武艺超群、铁骨铮铮的盖世英雄…… “如若……那位丘二公子也是位少年英雄呢？” ”没有如若，男女的事，必先是双方情投意合。等你将来有一天，你遇上意中人，你便知道了——情之所至，生死相许。“ 沈素音站起身来，左耳的那只翡翠钿子掉进溪水，正摔在浅溪的石子上，一磕便碎成两半。这是她十六岁生辰母亲送她的，是她最爱的一对耳环。 ”珠玉碎，非吉兆。“她把帕子拿出来，将右边的一对耳环也取下，素音将它们放在帕子上包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7章 计中计（七） 回去的路上，主仆二人经过一个店，只觉得靠近时格外芬芳，浑身气爽。她抬眼看去，上边儿写着“翻香阁”三个大大的招牌。走进去，方知道原来是一间卖香料儿的店。店内陈设香囊、香帕、香炉，香扇、还有香丸…… 店内无人看守，主仆二人甚是诧异。沈素音对宁儿使了一个眼色，宁儿便道：”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沈素音伸出一只手，拿起那颗香丸，谁知古博架后头竟飞出一片竹叶，沈素音旋退两步，袖手飞舞，一招接住。 徐徐有人叹道：“小姐好身手！”沈素音一看，居然是个面容绝色、穿着白色底翻飞粉桃花图案衣裳的年轻女子。 素音沉沉相看一眼，道：“老板娘好狡猾，店内表面是无人看守，实则暗箭难防。刚刚这一招，险伤了我家丫头的性命。” 她轻轻摇扇，一股清香扑鼻，这股清香居然能够盖过其他香味，没有其他香料一丝的混杂气味。 她眨着一双轻柔凤目，朝素音魅然一笑，道：“谁说无人看管，怎么，你觉着，我不像是人吗？我虽在帷帐后面，可你们刚刚进门我便知道，我家这间小店可不光是靠眼睛守着的！” “老板娘面若仙子，然而手段太过阴损……要是寻常百姓不过拿来一看，也要被你的竹叶所伤吗？” 她又摇了一摇团扇，道：“是看一看还是偷一偷，我许三娘闻得透！” “可我们不是要偷！”沈素音讥笑道。 她又幽幽道：“可小姐不是好奇，意欲会一会这小店的主人吗？如若是偷，你是不会怎么会叫丫头应声试探的，不是吗？你且看看，竹叶上抹了果胶，伤不了人的。”她边说着，狡黠一笑。 沈素音指尖摩挲竹叶，果然是滑腻的，便道：“素音不察，错怪三娘了，望三娘勿怪。” 许三娘拂了拂团扇，道：“不怪不怪，小姐护犊心切，三娘明白。” 沈素音瞧着，这个许三娘貌若天仙，行事谨慎却又泼辣，再加上言语之中又透着几分狠劲，当真是一号亦正亦邪的人物。 “沈小姐是否有需要三娘相助之处？” “你怎知我姓沈？” 许三娘拿团扇挡住嘴边的轻盈醉笑，说：“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一来，你跟你丫头浑身都散发着海棠花香，一早就入了我的仙鼻；二来，你身上这件衣裳乃月华缎绣海棠春睡，乃一等的织锦工人织造，敢问这上海城中，若非王孙宫女，除了你沈园绸缎庄的沈家千金，还有哪家的姑娘穿得起如此名贵的蜀锦，又住得起海棠如林的深宅？” “三娘你不止天赋异禀，更有一双好眼力！素音佩服！我方才想起亦一难事，或许能得三娘相助。“ ”沈小姐但说无妨。“ ”万物必有其反，三娘你制香技艺了得，敢问你这店中可有腐臭之物？可做女子防身之用？” ”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捧腹大笑，良久才缓过气来，说：”这是自然，不过，三娘刚刚看你出手那几招，可见沈小姐身手过人，轻易遇不上对手。要这秽物做什么？“ ”碍于爹娘颜面，便总有遇上不可动粗的时候，不过是想叫讨厌的人离我远一点罢了……“ 许三娘转身进了帷帐，不一会儿再出来，手上已拿着一个白釉瓶子：”这个东西叫‘天腐丹’。集十种腐臭动物的尸油制成，这瓶中是黄豆大小的丸子，吞服一颗便十日之内饮食不得，若看到食物恶心反胃，其症状犹如孕妇。不过切记，服用过量便可致人中毒，故而，我只给你三颗。另外……“许三娘郑重道：”今日你我相识乃缘分一场，我翻香阁只卖香，不卖臭，更不制毒……不管发生何事，你都不可叫翻香阁牵扯其中。“ ”三娘放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8章 风流与风情（一） 上断头台的这天还是来了。 大使馆领事--史密斯夫妇举办的这场宴会在洋人区的一幢别墅内举行。上海各绅士名媛都将共赴这场盛宴。 沈老爷和沈夫人连哄带骗人叫沈素音穿了件新制的洋装赴会。自那日在翻香阁得了“天腐丹”后，沈素音每日在家看书、练琴、栽花剪草……表现得不无寻常。沈老爷对她的态度更日渐和缓，一家子在饭桌上和乐融融。 只有沈素音自己知道，这场对阵她势在必得。 西洋乐声奏起，歌舞升平，衣香鬓影。沈素音自觉是一只待价而沽的美肥羊。 顺着众人翘首的方向看去，史密斯夫妇入场。 在列队欢迎的阵仗中，沈素音一眼便认出那一个人。他们全家紧跟在史密斯夫妇身后，中年男子和二位中年妇人必定就是丘老爷和他两位夫人。长公子走在丘老爷和大夫人身边，他穿一身枣色织锦马褂和青灰色长衫，丘二公子则是一袭浅靛蓝马褂和白色长衫，料子和样式都十分寻常。而丘家公子身后的两位年轻的妇人就是长公子的夫人甄氏和姨太太王氏。 隔着一段不长不近的距离，沈素音可以看到那二公子身形颀长、玉面玲珑、眉目分明，举手投足云淡风轻。更像是读书人的一股傻愣呆气。 相形之下，那位长公子倒有些锋芒，仿佛是不怒自威。他的轮廓亦很深，眼神中光芒灼灼，暗藏精明与杀机。 “史密斯先生，好久不见了。”沈老爷走上向前招呼。 史密斯先生脱帽致意，与沈老爷握手：“沈老板，令千金留学归来了，你果然看上去精神多了。” 沈老爷捋须一笑，“劳史密斯先生挂心！沈某感恩在心。”他又微微致意史密斯夫人，说：“沈园新制了一批上等的绸缎，不如得空带上夫人来店内看看，选几个中意的图案样式，沈某会请宫中的老织锦匠人为先生和夫人量身订做！” 史密斯先生自然乐不可支，他的夫人甚是喜爱大清朝的丝绸锦缎和玉器古玩。 长辈们寒暄，沈素音只觉得万般煎熬，眼睛游离在这盛会之下，葡萄美酒、金杯玉盏……忽然冷不丁有一双眼睛直直地投来，沈素音正好对上这抹目光。 她微作倨傲，冷不丁白他一眼。 丘二公子并不诧异，嘴角浮上一丝调笑，却又朝她微微俯首，英国绅士的礼仪。 恶心的男人！沈素音别过头去。 然而史密斯先生做媒是十分尽心的，他很快将谈话重点转移到今晚的主题。笼络好恒隆钱庄，能让英国政府在华办事事半功倍。毕竟，恒隆钱庄每年为充实国库做出巨大贡献，丘家更得慈禧老佛爷青眼，广浦街上硕大的“恒隆号”三字招牌便是慈禧太后的金笔题字。 史密斯先生看向不远处的丘老爷和丘二公子，招呼道：“商场上的事情，我们可以改天详谈，丘老板，你的二公子是昨天才回到上海吧，我给你们正式介绍，沈园绸庄的沈老爷和他的千金。” 丘老爷跟沈老爷互相抱拳作揖：“幸会幸会！” 丘老爷说：“这是犬子，亦堂。” 丘亦堂上前一步，躬身说：“沈园绸缎天下知，沈老爷，沈小姐，晚生亦堂幸会了。” 沈复山颔首，上前扶住他，又回看了一眼素音，她这才不情不愿上前一步，行礼道：“见过丘公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9章 风流与风情（二） 丘亦堂见是她一身洋装，便趁着换奏乐的这会儿，邀请道：“可否邀沈小姐共舞一曲？”并未等她应声，便捧了她的手，将她拉入舞池。 两位父亲相看甚是满意，被史密斯夫妇邀了一旁共饮葡萄美酒。 舞蹈开场，他便在沈素音的手背上轻轻一啄，她整个人激灵了一下——他的趁虚而入、那双得意的笑眼让他厌恶。 丘亦堂不避讳识破她的不情愿，问：“沈小姐竟不习惯洋人的礼节？” 素音并不看他，生硬地答道：“这里是中国人的地盘，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老祖宗的规矩可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那沈小姐怎么看待长辈们对咱们俩的热心撮合？” 沈素音没想过他会表情这么邪气，问得如此直白，他的两只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铿锵答道：“政治婚姻。” “嗯，”他暗自笑了笑，“沈小姐可真是个惜字如金的人。请接着说下去，在下洗耳恭听。” 素音有些恼了，而乐声奏得更加欢快，引得在场的男男女女无不轻轻摆动起来，整个会场衣香鬓影摇曳生姿……忽然，她的腰间伸来一只手将她拢了过去，若非她戒备，几乎差点就跌进丘亦堂怀中。 “洋人爱透过跳舞结识另一半，舞品即见人品。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也如此默契呢？”说完，丘亦堂将她推出去，让她不自主地依着节拍又从那头旋转回来…… “我看丘公子思想新潮，绝不像是会向命运低头的人，哪能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如此草率，去娶一个你不爱的女子呢！且不说这些，为了家族利益，便甘心将自己视为商品出售，这样的行为不是也十分可笑吗？” 丘亦堂听后一笑：“说真的，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若有一个像沈小姐这样娇俏可人又有趣的红颜知己在身边，想来却是一桩美事！”说着，他便显得有些得意忘形了。素音趁他不备，提起一脚高跟踩在他的脚尖，小声道：“想得倒很美！” 丘亦堂也不是傻愣愣的主，已经料到小女人家的娇嗔把戏，快速地抬了脚不说，反倾身用了一股大力，叫她整个身体被压得向后倒下去，却刚好够他纤腰一握，邪邪地一笑：“准你借个力！” 得了便宜还卖乖。 素音站稳身子，听到人群里一阵掌声雷动，两个人心照地不宣地和平收尾。 结束后素音递给他一杯酒，这红酒刚送进丘亦堂嘴里，他便马上感觉到一种浑浊恶心又刺激的味道！糟了！待他再看向一旁的沈小姐，她却明眸善睐，朝着他露出十分璀璨地笑容…… 没错，果然是她！ 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丘亦堂便顿觉口干舌燥，在一旁无所顾忌地大吐起来。 素音捏着鼻子离开是非之地，对着一旁的人解释道：“丘公子突然不适，快！快去叫太医！” 天腐丹的药力果然非比寻常。沈素音心里暗谢许三娘。 此刻众人已经将丘亦堂围住，史密斯夫妇更是叫来西医替他检查，沈素音带着几分得意再偷偷看那丘公子，他的脸上能有多痛苦，想必胃里就有多翻江倒海……真是大快人心！被他揩油的仇，就算是报了！ 如今二人结下梁子，嫁娶一事必然就此作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0章 风流与风情（三） 相亲大事完成，沈素音的心头石终于落地，一觉天亮，日上三竿。其实是给饿醒的。连日来，为着昨日那一战，也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 宁儿打了一盆水进来，听到沈素音在镜子前梳着头发，脸上挂着笑，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小姐，你大早上，乐呵什么呢？” 然后到了饭桌上她才知道，这是鸿门宴。沈老爷的脸上充满震怒的神色，沈夫人一边用帕子替他揉着胸口，一边给沈素音使眼色。 忽然，沈复山一掌拍响桌子，质问道：“你说，昨天是不是你！” 沈素音这这声桌子的响声吓了一跳，但还是维持住镇定，并佯装不知，道：“爹，你在说什么？女儿不明白。” “不明白？你敢说你不明白？那丘二公子的事，是不是你所为？沈素音，你好大的胆子！你真当那些洋鬼子都是好糊弄的吗？居然敢下毒！你知不知道，你不仅是在砸沈园的招牌，更是丢了我们沈家的颜面！如果丘二公子真有什么事，咱们结不成亲家可就结了仇家！” “哪会有什么事，不过腹泻几日，茶饭不思几日罢了！就跟……就跟巴豆一样……”她意识到说漏了嘴，沈老爷更是瞪圆了眼睛看她，便转圜道：“不会的，不会查到是我动的手，不过腹泻而已，谁知道他自己误食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忽然，沈复山将一个小瓶子往桌上一放：“是不是就是这个？” 沈素音惊叫：“爹，你……”又看向宁儿，宁儿直摇头摆手：“小姐，不是我不是我！” “这就是你的杰作！你这个不孝女，看我不打死你！” 说罢，沈复山在饭桌上抽起一根准备已久的藤条开始抽打沈素音。素音一边躲一边求饶：“爹，爹，饶命啊爹。女儿下次不敢了。再也不了。” 沈夫人眼见鞭子就抽到女儿身上，急急拦住：“你这个老古板！你疯了吗？自己的女儿，下手这么重，你是要打死她吗？” “你让开！”沈复山一把推开杜穆兰，那只这一下，便将她推倒向桌花的一角，沈复山大骇，扔了藤条去扶杜穆兰：“夫人！” 沈素音也吓了一跳，本已逃向门口，又大喊了一声：“娘！”跑了回来，蹲下身去扶娘。 沈复山更气更恼，然而见夫人为自己误伤，只好怒视沈素音，痛心地叫道：“逆子啊，逆子！” “老爷，原谅音儿这一次吧。我替她受过了。音儿她定是知错了。” 沈素音急得泪眼朦胧：“娘，我错了，错了，我玩大了。我任性闯祸了。娘你没事吧？” 沈夫人被父女俩搀扶着回到了房间，宁儿得了令下去传唤太医。 沈复山受不住夫人的苦肉计，只好退让一步：“要饶过她这一回也行，她得亲自上丘府负荆请罪！” 却说那丘二公子，第二日清晨床榻之下，已经全然无恙。他穿着内衣，伸长了胳膊悠然站着，两个丫头正服侍更衣。 一袭黑衣的长庚出现在门口：“回禀公子，那天腐丹正是出自三娘处。” “死丫头……幸好我知道这味药引。”他暗叹一声。 “公子，三娘叫我带的一瓶玉露，她嘱咐公子口服并将余汁涂于唇上，今日便可痊愈。” 只见一个丫头走到长庚面前，将那玉露取来给公子服下，又蘸取了一些余汁涂于丘亦堂唇上。 丘亦堂道：“长庚，这件事不要声张，对外依旧只称我身体抱恙，几日食不下咽。三娘那里也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找过她。” 长庚执剑自立，回禀道：“是，公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1章 风流与风情（四） 丘二公子更衣毕，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长庚与二公子相看一眼，长庚本立于门口长廊处，旋即转身抱拳，恭敬地低头，道：“参见过长公子。”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礼毕，他已经收回屈礼的目光，恢复了鹰王一般的锐利。 丘亦禛负手而立于门前，用冰冷的目光扫了长庚一眼，哼了一声：“不识好歹。” 丘亦禛多次向长庚抛出橄榄枝，想要将他收入麾下都未能得逞，故而他对长庚十分介怀。 他是丘二公子的贴身侍卫心腹，也是满清一等巴图鲁。他个性向来是不忌惮任何事的，别说是什么丘大公子，就算是大清朝皇帝，也奈何不了他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若非为着二公子的知遇之恩，他必不会囚困在这深宅大院！ 丘亦禛从长庚面前擦身而过，他跨门而入，看到他仍旧是躺在床上，便倾身询问：“二弟，不知今日二弟身子是否好些？” 丘亦堂将解下的衣服塞在被子里，又做出一副将咳将呕的样子，一边道：“大哥有心，亦堂……咳咳咳，好多了……”他做出气若游丝的样子。 “咳成这个样子居然也说好多了？医不自医，不若，让大哥替你看看！”说着，他便将手推向了丘亦堂的被子。 丘亦堂心想：不好，该被他识破！ 长庚见二公子眼色，用剑鞘挡住了丘亦禛，道：“长公子且慢！二公子他伤病轻易碰不得。” “哦？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住我？” 丘亦堂只得趁着两人拉扯之机，不动声色地将左手伸进被子，封住了自己的天枢穴和俞府穴，让血流在此迂回，造成气血不畅，食道秽堵的假象。 只见长庚低头道：“长公子勿怪，长庚只是谨遵医嘱。” “狗奴才，看我不打！……” “大哥！”丘亦堂额间有细密如疹的汗粒子渗出，他艰涩地叫道：“大哥好意，亦堂心领了，只是，大夫看过，说并无大碍，只是需卧床休息，尽吐腹中浊物秽气……只消五六日罢了。” 丘亦禛细细观察着他脸上的汗和发白的唇，道：“五六日？照你这么个吐法，又无法进食，不说去了半条命，必定也是元气大伤啊！”说着，他已经伸了一只手来钳在他的脉搏，只见他脉象虚浮，时有时无，他又顺势将双手放于丘亦堂背部，徐徐顶出一股内力在他脊背上的筋脉和穴道游走，果然，他似乎是中毒之兆。 终于，他收手，道：“二弟，你这乃中毒之症。可真是那位沈小姐？” “都是些旧疾，在日本习医留下的，与那沈小姐无关。大哥，我确已无碍，并非讳疾忌医，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说完，他又偏做出强打精神头的样子，从床上走下来，说：“你看，我站在这儿，不是好好地吗？” 丘亦禛假意叫道：“快，樱桃，怜霜，快扶公子回床上休息。”又拍了拍手，随后进来两个人盛上几只千年山参：“这可是好家伙，去年老佛爷赏的，你大哥我这会儿用不上。”又指着那两个丫头，“你们两个，一会儿问孔太医要方子，替二公子侍药！” 樱桃和怜霜齐声道：“是，长公子！” 丘亦禛当然是猫哭耗子，想借探病之名，寻着下杀手的机会。山参里没有动手脚，不代表那张药方子不会动手脚，药方子不动手脚，不代表煮药之时不会偷龙转凤，何况叫来的两个侍药的丫头偏是他夫人甄氏手里的丫头…… 看来，任丘家的高墙深院，如今也藏不住此人狼子野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2章 风流与风情（五） 马车在丘府门前停下。 “怎么了，小姐？”宁儿问。 沈素音听从沈复山安排至丘府上门探望二公子，可是心里却一百个不情愿。“登徒子，多看一次都嫌脏我眼睛。” “小姐，可咱们来都来了……你瞧，这车上还一大堆东西，不也是老爷吩咐呈送给那二公子的吗？你忘了你怎么答应老爷夫人的？” 沈素音跳下马车，走向那扇大门，宁儿吩咐两个男丁提了礼盒跟上，她走上前跟守门的小哥说：“沈园绸缎庄的沈小姐前来探望丘家二公子，请小哥代为通传。” 不一会儿小哥小跑着出来，将他们一行人请了进去。 丘府宅邸在上海享誉盛名，极富宫廷气派，高墙阔院，亭台水榭，宝塔阁楼……她们已经转悠了大半个时辰…… 沈素音终于察觉出不对，问：“这位小哥，你是不是带错了地方？” 那小哥打马虎眼，道：“没有没有，小人怎敢？只是丘府人多地大，眼下二公子病了，憩在东苑，是有些距离的。” “可是你刚刚通传，不过就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你还敢狡辩！“ 此时畅昕阁的顶楼，丘亦堂正拿着西洋望远镜，那小小一隅圆镜之中，堪堪可见那沈小姐一行人穿梭在两个通苑跟花园之中，只是眼下她已经停了下来，跟领路的下人交涉了起来。 见丘亦堂脸上挂着笑，长庚提醒道：“公子，沈小姐既是来探病，咱们这样做会否有些过分？” 二公子收了西洋望远镜放在桌上，悠然坐于太师椅上，翘着一只二郎腿，拾起碗碟中的豆子，朝自个儿嘴里扔了进去，他一边咀嚼，一边朝长庚摆手，回味地笑道：“还不算太笨。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 沈素音见这下人十分沉着，多半是授意而为，也不慌吵闹，说：“行吧，既然这丘府跟个迷宫似的，你便去叫一顶轿子来我们再上路吧。” 那下人道：“丘府的规矩，入门任何人不得乘轿，老爷夫人以及二位公子亦从未有过此先例。” 沈素音道：“丘府的规矩是给丘家人定下的，来者是客，你如此这番戏弄，又岂是待客之道？” 下人道：“沈小姐说什么，下人不明白。” 沈素音怒起伸手便将那下人的领子揪了起来，道：“还不说？”只见她袖口半露出一把羊脂玉匕首：“走原路！若半盏茶的时间还见不着你们二公子，我就剃光你的头发，叫你这号秃子去做和尚！” “沈小姐饶命，沈小姐饶命！”那小子眼见匕首出鞘，寒光扫向头顶，两只腿已经不住地抖动。 “住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且还是一把细细柔柔的女声。沈素音隔了一小会儿才见到一位着一条蜜合色绣牡丹花洋绉裙的女子走了过来，莲步姗姗，那条洋绉裙迎风摆尾，青黛色柳叶眉，一张秀气的小脸上脂粉略施。 “少奶奶，少奶奶救我！”那家仆自是朝主子身边躲了过去，还不忘一个劲捂住自己的头颅…… 原来是丘大少爷的夫人——甄洛宓。 她的名字，沈素音是听过的。犹记得是在她豆蔻年纪，这个名字便已享誉整个江淮地区。只是那日在洋人主办的晚宴上，她的装扮十分朴素，又全程只是微低下着头。纵然有十分的美貌，也并无几人得见一二。沈素音当时只猜得她是个大家闺秀的出身，寻常的美丽妇人。今日一见，倒真真感受到她的美貌天成和傲骨风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3章 风流与风情（六） “阿山你下去吧，沈小姐，请随我来。”她的声音十分甜美婉转。 甄洛宓虽然装扮持重，但是年纪左右不过二十出头，与沈素音相仿。她穿的亮色薄杉，袖口上的两只钿金蕊丝鸳鸯在她两手微微摆动间栩栩如生。身旁的一个丫头携她往羊肠小道走去。 素音和宁儿以及两个家丁立时跟在后头。 长庚对作闭目养神状的丘亦堂道：“大少奶奶带着沈小姐朝东苑过来了。” 丘亦堂仍是闭着眼睛，嘴唇微动：“领上来。” 长庚虽不解，意欲追问，可见公子仍是表情淡定，状似闲然，便缓缓退下。 畅昕阁下，长庚负手而立，从容等候着甄氏带那沈小姐前来： “长庚见过大少奶奶，见过沈小姐。” 甄洛宓莞尔：“二少爷可在上面？” 长庚颔首：“是的，大少奶奶。” “带沈小姐上去吧。”她说完，便将头转向沈素音：“沈小姐，就送你到这儿了。” 沈素音倾身行礼谢过。 却见甄氏淡淡笑着回敬，眼睛正轻轻地扫向身后，一旁的丫头走上前将一个翠玉瓶子的解药递交到长庚手中。长庚接下，微抬头看向甄氏，她已默默不言，带着丫鬟转身而去。 长庚带着他们上来畅昕阁顶楼。 二公子闭门躺倒在藤椅上，身体时有搐动。 “你家公子……怎么会这样？”沈素音问持剑而立于一旁的长庚。 长庚见公子未给指令，只得硬着头皮道：“昨日宴会回来，公子便成了这样。” 言下之意便是得她沈小姐的功劳。 沈素音反唇相讥，道：“病成这样怎么不在屋里躺着？” 长庚犹豫了一会儿，方说：“因为屋内闭塞，公子他呕吐不止，几次昏厥……照太医的法子，才叫人给抬到畅昕阁之中。” “既然公子昏沉未醒，又怎叫那奸猾的家丁通传我们入府呢？”沈素音目光灼灼，言语铿锵有力，句句相逼。宁儿在一旁听得叉起腰来，怎么，小姐和自己居然被丘家的主子奴才一同戏耍？ 长庚舞刀弄剑是一等厉害，可却从未跟如此巧言善辩的女子过过嘴招，登时败下阵来。 又听到沈素音怒斥：“你根本是在撒谎！” 忽然一阵断断续续地咳嗽声从躺椅处传来，丘二公子微睁双目，显得极为费力，他呜呜咽咽说些什么，亦无人听清。长庚快步走上前去，略迟疑了一会儿，道：“公子可还想吐？” 沈素音噗嗤一笑，暗暗叹道，怎么如今倒跟个怀了孕的娘子似的，便打趣：“二公子几个月了？“还掩了嘴跟宁儿相视一笑。宁儿也笑，傻不愣登地，用袖子捂着嘴笑。 长庚拔剑出鞘，目光如炬，道：“沈小姐……“他话至一半，却将将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是，他原本的样子。 “长庚，不可无礼……“他仿佛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喂，你可别在我面前装死啊。我是奉我爹之命来探望你，可不是因为我冒犯了你或者……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丘二公子长咳一阵，似乎都快把心肺咳出来，他淡淡地朝沈素音笑道：“如今，丘某病至如此，和沈小姐的婚事……亦……不再奢望……咳咳咳” 沈素音大喜过望：“二公子，你此话当真？” “真。咳咳咳……”丘亦堂道，“明儿个，我就让父亲……父亲上……史密斯先生那里取消……取消婚事。” 沈素音高兴地回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却见那丘公子眼睛又再次缓缓闭上，嘴边一句什么话将说未说，终于他的头偏向了一方，仿佛气数已尽！ “公子！”长庚上前轻轻摇了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4章 风流与风情（七） 天腐丹不至伤人性命，何以二公子会这般症状？ “让开，我看看！”沈素音说着，自行上前好几步，她推开了长庚，二公子的手居然冰冷，她细细看了看，好看的轮廓却脸色微青，嘴唇发白…… 她将指头凑近二公子的鼻子——没有气息！ 她吓了一身冷汗，一连又退了好几步：“怎么会？不该是这样啊！你们家公子……为何没了呼吸脉象？” 宁儿一听，更是失了魂，她瑟缩在沈素音身边，低低地问：“小姐，我们杀人了？怎么会！……“ “宁儿，休得乌鸦嘴！”素音强自镇定。 只见长庚手中那把跟他脸一样冰冷的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宁儿眼底噙着泪恳求道：“公子，不要啊……小姐。” 阁楼旁的那棵古桐树上，一只稀罕的白雀在枝头惊叫一声振翅飞走……真真是惊弓之鸟。那把寒光初露的剑离她极近，刀锋恰恰指在她颈边凤仙领的那朵水仙上……空气中由远及近，懒懒送来几缕槐花的清香……正是这温柔且肃杀的时刻。 “长庚，不可无礼。”二公子幽幽地在躺椅上睁开了双眼，随后便是一阵干咳：“你莫要听了这疾症……咳咳咳……需一味人血……咳咳……作药引，便心急成狂……要伤了沈家小姐性命吗？“ 长庚收回剑，表情稍有不甘，道：“长庚失礼，请小姐责罚。“ 素音倒吸一口凉气，用人血作药引？刚刚莫非是要取她的血？…… 她哪里想得到事态会如此严重。左右她不过是想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叫他知道，她沈素音同他们丘家八字不合，视同水火，希望他们知难而退……那天腐丹也算不得毒药，唯是比巴豆的效果更好一些，更耐人磨一些罢了…… “沈小姐，太医说，不取人血也行，不过……便得以毒攻毒，服了这颗天香豆蔻便可。可是，听闻这天香豆蔻服用后，便犹如万蚁噬心一般。“ 看这主仆俩的架势，是牛不喝水强摁头了。她咬紧了牙关，将右手食指伸进嘴巴，用牙齿咬破，然后端起一个空杯子，朝里滴了三滴。 当真是乱红飞过秋千去。 “丘公子，如此，我便不欠你了。”她道。 宁儿快步上前，将丝绢替她裹好流血的手指。 丘亦堂面无波澜，只手指了指沈素音，欲说还休，终于看向长庚：“送沈小姐回府。” 这次出府倒是极快，只走了一条抄手游廊，经过一个廊桥和花园，长庚亲自护送，他不比寻常的下人，别人低眉顺眼，而他身板挺拔一路朝前走，也顾不得等着人姑娘家。 宁儿也急急走在后头，她扯了扯素音的衣角：“小姐，小姐……” “怎么了？”素音问。 “快看，快看，小姐，这不是那个……”宁儿一时忘了那人叫什么。 沈素音在这个丘府待心闷气短，脾气也燥了几分，问：“看什么看，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话未毕，就见着那个甄氏站在游廊尽头目送着她们。她心下也是奇怪……不过，这个丘府本就古怪，那个二公子病得古古怪怪，手下的仆人心气比天高，这个甄氏绝世容颜，怎么会嫁了丘家大公子那样的纨绔草包，今日给小叔子送药也古怪，像是专程而去，却为什么走到门口又不进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5章 星影摇摇欲坠 （一）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 这几日丘府亦是格外忙碌，丘延川下个月六十大寿，府里上上下下细致张罗一二，装饰，采办，宴席，菜品，礼宾名帖…… 丘大夫人这日吹枕旁风：“老爷，下个月你生辰，亦堂也归国有一段日子了，那沈家小姐也见过了，老爷何不趁热打铁，下个月替他们把喜事办了。好事成双啊！” 丘延川眉头微微一皱，思忖起赵惜媛这话，问：“这话我都没听到美芸说起，你如今倒比他娘亲还要上心。怎么，你就不怕他成家之后，我把钱庄的事交到他手上？” 赵惜媛吃了一鼻子灰，推开被子坐起身，再不说话了。 丘延川最烦她这号毛病，推了推她：“这话明明你自己起的头，我不过照实说心底话罢了，你倒生起闷气来。你还当自己是新娘子啊？” “老爷，你偏心。这么些年，你倒是偏心过了头。” 丘延川哼了一声：“我告诉你啊，这话休要再说。要怪便怪你跟你那个儿子太贪心！亦禛中人之质，却不肯踏踏实实，一天到晚总动歪脑筋！你为娘的，难辞其咎！我说过了，这辈子，我就只糊涂一次，洛宓都已经嫁给他了，怎么，你们娘俩还嫌不够？” 赵惜媛软磨硬泡起来：“怎么不够？就是太够了！”她嗓子提高了七八分，隐隐有怒气！“现在禛儿都娶了两房媳妇，你不是希望堂儿早日成家立业吗？如今又是领事馆大人牵线，何不了却这桩美事，以免夜长梦多。” “生意归生意。堂儿不中意，我是断然不会勉强的。何况沈家今非昔比，想攀上我们丘家的，恐要排到盛京去……他沈家又算得了什么。” 丘延川将身侧卧过去，背对着她：“早点歇着吧。堂儿的婚事轮不到你着急。” 赵惜媛暗恨，本想撮合他跟沈家这样的落魄千金，否则，这个偏心的死老头子只怕会惦记上恭亲王的女儿……到时候……亦禛可就真的没什么盼头了！ 都怪当时目光短浅，非得去抢那甄家女儿，漂亮是顶个儿的漂亮，嫁入丘家多年却也始终无所出……真是走了背运了！ 夏夜蝉鸣吱吱声不绝，东苑那一片柳叶林，风簌簌不止，柳叶在月色下摆动……竟不知起风了！ 丘亦堂正寻摸着去关窗，却见长庚在楼下风波亭桩上舞剑。他抬头望月，才意识到竟又到了这个日子。忽然忆起十年前，他随父亲南下广州，在西场菜市场口见到长庚被戏班子班主追着毒打的场景…… 那是丘亦堂生平第一次开口向丘延川要东西。 丘延川将赎金给了戏班班主，丘亦堂接过戏班主手里的卖身契，再交到长庚手里，他立即撕了个粉碎，最后竟然吃进了肚子里！十岁的少年，被打得青红紫绿的一张脸上露出了哀伤笑容，可他眼神中的哀伤和锋利也同样藏不住。 那时候丘亦堂便知道，这个少年非池中之物。 “你叫什么？”小亦堂问。 那个少年不能说出胡飞云三个字，他不能说出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那张写着他全家姓名的带血的皇榜还没有撕下来…… “我叫你长庚吧？以后，你就跟我回丘府。” 他的剑在月下露出凶狠的寒光，在丘亦堂眼前一闪而过。他提了壶酒下了阁楼来：“今日是你生辰，咱们兄弟俩共饮一坛，不醉无归。” 长庚持剑而立，躬身道：“公子……” “欸，”丘亦堂摆手，“今夜没有所谓公子仆人，你我旧友，许多年没有这番醉过了，何不痛快一场！恭亲王赏赐的‘将士归’，惟有赠予咱们这样的少年英雄！” “公子是少年英雄，可长庚家仇未报，羞愧不敢当！每次生辰，都只是在提醒长庚，又苟活了一年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6章 星影摇摇欲坠 （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今已是第十年。“长庚的声音有些羞愧，多拖一年，心底就更是煎熬一年。 丘亦堂开了酒坛，酒香醇厚四溢，他闭眼一嗅，几近微醺，接着举起那酒坛，仰头灌下：“爽快！接住……“他将酒坛隔空推给长庚，长庚接住酒坛，也是高高举起，一仰头颅，来了一个尽兴。 他拿袖子擦过嘴角，转身在这颗大柳树下跪下，将那酒在地上洒下一排，起誓：“我长庚对天发誓，今年必报家仇，以祭父母亲在天有灵!“ 沈府很快便收到了丘家老爷下个月生辰的帖子，这会儿沈老爷却在纺织厂里头忙活。丘府的管家拿着帖子来，沈夫人跟素音正在花园里吃茶赏花。 沈夫人接过帖子，对素音道：“下个月沈老爷生辰，你可不许像上一回胡闹了。听说那二公子连着生了好些日子的病。是跟你跳舞饮酒的时候发的病，好端端一个年轻人，就算不是你下手，旁人眼里你也是头一号嫌犯！“ 宁儿正在给素音打扇，因为上回这事，沈老爷禁了她好些日子足，正是在家里待得烦腻来着。她挤了挤面无表情的脸，对娘亲堆出一个应许的微笑。 却听见沈夫人又道：“娘说这些，只怕你又不爱听了，可是娘还是要说。音儿，从小到大，你娇生惯养，没有吃过半点苦头。你爹给你选的夫婿，并不只是为着沈园绸缎庄，生逢乱世，若咱们小小女子能够在丘家那样的大门大户寻一处庇佑，那才是万幸。“ “娘，咱们绸缎庄真的快经营不下去了吗？“ 沈夫人沉沉点头，脸上愁眉难舒。“年初的水灾，淹了好些地方的田地，桑树也毁损大片，导致蚕无可食。为了抢夺生丝，你爹已经用高出十倍的价钱购进，可是近来购进的这一批生丝却出了问题，恰恰这批货又得在月底赶工出来！眼下只有四五日了……如果交不出，恐要赔上白银十万两！“ 难怪爹爹整日见不到人影，听到这里，沈素音像被人砸了一块石头，心绪沉重。 傍晚，沈素音在厨房忙活了好半天才出来，宁儿见她脸上面粉满是，头上脸上花白好几块，真似一只大花猫，又见她手中提着食盒，便问：“小姐，你在厨房……？亲自……“她不可置信。 “是啊，我包了饺子，又做了些糕点，想要拿去给爹啊。” “那老爷一定很开心了！小姐，宁儿跟你一块儿去。”宁儿边说着，边拿绢子将沈素音的头上，脸上的脏东西擦掉。 她们坐了马车来到纺织厂，可厂里工人零星，大家干起活来也是有气无力，松松懒懒，三架纺织机全没有发动…… 为何这样，不是该赶工吗？ 工人们见到沈素音也视若无睹，仍自顾自地闲聊，或蹑手蹑脚装模作样地忙活……沈素音带着宁儿找了一圈，最后绕到前院，才见到父亲正坐在石板凳前在跟几位工人的代表交涉：“我沈某保证，这批货一出，便支付大家三倍的工钱。” 一黄布衣衫肩上带补丁的工人代表道：“沈老爷，我们都是沈府的老工人了，此番并非落井下石，只是一万匹量的订单，就凭眼下这十来个老工人，即便这五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不耽搁分毫，那也是办不到的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7章 星影摇摇欲坠（三） 水灾导致桑树尽毁，城中好几家大的绸缎庄也宣告倒闭，桑农蚕农纺织厂工人纷纷另谋生计。若非念着旧情，只怕这些老工人亦不会苦苦守着沈园招牌撑了这几个月。 “张师傅，人手方面，沈某会即刻想办法，还请师傅帮忙，跟底下的工人们交待清楚，再撑一撑。” 张师傅看了看另外两个工人师傅面露难色，对沈复山道：“如果今夜找不齐五十工人，只怕……有心无力了。” “张师傅不必担心！”沈素音轻踏步伐，走到父亲跟几位工人谈话的石桌前“我替我爹想法子，今夜子时必召齐五十个工人。剩下的，有劳您了！”她半跪着朝几位师傅行礼，师傅们赶紧搀住她。 “小姐勿拜，咱们可受不起啊！” 沈老爷虽只是堪堪点头，可心里头还是暗暗自叹：我沈复山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宁儿将食盒呈在石桌，沈素音站起身来：“爹，各位师傅，素音既揽了这桩事，就请几位放心，素音一定速去速回，圆满完成任务。” 满腔激情难敌现实的残忍。 此时街上已经黑沉沉的，沈素音跟宁儿走出纺织厂的大门，两个人默默在街角站了好一会儿。 “小姐，咱们现在该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 宁儿惊叫一声：“啊？听着您刚刚那样儿，倒像是有十足的把握。原来小姐在吹牛！” “是啊，刚刚我那是不吹牛会死。没有办法的办法。” “小姐，这大晚上的，我们上哪儿去找五十号纺织工人呢？难不成那个面摊主？还有那个馒头店的老板？哦哦……还有那个捏泥人的……这些人都行吗？” “你说找这些人，可人家都忙碌了一天，哪还会有力气赶工，只能找那些没有活计的，浑身有力无处使的人。这些人还得品行端正……还得男女搭配！繁重的工作给男人，细致的活给女人……上哪儿找人呢……”真在思忖，沈素音忽然想起一人，掉头便对马夫说：“去济世堂！” 方思才刚将圆筛上的药渣倒在门口，就见一辆马车从药渣上踏过。那马车停下，上边下来两个姑娘。 “沈小姐。”方思才立在那儿，有些呆呆地看着，脸上喜不自胜。他原是想找机会去谢恩的，可是叶大夫这儿近日来看病抓药的人多，他也是忙得抽不开身，一天天拖延下来。 沈素音见他虽然穿一件素色长衫，但干净的面庞自有一种英气，所谓君子气如兰，更显了几分俊逸。 “方思才！我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方思才了然，道：“这是自然了，否则沈小姐是不会这么晚跑来这医馆吧。沈小姐请说，思才能帮得上的，一定倾尽全力。” “你可有法子找得到五十名纺织工人？” “五十？”方思才确认。 “是的，五十，最好是熟手。前一段时间绸缎庄生意惨淡，很多工人都辞工走了，眼下只剩了十余人左右，可我们接了个大单子，五日内得交货……” “这个嘛，我得好好想一想。”方思才想到了元朗街状元桥底下的困顿流民……倒是有一些可以招徕派上用场的。“那不如这样，我明儿个一早便去状元桥下替你找人？” “不行，”沈素音顾不得那么多了，拉着他的手便上了马车“我这人啊，脸皮颇厚，就烦人烦到底吧，你欠了我的，那今晚便还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