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令》 夏周宫墙内,玉女入梦来 今日,已是选秀的第三日了。与昨日并无差别。大暑刚过,热气蒸腾,又值正午,蝉鸣不息。倒是千金们都学着了窍门,一个个如花似玉,都舍不得伤了分毫,进了宫门便赶紧寻了树下阴凉,三三两两,四五成群的唠起嗑来。 “听说皇上只看后背。” “哪有这种事?” “昨天婉君姐姐哭着跟我说的,皇上嫌她的后腰太粗,像棒槌。” 三人中个子最高那人赶紧捂着嘴笑,“她那身段,连我看了都糟心。皇上要选梦中仙子,又不是虎背熊腰。” “什么梦中仙子?”另一人凑过去问。 “就是数月前,皇上病中梦见的美人。据说这美人总背对着皇上,皇上几次呼唤她,她都爱答不理,不肯转身。皇上思念得紧,一连发了好几身汗,太后急上头,把好几个太医都斩首了。没成想太医不行,这梦中的忧思成疾反倒唤醒了皇上。日日梦中见美人,醒了还不得快马加鞭找去?” 沈璧君来晚了,到上庭苑的后花园一看,几棵无花果树下都站了人,本来阴凉就不够,再多了七嘴八舌聊至正酣的气氛,她更是挤不进去了。 也好,晒黑了,晒焉了,皇帝就不喜欢了。 她可不想嫁给皇帝。 “又想什么呢?我看你在这大太阳底下站半天了。怎么,一眼都没瞧见我?” 说话人,是禾静颐。 “姐姐你看见我也不叫我?” 禾静颐笑了。她的笑温文尔雅,轻柔似水。 “诺,我刚看完这一章就立马赶过来了。” “我还没这本子重要?” 沈璧君一把夺了书,胡乱翻了两页,便合上书当扇子用了。 “哎呀,你这人没事老爱糟践我的东西。” “热得浑身都起疹子了。” 禾静颐刚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收了声。沈璧君顺着她的眼神望去。一个太监弓着背,挪着小碎步,呼呼走来。走到上庭苑中凉亭外台阶上,转身,向各位屏息以待的姑娘们作揖。揖应当伸直双臂,双手十指相扣,上下摇动。可他这个揖作得不伦不类,只轻轻弯了弯腰。沈璧君想,如今候在上庭苑的姑娘们,他恐怕没一个看得起。 “皇上说了,天气闷热,请各位到清水堂先行休息,别累坏了身子。” 说完,他挥了挥衣袖,招呼身边婆子为姑娘们领路。 走出上庭苑,视野开阔不少,漫长的宫道似乎延绵不绝。左边是高高的红墙与黄瓦,右边则是满树的刺槐白串,清香扑鼻。两人一排,禾静颐与沈璧君排在队伍的最后。这是禾静颐要求的。她说,尾巴离公公和嬷嬷们远,不用紧着察言观色,可留下来多熟悉宫道与期间风景、人物。一开始,沈碧君不懂,会不会太急了。只要选上了,这宫里什么风景看不了,只怕到时候只有不想看,没有看不了的份儿。 “你瞧,左边。” 沈璧君抓着禾静颐的胳膊,抬头看半空里纷飞的黑鸟,丝毫不听招呼。 “你再不看就没风景了。” 她离开低头。那是一群端端正正跪着的除草工。除了垂头站立的嬷嬷,全都跪着,面对着她们。 “这么快就可以踩在人头上啦。”沈璧君说。 “我让你看她手里的鞭子。” 鞭子?沈璧君再次回头,确实,鞭子就在嬷嬷手里。此时,选秀队伍正走着,默不作声里透着一股子威严,再加上前头刚过去两个上级管事,谁也不敢出岔子。那鞭子,折了又折,恭恭敬敬,一动不动捏在嬷嬷手里,可嬷嬷却小指翘起,微微打颤。 “这是抽人鞭子时,不小心打到了自己。要不是用力过猛,力道回弹反震得自己也痛起来。” “姐姐,你怎知道?” 两人刚要讨论,便听得前面管事公公大吼一声:谁再说话。 看来,清水堂到了。 清水堂离选秀的玉晟宫最近。小风一吹,竟把玉晟宫里候着的官家姑娘的名字给吹了来。太监从小净身,声调悠扬,音色细腻,听起来无端多了些不同俗世的附庸风雅。 “一排五个,排起来。”管事公公大喊。 数十位官家姑娘立即行动,衣裙摩擦,饰物叮咚。 “走。” 公公起步,姑娘们跟上。穿过有鹿呆坐于树丛的小花园,路过荷花盛开荷叶迎风摇摆的池塘,清水堂近在眼前。它临水而居,高大无比,外头回来弯弯扭扭,似迷宫将其包围在中央。它方方正正,由十六根红柱支撑,柱与柱之间牵着雕刻精细的三层镂刻木花帘,有风过境,这些花帘便稍稍地翘起下摆,似乎与风永别。 外头,已让人心旷神怡。 里头,更奢华得让人目不暇接,中央的四根柱子为金柱,与天花板相接的犄角处各有两条彩凤蜿蜒而上,她们的金羽如糖水金丝,一缕一缕悬在空中,脖子长长的伸着,好让戴凤冠的神鸟头勾到中央盘旋休息的真龙身上。一进去,几个姑娘便高兴得大声叫起来,手舞足蹈。 “嘿,嘿,我说你们怎么都一个样,进来一波就叫一波。都给我把嘴收紧咯,皇上正忙着,太后正好在他身边,惹恼了太后,等着斩脑袋。” 管事公公浑身上下圆滚滚的,脸白得像个馒头,姑娘们全都笑了。 “嘿,嘿,紧着嘴巴。” 这第二次,才让人安静下来。 一排五个,跟着第一个人走,走到自己对应的位子上,跪下。公公这么吩咐,大家也照着做。 新环境,看不厌。姑娘们的脑袋就像老驴拉的磨,转啊转,瞧啊瞧。瞧了高处,瞧低处。瞧了东边的金柱,瞧西边的双层镂刻花帘。只有禾静颐自顾自地从沈璧君手袖里夺了春秋左传,目不转睛,盯着看。 “姐姐,你看得进去吗?” “在家时,爹爹骂我木讷、书呆子,庶母们又整天叽叽喳喳,带着弟弟妹妹们总来打扰,那才真看不下去呢。如今这样,倒好多了。” 清水堂周遭没有高大树木,蝉鸣小了很多,风正好一马平川穿堂过,凉丝丝的,脖子上、脸上那些个肉眼可见的汗珠也都吹干了。可正午早就过去了,宫里送来的午膳也用过了,姑娘们的闲话也说够了,百无聊赖渐渐蔓延。为了不至于打瞌睡,大家互相监督,手掐着手。 沈璧君看看姑娘们,再看看从小玩到大的禾静颐,没一个合她心意。她向外望去,一只麻雀立在莲蓬上,尾巴上上下下摇摆,莲蓬也左左右右配合,好不自在。她盯着麻雀看,许久缓不过神来。若是带着箭来,她定能射中这呆笨的麻雀。可惜,她今早起晚了,光套上梳妆就荒废了一两个时辰,襦裙刚一套上,白家那急性子的尚书令大人就催着上车。上车,赶紧上车,裙子什么的,留到车上去摆弄,选秀都能迟到,你不要命啦。她还记得他急得头冒青筋的样子,她还能听见他那哭爹喊娘的声音。都几个时辰了,他总是突然出现,她想思念一下别人都不行。真是怪事。 “要我说,今天又白来了。”一个姑娘说。 “你给坐下。” 管事公公一直不在,这会儿却甩着腿子跑进来。 “我丑话说在前,皇上病愈,太后她老人家高兴,你们可都别存侥幸。再高兴的人也有个毛躁的时候不是。选秀旷日持久,她老人家天天作陪,不累?谁要让她老人家喘不上气,第一个逮到就砍谁的脑袋。前几天落地的张思忖,项屠都还在西安门外巴眨着眼睛,那死不瞑目呀,可够你们受的。” 清水堂,安静了。 “行了,你也别扭脑袋了,陪我看看书吧。”禾静颐拍拍沈璧君的肩。 “我也觉得今天又白来了。” “嘘,可别说这话。今天白来,明天呢,后天呢?都是白来,哪天不得自己撑着。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事,何必说出来引人注目。不想来,崴脚、扭腰,咳嗽哪个病不能装一下在床上躺个半把月。你呀,就是没本事。” “怎么没本事。我这不是巴巴地望着皇帝早些审了我的老背,早些放我走嘛。谁要做他的梦中美背仙子,要做就做意中人心尖上的人。” “就你话多。” 又等了半晌,姑娘们一个个全没了精神气,像焉了的野花。 管事公公又出现了。 这时,他的馒头脸成了蟠桃脸了,虚汗挂在额头,双颊和鼻尖红红,白里泛着红晕。 “太后说了,时候不早了,姑娘们都回去歇着,明天一早来吧。” 说完,他像个缩头乌龟缩到屏风外去了。 “我就说嘛。皇上也真是,找什么美背仙子,还非要一个个亲自看背。要像以前那样,画张画直接给了他,不省心多了。” 说话的就是起先抱怨的那个姑娘。她一身黄衣,飘飘然如天仙下凡。她站起来,踮了踮脚,向总是缩在角落与队伍最末的沈禾两人瞟了一个眼风,上下眨眨眼,一甩头,走了。 “走吧,走吧。都散了。”管事嬷嬷边喊边挥手。 沈璧君最先站起来,狠狠伸了个懒腰,狠狠踩了几脚。 “唉,哎呀,明天还要来,皇帝这美背仙子真不是省心的主儿。” 禾静颐四顾无人,“来,你帮我看看。” 她拉拉裙摆,挺直腰板,走到屏风前面。风从荷塘吹来,抵达屏风处,正恰到好处,将这按规矩缝制的七层衣裙全都吹起,飘逸无比。 “像吗?” 她转过来,背对着沈璧君。 没收到回音,她侧过身来,又问。 “是不是衣服太厚了?快帮我看看,快点。” “来啦,我不是去给你摘朵花嘛。我帮你别上。” 沈璧君将花留下,自己后退四五步,半蹲着看。 “是有点厚了。” “你干嘛蹲着?” “皇帝看你的时候,不是坐着看?” “那也是位居高堂,哪像你——”她说着,捂嘴笑了。“像个癞蛤蟆。” “再拿我打趣,我可不管你了。” 禾静颐转过去,面对屏风。 “行,明天就侧着站吧。” “当真?” “衣服少穿点。对了,倒是提醒了我,我得多穿点。” 两人在清水堂比划半晌,一班宫女跟着一个嬷嬷顺着迷宫回廊过来了。一看见两人,便大喊,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在宫中胡闹。 “她不是管事的,快走。” 禾静颐一手拉着裙摆,一手抓着沈璧君,五步并两步,从清水堂西面的迷宫回廊嗖嗖跑开。这迷宫长而又长,穿着美丽而宽大的袍子跑了几步,居然把禾静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你快点。”沈璧君冲到了前面,本想向后一甩手,拉住禾静颐。人没抓住,反倒捞了个空。她回头一看,禾静颐坐在青苔与积水边,整张脸揪了起来。哎呀,摔了这么一大跤,明天怎么美得起来。她砰砰敲自己脑袋。怎么这么笨,连姐姐摔倒了都不知道,一个劲儿只顾自己跑。 “先别扶我。” 沈璧君跪在一边,帮禾静颐揉着膝盖。 “那儿不疼,别揉了。” 她哦了一声。 “瞧你,肯定是吓到了吧。宫里头的人总是这样,连行走于宫里的外事官们也都如此。像不像你今日看见的那些飞鸟。多自由啊,可一旦进了笼子连飞都忘了。只能蹩脚的扒拉着翅膀,忽扇两下,做做戏而已。” “那你怎么还来?” “家里都不能逃,就只能往更危险的地方逃了。” “还有天下可以逃啊。” “我这身子骨,出去还不被人一刀捅了去。行了,走吧。” 沈璧君扶着禾静颐站起来,一瘸一拐走着。禾静颐不哭不闹,一直自言自语,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她在向上苍祷告。祷告她明天一定能风华绝代,祷告她一定能走出禾家大宅,从此一步登天。 宫里太大了。两人掉了队,只好凭记忆摸索回去。还好,时辰不算晚,其他秀女也都还在,管事公公正一处一处通知散席。她们听见了散席的声音,出了荷塘,便逆时针顺着回廊大圆最外头的路走,刚走到清水堂门口就遇见管事公公领着第三波秀女过来。那一拨秀女,清一色的红蓝白,全是刚见过皇上,从百乐宫里淘汰出来了。 禾静颐拉着沈璧君,三下两除二,混进了秀女队伍尾巴。 “其实,我也不害怕,今天比昨天好——” “别说话。”管事公公又大喊。 禾静颐笑笑,“正合我意。” 她拉着沈璧君,走路左摇右摆地。这四十个秀女里,没一个选上。可她们的背都还挺漂亮的。有的在裙子上秀了荷花,有的在衣服里衬了版型,于是肩膀拉宽向后拉直,都挺好看的,怎么会?禾静颐本来皱起眉头,可一想到眉头会让脸长皱纹,又默默勒令自己千万别皱眉头。 难道皇上要裸背? 她看着正数第三个人的背,与自己相似。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呀?真的要去闯荡江湖?她从小到大听过的江湖故事,就是前天沈璧君说给她听的,边境黑店老板娘杀人越货,蒸人肉包子的事,难道她也要去做那种老板娘?自己肉体献给戍边的军官大老爷,别人的肉体就剁成肉酱讨生活? 快出宫门了,别人欢呼雀跃,她一点回家的心思都没有。 出了宫门,走上甬道,再过半个时辰便可抵达热闹集市了。姑娘们有人来接,沈璧君虽借住在她父亲的好友家,却也有车接送。禾静颐看了半晌,仆人里一张熟悉面孔都没有。 看到这些,再想起刚才摔了一跤,眼泪夺眶而出。 沈璧君坐在自己车上,向她递着手。看她不上来,便大声地开开心心的说了这番话:“姐姐,你一定能入选的。到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风光的人就是你了。到时候只要你一封鸽子信来,我立刻从江湖里策马而来,为你送上最江湖气的祝福。” “还是你最好。” 尚书令权势滔天,掌管公主事物,可谓事无巨细。上书给皇帝的奏折要先给尚书令麾下的尚书台,再呈送上去。若要使传达消息,也可全凭尚书令个人喜怒哀乐,高兴了便拨弄拨弄凡事都要集体商议才做决定的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若是不高兴了,便可跨过三公直接与九卿交涉。如此官运亨通,一辆府里出来的小车自然也摇头摆尾,彰显着主人的气派。 禾静颐转着眼珠子看这小车。三层镂刻花帘,禹州春夏进贡的蚕丝,连这座位上都是兽皮包了木头,分毫不让坐客受了委屈。这样的车,禾家也有,可她从未坐过。她和她娘亲都没坐过,只见几个庶母领着弟弟妹妹们风风火火,闪进闪出。 “你怎么了?哭啦。” 沈璧君赶紧抱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有时候,我觉得好天真,居然想靠着选秀一步登天,一劳永逸地抛却烦恼与旧事。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姐姐今天要去我家,额,白家么?” “不了,老往你那儿跑,别人该忘了我了。再说,你也寄人篱下,我去了添麻烦。” 沈璧君很高兴地松了口气。 “这么快都漏小心思啦,你琢磨什么我还不知道。行,这几天哪儿也不去了,你有空再过来找我,省得我扰了你们清净。” 禾宅门口,冷冷清清。 沈璧君撩开蚕丝帘向外张望,看到的却是萧瑟枯寂的情景。从小玩到大的禾静颐姐姐裹着御风的红袍,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身子歪歪斜斜。她看起来这么弱小,这么疲倦,而她的正前方,屋檐厚重宽大,像暴雨之际忽而压低下来的黑云,乌泱泱一片,教人喘不过气来。木门是红色的,冷漠紧闭着,辅首狮子张着血盆大口,咬着两个漆黑铁环,虎视眈眈地监视周围。禾静颐每走一步,大门便更狰狞一些,仿佛要吞食了她。 如此印象,让沈璧君不由自主大喊,“姐姐,你一定能选上的。” 禾静颐回头,柔弱脸庞里,那两只眼睛目光坚定锐利。 “知道了,快回去吧。天热,小心被蚊子咬坏了。” 车子动了,沈璧君缩回车里。她紧闭双眼,祈祷进白府大门时,千万不要遇见白孝贤。她最不喜欢就是他这种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弟。 ------题外话------ 大家好,这是第一次更新,以后每天都会更新,请多多包涵。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明月穿堂过,铁骨寻江岸 为了避开白孝贤,下了车,沈璧君便直奔宅邸北门。那是每天吃食进,粪车出的地方,早上热闹,夜里无人。果然,她走近一看,一个人都没有。今日更连拉粪车的高老头都不来了。等待选秀安排的这一两个月来,她从一个精通骑射向往江湖豪气的野小子硬生生给百府拉扯成闺中待嫁的大姑娘,每日早起训练行步、说话、跪拜礼仪,都是不喜欢做的事,翩翩要循规蹈矩七八个时辰,一天下来,人好似瘫软鲶鱼,只想靠在榻上,四仰八叉睡上一觉。可就连睡觉,白家叔叔也要七嘴八舌管一通。 真是烦透了。 大前日,进宫的头一晚,折磨了一天,白家叔叔白庆瑜评价道:“这才像个淑女样子。” 白家婶婶倪氏也紧忙补了一堆话,“是呀。这还没进府,你父亲便传信过来说平日里父母感情好,独宠你一份,散漫惯了,让咱家几个给你规整规整。我接了信,心里还想,这一个姑娘家还能散漫到什么地步,不就是花绣得不好,话说的不够利索。你可好,我一看呀就吓了一跳。这怎么好好一块璞玉,一点儿不打磨打磨就送来了呢,要是没个眼力见儿的人瞧见,恐误了你前程。” 这一天下来,累得大汗虚淌,又听得倪氏扭扭巴巴说一通,整个人都快晕了去。所以,家长训完话,刚一出屋子,就立刻朝着月光明朗开阔处奔去。没成想,院里处处有人,白家的六个哥弟、姨娘与各位庶姐弟们,早已出来站位,仰头赏月,感受清风徐徐了。白孝贤正好站在他五哥旁边,她一见他,便不知往哪里逃,只好顺着边墙走,这一走便摸到了北门墙外。墙外萧瑟,只见高老头独个坐于石阶上,靠着抱鼓石,傻乎乎笑着。 “你是谁?”她缩在门边不敢走近。 高老头转过来。他破衣烂衫,胸口处还敞着大口子。一块刀砍的大疤,龇牙咧嘴,红兮兮的,像条绯红的内脏之河,耷拉在肩头。 “怎么,这就不敢过来了?” “谁说不敢了。”她收紧呼吸,大步跨出。可刚一抬脚就一咕噜摔了下去,整个人滚当着滚当着,到了高老头面前,引得他哈哈大笑。 他笑的涕泪横流,笑的满身颤抖,笑的伤口裂开了。 她看着他,手扶着自己肩,仿佛那里疼。 “很久没这么笑了。”高老头说。“来,坐过来。” 沈璧君坐过去。 高老头收好衣领,将叠在身旁的外衣套上。 “瞧你这身板,什么时候卖进去的?” “没有啊。” “不愿说?不愿说就算了。我也就图个乐听听,不听也罢。” 沉默。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许久,高老头开口。 从那天起,沈璧君便连着两天来听他讲故事了。他讲的好,妙趣横生,也给自己解乏。今日不来,反而让人怅然若失。皇宫是个鸟笼,巨大而无垠,太监们、嬷嬷们、侍卫们,各居所的干活下人们每天醒来步去,匆匆如飞鸟,却也飞不出这笼子,更何况,他们自己还在大笼子里编织小笼子,作茧自缚,更是自全无。今日从早到晚与这些个木头人共处一室,不病也要憋处病来。她一回来,就想大步流星地跑,冲着开阔地大声地喊,可这些都是越矩,白家叔叔白庆瑜会抄着板子打你,边打边骂,顺便发泄他白日里在尚书台受的那些个白眼和力气。白家婶婶倪氏也立即跟风拍马瞪着你。她只能找高老头。听听他嘴里触不可及的江湖故事,听听他肩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听听他说蛰伏于白府多年做拉粪工的目的所在。 或许目的根本不存在,或许他所有故事都是瞎编,可她都愿意听。 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真够糟心的。 “到处都找不见你。” 她转身,原来是董驹城。 她笑逐颜开,“董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我刚才看见你了。” 哦。他真是不会逗人开心。 “进去吧,站在家门口愣神最容易着凉了,自己却不知道。” 她走在前头,他跟在后头,到了门处,他伸手拦住门,让她先进。或许是粪车天天在院墙外停留,把院外都染上一股子叟臭味,以至于进了院子里,本来不怎么明显的茉莉香,也格外熏香宜人。 “今日还没开选?”董驹城问。 沈璧君找不见高老头,正心烦意乱。董驹城又认死理,不肯说句中听凑趣儿的话。他不说,只好自己来了。于是,她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还巴不得我嫁进去不是?” “我哪有那心思啊。” 他急得满脸通红,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极想着辩解又找不出合适话来。最后只好说,“要是有,天打雷劈。” 沈璧君扑哧一笑。“瞧把你给急得。” 她拉扯着他的袖子,走过曲折廊间,来到鱼池边。 “坐。”她说。 他坐下了,双手规规矩矩搁于膝头。 “不是这样,手搁在两边。” 他的手搁在身旁。那是大理石的台阶,手扶上去,如触碰冬日冰水一样清凉。 “这样才对嘛。” 说着,她在旁边坐下。可坐下后,便无事可做了,也无多余的话要讲。她太累,打不起精神来,即便有心思逗他笑,也没力气没本事了。她看了会儿空中皓月,又看看皓月之外的广阔星夜。星辰似在酣睡,一动不动,而白得仿佛四周燃烧起来的月盘却孜孜不倦朝着穹顶中央移动,飘逸自在,不一会儿功夫,竟推搡来了恢弘状况的灰云,独个悬于天际去了。恐怕也是着股子执着劲儿,圆月才越发明亮,而如千万天龙伸头的乌云则歇了气息,盘卷在周遭,臣服于脚下。 “你看那天,像不像群龙戏珠?” 沉默还得她来打破。她指着上方,头轻轻靠在他肩头。 “像。” “那珠子会是当今皇上吗?” 他吓得站起来,“这话从何而来?” 她瞧着他,认真说,“我还有什么话跟你说不得?” 他听了,叹了口气,又坐下。“怪我,叫你伤心了。” “昨天没见着皇上,今天也没见着,倒是那宫墙大院给仔细逛了个遍。也不知为何,自从皇帝下旨找寻梦中仙子,我就惶惶不安。这心老是慌,家里的医生给开了药,却怎么吃都不见好。我听白芨老怪说,这西北连年遭匈奴骚扰,南越州地起兵杀戮,都是太后管理不周所至。上天提醒了她,先是冬季桃李繁花盛开,后宫里冰库与马棚两处失火,再后来一年三次日食。她不为所动,上天只好让黄河改道,冲垮民居数千,百姓流离失所。” 董驹城听了,低头思忖。 “老天惩罚她,何必牵连百姓?” “这我不知了。” 沈璧君拉着他的衣袖,让他靠近点,好把脑袋歇在他肩头。 “这一路赶来,累归累,受的惊吓却不少。一路上全是难民的脸,忘都忘不掉。而我们却金玉其中,黄金其外,涂脂抹粉地赶了来。你知道吗?和我一起从鹧鸪郡出发的三个姑娘,两个被遭遇强盗被杀,一个失踪了,现今都不知在哪儿,要不是我起先认识了很多江湖老怪,如今还不知暴尸哪座山头。皇帝为何不先治理天下,再寻求享乐呢?一时国泰民安,不比一时欢愉重要?” 董驹城摇摇头,他还不愿想这些。这些太广大了,被百府高高竖起的院墙挡在外,他可望不可即。 “你饿吗?”他问。 “哎呀,我都忘了。” 她一摸肚子,那肚子呲牙一声求饶出来。 董驹城大笑不止,“老爷让给你留饭了,走,这就去好好搓一顿。” 她起身,他便弯下腰拍了拍她的后臀。 “走吧。” 院里人多口杂,尽管这半年来人人都看见两人经常腻在一处,可当真出双入对了,却还得守着规矩,不敢叫人眼见为实了这明目张胆的拉拉扯扯。流言归流言,没看见就当空穴来风,可看见了,细节便可兀自填了流言的虚空,到时候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祸端。 董驹城是白家养子,更是白家嫡出第五子白孝贤的伴读书童,虽高大,魁梧,可地位上总是低人一等,他也说,总不知自己为何要住在百府。小时手无缚鸡之力,可今年冬季就满二十,该是给王朝服役的时候了,怎得还畏首畏尾。难道是白府多年循规蹈矩,把他的思绪也凝住了,逃不出去了? 他对沈璧君抱怨过,可只抱怨一次,她便记在心头,总在琢磨如何帮他逃出去。看她日日思,夜夜想,上心得紧,眼皮子底下都熬黑了。他实在心疼,也就不提了。 沈璧君自己呢,应着诏令千里迢迢来选秀,本来高高兴兴,心想这一次终于能见到多年不见的发小禾静颐了,终于可以到天子脚下长见识了。可这一路马车颠沛,一路混迹难民窝子,触动直抵内心,高门绚烂的选秀似乎也没这么大魅力了。真真抵达这京都之时,期望去了大半,眼底奢华美艳皆成劳民伤财,周遭山珍海味皆成了荼毒地灵人杰之濠头。 两人都是尚书令白家“外人”,自然聚在一处。 “进来。” 小厨房到了,里面烛光徐徐,厚厚的门帘却挡在人前。 这一次,他四顾无人将她抱了进去。 “师傅?” 一个老头蹲在灶台处,背对着两人。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走?” 沈璧君紧忙赶过去,扶着师傅的手,携他坐在高一些的板凳上。 “我还能做什么,还不是等着给驹城补功课。看他总不来,自己肚子又在这儿咕咕叫个停,只好先来找吃的。对了,大老爷刚刚来了又匆匆出去了,你们不必急着去问安,放心吃就好。” 师傅姓西门,名章迩。是尚书令白庆瑜请来教导全家公子哥们读书的。可积年累月,儿子们嬉笑打闹没几个学得进去的。前几年,白家大儿子白孝弘还带头闹事,把师傅拒之门外两天,为了把他赶走,用粪水浇在他身上,把馊馒头给他填肚子,说他毫无才能,是舔着脸迎合着白家才讨了一碗饭吃。 师傅受了气,正要告辞,恰好又遇到了董驹城。十年教导,董驹城成了他最得意的门生。可这门生还有三个月才到弱冠之年,之后还要再等三年,才可以按先皇的规矩上阵杀敌。飞黄腾达或许看不到了,可只要门生能稍稍发际,走入正道,他怎么也愿意等。 他等啊等,等过了春夏,又迎来了秋冬,结果啥都没盼来,倒把沈璧君给盼来了。 “明日几时去宫里?”师傅问。 “巳时,那会儿皇帝刚起。” “哟,那不是太阳都晒到屁股尖了。” “可不是。” 沈璧君咬了一口馒头,便抄起筷头拣菜,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整个嘴塞得满满的,下咽都要分好几次。 “慢点吃。” “才不要。宫里天天都在讨论那位弱如西子,美如庄姜的美背仙子,我不吃成猪,怎么能落选呢?”她一甩头,冲着董驹城来了一句,“你说是吧。” “真不想啦。”师傅说。 “真不想。” “行。驹城帮我们倒酒,我要与这小君子喝一杯。” 董驹城倒了三杯黄酒。 西门师傅一口下肚,沈璧君与董驹城互相凝视,也一口下肚。这不是她第一次喝酒,但黄酒清淡却酸涩无比,口味不是太好,她才喝下去,头痛脑胀,晕晕乎乎之感,立刻窜入全身。身子没热起来,反倒凉了一截。 西门师傅出神望着她狼吞虎咽,一碗饭快吃完了,不知从哪儿又捞出了一碗。这第二碗米饭油亮,上头铺满葱花与榨菜,棕红肉块一碰即碎,下水犊子清晰可见。 “这——”沈璧君手一抖,满满一碗饭差点掉在地上。 “怎么,一路上兜兜转转的,还没见过这些。”师傅问。 “见过倒是见过,可那都是生的,腥气重,红兮兮的,和烂牛死马堆在一处,谁能往山珍海味上去想呀。” “先拿着,我再给你看点别的。” 师傅挪开了位子,灶火熊熊燃起。他拿起里头的钳子,慢慢往外拉,不一会儿,盖着锅盖的大锅引映入眼帘。 沈轶晴看看董驹城。 大锅一开,香气只冲着鼻尖涌来,好闻极了。 “这啊,叫做乱锅顿杂碎。”师傅自己抬着碗筷,又拿了新的碗筷给董驹城,“都坐下来尝尝,这可都是小时候母亲突发奇想弄的美味。” 沈璧君拣中间一根大骨头,想都没想就放进董驹城碗里。 “应该先给师傅。”他说着就要再拣出来。 “师傅今天是厨子,早就不知贪吃了多少。你先吃。” 西门师傅笑了,他确实提前抓嘴不少。 腊肠跟在沸汤里翻滚,因是完整肠块切下废弃的两端,肉少皮硬,白家上下都不爱吃。沈璧君自从来了也吃过切好的,这两端扭得跟粽子一般的腊肉倒是第一次见。她拣了一块拌饭,好吃,又拣了一块。依然是三下五除二,白米嗖嗖下肚。她真这么饿吗?不。假装胡吃海塞就为了气氛能欢快些,暖和些。 “哟,我还当是谁呢。”帘子拉开,白孝贤站在门口。 “怎么又是你。”沈璧君一瞧见他,就立即吼他。 “瞧瞧你的嘴,啧啧,油成这样,嘴角还沾了饭粒,还不羞不臊开口闭口呢?” “我就说,怎么了,有本事你别看呀。” “这里是我家,我爱看不看。” 沈璧君白了他一眼,心里一股子火蹿升上来。怎么老天就是听不见她的祈祷呢。说了不见他,不见他,怎得还让人撞见。 “没话了吧。”白孝贤说。 “这——”她想说,却又不敢开口。“什么你家你家的,只有小女娃子耍赖才用这套理由,你是女娃子?就只会占着家里逞威风,你有本事跨出去逞。门槛猴一个,只会在家里叫喳喳。” “你再说一遍。” “门槛猴,门槛猴。我说两遍了,你听见没?” 白孝贤气得满脸通红。 “听见了还不走。还要等在这儿洗耳恭听?” 白孝贤跨进来,一屁股坐在沈璧君的板凳上。“就不走,这里是我家。” 西门师傅没说话。 沈璧君则哎呀了一声,心里堵得慌。怎得就遇上这般无赖了,别人吃的好好的,非得捣乱。别人都不喜欢他,还要硬闯进来。 “我告诉你们,从小到大,我要什么有什么,你们是暂住吗?是客人吗?都不是吧,你们就是白家里多余的画扇,现在不走是时候未到。” “你——” 董驹城默不作声,摸了摸锅把。 还好,可以碰手了。 “那就让他一个人在这儿,我们出去。” 他抱起大锅就要往外走。沈璧君这也反应过来,勾着师傅的胳膊,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呀,碗筷还在里面,到时候用什么吃。” “用树枝喽,走吧。” 沈璧君哦了一声,低着头。 “你们给我等着。” 刚走了几步,白孝贤追了出来。可他很奇怪,只追到了门槛处,一脚在里头,一脚跨在外头,一首扶着门槛,一手拉着门帘,像是要找个支撑给自己鼓劲儿似的站在那里。 三人回头,等他的下一句。 可他下一句还是,“你们给我等着。” 沈璧君不解,“我们等着了呀,你都没看见吗?这院子里只有我们仨,勤勤恳恳,一动不动站在这儿,眼巴巴地看着你等着你的呀。” “你——”白孝贤跨出来,匆匆走了。 西门与董驹城都笑了。 “怎么,我说的不对?” 回去吧。西门招呼了一句。 “把东西都拿出来,在这吃吧。” 沈璧君说着,滴里嘟噜地跑回去了。不一会儿,板凳摆好了,火也升起来了。无数歪瓜裂枣的小菜全上了桌。 “师傅,我一直想问你。” 沈璧君刚开口,董驹城就用膝盖撞了她一下。 “没事,你让她说。” “师傅行走多年,为何还留在这里受委屈?又不是走不得。” “以前啊,我也经常想走。可现在有了你们两个,不得——” 沈璧君停了手中的吃食。 “师傅撒慌。” 董驹城刚要开口,西门师傅摆了摆手。 沈璧君接着说,“师傅来白家十余年了,教导驹城过十载,说为了他我还信,为了我这个才认识不足半年的女子奋不顾身,鬼才信。四月前,在白孝贤的午课上我刚见师傅第一面,还不足月你我就成了师徒关系,董驹城哥哥本是我在百府的朋友,如今成了师兄。师傅若不是未雨绸缪着,何必在我身上费心思?” “难道说师傅算准了你要来,在这忍辱负重等着?” 西门叹气,又摆摆手。“阿驹,她是在问师傅为何选她,对吗?” 沈璧君点点头。 “如果师傅能早些告知,我们就不用像无头苍蝇,麻麻乱转。” “师傅对你们两个是诚心相待,并无计谋。不过是遇上了,倍感幸运,想要珍惜罢了。” “可我听说,师傅出自纵横术名派鬼谷门——” 门外脚步声忽而多了起来。西门一生警觉,一有风吹草动便竖起耳朵。脚步声越聚越多,如波涛盈门。在白府警觉不是为了反抗,而是为了沉默和掩盖自己。 “进去搜。” 一声令下,三两个人同时闯入。 师傅在前头,沈璧君和董驹城垫后,刚离了座位就跪倒在地。 随后,刚下菜的满满汤锅也抬走。 “告诉我,沈璧君,今天去选秀,皇帝可准许民间大吃大喝?” 她抬头一看,说话者正是白家二姨娘金胥娘。 白孝贤是正妻倪氏最宠爱的小儿子,她来凑什么热闹? “说话呀。” “没有。” “那这一锅子是打算害死白家?” 这话,沈璧君不解。锅子巴掌大小,入锅的尽是些鸡零狗碎下水之物,富贵人家不上台面的东西用来填饱老百姓的肚子,有什么不可以?是,民间应当衣食有度,每每要等皇帝高兴了才被准许宴请欢乐,但也没甘当刺头,冲着法令上撞。动不动就拿鸡毛当令箭的人恐怕只有这金胥娘。 平时不管事,新人来了便四处唆使。不知是未生儿子遭人白眼想撒气,还是她入宫次数多了,喜欢沉静于幻想,装作后宫女人平白无故糟践别人? “怎得又不说话了。”金胥娘问。 沈璧君呼地站起来,“我可是待选的宫里人,没必要在这儿跟你废话。对了,他两我也要带走,明天巳时还得赶着进宫,车夫少不了要劳顿。” 说罢,摆摆衣裙,撞了一下金胥娘的肩膀,金胥娘弱不禁风,立刻摔倒在地。沈璧君却头也不回,走了。 与师傅师兄道别后,她折回屋内。没走几步啪叽一声摔了个狗抢屎。哎哟,哎哟。她哼哼唧唧翻过身来,坐在地上。皓月当空,可这月光始终羸弱,不像太阳照彻四方,进了屋,黑不溜丢,四处埋伏着家具与装饰,不摔跤才怪。这下好了,膝盖弄疼了,手碗也出血了。内心无端多了丝丝酸气,眼里头明摆着是异地他乡,却仿佛看见家乡无花果的果子,荷叶下身材修长正在琢食浮萍的野鸭,还有沈宅那典雅小巧的花园,那秋天里枫叶飘满鱼池,锦鲤便呆头呆脑地依偎在枫叶边的样子,一切都可爱极了。 想着,想着,眼泪下来了。 不一会儿,便哭成泪人。双脚搓着地,双手恨恨地敲着旁边的花柜。 不料,土花盆掉下来,摔碎了。 绿油油带臭味的水贱了她一身,飞燕草洒了一地。 “碧君,你怎么样了?” 哥哥人还没走? “你进来。” 沉默,没回音。 “你也别去找别人了,我知道你不愿入女子内屋,可你得帮帮我。” 门开了。 “你在哪?”董驹城问。 “你睁着眼睛就能看见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双脚叉开,靠在窗户边桌台下。 “你不是回去睡了?”她问。 “还早呢。” “那你想怎样,一直在外头等?” 他脸红了。 “我想家了。刚才。” “是吗?” “你去过禹州没?” 他摇摇头。“我一直在白府,从未去过别的地方。” “你不是打算寻找亲生父母的下落?” “你记错了。”他往下缩了一寸,正正好躺在桌子下面。“自我五岁第一次进白府,白庆瑜便告诉了,父母早已逝世。是他们央求他把我带走,否则仇家追上来,谁都活不了。他们还说,董家就剩我一个,生我时母亲梦见太阳钻进肚皮里,预计我长大后要做大事,如遇一点风吹雨打就放弃,做父母的可不太没担当了?我不是去找父母,而是找寻自己。我得知道我是谁。” 说完,他钻出桌子,站起来冲着窗外看看。 “行,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早点睡,明天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再入深宫里,凶吉恐难料 “可都给我遮好了,别打坏主意。” 管事公公赵高背手踏步于前,姑娘们齐手携起蚕丝三角围帕,将双角边的金扣搭在耳边。蚕丝凉爽,这炎炎夏日里,搁在脸上如冰霜雪露入肌理,鼻尖上的汗滴消退了,连皮肤也瞬间柔光溢彩。 “嘿,说你呢,”管事公公赵高疾步走来,扭着一人的耳垂骂道,“一不小心落了地,可不是芳容尽显,那可是杀头大罪。我可警醒着你们这些雏儿,要谁打了小主意,一个酿跄,一方踯躅,围帕恰恰好落在地上,那就是昨天云中郡乌衣巷那位的遭遇。” 沈璧君与禾静颐站在后一排,还不到挂围帕的时候。两人心里紧得慌,沈璧君悄声说她似有尿意,禾静颐则不时咬着嘴唇。为了给彼此鼓气,每次公公刚一离开还没来得及转头,两人就把手牵起来,使劲儿地捏一捏。这样做没用,公公每隔两三步便回一次头,她们的手必得松开,这一松开,惶惑与紧张便瞬间涌上心头,似喷泉鼓胀着心田,如小鹿在胸中乱撞。 夏日炎炎,这清水堂里的人个个却冷似冰窟。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清风吹起绯红蚕丝帘帐,正好可以瞧见远处通达的回廊里,簇簇走来乌泱泱大队人马。皇上的仪仗高大威严,红黄相间,反倒把走在最前面的皇帝本人衬托的十分娇小,宛若泰山压顶,无力回天。太后的仪仗在后,黑紫旗帜如海中杨帆,顶在高处,大风将其鼓起,呼啦呼啦地,似乎在向众人宣示:天下归元,方圆十里若谁敢放肆,格杀勿论。太后今年五十知天命,寿辰正好是两月后的金秋十月。她高坐于仪仗之上,因得知最喜爱的儿子梁州国亲王周甡为其寻遍南越找寻传说中的不老仙丹而笑面如花。她就是皇帝的泰山。 “跪。” 掌事公共李田君高喊一声。 管事公公赵高小跑着走到数位待选姑娘之前,自己弓起身子,以眼神示意裙芳。 第一排候选跪下。 沈璧君与禾静颐这一排再跪。 后一排紧接着也速速跪下。 “呀。”之前揪了耳朵的姑娘低声叫道。 管事公公赵高身子一抖,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瞅着她。 “愣什么,还不赶紧的。” 皇帝走到龙椅前,站定,侧身,恭请太后先坐。 沈璧君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太后方脸,皮肤白皙,一对圆润明眸,一张殷桃小嘴,美极了。确实如民谣里唱的,美丽不可方物。如此世间尤物真会肆意践踏别人?想到这,沈璧君又想到高老头给她讲的故事。太后少女时下嫁给匡舟郡郡守,郡守待她很好,不过年纪大了些。一天,太后母亲偶遇一江湖术士说要帮她女儿算算命。这一算可不得了。太后天生富贵命。太后母亲一琢磨,这民间哪儿来的富贵,除非入宫。正巧筹谋着,先皇便来了。先皇正值盛年,喜欢四处围猎,来时暂住民居,农民们个个怨声载道,当面咒骂,还抄家伙驱赶。太后母亲很机灵,觉得这微服私访之人器宇轩昂,恐不是一般人物,当晚就把太后送进了先皇暂住的民居里,先皇果然看中。此后不久,便闹出匡舟郡郡守离婚之事。如今太后与郡守一个天,一个地,若有缘,也挡不住这富贵妖娆了。 太后坐下,皇帝也坐下了。 皇帝咳嗽了两声,两位掌事绿衣宫女即刻送来了披风。 “开始吧。”太后示意。 “进。”掌事公公李田君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沈璧君前面的姑娘侧身先走,后面一个挨一个,相距两尺,沉默无语。 “转。” 一声令下,速速转身。 这下好了,前一排的人与后一排的面面相觑了。只不过中间隔了条蚕丝帘帐。 皇帝抬头,一个个仔细瞧了去,然后挥挥手。 “走。” 几位姐姐迎着清水堂侧门外公公的招呼,依次右转,走了出去。 刚出去,便听见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一声啼哭。 “出去瞧瞧。”太后皱眉。 身边的白衣大宫女转身先行向太后领旨,双手扶于腹部,退步下台阶,之后转身走出去。 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凑着太后耳语。 “不想活就成全了她们。” 大宫女冲外头挥了挥手,食指与中指搭成结示意公公们。 清水堂进入隆冬,没一个敢出动静的。却听堂外告命求饶声绵绵不绝。 就在这告命求饶中,沈璧君与禾静颐这一组五个人按顺序进入帘帐中。仿佛外头之事早已烟消云散,毫不关己了。 “转。” 五个人挨个转身。 沈璧君缩着肩膀,生怕选中。禾静颐却将头高高扬起,脊背舒展,向里弯曲。她之前用最快速度看透了太后这人,可又怕太后聪明过人反将她一军,所以未崛起屁股。 龙椅处咯吱了一声。 是皇帝动心了? “你,转过来。”掌事公公脚步声近了。 不会是我吧,不会吧。沈璧君吓得闭上眼睛,连眼泪都出来了。 掌事公公越来越近了,一拍肩膀。还好,是禾静颐转了过去。 谢天谢地。 “你自己说说。”皇帝开口了。 “民女,京中大鸿胪之女禾静颐。” 皇帝与身边公公交耳,清水堂安静如顽石。 “站上前来。” 禾静颐向前走了几步。 “向后转身。” 禾静颐转身。 “再转。”掌事公公下令。 “是她吗?”太后问。 “儿臣从五人中选一人,唯恐另外四人烘托了她,叫儿臣看花了眼,所以才许她上前。” “行,转吧,多转几圈也给哀家瞧瞧。” 沈璧君身子一抖,本就未搭紧的围帕扣子突然掉了一边。她心急如焚,正想着如何勾住,可一边滑落,另一边也摇摇欲坠。不消两三下便噌地落在旋纹地毯上。她整个人颤抖不已,先是紧闭双眼,企图抹掉这一幕,再一睁眼,围帕仍在,两个金扣子闪闪发亮,坠落于丝绸两端,以致风起时,蚕丝摇动,却不被吹飞,扰了他人的清闲。 脚步声又起,这次真是冲她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她急得直咽口水。 可千万不能坏了静颐姐姐的大事。 突然,她转身跪下,头低低的,鼻尖触碰着地毯。 “太后,皇上,今日为选秀第三日,”余光中,太后的白衣大宫女已立在身旁,等待又一次旨意。是谁在冥冥中给了她说话的机会?算了,先不管。只要没人拦着,她就要说下去。“民女一连两三天来都听说,皇上为找寻梦中仙子而失眠头痛。如此,嗯,如此劳心,民女实在不忍。将才,民女看身边姐姐踏步向前,一时为皇上、为国家社稷高兴忘了分寸,民女有罪。” 声音落,清水堂静如处子。 沈璧君手脚冰凉僵硬,有些犯晕。 可千万不能晕厥,千万不能。 几次呼吸起伏,数年从这一刻白驹过隙。 “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沈璧君不知是否该抬头。 “秉太后,民女怕坏了规矩,想先将围帕戴上。” “不用,站上前来就行。” 这一次命令明晰,怕是有杀头之罪。该怎么办才好。沈璧君站起来,细步向前,与禾静颐并肩而立。 “皇帝,你看?” 皇帝起身走下台阶。 余光中,姐姐依旧从容。而她却肩头紧缩,心中杂念丛生。她低着头,看向地毯。旋纹彩绣,金线与红线缠错辉映,并肩而行。红色,没错,还有红色可用。沈璧君缠着皇帝转身,太后与宫女耳语时,狠心咬了嘴唇,一次不破,再咬二次,二次依然不破,搅脑不已。皇帝走到她身边,手伸来,抬起她的下巴,歪头凝视。 “放肆,拖出去。”左脚边始终警醒的掌事公公说了一声。 沈璧君立刻跪下,“民女有罪。” 原来,皇帝的脸庞不是用来看的。她刚才下颚抬起,十分不舒服,于是木讷、呆滞的眼神中飘了些许轻蔑。 这时,禾静颐也跪下了。刚才皇帝轻轻碰了她的手,让她信心十足。 “皇上,民女有话要说。” “放肆。”掌事公公一出口,皇帝便回头瞪他。 “太后,皇上,有所不知,身边这位妹妹是民女闺中密友,自小一起在禹州白云县长大,关系要好得紧。两年前父亲受朝中抬举,胜任鸿胪一职,遂举家迁入京城,父亲打开家门,接待郡国上计吏无数,时时宴请诸侯与四海内族,经年累月,许久不见。此次选秀,妹妹一听说皇上梦中现美人,便立刻飞鸽传书与我,并非告知我皇上梦中事,教我尽快让皇上知晓我身份,为皇上龙体计,为国家安泰计,催我尽快入宫。” “皇帝还没开口,你怎就知道了?”太后有些不耐烦。 “民女曾见皇上入梦来。” 沈璧君眼前一黑。静颐姐姐是在碰运气。她给自己讲过一个梦,总说一个自己背对着未来的夫君,不肯前去相认。可这个梦与皇上的梦要是对不起来,那可是欺君之罪。 “你说。”皇上下令。 沈璧君看着地面,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跟我说过,梦里红纱炫目,高处垂下,风轻鼓气,入坠云端。皇上三过门而不入,只在门边紧紧向里张望,姐姐就如如今这般立在重重红纱间,盼着皇上进门。可那红纱如千山万岭,如猛江奔流,隔绝了天下有情人。”为好脱身,沈璧君说梦完毕,加了一句,“而民女只为送姐姐一程,姐姐寻到这过门不入的心怀家国的郎君,便应梦仙招呼离开。” 言毕,一切听从上天发落。 皇上走到禾静颐身边,扶起她,把她的手捏在手心里久久不松开。 “果然是你。” 太后身子往后一靠,说道,“既如此,散了吧。” 忽而冒出数十个掌事公公蜿蜒向迷宫回廊四周散去。沈璧君仍跪着,不敢起身。接下来,她该怎么办?能顺利回去吗?皇上、太后突然变得好说话,不是因为寻到了姐姐把。姐姐三年前讲的这个梦为何如今栩栩如生,难道真是皇帝的梦?若如此,禾静颐也太走运了。或许,这就是人口相传的“平白受了上天的眷顾吧”。又或许,她积年累月的祈祷同时得到上天与祖宗们的响应。不管是哪一种,都希望他们继续保佑姐姐,一朝入梦来,恒久众矢的。在宫里,权势就是法度,姐姐可要保重啊。 “封你什么好?”皇上还握着她的手,抓头搔挠。“昭仪。你以后就叫昭仪,住关雎宫。皇后之下,六宫之上。今晚就留下陪朕,如何?” “皇帝可别玩过了火。”太后提醒了一句,但看样子她准备走了。 太后离去,掌事公公李田君忙说,“恭喜昭仪娘娘。还不快快谢恩,昭仪这位份就娘娘独一份,宫中上下还从未有过的位分,大恩泯于天。奴才这就去给娘娘安排住处。” 选秀至此,大功告成。 禾静颐占了昭仪的位子,其他相貌端正人微言轻的姑娘便留下做宫女,沈璧君因家里与尚书令大人白庆瑜交好,说自己来送行。皇帝特许她出宫为姐姐向梦仙还愿。 叩头拜谢后,沈璧君携五百两黄金赏赐,跟随管事公公赵高一起出宫。 一路走一路看,回首相顾竟无人道别。 “姑娘可真好运气,要换做我,早就拉出去砍头了。”出了北屿门,赵高的语气明显轻松许多。 “公公您挑几个吧。”沈璧君示意他拿金子。 “皇上赏的物件,我哪有胆啊。” “公公若是不拿,出去正值黄昏民女带着也不方便。况且,我要还愿,在宫里也要有人还愿。皇帝与姐姐有情人终成眷属若说是梦仙一个人的功劳,还不如说是这整座皇城紫气升腾,汇聚天下王物之灵光,为皇上寻来了姐姐。您在宫中,不得把这恩典给还了。” “姑娘真会说话。” 前面就是北宫门了,出去了便难再回。沈璧君停下脚步,抬了抬下巴。 赵高试着拿了一个,沈璧君假装生气,一鼓作气将金子倒了一半在他手袖里。 “公公内秀珍宝,赶快回去吧,别露了财气。” 说完,她转身蹭蹭走向宫外。 一天又消逝。坐在车里,驶过甬道,她撩开窗帘,凝望着那万紫千红的彩霞。突然,车马一颠,袖子里落出无数花瓣。这些是宫道旁的凤仙花。她本想着若皇帝真的看上了她的背,扣上围帕之前,她就用这个将脸弄花,叫皇帝、太后受惊,要么处死,要么逃离,只在一念之间。 可笑。有姐姐在,她何需如此多伎俩。 她突然想起禾静颐来。两年前,姐姐举家去京,曾约她出来小聚,那时两人踏青登高,抵达灵隐寺门口,姐姐下马冲着悬崖大声呼喊,“愿平生得意莫蹉跎,与君相守天下归元”。 姐姐苦读诗书,一生向往“君王侧,平天下”。 念念不忘,果有回响? 天色渐晚,晚霞也成了一簇簇的灰云。她记得,好多人都抱怨傍晚初起无看头,其实没了彩光四射的晚霞,天空看起来反而沉静稳重许多,似乎卸下了层层叠叠的伪装,回归了朴素。不,不是朴素。灰暗预示着本来面目不用隐藏,苍凉,广阔,深邃,以及无穷尽的真诚都坠落在这钴蓝穹苍里去了。 她凝视河边那片天,群鸟怕是早就飞过了吧。 她眼中无展翅翱翔的飞鸟,只有零落集市上携儿归家的老妈妈,匆匆行步的男人们。离宵禁还有半炷香时间,所有人都步履飞快。初到京城,她便听说河边一路常有名士出没。那些名士在民间声望极高,一个将军都攻不下的城郭,一个名士一句话便可以让城民俯首。如何才能一睹名士的芳容?河边闲逛吗? 她刚要放下车帘,忽地瞥见河边近水楼台处一男人按着一个小娃的头,使劲儿往水里压。 “停下。” 还没等车夫停稳,她便跳下了车,冲到那男人面前,手法流畅地揪起那人的耳朵。 “你怪下得去手啊。” 男人站起来。没成想,他越站越高,几乎高出沈璧君两倍。沈璧君胳膊伸直了也还够不到他的耳朵。 “你不是中原人。” 她吓得往后一退。男人发髻、服饰全都像中原人,唯独身高、长相狂野的很。他额头簇簇乱发疯长,眼圈发黑。呀,不是发黑,而是故意涂黑的,正好衬托着他那白乎乎的大眼睛。平民麻衣披在他身上,手腕露了大半,双脚也全露在外面。赤脚走路,难道是有罪在身?左脖子上的纹身给露出来。父亲曾说,他最讨厌那些粗野狂人了,中原人从来不纹身。 难道他就是父亲口中的粗野狂人? 小儿脱了手,噗通跳下河,不一会儿游上岸,没入人群中。 他回头哎了一声,确信追不回来便回头瞪着沈璧君。 “你们,”她突然来了兴趣,“你们晚上住哪儿啊?” 不说话。 “什么时候来的?” 她语气中有种欢快,逗趣的亲近感。这一句倒是问到点子上了。是呀,蛮荒之地的人,不混迹于毒虫野兽之间蹉跎人生,跑到京都来做什么。若有不侧之举,那来了多久就成了关键点:鬼祟之事谋划多久了?谋划程度有多深?像你这样的人,顶着威武身材一脖子弯弯扭扭的纹路在京都闲逛,不怕中尉大人把你投进大牢? 那人笑了。 这话问的,不像是记恨挑事,反倒像不自觉的关心。 沈璧君看他只笑不语,小儿也已经逃了,也没必要留下,转身飞快回到车上。“走,走,走。” 车跑起来时,她一下子靠在椅背上。 她捂着胸口,大口呼气。刚才面对那人,她脑海里竟全然是太后音容。“不想活就成全了她们。”“皇帝还没开口,你怎就知道了?”这些话如倒刺潜入心头,恐怖至极。一个人一生驻扎在滔天权势中竟能够如此随意主宰他人命运,生杀予夺之大计怀胎十月才换来新一次轮回,而她,禄太后,随意一声便又将人送归阎王。 她本以为宫中才会如此,然而在街头狂徒不也按着小儿的头往水里栽吗? 她的心砰砰跳,倍感孤独,只想赶紧回到董驹城身边。 白府到了。 车夫架着车从南门(专攻车马进)进入,在后院凉棚车下脚。沈璧君跳下车,四处乱看。看什么呢?她自问。却也不看什么,不过是慌乱中确定此时此刻此地已远离皇宫,远离家外熙熙攘攘的大街,心上人近在咫尺了。拜谢车夫,转身向府中走去时,她全身上下都沉浸在时空交错的恍惚感中。五个时辰前,她还在宫里,还在姐姐禾静颐身边。一个时辰前,她还在街上与粗鄙之人面对面,而现在,她像是忽然跌落于自由自在之中,烦恼与伪装如岸边波涛,天神出世,便悄默声褪去,近不得人身了。 她就像那彩霞褪去的天边,真实,诚实,脚踏实地。 她去崇明堂,他不在。她去思远阁,他不在。她登假山之上巧云亭台,他也不在。 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 刚想着,手忽地一抬,花瓣又簇簇落下。 怎么,这些臣服于皇权贵胄的花草不肯离去吗? 她耸耸肩,行。既然跟了我,就让你们好好发挥。她本该休息,但选秀已经结束,未来澄澈如清溪,全靠自己掌握了。她一点不觉得累。她跑到鱼池边左右看看,他也不在。她靠进池子,身子挡在石座边,伸头去看水中倒影。倒影疲倦且美。她搓了搓那凤仙花,手心染红了。 一只手拿着碎花,一只手拿花汁喂脸。眼睑、双颊、全都只抹一半,另一边剩着。 仔细涂着,脚步声却近了。 她不做多想,刚转身就是劈头一句,“刚刚去哪儿了?” “怎么是你?” “这里是我家,我哪儿去不得。” “白孝贤,你也别老拿这句话刺我。选秀没事了,我下个月就离开。” “要走现在走。” 沈璧君拔腿离开,白孝贤在后面哈哈大笑。 “第一次见你丑得没法看,哈哈哈。” “漂亮与丑陋,都不是给你准备的。” 说来也奇怪,每次见哥哥之前,总冷不丁地要先遇上他。给人感觉是他与哥哥双宿双飞来着。初入白府时,她去哪儿,白孝贤就去哪儿,就连出恭也要事先请示似的得了他的允许才急急忙忙跑去。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众星捧月似的让人追着跑,你的一点一滴他都想知晓,你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看到。可那种喜欢半个月后便烟消云散。她发现,白孝贤追求的,不过是她倾心后的仰望,不过是她困于重重思念无法自拔后的求饶。求求他,快跪下来求求他,快为他三拜九叩说一句:“为你,我愿在千刀万剐中活。” 是她太嫩了。而白孝贤这种人就喜欢嫩,喜欢驻足不前。你可以做他的玩偶,他也只允许你如此。一旦潜藏于心,便是背叛、痛苦,因为他怕,他怕你发现他那份与生俱来的懦弱、胆怯、无能。 白孝贤摆摆衣袖,“我发现,你这个人总爱想事。人还在你面前,思绪便飘到天际。这叫人如何尊你重你?” 他还喜欢我吗? 越是痛苦,越要招惹? 沈璧君不想回答,他问的,脑海里,都不想。 两人无语许久,她坐在鱼池边一遍遍涂凤仙花汁,他站在一旁一朵朵扯着缅桂花朵。 皓月当空了,她回头一看,他居然还在。 她叹了口气,准备回屋子里等。 “你要走?” 她对他皱眉。 “行,我走。” 白孝贤真的走了,沈璧君复又坐下,手指伸入凉水,水暖和,她有点意外。她期望着潋滟清池,透心凉。 月色柔,树影稠,京都天子脚下,多少美景凉薄。 重花璇,思水浅,尚书忠令羽翼,几寸爱恨离愁。 她忆起董驹城给她的诗。不是情词,打油词而已。 “啊。”有人蒙住她眼睛。“你去哪儿了?” 董驹城越过她身后都要蒙她眼睛,可每次都尴尬收场。 “老爷吃了晚饭,招我说话,刚说完。” “聊了什么?” “若想留下,可先入太学。” 说着话,他伸了懒腰,双脚踏在大理石上,仰头靠下。 “起来。身子凉了看谁给你送药喝。”她教训道。 “不起。” 她有些错愕。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她生病了,他端茶倒水,最易越矩的时候他收手收脚,一丝不碰。白家老爷大娘骂了她,他便火烧火燎地带她去逛市井长街,为她买胭脂,为她购古琴,手轻轻勾到衣袖,便藏得远远的,一忽儿退居天涯海角。今天这是怎么了? “让你起来。瞧瞧,”她捞起他掉入水中的衣袖。“衣服都湿了。” “不起。你帮我洗啊。” “你——” 他一咕噜跳起来,与她并肩而坐,摩挲着她的手。 “大娘以前说过,娶亲生子前最好摸摸媳妇的手热乎不热乎?” 她抽回手,自己摸了摸。 凉到刺骨,肤色如鬼,冰窟一般冷。 “到底想说什么嘛。”她问。 “今早你乘车去后,我一路随着,到皇宫跟前便一直等——” “那我出来你也不说一声。” 他词穷了。 许久无言,只是看着她,凝视她的明眸,观察他最爱的她那张瘦得棱角分明的脸。 “我——” 她也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他久久开不了口,她禁不住,笑了。 “你什么,说呀。” “你愿意与我一道寻找生生父母吗?” 她转了转眼珠,仰天大笑,笑得停不下来。他有点不知所措。 “一起浪迹天涯,非扣这么个目的?师傅说过,人在江湖比不得宫中,带着目的过活,终究作茧自缚。” 他说,“那你愿意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吗?选秀已过去了。” 她看着他,“见我出来不吭声,你还见到什么了?” 不知为何,她戒心骤起,心房如监狱紧紧困顿着她。 “我绝不没有这个意思。”他急忙辩解,“跟我来。” 衣裙飘动,芳草摇摇。他猛地拉起她手的那一刻,戒心似乎崩塌了。因为它根本没时间怀疑。她得专注于脚下,她得紧跟他脚步,却又留心别踩到他。他们掠过残花败柳的玉兰花园——老爷未归,姨娘与孩子们无心再在花园里打闹做戏了,一个个全安坐内屋,蓄势待发。花园空荡荡,让人脾胃紧缩。但也正因为花园空了,他们两人——董驹城的主动,反倒让她退饶三分,心墙高筑——可以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他们穿过白家家族林园的苗圃,来到破破烂烂的木屋前。 她站住不动,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前。 “请进。”门开了。 “这是,你住的地方?”她惊异且语带责备。 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书桌,一幅白家老爷的字:守拙。陈设简单,略显破旧。 看了半天,她看见了床上的包裹。 “坐。” 他抬开木椅,她坐一边,他坐另一边。 “哥哥这是干什么。” 他拿出金钗在她头上比了比。 “这是娘临终前给我的,交托与白庆瑜保管,说等我二十弱冠再给。今天就是了?” “今天不是十二月九日啊。” 她顺口念出他生辰,本是讽刺却逗得他乐不可支。他放下金钗,双手不由自主捏着她的圆脸。“你瞧,我手上也有了。”他笑着,双手摊在她面前,凤仙花的淡橙与绯红全落进他手心里。难怪他一直装着看不见呢。“来,”他扶着她的脑袋。“别动,我手生,从未碰过这些个贵重。” “我,还是钗子?”她整个人笼在他胸口处,声音很小,自言自语似的。 “快瞧瞧。”他掏出铜镜。他没听出她打趣。 她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 “沈璧君。” “啊?” 你能嫁给我吗?他终于说出口,但听到她耳里来似乎远不可及。你愿意嫁给我吗?他又说。他坐在她对面,双手笼着她冰冰凉的肩膀。她神游其外,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愿意太轻,甘愿太决绝,仿佛嫁了后便要天各一方似的。她怎么也不知道该如何了,不知所措迫使她收声。福兮祸兮这句俗语,也让她不敢轻易答应。她信奉一切要拼命努力,翻尽千重山,走遍万里路,曲折蜿蜒,终于水到渠成,代价高昂,这才是成功本来的模样。可现在,他为何,为何一切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养父突然交出父母信物,欣喜过了头?早便规划离开,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还是,还是跟踪至皇城后几个时辰的等待让人顿悟?又或者是,那分走了一半依然剩余无数的江湖跑路钱? “你不愿意。”他气馁了。“不,不,这样。你听我说,我不要你去纵马江湖,不要你和我一起找什么爹娘。我们在一起就好,你做什么都可以。啊,碧君,你听到没?” 她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她的思绪还留在前头。 留在他焦急地问,“你愿意让我做你夫君么?” “我该说什么?” 他懵了。 “我没怎样。我今天跟着你,就想第一个知晓消息。你要是入宫了,我便当夜离开。可你瞧,你好好的,坐在我面前,我突然觉得人生有另一种抉择,我和你。” 她低头,哭了。 她无法分辨,她不知是好是坏,她想的太多。 她抱着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肩头。“为你,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傻瓜。”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月下结同心,生死不相离 拥抱如海中波涛,齐头并进,将无端落入海中的灵魂掀起,剥开他们稚嫩的肌肤,以灵魂赤忱相待。你的双手紧搂挚爱之人的肋骨、肩胛、甚至后颈,你一动不动,无法松开。如此似胶似漆,并非你需要庇护与温暖,而是他需要。他脖子紧扣在她的脖子边,他的呼吸清平而顺畅,仿佛从海中一跃而起历千辛万苦攀登逆水的瀑布,终于抵达无忧无虑里的河湾里。因为拥抱,你自然是看不见他的脸,但你们的心却近了,近得让人动弹不得,近得让人走投无路,只好甘拜下风。若是更任性恣意些,只凭你一腔幻觉,便能勾勒出他的面庞里有多少喜上眉梢,有多少心满意足。那是矩可以丈量出的爱的刻度。那是他爱你。 “你等一下。”董驹城说。 拥抱许久,亲密得连呼吸都仿佛多余。他一离身,沈璧君感到清风挤进了两人本来的亲密无间里,冷飕飕的,怅然若失。 她竟然恐慌起来。“你要去哪儿?” “哪也不去,”董驹城转头,看她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复又回来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准备了庚帖。” 听到庚帖二字,她心落地。 太亲密的瞬间,只要稍微动摇一些,便是天崩地裂,不得翻身之感。太可怕了。 她大口呼吸着,感受自己的内心波浪,而眼神却追随着董驹城。他跪在床上找寻庚帖,她便希望他多找一会儿,能让她看个够。仿佛面对面不够,她还需要退出并独自站在一边的观看。观看恋人的一举一动,之后仔细回味这平平常常的举止得当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挑拨心弦的。 他找来了庚帖,欢天戏地,放在她面前。可她却似木头人那般,看着那庚帖,也不知打开。 仿佛爱上一个人,就是一切都要他来管,一切都要他主动。仿佛他绝非一介凡胎,而是你的专属爱神。是他将爱意灌入你的心田,否则你根本不知人世间情为何物。是他用提线拼凑了你的肢体,否则你根本不懂抛却了尘世纷扰后如何在爱泉中翱翔。是他质疑了女娲的神力,再次将她打散成泥,为他们唯一的爱重新打造。 “你怎么了?” “你会喜欢我一辈子的,是吗?” 他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还需要寻这些来鼓气? “我说了,打自你进府后,我头一遭在鱼池边看见你便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日日思,夜夜想。我几乎没奢求过什么,但每到夜里,我总期望老天让你也回望我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哪怕那是毫无爱意的一次。可你瞧,祂对我们多好,对我多好。你不像其他人。” 她看着他,万千话语到嘴边却说不出一句。 “我是不是太急了?” “啊——” “刚答应便要许你庚帖,是不是太急了?” “我只是喜欢听你说你喜欢我,喜欢看你做你承诺过要为我做的事,喜欢看到你努力让恋情拨地而起。” 她不知为何说这些。她从来不这么说话。在这桌椅破旧、草墙漏风的小屋里,一阵一阵的慵懒披荆斩棘而来,将她击倒,任由心上人摆布。 她如此爱他,那他呢? 若是不能得到同等的爱,如果不能确定这同等的爱意,不就是教她一死方休吗? 他又吻了吻她的额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不仅是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在家乡禹州认识无数江湖老怪,你知道我有多欣喜若狂吗?还有,我们去月初灯会那天,你拿起脂粉冲自己脸上乱涂一通,突然转过身来,吓了我一跳。我从来没被这么吓过。一张俏脸,花里胡哨,眉心、下唇、反正到处都是可怕的黑点与五颜六色。” “一拳过来,我鼻子都出血了。” “可是,你说自己啥事没有。我真不知道如何抱歉,你却还在开玩笑,问我:丑到这个地步,皇帝应该看不上了吧?” “没开玩笑,我是认真问的。” “可那语气,那脸上,那人中里还提溜着鼻血。我以为你说笑来着。哪有女子如此嫌弃皇宫的?” 她笑了。“可我刚来时候也没见识,不也心心念念要进去?” “人总有一怂嘛,何况你一个及笄女子。” 他将椅子拉近,本已很近了,如今他整个人仿佛嵌在她怀里似的。 她拿起桌边的笔,一笔一划描下他的名字与生辰。复又打开另一庚帖,写下自己的姓氏、生辰、祖宗三代的名号。 “不怕算命先生多嘴?”她问。 “我不信那些乱七八糟,”他说了一句,“我只相信我和你。” 庚帖写完,该拜堂了。 她坐在一边,看他从柜子里拿出收藏许久的红绸一寸一寸铺于地面。打褶子的地方又伸出手仔细抹平。他是西门章迩的得意门生,是鬼谷门流落在外的亲生弟子。这会子居然匍匐于地面,劳心劳力,只为一场不被人知晓的弘礼。她还犹豫什么?究竟还在犹豫什么?如果说这一切来得太快,灾难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般虎视眈眈的靠近着,何不放下心来,好好享受这一刻呢?这一刻多么珍贵而脆弱啊,纵然之后粉身碎骨,难道也不该挺身而出保护一下么? “好了。” 他笑,遂拿出两根红烛。 刚拿出来,两根还一样长,摆到桌上,突然断了一根。 看他双肩颤了,她赶紧握住他的手,“没关系,你不说我与众不同吗?与众不同之人的弘礼怎么能跟别人一样?” 他没说话。 “我去厨房找火。” 说着,她拿起蜡烛走出去了。 从屋子到厨房只隔了一小段,她很快就回来了。 戌时,沈璧君与董驹城终于三拜九叩,结为夫妇。 “还不开心?”他瞧她脸色,毫无笑意。 “让你等个一时半会儿,我去去就回。” “穿白衣度弘礼怎么了,我又不在乎那些个杂碎。” “可你是红衣,我是白衣。我——” “丧礼?” 去厨房借火的路上,她本想绕回房间里拿了那套蚕丝红舞裙,但他不愿绕这么远的路。他等不及了。他连一秒钟都不想放开她,她说要去借火,他便要锁了门挽着她的胳膊,与她一起肩并肩走过那黑漆院道。 她点点头。 “春秋战国时期,夫妻永结同心从未如何繁琐,只要答应即可,你瞧瞧我们事多纷杂,真比不上别人呢。” 她又笑了。原来不是他不会逗她笑,而是她不懂他的幽默。 而现在她懂了。 “小姐,小姐。”外头传来声音。 她和他面面相觑,“看吧,形式没走好,坏事说来就来。我去去就来。” 她刚一出去,丫鬟沙祖便闯了进来,两人正好撞个满怀。 沙祖是沈璧君的本家丫鬟,从老家禹州带来的。不在沈璧君身边时做事为人总是如履薄冰,可一到了沈璧君身边就没大没小,恣意妄为。 她一声声喊着小姐,听起来急得要命,可一下子撞到沈璧君怀里,两人哗啦一下倒进屋子里,她又急躁全无,仿佛啥事没有似的四处张望这。房间的蹊跷布置触发了她的心不在焉。 “哇,小姐,你们这是——” 沈璧君整个人躺在地上,腰酸背痛的。沙祖倒好,看看周围,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像个审判官似的走来走去,时不时还用指头滑滑桌子。 “沙祖,你这么急到底什么事啊。”董驹城扶沈璧君起来,问。 “你们,”沙祖转过来,食指一伸,突然发现董驹城蹲在地上,她指了个空。尴尬之余,复又蹲下,重新指着董驹城的鼻子。“你们真过分,这么大的事也不叫我。” “那你不也来啦?”董驹城说。 “那不一样。”她急得跺脚。 沈璧君全身疼,一见沙祖跺脚,反倒神游其外了:以前的沙祖可是个慢性子,怎么来到白府没几月做什么事都急得跟热锅蚂蚁似的。 “这么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姐夫喽?不用回答,”她走到董驹城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看起来不错。以后要是欺负我们小姐,我将你碎尸万段。” “沙祖,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沈璧君问。 “听见没?”沙祖冲着董驹城说。 “怎么,你要做民间吕雉?” “你就说,听见没?” “听见了。”董驹城莞尔一笑。 “沙祖,什么事快说。”沈璧君再次提醒她。 “哦,老爷回来了,正满府上下的找你呢。” “你——” “我不是想让你多歇会儿嘛。” 沈璧君爬起来,甩下众人,急急忙忙朝青羽堂跑去。 因为宵禁,青羽堂外繁花盛开的层层台阶一片漆黑,到是夜来香与曼陀罗的味道波涛汹涌,熏得人东倒西歪。 沈璧君叹了口气,拉起长裙,登上台阶。 台阶不像城东襄阳台,坐拥72级台阶,踏青时登高远望,来回一次,回家被累断了老背。 这白家的台阶,只有五层。沈璧君每蹬一级,便心里一紧。越是靠近青羽堂大门口,越是战战兢兢,循规蹈矩,恨不得一辈子在这台阶处走来走去,不要抵达。 “做什么呢?”白庆瑜大吼一声,“等你半天了,跑哪儿去了?” “白叔叔。” “亏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叔叔。” 沈璧君咬着嘴唇。 “进来。” 旁边小厮递了烛台过来,示意沈璧君拿着。那小厮说,“烛台给你用,老爷早早便摸清了堂内构造,摸黑也能行步。” 她哦了一声。 “赶紧跟上,老爷进门了。” 她左手抬着烛火,只好以右手单手抓着裙摆。 月光融融,青羽堂内窗明几净。安静是此处的主调。但绝不寂静无声,窗棂外一池牛蛙呱呱求爱,一群家鹿正闪着明珠般的眼睛,豢养多年的刺客,姜无尽、曲勒、拜飨,鸿戟还在竹林间不眠不休地训练。这些声音,咔嚓咔嚓,充斥于沈璧君的耳边,同时也挡去了她聆听其他声音的机会。夜阑珊,竹节风动。剑出鞘,杀声波澜。刺客出,天道更迭。白庆瑜为什么让她来这? 不久,她就知道了。他们穿过了青羽堂,来到灯火辉煌的内府。内府曾是白庆瑜的书房,但不久沦为大娘倪氏与姨娘们闲聊之所在。如今满地的竹简与刻刀不过是摆设而已。 “跪下。” “白叔叔。” “按你白叔叔说的做。” 倪氏也来了?沈璧君回头,只见她艳妆隆裹,头戴金钗,款步而来。 沈璧君一看她头上的金钗,旋即摸了一下脑袋。金钗还在,天啊,她想也没想便抽了藏入袖口。 白庆瑜说:“跟了我20年的钗子,早看见了。” 倪氏急忙说,“快认错呀。” 沈璧君以为她与董驹城私办弘礼的事。她虽担惊受怕,却不认为这事错事一件。这是她心甘情愿的事,是她从一开始百年认定并决心永藏于心的秘密。可她没想到,阻碍来的如此快。 “这是我自己的事,阿娘。”她说。 白庆瑜坐于高堂,大吼一声。“自己的事?拜仙比登高还重要?” 沈璧君反应过来了,拜仙指为天子还愿梦仙,而登高则是身入宫中,从此飞黄腾达。 白庆瑜不说话,倪氏与各位小厮也不抗声。 倒是内府大门外声响策动,叽叽喳喳。 她知道,这是姨娘与庶子们喝倒彩的声音。她很想转头,可高堂之上,白庆瑜喘着大气,如魔牛一般正在琢磨该如何骂她。她眨了眨眼睛,似有眼泪,却又始终没流出来。叽叽喳喳虽在门口却因内府这洪钟般的构造扩大了许多。她跪于内府中央,声音仿佛金鱼条条钻入耳里,钻入喉咙,还要往心里钻。讥笑,申斥,说乐,自带涟漪,飞向内府高处又弹回来,一鞭鞭抽打在她身上。 怎么,不想做内宫官人就要遭世人耻笑了? “倪儿,把你袖口里的钗子给我。” 小厮在侧,倪氏却从不颐指气使。只要是白庆瑜的事,她都亲力亲为。于是她走到沈璧君旁边,伸出手,向上翻着手掌。 “这是我的。”沈璧君脱口而出。 “但这也是别人给你的。”白庆瑜纠正她,“行,是我没管好。” “怎么是老爷的错?”倪氏接话。 “你出去吧。” 倪氏扭捏了一下,还是退出去了。她刚退到门口,白庆瑜便对小厮使了眼色。小厮们嗖嗖跟过去,将看热闹的姨娘们,一丝冷笑挂在脸上的白孝贤堵在外面。董驹城呢?他在哪里? “你父亲沈秋廷与我是至交好友,年轻时他随慎亲王来京觐见,没想到长公主看上了他,非要下嫁。先皇的三姐,夏周朝第一位女爵,周绥,点名要他做女婿,连圣旨都请到了手。除了屈服,还能有什么办法?而那时候,他与你母亲谭氏早已私定终身。” “白叔叔,你是要我放弃。还是——”她咬着嘴唇,“还是让我像父亲一样蹉跎一辈子。” 白庆瑜哈哈大笑。“若秋廷的一生也叫蹉跎,那我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叫蹉跎了。碧君啊,人生要有取舍,有时候为了自己,而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别人为了家族。你瞧,你叫你名字时,眼前却浮现了你母亲的音容笑貌。父亲只爱你母亲,爱屋及乌,连她的乳名也要你来继承。公主嫁进来后,你父亲又娶了二娘三娘,可那只是为了冲淡公主一家独大的家庭压力。可公主一死,他便立即出发找寻你母亲,得知你母亲还未嫁,立刻又娶进来。” “从此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这与我又有何区别?” “是呀,好事一桩。可现在你母亲连年病重,父亲辗转多处寻医问药,家财耗尽了,正盼着你能入宫,为一个家赢得依稀转圜余地,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到头来竟是为了个傻小子。” “白叔叔真觉得他傻。” 白庆瑜玩弄着金钗。“倒不觉得傻,只觉此时此刻你母亲危在旦夕,谁能比他更无用呢?” 沉默许久,两人相顾无言。 “行了,”他走下来,复将金钗放回她头上。“好好想想。对了,你父母亲一日前便抵达了京城,如今名医魏充照正在秋水台为你母亲诊治。” 白庆瑜走过身旁,她却突然转身抓了一下他的衣角。 “怎么?” “进京之事,爹爹为何瞒我?” “挚爱之人病重,楞谁都走不开。”看沈璧君不满意,他又说,“支走子女,不过希望子女能抛却踯躅勇往直前,可你瞧瞧你。今晚就跪在这儿,哪也别去了。” 白庆瑜出去后,她瘫软在地。她抬头看着天花板里的雕梁画栋,眼泪无休无止,簌簌落下,脸红了,咸味泪水扎得双颊火辣辣的疼。身后,亮光闪闪,她以为董驹城进来了,可转头一看,心凉了半截。那是她自己抬进来的烛台。一阵不知哪儿来的妖风摇晃着它的烛火,以至于印在地面的影子如鬼魅般摇晃着,似人似神。 内府小巧玲珑,金玉赘赘,但她却没有丝毫安全感。 竹简、刻刀、抽绳四处都是,这是白庆瑜自家的小娃娃与各家表哥弟的小宝宝们嬉戏玩乐之后的废墟。 记得半年前,她坐在娘床榻边,一边绣花,一边与娘闲话。 她说,“娘,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啊?” 说得婉转轻巧,可心底里全是责备。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老是不好起来呢?到底要病倒什么时候啊? “碧君啊,”娘喊女儿,也像喊自己的名字似的。“娘的病好不得,只希望你能过好自己的一生,想认识谁就认识谁,想追随什么样的生活就追随什么样的生活。束缚了心性,失去了活下去的能耐,对娘来说,已是极大的报应,对你恐怕更是天谴,可千万别忤逆了老天的安排。” 娘从未说过这种话,她声气小,断断续续,要贴身恭听才能分辨一二。沈璧君觉得她病太久,病糊涂了。 “碧君,”娘气虚的很,沈璧君吓了一跳,以为娘要归天了。“别哭,娘有话对你说。” 沈璧君刚把耳朵凑过去,爹爹便回来了。 爹爹一个箭步来到娘床边,握起她的手,大声八气地说,为她找到了兖州隐秘多年的上古神医,不日便启程医治。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爹爹高兴,手舞足蹈。“碧君啊,”他喊自己女儿,“这下家里有救了。你白叔叔三日后到,你选秀便随他进京,等我治好了你娘的病,你再登了高处,咱一家便和和美美,从此什么都不愁了。” 和和美美,什么都不愁了。沈璧君瘫坐在地,重复这最后一句。可是,父亲,你想没想过,人心会变的?一路走来,多少苦难尽收眼底,多少荒谬触动心灵,如何教她视而不见,如何教她毫无芥蒂。她一早便觉得,皇城就似清水,巍峨漫长的游廊,恢弘大气的宫殿,看似一池潋滟,藏龙卧虎,实则脆弱不堪,人人自危。正因为人人自危,禄太后才会神经紧张,夜夜梦魇,除掉一两人才得安心。正因为人人自危,周皇帝才会置百姓于水火,而掀纸醉金迷之选秀,为了什么,美背仙子?不。他们需要的是仙子,若真能寻得仙子,便证明了天神还没放弃这衰败的大夏周朝。说来说去,不过是天子一叶障目的自欺欺人罢了。 门开了。 沈璧君回头。 “怎么,不是你董哥哥,失望了?” 她不说话,也不想看见白孝贤。 可他倒好,大步流星走过来,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在她身边。 “唉,很久没到这儿来了,小时候总来内府玩儿——” “我不想听。” “我晓得你要听什么。”他鬼魅一笑,“我跟你说,你董哥哥无权无势又无经济实力,可谓弱冠之年,起步之时,一切都才刚开始。你要是跟了他,那就是白手打天下,一连串的糟糠命,你信不信?” “不关你的事。” “你爹和我爹可是刎颈之交,共患难时是一起喝兽血拜把子的兄弟,共富贵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离了谁。” “这话什么意思。”沈璧君不想深究,只想问一句别人答一句。她脸上的眼泪才干,眼眶还红得发痒,泪水正迫不及待地决堤而出。但在白孝贤面前,她一滴眼泪都不想流。 “看见这烛火了吗?” 又是这种语气。她烦恼的紧,立即撇过头去。 “明明火就在眼前,明明影子如鬼魅般撕叫声声,可你就是看不见也听不见。” 沈璧君恼了。“白孝贤,我可提醒你,我吃过的苦你一口都咽不下去。” 白孝贤又笑了。鬼魅而玩世不恭的笑。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笑。那种芸芸众生皆为他掌中棋子的笑。“想知道你董哥哥在哪儿吗?” 沈璧君不理,他便一句刺过来,“这刚私定了终身就忘了情郎啦?” 无人理,他便又比弄着兰花指摸了摸她头上的金钗。“告诉你吧,在秋水台。” “父亲。” 她几乎是轻声吐出了父亲二字。 她转身就跑,差点将白孝贤撞到在地。可刚一出门,门卫又把她拦了回来。并非简单的门卫,而是她先前听到的竹林四君子之一的曲勒与拜飨。 这是怎么回事? 她后退几步,琢磨:最近这半年来,白家风花雪月得紧,不见有什么大事发生。今日回来不见董驹城,之后他便急匆匆地要与她私定终身。而今他又在父亲处。这一连串机巧,风驰电掣,每个路子都另辟蹊径,空穴而来。她就算想弄清楚也不知从何处起头。 她若有所思而退,刚回走了几步,房门便紧闭上了。 她本想以身试险,冲出去。 外头是喜乐门的顶尖高手,江湖盛传喜乐门剑客从来“不问是非,只管奉命”,硬闯必定死路一条。 碧君啊。一声幻觉,刺入长空。 “娘?”她寻声而去。 无人应。 “今晚是娘的归期吗?”她大喊。 此问一出却仿佛洪钟骤响,近千个木棍敲打着她的脑袋。她思绪纷乱,却在这一瞬间直指死亡。娘的死亡。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乳名不同姓氏的女人:谭碧君的死亡。作为女儿,她将永远失去她。 不,不,不。若是今晚,为何爹爹不来接我,为何母亲不求爹爹来接我? 她摇摇头。 或许,真有什么急事。 她摔倒了,倒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眼泪又流下来。 “你们让我进去。”她听见门外有人怒吼,是故家丫鬟沙祖的声音。 “哎呀,我来给小姐送吃的可以了吧。” 沈璧君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上前。 “让她进来。”她故作镇静。 门开了。 “我就送碗面来,真是的。”沙祖冲曲勒与拜飨说,无论危险与否,她都是吊儿郎当的。 “到底怎么回事?”沈璧君拉着她,来到书桌边。 “一个时辰前皇帝带着昭仪上了烽火台,点燃了烽火。” 沈璧君一下子捂住嘴。“静颐姐姐?” “如今各路亲王都在往京都赶,光禄勋大人晏奕正率人到处查房,打算把蜂拥而至的亲王们与精锐部队全安置下来。” “安置在民居不够啊,就算梁王与赵王内扛不来,也不够住。” 沙祖不解。“可是听小厮说这次是梁王、赵王他们冲在前头,其他十八路诸侯群起响应。” “对了,哥哥呢?” 沙祖转了转眼珠,我还以为你忘了他呢? “在老爷那儿。” “哪个老爷?” “白家老爷啊。”沙祖惊奇,“还能有哪个老爷,小姐累糊涂了吧?” 沈璧君松了口气。 对了,白孝贤向来爱撒谎。外头受了一点委屈,回家里立刻变为他欺辱了别人。朋友喝茶水把他撇去一边,回来后便成了他大摆宴席框住喜茶之人。发酒疯之人稍稍撞了他的肩膀,他悄默声地哼哼,结果那酒鬼劈头盖脸骂过来,回到家便成了他把酗酒者骂的体无完肤。若不是她家里和外头都跟着去过,她怎样都不可能分出真伪的。他言之凿凿,手舞足蹈,一事未成却说成日理万机,还把自己说得完美无缺。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当真被幸福冲晕了头脑。 “小姐?” “父亲他们如何?” “秋水台距城中八十里路又正好避开冲关要道,最安全不过了。”沙祖说完,打开食盒。喷香醉人的杂碎面奉到沈璧君下巴处。“小姐,快吃吧,你脸都饿绿了。” 沈璧君盘腿坐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吃了一半,她突然笑瘫在地。 “小姐,你怎么了这是?”沙祖在一旁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亲王与精锐来了,白府恐为鱼众口中食。以他尚书令的地位,收留谁,如何收留,都会被看作支持外部势力崛起。若谁也不收留,那就是为人臣子不肯为天子分忧,此后皇帝会视其为眼中钉,极尽所能铲除,而亲王这边则会记恨他只顾独善其身而派出刺客追杀。 怪不得白庆瑜一回来就四处找人。他这是关心自己吗?大概是骂不了调皮的儿子,治不了那些牙尖嘴利的姨娘,便借着找沈璧君出气的路子痛斥白府上下一个个办事不利的小厮。他要的,不过是发泄,痛骂,提前预演一下浑身解数散尽,力挽狂澜的癫狂而已。 警醒自己的话,非要拿出来骂人,真够绝的。 “哎,等我吃了这一口,我们就出去找哥哥。” 沈璧君抬起面,哗哗吃起来。 “慢点吃,又没人抢。” “行了,走吧。” 收拾了碗筷,抓起食盒,挽着沙祖的胳膊,笑嘻嘻地往前走去。 “他们让你出去吗?” “瞧好了。” 门开了。沙祖头一缩,看着地面。沈璧君反倒冲曲勒与拜飨仰脸一笑,“谢谢二位了,装得可真像。” 内府出来,皓月当空,群星灼灼,而云还似昨日那般龙头龙身,遥遥数万里盘踞于苍穹之边,紧盯着月亮一举一动。朝中星命官每一人敢解释着天象,他们总盯着紫微星。可今夜的紫微星在哪儿。挡住了,都挡住了。 真凉快啊。 说不出的那种凉,不像夏天,倒像冬天。风有点脆,打在脸上,一点一滴仿佛树枝碎屑,噼里啪啦,要提醒着你什么。 沈璧君大声呼喊着,举高双手,还打着圈。 沙祖跟在她身边,左一下右一下的跑。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呀,可别摔了。” 沈璧君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对沙祖说,“我从没这么自由过。你想,就在今晚,血亲诸侯们一个个疯了似的往京都赶,病重母亲与一切事物讳莫如深的父亲就在八十里郊外,而我,我——”她没喝酒却宛若喝醉般摇摇晃晃,“我这个蝼蚁,一介女子刚刚还被白家叔叔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们一个个的,全都一脚踩进泥潭里,身不由己。而我呢,今天晚上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更何况,我已经做了一件了。你瞧我,第一遭就是私定终身,接下来是什么?” “碧君。”董驹城在花园那边喊她乳名。她应声回头,便看到他紧赶慢赶地朝她跑来。 登上青羽堂后,他搂着他双肩,欣喜的说不出话来,只好大喘气。 她不知他目的为何,只好猛拍着他的背。 “够了,够了,别拍,越拍越咳。” “到底怎么了嘛?你今天晚上可真够鬼祟的。” “老爷答应我俩的事了。他刚把我找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愿意你与我永结同心,逍遥自在。” “白孝贤在吗?”沙祖问。 董驹城没理她,继续说,“你父母也在京都,他还说等你娘好些了,就带着你我一起去拜见。” 说完,他向上一瞟。她发钗歪了,他扶正。 沈璧君呆望着他,帮他捋了捋脖子后的乱发。她想说出口,但看他这么高兴,便觉着这喜悦来之不易,若是现在就告诉他,不就太不知趣了么? 白家老爷子今夜如临大敌,白家全族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碧君这边说一套,哥哥你这边又说一套,只不过想办正事之前来一盘暖身小菜,开开胃,解解闷,消遣消遣,如此而言。谁会信?最开心时,谁肯信? “哥,如果出事你我私奔吧。”沈璧君想来想去,说了一句。 反正大人总觉得年轻人入权谋上战场就是送死。何不顺了他们的意,下一刻便逍遥自在,不问世事? 三个都没说话。 一声轰响。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又一声轰响。 这次黑烟冲天,火光飞舞,遮天蔽日,如烟火般绚烂。 这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宫里走水了。”小厮惊恐,喊声刺破长空。 火光来自宫北。应该是马厩所在,那里有一千匹马正在酣睡。 烧马断了去路,下一步呢,烧了京都自然河道上源源不断运抵的粮草,断了生路?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红衣穿上身,再做好新娘 北宫角烽火绵延,火星子簇簇往上冒,浓烟扑面,整个漆黑天空快被烧透了。 沈璧君瞧着那火势,“哥哥,明天跟我一起去瞧阿娘吧。” 董驹城诧异,她太过镇静,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了。 沈璧君又问,“明天一早就走,行么?” 沙祖问,“小姐,你这是怎么?” 沈璧君叹了口气,“爹爹来京有自己的事要办,肯定又抛下娘不管不顾,我这不是做我能做的?” 也是,不然还能做什么。 亲王们看见烽火,现下都在往京都里赶,主意和揣度可都写在脸上,真不知道这通关一路要发生多少血案。在那些个豺狼虎豹般的亲王眼里,白府是尚书令家的地界,更相当于第二个皇宫,谁先来,便天时利地人和都占全了。可白老爷子自己呢,这一夜对他人来讲,或许是灾祸降头,或许是好戏连台,可他则如瓮中那只千岁老鳖,赢了皇帝要宰他,输了亲王们要宰他,这小心使得的万年船呀,眼看就要翻了。 董驹城思忖半晌,“不如现在就走?” “当真?” “妻子的话怎能当儿戏。” 他认认真真唤她妻子。 这妻子二字还是平生第一次入耳,好不习惯。 她捧着自己的脸,滚烫而泛着红晕的脸,连着耳根子也红了。 “瞧你,要不我再说几声。我的好妻子,妻子?” 沈璧君跑开了,董驹城如老鹰捉小鸡似的逗她玩儿。 “你们都别闹了。”沙祖大喊,两人不听,绕着沙祖跑,一会儿扶她一下肩膀,一会儿又拽她一下衣服,弄得她也跟着转圈。 闹了一会儿,董驹城停下,拍拍打皱的裙子。“快去收拾吧,一会儿北门见。” 沙祖刚被撩起点新乐子,现下又立刻被泼冷水,好不自在。“行,你们俩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噘起嘴走了。 沈璧君追到她跟前哄她。 董驹城看两人走下清羽堂,便要转身回焦屋收拾。 “怎么,白府遭难,你们今晚就想脱身不管了。亏你还是老爷养了十年的儿子呢。” 董驹城正准备下台阶,白孝贤那半死不活的调子又来了。 他说别人闲,他自己不闲吗? 四处闲逛,没事老给人泼凉水。 行,先不管他。董驹城不理,嗖嗖下楼。他要先回去收拾一番,然后到马厩把马牵出来。倒也不是时间紧迫,只是他个人性子使然,总觉得既然决定,就要趁热打铁,把事情搞定。他生怕这股子热乎劲儿过去了,人没了热情,到时候只会随波逐流,在事物的瓶子里如无头蝇一般打转。更何况,此次皇帝亲上烽火台玩火,惹得亲王们连夜赶路,恐怕以后再无清闲日子,只此一夜可安生了。如果现在还不帮妻子做点什么,推推搡搡,犹豫不决,恐怕以后也做不了什么。当然,这么想是自私,是顺了人性中想要独善其身的念想。可是,纷乱突发,大敌当前却毫无头绪,长辈们又都觉得你可能碍事而嫌弃着你,你能怎么办?你不想做点什么?就因为乳臭未干而安慰自己说,只当看客就好? 他匆匆收拾了东西,便离开去了北门。 沈璧君与沙祖经过后院,正要走回廊捷径,回到自己的屋子。可没跑多久便瞧见白家老爷白庆瑜与一个黑影站在回廊尽头说话。圆圆的铜钱似的门洞正好将两人框成一幅月下美景。 怕被发现,两人藏在一堆毛竹后面。 “哎呀。”沙祖低吟了一声。 “嘘,嘘。”沈璧君赶紧捂住她的嘴。“回廊是走不得了,跟着我。” “小姐——” “有话快说。” “我怎么瞧着,与白家老爷说话的人像是老爷自己。” 沈璧君刚想说,沙祖,你在这儿放什么屁呢,什么老爷老爷的。 可她伸头一看,那身高,那大头,那双手习惯性的搁在鼓囊囊的肚皮上的动作,一切都像极了阿爹。她就知道,爹爹这人神秘兮兮,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目的与规划,绝不浪费一分一毫。连爱一个人都会惯性地想要从她身上榨点好处才甘心,否则便心焦气躁,上下痒痒,不得安生。 “沙祖,我床下搁了点东西。先别问,总之看见了,拿出来带上。收拾好东西,你先去北门等董郎,千万别让他着急。” “小姐!” “去吧。” 沙祖走后,沈璧君低头向前。正好,白家老爷与自家爹爹都站在钱眼儿里头,她可以背靠外墙倾听。 可听了半天,这两人怎么都不说话了? 她本想伸头去看,可刚一伸头,声音又起。 白庆瑜说,“当真是禾家那姑娘窜捣皇上干的?” 沈秋廷说,“光禄勋晏奕大人当时就跟在身边,亲眼瞧着她花言巧语哄了皇上点了那烽火,说是以火光映衬她的曼妙舞姿,更显皇家奢华。光禄勋晏奕大人没法子,只好应承下来。” 白庆瑜说,“这老痞子,这么说火最终还是他点的?难怪燃得这么快,加料了吧。” 沈秋廷说,“此次,禾家与他联手,算是提前攀上了连襟——我听说禾家打算完事后,把最漂亮的庶出小妹禾伊人给他做妾室。” 白庆瑜说,“你也别自己琢磨。禾嘉树那老痞子刚刚还飞鸽传书,说他绝无怂恿女儿胡乱行事之意。他向来贪财,又是长年来接待内附部族与郡国上计吏捞油水,一把烽火,所有人恼了,喊打喊杀的,与他有什么益处。我看呀,是天要考验我大夏周朝的皇帝。说吧,什么主意?” 沈秋廷沉默半晌,“来的路上我便想好了,只看大人敢不敢为?” 白庆瑜说,“你敢说,我就敢为。从来不都如此?” 沈璧君将身子靠了一点出去,以便听得清楚。 不一会儿,最疼爱她的爹爹沈秋廷开口了。“既然是禾家牵的头,光禄勋晏奕大人搭的台子,演员自然要选好。当然,这戏子不是大人,也不是下官,得是皇上与亲王们。烽火燃起,梁王周熙、赵王周任好一个在西,一个在北,都是守军险要之地,离京都远得很,就算披星戴月也不一定明天能到。可现如今两人冲在前头,你追我赶,为了什么?不是早有准备,便是冲昏头脑,异想天开。这样一来,反倒给大人您捞了空子。两个亲王就这么来,动作定迅疾,平时布防在各家兄弟姐妹家的刺客眼线必定有了动作。我听说,离京都最近的内关候在烽火燃起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家丁杀死。如此,京都局势便不是大人与18位封地皇亲的对抗,成了梁王、赵王两条摆尾狗对大人的乞怜。” 白庆瑜想笑又觉得不能笑得太明显,“这话?” 沈秋廷立即跟上,“若能假托皇帝病逝,两个王爷心中的烽火不就烧的更旺了?到时候,他们中必定有一人先入城,若是皇帝没死,被他劫持了,而连夜奔驰,刺客们该忙的也忙完了。天下诸侯当如何?到时候,大人您无论站在哪一边都是为了皇上考虑,只消拿起大刀来有一个杀一个即可。我想,按皇帝太后的性子,恐怕只会支持。尤其是,这坏事还仗了您的名义。” 白庆瑜哈哈大笑,“还不得逼得皇帝封我做了皇帝啊。” 随后,一小厮的脚步声嗖嗖赶来。 “把姜无尽、曲勒、拜飨,鸿戟喊来。” 小厮从钱眼儿里出来,因为跑得快,又是背对着,居然没看见沈璧君。 听白家叔叔与爹爹对话,沈璧君愤愤然,静颐姐姐到底在干什么呀?她说进宫是为了辅佐皇帝——这已经让沈璧君惊讶了。本想着,若她真能在宫中如鱼得水,将这病了六年的熙帝佐为一代明君,那也是好事一桩。可如今,她却学那狐狸精褒姒,引得群雄并起,民不聊生。她真为她咬牙切齿,这人怎么变得如此坏了。 思绪占满了胸口,沈璧君简直气的要命。若她有一天能再见姐姐,一定要骂她。 她正想着,忽而又听得爹爹说话,“碧君现下可好?” 白庆瑜说,“都听说了?” 爹爹叹气,“这孩子小时候挺乖的,如今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股子拧劲儿,在家时你说一句她怼你一句。最后说不过她吧,她还给你下结论:爹爹给皇帝当奴才当惯了,满脑子的天威浩荡,臣子有罪,绝不会再用公正眼光来怜惜百姓了。落选了也好,就她这脾气,怕是宫门刚跨进去,还没等别人出手,自己就把自己憋闷死了。” 沈璧君扑哧一笑。 爹爹没反应,继续说,“倒是这禾静颐,大人,您可得抬举着点她。我估计,这是天将英才,若能为你所用,必成大事。” 说完,爹爹一跺脚,大声叫道,“快走开。” 沈璧君吓得脑袋一缩,嗖嗖跑开了。跑到一半,被一只大鼠追上。原来爹爹赶的是老鼠。 董驹城与沙祖在北门等候多时,心乱如麻,看见沈璧君来,追上前就臭骂了她一顿。董驹城言语里尽是关怀,只有沙祖是有一说一。 董驹城问,“出什么事了?” 沙祖不解,“老爷怎会出现在此?” 沈璧君自言自语,“本以为白孝贤是为了激将我,没想到真的。” 沙祖说,“小姐,他怎么激将你了,你倒是说啊。” 飞奔到白日里集市所在的地方,沈璧君方才告诉了他们。“刎颈之交,共患难时是一起喝兽血拜把子的兄弟,共富贵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离了谁。” 沙祖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意思,老爷与白家叔叔向来交好,怎堪他如此诋毁?” 沈璧君转向董驹城说,“我担心,他知道的比我们要多。” 白府有多奢华,真正的街道便有多落魄。三人骑着马,马虽不是西域的千里马,但总还是比一般人要高高在上一些。 这是一条光禄勋晏奕抢掠过的街道。枪呀,锅呀,刷子呀,各种灶台上用的东西,似乎全散落在街上了。一不小心,连马都要滑一跤。最奇怪的是,家家房门大开,风一过,咯吱响。想着里面没人吧,可一走过,几个愁眉苦脸的男人与女人坐在一处,正相互取暖。 三人沉默骑行不久,董驹城开口了。“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说完这句,他大喘着气,鼓起勇气来说,“不过现在为时尚早,再走一路看看吧。” “其实,我也不知为什么要出来。每次要做一件事,可陷在其中了又觉得好像过了头,没什么用。” “多余,是吗?” 沙祖插话,“小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您要是多余,那我呢?” 沈璧君说,“我不是这意思。你瞧禾静颐姐姐,半年前我和她一起葬花观柳,陪她读书写字,可现在她站的那么高,我就算伸直了脖子也望不见她了。” 沙祖说,“那还不是你自己选的路。” 沈璧君刚要开口,董驹城便接过了话头,“你主子的意思是为何别人选的路才刚开始怎么一转眼就爬上枝头,安定稳当,而她自己选的路却还是两眼一抹黑,终点好似空中皓月,失去的总比得到的多。” 出了城门,绵延起伏的山头代替了熙攘灯火。放眼望去,树木高大,如鬼魅般摇摆,看起来阴森森的。再加上,热气来消散许多,视野一马平川,整个人哒哒地骑在马上,有种要上战场杀敌千万的宏伟感。可用不着一会儿,三人骑马入林间,潇潇苍天树一根根笔直又兼瘴气缭绕,浑厚恐惧的情绪蔓延开来。 “小姐,这夫人老爷可都住在什么地方呀,乌烟瘴气的。” “一会儿就到了。前面竹林看见了没?” 竹林茂密,迎风而动。人走近了,白气阴森,扑面而来。沙祖一路上一惊一乍的,沈璧君只好骑行在前为她带路,董驹城骑行在后“保护”着她。 这竹林本是不应存在了,不过是奢侈麻痹的先皇成帝夜里总是梦魇,说是鬼魂在一马平川的沙丘里张牙舞爪。术士为先皇占卜,说只要在城外种上方圆数十里的竹子方可解开这梦魇魔障。于是就有了这无数的竹子,经年累月,便有了这成片的紫竹林。 “这林子啊,先皇喜欢就种上了。可如今当今皇上不喜欢了,又该怎么办呢?全砍了吗?” 一老翁侧身窜出,挡在沈璧君面前。 “叔叔?”沈璧君试探着问。 “白芨叔叔,真是你?”沈璧君立刻下马,又是跪拜又是作揖。“哥,快过来,这就是我给你说话的白芨老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闲散人。” 董驹城走近了,还没等开口,沈璧君便立刻勾着他的胳膊,头靠着他的肩膀,“白芨叔叔,你说过做人一定要开心。今晚我便做了一件让我俩能开心一辈子的大事,你不会怪我吧?” 白芨老怪撩着胡子,“怎么,拜堂成亲啦。” 沈璧君举起嘴,“反正我见过爹爹了,他那一副无可奈何又只好默认的表情。他都默许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更何况,禹州时你们便老崔我嫁出去,现在我和心上人在一起了,还不满意?对了,阿娘睡了?” 白芨老怪张开又闭口,“我先说最后一个问题:你娘已经歇下了。那可否请这位小兄弟报上名来,我好为照顾了两三年的妹妹把把脉啊?” “小人姓董,名驹城。” “这名字都绕的,行走江湖得赶紧取个利落点的名字才行啊。” 等沙祖拴好了马,几个人跟随着白芨老怪一起进了林地中央的木屋。 “坐。” 董驹城坐南朝北,沈璧君坐在她身边,沙祖站立在侧。 “你们呀,来的不是时候。” 白芨老怪倒了茶,给董驹城奉上一杯。他知道沈璧君一吃茶水就失眠,没给她沏上。 “这天子胡闹,起了烽火,亲王们一个个都往京都赶。白府最是安全,你们倒好,连夜出城,若是遇到了趁火打劫的贼寇怎么办?若是遇到最先赶来的内心里满是夺位之念的亲王,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又是紧张的,还不得先拿你们记得试练试练。” “叔叔,这么说是你一路鬼鬼祟祟帮我们扫亲障碍喽。” 白芨老怪捋着早已掉光的前额的头发,假惺惺地说,“不是我,你们这一路来怎么如此无聊,还不早被千刀万剐了去。” “是爹爹让你来的?” 白芨老怪点点头。“他早就算好了,你一听说你阿娘来京,必定要赶着来看你娘。什么国家大事,什么亲王入京,什么群龙戏珠,那都是男人的事,窗外的事,女儿家家再如何霸气,也抛不开着儿女情长。” “才不是呢,我倒是听说,只有英雄才会陷入儿女情长不得善终。铁汉柔情嘛。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活着的时候,风光过,体验过,早足够了。” 屋内传出两声干咳。 白芨老怪急忙转身,“我进去就行,你们在门外候着。” 屋外又只剩他们三人了。 董驹城四处张望着,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是个嫩雏儿。 这样的自己配得上沈璧君吗? 他原以为沈璧君就是管家大小姐,没想到她朋友众多,上至禾静颐(她就不用说了,这半年来他总是见两人黏在一处嬉笑打闹)下至江湖怪杰,仿佛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而他自己却还在四处捧人求敲门砖。 他回头看沈璧君,本想与她说说话,可沈璧君累坏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睛倒是闭着,眉头却锁得紧紧的。刚过一会儿又复坐起来,“你们说,静颐姐姐上半月还在抱怨家里人瞧不起她,这一眨眼功夫就成了皇帝的心头肉,我这得眨多少次眼才能走完这污里巴黑的人生路啊。” “小姐,你就少咒自己了吧。” 屋里又传来了几声干咳,“碧君,咳咳,碧君,你进来。” 沈璧君嗖地跳起来,“哥哥,你与我一起吧。” 董驹城摇摇头,结果沈璧君一咕噜把他拉了起来。“哥哥,你都是我夫君了,怎么还不听我的话。” 董驹城没法儿,只好跟了进去。 刚靠近这内屋大门,便闻见一股子浓浓向外冒的污障血腥气味。这是与热气混合在一起的一动不动的气息,是病人半条命已经踏入鬼门关的气息。而这气息,膨胀着,滋滋作响着,控制住了整个屋子,将屋子也摆弄得如棺椁一般珠光宝气却无人真羡慕。 沈璧君早已习惯了这粘稠之味,倒是董驹城吓了一跳。 白芨老怪一看董驹城进来了,“碧君,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阿娘挥了挥手,指示白芨老怪不要计较太多。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夫妇俩还由着她胡闹。亲王们正往这儿赶,这意思是什么?就只是我在这儿张口闭口的,他们快来了,他们快来了,这么喊喊就过了?夫人您现在是骑虎难下,沈秋廷在前头开路,这路开不开的出来,还是未知数。这后面的路可都塞着那些个皇亲贵族呢,你还能从他们身上踏过去不成?” “碧君,你们都过来。”阿娘开口了。 董驹城一直向往江湖,可从未真见过江湖人士。虽乌烟瘴气,不凑近了人脸也分别不出,可他还是来了兴趣。 “碧君,这位就是——” “董驹城。他可害羞了。” 阿娘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她手指嫩滑,有气无力。 “你先出去吧。” “哎,娘与我说的话,也可当着他的面说。” 白芨老怪瞪了沈璧君一眼,“一个姑娘家,怎么跟你框了人家似的。” “哪是我框了他呀,明明是他急急忙忙与我永结同心来着,对吧?” “别撒野,自己家里也不能任性。”白芨老怪说着,拉了董驹城的衣袖带他一起退出去了。 “坐到娘身边来。”沈璧君刚坐过去,眼泪就落下来了。 “别哭啊。”阿娘又说。 “阿娘,我不是故意烦您的,我就是想让您知道若是真不留恋这人世了,大可以放心的走,以后没了您和爹爹的照拂,我也可以走下去,我身边有人了。而且,董哥哥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 娘伸手,沈璧君赶快接过来摩挲着。 “这次来京,多亏了你这位老怪叔叔。一路颠簸,都是他安插人手,不懈其烦的照顾着。你爹爹他——” 娘咳嗽了两声。 “有些事,别人说了,你不肯信。娘说的,你肯信?” 沈璧君眼泪噼噼啪啦直掉,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 “你爹爹最是不信这些狭义之士,张口闭口说他们扰乱治安,弄得十里八乡人心惶惶。可他那是保守思维。这一次本要绕道京都的,可一路上全靠了老怪的照拂,你爹爹他改了主意,说非要来京都提醒你一句。” 沈璧君找来枕头给娘垫着,又把床头的水给娘喂下。 看娘瘦如枯骨,连水也难以下咽,一股冷气窜上心头,沈璧君又哭了。 “烽火只是个引子。” “我知道。” “你不知道,这后面引出的是怎样一条巨龙。” “阿娘知道?” 她一逗,阿娘笑了。 “你可愿听娘一句话。” “愿意,一百句也愿意。” 阿娘咳嗽几次,丝巾包上了嘴后又猛咳了几次。黄痰出来令人恶心。沈璧君撇过脸去。紧接着便是呕出无数鲜血。血量之大,像是有人朝娘的喉咙上捅了一刀似的。 “娘,碧君再也不敢了。” 阿娘歇了好大一口气,休息了很久才复又开口。“这几天留在这儿陪娘可好?” “好,这几天我都在。” 从房里出来,沈璧君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先是走到木屋外冲着这满满一周遭的竹子哭泣,哭完又跑去竹子旁边猛踢那些才冒出来的竹笋。闹了半天,一句话都不说,折回白芨老怪身边,支使了一句:“叔叔,你过来一下。” 白芨老怪跟她去了偏屋。 “叔叔,是娘求您护送她来京都的?” 白芨老怪没点头,但叹了口气。 “为何?”沈璧君说完,又添了一句,“说句多余的,为我?” 沈璧君看桌上香不断,茶水岁冷,但满壶。于是抓起来就喝了。 她还未组织好语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们打算把我这颗棋子安排在何处?从一开始认识是否就是安排棋局?董驹城呢——不,不,她猛地摇头。 她这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立马搜肠刮肚翻个底朝天,甚至觉得稍有问题便每一处都要怀疑一番的性格绝不愿碰董驹城。她绝不愿感情牵扯进尘世。感情对她而言,是直闯天涯的精神寄托,是形影相吊时的暖炉,仿佛她的金钟罩铁布衫。若这金钟罩铁布衫也是假的,她将如何自处? 她有太多事要思考,有太多抱负要面对。 她希望爱能支持她,哪怕只是一会儿也好。 白芨老怪看她皱眉许久,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沈璧君大声喊道,“为什么是今晚,为什么所有事都是今晚?若说是巧合,那教人如何才信。” 门动了。 两人突然收了声。 等了好一会儿,董驹城才露出头来。他又刚要出去,沈璧君哎了一声,“哥哥,进来吧。” 董驹城莞尔一笑,谢绝了。“沙祖还有好多你小时候的事没说完。” 他退出去,关上门。 白芨老怪看着沈璧君,摇摇头。 他接过沈璧君手中的茶壶,一口饮下。 “你连是茶是酒都分不出,又怎能理解你母亲?” “叔叔何意?” 她一把抓过茶壶,果然是酒。 “以我对你父亲的了解,他绝不是轻易改变心绪的人。什么狭义,什么剑客,在他心里全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家伙。见了面可以不打招呼,救过命的人可以立即杀掉。” 沈璧君想说什么,白芨老怪立即制止了。 “侠是希望的火苗。你想想,当年要不是新田县的名士郭铁椿闹事,你爹会被贬出京都吗?后来郭铁椿因触犯圣恩诛了九族,你爹爹还去刑场上观看,只为记住仇家死前的模样,砥砺前行。这样人怎会因为一个江湖侠客照顾了他媳妇四五日就良心发现?除非,他有更高的目标。” 沈璧君没说话。 她不想反驳。她不想告诉别人,你错了,爹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可她内心早已认同如此看法。 爹爹一直幻想再次纵横朝堂,如此梦想不是执念,又是什么呢?年轻时他视母亲为真爱。可他后来有了公主,一个男人给予公主的爱是根据她带进家里的好处,根据他升官发财的倍数而动摇的。 于是,他再爱母亲,自然与之前不同。 尝过甜头的人,如何肯回去喝苦药呢? “公主本身就是个悲剧。”沈璧君问。 “为何你们总是把一穷二白的爱奉若至宝,对重权重利中互相扶持的爱弃如敝履呢?爱就要爱的一无所有吗?” 她楞了一下。 她本想反驳,可她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完全不了解的事。 挥金锉彩的爱是爱吗?难道不是两叶孤独扁舟互相取暖,一起抵御权欲的啃噬么? “叔叔之前说的,更高的目标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目标高得过民心所向?”白芨老怪喝了口茶,“你母亲叫你这几日住在此处,你就安心住着,城中的事交给你父亲。他呀,要把以前从公主那儿尝的甜头熬成甜汤,永远照拂着你们母女。” 清早是阿娘身子最爽快的时候。她会坐着白芨老怪的的推椅,在门口屋檐下仰望那些还未落下的星辰。 但这一次,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她要坐在高堂上,接受女儿与董驹城的弘礼跪拜。 昨晚,董驹城从白芨老怪那儿出来后,说是要与沙祖闲话,可不到半晌便绕进了阿娘的病房里,左右伺候,端茶送水。为给阿娘解闷,他说了几件小时候的事。从小未见爹娘啦,梦见旧寺中抛弃自己的情景。他还把沈璧君头上那根金钗描述给阿娘听。不知怎的,一只金钗竟逗得阿娘小声笑了许久。心想:这小伙子,心急气躁,还需要历练,但人还不错。 白芨老怪劝她,“病重看人,总是不准。” 可她却说,“若是灾祸,早遇早好,若是幸福,更要早遇早好。况且私定终身会有多少人看不起?我可不希望以为女儿的婚事死不瞑目。” 所以第二天一早,阿娘便让沙祖给沈璧君更衣洗漱,套上红衣。又把老爷随身带的男式嫁衣拿出来给董驹城套上。 董驹城拿着衣服,急急去见沈璧君。 他不太喜欢如今的局势,似乎所有事都脱离他的手心,他更喜欢他自己控制着别人。为何?大概是自卑吧。 “原来你爹爹是个随身带嫁衣的怪老头啊。”见到沈璧君,他大声说。好似玩笑,却又十分认真。 “你说什么——”话刚出口,旋即便意识到怪在何处,“那个呀。那是爹爹外出战争从琅琊国带回来的红绸,战争第一天就带着,打一路带一路,说回去了就给娘做成嫁衣。诺,就是我身上这件了。” 沈璧君站起来。 乌黑修长的发丝高高扎起,贝壳般的金箔头饰在脸两边摇晃,映出幽幽水光。细眉用螺子黛勾勒,越发黝黑俏丽。双唇娇小而饱满,攀枝花红还不如。她看着他,笑逐颜开。她闪闪发光,这是他此后对她说的最多一句。他记得,周围一切物件都消失了。他眼中有她,且只有她。房里光线暗淡,她的肌肤比阳光下要白一些,几乎是冷淡的白,宛若凝脂那样的白。雪白肌肤从脖子一直延续到锁骨,直到那赤红长裙将其掩住。 他都看呆了。 脑海里一片肉欲乱象。 “让一下,少爷。”沙祖用手肘拐了他一下。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少爷二字说是自己。 可既然想了那事,身下起了反应。他也不好意思再留,只好转身逃去。 “小马驹儿——”白芨老怪给沈璧君拿阿娘的玉佩来,董驹城见他,逃得更快了。 “这孩子,名字拗口,人还老是神经兮兮的。”他回身,跨进屋里。“我说呢,他怎么走这么快,原来是大美人站在这儿,来,把这簪子戴上我瞧瞧。” 话音刚落,便听见竹林里动静阵阵。不一会儿,大批人马从竹林走出,将阿娘养病的竹屋团团围住。他们穿着朴素,身边马匹哒着众多行李,小厮身上也背着不少包裹。 “这是做什么?”门外小厮问道。 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调:“把你们沈家小姐叫出来,她认识本公子。” ------题外话------ 这是新更新的一章,快快收藏起来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相遇紫竹林 白孝贤平时便比一般人风流倜傥,街市上说他是醉酒时迷离动人,清醒时落地生花。市井坊间那些柳巷花轩阅人无数的女子见了,都要拜服三分。如今骑在这精心挑选的宝马上,更是高大威猛中带着一丝温柔的干净利落,教人即愿退居三舍仰望,又能够毫无畏惧的亲近。马清一色的枣红,竹林里又是清一色的紫绿衔接,行李、包袱,马匹,穿着花里胡哨的姨娘、孩子和小厮,正一个个从竹林中涌出,似乎源源不断。 他人的狼狈,正好衬得他越发完美无瑕。 不用说,木屋内外的小厮们都看呆了。 沈璧君在里头梳妆,刚把最后一根金钗放进耳后,便听见外头:“把你们沈家小姐叫出来,她认识本公子。” 沈家小姐?这硕大的紫竹林里,她可就只认识一个沈家小姐,那就是她自己。 她身子一直,起身,嗖嗖几步来到前院。可刚一出来,却只见小厮们纷纷站立于回廊上,有的抬着水盆,盆上搭着抹布,盆里晃荡着清水。有的则互相紧握着彼此的双手,嘴角带笑,眼神瓦亮,着迷一般地看着正前方。 他们看到沈璧君来了,半晌才挪开步子。 她顺着小厮们的目光看去。 没错。就是他,白孝贤。 他坐在西域新进贡来的汗血宝马上,威风凛凛。而站在他面前与他说话的则是江湖前辈白芨老怪,好像一坨老去的龟背。 “你还不下马跪拜!” 沈璧君冲出人群,结果发现竹林边上,院子的空地上全是人和行李,因为一时没人接待和安排,竟强盗似的铺开了垫布,懒洋洋地坐着,一边聊天,一边喝着不是哪里烘焙好的茶水。 “这是做什么呀。”她左边走走,右边走走,惶惑地看着众人。走到姨娘们的野餐会旁,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谁给你的茶水?” “他。”一小娃娃不知趣的指了指沈璧君身后的男人。 她本想大骂,可回头一看,是哥哥。 “孩子哭闹,喝点你家茶水怎么了?”所有人都闭着嘴,而是二姨娘金胥娘开口了。“更何况,他这不还是白家少爷的书童嘛。” 董驹城听了,转身跑了。 沈璧君刚要拦着,却见他跑得飞快,裤脚上泥水飞溅。 这可怎么办才好。 正当沈璧君为哥哥打抱不平,唯恐他气生长了便不好安慰之时,白孝贤开口了。“哟,我的好妹妹,你今天这一身打扮可真是好生精致啊。”沈璧君不得已转过来怒视于他,“哎呀呀,这美丽的脸蛋,这雪白的脖子。大家说说,我说的对不对:这金箔贴额,红衣潇洒,看来今晚有好戏看喽。” “休得胡言。”白芨老怪此话一出,整个紫竹林回音阵阵。 “哇,你瞧瞧你,刚从白府出来半日便交了这震天动地的知心好友。”白孝贤放下缰绳,拆下银扣子打得手套,猛地拍了好几掌,同样是紫竹摇曳,枯叶纷纷掉落,而嫩绿新叶则如同刀子一般生生刺入地面。 白芨老怪往后一退,自言自语道,“韩家落雁回音掌。” 白芨老怪刚要接招,沈璧君立刻拉住他,“算了,叔叔。此人也不算有心计,就是嘴皮子耍的狠些。我娘呢?” 白芨老怪道,“人一来我就推她回屋了。” “这才对嘛。”白孝贤又说。 “好,来了就是客。”沈璧君也毫不含糊,“沙祖,叫上一众小厮给白家亲眷收拾空房去。” 沙祖紧咬着嘴唇,如今便是跺着脚离开,嘴里恨恨地骂着。 “收拾屋子要费些时候,你们愿帮忙的就帮忙,不愿帮的就到院子里歇着。”沈璧君语气严肃,目光炯炯,逼视着吊儿郎当闲坐于地的各方小厮们。大家也不是轻慢的主儿,便都起了身,三两成群活动起来。小厮一个个从自己与白芨老怪身边走过后,沈璧君这才放开了白芨老怪的胳膊。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抬头,怒视白孝贤。“你跟我过来。” 白孝贤说了声是,扑通一声跳下马。 “去哪儿,我的红衣姐姐。” 他下马那儿,英姿飒爽。沈璧君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立刻转了身,嗖嗖朝前走着。 来到正对前院的茶堂,木门拉了一半,阳光正好晒到了跪坐的垫子。沈璧君跪下后,白芨老怪也跪下。白芨老怪最近今年身体不算夯实,每每动了气就要下茶水清肺。沈璧君比任何一个小厮都懂他,于是连忙倒水又临时找来木碗让他咳痰。 她做这一切时,额头前后的金箔哗啦啦响动,一席红袖高高抬起,虽是长袖,却给人利落清爽之感。而阳光正正好晒到了她红裙上,把她整个人映照得清醒脱俗,白孝贤看了一会儿,呆了半晌。直到她皱眉愁他,他才回过神去。可神倒是回了,却不知帮忙。看大家都坐着,他却装傻充愣地站在那儿,左看看,右看看,看什么也不知道。 “让你进来,是让你坐下的。”沈璧君提醒他。 “哦,这就坐。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沈璧君从身旁壁柜里抽出新的茶具,正要给白孝贤添上。 “不用,我喝酒,不喝茶。”白孝贤伸手压住她的手,可刚一碰又离开缩回去了。“呃,你娘是住在那里面吗?” “你可别打什么主意。” “不打,不打。你不让打就不打。” 沈璧君头一回,愤愤然咬了咬唇。 “说吧,你们来这儿做什么来了。” “你爹爹让我带着一家老小往这儿赶的,还说你和你的董哥哥已经连夜打了前哨。” 白芨老怪咳了痰,沈璧君站起来,将脏污拿给小厮送出去。 还没等她转进屋,便听见白芨老怪的笑声了。 爽朗,高亢,精神气儿十足。 笑到末尾,还添了一句,“本以为是挑衅,没想到这小哥是故人,秒人一个。” 她回头看看他们,又看看院子。哥哥跑哪儿去了? “碧君,你这朋友打从哪儿得来,有趣的很呐。”白芨老怪声如洪钟,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笑声。这是他狭路逢知己人生快意时的声音。沈璧君没回头,她还不想看见这一幕:跟随学武的白芨叔叔与整天势不两立的白孝贤喝酒谈天,好不快活。 她想一把抢了白芨老怪手中的酒杯。可她不能,为了保重身体而放弃平生唯一一次的难得一见的惺惺相惜,不是白芨老怪的作风。 可她心里别扭的很,为什么是白孝贤,而不是哥哥呢? 想了一会儿,觉得站在门廊也没用,复又回屋坐下。 刚一坐下,她便看见白孝贤那儿一脸迷离的歪嘴笑。 沈璧君生气了。“干什么!好好坐着,说,干嘛来了。” “不是跟你说了嘛,你爹爹让我来的。你爹爹还说,赵王与梁王这会儿正从封地赶来,这一路上啊,那叫一个血味儿浓重。自己的亲弟弟,贤王周旷刚一走到司宥谷,几十个刺客噼里啪啦从天而降,跟炸炮仗似的呼呼几下子,亲王周旷与其步兵精锐全数倒下,身子啊,刀呀,剑呀,裹作一团,血色模糊。还有雍王周不害,直接毙命于府内。结果你猜怎么着,周不害管理雍州这几年,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当夜里一个给他家拉蔬菜肉食的莽夫来了兴趣。你想,一个菜农从来只是在府外畏畏缩缩地候着,机会来了,便是千刀万剐也挡不住好奇心的唆使啊。一进去,完了,有山有水,鱼儿们在水里欢快游动。那金银财宝,全聚在他那抠门的小宠妾的金库里。菜农也不是小偷小道之人,他把这事说给相亲们一听,那家伙,周不害的头现在还在雍州城门上挂着呢。” 沈璧君听了他的语气,忍不住笑却又不想笑。 白孝贤趁热打铁,“所以啊,你爹爹就让我们一家老小找你保命来了,皇家两个亲王兄弟对待自己的亲兄弟都这么狠,等他们进了城,还不知殃及多少条像我们这样的小池鱼呢。” 白孝贤双手模仿鱼儿游动,沈璧君又笑了。 “小姐,差不多都安置了。挤是挤了点,但刚好都够住下。小厮们都说,到了夜里大家都躺在着回廊里聊聊天,喝喝酒,不妨事。” 沙祖说完,头也不回转身而去。 “哎,”沈璧君叫她不及,追了出来。 房间里只剩白芨老怪与白孝贤,却只听院外沈璧君与沙祖说,“帮我去找找哥哥,另外如果可以,你帮我陪陪他。他不是受不得委屈的人,只是这平日里在白府所受的都是那些委屈,到了紫竹林二姨娘金胥娘又当人面捅他痛处,放不下而已。” “知道了,小姐。解释这么多干什么。” 看沙祖蹦蹦跳跳地离开,沈璧君才放下心来。 她正打算回屋,白孝贤已经出来。 “行了,我也去看看我的屋子。”刚走了一半,又回头补了一句,“今晚什么都不许做,要办弘礼也应该等你爹爹来了再说。” 不知怎的,沈璧君听了他的话,回屋换下了衣服。 ------题外话------ 下午还有一更,记得收藏。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爱不止是爱,还有权利,欲望 这一整个下午,沈璧君都在找董驹城。中午饭刚吃完,她便急着要给他送炸鱼与白饭。推开屋子,不见他人。提着木盒在竹林里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她本想着,或许是沙祖在另外的什么地方陪着他。一路走,腿酸了,饭也冷了,她打算拿回去热,刚一走出竹林,便瞧见沙祖一个人坐在回廊上,玩儿着石头。 “你怎么在这儿,哥哥呢?” “找遍了林子都看不见他人。” “哦。” 沈璧君坐下了。 “小姐,能问你个问题吗?” 沈璧君点点头。 “董驹城与你,算是夫妻了吗?” “怎么问这个?” “你们,你们同房了没?” 沈璧君一时惊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这么问有失体统。可当时我一进去撞见你俩高堂红烛的,我反倒有点——小姐,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拉着你离开来着。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太自私了,我也知道董驹城平时对你也非常好,可是,那一刻,我就是想拉着你走。” “别说了。” “小姐,白府是每个像我这样的人都熟识的地方,每一朵花每一寸草,我都记得真真的。董驹城比我还要熟识,可是他又不像真正的公子们可以肆意玩乐任意打闹,他得收着心性。可也只是一片小天地啊,在小天地里闪光的人不见得就会光辉于天下,就像烛火与星光。烛火照亮屋子时,你会觉得好亮好温暖,可天上的神仙不知要点多少盏灯,才能让凡人看见一滴星光。” 沈璧君听着,撇过头去。 “是鬼谷门的西门章迩收他做了弟子,你才——” 沈璧君刚要走,沙祖紧忙又补了一句,“小姐,你要是说不出口,我替你去说。” “说什么?” “小姐,你和我一样心理摇晃着呢,别视而不见。” 这时,白孝贤突然靠在柱子边,“退婚这事儿呀,我们男人办最好了。” 沈璧君瞧着两人,瞧一会儿,谁也不说话。“我得去瞧阿娘了。”她拉起裙子冲回屋里,刚一进屋便与董驹城撞了个满怀。她刚想道歉,却只见董驹城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新换的白襦裙。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董驹城扭头走了。 “小两口吵架喽。”靠在柱子上的白孝贤这会儿靠在了门栏上,高高抬着下巴,瞧着董驹城大踏步离开,然后看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进了屋,重病之气浓重而唐突,宛若登上孤岛。 沈璧君刚一走到床榻边就挪不动步子,硬生生摔倒在塌前。 “哟,快让娘看看,摔痛了没?” “娘,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与娘在一起时,沈璧君像个瘫软的小猫,脑子转不动了,身子也直不起来了。什么都不愿想,更不愿拉拉扯扯的琢磨。她不愿,是因为琢磨了,必定内心起波澜。娘和爹爹从小就教她要随心而为,随性而为。这自然不是怂恿她作天作地,没事找事。随性,不是随意,更不是随欲望。父母知道她想要的不多,也从不去干那些损人害己的事,才鼓励她。就像鼓励善良的人多做善事。 这随心随性,不止是想想而已,而是要有所行动。 她便是这行动中的楔子。 “你帮娘打开这小抽屉。” 沈璧君将床头的抽屉打开,一串玛瑙,其余全无。 “这是早便要送给你的。” “这是什么?” “要说你不懂事,还不如说你像我。”阿娘说,“我年轻时候啊,喜欢你爹,公主非逼着他娶自己,把我抛开。你爹呀,痛不欲生,又是用烟烫坏自己的腿,又是用哒米的马车压脚踝。我看了呀,心痛,可我当年穷的叮当响,什么都没做。公主呢,人也见了,眼泪也掉了,立刻就让宫里的医生来给你爹整治。那几个月,我天天在我那儿孤零零的小屋里等啊等,公主呢,就在爹爹的病榻前守着,一守就是四五个月。” “娘,你还为他开脱——” “娘不是开脱谁,若是换做我,有个人这么照顾我,你说我一点心都不动吗?若是一点心的不动,又怎么会许她一天之内来往府中数十回。当时我太年轻了,总觉得你爹爹他离了心。然而呢,这几年下来,我卧病不起,反倒觉得公主活着的时候给了你爹爹人生最美的一段时光,被我拖累了。” “娘,你怎么老说这些没着没落的。你又不是爹自己,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最快乐。” “枕边人快不快乐,还能不知道?” 阿娘轻轻戳了一下沈璧君的头。 “你呀,就是太乖巧了。” “我?”沈璧君站起来,腿撑开,比出拉弓射大雕的姿势。 “不是这个乖巧,是你心思乖巧。” 娘看她没听懂,又招招手,让她俯在榻边。 “心思越是乖巧的人,从来行动上越是大胆,不愿偏了一点移了一点。可是,你怎么就确定心里的道义都是放之四海皆准呢?喜欢的人,在这个环境里喜欢了,瞧着他全身上下都是光。可换一个环境,瞧着他怎地总耍小孩子脾气,动不动就找不到人。” “沙祖都跟你乱说些什么呀。” “她没乱说,”娘又咳嗽了,咳了好几声,心都要撕开了。“我的意思是——” 沈璧君捂住娘的嘴,只管给她喂水。 娘喝了水,爽快许多。 “你爹未经世事时选择与我在一起,后来他经历颇多,像是变了个人,可还回来找了我——” “这是说明,他用情至深,而你也没变。” “碧君,一个女人若是经历了风吹雨打,经历了男人都不愿承受的孤独与责任,还能得到男人的垂青,那是因为她更懂得善解人意,更懂得如何说话与举止。她成了这世上唯一能与他说上话的人,而这些,光凭一腔热血的爱是做不到的。爱不仅是本能,更应该是能耐。阻碍不过是对他的考验而已。这些,本不该说给你听,可你瞧我病了这么多年,再不说真不知道什么就——” 沈璧君低头,不知该如何应答。 “冰糖雪梨来喽。” 门一打开,白孝贤那白白的衣裙便映入眼帘。 “哎呀,这屋子里乌烟瘴气,你们不嫌热啊。”说着,他自作主张打开了窗户。 “唉——”沈璧君欲阻止。 “开一半,开一半好了吧。” “你干嘛?” 白孝贤回头像是说暗号一样眨了眨眼。 “坐过去呀,”他一个九尺男儿,人高马大地硬要往沈璧君与床柜的缝里挤,“再坐过去点,”他手肘戳她,“再过去点,我又不是皮包骨。” 沈璧君坐到了一边,只见白孝贤满脸堆笑,像个傻子似的端着冰糖雪梨喂给阿娘。 “让开。你才见阿娘多久。”沈璧君推了他一下,他整个人不往床柜那边倒,反而一股脑地倒在她这边。 阿娘笑了。 “这是?” “无名氏。” “怎么说话呢?”白孝贤跪着转向阿娘,“阿娘,我姓白,名孝贤。碧君选秀落榜落魄之时就靠我家接济呢。” 娘咳了几声。“是白家少爷啊,好久未见你爹爹了。” “阿娘,我给您讲个笑话,汉武帝与东方朔的故事。” 白孝贤双眼锃亮,声音做作像太监,脸上堆满了笑容像包子,真是越看越来气。 沈璧君在一旁等着,像是被遗弃似的。 不一会儿,她便使劲儿抓起衣裙,狠狠地走出去了。 走出厅堂,四处望望,不见董驹城人影。倒是竹林边,小厮们自顾自升起了火锅与小食,而女仆们正三三两两讨论如何烘焙新鲜竹笋。看到这些,她气不打一处来。哥哥这是怎么了,私定终身之后就可以不管不顾耍脾气了吗?她听说有些男人一旦成家便比以前玩得更凶,把媳妇与自己成的这个小家当做逃避海一般的家族的避风港。哥哥也是这样的人? 她摇摇头。哥哥才不是呢。他只是一时的抽离,他只是不适应出了白家自己的心上人怎么就更换了个人似的,这也认识,那也认识,且都是十几年的父辈母辈与自己一致努力的效果。他只是受了冲击,一时缓不过神来。 等等。难道他后悔了? 在白府,他见到了沈璧君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这里,他突然瞥见了另一个样子的她,突然就接受不了了? “哟,我这儿冰糖雪梨都喂完了,你还没走呢?” 白孝贤出来了。 “别走啊,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风雨要来了,我们出来时皇城便已戒备森严,你想不想溜进去看看?” 沈璧君不喜欢他说的“看看”二字。灾难是用来看的吗? 她咬着嘴唇,一句不发。 “行了,我知道你想。对面烽火连天,你就甘心在这儿窝着?到时候别人问起,你该怎么回答?哦,我确实就在京都的竹林郊外,可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不过看见了几簇星火噗得一下子上了天,没了,没了。到时候这小心脏啊,” “干嘛?” 他用手指戳了一下她前胸。 “到时候,这小心脏里啊,装得全是虚荣心,还不知道要编出什么谎话来糊弄别人。”他说完,向前走了两步,回头又说,“听说梁王后日即到,明日子时我在竹林外等你,爱来不来。” 他走了。他终于走了。 沈璧君站了一会儿,嗖嗖回到自己的内屋。 若真要去,一定要叫上哥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里出大事了 夜里,屋里内外的人皆被惊醒。小厮们傻靠在门栏边,白家姨娘们全锁在屋内,倒是沙祖第一个跑了出来。紧接着沈璧君、董驹城,白孝贤与他的几个哥哥也都出来了。 只见朗朗晴空中,万箭从山包那边齐发,箭头抹了火星子,如流星雨一般簇簇落下。 “梁王到了?” 白孝贤给沈璧君抛了个眼神。 小厮转身去牵马。 “先别慌。”说话的是白芨老怪,“我看这万条羽箭不像是冲着城中,倒像是去了南洋王周启的郊外行宫,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知道有人躲在这紫竹林里?” 没人回答。 “没人回答,也就没更多人知道。我在竹林里都有布防,出了事林子可以避一下,可要是暴露了。谁也活不了。” 哎呀。屋内不知是哪个女人大声喊了一口。 白孝贤与董驹城两人反应迅速,转身冲入屋内。这竹林木屋本就是神医魏充照为沈家夫人搭建的湖中小屋,内里九曲连环套,不熟识之人刚一进去很容易迷路。董驹城深入内屋,四下里无人无声,居然有些辩不了方向。 “这边。” 白孝贤说了一句。看他不过来,自顾自地过去拉他。 “这是——” 内屋里,白家三姨娘乐粟正对着地上一条金钗瑟瑟发抖。乐粟自嫁进白家便一刻不停地怀孕生娃,十年来生了七个孩子活了五个,硬生生磨掉了自己的歌女心气。整个人是又怕冷又怕热,沾不得一点血腥,受不得一点惊吓。如今这十年养尊处优下来,每天花团锦簇,锦衣玉食,偶遇大事,才不过是搬了家,一切都刚开了头,便如金佛般丝毫动弹不得了。 “妹妹,这不是蝎子。”金胥娘捡起金钗给她看。乐粟反而口齿发颤,双手抓着领口,一个劲儿地往墙角里缩,满脸满襟都是鼻涕和眼泪。 “眼看要失去原有的生活,什么都没发生就吓傻了。”金胥娘言语刻薄是出了名的。可如今这时候,这种刻薄听上去却如至理名言一般。 董驹城出去了,白孝贤也转身离开。 “如何?”白芨老怪瞧两人垂头丧气地出来。 “一个不经事的女人。” “算了,就当是个预警。大家小心点。” 没人回去安眠,没人说话。羽箭声刷刷过境,如千万根绣花针同时修补着夜空。烟的味道,烧烤的味道四散开来。不久,竹林西南边燃气滚滚浓烟,风吹过,那烟依然笔直不动。要么,风只停留在了竹林里,要么是烽火太高,连风也只能匍匐在其脚下。 南洋王周启究竟如何,大家都屏息以待。 沈璧君举目望去,几乎人人皆被着漫天火箭吸引住了。确实只要箭不是朝你射来,你都觉得浪漫又新奇。仿佛你才是天底下最安全的人,你所在的地方才是全天下最安慰的避风港。箭雨自然不是一鼓作气,它是时断时续的,而每当箭雨停止,天空豁然开朗时,沈璧君意外发现,小厮脸上的表情很是失落。 “叔叔。” 白芨老怪看向沈璧君,不用多言语,便跟她一起走向内屋。 “烽火引得群王千里救急,你们江湖人士呢,怎么不见来帮忙的?” “这——” 董驹城、白孝贤也进来了。 “别怪他。” 沈璧君一转头,看见阿娘自行推着轮椅上来。白孝贤抢先一步将轮椅抬入屋内,又立刻倒了水让阿娘暖着手,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驹城,你一会儿再到偏屋来找我。”阿娘不放心又说,“白芨,带着他出去。” “火是光禄勋晏奕大人点的,那个梦也早就安排好了。禾静颐从小就做这个梦,也对别人说这个梦。而自从先皇驾崩后,皇帝也天天做这个梦,越梦便越病,越病便越是梦。连南越蛇莽出没之地的巫女都知道这是宠臣兼宰相公孙谏的手段,可皇上和太后都不知道为什么?公孙谏一张巧口,便宛若游龙嬉戏于朝堂之上,当真是朝堂第一流天纵奇才。百姓呢,他一句话就要诛九族,他一个眼色就要满门抄斩。公孙谏呢,操纵他人的命运却得了善终,就在去年,他八十岁的寿辰上,欢欢喜喜做了饱食鬼,肚皮里全是少牢大餐,羊呀,猪呀,鹿呀,鱼呀全都是肉。” “娘,你在说什么呢?” 沈璧君问了,正要问下一句被白孝贤挡了回来。 “说什么?” 阿娘撑着身子,哈哈大笑,紧接着便要从轮椅上下来。 沈璧君阻拦不及,只好扶着她跪在地上。 这一次,她给白孝贤行了大礼。 “阿娘,你这是——”沈璧君瞧着白孝贤。 “今日一过,赵王进城——” 白孝贤皱了眉头,据他所知是梁王先进城。 “你爹爹他打算以他为出头鸟,乘乱击毙皇帝与太后,让光禄勋晏奕大人辅佐纯王的遗孤周孟做皇帝,才会有他所理想的太平盛世。” 沈璧君吓得摔倒在地。 “碧君,你爹爹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孤儿,他一生都为这个梦想活着。” 沈璧君在地上坐了很久。她从不了解爹爹。只知道爹爹宠她,教她练剑比武,从不儿女情长。或许他们也不在乎她嫁给谁,只要有个归宿,有个身边人得以照拂终生就够了。 不久,白芨老怪进来扶了阿娘出去。 沈璧君看着她出去之后,又抬眼瞧瞧站在身边的白孝贤。 他很镇静,面露冷色。 “怎了?”他问。 怎了。沈璧君疑惑。 阿娘说的话,听不明白吗? 箭雨早便停了。一轮雪白月弯悬于窗前,云朵如荷叶拢着月半。斑鸠咕咕叫着,一声一声,像是远处残军败将的呼号,又像是风暴前的寂静——幻觉般的寂静。 寂静中,一缕萧声扬起。 萧声苦涩,仿佛匈奴洗劫后的边塞城市,一片狼藉。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去。前院里,阿娘正端坐于亭子中,白芨老怪站在她身边,哥哥也站在她身边。阿娘抬着头,嘴不断地动着。她听不见她说什么,竹林的风太大了。她只听得海浪声,一次又一次,仿佛要将她卷走。她当然希望父亲成功,如果失败,她便沦为叛臣贼子的后代。她不希望背负如此罪名,可另一边,她也希望若真的做众人眼中叛臣贼子,至少世道要真的乱。 那么,为了造成这世道混乱的景象,那烽火必须点燃,不是吗? 她想了许久。 一抬头,见董驹城朝自己走来。 他朝着自己走来,她却躲躲闪闪。 在他开口之前,她说,“你可别生我气呀。”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可这一下午都不见你人,你去哪儿了?” “出去走走。” 她看着他,不知为何,觉得他有些变了。 可突然,他抱住了她。 “是我不好。”他说。 沈璧君皱眉。“阿娘怎么忽悠你了?” “等这一事过去,我们就浪迹天涯去。” 他回屋后,沈璧君也回了屋。这一天,哥哥总是奇奇怪怪的,不像在家里那般直来直去,敢闯敢动了。不知怎么的,她有些失望。 “小姐,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到床上歇会儿吧,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这一大晚上闹得,都快天亮了,还睡什么呀。沙祖,你也忙了一天了,先去睡吧。” “我不,我要陪着小姐。” 说着,沙祖坐了下来。 “小姐,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今天都问了几个问题了?” “就只剩一个了。” “问吧。” “如果让你选,白孝贤与董驹城,你会选哪个?” 沈璧君一听,突然捂住胸口。“我不是已经选了吗?” “哦。” “哦什么,不满意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董驹城哥哥自从来了这紫竹林里总是毛利毛躁的,无论哪一件事都能正正好刺痛他的心。你没觉得吗?” “我,”沈璧君说了个我字,便不再说了。却只低眉顺目喝着早已冷却的茶。 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她相信天高任鸟飞,而如今这一天忙乱下来,她反而觉得能高飞的鸟似乎并不需要天空的陪衬。飞是鸟的本能,是她的理想,是她永生永世万丈荣光。无论是否有天地帮衬,它都会飞的很高。就算是在泥地里也能翻出花来。 冷茶刚一下肚,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了静颐姐姐。 梦是假的,禾静颐从小就做这个梦。 那么,她所谓的“在君侧,平天下”也是幌子吗? 如今,她在皇宫里究竟怎样呢? “小姐,”沙祖喊了一声,沈璧君回过神来。“瞧你,又出神了。” “天快亮了,我有点担心静颐姐姐。” 白孝贤明日晚上在竹林外等她,这样不就可以趁机去看看姐姐了?若是真的大事发生,还可以尽快把姐姐救出宫。如此,不是一举两得了?可不能让白孝贤的韩家落雁掌白练了。 天亮时,沈璧君在桌上靠着睡着了,身上披着一件新的粉色麻布披风。昨晚闹了一宿,太阳照到了三竿才醒来,还满脑子都是梦境,饶她头痛脑热。简直烦透了。 过了一会儿,肚子又饿了。 “沙祖!” “唉,来了。” “煮点东西来呗。” “早就准备好了,进来。” 帘子一掀开,猪蹄,鹿肉,阳春面,一应俱全。 沈璧君大呼一口气,拍拍胸脯,拿起筷子,急急忙忙吃起来。 “小姐,你吃这些东西之前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呀。”沙祖也拍拍胸脯。 “我,我不是看见吃食眼睁开吗?” 阳春面拉到面前了,先细细挑一嘴尝尝,味道入了舌尖,热气翻转着。紧接着又挑了一口面,连葱带猪蹄肉一起下肚。啊,这才是人间美味啊。昨天受了惊吓,总是多愁伤感,今天可不能再这样了,时不我待。无论遇到任何事,就算是老爹想做曲线救国这种事,也要兵来将挡,绝不能听到惊世骇俗的话就觉得自己不行了,这人生路走不下去了。 再说了,父亲要如此翻云覆雨,她如何能不打起精神来呐喊助威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被最亲的人绑架 沈璧君正吃着饭,董驹城进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要拉着沈璧君走。 “哥哥,我还没吃完东西呢。” “不吃了,你现在就跟我走。” “去哪儿。” 董驹城也不说话,只催着沈璧君赶紧上马。 沈璧君上了马,手里拿着缰绳,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不一会儿,董驹城骑马来了,“跟着我走就行。” 皇城在北边,董驹城却一直往南走。渐渐的,换筹交错的木屋不见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竹子与雾气。这雾气缭绕,野兽嚎叫,沈璧君越走越觉得不妥。 “哥,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拉停了马。“你不说,我就不走。” “梁王已经到青峰峡外了,彼处开阔,前面是山,正好安营扎寨。到时候他来了,你可怎么躲呀。” “那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调转马头,就要往回奔去。 董驹城策马向前,堵住她的去路。 “哥哥,你若是有什么事瞒我,我永远也不会跟你走了。” 董驹城急了,“怎么,跟我走,还不愿意?” “不是,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嘛。自打我们从白家出来,你便神经兮兮,非常敏感。我知道,我爹爹如今志在必得,胜败难料,若你是为了我的安全,把我绑到别处去歇着,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沈璧君话刚落,一个石子击中她肩膀,她立刻摔下马,痛得不能动弹。 投石那人嗖嗖几步赶上前来。 沈璧君一看,这不是师傅吗? “呃——师,” 嘘。师傅西门章迩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们这是——” “带走。” 沈璧君嘴不能言语,身不能动弹。只能任凭其动作。她再一次上了马。这一次是个极其不舒服的姿势:胃抵着马背,双脚悬空,头也悬空。 “走。” 师傅一声令下,沈璧君这边便颠簸开了。 没过多久,胃里的东西就反倒出来,吐得满地都是。 “你们,”这一吐却让她自行解了穴道,可开口说话了。“师傅,你要让我吐,也不能用这种办法吧。” “别说话。” “又是别说话。” 沈璧君刚抱怨的一句,又是一颗石头飞了过来。等沈璧君再一张嘴,果然说不出一个字来。董驹城走在前面,她则拴在跟在后面的马匹上,师傅则走在后面。这不就是之前沙祖进林子时,她与哥哥的造型吗?对了,沙祖这个家伙,反应怎么这么迟钝,这时候了还不来救她的挚爱主子?现下话说不了了,沈璧君也只能用想的。她一路走,一路吐。每吐一次,她便赶紧撇过头去,眯着眼睛一下看一下不看的。 可如此也不是事。她头老朝下,感觉再这么下去,脸上得起疹子了。当然了,她也不知道该起什么样的疹子,反正就是些红点点。她脸白肉嫩的,要是来城里,那都是男男女女通杀,百看不厌的,怎可如此糟蹋? 她使劲儿的咳嗽。无声的咳嗽。她使劲儿的扭头,无声的扭头。 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了。 又一颗石子投来。 “师傅。”刚解了穴道,她立刻就开口了。“您这是要把徒儿带到哪里去啊。我能下来吗?” 说着,她自己摔下了马,没想到这马正好腹痛不止要拉屎,这一坨马粪下来,要不是她躲得快,真就抹在了脸上。 “我要回去了。” 这时董驹城调转马头。“跟你说多少遍了,跟着走就行。” “你不说,师傅也不说,我能跟着去哪儿啊?” “谷主,前面就是了。”一小厮突然从林中窜出。 前面是一处开阔的平原地带,小山起伏之中,有一处幽静湖水,湖水的尽头有一座空庙,屋檐高高翘在两边,应是湿气太重的缘故,屋檐上长满了零零星星的毛绒状的绿植。这空庙颜色鲜艳,红彤彤的,似是有人时常维护。 用心维护竹林深处的一湾深潭的人,一定是个有心人吧。 “跟我过来吧。”师傅说着,把沈璧君带到众多竹筏聚集的隐蔽处。“一会儿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沈璧君跟着董驹城与师傅一起漂浮在湖上,不久便到了空庙门前。 上岸,整理衣裙,走进其中。 里面人很多,大多是男人。但据沈璧君观察来看,这无数站立着的男人都比不过那一个坐着的女人。她一袭白衣,绣眉大眼,十分秀丽。 “你终于来了?” 她对沈璧君说,吓得沈璧君往后一退。 “你是?” 她看着董驹城,看着师傅。 “少谷主,欢迎回来。” 屋里几十个刺客装的男人同时跪下,沈璧君更是吓得一退再退。 “碧君,这位是宋白门,你可以叫她三娘。” 沈璧君转转眼珠。 “大家都会功夫,是吧?” 宋白门一下子笑了。“少谷主觉得自己遭了埋伏,无处可逃了?” 沈璧君看看屋内的男人,看看这位叫做宋白门的女人,又瞧瞧自己。 最后只好退到董驹城身边。 这次,董驹城开口了。“你上次不是怀疑师傅是故意等你来吗?师傅确实恭候你多时了。” 她去看西门章迩。 “不是,三娘才是你师傅。” “我还是不懂。” “你过来。” 宋白门让沈璧君出来。 现在两人站在了阳光下,竹林筛绿的阳光如今找到了这一片湖光水色,便不管不顾地直直的晒过来。 “我知道你无法理解,但请相信我们,我们都是来帮你的。” “哦,帮什么?” “我听说,明日子时白家嫡出五少爷要约你一起回城观看皇城陷落,我们是来保护你的。” 你是怎么——沈璧君看着她。那双明眸,那勾魂摄魄的脸庞,那精致的发簪,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感觉她在说笑。然而,明日子时的约定只有白孝贤与她两人知道,他们又是如何得知?是了,他们屋里屋外如此多的人,躲在这竹林深处或许已有几日,却无人发现。他们可能有自己的办法。连白芨老怪与他那些百事通似的手下不也没有发现吗?还是他已经发现了,只是不说? 沈璧君突然发觉,其实她几乎什么都不懂。 白孝贤说的她不太懂,董驹城这边的她也不太懂。 可如今,两个亲近之人将她带到这里来的目的为何,她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宋白门说。 “那要看你说的什么了。”沈璧君还口。 “其实,自皇帝做梦开始,我们便一直等着你来。你爹爹与白府两家是世交,你来京必将住在白府。那时候,我们就开始琢磨,怎样才能让你接受自己是鬼谷门家二小姐的事实。” “呃——这个,你可以让董驹城告诉我呀,你可以到白府来告诉我呀。你发烧了吗?” “没有啊。” “那为什么这么大的阵仗,又是假装绑架,又是不让我吃完中午饭,到底是为什么呀。” “因为我们鬼谷门历经百年,已经落寞,如此只剩下西门章迩与我两两位长老,而弟子也只有你刚刚看见的屋子里那几十位,可他们——”宋白门拉着沈璧君的衣裙,扶着她走到了竹筏上。过了好久,酝酿无数,两人站定后,宋白门才张口。“他们都不是什么好材料,上好的功夫怎么都练不了,不过是自己跪着拜着鬼谷门要学,整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唬唬他们,就是这几十位弟子也散了。” 沈璧君听这话,觉得好笑,这明明是在承认两人哄骗了这几个市井少年,可这宋白门居然流了眼泪。 “如今,我让董驹城娶你为妻,让你回到这鬼谷门的正堂,就是要让你担起大任,恢复鬼谷门往日的辉煌?” “我?等一下,你让哥哥娶我?” 她没回答沈璧君的问题,反倒自言自语起来。“明晚你归皇城危险重重,我们自会出人保护,你从此之后就是我们的少谷主,记住了。” “你之前还说他们的功夫都是三脚猫,三脚猫的功夫如何保护我?” “这个你不用管。” 她说完,转身空庙。 沈璧君一个人留在了外面。她简直无法理解这一幕。让董驹城娶我?那他的爱呢?他的爱也是假的,也是为这落魄鬼谷门效力的一种?她不敢想下去。她看看这平静的湖面,瞧瞧这松散的竹筏。她有点恍惚,为何会来到这里?为何会遇见什么宋白门之类的人物? 不一会儿。董驹城出来了,向她勾了勾手。她啥也没问就跟着进去了。空庙里依旧是昏暗燥热,几十个男人全都歪瓜裂枣,不是三角眼就是下巴上长了个痦子。那痦子上还飘着几缕黑毛,瞧着十分瘆人。沈璧君只瞟了一眼过去,便没再看了。可安静了一会儿,宋白门竟然让他们比划起功夫来,舞刀弄棒的,房梁塌了,西门章迩也给他们一不小心打个鼻青脸肿。 眼看着一根金棒劈头打来。沈璧君大喊,不要啊。 她突然睁开眼睛,周围光线昏暗,物件细软还是自己记忆中那样。 原来是梦。 沈璧君自言自语道,“若哥哥真是为了什么目的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皇城里到处是空荡荡 第二夜,子时。 沈璧君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与白孝贤一起去皇城里看看。她知道,就在前天晚上,箭雨掠过天空,萧声遗落之后,南阳王旗下的某个营里,士兵们因为太过紧张、恐惧,互相斗殴起来。你杀我,我杀你,要将彼此赶尽杀绝似的。白孝贤后来解释给她听,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其实这个事情有个专门的名字:“夜惊”。她惊愕,为何这样的事也有专门的名字,还是这么一个词不达意的名字。 “不是词不达意,是这种事只会发生在三更半夜,而且都是群起斗殴。” 白孝贤说完,她便决定要去皇城里看看了。 不是去看灾难有多惨,而是如果一直留在紫竹林,她会疯掉的。 她把决定告诉哥哥。 “你疯了。” 一句话,怼了回来。 不知怎的,她低下头,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她没有抬头。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她早就决定好了。决定好了的事就一定要去做。 走之前,她对董驹城说,“哥,早上我做了个梦,里面有你,你把我带去鬼谷门,那个落魄的鬼谷门。只有十几个吊儿郎当的徒弟,与两个总是推卸责任的师傅。他们说,你是知道了我是少谷主的身份才娶我的。” “这又是那儿来的话。” 她出去了。她想着,或许这一切结束了,董驹城就会好的。他如今与那些三更天都突然扛起刺刀砍杀同伴的士兵们毫无区别,紧张,盗汗,胆怯,不知如何是好。是呀。如何才能在无谓的战斗中保住自己性命呢? “你要去就去,我可不管你。” 于是,她回房间收拾东西,为子夜做准备。 自从与哥哥说了那一番好似争吵又似分手的话,她便提不起精神来。她的东西早已收拾好,可就是人没收拾好。从黄昏到傍晚,她一直坐在茶桌上,心烦意乱地盯着桌面的一束光。光一开始像叶子,后来像擀面杖,再后来淡了许多变得若隐若现了。 她这一端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天黑了也不知。可一转头,月弯羞涩,悬于冷空。是呀。决定了的事就要去做。她对自己说。她根本不是去送死,更不是去做看客。她是去救姐姐,她是去做反其道行之便会后悔一辈子的事。 于是,她最后一次站在铜镜面前瞧瞧。嚯,好一副娇羞弱公子模样。 “谁?” 马厩的小厮大声惊呼。 “嘘。是我。” “沈家小姐,这么晚了您去哪儿呀。” 沈璧君有点困惑,怎么问这句呢?“哦,白家少爷急着想回家,我给他牵马。” “五少爷?” “哎。” “他可真是个奇怪的人,昨天我在这守着,他居然跑过来给我聊了好一会儿天,问了我好些问题,还让我给你推荐马。” “是吗?”沈璧君不想与他多言语了。“那哪一匹马最好。” “我觉得是棕色最好,但他说,如果你来要马,就让你骑那匹红的。”红色马不在旁边,小厮只好磨磨蹭蹭走到马厩尽头把马牵来。 沈璧君骑上马,双腿一夹,那马儿嗖地双脚离地,咆哮起来,把沈璧君惊了一跳,也把内屋里的烛火也震亮了。她一边担心,一边却也害怕,别人知道外头有人也就算了,可知道这人就是她。那可怎么办? 可一转眼,那马儿便不管不顾的跑起来,驰骋于竹林间。 踏入竹林深处,马儿快又急,风刮过沈璧君的耳朵,将头发轻轻吹起。这种感觉,奇特,自由,令人难忘。 她回头看。她希望哥哥能追来。她的夫君董驹城能追来。 然而,到了竹林边依然没来,倒是白孝贤一人像个竹林仙子一样,立于竹下,岿然不动,笑望着她。 她刚一靠近,他便柔声道,“来啦。” 声音极尽柔和,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点了点头。 “走吧。” 他抚摸红马的马鬃,走向自己的马匹,潇洒地跨上,策马绝尘。 就像昨天沈璧君连夜出城那样,白孝贤掏出令牌给门卫一看。门卫笑了,摇摇头,“白兄,你这也太装了,你看不出我是谁呀。” 那门卫一掀帽子,脸还没抬起来,只听得白孝贤大吼一声,“公孙琪,好家伙,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对啦,城里如今怎样了?” “像座空城,一点动静没有。” 沈璧君下马。 “唉,这位小娘子也进城呀。” “别闹,她你还不认识。” “哦,知道了,大嫂子。” 沈璧君真想抓起地上小石子砸过去。可她从不认识这门卫,看样子他不过是开玩笑。她站在后面,愣愣地看着门卫与白孝贤勾肩搭背。他是怎么了?怎么不胡话连篇了,难道他的谎话只是为了圆这些个温柔善良,因为他想让人轻而易举将他认作一个玩世不恭的人? 在这江湖上,做坏人要比做好人更容易些。 她突然想起爹爹说的这句话。 “行了,你自己也小心点,有事立刻传信给我。”白孝贤说。 门卫笑了。“你才应该有事立刻传信。” 看白孝贤上马,沈璧君也立刻上马。 “我们先去陆家客栈看看。” 她点头。 没想到白孝贤会如此轻车熟路。他在前头,她在后头,可她总觉得他竖直了耳朵,仔细着她的一举一动。 确实如门卫公孙琪所说,这城里空荡荡,廖无人烟。她还记得,前一天她与沙祖出城还见到家家抱团取暖,如惊弓之鸟。家家炊烟了了,哪怕是一派萧条景象,也是透着温情暖和。可如今,走了这大半天的路,好人遇不到一个,贼寇怎么也不见一伙儿。 “你不说梁王要来吗?” “我估计耽搁了吧。” “这怎么还能耽搁呢。” 白孝贤嘘了一声,立刻转过身来,“我怎么知道这一路上出什么事了,说不定真像你娘说的,说不定赵王和梁王在百里之外闹腾起来了,打架打得正欢,舍不得到皇城里来呢。” 沈璧君眨了眨眼睛。 “跟你说实话吧,这城里到处都是西域莽汉都是梁王的人,估计早就安排好了。” “你这话儿说的,不跟你说了。陆家客栈在哪儿?” 刚说着,只见十几个彪形大汉策马而来。白孝贤急忙将沈璧君挤到一边。几个彪形大汉裸着有纹身的左臂,头发乱糟糟的,吭哧吭哧地从空荡荡的大街那头冲着街中央冲来。 沈璧君两眼放光,看着那些人。 白孝贤本来拦着她,一撇头,看见呆呆盯着彪形大汉的肌肉。他先是偷偷瞄了瞄自己的小胸脯,一对比,不太行。转过来就给沈璧君一个下马威。 “大姑娘家家的,不害臊呀。把眼睛闭上。” 说着,就要来挡她的眼睛。 “我知道啊,可他们不是蓝眼睛黑皮肤嘛,外国人,我看看如何。” 这群大汉骑到近前,几个人形影子像泰山压顶似的压过来,硬生生高了两人半个身子。沈璧君眯缝着眼睛,抬头瞧着这天上的月光,头刚刚抬起来一点儿便被大汉的大脑袋挡住了。那真是个圆咕隆咚的大脑袋啊,而这雪白月光又正好在圆脑袋边边上烙了一圈,感觉怪怪的,像是平白发了霉。她紧张了,于是死命抓着白孝贤的胳膊。 那大汉左青龙,右白虎,露胳膊露腿儿的,感觉跟个青楼姑娘似的。 “哈哈哈。”看了半天,大汉走了。 长长影子,哒哒的马蹄声,像那彗星扫帚似的,久久不散。 沈璧君缓过神来,就捅了白孝贤一下。 “你不是会那什么落雁式铁砂掌么?” “认怂比帅威风有用的时候,我干嘛耍威风。”说着,表情甜如蜜,靠在沈璧君肩膀上。 “起开。我可是嫁了人的人了。” “你那也叫嫁人?就两根蜡烛加一块尿布似的红绸子,快得了吧。” 沈璧君本想反驳,可又想他这说的糙了点,确是事实,要是随意叫骂,又不是要多生气。她可不是来生气的。对。她不是来生气的。她是来融入战斗,做夏周朝枪林弹雨里的女豪杰的。她千万不要乱生气。可是,她真是难受死了。怪不得弘礼大操大办,这就是为了震住白孝贤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白眼人的。 想到此处,她捏起拳头,说嗖地转过身去,就要朝白孝贤身上砸去。可一看,妈呀,胳膊不够长。 沈璧君看看白孝贤,又看看自己。紧接着居然瞥见了马的表情。这马也不是龇牙咧嘴,反倒有些眼神迷离。这是——哦,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两匹马是一对儿。他的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她的红马则是西域边境的混血小母马。她几乎看见自己的这匹小母马回过脸来,撇着嘴,委屈地,生气地鄙视着她。 “好了,好了。你们三个!” 沈璧君缰绳一动,正如胶似漆的一对小马驹依依不舍的分开了。 “待会儿可别乱叫。”白孝贤追上来,“前面就是陆家客栈了。” “我怎么会——啊,”话音未落,沈璧君就大叫了一声,像是有谁在身后捅了她一下似的。 如果说街上冷清寂寥,宛若无人。那陆家客栈可说是热闹非凡。刚一推开门,便是袒胸露背,浓妆艳抹的客栈老板年亲自出马迎接。声音温柔而妖媚,身段肥瘦相宜,一靠近,这从头到脚的香气毫无顾忌地张着血盆大口扑面,像是要把你给吞了。沈璧君看她花团锦簇,都看呆了。 那一抹亮色对比下反观自己,简直不是女人,活了十五年也从未知道做女人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为何,她突然摸了摸自己胸口。 与老板娘五彩缤纷的胸脯相比,她的胸部可谓平得惊天地泣鬼神啊。 “进来吧。” 老板娘大概是见了她的动作,想笑又不敢大笑,只好手帕往鼻尖一抹,招呼她与白孝贤进了门。 哇。这陆家客栈真不简单。一个宽敞大气的石梯龙摆尾似的扶摇直上,身上、脚上,全绣着光洁亮白的大理石云朵。 它简直就是京都西角著名胡钰楼的翻版。 亭台楼阁皆是石头砌成,天花板上画的全是仙女与神匠,栩栩如生。当然,这也是因了工匠们时时刻刻维护着的缘故。 眼花缭乱之后,沈璧君才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京都盛传的“皇帝也乐不思蜀”的地方嘛。 确实,皇帝病倒之前,经常微服出行,与不知哪儿认识的地痞流氓恣意玩乐,时聚时散,这一玩儿就是七八年,朝政纷乱崩离,大臣们时常找不到皇帝在何处,而卫士们则守着空城过活。这四十年来,皇家之中总出玩乐之徒,先皇与现在的皇帝都爱这一套。 “当真名不虚传。”沈璧君感叹了一句。 “怎么,姑娘来过这儿?” “没有,没有。”她赶紧摆摆手。 “她想说,大山崩于前依然活色生香,你们但真是什么都不怕啊。”白孝贤接过话头。 “这有什么,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谁敢动。” 白孝贤给沈璧君使了个眼色。 ------题外话------ 今天的更新完了,大家快快看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陆家庄里,藏龙卧虎 与陆家客栈的装饰相比,里面的人才惊世骇俗。唐家三娘徐慧,夜阑国的太子梦毅,争夺王位失败的西域王子挛鞮光臣,三个人围坐在一张桌上,点着小酒,像是拉着家常一样说话。 “西域那些大将就是他带来的。” 白孝贤说时,正好经过三人,便乘机咬着沈璧君的耳朵说。 “你起开。有什么人我自己不会看啊。” 为了教训他,她侧着头,凝视着白孝贤那张脸,一字一句地说。她说着却没看见前面的人,一下子撞到一个大汉的怀里。白孝贤一下把她拉进怀里,可她急急忙忙抬头看是撞到了谁。天呀,上次选秀出来遇到的那个大汉。他肩膀上扛了一大坨猪蹄子,嘴上还咬着一串腊肠。 “唉,你,你——” 大汉走了。完全不理她。 沈璧君指着他,叫止不及便对着白孝贤咿咿呀呀,总说不出个一二来。最后她终于说出来了,“他,他,你看着我干什么,快去追啊。”白孝贤没理,只看着她笑。 “那日我选秀后回家,就看见他在河边欺负人。” “行了,行了,一个厨子。” “厨子?”她突然反应过来了,“唉,你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一低头却发现白孝贤一双手从腰搂到了脖子。怪不得她要往外跳的时候,总觉得有人拉着自己呢。 “干什么!”她大声叫起来。“手起开。” 明明只想她一个人发发火就过来。没想到整个陆家客栈里齐齐五六十个人全站起来了。有些人是嗖地站起来了,有的则有些懵看别人,稀里糊涂站起来也赶紧把刀往桌上一放。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四下里安静得,即便针落在地上也能让人蹭一下跳起来,吓作如惊弓之鸟。 安静里,简直度日如年。 “吕耿,出去瞧瞧。” 只见一个穿绿衣的家伙从陆家客栈深处窜出,嗖嗖跑过沈璧君身边。紧接着,花团锦簇的楼梯上传来一记杀声。啪嗒一下子,一身红衣,皮肤白白的小厮从楼梯上掉了下来。众人一闪,他便头朝下摔在了地上。额头着地,整张脸摔的稀巴烂。血一丝一丝从身下涌出,渐渐蔓延,周围的人却谁也不说话。可不仅他脑袋摔坏,腿根儿处还刺了一刀。 整个陆家客栈瞬间被点了穴道,却只有那楼梯上另一个红衣人神情紧张地向下张望。 “这是谁家的!” “鬼谷门,宋家的。” 沈璧君一听,立刻转身。她一动,便如一颗石子投入整个陆家客栈,水面颤抖,涟漪四散开来。大家复又收起刀剑,抬起酒水,说说笑笑喝了起来。她挣脱开了白孝贤的怀抱,嗖嗖几步走到刚才报上鬼谷门名头的人面前。梦中人宋白门与西门章迩居然都在。 “师傅?” 她下跪礼拜,之后又抬起头来看看周围。西门章迩也没含糊,赶紧把沈璧君拉到近前,给宋白门介绍。 “行了,既然是你的徒弟,你自己看管好。” 沈璧君没料到是这句,她还以为她会热情奔放地捏着自己的手,跟她说些乱七八糟的少谷主之类的话。 她四下张望着,似乎所有人都到了,就是没见董驹城。 他真没到? 她想起之前与他在月下说话。他狠狠地回她,“你要去你去,这边阿娘还需要人照顾,你走了谁照顾她呀。” “白芨叔叔不是还——” “他一个男人,非亲非故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我现在不是来请你了吗?” 她也不示弱。 “难道是我错了?” 她转头看他。是。是她的错。是她不该领他来这个地方,不该见阿娘。如果什么都不做——就像他吃中午饭时自己说的——就不会有这些个烦心事了。是呀,烦心事。上午,白孝贤与董驹城两人同时起床(不知是斗气,还是顺其自然自己醒),出了内屋,站在阳光下伸着懒腰。“我与碧君两人打算进城,你来吗?”白孝贤说了一句,他不答应个是与否,便一拳朝白孝贤打过去。白孝贤的嘴角一下子出了血。他先是以手捂嘴,结果流出的血太多,手捂不住却抓出了两颗牙齿。牙掉了,便要报仇。白孝贤歪着脸将嘴一抹,冲过去就把董驹城压在地上,这一拳一拳下去,董驹城的脸都快打破相了。 百级老怪看见了,赶忙来劝架。 两人刚被拉开,沈璧君也刚巧抱着水盆子路过。她本想冲上来劝解,可百级老怪刚劝完,正等着两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她要是一上去,还不得被撕成两半。她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手里抬着个水盆子,像个傻瓜一样。白芨老怪使了个眼色,她才急急忙忙走开。 刚走开,架也散了。 眼看着哥哥怒气冲冲走向林子里,她刚要追,白孝贤五步并两步,“跟我过来。” 沈璧君一抬头,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嘴也肿了,眼也胀了。就像传说中的野兽似的。 笑完了,便急着要走。 “跟你说了,跟我过来。” 他拉着她的衣袖,将她拽进了内屋。 “你这是做什么?” “给你找治创伤的药给他拿过去呀。” 水盆摆在门外,沈璧君自己则站在一边,看着白孝贤。他没食言,两三下就收拾出一方白色乳膏。 “去吧。”他说。 沈璧君疑惑。 “快去吧,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 沈璧君拿着药膏就出了门。可她进了竹林却怎么都找不见董驹城身影。大喊一声,没人应,倒是高处的几十只不知是那类猛禽的飞鸟四散开来,吓得她差点摔倒。摔倒了,眼泪出来了,哭哭也就好了。可这没摔,倒把脚给崴了。走不快,只能坐下。走走停停,没过多久又折返回来,灰心丧气地出了林子。 然而,她以为董驹城会在木屋附近,却一下午都不见他。晚饭过了,月升了,他才姗姗来迟。 “你去哪儿了?” 沈璧君刚看见他的背影,便急匆匆地冲了过去。 “这是给你的。”她说。 他脸上仍然有伤。她看他不接药膏,说时迟那时快便扭开了盖子抹了一坨白膏朝他脸上抹去。 “我不要。” 药膏掉在了地上。 沈璧君看着他,又看看地上,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再后来,她求他子时在竹林外等她。这几天来,董驹城都是单独行动,从不与人闲话。她不止是想与他一起进城,还想着一起行动,洗刷这些天来的形单影只。 “我们巳时见。” 巳时比子时要早一个时辰。如果他们先走,白孝贤就白等了。虽然她感激他给了治伤的白膏,可那白膏毕竟也就没派上用场。这份情谊他也不能说真的起了作用。 “你要是想跟着他去,你就去。何必告诉我?” 他一挪步,结果把沈璧君撞倒在地。 “这,这是,快拿手帕来。”西门章迩抓着沈璧君的胳膊,“这怎么,流个眼泪流成这样了。” “叔叔,她这是等不到心上人,可这走了半路却发现心上人的师傅、姐们儿、小叔子全在周围,唯独心上人不在。只有两种可能,心上人蓄意撇开她去执行上头交的任务了,二是心上人就在此处,却不想出来相见。我猜呀——” “你别说了,这一路他肯定都看到了。” “我猜呀,是第一种可能。”白孝贤补完自己的话,才回答沈璧君,“这倒不一定,如果看见了不现身,一说明他不在乎你,二说明他任务在身不方便在乎你。你看我,什么时候都方便。” “孝贤!”众人中有人大声吼道。 沈璧君知道这声音。 是白家叔叔尚书令白庆瑜的声音。 鬼谷门前乌泱泱一堆人如筏子般互相碰撞着散开来。后方走来了几个素衣素服的气概不凡的人。沈璧君一看,除了叔叔白庆瑜,竟然还有禾静颐的爹爹禾嘉树。她皱眉凝视两人后面的驼背老头。果然,他用了易容术。 “爹爹!”她一声叫出来。 “乖孩子,快过来给爹瞧瞧。” 她欢欢喜喜跑过去,第一句就问,“知道是这样,白叔叔与爹爹说话时怎么还打发我走呀。” “你白叔叔呀,想演戏压惊。” “这不是有病吧。”她冲着白庆瑜用一种古怪又可爱的撒娇语调说。 “这可不是有病。如此策划此事,虽大家一举相应却还是人心惶惶。你刚才进来时,唐家三娘底下的几个小厮刚一听见动静就刀剑相向。居然戳死了自己的弟兄。我虽知道大家都是誓死效忠,可风险太大,又都是用人命来扛,左右都是兄弟又能怎样,不都是遇事要自己扛,我是教他们放松心情。” “真放松了——” “这不可能。” “那姐姐她岂不成了棋子——” 这时,禾嘉树插话了,“静颐的事大家就不用管了。” 沈璧君叹了口气,越发担心姐姐。她好想现在就进皇宫,想现在就拉住姐姐的手往外跑。她想,如果这次不来,她肯定会后悔一辈子。只要是活着,她注定要后悔一辈子。 “好了,好了。”陆家客栈的老板娘又出现了。“今日恐也是我陆家客栈最后的辉煌,大家放开吃,今日以后风云变,不知来为何为,各位各自珍重。小妹在此先干为敬。” “好一个身先士卒。” 只见一个将士穿着的男人站起来,也一饮为尽。 白孝贤立刻抓紧时机,又凑到沈璧君耳朵边,“他就是梁王。” ------题外话------ 昨天与朋友聚会,时间太晚,今早又累,恰巧今天事多,只能更新一章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夜。 皇上正要去探望禾静颐。但他不喜欢目的性过强,时间这种东西,总说是白驹过隙,千帆过境,可有时候,却是过的非常缓慢。与不开心的事在一起,与无聊的事在一起,都会让他痛苦万分。他从来不是什么贤明的君主,他自己知道的。每次揽镜自照,发现发丝中白须又增加了许多,他便觉得人生已荒废了,可错误已经铸成,许多缺漏来不及补救。哪怕他现在想做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也是力不从心了。他对奏章不熟悉,他无法理解忠臣们的暗语,他甚至无法自己判断与抉择。这两种能力,他本来是有的,可此去经年,玩乐日积月累,沉醉日复一日,他便像个扑向这些蛛网的飞蛾,自以为是相信自己能以庞大身躯撼动蛛网的阻拦,可撞上去了才知道,一朝错,便万劫不复。 他并不真的喜欢玩乐。在他的内心,他可以对任何人大胆宣誓,他一点都不喜欢玩乐。他真的从未在玩乐中体会过什么叫做真正的潇洒不羁,什么叫做江湖义气。 无病那几年时常微服出宫,每天宛若天女散花似的以钱会友。其实,回过头想想,他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后来便病了,太医说不出来什么病,江湖术士一个个也全都为了讨赏。每次来了,试一个方子,讨一笔钱,到头来,他们倒是欢天喜地的离开了,到让皇帝自己成了傻乎乎的受害者和将死的试验品。 他厌恶听人玩弄。他厌恶那些将他当做傻帽,病还没治好便大摇大摆走出去招摇撞骗,飞黄腾达的人。所以,他要杀了他们。治不好就杀了他们,看他们还有谁敢在他面前耍威风。 然而,时间长了,没人来治病了。 全国上下都说皇帝得了怪病。当然,这还不是他们口口相传最多的宫中密事。他们说的最多的,是皇帝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 开什么玩笑。 他就是活给他们看,活给天下人看。 就算糟践了祖宗的基业,他也不准天下人负他,只准他负天下人。 这么一来二去,终于有一天他感觉好多了,他开始做梦了。做了梦就有了人生的目标。在这里,他要感谢太后的凶狠毒辣,要不是她在前朝斩杀蠢蠢欲动的群臣,夏周朝周氏的皇位恐怕咋就灰飞烟灭了。所以,为了感谢母亲,为了感谢让他人生再次充满希望的梦中仙子。他便要找她,他要赶快醒来,他要与她见面,要与她翻雨覆雨,要与她一起,为这大堤将倾的夏周朝重新振作起来。 非常幸运。他找到她了。 她的名字非常美,叫做禾静颐。 他见到她第一面时还有些动摇,他老毛病又犯了,他似乎对禾静颐身边的沈璧君也感兴趣。 然而,他知道,禾静颐才是他的枕边人,而沈璧君全身是刺。 这几日,禾静颐谈起这位好友,总劝他,“她与我是天大的不同,我们都喜欢读诗书,可我喜欢读诗经,喜欢诗经里朴实无华,脚踏实地的打趣。可她就喜欢什么战国策,兵法之类,觉得那是冒险,是新奇。” 是的。沈璧君这人,顶撞上头似乎是为了满足一时的新奇,并没有长远规划。她似乎自己还茫然着,她入宫选秀不过是应了光禄勋晏奕大人要求,觉得既然在民间待烦了,那就进宫里去吧。可这一路上颠沛流离,看了太多,她又不想入宫了。仿佛内心里突然认定,入宫成为妃子似乎背叛了自己一路来看到的一切劳民伤财。 “可她究竟想要什么却一点不知。”禾静颐依偎在他身边,边剥杏仁,边温言款语地撩拨着。“她的信念是别人注入的,行动是随波逐流。就连喜欢,似乎也摇摆不定。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无动于衷,对不喜欢的人却又殷勤备至,仿佛她根本分不清心之所属。” “爱妃的意思,你这位朋友不懂自己的心。” “很难,不是吗?我倒觉得只有极少人懂得自己的真心,也只有极少人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他笑了。他知道,昭仪这话绝不是单纯形容朋友沈璧君,而是有心说给他听,原谅他的过去,谅解他的错误,鼓励他重新开始。 他长这么大,还从没如此理解他。就连太后也都是连连斩人,让宫中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 如此气氛,能好到哪儿去呢? “皇上,昭仪的紫宸宫到了。” 仪仗在宫外停了许久。太监们看皇帝若有所思,便一直悄声站着,等着。 “哦,那让朕下来吧。” 他下了仪仗,抬手压了压,自己走进去了。 抬轿子的宫人一直用余光瞄着皇上,等他进去。 李总管与皇上的身影没入了紫宸宫的内殿,大家才真正松了口气。 “唉,有没有觉得——” “别说话。”其中一个带头的说。 “王管事,我可是真心诚意这么说,大家都没感觉到吗?自从这昭仪娘娘一来,咱们每天虽都是一模一样的活儿,可这气氛可比以前好受多了。” “看你还敢说,看你还敢说。”管事之人一个一个拍他们的脑袋。 话音刚落,紫宸宫里便传出欢快笑声。 抬架工人也不理管事,即刻静声谛听。 “皇上今日怕是出不来了。” 说着,大家便自顾自地聚在一处聊起天来。 “唉,我给大家说一事。”抬轿工人贼呼呼地朝紫宸宫里的看看,“那日昭仪出来,正好皇上下轿。这昭仪呀,拉着皇上的手暖心摩挲着,这眼神呀却都瞟着我们。” “尽吹牛,昭仪这么高的位份,能瞟着你们?” “那日我也当班,当真是瞟着我们。之后呀,就让贴身服侍的庚奴姐姐送来了这个。” 别人刚要抢,那抬轿工人一下子缩了手。 “给我瞧瞧。” “这可是昭仪给的创伤膏,专门抹肩膀的。” 大家刚要起哄,却见庚奴早已站在了外殿门边。 “哟,看你们,招骂了吧。” 大家都收了声。 庚奴笑了,手向后一挥,齐齐三四个女官出来了,手里攥着一娄一娄的大白馒头与咸菜。 “今晚大家就地歇着吧。” 说完,庚奴进去了。 “王管事,你看见了吧。这馒头,这创伤膏,都是真真的。” “咱皇上呀,要有福了。” 内宫里,禾静颐让人找来了栀子花点缀其间,屋里虽燥热,这栀子花香无端带了一股子的清凉之气,让人看着好不爽快。 “朕琢磨着给你搬个地方。” “这好好的怎么——”禾静颐说了一半,皇上便从后头拢住了她的腰。于是,她只好改了语气。“妾住的离皇上够近了。” “我看不够近。” “都住进心里了还不够近?” 皇上笑了。“爱妃这一天都在做什么?” 禾静颐转过身来,挣脱开他的怀抱,拉着他来榻上坐下。自己则跪在一边将头靠在他膝盖上。“皇上先说。” 皇帝摩挲着她的脖子。“今天看了光禄勋晏奕的书简,言辞恳切,倒是情绪有些激动。说是几个亲王在外互相起哄,还没等我出手便死伤过半。对了,给你说点儿好玩的。” 禾静颐靠在他膝头,仰望着他。 “知道斌都王周霍吗?” 她摇摇头。 “他呀,最近几年在斌都毫无建树,倒是看上了去世父亲的宠妾,日日与她私会,后来更是与自己亲妹妹私通,整个人疯疯癫癫的。以前我就听说,他不仅好色,这性情还暴虐无比。一次他与几个随从游玩江州,好好的晴空万里忽然起了大风,他却突然来了兴致,让那几个随从将船摇到湖央。风大浪大,随从又不悉水性,竟活活淹死。周霍看着居然大笑不止。” 禾静颐扶着脖子,眼神惊恐。 “吓到爱妃啦?” “不,不。听这样的故事自然会吓到,可我想,皇上肯定更难过吧。” “怎么?” 她突然从他膝头离开,跪在内屋中央。“皇上可不要怪我多言。” “你说。” “有这样的弟弟,皇上难过都还来不及。” 皇帝走过去,拉了禾静颐的手,复又坐下。 “谁说不是呢?可关键呀,周霍一天到晚玩乐,妇女被狗咬了屁股,放声大笑。手下犯了罪,执鞭刑时他在一旁看着还不够,非要换着人鞭打。你想,自从太祖君临天下,本朝执行鞭刑便不许换人鞭打,一人一鞭一鼓作气打到后面也没力气了,伤也不至于重得不能治愈。他倒好,每换一个新人上来都是鼓足了气抽下去,人活生生打死,乐不可支。这还不止,他呀,折磨了百来人,再加上与父亲宠妾、亲妹妹私通,自知罪不可赦,为防着我惩罚,干脆就效仿吴江王周克起了兵,期间还到南越去求巫女诅咒朕。结果呢,刚发兵从江都出来,还没走到青羽谷地便染了疟疾去世了。你说说,这是闹的什么事呀。” 禾静颐笑不止。 “这是爱妃说的好:这世上哪有什么事端,不过是庸人作怪而已。” 禾静颐见皇帝打了哈欠,便催他去床上休息。“你帮朕揉揉脚。” “不睡觉却要揉脚?” 皇上笑了。 禾静颐嘴上说着,一挥手却让庚奴到来了热水,自己悄默声地给皇上脱着靴子和袜子,帮他揉着脚。 “今天去马场上跑了一圈,腿都酸了。” 禾静颐赶快捂嘴一笑。 “皇上这是许久没有出宫了。都是因了那些胆小怕事的臣子的错,一个二个的,今日怕皇上摔着,明日怕外人抢了皇上,后日又担心皇上在某条打猎的小山道上迷了路,真是够心闲的。那上林苑子先祖时候便开疆拓土,已至千里,期间野兽蹦跶,树木绵密,本就适合打猎玩乐供皇上强身健体之用,如今倒好,皇上一出门就拦着,那上林苑早就成野兽笼,兔子窝了,当真白费了太祖一片好心。” 说着,她伸手试了试水温,一把将皇上的脚揪到了水里。 “哎唷,轻点。” “这不是让皇上踏实感受一下上林苑的野兽派活法儿,来,把左腿也伸过来,别着了凉。” 帮皇帝洗了脚,让他去早已暖好的被褥里捂着,禾静颐便钻进床斜对面的蚕丝屏风里去换衣服。床的帘子将屏风挡了一半,转来转去地屋内隔间又将屏风遮去一半,只剩下半遮半掩的一半。 禾静颐侧坐与其中,庚奴先帮她脱去了提亮脸色的银制盘叶步摇,又脱去了皇帝送她的玉簪。 “庚奴,慢点。” 庚奴笑笑,“是,是。” 禾静颐站起来,伸开双臂。庚奴饶到她身后,先卸下了一只袖筒,拉扯着裙摆又扯下了另一只袖筒。整一件宽大含蓄的灿金绿影外裙哗地一下落了地。这下子好了,禾静颐肉感十足的雪白胳膊在屏风后若隐若现,正正好让皇上嗅到这儿一丝半味儿的,心绪纷扰。 他看了一会儿,之间禾静颐又侧过身来,这下好了,裙子全在地上,而她胴体尽显。 皇帝看了半晌,嗖嗖跳下床,走进屏风,一把抱起禾静颐。“整个宫里就你宽衣解带最磨蹭。” 这几天来,皇帝天天来,隔天醒了,手呀腿呀全绕在禾静颐身上,捆得她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的。她每次变着花样让皇帝早起上朝。皇帝想留下,呜呜地撒娇:“朕这才刚开始,样样都是亲自管着,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她呢,也不着急,床头摆着内裙丝毫不动,裸着雪白香肩与乳房,腹部也显露无疑,手上嘴上却忙不迭地帮皇上穿了衣服,“每次皇帝都不舍得走,可大臣们都在信央宫候着呢。”瞧皇上要开口,她又急忙用指尖贴了他的嘴,“好不容易给了他们甜头又耍得他们团团转,皇上是不是还在想念烽火台上恣意取乐,与妾独欢呀。”她看皇帝表情,眼看着他就要扑过来,“哎呀呀,就是要皇上忙得饭都吃不了,也给妾一点时间准备,晚上才能好好歇息。” 于是,皇帝才抱她过来,便迫不及待了。 “白天里,你紧着赶朕走,看你现下还有什么法子。” 他将裸身的禾静颐放在床上,也不盖被子。只是光看着,一寸一寸看,一尺一尺低头亲吻,让她全身酥痒,手脚乱动。 “看我不好好治你。” 话音刚落,两人便裹作了一团, 第一声炮火响起,禾静颐惊醒,刚要叫皇上却发现他早已不见。 她笑了。以前,她听说皇帝遇事总愿意躲。连站立于城头,隔江为将士们打气,都要老臣们一请再请,保证了十足十的安全,才愿意出山。可刚一站在城头便又急煎煎地缩了回来。大臣们疑惑,究竟又是哪里没做好。他两眼一瞪,说道,“你们看看,你们闻闻。” 将军们看着城墙上东倒西歪的士兵们。 这些人不是伤兵,到大多都有了一点点小伤。头磕破了皮,腿上捅出了一个个血痦子。手指黑麻麻的,手持的刀刃上又滴着血。这都是眼可见的事。那闻又是闻什么呢?馊水味吗?在宫里,若是平时,这恭桶里出来的脏污之物,扔了也就扔了,到了战时不都是要收集起来,让瘟疫横行,催敌心尽溃吗?这有什么好闻的? 皇帝跺着脚,大喊道,“你们这让朕来的都是些什么鬼地方?” 禾静颐进宫之前就知道这些,那时候听了她会哈哈大笑,笑皇帝傻。可她如今她笑,则是心满意足,更是庆幸自己能如此手段,哄得皇帝竟然开始过问政事,改过自新了?人最怕的就是承认错误,可要建功立业又必须得时刻反省,反省后面又要跟上了行动,才作数。 可是,她不知道这改过自新能持续多久? 新鲜劲儿过了便又回归以前吗? 正想着,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来传话。 “皇上让昭仪尽快收拾,叛党攻城了。” 禾静颐吓了一跳。倒不是没料到此事,而是没想到她也要躲。 她起来,刚要套上昭仪的服制,又让庚奴赶紧拿来了宫人的衣服。“皇帝在哪儿?” “信央宫里。” “带我去见他。” 衣服换好,她想来想去,拿了皇帝赐予的那支玉簪,便急急出门了。宫门外,宫道绵长,星空开阔。雪白星光,如仙女泪凝结成了的爱情结。她看了夜空一眼,虔诚许下愿望。之后便抓起裙子,飞奔起来。引路的小太监举灯笼,灯笼摇摇晃晃,十分眨眼,火好几次便要撩到她身上。 “行了,”她一把夺过灯笼,几脚踩碎了在地上。“星星都亮堂,看的见。” 又一声炮火。 她抬头一看,烟火胡乱鬼魅蹦跶着,不久便噼里啪啦炸开了,可高处的星辰却岿然不动。这方对比,好生奇特。不。不是奇特,是她观察所至。她要把这个视角告诉皇帝。对呀,他一定能成功的,他不是已经想要重振旗鼓了吗? 她跑过漫长的宫道,听见四处宫门轰隆作响。 大概是有人以树干鼓门吧,但她管不了了。她内心只有一种冲动,带皇帝离开。烽火之后,她便担心世事难料了。如今,若能留下则更好,若是不能她便带他离开,帮他东山再起。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叛军进宫了 唐家三娘的人冲进马厩里烧了草席,马儿惊得四处逃散。冲出宽敞的司马苑的大门时,血早已流尽的驷马员被踩得不成人样。西域大汉守在外头,看见马儿冲来,一根鞭子甩出去,带头的黑马双脚离地,向后跃起,仰天长啸一声,摔倒在地。后面的马儿狂奔而出,正好与它撞个满怀。声声惨叫,刺破长空。刹那间,只见那带头黑马脖子映出一道纤细血痕,在它口吐鲜血之前,整个马头掉了下来。其他马儿尖叫不已,胡乱转身,踩踏不止。 这时,唐家三娘徐慧出现了。她急速行步于屋檐之上,琉璃瓦片声如海浪在她脚下震荡,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只是走到宫道尽头,只听西域大汉将手指塞进嘴里,一声恢弘哨声为她引路,却引起拥挤慌乱的马儿晕眩失措,一只只回头来自相残杀。 “行了,别炫技。有时间干点别的。”西域王子挛鞮光臣纵身上马,追着唐家三娘徐慧绝尘而去。沿路经过了几个宫门紧闭的宫殿,但他知道里面并不安静。今夜可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心意的月夜。相士说了,今夜有日食,今夜的荧惑星火红如烧炭,天灾已降。他们这些外族人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他拼命鞭打着马儿,鞭子不时向空中挥舞,一把拴住惊吓过度的宫人们,将他们甩在一边。有时用力过重,人刚滑到墙边,便头破血流。呵。他可没时间料理他们。 在他眼里,这些宫人甚至不算是中原人,不过是金碧辉煌的皇宫里的畸形产物。 唐家三娘徐慧飞檐走壁,皇宫重峦叠嶂的宫景尽收眼底。此时此刻,她还看不到混乱的迹象。她猜想,要么是夜已太深,宫人们就算知道了发生什么也不敢亲自验证,要么是全都吓破了胆。也是,要不怎么连一个狂奔的通风报信的人都不见呢。 她站在高处,风从身后吹来,她的耳环,她的裙子全吹向前。优雅如仙人降世,可笑的是,她自己故意打扮有意为之,却真有人跪了下来。她看见,一群瘦巴巴的太监们与脸色绯红的宫女们从紧闭的宫门里出来,三拜九叩,非常虔诚的向她行大礼。 她定睛一看,其中一个年纪较大却细皮嫩肉,似是一宫娘子。唐家三娘徐慧活了四十年还未亲眼见过一位内宫娘娘。她想也没想就冲下去,宫女太监们四散而去,靠在无处可躲的宫墙上瑟瑟发抖。她扶着内宫娘娘的下巴,将她脸往上抬。果然,一张精致c恐惧c认命的脸庞。一具吓怕了c颤抖不停c软绵绵的身子。唐家三娘冷笑一声,扭断了她的脖子。 “你这是做什么?”挛鞮光臣说。半月前第一次见到这凶悍的小娘子,他便时刻跟随着她,不由自主地冲着她笑。 唐家三娘徐慧不理,向内飞过几层屋檐,消失在半空中。 挛鞮光臣期待而暧昧的眼光只剩下一弯无辜的皓月。 不久,几个外宫门敞开了。梁王向来喜欢好大喜功,也希望给宫人们留下一种正义军团的视觉感受。他带着无数江湖人士组成的乌合之众冲锋向前,可大树桩刚砸开了宫门,却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他从神武门进,神武门内是广大而寂静的广场。几座白色石桥搭在人工开凿的小桥上,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孩子正在小溪边傻乎乎地回望着他。仿佛是梁王——这个刚在半路干掉起兵的兄弟姐妹的大将——的出现妨碍了他月下捉鱼。 梁王下马,提剑前往,说时迟那时快,就要杀了这傻乎乎的小子。 “梁王息怒。小儿——” “是你的儿子?”梁王问这说话的副手。 “我的孩子都留在家里。我是说,小儿都预示着新生,或许这小儿在此出现是天兆吉象,梁王此行必定一击即中。” 梁王仰天大笑,向后招手。英雄自古多情,这一人性缺点即便是抢掠了无数财宝与美人也改不了。一位衣裳朴素,全身珠翠全无的姑娘从众多男人与刀剑之中走了出来。 “宛姬,你瞧瞧他——” 美人名叫宛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烧得一手红烧猪肉。曾是梁王哥哥周博济府内的歌女,梁王第一次去便看上了,后来发现她绝非凡世俗物,越发爱不释手,到哪儿都要带着她,平时要她讲春秋战国传奇故事给他解闷,战时也要带着她,一战之后便要欢歌宴饮助兴,而每次野餐会结束后,都是宾客散去,只剩他与宛姬缠绵不休。 “大王若是不杀,便留给妾收养如何?” 梁王又笑,“行,行。” 宛姬细步走去,从水里抱起小儿,直径走回马上。 梁王看着他的美人没入安全之境,一声令下,无数仁人志士朝皇宫各处四散开去。其中夜阑国的太子梦毅一队人马直抵后宫。他此次前来便是要抢掠财宝与女人的。这一目的众人皆知,在陆家客栈时便有人对此嗤之以鼻,但他非但不在乎,此时此刻更像是做给所有江湖人士看似的,策马而出,一冲向前。眼看甩开自以为是的梁王许久,他更是不惜费力回头大喊,“梁王兄弟,皇帝归你,其他归我。” 然而,他这边倒是声势浩大,但梁王身处乱马之中,没听见。 “真扫兴。”看梁王人马尽数没入内宫,他内心涌出阵阵失落与凄凉。或许是这月光惹的祸。他抬头仰望,眼神像是祈祷一般迷恋而妖娆。没错,就是这月光太白,仿佛提醒着夜色随时都会消失变成白昼,让人心里无端多了怎样都挥之不去的凄凉。 “王上,我们——”副手看他发呆许久,提醒道。 “哦,走吧。” 他竟然哭了,眼眶中泪光闪闪。 内宫是妃子住的地方。他听说夏周朝的小皇帝最近刚举行了选秀,已经寻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仙子。他真想此时此刻就一睹那仙子的芳容啊。可是,大队人马进了内宫却被一层层的宫墙拦住了。宫墙高大,宫灯一盏盏点亮,那些宫灯像是黄泉路上的明灯,幽幽闪动,延绵不绝,并且似乎并非照亮了这满是宫门的道路,只是点亮了自己的三寸猫脚地。整条道还是漆黑一条。 “王上,这往哪儿走啊。” 他一听这话就不高兴,我都不知道的事,怎么还问呢。“一间间搜呀,还用问我。” 副手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要找女人,他是要找那个女人。那个近来名震天下却早已被皇帝收为己有的美背仙子。 “一间间搜。” 人与马如遇石分道的溪水,分别从夜阑国王子梦毅左右两旁路过。他看着他们如虎如狼,气势汹汹。先是大敲宫门,见没人应,便拳打脚踢。许久了,才想起自己其实都是江湖中人,飞檐走壁之徒,便退后几步,嗖地飞进宫门里。梦毅奇怪,从未见过江湖中人忘却自己的身份与功夫,这到底是怎么了? “怕是被这皇城肃穆给震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智囊孙谷说,“毕竟大家与山为伴,与水为友,哪见过这些。” “你是说——”梦毅大惊,“你的意思是,他们也开始打小算盘了。” “皇宫是什么地方,天子居所,办公之地。一国之头脑,一家之中枢,瞧瞧这七拐八弯的宫道便知,这个地方对天纵英才而言是自由也是桎梏,逍遥一时又辉煌一时。而对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那是粉身碎骨之所在,连魂魄都要削去半壁。等着瞧吧,不用你呼号,他们便会如鲨鱼琢食,哪一处最先冒出血腥味道,他们便会追着去。并非寻求快感,而是因紧张所至要名正言顺地杀一两个小鱼虾为自己的行为正名。” 有些人站在宫外,有些人进去了。只见面前一人下马嗖嗖跑来,一脸嬉笑跪在梦毅的马下。 “王上,那梦中仙子就在前面的九宫门紫宸宫中。” 梦毅仰天长啸,“等成事了,赏你。” 说着,便策马奔去。 刚进来外院,跳下马便嗖嗖几步进了内院。紫宸宫院内左铸了高台,上悬挂无数青色布料与无数花束。右摆了方形凉亭,亭中置一双人秋千,锦缎铺在其上,扶手处绑了藤本蔷薇。走进院内本就如遁入仙境,可那一方小景更是错落有致,朴素中尽显仙子之心中美艳芳华。 他心痒难耐,几步跨入屋内。 本想着一下子就能抱得美人归,却发现这宫里空无一人。梳妆台的抽屉拉开了,珠宝首饰全无。铜镜不知怎地也倒在了地上。他绕进卧房,看见了荒乱床铺,便蹑手蹑脚走去。坐在床上时,他仿佛闻见了早已消逝的熏香。这是怎样一个女子的居所啊。他叹了口气,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荒乱的被子。 他本想将那撒谎之人大骂一顿,可走出紫宸宫时已是一脸满足。 “这屋子乱成一团,让人进去收拾收拾。” 他依依不舍跨上马,离开了。 梦毅走过皇宫的整个南阙,命人留下那座宫殿,其他的要烧随意。 “小姐,人都走了。”庚奴悄声说。 禾静颐躲在搜过的宫道墙角里。此时,她站了出来,望着不远处信阳宫的屋檐。皇帝就在那里。不过,如今其他人也在。兵器声与人声碰撞,飞檐走壁时的沙沙声与马的哒哒声,这一切让她感觉皇宫不像皇宫,倒像一个声音的漏斗,声音拧着恐惧,紧张,以及十分强硬的武力空穴而来,紧接着便并入皇宫这个漏斗里,扩大,延伸,延绵不绝,最终震慑着所有靠近的人。 “幸好刚才熄了灯笼。”禾静颐说。 那吓坏了的太监笑笑。 “如今该去哪儿?” 禾静颐不说话,只听着周围的刀剑之声。目的地还是信阳宫。皇帝就在哪儿,抛下自己是皇帝抱歉禾静颐的方式,但若是大事发生,她不在他面前,她会后悔一辈子的。离开紫宸宫那一刻,她不就下定决心了吗?是的,死都要去信仰宫。皇帝需要她的鼓励,刚决定重整朝纲就遇上反叛——不,这不是反叛,而是挑战。皇帝以一人之力挑战所有不自量力的家伙。想到这儿,她竟松了口气。他们进来了,已经进来了。是的,千钧一发,千万只箭悬在弦上,直抵他的心。但突然间她却心怀希望,如今这样的背水一战,敌人众多却都不齐心,若能把持得当,定能翻转乾坤。她如今就是要教皇帝挺住,成为众敌人怀柔离间的棋子。 “有人来了。”小太监同时用肘子拐了两人。 来人正是唐家三娘徐慧与挛鞮光臣。唐家三娘手握宝剑,未见其人却见这剑闪闪发亮。挛鞮光臣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打着趣儿。 三人靠在墙边,只听挛鞮光臣说,“你瞧你,这么聪明个人。中原风景秀丽,可西域也不差呀,草场千倾,牛羊无数,我们的士兵啊,个个高大——” “再不闭嘴,我砍了你。” 唐家三娘以剑刃抵着他的胸口。他向下看看,脸上一抹明亮的笑。“光臣宁愿死在女侠手下。”他一点不怕,直直往前走。他走一步,三娘便退一步。他再走一步,三娘便再退一步,直到无路可退。 “行,我不杀你。”三娘将剑刃指向地面,嗖地一声飞向屋檐,没过几许便冲入其他宫道,刷刷斩杀了十几个挛鞮光臣手下。 等两人你争我抢走了之后,禾静颐站在宫道中央,看着两人痕迹久久自言自语,“今夜不知是哪位王爷带人闯宫,要遭罪喽。” “小姐,我怎么不明白你。” “我大夏周朝开国以来,还未有人弑这真正王者之君。只要他敢下刀,其他人便觉得,皇帝死了,天下规章法度也不无须遵守。况这又是在宫中,比不得慌乱乡野,一群人宛若密闭在无栏之笼,拘禁在这一堆堆金银财宝的蛊罐中,不发疯才怪呢。走吧。” 禾静颐本有些吓怕,可刚才见了闯宫的两人,突然胸里有了成竹,走起路来也飘逸潇洒。 “小姐,小姐,你慢点,奴才们哪有你这么走路的呀。”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如果不能活,就杀了我吧。 禾静颐觉得,现如今皇宫上下都是叛军,自己还没被杀掉简直奇迹。但不知是真的未被发现,而是人微言轻别人根本不在乎。是否像战国时代的卫国,君主一再自降身份,从一国之王退到一国之君,领土越来越少,最后竟然躲过了灭六国之灾变,存留到了秦二世时期才亡国。她可不想做这种苟且偷生的家伙,连遭遇杀害也不过是别人发现,咦,你怎么还没死,顺便补上一刀。若她真死,必定要亡一代之光,启一朝之盛,绚丽夺目。 “小姐,拐过弯就是信阳宫了。”庚奴说。 禾静颐知道。但还是感谢庚奴提醒。这一路跑过来,唐家三娘的身影总是神出鬼没,跳上跳下,每次她一下来,所经之处便要死伤数十人,心都快吓得蹦出体外。而挛鞮光臣呢,大大咧咧的,总歪着嘴看着她,若是哪个倒下的小厮还张着嘴祈求活命,他便走上前去补一刀。这些人虽参与了叛变,可看起来对皇帝的宝座并不是热衷。他们似乎是来观光的。因为从未进过皇宫,又因为正好是无人管理的混乱之际进来的,整个人身上都带着飘飘然不知所以的气质。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反倒让人措手不及。 他们如此杀人取乐,真不像是在帮梁王建立明治王朝形象。 不过幸运的是,禾静颐没被他俩盯上。 然而,她是幸运的,别人就不一定了。 刚转过弯,便看见一具具尸体,东倒西歪地铺满了宫道。大部分躺着,脖子与手腕上血迹斑斑,少部分则靠在墙边,头顶着莹亮的宫灯。禾静颐瞧见,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这里是安全的,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她自言。 “这也叫收拾干净了?” 小太监皱着眉头,脸僵成一团,肩膀哆嗦着,不断后退,结果正好有个未死的同事一把抓住他的腿,嘴里嘟囔着,“救我,救救我。” 小太监吓得一抬腿,那人反倒给踢死了。 “镇静点。”禾静颐连忙跑过来,抚摸着小太监汗津津的额头。“他已经死了。” “死了?” 小太监刚要大叫,禾静颐便捂了他的嘴巴。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不引来追兵,而是这四面八方全是喊打喊杀,高处又是火光徐徐,浓烟滚滚。江湖刺客们如鱼儿穿梭不定。不知哪里便躲着一个找乐取鲜的歹人,正欣赏着猎物吓怕的表情呢。 “你放开我。” 小太监咬了禾静颐的手指,挣脱开她的阻拦,一股脑地往回跑了出去。结果,刚拐了个弯就传来了刀剑之声。他被杀了。 “小姐,这下完了。”庚奴说,“要不,小姐先逃,我在这抵挡一下。” “傻孩子,他们可是一身功夫呢。” 说着,禾静颐看看自己的手。右手中指被咬的青一块紫一块,也倒好,没出血,不然到哪儿去找这包扎的纱布。她站起来,回头看看漫长宫道上或躺或坐的尸体。她奇怪,自己怎能看的如此清楚,这一个个的无辜人,进了皇宫便要断去命根,可断就断吧,入了这宫廷的大笼子,哪个不得缺胳膊少腿方能成魔,可这一堆堆靠在一处,地冰凉如冬,不收他们。月光的皓白也无动于衷,似乎月弯升起,不过是为了观看今夜能残忍到何种地步。 杀戮声越来越近了。 禾静颐道,“庚奴,若是能逃过一劫,你我必是生死之交。” 庚奴诧异,“这还能逃啊。” “你听我说,如果能,便在地上做好姐妹,如果不能,去了地下——” “您依然是我的主子。” 两人心意相通,退后几步,站立于众多已经失去呼吸的人中间。等待死亡降临的这一刻,禾静颐突然觉得很放松。似乎能超脱的看到一切,看到整个宫墙里,杀戮四起,血光莹莹。似乎能听到一切,听到整个宫墙里乾坤颠倒,太后皇上沦为戏子,受人摆弄。不知怎地,她有种新奇的感觉。原来皇帝也是可以受人摆弄的,原来一切都是可以上下颠倒。 一小厮从转角处冲出来,先是与禾静颐面面相觑,后又看看地上的人。不知怎么的,他最先看过禾静颐那一眼,便不敢再抬头,尽是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像是听到人赶过来了,不得不知会一声,才说:“这有人。” 其他人赶过来,一看这满地的人。“我们也知道——”话才说了一半便见到禾静颐镇定自若的立着。她长辫顺在身前,乳白与黑色纹路相见的宫衣紧紧笼在身上。她的手轻轻抓住庚奴的手,却不见一点摇晃,一点慌张。她的头抬得高高的,正好前面隔着数十具尸体的弓箭手对望。 她知道,屋檐上如今也有弓箭手。这种死法应该算是厚葬了吧,她想。地上全是人,身前全是弓箭,乱箭齐发之后,她连倒下都不能,只得任凭这带毒的箭一寸一寸刺穿身体,一点点挖穿了心田。她突然想起了纹身,不过这一次数箭齐发,将她捆绑成肉身刺球。是呀,多么像皮相雕刻家做的事。对了,这世界上有皮相雕刻家如此之人存在么?不,他们不过是杀手。 她闭上眼睛,等待发配。 果然,第一支箭刺穿了手臂。钻心的痛,但她还没倒下。她要试试自己到底能够被多少箭刺穿。第二支箭越过肩膀,痛得像敲碎了碎骨。她张着嘴,面色惨白,脸上全是汗。 在她眼前,她看见了。数箭飞旋,向她逼近。她看见了,月光把那些箭的箭头照亮,赋予兵器力量。这么说,这些箭是受神灵护佑的了?在恍惚中,她的想法离她而去,远离疼痛,自顾自地想象起来。 “停下,快停下。” 禾静颐听见一个声音。她一开始以为是男声。后来才发现是女声。那女子与她一样穿着易于走路的短装。 “姐姐?”她晃了晃她肩膀。 “你们怎么也不看着点儿?” “沈家小姐,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早在陆家客栈的时候我就说了,若是遇到仙子一般的人物,先上前问问是谁再行伺候,你们问了吗?” 第一眼看见到禾静颐的小厮低下头。他第一次见到她,便看呆了。他的箭全立在身后,可是一动不动呢。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海里全是她,这个站在他面前的仙子。他知道皇帝已经找到了梦寐以求的美背仙子,可他第一次见禾静颐时,他甚至不愿朝那个方向去想。他只求能看着她,她的一切,尤其是她与皇帝是否已有鱼水之欢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之前他紧张,眼球血红,可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他那宛若磐石的冷血之心却突然开始融化了,内心里全是澄澈泉水流动,连嘴角也仿佛尝到了一点甜。 他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墙角的弟兄向禾静颐抛出第一支箭。是呀,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沈璧君急得要命,左看看右看看。 “梁王在哪儿?”她问。 “你要找他?”说话的是白孝贤。此时此刻,他蹲下来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沈璧君的背,她却扭动着身子,让他别画蛇添足。 现在不是安慰的时候,白孝贤知道。于是他站起来,把沈璧君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谁知道梁王在哪儿?” “信阳宫里,与皇帝对峙呢。” 禾静颐听了,紧紧捏住沈璧君的手。 “我们,不,信阳宫那边已经是重兵把守,守卫森严,我们不去那里。我们要去,”沈璧君一边想一边说,竟断断续续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宛姬,对了,宛姬的座驾宽敞,我们可以先去那儿先包扎伤口。” “你就不怕宛姬暗里杀了她?”白孝贤说。 “带我去信阳宫。”禾静颐奄奄一息。 沈璧君皱着眉头,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想反驳,可白孝贤的顾虑也没错,再好的女人遭遇可能替代自己的绝世尤物,不可能一点想法没有。她又想随了姐姐的心愿。自从认识以来,她从未忤逆过姐姐的意思,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姐姐的话从不是根据她自己的私欲编排的。她会说最中听的给你,就如同每次禾家有了新晋的南越水果,她便要先尝了,味道最美的才会给你。这还没完,给你吃时,还小心翼翼观察着,生怕你不喜欢那味道坏了一天的心情。 “先用这些包扎吧。” 一位黑衣刺客伸手过来,止血药与纱布都有了。 “可这毒要如何解?”沈璧君问,她回头看姐姐,她的双唇早已乌黑,脸色如青铜一般蜡黄。这可把沈璧君吓了一跳,她急得全身颤抖起来,眼泪也出来了,本来好好捏着姐姐手指的那双手也不知所措的挥舞着,完全不知道该放哪儿了。 “你快想想办法呀。”她抽泣着,以哀求的语气看着白孝贤。 白孝贤让她先让开位置。“围在她身边,她会呼吸不畅的。”他似乎也有点语无伦次。 沈璧君不想让,可如今她没了主意,只毫无知觉地跟随着别人的命令挪了步子。刚让开,她便摔倒在地。 “放心吧,这姑娘命大,死不了。”一位剑客说。 “为何?”沈璧君大声叫起来,仿佛有人骗了她。 “大概是心中有念,受气韵保护吧。” 大家没听懂他的话,但却松了一口气。那第一个冲进宫道与禾静颐对望的小厮听到这消息,急急忙忙拨开人群,眼泪婆娑地跑到禾静颐面前,抱住她,紧紧搂着她,嘴里自言自语说着,可千万别让你受伤,可千万别再让你受伤。 “带我去信阳宫。”禾静颐又说。 那小厮听了她祈求,眼底里又尽是她若病若倦的绝美芳泽。一时冲动便想背着她冲进信阳宫。还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重要呢?她要什么他都会给的,她只要开口,便是下地狱受永世的千刀万剐,他也愿意。 “唉,先别急,你放下她。”剑客开口了。“光禄勋晏奕大人c尚书令大人,禾家爹爹与沈家都在。梁王也正在殿内把持大局,我们去了信阳宫只能添乱。” “不。”禾静颐撑起身子。“我们进去是为平天下。如今宫中到处都是江湖人士,你们便也是其中的一员。即便是天神下凡也不定能救得了皇帝,可目前梁王与各路英雄齐聚信阳宫。我担心——” 她肩膀疼得火烧火燎。 疼痛稍歇,她又继续说,“我不担心各位,却担心梁王。” “姑娘这话?” “梁王能在短短几天之内聚众逼宫,定是准备许久,说是十年之久二十年之久也说不定。如此一人,各方关系牵连,你们觉得他会是蛛网上那只默默吐丝静待时机的霸王吗?从古至今,我们心中只有一位霸王,那就是西楚的项羽,可项羽自小不爱读书,大了对兵书起了兴趣也是随意翻看两眼便扔到一边,只凭着自己的一腔豪迈与骇人的高大身驱行走天下。他一出现,就连自己人的军队里都得吓死几个胆小的。可你们看梁王,带人来此,却放任他们四处杀掠玩乐。他是故意的吗?我看未必,他不管束合作之人的想法却也不愿意了解他们的想法,如此一来,玩乐过了,自由过了。只要皇帝的头下来了,便是翻过小山丘,齐心协力变成了对皇城这不羁之夜的怀念,每一路合作的力量必定反噬,毕竟拥有过自由的鸟儿想要再关进笼子就难了。他不是掌控大局的蜘蛛,而是蛛网的棋子而已。” “可是,我们就是来杀皇帝的呀。这么多年的民不聊生凭着小女子一句话便不管我们的事了?”一小厮问道。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 “她是说,没杀皇帝之前大家齐心,目标一致。只要皇帝一死,这齐聚皇城的江湖人没了目标,便会如无头蝇乱转,祸害也不会小到哪儿去。” “如今皇帝失了民心,大家都要杀他。可这杀了,谁来平息接下来的混乱。” “不是还有梁王?” 禾静颐接话,“我看他未必会沾手。每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只要进了皇城,亲眼目睹过这皇城的巍峨,亲眼见过那金碧辉煌的信阳宫,亲身试过那高高在上的金色龙椅,便再不想出宫墙一步。若是有一天出去了,便是有人赶他出去的。他绝不会,也不愿去做皇权之外的事。” 禾静颐说完,一位长老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好。”他独自冲了出去,之后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冲了出去。 “快去看看。”禾静颐说着,推了推怀抱自己的小厮的手。 人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禾静颐,庚奴,沈璧君与白孝贤四人。当然,还有一个自称医生的剑客守在禾静颐身边默默为她包扎伤口。 眼看着这些二十岁还不到的年轻人都不说话,他开口了。“姑娘有这番见解,可是担心其中有人坐拥渔翁之利?” “渔翁之利谁不想,污名全在他人,自己落得个清清白白。时间久了,真就像改头换面了似的,受人敬仰,光芒万丈。” 他笑了。“来,你们帮她按着这贴药。” 庚奴吓呆了,如今还呆若木鸡。沈璧君走过去,扶着禾静颐的肩膀。 “那我就要问了,”医生转头拿纱布,“您又是如何打算的?” “我?” 禾静颐懂了还装不懂。 “别套我的话了,说吧。” “我想说,可也得先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是?” “做我的头一个女弟子可好?” “阁下是?”白孝贤问。 “清水门,许邝羯。” 这是个多么的小的门派,留下来的人中无一人耳闻。大家沉默以对,气氛十分尴尬。 包扎之后,禾静颐疼痛缓解了不少。但这不过是肩上的伤,她腰上腿上也都伤痕累累。看她要起来,沈璧君与白孝贤一边扶着她一只胳膊。“呵,看来我也去不了什么信阳宫了。”沈璧君向她吐吐舌头,接着她的话头说,“这宫里绵延广大,倒也不是谁都能一朝走遍的。”她抬眼看看前面,漫长冷寂的宫道左边一个巨大而漆黑的窟窿,正向他们招手。 “先去那宫里休息吧。”她说完,捅了一下庚奴,“带路。” 庚奴像是一下子从梦中苏醒,茫然不知地看看面前的几人。 “小姐,你——” “先别说了,前面是什么地方?” 庚奴看看,“哦,关雎宫。” “这里离良辰怡景有多远?” 庚奴没多想,脱口而出,“那里与这里何干?” “一进宫门,梁王便安排了宛姬在良辰怡景住下,说是等他凯旋而归。宛姬那里有良驹数匹,一会儿拿来带我们几个出宫正好。如今宫里的马死的死,伤的伤,挛鞮光臣还假惺惺让他的手下别玩儿过头,敢情他们一路烧杀抢掠都是来玩儿的呀。怎说,远不远?” “倒也不远。我是说离宫门不远。” “那不正好。”医生笑了,“如此,我们还能顺走些关雎宫的财务带在身上。” 禾静颐瞅了他一眼。 “小徒弟,师傅以前也淡泊名利过的。” “若是要收徒弟,还不如收了我这个打小的好妹妹。她可是白娟一缕,随你打造,不像我,脑子里东西太多,别人教的我不一定听,只听我自己的。” “她呀,我早在客栈里就挑好了,鬼谷门,切,别浪费人才了。”医生说,“先进去再说。” 关雎宫是先皇宠妃魏贵妃住的地方。魏贵妃死后,先皇舍不得,便每日命人收拾洒扫。可日子久了,没人的气息,虽然洒扫得一尘不染,先皇自己也不爱来了。反正爱妃的衣物,首饰,生前喜欢的花花草草也都搁在他身边,每日从早到晚栩栩如生为其绽放着。 先皇死后,关雎宫便像一个弃婴,谁也不待见,谁也不敢待见。皇帝不管事,竟然连自己每年都开钱给人负责打扫也清楚。后来太后知道了,便停了洒扫事宜,将所有年老色迟的宫人们全都遣散了,只留下她恨之入骨的前朝景贵妃管理此地,据说景贵妃的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整日穿着囚衣,带着项圈,在此没完没了地打扫。 听完禾静颐的介绍,医生叹了口气,“真是个活死人墓啊。” “让人爱恨交加的活死人墓。爱时恨不得处处贴金,在凡间也造出个天庭来,恨的时候更是咬牙切齿地企图毁灭它。” “姐姐,那你还进来?” “这才是我的江湖啊。” 禾静颐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却人人都听懂了:她拒绝做他人的徒弟。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信阳宫剑拔弩张 信阳宫内殿,正是夏周朝最金碧辉煌的所在。宫殿里有39根闪烁着黑珍珠光泽的立柱,每根立柱粗大而宽广,铜金混锉的天龙的龙尾在房梁上交错重叠,有力的腿互相踩踏。这当然是性交的意思,但谁也不曾留意。龙太大了,柱子又太高,大臣们只能看见摇摆重叠的尾巴而已。而半空中,狰狞的龙头屈尊张着血盆大口,两颗眼镜蛇般的毒牙上衔着夜明珠似的宫灯。 没人知道那张牙舞爪的獠牙是否真的有毒,或者如果真的有,摆放了这么许久,毒药是否还有用。 信阳宫有五个入口,皇帝宝座的左右有两个入口。这不仅是为了给皇帝单独使用,还是为了每天早晨阳光清澈时,能正好照亮宝座后的挥金锉彩的巨型屏风。如此,这窗户密闭,四处都是烛光掩映的长方形宫殿里,便有了一道象征龙泽的黄光。 从龙座往下,每隔3米,便是一根立柱,立柱下方是巨大的龙型烛台,旁边则立着如柱子一般一动不动的侍卫。侍卫们头戴铁盔,手持长矛,全身包裹着专人打造的金丝盔甲,而为了美观,这盔甲的肩头向后生出长长的红披风,风摆一沓一沓错落坠地,十分威严。 再下来就是宫殿的侧门了。这是每日清晨臣子们进入信阳宫议事的门。文臣从左门入,而武将因为不经常上朝,多是奏报军情,所以变成链接宫外甬道的右门进入。有臣子多次向皇帝建议,要么拆了那链接外部平民世界的甬道,要么关闭这直接入宫的大门。可任凭多少建议前仆后继,皇帝们就是不听。理由竟是甬道宽广,道旁树木巍峨,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石塑执灯远迎,实在雄壮美丽,绝不可因一时的需要就拆了这道路。 每日议事完毕(当然,这几年皇帝病了,议事也不过是几个不忍心看王朝落寞的臣子每日闲聊而已),众臣子们便转身向后走去。走过殿中央的方形比武台之后,分作两队,分别从嵌着金龙吐水的漫坡矮梯两边下来。每个为人臣子几乎都会暂驻足殿内小桥流水边再聊一会儿天。 但今夜他们不聊天了。 今夜,他们全幽禁于自家那同样奢侈豪华的宅院里。光禄勋晏奕早早便安排好了一切。为了保证每位大人都软禁在家,他亲自带兵勘察,一旦反抗,格杀勿论。 今夜,信阳宫换了新的奴才。梁王周熙带领一千精锐包围了整个宫殿。红衣侍卫们坚决抵抗,但精锐们不是皇宫温室的花朵,全是一个个郊外骄阳暴晒后带刺食肉花。两兵相接,必有一伤,而这一次皇帝的近身红风卫却如残兵蟹将般节节败退,先是遭遇数千毒箭扫射,后又是斩杀于殿内。如今信阳宫专供臣子出走的大门前,歪歪倒倒躺着的全是红风卫。就连矮梯之下满当当的金龙吐水池都飘着几个。死伤实在惨重。 而这些不是别人所杀,而是梁王一个人所为。他声如洪钟,壮硕如熊,力大无比,带头冲进信阳宫时,红风卫中刚上任的两个年轻人便吓晕过去,其他人一看,恍惚间,宫殿高大威武的殿门,梁王周熙居然占去了半壁有余,而凄冷月光更是不知羞耻地拉长着他的影子。 那影子,一寸一寸摸索着,如魔鬼的触须般延伸到了门前的几个红风卫脚下。 “快退。”其中一个红风卫大喊。 无数脚步声突然充斥了整个宫殿。只见无数人不知从哪里窜出,速速退到进殿议事的两扇门之后了。他们嘴上没有一字可说,只知道一直退却。越退便越靠近龙座上的皇帝,但却丝毫瞧不出要是保护皇帝的意思,看起来反倒像是要借着皇帝今夜虚弱的龙光震慑梁王的叛军。 皇帝本来视野挺开阔,能一眼望彻整个宫殿,也能感受到梁王高大身板的震慑力量。但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都不怕了。他如今心里想着一个人,他的爱妃禾静颐。若不是她,他今夜恐怕来不到这儿。不,若不是她,他今夜必哆哆嗦嗦趴在床底下不肯出来。若是有人问起,就说皇帝是别人,不是他。他以前不就是这么干的吗?可是,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每日都在倒数着日子。倒数着夏周朝地界上那些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同族们冲进宫将他赶下龙椅的日子。倒数着自己离死亡还有多近,倒数着自己与禾静颐还有多少日子可以蹉跎。 此时此刻,他很镇静,他仿佛听见了禾静颐规劝道:“皇上,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不叫蹉跎。人终有一死,您以前当了皇帝却唯恐自己的天资不足负了天下人,所以整日玩乐不休,这么做既避开了与先祖贤帝的对比,又可以掩耳盗铃敷衍自己,轻松吧?但那种轻松时间一长便会带来无穷焦虑。可是,任何事只要开始了都不算晚,只要你现在开始治国,一切都不晚。好多侠客,一生飘摇,生不由己,到死了却还要对挂念一生的心上人表白心意。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难道就是为了给活着的人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牵挂?不,他不想别人受伤。以前说不出是怕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语气轻薄,我爱你这一句不同其他,需用一生的兜兜转转,需踏遍千山万水才能懂得。而生死离别之时,正是冲破一切烦忧束缚的可遇不可得之时,说出来似乎这一生便是充满爱意的一生,再也不孤独了。” 不孤独了。皇帝看着红风卫们一退再退。纯红的披风如枫叶般晃动着,如天降的红绸一寸一寸丈量着他这蹉跎了的一生。他想,他是否一直在等呢?过去他没意识到,如今在这血雨腥风之后,他的目光反倒清澈许多。他看见了实则比他还要担惊受怕的红风卫。他们也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而他自己,一个坐在龙座上的皇帝却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若是换做在战场上,他恐怕是第一个被杀死的吧。他看见了梁王周熙,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今年刚好30岁,正朝他走来。他进一步,红风卫便退一步。他笑一下,他们便立即跌倒在地。 今夜,信阳宫里真冷寂啊。 用不了多长时间,一排排红风卫便挡住了他的目光。 他们个个高大,手持刀剑,如有需要便可转身一刀飞来正中他脑门心。这些人如猩红浪花起伏,将他深深埋葬在身后的暗影里。 他仿佛又听见禾静颐说,“皇上,建功立业永远不晚。别总想着以一己之力匡扶光明,你可以开个头,指明方向,成为后人天空中最亮的星。” 是呀,为什么不能呢? 为什么过去要活的如蛆虫般懦弱不堪? 皇帝站起来,走上前,几个红风卫回头一看,居然吓到了。待皇帝走到他们前面时,才交头接耳说,“皇帝这是怎么了?” 是啊,皇帝这是怎么了? 皇帝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他不想把一切归于禾静颐,但确实是禾静颐的功劳。她像颗引路的星星一样牵着他的手让他看到悬崖之下其实美轮美奂,并非只有惊险与胆寒。 他笑了,眼睛里却泪光闪闪。他想起烽火燃起的那天夜里,禾静颐急急忙忙扑向大火的样子。他想逗她开心。光禄勋晏奕便建议,“皇上可趁着昭仪下烽火台出恭之际点燃烽火。” 他大笑,“效法周幽王吗?” 他笑,是因为光禄勋晏奕居然真的会这么建议。他笑,是因为爱妃禾静颐不似褒姒,她本身便是妙人一个,根本无需点火凑趣。他笑,是因为光禄勋晏奕说出建议之后,内心突然涌出的阵阵悲凉。他想,此时此刻,能与爱妃一同葬身火海该多好呀。 明明可以不点烽火,他却还是点了。傻吧? 不。他自己不觉得。亲王们早已蠢蠢欲动,他们屯了多少兵,强占了百姓多少财产,他全知道。自己亲娘禄太后又是个嗜杀成性的人,美则美已,却让这壮丽宫殿堕落成斗兽场,让他一天都待不下去。 他想,灾难要是早已规划好了自己,便早点来吧。 只要与爱妃一同赴死,此生足矣。 禾静颐回来了,看见那熊熊大火,惊得不知所措。 她四处张望,发现周围尽是酒,没有水。狼粪倒是堆得到处都是,可那是白天里点狼烟用的,与夜里烽火作用相当。她不知怎么办,只好拽下自己的衣裙铺在柴堆上。她甚至急急忙忙捡起一根未燃完全的粗木棍,将柴火打散。 可是,大火依旧灼燃不跌。 她脸上,手上,腿上都映出了黑灰,脏兮兮的。 他看着她,心痛不已。 “把火灭了,快。”他命令道。 太监宫女们窜上窜上好不容易才使火势减小。 等烽火台重新陷入寂静,他开口了。“若是今夜大火不灭,爱妃可愿与朕一起赴死。” 禾静颐看着他,固然惊讶,也流下泪来。 “怎么,见到我很惊讶吗?”梁王问道。 “哥哥带重兵前来,自然是惊讶。”皇帝说。 两人,一个站在龙座前的高台上——梯台如涟漪般散开,十分清秀。一个站在延绵不绝的殿内大道上。但气势却调转过来。站在殿内大道上的梁王高大无比,影子一直顺着梯台蜿蜒而上,直抵皇帝脚下。 见所有人都不说话,梁王自己开口了。“孤还以为我们的皇帝从来都是躲在深宫内苑里呢?” 周围乌泱泱的精锐大兵们笑了。 “怎么,今日打算出来见见光啊。” “那倒不是。” 皇帝突然不想死了,他有他的爱妃要保护。 梁王等着皇帝的下一句,可皇帝没开口。 “不是什么?”梁王只好问。 皇帝看看周围,光禄勋晏奕弓着背,站在一旁,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禾静颐的父亲禾嘉树与尚书令白庆瑜立在一边,黑着脸。倒是沈秋廷不知随大流,抬头凝望着自己。他似乎要与皇帝说些什么,但声音很小,几乎只作蚊子叫。 皇帝回过头来。 “朕料想,今夜孤与朕俩都得死。” 光禄勋晏奕猛地抬起头来。 梁王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什么话,没见孤身边这么多精锐猛将吗?瞧瞧你身后那些胆小鬼。” 说着,梁王抓起身边人一长矛,猛地向皇帝投过去。眼看着就要杀到皇帝眼前却一下子刺中了身后红风卫的一只眼睛。寂静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却只见那红风卫立即抓住了长矛,不成想那长矛过重如铲子撬着他的眼睛。他大声叫唤起来,倒在了地上。鲜血从头后面流出,印红地面。这下子好了,脑袋摔裂,整个人如集市上的生剥鳝鱼似的牢牢地定在了龙座旁边。 皇帝虽未言语,但手不由自主地抓着胸前的串珠。 “再试一次。”梁王话音刚落,便又是一记长矛飞来。这一次,皇帝咬了一下嘴唇,伸手抓住了长矛。那长矛不听使唤,又在他手心里钻了几寸才终于停下了。皇帝一松手,滴滴答答的血便印红了衣袖。 这还是他至今第一次反应迅速。长矛落地之后,他反而如释重负。他甩了甩手袖,举步向前。 “唷,这是不怕死呀。” 梁王招呼身边人大笑,确实,听了他的招呼,乌泱泱的人马笑出声来。 皇帝在惊恐又自负的笑声中走下梯台。 “我知道你要什么?” “你知道?”梁王又是大笑。 皇帝叹了口气。他已经烦透这笑声了。这不合时宜地欢笑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给名不正言不顺的梁王自己打气吗? “你不想杀了朕,你想让朕奉出玉玺,传旨定章,昭告天下,皇位传给了你这个滥杀兄弟c罔害无辜的大好人。如此,你便能善良地大赦天下,自允久久未欢宴吃喝的百姓们大吃大喝五天。朕记得,百姓欢宴一事久久不能成行,上一次行如此大礼,是三百年前太祖统一天下之时。梁王,你自诩堪比太祖?” 皇帝搓着双手。已经有了伤口,这会儿更是鲜血直流,一滴滴全流到了地毯上。 “只要朕允许了你当皇帝,朕这个转卖了自己江山的傻皇帝肯定要找个理由消失。你看什么理由合适呢?” 这一问,倒是把梁王给问倒了。 梁王是个莽夫,沙场上的事他略懂一二,这几年拥兵自重全是他自己和几个弟兄玩乐戏耍,虽看着声势浩大,其内核却并不稳当。这样的人到了宫廷里便越发显得目光短浅,只晓得贪图一时快当的英雄主义之乐,仿佛短暂的绚烂才是他终生所求,而并非拿出头脑来,守住这祖先打下来的万卷江山。 “若是你没了主意,朕倒可以替你想一个。” 梁王又笑了。“瞧瞧,这倒是听话省心了。” 周围人也讪笑起来。 皇帝回头瞄了一眼光禄勋晏奕。 “事成之后,你可让朕去仙寿郡为先祖们守灵。” “那怎么行?” 皇帝走到士兵中间了,四面八方皆是剑拔弩张。其中一位年轻人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夏周朝皇帝,竟紧张得尿了裤子。尿味弥漫,仿佛先其主上梁王一步玷污了整个恢弘壮丽的信阳宫。 “朕可以再告诉你一遍,今夜要是朕死于你刀下,你必定也活不了。朕与你是双生双死。” “我就不信了。”梁王拔剑,狠狠戳了皇帝的右脚。 按理说应该很痛。但皇帝不过是脸色稍青,丝毫没有咿呀乱叫。他继续走着,梁王看他毫无痛楚,抽出他人宝剑再次向皇帝砍去。这一次,皇帝忽而抓住了他铁布衫的一角,将还未来得及到手的剑挡在了地上。 “这大殿内,最不具帝王相的就是你,哥哥。”皇帝说着,转过身来。“知道今夜谁是真正的赢家吗?” 梁王惊恐,顺着皇帝弟弟的手看过去。 所指之人,正是光禄勋晏奕。 “你撒谎。” 梁王恼羞成怒,抓起剑就朝着皇帝砍去。皇帝左躲右闪,他竟没刺中。战场上的英勇此时此刻反而显得笨拙无聊,像极了民间杂耍的小丑戏。他又试了几下,依然只是动了皇帝的皮毛。 “难道——”梁王自语。 “难道什么?天神庇佑吗?皇权可不是免死牌。来,照这里砍。”皇帝指着自己的心。他目光温润如水,他呼吸十分顺畅。他很平静,他的心早已飞到远方去了。他面前出现的,并不是梁王,更不是这一屋子的叛军与乌合之众。此处烛火熠熠,亮堂堂的。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金龙摆尾,又看了看这一地的将军啊c卫士啊,紧张全烟消云散了。他似乎从未如此自由,从未如此鄙视过俗世凡尘。他看着周围神色慌张,不知这皇帝是该杀还是不该杀的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瞧瞧你们。”他说了半截,便把话收到心里去了。他本想说,你们人再多也比不上朕的爱妃禾静颐。是她,让朕勇敢的站在这里。是她,告诉朕,人生不求处处圆满,是英雄就该只为那唯一的绚烂而活,哪怕这绚烂只有短短两三个时辰。是她,让朕知道,这一刻的绚烂能照彻四方,让过去的黑暗一目了然。你们算什么。 “瞧瞧你们,就连谋大事都是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表情。”改口后,他还是说了。他以前总怕激怒别人,但现在他不怕了。 突然,他左肩中箭。他咳了几声,双膝跪地。 这时,梁王的一个手下走上前来,“王上,玉玺找到了。拟了旨意的丝绢也早已备好。” 梁王接过玉玺,那手下退到了人群中。“哈哈,瞧瞧,不用你帮忙我依然可以找到它。” “自古登基都要谦让,到最后不都上去了吗?”皇帝跪着,不住地咳血。周围人见状,上前安慰是不敢,可总是一再的后退,仿佛做错事的孩子。 拿到玉玺的梁王喜不自胜,仰天长啸三声。 转身回来便一把扯掉了皇帝帽,自己欢欢喜喜的带上。 “走,这就让全天下的人瞧瞧你这狗模样。” 他抓着皇帝的头发,大步流星地走出信阳殿。来到信阳宫外宽敞的大理石高台上,他一把将皇帝甩开。 皇帝一时不稳滚了几圈,引得聚集而来的人刚行到半路便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此刻,沈璧君他们就站在高台之下。他们打算找宛姬的汗血宝马,可走了半路见人都跑向了信阳宫,便也跟过来瞧瞧。禾静颐也在。来的时候,她走的最慢,她中毒不浅,整个人软弱无力。沈璧君不让她去,“人多口杂,到时候伤了你怎么办?”沈璧君此话一出,便只见禾静颐跪下来,“算是姐姐求你,在关雎宫时大家帮我疗伤,现如今伤口包扎好了。血不留了,也不疼了。我不该一个人留在暗处享受清闲。我又不是宛姬,我从一开始就要去信阳宫的。” 想收女徒弟的医生许邝羯见状,只好叹气说,“好,我背你走。” 于是,他背着禾静颐飞檐走壁,竟还比沈璧君他们先抵达信阳宫外。 “那样子,真是猪狗不如。”唐家三娘徐慧说了一句。 “狗也不该虐待啊。”禾静颐不好大张旗鼓的反对,只好幽幽说了这么一句。 “唷,这位姑娘对狗情有独钟啊。” 医生许邝羯急急忙忙捂住禾静颐的嘴,“先别说了,这前后左右都是些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静静看着就好。” 禾静颐既然来了就不是为了静静看着。她要冲上前去扶起他。 “若是今夜大火不灭,爱妃可愿与朕一起赴死。”此时,她情绪激动,满脑子都是两人定情当夜他问她的这句话。 若是今夜大火不灭,爱妃可愿与朕一起赴死。 不能答,不能呼唤,禾静颐只好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台上,提醒高大的梁王站着,皇帝自己跪着。头紧紧靠在膝盖上。被拖出宫门时,他下巴磕了一下门槛,整一排下牙都撞碎了,如今满嘴走是血。禾静颐看着心痛不已,流着眼泪。她打算好了,只要皇帝一死,她便拿出之前在关雎宫偷来的小刀刺破自己的心脏。 梁王冲着无数人笑笑,再一次挥了挥手。 未等众人反应,两三根羽箭从天而降射中了皇帝的后背。还好,还好,禾静颐张望,没有射穿脊梁。谢天谢地。 梁王又抓起皇帝的头发。 “诺,现在就给老子写。”他飙了脏话,却迎来了一张欢呼声。 “你才识得几个字,写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读。” 皇帝嘴硬,梁王怒了。可他刚要拉着皇帝的脑袋砸向地面时,光禄勋晏奕大人急急忙忙冲上来,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 “有人替你求情。”梁王咬牙切齿,“好,很好。你现在就给老子写,写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一皇宫的脑袋还怕想不出个阴险法子来。” 两三个侍卫上来,一个按住皇帝的脑袋,一个把住他的手,一个压着被风撩起的丝绢。 这几个人都是刚才殿内站在皇帝身后的红风卫。 “瞧瞧你的侍卫,一个个的全都像一样傻帽,说倒戈就倒戈。你呀,祸害太多,想改都来不及咯。” 大概是嗅到了成功的味道,在皇帝被逼写圣旨的时候,梁王竟让人抬了好几坛酒来。他自己喝,聚集在台下的人们也喝起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残月岚裳 梁王耍赖似的坐在地上,勾头看着皇帝。皇帝如今帽子没了,一蓬乱发在前,脸上眼泪鼻涕一堆。正是如此,当他发现爱妃禾静颐就在十尺远处遥看自己时,他悲伤又无地自容。他该怎么办才好? “写呀。”梁王周熙的声音,大而尖,如戏子。 耽搁时间长了,看客们也从一开始的吵闹喧嚣渐渐成了莫衷一是。皇帝虽是个坏人,可梁王周熙如此侮辱他,抢他帽子,断他宝剑,甚至如狗一般教他跪在地上,恼得他涕泪直流。现下,星辰聚首,荧惑星行于众星之内,星光红如鲜血,预示灾难早已降临。江湖中人知道,这样的灾难,不仅仅指降祸于皇帝,皇帝灾难不已经显现了吗?他跪在台上,遭倒戈侍卫的羞辱。他早已没了皇帝的威严。是的。这威严早在一个时辰以前,梁王举起酒杯大肆庆祝时便已消亡。他更像个阶下囚,最次等的那种阶下囚。 然而,如此折磨,自然不能让江湖人士心痛。这是他应得的。整个的压力来自于梁王,来自于一切还未结束他便将宫中酒窖里的酒拿出来给大家分享,仿佛这里已经是他的家,而所有等待着他杀掉皇帝的人却成了奴才。 是的。是梁王野心与玩世不恭激怒了别人。是他坐在一旁肆无忌惮地玩弄着皇帝,却不给他来个痛快激怒了别人。是他那高高在上的谄媚样子,与皇帝抬起头不知是看到了谁而失声痛哭的境遇的强烈对比,激怒了别人。 “梁王,你要杀要刮来个痛快。”挛鞮光臣说。经过一夜的打情骂俏,这位西域夺嫡之争的败将终于抱得美人归。如今他便若扶风弱柳般依偎在唐家三娘徐慧的身旁,好不耐烦地等待着梁王砍下中原皇帝的人头。 禾静颐一直将刀拿在手中,此时此刻,她收起小刀,清了清嗓子: “梁王,可否听我一句劝。” “姐姐,你要做什么?” 她扶了扶沈璧君的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梁王向来纵酒,正仰头大喝,京都里的上等美酒教他喝得一头一脸,如水一般在台阶上滴滴答答。 接着,他站起来了。摇摇晃晃走着,一点没个亲王的样子。 走过皇帝身边时,狠劲儿地踩了踩他的手。 禾静颐见皇帝的手如煎饼般摊在地上任凭踩踏,不一会儿,手指胀红,手背脱皮,宛若有人拿了木炭扎了他的手一般。看到这儿,她红了眼眶,胸口一阵酸痛。她知道,皇帝最是怕疼怕委屈的人了。初次见面那天晚上,他自己不留心打翻了茶水,吓得他大喊大叫,明明只泼了一点却紧张到了家,非让太监连撕带抓的,将那龙袍扯了下来。这么一点疼便要叫苦连天,如今这好端端的手叫梁王使劲儿糟蹋,他是否还能扛得下去。 “梁王?”禾静颐大喊。 “哈,这位小娘子,你说什么?” 只见禾静颐的父亲大鸿胪禾嘉树在梁王身后冲禾静颐使眼色。 禾静颐没理自己的爹爹,反倒直直瞧着梁王。那眼神扫过,仿佛他是个绝世小丑。 “梁王,您要是杀了他,你也活不过今夜。” “你是谁?”梁王毫不在意,“南越的巫女吗?” “我什么也不是,你为长不尊,你以下犯上——” 禾静颐话还没收完,梁王一瓶子酒下肚,果然摇摇晃晃把脚挪开了。 “你以为,不,”他打了个饱嗝,“你们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给他脸色看?我告诉你们,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们大家,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啊。什么起义,什么谋划?若不是我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并且在最后关头拉出精锐将士来路上的万丈阻碍清扫,你们他妈的还能站在这儿。有人让我名正言顺,老子这一路奔驰,哪一个老百姓眼里看见过名正言顺,个个都盼着我死。搞笑吧?给他们带来苦难的是皇帝,不让他们庆祝和点灯的是皇帝。那年,水患与虫灾肆虐,皇帝一个令下就让他们搬迁到私塾郡,为了什么?安顿灾民。错。还不是为了给他的老子守灵。私塾郡什么地方,不就是他老子的陵寝。” 梁王说话太满,愤恨与私欲滋滋直冒。 底下的人翻了几个白眼,多有不满。 可他不知趣,继续说,“要不是我,你们算什么,一片江湖浮萍,漂到哪儿算哪儿。今夜,我就让你们看看,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我梁王不能做的。” 信阳宫外的广场上,簇簇宫灯亮起,无数火把将远处宫墙映得亮堂堂。众人不知为甚,全都转头去看。 暖光中缓步前来的,正是宛姬。 宫中叛乱这几个时辰以来,到处都有血光之灾,宫女太监们如鱼群,这边躲一下,那边躲一下,有些竟被一网打尽了。 可瞧这宛姬,一身华衣,满头珠翠,光彩夺目,笑意盈盈。 “爱妃,来。”梁王站在台上,伸手迎接着她。 一声爱妃,引得皇帝与禾静颐同时回头,眼含泪光。 “姐姐,快把头低下来。”沈璧君一顶帽子扣在禾静颐头上。“姐姐向来倾城,比那宛姬不知道要高多少倍,要不是梁王自己喝的醉醺醺,恐怕这会儿站在那儿的就是姐姐了。” 白孝贤在一旁听着,抿嘴笑。 “我说的不对?”沈璧君瞪他。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白孝贤赶紧说。 “你们这几个孩子呀,快赶紧别说话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医生说。“我看,这梁王是自作孽不可活。” 说话间,宛姬已经走到台上来了。 绝色而雪白的大腿,凌乱妩媚的发髻,轻飘飘的襦裙白得发亮,宛若与月光争辉。别人在宫里厮杀,她却两耳不闻窗外事,躲在轩窗犄角下舞眉弄妆,真真是个下了凡的妖精呀。 梁王扶着她,让她坐在新搬来的桌榻边。 她的桌榻与一直下跪不动的皇帝相对,是最好的观战视野。可这就愈发让戏弄者高高在上,为所欲为,而让早已成为阶下囚的皇帝越发难堪。这也到没什么,只不过看客们皆是江湖名士,草根出身,他们想让皇帝死,死法不过是一刀斩,斩了皇帝的头,大家还是一个样,梁王不过是个头头。当然,他们也知道梁王肯定有自己的谋划:新皇帝。可他如此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还不是这皇宫之主,就要摆坐拥三宫六院的架子,出坐拥天下的皇帝样。这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爱妃,今夜还有个礼物送给你。” 宛姬怂了怂肩膀,扑哧一声笑了,肩呀,胸口呀,全都露了出来。 光禄勋晏奕大人原本勾着头站在一边,如今却直勾勾地瞄着她。 “好呀。”她说。 这一声,更是让光禄勋晏奕全身酥麻起来。 “带上来。” 众人朝黑暗中看去。 不一会儿,璐太后便由几个人压着,走上台阶,跪在皇帝身边。 沈璧君惊讶地捂住了嘴。 如今的禄太后发丝蓬乱,脸色微黄,双眼通红,华服之上,脏污零星,珠翠似是有人扒过,有些只穿了一半的珠子,有些则只剩下粗糙的线头。 沈璧君看着太后一步步走上台来,而禾静颐的目光却落在皇帝那里。她心痛,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注定是一场走秀的斩杀。难道就没法子阻挡了吗? “可别坏了你家爹爹好事。” 禾静颐转身,只见送话的小厮嗖嗖跑了。她想喊却瞧他逃出了人群。爹爹好事?她冷笑一声。她这一辈子,从生下来到入宫为妃,处处是爹爹步步为营打点雕琢。美貌是父母给的,天然美貌,无可指摘。可其他的,一颦一笑,一步一回眸,全看他眼里。自然,还有十年如一日的梦呓药物,丸状的,汤水的,每月初一十五的熏蒸疗法,无一不足。 以前,她不知。姨娘告诉她,这是禾家祖传的美容保养之法。姨娘们自然不会多想,她们都不是名门闺秀里出来的骄子,不是爹爹从乐坊里撸来的,就是他雪天里寻江游湖从小山村里捡来了。爹爹真的喜欢她们吗?爹爹是大鸿胪,各封地司仪往来,亲王们春秋觐见住宿,全由他安排,家里不是三日小请,便是五日大宴,简直夜夜笙歌。这些野地里长大的丫头,正好各有各的资质,她们的存在仿佛为密闭乏味的宴请加入了浓墨重彩的异域封为。 可她不同,她打小长在禾府,流的血都比别人高贵。夜里梦魇不断,冷汗一茬一茬地冒,爹爹不多加医治,只让人调了药方。这药方一调,梦境诸多细节便改了。若是对这些她毫无反应,可真真白做了禾家嫡女了。 “姐姐,刚刚那小厮说了什么?”沈璧君问。 “让我别坏了爹爹的好事。” “那还不——” “算了,肯定是抓不住的。”禾静颐说着,两行泪下来了。“皇帝要是死了,我还有什么用。难道他十多年来的培养就为了这一刻的粉身碎骨?就算是颗棋子,也不见得如此冷漠。” 沈璧君见姐姐哭了,连忙拿出丝帕来。 “碧君,姐姐问你一事,你可答应?” “好。” “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沈璧君听禾静颐口气严肃,速速把她拉到一边。 “说吧,现在可以说了吧。” 人群边缘,火光之外,只有两人。 “若是我执意要坏了爹爹的好事,你可愿意——” “愿意。姐姐,你这儿都要问,可太不了解我了。” 禾静颐笑了。 “跟我来——” “想去哪儿?”医生许邝羯冲两人背后喊了一声。 “我说,你俩就别打什么主意了,人家这都规划了几十年,你俩这还不到半个时辰想出来的主意,只能是馊主意。做了也就是添股风,逗个乐。到时候传出去,岂不笑话。” 沈璧君咬着嘴,“那您说,您有什么主意?” “主意没有,人命倒是有一条。” “你——” “我说的,是他的命。” 许邝羯所指正是皇帝本人。 “我知道,我知道,近日来你见证了皇帝不少改变。都是你的功劳,你自然不想让这些付出付之东流,对吧?” 禾静颐不知如何作答。 “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如今遇到了你这片温婉柔和的阳光,方知要打紧着融化,开天辟地,做个好皇帝。可这世上怎容得你想改就改的。你杀了人,突然有一天顿悟了,对着天与地起誓此后再不沾血,这就够了?突如其来的金盆洗手难道不是为了自己之前见血光太多,心绪攒动,突然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一个武士,要进步就要挑战其他武士,可挑战其他武士就要见血光,见得过分了,见得密集了,内心崩溃是自然,遁入改过自新的禅镜也是自然。如果天地真想让你改,为何之前又让你罪孽深重呢?” 禾静颐不说话了,拉起沈璧君就要走。 “你喜欢他,想保他的命,可你可否想过,只有他死,今夜才能了结。” 禾静颐看看许邝羯,又看看信阳宫高台上的梁王与宛姬。两人简直如戏子与巫师,杀个人都啰啰嗦嗦,给足了人钻空子的机会。 “打小就准备,败了便是白活?” 禾静颐不理,直直往前走。 “跟我来。” 许邝羯见没人听他劝告,便抓住两人的手向上一纵。瞬间,皇宫夜景尽收眼底。然而,这一次禾静颐与沈璧君看到的却是塞满宫道的倒下的人,由于尸骨未寒,他们各有各的姿态,看起来却意外地颇有美感。皇宫南北东西四角角楼之上,皆是烽火四起,浓烟滚滚。而远处,整个京都的楼房皆是破烂萧条,水道两岸的木桥,有些断了,没断的也不能再走路了。而极远处连着船运口岸的两座高塔,成了点燃夜空的冲天火柱,乌鸦们闻烟而至,盘旋于空中,极远处看着十分可怖。 “看见了吧。”许邝羯说。“今夜若梁王与皇帝必死,他们不死,我们便遭了秧,就算现在不死,也活不长久。” “姐姐。” “让我想一下。”禾静颐蹲下来,抱着头。 “保住了自己,还有什么账不能算的。” “可我不想报仇,我只想他活着。” “听着,只要活下去,以后有的是男人值得你付出,皇帝——我看他不值得。” 突然间,一簇剑声滑过。 禾静颐转身便跑,跑到信阳宫前已经来不及了,不仅皇帝的头被砍,太后也人头落地。 她惊得摔倒在地。 白孝贤急忙过来扶住她,随后沈璧君与许邝羯也赶到了。 众人回头,只见那宛姬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走。” “天呀。” 禾静颐捂嘴的动作又让众人回了一次头。 这一次传来的是宛姬的惊叫声。她大腿,胸口明晃晃全露在外面,光禄勋晏奕大人左手持剑,右手掐着宛姬的脖子。他口吐白沫,疯疯癫癫,手里虽然拿着剑,却老是无意划到宛姬自己。 “救我,王上,救我。” 宛姬求救的声音依旧婉约迷人,光禄勋晏奕大人却充耳不闻,捏住她脖子让她说不出话来。她咳嗽了两声,眼睛一闭,似乎打算晕厥,可这一招被光禄勋晏奕大人发现了。他一个巴掌握住了她的脸。那花容月貌立刻花了一半,脸也变了形。 红风卫聚在一旁,准备行动。 沈c禾c白三家老爷也早已静候。 底下众人已拔剑,却听得梁王一声,“切勿伤了宛姬。” “哈c哈c哈。世人都笑我痴,我翩翩要做这痴事。梁王,近几年来你屯兵自重,天下皆知,京都软弱,只能年年由你肆意践踏,想进贡便扔些破铜烂铁来,不想了便到处抢掠玩闹,你沿海的弟弟c哥哥们皆诚服于你,此次仿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祸害,想要一举夺了这自家的肥水。你自诩想要成为项王,可项王以一人之力当万人之崩,你呢,一介蝼蚁却不自知,还想称皇帝?” 沈璧君看着光禄勋晏奕大人劫持了宛姬,却还吃吃不下手,十分苦恼。“这人废话怎这么多。” “如今皇帝已死,太后也人头落地,你这反贼,我今日就杀了你。” 大概是梁王年轻气盛不屑防备,再加上喝了酒,越发觉得光禄勋晏奕大人是惊吓过度,失了分寸。 于是,光禄勋晏奕大人向他冲来,一剑插入他心头。他似乎脸上还挂着嘲弄的微笑。那微笑随着口吐鲜血而消失,渐渐成了青筋毕露,一脸恼相。 “你,你,你说好要——” 话还没说完,梁王向后倒下了。光禄勋晏奕大人的剑尖藏毒,于是梁王倒下后,七窍流血,嘴里隐隐说着些什么,却被不断涌出嘴口的鲜血毫不留情地覆盖了。 宛姬惊恐万状,双腿颤抖着,不久便跪倒在地,不知所措。 皇上死了,太后死了,连叛军梁王也死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小厮跑上台来,对光禄勋晏奕耳语。 话还没说完,他就笑了。 他走到皇帝尸首前,抽起那张盖好了印的丝绢圣旨。他左右瞧了半晌,走向火堆,一股脑烧了。 “今日之事不如此无以平民愤。”晏奕说,“大家不必惊慌,我此作为皆有大家见证,并非要将见证之人赶尽杀绝,这对我有何益?不是步了梁王周熙的后尘,我虽为皇家出生却晓得一个道理:自始皇建陵寝c卫防c宫阙遍征无数人背井离乡,如此作为只是引起民愤的导火索。我朝开元,正值乱世,太祖周寻日理万机,茶饭不享,夜不入寝,尚无以平天下之乱,为何?正因此种奢侈顽劣习性泛滥而不加拔出。宫墙建得越来越高,本是让国民安泰,望而归蜀之用,可这有些人却落得安乐,在这高墙之内,争权夺利,杀伐不断,气氛诡异。如同人的脑袋里生了蛊虫,恢复原样只是奢望,只能连这宿主也一并去除,方可奏效。今日之事,影响巨大,皇帝已死,宫中无主事之人,还有待我等商议——” 他回头看了一眼白c禾c沈三家。 “大家只管各自散去,若路上有人阻拦,晏某定依了陆家客栈的誓言,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晏奕跪下,给众江湖人士行了跪拜大礼。 “晏某已为各位准备了黄金万两以资酬谢之用。” “在哪儿呢?”不知哪个门派问了。 “早已派人送于堂上,回去便能看到。” 众人一听,速速散去了。 唐家三娘徐慧觉得自讨没趣,准备走。 “跟我回西域去?”挛鞮光臣打趣。 “谁跟你回去呀。” 此时,只有太监宫女们人心惶惶了。禾静颐看着他们,一个个全都失了神如一盘散沙。 “姐姐,我们走吧。”沈璧君挽起禾静颐的胳膊。 禾静颐没动。她转身瞧着那晏奕,他头也不垂了,腰也不弯了,正心旷神怡地对着宛姬笑。而那宛姬丝毫没有愧疚之态,明明梁王周熙尸首就在一旁,她却笑盈盈的,小心翼翼地勾引着晏奕。她是如何做到的? “不,你们走。”禾静颐说,“我要留下来看他们怎么对待皇帝。” “那我也留下。” “碧君,你得走。” “好不容易与姐姐见面,我不走。” “听话。” 禾静颐居然与白孝贤同时说出听话二字。 沈璧君只好先看看姐姐,又看看白孝贤。 “你俩说话都一个调调,在一起得了。” “胡说。” 又是一起。 沈璧君只好吐吐舌头,耸耸肩。 “姐姐小心。”沈璧君见禾静颐身后一柄长剑刺过来。白孝贤大步向前握住剑端又嗖地张开手掌,刹那间,掌心顺着刀刃滑到了那人喉结处。只见他五指一缩,那人脖子上显出一个大窟窿,血流不止,倒地挣扎。 “你——”沈璧君呆住了。 “快走。” 他与许邝羯两人一人拉着一个女人的手,往开阔方向跑去。刚跑出信阳宫广场就与唐家三娘徐慧c夜阑国的太子梦毅,争夺王位失败的西域王子挛鞮光臣撞个满怀。 白孝贤四处张望。“怎么,没人了?” “刚出御园就遇到这帮狗崽子,人都屠尽了。”梦毅说。 “各宫门也下了钥,外头也点了火,晏奕这老贼怕是不想让任何人活着离开了。”挛鞮光臣手下的莽汉说。 白孝贤下蹲查看伤口,“不对。禁军不会江湖路数,这分明是鬼谷门的刀法。” 唐家三娘徐慧大笑。“这分明是鬼谷门的带头大哥被官府收买了。真不要脸,鬼谷门千年清誉也敢动,看他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一路狂奔,一路砍杀,7个陌生人最终杀出一条血路,身后倒下的尽是蒙面人。 沈璧君越想越蹊跷。 鬼谷门? 西门章迩不就是鬼谷门的人吗?那哥哥董驹城,他今夜是否也在为鬼谷门效力? 刚想着,董驹城出现了。 黑布遮面,圆帽盖头,但身形纤细,一看就是他。 “哥哥,”沈璧君试探着,随后又摇摇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没真的见到真身。 董驹城二话不说,杀了过来。似乎夜晚c皓月与杀戮更适合他,他没有一点羞涩,也没有一点不如意。 唐家三娘徐慧见状,“小子,你还嫩了点。” 她一出手就是万千梨花针,董驹城自制技不如人,翻过墙逃了。七个人互相看了看,也跟随他跳上屋檐。唐家三娘徐慧轻功了得,自己就能飞檐走壁。许邝羯本来不敢自告奋勇背禾静颐,可犹豫半晌,只见旁边白孝贤拉拉扯扯已经将沈璧君忽悠上背。于是他也不示弱,背上禾静颐便朝月光洒满的方向飞去。倒是挛鞮光臣,这个西域来的大王子,夺嫡失败者,噘嘴立在光秃秃的屋檐上,看起来快哭了。 “怎样,要不要我背你。”夜阑国的太子梦毅看他孤苦,一下下向他抛着媚眼。 “去死。” 夜阑国的太子梦毅叹了口气,“唉,话说,我进这宫中就是为了找那梦中仙子,可我发现啊,那医生背上的小宫女真真绝色啊。行了,不跟你说了,我得显摆显摆自己去。” “废话,那就是仙子本仙。” 挛鞮光臣没解释,走了。 ------题外话------ 新的一章来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爱上你 刚走到北宫门,十几个飞镖窜出,许邝羯侧身闪躲,不料中镖数十,从宫檐上跌落,连禾静颐也摔得无法动弹。 “这宫里难道只剩我们几个了?”唐家三娘徐慧说。 “你们快走,”禾静颐忍痛,边咳嗽边说。 这时,沈璧君也来到她身边。 “姐姐,”她刚碰她胳膊,便令她疼痛难忍,浑身颤抖,额头上几乎全是汗。 夜阑国的太子梦毅在一旁站着,觉得很不过瘾。 禾静颐身穿宫女服制,却不知什么时候抓了顶女官帽戴在头上。这一低头便是真的要将全身上下裹作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于是,他缓缓蹲下,拿出刚到京都时买的昂贵丝帕奉上。“擦擦吧,这么捂着也不是事。” 沈璧君看他诚心,接过丝帕,接着掀开了禾静颐的官帽。 梦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不愧是夏周朝皇帝魂牵梦绕的女子啊,其姿色别说他从未见过,恐怕所有人都闻所未闻。他从未想过这世间竟会有如此美貌之人,肤若凝脂,凤眼静眸,就算她低头不看你,你也只能走投无路,甘拜下风。不。不。说禾静颐美貌,那是侮辱她了。她身上有一种美的气息,如酒一般醇香,如四季变幻一般捉摸不定,如玫瑰般殷红,如血又作松柏般沁人心脾。 如此美人,占有实在可惜了。 占有。他居然没了占有心,天啊。 不知不觉间他内心有一种突如其来却无来由的妒意。他恨自己不能早早的发现她,他恨自己生在了夜阑,不能与她青梅竹马长大。他还恨沈璧君,为何如今跪在禾静颐身边给她抹汗喂水的人是她。他更狠许邝羯。这个老狐狸,陆家客栈里就缠着沈璧君也收她做徒弟,刚一见到禾静颐也发誓也收她做徒弟。这一来二去,一介江湖中人搞得比他这个边疆土鳖太子还要亲近三分。 现在好了。许邝羯受伤了,怕是快死了吧。西域王子挛鞮光臣与唐家三娘都在他跟前围着,怕不是脑子被门挤了。 “给你。”沈璧君反手举着丝帕。 “再擦擦?” “没时间擦了,你们快走吧。”瞧,他的小可爱禾静颐开口了。行,你说没时间就没时间吧。梦毅连忙把丝帕藏进胸口,还慎重地拍了拍,好像真有人虎视眈眈想要偷了去似的。 “妹妹,” “姐姐,你慢点说。” “你我父亲都是参与此事的重臣,我留在这,你跟他们走,必定能保几位大侠一时安全。” “你说什么呢?” 禾静颐看看周围,“这一夜厮杀过度,就算是武艺高强之人也恐怕筋疲力尽了。正是赶尽杀绝的好时候,你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可是,你留在这——” “不是还有父亲吗?” “那我也留在这儿。陪你。”沈璧君说着,双腿一伸,坐在了地上。 “静颐说的对。”白孝贤说,“我们三个都是重臣之后,以后不知会遭遇怎样的坎坷,今夜却是反客为主,踏上了巅峰。要逃命也是他们逃,绝不是我们逃。” “刚才还是兄弟,这会儿就翻脸了?”挛鞮光臣总是咋咋呼呼。 “我说的是事实。”白孝贤继续说,“我们所谓的逃不过是帮你们寻一条活路而已。我现在有两种选择,一c把你们三个杀了,回去向父亲与他的上司邀功领赏。二c带着你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宫廷。” 禾静颐一下子抓住白孝贤的腿,让他绊倒在自己身边。他卧下身,转过头时,数十个飞镖擦着他的眼睛边缘蹭蹭飞过,有些差点擦到了禾静颐。 “你没事吧。”梦毅赶紧对她说。 “我看来者根本不分敌友。”唐家三娘吩咐,挛鞮光臣背起许邝羯,迅速朝宫门飞去。 之后,唐家三娘回头看看禾静颐,“好了,待会儿疼,忍着点。” 啊。禾静颐一声叫了出来,脱臼的手臂接上了。 “我俩一起,她就交给你。”唐家三娘二话不说,抓着沈璧君上了宫墙。 梦毅很高兴能背着禾静颐,可他刚起身,她便疼得双肩酸软,额头冒汗。 她又脱臼了。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脱臼。也是今夜的第二次。 “要不要——” “到了宫外再说吧。” 他以前很有主意的,对女人也总是颐指气使,根本不当回事。可遇上了禾静颐,他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甚至她一个眼风飘过来,他也会赶紧拍拍手,跪下,为她让道。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啊。 他搞不明白。之前他一直想着如果遇见传说中的美背仙子,他一定要连着好几个夜里与她缱绻不休,可现在这位货真价实的仙子就在他背上哒着,因为受了伤,只要一动便如机器般吱吱呀呀地膈应起来。他却丝毫没感到任何肉欲的冲动。是她的伤痕累累,引得他收敛了?不。以前他在山野小道里遇到一刚刚遭受了鞭刑之苦的宫女,瞧她可怜楚楚,便觉得她或许是想借他上位,便气呼呼地拉开了她曼妙的衣裙,与她在行宫中苟合。他才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受伤呢。到底是什么?美貌? 禾静颐咳嗽了。 “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躲躲。” 她没回应。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我走不了了。” “胡说。” “你快找个地方把我放下,自己走吧。” 他没说话,继续抓着白孝贤他们跑。 “我全身都是伤,疼得快死过去了,就算你把我弄出去,我也不一定能活过今晚。” “你一定能活过今晚。”他的意思是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失去她,这不刚刚认识吗? “谢谢。”禾静颐说,“你快放我下来吧,我感觉冷。” 梦毅不放。他几乎是拧着一股子气将她背到了宫门外。唐家三娘的人已经在北宫门外等候,车没有,一眼望去,倒是中原的矮脚马无数。唐家三娘看着直叹气,大吼手下的人不会办事。连西域王子挛鞮光臣也在一旁甜腻腻地抱怨马太小。“真不知道两个人该怎么骑。”他说。 然而,两人一人一匹马,另一匹马哒着许邝羯,嗖嗖骑开了,只见那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沈璧君刚一下地便抬头仰望空中,“姐姐什么时候来呀?” 白孝贤本想说快走,等到了安全地带再做商议。可他心疼沈璧君,便二话不说陪在她身边了。 “来了。”沈璧君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一看梦毅落了地,便急忙忙赶过去了。刚走了一半,十几枚飞镖从黑暗中窜出。沈璧君侧身一闪,躲开了。可这也让她意识到,不能再往前了。姐姐重伤,行动不便,若是她冲了过去,不是把姐姐当做活靶子了?她想来想去,准备转头对付散飞镖的人。飞镖是鬼谷门玩得最出神入化的暗器,在兵器谱排行榜上名列暗器纪第二名。她咽了口水。果然是不省心,曾经的崇拜者如今也落得敌对状态。不晓得是不是哥哥所为。 “出来呀,让本姑娘见见你是何方神圣。”她说。 无人回应。 又是几十枚飞镖从暗夜中弹出。 只见几处刀光剑影,飞镖落下,沈璧君的碧水剑也断成了两半。 她诧异,怎地一直未见白孝贤帮忙,愤怒中回头,只见他正徒手对付着十几个蒙面人。他们仿佛被困于某个阵法之中,是琅琊宫的幻影术吗?难道琅琊家如此清高之人也沦为了叛军的走狗了?她不愿多想,多想会让她陷入对自我的怀疑中,会让她失去坚定的信心。 她瞧了一眼白孝贤,他似乎能对付。 于是又飞快跑到了禾静颐身边。 梦毅放下她,让她靠在宫门外的廊庭柱上,手一下下地帮她抹去汗珠,眼睛则出神地望着她。 “你怎么让姐姐坐地上啊?”沈璧君发脾气了,狠狠推了他一下。“快走开,去帮忙。” 梦毅没走。 “碧君,是我要坐在这儿的。”禾静颐刚开口,沈璧君便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听我说,我过不了今晚了,你们快走。” “我不走。” “你不走,”禾静颐转了转眼珠。“你不走以后还有谁帮我上牌位呀,家里人这么讨厌我。” 本是个玩笑,沈璧君却哭得更厉害了。 歇了一会儿,并没有让禾静颐感觉好起来。身上无数伤口正隐隐发作,就待时机一到便让她这条活生生的生命香消玉殒。她的脖子有些疼,自己的手却够不到。于是便让梦毅拿着丝帕帮她抹了抹。刚一触碰便火辣辣的疼。原来是个深深的大口子,梦毅刚拿下了丝帕,她便看见了。捧在手心里的那一部分里捏着一块厚实的血块,猩红,绚烂,直扎人心。沈璧君恼火得很,鄙视着梦毅,责问他为何还不包扎。 “别怪他。” 梦毅吸了吸鼻子。这一句“别怪他”如清泉闯入他心田。 他挪了挪地方,以胳膊帮禾静颐垫着她脑勺后面。 “你快去帮忙吧。”她感到有胳膊在脑后垫着,一下子正襟危坐起来。 她命令了。 好吧。这就去帮忙。 这就去那中原的幻影术阵里送死,行了吧。 他愤愤然把丝帕塞入胸口,一步三回头,确定禾静颐周围安全后才大步离去。 “碧君,”她刚开口,又顿了顿,看了看梦毅背影。“我都不知道他是谁。” “都这时候了,姐姐还打趣。”沈璧君见来硬得不行,便来软的,开始撒起娇来。 “我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别这么说。” “天啊,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信啊。” 沈璧君又笑了。 无论什么时候,禾静颐都能苦中作乐。就算是深陷混沌,她也不予余力的找利口的乐子。虽如此,她却丝毫不问待会儿该如何走。她根本就走不了。她知道的。她不过是瘫坐在这宫外的小廊亭中等待命运的宰割罢了。她也奇怪,本想着从小长到大在家里已是吃尽了苦头,恐怕是把别人的这一辈子的苦头都吃尽了吧。可进宫不到半月却又遇到这等杀变之事。她自己也想不通,难道她努力的还不够?上天到底凭什么如此对她? 思绪动若脱兔,走若游龙,如烟火般灿烂,一会儿明晰清楚,一会儿尽数散去,不肯再露真身。 刀光剑影就在旁边,咣咣铛铛,到处都是闪着让人恐惧的金光。可她却不害怕了。她身边有沈碧君。这个单纯c多情,始终不敢面对自己真正的感情指向却又重情重义的小妹妹,紧张地握着她的手。她太珍贵了,不是吗?禾静颐将头靠在柱子上,隔开一段距离去看沈璧君。你瞧她,明明眼里心里担心的要命,直勾勾地望着阵中打斗,嘴上还说,自己最喜欢的是哥哥,董驹城。 她到底要做什么呀? 履行誓言了吗? 或者说,她弄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只一味地,固执地觉得自己要做个懦弱c自欺欺人又总是找各种理由开脱的好人呢? 她需要历练。 她需要无数的历练,她值得成长为更好的人。 是了,这就是禾静颐此时此刻默默观察得来的结论。 沈璧君不像自己,心里早坏透了。 刚刚出逃宫门时,无意中听见一声“禾大人中了毒箭,危在旦夕”,作为女儿的她非但没流泪,反而冷笑一声,十分欣慰。 她身陷险境,满身是伤,思绪却哗哗开疆拓土而来,各种想法,花絮,宛若计划好了似的,不管不顾地往她的脑袋里钻,让她痛苦不堪。 她咳了几声,期盼着这一切赶紧结束。 不知是祈祷奏效,还是一堆刺客正好赶来。不一会儿,宫门内喊打喊杀之声骤起,如天兵天将降世。正好此时,白孝贤与梦毅联手大破幻影阵法,正往她与沈璧君这边跑来。他们跑的很快,但禾静颐看来,他们好像跑的不够快。他们似乎永远在跑,在靠近她,却怎么都跑不到跟前来。 “姐姐,姐姐,”沈璧君大哭,“你怎么这时候出事呀。” 禾静颐感到了猛烈的摇晃。那是沈璧君拢住她的双肩,使劲儿摇晃所致。 “姐姐。” 一声一声姐姐,越来越远。 白孝贤说了,“来,把她抱上来。” 她感觉有人拢住了她的腰,再后来,她跨在了马背上,双手垂在两边,头靠在马颈上。可能是发现她脖子上的口子沾了粗糙的马脖子,她的头被换了个方向。 “行了?”这还是白孝贤的声音。 禾静颐的腿与马鞍绑在了一起。 “好了。” 然而,宫内数人冲出来的一刻,万箭齐发,马受惊了。梦毅没抓紧禾静颐那边马儿的缰绳,任凭那马转头朝甬道左边的竹林飞奔而去。三人见状,来不及犹豫便跟着她的马儿飞奔而去。竹林里,竹子晃动,发出古怪的滴答声,仿佛神灵正在林中施法。四人都在竹林里,谁也见不到谁,一个个仿佛清醒过来却又像是重新被人下了蛊,走起路来如惊弓之鸟。白孝贤压了压手掌。忽然,禾静颐的马儿嗖地从他面前穿出,蹬蹬几声冲着竹林外的甬道跑了出去。 “她还在马上。” 白孝贤知道这个消息最紧要,便抓紧说了。 梦毅急急追了出去,沈璧君追在他身后。 竹林中紫烟弥漫。是了,夜里子时正是夏周朝国师韩晴子施法的时候。皇亲国戚死伤无数,皇帝与太后也都命丧黄泉,如此血腥职业,还要施法吗?白孝贤百思不得其解,可过了一会儿,他便想明白了:大概是为光禄勋晏奕施法。今夜已成,几个时辰之后就是白天了。不管夜里发生了什么,白天里的事都是要名正言顺的。 白孝贤最后一个出竹林。 不料,蒙面人持长矛早已等候在竹林外。 一根根长矛惊得马儿咿呀乱叫,左蹦右跳。 确如禾静颐所料,蒙面人没有动三人,不过是将他们绑了起来,抛到进安车(贵妇或残疾坐的车,有座椅)上。安车徐徐前进,越行越远。沈璧君屡次回头看。不见马儿,也不见姐姐。 最后一次回头,她突然惊恐不已。 她转过头看白孝贤与梦毅,他们也看见了,简直目瞪口呆: 那马哒着禾静颐在宫门边徘徊,不久便傻乎乎没入了皇宫中。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芳心暗许 “唉,别走啊。” 白家小侍卫利落将门锁上,沈璧君敲不开,便赶紧追到窗户边去求。 小侍卫说,“老爷说了,关你们一月半月的才知道反省。” “可是,”沈璧君双手扒拉着窗户,以防侍卫锁窗,“可是,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呀。诺,你来听听。” 她朝小侍卫挺起肚子,那咕咕叫的劲儿起来了,整个人饿得脸都青了。 “老爷说了,多饿你们几天才知道厉害。”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沈璧君瞧他将走,伸出手,一把抓住身前忽然飘动的衣带。没成想这衣带嗖地落了地,侍卫金钾衣居然松开了,好几片捆在腰上的好几缕铁链子掉了下来。 沈璧君抓着那带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也一样,无任何话可说,只是对她怒目而视。 “诺,还给你。” 他狠狠抓过带子。 “我,”沈璧君屏息,“我不是故意的。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他看着她。 “那我问了啊。回来时安车上有三人。你们把那长得古灵精怪,满头小辫子的小子藏哪儿去了?” 他神色疑惑,不久才反应过来。“啊,你说的是夜阑国太子梦毅吧。” 沈璧君等着他说下一句,可他突然拿俏起来,嘴角微微扬起,眼神自信又轻佻。 “你要怎样?”沈璧君说。 “求我,”他说,“求求我,我就告诉你。” 沈璧君皱眉看他,喉咙里一阵恶心。他大概觉得自己很帅吧。可她一点都看不出来帅气。这不过是在耍帅而已,雕虫小技,无聊得很。于是,她冲着他那张得意的脸,眨了眨眼睛,撇了撇嘴巴,大幅度白了他一眼。 “你不说,我自然有别人讨教。” 她看他手正在窗沿上,便哗地一下子把窗户拉了下来,然后没心没肺地走到床边歇息。回身向里屋时,只听得外头哎哟几声乱叫。 唉。今天真够累的。 从皇宫回来的一路上,她脑海里全是马哒着禾静颐跑回宫门的画面。想太多了,她竟然觉得那马不是普通的马,是神秘的特许之马,南越巫女的鬼怪坐骑也说不定。 她本想坐在安车上就没事了。起码能空出一点间隔让她喘口气。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白家的侍卫们竟然半路将那满头小碎辫的梦毅推了下去,任他在泥泞路边翻滚不跌,脸都刮花了。 “哎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沈璧君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左右手的手指不断地互相触碰着。 卧房还是她的卧房,摆设与她刚来时没什么不同。一瓶绿萍,几枝芙蕖靠在窗头,由雪白色的日光照料着,看起来十分婉约清澈。窗台下,便是她喜欢的挨桌,七八卷竹简搁在地上,象牙白琉璃烛砚也搁在地上,每每入夜,她便在窗边点上一缕蚊香,蚊子驱走了,她看故事书看累了便可抬头望望那星光,那满园的茉莉,那高高大大的辛夷花。 由于昨夜太累,毫无睡意,沈璧君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双鸳鸯并列的红被褥一团糟地顺着床中央,自己却像是要掉下来似的,搭在了床边上。因为太累太乏,梦也知趣,暂不来叨扰。 早晨,眼光清秀,可中午一过,便毒辣起来,熏得卧房里热烘烘。 沈璧君辗转反侧多时,终于给热醒了。 她百无聊赖,急得在床上直扭身蹬腿,好不自在。 这么躺着也不是个事。于是她起身,走到玉熏炉前,愣愣地看着那炉烟直直向上飘动。那烟像狼烟,真像狼烟。天呀,她突然浑身颤抖,后退了几步,坐在地上。 “恐怕是饿得眩晕了吧。”她自言自语。 屋子里四面八方,只有她一人。虽说从小都没试过一个人呆着,可这半年来在白府暂住,她也很快适应了独守空窗的状态。这里不是她家,没有人陪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难道她是缺了人嬉笑打闹,才甘愿与董驹城哥哥相处吗?她拼命摇头,不。他是她遇见了第一次可爱可亲的人,俗话说的,第一个为之初开情窦之人,她爱他就是爱他,单纯的对一的,不带任何利益观念的爱。她才没有想东想西呢? 寂寞不会属于她,寂寞是属于家中姨娘们的。 正想着,只听房门咯吱一声打开了。 “谁?”她问。 “还有谁,被你夹了手的侍卫呗。”那小侍卫没问可不可以进来,只是转身将食盒放在地上,顺手关了门。 “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饿了?给你拿饭来啊。” “现在不想吃。” “唷,刚才还舔着个大肚皮让我听听,怎么,真是喝了这满屋的西北风喝饱啦。” 沈璧君不想理他,撇过头去了。 “别呀,我可是静心挑选了无数好菜给你带来。食盒重得要命,这一路走来,我胳膊都快断了。” 沈璧君依然不理。 小侍卫看她一直不肯转身过来,便骚里骚气地打开食盒,一下子喷香的油炸豆腐与河鱼的味道弥漫开来。沈璧君刚咽下口水,肚子便叽里咕噜叫了好大一声,她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脸都饿成青色的了。 “这呀,是我家公子让我去家外小溪里捉来的黑鱼炸的,鱼皮单独剥开切成条,裹上蓬松的甜味面衣,油锅里一滚,吱吱呀呀,噼里啪啦,本来还沉在锅底的鱼皮艘地一下乖乖飘了上来。诺,我可跟你说,这玩意儿最好是趁热沾麻油酱吃,那味道,啊哟。” “得了,你自己都流口水了。” “我流口水不要打紧的。主要是这道菜呀,得下着咱白家的特制米饭吃才爽心。” 他将第二层食盒打开了,米饭香气真真不听话,居然绕过沈璧君的背,缭绕在她的鼻尖。 她忍不住了,转身,盘腿,准备大开杀戒。 “筷子给我。” “等一下,沈家姐姐。”他用手挡开她。她向后缩了缩,又看看自己的手指。老天,这小侍卫的手指纤细雪白,光线一不小心落在他指尖上,那一双手真正不似娘胎里能蹦出来的产物,反倒像神明神点化了牛奶,让那平时深宫贵妇护肤用的东西十月怀胎生了这一双巧手。 “怎了?”小侍卫说,“你的手也不粗糙啊,挺好看的。” 只见他将饭抬出来,又将饭旁边的清露拿了出来。 “可别说你见过。”他继续说。“这可是我家公子亲自吩咐的花露。” 他将那一盏花露浇在饭头上,又用筷子搅匀。 “好了,吃吧。” 沈璧君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弄好了。 “这些都是你做的?” “那当然。”小侍卫双腿一伸,懒懒散散地躺在了地上。沈璧君吃惊,却只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她尝了一口饭,天呀,果然熏香四溢。于是,复又抬头看了看侍卫。一边惊讶于他能有如此灵巧手艺,一边又感叹这人四仰八叉吊儿郎当得不像话。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她问。 “你与董驹城一天到晚出双入对的,能看见别个就见鬼咯。” “我没那个意思。”沈璧君低头,“算了,不想说就不说。” 她捡起他刚才所说的那块鱼皮,一咬,果然香脆酥人,甜而不腻,满口熏香,震得她几乎掉了筷子,要给他五体投地跪下。 “好吃吧。”小侍卫说,“我家公子说了,没有什么烦恼事不是我苏冬青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沈璧君赶紧咬断鱼皮,“原来你叫苏冬青啊。” “好听吧。” “呃,还好。” 不知为何,每次知道了别人的名字,沈璧君便觉得面前的家伙比毫无私人名讳称呼单挂了个笼统头衔时要亲切的多。而小侍卫苏冬青那放松的样子,伸开的长腿,杵在地上的双手,稀稀拉拉的衣服和帽子都让她觉得可以充分信任,卸下防备。当然了,她自己也明白,若不是昨晚与白孝贤经历了这一遭,她对其好感倍升,作为其手下,甚至是心腹的苏冬青,绝不会如此便捷快当的得到她的信任。 她有爱屋及乌的毛病。 只要信任的人觉得好的东西,她便觉得是好的。 只要信任的人认为秒极的场面,她便也拍手称快。 她向来如此,可这会子却觉得不是味道。 “冬青,”她刚开口。 “哎,碧君姐姐,您说。” 沈璧君向后一靠,仿佛要避开他这古怪亲昵的答应之声,仿佛这股子答应里全是胡钰楼的骚香之味。 等香气飘过,她清清嗓子,“鬼谷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门派啊?” “哎哟,我的好姐姐,你要问话就别拐弯抹角,就直接问我董驹城为何选择做这个派别的弟子得了。” 沈璧君倒吸一口气。得,得,明明是矜持,你非要说拐弯抹角装天真,你行,可以了吧。 “不是吗?”苏冬青撒娇似的眨了眨眼睛,“其实,一开始老爷也不知道教书先生就是鬼谷门大名鼎鼎的长老西门章迩。那时候,我还小,少爷也小。但我记得真真的,那是个大雪天,白庆瑜老爷硬要拉着我和五少爷出屋子,说是让我们尝一尝生命中的第一场雪是什么滋味。我们当然愿意啊,可阿娘倪氏死活不让,说了一大堆孩子会着凉啊,会得风寒,会落下病根。老爷就是不听,说七八岁的孩子心中早已有是非判断,心灵强健,身体却弱如飞羽,以后如何踏遍千山万水,如何建功立业。于是,就领着我俩出去了。 ”我们玩得可欢了。我一个人就堆着这么大一个雪球。“他兴奋地比划来比划去。刚比划到一半,却瞧见沈璧君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快吃呀。我一边讲,你一边吃,没有比这更好的享受了。可后来,小厮上来对老爷耳语几句,他便抛下我们不管了。 “老爷跑到了门口,我们也跟到了门口。只见一个伤痕累累,一丝不挂的人躺在门口。小厮们拦着我们不让靠近,老爷却示意他们放开手。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哎呀,你快说。” “一张刻了精密纹路的脸,像是张地图。” “师傅脸上没有什么花纹啊。” “那是因为老爷废了几年时间为他寻来了南越的易容术方士,一寸一寸把面皮割下来之后的样子。” 沈璧君身子往后一缩,他听过的易容术都是魔术之类。怎地还有这方残忍的易容之道。 “可我看不像——” “割了之后又从昆仑山找来冰痕虫撕咬七七四十九天。” 沈璧君瞧着他,半信半疑。 她说,“我倒是在《四方录·上古罕见病》里读到过冰痕虫。那玩意儿真有?” 苏冬青笑说,“白府冰窖里就有,全泡了酒,我改天弄来给你下饭吃。” “我可不要。” “你不信,我自然要找出证据来啦。我早就用他们入菜了。冰痕虫酌酒一泡收了因食肉而肥大的身子,以麻油烹制,可将脂肪浓缩,入油味至肌理。这可是老爷每月初一十五的养生菜。” 说到此处,他赶快挥挥手,“吓到你了?其实吧,冰痕虫分两种的,赤红入药,雪白入食养生。虽说药食同源,可到冰痕虫这儿可都井水不犯河水呢。说完了吃的,那就说说治病的了。赤红冰痕虫从小长在深洞不见天日,缺眼睛,嗅觉到灵敏非常,创口疤痕最能让其兴奋。治疗时,你只要将一盒子冰痕虫置于患者手边,都不用开盖,冰痕虫便能顺着指尖往上,最后直抵全身。啃噬之时,人疼痛非常,冰痕虫却如木钻头似的死死往皮肉里钻,就如绣娘缝制衣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给钻透了,这人才能重获面容。” “这与鬼谷门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你就不懂了吧。获鲸型者多高官厚禄,说明西门章迩大隐隐于朝,是朝中大将呢。他一个人光溜溜躺在白家门口,那便是鲸型刚刺下,便糟了追杀的祸端。而那追杀他之人就是鬼谷门二长老宋白门,江湖上说她从不涉朝局,十几年来都是淡泊名利着呢。谁知道呢?她爹爹宋淇曾官至宰相,她哥哥宋章c宋和c宋知和宋仁可都是前朝最有名凌波四子呢。” “这么说是同门相残。” “西门章迩学识充沛,做私塾师绰绰有余。还有什么地方比白府更窗明几净,更适合重整旗鼓的呢?” 沈璧君想了一下,若是真如此,那昨夜偶遇的便不是哥哥董驹城了。他跟了西门章迩,按理说应该是鬼谷门里的素食派。 “对了,你能帮我带句话给董驹城吗?”沈璧君开口了。 “不。” 苏冬青一下子站起来,往外走。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的事我可不帮。” “为什么?” “我不想,我不愿自找麻烦。” 他说着,便出去了。 “食盒还在我这里呢。” “你先吃着,完了我自会登门收的。” 沈璧君看看他刚才坐的位置,又看看碗里的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真是的,她应该让他帮着找找沙祖的。 不过,沙祖现下应该还在阿娘那里,没什么可担心的。 如今又是她一个人了。 阳光忽稠忽淡,映在她身上,腿上,仿佛好心情的少女嬉戏玩闹,丝毫不顾沈璧君自己心情好坏。 “去问哥哥恐怕会说我疑心病重,还是去问师傅——”刚想到这儿,她抬头看了看门,那门是两块重重的大红木头构成,下面又门槛封死,中缝处也不漏一点光芒。就凭她现在什么也不会的三脚猫功夫,怎能出得去。 她默默叹了口气。 怎么这苏冬青送饭送菜来,却忘了送酒来。缺了酒,这大白青天的关禁闭日子,可怎么熬啊。 她仰头长叹,不一会儿便憋屈得躺在地上。 姐姐如何,那什么夜阑国太子如何,昨夜同生共死的江湖剑客如何,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听不到,真真烦死了。 她摇胳膊蹬腿儿的,像是要毒发身亡了似的。 “唷,这是咋了?怎么一回来就——” 沈璧君抬起头来,“你爹爹没关着你呀。” 白孝贤站着,她坐于地面。他换了新衣,扎了新发髻,全身白白净净,风流倜傥得过分了,虽说男子从不以姿色决断其才情,可你瞧瞧他,鞋是双虎洗冷香夜游图的新鞋;浅青外衣拢着沙白里衬,层层叠叠却如蒙蒙雨雾般摇动;腰上镂花攒金玉玦c龙头瞰龟带钩,叮叮咚咚,好不显摆。这些已是奢华至极,可与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一比却逊色许多。 沈璧君也不知怎地,居然拿手拍了拍脸蛋。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自己邋遢无力,不堪见人。 白孝贤蹲下了,“饱了吗?” 她疑惑,不想领他的情,“还没呢?女人家吃饭,你快出去。” 说让他出去,他便坐下,赖着不走了。 “你和你的小侍卫怎么都一个样呀。”沈璧君抱怨道。 “物以类聚嘛。怎样,好吃吗?” “不好吃。” “那你还吃这么多。” “不好吃和吃少吃多又没关系,更何况,你们都自由,你们都可以走来走去。对了,还不止走来走去,我一个姑娘家家的卧房,你们倒好,说进就进,说出就出,体统在哪儿,礼仪又在哪儿?这,这根本不像卧房了,倒像是天字号第一大诏狱,你们全都是拿了特许进来探视我这个啥事儿没犯的大好人的。” 自己一脸灰,沙祖又不在,没人帮她洗漱梳妆,她想来想去,只好大口吃饭,让自己更邋遢些,索性一股脑邋遢到底不招人待见才好呢。 “可别吃成了小猪,以后没人要喽。” 沈璧君等了一下。“他要是不要我,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白孝贤大概没料到是这句,突然没了趣味,耿直地说,“原来你还想着他呀。” “对呀,他去哪儿了?你们全都没规没矩地在我这儿晃荡,他呢?” 说完,她似乎不在乎,稀里哗啦又划了好几口,直到整个碗都空了。 “你慢点吃,小心噎着。” 沈璧君瞪他一眼,“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 “你不也是。” “我怎么了?” “你,”他伸直了脖子,像是要争论。“你,你以前不是看见我躲,讨厌的要死的吗?” 沈璧君放下碗。 “我,”她刚辩解说,她什么时候干过这么龌龊的事。况且就算干了,那不也是因为你架子太大,总是一副居高临下,天下人全都要哈巴狗似地抬举着你的吗?你自己怎么不检讨一下? “我,什么?”他一副戏弄的样子。 她张着嘴,可到嘴边的话居然给忘了。 等她缓过神了,突然发现白孝贤的脸离自己的鼻尖只有几寸的距离,离得可近了。以至于他细腻的毛孔,他呼吸时呼出的乳酪味,甚至于他眼珠里倒影着的自己的邋遢相,全都一览无余。 “你干什么?” 他等了一下。“多看我媳妇几眼啊。” 沈璧君嗖地跳起来,比猫动作还快。“天下女子多如牛毛,我劝你呀,祸害别人去。我可是一片慈悲心肠,才这么说。从小到大,无论男女只要犯在我手上便是煞星上身,多灾多难。瞧瞧昨夜——” “以前我没意识到,就是昨夜才弄明白。” 他定睛看着她,她则神色闪烁。 他继续说,“要早知如此,你刚进白府那会儿,我便邀你一起去二哥的军营里看看,你肯定喜欢。碧君啊——” “怎么连大名都喊上了?你到底要说什么,”她突然捂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会是——天呀,不会是姐姐出事了。” 她异想天开,结果把自己给吓到了。原本气呼呼想要大怼白孝贤一次,给自己取乐玩儿的,这下好了,整个人像是突然瘦了好几斤似的,像是明朗的冬日阳光突然移开,只剩暗影与寂寥残存似的,有气无力地弓着背。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哭了。真抱歉啊。”他急得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 “是姐姐,对吧?”她哭着,完全没歇下的意思。“我就知道,昨天夜里那马驮着她进了宫门的画面我翻来覆去回忆了好几次。皇宫这么大,谁知道那傻乎乎的矮马要带着她去哪儿呀。还有,还有,”她把双手放在他的手上,狠狠地捏了捏。这下意识的动作简直让他心潮澎湃却又只能暗自窃喜,快憋坏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刚遇上姐姐时,她的贴身服侍庚奴还在,可后来便不见了。姐姐进去了,该不会也和她一个下场吧?” 她哭得滴滴答答,他则因为握着她的手,有点不知所措。 许久,两人才重新开口。 “你姐姐她绝不会有事的。” 他还没说完,她便急得接口,“当真?” “你瞧,昨夜里这么多血腥杀戮,我们一路上想遇一个活人都难,你姐姐却与众不同,遇到她时,只见她直溜溜地站着,双眼紧闭,看着是灰心赴死,却一点没有认命的样子。我看呀,对她而言,回去了反倒是柳暗花明。” 沈璧君知道这不是真的,可止住了哭。 确实,白c沈c禾三家的爹爹到如今没一人从宫中出来,也没一人传出死讯。一切还悬而未决,她真是瞎担心。 “瞧你——” 沈璧君笑了,笑逐颜开,立刻松了他的手。 他不愿意松开,于是便定睛瞧着那手一路从他的手上挪开,上升,再上升,然后啪叽一下贴在了她自己的前胸上。 “什么时候变好人了?我都不知道。” 他看她一边拍着自己的胸脯,一边夸他会安慰人,感觉好心塞,愣是没找到机会告诉她此次前来的目的:白家夫人倪子棋倪氏同意纳她做儿媳了。 他知道,昨夜烽火未灭,混乱才刚起步,可就是如此,他才要娶她,允她一世安稳,从这一刻乱世开始的一生一世里,他便要守着她,护着她,一刻都等不得了。他想过了,以后若是自己出征,便要她并肩而战,生死相依。若是相离留守,那她便是他生命中最亮的那颗星,无论雨夜与邪昼,都是他凯旋而归的幸运符。 他不在乎她与他人私定终身,因为他根本瞧不起那私定的终身。 太阳落山,不久便落了夜。蛐蛐一个个地全窝在墙角边草丛里斗声儿。堆在花园龟背山后的一撮腐草,气味幽微,让人好生倾心。 呆坐四个时辰了,白孝贤还是没寻到开口的机会。 于是,只好陪她闲话,从春秋时姜小白饿死下场到近来世面上流行的狂莺女侠与夏周朝将士一起击退敌军,无所不包。 末了,天黑了,却越聊越兴奋,完全拐不到他想要的道道上来。 “你闻,”她走到窗边。 “什么?”他看着她的背影,跟着她走到窗前。 他对窗外夜景不感兴趣,只看着她。 “还没闻到?” “没有。” “腐草之味呀。《札记·月令》上说,腐草放在窗下,等到人安眠时,便会幻化为无数萤火虫。” “你喜欢萤火虫?” “那到没有。”她赶紧摇摇头,“他们来就来,我可不想费事。千方百计弄来的东西不过是强扭的瓜,甜与不甜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他抹不开眼睛,看她看得出神。 最后,只好叹气,说,“你也累了,先休息吧。”沈璧君刚要说话,他双手压在她肩上。“知道了,我这就帮你去找董驹城。等爹爹回来了,我再帮你问问宫中情况。不,问爹爹问不出所以然来,我这就让姜无尽c曲勒c拜飨,鸿戟他们去查。” 说完,白孝贤走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吹落娇红 近一月来拘禁于内屋,虽不能出去却因屋里雕梁画栋,精致井然,颇得了些许乐趣。与世隔绝时,再烧心的烦恼好似烟消云散一般,都不见了。为不让自己承受主动逃避带来的负罪感,沈璧君向白庆瑜申请了改造住所。 每日,她坐在轩窗花台前,铺开丝绢,将设想规划付诸丝绢之上,若闲情雅致上头,她还找来无数干燥竹简,以刀刻字。当然,刻字时日长久,她手腕会发痛,右手中指中央与靠近手掌的地方,已磨起水泡。食指内侧,也有了小丘似的老茧。可她不在乎,只要能打发时间,她可以日复一日地刻字,日复一日的规划白府家宅。 “不错啊。” 今天一早,尚书令白庆瑜特意来探望她。刚走进她精心打理过的花园,便高声赞叹道。 因为赶着去上朝,他轻易扫了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晚膳过后,几位姨娘领着孩子乘凉,他与新纳的歌姬朗彤闲步月下。没走几步又来到沈璧君处所。盛放的金合欢倚在水池边,风过境,朵朵绒毛粉瓣淅淅沥沥落于水中。 歌姬朗彤凝望着这景象,先是惊奇不已,后又十分苦恼。 “这落花游水图只存于瞬间,水若是不流该多好。” 她与沈璧君一般大,白皙脸庞,樱桃小嘴,唯一让人觉得出挑的,是她那双靛蓝眼珠子。 “流水不腐,象征财运。” 白庆瑜宠爱她,无论她有什么样的问题,他都对答如流,绝不厌烦。 沈璧君将画了式样的长娟挂在木施架上,转身回到窗前,将俯身坐下,便瞧见白庆瑜与新宠朗彤立于合欢树下,手挽着手,双双仰头,看合欢飘散于天地之间。那花似层层剥去的蒲公英,轻盈得体,簌簌飞落。今夜月明,星辰似泪珠悬挂于天际,所以整个白府即使缺了蜡烛的照顾,也亮堂堂的。只不过,亮得有些苍白,有些寂寥,有些不知所措。 要说她喜欢朗彤倒也不一定。沈璧君只觉得,她与自己差不多大,便已在江湖飘荡数年,靠一双灵巧双手缝制衣服名震京都,靠一把好嗓子引得京都高门望族的公子哥们纷纷侧目,实在厉害,羡慕不已。 可为何她选择栖身于白家呢? 自然,其他问题依然萦绕,为何西门章迩愿意栖身白家,为何那每天运送恭桶的老头愿意日复一日等在白家门前呢?周夏朝的国君如今是那篡位者光禄勋晏奕,为何自己现下身处白府,过着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 不,不。不能这么想。 沈璧君摇摇头,要出去以后会有机会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驱逐了喧闹思绪,重新看回白庆瑜与歌姬的背影。 两人不见了。 她左右看看,依然不在。 “老爷先请。”她听见了这句,猛然转头。 原来他们早已走到她内屋里来了。 “璧君妹妹,”果然是唱歌的,连唤人名字的调子都与众不同。“听说你给整个白府画了房屋式样,老爷带我特地来瞧瞧。” 沈璧君有点失望。她更希望苏冬青或者白孝贤来,可这一个月来,他们两再没出现过,董驹城也不见踪影。 “原来你在这儿?” 朗彤嗖嗖迎向沈璧君。在沈璧君眼中,朗彤代表另一种女性美。她不像自己,整天白衣上身,脸不饰妆,粗茶淡饭便能撑一天。她不像自己,埋头试样设计中,企图将岁月轰鸣之声抵挡在外。岁月,是的。沈璧君经历宫变一役,回头时才发现白府人早已安排了高高鸟笼,等候着她。 “为什么不能出去?”十天前,她曾写信给父亲。 现在那封信就放在枕头下,“生为女子,应抚恤公婆,开解丈夫,教育子女,诸事不忧。” 是呀,诸事不忧。 “妹妹,你怎么了?”朗彤凑近,“喊你老半天就只见你冲着我发呆。” 沈璧君回过神来。“那你想作什么呢?” 朗彤没说要做什么,只顾着回头望白庆瑜。他谁也没理,只撩看那些悬于木施架上的丝绢。 丝绢上,只有沈璧君为自己内屋与周边花园画的式样。可朗彤非说那是整个白府的规划。 “我看就是。”朗彤大声说,随后又想了想。“时间还长呢,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 “你倒是老成。” 两人正说着话,一小厮突然出现对白庆瑜耳语。 二话不说,他跟着小厮出去了。 “我巴不得他赶快走,只剩我们两聊天多方便啊。” 沈璧君笑了。“我们有什么可聊的,喜欢的东西完全不同。” 朗彤转转眼珠,“那妹妹喜欢什么,我去熟识一二,再来向妹妹切磋。” 话音刚落,她便使小性子,拨腿要走。 沈璧君也不示弱,“既然要走,就干脆去那合欢树下歇会儿,我给你弄点酒去。” 教坊里的姑娘落了红,便是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醉酒歌舞更是一刻都不能马虎。有时候,姑娘们练了十多年,双颊长宽了,没以前清秀了,便拼命跳啊唱啊,好似铁笼子里发了神经的麻雀,不消四五年就香消玉殒了。有些则占了自己才情极高,又是绝色姿容,借酒消愁时便故意放开了胆子戏弄客人。朗彤就是后者。 “瞧瞧妹妹给我准备了什么酒?” “菊卿,自家酿的。” “原来妹妹还会酿酒啊。” 沈璧君笑了,“不像你,整天要唱歌练桑,要讨老爷开心,我就独自一个人,这些啊,都是闲出来的,你可千万别琢磨着学,都是些没用的。” “那姐姐觉得什么有用?” “嗯,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说吧。” 朗彤抓住层层叠叠的裙摆,将脚左一只右一只分别跨在石凳上。她周身浓艳,表情调皮可爱,自有无忧无虑,与世无争的错觉,仿佛一杯苦酒里加了调味的盐与糖。坐在她身边,仿佛遁入避风港中,慵懒c妩媚c娇俏,尽收眼底,舒服也痛苦。 “说呀。”她催促道,“我刚进来时,妹妹可不爱发这么多呆呀。” “哦,我又发呆了?” “可不是,举起你的杯子来。你自己喝过吗?” “还没。” “你瞧,我说的发呆可不是这样——”她伸着脖子,愣愣看着前方,样子像个锦鸡。“我说的呆,是一切都慢下来了。” “你想说别扭吧。是呀,在此处安稳但知晓不了我想知道的消息。” “五公子和苏冬青不是帮你去查了吗?” “我有点等不及了。” “怎么,你想自己去?” 这话倒是愣住了沈璧君。她从未想过独自一人行动。这个想法似乎从她长久以来的定式思维里抹去了。她从不会往那方面想。受到邀请她会欣然前往,别人恳求她也会毫不犹豫。甚至,去了之后她知道该如何做,知道该怎样照顾每一个人,可她从未想过从自己先开始。 “倒也不是。” “哎,妹妹手艺不错啊,这是我喝过最棒的菊花酒了。” “当真?”沈璧君抬起酒杯尝了一口,好像也不怎么样嘛。于是,她决定把朗彤的这句话抛在一边,就当她没话找话而已。 “对了,妹妹刚才想对我说什么?” “刚才?哦,我是想说——嗯,对了,我是想说如果一个女人能像男人那样建功立业就不用做这些啦,”她抬起酒杯示意,“有头脑的人负责处处动脑就行了,想吃任一山珍海味,别人想不到,你能想到便让其他人去做就行了。你的舞蹈c歌声c悦客之道不就是智慧的体现吗?虽然我觉得,女不一定要为悦己者容,女也可为知己者死的。为悦己者容,不过是教导他欣赏美而已,美就是美本身,不需要为谁而屈尊降贵的设计。” “你说的都对。但我觉得,还要加一个胆字。”朗彤以指蘸酒,在石凳上写下一个胆字。 朗彤的字很好,沈璧君一瞧见,不知是些许嫉妒,还是醉酒了,居然脱口而出:“瞧,你还识字,家里那些姨娘们,一说起什么来就咿呀乱叫,什么都不会,烦死了。” 其实,她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话想说。自从新皇帝晏奕派了他去琅琊郡摆平反叛之后,他便一封信一封信送来。有时想说很多,便寄来丝绢。有时无话可说,躺于漆黑营帐中顺手刻了个木人寄来,腰背上还刻着她的名字。可董驹城呢,宫变那一夜回来后,她便再没见过他。苏冬青来信说,“董驹城现下已入雍雀城,姜无尽与曲勒两位豪杰已经抵达当地,正在查访。”真好笑,雍雀城虽与京都相差千余里,却比琅琊郡要近些,连刻一方竹简都不得空吗?不辞而别,远走他乡,根本不是他的做派。 是了,不想出走也是因了他的缘故。 在沈璧君心里,那一夜私定终身不是玩笑。它是真的。它简陋,平庸,一无所有,可它真真切切见证了她与董驹城结为夫妻的瞬间。 从那以后,她便认定无论做何事,无论交多少朋友,无论又有多少人喜欢(比如,白孝贤对她的追求。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只是不想看出来摆了),她都是他的妻子。 这一个月来,她屡次想要冲出樊笼,去看看外头。哪怕是人尸并排,废墟上烽火连天,她也不在乎。她只想站在那里,亲眼瞧瞧,宫变一夜究竟倒转了怎样的乾坤? 可她不能。 阿娘病得厉害,爹爹病了,正在秋水台处修养。 爹爹本来想借新皇帝晏奕上位,封个大官,以每年充沛俸禄治疗母亲。官倒是封了,由司隶校尉扶摇直上变成了大司徒,掌军事功课,年终考核优劣,奏其赏罚。可临了,他自己却掉链子,一病不起了。 可她不能。 董驹城走了,不给交代。她必须等他。就像过去诗经里的那些女人,像阿娘给她说过的故事的那些女人。她总觉得,阿娘如此循规蹈矩,仍获得了父亲青睐,肯定是哪里做对了。 至少在夫妻这件事,是对的。 她私定终身已是错了,她必须延续母亲走过的路,才能让错是为对。 “对?”朗彤沉思许久,一杯酒下肚,说,“一个错的开始,怎能引出对的结束呢。我看呀,你是吓着了。” “吓着了?” “被宫变那一夜给吓坏了呀。你瞧,这一个月来,与你一起经历那些事的人要么出了远门,要么重新回到皇宫。下落倒是都明了,就是生死不明。唯一学富五车又烧得一手好菜的小侍卫苏冬青本来说要留下,结果皇帝硬生生地将他掠走。还说什么一时为奴就是终生为奴,你家五公子白孝贤大人只身犯险入琅琊地区,你不跟去照顾照顾?他们都有事干,可你呢——” 她站了起来,从高处打量沈璧君,“欢愉就像酒,有最烈最纯的,有最劣最烂的,尖儿上的欢愉最是沁人心脾,难以忘怀,却也最让人痛苦,你会感觉恍若隔世,会觉得心头有东西落下了,再也捡不起来了。这种时刻,最容易击垮一个人,因为内心里早已塞满孤独。你瞧瞧你,一看便是心里不畅快的主儿。” 沈璧君笑了。“跟你说话倒是畅快。” 举起勺子,伸进酒壶,捞出菊卿,灌满酒杯。 “再喝一杯?” “不。” “怎了?” “妹妹今夜可敢不醉不归?” “这有什么不敢的。”沈璧君说,“哎,先等一下。” 她叫几个小厮去私人小窖里搬来了三大坛子自己出厂的菊卿。 “这下可抵达了你那不醉不归的用度标准了?” 朗彤大笑起来。笑声飘散,似乎是飘进了硕大的合欢枝叶里,正好清风徐徐拂来,花团纷飞,胭脂稍浅,丝绒处处,为漫天坚硬如冰的莹冷光添了无数娴静温婉。 沈璧君站起来,复又坐下。她有点步履不稳了。 不知怎地,今夜喝了亲手的菊卿却毫无负罪之感。 这几坛酒,从置办材料时便指明了是为阿娘病愈祈祷之用。如今打破规矩——自己定下的规矩。这让沈璧君无来由的兴奋又慌张。 她从未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她要做的事,就算是不择手段也要做到。她想要的人生就算是舍弃一切也要过上。 可现在这几坛子酒一坛比一坛少,晕眩中倒也多了轻松。 第二天清早,沈璧君起来,发现自己在冰凉石凳上躺了一夜,脸麻了,胳膊酸了。她支起身子,不知哪来的披风哗地落地,一只麻雀展翅不及,在里头捂了好一会儿才飞走。 “姑娘,公子爷又给你写信来了。” 小厮放下丝绢,走开了。 沈璧君眨眨眼睛,手指拨弄着那丝绢。她眼睛酸涩,勉强看清几行字: 才听夜雨,便觉愁如许。绕梁蝉声人不语,辗转沉梦无眠。别来几岁如珪,焚烟遥遥鬓云。小单霓衣阑珊,独倚残红憔损。 前半部分说琅琊有雨,让他辗转难眠。 后半部分说思念成灾,仿佛见梦中人早起慵懒之态,漂亮衣服还未来得及收拾,只倚在一烧到底的蜡烛边,脸色不太好。 沈璧君读完了,心情怅然,即为得了这安慰欢喜又为得了这安慰苦恼。 回屋时,她一时心血来潮差点把丝绢扔进了火盆里。 可心想放,手不想放,思忖许久,还是打开七星箱中最底下的长屉塞了进去。 她站起来,舒展腰身。 休息半晌,仍觉头痛,便让小厮帮她备了洗澡水。 刚躺下的一瞬间,温水浸润肌肤,亲手培植的玫瑰散落全身,似有凉凉之感也无比舒适。 她双手搁在浴盆两边,整个身子只露出肩部以上。 不久,她睡着了。 雍雀城安家巷客栈,董驹城一人坐于方桌边。这方桌位置靠窗,除去靠墙一边与对着走道的一边,一张桌子只够两个人坐。他很高兴。他想要的便是如此的桌台,因为他在等人。等一个宫变第二天早上给他送信,叫他听任安排,切勿轻举妄动的家伙。 为了掩饰紧张,他让客栈伙计上了两斤牛肉,一壶黄酒。 伙计刚要走,他又要了一碗米饭。 如今,他瞧着那盘堆尖的冷片牛肉,那一碗冷嗖嗖的米饭,一个劲儿地抖腿。已经两个时辰了,那人还未到。 他数次看向门边,又数次回头。 人一个一个的进来,并无一个向他迎面走来。等他一回头,客栈里已是高朋满座。 这突然起来的热闹,让他倍感突兀。 不等了,被人耍着玩儿根本不好玩儿。他抓起来时在兰桂书苑买的匕首——这是他目前唯一的防卫武器。宫变那一夜,他追着叛贼飞奔于屋檐上。一回头遇见了沈璧君与白孝贤。慌忙中,他扔下飞镖筒子逃开了。沈璧君离开后,他便靠在一处宫墙犄角处休息,冷汗直冒,大口喘气。 行动前,他明明祈祷过不要遇见她的。 等他反应过来,再去找飞镖筒子,那筒子早就不知飞哪儿去了。 弄丢飞镖筒子是鬼谷门大忌,所以第二天刚一接到信,他便出发去了雍雀城,打算叩头请罪。 雍雀城是夏周朝恒亲王周允的沐浴置地。全城百姓所交税赋全充作恒亲王周允沐浴之用,再加上雍雀城自身于水道并流的角口自发形成,河运发达,贸易繁盛。虽京都能臣董晓岚多次建议切勿过度发展商业,间接促成市井鸡鸣狗盗猖獗,夏周朝以工农立国,以强兵铸国,应不予余力扶持农业。然而雍雀城依旧繁华如作,挥金如土,丝毫不见农桑之气。 董驹城将匕首别在腰间,随意晃荡着。 要去哪儿,他一点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若是让他再遇戏弄之人,他必定剥了他的皮。 他左瞧瞧,右看看,目光落在一处角楼上。 “上来呀。” 角楼上的姑娘也瞧见了他。 第一个姑娘喊了,第二个姑娘闻风而动,从房里出来。 “唷,他害羞了。” 第二个姑娘出来了,第三个第四个姑娘也挤到了角楼边。 董驹城知道她们是什么。就是市井里叫的“官爷怀里的雏儿”。你瞧瞧她们,个个露肩露腿,脸色绯红,脖子黄白,肌肤上印着桃花。是画的吗?他不知道,他猜想是画上去的。 他猛地转头,他才不稀罕这些呢。 “唷,姐妹们快下去,这位小公子要走了。” 董驹城刚要离开,四位仙女便从角楼下来了。 她们四人站在他面前时,他真有种偶遇天女下凡之感。 “午后最是难熬了,要不您陪陪我们姐妹几个?” “走开。” 第一个仙女羞怯离去了。 “唉,我不是这意思。”董驹城喊着。 “那您是哪个意思呀。”第二个仙女急忙迎上,说时迟那时快,她居然用手指点了他嘴唇一下。“你呀,就是口是心非。” “我才没有,你们让我走。” 三个姐妹散开了。 “瞧,这不是让你走了吗?怎不走呀。”第三个仙女倚着角楼门柱,身段妖娆,焚心焚身。 董驹城不敢看她,只好看她身旁掉落的丝巾。 “这个,你想要吗?”她又拥了上来,“想要,帮我过去捡起它呀。” 董驹城头皮发麻,想走但又觉得离不开这姑娘。 他走过去,帮她捡起了丝巾。 “给你。” 丝巾落在她手上。 “怎么,连姑娘的手都不敢碰呀。” 她动作麻利,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往角楼里面拉扯。 进了角楼之后,他才焕然觉悟,这根本不是角楼。这就是那种地方。就是大人们所说的那种地方。桃花假树遍地开,亭台楼阁之上香气四溢,酒香,脂粉香,茶香,杂糅叠错。每走一步便是一处舞场,乐师起乐,舞女莞尔。 第三个姐姐拉着董驹城上了左边的楼梯,可他还愣愣望着底下的舞女,那舞女上身只穿了银丝缝制的肚兜,下身是裁剪后的越锣裙——南越进贡,以美轮美奂著称。她身下置一小鼓,左脚吸鼓不动,身灵活自如,四面八方尽情摇摆,摇晃到左边时,整个身子离小鼓几乎一尺之遥,宛坐泰山。 还不算。她头顶一盏油灯,摇摇晃晃,看着叫人惊心。 “小公子,你是第一次来,还没见过我们雨巷的风情万种呢。” 仙女还没等董驹城看够,就拉他上了楼。 “等等,”董驹城说。 “怎了?” “我没带这么多钱。” “第一次来不花钱的,这是雨巷的规矩。”仙女噗嗤一笑。“况且,癸姐说了,若有男人路过雨巷而不入,便是咱姐妹们失职。你既然路过就别想若无其事走开。” “新鲜。” “今晚头一份儿,你可要想好了。” 董驹城看着她那裸露的胸脯,看看她的脖子。她的脸粉扑多了,有些干燥显老,他只扫了一眼便不看了。 既然要享受,能否换个人? 这句话挥之不去,来回盘旋于脑际。 “可我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他终于说了,可惜词不达意。他想要的是更娇俏c奔放c自由c看起来像是满心欢喜迎接着他的“雏儿”。 “喜欢?”仙女又笑了。“行,你看见楼上写着梓云轩的房间了吗?” “看见了。” “去那儿等着。我这就去找个你喜欢的来。” 仙女说完,千娇百媚走下楼去。 董驹城看着她走了下去。她的后背结实,有力,肤若凝脂。他一直看,看到她转下楼角,消失于灯红酒绿中。人不见了,他忽然没了主心骨,愣愣地站在楼梯上。许久,才转身上楼。 梓云轩,一桌,一把筑琴,一扇敞开的窗户。 窗外,一池潋滟,锦鲤酣跳,一叶叶扁舟上,女子妆容精巧,身披缤纷缕衣。 那清风从窗外袭来,簇簇茉莉微幽挑逗鼻息,可真叫人乐不思蜀。 “你来啦。” 听见声音,董驹城一身哇凉。 转头一看,大松一口气,原来只是声似,形似。沈璧君好狭义朴素,从不浓妆艳抹。 “宛秋吓着公子了?”她问。 宛秋,名字挺好听的。 “没有。” 她莞尔一笑,走到他身边。“梁王与宛姬的缘分,我们雍雀城里外都传遍了。都说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因盛爱一个人,到哪儿都带着她,上战场许她住最妖娆华贵的子帐,在宅邸里与她同坐一席,你侬我侬。她剥了核桃喂进他嘴里,他便奉上新衣让她当面换上。取名宛秋也是期许能得到如此宠爱。” 她声音杳渺,好似玫瑰哭泣。 董驹城鼓起勇气看了她一眼,她冲着他笑,那笑好像在说,没关系,所有人都会原谅你的。 “为什么?”他突然自言自语。 她朱唇微启,那感兴趣的样子硬生生将一闪而过的惊讶压了下去。 她引他到了床边。他楞坐着,任凭她一件一件剥去他的衣服。 “你——”他说了第一个字,她便知道是什么。于是她飞快脱去衣裳,趁他脸上红晕难解,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时,一把将他按在床上。吻湿热而绵长,似乎无穷无尽。这也是他第一次吻别人。他太笨拙了,感觉只是将嘴凑过去,然后便任凭对方摆弄了。 万一他没别人好,怎么办? 这想法只是一瞬。其他人是其他人,是那种客人。他是他,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是前朝夺嫡失败的十三叔和亲王的亲孙子,他怎么可能与别人一样呢。 他翻身上去,像疯狗一样狂躁。 他拼命吻着她每一寸肌肤,难割难舍。那一刻,他似乎失去控制,遁入幻觉。他急躁又焦虑,只顾着抓住那一刻的喜悦。那种光芒万丈的稍纵即逝。他好像拼命要钻进什么东西里面。不是她,不是这午后阳光通透的房间,而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他寻找它,毁灭它,然后得到永恒的快乐。 思念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 是的。思念。思念。不断的思念。 抵达永不逝去的过往。 他忘记快乐,忘记伤痛。他什么都不是了。 整个下午,董驹城都抱着宛秋,无数次祈求,无数次摸爬滚打。他像个孩子,无忧无虑,只关注于此时此刻。每一次她累了,软绵绵瘫在他身边,他便将她紧紧抱住,仿佛她必须属于他,只能属于他,连她本身的呼吸都禁止占有她整个人。 接着,又来一次。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戏弄之谋 雨巷,雍雀城出了名的鱼龙混杂地,侠客杂糅,高官出没。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没有寻不到的高手。看似灯红酒绿,实则杀机四伏。当然,并不是说雨巷暗杀猖獗,不可抑制。只是你若有幸走进这千转百回的小路上,你一定会发自肺腑认为雨巷宛若人间天堂。这里红檐错落,小桥戏水,晴天时斑驳光影从昏鸦老枝中筛落下,犹如一簇簇断裂的金溪,跌落在路旁小山上,滚落于姑娘们踩踏过的石板道上。 那是一条光的溪流。 光溪链接着错落有致的房子。有人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于是雨巷里的每一家乐居之地都是竹色满园。自立门户的姑娘们种紫竹,而尚在闺房里受训的小姐们——在雨巷,未出阁的姑娘一律称小姐。没其他意思,与月经初潮无关,只与出阁标准有关——二三十个一起住在种了毛竹的园子里。毛竹高大,绵密,遮天蔽日,小姐们在其中封闭受训,不会受到打扰。而从外观看,又似蛮绿鼓胀,欲出墙来。 出阁是雨巷姑娘们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困难:不是每个沦落雨巷的姑娘都有机会出阁。十几年的训练既是能耐的提炼又是运气的碰撞。最终能跨出毛竹林的不过那寥寥几人而已。所以,小姐们通常把出阁称作“黜竹”。 出了阁,便要做事。 讨人欢心是第一项。每个院的阿母们会带着出阁小姐们混迹于雨巷里排场最大的崇光阁,那里达官显贵,英雄侠客,情人姨娘,无一不足。一双双眼睛盯着你,做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便没了翻身余地。 赢得信任是第二项。聚会之后,小姐们将第一次敞开酮体,躺在床上,任人观赏与使用。这时候阿母不在,只靠小姐独自应付。 有些人吓坏了,从此疯疯癫癫;有些人做戏过了头,招人厌恶,从此一蹶不振。 与客人私会,仅是鱼水之欢自然不足。若只凭鱼水之欢著名于夏周朝,雨巷也不叫雨巷了,改叫归家苑,兰教坊得了。 陪伴才是私会的重头戏。 教人卸下防备,敞开心扉交谈,你来我往的切磋,直抵人心的对谈,必不可少。身体的欢愉天然而成,而交谈的智趣则是姑娘们历经千刀万剐单枪匹马修炼而得。 不得不说,雨巷的姑娘们个个是油锅里滚过千万次才胆敢上桌的人精。时间一长,耳朵里的秘密就多了,眼神也犀利许多。 每个人都可能被暗杀,而每个人都有自保的把柄。 “你自保的把柄是什么?” 董驹城听宛秋说了许多,终于开口问了。 天已钴蓝,燥热消散,然而离黑夜还有一段距离,只剩暗淡黄昏冷不丁地悬在半空。两人尚光着身子拥在一处。董驹城搂着她瘦弱双肩,宛秋毫无顾忌地将头埋进他的胸膛。 “你啊。” “也是。” 宛秋诧异,“是她们告诉你不收一文,是吗?” 还没等他开口,她便莞尔一笑,“一月前便有人拿了你的画像来雨巷,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待你,切不可怠慢。钱嘛,自是毫不吝啬,2万两黄金早早就入了阿母手中了。” “我这么值钱?” “雨巷人办事,从来如此。” “是谁?” 宛秋挣脱开他的双臂,向窗外看了看。 “他说今夜夜黑时自会与你相见的。”她看他面貌,似有诓骗后的愠怒之态。“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也在,我会为你们弹琵琶助兴。现下,我先去洗漱准备了。” 宛秋倒是利落,说风便是雨。只见她抓起地上的裙摆,随意裹了全身,快步出去了。 又只剩董驹城一人了。 他起身,穿衣,随意走走。 梓云轩里,花香四溢,清风徐徐。半白纱帐轻摆着,冷漠也妖娆,似乎对屋里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他来到窗前。他没力气穿衣服,随意遮了半身,便立住了。假山错落,刻有名家赠词,看不出补缀穿凿的痕迹。松竹高低不一,正好嵌于小山左右。有一姑娘持枯竹,戏弄地上摇曳小花。 董驹城知道那是什么花。 “这叫婆婆纳,连这个都不认识啦。” 他脑海里浮现沈璧君的声音与面容。 她欢快如小鹿,跳啊笑啊,可那不是单纯玩闹,只是为了卸下苦楚,驱赶忧愁。 想到此,董驹城有那么一点希望她也能体会他今日所尝之快感。他不觉得这是背叛,这是在努力配得上她罢了。 至少,在他看到出了白府后,她居然认识江湖隐退多年的白芨老怪,居然一口一个姐姐称呼当朝宠妃,做事又麻利得当,出乎意料时,不再感到痛苦,退缩,没着没落。 门开了。 很失望,不是宛秋。 “她一会儿就来,不着急。” 老头跨进门槛,转身关门。 “不想问问我是谁?” 董驹城望着那拿着枯竹的女子出神。 是,他不想,他现下什么都不想。 “唷,可玩得够疯啊。” 那人脚步轻盈,声音却很洪亮。 董驹城转身看他,“师傅?” 那人不答,只一件件拾起地上的衣服,叠放在一边。董驹城见状,尴尬不已,不敢吱声,更不敢往前一步。许久,他慢条斯理整理完衣物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撕下胶皮面具。 那人的脸到处磕磕巴巴,一半头皮烧烂了,没有鼻子。或者说曾经有过鼻子,不知何时犯罪遭了鲸刑。 董驹城看不懂他要做什么,只好等。他全身赤裸,只套着一件单衣,如此状况也只能坐以待毙了。 少时,那人以新面容登场了。 清秀,端庄,翩翩公子模样,与董驹城一模一样。 “你,你这是?”董驹城问。 “穿上衣服,过来坐吧。”他说。 董驹城飞快换上衣服,乖乖听话似的坐在他面前。 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别人,到也真是新鲜。难道,这就是传信给自己的人? “这是字据。”他在桌上放了一张字条。 这就是宛秋口中的黄金两万两的字据。 “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这是谷主宋白门的一点点小小敬意,希望以后继续合作。谷主说了,这半年来,你与西门章迩结为师徒,又与京塘派谭夫人的女儿私定终身。自然,这些是个聪明人就能办到,可你获取了他们的信任。这些就值那两万两。” 董驹城深呼吸,他不想听这些。 起初,他答应宋白门是因了人微言轻的缘故。他想,宋白门一夜之间失去父兄母亲定能与他这个自小便被抛弃的孤儿同病相怜。他答应帮她做事,她定能涌泉相报,辅佐他光复门楣。 然而,这半年来,西门章迩毫无保留地教导他,沈璧君虽犹豫,踯躅,心神不宁,却也答应嫁给他。他看的出来,是手段让他们臣服。是他的手段,是他有意无意的示弱,是他傻乎乎的耿直,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获取了这一切。 西门章迩未必不知,不让他教学时不会如此狠手,仿佛要他脱层皮,重新做人似的。 沈璧君也未必不知,她聪明,做事认真又细心,不过是不愿把他往这方面去想而已。 谁愿意整天思忖枕边人是否心有策动? “现下,只求公子一件事。”那人说。 董驹城等他说。 “谭夫人重病多年,如今奄奄一息,江湖传言她将京塘派秘学——也就是那数十套的柏木经刻在了沈璧君背上。” “这事恐怕阿君自己都不知道。” “是吗?” 那人若有所思。董驹城则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谈的如何了?”只见宛秋抱着筑琴走进来。 筑琴小而轻,方便携带,是出行时最受欢迎的乐器。宛秋怎么毫无顾忌就拿来了? “坐你身旁可好?” 董驹城看着她坐在那人身旁,一双媚眼细细打量着那人的脸庞。她重新画了眉,眉角沉绿,如云向后摇摆,拉长。她的唇水润晶莹,丝毫看不出刚撑开他怀抱时的干燥与肿胀了。一袭碧水色薯莨纱,轻盈,飘逸,裙摆垂坠在地,边缘沾了数条成对成对的锦鲤刺绣。大概是喜欢一对对锦鲤,她刚一坐下便将裙摆拉到腿上摆着,叫人好好看。 董驹城看她坐在对面,坐在与他一模一样的那人身边,心里不是滋味。 “你到底是谁?” 他说着,一把将宛秋拉到自己怀里。 “我就是你呀。” “宋白门可真有心思。” 那人冲着宛秋使了个眼色,宛秋立刻闪身起来。那人拔出筑琴里的短剑就朝董驹城刺去。躲闪不及,锁骨却挡了一下,立即疼得要命。那人再刺,董驹城双手撑地,双脚如蛤蟆腿儿乱动,惊恐万状后退。他瞧了一眼宛秋。宛秋居然无所事事立在一旁,看着两人对打。 那人跳过桌台,一刀向董驹城砍去。董驹城只好撒手躺下,结果头重重砸在了木台上,痛得他快晕了过去。 可再一瞧,那人又是一刀刺来。 完了,到头了,没地方再躲了。 他来不及多做考虑,只好侧身滚下木台,爬了几步,便弯腰站了起来。他伸手去抓宛秋。她侧了一下肩膀,居然躲开了。他从未想过她会功夫。不,连她会防身功夫这种事他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又试了一次,结果一碰那些锦鲤,双手便辣痒难忍,酥热不止,全身瘫软无力。 “我说过,姑娘个个都是滚油里烧大的——” “没一个好东西。”董驹城脱口而出。 宛秋不理,继续说,“况且,是非轻重雨巷里自有一套准则。今天是他家想要你的命,替身都准备好了,我不过是搭个台子而已。” 董驹城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那人蹲下,仔仔细细瞧着董驹城的模样。 “你从小在百府长大,按理说白府待你不薄,少爷们有的,你也都有。可你却三翻四次内心翻腾,总想着命不该如此。前朝十三叔和亲王亲孙,是吗?告诉你吧,雨巷由一介民女造办,自夏周朝建元便起势,三百年来根深叶茂,财可驱鬼掘墓,名可与朝并驾而驱,多少如你这般的,来了又去,多如牛毛,没一个最终光复大业,知道为何?” 董驹城不语。那人先将一块干丝绢盖在他脸上,观察呼吸时丝绢起伏。后又将一块湿帕子盖在脸上,印出他轮廓。不久,鼻高,鼻宽,毛孔细度,两侧红肿斑块都收罗齐全了。 “沾亲粘故之人最是梦得凶悍,可都是些眼高手低的货色,没一个沉得下心,耐得住事的。” 董驹城一听就笑了。这话从宛秋口中说来,倒像是从参透人生的妖精嘴里吐出的妄言。 “成了。” 那人站起来,朝宛秋学了个笑。 她刷刷拍手,“真像,真是太像了。身上还要看吗?” 那人点头。 门开了,几个雨巷特设的守卫大汉。 三下五除二,董驹城又剥得什么都不剩了。那人寻摸着,胳膊c肚脐,双腿c脚后跟,处处瘢痕疤点都摸了个仔细。 “刀给我。” 宛秋从裙衣里拿出刀来。 那人对照着同在红鸾镜里的董驹城,朝腰间划了好大的口子,又用火烧炭笔在周围熏了熏。 “盖起来吧。” 那几人把董驹城穿好衣服,拉他靠在桌台边。 宛秋深吸一口气,“小女子这就送官人出去。” 梓云轩里,风情依旧。 可董驹城经了这么一遭,吓得魂不守舍,不知进退。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知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他根本不该来这儿的。不。他可以来,但他不应该单枪匹马的来。任何事都不应一个人单枪匹马。 是宫变那夜给了他自不量力的信心,是鬼谷门害他有了不切实际的玄想。 是了。若不是西门章迩,他根本不会认识鬼谷门。还有沈璧君,天呀,她才真正藏龙卧虎呢。 年纪小小,天真无邪,那样子真叫人怜爱,可一出了白府便样样拿手。 她说她不会烧菜,结果一到阿娘跟前便端出一道谁也不曾尝过吃过的鲜榨鲫鱼。鱼肉一刀刀仔细割下,内包新鲜采摘的金针菇,着朝天椒与蒜末点缀,教人看得口水直流。 她说她为人懒惰,不想干的事说不干就不干了,可到了阿娘跟前,里里外外,前后左右,都让她打点得利落得当,小厮们个个佩服。 她说她最讨厌的人就是白孝贤,然后呢,不到两三天便跟着这最讨厌之人闯宫,你侬我侬。 当初答应宋白门娶沈璧君,可真是接了祸害进门啊。 他越想越气,气得鼻翼鼓胀,气得双脚乱跳,气得一拳拳捶在酒桌上,小指都捶断了。 正在这气头上,门咯吱一声开了。 董驹城一看,气得反胃。 西门章迩微笑着朝他走来,看着他笑。 西门章迩也不含糊,刚一坐下就拿起酒喝。“好酒,好酒啊。怎么,等久了?我可是在客栈里看了半天不见人才一路问着过来的。看来这雨巷的姑娘比我这粗糙麻子脸有魅力多了,是不是?” 董驹城转头。 “十三叔和亲王的大孙子。”西门章迩厉声,“你需要沈璧君背上那数十套的柏木经引天下群雄竞相争之c渔翁得利,就不许别人作如此想了?鬼谷门不似战国时鬼谷四友在世时那般繁盛,自然主意也庸平了些,” “原来你知道啊。” “可这主意再庸平,放在如今这夏周朝乱世之中也算是顶尖了。要不,怎么大家都群起效仿呢?不同的只是你屈居白府多年,只顾练我交给你的功夫,却忘了跟进世事。” 董驹城哼了一声,瞧着窗外。 “正是如此,沈璧君才倾心啊。更何况,”西门章迩随意瞧瞧四周。“若是换了我,这一下午的折腾有人一定心满意足了。” 最后一句挽回了董驹城破碎敏感的心。他自然没有告知之前发生的事。太丢面子了。西门章迩也不是什么发小兄弟亲密无间,不必要什么都了解。 宛秋走出庭院,挥着手,笑眯眯送“素面人”离开。 “秋妹妹这次可真是丰收啊。”一小厮说。 宛秋笑了。“要做的事还没完呢,”言毕,她又看看这低头小厮,“不过今天可以休息了,跟我来吧。” 原定下给一锭金子,现下宛秋阔绰赏了他五锭金子。 “还有一事。” “宛秋姐姐尽管吩咐。” “让章迩完事了把那登徒子撵出去,以后也不准再来。” “素面人”孙弼骑马日夜奔驰,回到京都。换面用具c皮料已由鸿威镖局先一步送达。他一到弗恩客栈便叫人牵了马,上楼改面洗声,便急匆匆进了白府大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偷梁换柱 “魏大夫,阿娘如何了?” 沈璧君问,魏充照不答,只定睛瞧着徒弟给谭夫人扎针。 沈璧君等了一会儿,还是不搭,只好先等。她转头看向秋水台屋檐下如鱼尾般摆动的风铃。那竹制风铃圆咕隆咚的,底下只拴了一束刻字木片,所以摇晃时不起声。沈璧君闭眼,深呼吸,幸好不起声,毫不整日叮咚滴答的,着实扰人安宁。 她看了好一会儿,几乎忘了自己还在等魏大夫回话。 所以,魏大夫突然发声反而无端吓了她一跳。 “多休养几日应该会好些。” “哦,是吗?” 魏大夫招招手,让她过来。 “我看你这几年气色不好,脸发黄,人也瘦了一大圈。”他在她手上盖了丝帕,屏气凝神诊断着。“跟我来。” 沈璧君回头看了一眼阿娘,依依不舍。 “这有我与你白芨叔叔照顾,担心也没用啊。我给你写个方子,再备几副药。拿了药就回去吧,踩着点回去恐会遭人惦记。” 宫变两月有余,市井各处都贴了告示。有通缉妄议朝政之人的告示,有菜市口砍头示众的天数时辰。一时间,街市缄默,人心苦闷。京都各门进出也有了繁琐复杂的规定,百姓们只许出,不许进。皇亲贵胄们则实行登记制度,每家一月两次出门额度,小家大家都一样。且为了加紧控制,每日城门下钥时辰提前到酉时。所以太阳落山前不回,便有诛九族的危险。 “每日煎服,别偷懒。”魏大夫写好了方子,递给沈璧君。可他瞧沈璧君哭哭啼啼,“别惦记了。我送你出去。” 房门外是伸出水面的高台。若是平时医生小厮们最喜欢闲坐其上,论天地说万物,可如今若是谁在外头站得久了,若有所思许久,用不着两三天,人头便挂在了朗西门外荒草疯长的城墙上。 “小姐,您的马给您牵来了。”说话人是沙祖。两月没见了,她轻减许多,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总像蒙了层灰。 “魏大夫,沙祖送我就行。一早来了,还没与她说过一句完整话呢。” 魏大夫点点头,目送沈璧君走下台阶。 台阶还是以前的台阶,却像是忘了上油,刚踩踏几步便咯吱起来。沈璧君本想回头再看一眼,心头存个念想,可这咯吱声声声振耳,仿佛提醒着她要小心谨慎,切勿乱动了规矩。 “不骑马了,我们走走吧。” 沙祖笑了。“小姐,你一点都没变。” 沈璧君一听这话,心里不由酸楚。她捋着沙祖前额的头发,“倒是你,这两——”宫变一事成了禁口,恐怕两月有余也会视作暗示与提醒。她想了想,改口道,“这秋水台近来都没人啦,瞧把你苦的,人瘦了两圈不说,精神气都不知飞哪儿去了。” 紫竹林中,风声飒飒,如泣如诉,忽而听来,不由让人双肩一颤。 “小姐,你怎么啦?” “你听这狂风泼叶,倒像是少时落水,浪涛翻滚的声音?” 沙祖抬头望去,紫竹茂密,一节一节升向远空,焕白刺眼的阳光仿佛也禁不住它摇摆狂放桀骜的曼妙,数次企图钻进来,含着那娇憨叶梢欢舞,可竹子就是竹子,一身风骨傲气,绝不允许别个坏了这自成一体的趣味。 “皇帝恩宠白家老爷,他家那二娘便跳了起来,非要争着抢那一次回府的安排。” “金胥娘?” “是呀,三娘乐粟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遭她这一吓,唷,这倒好,吓出了病来,机会无缘无故给了别人。小姐,你不说我憔损许多。这整天在两位姨娘阴阳怪气的口角里活着,不是抱怨买不到新的锦缎,就是说好几日没去城里神算子那儿看命数。上个时辰哎呦这个,下个时辰哎呦那个。我这皮肉里呀,如针扎一般。小姐,你知道金胥娘为何急着回去吗?” “我想是老爷身边又多了位轻快人儿。” 沙祖从小与沈璧君一处,从未有个尊卑秩序,一听这话就懂了。 “我总担心小姐在白府无人作伴,这就好了。” “那你呢?” 沈璧君抓着她的手。 “我是草饲命,一个人单惯了。” 闲聊了半晌,紫竹林出了大半。云翳翻卷,风斜青竹,亮堂堂的黄昏里忽而多了骇人阴暗,来雨的样子真叫人鸡皮疙瘩起。 “天气阴晴不定,这雨却愈发调皮了,来得急,下得厉。就昨一晚秋水台后院里的竹子倒了好几株,扰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小姐,秋水台再苦,却也有好处,现下几个白家姨娘都走了,早就落了清静。我就在这帮小姐照料阿娘,等下次小姐再得了出城安排,说不定阿娘就好了。” “你是说,我只顾安心过日子,不用来了?” “小姐还不放心我?” 多说了几句,雨便噼里啪啦降了下来。 沈璧君站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竹林里,只能往回走。她跨马向前,与沙祖依依不舍做了挥别,便冒雨回去了。 紫竹林里的雨不算大,可刚一出林子满眼都是一株接一株如灯笼般的鹅蛋雨串,风胡乱地刮着,那雨串好似秋千,哗啦一下起来又哗啦一下落去,密密匝匝,轰轰烈烈。 她瞧着,心想,这雨里头可真不是人该待的地方。 马似乎也认定此路不通,说时迟那时快,便要回头。沈璧君拉住缰绳,与马僵持起来。 她看见马蹄没入高起的一小层水中,心焦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想了一会儿,只好硬闯了。她左手急急拉着缰绳,右手抽出马鞭时刻准备鞭打。深吸一口,冲入雨幕中。不一会儿,身上便湿得透透的了。乌黑长发紧贴在身后,似是顺滑,却都缠成死结。眉毛好像漏水的花瓶,一娄水一娄水往眼睛里送,害得她不一会儿便要来回眨眼去水。可刚抹开一层水幕便又来一层,嘴里咽下几口,蟋蟀扣针紧紧拉扯着披风的领口却成了堰塞湖,再加上整个衣服一直往后压着。沈璧君觉得,若她今日不被雨浇死,恐怕也会被自己满身层层叠叠的衣裙与披风勒死。 于是,只好下马脱衣。这水浇透的衣裙重如铅块,一不留意,两个指甲就给膈囵断了。她紧着对嘴吹了,只见那两个半甲指头如血瀑红彤彤的,丝丝腥血突突出来,随即又被大雨飘了去。不得已,她只好歇了右手,左手扯下披风与曲裾,再扯下包身的内摆。 站立于雨中收拾了半晌,人到轻松了许多。 再次上马,一鼓作气,便冲到了城门处。 “唷,嫂子,怎么是你呀?” 门卫收了牌子,抬头冲着沈璧君笑。 沈璧君刚想骂一句,可临了又想玩笑。“唷,单身汉,怎么是你呀?” 公孙琪向手下勾勾手指,又转头对沈璧君说,“下来吧,反正进来了,歇会儿再走。” “你倒是熟络,咱俩才见了几面?” “一面,月黑风高里见的。我这不是为我哥那傻子慰劳慰劳你么?” 两人进了里屋,几个门卫神色紧张,赶紧站起来。 “苏颖,”公孙琪喊了其中一人名字,“带弟兄们到别处休息,然后把自己这身衣服脱了拿过来。另外,再拿些,呃,就拿昨天吃剩下的肉饼。”他转头向沈璧君说,“这肉饼是我娘做的,可好吃了。” “那我穿什么?”苏颖没有走的意思。 “先将就人家姑娘这边。这里就你这身是昨天刚领的。” 所有人都出去了。 屋内一下子空了不少,看着空荡荡的。 “最近风声紧,京都里都不安分,还不如在外征战得好。” “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沈璧君刚问,门帘便开了。苏颖抱着自个儿的衣服进来,身后还跟了个胖乎乎的墩子。他低着头,不说话,刚放下肉饼,转头就走。 公孙琪瞪他一眼,站了起来。“我先出去收拾他们几个,一会儿进来。” 沈璧君还从未穿过男式衣服,自感新鲜,人一走便急忙去插了门栓,哼着小曲换起衣服来了。鞋c袜,肚兜全挂了水,一拉便散了架子,像是新鲜树叶从身上剥落下来似的。为了不让人偷看,她离火盆远远的,只站在了墙角,这会儿倒好,墙角森森冷气,凄冷雨水又离了身,这身上总觉得黏糊糊的。 她撩起头发,用发簪固定住。再挤了肚兜里的水,仔仔细细擦了全身。换上男装时,她还心血来潮比划了一下。弄得那炭盆里的火星子砰砰直冒。 “我好了。” 她一看门,苏颖还有其他几个侍卫几乎跌倒在门槛上。 “瞧你们,想看不会去胡钰楼看呀。公孙琪呢?”她向外张望。 “他嫌饼不够多,亲自给你拿去了。” 沈璧君一回头,一堆饼搁在桌上,心想,他以为我属猪的呀。 “行,我就当你们是饿了。进来吧。” 沈璧君发出邀请,可没人敢向前一步。 “干嘛呢这是?” 公孙琪抱着老大一笼子肉饼来,也不顾周围手下眼馋,全都给沈璧君端了进来。 “愣着干嘛,过来吃啊。” 她看看之前的一盘子肉饼,又看看盘子左边这篓子肉饼,本来又累又饿却一下子饱了。 “诺,拿着。”公孙琪挑了个最大的给她。她接了,他一挡眼瞧见了她的手指,一把抓了过去。“门外的,给我拿创伤药和热水来。” 话音刚落,门外头脚步声哗哗动了起来。 “不疼啊。”他凑近了吹吹。 沈璧君忙得一缩手却被他使劲儿拉住。看他关心,只好说,“雨大,刚弄的。” “我知道是刚弄的。” 热水拿来了,创伤药膏与纱布都拿来了。 “姑娘,你这指头咋弄成这样?” 沈璧君没回答,只顾着说,“你们城门倒新鲜,这么多玩意儿。”她目光扫过炭盆,攀上桌面。桌上摆满了纱布,暗紫色创膏,剪刀,棉线,当然,还有两篓子健胃补脾肉饼。 看看桌上又看看公孙琪。他倒好,刚丢下了城门就捡起了她断甲指头,还专心致志包扎着,这是当值的样子吗? “听说京都最近人心惶惶,到处都守卫森严,我看也不怎么样啊。” “胡说,那是你遇上了我。”公孙琪抬头,“唉,你怎么不吃呀。都是专门给你的,吃不完带些回去。你自己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右手受伤了,左手像个猪蹄子似的乱晃,真不知道生来做什么。” “吃,吃,马上吃。” 沈璧君咬了好大一口,油滋滋直冒,肥肉相宜的碎肉噗呲一下全挤在舌头上。咸味如闪电后的大雷般轰隆一下震得她两眼扑哧扑哧眨了几下。下咽时她几乎落泪,这第一口饼太好吃了,她简直依依不舍。 “好吃吧。” 见沈璧君又拿了一个,公孙琪得意洋洋。 “你不去守着城门了?” “已经下钥了。要再差了会儿,你可就遭殃了。” 刚包好,她便飞快收回手。“近来许是触了霉头,好不容易挨了不少嗦摆与白眼求了出城份额。前几日郎朗晴空,雨都是晚上落白天里停的,今日倒好出白府一场雨,回白府又一场雨。我看呀,是老天存心与我作对。” “是你自己招雨吧。” 她没回话,只仰头听窗外雨声。 “雨小了。”她看公孙琪没有送别的意思,便低低提了一句。 “我看这雨不会小。” 他走到窗边,敲开窗户。忽地一会儿屋里冷风凄凄,雨声也大了不少。沈璧君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坐在凳子上,一边吃着饼子,一边摇晃着还有些微痛的右手。她呼吸,然后呼气,似是在听雨停,内心里却百无聊赖。 “这么快就烦了?”公孙琪回坐到她面前。 “白府里的三姨娘朗彤这会儿正眼巴巴等我回去嗑瓜子,秋水台那边阿娘爹爹一个个病怏怏等我去照顾,就你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像个阻碍。” 公孙琪也不留人,直接说了。“我带你去城门里看看吧。” “屋子里外都是兄弟,有些话说了他们未必明白。如今这世道不就像这门洞里吗?看起来巍峨,高大,这一股股冷风吹进来,能把人冻死。京都更是人心惶惶,就这几日光景,那朗西门外挂了多少人,市井里都数着呢。以前那城头边上,哥哥浣女洗衣归家都往那儿走,现在可好,先是吓死了三个胆小的,后又吓疯了五个信鬼神的。我可真羡慕白孝贤,跟着两个哥哥去了战场。” “那你怎么不跟去,左右不过是说一声的事。” “爹爹病重,阿娘每日疯了似的做饼,弟弟顽皮,总跟着街上泼皮四处乱跑夜不归宿,回来了也是找钱赌博,还有一年便可收编劳役了,我本想关照这么一会儿,等来年冬日里便松活了。临了遇到了晏奕,” “快别说那两字。刚刚还一口一个弟弟阿娘的,这下子就不惜命了?”沈璧君瞧着雨。她听说,在屋檐里头看雨不叫看雨,叫赏雨。这都是京都里公子哥们叫出来的份儿。她站前一步,举手接了落雨。雨一滴滴砸下来,虽去了锋利却还让人倍感凄冷恶毒了些。 “你帮我包了手,这份人情算是,” “这绝不是什么人情。” “我说是人情就是人情。等我回去就给白庆瑜说,如今朝局纷乱,就他一枝独秀让皇帝一人宠着。你可别说你此次拦下我没存这份心思,之前爹爹阿娘说了这么一大堆,死人也能听明白了。” 公孙琪嘻嘻笑着。 沈璧君深吸一口气,瞪大着眼睛,攥着拳头锤他。 “就你这样,怕是天天在这儿等吧。万一我天天往西门过,你不是等太阳从西边出。真是猪脑袋。” “我是傻人有傻福。” 沈璧君猛地转了眼珠。“行吧。我看这雨是不会停了,什么时候回去都一样。” 公孙琪为她找来新马。 “就说你这儿真是新鲜吧,一个破城门楼子什么都有。” 亥时,沈璧君回到白府。身边没了沙祖,新跟在身旁的波喜又太生疏。她不好意思叫她,自个掐了半截府道上的灯蜡烛,照着路回去了。 刚一进屋就打了个大哈欠。 “今日比昨儿累多了。”她自言自语。 回身将门锁上,靠门后休息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这屋子被雨瘟了半晌,闷热腥气的很,复又敲开窗,蹲下,以手呼呼扇着鼻下。 扇了半天,回头看地面,很好,打扫得干干净净,便就地躺下了。 隔天,日上三竿了,沈璧君还在地上躺着。 她早就醒了,举着双手跟着落下的烘干洛梅影子玩闹。 “还不起来?”有人踢了她一脚。 “你谁——”她头一抬,“哥哥?” 她以为刚醒迷糊着,看花了眼,便连忙跳起来扒拉着“素面人”孙弼的胳膊。数天里的揣摩,他早已将董驹城相貌c表情c里里外外都抹了清楚,烂熟于心。 她小嘴一噘,“这两月里你跑哪儿去了?” 孙弼转着眼睛,不知该怎么答应。 她吸了两下鼻子,不知怎地就红了眼眶。“你看你,先前白白胖胖,如今怎么瘦成这样了?都两月了,不见你一封信来,连个口信都没有。对了,”她一把抓着他的手腕,他冷不丁地缩了一下。“干嘛?”她飞快瞥了她一眼。“你还在气我,是不是?” 他还是不说话。 “不说话,是吧?” 她拉了他坐在梅花案几边,案上叠着几份她设计的院落图案,一个开了盖的茶婉。碗已凉透,可茶水却似招了一夜闷气,污浊c沉绿,表面上瞟了几许灰白,出了油污似的。再看这两边榻上的垫子,左右并列鸳鸯戏水图皆由沈璧君亲自绣了缝好,金线落落,端着屁股却软和极了。孙弼自生下来便没见过这些,如今颇有些受宠若惊。 沈璧君刚要走,又转身回来。 “还不说话,是吧?”她转了转眼珠子,“行了,别生气了嘛。我们去吃东西去,我给你酿了菊卿。” 沈璧君为让他高兴,一刻不歇便揪着他出去了。 “坐。” 她引孙弼坐在合欢树下,双手杵着他的膝盖,脸对脸盯着他瞧,近得几乎连眼球都黏在一处了。 孙弼教沈璧君这么一弄,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唷,妹夫来啦?” 孙弼与沈璧君同时看过去。那歌姬朗彤一身绮罗釉线云碧裙,又扭着细腰过来,更显得年轻貌美。 她走近了,一点都不生分,张口就来。“这几天跑哪儿去了?”说着,又搂手搭了沈璧君的肩膀,“你瞧我妹妹这脸色,前几日还白嫩如花,这几日眸子底下都长出乌青来了。” “真的?”沈璧君撩了朗彤的手,跑去水边仔细查看。“你又胡说。” “怪我?怎地不怪他。” 沈璧君笑了。“我问你,今日你家老爷几时回来?” “回来了也不能让我见着,金胥娘一天一个主意,老爷那眼珠子呀都快迷瞎了。” “正经事问你呢。” “申时回来,清水堂里温书。” 说了这句,沈璧君心中担子算是落下。“行,我去给你们弄吃的去。”她走路飞快,几乎快蹦起来了。“波喜,别弄那些花儿了。过来。” 波喜放了剪刀,迈着小碎步,嗖嗖地就过来了。她自打来了沈璧君身边便不声不响,只顾埋头干活。沈璧君开初觉得她木楞,畏缩,遇事就躲,可这一个多月来,她却仔细按着沈璧君描下的设计一笔一划忙活着,四季还未更迭,花园便焕然一新。有一日,朗彤挽着沈璧君的手闲步。沈璧君四处张望,周遭也未作多大改变,就是觉着细腻c沉静许多,不觉惭愧。 孙弼与朗彤坐在那儿,眼见着沈璧君扯了波喜的巧手搁在腕上,说,“你呀,忙里忙外,就知道干粗糙活儿。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白府里我管不着,过几月跟了我回鹧鸪郡,抚花掰草的事沾一次我打你手一次。” 两人走远,声音也渐远。许时,整个郎铧院小山叠嶂c流水娇俏的合欢树下就只剩了孙弼与朗彤两人。 “我们一般大,看不出来吧?” “看得出来。” 朗彤笑了。“还真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与她跟我说的那些一模一样。你说说吧,这两月在哪个天堂人间逍遥着呢?” 朗彤聪明伶俐,心性耿直,可就是喜欢大红大绿的衣裙。似是生怕他人看出她娇艳身姿里装着一颗特立独行的心。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她整个人看起来与那些教坊司里的女子既有相似之处,又微有些高了些层次。孙弼看惯了教坊司的红粉,与雨巷里左右人心的娇女们交好,朗彤正巧介于两者之间,他似乎一点都不怕了。 “先跟我说说碧君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相貌神似,声音分毫不差,孙弼说了,自个又在心中回炉了一遍,满意极了。 “她呀,说了你不少好话。可每一句在我这红尘烟儿里出来的人听来,哎呀呀,”她赶紧抬手冲鼻子扇了扇,“句句都是刺头。说你死气呗咧非拉扯她私定终身,后在秋水台又叽哩咕噜尽干些别扭事,最吃亏的呀,是宫变那日当晚,”她身子前期,悄声说,“唉,你倒是说说,你给谄媚鬼宋白门帮了多少忙?” 孙弼想起半月前在雨巷里见董驹城的样子,果然畏畏缩缩,相由心生。 “吃东西了,都省着点嘴皮子吧。” 孙弼刚想说什么,又被沈璧君挡了去。 “瞧你们俩光顾着说话,我远远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我这不是着急帮你招呼你家相公么?”朗彤白了沈璧君一眼,一把抓了沈璧君手上的瓜子自己磕了起来,临了还摆了一把在孙弼面前。“给你的,帮我说说你家媳妇。” 一阵清风拂来,落了无数合欢花,朵朵游弋,还未落地复又飞升,总也不愿落水。可着那水哗啦啦流着,鲤鱼们噼里啪啦欢跳着,似是要争花落,连嘴也噘出了水面。 “好久没见合欢花了。” 许久无人动声,倒是孙弼起先说了一句。 沈璧君笑开了花。“这么想家啊。”说着,捡了一粒煮熟的花生粒喂进孙弼嘴里。 孙弼轻轻咬下,脑里却一片恐怖景象:沈璧君后颈落了刀,面朝下靠在生着刺的木板上,早断了气。那木板落入水中,复又拉起,再落,又拉起,如此反反复复。那水是主子周寻为取沈璧君背里柏木经特地备下的,一备就是好三十多年,还取了个寓意深长的名字:尘土梦,蕉中鹿。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幽怜芙蓉 如今夏周朝皇帝是晏弈。三十五六年纪,额头高亢,下巴圆润,走路喜欢斜着肩点着脚。宫女太监们纷纷推测,这是好色之兆。 “看宛姬不就知道了?梁王一死,她就钻进了咱皇帝的被窝。可皇帝也真是,一点不在乎。” “说什么呢?叽叽喳喳。”一声令下,周遭顿时鸦雀无声。管事太监走上前来,挨个拍着小太监们的脑袋。“嘴都放干净喽,惹出事,不单皇帝罚你,回去还得挨我一顿。” 说完,管事太监朝关雎宫里走去。走到近院里,凑着皇上贴身伺候的辛总管咬耳道,“宫外大臣们都等急了,让我进来问问。皇上还未起身?” 只见那辛总管赶忙拉了管事太监走到墙角。 “这两月,皇帝只休息了四天,昨日又正好休沐,与婕妤娘娘饮酒作乐到五更里才歇下。” “五更?” “是了,大臣们五更于宫门外等候上朝,我知道,皇上也知道啊。” 管事太监叹气。 “叫散前各人给一捧水和一块松花饼润润疲累。”辛总管托腮垂目,思忖许久,“还有,把白大人叫到关雎宫偏殿歇着,说不定皇上醒了要问他。” 管事太监答应了,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白庆瑜跟着带路太监一起进了宫。两月了,每次上朝,他都郁郁寡欢。身边都是老面孔,可那一颗颗心装得却是新酒。过去近亲的,不亲近了。倒是不亲近的,天天来巴结。他怎得不知,这些人面孔不同,那眼神里都是如狼如虎的,私下里不都说他是个新旧两朝通吃的假面虎,踩着老友禾嘉树的白骨上位的老不死。 “白大人,这边走。” “不去信阳宫了?” “皇上在宛婕妤宫里歇下了,是辛总管让小的带您过去的。” 白庆瑜点头,不说话了。 “白叔叔,昨日应了什么,还记得吗?” 刚过了杏树花道,便瞧见一行太监宫女们拥着一群高高低低男孩朝苏琦斋方向走去。其中一宫女嗲声嗲气哄孩子,那孩子却嬉笑着将她推倒在地。她噘了一会儿嘴,蹭地跳起来,轻轻拍了那孩子脑瓜子一下。不知怎地,瞧见这一幕忽而想起今早出府时,沈璧君嬉笑问他,“白叔叔,昨日应了什么,还记得吗?” 他刚坐上轿子,正迷迷糊糊,被她这一拦,反倒清醒不少。“你这是?” “昨日我给门卫公孙琪求的事,可别忘了。” 他刚想发火,瞧她一脸执着,又感动起来。过去,他不也是这么维护朋友的吗?无论别人是否拿他当朋友,只要是他认定的人,便是千万难处杵在面前也要护着。 “记住了。” “白叔叔,还有一事。” “禾静颐,是吧?”他撩开轿帘向着她拍拍胸脯,“你唠叨快两月了,心皮子外头都刻上字喽。” “那就好。”沈璧君这才让开了道。 “哟,白大人,您怎么还站这儿啊,给小的一顿好找。” 带路太监边责怪白庆瑜,边瑟瑟发着抖啪啪打着自己的脸,白庆瑜刚想叫他住手,不想他噗通一下跪下了,眼神鬼祟,左右张望。 “白大人,小的求您件事。” 白庆瑜见他红了脸,眼泪吧嗒往下掉。“小的照顾不周,这会儿肯定叫李公公的人看见了。如今这内宫里换了天景,他是前朝宠角儿,正到处寻机会戴罪立功。若他抓了小的办事不周,私下里肯定没命了。小的几位死了父亲的妹妹还在宫外干等着小的送钱呢。” 白庆瑜皱眉,今日怎么任谁都求他办事。求他办事的人多了去了,可都是办多大事奉多少金。如今倒好,掉价了还是怎么地,统统只求人不奉钱。 他看着小太监,看着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好了,好了,我一定替你说情。” 小太监听了,起身,抹了眼泪,复又带着白庆瑜穿过层层宫墙。 刚到关雎宫面前,他便一愣。 一个月前,他也是应了皇帝召请来此处议事。才月余,宫殿里外便整修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宛若仙境,自成一格。太监宫女们个个如蜂蜜摘花似这边嗡嗡两声,那边嗡嗡两声,不一会儿,石镂鹧鸪宫灯焕然一新,底下红穗换成了花穗。凤石纹刻院墙里一丝灰也不剩了,看了还泛着光。那五花肉似的台阶不单白净,还散发丝丝凉香。闻着,竟神清气爽。 忽而看一小太监经过,白庆瑜赶紧拉住了问。“这香味从何而来?” “哦,宛婕妤每日一早带小的们去小花园里采摘栀子,回来便烘干浸泡反复几次,直到水里染了栀子味,再放心让我们用来擦洗地板。” 白庆瑜一时错愕,半晌没说话。 “白大人,要没事我先进去了?” 白庆瑜点点头。 无论多受宠,他总归觉得不自在。前朝周皇帝就是再怠政拖懒,也断不会让臣子来这后宫晃荡。这倒好,一朝新政起头,任凭什么事都要换新面貌。真是乱来。他低头看地,一只小小黑蚁憨头憨脑地走着,不一会儿便撞在了他的靴子上,撞了便撞了,几次尝试,还是爬上了的靴尖。 宫里传来了笑声和说话声。 他抬头一看,只见几个备水洗漱的宫女立即动起来,速速改换了站姿,打起了精神头。 他笑了。恐怕还得等一会儿。 “呀,怠慢了,怠慢了。赶紧得,带个座椅过来给白大人歇着。” 白庆瑜回头,说话人正是李管事。 “李公公,好久不见呀。” “咱俩还说见外的话,都多少年交情了。”说着,李管事给白庆瑜使了个眼色,高声说道,“哥几个都长点眼,这大门口,人来人往,让白大人你们几个不识趣的当摆设呢。” 白庆瑜看着忙碌的太监宫女把刚搬来的座椅搬到了宫墙。 他看着他们出了宫门,似乎把他赶到更荒僻落寞处去了。 “白大人,我陪您走走?”李公公咪笑着,脸上褶子一沓一沓。 “有什么事,说吧。”白庆瑜拔腿,又回头看看周围人。 “听说,一小的叨扰了您,我已经发落他了。” 白庆瑜刚想问怎么发落,转念一想又改了口。“行了,说正经的。拐弯搭讪的话都不用多嘴了。” “这京都里就数尚书令大人爽快。” “嘿,没听见我话。” 李公公左右瞧着,挽了白庆瑜坐下。“皇帝就与宛姬腻在一处多日,这宫里上下没个老人关照着,上下又多前朝美人住着,本想着皇上下旨让各家各院都住着,得空就去瞧瞧,可还没来得及瞧便个个如惊弓鸟般,等见了皇帝却都惊悸难平,给吓死了。这不,今早我自己就跟着办了几个。” “说这些是?” “再过半月白大人便要出京都办差,我这儿有几个妙人,若大人能——” 说着,李公公掏出一卷写满名字与籍贯的丝绢。 “这么多?”白庆瑜惊愕,一眼扫去,居然没数尽。 “也让白大人挑着用几个。”李公公弯腰咬着白庆瑜的耳朵说,“您要找的人,我给您打听了,她不肯来。” 白庆瑜猛一抬头。 “说了,也不许谁去看她。” 这话听来奇怪。白庆瑜也不含糊。“谁也不准去,怎地你就搭上话了。一一会儿皇上这边事说完了,你带我去。” 关雎宫里又传来笑声。这一次不像是屋内,媚味纤巧,声音似是伴着馥郁香气而来。 李公公拍拍白庆瑜的肩,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臣给皇上请安。” 白庆瑜一转身便跪下来了。 “爱妃呀,朕有事要办,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白庆瑜与李公公都跪在地上,两人不约而同转了转眼珠。 “皇上,我可日日夜夜盼着您呢。”宛姬声音娇俏,一开口听者便全身熟透,骨头都软了。可她脚下却不安生,右脚向前一踩竟落在李公公左手上。这还不止。白庆瑜听声辫人,心想皇上余光正瞄着他的爱妃,恐怕分不开眼珠子。便撇头偷了一眼,李公公那脸青筋毕露,胀红了,冒着汗,跟个蒸猪蹄似的。 他看着好玩儿,忍不住笑了。“记得一会儿让皇上去兰苑。” “爱妃,”皇上居然当众亲了宛姬一口。“朕就说一句话,就说一句,再说了,朕不得给你看看庆生辰的礼物c烟火去。” 宛姬笑了,又在皇上肩头靠了一会儿才放手。 磨叽多会儿,皇上才走出宫外,坐上轿辇。 白庆瑜也连忙扶了李公公起来,侍奉在皇上左右。 “日子过得多快呀,这登基都两月了。” “是。”李公公开口。 “那两位爱卿对我这位皇帝的政绩怎么看呀。” 李公公刚张了口,便听皇帝说,“白卿,你说。” “隆亲王周斯仗着封地靠近南越,先挑唆南越进攻他亲弟弟庆王周仓,后又反过来帮着周仓收拾南越,自个封地民不聊生,数十年治不下,皇上才登基两月有余便促他妻离子散,吊在了家里桑树上。琅琊郡靠海,夏日多风暴热,冬日里凄冷,多少海上贼伙儿没事便抢掠沿海,前朝禄太后狠厉,老家便是琅琊郡里头的,自己家人都不管教,有费后妃之德,还得皇上管了,琅琊郡才安生。若说这些都不是功劳,真不知道什么才是了。才不过两月摆了。” 皇上笑了。“这些话任谁说来都没你的好听。对了,今日来是做什么,不是休沐吗?” 李公公听了,挑了个眼色。 白庆瑜开口,“既是休沐,皇上在此陪臣子议事,便是臣不该。要不,臣说些好听的给皇上您听听?” 皇上转头看着重重宫门外,一抹嫣红三色堇开得正盛。 于是刚拐了墙角,便听李公公大喊道,“往兰苑去。” 兰苑是前朝董婕妤住的地方,里头松柏林立,风一遍一遍梳理的细细松枝从树下看去轻盈柔和,像极了初春里闲坐于屋檐下的少女。而那高树里,蜿蜒着一座烟红游廊,每日黄昏落在游廊里,董婕妤便转着身子舞蹈,疯疯癫癫,任谁也不敢靠近。 所以,刚到了兰苑门口,李公公便问了。“皇上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不进去,就是看看。”皇上说,“有时繁华看多了,反倒向往清闲。白卿,你进去看看。” 白庆瑜领命,可刚跨进了兰苑,脸色就变了。等拐进了游廊里,皇上看不见了,便兀自叹气起来。他不知要看什么,也不知为何要在此处晃荡。所以每走过一根立柱便摸一下,似乎要感受着什么。那柱子冰凉,细纹扎手,每抚一次心里便多装下一分兰苑光彩。走到游廊西头,他忽而瞥见此行进兰苑的目的了:董婕妤。 他本想着她不会如传言那般疯舞,但他失望了。 她浓妆艳抹,红衣红裙,头发乱了,脸上手上全是伤,且汗津津,似是已经跳了千年万年,似是不知从何时起便不曾停歇。 一时间他想起了禾静颐,今日定要去见见她才好。 “如何了?” 白庆瑜刚出来,皇上便问了。 “前朝董婕妤还在,就如传言所说。”他顿了顿。 “有什么话说来给朕听听。” “整日在游廊舞蹈,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皇上下了轿,“陪朕在外围走走。刚才要讲的笑话呢?” “是个守城门的小侍卫与臣家里的小儿子交好,听了朋友去战场,自己却整日守着城门心里憋屈。” “这有什么?同样为国效力,处处都是紧要。怎么,他还嫌京都比战场差了?” “自然不能。他勤快着呢,只是家里爹爹病倒,阿娘——” “白卿,你最近说话朕是越来越不喜欢了。” “若住在宫里,她便是前朝董婕妤了。可她是个小侍卫的娘,一衣一食都得孩子供养着。可每次,这小侍卫俸禄刚交了,便被这阿娘拿去集市里换了无数白面与猪肉。猪肉腌了,挂着。白面搁窗台上,晒着。等她觉得上味了,便没完没了地做肉饼子。做一篓给儿子送一篓,做一篓给儿子送一篓,皇上,如今您的东门都快成了大饼库子了。” 这倒是像极了当年他自己做臣子时的伎俩。一想到什么人要笼络交好便赶紧好吃好穿的送去,送了男人还不算,最重要的是打点男人身后那一群乌泱泱像雏燕般整日张嘴叫喳喳的女人。 皇帝偷笑了。 “那不正好,给门卫弟兄几个要吃些。” “皇上是赞成做饼的了?” “还用说。” “可这位小侍卫有个不识趣的弟弟呀。整日里学着前朝小皇帝追着泼皮地莽玩儿,日夜颠倒,好不容易回了趟家便翻箱子倒柜子,侍卫哥哥给阿娘的卖肉钱都让他捞进赌坊去了。我听说,捞的最凶那几日,城门楼子上那几个兄弟个个饿得跟白月光似的,晚上巡逻的时候贼都吓死几个。” 李公公瞟了一眼皇上,先笑了。 “臣说的都是当真的话。皇上要不信,问罗嘉大人便知。” 皇上哈哈大笑,白庆瑜便知是到火候了。几步向前,速速跪下了。“臣这儿倒有个一箭双雕的好法子。” “说。” “拨了小侍卫给我那三个泼皮儿子作伴,他弟弟赶紧地弄去城门楼子里试炼试炼,楼子里可都是他哥的旧部,有他好受的。他的俸禄啊,全发给阿娘换了白面与肉头,看他怎么收拾。” “行,就依你。我先回去午睡了。” 白庆瑜赶紧挪着膝盖给皇上让路,皇上走远了,他才赶紧拉着李公公一块站起来。 在他眼里,这位皇上一点没帝王气韵,全身上下都是当年那光禄勋晏奕的风味,爱听不相干人的灾难取笑,靠阿谀奉承度日,以为小恩小惠便能真的收买人心。 “皇上休息了,你我也能轻松些。”李公公看着皇帝的背影说,可一转头发现白庆瑜双眼放空,根本没听。“想什么呢?白大人。” 白庆瑜叹气,“走吧。” 一路上,李公公与白庆瑜说了很多,到了马厩却只问了一句。“白大人真要进去?宫里两月变天,外头便是腥风血雨。您与沈家人亲手处置了她爹爹,先不说是不是因了当今皇帝喜好,可如今亲王c封国各部诸进京皆由您接待,您当真觉得她看不出来吗?更何况,老天爷赏一丝风下来,这宫里流言蜚语便能刮上大半年,更何况她从未见过她爹爹禾嘉树的死。” “如何?” “见了还好,不见光听,这人脑瓜子就会想啊想,回炉数次,直到炉火纯青,咬牙切齿。比正经见了还厉害。这看上去波澜不惊的人越是拧着一根绳,谁都别想劝。你想,爹爹之死宫中早已传遍,宫外母家又家势凋零,沈家人两位长辈重病——不消您指点,我也知道沈家那两位呀,那是天长日久的老疾了,可发下毒誓的照顾和体恤说没就没了,谁不记恨?还有她自己,从备受宠爱的妃子一朝沦为马厩里天天闻马骚味的宫女,一切,哗地一下,摔得碎碎的,铁铁的。要是让她见了您,吃人的心都有。” 白庆瑜半信半疑,举步就要往马厩去。 禾静颐什么样的人,他还不清楚吗? 李公公拉了他袖口,最后再补两句。 “那日我说给她调个岗,她死活不愿意,非要在这马厩了作践自己。说句不中听的,我单子上那些个标志人可没一个比得上她的,差远了。她可是天生宠妃的料。您要真下功夫劝了,也别忘了抬举抬举我这深宫里的老人。” 说完,李公公轻轻推了白庆瑜后腰,白庆瑜噗通一下进了马厩的门。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泪雨零铃 白庆瑜站在门外,犹豫着是否要跨进去。屋内,禾静颐埋头收拾细软,一小太监端坐在桌边品茶。 “我说,你也不要太伤心。那驹子少了后腿,那它在娘胎时便就是少了一条腿,这是天命。” 小太监吸了一口茶。 “还要等到明日。”禾静颐说。 “明日?”小太监说,“明日,你打算做什么?” 禾静颐收拾好包裹,放在桌上。“找个好坡子埋了,都说这西域马壮,怎地到了京都就处处漏疵,哎——” 没声了。白庆瑜估计被发现了,转身就走。刚走一段,便听身后速速脚步声追来,不出半晌,后领子被人攮在了手里头。 “大人?” “白叔叔?” 禾静颐与小太监竟一起出声,他很是惊讶。 “白大人。你怎么,” “叔叔,怎么不进来?” 这下又是一起说,都不知道听谁的了。 白庆瑜依依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先看看小太监,酒糟鼻,牛眼睛,眉毛却似胭脂红,淡淡的,仿佛用笔之人在笔洗里荡漾许久,才拿出来。不过,如此的眉毛搭配一双牛眼,倒比浓眉大眼要别致许多。他再看看禾静颐,脸色黧黑,双唇血红,以鼻梁为中轴向外延伸,斑斑点点密布,最可怕的,还是那颗下巴上的黑痣。黑痣虽若隐若现搭在下巴的边缘,却还是醒目无比,因为黑痣上的黑毛实在太长了。 他皱了皱眉,本想忍住,还是吐了。稀里哗啦,早晨吃的烧肉拌面,昨晚吃的桂鱼也一并吐了出来。 “钨极,快扶叔叔回去。” 白庆瑜头痛不跌,只任由别人摆布着进了屋子。 “别去榻上,椅子上歇会儿便可。”白庆瑜四处张望着,“她呢?把我送进来,她自个却跑了。” “她准是打水擦脸去了。” 小太监说着,连忙冲了新茶给白庆瑜奉上。看白庆瑜也不嫌弃几口灌下又赶紧倒了一杯,然后立在边上。 “平时她就住这儿?”白庆瑜问,却没想要人回答。只顾自己打量着。四周墙面粗糙的很,黑乎乎的,像是涂了层腊在上面。上顶犄角旮旯里还铺着几张毛乎乎的蛛网。周围柜子全是旧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却搁在一看便知是宫里哪家娘娘用烂了的榆木博古架上。他看得又气又怜,如今的禾静颐当然沦为一介卑微宫女了?可一转头,榻里头的墙上,挂着几个祈福香包,突然一阵欣慰。 “你们平时遛马多少时辰?”白庆瑜问。 “从早起来,没休息的时候。”这是禾静颐的声音。她洗完了脸,正用手擦着脸,便绕到白庆瑜面前坐下。 白庆瑜不经一愣,她的脸色雪白泛红,眼神灵动,像极了他记忆中的禾静颐。 他突然低了头。 “叔叔是来看我的?” “是,是,没带公务,只专门来的。还有,”他摸着衣裳,从中掏出一块淡粉丝帕。“打开看看。” “璧君的帕子,是她让您进宫看望我的。” “如今不得安排,不能入宫更不能随意离开京都,都是杀头大罪,我怕她闹事给禁足府里了。”白庆瑜想定睛瞧瞧禾静颐,可他总觉得她语气硬冷,神色轻蔑。这时候若挑了轻薄玩笑待之或卖乖讨亲近,恐怕要遭她置气。“这两月里李公公是否周全?” “李公公?”禾静颐皱眉。 “来了几次,我都拦下了。”小太监在一旁提点着,“咱两上月里吃冰菜饺子就打他那儿来的。” “哦,”禾静颐撅起嘴。“白叔叔也是做说客的?” “若你想出宫,” 白庆瑜话刚说了一半,只见禾静颐抚弄着自己的指头,根本没听。抚弄了一会儿,便自顾自倒起茶水来。茶水满了也没停,都溢到桌上了。 “你若想出宫,我可以安排。” “她不想出宫。”太监急忙答了。 “我不想出宫。”禾静颐说。 白庆瑜左右看看两人,刚张了嘴又咽下去了。 “叔叔是想问我俩是怎么回事吧。”禾静颐洗了脸,人倒是漂亮了好大一截,可嘴皮子也像是刀子削了似的,梨花带雨,棉里揉针,句句拐着弯。“我俩就是这马厩里头的最低贱的活宝呀,干干活,喂喂马,逍遥自在的,多好。我听说宫外头乱成一锅粥了,您让我出去,是要煮了我吗?” 她身子砰一下前倾着,笑眯眯看着他。 白庆瑜看看小太监,心想,这都给了多少眼色了,怎就不知道避退? “你母家人丁兴旺,流落各地算是开枝散叶了,落寞了一支不还有另一支可蛰伏多年东山再起,这也是好事。” “您说我呢?”禾静颐那笑嘻嘻面孔忽地凑近又哗地一下子拉开了。然后挑着眼色慢悠悠剥着橘子,旁若无人似的。剥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了,复又放下,哼哼了几声。 许久,谁也没说话。 “叔叔,我不想出宫,” 机会来了,白庆瑜赶紧接话。“既然不想出宫,就得活出个” “人样,是吗?”禾静颐说,“叔叔,你今日才来看我,就看出静颐现在活得不像个人啦?” “叔叔肯定不是这意思。”小太监接着把橘子剥完,递给了白庆瑜。“多吃些,上火。” 两人唱双簧,白庆瑜只好低声下气提了要求:让小太监先出去。他一直忧虑禾静颐受制于这小太监嗦摆,可他瞧着小太监等着听了禾静颐同意才不情不愿地推出去,关上门。 “你爹爹的事,确实是我的错。” 白庆瑜刚开口,禾静颐便闭上眼,摆了摆手。 “这两月来我屈居马厩整天忙着与好马为伴,到了半夜里人累垮了,脑袋也转不过来,就靠在那榻上想事,繁复之事想不了,只能琢磨鸡毛蒜皮。睡不着了,我便掰着指头数父亲与我说话的次数,数呀数,17年来,竟十次不达。叔叔早知我与爹爹从小不睦,又何必说这些。” 白庆瑜笑了。 “可我不明白,叔叔,”她也不矜持,一下子就抓着了白庆瑜的手。“你告诉我,天底下父母千千万,怎地爹爹就这么恨我,从小给我吃那些个唤梦魇的胡药,到了年龄便弄进龙潭虎穴中。这也就算了,末了他自己又叛乱。这都什么呀,乱七八糟,心血来潮的。如今好了,十几年培养毁于一旦。” 白庆瑜又笑了。 这毁于一旦这种说法,哪还有说自己的? 刚才给的橘子白庆瑜没吃,禾静颐瞥见,抓起来便吞进嘴里去了。细细嚼了,便说了下面的话:“其实,自我进宫便担着抚养家里的责任。可我不想,真的。叔叔,你说我这是自私吗?” 白庆瑜不知说什么。 “十七年了,禾家上下不知换了好几茬子人伺候,没一个对我好的。选秀留宫那日皇帝赏了我好多东西,都是十足新的。就这时候,家里人把准了时机巴巴赶来瞧我。哪是瞧我呀,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对着那些个赏赐挑来挑去,跟自己家似的。”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最后只好说,“我送叔叔出去吧。” 禾静颐起身,白庆瑜也不好说什么。顺着她手指向,走出去了。马厩一股子马骚味,纵然天气开阔晴朗,清风徐徐吹拂,也与别处不同。白庆瑜走着,身旁的禾静颐也低头无语。 “叔叔,帮我把这个给碧君,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她拿出长长一缕白绢,捏成团,攥在白庆瑜手里。 “李公公是可信之人,要是有谁欺负你,你可找他。” “这就不用了吧,一找他恐怕又卷入宫斗中去。” 白庆瑜转身,扶着她的肩膀,“那你告诉我,为何留在宫中?” 禾静颐笑笑,回转头走了。 碧君,自别离,时日良久。 自流落宫中便时常思卿,思来想去竟归作早祷。清晨起身,和衣到院中盛极了的栀子面前跪下,自言祝福之语,日积月累,也冷了心头诸多忧愁。 近日来,忙碌颇多,却想起离别当时,你跪在一旁照料c闲话,白孝贤与那夜阑梦毅在一旁打斗。虽不是玩笑事,然现下思忖颇觉好笑c烂漫,宛若宫里天天见的白月光,将主心骨种在心田,日子好像有了盼头。 想你与并不熟识的他们,是为了压下梦中琐碎与痛楚。那日矮马载我入宫门,身上累极,心头也疲惫得紧。恍惚中,似听得你在身后呼唤,可我已是痛苦不堪,回应不及。 此信便是让你得知我已安好,无须挂怀。 读到此处,沈璧君看到角边有一个楔形暗号,遂打发波喜弄来清水来,自己搬来七星箱,翻找里头的显影药水,一并倒了进去。 新皇登基,宛姬艳冠,受宠备至,合宫拜服于脚下,恐复吕雉之状。加之前朝老人颇多,皇帝酸楚多疑,处处埋伏杀机,稍不留神便是各刑罚之罪鬼。前朝发奋时日不多,国库空虚,灾患频频,如此下去,抽空国力,势而必行。 刺客行于宫中多日,只搅扰皇帝动大刑,使更多无辜受累。 此留于宫中,忍不能忍,思为夫君与母家雪恨。 望妹妹帮衬以下事项: 找寻c照顾家中乳母李氏。 照顾好自己,记得活下去。 信置于桌上,凋败昙花搁在琉璃尊里,波喜站在一边一圈圈研墨,周遭安静极了。波喜不识字,可眼睛尖溜溜,磨了一下便慢下手来。 “小姐,不回信了?” 沈璧君楞了一下,回过神来。“我正琢磨呢。” 前日,老爷回来,冲洗擦身,饱食晚膳,推脱了好一会儿才把信交给沈璧君。这雷声大雨点小的动作,弄得她以为老爷要交代许多,没成想就一句,“你姐姐很好,不用挂怀。” 还没等她追问,他便转身走了。 此时,她看着丝绢上的字字句句,想起老爷举止沉默,怎么想都觉得姐姐过的不好。 “波喜,你也帮我瞧瞧,给点主意。” “小姐,波喜是孤儿,小时买于朱家也未曾习字。您若真要讨主意,找白府的公子哥们还合适些。” 沈璧君拍了一下自己脑袋。“是呀。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府里孩子每日上学,以后你跟着他们去学吧。等晚上回来了,我还可以帮你温书。” “那小姐谁来照顾?” “我自己呀。”沈璧君起身,丝绢折了,搁在袖口里,“走,我现下就陪你给师傅讨要书本去。” “唉,小姐,慢点走。” 波喜忙放下墨宝,跟着冲了出去。出了郎铧院游仙幻境似的外屋院子便是玉兰苑。可惜玉兰初春时毛芽娇俏,仲春时骨朵妩媚,其他时候像是舍不得开花似的,一树一树的叶子滴滴答答,发个没完,少了许多烂漫。沈璧君蹦跳着跑了一会儿,到了玉兰苑门前,忽而转身牵住波喜的手,“来,跟我一起跳。” “小姐,你可别摔了自个儿。” 高高一跳,沈璧君竟踩了裙摆。 “没事,没事。” “什么叫没事呀,我的手都吓凉了。” “差点摔了又不是真摔,别小题大做的。” 波喜向来持重,在前主人毛皮商朱家里时又多遭正妻姨娘们嫉妒欺辱,好似习惯了忍辱负重的日子,做什么都规矩。这会儿跟了沈璧君,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这野路子。沈璧君跑一会儿笑一阵儿,地面上椭圆光影摇摇晃晃,也冲过去踩了玩儿。看着这些,她真真倒抽一口气。 “小姐,别闹了。” “我就不,”沈璧君说,“董哥哥说他今天要带烤羊肉给我,这不是把肚子抖空了,真心实意地迎接他,嗯,的羊肉嘛。” “小心,后面有人。” 波喜虽喊着,沈璧君还是撞到了洪师傅身上去了。 “姑娘留心脚下。” “洪师傅,这么早就下学了?”沈璧君背手,绕着他转悠,“是被那个不听话的娃娃恼了吧。” 洪师傅面无表情。 “洪师傅,我这儿倒有个乖觉肯学的主儿,要不要?” “姑娘说的是” 沈璧君砰一下跳到波喜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瞧瞧,亭亭玉立,花容月貌,正经家的姑娘,教好了,兴许人家还能心甘情愿在你身旁服侍呢。” 洪师傅笑了。“姑娘真会说话。” “可不是,京都里会说话的人就独我一份。如何?” 洪师傅与沈璧君有些交情,知道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便说,“跟我来吧。” 两人跟着洪师傅去了芳斋。 “唉,这个不错。讲得什么?”沈璧君从洪师傅的随身书箱里抽出一本市井小说。 洪师傅的脸刷地红了。他想抓,可又不是什么少年人蹦啊跳啊显得不合礼数。只好扑着红脸子站在那儿,着急看着波喜。 “哎呀,”沈璧君捂嘴叫了一声,“洪师傅都多大人了,还瞧这些痴男怨女,男才女貌的故事呀。行,我帮你收着,给咱波喜看。” 她本想拉着波喜一起逗他玩儿,可波喜的刻板总改不过来。 “沈家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啊。” 沈璧君转身一看,正是白府的总管吴邝。 “姜无尽c曲勒回来了,正在清水堂陪老爷说话呢。” 洪师傅听了,收拾了书箱默默退出去了。波喜瞧见了,也顺了机会跟了出去,“洪师傅,我送送你。” 沈璧君瞧见两人出去了,嘴角挂笑好一会儿。“那等说完了话再告诉我不就行了?” “这不刚说完来叫您来了嘛。他们俩恐怕同时也在查老爷的事,刚说了几句,老爷便喊了轿子出去了。我看今晚怕是回不来了。” 沈璧君斜着眼瞧他,“啧啧,看把你馋得,还想着那天的锅子。” “不单我想,全府上下都想。这不,四姨娘现下正盯着她的小厨备菜,就等着劳驾您这个主心骨呢。” “怎么,皇帝允了你们大吃大喝了?” “姑娘就别打趣了,尚书令的府邸也是民间?” 沈璧君蹭得跳起来,高高兴兴跟着吴邝出去了。 不一会儿,波喜也跟了过来。 刚到朗彤居住的凤翥院门口,便似没入了市井中心似的,小厮侍女们从道道圆门中鱼贯而来,个个脸上挂满彩头,手里缀满山珍海味。见了沈家姑娘也不似平时拘谨,自顾唠着闲话,微笑而过。转弯儿,进了院落,越发热闹了。鹤型坠地福灯上挂了细细红绸,锦鲤池外石栏亮堂堂的,好似夜明珠。那苍天的银杏更晓得拢人心,长势忽而特别喜人,一枝枝横条上绿叶如胡蝶翅膀似层层叠叠的赘着,压着,一动不动。 “还看呀,”朗彤在厨房门口,大声喊着,“这不都是你帮我设计的,自个儿欣赏自个儿的东西,害不害臊。还不快过来。” “今日是什么日子?” “本想提溜着什么都不做。可今早出门给倪大娘请安去,那金胥娘拉着乐粟嗖嗖跑着,撞得我一个窟窿,差点栽了头。后来去了,还非在大娘那儿编排我夜里笙歌搅了老爷安宁。这倒没什么。唱曲编舞这事原本也是倪大娘让办的,说是老爷近来心烦气躁,大黄都降不住火头。可偏巧让太夫人听了一句半句的,罚我跪了两个时辰。” “那你不是才起来?”沈璧君说着,便要扒拉朗彤的裙摆。 “大娘也不敢把自己供出来,硬生生让我跪着,一点求情意思都没有。以前与姐妹们一起过生辰都热闹极了,偏了这白府畏畏缩缩,我满身都不舒服。这不,老爷刚允了,我就紧赶着跑回来。他还说今夜定要回来陪我呢。” “你不早说,我可什么都没带。” “说什么呢,整个凤翥院都是按你的画修了的。” 沈璧君刚要说什么,一抬头便看见姜无尽c曲勒两人走过来了。 “进屋说,我都给你们安排好了。” 朗彤推搡着沈璧君进了屋坐下,波喜站在她身边,姜无尽c曲勒立在屋里的正中央。 “行啦,有什么赶紧说。交代完了,出来配锅子。”朗彤说完,关门出去了。 一时间,屋里安静许多。 这毕竟是白府的刺客,平日里都听老爷与公子们的安排,面对一个女孩反倒拘束了。 “两位,要喝水吗?” 沈璧君指了指嘴唇,意指两人嘴唇都开裂了。 “不了。”姜无尽看了看曲勒。“你说。” “我们一路追到了雍雀城。”曲勒说。 “姑娘可知那是什么地方?”姜无尽问时,依旧低着头。 “雨巷?”沈璧君在书里读过雨巷的故事,三百年风花雪月,三百年尔虞我诈,从未出过一个女子掉链子,个个标志c性格爽利,头脑机智。 瞧他们不说话,沈璧君不由得异想天开,心想着,哥哥若是真去雨巷,便是走了八辈子的妙运,可交不少豪杰呢。 许久,曲勒开口了,“雨巷的宛秋姑娘是我知交故友,据她所说,董驹城还未到,便有人帮他在雨巷里付了钱,供其享乐。” 姜无尽接着说,“上月十五,董驹城到了。” “是那日后的十七天。” “姑娘说什么?”姜无尽问。 “没什么。”沈璧君看向取勒,“宛秋挺漂亮的吧?” “雨巷出尤物,自然的。”姜无尽说。 “宛秋说,他自称十三叔和亲王的亲孙。至夜,他等的人来了。姑娘,那是你的师傅西门章迩,也是背叛了宋白门的鬼谷派二掌柜。” “交谈中,他们说了这样一句:沈姑娘背上那数十套柏木经,天下群雄竞相争之。” 沈璧君晓不得什么柏木经,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饶有兴趣地听着。 姜无尽看看曲勒,甚是奇怪。 突然,门开了,朗彤大步流星走进来。“因为付了钱,董驹城第一次入雨巷便与宛秋整个下午都待在屋里翻云覆雨。哎哟,我在门口听了半晌,这唯一最气人地方怎地就没人说。” 她走到姜无尽c曲勒跟前,狠狠白了他们一眼。 “管他什么亲孙,贵胄。妹妹,你可听好了。董驹城那日本是应了匿名信的请求去雍雀城,哪知他自个儿等急了,外出雨巷闲逛。雨巷里有人帮他付了享乐钱,姑娘们自然殷勤备至了。这宛秋姑娘,一下午都陪着她。” 她说到这儿,冲取勒来了一句。“宛秋视你为故友,我阿哥还是她的心头肉呢。” “妹妹,你可别怪姐姐。”她挤着沈璧君坐下,一下下抚着她的手。“董驹城回来那日,我便嗅出了古怪,赶紧告知过去消息灵通的同窗姐妹去查了,哪知是宛秋陪了他一下午,哎哟,那热乎劲儿跟小狗似的。可热情到点儿了,人品却差了许多,一口气就蹦出不少不中听的。宛秋说,已经下令了,董驹城以后不准再踏足雨巷。” 沈璧君脸色硬了不少。 朗彤瞧了,使了眼色让波喜送姜无尽与曲勒出去。 “就歇在外院,别走远了。” 或许一时尴尬不知如何缓解,她冲外头喊了一句。 沈璧君遇事都哭,这一次却没哭。只低头思忖,出神望着地毯上密密匝匝的纹路。 “晚上给你带烤羊肉来,等我。”她眼里尽是纹路,心却想着董驹城的声音与微笑。“千万别吃多了,啊。”她脑海里是他微笑的脸,他拢着她的肩,还有他走前左右张望,突然抱了她一下,下巴离了她肩膀的一瞬,整张脸红得跟红烧猪蹄似的。 “妹妹,”朗彤拍着她的后背,嘴里说着话。“妹妹,你可别出事呀。” 沈璧君紧盯地毯纹路,眼睛都看花了。 “等我。”这话是他今早才说的。 她还记得,他走时,她欢喜太过,竟轻揉着脸上他吻过的地方,忘了挥手作别。 沈璧君叹了口气,向后靠在背椅上。 “怎么会。”她低语。 朗彤拍着她的背,转头便听见门开了。是波喜。 “怎会这么快?”她细细咕哝着。“我以为子老才弃” 波喜低声问,“我家小姐,这是说什么?” 两人看着沈璧君,她恍惚了大半晌,始终没缓过神来。 “这可如何是好?”波喜话还没落便跑了出去。回来时,手里端着一桶子青梅酒,刚放下,便慌乱找着杯子。 “背后。就背后柜子里,金樽杯。” 波喜拉开柜子,抱了两个金杯子来。 “快,倒上。”朗彤嫌那波喜动作不够快,一把抓过青梅酒便斟满了两个杯子,动作急了些,案几上洒得到处都是。她折了手袖抹了抹。“来,先把这个给喝了。喝了,姐姐再给你倒,啊。” “小姐,哭点声气出来吧。”波喜安慰道。“哭了,就会感觉好些。” 提到哭字,好似一根针戳进心头,泪水立即滚了出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鬼魅花影 云舒时,稠密阳光落了筛子似的,仿佛龙须糖丝丝缠绕,变幻不断。 沈璧君转身看去,窗外依旧忙碌。 “花笺井在哪儿?”她问。 “小姐,你” 朗彤朝波喜摇摇头。 “在后院里,”波喜换了声气。“可小姐,我看外头快下雨了。” “引我去。”沈璧君下了榻,吸了两声鼻子,“我一会儿回来熬锅子,你不用跟着了。” 她绕过屋内小炉,打开门,慢慢跨了出去。 “四姨娘,这如何是好?”波喜双眼望着沈璧君,嘴里问着朗彤。 “我看没事。得了,我也去忙我的。” 朗彤扭着腰出去了,波喜一看周遭无人需要照拂,提着裙摆便冲去了花笺井。 那花笺井就在凤翥院无人照看的角落。红墙绿瓦上攀着枯木花藤,虫嘴儿咬过的枝叶上尽是细腻小洞,圆圆的,似是着专人打造。井为方井,一个个粗粝木桶,一条条拌人的粗绳靠在墨色石板边。阴暗处的石板泼了水,便是润滑c细腻c美极,而阳光暴晒下那一边却墨白交错,好似泪痕斑斑。 右手边,则斜斜倚着三四株绿萼梅。可惜如今初秋泼雨,非焚花朗冬,梅不肯开,倒是沉绿叶子巴巴地挂在枝头。 “小姐。”波喜刚见了沈璧君边喊了一声,然后急匆匆跑来了。 “嘘。”沈璧君转身,朝她比了个消声手势。 “这是看什么?” “你看那井边上。” “什么?” 沈璧君拍了拍波喜的脑袋。 “这一大片枯败落花,怎就见不着呢?” 波喜定睛。“这花都焉了,花色都颓败成那样了,我哪看得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娃娃尿床的单子呢。” “说什么呢?快帮我捞起来。” 少许,一小厮抬来了长杆大网。 “放下去吧。” 那小厮一听,喜笑颜开,敲起大网便搁进了水里。 “你笑什么?”波喜问。 “波喜姐姐。四姨娘一回来便说,咱今日有口服了。咱几个还以为是最近京都里来的胡族大师傅请进府了呢,结果被她大骂一通,说咱几个眼里攒了劳什子,识不得好货。” 话刚落,整整一网子的水糟梅瓣便打捞上岸。 “姑娘要如何处置?” 小厮问了,沈璧君则摆摆手,让他下去便可。“我得先看看,不知是否都能用。” 她挑了些拢在鼻尖上闻了闻,又将团在一处的花瓣轻轻撕开,小心翼翼铺在手背上。她手指修长,细白,手背瘦肖,骨骼明显,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最扎眼的是那绿枝杈似的血脉,微微隆起,好似栅栏。如今那薄薄水凉梅瓣搭着,粉红里透着绿,看着实在不大美丽。 “小姐,你看我。”波喜也把梅瓣搭在手背上。“这样,便能看出好坏了?” “逗你的。”沈璧君拿出丝绢,将梅瓣包起。“该去厨房了。” “小姐,”波喜歪头看她,“要是难受便不用去了,厨房里闷得很,油烟都窜到墙上去,不是您该待的地方。” “这有什么。” 搭配好的菜市搁在中央方桌上,四周则是灶台与窗户。那窗户粘了一层厚厚油脂,好像狗油药膏似的。 朗彤自己扎着围裙站在最里头的灶台边。“来啦。快快过来,这虾子不好弄,刚剥好就烂了,真不知道怎么好。” 沈璧君赶紧走过去。“这,你打算做什么?” “听说老爷年轻时喜一道乌苏郡的醉虾,这不是正给他做嘛。” 沈璧君回头一看窗户,太阳还没下山呢。“这虾得最后一道才上,酒炙黄了,便要快快加了清酱与米醋熨之,放在碗里闷着。酒呢?酱呢?醋呢?怎么都不见。平白牺牲了好物件,现下只好委屈做虾饼了。” “都听妹妹的。”朗彤嬉笑着,拉了个板凳坐下,抱着双手看沈璧君,那眼神温柔,可分明在说:这里就交给你了。 “得看看你备了些什么?”沈璧君自语,绕着桌台慢慢走着,一道一道盘子仔细看了。“黄梅该与净肉搁在一处,加炒盐c干姜c水姜,甘草末c花椒和茴香末也少不了。诺,还有墙角那儿的大罐子,拉出去晒着去。” 小厮速速拖了大罐子出去了。 “怎地这芡实c人参放在一处作甚?” “老爷喜食五香糕。”一小厮说了。 沈璧君皱眉,叹气,“怎么你这里的东西都现下准备呀。吃食最是费事拖沓,统统要用时辰熬着,我们熬老了,他们才能出炉。你瞧瞧,大白肉,大肘子搁我眼前放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做不了了?” “肉要嫩,白,柔,大火炙了,最少也要一整天。若是晚上烹了,整夜里都要人在灶子旁蹲着。还有,还未入冬,吃什么锅子,害得我总琢磨着弄些消肿去火的小食提点。” 大家捂嘴偷笑。 “吃了锅子,明日嘴角肿个大红包头,到时候有你们好笑的。行了,把这姜捣成泥,加些花椒伴着。拌匀了,用酒化开放着,煮鲤鱼用。”沈璧君刚对着小厮说完,转过来就对朗彤噘起嘴,“锅子想吃什么味道的?” “辣的,不辣的。” “啊,我刚哭了就让费这么大的神,小心我撂挑子。” “你可不会。” 沈璧君转身瞧着那些个血腥的排骨与筒子骨,刚咽了点口水便觉得恶习干呕。“把肉再剃剃,砍成小半。嗯,先砍,我一会儿给你们配腌料去。猪肉用手快揉,记得手里抹了大油再揉,揉好了,拿大火闷着,对了,用平锅盖煮,碳也放些在锅盖上。多少人吃来着?” 一小厮答道,“一二十。” 沈璧君瞥了一眼朗彤,“你这是要分庭抗礼呀。” 朗彤叹了口气,“那可不,昨日什么都不是呢,金胥娘都轰轰烈烈请了一回。我这实打实地生辰搁在这儿,能不好好操办?” 沈璧君站了一会儿,心里数着还有什么事落下。 几乎没了。各方小厮都安排了,自己佐料的活儿也都捧在手心里。她不由地笑了。刚才还为诸食烦忧,头脑发热发痛,现下都清理干净了。顿时感觉空荡荡,身轻百倍。 想完了,便吩咐朗彤。“跟我出来,我问您个事。” 朗彤一听,来劲儿了,立马站起来,拍拍屁股,居然说了这么一句。“来了,来了,我的姑奶奶。” 沈璧君拉着朗彤回到花笺井,留了波喜在厨房拌佐料。 “我刚才听你说,那个宛秋你认识?” “妹妹,我以前待什么地方,你不记得了?” “你瞧你,我都说到这儿份上了,还不松气?” 朗彤嫌晒,兀自挪了地方,坐在凉叶枝荫下。“皇上下令,百姓出走城门准出不准进,皇亲贵胄则每家每月开恩两次。我这不正在琢磨如何让你俩神出鬼没地见一面吗?” “哦。”沈璧君认错似的低下头。“那地方你去过吗?” “雨巷?没有,江湖上都说进雨巷便是入局,谍战,怀柔c明枪暗箭,处处都是十面埋伏。位高权重算什么,在雨巷人眼里,不过蝼蚁c棋子。那地方我可去不起。” “可你阿哥?” “雨巷的棋子吗?” 朗彤无心一句,沈璧君便听出了嫌隙,赶紧咽下了之后的话。 是呀,这凤翥院里现下热热闹闹,风花雪月的,何必问那些个不打紧的苦差事?朗彤要想说,她就听着。可千万别拿遥远故事中的人物做文章,只要想求事,便是利用了。不管如何,若是拐弯抹角,更是错上加错了。 两人并肩坐于墨色石板上,一会儿仰头望着那绯红围墙,一会儿低头看蚂蚁搬家,好不自在。 许久,沉默,安静,光影明亮。 “四娘,四娘,”两人一并转过头去。“董驹城回来了,正在北门那儿寻高老头聊天。” 那小厮边跑边喊,急得像是府里走水似的。他跑急了,刚到沈璧君跟前便狗啃屎地一跤摔了下去。朗彤一下子抓了沈璧君的手,愣愣往后靠着。“唉,小心,别靠进井里去了。”沈璧君站起来,向前拉了她。本打算回头便去拉那激动的小厮,只见他下巴磕破了,血哗哗落在地上。嘴里也全含着血,似乎那血正积极自止,吐在地上的都已凝固成稀粥似的血块了。沈璧君定睛一看,扎在那破碎血块里的,竟有两颗白牙。 “哎呀,你真是。”她复鼓起勇气,拉起他来。可他一转脸,没了门牙的嘴里一口的血,鼻上嘴上也到处是血渣子。她一时心惊,双手一放,小厮后脑勺差点砸在地上,幸好裙摆宽大厚实。 “我一进门就闻见香,本想赶着吃几口的。” 小厮说了一半,沈璧君赶紧压住他的嘴。一是看他说话着实恐怖,二是他根本不该此时表白自己。 “朗彤,朗——”沈璧君怀抱小厮半晌,忽而反应过来缺了朗彤。可一转身,朗彤吓得直发抖,看着软绵绵的。她再想喊一声,却只见朗彤晕了过去。“选这个时候晕倒?”沈璧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愁着怎么办,几个小厮过来了,便急急喊着,“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 瞧着四个人背影挤作一处,拖着两个倒霉蛋走在前,她忽觉累坏了。她步履闲散,脑袋晃荡,过了阴凉地又到明亮处,周身突然凉飕飕的,像是跑热了又急急吹冷风偷凉,好不难受。 “沈姑娘。” “啊。”沈璧君迷迷糊糊看着他们。 “求您帮咱两个打开帘子。” 送小厮的一对朝偏房里去了,现下只有朗彤等着服侍了。 沈璧君有气无力地撩着帘子,等着人进去。可就这会儿功夫,她向院里一瞥,看见了现下最不愿见的人。 他从门洞里进来,正眯缝着眼睛冲自己笑。一群小厮欢快地围着他,帮他卸下那重重的整羊之重。 她瞅了他一眼,狠狠扯了一下帘子,进去了。 “你们都出去吧。” “是。” “唉,”她说,“问问波喜备好料子没,让她来找我。” “是。” 看几人走了出去,她便又帮朗彤挪平了身子,解了她领子上的扣子。 不一会儿,波喜便来了。 “小姐,少爷说他在屋外候着你忙完了,再出去找他。” 沈璧君气不打一处来,“你还与他说话。” “小姐,我只是个传话的。更何况,不管发生什么,总得给当事人一个解释求告的机会,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那就让他多候着会儿。” 沈璧君一遍一遍帮朗彤顺着气。 “刚才几个小厮说四姨娘晕过去了,是怎了?” “许是那小厮摔了一跤,相貌实在可怕。别说她了,我都差点被吓到。” 波喜将手放在沈璧君头上。 “还好,没烧起来。” 听了这句,沈璧君眼泪刷得又下来了。“你别这么说。每次遇事,都是别人先倒下,跌宕起伏,接二连三的,我连骂都骂不出来。我真特想指着人鼻子来一句:你个小兔崽子,你当你奏乐呢。真的,每次就我一个杵在那儿,不晕,不惊,脸上还干得像沙子堆似的。最需要眼泪的时候,楞是挤不出,我都快难过死了。为何晕厥的人不是我;为何被抱到榻上,茶呀水呀供着的那个不是我。倒也不是巴望这些个浮夸之物,可也不能每次都我一个忙进忙出的吧。时间一长,别人还以为沈家军都铁打的,怎么拾捣都成。” “都唤自己沈家军了,还不是铁打的?” 波喜没说话,沈璧君自己也没说话,这句子打哪儿冒出来的。 “是我啊。”朗彤咳嗽了两声。“对不起妹妹了,下次换我。换我,行了吧。”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气我。” “波喜,扶我出去吧,屋子太闷了。” 朗彤起身,准备出去。 转头一看,沈璧君却没动静。 “不想出去呀。”朗彤说。 “少爷回来了。”波喜答。 “少爷?啊,董驹城回来了,是吧?”朗彤拿起沈璧君的手,使劲儿拍了拍,“瞧,这不立刻就换上我了吗?” 沈璧君笑了。 “姐姐这就去帮你招呼这个登徒子去。” “姐姐,你别叫他登徒子。” “不叫就不叫。待这儿休息吧,吃饭了叫你。” 她们出去后,沈璧君便倒在了床上。她望着帐中绣线精致的驱蚊箱包,望着帐子西角屈曲体窗棂。木条如浪花摇摆着,之间嵌了朵朵桃花。这样的窗户最是坚固,又经济实惠,市井人最爱用,还专门给它取了个妙名“桃花浪”。她全身无力,动了哪儿都觉得累不可当,只有这眼珠子,任凭左右窜动。 外头食香味浓郁,每次阳光一扑进来,便一股子美味。味儿扑进来了,热闹声也紧随其后。她听了,仿佛远得很,像是海潮的声音。在人头攒动的码头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细碎,延绵,总像是被什么物件裹着似的,劈不开羁绊,更冲不出阻拦。 渐渐,她便睡过去了。 是夜,空中皓月平静悠然,瑶瑶抚弄微卷云梢。白府凤翥院内,桌桌喜庆欢闹,锅子热气腾腾。四人一桌,小巧玲珑,也正好将院央里争奇斗艳的舞姬歌姬们团团围住,方便观赏。 “怎么不吃呀。”白庆瑜问靠在他肩头的朗彤。“不吃,别闲着,上去跳一曲去。” “一会儿老爷乏了,我再舞画龙点睛,如今跳了只叫他们乱了方寸。” “惯会耍懒偷乖。” 朗彤闭了闭眼睛,转过头看着对面的董驹城。 院央九名歌女,皆京都风月新地如意坊里出来的姑娘,个个躺胸露背,风姿绰约,他却不为所动。几个时辰里,只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卧房——沈璧君还在里头睡着。 真不是他? 宛秋来信,艳冷骚香,声蛮懒怠,直指董郎。 午后盘问,他却不屑一顾之状,竟说,若急了想办事也光明磊落,不用这般窝囊。 她原以为董驹城是因了真犯下事,故意冷静执著,龇牙起声。若如此,他听上去该是一副谄媚之貌,面上处处诋毁,有理有据,话语里却是丝丝入扣的亲近c爱慕c五体投地佩服。且对此类情状相当宽容——不是一般的宽容,而是低三下四,自圆其说,心怀苟且的宽容。 他丝毫没有以上的情状。 三人——朗彤c波喜与董驹城——在厨房里对峙时,反倒是他一股怒火发到底,又是跺脚又是咬唇,最后竟一把掀了备食台,好几盘子灌汤圆子噼里啪啦洒在了地上。朗彤与波喜说不出话来,只好看着那冒气的热丸子冷不丁地滚来滚去,徒增尴尬。 这是她第二次见人如此气恼。 只有真正无辜之人才会一鼓作气恼到底,即便时过境迁许久,也决不轻饶胡乱扣冒之徒。 可他真的无辜吗? “不信,是吧?不信,是吧?”他咬着这两字,吓得两人差点给他跪地求饶。 他两眼发红,泪水清澈,似珍珠滚落。他额头上胳膊上青筋鼓起,恼羞成怒又失了自我。 然而,其中还有一种怯懦,一种似乎被击倒的温柔。 双膝跪地的那种歉疚,无力挽回的那种凄凉,全写在脸上。 似乎,他失去了一生挚爱,余下日子里只会混混度日,如孤魂野鬼。 不得已,他冲她们说,“你不是与宛秋熟识吗?你不是红尘捞来的百事通吗?你去问,你去问问,我到底是什么人。你去问问雨巷的其他姑娘,教坊的几位头牌。去呀。” 他一声怒吼,朗彤吓得一颤,急忙拉着波喜出了厨房。 这样一人,会低眉顺眼,畏畏缩缩吗? 歌舞笙箫,月光明媚,热闹非凡,跟他热切盼着与沈璧君重修旧好的心相比,简直太做作c冷漠了。 “少爷,”朗彤叫他。“你进去看看她也好。” 他听见了,没回头。 “不管发生什么,她相信你才最重要。” 这次,他回头了。 “你要让她相信你。” 他望着桌上的锅子出神。那是沈璧君调的佐料煮大骨头杂汤。他知道。他拿起筷头,拣起两根大骨头,吮吸着辣椒满布,些许发酸的骨髓。羊肉就放在旁边,他看都没看一眼。 波喜看了,说道,“把羊肉拿去给小姐吧,她从今早就盼着,你去了,就算是给她撒泼撕着玩儿,也是完成了诺言不是。” “这是什么话?”谁也没想到,白庆瑜突地插了一句。 “老爷,要不您教教他?” 话落了,朗彤便起身要走。 “坐下。”白庆瑜交代,“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 又是沉默。周遭全是歌舞喧闹,闲话声声。 突然,孙弼站起来了,一言不发向屋子那边走去。波喜正倒着茶,抬头一看,立刻放下茶杯,跟了过去。 “少爷,小姐夜里总要喝换了三次花芽泡制的桔花茶,你一并送进去,她一定能先挡住她的气。” “谢谢,姑娘。” 内屋气息似偷懒不动,凝重了些。 孙弼关上门,背靠门站了一会儿,深呼吸,鼓起勇气。走过木刻梅枝博古架子便能看见他的心上人了。她一只脚吊在床边,没盖被子。他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桔花茶,似是多余,便搁在榻中央的案几上了。渐渐凑近,对他来说是种刺骨煎熬。自打第一天见她,他便觉得自己变了,冲动,反复,胆小,怕事成了平常事。他从未离一个人如此这般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到荒谬的境地,糟糕至极,痛苦至极。 他笑了。真是痴。恐怕每个爱上沈璧君的男子都作如此想呢。 由于不敢更不愿搅醒她,他便坐在她身边,看着她。 打扰了又能怎样呢? 她一睁眼,所看到的不还是董驹城的面孔吗? 不。他摇头。不,不,不。她看到的不是董驹城,而是他,孙弼。喜乐门七十九洞无名派素面人孙弼。是呀,为什么不呢? 他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等待着。似乎在等待她醒来,却又不像是等待她醒来。 “四娘说了,今日你就在屋里陪小姐,她不会过来的。” 他突然想起进屋前,波喜说的话。 是呀,今夜无人,为何不试试? 他起身,踱步,思忖许久。也许是坐于沈璧君身旁的感觉太美妙,他走了几步便回来了。他小心翼翼抚她的手,可每次刚触碰到指甲壳便弹了回来,像是被火星子撩了一下。 他怕她凉,还是盖上了被子。 一晃便到了半夜,他跪坐在她肩旁睡了一会儿,无端醒了。 现下,屋内静如处子,喧嚣如烟火般散尽。 不。她一睁眼看到的不该是另一个人的面孔。他要让她目睹他自己的那张面孔。那张火星子燎过的脸,那张左额如马蜂窝一般斑斑点点的脸,那张被美人尖里垂下直抵下颚的绯红胎记毁掉的脸。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这张烂脸如此美丽。仿佛那是为她的到来而量身定做的,仿佛那是他与她逃离尘世纷扰的唯一的动力与秘密。 他捏了捏后颈,耳垂处的胶皮翘起。他抹抹耳垂,揪着下颌骨将胶皮面具掀起一半。 慢悠悠的,又掀起一半,发际线撕开了。 他好高兴,他终于以真面目与她相敬如宾了。他双手颤抖,伸向她。她的手好凉呀。他没料到这个,他心痛不已。赶紧拉了被子让他盖上。被子盖好,他便松不开那双手了,只紧紧拉住,一动不动地捂着。 他笑了。他很快乐,为了她——这位眼前人——而快乐。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寒梅椅竹 梦中怪魔,面容粗粝,十分可怕。沈璧君却任凭叫喊,仍不得救。她感觉自己躺在冰溪中央的石块上,水一次次灌入她的嘴里。夜袭敌军的士兵踏着整齐步伐在两尺多宽荒草一边走着。荒草遮挡住了沼泽,却挡不住它的气味,那股浓烈的腐尸之味。突然,一个全身冒火的士兵从荒草闯入。他的脸黑乎乎一片,头发烧焦了,雪白头皮滚烫如夕阳。为了熄灭身上的火,他跳进了湍急溪水中。 水草裹缠着他,熄灭火气淹没着他。 没过一会儿,他发现了沈璧君,一动不动,任凭处置的沈璧君。 他朝她游过来,小心翼翼碰了一下她的手。将溪水拉起来,给她盖上。不知怎地,助人为乐让他遗忘了痛苦与煎熬。他扶着石头,轻靠于她耳边,静静低语道,“朝朝暮暮,韶光里,稀客来,道尽穷几度寻。” 话落,吻便落在了她唇上。 沈璧君忽地醒了,原来是梦。 她飞快动了动她的肩膀与双脚,依旧灵活。 她坐起来,呆呆望着被子上戏水鸳鸯,自语道,“居然做这种梦了。” 孙弼早已闪身床尾,倒抽一口气,只听心跳扑通扑通,无法停歇,控制不住。 他担心她见了他真面目,会吓晕过去。可听她自说自话,反倒失望了,心想,“夜沉了,见了怕也当做梦魇来看吧。” 沈璧君咳嗽了两声,坐在了床边。 又咳了两声,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榻上。 孙弼不敢张望,但他知道,她此时正喝着桔花茶润喉。屋里闷热,所以推开了窗户。微雨滴答,浅浅飘了进来。他想起前几日他推她荡秋千,草香浓,秋意凉,却依旧晒的很,一个云骨朵都不见。她荡一会儿秋千,很苦恼地说,“哥哥,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天气吗?”他答不出来,只好默默等她说。她说,“最喜欢微雨天了。当然,只要是下雨天都喜欢。虽身上凉些,裙子湿了些,却总觉得十分绚烂。” 或许,现下便是她渴求的绚烂天气吧。人在里屋,雨在外头。人赏雨,雨妖娆,仿佛整个雨霜催折的夜,是为沈璧君与他量身定做的。 喝了会儿茶,她又咳了几声。 他真想闯出去,为她盖上御寒的衣物。 第二天一早,天大亮了。孙弼收拾了面容,为她盖上了鸟纹锦披风,坐在与她相对的茶几另一面,出神望着她。 半个时辰后,波喜进来了。 “少爷。”她恭恭敬敬叫了他一声少爷。“小姐怎么睡着呀。” “昨晚梦魇,难受,便歇在这了。” “待会儿起床肯定要难受了。” 波喜收拾了茶盘,转身要出去。 “波喜?” “少爷,怎了?” 孙弼说,“昨日回来,老爷说让我去船坞送送新一批的兵士,公孙琪正好在里头。” 波喜诧异,“公孙琪是谁?” “阿君一个相识的朋友。” “啊,是,小姐提过。”刚骂完自己猪脑子,便忽然欢快起来了。“船坞在城外,少爷的意思是肯定不止送行这么简单吧,少爷真有你的,小姐听了肯定高兴,她都好久没见爹爹和阿娘了。对了,我能去吗?” 波喜一高兴,嗓门便忍不住大起来。 孙弼比了好几次消声手势,她愣是没看见,最后只好伸手捂住她的嘴。 “哎呀,忘了,忘了。那你俩多待会儿,我出去把茶倒了。” 波喜出去后,孙弼轻轻抚弄着她盘落在茶几上的发丝。若是这发丝能剪下一缕搁在荷包里随身携带该多好。 他抚摸着,稍不留心被沈璧君一把逮住了一根指头。 他下意识地缩手,她却攥得更紧了。“哥哥,你哪里最讨厌,自己知道吗?” 本是句气话,却逗得他忍不住笑起来。 “你,你还笑。”沈璧君呵斥道。“我晚上没吃东西,快饿死了,给我弄吃的去。” “是,是,是。”孙弼跳下榻子,“这就去给你弄去。” 他转身,一个橘子砸了过来,他刚要挡,却想起千万别露了马脚,于是便顺势怂了怂肩膀,那橘子便一咕噜滚领子里去了。“哎呀,好凉啊。”他说了句玩笑话,一跳一跳地出去了。 刚一到门口,便抖落了橘子,抱在手心里。 波喜正要进来,“少爷这是干什么,抖鸡皮疙瘩呢?待会儿先别进来,我给小姐换衣梳妆。” 说完,波喜便进去。 孙弼颠了颠手中橘子,笑着自个儿剥了吃了。 一进屋,波喜便开口了。“小姐,我将才在门口看见少爷了,你打发他出去的?” 沈璧君两眼一翻,“再说,你也出去。” 波喜收拾了茶几,转身提了妆盒子放上,八九个镂刻精致的小木抽屉一个屉一个屉慢慢拉开,终了拆开机关将右扶手缩了几扣,正好抵着歇了铜镜的左扶手中段。 “唉,这妆盒子没见过呀。” 波喜说,“白公子给您从琅琊郡里寄来的,我瞧着好看方便就拿出来暂用了。”波喜抬头看沈璧君,见她脸上没有愠色便说,“小姐,我家白公子一片好心,除了礼物便是信,还有那些个让人向往的琅琊风物画,就差把他自个儿寄过来了。” “波喜,你想说什么?” “若有情,便明示于他。若无情,” “若无情,便在他与敌军生死缠斗的时候拒绝?” 波喜一时无语,沈璧君笑了。“这就没语了?还不快些帮我琢磨个巧法出来。” 波喜松了口气。 沈璧君从妆盒拿了一串云萝玛瑙耳坠,比了比。可刚比了一会儿,便无趣了。她不喜欢刚才自己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耍弄他人心思的红尘女人。是呀。朗彤是正经烟花柳地出来的都没这么排挤人,她倒好,凑了嘴皮子趣味,说得好像心里也如此想似的。 “少爷今日要去船坞送行,听说公孙琪正好要走,他让你一道去。这一趟得好几天呢。” 或许是看沈璧君不顺心,波喜即刻便添了一个喜讯。 “真的?” “骗你干嘛。”波喜说,“那今天小姐想怎么打扮?” “素净点的。送人颜若柳,留人貌似雪。这会子都要光彩照人,实在太不识时务了。” 波喜听了,找了第二个小屉里头白玉簪。 “唉,怎么不进去?” 门外传来朗彤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是开门声了。 “妹妹,听说今日你要去船坞了?” 沈璧君张口看着波喜与远处的孙弼,他正在圆桌上摆菜。 “那船坞以前可是好地方,水岸边集市延绵,各样食摊子火烧火燎,白烟直冒。只可惜,你如今去了,只能看见褴褛衣裳的路人c空荡荡的柳道,每个从那儿离城的青年才俊呀,活着的永远在外征战,死了的埋于他乡。到头来回来的能有几个?那路上萧瑟,冷淡,能入眼的全是” 她越发说得激动,沈璧君只好接口说,“能入眼的,全是情谊了。倪大娘那里问过安了吗?” “问过了。”朗彤说,“就是因了问过,才气得我口无遮拦。” 沈璧君拉着她的手,坐在饭桌上。 孙弼让开了,她赶紧拽了他的胳膊,也坐下。 “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孙弼看看波喜与朗彤,两人要么将眼睛瞟到别处,要么低着头,丝毫没有帮他的意思。 沈璧君坐在他身边,“我也不是卖乖,你也听见了四娘百事通,什么都知道。波喜也比我好得多,你当着他们的面说你错了,我就原谅你。” 孙弼用了董驹城的面容,可他与董驹城却是天壤之别。这会,他内心暖暖的,只想偷笑。可为了不漏马脚,只速速叹了口气,说,“阿君,我真错了。雨巷的事算入局之邀,非我情愿。以后,不,自现下,我便是一生颠簸,也必不负卿。” 本该高兴的事,沈璧君听了却皱着眉。 许久,才开口。 “也不必这样,若你哪天恼了,烦了,不愿意了,离开便是。离了心的辜负与背叛是不具杀伤力的。” 大家听了,更是没了声。 沈璧君深吸一口气,莞尔一笑。“行了,吃吧。吃完了我们就出发,我还得捞着机会去看爹爹与阿娘呢。” 羊肉本来是当冷盘吃的,放了一夜味道变了,孙弼便自作主张煮了个锅子拿来,称为“猪蹄子喜锅”。锅里飘着猪肉丸子,水晶皮子,猪肚菇,煎过了的面疙瘩。吃着不似寻常贵家的口味,倒像是夜阑国人喜爱的麻辣口味。沈璧君捞了几下,筷头上竟沾了几缕茉莉花。 “这也可以吃呀?”沈璧君声音逗趣,动作又快,嗖地一下放进嘴里,还砸了咂嘴。 “多嚼几下。”孙弼停了筷子,看着她嚼。 “你看我作什么?” “攥在眼里挪不出来了呗。”朗彤接了句嘴。 “乱讲。” 沈璧君话音刚落,孙弼便捞了大勺的肉菜放在她碗里。 “唉,你自己也要吃呀,我看你都没吃。”沈璧君复又换了块更大的肉放在他碗里。 “哟,多早晚都找不到人,原来全在屋里窝着不干活呢。” 几个人转头一看,竟是金胥娘。 “你来做什么?”朗彤一见她便来气,嗖地站起来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说了要给大娘攒金花玉露都攒哪儿去了。”金胥娘说着,向前一步,俯身下来。可刚看了一会儿锅子里的东西,便一脸嫌弃,抬手假装扇着味儿,说,“这煮的都是什么呀,乡野里的农夫都吃的东西吧。” “你出去。”朗彤瞪着她。 沈璧君抓了她的手,抬头看着她使劲摇头。 金胥娘拍了拍手,做作地摆弄着自己头上的金簪流苏,然后挺起身子,若无旁人地避开一桌子人,扭着腰枝,走进了朗彤的内屋。 “你看她。”朗彤悄声说,“真是狗皮膏药,赶都赶不走。” 沈璧君此时担心的是孙弼。这屋里只有他一个男人,孤零零与朋友闲坐吃饭还好,可叫他看着金胥娘搞这么一套小肚鸡肠的把戏,肯定心里不爽。倒是有些男人天生喜欢家长里短,也无妨,但他又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在她眼里,董驹城从不是那样的人。 “哥哥,一会儿这里完事我去北门找你。” 她看孙弼不愿走,使劲捏了捏他的手。 看他出去了,沈璧君才分出神来拉了朗彤坐下。 “啧啧,怎么还用这种床单子,都稀烂成这样了。”金胥娘拉着床单,躬身细看。“还有这些东西,瞧瞧,都掉馅儿了。”说着,她啪地一下扯下来一个驱蚊包。“怎么,老爷宠你那些个钱财都被你捐给门口的高老头了?” “这话什么意思?”朗彤说。 金胥娘比划着兰花指,扑扇着绣着玫瑰的丝帕。“掉粪水里去了呗。” 话音刚落,波喜便干呕了几下,最后实在忍不住跑了出去。朗彤没走,反应却比波喜更厉害,只见她一下下拍着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都缓不过来。沈璧君也难受,但始终怒视着金胥娘。 目的达到了,金胥娘大笑三声,走了出去。 “姐姐,我们出去吧。” 外头郎朗晴空,梧桐沈绿,柳树摆絮,一双家燕飞进飞出给一群叽叽喳喳的雏燕喂食。小厮们搭伙儿坐于屋檐下一边擦洗摆设,一边闲聊府里诸事。一不留神还拿了野鸭游水般一溜子端着漱口钵子来的婢女逗趣。 沈璧君赶紧喊着,“哎,先别闹了,让你们主子先漱漱口。” 几个婢子凑近了,换着给朗彤漱了口。 “我可真不想让你走。”朗彤说,“这次得出去好几天吧。” 沈璧君笑了。 “是,少爷说了,得一直送那些人到近处营地里。” 接话的是朗彤。 “你好些了吗?” “小姐,咽下了些许盐水,好多了。” “那我就走啦,哥哥这会儿恐怕腿都等瘸了。对了,给静姐姐的信已经写好搁在枕头下了,你记得给老爷。” 朗彤拆下侧身里半块玉玦,“你拿这个去,一路上有个照应。” “这是?” “拿着,能用就用,保平安的。” 沈璧君笑了,拍拍了她肩。波喜看着她俩,也点点头。其实,早先为沈璧君准备时,她便细心为她备了钱财,可她还是担心。自新皇帝治理夏周以来,京都里最安全的地方,除了宫里,便是白府。秋水台也不安稳,可平静外表下,江湖势力暗涌不歇。在城门口站站都嫌风浪大,怎地还要往波涛里钻。可波喜也知道,她拦不住。不仅是拦不住沈璧君心心念念盼着看望爹娘的心思,更拦不住这世事变幻,说不定哪天白府就不安宁了呢? 出去。哪怕只是几天,也比窝在避风港里风花雪月的好,那是一种闪烁着希望光芒的存在。 所以,沈璧君一路走,她便一路看。 仿佛,沈璧君摇曳的背影代表了栩栩如生的反抗与歇斯里地的不妥协。 “等久了吧?” 孙弼站在北门口,不敢应。这是他第一次与沈璧君四目相对。自然,以前也有的是独处时光,可那都是婢子守着,小厮瞅着,好不自在。他从第一次见到她,便一心盼望与他单独相处,可现下梦照进现实,掉链子的反倒是他自己。他太紧张了。 “问你话呢?” “没。” “我们怎么去呀?” “呃,先去轻车部把董驹城的名字报上。” 沈璧君笑了,“怎么说得跟自己没关系似的,真这么远?” “什么远?” “路啊,不是说要送到最近的崇华营集合吗?” “得五六天吧。” “这样的话,我可以在秋水台陪伴爹爹阿娘,等你回来。” “你不跟我一起走啊。” “别这么看着我,让我想想。” 马车来了,两人你前我后上了马车。虽装饰精良,车厢毕竟还是个幽暗狭窄的窟窿。只要坐了进来,人心便不由地放松下来。所以,刚出了白府地界,沈璧君便五指绕着孙弼的手,温柔地靠在他肩头,细细叹着气。她太放松了,放松得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他从未见过却思念成灾的人,一个他萍水相逢却想呵护终生的人。这种放松充斥了轻轻颠簸中的车厢,让他小鹿乱撞,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我想问你件事。” “你问吧。” “宛秋,她,”她顿了顿,像是不想见到回答似的。“她漂亮么?” 孙弼与宛秋相识多年。他眼里,宛秋与雨巷最顶尖的侠客并无不同,美艳动人,机智冷冽,动作麻利。那日下午与董驹城的鱼水之欢,不过是任务的额外褒奖而已,可用,可不用。而最终用了,许是她太久未遇乳臭未干的小子,一时兴起才玩儿过了头。许是这小子中途露了心气又自不量力惹怒了她,正巧她不喜欢便可劲儿戏弄踩踏。 想要在雨巷里的拔尖儿,脑子身子都要时时转着,蹦着,累得很。董驹城既是任务里的棋子又是可把玩享受的物件,何乐而不为呢。若以后真咬起来,就董驹城那张要面子的嘴,无论如何也不敢胡乱捅出去。倒不是他看准了董驹城这个人,而是事实证明如此。若董驹城不好面子,他这个冒牌货孙弼还能一直留在白府? “怎么不说话?” 沈璧君抬头看他。她离得太近了,一丝丝呼气尽往脖子上窜。 “雨巷那个地方,神仙去了也会摔跤。” “宛秋好看吗?”沈璧君又问。 “好看,那儿的姑娘都好看。但你是唯一的,永远在我心头。” 最后一句是孙弼的心里话。他希望说更多,但又不希望言语上的狡猾掩盖了一颗真心。 “其实,我也不是不懂。汉武帝这么多嫔妃,汉元帝扩充了后宫嫔妃位分多达数十,得知昭君出塞无缘再见,却还郁郁寡欢。我不过希望,一时一刻只爱一人,只倾心于一人。一生太长,如牢狱,似灾难,不可期。” 说这些话时,她没放开孙弼的手。 不但没放,还紧紧捏了几下,仿佛是再给他机会,洗心革面。 “沈姑娘,轻车部到了。”车夫来话了。 “下车吧。”沈璧君撩开帘子先跳了下去,然后站在泥泞地里,向孙弼伸过手来。“怎么,怕掉面子啊。” 孙弼坐在车里,看看雨后晴空。 “面子算什么。”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方时红蕊 轻车部外热闹非凡。男女老少手挽着站在轻车部那古旧的大木门外,嘻嘻笑着,向里张望。那门口,大红绸子挂着,碎花结系着,稍不留心撞着了,还挺疼的。“哎哟,小心点。”孙弼口上说着,一双大手还盖在了她的脑袋上,弄得她不得不弯着腰,撅着屁股走路。 “我自己会走。”她兀自闪身出来,眯眼抬头远望。高处,小楼相对,彩旗穿堂,清风掠过,小旗子呼呼颤抖像极了那一只只破壳的雏雀扑闪翅膀,好看极了。 “呀,你看那地上,小旗子全动起来了。” 她怕他不明白,于是将手插在腰上,欢快摇晃起胳膊来。 “跟我一起呀。” “还是不要了吧。” 沈璧君满脸的笑,即便是噘嘴,也可爱动人。 “来啦,刚还说不在乎面子呢。” 不知怎地,只要出了白府,她便通体自在欢畅。周遭人群济济,却没了人多口杂憋屈味儿。到处都是她最喜爱的造物芳香,树木油脂香与明晃晃的阳光味道,这些食物与她喜欢的食香完全不同却又十分相似,让人欢喜极了。 宛秋的事已经萦绕在她心里,下了马车那一刻起,她便不由自主,好像失控似的渴望拢住董驹城的心,宛秋有的是谋略是肉体,而她偏执,她要让他看到一个不可多得的沈璧君,一片清风和煦,供他自由翱翔的海,一处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梦之井。一个完整的,让人爱都爱不过来的,一辈子放在心头的,如阳光般澄澈的姑娘。 孙弼看着她,任凭她拉着自己的手。 沈璧君奇怪,他怎么就不动呢。“你看你,我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你重要。” 她一缩肩,笑了。可一退后,正巧踩到一个小男孩脚上。 她转身,正要道歉。 “姐姐,你刚才这个,”他叉着腰比了比,“是怎么弄的?” “想知道呀,那我教你吧。” 说着,撒开了孙弼的手,拉着小男孩穿梭进人群中去了。 “唉,别跑远了。”孙弼喊了一声。 “哥哥,去做你的事吧,我先玩会儿。”沈璧君大喊着,周围人都笑了。 一个站在孙弼身边的大娘瞅了他一眼,“让你跳你不跳,没机会了吧。” 多年来,孙弼不是与雨巷之人混在一处,就是在教坊里门窗阵阵的阁楼里推杯换盏,与市井相离许久了。大娘一句话,他突然不知该如何作答。仿佛他的脑袋瓜早已被训练得当,只能在生杀予夺与明枪暗箭中思考,这日常里的悲欢离合,实在太为难他了。 “她是来送我的,大娘,我先进去了。” 孙弼转身向轻车部走去。他也不知道为何要急急走进部里,或许就为了那一句:哥哥,去做你的事吧。是呀,她让他去,他就去了。这无关命令,无关颐指气使,而是某种祝福,仿佛是告诉他,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在归处等他。 进了轻车部,气氛便肃穆不少。新兵们分为两个方阵,刀挎在腰上,统一色调的包裹背在背上,手臂收于两侧,像个铲子似抬着自个儿民家衣服。铁筑大鼎搁在中央,火苗蹭蹭上冒。是呀,不是每个新兵都会喝酒,焚衣葬往的仪式最是合适。 “唷,白家公子来啦。” 小官差言语谄媚,迈着碎步匆匆赶到他身边来。 孙弼不知说什么。只问,“焚衣的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一会儿就”小官差本来个头就矮,还弓着背说话,这会儿风又呼呼地吹,孙弼简直听不到他在嘀咕什么。 只听声音落了,才答应了一声。“哦,好。赶快开始吧。” “那我把他叫出来?” “谁?” “盛祈。” 孙弼转转眼珠,实在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只说,“好。” 不一会儿,几个新兵架着盛祈出来了。他脸红得发紫,鼻青脸肿的,他双腿绵软,像两个软疙瘩在地上拖着。 “昨晚街上闹事” “他出去了?” “没,是那群地痞跑歪了,撞到他怀里来了。大家心里都攥着气吧,见他愣愣的,就揍了他。” 孙弼想了一会儿,说,“那歇着,下一批再走。” 话音还未落,只见刚才在轻车部门口说话的大娘连着一个姑娘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说了几个谢谢老爷,才抬起头了。“啊,怎么是你呀,小子。”大娘话一出,把自己吓得一抖肩,遂又磕了好几个头,脑门都磕出血印子来。 小官差皱着眉,一脸烦闷。“行了,赶紧拖下去。焚衣仪式要开始了,人家白家公子还等着点人数呢。” 孙弼听了,倒抽一口气。这谄媚也来得太快了。 “行,那就开始吧。” 为了像模像样地站在屋檐下,俯瞰着两个方阵的人,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走上前。 “开始焚衣。” 一声令下,新兵两个方阵最前一排的人第一个人走向火鼎,将衣服扔了进去。接着,第二个上来,又把衣服扔进去。烧到第十个人的衣服时,整个轻车部弥漫着黑乎乎的烟子,到处是呛口味道。 “百家公子,要继续烧吗?” “自然。” 孙弼怒视前方,可眼神中尽是胆怯c害怕c维诺。自从脸被烧伤后,他对火便又恨又怕。恨的是火星子一点一滴毫不留情地将伤疤刻在他脸上,怕的是那滚烫火花和那黑白变幻的烟子,那烟子一出,人的眼睛就酸,眼睛就痛,步伐也摇摇晃晃的,似乎走进了鬼怪幢幢的魔域。于是,他只要有机会,便如乌鸦般追着烟子飞去,虽心绪难平,但每熬过一次,便觉得自己又强大一些。 他看着一个个新兵走上来,抛掉了衣服,又匆匆回到本来位置。最后一个男孩皮嫩肉薄,站在原位置上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大步流星走来。所有人里,他的衣服是抛得最高的。蹭一下,离了手,那衣服好似切成片的面饼,一层一层朝着那上午时光里,牛乳般的天空飞去。落于鼎里时,几千片烧黑了的布灰哗一下滕起了。 孙弼看了一会儿那烟,目光便落在了小兵身上。 “白家公子,仪式已毕,可行军了。”小官差的语气如释重负,恨不得赶紧赶这群人走,好落得一天的清闲。 “好,走吧。” 只见四个黑衣大哥冒了出来,分别站在方阵最末,正对着轻车部敞开的大门。大门外人头攒动,百姓挤呀笑呀,推推搡搡,冲着所有人笑。 “大家都让开,让开。” 孙弼跟着小官差后面走着,十分苦闷。 小官差驼背,走路斜肩,语气乖张,缺了真诚,脖颈上还高高隆起一颗皱巴巴的砍头痣,十分醒目,难看得很。 顺便出了轻车部的门,黑衣大哥转身,带着两个方阵近一千人慢慢出来。 “哥哥。” 孙弼寻声而去,只见沈璧君站在人群中,一手牵着一个小娃娃,正傻乎乎冲着他笑。他想靠近一些,可身前的小官差总转头看他,似乎盼他出了岔子,好揪辫子拿把柄,蹬鼻子上脸胡闹一通。 “你们看他,心不在焉。” 孙弼笑了。沈璧君正假装骂那两个小孩子,结果那两孩子鹦鹉学舌抬起头来就喊,“大哥哥,心不在焉。大哥哥,心不在焉。” 街两旁,女人站在男人前面,男人肩上扛着自己的娃娃。愁眉苦脸与喜笑颜开玩笑似的错落有致,一个挨一个,但表情不是内心,谁又能从皮相中看出一二呢。布料店,蒸食店,竹编木艺坊,女子的胭脂坊前全站满了人。做老板虽心存芥蒂,却因身份地位,不受宫中待见,只随意扒拉着人稍稍挪一下地方,不好大嚷大骂。 孙弼回头瞧着脚下的路,可再回头却不见沈璧君了。 他心慌地四处张望,忽而看见一个相似背影,可那人一转身,却是周身冰凉的失望。 不是她。 “哥哥,你看我。” 队伍走到了街外头的一根高木柱子边,只见沈璧君站在那柱子的第三根横梁上,站得高高的,冲着他笑。底下几个市井大娘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地喊她下来。 最后她下来了,嗖地冲到孙弼身边牵起他的手。 “唷,唷,这哪家的姑娘这般不矜持。”孙弼还没开口,小官差却先咋呼起来了。 “什么是不矜持,这可是我夫君。” “白家公子,你看这” “她是。她是。”孙弼听了夫君二字,欢喜得很,紧紧捏着她的手。 “小官爷,问你个事。” “白夫人,你请说,只要是小的能办到的,立即去办。” 沈璧君从未听过有人用白夫人二字称呼自己。一时鸡皮疙瘩起来,整个人都不爽快。 “我怎么没看见公孙琪呀。” “公孙琪?”小官差竖起食指,跑到队伍面前,“哪个叫公孙琪的,快出来。” 没人应。 沈璧君等着他装模作样找了一会儿,说,“轻车部里焚衣时,我在外头听了许多,据说昨晚上这街上闹痞患匪事,是小官爷你带头闯入,指示早已备好的杀手痛打了公孙琪。可这夜里劳心劳烦,兴师动众什么也不为,只因了公孙琪当兵的名分是皇上亲下的口谕。他可是翱翔天际的雄鹰,你这酸泼了脸的老蛤蟆却没事老掰他的翅膀。” “唉哟,我的少夫人,哪有这回事唷,你可错怪小的了。” 孙弼心里涟漪起了。若没这回事,轻车部那脸红腿软的小哥又是谁呢?他低头看着沈璧君说,“想出口气吗?” “嗯?” “我改变主意了,既然公孙琪不能行走,那你背着他走吧。要是摔了,按军法论处。” “这,这,”小官差瞧着周围人,没一个肯帮她的。 两个黑衣大哥动作也够快的,不一会儿便将公孙琪带来了。 “我这身子,我,姑娘,你就看在我年老的份上放过我吧。” 沈璧君望了一眼公孙琪。“他不说不行。” “这” 小官差还要拖拉,千人队伍却动了起来。 出了窄街,便是安车所在的地方了。此处萧条,却也开阔。穿城而过的河水就在面前了,河水幽绿,脏兮兮的,几个水葫芦定在中央,一动不动。原本对岸站着无数慵懒贪晒的白鹭,大队人马一到,惊得不知飞哪去了。倒是那厚实的石桥,镇静地横跨于桥上,一切就绪,就等待着人经过。 孙弼回头看小官差。 他个子小如蚂蚱,身上却背着精巧如螳螂的公孙琪。 “你还是一起去吧,等回来了,我正好可以陪你一起看看爹爹和阿娘。若他们身边总是只有你,缺了我。那我成什么了?拿别人做孝顺的挡箭牌,自己却各处逍遥做亏心鬼?” 沈璧君没点头,只看着孙弼。 孙弼知道他在撒谎。此次带沈璧君出来,根本与送行无关,而是喜乐门那边派了任务,让他只身一人将沈璧君带到百户郡尔县观音阁,漆身脱皮,翻印下那背上的柏木经。 就是因了这个鬼祟,他才不敢理直气壮邀请。他巴不得她闲游秋水台,为双亲疾病忙活——这是他见到她,认识她之后的最大心愿。他每天都祈祷离别之时来得迟一些,可每一天都有飞鸽传书催促他尽快行动。可他推脱了一次,假说没见过沈璧君背上有柏木经,也未曾听她提过半分。 结果呢,确实如师傅所说,剑客于任务内动心一次,便要受千刀万剐。喜乐门立刻派出师哥师弟追杀,现下身体前后的鞭刑印子还在,动作稍微猛了些那猩红口子就裂开了,简直痛不欲生。 可从此他存了私心。鞭刑回来的那天,他买了羊肉,希望她能喜欢。希望她能原谅他。原谅他的自私,他的不得已,他的想要与她在一起的笼罩了爱意的弥天大谎。 “怎么不答应啊,”公孙琪咳嗽了两声,“你要是能送我,一路帮我上点药,到营地差不多也就好了。” 沈璧君还没开口,又听另一声劝告。 “姑娘,公孙最爱吃这碎肉饼子,一路上给他多吃点,保准好得快,绝不会耽误你。” 这就是公孙琪提到的阿娘。 沈璧君凝神看她,颤抖的指节粗大的手,消瘦的沟壑纵横的脸,还有那双噙满泪珠的眼睛,这一切是一种力量,让人心疼,甘愿屈服。 “给我吧。”沈璧君一开口就想哭,所以她没叫阿娘,没保证她一定会照顾好,只是一句“给我吧”,仿佛只要把那一篓子大饼拦在了怀里,就像船下了锚,遇到再大的风浪也能游刃有余了。 “走了啊,阿娘。”公孙琪说。 “走吧,走吧。”她挥着手。 进了安车,沈璧君便要拉开公孙琪的衣服,帮他敷药。 “你歇着吧,”公孙琪一把抓住她的手。“坐我旁边,说说话就好。” 沈璧君靠在窗边,闭眼叹气。 “让你跟着,确实自私了。可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就想好好看看你。于我而言,能看着你到走前最后一刻,确是件天大的好事,你应该活得自由些,哪怕只是借机出来走走。” “知道了,这不正陪着你嘛。”沈璧君本想问为什么,可都坐上车了,他也解释了,再追问也没了意义。 “他也想让你留下吧?” 沈璧君动了动脑袋。“哎,江湖上是否有分身术?可以一次分出无数个我来,博学的,肤浅的,老实的,年轻的,老态龙钟的,应有尽有,如此,便能按着规格伺候所有人了。” 公孙琪笑了。 “别笑,我认真的。” 沈璧君深吸一口气,复又抖开药包,为公孙琪敷药。安车颠簸,每次只能舀出半勺来,小心翼翼地抖在伤口上。 “打成这样,去了还不是送死?” “圣旨就一次,哪能次次求。我可不想因天灾人祸丢了机会。现下,京都每个关口,每处拐角,都有各为其主的眼线盯着,我向来羡慕策马江湖,磊落不羁,怎受到了这番编排。” “白府里倒一切如旧,就是人情世故多了点。”沈璧君将玛瑙双绕手串包在丝帕里塞进公孙琪嘴里,“咬紧了,忍着点。” 一抔金霜膏洒下来,淋漓大汗立刻淹没了公孙琪的脸。 “啊”他低声喊着。 “还有一会儿。” “啊” “行了,一个时辰后再抹一次。” 沈璧君掰开他颤抖的牙齿,拿出了玛瑙串子。“其实也不只为了照顾爹爹与阿娘,我就想歇会儿。白府人多口杂,外头世道复杂,除了秋水台,我还能去哪儿呢?” “天下之大,哪儿去不得。” 沈璧君听了,忽地楞了一下,随后又笑了: “从小到大,我只听说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容身。尤其是女子,宫里c家里这两条路明晃晃摆着,再无别路可走。哎,不对。只剩一条路可走。宫里能过了选秀的都是人中龙凤,世人中又有几个人中龙凤呀。” 沉默。安车里许久没了声音。 “怎地不说话了?”公孙琪问。 “不知静颐姐姐过的如何了。” “谁?” 皇宫里,练马场上。皇帝晏奕正笑意盈盈地陪伴宛姬学骑马。晏奕先是立在一边瞧着,让总管太监教宛姬。可那宛姬一上马便一个身子扑在马背上,两只胳膊死死搂着马脖子,把那温顺的小母驹子勒得快喘不过气来。 晏奕大喊,“爱妃,放松些。” 宛姬颤抖着,“皇上,我害怕呀,你快来,快来。” 晏奕微笑着叹了口气,转头对禾静颐说,“去,把那匹枣色马牵过来。” 禾静颐跑着去了马厩。 回来时,在柳树边的水缸里照了照。依然是黑乎乎的皮肤,一脸坑坑洼洼的麻子坑。谢天谢地,钟钨极给的黑妆确实顶用,真真丑得吓人啊。 “静颐。” 听有人叫她,左右看去都找不到人。最后才看见在宫墙下蹲着个人。 “钨极?”禾静颐惊奇,“宛姬那儿不用陪练了?” “宛姬走了这几圈,一直唠叨着你勾引皇上,别去了。” 禾静颐正要说什么,他却匆匆牵马离开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爆裂烟火 禾静颐瞧着钟钨极牵着马走了,愣神了很久,心想着钟钨极留下那句:宛姬跟他唠叨了好一会儿,说你变着法儿勾引皇上。她想不明白,难道自个儿揽镜自照,觉不出自个儿美丑来? 她俯身斜向水缸。 不知怎地,那水噗嗤动了一下,绵密涟漪生出水面,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散去,映出的面容越发丑陋,不堪直视了。剃了一截的眉毛,现下只剩了眉心左右的两个圆点,就像两个黑钮扣,贼眉鼠眼的蹲着。赤豆大小的斑块如石头鱼一般从太阳穴一路游到鼻子尖。正好那鼻尖上拢着一颗突突的大黑痣,更是丑中点睛了。再加上这几月来,黑妆及肤,饮食味重而粗粝,一张鹅蛋脸硬生生给调教成了带双下巴的圆脸,黑不愣登的,甚是吓人。 看了一会儿,她便心慌,赶忙抬起头来,拍着胸脯,大口呼吸着。 可是,不让去皇上身边伺候,这一下午的碧色韶光该如何打发? 禾静颐不想回内屋,只想在外头走走。宫变那日落下的背伤腿伤还在,她得多走走,恢复完全了,才能做其他打算。 屋檐下,一只小黑猫正款步走着。禾静颐看见了,便追了过去。不料,追到半路,猫蹭地跳上了开满牵牛花的屋檐,她自己却如病弱老妇般背伤发作,一时间痛得跪在了地上。 “哎呀,哎呀。” 她痛得直叫唤,她希望周围有人发现她。可叫唤了一会儿,连个人影都没有。她试着支起身子来,刚向上挺了一截,便痛得满头大汗,双脚僵痛。这下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阳光亮得直晃眼睛,在此时的她看来,一点都不美,反倒十分冷漠,光看她受苦,依旧无动于衷地闪着光。 她又磕了几声,可这一咳,后背便振得像是散架了似的。几声之后,也只好忍着,不咳嗽了。她双膝并拢,双手抱着腹部,整个人缩成鹅卵石形状,一动不动等着,等着自救,也等他救。 许久,依然没人帮她。几个宫女依偎着远处宫墙行走,手里端着首饰c衣物,步履匆匆。个个听话乖觉低着头。她们真的没看见吗?禾静颐懒得琢磨,只柔声细语地请求了一句,请求刚一出口,宫女们走得更快了,像是见了不该见的东西,怕惹祸上身似的。 “唉,别走啊。” 不知等了多久,一匹马蹬蹬走了过来。 禾静颐微微抬头一看,是她的闺中马友。温顺的西域小母驹,雪花。因它周身雪白,一尘不染,远远看去让人想起了冬日晶莹透亮的雪花,禾静颐便择了雪花为名。 雪花性情温顺,身材高大,耐劳任怨。这些本是西域贡马该有的本分,现下却一点用没有。不能似大象勾鼻那样,将她捞起,坐于背上。更无法跪着,供她拉扯马鬃自己扭着身子挪上马背。这可是贡马,豢养官只管训,能骑着溜达的只有皇上与嫔妃们。 救兵来了,可来的却是温柔贤惠的小母驹。禾静颐疼痛难忍,无力招呼雪花,只见它迈着优美步伐与晃着那肌肉结实的马腿,在左右晃来荡去,时不时发出无能为力的哀叹。 被雪花叹得烦了,禾静颐便嘘一声。 “啊,这是怎了?”一个小宫女跑了过来。 “这,这是怎了?”她连着几声感叹,却什么都没做,只将手中的茉莉花篮搁在地上。 “你”禾静颐咳了几声。“你把那篮子,当心雪花吃了。” “哦,是呀。” 可是,抱起了篮子就抽不出手扶禾静颐了。 禾静颐笑了。“你也不用紧紧护着,把手给我。” 那小宫女小心翼翼地伸着手,禾静颐紧紧抓住,摇摇晃晃地撑了起来。刚站稳,小宫女一摇,还差点又倒了。 “好险。”禾静颐满身大汗,累得要命。见这小宫女梳了莲花冠,身穿苏绣月华锦衫,便断定不是一般看顾花草,洒扫公园的小宫女,怕是哪家高门主子的贴身宫女。急忙退了几步,说,“真是劳烦姑娘了,我这摔了一跤,周身又都是马骚味儿,恐砸了姑娘的差使。” 只见那宫女莞尔一笑。“这就不认识了?练马场上,婕妤嫌热,我站在旁边一直扇扇子来着。”说着,她比划了两下。“还记不起?” 禾静颐摇摇头。 “算了,我这等不起眼的样貌,怎地就能让别人无缘无故放在心上。你是否有别的活计要做?” 禾静颐惊讶,说没有。 “嗯,算了。”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只说了一句“算了”,仿佛算了是她的口头禅。“那我去那边摘花去了。” “你是想我一起去摘花?”禾静颐看她不好意思回答,退了两步拍拍雪花的背,让她自己先回马厩。自己走到宫女面前,躬身行礼,让她先行。“我身上还有草屑c马膻味,不好靠近,就跟在你后头走吧。” 两人跨出大门,顺着宫墙一直走。 许久,宫女开口了。“我本想着花摘够了,与你说了些话,耽搁了,花都搁黄了,将才又不小心沾了地上灰尘,回去了必定要招婕妤骂。可你瞧,”她回头看着禾静颐,“低处的茉莉我都捞来了,这下子能置换的,只剩那高处的茉莉了。我这个子哪够得着那高处地方,即便要够着,也得要你扶着梯子才行。” “行,我帮你扶梯子。” 她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说。“其实,劳烦你一趟,还因了刚才见你疼得要命,我看见了,也不能当没看见,倒是手中这花可以给你。你拿回去烹水煎蛋,一个可口,一个去火,最是美味了。” 宫道上,宫女太监往来太多,见到了不是点头,就是寒暄几句。禾静颐跟在宫女身后,已经见她打了好几次招呼了。 禾静颐问,“这宫里的人你都认识?” “倒也不是。”宫女声音里带着隐隐笑意,“不过是这条道上往来见得多了,换了另一条道或许一声不响就过去了呢。啊,到了。” 走进拱门,一树树茉莉映入眼帘。绿叶繁盛,白花娇俏,绿白交错的花骨朵颗颗守着规矩,依偎着盛开白花,十分清秀。 禾静颐许久未出马厩,刚一进来,楞了一下。 似是进了沉绿水白的仙境,树木高大,每个树上靠着竹梯。本想着,进来了全是忙活采摘的宫女,可见到最多的是太监。太监们像是学了江湖上飞檐走壁的功夫,不是站在枝杈上,就是在枝子里,全都旁若无人打理着茉莉树。 禾静颐说,“哪来的香气?” “茉莉啊。” “不是。树的味道。” “哦,那一定是杈子的味道了,有些树平日里羞涩藏味,要待打坏了枝杈才能散发出来。” 禾静颐看看宫墙边角的大叶子树,一时辨识不出。 “你把帕子给我。” “做甚?” 禾静颐还是拿出了帕子。 “把这旧的茉莉给你,给篮子腾出地方呀。”她将花全抖在禾静颐的丝帕里,又把篮子在树干上磕了两下。“我爬了啊。” “小心点。” 等小宫女没入了树杈花枝中,禾静颐才发现梯子原是不用扶的。茉莉树细于是左右搭了梯子,以便靠着树干时,两边能紧紧固定树干,同时又能互相依靠在一处形成着力点。她试着放开梯子,转身看看后头的景色。宫变之后,宫中果然极尽劳民伤财修缮之能事,一步一小景,五步一大景。而这些景,都因了宛姬一人而来。 禾静颐笑了。 若前朝皇帝不死,她的荣宠怕也不比这差吧。不。她转念一想,她不需要这些。若整个宫里,都雕梁玉栋,飞檐游转,岂不是看花了眼。到时候,即便她的内宫是最好的,皇帝恐怕也是长了眼睛的盲人,左右都看不出个好来。她盼望的,是心尖上的那点甜,是眼眸里的那点念,如此,即便天涯海角不再相见,即便门户措置相爱不能相守,此生也便知足了。 宫女摘了好一会儿,禾静颐等了好一会儿。眼睛望向无尽的茉莉花树,手里不由自主搓着丝帕白瓣。 渐渐地,指尖便摸到了一朵不一样的花。 她低头一看,是透明白娟扎的花儿,上头还有字。 她刚要打开看,只见那宫女下来了,凑着她耳朵说了一句。“白家老爷给的,回去再看吧。” 禾静颐愣愣看着她。 “他给了李公公,李公公又给了我。这一个月来,宛姬眼线遍布各宫,任谁都被她怀疑上了。不耍点伎俩怎么行?”说完,宫女上上下下打量禾静颐,毫不忌讳盯着她脸看了许久。 “你可真丑呀。” 出了茉莉园,两人告别。宫女抱着一大篮子茉莉嗖嗖跑远了,禾静颐才反应过来,还不知她姓甚名谁。可一转头,她已拐过了宫墙,连裙摆都跟着收了过去。 行,以后打了交道,再问吧。回去的路上,她若有所思。砰一下撞到了宫灯,还差点哭了出来。 “怎地这会儿才回?快坐下,瞧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一进屋,钟钨极的问候就来了。禾静颐走到桌边一看,一张空桌上,两个蒸蛋,两个硬邦邦黑乎乎的馒头,中央隔着个小罐子。 “与昨天差不多呀。” “哎呀,那小罐子,打开看。” 她打开了。是黑糖块。 “从哪儿弄来的?”刚说完,顿了顿又说,“可别又是白家老爷。” “先别管是谁,有吃的才好。”钟钨极抓着她的手,“坐。” 她坐下了,他则坐在她对面,冲她满脸堆笑。“我烧上水了,一会儿把你这些个茉莉拿去煮了。” 她点点头。将茉莉中的娟花拿出来,展开。 “宫外来信了?” “是。” 钟钨极看着她,本想劝她先填饱肚子再看。可他忽而想起刚认识不久两人靠在屋檐下说心里话。他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却将她的话铭记于心。那时,禾静颐一双媚眼扑闪着,樱桃小唇红润亮泽,肤白若刚剥了壳的煮蛋,看着着实赏心悦目。她说,“以后定要教你识字书写,即便不通公文,也够书信往来了。读自己珍惜的人的私语,是人间一大快事呢。” 他看看窗外,天色渐晚。 “给你点了油盏,慢慢看,我出去走走。” 静颐姐姐,遇信多日,终未着墨。今小窗月夜清冷,众人睡去,我反侧辗转。起身混沌,不知原委。少许,点烛,展绢,提笔,心头大石才落了去。听尔诉仇,以为难谋。况宫中闭塞,墙室曲折,临窗耳多欲,或为主或为私,尽阻拦之能事。恐颐谋划不慎,反误。 问及瑜,言,颐身旁已有李公公等一二人帮衬,心落了。 送去宫中之物,皆我尽心备之,望颐早些康复,无需疑心。若需要,颐可交我在宫外准备。 禾静颐与沈璧君不同,她习惯先看隐形墨写的信。看完了,便烧了,再安心看平常信件。她向来谨慎,此时栖居宫中养伤,更要如履薄冰,小心为上。 与董驹城私定终身,那夜后,董消失不见。我一介女子,四处寻找,终归不妥。待于白府多日,已有新友与贴身婢女。一月余,董回来了,却也带回一个坏透了的消息:雨巷里,他与姑娘宛秋苟且偷欢无度。 我自是不肯质问真相,可他无一辩解之言。 留妾之事,官宦之家皆有之。我自不会阻拦,可论豆蔻之年谁能咽下此种气。几日思忖,友劝,董亦邀我一起去新军送行,便应下了。相处长久,或有转换余地。 常思应抛却心事,求痛快自由才是。然,父母重病,或不久于人世。心中惶惑,胆怯得很,不知如何应对空白来路,盼顾好身边诸事诸人,自多体会府外世道云卷雨狂,自知冷暖,落地无风。 禾静颐看完信,宽慰许多。盼顾好身边诸事诸人,自多体会府外世道云卷雨狂,自知冷暖,落地无风,似是沈璧君自省之语,更是她此刻此时最为倾心之话。她看了又看,将丝绢紧紧捂在手心,闭眼沉思。遂睁眼,将丝绢置于油火之上,慢慢烧尽。 烧信,在她心中意义非凡。 她有种古怪信念,总觉得烧掉的字字句句,会如不得已飞升天际的嫦娥那般,一缕一缕,幻作星辰。 “你们不能进去,你们是干什么的?” “看见是谁了吗?还不跪下。” 才安静不到半晌,门外便闹开了。紧接着,便有人闯了进来。禾静颐本以为是几个不知事的小太监,没成想,宛姬本人也来了。 “唉,一进来便是一股子馊臭味。” 宛姬那一双媚眼滴溜溜四处乱转,嫌弃的很。 等她的眼珠子转累了,才开口说话,“我瞧你这儿,陋陋巴巴的,也不是什么琼楼玉宇呀,不就是一个养马女的鄙陋住处,怎么还僭越了,给自己备了个小厮呢?” “钨极不是”禾静颐话还没说完,一耳光便打了过来。那耳光打得很响,她几乎耳鸣了。 “钨极?”宛姬哈哈大笑,然后指着钟钨极。“你告诉我,就他那眼小嘴大的模样,也值得你唤他名字?我的绝世美人,倾国倾城的美背仙子。” 禾静颐脸色突然僵硬,清冷。该来的,还是来了。 “怎么不说话,不承认吗?” “我” 禾静颐刚吐出个我字,又招了一耳光。这次,不仅耳朵嗡嗡作响,脸上也火辣辣,热乎乎的。 宛姬走来走去,看看周围,看看禾静颐。然后命令她,“跪地上去吧,不是宠妃了,还享受宠妃待遇,合适吗?” 禾静颐不想跪,但又想,与其硬着性子不跪,还不如跪在钟钨极身边,伴着他。 于是,她起身。走过几个太监面前时,不知怎地,他们全都知趣向后退了一步。她走到钟钨极面前,凝视他半晌,转身跪在他身边。一不留心,手还碰了他的手。 宛姬居宫中上位许久,繁复而做作的礼仪于她而言,意味着尊重。所以她并未觉得禾静颐拖拖拉拉。她的心思不在上头。她只想着禾静颐相貌比她美艳精致,性格比她温婉可人,学识才情皆超她不知几许。 一种好处,已足够她咬牙切齿好几日,这么多好处,她便是从未见过真人也被扰得日思夜愁。 可不知怎地,越是妨碍,越是自找麻烦。 每天早上,一醒来,头一件事便是命人搜寻禾静颐做妃子时的故事。她听说前朝周皇帝为爱妃点烽火,她也想点烽火。她听说前朝皇帝为爱妃改了多年无肉不欢的习惯,她也想晏奕大改一番。她听说,前朝皇帝与爱妃和衣而卧时,曾潜入彼此梦境,梦好时同游天机之境,梦魇时则一起出逃。故事听的多了,一些是真的,一些是假的。时日良久,困扰未消,却成了心头刺。每每想起,便起了杀心,可你如何去杀一个死去的人呢? “可是,天眷我啊。就是前几日,我终于听说,神女一般口口相传于夏周人口中的美背仙子没死,她还在,而且,”宛姬站起来,走到禾静颐面前,托起她的下颚。“她就在宫里,在近来皇帝最爱去的御马坊里。” 禾静颐看着她,那张脸因自找的气愤而胀得绯红,一双媚眼,眼白里,血丝卷卷,好似被无数烦恼丝缠住了。她很美,但现下,美正慢慢褪色,脱落,枯萎,随后破碎成沙,斑斑裂痕。 “你看什么?” 宛姬弯下腰,对禾静颐怒目而视。最后,一巴掌赏了下来。 禾静颐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不久,她感到有人扶起了她,接着又听到,“不准扶,把他拖下去。” 钟钨极很快被拖到了门外。 宛姬看着钟钨极出去了,复又坐回方桌边。 “瞧瞧你这张脸,都画成这样了,还能讨皇帝欢心。” 禾静颐头靠在地上,看不到宛姬,听这话可以自己判断。她本想着宛姬会以蔑视c玩笑c毫不在意的口气去说,可她听上去更多的是躲闪,畏缩,不敢承认,句句颤抖。 隔了半晌,她才说,“来人,把她的脸洗了。” 不一会儿,几个人抬来了木盆,放下时还砸了禾静颐的手。 “啊” “洗吧。” 令下了,几个人将禾静颐拉起来,一次次按着她的头,浸入水中。 七八次后,拉起来,黑妆还没尽数退去。 “把脸埋水里,用手揉。” 宛姬对别人的脸忌惮得很,之前拳打脚踢全是冲着脸来,浸水揉手更是不予余力。 禾静颐立刻闭眼,以防被戳瞎。木桶里的水已经乌黑似墨。浸入后,一只男人的手掐在了她的颧骨上,那手使劲儿揉了她的鼻子和嘴,放开,搅动一桶污水,再一次贴近脸,眼窝里揉尽了,双颊也来回擦了无数次,然后再一次搅动污水。 最后,抓着禾静颐后脑勺,将她拉起。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让开。”禾静颐听到了钟钨极的叫喊,听到了他衣服擦地,急急前冲的脚步声。现在可不是阻拦的时候,还不到掏空自己,出杀手锏的时候。所以,她伸出手拉他的裤子。不知是手力太轻,还是他不为所动,不一会儿,他便推开了所有太监,跪下,抱着她。 她低声说,“现在不是时候。” 他紧抱着她,那拥抱战战兢兢,似乎是抱着即将失去的珍宝。“你们都走开,走开。” 宛姬笑了。“在宫中,还有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么?” 宛姬转向禾静颐,双肩抖了一下。 她满脸水珠,发丝凌乱,根根弯折,贴着额头,贴着脖子。领子松了,胸口露了出来,但无论衣襟还是皮肤,都黑麻麻,湿哒哒一片。可就是这样,她依然是惊世之貌。甚至比起用心打扮起来,还美。这是一种沸腾,柔婉,气韵充沛的美,而刚刚受过的苦,仿佛成了一滴溅入清水的墨汁,搅染死水之前,仿佛重获了自由,阔开,舞动,千变万化,悠然自得。 宛姬咬牙闭眼,冷笑了一声。“折磨到了你这儿,倒成了点睛之笔,惹人怜惜了,是吧?花容失色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动不得你,便从他开始吧。” 外头喧闹起来,禾静颐与钟钨极被拖了出去。 突然,前朝太后与皇帝宫变那日死的情状,闪过禾静颐的脑际。她吓得叹了口气,身往后缩。 “怎地,怕了?”宛姬说。 禾静颐想跑,可她背痛得厉害,站都站不起来。 一个火盆支在大家面前,火星子蹭蹭上冒。五六根火钳扎在盆边上,看着着实恐怖。 宛姬冲着其中一个小太监点点头。 那太监走到火盆前,拔出了一根火钳。那火钳把手长而细,钳子尖是两个的扁平铁片,此时烧得如落日夕阳。 禾静颐见小太监,一步一步,越靠越近,周遭暖起来了,到处都是火烧火燎的焦味儿。 钟钨极大喊,“别过来。”然后搂着抱着,拖带拉扯抓住禾静颐往后躲。 宛姬看着,笑了。“放心,动的是她。你以为什么能毁掉花容月貌?灾难吗?不,是日复一日的白水平淡,是焦心劳力的争斗,是看到心头上的人一个个生不如死后的心灰意冷。一次不够,一生的暗淡无光才够。” 禾静颐抓着钟钨极,想要翻到他背上,护住他。 可她悲痛不已,稍一推便倒下了。 拿火钳的小太监走近了。起初有点怯懦,然而却被钟钨极撕心裂肺的叫喊激出了狠劲儿。只见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将火钳压入钟钨极的皮肤。衣服烧烂了,很快皮也烧烂了。 钟钨极痛不欲生,只好大喊。 不一会儿,几匹不知发生何事的马跑到了院子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马蹄子一下下跺着地。 太监们吓到了,不知如何是好。 “还等什么。”宛姬呵道,“都是皇帝的汗血宝马,得罪了谁都吃罪不起。” 几个太监跑开了,笨手笨脚地拉扯起马儿来。 雪花跳得高高的,愣是不服,还踩断了一个太监的胳膊。 “继续呀。”宛姬冷眼瞧着那火钳的太监。 钟钨极的呼喊声又出现了,嘶声力竭,声声刻入她心怀。 她哭了,泪明明是热的,流过面颊时却冰凉似雪。 钟钨极的喊声再次传来时,她真想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让一切消失。可她不能,她知道,突如其来的灾难不会就此消失。哪怕祈求再多也无济于事。 “宛姬。” 话还没出,一记耳光又至。 “宛姬,”她扭过头去,太监立刻扶正,让她正对着钟钨极的苦难。 “宛姬,”一次又一次,她依旧不改口。“秘术在” 宛姬敏锐,听到秘术二字,便觉是美容驭夫之术。“你们放开她。” 禾静颐脱口而出。“你放了他。” “还没怎么着呢,就提条件了?” “即刻拿开火钳,我保证将半数驻颜与爱驭之术付诸笔端。” “半数?” 禾静颐转头,焦心看着钟钨极。 又一声惨叫振彻宫闱。 禾静颐回头,逼视宛姬,“放了他。” 宛姬似是受了惊吓,徐徐吩咐道。“下去吧。” 钟钨极痛得倒在地上,禾静颐忍痛撑起手脚冲过来,将他抱在怀里。确认他无生命之险后,高高扬起额头,对宛姬说道: “修缮书斋,我写他助,若遇窥探打扰,必焚卷毁书,再不复现。最后一事:去叫太医,此刻。” 宛姬没发话,禾静颐早已全身无力,只好将就最后一丝愤恨,大喊道,“请太医,你们做下人的,都没听到吗?” 宛姬没下令,依旧无人敢动。 许久,宛姬才说,“先带回屋里。” 禾静颐抚摸着钟钨极的额头,听到这句,立刻回道,“宛姬,若你还想如我这般讨人喜欢,每见一个男人便能引得他刀山火海里卖命,就去请太医。” 钟钨极的打算是先回屋。 他说,“先回去,你也受惊了。” “有人看到这一切,你才能真得救,傻瓜。” 禾静颐紧盯着宛姬,钟钨极差不多已经晕了过去,众人无声,等待示下。 宛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退了一步,让人去请太医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月华如水 禾静颐与太医姜旭立于门外寒暄作别,钟钨极面朝下,躺在榻上。门半敞着,他又头靠床尾,于是只消稍稍歪头,便能瞥见微光中,拢在禾静颐脚下一动不动的黑裙摆。那裙摆湿了,为救他而湿的。凝视裙角,他便想起半个时辰前倒在她怀里时那份不慎欢喜的安稳。那时,她机智,大胆,决不妥协。他却好似低到了尘埃里,等待,沉默,一无作为。自古男女分配好了的责任与义务,统统掉了个儿。 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享受这得来不易的一刻亲近。 然而,也是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配不上她的绝世容貌,更配不上她的为人。他的存在,仿佛一张黑网,蒙住了她自由翱翔的苍穹。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就连最廉价的保护都给不了。反而,拖累她,要她奔波硬撑,为他谋划前程。 到底怎么做,才能帮到她呢? “江太医走好。” 外头传来了最后一句告别声,禾静颐的裙摆动了一下。然后,她转身进屋了。 “本以为宛姬难缠,她叫来的太医必定也难缠。” 她给自己到了茶水,抬着,坐到他跟前。 钟钨极本想压下去,最后还是说了。“他是看上你了。” “胡说。”禾静颐啐了一口。“你没见他长什么样吗?爱财爱色,用完就扔的猥琐面相。就算看上我,也是白搭,我才懒得理他呢。” 钟钨极笑了。“有意说给我听的吧。” 禾静颐又白他一眼。“宛姬说了,明日就将凌云斋收拾出来给我俩住。这几天便可搬过去,你好生养着,别乱动,要吃什么,跟我说,我帮你弄去。”她低头喝茶,“行吧,你也累了。我回屋了啊。” 钟钨极紧张起来,看她起身,忽地抓住了她手。可刚碰了一下,她的茶碗啪地掉地上了。 “我不是有意的。” 禾静颐不知如何应对,只蹲下身自顾收拾碎瓷片。 “别划了手。” 钟钨极话音刚落,禾静颐的食指便划了道口子,血顿时染透几片碎瓷。 “你瞧你,乌鸦嘴。” 钟钨极赶紧说,“你让我看看。” 禾静颐说,“我自己看就行了,待会儿又不知道闹出什么纰漏来。” 话音落了,她复又蹲下清理瓷片。钟钨极低头看她捡瓷片,那模样他瞧着贴心极了,温顺,安静,柔弱,似乎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看久了,心中又生出许多无力之感。若今夜永不逝去该多好。她永远是他最喜欢的模样,永远要他来爱着,护着。 “你的信回了没?” 禾静颐抬头看他,不知他是何意。 “刚包扎了,还是疼的很,今晚怕是睡不住了。要不你把笔砚挪过来,在我这写,正好我也可以给你讲个故事取乐子。” 禾静颐撇嘴笑了。“就你,平时讲笑话都谁讲给谁听啊,不记得了?” 说着,她站起来,兀自拿着碎瓦片出去了。 她一离开,钟钨极便觉得这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满地泼洒了的茶叶c水渍让人倍感温暖。他轻轻挪了挪,垂头看着随意自在,实在古怪的水印子。少许便看呆了,思绪纷飞。 “瞧你,怎么躺的,都快掉地下来了。” 禾静颐刚一进门,看见他搭在床边快掉了,便赶忙放下娟笔砚台,扶他肩膀,将他挪到榻中央去。 禾静颐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咽下去了。 钟钨极见了,说,“你要说什么。” 禾静颐拿来抹布将方桌擦干净,砚台摆在左边,笔搁在右边。娟子以茶壶压着。 许久,禾静颐才编排好了字句。“若是我,一定会少不少麻烦。” 钟钨极脱口而出,“怎么会?你要是成我这样了,我不知道得给自己找多少麻烦呢。” “我写了啊,你别再说话了。” 阿君,近来可好? 午夜又至,友人得病,余在侧看护,得闲回信,十分欢喜。听尔言,念其行,董之为人,似多大起大落。欢喜时欢喜过望,悲凉时教人不敢亲近。不知他家世为何,心自不难测,或多卑多亢,或多敏多私,尔在其身旁处世为人,必薄冰行步,万万不可超了他去。往后得罪,累积过度,不知出处,自伤身心。 然,薄冰行步,多而诡,频而阴,妹妹切记,退而守心,前则温润,切勿为此人过多耗费了自己。 禾静颐写罢,将娟子拉起来,呼呼地吹着。 刚回头想对钟钨极说些什么,却见枕头下落了口水,已经睡熟了。 她起身,将坠地被角拉了上去,重新摆正位置。收拾停当,挺直腰杆,长长打了个哈欠。心想,也该回去了。 于是,吹了蜡烛,悄悄拉起门,回自己屋去了。 是夜,漫天星河,高悬寂空。河水轰鸣,劈竹斩荆。沈璧君撩开帘子,眼里尽是新奇之物。新兵们累了,走着路也能睡过去。依依柳枝不时拍打安车,定睛一看,不过是些缺养短肥的龙爪柳,叶子尖细,皱褶颇多,弯弯扭扭。倒是远处山峦起伏,颇有几分姿色。可那儿容易传出兽声,几次嚎叫后,便搅得军心不稳了。 她左右看看,孙弼不在。安车虽有坐处,但行路颠簸,又闷得慌,她实在受不住,便走出去,在车夫身边坐下。 “怎么出来了?”孙弼见了,急忙上来。 “太闷了。” 孙弼看看天,群星明亮,夜空澄澈,不该闷的。 “哥哥,你教我骑马吧。”沈璧君说。 “这地方,怎么教?” 沈璧君刚想开口反驳,只见黑影冒出。“白公子,前路便是钱局县,可扎营在外,明日一早进县再行人马合并。” 孙弼点点头。 沈璧君吐了吐舌头,转着眼珠自语道,“白公子,什么白公子。” 那黑影向外跨了一步,朝疲累不堪的京都居民喊道,“前面扎营。” 那声音洪亮无比,震耳欲聋,沈璧君立刻捂住耳朵,安车上的小母马更是吓得直跺脚,好不容易才拉住了。 定下了要扎营,沈璧君的心也野了许多。她从来不是遇事便躲,无数狂野妙景崩于前,更是要去看看。于是,她嗖地跳下车,新雨过境后的路多泥泞,一下来便是一脚的泥,不单她自己,别人也溅了一腿子。 “沈家姑娘,你这怪脾气。”一小兵抱怨说。 “怎得就怪了,你说,你说,给我个明白话。”那小兵说不出来,她便嗖嗖跑到别人面前,瞪大了眼珠子,贴着脸看着人家。小兵哪儿见过这个调皮的女子,只愣愣站着,不敢再多一句嘴。倒是沈璧君自己笑得直不起腰了。 “碧君。”孙弼在后头喊她,“过来,这就教你骑马,别闹了。” “还是你懂我。”她转头,莞尔一笑。“不过不是现在,等你把他们安顿好了再说。” 她蹦着跳着,绕到了安车另一边。 “李师傅,安车归我管,你跟我来吧。” “姑娘自己走?” “是呀。” 沈璧君答了,便迈开了步子,向那龙爪柳守卫着湍流不息的河水走去。她动作轻慢,脚步很快,一会儿便走到了河边。可路走完了,心里那股作弄戏耍的劲儿顿然消失无影踪,一点不剩了。她身子前倾,愣愣看着河水,心里十分不平静。 刚才那个蹦来跳去的人,是自己吗?那个不分时候都要闹着玩儿的人,真是自己吗? 想到这儿,她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根本不是自己。讨好之事,最是繁复乏味了,可她从未厌倦过。她自有办法,她讨好的都是她最喜欢的人。能让喜欢的人开心的讨好,再多曲折麻烦,也不会介意。可现下却不同。她所有的惺惺作态的可爱,所有摆资弄巧的嬉笑,不过是为了向董驹城这个刚得了她的心便立即爬上别家姑娘闺床的浪子证明,她不输于别人。他不知悔改,不知珍惜,她却还在费力证明自己比别人好?这又是那儿来的道理?为什么要与别人比好,难道她天生的低人一等么? “沈家姑娘,安车在这儿了。” 马夫李师傅在她身后说话,她未转身,却点了点头。旋即想到,瞧啊,数月都过了,身边人没一个改了口的。她还是他们眼中的沈家姑娘,还是那个古灵精怪的沈家姑娘。 “沈姑娘?” “啊?哦,知道了。你也坐下休息吧。” 李师傅坐下了,沈璧君无事,也坐下了。 “李师傅,求你件事。” “沈姑娘,瞧你这话说的。有什么话,你吩咐小的就行。” “那你年纪不是摆在这儿了嘛。”沈璧君知道,李师傅统共比她大了三十七岁。“我觉得自己快累垮了,你待会儿给他擦点儿药吧。” 李师傅答应了。 沈璧君数着事头儿,一桩桩一件件的差不多都搜罗干净了。于是倒头躺于草地上。 “沈姑娘,容小的说句话。” 李师傅求了,却许久不见开口。 “你说呀,李师傅。” “要是我,从一开始便不会带他来。可现下带来了,就不必再走了。正巧离钱局镇近,等进了城,让他在城里客栈住下,我照顾着,好了,可回京都,不好,也可留下养神,静待时日过去。” 他问了,可沈璧君不想再琢磨。“这事,你问问他自个儿吧。” “这事,怎么能问自个儿呢。”李师傅叹气,摇头。 “李师傅,她让你问,你就问。动动嘴皮子就能成的事,到底哪儿不方便了?” 两人一回头,只见公孙琪撩着帘子,坐于安车外。 “你怎么”沈璧君正要起来,只见公孙琪摆摆手。 “你就躺着吧,我自己下来就行。”他说。 李师傅警觉,立即上前扶着公孙琪。沈璧君担心,一直盯着他看。他一只脚下地,另一只脚也下了地。双脚并排地贴着微凉短草,看起来小心翼翼的,像个姑娘。他尝试着向前踏了一步。很好。很好。接着走。右脚出去了,左脚也缓缓跟着移了地方。 耗费些许,才终于走到沈璧君身旁来。 刚一落脚,谁都没开口,倒是李师傅发话了,“姑娘,你快劝劝。” 沈璧君笑了。“这不姿势摆好,正要开劝嘛。” 李师傅知趣,听了这话,远远地走开了。 沈璧君见了,哗地一下复又倒在草地上,深深呼了口气。 公孙琪见了,也躺下了。“还是第一次见你骗人。” “我?”沈璧君望着星辰说,“你才见了我几次。” “就算不见,猜也能猜出来。” “你说的那话,是真的吗?” 沈璧君似是没听见他的话,只顾着问自己想问的。 “什么话?” “天下之大,哪儿去不得。” “你该不会以为我说笑的吧。” “可你不觉得说这话之时脑子里转的人与物,都是你们男子的吗?” “你怎知道我思绪为何?”说着,他叠起胳膊,手压在后脑勺下。“自然不只有我们这样的男子啦。”他鹦鹉学舌,说我们这样的男子时更一字一顿,夸张得紧。“这么说吧。天子男女各占一半,你以为个个都聪明绝顶呀。合适的人最好是搁在最合适的地方,我揽镜自照,审视自个儿,发觉,啧啧,公孙琪真是征战四方的好料子呀。你看看我,家里弟弟c爹爹拖泥带水,穷得叮当响,一看便是不适合娶妻生子之人” “哎,你等一下。要是照你这么说,你们也是无路可走喽。” 公孙琪皱眉,思忖了半晌。“也不是。你瞧,这满满星辰的天空,你可是每天都能看见它,遇见它?” “是呀。” “若你是庄公笔下的大鹏,再高的天也不怕其高。若你是北冥的鲲,再深的海也不觉其深。我们自然不知我们是谁,可只要出去试了,这日子便成了一湾动水,泡在里头,时候够了,日子总会告诉你你是谁的。” 沈璧君低低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要不是见着安车在此,都找不到人了。”孙弼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声音与董驹城的一样,早已浑然天成了。更何况,此时此刻,见过董驹城的人唯有沈璧君一个。她都听不出来,别人便更分辨不出了。 “感觉如何了?”他走近了,没与沈璧君打招呼,倒先问候起公孙琪来。 “好多了。” “其实,不该让你来的。” “每个人见我都来这么一句,你来个新的?” 孙弼暂时想不出,只好看着沈璧君,可她说,“我脸上可没有新法子。” 孙弼没法了,只绕到公孙琪与沈璧君之间坐下,拉起她的手,揉着。“行,那就让我想会儿。” 沉默。 许久,沈璧君开了口。“将才,我与公孙说起女子也可闯荡江湖的事。” “是么?说来听听。” “江湖似染缸,泡在里头的人,最后都落得个花花绿绿的。” 孙弼大笑。 “唉,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呀。”公孙琪赶紧为自己辩解。“我说的是,江湖风起云涌,传承数百年,若要保得赤子之心,必先入深潭试炼,未经挑战的赤忱不过是些软脚虾而已。” 这些话实在沉重,放心里就行,说出来老觉得压人一头。沈璧君听着,眉头皱得跟山一样起伏绵延了。 “行了,我要骑马。” 她从孙弼那儿抽出手来,使劲儿戳了他一下。 “好,好,好,这就带你去骑马。” 孙弼一把拉起沈璧君,然后弓着背对着她。 “这是要做什么?” “见你刚才老摇晃双脚,怕是累了。上来,我背你走。” 沈璧君蹭一下跳到他背上,微微笑着,一脸幸福。 “快走啊,我的董小马。”听了这话,孙弼双肩一沉,有点伤心。“怎么不走了?要不我下来吧。” “这就走。” 这话仿佛是孙弼说给自己打气用的,话音刚落,便一颠一颠跑起来了。 “唉,等等。”沈璧君说。 “怎了?” “你在这儿背着我乱跑,那些热血澎湃的小兵谁管呀?” “将才,钱局县的领兵将军出来了,正由着一个老道的马屁精陪着。我在他们跟前,碍事,戳眼,还是早走些好。” “哦,”沈璧君突然觉得自己傻不拉几的,怎么问这种问题。“那,接着跑吧。” 钱局县外荒凉,萧瑟,与京都的繁华盛景相比更显落寞。然,就是这无边的冷寂c留白,才真叫人心静。你站在此处,仰头张望,眼目所及之处,是潇洒的沉绿山峦,是神女下凡时缥缈仙裙似的高高树木。还有那一轮明月,独独一颗光彻四方,而光落的地方,也是风一马平川的地方,绝非重峦叠嶂,望不到尽头的屋檐。真真美极了。 可是,沈璧君无心多思风景。她趴在一个大活人背上,刚跑了一会儿便愧疚不已,深觉快把孙弼给累死了。孙弼认真告白说,一点都不累,媳妇轻得跟云朵似的。沈璧君忍不住笑了。“怎地不说轻得跟女鬼似的,快放我下来。” “好,好,好。” 脚刚着地,沈璧君便开口了。“看你,鼻尖上全是汗。”她掏出丝帕来帮他擦,“坐会儿吧。” “不了。”他看着天,说,“有件事,我一直想与你” “你说。” 他叹了口气,迈开了步子。“若有一日,你发现我绝非你所期,你会怪我吗?” 他走在前面,声量极小,沈璧君没听清。只是追上前去,抓住他下垂的双臂,疑惑地看着他。 “若有一日,你发现我是另一个人,你还会接受我吗?” 沈璧君皱眉,凝望。“你是说,你,你的意思,你又要移情别恋啦?” 孙弼噗嗤一声笑出来,最后实在没忍住,只好大笑。 “呃,没,从来没那打算。” “好,那你都问了,我也想问一个。” “说啊。” “宛秋,她”沈璧君想问,还是问不出口,只好狠推了一下孙弼,“你当时怎么想的。” “就没想过。” “他们都说你跟宛秋能说一下午的话呢。” “那不是我。他们看到的不是我。” “什么意思?” “我说过啦,给你说我事的那些人看到不是我。”孙弼自忖是否还要说下去,最后他还是说了。“估计是喜乐门的素面人刺客。” 沈璧君从未听说过喜乐门。 近来,新与旧更迭太过,如海浪般毫无阻拦的冲上岸。 那岸,便是她自己,沈璧君。 一切来得太快,温柔的,锋利的,都在。而这些,究竟要将她打磨成什么样的人?她自问,却没有自答。她只低头,牵住孙弼的手,静静摇晃着,摇晃有种节奏感,是那种能让心沉静下来的节奏感,是那种能让人平心静气信任一个人到天荒地老的节奏感。他的话语,他的语气,他说出“估计是喜乐门的素面人刺客”时的方式,与众不同,仿佛与他无关。说完就完了,左眼眼珠跳了一下,嘴角微微扬起。如此,便结束了。 光凭这些还不够沈璧君判断真假吗? 可是,她愿意相信他。她就是愿意相信她。 她哭过一次了。她可以再哭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 她可以失去他,可不是现在就立刻失去他。 爹爹与阿娘病重,还在秋水台等她去探望。但她选择了与他一同闯荡,她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吗?小兵们要去的先生坡营地不日便抵达,她只想彼时峰回路转,牵着他的手出现在爹爹与阿娘面前。让他们去判断,他是否值得信任,值得扛起责任,托付终生。可她担心阿娘看出端倪,畏惧爹爹太过能干贤善,反而迫使董驹城内心波澜四起,承认错处。 自然,那也不算什么错处。娶妻纳妾本就没什么错处。 不过是她不想余生苟且,人声叽喳,挚爱离心罢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秋雨愁损 晨曦了,沈璧君感觉全身刺凉,好不自在。几次翻身,却还是不安稳。只好恼恼坐起。营帐中,晨色微颓,还似暗夜,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刀剑摆设,巫女祝祷之器具。那低低的,随意用布做成的门,时不时飘起,让一丝小风悄无声息地溜进来。 她轻咳了几声,拉起被子来紧紧裹住自己。 营帐里只有她独自一个,她的衣服裤子都还在身上。她摸了摸腰上,固定衣裙的细布结系得死死的,她试着拽了几下,居然没松开。这也就是解释了为何孙弼不在她身边。他就没打算与她同处一室。她眨了眨眼睛,叹了口气,然后弓着背走出去了。 “你怎出来了?” 她紧抱双肩,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刚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空地上,便听了身后有人问。 她转身,见他缓步朝她走来。董驹城那张清秀,雪白,未经世事却异想天开的面庞与身体轮廓,渐渐显露出来。 是孙弼。他走近了,看她冷得有些发抖,便解下身上的红袍给她披上。“天亮拔营进城,怎不多休息会儿?” 她没出声,只等他为她扣好红袍领子上的龙型铁扣。 “现下好些了。”他问。 “好多了。”她依旧看着他,仿佛挪不开眼目了。“你眼睛都红了,昨夜一夜未眠” 他吹了一声哨子。两匹枣红马从青雾中窜出,哒哒几声,跑到近前时前蹄呼地高高翘起,咿呀阵阵的马啸声震彻四野。 他抱起她侧坐于马上,自己则骑着另一匹带头马。缰绳摇起,两匹马并排动了起来。 两人顺溪流走了一会儿。 “几个新兵趁着夜深雾重逃跑了。”孙弼看着前方一马平川的草地说。“几个小家伙,十七八岁,入伍是一时冲动,逃走也全凭心血来潮。钱局县领兵将军知道了,竟然听从侍妾的话安心躺在床上,只叫人告知我去追。” “你肯定累坏了。”沈璧君不知他想说什么,更不知他此时想法。只好敷衍说累了。可她自知不妥,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便短了气息,声音越发胆怯了。 “我找了几个与逃兵相知的同乡相随,策马没入密林。就是前面那片黑乎乎的小林子。你看那林子,黑乎乎一团,树木不高,似乎都长在低矮山峦上。走近了才发觉树木高大,枝条如蝎子翘尾,毛乎乎的,向内弯转着,宛若舍不得释放毒液,只愿将其注入自己体内。马受惊了,不再往前。我们试了几次,依然不停,只顾着跺蹄与退后。我下马,试着查探。可刚靠近林子边缘,墙似的雾气扑面而来,闻着有股子淡淡酸味。” 故事还没说完,两匹枣红马便惊慌起来,一次次跺脚,跳起,怎么哄都不歇气。沈璧君虚了几声,只好跳下马,跑到马头处,一下下温柔抚摸着马鬃,脸关怀地靠着马的眼睛。 “他们怎么了?” “我们在林子外等了好一会儿,只见之前的几个逃兵都出来了。双手双脚没了皮肤。新制铠甲的甲片差不多都被撕下,当然,不是撕下便完事了。我们花了数十年时间打造的铠甲结实无比,甲片如龙鳞般由金丝穿起,怎会一个时辰不到便拆卸得片甲不留了?英雄穿过它们,流氓偷过它们,有志气的新晋士兵还因为自己领到了新制的铠甲而痛哭不已,仿佛是套了件没灵魂的破衣烂衫。我看着逃兵们走出来,他们也看着逃兵走出来,没人前去搀扶,以为面前的这些家伙与我们已是天壤之别,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怪兽。” 沈璧君放走了自己的枣红马,孙弼也下来了。 然而,立与地面让他双脚颤抖,似乎那地面令人痛苦。 许久,他才说,“我不该说这些的,但我没人可诉。那几个人看着同乡出来的年轻人刚回营地便被悄悄处决了。我原以为是领兵将军干的,可我去他营帐外等候报告,却见里头乱成一团,侍妾坐在地上,衣着凌乱,声声惊叫,火光闪闪。我看了一眼,那将军七窍流血,已经是具尸体了。” 沈璧君抱着他,有点不知所措。 “哥哥,你,你想要什么。”沈璧君说。 他双腿跪在草地上,头高高扬起,看着面前的溪流。“后来,带我前去报告实情的领军副手出来了,请求我不要说出去” 沈璧君深吸一口气,皱眉低头。腰间的细线结拉开了,轻薄衣裙在红袍之下脱落了。 此时,她一丝不挂了。 孙弼使劲儿摇头,立即拉拢了红袍,将她紧紧裹住。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快要拔营了。” 因为紧张,他跪下拉起她衣裙时,居然撞到了她的腹部,于是拿在手里的裙子又掉了。 沈璧君看他小心翼翼,温柔地说。“我是属于你,早在半年前便是了。后来你说要娶我,那我就是你的了,此时此刻也是。” 他听了,顿了一下,继续帮她拉起层叠的衣裙,穿好。 他说,“下次吧。等你了解真实的我。”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但孤零零的掌声出现了。 孙弼转头,与沈璧君一起看着那人。来者不是他人,正是被杀害的领军将军的副手,陈皓生。 “真感人。”他说,“说来也幸运,我真不敢奢望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这样的爱情。尤其是,发生在你身上,董驹城。你我相识多少年了?不该说得如此轻率潦草,”他亲昵的闭眼,然后摇摇头。“多少年来,你与西门章迩稳坐白府铜墙铁壁似的避风阁里,一封一封口信传出,招兵买马,集结英豪,不过是让人心甘情愿卖命而已。找到几人了,十三叔的内孙?” 他看着孙弼,笑了。“我来替你数。”他一个个指头掰着数了起来。“一个都没有。是吧?一个都没有。而之后,突然间,你得到了沈碧君的信赖。你刚开口说累,她便想要宽衣解带讨你欢心了。” 周围集结了不少人,手持火把。 孙弼低声对沈璧君说,“退到河水边,河水湍急,能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陈皓生看了看周围,点点头。 “跑。” 他拉着她的手,飞快朝河水跑去。身后几十个火把砸过来。她跑慢了,他便一把拽她上背,背着她向前冲。后头人声鼎沸,整个小营的人都出来了,大部分都看着他们跑,少数不断投掷火把。 “这边,到这边来。”李师傅驾着安车从远处冲了过来。 “点燃那车。”陈皓生下令,几十个火把转而向安车追去。 “放我下来。”沈璧君喊道,孙弼手一滑,沈璧君滚落在地。一颗尖锐的小石子差点擦到了左眼。 安车跑远了,但立刻又转了回来。 “把手给我。”说话的是公孙琪,他居然可以站起来了。 孙弼抓着沈璧君的胳肢窝,让她上面朝上,仰着整个上半身,送到公孙琪面前。 “抓住你了。” 沈璧君刚一上去,李师傅便狠抽了马一下,安车跑得更快,更烈了。 “抓好了。”公孙琪交代了,复又站在车尾,伸手去接孙弼。不料,一根火把擦过车尾,在他膝盖上碰了一下,飞进车里去了。 他急忙转身,抓起火把,扔了出去。 “怎么样?”他扶了扶沈璧君的肩。“这孩子吓傻了。” 公孙琪再次回到车尾,颠簸中,沈璧君看见他心急火燎,弯腰弓背,伸手营救孙弼的样子。他大喊大叫,他丝毫不惧火把纷飞。而孙弼飞快地跑着,时不时以手臂挡住迎头飞来的火把。当然,他还有人群要对付。那些人奔跑的姿势十分奇特,皆虎背熊腰,像是是的,怪兽。哥哥说的怪兽。 她有点恶心。是哥哥这个词让她恶心。她再也不想叫董驹城哥哥了。她在安车里,紧紧裹着红袍,摇摇晃晃,颠簸不断,她突然希望,董驹城永远跑不过这车,只能被远远落下。 恍惚了一会儿,孙弼上来了。 “好险。”他说了一句,然后担惊受怕地紧紧抱着她。 “是呀。”公孙琪坐在他们对面。 “各位抓牢了。”李师傅说完,安车又加速了。 安车似乎无穷无尽地颠簸着,不知目的更不知方向。过了许久,毫无征兆的,安车停了,人却没追上来。 公孙琪向外张望,“进林子了,难怪。” 林子自有其法制。它安静,神秘,威严,如巨龙摆尾,无意缓缓动作,却因其身宽大无比,其重无意计数,才慢下来。被整个森林踩在脚下的,是那浑厚乖张的迷雾,它缠绕树木,掰弯了枝干,让一切看起来潮湿,沉绿,不透光。自然,树木也不是省心的主儿。树高大无比,宛若天梯,一寸一寸深入天空,链接着那明亮冷漠的月弯。沈璧君看到,顿生恐惧,她把这些发出声声轰鸣的树木称作鱼皮恶鬼,因为那树皮像是鱼皮,而坚韧不拔的高度,则是引诱人一刻不歇地向上攀爬,直到人们意识到并无追月的可能,愤愤然绝望而死。 “李师傅。”公孙琪大喊一声。 “在。” 车厢内的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公孙琪笑了,使劲儿敲了三下车壁。“突然不说话,怪吓人的。说话。你们俩,说说话。快点。” 沈璧君把头撇过去了。 公孙琪大笑。“行,我俩说。” 孙弼垂头自语,“昨夜,他们便从这林子里走出,我亲眼看着的。” “什么走出来?” “逃兵。” 公孙琪又向外看了看。“沿路也没看见尸骨呀。” 沈璧君瞧着他。“想听个甜美的故事吗?” “吓到你了,吓到你了?”沈璧君见他搁在双膝上的手抖个不停。“换你说吧,说个遥远的故事来听听,所有苦难都不用亲自领教的那种。” 沈璧君一时想不出,看到外头灰蒙蒙一片,脱口而出。“天亮了。” 先是李师傅的笑声,紧接着公孙琪也笑了。 他说,“是呀,这是个好故事。天亮了。真好。有酒吗?哦,没有。我都忘了。” 沈璧君定神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流言都没听到一样,亲昵地挽着孙弼的手,深吸一口气。 “现下,我只有彼此了。我一直不明白究竟出了何事,我从白府出来本打算借机探望卧病在床的爹爹与阿娘,此刻我依旧念着去秋水台的路,念着你们或能陪我一起拜访,好让爹爹与阿娘知晓我前路无忧。我只想要一个准信,我们拥有彼此吗?信任无需缘由,协助无需求告,一切发自肺腑,凭心而为。” 公孙琪冷冷笑了。“你听着真有见识。” 沈璧君凝视着他,“许是不知自己还会遇到何事何人,不知为何自己会出现于此,是否要信任你们,只好赌一把了。现下,你们是我唯一的朋友,绝非敌人。如能告知来路,也好死个明白。” 许久,公孙琪说话了。“我是一片好心。” “你呢?”沈璧君看着孙弼。 “我?”孙弼不知如何回答。百户郡尔县观音阁的任务便是将沈璧君原封不动地带到,任凭其处置。 他不说,沈璧君却等不及了。她心里燃着熊熊一团烈火。她恨不得掰烂董驹城那谎话连篇的嘴,从这讨厌的嘴钻入他心里去,看看这冷血心肠,然后撕烂它,捣碎它,看它还敢骗自己。她说,“说呀,反正我又不信。” “唷,小两口吵架了?”公孙琪手不抖了。 “你闭嘴。” 沈璧君恨了公孙琪一眼,转头看着孙弼。“十三叔是谁?” “从未听过。” “你与西门章迩多年筹划无用,才找上我?” “等等,这可是大事。”公孙琪食指绕圈圈,双眼紧闭,仿佛再听一曲优美多汁的萧声,许久,睁开眼睛。“从头再来,如何?” 他无心接话,只图玩乐,沈璧君顿时没了精神。起身走到车尾,坐下。望着那越退越远的森林发呆。她无需对谈,更无需安慰,只想安静坐会儿。 张牙舞爪的树,精灵古怪的雾气,最易使人静心。不知怎地,她自信一定能走出这迷雾幻林,希望一寸一寸填满心田,深信不疑。可也拜这空穴来风信念所赐,她骤然流泪满面。 “我”孙弼坐过来了。 “不想听。” 他要拉她的手。 “放开。”她刚说完这句,立刻跟了句伤心话。“若出不了林子,我与你便阴阳相隔。若出了,此生永不再见。” “我” “没听到吗?走开。” 孙弼深吸了一口气。“记得我说,等你了解” 沈璧君瞪着他,小脸绯红,嘴唇气得发颤。“我一点儿不想了解你。你是什么,关我何事。”她说着,眼泪簌簌下落,顿时泪流满面。“半年了,所有人都耍着我团团转,跟玩儿似的,没玩没了的。呃,当然除了禾静颐姐姐,只有她不会耍我。可你们,你们,”她吸着鼻子,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不是人,个个都骗我。我有什么好骗的嘛。” 他抽出她的丝帕,帮她擦着鼻涕和眼泪。 “你说呀,我有什么好骗的?”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白孝贤来,“等出了林子,出了林子我就再不是你的人了。” 哭累了,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好靠在车壁上休息。 安车走了很久,李师傅累了,公孙琪与孙弼便交替着赶车。到了中午,雾气散开大半,攀枝错节的藤蔓掉了一地,现下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宛若刺栅栏般根根直立的树,树皮纹络明晰,皮色黝黑,也不可怕了。晶莹剔透的油脂,宛若蜗牛,追赶那漆黑小虫,每次吧嗒要滴下来了,那小虫却忽地飞了。小虫保住了性命,油脂便也失去了一次成为琥珀的机会。 确实,天亮了。那光浑浊无力,落到林子里来,不像光,像青烟滚滚,像风也吹不歪的狼烟。 走出林子那一刻,赶车的是孙弼。一路出来,他真的担心沈璧君会离他而去,于是刚一出林子,便抛开缰绳,跳下安车,绕到沈璧君面前。谢天谢地,她还在。她太累了,太气了,早早便醒,这会儿还紧闭着双眼,低低打着呼噜。他看着她,想起她的丝帕还在自己怀里存着,突然会心笑了。 笑之后,是不知所措。 因为他看见沈璧君睁开眼睛,很恨地看着他。 “让开。” 他哗地向后退了一步。心不想,身体却很听她的话,怎么回事? 她跳下车,四处张望着,看来还不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 “钱局县过了。” 孙弼在后头看着,由公孙琪奏上去搭话。可就连公孙琪,她也没理。只是独自跨步向前,独自观察。 公孙琪不离不弃,继续说。“前面便是先生坡营地了。” 她冷漠以对,“知道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白鸟惊飞 “沈姑娘,前面便是英府地界了,进城吃顿饭再走吧。” 孙弼与公孙琪站在一旁,倒是李师傅开口了。 看沈璧君没开口的意思,李师傅又说,“吃了饭,我送你回去,先生坡那营地,我也不想去。” 沈璧君没说什么,只点点头。然后回到车上。上车时,孙弼伸手扶她,她看见了,却忽而闭上眼转头,自个蹬上车去了。 车里,一半晒到了阳光,另一半如深渊般幽暗。沈璧君身上很冷,却还是坐进了那个最幽深的角落里。她不知该如何度过这段局促的短暂告别。其实,她根本不希望告别。由于不知如何面对,她只好躲。躲进安车湮灭一切的黑暗,那儿好似一方无忧乡,只要闭上双眼,惊涛骇浪也能退避三舍。 不一会儿,她便听到车外传来公孙琪与李师傅的劝告声。 “我看她不容易回头,也别急在一时。” “大家都累了,沈姑娘莫不是受了惊吓。” 孙弼很理智,“你们都上车吧,也别猜。现下陈皓生没追来,可我昨夜里见的似兽逃兵也着实毛骨悚然,恐早作安排,前路危险,填饱肚子,打起精神要紧。” 安车帘子拉开,李师傅上来了。公孙琪看了一眼沈璧君,也上来了。安车开拔时,轮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十分颠簸。沈璧君心烦意乱,现下她最需要的清净c空乏,无事接踵而来。可情势不许,她只好紧紧握着那条被当成座位的木头,试着将颠簸化作流水声,让她平静地想想近来发生的事。是呀,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六月开头那场心惊胆战的瓢泼大雪吗?宫变当夜那黄雀在后的滔天巨变吗?她真想将心绪告知,告知谁都好。想到这儿,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冷气嗖地摸上了脊梁。推心置腹,秉烛夜谈,如此快意之事,她却从未想过董驹城在场。 是的。她盼着有禾静颐的书信作伴,盼着能与吊儿郎当的翩翩公子白孝贤说话,可她从未思忖,要将董驹城也纳入其中。似乎,他只属于孤独的不容别人闯入的上古田园,与他相处,所能论及,唯有遥不可及的风花雪月。他要陪你葬花,听萧,观古时旧画,都不过是蜻蜓点水,从不深究。他得知你手艺了得,虾蟹鱼肉,时令咸淡,样样拿手,便整天嚷着想吃,想陪你一起吃。可你真的放下一整天的忙碌,为他备好一桌子的菜,他却吃不下去了。 原来,期待才是最重要的。 得到这一次,便期待下一次。得到了下一次,便期待再下一次。 “公孙”她刚开口。 “什么事,说!” 公孙的口气,元气满满。她听了,几乎觉得之前放在双膝上抖个不停的双手一幕是她看花了眼。 “我想拉开窗帘,你挡住了。” “哦,好,不挡。这就帮你拉开。” 以细线勾勒出的小小竹片,被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拉起来。窗外风景,五彩缤纷,一点点闯进了方方正正的小框里,不久,习习凉风扑了进来,连眼睛都眯得睁不开了。她侧头靠着,看着一寸寸掠过高低起伏的山岗,看着那远处笔直又张牙舞爪的毛榉树。时不时,牛儿卧地,慵懒甩尾,十分自得。 “快到了。”孙弼说。 这是董驹城的声音,她听了,又是心头一阵刺痛。她想起,他发自肺腑地说着昨夜里鬼祟出没的事。他肯定怕极了。可怕极了,还只能捂在心头,他本是奉命去追逃兵,一转头,见到的,却是早已被削皮挖骨的活死人。是上天惩罚了他们。可上天为何舍得下如此狠手?明明是人,是人的私欲。 “怎了?”公孙琪问。 “想起过往。”沈璧君说。 “陈皓生不会因了一片闹鬼的林子便放弃你的,可知道为何?” 李师傅先开口了。“你身上的柏木经。” 沈璧君蹙眉。“从小到大,我何曾听过这皮肉里刻有经文。” 公孙琪冲李师傅压了压手,“那不是经文,是你阿娘,谭夫人日日刻,夜夜凿,以幻影水写于你脊背上的独门绝学。江湖上流言蜚语众多,盛传谭夫人以血抒之,此去经年,气血两亏,一病不起。” 沈璧君不知真假,只抿着嘴,不说话。 “你爹爹曾受谭夫人父亲谭卓抵命相救,谭家满门,无一人不是你爹爹的救命恩人。谭卓本想将这秘学交给你爹爹,可临了去遭前朝长公主坏了好事,一拖再拖,年岁见长,希望却无,不得已,只好将独家秘学,传于谭夫人。可谭夫人体弱,隔三差五便病倒,徒有灵异手下千万。” “我从未听爹娘提起。” 李师傅接过话头。“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自然不会说于下一辈子女听。况谭卓死后,手下自顾散去,府里庶母不得人待见,不久便郁郁而终。谭夫人从家里搬出,在姑苏置下一处临湖楼阁,从此形单影只。我猜想,她一直在等沈秋廷去接她,若是等不到,便平平淡淡,了此残生吧。” 沈璧君突然泪满眼眶。她从未听过这些事,可想父母为她抹去了多少世事纷扰。“照如此说来,你们几个恐要发达了。”此一路出京都,顺利异常,即便是遭了陈皓生的追击恐吓,不也逃过去了吗?因了流泪,她也不躲躲闪闪,玩笑似的直言不讳了。 李师傅与公孙琪相视一笑。 “想拉扯我去什么地方,给个准信。” 沈璧君头靠车壁,眼神十分淡泊名利,似是认命又像琢磨着什么事。 李师傅与公孙琪又笑了。 许久,公孙琪敲了敲车壁,大声喊孙弼名字。“哥,听见了。你这儿可心的媳妇说我们三个合起伙来编排她呢。” “难道不是?”沈璧君懒得陪着闹了,只好一扫兴致,说了句不中听的。 李师傅咳了几声,一本正经教沈璧君。“为一己私利,为一寸生谋地,为不值当的一厢情愿。人多,口杂,事繁,桩桩件件,如丝网稠密,人入红尘便如遁入无蛛之网。前无高足压制,又无一生执念琢磨,寂寞空冷得很,点滴风吹草动,便违心把弄玩耍的事,不知多少。更别说,认错了路,还肝脑涂地的。能理出一星半点的头绪,便都是人上人,若能一眼看透六七步,便是天人神助了。若你认定我们三人都有害你之心。下车啊,看是别人抓了你去,还是我们。” 沈璧君看他撩着帘子,等着她。 “我,”她看看李师傅,又看看公孙琪,只好拿李师傅打趣。“你说这么一大堆,哎呀呀,那语气,酸了吧唧的,都没听得明白你在说什么。” 李师傅笑笑,“到了,下车吧。” 果然,英府城到了。皇家大道,空荡荡的,无人敢踏足。倒是弯弯扭扭的小巷里热闹非凡,满是食物香气。沈璧君刚一下来,便两眼冒星星,不知如何是好了。左边是她喜欢的藤编坊,右边是她中意的药郎铺子。侧身远远望去,那辣椒满锅的杂碎炖菜,吱吱冒着烟子。叫卖的小二正立在高处,一碗一碗地分给周围的客官吃。 沈璧君咽了咽口水。 “怎么,饿了?”公孙琪说。 “自然是饿呀,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可不是饿嘛。” “想吃什么?”此时,孙弼走过来了。 沈璧君哼了一声,不理他。 此时,李师傅又来了。“我看呀,她是想把你给吞喽。” “我”沈璧君急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看天色也不早了,快找地方歇下。这才好无忧无虑地大吃一顿。” 李师傅说着,便接过了孙弼手中的缰绳,自顾自地走在了前头。 公孙琪一看,只剩自己冷不丁地杵在一对恋人之间,也赶忙拔腿跑了,说是要去陪李师傅说说话,解解闷。 可他跑了,便没人打岔了。 沈璧君心里七上八下,左右不适。 最后还是孙弼开口。“那边屋檐凉快,你晒得脸都红了。” 那边不止凉快,那边有蔗糖凉水c松花糕,一卷卷的夹心软糕。她很久没提起这些东西了。最近一次,还是在白府合欢树下,边与朗彤纵情饮酒,边与孙弼一起玩笑低语。没想到他都记得。 他挪步,她也只好跟了过去。不知怎地,她觉得他走路不像以前了,自白府相识以来,他走路总是很轻,像是不敢下脚,像是飘忽不定。他解释说,那是西门章迩教了一门轻功绝学,可让人举步之间强身健体,为练就上层功夫打好底子。 当真?她心中疑问,却没问出口。可现下,她跟在董驹城身后,却目睹了完全不同的步态。一个更忠于自我的步态,一个更朴实沉着,好不浮夸做作的步态。仿佛瓷碗钵子盛着更丰盛多变的思绪。 她真想知道现下董驹城在忧虑何事。 “要吃这个吗?”他转头问她。 她却一愣,开了口,却没回答。 “行,多买些。去秋水台一路颠簸难行,可不能再饿着你了。” 他大概是看了她嘴型,猜中了她心思。 她有些恍惚,这还是记忆中的董哥哥吗? 他何时洗心革面,为何不告诉她。 大娘笑嘻嘻收了银子,却把整个布包的夹心软糕递给了沈璧君。“一看便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她这么一说,沈璧君脸红了,从双颊一路红到脖子根。 大娘见了,用竹签子挑了一块碎的。“他们男人啊,从不留意细处。给你尝一口,保证下次还来找我。” 沈璧君接了,含在嘴里——融化的感觉,凉凉的,仿佛就是董驹城爱她的方式。 “好吃吗?大娘可不骗人。” 她笑了,笑嘻嘻的。 “走吧,他们俩在前头挥手了。”说着,拉起沈璧君的手,大步流星,不管不顾地向前走着。他高大,潇洒,又满脸阳光笑意。路旁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纷纷赞叹着,嬉笑着让路。而她跟在后头,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了满心欢喜中。她忘了之前的气恼,忘了之前得知宛秋之事的那份自暴自弃。她真的原谅他了吗?她不知道。只是这一刻,混杂了太多的不确定。混杂了她从未眼见为实,不过是道听途说的他的背叛,混杂了他委屈,愤怒,不知所措的解释。他说他没有,那必定是没有。 至少,这一刻温柔短暂,能够聚满了她所有的信任,不必负责。 或许,如此道别才像模像样,因为花火绚烂,喧闹起伏,下一刻便是灰飞烟灭。 两人手牵手走了很久,仿佛走了很久。 “就住这里了,李师傅进去打点了。”公孙琪说。 孙弼点点头。 沈璧君抬头。福道客栈。 “哦,他叫我们了。进去吧。”又是公孙琪。 客栈分两层,高大的转折木梯横档在楼子中央,一边人声鼎沸的桌台,一边大罐大罐的无声酿酒。火盆子与光溜溜的火把灼灼燃烧,似是要与人声一争高低,却还是败下阵来。 “几个客官,跟我来。” 公孙琪与李师傅走在前,孙弼与沈璧君垫后。踩过一级级台阶,整个福道客栈尽收眼底。楼下七八个桌都坐满了人,短刀c长剑毫无顾忌地搁在桌上,而软绵绵的包袱就在一旁。她低头看,觉得好笑。原来利刃与棉花挺配的,有了以柔克刚的错觉。不知怎地,比起人脸狰狞,口吐狂言,平静无声的利刃更让她心驰。 若自己也是那样的利刃该多好。 “各位,绿云阁到了。” 沈璧君瞧瞧,推门进去了。 “姑娘,里头有一内屋,独一把钥匙。您可以睡在那儿。”说着,他把钥匙交到沈璧君手心里。 小二交代过后,嗖嗖退出。现下只剩四个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家伙。大家面对面站着,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仿佛任务告于段落,总算可以歇脚休息,却不知道如何放松了。 沈璧君一个个瞧着,捧出夹心软糕。“饿吗?” 公孙琪啊了一声,“对,对,对。先吃饭,先吃饭。” 李师傅跟着起哄,“周身衣服都脏了,吃完了,再去街头瞧瞧,买几件新的遛遛。” 几人复又下楼。没头没脑。几乎乱了精神,不知先后顺序了。饱食一顿过后,李师傅与公孙琪打着饱嗝,拍着肚子,一身酒气,嚷着要出去闲逛。“沈姑娘,你看你穿的,不得买点新布料去,先做着。”两人都这么说。沈璧君低头审视,红袍边角漆黑,碎得像是烤烂了的鱼肉。而那条淡蓝色,手袖镶金丝的襦裙早已千沟万壑,丝毫看不出蓝色来了。 “我不去了,你们玩儿吧。”说着,她起身离桌。 “你们去,我陪陪她。”孙弼也追了上来。 李师傅忽而大笑起来。“你瞧他俩,果真是凑成一对了。行,”他拍拍肚子,“他们不去正好,苏香院的姑娘都势力着,可不想被比下去。” 沈璧君上楼,耳畔尽是李师傅说的这句话。她深深皱眉,哆嗦着想要将钥匙怼进锁孔里。 “我来。”孙弼看她许久开不了锁,自己拿过来。结果一次便成了。 “多试几次就好了。”他说。 她没回,只垂头丧气地往里走,走到不知谁的床边,便一轱辘坐下。 “休息好了,我们也去外头走走?”他转身关门,钥匙搁在茶桌上,陪她坐下。 她低头,不语。 “不去也行,我都陪你。” “好呀。”她没说什么。她不想已己度他人。只不过听到李师傅那样老实巴交的人也巴不得赶紧离桌,去逛楼子游院子。她的心似乎慢慢收紧,扑通扑通冒着暖意的泉水渐渐凝固,成为乌巴巴的铁板一块。 沈璧君不说话,孙弼也没什么话好说。他坐在她身旁,牵着她的手,摇晃着,戏弄着,不肯放开。傍晚时分,阳光脱去了午后爆裂,温和抚摸着树杈,于是那枝杈影子不知不觉都落在了屋内。那是杂乱的影子,如儿童玩乐时,胡闹摘下,并随意丢弃的竹叶子。 这真是李师傅选的屋子吗? 她涣然察觉,屋里摆设不似李师傅那般粗野,土气,反而精致得像个久居深宫的妇人。小瓷颓花,青松微雨,脆糖屏风,烛光调皮。 “他们恐怕不回来了。”许久,她说了一句。不带情感,绝非评判,只作结语用。 “是呀。” 她想问,你怎么不去。可她觉得不该如此刻薄,尤其是此时此刻,她已决定此生永不相见,而他一无所知,还笑嘻嘻以为她冰释前嫌想要留下。她收走了他握着不肯放的手,为他拂去额头上的灰。她面前的,是个笑而不语的人,似乎他一见她便停不下笑面如花,太喜欢了,最好只好笑痛了自己的脸。 “哎哟。”他说。 “怎了?” “满身灰,汗津津的。教你难堪了。” “那怎么办,去洗洗?” 她话音刚落,他便欢喜起身,“我打听了,楼下便是澡池子,你瞧我这一身,真是难为你了。” “去吧。”她莞尔一笑,“我出去看看近旁的布料坊。” 他留下一句,“可别跑丢了”,便出去了。 现下,屋里只剩沈璧君一人。她想都没想,向后一倒,躺下了。她转着眼珠,思忖如今闲坐于福道客栈中,究竟为何。其实,她不用多思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了董驹城的缘故。若不是他,她会乖乖听父母的话,半步也不出白府。若不是他,她会日夜颠倒,与朗彤聊天,给禾静颐飞鸽传书,半步也跨入这繁盛却陌生的地方来。 当然,也不能全怪他,他不过是她甘愿诚服的借口罢了。 她思念父母亲,思念太盛,太怕,怕面对,怕失去来临,怕时过境迁后依旧不知如何面对。所以,她兜兜转转,不肯去那秋水台。仿佛只要她不出现,不去目睹,他们便永远在那儿,永不离去。可不去,又陷入矛盾与背叛的旋涡。离得越远,越痛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尘吹绮陌 隔日,李师傅换了新车,新马,在客栈下等候。 公孙琪因听了孙弼说要去送沈璧君,便推说自己要再睡会儿。“等你回来了,再一同出发去琅琊郡关中营地。”是了,陈皓生谋杀了领兵将军,附近的先生坡营地怕是早就归在他麾下了,人心恐早被蛊惑,乌烟瘴气。不愿负君恩,必得另辟蹊径,直抵最信任之人的所在。 沈璧君看看他,说,“那我把娟子搁你衣服里了,走时,记得带。” 公孙琪说,“什么东西?” “昨夜里,我写好的信,给孝贤的。” “好,我一定帮你带到。” “那我就走了?” 沈璧君有点依依不舍。此次离别,不知下回相见又待何时。她抬眼看看等在房门外的孙弼,眼眉低低,莞尔一笑,走了出来。 “东西都带齐了?”他问。 “你帮我收拾的,还问?”她笑着说。不知怎地,她就是生不起气来,对他也好,对别人也罢。即便是牙尖嘴利,口无遮拦之人得罪了自己,若是下回见了,那人若越发一副褴褛昏聩模样,比先前还叽叽喳喳,诋毁他人。她反而会同情她,为她不值,甚至送递钱财过去,疏解她无人宽谅的卑微日子。 孙弼说,“信给了吗?你可写了一夜,瞧瞧,脸都写青紫了。” 沈璧君又笑。她喜欢他这突如其来的幽微醋意。倒不是说还恋着她,她可不知他心里作何打算,只是这番醋意,让她觉得,他与之前不同了。 她一边下楼,一边回说,“昨夜里你守在肘边,一字一句看我写就,还装假我写了锦书?” 孙弼嘟哝着,“你都没给我写过。” 沈璧君转身,“就不写,一辈子都不写。” 李师傅瞧见两人站在楼梯上,便喊,“马都等不急了。” 沈璧君听了,对孙弼说,“行了,我去了啊。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累着了。”她顿了顿,转换了小妇人的语气说,“也别玩累了,伤身子。” 说完,她便牵着扶手,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双脚刚一落地,突觉轻飘。四周钴蓝天色,与昨钱局县外的草场c溪流边的景色一样,情却大不同了。她希望此一别便再也不见了。这便是她温柔c理智c面容毫无波澜的缘故。 “沈姑娘,当心头。”瞧她来到车前,李师傅帮她撩开了车帘。 “等等。”孙弼冲了下来,“我送你们一程,就送到城门口。” 似是怕自己上不了车,他自个先钻进车里了。 沈璧君错愕,“李师傅,那我先上去了。” 李师傅看看她,撂下帘子,抓了她手,来到一旁。“昨夜玩得高兴,想说的话都被酒水掖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李师傅,现下了,你舌头还打结呢。” “是是,怪不得他要送你。要不,就让他送你走?” “白家叔叔遣他办的差,是送那些个小伙子们去兵营里,那可是要盖章画押,举着文书回来的。” 沈璧君话还没完,李师傅便开口了。“我听着是你不许他送呢。行,我送就我送,正好回秋水台好吃好乐待几天。”沈璧君刚要走,他一把便搂了她的胳膊。“攥在舌头下的话还没说呢。” “李师傅,你说呀。” “这小子真心属意你,可别动了歪心思,伤了人家。” 沈璧君一时错愕,连忙钻车里去了。 一进来,孙弼便迫不及待拉着她的手。“说什么呢,许久都不上来?” 沈璧君瞧着他,想从他些许粗糙的脸上分辨出什么,“说你呢,说你心肠好,说你值得托付终身。” “是吗?”孙弼刚一脱口,车便咣当起行颠簸开了。 这颠簸好似提醒他,董驹城,你可得好好想你都做了啥。 但他没作不必要的解释,只等着她说话。 “你说呢?”她反问了一句。 摇晃中,沈璧君哭了。她轻轻靠在他肩头,颠簸多了,复又离身,端正坐着。虽与李师傅相识不多,可一个人的秉性,脾气,却是无论时日长短都瞧得出来的。他说董驹城好,许是依了多年闯荡江湖c混迹官场底层换来的锐利眼光摸出的底儿。可她呢,她该听谁的?董驹城自己是断断不会说出实话的,或许她该去见见宛秋。 唉,思来想去,拐弯探底,不过是不愿从了自己的心。这一路来,她别扭得紧。先是使出浑身解数,勾引董驹城。可没几下子,她自个儿便觉无趣,烦恼的很,累巴巴的。后来,她又不断回想姜无尽c曲勒c朗彤说的那些话,故意将伤害刻骨铭心似的。 究竟为了什么? 害怕吗? 害怕从了心,复又踏错,又该如何? “想什么呢?”许久,孙弼问了。 沈璧君赶紧摇摇头,“没什么。” 孙弼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肯定是想爹爹和阿娘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镂刻精致的木簪与一双银花鞋垫子。“昨夜里擦洗完了,回屋瞧你,整个人四仰八叉倒在床铺子上。之前我还愁着,若是要陪你说话,何时买礼品” “那你就想都不想,便把我形单影只晾在那儿了?” 不知何时许了孙弼卿卿我我之意,他二话不说便倒在她怀里。 “帮我带给爹爹和阿娘,等这茬完了,再带厚礼去看他们。对了,还有个事。” 说了还有个事,孙弼便突然没话了。 “在我这儿,言语还得留半寸?” “不是。”孙弼顿了顿,转头凝视对面车碧的花纹。“把你放走了,差事算是砸了,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话音落了,他转头看沈璧君,笑意盈盈轻描淡写来一句。“快出城了,与你说点贴心的话。” “可我一句都不懂。” “不懂甚好,不希望你替我担心。” “懂家公子,出城了。打这儿回去腿脚轻松些。”两人正要言语,便听得李师傅在外招呼开了。 “你快下去吧。”沈璧君催着他。 “还有这个给你。”孙弼掏了丝绢出来,沈璧君看上头款款字迹,刚接了便要卷开来看。 “唉,回去再看。”孙弼又说。 “你俩都快歇了送别话吧,你来我往,拉扯不休,什么时候有个完。”李师傅站在边上,喜笑颜开地瞧着他俩。“前路颠簸,东西最好用布袋子包着,小心一零二碎地,弄丢了。” 沈璧君刚要说什么,只听孙弼来了一句。“她才不舍得。” 他向前走了几步,一步三回头。 沈璧君撩着帘子,朝他摆摆手,让他赶紧回去。 “李师傅,走吧。” 李师傅上车,勾着头向车后头的孙弼看去。“别犹豫了,赶紧走。你可是有活儿之人。” 车徐步走着,不久,身边风景萧瑟许多,真真不如英府里人情味重了。焉黄了的柳叶子呼呼随风摆着,大叶扬的硬叶子吧嗒吧嗒互相敲打着,这动景看着美极,听着也悦耳的很。沈璧君撩着帘子,朝外愣神看了一会儿,才收了心绪与眼目。 “沈姑娘,若你觉得闷,出来帮我驾马。” 沈璧君听了,惊讶极了。“李师傅,你打趣我呢。” “公孙琪说,你该是哭笑随性,淋漓自由之人,多出来看看天蓝绿水,本就应了天性,怎么成打趣了?” 沈璧君许久没答声。李师傅正要回头看怎回事,便见她探了头出来。 “这才对嘛。”李师傅赶紧挪了几寸,又递了缰绳给她。“试试?” 沈璧君拿起缰绳,向上一摇,两匹肥硕黑马立即蹬蹄子跑了起来。她驾着车,李师傅便大咧咧地将手收在后脑勺处,乐呵呵地吹着哨子。 “唉,你慢点。”马儿越冲越快,颠簸得轮轱辘都散架了似的。“瞧,公孙琪说得不错吧。对了,一早这么许多杂碎,又是牛羊下水,又是浓汤的,一会儿午后不歇息了,若是饿了就吃那干烙饼子,打些河水将就着,可行?” “行啊。”沈璧君随意答应着。她试了两下子,顺手了,正在兴头上,便哗啦啦赶起马来,速度更快了。 出了英府地界,速度才渐渐慢下来。 自然,越走越慢,也是有缘故的。 沈璧君每每一转眼,便看见一具冷尸稀里糊涂,形状古怪的瘫在地上,靠在树桩上。 “李师傅。” 李师傅真是好功夫。车马颠簸,速度极快,他也还是睡着了。 见他未醒,沈璧君推推他,“李师傅。” “怎了,啊?” 他恍惚中支起身子。 看他依旧迷糊,沈璧君急煎煎地提醒他,“你看那路边。董哥哥说,那日夜里,他赶到林子边缘,只见迷雾蔓延,那几个可怜逃兵东倒西歪走了出来。手上腿上全没了皮肤,白骨露在外头,血淋淋的。我瞧着,与这些人并无二致。” 李师傅一咕噜跳下车。“你跟着我,可别给人调虎离山了。” 沈璧君歇了马,跟着李师傅走到一冷尸面前。 李师傅站得近,她则远远落在后头哆嗦着。 李师傅刚想喊她,一转头却见她好似站在隔山距海的另一处,双手紧紧拢着肩膀,发抖。 李师傅问,“第一次见死人。” 她抿嘴,摇头,“第一次见如此情状,真是可怕。” 李师傅又问,“可怕?你有说法?” 只见沈璧君满身鸡皮疙瘩,徐徐才松口。“他,我见过他,他是京都北街上张屠夫家的儿子。” 李师傅转了转眼珠,“他是自己人,是吗?” 沈璧君走上前。那屠夫家的儿子眼睛鼓着,红血丝沾满了眼眶。“你能把他眼睛合上了,这么争着,像是还恨着谁,不肯离去似的。” 李师傅听了,抓起地上一片硕大枫叶子糊在他眼上。叶子落了,眼睛也闭上了。 “若你心里难受,挖个坑埋了也行。”李师傅建议道。 “不是,我没有烦劳你的意思。”沈璧君转头向四野看去。“埋了一个便忧虑其他,干脆都不埋了吧。”视野里还有另一个眼熟之人,就在车旁的粗壮古柳下躺着。沈璧君没见他样子,可他衣服料子颜色却看得真真的。这就是她熟悉的料子。她肯定在别处见过这人的。 “李师傅。” 她又唤了一声。 等李师傅站起来了,她才举手指着那头。 李师傅叹了口气。“这又是哪个熟食的倒霉蛋。” 也是他先走,沈璧君跟在后头。刚一走近,李师傅便吓得往后一缩。 沈璧君饶到了他前头。 “是他。”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这陈皓生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怎么就” 沈璧君倒抽了一口气。“那谁是黄雀?” “此地不宜久留,况只有你我二人,所知不多。还是先上车,到了秋水台再做细想。” 这次,沈璧君没进车,而是坐在了马屁股后面,双手紧紧握着缰绳。 “给我吧。”李师傅一把夺了过去。他声音颤抖,似是也被吓到了。“这条宽路四野开阔的,看着没人,怕是四处都有眼睛盯着。带你走条捷径,能救命的路子,不过废些腿脚,耗些心神罢了。” 说完,一扯绳子,车呀马呀便哒哒得跑了起来。跑的快极了,沈璧君心惊胆战,只好紧紧抓着门拦子。可就是如此有依有靠的,她依然感觉脚下采风,轻飘的不行。 “要拐弯了,你干脆缩到里面去。”车子极快,似飘逸打转。李师傅问话来了,沈璧君却不敢作答。只觉自己双唇颤抖,拢不住词,也说不出话。 “拐了啊,抓好。” 话音刚落,两匹黑马马头一拐,朝着玫瑰刺似的木栅栏里冲去。栅栏崩断了,车一下子载进了农家田里,黑土漫漫,到处都是茄子辣椒,碎成了烂泥。李师傅紧急拉起缰绳,黑马高高抬起前脚,朝高处一使劲儿,车轮子便从泥里硬滚了出来。这会儿,可把马累坏了,李师傅使劲抽打着它们,一下一下地,屁股上都出血印子了。 “你们这些”农家男人出来了,刚要破口大骂,却瞧见李师傅从头到脚那一身官家衣服,遂吓得跪地求饶。 李师傅不理,沈璧君吓得六神无主。谁也没瞧见他的跪地求饶,只急急地拉起鞭打着马,逃离了这松活的田地。 等他们走远了,才听得这农家男人破口恶骂,任是泼皮下作的话都骂了出来。 “周遭草盛,你还是去里面坐着吧。” 平静许久,李师傅终于开口。 “刚还说我是朱雀鸟儿,怎地这天地开阔又要让缩回去?给我吧,你也歇会儿。” 她抬起手,示意李师傅将缰绳递给她。 “你指着路,保证傍晚就到。” 再一次,她为自己的镇静理智而痛苦,似乎又担起了无畏的责任。 她叹了口气,“快呀,往那边走。” “顺着绿荫处一直走就行。” “捷径就这么简单?” “到岔路了,你自然知晓该如何走。” 确实,走了一段便没路了。高高带刺的荆棘挡在面前,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且泥地湿滑,马刚撒腿跑到近前,便重重跌倒了。又因了套子鞍子捆绑,摆不开身,摔倒时,不知那条绳子勒了肚子,竟划开了一匹黑马的腹部,内脏哗啦一下全流了出来。而另一匹本可保全自身,却受了一同拉车的拖累,整个翻到在地,前后腿一下子折了两条。 李师傅好功夫,车将将有些倾倒,便一点脚飞到了荆棘上去。虽未拉沈璧君一把,可这一跳也让车平稳了些,沈璧君看准苗头,嗖地滚下地去了。车单滚过来时,她站起来就往回跑。周围荒草厚实,沾水,水淋淋,湿哒哒的,与染坊里堆砌的废料布子。 人仰马翻时,她便在车轱辘滚过的路上躺着,累得不愿睁开眼睛。 “吃吧,吃了就能好点。” 许久,李师傅走到她面前。他没拉她,反倒递给她一个大饼。 她不接,他便把饼搭在她下巴上。 “吃点吧,世事细密不如愿的最多,只有吃食最暖人心了。” 沈璧君拿下饼,转头不看他。 “怎了,还不愿意听?” “不如意十有八九,早已知晓。现下唯一想知道的,便是如何出了这荆棘林。不用那十有八九的失落与悲戚,只这一件便够了。”说完,她像是身上痒痒似的,使劲儿扭着身子,嘴里十分憋屈地咿呀乱叫起来。 “哎哟哟,这是怎了?”李师傅冷眼看着她。 半晌,他还没看出由头,沈璧君只好自己坐直,怒气冲冲瞪着李师傅。“你说,你干嘛说那些个没用的。” “我说哪些没用的了?” “不如意十有八九,这种话都说了多少遍了,能有什么用。我知道呀,我从小便知道不如意十有八九。现下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姐姐高调进宫,一步登天,宠冠六宫,然后呢,宫变了,皇帝死了,来了个假的,再之后,假皇帝一上来便战火不断,刺杀频频。我,我,我” “来来,慢点说。” “我,我一个闺秀小姐,自家不能回就算了,爹爹与阿娘却也病了。还有你,你们这些破事一股脑全砸我身上。这么久了,我哪件事如愿了?我”她捏起拳头便往李师傅身上砸去。 “停,停,快停下。你这力道大,怪疼的。”李师傅心疼地摩挲着自己的胳膊。 “对呀,就是要你知道疼呀。这境地了,你还说这些个泄气的浑话。十有八九什么呀,十有八九个屁罢了。”沈璧君龇牙咧嘴地咬了一口饼,“快想怎么出去,就给你一块饼的时辰。若是我吃完了,你这还没个主意,我这小拳头还得奏你。” “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公孙琪都说了,现下懂家小子与白小公子都巴巴地恋着你,那眼神里挤出的小星星,多得呀,都快把自己给闪瞎了。就凭如此这般的信任与真心,别说八九件不如意了,哪怕是百八十件的错事难事,不都是收拾起来不在话下吗?” 沈璧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李师傅,你咒我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秋夕闲步 沈璧君欢喜的吃着饼,刚吃了一半,呀地一声叫出来。 “怎了?”李师傅也在吃,听了差点噎着。 “那马” “那马,如何?” “都摔成那样了,快痛死了吧。” 说着,她便起身,小心翼翼朝前走去。前面是荆棘满布,马的骨血根根竖起,刺穿皮肉。而那车驾,高大,威武,亭亭玉立,却依旧一副狼狈相,车身里有半数都没在了荒草里。 她缓慢的深呼吸着,双手紧紧捂在胸前。 李师傅凑近了。“早早我便结果了它两,若是伤到现下,怕是疼也疼死了。” “是呀,我也太马后炮了。” “怪不得你,越是慌乱越是无法考虑他人。” “那,”沈璧君欲言又止。“那如何才能时刻顾及着自个儿的安危,又不懈怠了旁人?” “真想听?”李师傅说。 沈璧君没料到李师傅会说这么一句,反而愣神了。 “想听。但我得先明白一事。” “边走边说?”李师傅伸手向左,沈璧君瞧见沉绿荆棘里,有一处光溜溜的窟窿,似是叫有心人劈开了。 两人入了荆棘。光线便落寞了,敞亮白光仿若从细腻筛子里筛下来的,点点滴滴,攀附在荆棘上,掀不起任何高低了。所以,好似摸黑行走,沈璧君只能心惊胆战跟在李师傅身后,寸步不敢离了去。 “李师傅?”沈璧君说。 “想知道我是谁?” “是。” “这大可不必。”李师傅绕开一根低垂藤条,回头等着沈璧君过来。“你只消记住,面前这人便是个赶车的,再无其他。” “哦,”沈璧君将手递与他,低头越过藤条便急急说了。“李师傅可是拉得一手绝妙好车呢。” “可不是?” 前路越发漆黑,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不过,也不是无人之境。荆棘林里虽草木繁盛,兽类横行,还是落了些许人工开凿过的痕迹。沈璧君左右看了,不似皇家大兴土木,倒像江湖人士为练就上古神功,闭关于此,数年不出罢了。神龛石像,腐败木桥,树花与青苔争奇斗艳的扶手,劈砍过的树木剑迹斑斑,一切都还在。是呀,都在,却似是站在了魂魄幽寂,岁月呼啸之地,多了无数感怀不舍之感。 “怎么没话了?”李师傅走了两步便回头看她。 “李师傅,你不愿说,就不问了。” 李师傅笑了。“我将才做的,就是保全了自己又周全了别人。” 沈璧君有点难过。“听你话,左右绕不过一个全字。可我不想全” “那你想要什么?” 李师傅刚说了,暗黑周遭便轰轰作响,远处似是千万条藤蔓落地,砸在了自己身上,砸在了别的老树身上。 沈璧君定了定神。“能好好过日子,足矣。” 李师傅大笑,结果这荆棘林里,风呼啸,雨滴滴答答降了下来。 “你呀,还是年纪太轻。自个儿嘴里出来的话,却还是不明其深意。好好过日子,不就是你要的小全吗?这世上阴差阳错之事太多,如何希冀外头风浪不刮进你的小窗里。”话音刚落,李师傅又笑了。“瞧我,把你说成了男儿,你本就是女儿身,便是这满身上无一处不刻下了柏木经,也还是女孩子家的心思。” “师傅” “你叫我什么?” “李师傅” “不,不带姓名。你再叫一次。” “虽是这么唤你,也不是那意思。我已经有西门章迩做师傅了,后来在陆家客栈又有医士许邝羯邀我做关门弟子。现下若再被你囫囵吞枣,那我可真成众矢之的了。” “这样啊。” “不过,”沈璧君刚拐了弯,李师傅便两眼放光看着她。“不过,拜把子倒是没什么妨碍。” 李师傅笑得肩膀都摇晃起来。 沈璧君蹙眉,等他笑够了,才开口。“李师傅” “你还是叫我师傅吧,听着顺耳。” “师傅,”沈璧君清清嗓子。“像你这般高手都如此抬举我,是因了那柏木经吧。近几日,听人谈论,似是有十多卷之多。我思来想去,怎么也琢磨不出一个如阿娘那般连年卧病,手摊脚软之人如何能刻柏木经于皮肉之上。若说是她此前武艺高强便罢了,可自我生下来,便没见阿娘清朗顺心过。以前爹爹出了公差回来,若是不见我在塌前陪伴,便气不打一处来,抽起鞭子便打。宣怀与司甜姐姐是大娘所出” “前朝长公主周绥所出。” “是,公主所出,倒免了无故遭罪。几个姐姐皮细肉嫩,也免了,倒是三姨娘所出的宣安哥哥,次次着打,回回挨骂。等大了些,才知晓,爹爹是怕我顽劣太过,把病怏怏的阿娘当成家里累赘。如此,怎能刻经?” 李师傅笑笑,无声。 荆棘林,树木高高低低,木刺横七竖八。走起来,一会儿收身低头,一会儿侧腰弯肘。可便如此,手上,脸上也时常被冒出的条子不经意地打一下,被不知哪儿窜出的大个儿飞虫叽叽地叮一下,好不自在。 许久,沈璧君才开口。“之前迷雾林在钱局县附近,这荆棘林又是在何处?” 李师傅听了,刷刷加快脚步。 “唉,这是怎了?” 沈璧君巴巴地追了过去,刚追了半路,高处藤条少了许多,光也不自觉透了进来。李师傅站在前方,她便朝着那儿跑去,仿佛得了召唤似的。果然,刚一过去,便瞧见了一大片开阔碧空,云朵悠哉飘着。 “没让你看天上,看那边。”他冲斜对面扬了扬下巴。 “是竹林?”她定睛看了,忽而嬉笑起来。“紫竹林?” “高兴了吧?”李师傅说,“其实呀,拜把子也行。不过,这都不是为了柏木经。” “当真?”话刚脱了口,便后悔了。“可不能再稀里糊涂相信别个了,头一个信了西门章迩,偏什么底细风声都不管一味偏袒他,之后呢?满大街都是他的诋毁之语,遇到的每个人都瞧不起鬼谷门。” “当真不为那柏木经,只为你这机灵人。” 沈璧君捂着嘴笑了。 “那神龙摆尾,只见声不见物的柏木经就刻在我身上,您这正经宽慰话是说给傻子听的吧。” 见到紫竹林,沈璧君心里大石算是落下了。接下来的路,话没说多少,脚步倒快了许多。之前,李师傅走在她前头,她哆嗦跟在后头,得一直唠叨着,才能将那肩头c身后有双鬼眼在盯着自己看的错觉抹去。现下,却匆匆赶在李师傅前头,三步并一步,蹦蹦跳跳的,如小鹿般精灵剔透。 “你慢点走,都快到了,急什么。”李师傅在后头喊着。 “就是因了快到了,才能再要加快脚步。要不老有前功尽弃之感。” 有了目标,她整个人也开朗许多。走过一片无树无木的阳光空地,便进了紫竹林。沈璧君站在竹林内缘里,转头一脸笑意,看向李师傅。她嫌他太慢,心急的挥着手。 “来了熟悉地方,你倒是像个小主人了?” “可不,爹爹阿娘都歇在竹林里呢。” 李师傅刚一走到她跟前,她便急煎煎地拉了他的袖口,一个劲儿地朝里头走着。 “秋水台屋檐明净,机关满布,曲折幽深,与迷宫似的。最好玩儿了,你一会儿去了,我让沙祖给你灌满水,好好洗洗这一身熏臭污浊,再准备一桌好菜犒劳犒劳你。对了,师傅是哪里人?” “云歌郡,青菱乡。” 沈璧君愣住了。“这么,明确呀。”她想了一会儿,“待会儿让小厮给你弄糖酥鲤鱼与炸肠,还有云歌郡人最爱吃的大锅菜。包你吃个够。哦,哦,还有菊卿——菊卿就是我给酒取的名字,我自己酿的酒。晚上,你好好喝一顿,等明日里我歇息够了,我亲自给你下厨,定要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你还会下厨呀。” 沈璧君抬头看了看紫竹林,嘟囔了一句。“怎地还不到呀。”复又拉着李师傅的袖子,吭哧吭哧走着。 走过一片蘑菇地,忽听得一声“小姐”。 沈璧君转着身子看,李师傅也被她扯着,左一步右一步地兜来兜去。 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红裙小娘子立在坑洼处,手里握着竹篮子,愣愣与沈璧君对视着。那篮子歪了,鼓鼓大堆蘑菇嘀里嘟噜往下掉着。 “小姐?” 沙祖又唤了一声,哗啦流下泪来。 沈璧君站立不动,只见沙祖朝她跑来。跑到近前便抖着双手,上下拍打着她的肩。 “那日董哥哥来,回说白府上下都找不到你。爹爹阿娘派出去的刺客不但没回来,反而都死在了外头的荆棘林里,人都急疯了。这下好了。这几日你都去哪儿了?怎地也不捎个信来?” 沈璧君听着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明白了,可就是不知她说的何意。她似是知道,又不愿太明白。 不知怎地,她没问董驹城情况,反倒担忧地打听他是否还在秋水台。 沙祖从小跟着她,又是个细腻聪慧之人。话听着没错,语气里却尽是不情不愿的。 沙祖定睛看了沈璧君。“小姐,你不希望他在吗?” “这么说,他一直在秋水台等我咯。”此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更具凉薄之意,沙祖听了不敢多言语,只泪眼汪汪地瞧着沈璧君脸色由绯渐青。 两人都不说话,李师傅只好插嘴。“你家小姐问你话呢。” “是,是。”沙祖连忙擦了眼泪。“不过是几日前来问了,抛下了小姐消失不见的火药包便匆匆离去了,说是要活多事杂,不宜久留。” 听了这些,沈璧君更难受了。 她本想,沙祖会说,是呀,他一直在秋水台等你,现下还留着不肯走。没想到是这句。 自然,李师傅也没想到。 他看了看沈璧君,平心静气提点沙祖说,“那,还有什么好消息吗?” “哦,有的。”沙祖拉起沈璧君的手,李师傅这边的袖口便落下了。“今一早,白府四娘亲自给您带来了宫里的信,说是从白庆瑜那儿得的。她来了,便陪阿娘说了好一会儿话,阿娘可高兴了,一个劲儿的笑,屋里伺候的小厮女眷们也都跟着笑,整个秋水台都要让那笑声给掀了去。小姐,我记得你说过这四姨娘在白府待你极好,我还想着,恐怕是个泼皮耍嘴的玩意儿,可没想,她备了许多功课前来,还说,既是将就了送信的名分,又不辜负你的嘱咐。她专让波喜陪着我拣菜做饭,波喜也是个可心的主儿,我两在一起,忽一会儿,这菜便都上桌上了,一点不累。” 沙祖说到一半,舔了舔嘴唇。“小姐,这白府里一下子多了两位可心人陪伴你,我就放心了。” 说了许多,沈璧君却只来了一句。“姐姐来信了?” “是。这四姨娘也留了自己的一封,还说天天都盼你回去呢。” 沈璧君突然头痛不已,走着走着,便晕了过去。 李师傅赶紧上前,“快给你家姑娘指路,我背着她就行。” 沙祖愣愣地说了声,好。 李师傅一路背着沈璧君,脚步极快,因了功夫了得,最后还先了沙祖几步抵达秋水台。 几个正备着晚餐的小厮见了,全匆匆赶来。 “卧房往何处?”李师傅问道。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做何种抉择。 “快去告诉老爷与夫人。” 沙祖刚跑到,上气不接下气,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腰。 “跟我来就行。” 李师傅跟着沙祖进了秋水台,弯弯扭扭过了许多廊子,才到了一处繁花清甜c檀香幽微的内屋里。 李师傅按沙祖指示,把沈璧君放在了暖塌上。 “哎哟,脸都铁青了,这几日肯定受了不少苦。”说完,她仰头看着李师傅,“好人,赶快知会我些消息,将才不知说了什么,小姐便成了这样。若再不弄明白些,小姐可不得气过身去。” “沙祖。”沈璧君磕了几声,缓缓说着。 “小姐,快别动声了。” “你吩咐下去,给师傅烧盆热水洗尘,烧大桶。再叫凌红她们准备些云歌郡的菜来吃,去呀。” 沙祖看着李师傅,实在不想走。 此时,魏充照走了进来。爹爹与阿娘到了京都后,一直是他在照顾,十分细心周全。 “沙祖,先去吩咐吧。顺顺你家姑娘的心。人心情好了,病才好得快。” 沙祖这才站起来,对李师傅说,“跟我来吧。” 沈璧君想坐起来,魏充照便扶她往后挪了几下,复又以软垫子夹着,当了靠背。 “爹爹和阿娘还好吗?” “沈姑娘,这时候该是顾着自己。先把自个儿料理好了,才能好好帮衬住他人,否则只是连累罢了。” 沈璧君无话了,只闭上眼睛,头靠在墙上休息。 屋里无声,屋外的声响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只见沙祖急煎煎抱怨道,“若是小姐自个走回来,我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懂家公子还夸了海口,说找不回小姐,便去那灵音山里当一辈子无用隐者。我看呀,他怕是真要去野山里当隐士去喽。小姐是谁呀,一个弱女子。江湖再浑,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弱女子了?” 声音渐渐小了,内屋里清净了许多。 把了脉,魏充照神色平静许多。 沈璧君看着他,等他说话。 “姑娘是忧思过度,累极所致。歇息几天,喝几副凝神药,便可好了。还有,与人说说话。” 沈璧君一歪头,看见一小厮立在半边,便开口吩咐了,“不知你名字,你去找找沙祖,让她把信拿来。” 那小厮刚要出去,魏充照却拦下了。 “信可以过会儿再看。” “可我这会儿什么事都没有。” “要急着读,便找个人读给你听。可读也得等着,等我给包了药,明日喝了再读。来,把这个吃了。” 魏充照掏出一颗小黑丸子。 “这是何物?” “助眠的,吃下去就知道了。” 沈璧君先咬了半丝,甜甜的,便大口咀嚼着咽下了。也因了没水喝,她咽的时候还隔着了,难受的很。 “行了,等一会儿全下肚了,好好睡下。再多的事明日再说。” 魏充照走前,帮她抱来了被子,窗户也统统关上了。她退了衣裙,窝在干净的被子里。本想着暖和c宁静c安稳,什么都有了,却怎么都睡不着。她脑子里悬着董驹城的事。自个儿的经历与亲近之人的话语交替盘绕着,搅得她心神不宁。 许久,方才睡下。 又多了些时候,沙祖回来报告,还领来了抬菜的小厮。 可刚到了门口,她便拦住了几个小厮,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哎,都别过去了,人都累成这样了。” “沙祖姐姐,小姐回来了,什么时候告诉董家公子?” 沙祖楞了一下。是呀,小姐刚回来,全部心思都在她身上,倒是把董家公子给忘了。 还没等她示下。另一小厮又开口了。“这京都各处的城门都要腰牌,上次董公子来了一次,那四姨娘又领着波喜姐姐来了一回。若谁再摸黑回去了,必定是要受罚的。” “上次北边熙家公子顽劣,出来了几日,回去竟被下狱折磨死了。” 沙祖瞪着他们。“行了,行了。要嚼舌根去外头嚼去。先把菜撂厨房里熏着。”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想起一事,便走进去瞧了瞧沈璧君。深叹了口气,掖了掖被角又出来了。 “行了,你们都先去看看魏大夫那边药抓的怎么样了,若是配好,就立刻下锅子煎了。跟着小姐回来那人的热水烧好了,都细心招呼着。” “沙祖姐姐,你这是” “我看小姐睡中眉头紧锁,估摸着也安眠不了许久。一会儿醒了,教她知道她交代的事都办好了,不知她有多高兴呢。” 小厮们听了,速速散去,各办各的事去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金莺微露 夜里惊醒,下了苦药,一路睡至第三日晨曦时方才醒来。 “小姐,你可算是醒了。”沙祖本在一旁忙着蹑手收拾,忽地见了沈璧君睁了眼睛,高兴坏了,手上红绸黄料的都掉了一地。 “慢点,慢点。别跑。”沈璧君见沙祖飞奔到榻前,赶忙喊着,生怕沙祖腿脚裹在了滑溜的绸子段子里摔个狗啃头。 沙祖跑到沈璧君面前,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眼睛瞧。“哎呀,我就说嘛,必定是不会看走眼的。昨夜里梦魇,又是冒汗惊醒,又是满口胡话的,那眼睛蓝得跟染坊里的布似的。这几日里都经了哪些个糟心事呀。” “眼白发蓝?” 沈璧君兀自揉着眼眶,觉着没什么不妥。便撩开被子,要坐起来。 “小姐,你不多睡会儿?” “都睡大半晌了。”沈璧君才站起来,复又坐下。一阵头重脚轻忽而鬼祟缠上了身子,让人挪步都困难。 “小姐,你快些躺下吧。”沙祖蹙着眼眉,不知该如何劝慰了。 “坐会儿便好了。对了,李师傅那边可安排妥当?” “都按你的吩咐,全妥帖了。前夜里给他洗泡用了晾晒许久的柚子皮,安神助眠。后来凌红和着宛红她们给他烧了好大一桌子云歌菜肴,又搬出许多菊卿供他品鉴,真真逍遥似神仙,这两日,与魏充照在那风竹良台下泼茶论药酣畅的很呢。”说完,沙祖一噘嘴,“小姐,这你可满意了?” 先就着熟人朋友,次就着知己至交,最后才是自己长辈亲戚。这是从小到大,爹爹沈秋廷每每见了便要唠叨的为人处世之风。少时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不愿再听,现下里却潜移默化,表征出来成了外在行动。沈璧君细想了一会儿,既欢喜又恐惧。欢喜她早早便有了模子比照着,泰山崩于前,仍可坐怀不乱。恐惧自己不知何时染了这打小讨厌的刻板行事,怎地不经意间便使了出来,反倒教人瞧出她不上心,不实在。 “沙祖,他真觉得好?” “小姐,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去问他呀。” 沈璧君笑了。“你不说了他与魏大夫口头切磋医术,我去了才是打扰了人家。行了,你也别收拾了,陪我去看看爹爹与阿娘。” “老爷与夫人还歇着呢。” “哦,那去后院里走走,可好?” 出来时,她问沙祖要了禾静颐与朗彤的信。意料之外,沙祖不仅把信呀物呀全带在身上,还笑嘻嘻凑上前,掏了个小荷包,让沈璧君猜是何物。 “是什么?” “让小姐你猜,不是让你问呀。” “太累了,以后猜别的吧。” “哦。”沙祖无趣,只好低头答应着。“这是白家公子送来的。”荷包绣线极好,正面并列着一对浮水鸳鸯,反面是盛放莲瓣。沙祖捧着手心里,爱不释手似地小心翼翼拆了。“小姐不许偷看。” “我没看呀。” 沙祖转身,将荷包内的东西抖在手心。 “你瞧这是什么?” “红豆。”沈璧君很是惊奇,嘴上却有气无力。 “小姐,一觉醒来,你怎么性情都变了。若是换了以前,你准说这是相思子。红豆多难听呀,跟中药似的,相思子三字说出来,千里迢迢寄着东西给你的那位才知道,你这是明白了人家的心思呢。” “是了,下次我一定说相思子。” 过了高高的瞭望塔,便是田字围栏。众小厮闲坐于遮阳屋檐下,看孔雀开屏。沈璧君一晒太阳便头晕目眩,只好顺着偏廊走。这偏廊名为“皓仙阙”。每每走过一处平路便要转折取奇,踩阶登高至凉亭处,腿脚甚是疲累。不过,凉亭四周通透,视野极阔,能观风瞻云,从来都是讨好眼睛的。 复又下来,低处小山流水,鲤鱼奔驰之地。沈璧君咳了两声,便蹲下不走了。 “小姐,兴许是着了风寒。”只见沙祖挥挥手,几个小厮匆匆跑来了。“快去给小姐拿件厚实的披风来。去年进京都时穿黑袍甚好。” 沙祖说了黑袍二字。沈璧君突然想起董驹城给的红袍,这心头忽而又攀上了几度忧思。 “沙祖,我来时穿的那件红袍在什么地方?” 众小厮机灵,听说要的是红袍,便匆匆喊着要去拿红袍。 等待红袍的空挡上,沙祖扶她去了避风处歇下。 “那红袍摆子底下一层黑泥,我想着晒干些容易扒拉下来,便搭在朝阳那窗户上,他们应该好找。” “沙祖,你去厨房给我找火镰和艾蒿来。” “这时候?” 沈璧君点点头。 瞧着沙祖走了,沈璧君头一歪,靠在柱子上。她本想好好琢磨一下自与董驹城相识以来的桩桩件件,却发觉一旦回忆潮涌,脑子里便似吹着凉风一般,嗡嗡疼。这心头更是难受,似是有人将她的心掏了出来,入苦药里扑腾了一夜,明明良药里调教出来的铁石心肠,却苦巴巴地难受。 天方亮了些,可以看字了。她便掏出几个窝成团子的丝绢,拆开来,细细看了。禾静颐那一封字虽不多,却才看了开头,沈璧君的眼泪便决堤而出。或多卑多亢,或多敏多私尔在其身旁处世为人,必薄冰行步,万万不可超了他去。再看结尾处的一句。切勿为此人过多耗费了自己。是呀,切勿耗费了自己。她紧闭了双眼,任凭泪水如瀑布奔流一般,掠过双颊。 等她睁开了再看。那切勿为此人过多耗费了自己之后,留有一行褚红细细小字:你姐说的不错。不知是谁的字,读起来却是朗彤平时说话的调调。不用打开朗彤的信,她便猜到其内容了。 与头天里沙祖说与她听的话,大体差不多。 “唉,让你们送袍子给小姐,怎地都在这墙外窝着?” 远远传来沙祖的训话,沈璧君连忙擦了眼泪,端正坐了起来。 一小厮说,“沙祖姐姐,小姐哭得可伤心了,我们都不敢过去。” 另一小厮忙接话,“小姐将将交代了红袍,回头就让姐姐你拿了火镰,这现下又哭得伤心,不知多少伤心事攥在这红袍上头呢,怎敢去触这霉头?” 沙祖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个拍着他们的脑袋。“就你们会琢磨,就你们会琢磨,是不是?” 拍打完了,左手抓起红袍,右手握着火镰便朝沈璧君走了过来。 “这风大,要焚这落魄玩意,我带小姐去竹林子烧去。” 说着,便拽起沈璧君的手,蹡蹡走着。 “这是去哪儿啊?” 路过风竹掩映的清凉台,被早起练剑的李师傅抓个正着。 沈璧君不说话,沙祖也没说,只顾着往前走。 “哎,我说,”李师傅追了上来,“怎地你家上上下下走路都一个样。都喜欢拽着别人袖子,吭哧吭哧往前赶?” 听了这句,沈璧君莞尔一笑,回头说了。“李师傅,你我什么时候拜把子呀?” “这好说。你啥时候精神头好了,咱啥时候拜。” 沙祖灵敏,便说。“那您也跟着来吧。” 入了林子,找到一处洼地,数十根粗壮紫竹倒在里头。竹下藤蔓四溢,牵牛繁盛,一片深紫浅紫杂糅错落,像是中毒了的嘴唇。 沙祖看看周围,无风,便用力将那红袍扔到了洼地中央,只留泥浆坠住的袍摆在外。随后又捡了许多干燥枯叶,一点一滴细心从长摆铺陈到了坑外摆放着火镰的地方。 李师傅不解,“这是做什么?” 沙祖摆弄完,直起身来。“李师傅,这火镰一会儿你来弄?其实我自己也行,但手力总是太轻,况竹林潮湿,许久才能起火。” “自然是我弄。但你告诉我这是做什么?” 李师傅看着沈璧君说。 “我” “我记得这袍子还是懂家那小子送你的,这是不要了?” “我也不知道。”沈璧君叹气说,“先烧吧。若他以后还有什么送来,便再行收着。” 李师傅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嘴都半开了,过了半晌,硬是给咽了下去。 沈璧君见了。“师傅,你有何话直说便可。我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人。” 李师傅急忙抱歉说,“倒不是你。这几日里相处过来,瞧着你一会儿欢欣雀跃c知无不言,一会儿又疲倦不堪,眼神里尽是失望与错愕。我想着,大概有些事情也不必多问。今日算是知道了,你早就起了分离之心,所以才拦着不让那董家公子送你回来。” 沙祖听了,半晌没明白过来。“这董家公子何时要送小姐回来?” 问话方歇了几分,沙祖与李师傅似是明白过来了。 许久,沙祖开口。“双生胎?” 李师傅无话,只等着沈璧君给大家一个明白。 瞧着沈璧君欲说什么,又不知从何处下手。沙祖急了,忙拉着她的手,安慰说,“小姐,快说与我们听听。这都不是外,”想到外人二字,她灵机一动转到了拜把子的事上。“要义结金兰才能信任有加吗?我跟你们也义结金兰,可好?” 沈璧君笑了。“多年来,我自认晓得江湖许多人与事,更知闯荡不易,一旦开弓,便是断了回路,要一直向前,一刻也不能停。一个人活成飞旋的羽箭还不行,必得活成一支质地精良c做法考究的羽箭,方能正中靶心。许多人确是如此,白芨老怪,元水桃仙皆如此。天下第一剑客梅郁辛不也是因了这孜孜不倦太过叨扰才退居深山,数十年来都埋头钻研另一条闯荡江湖的蹊径?许是我心头载了无数他们的故事,印了许多他们的人生抉择,遇到另一条路子来的董驹城,反觉新鲜罢了。” 李师傅连声叹气。“沈姑娘,这话听着可不配你的人呀。” 沙祖似是想到一宽慰沈璧君的妙法,喜笑颜开地说了一句。“小姐,说不出来的话就用笔写在丝绢上,用刀刻在竹简上。对了,若还不满意。这几日闲赋于秋水台,你每刻一个竹简,我们便拿来这坑地里烧掉,看那些个糟心事还敢不敢来叨扰小姐。” 火镰以艾蒿作引,很快砸出了火星子,那枯碎竹叶也随着烧起来。烧到红袍时,沈璧君眨了眨眼睛。似是躲避,却又为之吸引,呆呆地望了许久。那火温暖爆裂,火光色泽是银朱与章丹二色的融合叠踏,如水,似汤,流动着,遇到布料便毫不留情烧焦了它,银朱化作了章丹,章丹沉了下来,变成胭脂红,最后哗地一下成了焦黑,呛口白烟徘徊许久,终于一簇一簇从焦黑缝隙中飘飞出来。 沈璧君顺烟子飞去的方向看。天亮了。她想。只是想想,没说出口。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李师傅说。“行了,该我俩的事了。” “可是,该怎么拜呢?”沙祖摊手,“水果没有,祭坛也没有。” 李师傅轻轻提点了一句。“拜天地便可。” “那就拜天地吧。” 沈璧君满脸笑容,整个人看着灿烂极了,闪着光似的。瞧李师傅没跪,她自己牵头先跪了,双手合十,紧闭双眼。 不久又睁开了。 “不是这样拜吗?” “是,是。随你怎么拜,只要情义在便好。” 两人朝着竹林里最为光亮的地方,速速磕了三个头。 起身时,沈璧君见李师傅一时恍惚无话,犹豫了一下,先开了口,“既拜了,我从此就是你兄弟,你从此便是我哥们了。这兄弟姐妹的,向来都被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这条信念羁绊着。师傅,我们就别来这套了吧。” 李师傅惊奇,“那你想如何?” “有福了,我招呼一声,相隔千里你也要来。有难当头各自顾好,为身不由己的那个活下去,怎样?” “小姐,这”沙祖说了一半便不说了。 “好。一定做到。”李师傅说。 “师傅,虽不知你所求为何,想必也与那柏木经脱不了关系。我不想要什么柏木经,以后若是能帮上你,一定完璧奉上。” 李师傅听了,心中敞亮,却也有些错愕。 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定神望着沈璧君,又觉她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她全身上下都透着周全他人,荣耀门楣的气质。她说她不需要柏木经,便是彻底放弃,再也不求。此时此刻,她在琢磨什么呢? 几人回到秋水台,天已大亮。阳光洒在落了露珠的叶子上,叶子越发晶莹剔透。细碎砾石滩里栽种的芋头颤抖着,好似新雨洗过,亮堂堂的。中间铺的那条凿得烂兮兮的花岗岩步道,一入玄关,便蜿蜒绕开前头的石镂屏风,向秋水台热闹的内院去了。 内院里,首入眼目的是歇在墙角的假山景。鲛川石立于边缘,似山神守护着自截断枯竹里流下的山泉。那泉水清凉澄澈,昼夜不息流下,不多久便淹了下头废弃的旧磨。旧磨十分乖觉卧坐于低于三个台阶的积水洼地里,满布青苔,仔细望了,像是无数铜钱叠了起来。 沈璧君拿起搁在旧磨的长勺,自己猛喝了一勺子水,复又递给沙祖与李师傅。 刚喝完,还没咽下去,便听得一小厮在旁说道,“小姐,老爷夫人得知你来,都高兴坏了,正等着你去问安。” 沈璧君转转眼珠。“他们没打算让我先玩会儿?” 小厮噗嗤笑了。“是,是。老爷夫人交代我若见你来,先让你自个儿溜达着,心情好了再行问安。” 沈璧君吸了吸鼻子,忽地转身,一脸阳光灿烂地吩咐李师傅。“我先去看爹爹与阿娘了。啊,对了,上次说让你尝尝我手艺,今晚上就尝。沙祖一会儿陪我去摘些蘑菇,劈些竹笋来,还有鱼。嗯,就这些了。我先去了啊。” 看着沈璧君顺着步道蹦蹦跳跳,越走越远,最后没入了那厚实的密不透风的墨绿色屋檐下。李师傅突觉身心愉悦。之前他怀疑柏木经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实在太多讽刺c荒谬。但现下他确信,轻易取得不过是天时c地利c人和一同发力的馈赠。而这简单与轻易,绝不是处处都有,是他这个有欲有求的凡夫俗子历经千难万险,积累下几世运气,成为公孙琪的私家车夫后,才遇见了沈璧君。她才是老天爷开眼特意赦下的那个人。若不是她,不知还要拼多少你死我活,才能亲近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柏木经。 “李师傅?”沙祖在一旁说。 “何事?” “小姐去给父母亲问安了。若你不介意,我也先走了。” “哦,不介意。” “沿步道一路走,就是魏大夫的藏药台了。去那儿坐坐自有一番乐趣。” 说完,沙祖转身离开了。 如此正好,李师傅想。如此,夏周朝旁支羌族后裔的大家长周寻便可放心了。李师傅沿步道走着,嘴里不由哼着小曲。何时传信与周寻也不急了,他必得将义结金兰拜把子的奇迹转折写真了,再传出去。要不,随意一说,谁能坦然相信呢?恐周寻府上那百八十个门客便先七嘴八舌怀疑起来,仗着自己多年缜密筹谋的想法来推测此事真伪。 先入为主不信,再推测也是结局悲哀颓唐。 一路想着,一路乐着,可刚踏上藏药台的石阶,忽而又想起另一人来。董驹城。 双生胎,可能吗? 不。他不相信世事如此之巧。喜乐门惯出刺客,倒是有可能。可是,这喜乐门四大弟子姜无尽c曲勒c拜飨,鸿戟都归属了白家,要与沈璧君搭矫情,更是近水楼台,何必多此一举把她拉扯出城呢? 要不,就是喜乐门里素面人一派。 可素面人换面迭声的功夫因修炼时日过长,各方面要求又高不可攀,最后闹到竟无弟子愿意继承,所以早在30年前便失传了。 到底是谁? “看你老半天了,一直立于石阶不上来。” 声音传来,李师傅抬头一看,是魏充照。 李师傅还未开口,魏充照又说,“秋水台里,尽是心思多的人。” “是吗?” “你问我?你不就是一个吗?” 不知怎地,李师傅听了这话,突然顿悟起来,遂抱住肚子,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他想到,沈璧君这一路行走,几十双眼睛盯着,那仿冒董驹城的人恐也如自己这般是个名将有主之徒。哪晓得,跟了沈璧君几天,竟被她感染得甘愿放弃任务,放她自由。 他越想越好笑。 放弃任务,要受多少煎熬与惩罚,从来都是剑客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倒是个性情中人。 只可惜,他究竟是谁?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门阀望族 小厮蹭蹭跑在前头,为沈璧君引路。其实,何必引路?前头是青苔微露的石桥。石桥笔直,通向曲折走廊,廊终了处,便是爹爹与阿娘静修养病的司璇斋了。 沈璧君看看路,“我自己去就行。” 小厮笑道,“小姐,这路看着干净清透,上去却是别有风景。一个人是绝对走不开的。” 沈璧君叹了口气。行吧。你说如何就是如何了。 果然,小厮说得不错。这石桥年久少修葺。不仅雄狮脖子上围了一圈淡色青苔,看似干脆枯绝的石板都浸满苔藓。这还不算,桥前后左右都栽植了茂密绿丛。槭树兀自生长,叶梢打起了硬生生的丹红小结,如孩子玩得竹签子似的。木绣球枝叶细腻繁盛,奓着胆子,横跨在石桥上头,朵朵团型白花,你争我抢,遮天蔽日的盛开着。 沈璧君见了,惊呼,“这不会是爹爹弄的吧?” 小厮踩了踩石桥,不算滑,可以走。“这就是老爷弄的,说是秋水园子里山呀水呀都有了,唯独缺这一味:无尽绿。” 沈璧君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爹爹和阿娘真是的,都多大的人了,还不管不顾,真像两个小孩子,竟栽种这些个妨碍人的花物。” “小姐,担心脚下。”小厮说着,伸手扶了沈璧君。 “你瞧瞧,如此却麻烦许多。一个人就能走的路,现下非得两人一起。一个走,一个帮忙拨弄着前方的枝杈。” “小姐,若天下闺秀都如你这般想,我们做下人的不都喝了西北风去。” 沈璧君扶着石狮,匆匆走着。本不想回应,可小厮话里自谦刺痛了她。“怎就喝了西北风?没了我们长乐沈家,京兆白家c苍梧翟家c金城申屠家c新野庚家也都在,不也是铭鼎天下的十六大家吗?” “小姐,你这话就糊涂了。各家带各家的奴才,哪能乱串门?” 沈璧君不甘心,赶到那小厮面前。“怎就糊涂了,宣怀哥哥迎娶新人,来的不就是那翟家小厮吗?司甜姐姐走时,不是也把她整日里泼皮耍赖,说三道四的轩儿带去了博陵崔氏?” “那都是贴身丫鬟的福分,况你举的这两位都是沈家嫡出,公主的一双儿女,怎么能比?若是沈家散了,我们便也像那落水的叶子,随波逐流了。” 沈璧君站了一会儿,没说话。 许久,方听得一句,“小姐?” “啊?”她回过神来,“哦,走吧。” 小厮将木绣球拉高,沈璧君过去后,复又归位。因着小厮也没比沈璧君高多少,拉了后头这一枝又要赶忙去拉前头那一串。所以,沈璧君将将走过,那团团白色花枝便弹了下来,顺着沈璧君的后背扫了过去。小厮如此之忙,她也只好放慢脚步,拿出大家闺秀闲庭乐步的样子走着。三步一歇脚,五步一转眼。走过前头一树花,她第一次回头。却见无数花瓣纷飞下落,似是被遗弃了。 走到廊下,此番多余的闲步拘谨才算落下帷幕了。 沈璧君深深叹了口气。“一会儿出来,我往前门去” “那里刚落了水,石阶湿滑。” “摔了就摔了,到时候你来搀扶一下便好,再如此走一遭,怕是过不了许久便要憋出病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惊愕,一时无语。 “啊,小的名殷,姓贾。” “贾殷?挺好。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自去与沙祖说一声,让她教教你平时如何做事,要再为主子做这些个抬花扶枝无用的,嘴皮再滑,心眼再高,也是憨人一个,没出息的。” 说罢,沈璧君伸直手,好好伸了个懒腰,蹦蹦跳跳的进去了。 贾殷在外站着,许久不动。 心里既是快乐又觉后路太难,许是颇费脑筋,若掉了链子该如何是好? “咦,你怎地还在这儿?” 他正琢磨自己前途,没留意沈璧君又出来了。 “我让你去找沙祖,不会连她都不认识吧?” “不,不。这就去。” 说了“去”字,贾殷却还没走。他斜眼一看,只见沈璧君傻乎乎兀自坐在廊下,左手掰着左腿,右手扯着鞋跟。 他想蹲下为她脱鞋,可一想男女有别,实在不好动手。遂心急火燎左右望着。望了半晌,也不见个把女婢经过。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人急了,嘴里念叨的尽是心里话,直白得很。 “什么如何是好?”沈璧君脱完鞋,顺了顺鞋袜,光脚站在他面前。“瞧瞧,没有你帮忙,我动作多快呀,跟学了轻功似的。行啦,快去吧。一会儿中午若无雨,陪着我与沙祖一起去摘些菜,做饭吃。” 贾殷依旧没走,他呆呆望着沈璧君跑进去,直到她消失于内屋暗影后,又低头看看她带泥的鞋袜。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许是被沈璧君吓着了。以前在禹州清水巷沈府老宅侍弄花草时,他便老听得一些宅里老人说起这沈七小姐的怪脾气。没想到今日体会了,这怪脾气里反倒透着一股子清香,叫人倍觉新鲜,缓不过神来。 他思忖半晌,本打算原路返回,可现下他突发奇想,想去看看那前门的台阶是不是真滑。 廊边,无人了。贾殷去了前门,沈璧君走进了司璇斋。只留一双脏兮兮的白鞋一动不动盛着无端飘落的花瓣。 司璇斋,幽深,黯淡,却因梁柱高悬,两端离远,内室十分开阔,水汽顺着竖窗隔飘入,与另一头的水汽碰撞,流动,整个空间里反倒多了无来由的繁花锦树的淡香。 然而,如此雕梁画栋却让沈璧君不喜欢。虽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可每行一步便觉得数仗浑厚气力压在自己肩上,叫人喘不过气来。如此,她窥探爹爹与阿娘病榻所在时,越发蹑手蹑脚,垂头弓背,好似小贼进了别人家的门。 “阿君。” 走到一处烛台灯盏下,突听得一声叫唤。 “啊?”沈璧君转身去看,不见人。“是谁呀,出来。” “数日不见,你连爹爹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只见爹爹从明亮窗门外探出头来。 沈璧君赶忙跑过去,只见爹爹屁股着地,头靠门窗根里。阿娘则穿戴得像个刚从沙场征战回府的红衣娘子似的,侧身端坐石栏杆上。由于她将将从黑漆漆的内屋走出,这一幕仿佛闪着光亮,美得好似仙界幻境。 她看看爹爹,又看看阿娘,一下子不知该先安顿谁了。 许久,才开口说了一句抱怨的话。“爹爹,你怎地做地上呀。”她撩起他的裙摆。果然,底下没有防潮的绣花垫子。“你们真是胡闹。等着,我这就让小厮拿些垫子来。” “阿君,”阿娘咳了两声,“过来给阿娘看看。” “站着作甚,快去。” 沈璧君瞥了爹爹两眼,走到阿娘面前。 “阿娘,别坐着上头了,我们回屋吧。”沈璧君说着,眼里瞧着阿娘。自觉此情此景十分怪诞。似乎她不该出现在此。她是不是还在梦中?疑心起了,她便使劲儿拍拍自己的脑袋,一样不行,复又摸了摸宽阔的石栏杆,凉凉的,绝非病人该坐的地方。 “放心吧,这不是梦。”许久阿娘开口了。她病得不轻,仿佛每说一句话都会要了她眼前性命似的。“阿君,你也坐上来,与爹爹阿娘说说这几日你都去哪儿了?”沈璧君没来得及开口,阿娘却自顾抚摸着她的额头。“头发都乱成这样了,沙祖那古怪妮子也不帮你梳梳?” “是我急着要来看爹爹和阿娘。沙祖那慢手的,梳洗打扮一次,整个上午都不知跑哪儿去了。阿娘,你下来,好吗?” 沈璧君再次恳求。阿娘只好听从,“秋廷,你扶我一下。” 爹爹来到她身边。没扶,倒是一把抱起她来。一时间,阿娘的胳膊绕在爹爹脖子上,腿弯弯地嵌在爹爹的手腕里。沈璧君看了,又是激动感怀又是妒忌无措,轻轻便落下泪来。 是呀,她早该想到的。阿娘病了许久,爹爹积年累月地心疼,难受,翻来覆去的寻医问药,可每次不见阿娘病好,便气急败坏,遇了不讨喜的小厮奴婢便破口大骂,稍有服侍的不顺心了,便砸锅摔碗的。这些,底下人都受着,绝不敢开口,阿娘也无从知晓。现下怕是知晓了,与爹爹闹了一场。 想到这儿,沈璧君笑了。 “你笑什么。”爹爹抱着阿娘,说话时嘴上也拦不住笑意。“还不快问问你娘想去什么地方歇脚。” “回屋吧。”阿娘轻声说了。 “爹爹,你听见没?娘吩咐你了,还不快走。” 沈秋廷笑意盈盈,脚步十分轻快,嗖嗖几步便来到卧房。爹爹刚把阿娘放在床边,贴身奴婢希亭便赶紧为阿娘宽衣解带,拉扯被褥盖上。 “方才奴婢一直帮夫人暖床,应该不凉了。” “下去吧。” 爹爹吩咐的语气变了,希亭立即便听了出来。退下时扭着腰杆子故意朝沈璧君这边走来,微笑以示谢意。 现下司璇斋里只剩一家三人了。许是爹娘将将闹了脾气,拥抱来得太快不知转圜,沈璧君呢,父母在时便只知沉浸在爱情中,从来只有靠边站的份儿。一时间,竟无人开口了。 “哎,你怎地自己拉被子,也不怕累着。”爹爹将见了阿娘举了胳膊,便匆匆上榻坐了,满眼满嘴的关怀。“暖和些了?” 阿娘点点头。 沈璧君在一旁看着,害臊的不得了。低头四处看着,像是找什么落下的玩物细软之类。 “阿君,你作甚躲在柱子后面。”阿娘低声说着,“坐在我身旁来。” “过来吧,”爹爹挥手唤她。“这几日又去哪儿野了,害得我与你阿娘担心不已。” 他话里带刺,听上去却十分调皮。 此时,阿娘冰冷双手一直握着爹爹的手里。两人没有看着彼此,心却水乳交融。 沈璧君走近了,坐在榻上。 “秋廷,去忙吧,别在我这儿耗费了。魏充照说你该是多出去走走。我不能陪你,可叫小凤陪你。” 沈璧君听了,很是惊奇。“三姨娘也来了?” 阿娘又磕了几声。“她不来这的。你爹爹作弄人家,让她在城门上的崇楼歇着。那里如何能住人?到处是些粗粝男人,早上起来要练兵,晚上睡了还要守夜,火光摇曳,叽喳声响。现下朝局混乱,皇上求贤若渴,白庆瑜的求情信如雪花般落下,多少月了从没断过。你再拖懒不去,怕是前程与友情两条路子都要断在我这里了。快去吧,把自己前程料理好了,也把那小凤赶紧接出来,梳洗打扮一番。” 爹爹苦笑着,依依不舍撒了阿娘的手。“今日哪儿也别去了,多陪阿娘说说话,知道了吗?” “知道了。”沈璧君低低答了。 爹爹走后,阿娘便往里面挪了挪。“阿君,你也上来,地上可冷了。” 沈璧君不忍阿娘依偎着墙,便自个儿缩到墙边上去了。不久,希亭也带了一众婢女小厮来了,全都遵规守矩地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阿君,扶我起来。” 沈璧君扶了阿娘起来了。 “你们多去点些蜡烛,把魏大夫给我的药拿去热了。” “阿娘还未下药?” “当着你爹爹的面不好喝那些个苦味玩意儿。这刚到嘴边呀,脸皮便揉成一团,眼里也尽是怨愤,叫人见了欢喜不了。”说完,又对着众婢女说,“今儿午膳我想吃咸味肉饼,又想吃那辣味烤鸡,吃什么好?” “两个都吃呀。肉饼快当一会儿便熟,那辣味烤鸡要等许久。” “都听见了?去吧。” 一众婢女小厮走了,只剩希亭在一旁站着。 “阿君,这几日你不在,董驹城来找过你,急得要命,像是那热锅里上蹿下跳的蚂蚁。可我瞧着,怎么也不像是为了你急。男人心里装着女人的那种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我若是瞧不出来,你爹爹这一辈子的悲伤苦闷算是白费了。你跟我说,你们之间出何事了?” 沈璧君低头,无话。 “大概也不是淡了,或闹了脾气,是吧?” 沈璧君点点头。 “行了,说不出来就说不出来吧。也怪我,听说他携了你私定终身便兀自朝你爹爹这边想去了。想着,这下可好,女儿又遇到了她爹爹这样的好人。却忘了我人在病中,足不出户,眼见的事实不过是一丝半缕摆了。” “阿娘,你” “你爹爹跟我说了。白庆瑜家的第五子白孝贤对你是极好,知道你惦记禾静颐,便是冒着掉命的危险也要把你弄进宫里看两眼。阿君,你听阿娘说,阿娘从来不是高门望族里出来的小姐,能得你爹爹此世眷顾,已是感恩。怕就怕,一个家里,我一人将老祖宗们几世修来的福耗完耗尽了,到你这儿,反倒什么都要自己挣。” “阿娘,你说什么呢?” “是不是以为阿娘病久了,疑心病出来了,处处都靠着鬼神?” 沈璧君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声。 阿娘咳了几声,刚要说话,却说不出。只见她胡乱抓了沈璧君胳肢窝的丝帕捧在嘴上。咳了许久,一滩鲜血,花里胡哨,棱角细碎,落在了丝帕上。里头黄痰扎眼,血丝蔓延,血块凝黑。 希亭赶忙过来,边拍着夫人后背,边敦促夫人躺下歇息。 沈璧君一直忍住不哭,此时却哭得满脸是泪。 “希亭,你” “知道,知道了,夫人。” 希亭拿走了沈璧君的丝帕,左右卷了卷窝成团收了,复又拽了自己的娟子为夫人抹去唇角血色。 “好了吗?”阿娘问沈璧君。 “都好了,都好了,还像先前一样美。”沈璧君哭哭啼啼答了。“阿娘快睡下,千万别劳心费神了。” “傻姑娘。”阿娘瞥了她一眼。“活着就是要劳心费神的。没个羁绊挂念的,不跟死了一样。” 沈璧君唉哟了一声。 “不许提那死字?”阿娘拉了她的手来握着,“阿娘总盼着你能随心,这门阀大族过去给阿娘吃了不少苦头。阿娘也不是神仙,心头总还记恨着。董驹城先前来了,我见他处处被白孝贤压着,为人敏感易伤,像极那些年里阿娘私下见的受辱贫家。可贫家里也是出人中龙凤的,这我是真真见了的。想着,若你与他心意相投,一世为妻为君,便能远离这门阀望族,也免他人无端蔑视于你。这名门大族,除计较血缘氏源外,还有一样最为势利气盛” 沈璧君瞧着阿娘,着急听去,却又忌惮着阿娘的身子。 “祖上,有人天赋异禀,累下家产万贯,积下精英人脉。现世里活着的人必定要力争上游,向祖上这位看齐,甚至超越,若闲散倦怠,族人定看不起,时日久了,家族地位便从高位低落到微处,虽在家中住着,无衣食缺失之顾,却如丧家犬一般,混混度日。你一介女子,出在长乐沈家,受了阿娘拖累,却是个半血统的蛮子。在族里,就算再睿智惠心,也要累一辈子的。别人可都是平地里往高处走,你呢,得先拼尽全力漆黑无路的地下打了洞上来,之后才可与人一道从平地里起步。想着如此难,莫不如抛开一切,行走江湖算了。人算不如天算,这几日来却听闻董驹城是前朝和亲王内孙” “这我也听说了。” “是吧?” “阿娘,也不知怎地,这一路来,好似天注定要拆散我们,他许多事都能听说了。便是不能亲眼见到,可这哪哪儿都是欺瞒,错话,唯一说他好的,是那李师傅与公孙琪,可听他俩语气,像是嗦摆我利用他情谊,为自己开路似的。一点都不喜欢。” “听闻白孝贤倾心于你,征战沙场还与你书信往来?” “嗯。” “说来,这白庆瑜也有趣。他那京兆白家北祖大房人丁兴旺,北祖二房更是盘根错节,眼花缭乱,一下子便能分出六支分置夏周南部各郡。更别提其他各支了。可就他一人猫在京都里,一天天风花雪月的,来个亲戚也不帮衬帮衬,害得人家回回都吃闭门羹,传出去,族里人都说他是硬了翅膀。” “阿娘,说了许久,你也累了吧?”沈璧君听话时,泪光闪烁。她偷瞄了一眼外头,咸味肉饼端来了。 希亭接过婢女手中食盒,打开了,用手试了试温热。 阿娘见了,直说,“拿来吧,从厨房到司璇斋,食温正好。” 阿娘撇了一半给女儿,两人欢欢喜喜吃了,便歇下了。 沈璧君拌了许久才离开。 她想哭。阿娘病重,是积年累月之事。可这一次,她却觉得阿娘活不过初冬了。出了司璇斋前门,一人恍惚走着,眼前台阶好似重影入幻,摇曳着,杂沓着。沈璧君一脚下去踩空了,便一屁股硬生生砸碰了石头。偏这时微雨又起,刷刷几下,狂风暴雨袭来。 “哎哟,小姐您走前说摔,你还真摔呀。”来人是贾殷。 “先让我坐会儿吧。” “那,那咋办,要不我也坐会儿。陪您坐会儿。”贾殷说是这么说,可将将坐了一小会儿便生掰硬拽地拖走了沈璧君,说是沈府上下还等着她那顿名不虚传的午膳——“尤其小姐那拜把子哥哥啊,一个时辰前就叫嚷开了。警告说,要再不备饭,中午一到他保准饿晕过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凝花解语 贾殷拽着沈璧君跑下台阶,暴雨临头。 “快,快到屋檐下来。”沙祖见了,撑着伞从残雪亭里出来,“瞧瞧,将说了要去摘蘑菇,这大晴天便乖乖落雨下来了。” “是呀。”贾殷嘟囔了一声,拍拍腿上身上的水,抬头望去。“唷,看样子那边已经出太阳了。” 沙祖帮沈璧君拍着身上的水,嘴上还赶忙劝着她去泡热水澡。 “水都热好了?”沈璧君问。 沙祖抬眼瞧着她,不知何意,只点点头。 “那还等什么,走呀。” 说着,便又冲到雨里去了。贾殷与沙祖都看呆了,沈璧君本就是冲着雨去的。于是,哪里积水,她便往哪里踩。等回到九转曲折斋时,上上下下,泥浆满身,处处滴水。吓得抬了花瓣牛奶出来的婢女们都傻了。一个个全站在内屋里不敢前进一步,仿佛眼前的不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个细致周全,处处为人着想的沈七小姐,而是不知哪儿来的雨神。况这雨神自个儿眼里还滴着水:她哭了。哭得跌宕起伏,全身颤抖。 “还看什么,赶紧扶小姐进去呀。” 沙祖与贾殷赶到,沙祖边拉着沈璧君起来,边厉声喝道。 一众婢女,慌乱跑着,你争我抢,最后却连沈璧君的胳膊都没摸到,只是叽叽喳喳围在一旁,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澡房,也还是站在一边,只看着沙祖忙活着帮她脱了衣服,扶着她进了木桶里。 众婢女在旁侍奉撒花,第一朵花瓣落下时,沈璧君便一把抢过那筛子放进水里。“你们都出去吧。” 众婢女一个挨一个走了,只留沙祖还在。 “沙祖,” 沙祖见她许久没说话,“小姐,沙祖听着呢。” “若一生最为牵挂的人即将离世,而你却要分出心力来在朝为官,为不争气的一大家子忙活,为生死名节鞍前马后。这样的人,恐怕沙祖你也觉得坏透了吧。” “您是说老爷吗?” 沈璧君笑了。“说我自己呀。你说,我是不是两边都没照顾好,阿娘久病不愈未能陪在她身边多说说话,家里诸事繁杂,嫡庶各异的哥哥姐姐们都有自己的心思,姨娘们也有。更别提,西祖几房连年往来,姻缘官位的求告于父亲。可我呢,只顾自己爽快,不是跑出去江湖厮混,便是住在白家。住就住了吧,却还不能在联姻上帮衬家里。” “小姐,你这叫杞人忧天,思虑过重。你才多大呀,那些个哥哥姐姐心里也没装着沈家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扒拉家产。扒拉来,扒拉去,又怎样?在外还不是遭人嫌弃。” “是吗?” “是。小姐是谭夫人与老爷的独女” 沈璧君叹了口气。“正因如此,爹爹与阿娘才放任了我这么多年。现下年已及笄,怕是不该胡闹了。” 沙祖看着沈璧君,思忖半晌说,“小姐若是责怪自个顽劣,或怨怼老爷教导失度,那才真真钻牛角尖,尽往歪处琢磨去了。真如此,小姐还会存着收心顾家之念,还会如此这般发狠自省?” “对了。贾殷说,沈家要是散了,他们便也树倒猢狲散,不知去处了。你也这么想?” 沙祖与沈璧君感情深厚,向来有话直说。此时,她却愣愣看着沈璧君,欲言又止。 “说吧。”沈璧君劝道。“我左右不过想了解些实情,知道小厮们私底下都如何揣测沈家,如此便能明白爹爹肩上担子重几何,自己这一世又该朝着哪条路奔去。” “自从老爷夫人病了,家里便乱成一团糟。偷盗猖獗,今儿这一波小厮请辞,明儿那一拨婢女离别。最后连给大少爷和二少爷那几个奶娃子教书的先生也推说世局太乱,要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这冯老师可真逗,老爷建那思拙园本为修身养性,远离尘嚣着想,才选了鹧鸪郊外最荒僻的乡下。冯老又是当地人,究竟要告哪里的老,还多远的乡呢?” 沙祖说了半晌,眼泪幽幽落了。 “半月前,姨娘们还来信说,家里遭了贼,走了水,把老爷最爱的夕辉曲廊给烧了。本是逼老爷回去的气话,可老爷真生气了,便任性耍了脾气,连丝绢花信都不愿写,愤说何必费那金贵娟子与笔墨,直派人策马飞奔回思拙园,对着几个姨娘乱骂了一顿。说,烧就烧了,全烧了最好,我自个儿的心血,我什么时候想废了它便废了它。回头,恐牵累了三娘小凤,又将她接了来。” 沈璧君笑了,眸子脸上都挂着泪珠。 “行了,你也出去吧,去休息会儿。” “小姐,你可别做傻事。” “放心,我不过独自思忖。一会儿还去做饭给李师傅吃呢。” 沙祖听了这话,放心许多,兀自出来了。 “沙祖姐姐?” 将将出了九转曲折斋,贾殷便凑了上来。 “怎了?” “小姐,她没事吧?” 沙祖本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怎地,你还盼着小姐出事不成。出了事你们这些个贼眼珠子就出挑了,是吗?你可收敛着点,自从老爷夫人病重,个个不是听了吩咐绝不教坏消息传进小姐耳朵里半分,偏你倒好,刚捡了个送小姐归斋的差使,就大张旗鼓撒泼叫屈了?” 贾殷连忙求告,又是作揖,又是下跪的。末了还从怀里掏出一盒糖化烙饼来求着沙祖收下。 “这又是哪儿来的?”沙祖瞪着他。 “我在教坊做提水女仆的姐姐给我的。” 沙祖一听,心软了半截。但仍厉声问道,“亲姐姐?” “亲姐姐。” “行,跟我过来吧。”她狠狠白了他一眼,叹气好心教导说,“七小姐性子柔,心性高,凡事喜欢多思,多做。且都是亲自动手,服侍她比别个要轻松许多。这可不是说你能偷懒啊。” “不会,不会。” “虽不让你做哪些鸡毛蒜皮的侍奉活计,可她会让你帮她办事,一个人一个桩子,办砸了便谁都挽回不了你的名声,知道吗?” “知道,知道。七小姐是锻炼咱们,提携咱们呢。” “那行,也别叫小姐挂心。你我一道去林子里采些蘑菇与雨水回来,再把那鸡给杀了。” 沙祖走后,澡房里当真静了下来。沈璧君靠在桶壁上,微闭眼睛,细细思量。 说来也怪。她脑子里,全是前几日里与董驹城一道出城的画面。他话说得不多,做的也不多,可时时处处都让人觉得,他是在疼惜你,关心你。她耍脾气说要骑马,他便背着她,满野地里跑。许久,额头都出汗,也不见哼一声。她夜里与他靠在一处,触手可及的欢愉,他居然也没动她一根汗毛。就算是她脱的一丝不挂,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她冷暖安危。还有他那些话,无论自吹自擂,还是真心实意,都是专属于她的。 “不知说与何人,只好对你说了。” 他似是没说过这话,可在她回忆里,他定有这层深意。 他是那么的温柔。 呀。她忽地睁开眼睛。离别时,他给了一根木簪与一双银花鞋垫子,说是送给爹爹和阿娘,她怎么给忘了。还有他给的写满字的娟子。 她坐直了身子,复又瘫软下去,自言自语道,“这脑袋瓜子,怎地什么都不记得了。” 于是,她赶忙出浴,穿戴好新裙新袜,胡乱绑了头发,火急火燎出去了。 七拐八弯,回到小屋。便急急地四处翻找。 “七小姐,你要找什么?”一小厮站在门口,呆呆望着她。 “哦,那个,”她忙着找,又忙着转身瞧是谁在唤她,一时竟说不出来要找什么。只好说,“你先去吧,我自己找就行。” 小厮走了。 沈璧君又继续翻找。榻上看了,墙柜找了,连那阳光灿烂的窗台缝里也寻了,就是找不到。 她直起身子,跪坐在地上。“莫不是随马车一起留在荆棘林外了?” 想到这儿,她摇摇头。 她从不是这么粗心的人,别人赠与的东西,只要是精贵小巧的,她都愿意搁在身上,如此,别人的心意离自己的珍惜就更近了些,也显出她的喜爱来。 衣服?对了,还有衣服。 她对镜细细整理了头发,特意用木簪固定住,遂追了出去。 三步并两步,顺着悠长步道踏入春庭里,又围着鲤鱼池走了半圈,方才绕到秋水台洗衣的后院。众婢女见了她,不知所措,放下手里搓衣晾晒的活计,转头望着她。 “前日里,我带回来的包袱与那条裙子可还在?” 她本想问这么一句,可转念一琢磨,又觉得傻帽。谁会如她这般惦念那脏裙子呢?这些洗衣女不过整日里闲话份内事,晾晾洗衣罢了。她看着她们,微笑低头,款步走向挂晒衣服的竹竿。 都不是。她有些急了,蹙眉叹气起来。 “七小姐要找什么?”有人问了。 “就是一个木簪子,还有那个银花鞋垫子。”过去,她总觉得衣服脏了便是洗一件晒一件,现下却是随哪个家伙的衣物都有,只要他住在这秋水台。她在晾衣杆正面找了一圈,尽看到些别个病人与小厮自己的衣服。穿进层层叠叠的晾衣杆里,也没发现。 从晾衣杆里走出来,又是叹气又是懊恼。不得已,只好在浸水里头的那些衣服里寻。她不知为何急躁如此,她只是觉得不该失去那些东西。老妈子们歇下手里的活儿,纷纷抬头看着她。她呢,这边盆里瞅瞅,那边盆里瞧瞧,每每找不到便叹气,离开。 算了,还是让沙祖帮着找。 想着,便要出洗衣处。可刚一走出那圆门,便与一个婢女撞个正着。 “哎呀,怪我,怪我。沈七小姐,你可撞疼了,可撞到哪儿了?”那婢女放下一盆子衣物,帮沈璧君拍着身上腿上。沈璧君有点失落,头发湿了,又多了些晕乎,只任她好似摆弄名贵藏品那样检查自己。如此,自然别扭又憋屈,所以拍打了稍稍一会儿,沈璧君便像躲瘟疫般跳到一边去了。 “我没事了,去做你的事吧。”她说。找不到就找不到吧。这一路太过心浮气躁,使她故意安慰起自己来,心里竟装作毫不在意地想着:不就是一根木簪嘛,我头上不就有一根吗? “沈七小姐,”有人说话了。 “怎了?” “她这盆子里的,是不是你那日回来换下的衣服?” 小婢女已将盆子抱在胸前。 “你,你,”沈璧君欲言又止,“你放下就行了,这样抬着我翻找起来怪费力的。” “是她抬着费力吧。”身后洗衣的大娘们突然不约而同说起来。 “放下来吧。”沈璧君再次提醒。 盆子里可不止她一人的衣物。起码有六七件他人的细软物件。她正蹙眉思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魏充照精通医术,却还将数名病人的衣物混杂在一处浆洗。 “这些都是收了要烧掉的。” 沈璧君抬头望去。是谁读了她心,先一步解答了疑惑? 哦。是一进门便问她要找什么的小厮。真够洞若观火的。“既如此就借你的手帮我找找。一枚镂刻精致的木簪与一双银花鞋垫子。还有一张芦荟胶似的满字丝绢。” 那小厮蹲下,仔细翻找起来。 不久,木簪与垫子找到了。丝绢也有了,只是那些字都浸了水,花得不成样子。 沈璧君拿着,心痛不已。 “这,还有什么办法看清这字?” 身边人不是叹气,便是摇头。心系闲事的大娘刷干净了沾满皂粉的手也挤过来看。七嘴八舌都说着没法子。其中一位声音最为洪亮,又正好立在沈璧君耳边,大声说着没法呀,没法呀的时候,沈璧君耳朵都快震聋了。她平日里最讨厌听见的便是“无法”二字。“没办法,可以想呀。”她左手抓着簪子与垫子,右手轻捧着帕子。墨已泡掉半壁,现下竟还慢慢融在手心里,看着真心焦不已,动弹不得。 “这怎么想呀,沈姑娘?” 那大娘声量高昂,口气又透着喜滋滋不用亲自寻法子的看戏气味。沈璧君听着,实在着恼。转头对那洞若观火的小厮说,“看你有法子?过来吧,边走边说。” 走了许久,没见那小厮开口。 “怎地,你也想不出?” “沈七小姐。这现成法子真没有。小的不过听说喜乐门里有一派调制毒物与幻影水的。他们恐怕有法子。” 沈璧君笑了。“那不得闹大阵仗了。非要紧什物,能读便读了,不能读守在跟前再以后问有心人便是。在洗衣处,我瞧你四处跟着我转悠问这问那的,做领班,可别比洗衣娘们日子好过多了,是吧?行了,回去吧。领着一筐子人干活儿,比盯着我一个主子低三下四强。” 娟呀,簪呀,垫呀,全都捏在手心,扣在胸前。她高兴极了,脚步都轻快许多。离别时,董驹城——让她最最欢喜眷恋,改头换面的那个他——说要将这些劳什子当礼物寄存在爹爹与阿娘那儿,如今她拿着,心头手头都放不开手。也是,爹爹与阿娘彼此爱得死去活来,何必添了别人的定情物碍眼呢? “小姐,”沈璧君忽而听得一声“小姐”,全身抖了起来,方才洗衣婆子在耳畔呱噪许多,这人声一大,她就心慌难受。 “小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沙祖高声喊着冲过来。 “你声音小点。”沈璧君蹙眉道。 “知道了。”沙祖声量立即低得如蚊子叫。“刚刚这不是说给着急找您的婢子小厮们听嘛。” “找我?” “白家老爷叫人提信来,说是夜里即到。现下老爷不在,夫人病重,便吩咐希亭扶助你好好招待。” 沙祖笑嘻嘻地,眼里水灵灵。一路走,还摘了朵木芙蓉别在耳后,冲头看了看水湾里的妙影。 沈璧君停步,转身仔细端详她。“你这是看上白家老爷啦?” “小姐,你尽胡说。”沙祖瞥了她一眼。“这是给你戴的。”说着,便摘下绯红芙蓉扯下,别在沈璧君耳后同一位置上。“瞧瞧,多水嫩娇憨的美人。难怪白孝贤没日没夜惦念着。” “他也要来?” “可不是嘛。琅琊郡大捷,南越蛮子更是不费一兵一卒,只凭了白孝贤口灿莲花便归顺于夏周。原本都是众将领一同班师回朝,进宫面圣的。可白孝贤早有安排,胜战时就将求告信藏在战报里,那一封封信呀,情真意切,把那假皇帝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允了他先行归来,与你相会。” “这些个东西,你都听谁说的?” “听提信来的小厮说的呀。”沙祖扬起下巴,笑嘻嘻假装叹气说,“一月两三封战报,皇帝都知道你是谁了,迫不及待要赐婚呢。今夜里白家老爷来,就是为了你与白孝贤的事来,隔日再带你们一同入宫拜谢皇恩。” 沈璧君越听越不明白。“且不说这事合不合我心意,怎么劳动起白庆瑜来了?” “他向来爱演戏,恶作剧一个接一个。有时候惩罚下人,居然是因自己朝中事务繁杂扰脑,需逗乐戏耍一番。我琢磨着,他可能觉得这事好玩儿吧。” “怕是给父子俩合起来,给皇帝来个懒惰懈怠,陷入爱情无法自拔的双黄吧。还扯出我来配合他们,真是” 沙祖听了,撅起嘴来。“我不管,我不管。小姐,实话说与你听,我从来都觉得白公子最好,比那董驹城好千百万倍。即便是给皇帝唱双黄,不也是为了消解皇帝疑心?可他对你的真心,那是天地良心,日月可鉴啊。要在那种狗屁弑君者面前保命,不得动点小伎俩为自己开个窗歇口气呀,不然日子多难熬。能扯着你,他心里不知多高兴呢。” 沈璧君白了她一眼,笑了。 “走吧,走吧,去准备。”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好景阑珊 午后烧田鸡给李师傅吃,野地里乱跑的那只珍珠鸡还在锅里煨着,当作阿娘晚饭。李师傅听见了,又喝了点菊卿,便借着酒劲儿数落了沈璧君一通。 “一到秋水台,我就盯着那只小珍珠,临了换成田鸡。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沈璧君坐在他对面。 “鸡与田鸡能一样吗?鸡用扫帚随便赶赶便到跟前,田鸡可是一众小厮在野地里徒手挠了好几个时辰的。这含在嘴里是田鸡,咽下的全是人家的心意。再说了,平日里拜把子称兄弟,都是大的照顾小的。” 沈璧君翘起拇指,反手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这不是没找到机会照顾嘛。” “白芨叔叔不在,魏充照向来不喜热闹,爹娘各有各的烦恼。我们三个弱不禁风的,就指着你了。” 李师傅一口菊卿下肚,抬起头望望。 果然是三个人,沈璧君,沙祖,没见过面的希亭。 沈璧君见他看了许久,问,“感觉到机会了没?” 李师傅听了这句,放声大笑。 “说吧,想让你大兄弟做什么?” “那我说了啊。” “说呀。” 沈璧君侧脸看他,“你听了不许后悔啊。” “绝不后悔。”他努力摇着头。 沈璧君看看沙祖。于是,沙祖开口了。“今日小姐实在太累,这会子要准备迎礼,安排人手,准备菜式。到了晚上还要陪客人闲话,心里还琢磨着多陪陪夫人。一心百用,总归是用进废退的。小姐只想做自己最喜欢的,与客人畅快聊天,陪伴母亲。李师傅,你也选一样吧。” “师傅,该你了。” “这不是把最难的活儿扔给你了吗?” 沈璧君毫无顾及,大声强调说,“我就是想把这最难的活给你呀。反正有希亭在一旁帮衬,众伶俐小厮女婢搭手,你只要动动脑筋,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就行。到时候,整个秋水台焕然一新,到处红绸增色,烛光摇曳,桌椅齐备。功劳全是你的。等到了晚上,你与希亭一道纵马到紫竹林外,静候白家老爷到来,正好在他们面前露露脸。如此,又省了我费心介绍举荐之苦,又能让人过目不忘。” 说着,便低下头,撒娇似的掰弄着手指。“老是我在干活,你们都闲着,各自在各自圈子里打转。那你与希亭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对上眼呀。” “七小姐。”希亭的脸刷一下红了。 沈璧君起身,忽地跑开了。“就这样了啊,别尴尬,多说说话。记得把活儿干好,要是配合不当,晚上我见了,拿你们试问。” 沙祖在一旁守着,沈璧君说完,便拉着她走了。 “咦,贾殷呢?”刚走到半道,沈璧君开口了。 “在司璇斋守着夫人。” “那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小姐,我想问问你。” “问啊。” “你这样胡乱把李师傅与希亭凑作一对,怕是不好吧。若两人都没那心思还好,若一人有,可不难受?” “没有呀。师傅啃田鸡时,一直偷瞄希亭来着,希亭还冲他笑。而且希亭将那一锅麻辣田鸡放下时,他还摸了一下她袖口的花。你都没看见呀。希亭还这么——”沈璧君放平手,然后馊地抽了回来。“来了一下。之后便一直抱着那手在胸前,都不舍得离远些呢。” 说了这些,沈璧君又回头看了一眼。 “你瞧他俩,害羞得到这会儿还面对面站着,没动静呢。” 沙祖蹙眉。“小姐,人家的事都看得清楚明白,莫说走一步便知今后七八步。这人家还没走,你就明了人家心思动向。怎么你自己的事就乱得跟团浆糊似的,黑麻麻一片。” “哪里就黑麻麻了。”沈璧君叹气,“今夜不就分明了吗?” 登上司璇斋的正门石阶,沈璧君收起了嬉笑打闹,安静异常。风从食药斋吹来,一股酸涩药味浮动着,却不觉得苦闷,只是静心。 “沙祖,你看那边。” “呀,是鹰。” “是呀,你看它那远远伸直了的翅膀。”沈璧君深呼吸着,踮起脚尖,学那鹰伸开双臂,假装盘旋着。“沙祖,它是天上的鹰,你看我,能不能做这地上的鹰?”没等沙祖答,她自己又说了,“其实,我最羡慕这翱翔的雄鹰了,还有鱼。我最羡慕的,就是他们定神的样子。我看苍天似桎梏,看清水若牢笼,他们却毫不在意。他们不知天高几丈远,不知水为何物。” 沙祖在一旁听着,云里雾里的。末了只说了一句。“小姐,我们还是进去吧,这里风凉。 到了阿娘跟前,贾殷起身吩咐。“夫人将将歇下。小姐可先去石廊走动等候。若是睡中有梦,人都站在跟前反倒安不下心来。” “辛苦你了。”沈璧君对贾殷说,然后挽着沙祖的手出去了。此时的石廊没了爹爹与阿娘闹脾气的痕迹,显得空荡荡的。风铃恼人,爹爹一早便命人取了檐角风铃。所以,现下只剩微风轻拍窗棂的声响。因是南北向的建筑,西晒的炸裂阳光也温和许多,不刺眼也不盯人了。 “小姐,你瞧那鲤鱼池。”沙祖喊着。 沈璧君远远看了。原来是李师傅与希亭领着一众小厮正在给灯盏,梁柱绑红绸呢。鲤鱼池上,走廊曲折,从四面八方汇聚于中央的醉翁方亭。虽鱼多,慵肥,那水却青丝丝的,只微微落了几片黄红秋叶,彩鱼与红鱼像是醉了酒,全歇在叶子下,而醉翁方亭就是那月中宫阙落在了尘世碧玉上。到了晚上,人卧坐在醉翁方亭畅饮对谈,一抬头便可瞧见那一方雅月,真正有趣极了。 “他们倒是真动了心思啊。”沈璧君笑着,评说道。 “这李师傅,看着壮实粗野,心思却灵巧有主见。小姐可知他过去” “不知,也没问。我心里抵触,不想知道。” “小姐,夫人醒了。”贾殷走上前来。 “那,你们留在这儿吧,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小姐,你不是又要撮合” “没有,没有。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话毕,沈璧君独自进去了。她有无数的事要问阿娘,也有无数的执念要说与阿娘听。她刚一跨进去,贾殷便识趣地拉上了门。此时,司璇斋就像个紧紧围住的荷包,地上绮窗漏影,周遭轩含芳菲。 “来了。”阿娘笑着说。 沈璧君点点头,拉起裙子顺其自然坐到了床榻上。“阿娘,我给你挑了最肥最大的珍珠鸡,正煨在灶上,再有几个时辰就可以喝了。到时候,我手把手喂你。” “又打趣呢。” “没呀。不过是告知一下阿娘,珍珠鸡弄好了,我要如何做而已。”沈璧君扶阿娘坐起,靠在墙边的虎皮大氅上。“阿娘,我说句话,你可别怪我。” “什么话?” “从小你就病着,我一直以为你都病习惯了。” 阿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这么多年你都怎么熬过来的?爹爹虽爱护你,可也不是时时都在。那家里有公主膝下的哥哥姐姐,各位姨娘都是府里相处几十年的老人。你冷不丁一脚踏进去,还是爹爹多年惦念,放在心上,碍于身外事一等再等娶进门的人。你不怕遭人嫉恨吗?” “干嘛问起这个?” “只是问问罢了。” 阿娘笑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呢,就是无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不直接还手,只顾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便可。” “什么是该做的事?” “顾全大局,周全他人,这些都是必要。但这些都基于一个核心:不憋屈自己。所有憋屈自己的周全都是自戕,所有冷落了自个的维护都是得不偿失,轻易动不得。” “可我听闻前朝宫里的许美人便是因救了失足落水的太后,自己着了寒凉一病不起才让皇帝怜爱一生的。” 阿娘瞅了她一眼。“你说你阿娘呢。” “没有。没有。我哪儿有这含沙射影的心思。” “人呢,若不是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最喜欢别人欠着自个,而不是自个欠着别个。你帮他的时候,譬如冷天里雪中送炭,送就送吧,却还冻坏了自己的脚让他瞧见。你说,这人心里怎么想?必然想着,一朝受救,便要世世活在感恩戴德的牢笼里了。你知道,人们想起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这话时,心思如何吗?” 沈璧君摇摇头。 “自己允了别人点滴小恩,别人定当涌泉相报。这些呀,等你再大些,遇到了便懂了。” “说了半天,都不是该做的事嘛。” “阿娘的意思,好事坏事都要懂些,眸子里看得多,心里装得多,这脑子呀才晓得该如何甄别,才能做出明智抉择呀。我们女人比不得男人,天生下来便有宽广天际等着他们去翱翔,我们呢,生下了就是长瘸的雏儿,少时围着家里打转,大了换个笼子围着夫家打转,若想活出个翻天覆地,太难。身心自由,得一样,也就足了。” “将才我与沙祖站在外头,看见那鹰。天空乌白云朵交替变幻着,低低压着它,怪可怜的。” “可怜?”阿娘轻咳了数声,颤抖着手打在了沈璧君的脸上。“要照你的说法,我不可怜坏了?阿君呀,人可不可怜是自己求的。你瞧着可怜,那畜生可从没可怜过自己。心里就没存过这念想。可怜自己的人,揽镜自照时最是爱唉声叹气,为何?” 阿娘又咳了几声,然后说,“自私。不懂得感恩别人的好,更不懂得珍惜别人的好。你说,人怎样活才能不可怜呢?得了你爹爹一世关怀,却落下这半辈子的病,可怜么?与你爹爹相知相许,却被公主横刀夺爱,在姑苏那几年独自住着,泼茶赌诗,常与你爹爹幽会,却招来几个不认识姨娘的暗害,可怜么?阿娘不觉得,阿娘只觉得自己是个聪慧人儿,每次你爹爹愁眉苦脸的来,我便能让他意犹未尽的回去。在我这儿,他从未听说什么暗害,从没有一次要为我打抱不平的打算。可怜么?你瞧,不管别人如何,我最珍惜,最想要的,还在身旁,我们的小世界里依旧欢闹嬉笑,仿佛自有一套别个摸不清道不明的暗语。” “这是阿娘的福气。” “是福气,也是能耐。阿君,女人出生便不得选,一生都在笼子里,就算生了御风仙翼,也只能一辈子收在肩上,越发像个累赘。身如此,心不同。身不由己,心却能肆意妄为。想爱谁,便爱着谁。想飞多远,便飞多远。心之所向便是你最该做的事了。永远要打亮眼睛,看着你最想走的路。磨亮脑袋瓜,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千万别被那些个姨娘婆子的事挡了路。就像那浪花,不管路多远,也不管多难,注定要打在岸上,便一定要打在岸上的。” 说了半晌,阿娘也累了。 沈璧君下床,蹑手蹑脚走到窗边。 刚一推窗,沙祖便转过身来了。 “贾殷呢?” “我让他去拿党参黄芪炖鸡了。” 阿娘喝了鸡汤,又撕了一碗鸡脯吃,便歇下了。沈璧君帮她掖掖被角,出神望着闭眼休息的阿娘。 心想,当年阿娘莫不是动用江湖势力搞定庭内纷争? 不,不。阿娘聪慧,一个人对付姨娘便足了。 “小姐,我们出去吧。”沙祖说。 沈璧君点点头,复从司璇斋出来。走过高高的台阶,顺着绿松石点缀的曲折廊道过去,再穿过一处隔墙便到了鲤鱼池。数十小厮婢女紧锣密鼓洗扫着桥梁地面。醉翁亭内,桌案分置在两边,棉丝宽边襦垫一个接一个紧紧嵌着,扶手小巧,倒也精致。 “如何,还满意你大哥的眼光吧?” 沈璧君一转头,李师傅正朝她走来。 “等等,先别开口。你肯定要说,这算什么,我也能弄出来。” “我要说这个?”沈璧君抬起手,在下巴上摩挲着。“你和希亭这么用心布置,赏一幢婚房,如何?” “七小姐。”只听希亭在后面大声叫屈。 “行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时候也不早了,该去接人了吧?” 李师傅回说,“是,正要去。看你从司璇斋下来又绕回来打招呼。” “那快去,好好表现啊。” 沈璧君推着李师傅走了半路,李师傅以为她也要去,结果她一转身,坐在了曲栏上,推说自己是个本分人,绝不抢功。 “那,我们走了?” “去吧,我得留些时候最后瞄一眼你选的菜。” 注定要打在岸上,便一定要打在岸上的。李师傅走后,沈璧君突然想起阿娘这一句话。她左右想了,还是没琢磨明白。 “小姐,喝口茶吧。一天了都没见你喝口水。” 沈璧君接过沙祖的茶碗,默默喝了。本想着去看李师傅选配的菜式,可末了坐在石栏处,忽又觉得累不可支。那种累,是心累。是望着鲤鱼池出神,却不知自己在出神。是清风拂过面庞,却一无所感,只陷于自己的幻想中。 许久,夜幕落了,亭灯初上。车马喧响,随风而落。沈璧君坐在九转曲折斋的内屋梳妆。 她呆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梳妆台右边是珠串c手镯c金镶瓷松玉兔捣药耳坠,鎏金垂丝雨燕头冠。右边则是董驹城给的木簪。 沙祖一个个插戴完毕,说,“好久没见小姐这么漂亮了。” “是吗?” “只是这木簪,”沙祖顿了顿,“实在不知放哪儿?” “我来吧。” 沈璧君接过木簪,轻轻置于左耳下方。 “这么戴着,倒也别致。” “行,走吧。” 刚踏出门,便见白孝贤一身白衣,背对着沙祖与沈璧君两人,立在九转曲折斋外的木阶上。 “醉翁方亭里没人了,怎么把你一人孤零零留在这儿?” 听是沈璧君的声音,他反倒徐徐不敢转身。 “怎地连我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沈璧君抓着金锦沉水绿裙呼呼走到他面前。他倒好,一看见她,眼珠子呼一下飞开了,怎么也不看她。 沈璧君看看沙祖,又兀自琢磨了一下。“沙祖,你说他是不是打战打傻了呀?” “小姐,我那个,”沙祖挣脱了沈璧君紧紧挽着的胳膊,“我还是先走吧。”说完,嗖嗖跑下木阶,无影无踪了。 “你知道,我这次来为甚”许久,白孝贤终于开口了。 “知道呀。” 沈璧君答了,然后便没了下半句。 “那,你同意吗?” “同意什么?” 白孝贤窘得不行,脸一阵白一阵红的。 “你今天真漂亮,是因为我吗?”两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白孝贤只好先开口了。 “因为有宴席呀。”沈璧君含着这话许久,还是说了。 “父亲说,皇上已经同意我俩婚事了。你若是一点都不喜欢,这往后的日子”说了一半,话落了又重新起头。“拜飨c鸿戟说你姐姐起初在宫中受了些苦。我话还没说完,别这么看我呀,”白孝贤咳了两声,“现下都好了,每日里都领着一个叫钟钨极的小太监在凌云斋钻研养颜配方呢。” 沈璧君一听就笑了。“姐姐会干那活?” “我都安排好了。明日你与我一同入宫,等见过皇上,你俩便能见上一面了。” 沈璧君看着他,“你是说皇上的赐婚喜宴吧。” 他点点头。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告诉你。”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黑影从夜幕中闯了出来。白孝贤说,“你肯定会高兴的。”沈璧君不明白他意思,只好先等黑影上来。这黑影嗖嗖跑着,等他登上了九转曲折斋的木阶,沈璧君才发觉是董驹城。可她身子一下子凉了,眉也渐渐皱起。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无奈,只好看着白孝贤,似是求他将自己从突如其来的梦魇中拉出去。 董驹城喊她小名,一步步向她走来。她却连连后退,若非白孝贤拉着,还真撞在了柱子上。 “阿君,你这是做什么?” “你,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她眨着眼睛,皱眉看着白孝贤。 哪知他不懂她的意思,只疑惑苦笑回看着她。 “当然啦,你消失了这么些天,我都急坏了。”他摩挲着她的肩膀,“你都去哪儿了?” 沈璧君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许久才缓过神来。“啊,没去哪儿。就是去送一个入伍的朋友啦。” “谁呀?”董驹城问。 “公孙琪。是呀,就是公孙琪。” 她与白孝贤的话还没说完,她还有很多要知道。此刻的董驹城就像个捣乱的阻碍。 董驹城转了转眼珠。“累了吧?哎,怎么你这穿金锉彩的,耳朵后面还跟个寒酸木头呀。”他笑着,一把将那木簪抽了出来,捧在手里把玩。 沈璧君看着他的手,上下摇动着,那簪子轻轻蹦跶着。 “给我吧。”沈璧君伸手去拿,董驹城却躲了过去。笑嘻嘻站在白孝贤旁边等她抢着玩儿。 “我不想闹,你给我吧。” 不知怎地,董驹城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只笑嘻嘻回说,要将这木簪收藏着,再也不许她带那些个木玩意儿。 “改明儿,我送你个金的。” 沈璧君难受的很。“明日我得进宫,你要是买了就交给沙祖。” “阿君,你说什么呢。你明日进宫面圣,我自然是过几日买了,当面给你才好。” 沈璧君听他这话,突然恼羞成怒,可又发不出火来,只好说,“醉翁方亭那边应该都上菜了,我们走吧。”然后怒气冲冲扯着白孝贤的手袖,吭哧吭哧地下了台阶。 到醉翁方亭,给白庆瑜与他的几位同僚好友拜了礼,便坐他们身边了。离董驹城好远。 “小姐,这是怎了?” 沙祖站在一旁,看她吹鼻子瞪眼的。 “好好睹舞,别问了。” 李师傅与希亭坐在对面,每每舞姬晃过身去,就冲着她做鬼脸。她抬眼一看,魏充照居然也坐在席上。 “魏大夫不是不喜欢喧闹吗?” 沙祖狠狠咽了口水。“小姐,喧闹那也分级别的。沈白两家家宴的喧闹他能顶得住,那就是真神人了。白老爷向来性情刁钻古怪,从不按路子出牌,这场戏可是为你搭的,你可要拿出精神气来呀。秋水台上,沈家就靠一人撑着了。今夜穿这么漂亮,不也为了此刻吗?” 朗彤c波喜没来,白庆瑜怕是半路上遇到了凯旋归朝的白孝贤,暂不想回城,便转道秋水台了。这哪是为了她呀,明明是他们几个私人聚会罢了。她扫了一眼在座各位。一个都不认识,但都长得差不多,都矮胖多食。说起话来,菜星肉沫喷得到处都是。 无趣,实在无趣。 “生我气啦?”董驹城从她胳肢窝里窜出,她吓了一跳。 “没呀,”她大声叹气。“没有,没有。” “那我坐你旁边了啊。” 说着,他便坐下了。 沈璧君不知如何阻止,只好看着沙祖。 “少爷,”她这声少爷一出,沈璧君就倒吸一口气。“少爷,您还是去那边坐,与小姐私交再好也要顾着台面上不是?” 见他还不离开,沙祖转给了几个小厮眼色。 “让哥哥先去我那儿吧,一会儿我就过来。” “这才是我的好媳妇。”董驹城伸手撩了她的下巴,才依依不舍走了。 “你和他是一起回来的吗?”看董驹城走远了,她才低声问了身旁的白孝贤。 可白孝贤没答,只瞧着她一下一下按摩着太阳穴,又有气无力的。 “头痛?” “不要紧的。他跟你一起回来的?”没等白孝贤回答,她又重新起头,“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他摸了摸侧腰,将一方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丝绢拿了出来。 “真有心。” “你头一次回信给我,来路凶险,定要好好保管。其实,我也不明白。董驹城把信给我的时候,说让我好好照顾你,别让你吃苦受累。” 沈璧君笑了。这才是那一路上爱护她,关怀的哥哥。 “那一路上是怎了,让他变成这样?” “我们没一起走。他把信交与我,便急着离开了。公孙琪让他晚上一醉方休再走。他都没答应。只说自己有事要先处理,再不回去怕是要桶出大篓子。听说是要去青州。”他伸手帮她撩开额间的两缕金穗子。“哪知他没去青州,反倒是赶在我们前面见你来了。” 沈璧君以手摩挲着锁骨,低头笑着。 白孝贤见了,也不说话,只看着她笑。 “你今天真美。” 她帮他倒了酒,顺道又剥了两颗杏仁给他。 “我自己来就好。” “这都是我该做的,你就放着吧。”沈璧君又剥了几颗杏仁给他。“你今日话里总是有话,过于拘谨了。安排我与姐姐见面的人是你,安排我与董哥哥”沈璧君顿了一下,还是叫哥哥。“安排我与哥哥见面的也是你。绕天大一个圈子,什么都不为?” 白孝贤没说话,沈璧君看了他一眼,“我哪里就会恨你了。很多事我也不明白,不明白怎就发生了,不明白怎就成了这样子。不过你说他去了青州,倒真教人高兴,多自由呀。” 她深深吸气,仿佛是闻到了牢笼之外的清新。 说来也巧,赐婚来得也真及时。她对董驹城的爱恍恍惚惚,渴望与否也不胜分明;对另一人则是爱慕,依恋,被其深深吸引,变得大胆又单纯。可现下她谁都不想要了。 “他是?”白孝贤问。 “我也不知道。” 沈璧君说完,起身告辞,说去看看董驹城。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顾静无声 九转曲折斋内屋里,只剩几个洒扫小厮伺候着。沈璧君走进去,左右寻了一会儿,却不见董驹城身影。 无奈,只好出来寻。 哪知刚一出来就与他撞个正着。 “知道来找我啦。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一会儿就要回去的,走不了多远。” 她已经被他的话激怒,反驳却还是绵软无力,不像是拒绝之声。 “那种宴会,谁爱去谁去。我们都多少天不见了,现下到处是人还怎么相处呀。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话落,便抓起她的手,急急从木阶下去。 “你放开我。”沈璧君一下子甩开了他。“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董驹城没转过头来,只是颤抖着肩膀。沈璧君有点害怕,往后退着,没成想他忽地转身拉住她,怒不可遏地看着她。 “我,我这就跟你走。你放开我。”沈璧君说这话时,整个人似乎屏住了呼吸,全凭思绪攒动,毫无自我意识。 董驹城自然没放手,他紧紧捏着她的手腕,几乎都捏痛了她。她后悔白孝贤说陪她去时,她拒绝了。更后悔沙祖说跟着她走时,她也拒绝了。但她不能把后悔二字写在脸上。如此,便要煽动他对自己做出不可想象的事来。他那只高高扬起的手里抓着她的木簪,好似稍不留意,他便一簪子戳瞎她的眼睛。任何古怪蹊跷都可以发生,可唯独不能发生在秋水台。阿娘病着,只能静不能闹。白庆瑜性情洒脱不羁,任性却聪慧,若董驹城与她自己的事闹开了,肯定会坏了他的面子。同时,也会让他觉得,沈璧君看似为人周全懂事,能说会道,其实不过一个遇事没有担待,无法自己解决,反要处处劳动大家的掉链子货色,就与那些个别的招人烦的深闺小姐一样。 她向来就不是那样的人,也不想一遭难便稀里糊涂沦落成那样的人。 “我们去哪儿?” 董驹城急急走着,她跟在后头,几次差点跌倒。 “看见前面那马车了吗?” 她不敢抬头,只望着路,生怕不小心摔了。 “可是,你要带我去哪儿?” 再次发问,董驹城终于停下脚步。 “我要带你去个好地方,咱两从此双宿双飞的地方。别问了。” 她愣愣看着他,这话从何而来? 许是嫌她走的慢,他一把抱起她来,嗖嗖跑着。跑了一会儿,便有人来接了。马车里,嗖嗖跑出五六个人来。接了沈璧君,便一股脑将她扔进车厢里。 “好了,都走吧。” 马车奔驰,车厢颠簸。沈璧君颠了几下,硬撑着坐了起来。 “这是要去哪?” “告诉你,别问了。” 他口气不稳,声音颤颤巍巍,似是紧张得很。 沈璧君观察了他一下,确定是紧张,也就放心了。毕竟还没到玩命之徒的境界。为了再次确定,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膝盖。果然,董驹城全身鸡皮疙瘩,发疯似的缩了回去。 “别碰我,你个水性杨花的。” 沈璧君倒抽一口气,缩回手。 “那几日里,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掂量掂量。”马车速度极快,实在颠簸,董驹城只好抓住座位。他想用破口大骂来缓解紧张,可每次刚一张口,牙齿就颠得七上八下,还生生咬破了嘴皮与舌尖。 一直被迫说不出话来,激怒了本就火冒三丈的董驹城。不得已,他一个嘴巴子打在了沈璧君脸上。 沈璧君躲闪不急,脑袋一下子撞在车壁上。 “阿君,阿君,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吧。”沈璧君十分惊恐,把他死死抓着衣领时,她看到的是一张着魔而扭曲的脸。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苍白如鬼,眼神却藏着无数愠怒,黑黑的眼珠子像是要炸裂出来似的。 “你原谅我吧。”又说了一次原谅,他便将他埋在她脖颈上。泪水滴滴落下来。她本坐着,现下可好,他一拽,反而跪在了车架里。他抱得紧,宛若狂蟒一圈圈裹着脖子。 于是,他一松开,她便忍不住磕了几声。 “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她劲儿还没缓过来,他便凑上来,在她嘴上眼上乱亲一通。沈璧君心惊胆战,只好抬起垂坠的双臂,想要抱他一下。给他个安慰,让他冷静下来。哪知,她手一碰他,他便猛得地抖了一下,扎开身子,使劲儿摇晃起她的肩膀来。 “哥哥,你这是怎了,你告诉我呀。” “我,何苦告诉你这个没用的。” 说着,他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她水性杨花,不知悔改,是个供男人耍弄,供世人耻笑的棋子。沈璧君听他说着那些个打脸疯言疯语,心里琢磨劝他别跪在车地上,怕颠簸坏了膝盖。可始终说不出口,只皱眉着急。 “师傅,师傅。”她朝外喊着,外头竟丝毫没有动静。 可等她转过脸来,却迎头受了重重的一巴掌。 “瞧瞧你,什么都懂,是不是?什么都想得,是不是?” 幸好躲得快,不是后脑勺砸在木板上,而只是摔到了肩颈。 “让你不原谅我,让你不原谅我。”巴掌下来了,其他拳打脚踢也像是开了闪电打雷后的暴雨噼里啪啦全下来了。沈璧君急急缩成一团,双臂撑起赶紧挡着脸。 “让你挡,我让你挡。”他未使蛮力便轻轻掰开了,紧接着便朝她脖子上狠狠亲了一口,然后就开始撕扯她的衣裳。沈璧君不知他为何变成这样,可她算是知晓他此时想做什么了。他先是骂骂咧咧撕扯她的衣裙领口,撕扯不开,便越发狠劲儿骂娘了。不知是慌乱,还是急躁,他的手被沈璧君的头冠上一根根长金穗子扎了好几下。 “你穿这么好看,给谁看?给白”话说了一半,又给沈璧君脸上来了一巴掌。“你说,这几日你都去哪儿了?说呀。” 沈璧君说不了话,只紧闭眼睛,任凭他胡乱拆卸那流苏缕缕的金冠。就闭眼这一会儿,周遭忽而安静下来了。虽是车架颠簸,她却变得异常冷静。可就是这样的冷静,把她推到了更不可挽回的境地。她睁开温顺柔和的眼睛,这双眼睛是谭夫人与沈秋廷给的,融合江湖大佬的霸气与宫中权贵的贵气,灵动无比。可就是这种富贵灵动,激怒了董驹城。 在他看来,这双曾经让他爱慕不已的眸子里,尽是蔑视c嬉笑,瞧不起。 又是一个耳刮子。 接着,再一次,哆哆嗦嗦,几声原谅又悬荡在她耳畔。 车忽地跑过一块石头,车架几乎飞了起来。就在这时,沈璧君听见了奔腾的流水声。 “有人追上了。”外头驾车的师傅大喊,“该怎么走?” 董驹城跪在她的左腿上,撩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然后愤愤然骂了一声。 沈璧君痛得嘴都闭不起来了。好不容易将腿挪了出来,便全身冒冷汗。 眼见着董驹城一个巴掌又要下来,她反手一把抓住他胳膊。 “人来了,若是哥哥不想露馅,我倒可以帮着哥哥说话。说完了,咱们的情分就此了结,谁也不欠谁。” 沈璧君说话时,颤抖不已,生怕再次激怒,多次累积下来,他便真的发了疯。 没成想,刚说完话。他却哭了,哭得稀里哗啦。她简直不知如何应对。只任凭他紧紧抱着,边哭边悔恨大喊道,“我不是故意要失去你的,不是的。你一定要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这样我良心才会安稳。” 说完,又抓着她肩膀,焦虑地看着她,逼着她发誓一定要好好的,千万不要记恨他。他也是逼不得已。“要做人上人就得付出,知道了吗?阿君。成大事大计者必是无义无情者。知道了吗?阿君。” “知道了。”她抽气说着。 “我不是要带你去,不,不。我是在保护你。我不会带你去那种地方。我们是私奔。是的,我们私奔了。从此便自由了。” 紧接着,他便宽衣解带起来。他解下玉佩时,沈璧君意识到他从未见过那块玉佩。噗通一声,那木簪子也掉了下来,一下子滚进木椅下。马车颠簸,那木簪子便在椅子底下滚来滚去。 沈璧君急得快哭了。 她是有过委身董驹城的想法,可不是现在,更不是与此时此刻疯疯癫癫尽说说胡话的他。 可是,从手里抓到了簪子到真刺下去却是隔着千上万水。可他刚撕了她肩头的衣裳,她便恨极了。他头窝在她侧颈时,便高高抬起手,一猛子扎在他后肩上。他疼得靠了下去。她则赶紧起身爬到了车尾。可车快路簸,眼皮子底下全是泥褶子。她深呼吸,准备跳。没想着手里还死死握着木簪。一刺下去,居然不是扎在他肩上。什么时候抽出来的,竟毫无知觉。 她左右看着,一双手突然拢住了她的肩。情急之下,她紧握簪子,一次次扎着他的手背。没想到用力过重,竟扎到了自己。一阵扎心的疼窜入全身,连腿脚都麻了。这一麻,也让她清醒许多,她紧抓着簪子的僵硬的手竟然松开了。不用再等了,她侧身滚入了泥地里。 许是路斜又滑,摔下来便一下子滚到芦苇丛里。这芦苇随风弯折又根根沾水,不消一会儿便催着她滚进了水里。水草黏糊,绵密,细长。先是裹住了她的脚踝,后又拴住了她的蛮腰。她听见岸上人马慌乱,人大声呼喊,马蹄则声声错乱。可她就是无法呼救。刚一睁开眼,含着黏糊糊水草杂质的水便涌了进来。刚一开口,水就堵住了喉咙。 下了一串小坡,水才突然湍急起来。水草也根根扯断,像是为她的永生放行。 “那儿呢,少爷,那儿呢,您看。”岸上有人说。 “还不让人堵住下游。你们几个快下去。” 努力睁眼,凉水却是大火的颜色,橙红火烈的,十分妖娆。 后来水猛晃了一下,只听,“少爷,少爷,你怎么亲自下去了。”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胳肢窝,拼命拉她出水面。头露出水面时,她猛磕了几声,整个人已毫无力气,晕乎乎的。如同受人摆布的废人了。 泥地真凉啊。她头晕,身上还打着颤。 “沙祖,沙祖呢?”白孝贤心急如焚。 一串擦着草走的脚步声冒出来了。 “快,帮你家姑娘把这身换了。” 几个人散开了,只留热乎乎的火在一旁烤着。说来也遭罪,为白庆瑜夜宴穿的衣服有七层。之前挡住董驹城的手,如今却紧紧裹得她喘不过气来。沙祖小心翼翼拉开衣领,木簪子戳出的小洞噗噗向外吐血。沙祖吓得坐在了地上。刚才见小姐被拖上来,她便吓坏了。要不是白孝贤大声喊她,小厮们拽着她,她恐怕都来不到小姐面前。 这两项也就算了。这血,这皮肤上的小洞。还有这洞周遭样子鬼祟枯绿的水草渍,真真吓坏了她。 不知怎地,她冥冥中心有灵犀,瞄了一眼沈璧君下体。果然,方才她便觉得不对劲,多久都不敢看,生怕例假真来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白公子。”她声声喊着。“小姐身上出血了。” 白孝贤背身对着两人,真不知道该如何了。 想来想去,只好闭着眼睛,转身大声说,“你帮你家小姐换衣服,就只管换衣服。先换了干净衣服再说。” 可他忧思过度,又一时半会儿听不到沙祖手上的动静。只好暗暗在心里许愿“娶碧君为妻后,一生一世只念碧君一人,只对她一人好,再无其他”。许了几次,默念几次,才定下心来走进围布里。 “你在一旁给我递衣服吧。” 说着,便撕开沈璧君的衣领,拉她坐起,以衣布给她包扎。外裙脱下,他又发了一次誓,才轻手轻脚揭了她的内裙。 “白公子,我来吧。” 沙祖声音传来,他才如释重负。 内带制好,放在下体。干净裙子依依穿上,又微微整理了头发。 “白公子,你转身吧。” 他一转身便将沈璧君抱起,跑着送上了车。然后不管不顾,仿佛周遭没人似的,兀自驾车离去了。一行人跟着他跑在后头,火光熠熠,如火龙摆尾,巨大却平静。因了忧心沈璧君遭受太多颠簸,一路人马走得慢极了。走了一半路,白孝贤换人来驾车,自己与沙祖在车内坐着,一言不发拉着沈璧君的手。 “有火炉就好了,手还是这么凉。”他自言自语。 “小姐真是受苦了。”沙祖附和着。 走了许久,终于回到秋水台。沈璧君却还迷迷糊糊的,想说话,却声小如蚊,有气无力。现下,她躺在暖床上,呆呆望着大堆人忙活。白孝贤在床头帮她挑着包子里的肉末,喂她吃。白庆瑜则领着一众好友隔着帘子观望着,时不时还轻轻交头接耳聊几句。魏充照在一旁收拾着医药箱子。 暖脚的炉子还没来,沙祖坐在床尾,帮她捂着脚。 白孝贤一勺肉末递过来了。“来,张口。” 她吃了,低低说着,“三思后,还是自以为是,做了错的决定。” “你这个年纪若是事事都周全正确,可就是神仙了。” 她歪头看去,说话的竟是白庆瑜。他走近了,婢女们帮着拉开帘子。白孝贤不想离开,却还是让座给了老爹。 “好些了?” “没这么脆弱。倒是打扰了您今夜喜乐。”沈璧君笑着说,“现在就是想吃东西,之前也没吃就走了。我想着,这一阵子有气无力的,恐不是吓的,是饿伤了。” 还没等她话说完,白孝贤便出去吩咐厨房开火。 过了一会儿,李师傅与贾殷进来了。 “阿娘好吗?” “放心吧,阿娘一切都好,正睡着。希亭在一旁守着呢。”李师傅说。 “那就好。” 白庆瑜笑了。“这才是我的好儿媳。” 沈璧君惊住了,赶忙要下地跪拜。 “躺着,躺着,今夜你受累,虽是虚惊一场,倒也让人心神不宁的。” “都是我自个固执。不仅固执还高看了自己。有什么因就有什么果。对了,明日何时入宫呢?” “都这样了,还惦记入宫呢。” 沈璧君幽幽叹了口气。“若是晚了,那假皇帝还会信了你们这功高震主却不邀功,只贪恋红尘良家闺女的双黄?皇帝问起,怎么晚了?那沈家小娘子就如此不待见朕?到时候你怎么说:哦,昨晚她被她的旧相好劫持,也不知那旧相好经历了什么,竟变得语言错乱,伤人伤己。白叔叔,我想求你件事,帮我查查董驹城到底怎么了,行吗?” 白庆瑜转着眼珠,摸摸她的额头,安慰道,“行,你先吃点东西吧,填饱了肚子,想知什么事我全告诉你。” 沈璧君高兴,撑起身子,左右看着。“那我多吃些,白叔叔也多说。今天不能沐浴,我想吃锅子。” 白孝贤笑了。“知道,早就安排下去了。一会儿就给你抬过来。” ------题外话------ 明天写《顾静无声》的第二部分,解释董驹城的行为为何如此癫狂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顾静无声(二) “小姐,古董羹来了。” 沈璧君刚一看见,便瞠目结舌,赶紧捂住了嘴。那高高竖起的铜锅贴金锉彩,乳白淡汤上几缕刚下锅的淡紫洋葱白飘着,又飞着几颗釉红花椒,蘑菇,豆腐,竹荪以及融化的白菜,全都白白的。 “看起来没怎么有食欲呢?”沈璧君拣起一块牛肉涮了涮,放进嘴里。“嗯,吃起来也淡淡的。” 白孝贤啪得拍了一下她的手。 “食不言,寝不语。脸上都带笑,嘴里还嫌弃着。” “我这不是见你看看什么叫刀子嘴豆腐心嘛。来,吃这个。”沙祖刚烫好了一堆薄牛肉片,她便全挑进了白孝贤碗里。“你得给自己弄点辣椒。我吃不了辣椒,你得吃呀。你们都吃呀。” 大家埋头吃着。谁也不说话。沈璧君抬眼看着众小厮,估计是她吃得太欢喜了,几片熟蘑菇刚烫了嘴皮,便又不管不顾撩起耐嚼的酱牛肉,吃个锅子像是放烟花似的,噼里啪啦的。好几个小厮都看饿了,咽口水时喉结此起彼伏。 “你们也出去吃吧。” 众婢女小厮一哄而散,哄哄闹闹地出去了。 “师傅,你站这么远作什么。”沈璧君既问了,李师傅便也听话走近。贾殷抬了独椅给他,他低头谢了。“快吃。沙祖,把那盘子牛肉全给烫了,给师傅送去。” 沙祖领命,将一盘牛肉都落在锅子里。在座的都没说话,光看着汤面上红兮兮的肉片上下起伏。不一会儿便都熟了,落入汤里了。“快,沙祖,全都给师傅。” “倒是要谢谢你。”李师傅说。 “只怕你嫌弃。这家乡味好吃么?” “李师傅是哪儿人呀?”白孝贤终于说话了。 李师傅没搭话,倒是沈璧君笑着冲在他前面。“我听他与希亭提起牛肉火锅花俏吃法,必定是南越人士。师傅,我说的对吗?” 白孝贤惊讶。看看李师傅又看看沈璧君。“我说你呀,上次在陆家客栈熟识一个夜阑地方的大汉,这次顺便出行又遇上南越蛮族” 沈璧君赶忙接了话头。“蛮子懂蛇鼠法杖之道,又多有神仙巫女庇佑,你们中原有什么?师傅,我们在座的个个孤陋寡闻,即便是听说了,也是没福气亲眼瞧见。对吧?”她刚说完,便用胳膊推了白孝贤一下。 “你真想听?”李师傅说。 “自然想听。”沈璧君舀了一勺汤喝下。“听完,还想学呢。” “南越巫术如今神秘莫测。唯一懂巫术的纪墨族人早早便隐居森林,不管南越朝中大小事务。你们知道,看到巫术其实呀,都是些半吊子用来唬人的。古传说中,纪墨族巫女只与南越王族联姻,每一位巫女只可配一位王子,为了按下纷争倒错,婚后巫女若生下男孩便连母亲与婴儿一同处死。因为传说中,与巫女成婚的男子必定是九五之尊,未来的皇帝,而男婴长大后必定弑父。” “若生下女儿呢?” “若生下女儿便交于纪墨族王妃出宫抚养,与纪墨族年轻一代长老修习巫术,直到长大成人,成为新一代巫女,便带领纪墨族全族为南越王国占国运卜命数,当然,暗地里没少伤天害理。也正因如此,百年前一位生男婴又不想死的巫女让全族人发誓,生生世世只隐居在南越林子里,不迈出半步,既无损国运,又可保族人后辈遭天谴。” “哦。”沈璧君哼了一声。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那孩子杀了吗?” “最后一个。” 李师傅功夫飘逸,却不怎么会讲故事,东一锤子西一铲子的拼凑着,总让人提不起兴趣。沈璧君专心听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儿。就跟李师傅打赌说,“以后,我一定去那地方看看。”刚说完这句,她又想,急不可耐到底为何,难道真听不下去。或许是大家都被食不言寝不语框住了脑筋,一到吃饭睡觉时便舌头打结,平时顺溜的话一概都说不出来了。 正思忖着如何让这锅子饭局不冷场。只听门外一声笑道,“这么说南越巫女占卜行诅咒,竟是坑蒙拐骗之术?” 李师傅一惊,将要站起。白孝贤便拉住他的衣角,说,“是我爹爹。别见怪。” 是,不多一会儿,白庆瑜便进来了。身后还跟着许多端菜加汤的小厮婢女们。与跟着沈璧君时不同,这小厮婢女个个手脚灵活,满脸堆笑。即便是手持长嘴铜壶,也能快一步走到白庆瑜前面毫不费力为他来开珠帘与珍珠白纱门。来到桌子面前,更是直接抢了贾殷的位置,站在一旁,准备着拣肉夹菜。 “怎么都不吃。吃,吃,吃。”白庆瑜来了,自个儿一点架子没有,倒是别人心里慌乱,不知如何是好。筷子捏在指缝间,既想要听从他的指示下筷,又琢磨着他是否真心诚意。 “吃呀。”白庆瑜又喊了一声。 “白叔叔,吃这个。”沈璧君将锅子旁边的炸五花涮了,添进服侍他的小厮高高端起的盘子里。 “这就对了嘛。” 白孝贤看了一眼。“爹爹,方才你与阿君定下秉烛夜谈之约,此时天色已晚。倒不如将这些东西挪到榻上,焚烛对谈,可好?” 他想说的不过是减少人数座位,让真正该说话的人留下。 沙祖看李师傅无动静,忙说,“李师傅,我让人陪您外出月下走走?” 李师傅站起来,沙祖便推了一下贾殷。众小厮婢女收拾了方桌狼藉,锅子也从独口大锅换成了巴掌大小的玲珑巧锅。沈璧君与白孝贤这边一摊,白孝贤自己那边又是一摊。菜式也分了红白两种口味,红的那味绊了辣椒麻油的,白的则是专为沈璧君现下的口味打算。 此时,老爷坐在对面,沈璧君坐在内里,白孝贤坐在她身边。 “等这一刻,很久了吧?”白庆瑜问。 沈璧君摇摇头。 “说来,今夜倒是辛苦你了。来,多吃些。”白庆瑜亲自给她夹了一碗清淡白菜。那白菜炖煮得过了头,都成白菜羹了。“白府人多口杂,到秋水台倒是清净,文雅,深得我心。这场夜宴本也是为你与董驹城下的局。”说着,他又翻了些薄牛片给沈璧君。“你不会怪你白叔叔吧?” 沈璧君惊奇,但十分肯定摇头。 “自晏奕登基以来,宫中四处的宫室都修葺缝补着,事多人多,进进出出的,刺客就多。一会儿这边广寒冷宫走水,一会儿宛姬的仙翅润面膏被盗。再加上,晏奕前朝事忙,西南各郡蝗灾c水患频发,北边各郡战火纷飞,后宫宛姬又时时娇俏邀宠,稍稍有个把新人便遭挤下去。日子久了,晏奕总觉得总抽不出手来收拾自个儿后院里的糟粕,可心里早就记恨着。这不,蝗灾水患治不了,宛姬媚眼迷人,气气也就过了。只好拿刺客之事泄气。这不,上个月宛姬被刺,天天嚷着让晏奕救她,一查是鬼谷门的人。晏奕便下令屠灭鬼谷门全族。这么多刺客都没事,知道这祸是谁闯的吗?” “董”沈璧君试着说出这个字,没说完又赶紧转头看着白孝贤。 “他急着在鬼谷门长老宋白门面前邀功,便说了你与禾静颐交情颇深,亲如姐妹的事,说是只要让他进宫里,必定有内应。宋白门本就是艳羡皇家奢侈的女人,多年来,不是想着一朝为妃,显贵天下,就是想着入宫做唯一的女官,挥洒满腔才华。于是,没多想,就让他去了。你怎么了?” 白庆瑜停下话头,愣愣看着沈璧君。 “如此说来,那夜里的真是他?” 白庆瑜不解,白孝贤便说了,“宫变那夜,似是看见一个与董驹城相似的人。” “不。不只是那一夜。我记得某日里做梦,还梦见他将我带去一个林中青湖,多少鬼谷门的蹩脚弟子站在屋内,宋白门与西门章迩都在,说是要让我做他们的首领。记忆如此。” “喜乐门的幻梦术。”白庆瑜自言自语说着,挑了一缕白菜盛在碗里,又赶紧划了几口饭。 “总是喜乐门,等这阵子过了我就把拜飨,鸿戟找来问问,到底是什么一个神秘诡异地方。” 沈璧君话刚完,白孝贤便说等他们办完差事便叫来见她。 “这董驹城呀,也算是不安心过日子的。他确是前朝十三叔内孙。可那日十三叔叛乱遭皇帝千里追击,临了便叫了我旧庙相会。说他家还有三个嫡出的内孙,另两位已经有了安置,只剩一位,董驹城,交予我抚养。请求务必养大。和亲王还说,当平常人抚养,切莫再沾染那些皇家亲子背叛离心之事。唉,可这样一个出身高贵之人,怎会甘心栖居于凡夫俗子的地位呢?即便是他自个同意,安心,其他人也不会放过他。” 白庆瑜使眼色让白孝贤多夹些菜给沈璧君吃。 “先是家里乳母嬷嬷给他讲些皇宫内院的夺嫡之事,他听得亢奋不已,觉都不睡了。后来,又是不知哪个小厮无意中喊了他一身世孙,让他心猿意马。再后来便是那西门章迩了。前面的是幻想,后头的是实干。西门章迩告诉他,可以利用自己的内孙的身份,招揽天下豪杰。更可以仗着自己的风流倜傥,拢住沈家七小姐的心。” 白孝贤紧抱着沈璧君,怕她听了出事。“这些也是姜无尽c曲勒查事牵扯出来的。” 可她异常冷静。 “那今日呢?”她问。 “晏奕下令灭了鬼谷门,宋白门被杀,西门章迩也滚下瀑布淹死。那二十来个无用的弟子也早就处死。江湖震动,董驹城走投无路,只好南下找了江湖之外的人。匈奴人,挛鞮光臣,还有唐家三娘徐慧。挛鞮光臣答应他,若是能将你抢到手,以柏木经为嫁妆远嫁于匈奴,便允他十万大军,五千精锐。”为压下末尾的震撼,白庆瑜又添了几句,“我出城迎孝贤,与他相遇,他神色慌张,言语错乱,似是被折磨坏了。” “那我我,我岂不是帮了倒忙。” “你才是今日主角。若不是你,我们又怎能遇见董驹城呢。不过,这次事小,若能真的安稳边疆,到才是大有才干。” “这么说,”沈璧君不敢说出口,似乎这种想法连她自己都害怕。“这么说,嗯” “阿君,爹爹不是那个意思。” “这么说,明日里皇帝是要瞧瞧我姿色够不够那挛鞮光臣喽?” “你这语气这事听着好玩吗?” “可是,那挛鞮光臣,”她转头对着白孝贤说,“他的眼珠子不溜在徐慧身上吗?那徐慧什么性子,他不知道呀。还敢要别人,等着回家挨板子吧。但愿徐慧能抽他个皮开肉绽。” “所以呀,你重要就重要在这里。那边等着你的柏木经,这边董驹城一见你就慌里慌张,若是能让他安静下来,一切定可从长计议。他总恨着咱们,铺好的路都不走了。” 说完,白庆瑜放下筷子,砸了砸嘴便出去了。 “你也出去吧,你爹爹的话我自个儿想想。”沈璧君推脱着白孝贤,却没硬生生地赶他走。所以,他还依偎在她身旁。 许久,两人都不说话。沙祖瞧着,便喊了小厮婢女进来,如火如荼忙着收拾一桌狼藉。 收拾完毕后,沙祖说,“小姐,我去看看李师傅。” 沈璧君点点头。 现下只剩沈璧君与白孝贤两人了。窗户半敞,烛光闪闪,满屋里像是恋人新房一般火红喜庆。她不知说什么,便将手肘靠在案几上。愣愣望着窗外那一轮秋末微月。不知怎地,这月虽半弯着,四周辉云还如宫变前几日那样,如数十头石刻巨龙紧盯月弯。头一次见时,惊讶极了,却也带着一丝侥幸,以为这不过是别人的命运。是前朝皇帝的命运。哪成想,夏周朝里的每个人,老天爷都安排好了,谁也躲不过? 想着,满脸又泛起泪花。 白孝贤没说话,只递了丝绢给她。 她转身,吸了吸鼻子。“你今天也累,先去睡吧。”她说得极其柔婉,似是再多几句便要哭晕过去。“不走?那我先出去,一会儿回来。” 她下体血如水涌,必须离开。 “不用扶,一会儿就回来了。”她笑了。笑是给白孝贤的。他早便知道她命数如此,不是吗?却还是执意要娶她,难道不是沈白两家爹爹的刻意设局?自然不是。不。她绝不相信。爱恋本应该纯粹,为何一开始便如此污浊不堪?她想起了禾静颐。她还好吗?她那些少时梦,是谁给的? 出去后,她在九转曲折斋门前站了一会儿。 “哎哟,小姐,有事你喊一声呀。”贾殷急急跑了过来。 “把沙祖叫过来。” “是。” 看他跑来又跑去。沈璧君突然很是羡慕。 “小姐,”沙祖来了,“李师傅说他有急事先走了,还骑走了你最爱的哪匹枣红马。” “是吗?”她忍不住又笑了。 “小姐,你怎么了?” 沈璧君肚子实在痛。只好紧忙去了别处。 等她一切整理好,沙祖便一刻不愿等地把药奉上了。“魏充照说两个时辰喝一次。这药苦,我为小姐备了几瓣黄桃。” 沈璧君捏鼻喝下,苦得恨不得吞下黄桃。 “回去吧。” 这时,贾殷凑了上来。“白公子还在九转曲折斋里。” 听了白庆瑜惊天布局,又闻李师傅匆忙离去。白孝贤的不走像一缕清泉冲入心田。好似这蓬清泉正为她而来,为着她不绝望至极,从此铁石心肠。为着她不痛极欲绝,从此不肯再信世人。为着她眼见纯真坍塌,喜乐落幕,还能留一颗真心渡此生。 “是我让他等的,回去吧。”她笑着对贾殷说,接着便高高仰起头,感叹道,“恍惚里,这一夜竟长大许多。” “小姐出身大家,自然要比别个小门小户多担待。” “沙祖,你真如此想?” “我倒是羡慕小姐呢。” “此话何意?” “我自青州端乌巷小门小户里出来,自小便知道夏周一十六家最尊贵的豪门大户。如今幸得沈家垂帘,服侍小姐,这心里不知多高兴。小门小户里懊糟事也是不少的,姨娘算计,阿娘多病,哥哥妹妹们又没什么出息。在那样的家里成长,人应当心眼窄小,处处都跟家里人比对,只要稍稍比亲人好一点,便觉得了不得了。可是,真的好吗?小姐,从小我便知道,真正的好与自觉自感的好,天然之别。真好不用与他人比对,更不会刚愎自用。而自觉自感的好,总带着一股飘忽味儿。遇人做事总爱凭自己一股错觉错感,丝毫与事实无关。可是小姐,人中多数如此,小门小户中多如此,你可知道为何?” 沈璧君抬腿上台阶,不愿多思,只示意沙祖说下去。 “简单易行。小姐,你想,若遇事东窗事发了。一人全凭捕风捉影内心琢磨便可定论,然后做出抉择。可此抉择,对错几许?而真正的好则是拿中了与事实一一对应,细抠细查了,才定下了。这其中要过多少烦心难眠,要遭多少曲折辗转,那些个光靠一时听风就是雨一时脑热的,怎能体会?我自来沈家,十年有余,家中事浅浅知晓一二,现下两家老爷暗中谋划,自有道理,小姐这才是您的福气呀。小门小户里,这脑子天天围着姨娘算计,姐妹嫉妒,兄弟吃心这等小事过活,不消十年,五年,顶顶五年,这人便呆若木鸡,全无朝气了。再聪慧也是自以为的聪慧。” “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姐,如今您自小入局,全是高手对决。这是斗志,是会锻炼人的。而斗气,才真正杀人于无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阿娘去世,入宫领婚 隔日一早,回京都的车驾停在了紫竹林的偏道上。白庆瑜与那几位好友先走一步,白孝贤与沈璧君还在后头。沈璧君迟迟不上车,只管握着阿娘的手不肯松开。 “娘,您跟我走吧,入宫看看皇帝赐婚。” “傻丫头,娘这身子骨若还经得起那番折腾,早几天便跟你爹爹走了,何必落到现在。”阿娘说完,给希亭使了个眼色。 “小姐,这是夫人给你的。” 是一个墨色包裹。 触手时能感觉出里头有几个方正盒子,几张极软的丝绢。 沈璧君急急拿了过来便要打开。 “哎,等安定了再看。”阿娘说着,磕了几声。 “安定?” 阿娘太累了,希亭帮着说话,“等小姐入京都领婚,安居白家,为后方开了含蓄唯美的头,再打开来看才是火候正好,沁人心脾。” 沈璧君笑着,眸子里旋动闪闪泪珠。“好,我答应你。” 阿娘笑了,松开了沈璧君的手。“上车吧。”又往前头看看,“瞧瞧人家白家老爷,性子急躁,都快到紫竹林外了。” “阿娘,我走了啊。” 白孝贤看沈璧君伤心,只轻轻抚着她。可没直接催她上车,看着反倒是让她靠在他身上。“走吧,”最终他低低安慰了一句,“竹林里雾浓微凉,阿娘身体受不住的。” 此话一出,沈璧君才依依不舍登了车。车内暖和,清香,别有洞天,让人舒服极了。沈璧君感觉敏锐,这的确就是白孝贤对她好的表示。她无心享受,只掀起帘子,愣愣看着阿娘背影。 白孝贤上车,等了好一会儿,才默默拉住她的手说,“走吧。” 沈璧君不愿放下帘子,也没回头。“阿娘是个有主见的人,今日恐怕是她告别人世的日子。我若再不走,便是耽误她了。”她很冷静,冷静得像个铁石心肠的木头人。车马动起来了。“少时我很怕见她,一见她便觉得日子慢极了,茶水烹得慢,瓜果长得慢。可因了爹爹嘱托,我就必须陪在她身边。若是爹爹回来了见不着我在阿娘跟前,便大发脾气。为了让我安静,爹爹教我识字作画,说只要学会了那些个醒心静神的玩意儿,我便能多陪阿娘一会儿。也是,此后阿娘秉着,我便在一旁读春秋左传,读战国策,读兵法,什么都读。年岁一长,便生出要阿娘死的念头,若她死了,不就不用受这份罪了?你说,我这是不是” 不孝。是的。她想说的,就是不孝二字。可白孝贤没等她脱口,便将话头接过去了。“阿娘病了这么久,死也是解脱。” “是吗?” 白孝贤点点头。 沈璧君叹气,她并不满意这个答复。复又撩开帘子看去,现下满眼都是竹子与泥土了。出神看了一会儿,才回头过来。 她紧闭眼睛,泪流满面,白孝贤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希亭,我们也走吧。”竹林里,夫人与希亭并肩站着,许久才挪步。如沈璧君所料,她们没有回到司璇斋,只是兀自朝竹林深处走去。越是深入,越是绿意蔓延,再无其他了。雾气幽幽旋转,变幻着,忽而远处,忽而又冲着阿娘与希亭撞过来。竹子从梢头到脚跟,都裹上了雾气。光看雾气倒不打紧,也不算十分害怕。若是换个看法,看那黑紫如中毒唇色般的竹杆,总觉得血腥异常,头晕目眩了。若再看那刀尖般的叶尖,反倒是毛乎乎的。阿娘一看,便是满身的鸡皮疙瘩出来。她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那午后日光照耀下的朗朗青竹。 “到了吗?”阿娘问了一句。 “快了,夫人。”希亭瞧着地下路滑,仔细扶着夫人走着。“前头有个石桥,过了石桥便是了。” 确实。刚过了石桥,一整片冷淡凄清的碧水便迎上眼来。 “好了,你回去吧。”夫人说。 “夫人,我” “行了,走吧。我看着你走。” 说着,夫人太累,便坐在潮湿泥地上。“走吧,走吧。以后还有许多事交于你办的。” 希亭一步三回头。 谭碧君看着走远了,脸上笑意便落了。转眼望着那一潭碧绿,周遭山丘窄小可爱,郁郁葱葱站着些小小苦竹。雾白悠悠,顺着小峦打转,一会儿下一会儿上。沉绿幽白双色搭配得当,看着竟是舒心极了。谭碧君深深吸了口气,起身向水潭走去。脚触水时,一股冰凉钻如脚底。她站定,却没有退缩。她只是想多多体会一下此刻清凉。 谭碧君。她心里想着的,是她自己的名字。那个标志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名字。在她心里,这个名字已经离她很远了。简直遥不可及。即使现在伸直了手臂,尽力去够,似是也没力气触碰。紧接着,她又狠狠咳了几声。这几声与这十多年来的咳嗽声一样,撕心裂肺,震彻心肺。她捧着脸,脸红了,额头上也因咳嗽过重,泛起些许无用的汗珠。 等这咳劲儿一过,她右脚试探着,再次深入水中。湖水冰凉,于她燥热身体似乎也非常得宜。她抬起双手,轻轻扑打着水面。她行步有些困难,本来就力气全无,现下又都是水的阻力。尽管如此,却不难受。如今去了,才是最适宜的时候,早一刻太早,晚一刻便是前功尽弃。 水没到胸以上,她感到难以呼吸。似是这夏周乱世倾覆,四面八方的废墟余烬都朝她倒下。头没入水下之前的一刻,她缓缓抬头,眯眼看了那照彻湖面的白色太阳。她不确定那是否是太阳的光亮,似乎有些是云的光亮。云朵总是变幻无穷,有云朵妖娆的湛蓝空寂,总是格外耐看。可是,云总是会消失不见的。到了夜晚,到了某个吉日的晴天,那万里无云的天空,那无处不在的蓝,真真叫人痛苦。难道就逃不开吗? 不。她不讨厌蓝。她只是想念云而已。 水到鼻尖处,开始滴滴答答扑打眼睛。是时候了。于是,她紧闭双眼,头没入水中。是。难受极了。可比起无法呼吸,慌不择路。她喉咙里抑制不住的发痒才最痛苦,它让人吐出淡黄痰块,让人面红耳赤,作为女子年轻时绝美光鲜的容貌都损坏了。即便是沈秋廷再爱她,她也不忍心让他,让自己看到那副被咳嗽摧毁的倾城之貌。 不。水下充满了惊恐,却也不是全然无趣。她无法呼吸,身体被一缕缕水草缠着,水波不断催促着她。去下游,是的。到林子中去。不久她失去知觉,被缓缓流动的水,送到林深处去了。 出了紫竹林,往北走两个时辰,便到京都城外了。零星小贩们沿路贩卖着水果,热饺子,热面,还有难以下咽的菜馅儿饼。白庆瑜的大队人马走过,无数褴褛衣服的难民颤抖着,跪了下来。挑着担子的水果商也吓得翻倒在地。而煮面的那位什么都来不及收拾,只是乖乖跪在摊点的一旁,任凭面水噗噗冒着,把灶台弄的一片狼藉。 进入京都,芳华盛京还在,却有些苍白。 好似有人无心玩乐,只是百无聊赖。 “好些了?”白孝贤问她。 她擦了擦眼泪,定睛望着他,“你看呢?” 他欲言又止,思忖半晌,才说,“我倒觉得你一切都好了。” 沈璧君破涕为笑。“这一路为难你了。” 他惊愕。“没人这么哭过,我也是幸运,能得你信任如此。” 她噘嘴道,“官腔。” “不是的。绝不是那样。即便是官腔,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说着,他从车里一个碧蓝布包裹里掏出一支金簪。“还有,等一下。”她看着他,不多一会儿,像是魔术,竟然把昨夜里的金穗子头冠拿出来了。“本想回白府再容你细细打扮的,但爹爹提醒说,最好风尘仆仆的去,越是淡雅素净越好,省得宛姬惦记。” “她惦记什么?” “你那个姐姐禾静颐之前知会爹爹,务必要打扮得平凡些,若是被皇帝抢去,换来的绝不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暗无天日的痛苦直至崩溃而亡。” “哦。” 他笑嘻嘻看着她。“可还是要打扮的。停车。” 随后,沙祖进来了。“小姐,你怎了?” “没事,没事。”沈璧君拂去了泪痕,“要我转过来吗?” 沙祖摇摇头,“小姐端坐着便好。”随后,她对着白孝贤说,“白公子,坐另一边吧。” 白孝贤过去后,沙祖便拿出制作好的带香气的梁米粉敷在沈璧君脸上,再用石黛勾眉。“小姐,石黛如墨,也甚是好看。”言毕,又将她上佛妆面饰。 “不要涂黄了,只消细细花几缕金色在额边即可。”沈璧君说。 “可这佛妆就是要将鹅黄涂于整个额头的。” “可这满头金色,十几根金穗子又在眼前晃动,整个脑袋都是黄巴巴,金晃晃的了。” “好吧。” 点了绛唇,沙祖便坐在一旁细细为闭着眼睛的沈璧君画额。 “少爷,赤炎门到了。” “知道了。”白孝贤回了一句,“你们快点。” “这就好了。”沙祖轻点了最后一笔,收身后倒。“真不错。白公子你看我家小姐。” 白孝贤果然眼前一亮。 “走吧。” 沙祖先下车,白孝贤跳下来,转身扶着沈璧君出来。如果说车内温暖,含蓄,不透光,让沈璧君看起来软软的很温柔。后来,等她下车了,许是凉风如泣如诉,吹得沈璧君的小脸白白嫩嫩,搭配得当的金穗子左右摇摆,没添乱,反倒增了无数光彩。整个人真是美极了。 “看什么呢?” 她冲着白孝贤说。 “哎呀,昨夜里这么漂亮,今日也是。真舍不得别人见你。” “别人?你说的是那” 白孝贤想都没想,伸出手便堵住了她的嘴。 刚碰了她唇,却又冷不丁地缩了手。“沙祖,快看看你家小姐的唇妆花了没有?” 沙祖不得意,便说,“白公子,你若这么一直我家小姐c我家小姐的唤下去,我可只能唤您白公子了。” “哎,怎么都站这儿呢?” 三人回头,只见白庆瑜嗖嗖走来。他走得极快,有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沈璧君倍感这气势压人,竟毫无道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小姐,你要去哪儿?” 沈璧君捂住胸口,“这还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入宫里,有些紧张罢了。” 白庆瑜看她后退,不知之前要停在何处,现下单单冲着她走来。“唷,这身打扮别致。孝贤,你还愣着干嘛,快过来瞧瞧。” “我在车里都瞧了。”白孝贤说。 “在车里瞧怎么够,快过来瞧瞧。” 白孝贤只好跑着过来了。 “来来,你们站在一起给我瞧瞧。” “白叔叔” 沈璧君才说了半句,便被白庆瑜一个眼神怼回去。 “还叫叔叔呢?” “爹爹。” “这就对喽。虽说这进府里也是要看的。可我总觉得只是你俩未作夫妻时最后一次并肩站立。就想看看,再确认一下,如此一对豪门亲事从何处起头。看到你俩便想起当年娶金氏时,也是这般意气风发,看着这城门,真是万丈光芒的前途在前头呢。好了,走吧,走吧。这会子,你沈爹爹恐怕在给皇帝与宛姬说英雄狭义的故事呢。” 说到爹爹,沈璧君并不意外。可急忙进宫就是为了给那篡位者说故事,这真真听来痛苦至极。 白孝贤看她蹙眉,低低说道,“不仅要说,还要写下来。这是最好的保命法子了。” 沈璧君听了,却说,“是呀。我还有一事想问。” 没等她挑明,白孝贤便开口了。“金氏,是吗?” 沈璧君知道他聪慧,倒也不惊讶,只微微点头。 “爹爹的表姐,出自北祖二房。后来难产连带着孩子一起去了。” “爹爹如今还挂念她。” 现下里,三个人正由管事公公领着,往宫里走着。宫墙高大,宫道开阔,苍白,每一寸青石板上都刻着寓意福泽广博,平步青云的叠型斑纹。走起路来,并不是十分轻松。只能慢慢跟,慢慢走而已。娇俏红梅还未开花,只留着突突的掉叶的枝头,向外伸着。看起来怪清奇的,竟然不是红杏出墙。 听到这个消息,沈璧君抬头看一眼白庆瑜。她似乎又多了解他一些。难道他也是爹爹那样的人?似乎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很多故事,丝丝缕缕,即便耗光了她的一生,也难以抽丝剥茧尽了。不过,这倒也是平淡或苦累日子里一个可爱乐趣罢了。 “唉,你怎么”沈璧君刚要怼他一下,却发现他歪着头,一直盯着她看。于是她又静静心神。“金氏是个怎样的人呀?” 白孝贤见那管事公公回头瞧了他一眼,只道,“等我两人在一处时,再给你说吧。” “西暖亭到了,各位闲坐片刻。”掌事公公说了几句,便快步离去了。 白庆瑜身强体壮,好动异常,嗖嗖几步便登上了临风亭台。沈璧君本想去搀扶,可自己身子骨弱,自宫变那日起又多是蹊跷诡异经历,整个人恹恹的,有气无力,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似是连责备表达也只是嘱咐几句,左右是骂不出口的。 才爬了几个台阶,便累得出了虚汗。 “先忍忍,等回去就好了。”才登上亭子,白孝贤便赶紧站在风口处,为她挡着呼呼的邪风。 “沙祖。” “小姐,怎了?” “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跟丢了呢?” 沙祖忽而想起禾静颐姐姐的陪嫁婢女庚奴。“小姐,放心吧。我可是紧紧跟在你与少爷后头,这宫墙高大,宫道悠远,刚进来便摸不着北了。要不是看着你这一身红衣与一头金翠,真正找不到路呢。您就是我的北斗七星呀。” “惯会取笑。”沈璧君说了,歪着头左右看看。“皇上是让我们在这儿等着吗?” 白庆瑜听了,无奈道,“恐忙着批点各郡上奏事宜吧。” 许是想给沈璧君留个好印象,许是白庆瑜当真希望皇上如此,才说了这么百无聊赖的一通。可话音还未落,便听得清风吹来,嬉笑声不绝于耳。沈璧君并不是熟识晏奕的声音,也不知宛姬的声音。但瞧着爹爹与白孝贤的凝重脸庞,她便知道了。 那声音,放荡,轻佻,多有艳色。在她听来,甚是苦恼。她心中的皇帝可不是这么个连男女欢愉,嬉笑玩闹之事,都毫不遮掩的人。他不羞吗?还是,他根本不知羞怯为何物? 她眉头越发紧得厉害。 忽听得白孝贤说,“待会儿见了。可别这副表情,知道吗?” 她看看白孝贤,果然是不苟言笑。“要像你这样?” 她笑着,白孝贤帮她修剪脸上的笑意。“嗯,差不多了。但也别太冷。太冷太热,都是要惹皇上怒的。若实在不顺心,可以想想待会儿见禾静颐的事。” “是呀。”沈璧君笑面如花。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终得赐婚 作品:木兰花令 章节:第三十八章:终得赐婚 字数:10000字西暖亭木帘摇晃,明亮光影如敷了脂粉的少女的脸,笑意盈盈。狂风过境,似要将那肆意荡漾的嬉笑声融化。 “啊,公公来了。” 沈璧君性子急,等了这么许久已是心焦气躁,刚一看到鹅卵石铺制的花园小道上,便大声叫唤起来。在她听来,这声叫唤震天撼地,真不合皇宫礼数,于是她话音刚落,便忙不迭的捂上嘴。 “没事的,”白庆瑜在一旁安慰她。“皇上还没来,要尽量放松些。” “爹爹说得没错,越是怕错越是会错。”白孝贤也安慰她。 可她还是紧张。她想反驳,想抱怨说你们俩一父一子都是在战场上锻炼过的,少时便自由出入皇宫内院,自然不怕了。她可是大白青天的第一次来。然而她不能这么比对。她要抓紧这最后的空挡,让自己安静下来,好应对之后的事。 “公公好。可是有消息了?” 白庆瑜询问,白孝贤赶紧拉着她的裙摆,小声说,“屈膝。” 管事公公说话极慢,眼神总飘来飘去的。此时,他心满意足打量着白庆瑜又歪头朝后瞧瞧,瞧那沈璧君与沙祖是否懂些宫中礼仪了,莫要到了皇上跟前还像是市井大街里刚进宫里似的。 “许了你们许多时候,怎么这屈膝还是不会呢?” 没一人敢说话。 沈璧君左右看看,只好自己开口了。“回公公,小女近日来连遭不幸,苦难颇多,摔着了腿。”说着,便给了沙祖眼色。 沙祖会意,即刻蹲下,撩开沈璧君的腿。 那腿上,红一块白一块。 “行,行,这些我都不看。只是别在皇上与宛姬面前失了礼数便好。”不知是陌路寒暄的劲儿过了,还是真到了哭诉心肠的时候,这公公前话方歇,又扯出其他来。“这宛姬自遇那鬼谷门刺客后,整日里茶饭不思,美丽的舞蹈也不跳了,这皇上呀,前朝事忙,回来又得顾着宛姬的心性,别看面儿上心平气和,玩乐无度,私心里却苦闷地很。” “是,是。白家小儿与沈家姑娘入宫,不仅是为自家里联姻打算,更是来讨皇上欢心的。对了,请问公公” “问吧。” 白庆瑜眨眨眼,自己话还没说完,他反倒摆起架势来了。那公公将拂子一扫,头高高扬起,那深红水嫩的嘴皮子迎向阳光,瞧着可真是刻薄极了。 “沈秋廷,沈家老爷现下在宫中何处?” “他呀,正陪着宛姬皇上改文章呢。昨日里写了一篇招女鬼的,把宛姬吓着了。” 沈璧君越听越急。从入宫到现下,她从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入宫领婚,如今却被人晾在西暖亭里?晾着也算了,宫里差事也真都杂碎清闲的,居然派了个动不动便吹胡子瞪眼珠的蠢玩意儿,来她面前蹲着闲话半晌。真真闲着没事干。 那公公还在说话,沈璧君是一句都听不进去。只好低头数着地上光影闲度日。 “田公公,田公公。” “哎,这儿呢。” 沈璧君抬眼,看见这田公公倾身亭边,答应着。可不知怎地,沈璧君却听出一股子谄媚来。 “田公公,皇上与宛姬移驾信阳宫了。” “哎,这就来。” 田公公说了这句,一转脸却变了语调,急吼吼说着,“白大人,快快下去吧,这皇上宛姬身累,定不能随意空闲着,要不这宛姬又闹起来,你们还得在这撂着。赶紧的。” 公公款步在前,白庆瑜与白孝贤走在后头。沙祖挽着沈璧君落在后头。宫变后,总觉得日子过得慢极,像是踩着千年老龟上度日子,可那日喧嚣血腥却似乎遥远得很。光影一寸一寸从宫墙屋檐滑落,出墙的细枝花蕊绯红淡雅,十分矜持娇俏,将那日的血气一扫而光。沈璧君加快脚步走着,眼光却都溜在那些宫墙与高出宫墙的处处相似的皇家亭台楼阁上。墙是辰砂红,深沉霸气,却也浓得有些教人喘不过气来。那庭院,看不见底儿,倒似海市蜃楼般漂浮于半空,十分梦幻华丽。以前,她在外头,总见有人站在鼓楼上远望皇城,她从不明白如此钦慕从何而来,那宫墙层踏错叠,一圈又一圈,好似方形的涟漪。总觉得,若是跳了进去,便是折断翅膀,再也无法翱翔。 可现在再看,皇宫有秩有序,冷清与热闹并重,宛若天上宫阙。是呀,若能远离尘嚣,谁不愿意呢? “信阳宫到了。” 田公公惯会夸大其词,几个人与高大灰暗的信阳宫还差着整个宽大寂寥广场的距离。沈璧君一会儿低头数着青石板,一会儿抬头看着那呼呼的乌鸦,感觉荒凉极了。这就是当日江湖豪杰聚集,高呼梁王登基,却被晏奕老奸巨猾捡了便宜的地方?实在清净恬淡了些。 走过广场,便进入信阳宫。 “走到我身边来。”刚一上台阶,白孝贤便转身向她递过手来。他太高兴的,即便看着一动不动,周身上下也飘散这一股子欢欣雀跃的味儿。 她将手递过去了,他便用劲儿捏了捏。 “我太高兴了,若再不把手交到你手里,恐怕得手舞足蹈起来。” “别说笑。” “我没说笑。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啦,好啦。快跟我进去吧。”田公公那尖酸刻薄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是脚步声。“牵什么手呀。入信阳宫不许牵手。” 还没等沈白二人分开,田公公那只细皮嫩肉的大手便啪地打在了沈璧君手上。 沈璧君笑了。“瞧瞧,自个儿手舞足蹈去吧。” 入了宫殿,纸醉金迷扑面而来。若说完全没有动摇,肯定是哄骗自己。沈璧君刚一看见那游龙戏水,那满梁柱里的金龙便呆住了眼。呼吸也急促起来,好似被千万金穗子穿透身体,连魂魄里都塞满了这熏了权力的奢华。 “皇上,吃这个。” 沈璧君方才还愣愣的,可这一声撒娇出来,却吓得她一身鸡皮疙瘩。她是见过宛姬了,当日里的宛姬千娇百媚,即便是外头千军万马逼宫,也冷静在宫墙内沾唇画眉,高傲的很。如今却一脸狐媚子样,好似宫变是前世里的事似的。 “来,再吃一块。吃嘛。” 沈璧君不敢抬头看她,只在余光里见她一身白狐毛子,亮白如雪,樱桃小嘴上,唇色深红,面如花。 在宫里,姐姐也要如此吗? 两人站着,站了许久,头不敢抬一下,身子也不敢转一下。 许是皇帝身边侍奉的公公看不下去了,凑着皇帝耳朵说了几句。只听宛姬声音娇俏,撒娇忸怩说,“皇上这是不理臣妾了?”说完,她身子一转,离开皇帝那热乎乎的胸膛。沈璧君听着,心火直冒,但实在不敢指责。 看她张嘴喘气,白孝贤轻声说,“一会儿要留下来吃晚宴,多吃点。” 沈璧君笑了。“又是以食解气?” 她想看看,坐在皇帝与宛姬右手边的爹爹。爹爹坐在那儿许久,一直默默抒写,只时不时看宛姬一眼。 “爱妃,人家今日来领婚,你叫人家在西暖亭等了许久,到朕跟前了又晾着人家。你这是何意?” “我这不是让碧君妹妹看看,以后如何对待她这位身兼数职,又战功赫赫的丈夫呀,要不回了白家都像皇上这么欺负臣妾,那怎么得了?” 晏奕被逗笑了,复又温言款语起来。 沈璧君实在等不及,只好轻轻呼吸着。她本想大喘气,可现下当着敏感多疑的皇帝的面,她实在不敢轻慢。 “来,吃这个。” 不久,宛姬又拿一块白玉膏喂进晏奕嘴里。 白孝贤像他老爹一动不动,沈璧君却烦闷非常,脚酸头麻。 余光里只见皇帝几次躲闪,想要从宛姬的手臂缠绕着挣脱出来,最后一次终于挣脱出来了,对着身旁公公说了几句。 晏奕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赏。” 白孝贤听了,低声朝沈璧君喊道,“快跪。” 信阳宫里上下——除了皇帝与宛姬——全跪下了。 “赏,京郊葡萄良田千倾,消暑荣欣山庄一座,黄金五百两。鸳鸯戏水玫瑰并蒂玉鞋一双。” 那公公说完,拐着弯儿朝白庆瑜走去了。 “那是李公公。”白孝贤提醒了一句。 “皇上,来再吃一个臣妾新熬的炖虾。”宛姬舀起一勺子虾仁,等着一旁,看那样子,若晏奕要是不吃,她今日便没完没了似的。 那晏奕嬉笑着,吃下了。“好了,爱妃,你就让我嘱咐他们夫妇几句,等晚膳时再陪你吃喝。” “不嘛。”宛姬嘴里说着不,却还是规规矩矩从榻上下来了,走到沈秋廷身边,看他最新记下的东西。 “孝贤,你此次回京,为夏周朝立下大功,现下赏赐自然是不够的。朕还给你准备了夜宴,晚上可不许想家啊。” “臣领命。” “领了战功,又娶了心上人,正是人生快意时,连朕都羡慕呀。”晏奕又示意身边公公。只见那公公匆匆点头。言毕,便跑了出去。晏奕接着说,“自朕登基以来,你们沈白两家便是朕的臂膀,是丝毫分离不得的。可朕不需要只有五根指头的无用臂膀,而是手握长剑,遇敌杀敌,遇神杀神的臂膀。我夏周朝近月来,四处战乱,各郡州乡县都需要知人善任,尽快填补,若是为了儿女情长,乱了自己的方寸,将情爱之事置于其上,恐出大事。” 听到这儿,白庆瑜立刻跪下,认罪说, “小儿自幼便有领军打战之才能,此时迎娶沈家姑娘,不过是为了完成心愿而已。皇上,成家在前,立业在后。小儿此次出门,大获全胜,全是因了皇上神威护佑,侥幸获胜。可若是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姑娘常住臣家里,也可常进入陪伴宛姬,如此,白家对皇上才算是忠孝两全。” 晏奕大笑起来。 “你是让朕把出入宫门的令牌,现下就给了这沈家淑媛?” “令牌不用,可若每次小儿外出征战,皇上都能准许儿媳进宫陪伴陛下与宛姬,那才是儿媳感恩戴德之幸事,免得枯灯为伴,相思难却。” 宛姬在一旁噘嘴,可挡不住晏奕高兴。 “好了,都下去吧。朕也乏了。李公公。” “在。” “带沈白两家去暖阁里歇着,晚膳再传。” 从信阳宫里出来,似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将出来,沈璧君便口干舌燥,晕得不行,多走一步都不行,只急急晕在了沙祖怀里。 “唷,这是”李公公看了看白庆瑜,心想莫不是设计好了这会儿就要去见她那心心念念的姐姐禾静颐。 直到见了白孝贤急得抱住她,大声喊道,“去哪儿能歇着,烦请李公公告知。” 李公公回头看了一眼白庆瑜,只见他傻傻翘着满意的笑容。 “哎呀,跟我来便是。” 走过了广场,穿过了各路宫墙,终于抵达暖阁。 “李公公,”沙祖一抬头,居然是暖阁。气不打一出来。“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说。” “暖阁之前就没其他歇脚地儿了?” “沙祖。”白孝贤听了,立刻制止。“暖阁是皇上钦定的,我们又都是宫外头的人,哪能说歇那儿便歇那儿。李公公,烦你拿些吃食来,阿君近几日来实在太累,昨日又遭刺客拖累,这才筋疲力尽,乱了宫中宁静之气。沙祖快把金豆子给李公公几个,这走了一路,太阳倒没仲夏里大发,可这深秋邪风吹着,也怪不是个劲儿的。” 沙祖不情不愿地倒出几个金豆子。本想着李公公该推辞一下,却见他寡不廉耻举手出来。沙祖一时没憋住,“你还接?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便硬生生塞了几个给李公公。 “这沈家姑娘,还能醒过来吗?”接了钱,转头便唠叨起沈璧君安康来。 “哎,公公这是说什么呢?” “听闻这几日连轴转着受苦受难的,可别快见着了,又掉了链子。” “小姐是不会掉链子的,她只是累了。”沙祖向来是个刚烈性子。皇帝是个篡位者,已经让她蔑视。这在篡位者跟前甩哈拉狗样子的奴才,她是越发看不上眼。 “可这累” 李公公刚开口,只见白庆瑜来了。 “李公公,你就别白日里无事干编排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辈了,他们都是千辛万苦从江湖上飘过来,跟你这儿雕梁画栋的皇宫里,根本说不到一处,越说越岔开了。有何事,交代我不就行了。” “我这是交代了禾静颐姑娘来探望。可她这你瞧瞧,刚出了信阳宫就晕倒在地,待会儿禾静颐来了也是无济于事。我这儿都盼了多少月了,就盼着来个明事理的人把平步青云,权贵大事给禾静颐那小倔驴子捋顺了。今儿不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可临了又晕了过去,我这儿能不急么?” 沙祖听了,噗嗤一声笑道,“怎地,李公公就如此看中禾静颐姐姐呀?这天下美女年年生,今儿生一个,明儿生一个。还怕找不到你想要的人?” “你这就不懂。”似乎皇宫里的公公都有这毛病,没事就爱找人掰扯哀苦酸楚。李公公也不例外,听沙祖没了那心高气傲的调调,便立即起劲儿了,“自从前几月这禾静颐从宛姬手中救下了钟钨极,她的小相好,便以自己会制作玉润白露藏金膏为由,牵制了宛姬。现下里,日日在那凌云斋里读书习字,研制驻颜配方,焚香泼茶。逍遥似神仙。你们说,这么好苗子,我说放就放了?” “真如此?”沙祖笑了。 李公公瞅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小盒。 “给你瞅瞅。” “这什么呀?盒子怪精巧的。” “哎呀,一瞧你就不是宫里出来的。”李公公一把抢过小盒,小心翼翼打开。“来,试着抹些。” “抹哪儿?” “脸上。” 沙祖挑了一点白色乳膏,轻轻抹在脸上。冰冰凉,皮肤瞬间柔嫩许多。 “这就是禾静颐的手笔,就这么一小盒还是我费心几日求来的。” “姐姐会来?”此时,唇枪舌战中,沈璧君醒了。 声音低低的,只有让她靠在肩头的白孝贤听见。他惊讶无比,内心淤积的担心c惶惑c痛苦,一下子全没了。可突然间,他又担心起来,连忙左右看了几眼,谢天谢地,没人听见。这刚从晕厥中苏醒又要连着做事,即便是闺中姐妹的闲聊,也是受不住呀。 然,思忖许久,复又觉得还是告诉阿君实话,免她烦心。 “嗯,爹爹都给你安排了。” “什么时候?” “大概就” 白孝贤话还没说完,李公公便惊叫起来,“哟,这病西施何时醒的,”说完这句,哗啦啦地拍着胸口,一脸的如释重负,还情不自禁地转圈圈,眉飞色舞迫不及待似的。“这下好了,这下可是安心了。白家老爷少爷,这请求或许不合时宜,但我还是得说。” “什么请求。”沈璧君看到蹦蹦跳跳的,实在烦了,皱眉道。 “可否让与小姐说上两句。就两句。哦,不。这事我们得细谈。” 说着便要上来拉沈璧君的手,白孝贤一看,二话不说,啪得推开了。 “好,好,好。”李公公一脸邪魅诡笑。“当着你们的面说,就当着你们的面说。” 白孝贤蹙眉,他盼着这份连轴转的折磨赶快结束,让沈璧君回白府,好好休息,真正多多休息。她真是累坏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夜宴剑拔弩张,姐妹哭诉衷肠 自夏周朝初起,便不兴奢侈夜宴。君王需为天下着想,多节俭,勤劳,各司其职。可这晏奕登基半年来,已有七八次夜宴欢庆,有时是宛姬闹了脾气,故意安排。多数则是他自己一时心血来潮结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夜宴有笼络朝臣,安抚臣心之用,为何不办?可自从晏奕登基后,雨灾洪灾频发,百姓流离失所,桩桩件件,扑面而来,皆需人拿主意,指方向。这些事不解决,光顾着用耗费民脂民膏来贴补夜宴,只不过占了他人思忖救国的时辰,实在讨人嫌得很。 白庆瑜拣起一丝鱼皮,悠悠放于嘴中,嚼了两下,却一脸苦涩。 身边的羽林中郎将瞧见了,低低与身旁侍女说,“这鲈鱼味道似极苦,给大人换那腌制的鱿鱼佐餐。” 丝竹声响,不绝于耳。舞池里,宛姬一席红衣,脚踩金链,手戴金镯,肤白貌美,十分悦目。一个媚眼抛过来,却瞥见白庆瑜吃鱼苦相,不禁莞尔一笑跳到他身旁。围着他吹了几口浓艳脂粉香,才回到舞池里去。 “大人,您的鱼。”不一会儿,侍女将鱼拿来了。 “哎,我没要这鱼呀。” “是羽林中郎将大人为您备的。” 侍女说完,退下了。 羽林中郎将侧身,举杯示意。 “原来是羽林中郎将大人的好意,谢啦。” 白庆瑜拣起大块鱼肚,有滋有味地嚼了几下,满面桃花。“羽林中郎将大人眼光果然一绝,这鱿鱼经四五天腌制调味,又以人工按摩至皮肉绽开,却又不是散落不耐嚼,真正是神仙美味也。” “大人说笑。小的只见大人眉头蹙起,想是不合胃口。便自作主张了,大人切莫怪罪。” “怎能怪罪呢。” 说完,白庆瑜转脸看着宛姬。但与其说是看着宛姬,还不如说她是冲着整个精巧素雅的大理石舞池发呆罢了。 见他如此心不在焉,羽林中郎将又开口了。“大人切勿出神,现下皇上喝酒到酣处,对臣子均是嬉笑打闹,十分轻松。可他这脾气,可是说闹起来就闹起来的。你不记得以前啦,闹了酒疯,七嘴八舌地乱说了一气,结果他家那嫡出长女挨家挨户跪遍了整个京都,求着豪门大族们原谅她老爹晏奕。” 说这话时,羽林中郎将身边最疼爱的妾室吓得目瞪口呆,赶紧坐到既能碍着皇帝看见羽林中郎将又能侍奉着他的位置上,又是帮他倒酒,又是帮他切烤肉烤鱼,忙得不亦乐乎。 “哎呀,我就是要说。你让开。” 白庆瑜心里装不下宛姬曼妙的舞姿,更听不得这些掰扯过去懊糟事的妒怨之语。可听羽林中郎将如此明目张胆往火坑里跳,他也烦了。“好了,羽林中郎将大人,也别说那些个古老的前世之事了。还是抓紧些,多喝几杯酒才好。” 羽林中郎将大笑。“你可真沉得住气。” 白庆瑜苦着脸。“哪能说是沉得住气,那位才是真正沉住气了。” 白庆瑜与羽林中郎将一同看着皇帝坐榻左边旮旯里的沈秋廷。这沈秋廷上午见着了,便是这埋头苦记的模样。现下漫天星斗,热闹非凡,他也就是这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看着真叫人心寒。”羽林中郎将品论了一句。“他本就是想为皇上做事的,结果没来由的病了一场。风雨催身凉,他怎耐得住。可皇上不这么想,什么雨呀风呀,胜者为王败者寇。不想尽忠便是不想了,何须再绕这玄虚弄巧的弯子做甚。大人,您素来与沈大人熟识,他是真病吗?” 白庆瑜刚要开口,却见一小厮凑到耳边低语。 “果真?” 那小厮蹙眉,深深点头。 “那后事是谁在张罗?” “无后事,沈家夫人是自个儿没入弦逸湖的,随水沉湖,至今不知落在何处。那贴身婢女希亭与问话的小厮说,本打算随了夫人去的,可夫人又安排了许多事去做,等了结夫人心事,便立即随了夫人去了。” “好了,你下去吧。但也吩咐他们不许胡添乱寻人。” “是,老爷。” 羽林中郎将听得一半一半,平素又是个关怀他人家事的人。小厮将将领命退下,便凑了过来。“沈家夫人过身了?”还没等人回答,又说,“这沈大人也真够情深义重的,若是换了我,莫说发妻病十多年,就是病上半日,都焦躁烦闷的很。” “那是你没遇到那个人。”白庆瑜叹了口气,起身抱歉说,“行啦,我去知会一声。” 羽林中郎将立即起身,“我陪您去。” 沈秋廷正埋头记下这赤金锉彩,鼓瑟笙箫不绝于耳的华光夜宴。即便是白庆瑜与羽林中郎将都站在他侧面了,依然是无动于衷的。 还好他身边的一个婢女转身过来了。 白庆瑜挥挥手,让她过来。 那婢女急急换了人研墨,三步并两步走来了。 “尚书令大人,有何吩咐?” “自然是把你家大人叫过来。”羽林中郎将急急说着。 “是,大人。” 那婢女跑动的阵仗实在大,可就连这噼里啪啦的动静也没惊着沈秋廷。他看起来冷静无比,似是周遭海浪喧天,也对他无用。 那婢女对着他耳语了几句,他悠悠转过身来。“真真没瞧见你们。”他艰难起身,走下台阶时更似老人蹒跚,亦步亦趋,实在慢得很。白庆瑜见了,自己没动身,反倒是让羽林中郎将前去搀扶。 “你瞧你,这良辰美景,就你一个人苦苦忙于实务。这就让太医来替你瞧瞧。” 说着,便让人叫太医去了。 白庆瑜左右瞧着,“行,就坐着吧。”他指的这个地方是一簇荷花玉兰树下。正值盛秋,凉风徐徐,微雨戚戚,这荷花玉兰树高高的,叶子肥厚硕大,正是能遮着凉风的路子。 “唷,几位爱卿怎地独独在此畅饮,连朕都不搭理了?” 晏奕当了皇上,可臣子的作风与脾气还是没改。他以极风华绝代的宴会拉拢人心,可只要席上有人不顺他的心了,不过四五日,此人便销声匿迹,再也找不到了。若他气急败坏,一定要拿出惩戒架势,那便是鲸邢,鞭邢一应俱全,非得弄出个碎尸万段才肯罢休。 酒倒是喝了,但眼光依旧敏锐,心中始终存着被人看不起的火苗。 “禀皇上,臣得知沈秋廷大人挚爱发妻去世,正在想法子安慰他呢。” 羽林中郎将这一句冷静,中正,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可晏奕听了,却举着酒杯,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沈秋廷,白庆瑜与羽林中郎将在一旁看着,本打算都不笑的,可现下也只能跟着晏奕大笑起来。晏奕笑得最大声,其他三人也是此起彼伏的笑着。笑声越发大,扭动蛮腰的舞姬们愣住不动,鼓声也停了,在座搂妾拢妓的各位大人们愣了半晌,只好跟着笑起来。 宛姬怕出事,赶忙上来拢着晏奕的腰。“皇上都笑什么呢,也不知会臣妾同喜?” “你呀,还跟我这逗乐呢。” 他指了指她的眉心,又凑着她的耳朵说了许多,虽不知皇上与她说什么,可白庆瑜看来,怕不是什么好事。果然,两人刚说完话,宛姬便大笑起来,那笑声炫目,高亢,似是天籁之音。笑了一会儿,便捂着胸口,软软的瘫靠在晏奕怀里。“哎哟,皇上,你可真逗。” “啊,行了,笑也笑够了。白卿,快些安慰吧。” 撂下这一句,晏奕便像个被爱妾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臣子,搂着宛姬走了。 羽林中郎将看两人走远,转身扶沈秋廷卧下。将将坐下,便忍不住,满心怨怼的说道,“看他那样子,真真让人不省心。磋磨沈大人的招儿,必定是这宛姬琢磨出来的。”说了半截,复又抬起头来,打量了宛姬许久。“其实呀,这几个月我总觉得日子过的慢极了。脑子里就总冒出当夜里梁王的音容笑貌。这梁” 沈秋廷将食指比在嘴唇上,叫他说话仔细些。 羽林中郎将知会了,可也没管,只看看左右,遣了小厮再拿些火把来,把周围点亮,省得叫别人瞧了,三个人叽叽歪歪说悄悄话呢。不一会儿,那小厮便领着小众人物到羽林中郎将跟前,又是原始木材,又是铁质火盆的,感觉十分尽心尽力。 可办完事了,小厮还不走。 “怎了?”羽林中郎将问他。 “先前遇到宛姬,她告诉小的,皇上乏了,若沈白两位大人不计较,可尽数散去。” 羽林中郎将笑了。“瞧瞧,手段真真了得。你们说这梁王临了出事,莫不是宛姬私下里遭人收买了?” 沈秋廷磕了两声。“之前看庆瑜带小女入宫里,现下小女在何处?” 白庆瑜听到这问话,高兴得想要跳起来。“羽林中郎将,若说谋略伎俩与情趣智慧,沈大人家的七小姐才是真真人中龙凤。今日里,我带犬子与她入宫领婚。一路上病歪歪的。自然,病倒不是装病,是货真价实病得难受。可她这病也来得太是时候了。先前皇帝担心我两家联姻,氏族势力过大过胜,可今儿一见病得不成样子。这自然不算什么。刚出了信阳宫的门,她便晕倒了。公公婢女们可都眼睁睁看着呢。宛姬这提防陷害的心已经没了,便挪去了西暖亭。现下,正与禾静颐在西暖亭闲话呢。” 沈秋廷微微叹了口气。“左右防着,却不想防不住天命安排。” 白庆瑜笑着说,“她是你与谭夫人的独子,自然是天赋异禀。连生病也生的好处多多。” 羽林中郎将接话说,“让她嫁入” 白庆瑜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这一年来我观察够了,孝贤也是真真死心塌地爱护着,绝对错不了。之前两人便是一对,我还劝孝贤冷落着她些,别是姑娘捧过头,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却也是我眼生,没料到她早早便定了心,更没料到一开始便有如此叫人深觉顿悟的颠沛流离纷至沓来。” 羽林中郎将笑说,“那些个颠沛流离,不会是大人有意安排的吧?” 白庆瑜笑了。“那倒不至于。我倒是想,可天命先我一步动手。无奈却也惊奇,到最后竟变成了欣慰。不知怎地,我总觉得这才是刺客的基础训练。说来也巧,她与禾静颐两个,都天资聪颖,又都生在了豪门大家。” “看来是天眷大人呀。”羽林中郎将说着,向白庆瑜鞠躬,又向沈秋廷鞠躬,抬头的一瞬间,满脸尽是钦佩羡慕之色。 “只是还需锻炼。天资有了,手还生着,事情还是不好办。” 聊了几句,只见一小厮又来。“老爷,宛姬叫散。” 沈秋廷深吸一口气。“走吧,走吧,我们也去瞧瞧小女她们。” 几人准备要走,皇上安排的小厮又聚拢来了。“得知沈大人病痛缠身,皇上特许轿辇跟随,送沈大人与几个大人c家室出宫。” “行吧。” 瞧沈秋廷上轿了,羽林中郎将嘘声对白庆瑜说,“那夫人去世的事?” 白庆瑜转了转眼珠,“想必他早已知晓。若不知晓,等过了今日再与他说去吧。” 西暖亭,沈璧君与禾静颐手牵着手,闲话时泪光满面。 “姐姐,瘦了。” “别哭呀。”禾静颐拿出丝绢,帮她擦脸。 “姐姐,信我都收着了,一封封全都看了,如今就放在你过去送我的黄桃木盒里收着,一封都不敢怠慢。可是姐姐,你究竟过得如何?” “我很好,就怕你不会照顾自己呀。”禾静颐拉着她手,“你瞧瞧,这手凉至如此,难道是他对你不好?” 沈璧君赶忙摇头。 “想来我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姐姐,你知道吗?自我得知他去雨巷与那宛秋翻云覆雨之后,整个人都没了心气。一边想着坚持下去,走到最后。可一边又反其道去想,何必坚持呢?那婚约本就是私定终身的。现下想来,无论何事只要去做了,必定是放在台面上的。这私下里的情谊,说扔就扔了,即便心存怀念惦记,在千娇百媚的诱惑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不说是全全抛弃,至少也是会心存侥幸的。侥幸觉得,不会传出去,不会出事,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也只能认输,掣肘于各种三思后行,不敢有大的动作,甚至还侥幸着那些玩乐诱惑都是赢得的。” “妹妹能看开就好。” “也是花了不少精力。姐姐,还有一事” 禾静颐等着她说,可她却一直不说。 “怎了?连姐姐也不能全信?” “哎呀,算了,算了。”沈璧君抹泪道,“也不是大事,我自会料理。等以后料理了,再作闲话与姐姐说,就不劳烦姐姐出谋划策。对了,听说姐姐在凌云斋有一个友人帮衬着?” “是。可也不能说帮衬,多数还是我俩相互庇护吧。” “此话怎说?” “宫中有宛姬一手遮天,总要四只手才能搭起一方阴凉地。” 沈璧君低头思忖半晌。“姐姐,我问你一句,你可别怪我。” “何事?” “姐姐姿色过人,倾国倾城,与前朝周皇帝又如此要好,贵为人上人,现下屈居于凌云斋调香支药,只为宛姬一人,岂不是委屈又不值当?” “我到不觉得。” “若姐姐想重回顶峰,凭姐姐的相貌与智慧,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沈璧君说完,忽地想到,该不是姐姐觉得半年来得那相好照拂,抹不开面子力争上游吧? 禾静颐瞧着她,“怎地又不说话了?” 沈璧君欲言又止,最后只深呼吸为自己打气。“姐姐可别我说话耿直,姐姐现下对宫中位分兴趣全无,既是因了不情愿与那篡位者苟且,又是忌惮着宛姬大权在握,恐毫无底线报复。可我瞧着,姐姐像是顾忌那相好照拂情谊,才甘愿屈居于底层。”她双肩一垮,语气忽地非常羡慕,“也是,若能得一世真情,一心一意守护照料,谁还期盼那些个身外荣耀。即便是再大的荣光,也是说不要就不要了的。可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呀。” 禾静颐搓着沈璧君的双手,无话。 沈璧君咳了几声。 禾静颐听着咳嗽声,十分熟悉。大惊道,“呀,妹妹出宫后,可是要将这身子养好了,别再劳累烦扰了。我真真担心你得了夫人那病。” “吐血?” 沈璧君假装着,吐了几下。 禾静颐先是吓得赶紧去抬水给她润口,后发现是假装的,又打了她的手教训起来。“几日不见,连姐姐也敢打趣了,不是?” 沈璧君连忙收了嬉笑。 “你我此一见又不知何时再见,你说什么,做姐姐的都会当瑰宝一样记在心头宝贝着。其他时候玩笑就算了,这时候不许玩笑。” “当真?” 禾静颐点点头。 “那我说了啊。” “说吧。” 沈璧君凑近了禾静颐的耳朵。“要我说,要是姐姐真为了别个着想,必定是要在宫里挣个前程的。你瞧,”沈璧君突然拉起了禾静颐的手,“你瞧瞧你这手,我记忆里还都是细皮嫩肉,雪白如脂,才半年不到便生了疮。” 她抬头望向西暖亭外。那是漫天的星辰与自由摇曳的树木,以前她总觉得是树枝摇摆太过诡异,时日久了,却觉得那是鬼魅的姿态,蕴含了道不清说不明的力量。人也是必须有力量的。忠诚是力量,美貌是力量,斗志也是力量。更别提果断,直爽,善良,有能力,有气度了。 “姐姐来之前,李公公与我闲话了许多,我总觉得姐姐。”说到一半,复又掂量了话语,观察着禾静颐想不想听。“他有他的私心,我也有我的私心,我就是希望姐姐好。我相信,若那相好知趣乖觉,他也会劝姐姐去斗一斗的。” 禾静颐低头,脸庞掠过一丝悲凉。“是。他劝过,不止一次。” 沈璧君听了这话,本该轻佻地豁然开朗,可她并没有。只低声说道,“他对你挺好的。真的。可” “又可是起来了” “对呀。毕竟你们在宫里,活在人的眼皮子下已经够累了,偏偏又是个随心所欲处置人的地方。不比江湖好混,不论什么事,只要做了,便是各路侠士门路盯着,只要行事不端,必招来祸事,有时竟是最初的挑事者反过来身不由己了。” 禾静颐聪慧,一听就听出来了。“瞧你,之前说了许多,到头来还不是觉得他不过是可怜棋子。” “董驹城?倒不是因他这个人,我是想着像他这样的所有人。以前我刚进白府时,白叔叔就说了我一句,说让我好生记着。” “哪句?” “棋盘上只有黑白二子,无正邪对战,全凭下棋人心意。说来奇巧,这乱世给我的感觉,倒像是五彩缤纷的棋子落在棋盘上了。我当时有些气恼惶惑,白叔叔却诚恳告诫说,五彩缤纷是好事。这是好事吗,姐姐?” “自然是了。一切都好像反过来了,若你身处其中却视而不见,那才是坏事。” “但不管怎样,我都相信自由正邪。纷乱复杂之中,一定有真正值得信任与支持的人。姐姐,答应我,你以后一定要成为让我侧目之人。就像你说的:君王侧,平天下。” “静颐,人来了。” 沈璧君歪头看去,这通报消息的钟钨极生得真真俊俏极了。只是可惜,不能生儿育女。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打道回府 禾静颐朝钟钨极笑说,“回凌云斋等我吧。” 钟钨极前脚刚离去,白孝贤便进来了,他拉着门帘,让沈秋廷c白庆瑜和羽林中郎将进来。 “唷,这地方倒是暖和。”白庆瑜寒暄了一句,便朝着禾静颐走去了。“近来可好?” 禾静颐笑着,“自从流落宫中,不是白叔叔叫人带东西给我,便是阿君的爹爹把我当亲生女儿护着,能坏到哪儿去?” “如何?” 白庆瑜转眼看着沈璧君。 沈璧君摇摇头。“姐姐自有她的顾虑。” 禾静颐听了,不愿妹妹多费唇舌。“我都知道的。可如今还不是时候。” 沈秋廷招了招手,让沈璧君坐到他身边去。“许久不见,长高了也懂事了。”看沈璧君疑惑,他又连忙解释,“这几日,宛姬打发爹爹跪在御前著书填字,嘴上说着是福气,可一切都得按着她的喜好来,实在心累体累。即便是前几日短暂相会于秋水台,也似恍如隔世之感。” 与最疼爱的小女说完话,他转向禾静颐,“如今不是时候?如此说来,你一直有犹豫?” 禾静颐叹气说,“不是犹豫。只是你们出入后宫日子不多,尤其是皇上登基以来。你们只凭一腔的固执便让我去接近那个那个,一天早朝没好好上过的家伙。成日里吃喝玩乐,惹了众怒便大办宴席,靠一股子浆糊似的小恩小惠招揽人心。真真太强人所难了。” “这也是我要说的。”沈璧君大声叫起来。“爹爹,白叔叔,”她看了一眼羽林中郎将,但叫不出他的名字。“我只是请求。这是个天方夜谭的请求。但你们能告知我与姐姐究竟张望着何事?” 羽林中郎将笑了。“如今不是时候。”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确实,曲折蜿蜒的宫苑中,隔墙有耳的事也是经常。两个少女闲话,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可一群前朝老臣,独聚于西暖庭,紫檀木珠灿金帘垂地,栀子醇香木门紧闭,里头严丝合缝,外头却十分敞亮,任是哪一人都能靠近听了去的。 等大家笑过了,沈璧君复又靠在禾静颐身边。“姐姐?” 禾静颐有些呆滞,即便是沈璧君握着她的双手。她也无动于衷。她只是出神的望着面前的三个人。过去几个月里,她总想着父亲的事。宫中上下都说,父亲走下信阳宫台阶时,意外踩落,才死的。他们都这么说,可她去信阳宫外的高台看过,模仿父亲走路的模样。他向来小心翼翼,如何会踩丢了?她与父亲向来不睦,可他一死,整个禾家妻离子散,她最为依靠的乳娘,也不知所踪。她写信回去,让禾家白二条的亲戚收留。他们回信说,“身处乱世,自保为上。”她又何尝不知自保。 她真真想为乳娘报仇。可她思忖许多,这仇家难道只有当今皇上,篡位者晏奕一人吗?若只有他一人,何必还需她动手。他上位之后,天灾频发,南方暴雨延绵,北方气候寒冷,正值秋季,却好似隆冬一般飘起鹅毛大雪来。市井集市里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新鲜蔬菜了,每每船坞处有地瓜c黄瓜运抵,守在一旁穷凶极恶的难民便一拥而上,洗掠一空。多少次,晏奕派禁军镇压,可禁军衣食宽裕,如何能比得过毫无退路的难民?宫墙外乱成一锅粥,可宫墙里头呢,每每早朝晏奕偷懒不去,无论是何理由,都会让朝臣激愤。激愤多了,晏奕便越发不想面对。最后只剩下几个装腔作势的小宦官哄着他,才肯从脂粉飘香的宫苑里走出来。 若如此,只需等待他自行毁灭不就行了? 何必将自己加入进去,画蛇添足呢? 沈璧君拍拍她的肩。“姐姐?” 拍了几下,禾静颐才清醒过来。“刚才闹迷糊了,妹妹说什么?” 沈秋廷似是踩到了她的顾虑,说,“禾家姑娘,若真不想高攀,还留在这宫里作甚,今夜便随了小女回去,也好做个伴。” 听到此处,禾静颐猛地摇头。 “禾家姑娘,既然要留在宫里,又何必委屈自己呢?” “我不委屈。” 沈璧君为她打抱不平。“姐姐,若我是你,我也想留在宫中。” 羽林中郎将看不下去,咆哮着说,“若定下心要留在宫中,何必为自己争一争。难道你期盼着晏奕自取灭亡,到时候新王登基,再以清白身子入住中宫不成。” 不知怎地,羽林中郎将胡言乱语,竟说中了禾静颐的心事。是。她就是如此高傲。坏名头就给宛姬一个人担着就好,何必再添一个禾静颐。前朝周皇帝对她宠爱有加,可之后呢,市井里流言滔天,都说她褒姒转世,天降邪星,一把烽火便引得天下大乱。宫里人人都说,那美背仙子根本不是什么好神仙,哪一代里没有意欲篡位的人,可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刚起了篡位之心,便被正统皇帝灭在了半路上。 她倒好。刚来不到半月,梁王,赵王都死了,数十位王爷遭抄家入狱,皇帝与太后死前那副唯唯诺诺,低头认罪的样子,谁不记得?这也就算了。天下人都盼着周家血脉代代相传,却便宜了晏奕。 她打算的是“君王侧,平天下”,现下倒好一切都反了。若是她再按别人的期望做个催命的妖妃,可不离初时心愿越发遥远了吗?她倒也不怕什么事与愿违,只怕事与愿违多了,自己的心就变了。到头来,明明摸爬滚打一辈子,却落入了悔恨魔爪之中。 “几位大人,出宫车驾都备好了。” 外头传来声音。 屋里没一人说话,最后是白庆瑜答应了一声。 “行了,既如此也不必强迫,来日长久,以后的事谁说的准。” “那姐姐,我先走了。”沈璧君说。 “去吧。” 家长们一个挨一个走出来。 白孝贤在门口等了许久,却不见沈璧君过来。也不想催她,只轻轻走来依偎她坐下。“我看爹爹还不死心。” 听他这么一说,禾静颐反倒先笑起来。 “本来就是。他们一开始便谋划好了,哪知半路杀出个晏奕,起先措手不及,近几日则抓头砸脑,越想越不是事儿,便谋着再来一次血洗宫闱,让晏奕下台。之前那次还好,谁都没防备着,可这晏奕就是这前车之鉴里的主角苗子。老路子走不了,自然想要走新路子。可你瞧他们个个心急火燎,别说新主意了,半个主意都没有。只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 “说呀。”禾静颐急急催他。 “按理说,梁王登基对宛姬非但无碍,还好处多多,绝不比这晏奕差。她究竟怎么想的,竟要背叛最疼惜自己的人,转而天天费尽心力哄着极重色相肉欲的晏奕?” “是呀,姐姐。” 禾静颐聪慧,一听就明白了。这两人是合起伙来忽悠她。“行了,若是真想知道,我帮你们查查看。” 白孝贤笑了,立刻跪下。“沈白两家在此拜谢了。” 沈璧君看他如此,也立刻跪下了。 禾静颐一看,连忙拉起她来。“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回去吧,我也要回凌风斋了。”既是在最要好的妹妹面前说不留人,禾静颐也不用装样子。起身,带帽,捋顺起皱的太监衣裳,便从西暖亭西边的草栅栏里钻了出去。 看着姐姐翻爬那栅栏,沈璧君实在心疼。 白孝贤看了她一眼,“放心吧,钟钨极肯定等着她的。” 出了西暖亭,便瞧见无数出宫车驾。一对枣红马在前踢腿甩尾,数十个前朝臣子等着蹬车。白庆瑜与沈秋廷站在最前头,侧身闲聊着,没看见他们。倒是羽林中郎将看见了,忙挥手让两人过去。 “如何?”刚一走到跟前,羽林中郎将又问。 “倒是有点眉目了,她答应帮着查查宛姬。”白孝贤说。 羽林中郎将面露喜色,将将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沈秋廷挡住了。“有什么话出了这道宫墙再说。对了,”他挥手让一小太监上来。“你去告诉李公公,说谢谢他仗义。禾静颐出不去,他一直在外守着,担惊受怕,怪累的。我们几个出来时,看他样子垂头丧气,想必也走不远。你就说,禾静颐这事有门了,从宛姬入手,用不着添油加醋。他知道该如何做的。” 小太监从来便是李公公的人,且父母又受宫变牵连,暴尸宫中。自是一番怨怼,报仇心切。听了这话,笑得合不拢嘴,腿脚极快,不一会儿便溜得见不着人了。 “今夜必定没吃饱吧?”沈秋廷问。 “可不是。”羽林中郎将说。 “去尚书令家搓一顿去,缓缓精神。” 白庆瑜听了,“您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呀。” 沈璧君却惊讶道,“爹爹,您这口气,是不跟着我们走出去吗?” 沈秋廷叹了口气。“将将宛姬派人传话了,说送完友人便赶紧到关雎宫外院,皇上要听今晚新撰的故事。” “这会儿还听?” 羽林中郎将连忙搭话,“那是沈大人会写故事的缘故。” 沈璧君看他样子,笑容满面,那微笑似是怎么都歇不下来,只好说,“既如此,你也要在白府多待些时辰。爹爹说完故事,定要回来的。到时候这一家子贼贼谋划着的,才好开怀畅饮,前路更敞亮。” 羽林中郎将笑了。“好,借沈姑娘,不,借白少夫人吉言。” “行了,快上车吧。” 一股小风从沈璧君肩膀溜过去了,白孝贤怕她衣服单薄,落下寒症,便急急催着她上车。 “好了,知道啦。”沈璧君说,“那爹爹,一定等你回来。” 说完,便转身上车。车厢里依然暖和,但与之前的车不同,是它周围都糊了真真的兽皮毛料,华贵更増一楼。 “如何,喜欢吗?”白孝贤刚一坐上便问了。 “怎地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喜欢喽。”他搂着她,“以后征战不在家的时日恐多,我想着,若能打些野兽皮子回来给你,也就安心了。” 车动起来了。 沈璧君摸着满车厢的首批毛料,感动中却戚戚地多了分恐惧。本想把这份恐惧藏在心里,可她从来就是大事藏得住,芝麻绿豆的困惑却一点藏不住。以前禾静颐问她,她只说,“要藏,便藏那最值得的事,何必招这些可当笑话讲的玩意儿糟着心思呢。” 于是,张口说了。“你对我这样好,真叫我难为。” 白孝贤疑惑,“难为?” 沈璧君低低叹了口气。“总怕太好了,总有一天你会觉得不值得。这些对我来说,还是太大太多的,” “妻子都想丈夫爱宠,你怎么” “我是,”沈璧君琢磨半晌,说,“爹爹也是十分疼爱阿娘的。” 车轱辘咯吱咯吱响着,甬道虽宽敞,但还是免不了颠簸。白孝贤听了,突感伤感,竟不知如何接话,现下车厢里只剩下车轱辘声了。幸好也不太尴尬。其实,爹爹c沈叔叔与羽林中郎将来西暖亭前,三人闲聊着,说话声高低起伏,刚一拐弯,他便听见了。心想,他的心肝宝贝沈璧君正与姐姐闲话,左右一个内宫一个江湖,见面不易,闲话更是不易了。长辈们来了,岂不打扰。于是,自作主张,跑着上去迎接。 刚到跟前,便听爹爹c羽林中郎将与沈叔叔说着他夫人自寻死处,沉在弦逸湖里的事。 白庆瑜见他来了,只挥挥手,让他走在自己身边 沈秋廷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她这心思,许多年了。求了我数年,终于也是求动了罢。” 羽林中郎将说,“所以你才离开。” 沈秋廷叹气道,“我不想答应。起初一直都是拒绝,可她病痛缠身,连年累月,越发病得厉害。若再不放手,才是真真磋磨了她。” 白庆瑜想说什么,嘴唇一张一闭,却只说了:“那” 沈秋廷转身,“要说什么便说,咱两都多少年交情了。” 白庆瑜也不犹豫了,“那一会儿见了你家姑娘” 沈秋廷抬头远望,快到西暖亭了。 白孝贤见他不说话,便接口道,“阿君怕是早已猜到,入宫前坐在车驾上哭得一塌糊涂。” 沈秋廷听了,便说:“阿君懂事,你瞧她可当着所有人哭得如此伤心。可我担心她懂得她阿娘的抉择,也理解她为何必须如此,却不一定能受得了突来的打击。先不说了吧。” 白孝贤不知所措,只蹙眉道,“可若是这会儿不知会她,以后怕是机会难寻,且即便是寻到机会,恐怕也晚了,这晚到的消息于她而言,恐怕也是打击不小,越发悔恨呀。” 眼看就要到西暖亭了,那外头望风的钟钨极也已经进去通报了,沈秋廷赶忙停下脚步,抓着白孝贤的手说,“这样,今日先按下,改日里我亲自找她解释清楚。” 沈叔叔抓着他的手,已是告诫与恳求了。他如何能不领会呢?沈璧君正靠在他肩头,身上似是迎风着了凉,也比平时要滚烫些。这些,他如何不领会?他也不想让她多忧心。只是不及时告知又多了过度谋划,做人伪善之嫌。沈璧君方才说,受不起爱里的千垂百宠,若此时不说清楚,以后不知又要出什么事,谁能担保来日诸事不会朝他们的婚姻加毒刺呢?到时,嫌隙丛生,再雪上加霜地掺了过去知情不告的罪过,便是千百匹西域宝马也拉不回来了。 正想着,沈璧君咳了几声。“与姐姐说话时,便头痛不已,说了半晌,还需你来点名要害。现下越发难受了。” 白孝贤心疼不已。“回去,回去就好了。” 沈璧君巴巴眨着眼睛,又是头痛,又是干呕的。 “沙祖呢?” “出宫后,我让她坐在车夫身旁。许是还在呢。” “真好。” 沈璧君说话,有气无力。 “快别说话,到了白府就好了。到了就好了。” 他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别拍,不要拍。拍着更难受了。” 她又咳了几声,快吐出来了。“快让我下去。” 白孝贤急忙喊停,“沙祖,快把少夫人扶下去。” 沈璧君刚下车,便打了个寒颤,全身一下子抖得跟鸡毛掸子似的。白孝贤扶着她的胳肢窝。她急急说了一句,“有沙祖跟着便好,别过来了。”她抬手狠推了他。可明明自己感觉狠极了,生怕他跟了过来,看见她最最狼狈的一面,无法接受,更容忍不了。可他刚被推开,又强硬地搂住她的胳膊,“这夜下雾浓霜重,黑麻麻一片。我等着也行,可我担心你们两个女娃子找不回来。” 说着,便领沈璧君来到路旁树下,扶着她,看着她吐。 本想着一连几次冲心,能吐出些残羹来,却忘了这一天到晚都没吃饭,光顾着给那毫不在乎她的晏奕皇帝磕头和陪伴姐姐了。前者,心不甘情不愿的,后者,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是一次干呕,这一次,吐出些清水来。“沙祖,别拍后背。”沙祖也习惯性地拍着她的后背,每次一拍,她便觉得胀痛不已的脑袋好似装着石子的空荡荡的竹篓,石子摇摇晃晃,锐利棱角便一下下戳着头皮,简直难受极了。 又是几次干呕,最后连鼻子里也出了清水。 许久,才镇定下来。 白孝贤心痛不已,眼泪不停打转。“能吐出来,才是好的。” 沈璧君听见他声音不对劲,但她不愿抬头看,她的脸必定丑极了。眼泪鼻子一把抓。 许久,她才说了一句,“姐姐,恐怕会怪我吧。” 白孝贤吸了吸鼻子,说道:“你说什么呢?” 沈璧君答道:“与姐姐说话本该是逗乐欢快的事,可我全是头疼脑热,聊天对谈再热情,肯定也是不中听的。我总希望能像小时候那般,与姐姐共坐雨窗下,彻夜畅聊呢,如今倒是越发远了。” 上了车,沙祖还是坐在车夫旁边,白孝贤则紧紧抱着沈璧君。车里温暖无风,外头湿凉。如此冷热交替折腾,沈璧君一进车里,便不住地颤抖。 “我让车夫快些,你可受得住?” 实在无力回答,只好点点头。 白孝贤听了,只直直看着她,没叫加快速度。 “怎了?”许久,沈璧君问。 “快马加鞭还是太过颠簸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落病白府 波喜跪在合欢树下整理花草,刚打了个呵欠,便瞧见白孝贤紧紧抱着沈璧君从院门那儿赶来。她看呆了。白孝贤跑得实在太快,匆匆几下便掠过她身边去了。她想站起来追,可将将支起身体,整个背部一阵刺痛,稍微动一下腿,这腿便麻得无法动弹。 她只好扶合欢树松松腿,等劲儿过来才去瞧。 紧接着,沙祖与贾殷便追来了。波喜自然不认识这两人。看他们两往内屋跑去,她使劲儿大喊,却也无人理会。“这可如何是好?”没办法了。试探着走两步好了。果然,还没正经挪步,她就一跤摔在了石头桌椅旁边,头还差点磕在了石头上,好生惊险。 “老爷恐怕是一会儿到了。见我独自在此,成何体统。”因如此想,似是有了动力,便急急忙忙,咬着牙齿,走进内屋。自然,刚到了门边,腿就不怎么麻了。 “少爷,他们两个” 走近了,方才看见白孝贤依偎着沈璧君坐下。而沙祖与贾殷两人则一旁守着。 “让一下。” 波喜转身,原来是宋旻宋大夫。 见着宋旻将药箱放在一旁,又拿出专给女子诊脉用实心丝帕。波喜心里慌张极了。她看着沈璧君,看一会儿便不敢再看。沈璧君满额头的汗,嘴唇白乎乎的,身体时不时抽搐着。可她连衣服都没脱,身上也盖着厚厚一层花褥子的。几日不见,主儿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罪呀。她情不自禁捂住了嘴。 宋旻将丝帕铺在沈璧君的手腕上,低垂着眼帘,仔细探听脉搏。 “哎呀,怎么弄成这样了?” 众人都没说话,倒是博古架那儿有人惊叫了一声。波喜转头看去,是只穿了单薄梅花衫的朗彤。她身子前倾,似是要往前走。可这床边上,早已错落有致乌泱泱围了四五个人,她也只好远远守着。 波喜转身,找了个椅子供她坐下。 “一进院子便闹腾起来了,我便赶紧起身看看。哪知是沈妹妹出事了。现下如何了?” 波喜摇摇头。“我也不知。” 两人寒暄半晌,无话可说了,只静待宋旻诊脉完毕。 “少爷,沈家姑娘是劳累过度,优思过甚,再加一路上冷暖交锋磋磨,以致高烧不退,身子虚汗。是硬生生将身子磨出的病。待我先开几副安神汤,镇住心神,再慢慢调养即可。” “那麻烦宋大夫了。沙祖,那个,你跟着宋大夫去抓药。抓来了便赶紧煎下服了,可耽搁不得。” 沙祖刚要走,却不知怎地瞥了沈璧君胯下一眼。那里,厚厚褥子上印出了无数颗小星星状的红点。她食指一滑,竟然是血。不做多想,立即撩开褥子。面前的景象,让她不禁失声喊叫起来。腿根处还在涌血,之前涌出的血已冰凉,凝黑,又再次被新血覆盖。 “大夫,小姐不会有事,对吗?” 宋旻震惊道,“只要不叫她多劳多思,半年既能调养过来。” 沙祖吓得无法动弹,白孝贤看她没有重新将褥子拉起来的意思,便亲自抓起褥子给沈璧君盖上胯部。 “沙祖,你跟宋大夫出去吧,先去醒醒神。” 宋旻起身,向外走去。沙祖低头跟在他身后,心神不宁,目光呆滞,到了门槛处居然绊倒,差点磕了脑袋。 宋旻扶着她的时候,只轻轻说了一句。“沈家姑娘会好的。” 贾殷见沙祖魂不守舍,也跟了过去。“姐姐先在外头坐会儿,我跟着去就行。到时候煎好了药,姐姐拿进去便可。” “我绝不是要抢功。” “行了,坐着吧。” 沙祖便坐在门槛上,背弓得厉害,像是煮熟的虾子或者有人硬生生将她塞进了一个狭窄盒子里。她转头朝床那头看去。白孝贤十分着急,以至于握着沈璧君的那双手一直抖个不停。而波喜与朗彤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守在床尾。沙祖吓得有些发晕,眼中景象也湿漉漉的,柔光熠熠,像是有人好心为这一幕惨剧洒了水珠,淋了雾气。 突然,有人走过来了,轻拍她的肩膀。 她抬头望去。 “少爷都与我说明白了,以后我们一起服侍少夫人。现下都在等宋旻大夫的药。越等越着急,也不是事儿。要不你我一同去打热水为少夫人洗身,然后给她换身舒服点的衣服。” “你倒是镇静。” 波喜拉了沙祖起来。“倒也不是镇静,只是少夫人这一路经历何事,我也没看见,没吓得如你这般而已。” 说着,两人便出去了。 现下,屋内里只剩下白孝贤与朗彤了。沈璧君躺在他们俩的注视下,头冒虚汗,昏昏沉沉。 “你就是爹爹刚娶进门的——” “四姨娘。” “哦。”白孝贤上下打量她,“年纪挺轻。” “你不也是?”朗彤看人很准,她一见白孝贤便喜欢他,就像喜欢之前与沈璧君在一处玩闹的董驹城。这是一种纯然敬畏的喜欢。想要把他们一身的本事学到手,然后称兄道弟的那种喜欢。“这些天,尽是稀奇古怪的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是吧?” 虽是说给白孝贤听,她的目光却盯着沈璧君的脸。 “四姨娘,您先坐到椅子上吧。少爷,您也是。”说话的是沙祖。 “要不去书房?”朗彤建议。 白孝贤虽不愿意,还是同意了。 两人刚离去,沙祖与波喜便忙活起来了。一个将帕子着水扭干递过去,一个全心全意擦拭着沈璧君染血的皮肤。一盆清水差不多染红之时,便留下沙祖相伴,波喜不辞辛苦去换水。换了两三次,一对手臂都快瘸了。没人帮她,沙祖也没帮。沙祖只是坐在沈璧君身边,默默垂泪,水来了之后,便再次心安理得等滚烫烧手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波喜快累坏了,却没吭一声。少爷之前提了一下,少夫人遭遇劫持的那天晚上是沙祖一心一意照顾着。这可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情谊。她自然是比不上。就算她期望那人是她,时候也晚了。 “药在煎了。”贾殷说着,踏进门来。 波喜转头看着贾殷走来。不知怎地,她感觉大松一口气。 “那我去看看少爷?” 沙祖没搭话,反倒是刚进来的贾殷说了声:“去吧。” 波喜走时,看了看沈璧君,又瞧了瞧沙祖。沙祖身体单薄,一副随风倒的样子。可此时,她好似一张铁网紧紧围在沈璧君身边,不说别人一步都进去,即便是鸟兽虫鱼也很难进入。她出了会儿神,转身到小姐书房去了。还没进门,便听得朗彤与白孝贤大声争论起来。 是关于董驹城的。 她走进去,无声无息拿走了桌上茶壶。她以为无声无息。 “波喜,”朗彤定睛看了她手里的茶壶。“放下茶壶,过来。” 她放下茶壶,走了过去。 “跟你家少爷说说吧,他怎么都不听我的话。非说是眼见才能为实。就把你那天与我说的那番话,再说一遍给你家少爷听。” 波喜咽了咽口水。 “四姨娘?” “怎了?” “我能先喝口水,吃些点心再说吗?” 朗彤笑了。“沈妹妹好些了?” 这完全是不相干的问题,波喜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与小姐一同回来的两人正在照顾,应该没事。” “醒了?”白孝贤说着,便起身要走。 “还没,只是身上都擦洗了,新寝衣也换上了。” “波喜,拿去点心与茶吧。自己先填了肚子,再回来。” 波喜走后,朗彤叹了口气。“一会儿波喜回来,再让她说给你去。” 听朗彤叹气,白孝贤自己也跟着叹气。“你倒是消息灵通,可这董驹城到现下还不知被人耍了,这也太不像他的性情了。” 朗彤笑了。“这还不简单。他没遇过这事,心里自然是没底。况且,”她站在桌边给自己与白孝贤倒茶,说到此处,又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况且,扮作他的那个人品行极好,做事十分周全,才见了沈璧君一面,眼睛里便搁不下别人了。如此一个人,单独见了,都让我与波喜倾心不已,到见了真的董驹城,差得就更多了。说来他也倒霉,尽遇上这样稀奇的事。不是别人假扮他,便是与假扮之人相处甚欢,因着不愿背叛朋友,拒绝与他说实话的人。” 茶倒好,她拿起两个茶杯。一杯放在白孝贤面前,一杯放在她这边。“有人假扮他,不会是你的主意吧?” 白孝贤听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可别乱说话。”最后,他只轻轻提点了朗彤一下。 “你也说了,那假扮者曾将沈妹妹的一封信交给你,之后便去了青州,这就相当于消失不见了呀。不是你安排的,谁能这么傻,放着好好的阿君不理,情愿一把辛酸一把泪地独自闯荡江湖?” “真不是我。” “哦,那可惜了。我还想着让你搭桥结识呢。” 波喜来了,手里提着一盒晶莹剔透的芸豆糕。另一婢女提着一壶秋茶铁观音跟在后头。 “又去瞧了小姐,一切都好。” 看白孝贤要起身去看。她又开口。“老爷在内屋与小姐说话呢,吃了芸豆糕再去看吧。” 白孝贤复又坐下。 三人许久不说话,只顾着吃喝。 许久,朗彤开口提点了她。“波喜,你说说。” 波喜看看白孝贤。他也点头了。“小姐走后三天,他便回来了。那时我也在郎铧院里修饰杂草。他进来时,整个人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刚见了我,便故意绕路过来询问小姐是否在内屋里。当时便知道他不是之前那人了。后来,他只在别院里呆着,哪儿也不去。想是一心盼着小姐回来。” 看朗彤与白孝贤二人分别都吃了两块芸豆糕,她心里暗暗高兴。 “再说说那天的事吧。”朗彤鼓励道。 “少爷,少夫人醒了。”贾殷跑着进来,差点摔在门槛上。 白孝贤喜上眉梢,一时都不知是坐是卧了。“那,那,我先去看,你们先吃着,都先吃着啊。有何事,以后再说。” 白孝贤一走,朗彤便笑了。“瞧他急得那样,可别又是那素面人。” “素面人?”波喜抠着脑门,终想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 朗彤自己说完,复又低头把自己的话思忖了半晌。“应该不会,走路样子不同。”自言自语完了,冲着波喜微微一笑。“走吧,我们也去看看。省得他们占得先机,我们的情分反倒少了。” “四姨娘说什么呢?”波喜有时也怪不喜欢这四姨娘说话的口气的。“你与小姐的情谊,小姐自己还没个底数啦?” “我是说呀,感情再好也要各方面培养。若是想着搭上了便不管不顾磋磨着,时间久了,也经不起耗费的。” “是,是,是,四姨娘说的都对。” 朗彤笑了,一把抓起波喜的手。“看你,还是不同意吧。趁着还没进内屋里,我倒是有几句话要嘱咐在前。愿不愿听?” “四姨娘想说什么便说。” “你这小丫头真真蛮横得紧,沈妹妹恐是纵容不出的,怕是被刚进门那两个小随从给气的吧。” 波喜低头,无话。 “以前在教坊里,我便知道一个道理,若主人正直聪敏,做奴婢的自然也知书达理,十分能干。若主人小肚鸡肠,奴才们更是凶恶,加倍作弄弱小,狗仗人势。主人若是动了害人念头,奴才们非杀个片甲不留才肯罢休。侍奉从来都是最累人心神了。我领略过。最初是端茶倒水,后来落红了,便要使出浑身解数讨人开心。” “哦,我从未听人说过这些。” “别多想,多数时候我还是很开心的。只要做对了,出类拔萃了,我都很开心的。可即便是出类拔萃也不一定被老爷选入白府呀,你说是吧。” “四姨娘,我怎么听不太懂。” “以后你便懂了。只管为阿君着想,做你理所应当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朗彤眨眨眼睛,动了动肩膀,深吸一口气。“嗯,内屋无声,该是我上场的时候了。”进门前,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雕琢十分精美的金簪,别上后,满脸堆笑的进去了。波喜在前面为她拉着檀香珠门帘,看她从深思熟虑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的样子。她实在捉摸不透。难道,这尘世间一切人与物都逃不过伎俩与手段的编排吗?就不能顺其自然? “妹妹可好些了?” 朗彤冲老爷点头示好,之后便是兴高采烈地问候。 沈璧君醒了,可依旧毫无力气,只微微笑了。 “你这么大声,吓到她了。”白孝贤说。 “唷,这么快心疼起来啦。”说着,便在沈璧君脚边坐下。“妹妹脚如此凉,怎么也没个人帮她捂捂。”沙祖听了,打了个冷颤,却只愣愣站着,一动不动。倒是贾殷挺身驳道,“七小姐说她热得难受,我们劝了几次都不见效。宋旻来了,盯着她将药喝下,问了,才说凉一下也好。” “胡话,人都病到这份上了。” 朗彤说了,却也没了心情理他们,只蹲在床尾为沈璧君捂脚。她做事向来胸有成竹,沉不住气的事与她从来无缘。她盯着沈璧君看了许久,渐渐地自己眼睛里也冒出泪花来。“哎呀,自从到了老爷身边,这什么事只要多瞄几眼便涕泪横流的,真真叨扰各位了。”她自言自语说着,抹了眼泪。“妹妹,我可听闻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要不起来吃点。” 沈璧君又摇头。 “只想喝些甜水。” “听到了?”朗彤对贾殷说。 “贾殷,别去。”沈璧君赶紧接话,“别听她胡言乱语,甜水难制,都什么时候了。” 她试着撑起身子。 “白叔叔,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 白庆瑜突然从心不在焉中回过神来。“哦,等你好些吧。” 沈璧君坐直了身子。“是阿娘,是吗?” 白孝贤心里突然凉了一下,只看着白庆瑜。 然而,两个人都没有回答的意思。 沈璧君坐着,等着,四周冷凄凄,无人敢言。 “秋水台那几日里,她总是与我说许多话。真的,好多。我问,她便细心作答。我再问,她依然细心作答。即便是咳嗽吐血了,依然不会推辞。我一直没搞明白,我自认她喜欢与我对谈,或是喜欢那种对谈的气氛,与世无争,两耳之间只有出于彼此嘴里的机智美妙的话语,再无其他。这种感觉,如此稀少,如此不可得。但这不是阿娘的风格,太柔软了。” 沈璧君向白孝贤怀里靠了靠,看着白庆瑜。 “告诉我,她是如何过身的?” 白庆瑜想了想,“没入弦逸湖,被湖水吹进山谷里去了。我曾听闻,幻影门上古的至尊长老便是如此弃世的。”他说了半截,疑惑地看着沈璧君,她神色恍惚,一副着了魔的痛苦的样子。“是否忆起些许蛛丝马迹?” “什么蛛丝马迹?”她问。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心机初成 退烧休憩数日,沈璧君哪儿也没去,就连焕然一新的郎铧外院也没出去走走。只整天在内屋窝着,内屋里有她喜欢的一切。去年隆冬里摘的梅花,搁在靠窗的七星柜上,凉风昼夜不息吹拂,只剩光秃树枝了。来白府时,带来一个衣架子过去,现下白孝贤又给了她另一个镂刻更精致的。上头挂着结婚用的礼服,头冠。 他问她,“喜欢吗?是皇帝专门让宫中最手巧的嬷嬷秀的。” 她自是欣喜,这礼服里还藏了姐姐的一封信呢。 他看着她,真真目不转睛。“爹爹说下月一日,便是吉日了。”他看她有些心不在焉,一双大手遮住了信,不让她看。“问你话呢?” 沈璧君似是忽地惊醒过来似的,愣愣道。“昨夜里梦见阿娘了。梦见她与爹爹言语分歧,一时迷了心窍,从秋水司璇的外廊纵身下去。那里云雾缭绕,花草繁盛,似仙境一般” 白孝贤天天来陪她,反倒让她难过起来了。 她配得上这份盛宠吗? 白孝贤仔细听着,怎么说着说着又不说了。便问:“接下来呢?” 沈璧君抬眼看他,“接下来,爹娘就阴阳相隔啦。” 她有话对他说,可怎么都说不出口。越是心急,日子过得越快。她与白叔叔提过,说想等自己下红之症好了,再提嫁娶之事。若是先嫁了,她的身份便不同了,要担起各方劳心劳力。这下红之症痊愈恐怕更无指望了。哪知这话教白孝贤听了去。他立刻便跪在白庆瑜面前说,这辈子非沈璧君不娶。“是,一辈子非君不娶。”白庆瑜再次问他心思,他依旧毫不犹豫答了。 白孝贤是倪大娘最疼爱的孩子,家中大小事都躲不过她的耳朵,非君不娶这种话自然叫她气恼。于是放话出来,“若小五子真揪着那横冲直撞,做事毫无章法,更不知自己想要什么的沈妮子,告诉他去,为娘的一头撞死在家门口的横柱子上。” 白孝贤所在的寒碧园离她的郎铧院极远,每次来都要从东头走到西头,这白府到处都是亭台楼阁,七拐八弯的,他每天来也不方便。可他还是来了,前天送了她最喜欢的玛瑙襄金珠串,昨日里又搬来了十数匹扬州那边新得的缎子,今日居然把礼服都搬来了。如此大张旗鼓,难道是挑明与他阿娘不和? 沈璧君说,“等我好了,立刻去给夫人请安。” 白孝贤笑了。“她这几日正张罗着挑年轻女子入府,忙不过来见你。” 沈璧君说,“阿娘是为你好,结婚生子是头等大事。我一身的毛病都是刚得的,一时半会儿也治不好。” 白孝贤急了。“我说,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煮熟了的鸭子还巴巴地催着他往外飞,他也飞不动呀。” 经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乐了。 可是,她的话,借着他这么一逗,反倒都说出来了。他的心事还一直憋在心里没机会说出来呢。下月初一虽是吉日,可吉日之后他便要回到军中了。此次不比大战琅琊十拿九稳,是去镇压各郡里风起云涌的难民潮与起义的浑士。起初接到这个消息时,他还有些嘲笑皇帝。“晏奕这个老货,真是蠢。一个打了胜仗的少将怎么可能去镇压千万难民,就不怕他听了别人挑唆,背叛了自己的主儿?”可随着日子越来越近,他那副嘲笑此事的嘴脸越发笑不出来了。是呀,皇帝只消下个命令即可,可无论是中规中矩的命令,还是荒谬不羁的命令,真正执行的,体会的,深陷其中的,不都是底下的人吗?办好了,回来便推诿忌惮,办砸了,便是株连数族。可骑虎难下之间,他简直焦头烂额,唯一感到轻松的,便是思忖此去经年,与沈璧君还能相守多少时日? 沈璧君等了半晌,问道,“怎么啦,我不说话,你也不说话。” 白孝贤顿了顿,“下月完婚后,我又要回去了。” 沈璧君起先没听清楚,问道,“回哪儿去?” 白孝贤神色失落,“回营地里去呀。”说完,他立刻又拉起她的手说,“你瞧,你总说不配,我才真正觉得委屈了你。刚成婚又要走,若以后你在府上遭人欺负了,又如何?我可什么都瞧不见呀。” 沈璧君笑了。“有什么事,我会写信给你的。” 白孝贤一惊,“当真?” 沈璧君不知他为何如此,只上下打量着他,试图分辨他话语里的深意,可惜没有深意。他确实是问她当真与否。 于是,她说,“那自然,平生欢喜快意之事,莫过于彩娟逐墨。对了,你方才说,阿娘找了些年轻女子入府,是为了给你选妾?” 他苦闷地点点头。 沈璧君得到了肯定答复,也叹了口气。“也怪我,之前慌乱行事,刚愎自用,好像日子特别无聊,想要随波逐流似的。其实,做个乖觉女子不也很好?像大娘这样,给闺中千金们请闺塾师,抚养少爷公子长大,平日里还招朋呼友团聚在清芳斋里闲话,作诗,实在快意许多。” 白孝贤听完,仔细看着她的脸。“你不像。” 沈璧君错愕。“你是说我做不了?” 白孝贤叹气解释道。“世间许多事,不是想做就做得了。将才之人在沙场上斩杀敌军数十人,却不一定能在集市里举刀屠牛。我到觉得,一个人能做成一件事,是她与此事天生默契,两心相印。” 沈璧君不服。“那你说我能做什么事?” 白孝贤又拉紧她的手,“等宋旻根治好了你的病,你倒是可以跟着我去战场上试试。” 沈璧君笑了,狠狠拍着他的肩膀说,“那你可要等到天荒地老了。” 白孝贤嘿嘿笑笑,“我就算你答应了。”说完,他站起身来。“今日想吃晚膳吗?有你最中意的辣味蒸豆腐,我可以让厨娘送些来。” 沈璧君看看屋外的阳光。“好几日未见家中人了,今日就一起吃吧。” 白孝贤高兴,“那我先去告诉爹爹。” 白孝贤刚走,沙祖便进来了。 沈璧君问,“波喜呢?” 沙祖转了转眼珠,“在外头收拾合欢树下的杂草呢。” “让她休息会儿,服侍我沐浴吧。” “小姐,这事我能做呀。”沙祖赶紧放下手中冰糕,跑出去了。沈璧君看着门口,沙祖离开了,那门帘子哗地靠向门槛,砸的砰砰响。沈璧君一个人坐在内屋,左右看看,怪形单影只的。她走到书案前,依地坐下,从袖子里抽出禾静颐给的信,就着黄昏里所剩无几的橘子色日光,仔细读着。 梁王是个怎样的人,天下皆知。他心有筹谋,腿脚麻利,胸怀天下。宛姬是他娶了陈氏后,一次带陈氏游山玩水时遇到的村姑。宛姬是他与陈氏回家后帮她娶的名字。为何要有名字?自然是看宛姬美貌如花,想调教成礼物进献给最适宜的人。这人便是当今皇帝。可调教过程中,宛姬眼看着自己从乡野村姑摇身一变成了绝色美人,心野了许多。梁王爱上了她,可她却陷入对权力的追逐中,无法自拔。 恕我说句不敬的话,相比梁王,当今皇帝就像她的手中玩物,她的傻呼呼的笨小子,一个日夜哭泣,唤奶喝的娃娃。 这些是她亲自说于我听的。身后肯定有人指使,既然皇帝好控制,江湖上也必有行动,烦请妹妹帮我留意着。 沈璧君看完,倒吸一口气。只将娟子放在火上烧了。 “小姐,热水好了。” 这次也是沙祖进来通知的。自她高烧不退以来,她几乎没见到波喜进过内屋。多数是沙祖c贾殷,再加上几个搬重物的生面孔。可波喜从没进来过。 沈璧君蹙眉,“待会儿让波喜进来伺候吧。” 这话中不带怒气,沙祖又总是忙来忙去的,自没听出来。“她整日里修草弄花的,手都糙了。” “让她来伺候吧,晚膳时还需你跟着去呢。对了,你告诉她在浴房里等着即可。” 沈璧君坚持住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便是沙祖与波喜争斗不休。或许,从一开始,她就该拒绝朗彤的好意。可既然事已至此,她也只能顺水推舟,相互都给点蜜糖吃着。 沙祖再次出去了。沈璧君深吸一口气。也没什么事了。她只是呆呆望着外头,右手食指与拇指互相搓着,想要把烧成灰烬的丝绢,再次捏在手中。这自然是痴心妄想了。一个烧尽了的东西,如何还能恢复原状呢? 转身,入浴房。 “小姐来了。”波喜笑道。 “是。”沈璧君也笑了。“一连几日在外收拾花草,你的脸都晒出红斑来了。一年四季里,最数秋日的阳光毒辣。都说是秋老虎,你也不晓得偷个懒避一避。” “我喜欢打理花草。与花草在一起时,心烦的事就少多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小姐,到铜镜前来。” “哦,不用了,就在此处洗妆。” 沈璧君本该站在铜镜前洗妆的,但她不喜欢铜镜。小铜镜会将脸扭曲,何况是站在与身等高的铜镜前。好似七魂六魄都要摄了去。为测勇气,有一天,周遭无人看顾,她独自一人来到铜镜前,紧盯着铜镜里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看。不消一会儿,便感到呼吸困难,不知所措。她无法接受铜镜的影响,模糊一片,嘴角歪曲,像个瞬间颓败凋零的呓语老人。 她真的吓到了,却又不知怎么办,只好尖叫。 最后是波喜与白孝贤冲进来,以干净衣裙裹住她,将她抱到床上。 她还记得,白孝贤大声斥道,“是谁让她一人留在里头的?” 谁也不吭声,最后只是她自己承认,是自己要留下的。他握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放在嘴上捂着。一时的惊慌失措,竟让他将她的手指当成了他的。他就这么为她担惊受怕吗? 是她心里想着,不知怎地便说出声来。“他就这么担惊受怕吗?” 波喜正低头帮她脱下襦裙。“小姐,你说什么?哦,脚抬起来,往后退一步。” 沈璧君转身,跨入木桶里。 “宋旻大夫的医术也真好,没几日小姐的下红之症便全好了。” “只是这一次,下次还不知。” “小姐可别说这样的丧气话,小姐是吉人天相。从小我便听爹爹提起,吃苦要吃在前头” “后头才能苦尽甘来吗?我来吧。” 波喜为沈璧君擦着脖子,她实在不舒服,每次擦洗到一半便自己来了。 “才不呢。”波喜按照过去的习惯,退到后头的石座上歇着。“爹爹为我们四个姐妹,什么叫老大徒伤悲。还没等我们回他,他便指着自己说,这就叫老大徒伤悲。他最爱与我们讲过去的事。什么一个迷路的将军来到他家里,说带他去当兵,可那时他还小,上战场便是送死,就没去。祖奶奶也不答应。后来被禄亲王周操看中,做了几年门客,却因不能好高骛远,不能时时刻刻出主意逗禄亲王开心,再次流落街头,之后便做了屠夫。爹爹说过哦,他的手本是拿剑的,最后却握了刀,日子也越发不顺心。所以,他都劝我们,苦头吃在了前头,才会变成智慧,好让我们去应对后面的苦。” 沈璧君笑了。“这一生岂不都是苦不堪言了?” 波喜蹙眉道,“爹爹说的是值得,对得起自己。哎呀,是我不好。爹爹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只是现下独自思忖了,才平淡无趣。都是我嘴笨,不能给小姐添趣儿。” “波喜。” “小姐,何事?” “自你结识了我,你觉得我你觉得我是活泼开朗的人吗?” “小姐很少活泼开朗。” “我就知道。” “但小姐” “你说。” “活泼开朗若不是小姐本性,又何必强求呢。反正,白孝贤无论如何都喜欢着你呀。” “怕就怕我这种任何事都不知往哪儿走的悲观情绪天长日久了,谁都不喜欢了。波喜,其实我想说的是,这种情绪也让我自己不自在,倒不是要像朗彤那样活泼开朗,只是希望做任何事都洒脱些。你瞧她,任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该说哪一句话。即便阻碍重重,也能硬着头皮将想要的都攥在手里。” “她可是教坊里出来的人呀。”波喜大声叫起来,可叫到一半却突然觉察出这句话里的不友好,于是赶忙堵住嘴,呼呼扇着右手,似是要将那句不中听的话扇走,如烟消散。可她不知怎地,竟越想越恼,最后只好语无伦次的解释:“哎呀,瞧我这嘴笨的。” 沈璧君大笑起来。“现在我算是知道了。” 波喜诧异,“小姐,你” 沈璧君说,“怪不得初次见面时,你总是左躲右闪,话也很少。原来是嘴笨的缘故。” “小姐,你沐浴着呢,还这么不安分,惯会取笑奴婢。” “哪是取笑你,是笑你给了我提示,自己却不知。” 波喜四下里看看。“哪来的提示?” 沈璧君清了清喉咙,有样学样地模仿起波喜说话的样子来。“她可是教坊里出来的人呀。” “哎呀,那是乱说的。我并没有看低她的意思。” “知道啦,知道啦。”沈璧君非常开心地叹了口气。“哎呀,又叹气。以后我都不叹气了,要是听到我叹气,你一定要提醒我。决不能再叹气了。想想也是,朗彤是从教坊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我猜想她一定懂得很多。你记不记得,上次她居然说,女子千万别想着自己应该做什么,什么贤妻良母啦,什么相夫教子啦,都不要想。应该想着,怎么变得潇洒自在,才华横溢。我问她为何,你猜她说什么?” “猜不出来。”波喜说。 “她说,有才能使鬼推磨呀。她还拿她自己举例,说若自己跳舞唱歌都不好,若自己不懂如何侍奉,陪伴,讨人欢喜,一辈子都别妄想想离开教坊那个烂泥潭,更别说踏入白府了。而且,就算踏入了,刁蛮跋扈,骄横无知,也会像白蕊姐姐那样被赶回去,从此无人理会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反倒想去看那白蕊去。” “那我陪小姐去。”波喜十分高兴,居然跳了起来。 这一跳,太过激动,竟将石座旁边的白釉瓶给碰摔了。波喜刚要抱歉,却听得窗外一女声惊叫起来,然后就听见她跑了过去,整个跑动的身影还映在了窗户上。 “是沙祖姐姐。”波喜低低说着。 “她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不看也知道。”沈璧君思忖了一会儿,说道,“沙祖,这几日里白府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浑说?” “小姐” “算了,即便晓得你也是不愿说了。”沈璧君笑说,“帮我更衣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定亲晚宴 白府夜宴,自然是奢华无比。此次,白庆瑜将地点定在朗月斋。“这里没有外人,诸位可欢快畅饮。”他似乎很喜欢密闭中独享的奢华。这里的一切都迎合着他的喜好。高高的梁柱上,从上至下悬着无数丝绢制作的锦鲤。摇曳烛台一边一个,毫不含糊地从鱼眼睛里伸出来。 “那鱼眼睛的东西,不会掉下来吗?”刚一到朗月斋,金胥娘便发话了。 “哪能呢,二姨娘你得看那边。”一小厮指着前方,金胥娘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是了,左边幽暗处,几个小厮正费力拉着锦鲤打转呢,而另两个则抬头望着烛台,火苗稍稍有些歪了,便叫打转的那几位慢些。 “这倒是新奇。” “二姨娘这边走。” 一般来说,小厮是走在主人旁边的,可今日的夜宴,金胥娘的几位跟着娘家学做生意的庶出公子回来了,都挤在她身旁走着。谁也挤不进去。 “唷,卿圆,卿阖,卿闵。好久不见。”羽林中郎将老远便喊着二姨娘几个儿子的名字,脸上堆着满满的笑意,不一会儿便迎了上去。 “瞧瞧,一个比一个俊俏。如今生意学得如何了?” “还不就那样,能好到哪去呀。”金胥娘赶紧打趣说,“还是你家的公子好,个个都结婚生子了。我这几个呀,不知要盼到哪年哪月去。” “二姨娘,休得说笑。卿圆不是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今年几岁了?” 白卿圆有些不好意思,低低答了,“十八。” “瞧瞧,这不是说到就到了吗?跟叔叔说,看上那家女子了,叔叔让最好的媒婆给你说媒去。”羽林中郎将说完,便瞅着金胥娘有些愠怒。便啪地掌自己一个嘴巴。“瞧我这儿泼皮坏嘴,平日里次等货见惯了,遇上白府公子如此风流倜傥的妙人,居然还用俗世标准的要求。该打,该打。说什么媒呀,怕是一走出去,京都上脸面的千金小姐都能拜倒在公子面前呢。” 一通赔笑,金胥娘终于面露喜色。 “行了,你也别在这忽悠了。老爷呢,怎地不见他来?可别是我又拔了尖儿,来早了吧。” “怎使得,你快开眼瞧瞧这锦鲤丝绸花灯周遭,团团的都是亲友客人。全是为了能一睹你的风采而来。” 金胥娘虽对吹捧十分上心。但羽林中郎将这么说的,还是头一个。她睁大眼睛,四面八方望望。确实,府里该来的都来了。夫人倪氏愣愣坐着,身边丫鬟正凑着她耳朵,不知道嘀咕些什么。旁边陪着他的,便是白孝贤。三姨娘乐粟带着膝下五个孩子在一旁偷吃水果。四姨娘,那个最护着沈璧君的小泼皮妮子,独独坐着,一边嗑瓜子,一边盯着一块丝绢瞧。 “唉,白孝贤身后那个是谁?” “那是沈璧君,沈姑娘呀。”羽林中郎将语气中带有敬佩与兴奋,让金胥娘十分不舒服。 “她呀,”金胥娘蹙眉道,“脸色白得跟鬼似的,穿那攒金红襦裙岂不浪费?” “是,她前几日烧刚退。不过能出来走走,自然也比前几日看着好些。” “怎么说来,前几日里,她快病过身去了?” “二姨娘,这么说也对。可就是出发点不太好啊。” “怎么不好?” “一听就是您嫉妒她有人照拂,冷清了你自己呢。” “行了,行了,越说越生气。我先坐下了。” 说是坐下,却也没见她正经找个位置,只大摇大摆,喜气洋洋地牵着自己大儿子白卿圆的手,走到老爷白庆瑜与沈大人沈秋廷面前去了。 虽是自己的宴席,也是自己吵吵嚷嚷要办的。还大张旗鼓地说是为了犒劳犒劳日夜忙碌,埋头创作宫廷散文的沈秋廷。毕竟从宫里出来那天晚上,遭事情耽搁了,没有来。可真是一切准备妥当,看上去纸醉金迷一应俱全后,白庆瑜反倒是不感兴趣了。只躲在一棵高高的梅花树下,与沈秋廷唇枪舌战。 沈秋廷很懊恼。“你怎么能提点她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年来你还没弄清楚?这姑娘总爱另辟蹊径走歪路子。你要是提醒了她,不怀疑还好,要是怀疑了,上心了,会一辈子都恨着咱们的。唉,哎哟。” 他急得直跺脚,“数十年来,我不是担心她失忆会导致病多体弱,会落下虚弱症,就是担心她被发觉了,唯我是问。到时候你叫我这个当爹的如何能抬得起头。我该怎么解释,哦,孩子们,爹爹与阿娘从年轻时就存了给金氏一家报仇雪恨的念头,于是就把你们给牺牲了。害得你们,一个天天梦魇,宁愿在皇宫里过苦日子,也不愿出来江湖潇洒走一回;一个天天失忆,做事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毫无主心骨。可你说她没主心骨吧,她突然间又蹦出个问题来,你猜她问我什么?” 白庆瑜听着,那语气,那调调,怎么听怎么想笑。“沈兄,冷静点。” 沈秋廷手舞足蹈,咆哮着说,“别再让我冷静了,我他妈的冷静够了。我告诉你阿君问我什么:爹爹,董哥哥说我水性杨花,我真的水性杨花吗?我能怎么回答,哦,孩子,你不是水性杨花,你的一切都是被我与阿娘的魔念害了。爹爹与阿娘复仇心切,怕伤及你这种纯情可爱的小无辜,便让西域的大师来把你的脑子给搅和了。你失忆了,明白吗?这一切不是你的错。失忆十几年,真的不是你的错。我能这么说吗?不能。为何?因为我是她爹。好,我是她爹,我不能这么说。你作为一个眼睁睁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你倒是无忧无虑啊。什么是否忆起些许蛛丝马迹?到时候她发现了怎么办” “眼睁睁?”白庆瑜正准备打趣他,便见金胥娘来了。 “有人来了。”白庆瑜提醒。 沈秋廷嘴里嘟囔着“就会使这一招,真管用呀。”转身看去。结果真的有人来了,是金胥娘和她的几个乖儿子。 “管用吧?”白庆瑜还不忘揶揄他。 “你给我闭嘴。”沈秋廷回答说。 “唷,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吵个不停呀。”金胥娘劈头第一句就是这个。她一开口便风情万种,如沐春风,若光听她声音,没有那半老徐娘的脸庞作配,恐怕沈白两家老爷,与一众小厮婢女的身子都要酥麻了去。 然而,因为她的脸直愣愣地在那声音里挂着,十分惊悚。没有人接话。 “怎了,刚才还唇枪舌战呢,这会便不说话了?” 还是没人说话。 金胥娘无奈,只好搬出孩子撑场。 “白卿圆,你说。这一两年带着弟弟们在外头学商,学得如何了?” 白卿圆很少见爹爹,一出生便因体弱多病,食不下咽,送去了夏周的风水宝地,疗养胜地呆着。十年也见不了爹爹几回。此时,他有些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孩子太不听话了,在亲爹爹面前也如此害羞寡言。” 等待了半晌,白卿圆愣是没说出一句可心的话来。 “行了,先吃饭吧。”白庆瑜走上前来,拍了拍白卿圆的肩膀,哪知一拍下去却吓得他打了个寒颤。“唷,”白庆瑜笑了,为挽回尴尬,便说,“这一看就是学商学猛了,这来客一拍肩膀呀,可就是大事有望喽。走,走,跟爹爹吃烤鸭烤鱼去,今天还有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此时,白卿圆才开口回了。“爹爹怎知我爱吃红烧肉。” 金胥娘在一旁听着,气不打一处来。“你爹说你喜欢吃,你就喜欢吃,这还有什么怎知不怎知的。” 金胥娘骂了一通,心情不觉爽快了许多。一看快到宴席上了,灯光四处照耀,便急急挽着白庆瑜的手。“老爷,今日三个孩子都回来了,我让他们呀,都准备了各种的礼物,都是你最爱吃的,到时候让他们服侍你用膳,啊。” “好呀。” 白庆瑜答应得有些不情愿。 “你先去那边坐,帮我招呼着客人,可别冷落了他们。”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本没什么。可金胥娘听的时候,眼睛望着正前方的围坐在锦鲤装饰下的来客。突然发现,四姨娘朗彤正拉着沈璧君一起,给那些来白家聚餐的朝中大臣敬酒呢。看着,火大。听了白庆瑜这一句,越发火大了。胃火都要烧到喉咙上来了。 所以,白庆瑜话音刚落,她便甩开了他的胳膊,吭哧吭哧地朝着朗彤与沈璧君冲了过去。 三个儿子见阿娘走了,也急急忙忙跟了过去。 白庆瑜看着她离了身,便转过来对一直猫在身后的沈秋廷说,“你瞧,这才叫说话恰到好吃,若不让她看见,恐怕这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她呢。” 沈秋廷走上前来,撇着嘴,只狠狠瞥了他一眼,走了。走到羽林中郎将旁边,噗嗤一下坐着。 一个婢女从白庆瑜身边路过。 “先别走。去告诉崇喜,把我藏在内屋里最好的蛇胆酒拿给沈大人。” “是,老爷。” 婢女把手上的菜交给别个,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去了。 白庆瑜站着,俯视着今日的夜宴。其实,比起夜宴上的食物,他更喜欢人坐在一处时的那种热闹劲儿。话语有节奏地你来我往,有些叽叽喳喳,却也完全不打扰他欣赏对谈艺术的乐趣。对谈到了酣处,必是要有酒作伴的。你瞧,这六个案几上,哪一桌没有酒。真真是一副欢喜雀跃的场面呀。 然而每到这个时候,他心头便浮现初恋金氏,表姐金芷希的音容笑貌。猝不及防,欢闹声,喧嚣声,似乎又吵杂许多,无聊许多,黯淡无光了。这么多年了,为何还是如此?是因为每次宴会,他都不忘(强迫式的不让自己的忘记她所喜欢的一切)摆弄锦鲤灯的缘故吗? 不,不,不。 他拼命甩甩头。 如今金氏一族才遭灭门的大仇还没报。他不能心存侥幸。 杀了皇帝是真,可这报仇的成果却被晏奕那老贼窃了去,这不算报仇,报仇是让天下人都知道,金芷希,他最爱的金芷希是清白的。 “老爷?”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猜我是谁?” “谁?” 白庆瑜用提防刺客的声调问。 “哎呀,真没意思。老爷居然如此严肃。” 白庆瑜转过身来,原来是朗彤,旁边是沈璧君。 他看看朗彤,又看看沈璧君。 “这夜宴是为了你,喜欢吗?” 沈璧君突然受宠若惊,大呼一口气说,“喜欢,喜欢。” 白庆瑜瞧她吃惊不小,压低了声量。“与你爹爹打过招呼了?” “嗯,打过了。是他让我过来请您入席的。” “是吗?那走吧。” 随着白庆瑜自己入了席,整个夜宴算是真正开始了。胡钰楼的舞姬从犄角旮旯里走出来,在席中央站定。丝竹声响一起,便舞动开了。小厮婢女们如鱼穿梭不定,一刻也不歇息,来往于厨房与夜宴之间。此时,白庆瑜的贴身男仆崇喜也到场了。他先是去白庆瑜耳边交代了一句,后来又抱着那巴掌大小的蛇胆酒来到沈秋廷身边。 “沈大人,这是我家老爷专门给您消气用的。说,此酒顶千金,算是向您赔一万个不是了。” 还没等崇喜说完,沈秋廷又瞥了白庆瑜一眼。“他哪是赔不是,明明是欺负我酒量小。” “是,是,是。您说的对。正因为你酒量小,所以才要将这陈年佳酿奉上让你品用呀。” “行了,下去吧。” “唉,好。” 在白府里的都是多年的好伙伴了,说话谈天,自也没什么拘束。朗彤本打算与白庆瑜挨在一处坐下,哪知正妻倪夫人与二姨娘金胥娘,狼狈为奸,一个行夫妻相敬如宾之礼,坐在左边赔笑。一个大费周章,领着几个回来的孩子,拢着白庆瑜左右,左一句爹爹好,右一句老爷辛苦了。看着着实来气,便噘着嘴,硬生生把沈璧君从白孝贤身边拉走,藏在自己身边。 “朗彤,你这是”白孝贤喊着。 “你不许跟来。”朗彤头也不回,便牵着沈璧君走了。沙祖见了,急急忙忙跟在后头帮沈璧君拉着裙子,生怕她跌倒。 “坐。” 朗彤命令道。 “好,好,好。我的好姐姐。” 沈璧君坐下,朗彤没说话,只瞪着白庆瑜那边,嘴上狠狠地嗑着瓜子。 沈璧君瞧瞧她,又瞧瞧白庆瑜。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快别嗑瓜子了,仔细咬到手。” “才不会呢。” 朗彤又狠狠磕了几颗,结果真咬到了。痛得直喊。 “你瞧你。” “我怎了?我不就是嗑个瓜子嘛。”许是看多了大娘二娘肆无忌惮地逗白庆瑜开心,自知改变不了。只好转移视线,与沈璧君闲话起来。“这里全是我一个人准备的,那个锦鲤云锦灯,六个桌台,客人座次,菜式安排全是我。真是累得够呛,以后可不许扔下我一个人得病,我也得找些活儿让你累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怎地能知道什么时候病呀。” 沈璧君刚说完这一句,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自宫变以来,她不是遭遇天降横祸,就是病痛缠身,再不济就是遇人不淑,一连几个都将信任错付了,真真没一天是好日子。可命数如此,只有认了。身兼数病,也只有忍了。可这嘴心上怎么也整天病呀冷呀的。她低头,又把刚才回朗彤的话想了一遍。还真是病糊涂了,再这么下去,别人不动手,怕是自己都得把病根子种到丹田里去。 不行,不行。不能再说病了。 朗彤一边嗑瓜子一边仇视着做作的二姨娘,倒没发现沈璧君在想什么。末了只评价了一句,“你看她,啧啧,肯定是知道我是在看她,在两眼冒金星的看着她。这骚劲儿,这不是一般人能比。关键她是个二愣子,半瓶醋。看着扭腰抛眼的,真是惨不忍睹。” 沈璧君试图转移话题。“那说点别的吧。” 朗彤啪地吐掉了瓜子。“我这倒是有好东西,听不听?” “听呀,怎么不听。” “老爷刚才说这个晚宴是为你办的,那可是真话。这几日倪大娘招了无数大家闺秀来家里,让小五挑选,可是,非但他一个都没瞧上,家里还跟着连累遭了贼。” “确定是贼,不是刺客?” “哪来的刺客呀,自从董驹城那事露了乖,天下的剑客都快被晏奕赶杀殆尽了。这可都是宛姬求的,听闻她整天装病,夜夜梦魇说有刺客要来抓她。于是晏奕便一不做二不休,暗杀了一波老江湖。连曾经帮忙自己上位的人都得罪光了。” 沈璧君诧异,“这么几个月就得罪光了?” 倒是朗彤镇静,一点都不惊讶。“那可不就得快嘛。” “那,那,”沈璧君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晏奕这以后的皇帝之路还走不走啦。” “我也纳闷呢。先不说这个了。” 朗彤朝着白庆瑜那边抬了抬下巴。 只见白庆瑜站起来了。 贾殷突然跑到沈璧君身后,凑着耳朵对她说,“老爷让你过去。” 朗彤假装叹气,“才让我借了你多久啊,就急不可耐要接回来去了。” 沈璧君起身,“我先去了啊。” 不一会儿,白孝贤便牵着沈璧君的手,站在白庆瑜身边。而二姨娘金胥娘则在他身上的阴影里翻着白眼。 “近来,内人倪氏为犬子婚配一事忙活。本是一片慈母心,反倒让白府遭了贼,说来是饶了大弯子,耽搁了各位了。其实,犬子那心上人这一年来一直在内府里,两人也熟识。今日的夜宴,便是告知大家,两人早定下心来了,各位挚友同僚知晓,自家闺女也不用每日来白府上闲话了。” 刚说完,在座的六家同僚领情笑了,羽林中郎将拍手称快。只有正妻倪氏晕了过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璧君乘大婚,孙弼回京都(一) 是日,白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给夜里婚庆做最后的准备。 内屋里,沙祖拿起一只翡翠簪子,给沈璧君试戴。 簪子簪与左耳上,甚是好看,沙祖不由的叹了一句。“小姐今日真美。” 沈璧君听她有些心不在焉,又打量了她全身装束。“今日是大婚,你也应穿得妖娆些。去把我那身红袄旧衣拿来吧。” 沙祖听了,自是欢喜,转身便跑了。 一旁嗑瓜子的朗彤看不下去了,狠狠说道,“你如此宠她,小心哪天踩到你头上去。” 沈璧君不想理会这种丧气话。这话说的,仿佛那一天近在眼前,正在隐隐作痛似的。她总觉得这一年来犯下的坏事太多了。先是忽悠了董哥哥,现下又嫁给了白孝贤——白孝贤过去总是阴晴不定,她不是最不喜欢这样的吗? “朗彤。” 沈璧君将将叫了她的名字,还没说话,她便手舞足蹈叫唤起来了。“你叫我什么?” 沈璧君眨了眨眼睛。“朗彤?” “记忆中,你可从来不叫我的名字。” “那我现下不是叫啦。” “哦,高兴呀。”就因为沈璧君叫了她的名字,于是她放下瓜子,五步并两步跨到沈璧君面前。“嗯,不错,今日确实漂亮。可总是还差点什么?” 沈璧君低头看铜镜里的自己。“差什么?” “心愿。” “是呀,心愿。那种激动,那种快乐,想着自己要嫁入白府的雀跃。你完全没有。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你变了。自秋水台回来,你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倒还是以前一样的沉默寡言,不爱结交,但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千万别是我看走眼了。” 沈璧君想了半晌,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大概是,被我自己的事与董驹城的事吓到了。” “你自己的事?” “这一年来,似乎每件事都在推着我往前走。每件事都张着口催促我,赶着我。他们好像总是在说,走啊,你倒是走啊,往前呀,脚跨出去啊。可我不知怎地总是站着不动,好不容易挪一步,还踏错了。”沈璧君转身抓住坐在她脚边的朗彤,“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就像是噩梦一样。同一件事,别人都做了,就你没做。同一个东西,别人都有了,就你没有。” “那,你是羡慕他们喽。” “嗯,”沈璧君低头想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好像是一会儿羡慕,一会儿又觉得,嘿,我也想过别人的日子。” “那你”朗彤刚要说话,便看见波喜进来了。“怎么是你进来,沙祖呢?” “沙祖姐姐在角屋里穿喜庆衣服呢。便叫我来了。” 波喜向来细心,她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清热解毒的菊花饼。 “小姐,我来帮你梳妆吧。” “还不急,夜里才结婚呢。”朗彤说。 “哦。”波喜放下菊花饼,走到一旁去了。 “唉,你站在哪儿干嘛?过来呀。”朗彤唤她。 波喜走过去了,一直低头不语。 沈璧君见了,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还没见过波喜哭呢,另外这一年来自己的眼泪水好像也比之前少很多。她纳闷,以前总是怕事,一遇上就哭,近来真遇上事了,反倒哭不出来了。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成长起来了? “是不是在外头遭人欺负了?” 波喜摇摇头。 朗彤等不及了,“那你自己说。” 波喜听了,又流了几滴眼泪。“方才与凌红去看少爷与小姐的婚房,胡乱听了几句别房丫头的胡话,气到了。” 朗彤疑惑,“平时你与别房的丫鬟都相处得当,怎地一句两句的就气成这样。” 波喜擦了眼睛。“是替小姐气不过。” 沈璧君瞧着她要说出来,便立刻制止了。“以后右耳朵进左耳朵出,切莫理会这些东西。” “知道了,小姐。” 朗彤不乐意了。“听听又何妨,说。”为了鼓励波喜和盘托出,她竟拿起一块菊花糕嚼着,像是在等着看好戏似的。 波喜看看沈璧君,不知如何是好。 朗彤瞧她犹豫,便大声鼓励道,“别被你家主子噎着,快说。若不说,你今晚上必定睡不着,我今晚也睡不着。” “那” “哎呀,快点。” 波喜收了收眼泪,说出了以下的话。 “夫人不愿意你嫁进来。几个姨娘劝解说,别怕,嫁进来了才真正好收拾呢。哪一场婚姻不是磨人的刀。倒是小五去了战场,你尽管把你喜欢的姑娘纳进来陪着,他即便是回来了,也不敢说什么。” 沈璧君听完,蹙眉道,“看吧,我就说不要听。” 朗彤却是另外一副心思,但她只说了一句。“妹妹,别怕。姐姐在。” 沈璧君微笑道,“以前静颐姐姐也这么对我说过。可现在”波喜瞧着自己实在百无聊赖,而小姐的头也没梳得很好,于是便将她的头拧了过来,对准铜镜,自顾自地给沈璧君打扮起来。 “可现在,”沈璧君接着说,“我不想要人帮忙了。这么说有些灰心,但我确实知道白叔叔要我嫁进来究竟为何。一开始,我与白孝贤是最要好的,后来不知怎地,他突然就冷淡了下去,每次与他说话,都挂着一副愁容,渐渐地,我也不喜欢在一起玩儿了。可后来,他又突然对我很好。这不就是筹谋吗?” “妹妹到底想说什么?” “我一直觉得,静颐姐姐太可怜了,从小就梦魇,爹不疼娘不爱的,到头来还落得个在宫里打杂。如今想来,她是上一辈翻云覆雨的筹谋,难道我就不是吗?天下人,皆棋子,都是可怜人。” “那么,你答应白孝贤,是放弃了生活?” “不是,不是的。就是这个答应,让我觉得很愧疚。总觉得是权衡掂量许久之后的决定,而非两情相悦。” “你又错了。” “错了?” 朗彤点点头,说,“你方才说总不知自己想做什么,该往什么地方走。即便是有人催着,也还是行差踏错。既如此,你又如何得知并非两情相悦呢。你只不过冷淡些,思虑周全些,并不是坏事呀。难不成你是觉得,整天露大胸脯,在教坊楼上挥着手绢,招蜂引蝶才算悦吗?” “那倒不是,只是有时却也羡慕她们,懂得很多,潇洒自在。不像我,总要为着沈家考虑。说来也怪,公主与阿娘都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些姨娘,我一个女儿家何必看顾这么多。” “哦,是呀。行吧,改天带你瞧瞧去,就当散心了。” 朗彤话语刚落,便听得外头有一个放流倜傥的男声呼啸而来,“是谁要带着我新婚妻子逛窑子的。” 说完,白孝贤进来了。 一开始,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看着他,进门,坐下,扭扭身子。 可后来,沈璧君说了一句,“你还挺押韵的嘛。” 波喜噗嗤一声笑起来,而朗彤也紧接着大笑,以掩盖说话时,被错的对象听了去的尴尬。 “你今天真美。” 三个女孩子笑完了,却又被白孝贤这句逗了去。 自然不是因为他言语的浓浓爱意,是因了他说话时,愣愣看着沈璧君的滑稽样子。好似恨不得波喜与朗彤都出去,让他两独自呆着的那种眼睛。巴巴的望着,祈求着,无可奈何的等着。 “那,我们先出去了?”朗彤打趣他。 “哦,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来是因为方才家里来了一人,说是阿君的故友,想要见见她。” “故友?”沈璧君思来想去,“白芨叔叔,还是元水桃仙?” “元水桃仙是你的故友?”朗彤一下子尖叫起来。 “虽说元水桃仙我没见过,但看样子不像是什么桃仙。”白孝贤说。 “那会是谁呀。”沈璧君自言自语。 看大家都不说话,她便又自己答了,“那我出去看看吧。” 郎铧院里没有熟悉故友的面孔,离郎铧院最近的白府车马来往的大道上也没有类似故友的痕迹。 太阳晒着,小厮们忙活着,她一个人站在大道中央,左顾右盼的,感觉十分碍事。 “小姐,少爷不会是逗你的吧。”波喜说。 “不会。”沈璧君说。 若是一走出郎铧院便见到了人,她才真正失落呢。现下,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影,她内心里却有些激动。她猜出是谁了。肯定是他。是那个与她一起护送公孙琪离开的人,是那个在英府时,谈话不多,却毫无隔阂的人。是那个她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坡上,披着红披风,胆敢脱得一丝不挂,只求他能开心的人。 她想,既然不出来,便是远远看着也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就像她一样,便是不见面,只要知晓他来拜访过自己,也就是知足了。 可波喜不一样。 她看着地上晃白,日光妖娆,生怕沈璧君受不住,急急喊着。“小姐,我们走吧。少爷让你等得那人许是出恭去了。” 沈璧君笑了。 换做是她,她会去出恭么? 自然不会,她一定在某处守候着,看着,等着,遥望着心上人着急却又找不到人的样子。是呀,只有真正两情相悦的人才会如此调皮,或者只有惶惶不安的爱侣才会如此试探。 “再等会儿吧。”沈璧君说。 “那我们到树下阴凉处去等吧。” 沈璧君点点头,于是波喜扶着她的手,领她去了旁边的举着两把凉棚伞的樟树下去了。 刚一坐下,沈璧君就东张西望起来了。 “小姐,看把你急的。这位故友也真是,一点不懂规矩。”波喜说。 “他是江湖中人,自然是不懂官府里盘根错节的规矩了。” “小姐,要是再不来,你可要回去梳妆了。” “知道了,就等一会儿。” 郎铧院是倪大娘拨的,在庭院众多的白府里,算是偏僻的了。看来从一开始,倪大娘就不喜欢她,要处处防着她。可话又说回来,为何要处处防着,左手给她酸果子,右手又递来下马威?难道她从刚一开始就算准了沈璧君,沈家老爷的掌上明珠沈七小姐会在白府兴风作浪,会搅得白府上上下下的公子哥儿们心绪难平,非她不娶? 好笑,真是好笑。 若她真有那般光彩照人夺人性命的姿容与性格,直接走入江湖,靠着一方惊鸿之貌走天下,振兴沈家不就行了,何至于还在白府委屈。 其实,从秋水台回来,她便觉得烦闷极了,许多事总由不得自己掌控。 为了能逃避烦恼,她很喜欢待在白府,白府里是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能让她暂时不去想自己的沈家,不去想沈家看似家大业大,金山堆砌,却已多了无数的蛀虫,天天啃,夜夜食,再多的家常总有一天也会消耗殆尽。 况且,进项也不像过去那般欣欣向荣了。 一切只靠着爹爹一个人撑着。可他一根柱子顶着天,其他的全是斧子。 刀刃光滑又瞧不见前路的利斧。 这一刀刀砍下去,再粗的柱子也有倒下的一天。 如今,她最心焦的,不是婚后如何披荆斩棘,从夫人与各位早早进白府的姨娘们的牵绊中走出来,而是如何达成白庆瑜叔叔的期许,以及振兴沈家。 这些都是重中之重,真正的重头戏。 勾心斗角,不过是这些大戏过来之后,累了乏了,找点乐子乐一乐罢了。 这些想法如春笋此起彼伏的冒着,总会吓到她。 难道她内心深处,是个会谋划的人? 难道她真心渴望的,从来都是天下大局,乾坤倒转? 难道她从来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女子? 难道她所谓的爱,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不,不。 她镇静否认。她是个好人,是的,她是个好人。 “小姐。” 波喜唤她,她还以为是那位故友来了,可转头一看,是白庆瑜。顿时失望透顶。 “唷,看见我来,不高兴呀。诺,有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沈璧君接过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歪头看周围。 “别看了,时候到了他自会出现的。” “他,真的回来。?” “大概不会了吧。” 白庆瑜的轻描淡写,在沈璧君听来,十分心痛。 “那他说了去哪儿吗?”沈璧君问完这一句,立刻添了另一个问题,“他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她摇摇头。 是呀。他长什么样子。这才是最重要的。许久了,她每每回忆起英府之行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李师傅与公孙琪,自然还有他。可别人都是以自己的样貌行走江湖,他的样子却是董驹城。她想看他最原本的样子,不管他是什么长相。她不在乎是美是丑。 当然,不在乎这种话说出来,也有些自不量力。 其实,她想说的,不过是想知道他这个人。他是背负着怎样的任务来到她身边?要杀死她,还是像那次董驹城那样,痛苦的,着魔般的,将她绑走,企图用她来交换价值连城的东西? 不管是什么,她都要知道。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放弃任务真是为了她,她必须得看看他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总而言之,她对这个人感兴趣。 “小姐,这个你不拆开看吗?”波喜问。 沈璧君没接她的话,反倒问白庆瑜,“他说他要留下来了没?” “说了。他说他去去就来。” 听到这句,沈璧君忽地笑了起来。 她想,即便他换上千万人的面孔,她也能一眼将他认出。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那走吧。” 回到郎铧院里,沈璧君顺便摘了几朵娇艳的墨菊。走到门口,她转身看了看深秋时的满园春色,嘴角不自觉上扬。 “波喜,你把这花园侍弄的真好看。” 贾殷拉着门帘等她进入,见波喜不说话,便替她接了: “小姐,这里头也都是你的功劳呀。” 沈璧君转身进去了。本想着让波喜梳头,只见波喜不进门,便知道沙祖已经穿戴好,正在里头伺候白孝贤和朗彤说话。 “小姐回来啦,叫我一阵好等。” 一进去,就听得沙祖大声寒暄着。听她又是大声呼喊,又是急急跑动,沈璧君就知道,这是要寻求夸赞了。不管好看,还是不好看。 可是,沙祖还是特别好看。 她用了螺子黛描眉,精致米粉抹面,还在两边太阳穴里勾画了孔雀翎毛似的面饰。身上穿的是浅白淡粉的襦裙,脚上踏着麒麟纹的布鞋。 “真好看。” “真的?” 沈璧君点点头。 “真的?” 沈璧君诧异,她已表示肯定了,怎么还问?许是表达的太含蓄? 于是,她拉着沙祖的手,欢乐地转了个圈。“快点,再转给我看看。” 沙祖转了个圈,又转了两三个,几乎都停不下来了。 “少爷也说我穿的好看来着。” “真是小孩子气,早知道就多给你些好衣服,让你一次尝鲜尝个够。” 说完了,她让沙祖走在前头,自己则跟在后头看她步态。“左脚向前,这样子。”她跑到前头,给她做示范。 “瞧瞧你们,我与少爷坐在这都多久了,就没人理我们。”朗彤说完,怼了白孝贤一下,“是不是?瞧你,都看呆了。” 朗彤学着白孝贤的样子,噘着嘴,眼睛瞪大看着前方。 屋里一整哈哈大笑。 “都笑什么呢?” 朗彤一听,“唷,老爷来了。快帮我看看。” 一听是白庆瑜,她立刻站起来,拍了拍裙摆,将皱褶的部分拍得稍微看起来不太皱。沙祖也赶紧摆出了伺候的架势,往前走了几步。倒是白孝贤,不但毫无准备,还把同样自在过了头的沈璧君一把揽到了怀里。 “哎呀,快放手。”沈璧君吓得推开他。她不但不生气,还反而抱得更紧了。 沈璧君只好大声喊着爹爹,急忙挣脱开。 “阿君呀,”白庆瑜刚坐下,便叫了她的乳名。 “白叔叔。”沈璧君一时错愕,却跟着补了句生份的话。 “还叫叔叔呢。” “爹爹。”她赶紧改口。 “这就对喽。”他挪了挪身子,坐到榻里头。“找你那人什么来头?”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沈璧君想用这一句鼓励别人说出她想听的。结果也正合她心意,白庆瑜与白孝贤对望了一眼,似乎是决定由谁来说。 朗彤看出来了,拉着沙祖出去了。 “朗彤,你也进来。” 白庆瑜一声令下,朗彤立刻甩下了沙祖,进来了。 “这事还是由我来说吧。”白庆瑜笑笑,其他人也都默认了。“他把信交给孝贤那一刻起,我们便对他有所怀疑了。只是,那时候的怀疑不过是不看好董驹城。孝贤本想留下他,可他说他要去青州,于是便让拜飨,鸿戟跟着,而公孙琪快马加鞭调头回来告之我。他回来,本是让我警惕董驹城的。” “公孙现在何处?”沈璧君问。 “他回到了营地。”白孝贤说。 白庆瑜接着说,“一开始我们都没多想。这不过是董驹城自己的把戏,我们只是想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或他正在做什么。可是,拜飨与鸿戟跟踪得来的消息,才是真正的摇钱树。” 沈璧君看看朗彤,又看看孝贤,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白庆瑜身上。“你是说素面人?” “你一点都不惊讶。” “我很惊讶。就是越惊讶,看起来越是镇静。” “夏周朝最后一个素面人。”白庆瑜说完,舔了舔嘴巴。“可是,拜飨与鸿戟都说,他为自己的心上人放弃了素面人的身份,从近乎凌迟般的惩罚中挺了过来,而且是双重惩罚。” “双重惩罚?”沈璧君与朗彤一起问。 “他回青州之前去了一趟百户郡尔县观音阁。谁都知道,观音阁从来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在那里,他接受了第一次惩罚,全身骨头几近寸断。买卖中断了,下一步便是回青州喜乐门所在的青玄山请罪。你根本想不到是如何请罪的。青玄山很高,一个石梯接着一个石梯盘旋着上山。石梯很宽。够你跪下,于是他便一个石梯一个石梯的跪着,上了山。自然,这些惩罚不过小菜一碟。拜飨与鸿戟也是喜乐门的人,但他们都说,从未见过如此认死理的人。” 沈璧君深吸一口气,她居然期望着,自己能帮助他完成任务,而不是遭遇这种下场。 “阿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璧君知道,但她不敢承认。于是,她摇了摇头。 “意味着,他的门派可能会有灭顶之灾,因为夏周朝的每个人都不会相信此事会如此利器。唯一一个在世的素面人,居然为了一个女孩放弃了自己多年的努力,甘愿做个凡人。不只是凡人,也是一个希望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护你周全的凡人。” 沈璧君想了想,“不一定。” “他今天来了,这就是证明。”白孝贤话里有些愤恨。 “不是这样的。”沈璧君有些慌乱,她正在整理思绪。“若是让他再出山呢?” “浪子回头?” “我知道你说的。一个消亡已久的门派重出江湖了,拥有一个真正的顶尖高手,可这个高手现下却因为太过聪慧机敏,想凡人之不能想。他退出了,让盼着他出现的人失望了。失望会带来什么?他们想要他归位,想要他像个活死门派那样存在着,而不管他们是否知道他,或者需要他。是他的空缺,使他成了众矢之的。” “也让你成为了众矢之的。” “我?”“阿君?”再一次,沈璧君与朗彤同时说话了。 白庆瑜很冷静,“他们会将气撒到你身上,说这一切是你挑唆的。” 沈璧君低下头,低低说了一句,“是呀,是我。” 她想起那天在合欢树下,喂他吃东西。想起那天,当着他的面脱衣服。想起自己与他相处时的那种微妙的默契。 白庆瑜跳下榻子,摩挲着沈璧君的肩膀。“这些都不重要,现下所说的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他自认是你的故友。也就是说,他自认是我们的故友。因为你,他愿意靠向我们。” 沈璧君很困惑。她只好愣愣地看着白孝贤。 “你们与董驹城也有区别,不都是要把我卖了作交换?”她大声说着。词句从她自己嘴里脱口而出,可她却不明白其中意思。似乎她也不理解她自己。她觉得,氏族门阀里的情深意浓,盛宠挚爱,一下子突然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就好像痨病的血吐在了玫瑰上,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 她不明白,为何她恋上的人都与阴谋c互相利用牵扯不清。 难道不能逍遥过一生吗? “阿君,阿君,你怎么了?你在发抖。”朗彤说。 她是气得发抖。 她感觉遭了背叛。 在她心里,这是最后一个没有与阴谋,利用,捉弄牵扯在一起的人了? 现下却反过来成了王牌。 白庆瑜c白孝贤的语气,似乎对他推崇备至。 若不是朗彤看着自己时,眼神慌张,整个人都懵了,她真真会觉得,现下屋内里的三个人正合起伙来玩弄她,胁迫她,急不可耐地想要通过她当做桥,走到素面人那边。是呀,在他们眼里,她那收敛,含蓄,企图永留心间的爱情,比摇钱树还值钱,根本就是金银铺成的爱恋之桥。 她差点不自觉的脱口而出,“白叔叔” 可这一次她在心里先预演了自己要说的话,定下了称谓:爹爹。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保护她。 在她心里,即便是听闻如此玄而又玄的事,她也依然相信,所有这些乌糟糟一团里,这些人依然想要做一些好事。 就像过去她在北门遇到的那个挑粪工高老头。 他说过有一个故事,一个剑客在斩杀了无数挑战者之后,遇到了一只断腿的迷路小猫,依然毫不犹豫将其抱回家里养着,直到治愈它,还它自由。 她抬头,深呼吸。“那爹爹想要我做什么?” 白庆瑜笑了,这才是他看中的人。“把他留下,再说其他。”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璧君乘大婚,孙弼回京都(二) 黄昏以至,白府里热闹非凡,灯火通明。 沈璧君站在白羽堂正中,白孝贤就站在她身旁。 她看不见他全身,只能看见他的脚,他的裙摆,以及他时不时想要抬起的手。 “一拜天地。” 那声音洪亮,震耳,响彻整个光彩熠熠的白羽堂。 沈璧君与白孝贤照着做了。 “二拜高堂。” 沈璧君低头时,头顶红绸差点滑走,幸好沙祖机灵,以手遮挡。 “夫妻对拜。” 周围全点了蜡烛,简直热得要命。 白孝贤先转身,而沈璧君因全身上下都是珠翠,裙子长而厚,转身晚了一步。 等她直面白孝贤,透过红绸,她看见白孝贤冲她傻傻地笑着。 他真不生气? 她有些纳闷。 之前在郎铧院时,爹爹说得如此直白,要她使出浑身解数,将前来参加弘礼的素面人留下。他这么快就忘了?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乎? 白庆瑜看上沈璧君,本就是看上了她爹在江湖上的名声,看中她娘在江湖中的地位。收编做儿媳,就像是藏了一把未经打磨的宝剑。而这个宝剑,一柄顶四炳,不仅父母名声响亮,此时朝中还有一位胜似亲姐妹的禾静颐帮衬,他能不得意吗? 可白孝贤又是为了什么? 爱一个人,能卑微到尘埃里,这她是知道的。白孝贤看上去不像那种会低到尘埃里的人。 “夫妻对拜。” 那声音又来了。刺得她耳朵直嗡嗡。 白孝贤看她没反应,提醒她。“快低头。” 沈璧君这时才缓缓低下头。 “礼毕,入洞房。” 礼毕响彻白羽堂时,沈璧君歇了口气,内心里暗暗高兴。终于,终于不用再听这些震耳欲聋的东西了。 “小姐,我扶你进去吧。” 她从白羽堂左处的小门出去。 刚一避开人群,她便把盖头掀了,捏在手里。 “小姐,这可使不得呀。” “有什么使不得的。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就不许我任性一回。” 沙祖想了想,说,“你从小到大都任性多少回了,也不差这一会儿。”说着,又抢过沈璧君手上的盖头,急急盖上。“小姐只要看着贾殷手中的灯笼行步便可,何须知道走的是那条路?贾殷,走快点,小姐怕黑。” 贾殷像匹加鞭的快马,嗖嗖几步便领着沈璧君她们来到了白羽堂的内屋。 “小姐,快到床边了,抬脚。” 沈璧君没抬脚,结果哗地一下面朝下,栽进床铺里了。沙祖与贾殷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她却哈哈大笑起来。 “小姐。”沙祖大声叫起来,“你这到处都爱开玩笑的牛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就好了。” “干嘛要改。” 这一句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吓得三个人顿时没了声音。 不一会儿,便听得门推开了的声音。白孝贤走了进来。 “原来是”白孝贤劝阻,于是沙祖欲言又止,只给贾殷使了眼色,速速退了出去。 沈璧君玩归玩,可关键时刻,还是不愿被人看见狼狈样。便急急收拾情状仪容,蹦跶转身,安定坐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尽说了这些打趣的话,可沈璧君忙乱收拾着,他也没再进一步,只孤零零地枕着梅花木雕屏障站着,等待着她。看她侍弄自己完了,他才举步走了进来。 一走进来便顺了她的心意,急急忙忙拿起桌上那喜秤,将盖头撩了起来。 “唉哟,瞧瞧。这鼻头上都攥起汗珠来了。” 他别起袖子来,便要帮她抹去汗珠。 “我自己来就行了。”沈璧君挡开了他的手。“要是给你抹成了花脸,偏吓着你自己呢。” 沈璧君拿来铜镜,照着比划。动作倒是极快,不一会儿便将鼻尖汗珠抹干净了,就将手腕上几个叮当名贵镯子拆了下来,头冠也脱下来放着。“当着你的面,我便不带这些个东西了。” 白孝贤不知说什么,只好无言。 “怎了?”沈璧君见他无话,便打趣了一句。“娶了亲,反倒与妻子没话说了?” “那倒不是。” “脱了这些装饰搭配,是否太过朴素?” “不。”他摇摇头,看得出了神。“是清新怡人。” 听了他的话,沈璧君疑惑。她想问,但她知道这时候正值喜庆,里头红霞一片,外头更是人声喧闹,叽喳不休。怎么能用自己死心的疑惑来叨扰别人。可若不问,她的整颗心都是憋着的,胸口里总是堵着口气似的。 “孝贤,之前我不太懂,但经了下午那一遭,我便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并非你想娶我,而是整个白府想娶我。” 白孝贤听了,笑了。“这你就想错了。” “错了?” “沈白两家需要你,我则是想要你在身边。” “当真?” “你别站在那儿,过来坐在我身边。” 沈璧君脱去头上最后一根簪子,放好。转身走到他身边坐下。 她将将坐下,白孝贤便拉起她的手。“我也一直思前想后的。”他看着她的手,然后转头看她的脸。“哎哟,瞧着眼里的血丝。是真真累了呀。我让他们更衣,早点睡吧。” 白孝贤刚要喊,沈璧君便比了消声的手势。 “有我这么个人在身边守着,怎地还学宫里那一套?”说着,她便起身拿来了寝衣,放在一旁,然后轻轻解着他领子上的扣子。“笑什么,没想到有这一天呀?我可是瞧着你这一身穿着紧绷,待会儿听我呱噪不得劲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 “怎么会,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沈璧君挑了挑眉毛,倒抽一口气。 不由得脱口而出一句,“真假。”这既是责怪她自己,也是责怪他的掩耳盗铃。 “哪里假了?” 衣服还没脱完,白孝贤便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一夜闹腾,似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日光熹微,虽不甚明亮,却也把白羽堂内屋里,照得温润柔和,十分讨人喜欢了。沈璧君挪了挪身子,下身一阵烧痛。“啊,”她轻吟了一声。白孝贤迷迷糊糊听见了,胳膊又缠绕上了。“快拿开胳膊,压得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 话音落了,搂得更紧了。 “一会儿要去给倪夫人,”话说了一半,又痛了起来,只好先顾着身子咿呀了几声。 “今天就别去了。” 白孝贤说着,将垮下来的腿复又缠在她双腿上。 “你倒是说着轻松。” 白孝贤没说话,只看着她。 “行了,快起来吧。”她刚坐起身,又是一阵烧痛。弘礼之前,白府里的姑姑曾教导过她过夜的细节,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痛。每挪一下身子都仿佛要散架了似的。 “你的手!” 她实在没力气挪开他的胳膊,只是责骂着。 可白孝贤听来,却欢喜得很。 “瞧你,眼睛都睁不开啦。” 沈璧君的眼睛微启,头重脚轻的。正好被他这一句戳中了心思,又倒头睡下了。 “这才对嘛。”复又搂着她不撒手。“对了,与你说件事。” “什么?” “以前我总觉得对一个人好就不能牵扯阴谋,陷害,谋权,就一定要与世无争,逍遥自在。以为那才是真正对一个人好。就像别人说,对女孩就要将她珍藏起来,一辈子别让她招风受雨,一辈子都不让她颠沛流离。可爹爹说,若如此对一个人,等到你心愿达成之时,便是绝顶失望之时。” “这话怎么说?”刚问完,沈璧君自个就笑了。“我们光溜溜躺着,却在说这个。” “我倒是想呀,看你痛成那样。就让我好好搂着你便是了。”他搂得不算紧,只是将头搁在她脖子里,轻轻吻着。轻吻了半晌,拉开了距离,又挑起话头来了。“爹爹给我说了沈家父母的事。也是,女子整天关在笼子里,天长日久必定弱不禁风,就像那枯死的玫瑰,稍微飞过去两眼还觉得新鲜,可看多了,总觉得新鲜花朵儿好看。” “照这么说,多年以后我要是老了,得赶紧把你轰出去,再不相见,才能一辈子让你含在嘴里,记在心里?” “可别,我是说呀,免心爱之人吃罪受苦确实不错,但能相互扶持,彼此心意相通,那才是真真默契之合呢。” “教训我不够通你心思呀?” “不是。”白孝贤坐起来,将她压在身下。食指指着她的鼻子,说,“昨天下午还矜持万分,才翻过一天的日子就牙尖嘴利起来了?”说完了,便气呼呼地俯身下去,在她脸上一阵乱吻。“再说,再说,我” “疼死了。” 白孝贤突然惊慌失措起来,“我,我,我什么都没做。” 沈璧君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又打趣我,看我不收拾你。” 接着,两人又滚到了一处,日上三竿了还没起来。这一次真耗尽力气,弄得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出来了。 歇了许久,白孝贤才开口说,“还记得我让你跟我去战场吗?” “记得呀。” “我真希望如此。自然我也知道,爹爹想把你留在白府,去留住那个素面人。” “勾引,不是更合适?” 勾引。这并不是她想说的话。这是她对整个计划的定义。想来也好笑,她居然嫁入一个因错综复杂的权谋c争斗c争天下的需要而鼓励少妇红杏出墙的高门大族。 然而,真能这么想吗? 她曾听过一个说法。不,一个故事。 高老头告诉她的。 他说,人世间最深不可测的就是人心。没有监牢时,渴望到监狱里去,每时每刻都在渴望,就好像那渴望要把自己的身心都烧焦似的。你以为渴望之人心志高远,不,真正能行的人,不是渴望牢狱的人。而是明知荆棘密布,绝无生路可寻,却依然信心满满,坚信自己一定能闯出一片天的人。 是呀。红杏出墙,难道与墙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是呀。真正约束的人不是墙,而是自由本身。自由先是像阳光一样照耀大地,不可亲近。可一旦有人真的得到了,便会约束自己。就像那句话所知,越是博学之人,越谦虚。越是见过生灵涂炭的人,越是善良。 “好吧,勾引。”白孝贤语气有些情绪低落。 “难道不是?” “可不喜欢这个说法。” “孝贤,每个说法都指向一个动作,换个说法不过是掩耳盗铃。” 白孝贤笑了。“爹爹说得没错,你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诚实得让人头痛。” “这么快就想说别的了?” “那倒没有。” 沈璧君眨眨酸涩的眼睛。“可别是他说服你娶我的。” “没有,没有。绝对是我自己想娶的。我只是觉得,就是觉得两情相悦不该是这样子。不该是带着利益而来,不该爱上自己唯一最顺手的王牌。” 沈璧君仔细思忖了他的话。“许是正因为王牌,才念念不忘。” 两人就这么光溜溜躺在床上,聊着天。丝毫不觉时光流逝,重叠,兜兜转转,以至午后。波喜c沙祖与贾殷都在外头守着,早晨梳洗的备用:热水,娟子全都是换了几次。 “这可怎么是好?”波喜眉头紧蹙,紧张得打起转来。 “什么好不好的,你进去提醒少爷不就行了。”沙祖话里露着些许不屑与气恼。既是气沈璧君与白孝贤关系这么好,又是气她自己觉得朝歪里想。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居然觉得,只要穿了花团锦簇的漂亮衣服,白孝贤便会多看她一眼。 简直自取其辱。 他怎么会看上她呢? 她气自己天真,总是寻求侥幸。 可这也不是她的错呀。 昨日里,郎铧院内屋,白家老爷明明白白说了,希望少夫人“留住他”。他是谁,是白孝贤之外的,另一个倾慕少夫人的男人。 沙祖越想,越觉得失落气恼。是现实让她气恼。沈白结亲,利益考量大于儿女情长。可到头来,这现实里,门当户对本就够刺眼的了,那一对璧人的心里还真钦慕着彼此。 她可是听得见白孝贤说什么的。他说,沈璧君是他最不愿触碰的王牌,不愿触碰是留了爱护她的念想。而最终,这颗心还是跌跌撞撞匍匐在她面前,为了什么呢?别人都不如她,别人都是经不起敲打的小鬼。 她想起谭夫人说过,若一个人想要你留下来,却又说不出理由,只好咋咋呼呼,做些讨厌的事,引你注意。那他心里必定是有你了。 那时,沈璧君还问她,“可为何要留下来?” 谭夫人说,“做没有目的的事,就是心动了。” 是呀。做没有目的的事,就是心动了。 唉。沙祖叹了口气。 “姐姐,因何叹气呀。”波喜问。 “不关你的事,好好在这守着。”沙祖最不喜欢她来问候了,若是贾殷该多好。 波喜瞧她走到廊间独自坐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自有纾解的办法,便是转头看满园繁花盛开。 贾殷见了,安慰道,“从前在秋水台她可好了,到了这儿不知怎了。” 波喜听了,笑起来,“我也不是呆若木鸡之人,什么都瞧不出来。沙祖姐姐说了,你从来就是个机灵人,凭着一句话便让小姐从众多秋水台小厮里提了你上来。你这么说,必定是知道她如何了?” 贾殷刚要解释,波喜赶紧打了一下他的袖子。 “倪大娘派人来了。” 贾殷转身去看,确实是人来了。 只见那婢子扭着腰肢,左瞅又看,翻着白眼,进来了。 波喜想笑,不能笑,只狠狠清了几声嗓子,下台阶去迎接了。 “姑姑。” “叫的倒是甜,你家小姐呢?” 波喜斟酌了字句。“少爷还在里头呢。” 那姑姑故意抬眼瞅了瞅太阳。“怪不得大娘等这么许久,都多早晚了。夫人让我知会你一声,既然不想请早安,那以后的礼仪规程也算了。” 贾殷急急走了过来。“大娘果然与老爷是一体同心,早晨老爷也派人来知会过,说是小姐嫁进白府不易,吃了不少苦,以后更是要拿出十分精神与手段辅佐老爷少爷,请安早晚,年节礼拜的事,能免则免。” 姑姑气不打一处来。“老爷真找人传了这话?” 贾殷赔笑道,“千真万确。姑姑若不信,可找陈熙来问话。今早上就是他不辞辛苦,亲自传话的。” 姑姑听了,更是气得跳脚。“好,我这就去问。到时候,大娘会来收拾你们的。等着。” 姑姑走了。 波喜在一旁捂着嘴笑。 贾殷挺了挺身子。“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呢。” 沙祖在台阶上见了,白了一眼说,“都站着做什么,一天天的,就这么多闲话可说呀。” 波喜转身要走,贾殷一下子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瞧,那是谁?别转头。” 别转头说晚了一步。波喜大幅度转了头,于是那人闪身走了。 “是那个人。”她低低说道,那样子,那语气,似是对他十分同情。“贾殷,我能求你件事吗?自然,这也是老爷的分内事了,绝不是我私心。” “你说。” “帮我跟出去看看,住哪儿,来了几天了,他钱够不够花。” “为小姐的计划铺路吗?” 波喜大吃一惊。“当然不是,只是看看他。我总觉得他挺难的。哎呀,你这么一说,倒是什么都脱不开阴谋诡计,知人知面不知心似的。” 沙祖站在上头,大声喊着。“还不来?要叫我说多少遍?” 波喜蹙眉,“快去吧,我先回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璧君乘大婚,孙弼回京都(三) 孙弼走得极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走了许久,才终于出白府的门。贾殷为了不让他发现,装成了跛子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走着。穿过了东水老巷,穿过了明晃晃的钟楼,沿着御街一直走。 贾殷自言自语说,“他这是去哪儿呀。” 没成想,叫旁边一叫花子听了去。那叫花子正啃着兔头,见贾殷愣神,便好意提醒他,“孟家酒楼那里左转,就是廊桥夜市了,这地方都不认识。” 贾殷啊了一声,然后一拍脑袋。 “平常都是从西边大道上来,甚少走这一路。” 京都钟鼓巷的廊桥夜市是整个大夏周朝最繁华的地方。 这里什么都有,当街水饭,熬肉,干铺,全都熏香刺鼻。每个店家窗台前都挂着刚拨皮削骨的野味儿,红狸,熊掌,鹿肉,鹿胎盘,到处都是。更有野味儿大油煎包。那包子皮一个个圆墩墩的,排列在案板上,一忽儿便被塞上了香菇脚,鳝鱼碎,鸡小肠等物,鼓囊囊的。放进笼子里蒸,蒸好了又拿大黑平底油锅里沏水煎至底部金黄。放进嘴里,简直油滋滋,好吃极了。 因铺面供应紧张,皇家又时常传出打压商业忠实农桑的口号,于是经常是两家人共用一家店。上午,野味飘香,下午,便是家常小食了。砂糖萃,荔枝糖水,紫苏膏,辣煮牛杂,凉拌猪皮冻c黄金炸猪皮。吃食热闹喧嚣,一直持续到半夜三更。不仅百姓爱吃,巡逻的侍卫们换班了,也来这儿喝壶小酒。 贾殷一转进钟鼓巷,满眼都是以上这些什物,一时间竟眼花缭乱起来。差点就把孙弼跟丢了。 急急寻了半晌,才看见他进了盘锦客栈。 “盘锦客栈。”贾殷站在客栈外,仔细读着门匾上那几个字。以便铭记于心,回白府报告。 “唉,别站门口,让一下。” 有人边说,边推搡着他。他急急退到一边,抬眼看是哪一位客官如此大张旗鼓,自不量力。却不想从轿里出来的,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徐娘。贾殷看她周围跟着许多西域将士,蹙眉细想,“该不会是唐家三娘吧。”这么一琢磨,可不得了。这盘锦客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界呀,与当年灯火辉煌的陆家客栈相比,也绝不逊色。 想来想去,他还是撒腿往回跑去。 他刚一挪步,孙弼便从盘锦客栈的门柱侧身出来了。他看着贾殷跑,心中却是惶惶不安。这几日里来往白府,他听闻许多有关贾殷的事,有说他一句话便将沈璧君骗得团团转,一鼓作气从十秋水台调来白府。有说他与沙祖c波喜关系都好,左右讨好,只为搞垮二人。可他看着,到不见得。贾殷或许只是一个适合在家园围墙里混的家伙,只要是没有围墙的地方,都会让他心惊胆战。 “唷,孙爷。我在那儿站着看您,怎了?今儿不打算光顾我们这个小地方了?” 说话正是盘锦客栈的老板娘邹庭。 孙弼赔笑道,“哪的话,这就进去。” 上了二楼,一进房间便见桌上酒水鱼肉都备好了。 孙弼诧异,问道,“这是为何?” 老板娘邹庭又笑,“这呀,也是昨日那位客官孝敬您的。您的事他都听说了,敬您是条汉子。说等改日时辰到了,自会与您相见的。” “这倒是新鲜。”孙弼行事作风大大咧咧,甚少怀疑别人。别人给的饭菜既然是表达尊敬,也真真可口的很。没多想,便坐下来大口吃了。看他吃得起劲儿,老板娘自知事情办妥,便退出去了。 人一走,这屋里便只剩下孙弼一人了。他渐渐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转而呆呆望着地上,桌上的花窗吊影。看着看着,眼中便浮出了沈璧君昨日里在白府小厮们来往的府道上等待他出现的焦急样子。 想了半晌,便自个儿笑了。 还说贾殷懦弱呢,他自己不也是不知所措吗? 歇了一会儿,他便命伙计打了水来,对镜坐下。重新整理今日外出示人的新面孔。他压了压下颚,又摸了摸耳后和发际线。都服服帖帖,没什么不妥。他笑了,若真能长成这样子,该多好。 镜子里的他,天庭饱满,浓眉大眼,鼻梁高高挺起,嘴唇淡红微启。那两丝垂坠在额头两边的发丝,轻轻摇晃着,更给整张帅气的脸增添了妩媚光彩。这是他想要的脸吗? 不。这是他以为沈璧君会喜欢的脸。 董驹城就长着这样一张勾魂摄魄的脸,帅气,妖娆,专注,叫人看了只想对他好的脸。 看了一会儿这种脸,他悠悠叹了口气。 即便如此,她也不是喜欢我的了。 就算如此,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属于我的了。 他来晚了一步,一切处理之后回到京都,大街小巷都说沈白两家豪门大户要联姻了。他不信,他像疯了一样跑开了。可每逃到一处,便又听得妇人们闲聊谈资。 为何就躲不开呢? 为何京都里的每个人都在说沈白两家? 为何每个人都要告诉他沈璧君要另嫁他人? 他还是不信。 不信,该怎么办呢? 亲自去看看。只有亲自看了,他才能咽下这颗苦果子。 是的,只要亲自看见她披上红妆,高高兴兴地嫁出去,他才能死了那条自遇见她那时起便动了的歪心思。 可去看她,难。 灭了这歪心思,更难。 第一天,他假扮小厮,混进白府,却没遇见她。 是呀,像她这般高不可攀的大家闺秀,怎么能随便在院子里疯跑呢? 第二天,他又去了,他不甘心。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见见她。 这一次,他扮作了他自己,孙弼。 他打扮的漂漂亮亮,比今日之容貌还要风流倜傥。 半路上遇到白庆瑜与沈秋廷,见了第一面,他便不管不顾报上大名,说想要见沈璧君一面。 故友。这是他与她之间的唯一联系。 白庆瑜听了,高高兴兴去与他的儿子白孝贤交涉。 “您先回去。这大婚如火如荼的,怕是会怠慢您。”白庆瑜劝说。他本不该听他们的,可那日里,太阳火辣辣,他心里又紧张得要命,没个着落,竟然鬼使神差地坐着白庆瑜给他派的轿子回来了。 回来,自然不是他的目的。 于是,第三日,他又去。确实,白庆瑜都准备好了。他让两个同是喜乐门的弟子护送他去郎铧院。据说那就是沈璧君的住所。 “等晚上结了婚,便要搬去清水堂了。”其中一个叫做姜无尽的同门师弟说道。 “是吗?”孙弼不想听,却还是答了。 说真的,郎铧院真漂亮。繁花似锦,亮丽淑华。他转着身子看了半晌,但还是看不够,便急急忙忙,左蹦右跳地跑了起来。他跑,是为了把整个郎铧院尽收眼底。这里实在太美了,而且各处花草摆设,毫不冷清寂寥,反而多了一丝丝不知哪来的温柔气韵。 许久,又有人来知会他了。“您在这等着,少夫人一会儿就来。” 孙弼一时激动万分,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傻笑着,握着那小厮的手。 为此小厮笑着,狠狠地保证说,“她很快就来了。”真真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可这颗定心丸并不好吃。因为,他在看见郎铧院内屋的门帘子撩起来的那一刻,突然不知所措,整个人失去控制似的往后退。他的双脚在动,但他丝毫没有想要退却的意思。 难道是内心深处的胆怯叫他后退的?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不断的后退,以至于沈璧君整个人出现在郎铧院外院时,他竟退到了一处枯败的三角梅丛中,不敢说话,不敢动弹,只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或站或坐,四处张望,久久不愿离去。 她是喜欢自己的,对么? 回去的路又是安排好的,他坐在轿子里,恍恍惚惚想着。 她在等他,这是真的么? 为了弥补之前缺憾,他第四天又去了。这是他煎熬了一夜的决定。他自然是知道的,昨天没抓住机会,今日木已成舟。若说昨天还有人不识时务叫错她的称呼,那今日便真真没人会弄错了。 她已为人妻。 他没见到她。这是当然了。 但他听闻,她嫁给白孝贤是为了振兴沈家。如今的长乐沈家是夏周朝十六家豪门大族里最为落寞的一个,比锦川齐家还不如。谭夫人去世,沈秋廷不受朝廷待见(受宛姬玩弄,明明是一代智囊,却沦为宫廷作家,每日跟在皇帝与宠妃屁股后头,记录他们那些难以启齿的荒唐事。)更是让长乐沈家雪上加霜,毫无人才可用。 从此,她在他心里便是个坚强与脆弱捆绑的弱女子。他得帮助她,他要尽全力护着她。护她一生一世。 后来,他又听闻沈白两家虽利益交错重叠,但白孝贤对她是一片真心,娶她之前,他犹豫许久,徘徊许久,一边想要与她共度余生,一边却为会将她拖入权益争斗中苦恼不休。 最终,他还是娶了她,可不知这天平的两边,是利益的压榨,还是真心为她好。 孙弼希望是真心为她好,希望是真为了保护她。 毕竟,沈璧君的生活并不是看上去那样美好。 首先,她父母的关系就不简单。是。他们彼此真心相待,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但她的阿娘是幻影派的唯一传人,唯一的关门弟子,从此幻影派被金土门灭掉后,门徒四散,不知去处。沈秋廷过去得幻影派全派恩救保命,所以谭夫人既是他的妻子,又是他的恩人。谭夫人只好终日装病以求自保。可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到最后竟给自己下毒。那可是南越来的蒲公英虫毒呀,本来就毒性颇深,巫女还给这种毒施法,保佑它能祸害每一个真正该死之人。沈秋廷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自从与谭夫人在一起,他便发下毒誓,要帮幻影门报仇。两人一拍即合,花一生去筹谋,可这仇越报,牵扯出来的东西就越多,直拖得两人像是踩进沼泽一般,无法动弹,最后连保护的很好的沈璧君也牵涉进来,遭江湖上无数人惦记。为了什么?就因为谭夫人死后,把柏木经留在了沈璧君身上。 其次,沈秋廷的肩上,背得不止一桩血海深仇。他的挚友白庆瑜对初恋表姐金芷希的死耿耿于怀,一直撺掇沈秋廷帮他报仇,自然也不是毫无关系的介入式帮忙。十六家门阀之间姻亲关系错综复杂,金芷希出自琅琊金氏,与长乐沈家是自三百年前夏周朝初始便延续着婚嫁联姻的。可按孙部回京都这一路上查探的结果来看,这一条复仇之路,比沈秋廷自己所背负恩人遭灭门之仇,还要难走千万倍,真真千丝万缕,牵涉众多。沈白两家努力多年,哪怕搭进一个禾家,也毫无头绪。 父辈如此这般折腾,致死之时将事了结了便好。 可三家人中,禾家覆灭了,沈家风云飘摇,只剩京兆白家一枝独秀。 孙弼见到沈秋廷时,吓了一跳。他脸色不算好。 除了将女儿嫁入京兆白家,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无论从利益与情谊考量,出嫁白家都是沈璧君最好的出路,毕竟爹爹也护不了她多久了。 想到这儿,孙弼叹了口气。“若说呵护终生,还有谁比白家更合适呢。” 他撕开精致的面具。 此时,镜子中出现的是那张过去被火烧去一半的脸。这张脸,他起初也是不接受的,花了无数年,才学会了不在照镜子时躲闪。他凑近了铜镜,拉开了领子。左边胸口处,有一个更吓人的伤口,粉红的,像是青苔或树花。这个伤口似乎永远都不会好了,永远都会像玫瑰,烙印在自己身上。标志着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丑人。 他闭上眼睛,双手一次次向后捋发丝。 这时,他在镜子中看见有人朝窗户里塞了一团丝绢。 丝绢上的字不多,就写着:“三更,陆家桥下见。” 字迹很细,但一看就是男人的手笔,毫无娟秀之气。 他打算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毕竟脱离了喜乐门,今后的路就得靠自己走了。 他躺在床上休息,嘴里咬着用过的牙签。 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自从与喜乐门诀别,他只要一睡过去,便噩梦连连。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的面前站着一身红衣的沈璧君。她冲他笑,就像在英府,在钱局县时那样笑面如花,十分可爱。他伸手去触碰她的肩膀,刚一碰到,她那白里透红的肌肤便冒出血来。他眉头紧锁,四下里急忙搜寻丝帕,为她止血。可只要从身上拿出一方丝帕,到了她肩边上便消失不见了。 他急得不行,屡次掏出,屡次消失。 最后,只好张着双手捂住她的肩膀,越是捂,越是血流如注。他急了,便抱住她。她面颊绯红,身体柔软,皮肤上一股股热气朝他涌来。他大喘着气,企图抱得更紧些。 可他每次离身查看她面容,却受惊不止。 那血不止在她肩头突突冒着,现下全身都是血了。他急忙退开,扯下纱帐给她擦身,却只见自己前身里也都是血迹斑斑。 他突然意识到,就快要失去她了。 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为何要扯这纱帐布子? 他快要失去她了,他应该紧紧抱住她。 可他一回头,人不见了。只剩下百户郡尔县观音阁的烈焰池。不,不,他眼睛紧闭,嘴里却大喊着。这不是烈焰池。他所记得的烈焰池上没有花雨金针机关,更没有从青玄山喜乐门总部中萃堂出来时,师娘为他包扎的带血纱布。 这是他甘愿受的惩罚,不要加诸在她身上! 在梦里,他眨了眨眼睛。抬头一望,那白纱一缕一缕垂下,血色斑斑,好像红漆,好似有人以血刺字,诉说一生苦涩。 突然,沈璧君整个人从高空里掉了下来。 她又出现了,他心头一万个谢天谢地。 他要去接住她,再怎么也走不进那灌满水银的烈焰池。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水银烈焰吞没了沈璧君。 这一刻,他才真的睁开了眼睛,直呼气。他呆呆看着床帐上的福包,过了许久才转眼查看四周。屋外夜幕初落,屋里又没点蜡烛,倒是一片漆黑了。 “这漆黑一片的路,大概就是阿君要走的路吧。” ------题外话------ 请大家帮忙订阅和收藏~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璧君乘大婚,孙弼回京都(四) 黄昏里,白孝贤带沈璧君泛舟江上。 “后天就要回营,得抓紧陪你。多带些衣服,把那黑披风也带上,夜里虽美,却也凉飕飕的。” 白孝贤一边对镜整理衣领,一边对沈璧君说。 沈璧君耸耸肩,“那你还带我去?” 白孝贤停下手中的活,走到沈璧君近旁,护住她的双肩。“我知道你病刚好。可自来治病,只治身,不治心。我不是总琢磨着要带你出去散散心嘛。” 沈璧君抬头望着他,“我是说,你后天回营里了,一回去肯定又要长途跋涉,起早贪黑的。这会儿再不抓紧休息,不知那年那月才能歇一会儿呢。” 白孝贤听了这句,心里喜滋滋。“有你在,就是休息了。” 一切准备停当。马车在府外候着,小舟也早在江边守着,就等这一对新人出发了。 “好了,走吧。” 现下,白孝贤多了一个习惯,就是一有机会就攥着沈璧君的手不放。有好几次,沈璧君说她手心冒汗,不甚舒适。他听了去,竟牵得更紧了。还满口胡诌说,希望冬天赶紧来,好让他一直一直牵着不冒汗的手。 门帘掀开了,白孝贤走在前面,沈璧君走在后头。 秋日里的夕阳西下,多了些沉稳,少了许多炫彩,更像是历经波澜之后的懂事却也更有闯劲儿的温柔。 出了白羽堂的门,轿子就在眼前了。 “娘子请。”白孝贤傻乎乎站在轿前。 “那我就不客气了。”沈璧君笑着,侧了一下头。 波喜左右张望,这一会儿少爷与少夫人就要走了,贾殷怎地还不回来。莫不是来京都时日不够长久,整日里又只围着白府里外转悠,找不到回来的路? 正焦急着,沙祖过来了。 波喜忙低头道,“沙祖姐姐。” 沙祖看了看她,“小姐说要你跟着去了吗?” 波喜有些错愕,却只说,“那倒没有。” 沙祖深吸一口气,“那你回去歇着吧,外头不比家里,要周全看顾的事多着呢。” 波喜正有此意。贾殷是她给打发出去了,若是真出了事,她良心上可真真过不去。 于是,她满脸欣喜,“真的?” 沙祖撇了撇嘴,“我沙祖说的话,还能有假?瞧把你乐的,是不是一开始就不打算为小姐分忧呢。” 波喜听了这话,倒抽一口气说,“哪里,能有姐姐为我劳累奔波,真不知是哪辈子求来的好福气呢。” 沙祖听着这奉承,舒服多了。“那你去吧,回来也不用招呼了。” 波喜巴不得,连忙催着沙祖快走,又是感谢又是作揖的。“姐姐,你再不走,轿子可就要出大门了。”为了让沙祖快些离开,波喜更是转身跑回内院,一刻没耽搁。 许久,车马走了,小厮婢子们个个落懒起来,白羽堂终于清静了许多。波喜先是在自己的屋里坐了一会儿,整理了之前晾晒干的衣物,又就着快要消失殆尽的日光绣了会儿鞋垫子。可这些都不是她当下最愿意做的,她不过是在打发日头而已。可打发归打发,从下午便等到这会儿了,太阳都落山了。她竖起耳朵来听,却一点跑步声都没有。 “唉,早知道我自己去了,还以为他靠谱呢。” 自个儿叹着气,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复又出去院墙外瞅着。府里的地灯离的不算远,可就是不够亮。于是,波喜自己又提了一盏丝绢灯笼作陪。灯笼照亮了方圆里的方寸之地,倒也暖人心。现下,她坐在门边,兀自抱着膝盖,张望着。 “唷,这怎么,波喜你受罚呢?” 波喜听了,蹭一下跳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朗彤。 “朗,”刚要喊她名字,却见朗彤使了个眼色。她不知发生何事,可还是照做了。不一会儿,她便知道了。朗彤身后还跟着一群女人。起先她以为是倪大娘带着二娘金胥娘与三娘乐粟来了,哪知是一群姑娘婆子全跟在后头。 金胥娘走了上来,瞥了波喜一眼。“走,我们进去瞧瞧。” 波喜瞧着朗彤,“唉,二姨娘,你们这是?” 倪大娘给身边的贴身姑姑使了个眼色。 那姑姑早上传话便碰了一鼻子灰,于是才抓了一丁点机会便起了架子。她先是狠狠瞅了波喜一眼,见波喜没反应,心里喜滋滋的,过来便是紧紧推搡。“夫人这是带着几位京都闺秀佳人闲走中庭,到了白羽堂正想看看。怎地,白羽堂的主子都走了,轮到你做主了?” 波喜无奈更无话,只赶紧退到众人后头。 见稀稀拉拉一众人进去了,朗彤便急急拉着波喜说,“先前我在府门外给沈妹妹递话,那贾殷急匆匆跑来。可我看他又不像要给沈妹妹或沙祖说话,必定是来找你的吧?” 波喜四处张望着。 “别看了,我让他在别处歇着了。我说你也是。”朗彤轻轻戳了波喜的眉心。“怎地叫他那种人去办事。” 波喜疑惑,“他借着机会出去玩了?” 朗彤摇头,“这倒也没有,只是光打听个住处就跑回来了。” 波喜更想不明白了,“这是为何?” 朗彤叹气,不知说什么好。“等你见了他便知了,他那满心自保,一腔欺瞒,满嘴装聪明的样子,我可比划不出来。说来阿君也是奇怪,怎得老招惹到这些人。走吧,走吧。” 她拉着波喜走,波喜却没有挪步的样子。“这又是怎了?” 波喜大着胆子说,“朗彤姐姐,我想去看看。” 朗彤瞧了瞧前头。墙垣里的婆子们走路都慢,金胥娘总撺掇着倪大娘进去屋里瞧瞧,说是“进去歇会儿,喝口水也好呀”,可倪大娘一看就是那种心里总怨怼着他人,总想着做点坏事,可真真经手了,又惊吓不已,时时信道念经,自我安慰,恨不得个个都冲到她前头。可这样一来,下面的人好似大坝边的水一般堵着,想要自由,渴望决堤,盼着一把火烧到底,可她有贼心没贼胆,总像个满身瘙痒的石雕一样端坐着。如此这般,若是时日长久了,更讨人记恨,气恼。而在若做事不小心,别人更是恨不得顺水推舟,让她这黑白两道都不敢踩,好事坏事都不敢沾,他人无一例外都冲到前头却还不知敲打c安慰,只一味的索取依靠与消耗,却又位高权重的位子给掀了,也好给自己喘口气。 波喜瞧她老瞧着里头,便也如柱子沈璧君那般,唤她:“姐姐?” 朗彤这才回过神来,“那走吧,进去瞧瞧。” 波喜笑了。“我不是说这个,我想去瞧瞧他。” 朗彤一时惊奇,“是他?” 波喜义正言辞,“就是把小姐骗得团团转的那个。”波喜当值日久,自知不能显露私心,于是又说,“这也是老爷期望的嘛。” 朗彤笑了,拍拍她的肩膀。“我俩是想到一块去了。”她说完,离开睁大眼睛又说,“你知道我为何今日会跟他们在一起,就是来给你提前报口信的?大错特错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贾殷那胆小鬼什么都没查到,我们自己上。” 不知怎地,波喜笑开了花。 “我觉得,我们像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呢。” “怎会是这个效果。没有,没有,我们是,我们是,侦查,你懂吗?反正一整天在这屋子里,姨娘姑娘的一大堆,真真烦得很。妈呀,说得好像我是一个男的似的。” 之后,朗彤便抓着波喜的手,进白羽堂去了。孙弼惊醒后,一直坐在床上。 天越来越黑了,他见一个伙计过去,便大喊。“外头的人停下。” 那伙计忽地停步了,推开门。“只要蜡烛吗?小的送了这份吃食,一会儿就来给客官点上。” 孙弼看着伙计走了,仰头靠在床角。 自离了青玄山,便一刻都离不开连连梦魇了。许是皮肉伤痛尚在,苦痛记忆尚缺美好回忆来替代,才会如此深陷其中。 此时,伙计推开门窗。“您的蜡烛来了。” 因是上等房,所以伙计一次便带来两根亮堂堂的红烛。 孙弼看看,吩咐道:“放在靠窗的榻上便可。” 伙计很高兴,答道,“我一会儿就让人把您这残羹的碗都收了。” 果然,伙计放好蜡烛不久,便有人收拾了整个餐桌。 等人都走了,孙弼便从床上下来,翻出了师娘给的创伤药,拿在手中,然后坐在榻上。烛光拉近了,他刚一撩开袖子,便是一阵刺痛。皮鞭抽的皮开肉绽之处还远远没好全,稍微一碰便是稀碎结痂裂开的火辣痛感。两个手臂都露出来了,火辣辣的痛瞬间窜上全身。 他龇牙咧嘴地忍着痛,打开了玉白色的小瓶。 小瓶里是满满一瓶如蜂蜜般的膏药。 师娘告诉他要及时擦,但他为了及时赶到京都,一路上只知赶路,不知擦药。说真的,他一直想着皮肉伤只要不伤及筋骨,便能自愈,几乎连看都不用看一眼。 “师傅为了留你,用掖乌水浸了你整整五日,你是不是以为只要那绳子一会儿拉上去,一会儿降下来便不会伤及内体啦?那才是大伤呀。” 师娘的话突然冒出,回荡在心田。 是。他现在信了。可信又如何。他受伤是为了不再受人摆布,能一心一意努力着让沈璧君接受他。他总有一种幻觉,总觉得当时在英府,沈璧君喜欢的是真正的他。口口声声唤着的“哥哥”二字,更是说给他听的。她是如此明媚,清澈,像一朵略带雪花冰凉的芍药,可入药治病,更可留恋观赏。自然,他怀念那一幕,不仅因为她总像一只小兔在他怀里,眼前蹦跶,而是惊叹于自己的恍然若失与不知所措,惊叹于她脱下衣服时,他的自制。 放在现下回想,他恨不得钻进她怀里去。 手上的伤擦完了,该换脚上的了。 他脱了裤袜,一只脚踩在榻上,一只脚斜跨着点着地。 那一丝丝的药膏擦在腿上,那火辣辣的长口子一下子便被这冰凉药物震住了,淡香四溢。 擦好了药,衣服也正好往上拉着,晾着。 于是,整个人只是动不了了,只好转着脑袋四处看着。 幸好,榻在窗边,窗外又多是街市繁花似锦之象,真真是困了身子,赏了眼色。 大家在白羽堂外院闲步了许久,朗彤看不下去了。 “这一个个的,你看那眼珠子。” 朗彤一埋怨就噘嘴,那脸更是打了结似的。 “姐姐,要是等急了,不如先打发她们进去。” “你还真想让她们进去指指点点呀。” “这不是瞧她们老在外头耽搁着,让她们进去溜一圈,赶紧走人算了。” “这倒也是呀。” 朗彤立即走上去,“各位姐姐妹妹,这夜里风凉,还是进去坐坐吧。”说着,她便走上台阶,将内屋的门帘拉开了。 为了不显做作,过了一会儿,波喜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咯噔一下。速速跑上台阶。“是呀,少爷与少夫人都不在,大娘与各位主子闲逛许久,我这个做奴才的惊讶不已,真真不知如何招待了。这会儿凉风吹在脸上,反倒吹得全身都冷飕飕的呢。快进来吧。” 金胥娘听了,先是一愣,后赶紧大笑着符合说。“是呀,大娘。可不是我们要进去,是人家死乞白赖地邀请。” 朗彤与波喜对视了一下。 一人拉着一边门帘,让一窝子女人都进门了。 白羽堂内屋全是按照沈璧君的喜好修葺的。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汉白玉花雕沾金屏风,再次是黄梨木方桌与椅子。 “这地方怎地没有红帐?”不知是哪家闺秀开口了。 见众人都没有回答,波喜上前一步说,“我家小姐向来喜深浅二色,像靛青,墨蓝,又如象牙,浅白二色,这翠红珠绿的,喜庆倒是喜庆,就是难制难得些,小姐过去家在禹州鹧鸪郡,周围多少有些染坊,曾见过一次制红,便不喜欢了。” 倪大娘想说什么,却只冲着金胥娘使了眼色。 金胥娘即刻领会。“禹州鹧鸪郡是什么地方,怎能与京都的染坊比,是你那儿的技术不行吧。” 波喜笑着,“大概吧。” 大家闲话完了,倪大娘欲往就寝之处走去。自己的儿子与儿媳结婚了,老爷却当众警告她说,最好是好生安歇着,别掺和儿子们的事了。受如此侮辱就算了,老爷居然还下令说,白羽堂归他管了,她以后没事少来掺和。听了这话,她也是琢磨,难道白庆瑜就如此讨厌自己吗? 不。他怎么会讨厌自己呢。她可为他生了七个儿子,其中五个都活得好好的。 她可是带着千倾良田嫁入白家的呀。 不,不。肯定是因为这良田的事。自从这良田连年歉收,数年来黄河改道每年都要冲垮良田数倾,耗费白家不少心血才维护好。肯定是因为这个,白庆瑜才不喜欢她的。自然还有容貌减退之故, 想到这儿,她抬手轻按着额头。 波喜见了,赶紧上来扶着,“倪大娘,快去床上睡会儿吧。” 倪大娘心花怒放,但为了遮掩下来,便按压的更紧了。“好,好,好。” 大娘进去了,十多个闲话着,观摩着,嫉妒着的女子也全都到了夜里就寝的地方。菱花窗在侧,花架子床搁在一旁,精心缝制的绮罗作帐搭在床上。床的后头,是梳妆的地方。 “唷,这倒是新鲜。” 金胥娘脱口而出。此时,她正站在梳妆台边。她已经看完了沈璧君的螺子黛c金钗,玉钗,种种。现下令她惊讶的是,是低矮栅栏外,毛竹摇曳,假山妖娆。 “小姐说,清风吹拂时,绮罗作帐轻轻飘起,甚是赏心悦目。” 波喜说完,轻咳了几声。 如此嗲声嗲气的说话,可真是把人憋坏了。 她从来不是扭扭捏捏酸别人的人,她喜欢直抒胸臆的乱骂一通,把人心中的所有喜怒哀乐都骂出来。 金胥娘听了,冷笑道。“这也太不爱护小五了,这风穿堂过,吹冷了又如何。” 朗彤白了她一眼。“这是老爷安排的。” 此话一出,屋里瞬间没了声响。 倪大娘听够了,更看够了,居然大声叫起来。“知道了,知道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老爷安排的。我们走吧。” 她要起来,那贴身服侍的姑姑连忙拉着她。 这一次,朗彤与波喜都没说话,看着一窝人出去了。 人走了,清净了。朗彤大呼一口气,往床上一靠。“哎哟,累死我了。波喜,还有吃的吗?” 波喜不知,只回头问站在门边的桂枝。 桂枝回说,“有的,有的。” 朗彤撑起身子。“我们先吃点干燥食物,便立即出去盘锦客栈。” 波喜说,好。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外出游玩,再遇孙弼,明君初现 “你看那月弯。” 白孝贤卧坐在船头,轻轻抚摸着沈璧君的头发。今夜,他早作了安排,要带她去少时寒疾发作时养病的旧宅居住。一想起后日早起出发,他便恨不得要把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都告诉她。在他心里,沈璧君样样都好,不过是自己对不住她罢了。 是动用了计谋与情势逼迫,才得到她的吗? 他不知道。他唯一明确的是,他必须得走了,大哥白孝弘,与二哥白孝崇近两年来皆在外征战,不曾回家。一开始是因战事紧急,不能回。后来则是因为宫变,不让回。爹爹朝里朝外努力了许久,最后只好让大哥偷食脏泥土,拉了肚子。让二哥肩膀挨了一刀,养伤数月,才得以回京修养。爹爹如此费心筹谋,若他再贪恋儿女情长,不愿付出。那可就太冷血无情了。 每每思忖到此,他便觉得对不起沈璧君,便觉得要带着她走。“若你能跟着我上战场就好了。” 沈璧君握住他捋头发的手,“其实,我是想去的。” 白孝贤差异,“当真?” 沈璧君疑惑,“我说过的话,那句是假。就算以前有出尔反尔的时候,那也是以前,以后再也不会了。” 白孝贤听了,复又感慨起来。“可爹爹要你留在府中。” 沈璧君听了这句,思绪翻涌。“爹爹与我说了,他盼着我能成为他手下爱将,办事麻利,可靠,机灵。他也是这么希望禾静颐姐姐的。是呀,他盼着我能成为一等一智囊剑客,希望姐姐在宫里披荆斩棘,成为一代宠妃。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但即便是再苦心的安排,也还是要靠运气。” 白孝贤诧异,“爹爹运气不够好?” 沈璧君摩挲着他的手,道,“自然不是。我与姐姐都是女儿身,被他看中了,由他亲自训练,成为左膀右臂已经是超出女子德行了。而你们几个又都是他膝下犬子,珍贵异常,若是随便从你们这里挑了去争权夺位,那不又落得晏奕的下场。自然,现下晏奕捡了别人努力数十年篡位的准备,看似风光,实在不过是一步步跨入深渊而已。爹爹自然不想让他的家族布其后尘。所以,他能做的,只有等,只有等果实成熟,等夏周朝周氏皇族里真正的大帝出现。” 一只蚊子飘过来,打断了沈璧君的话。白孝贤赶紧挥手让小厮过来。“把驱蚊草点上。”看着小厮点上了驱蚊草,退下了,他复又开口。“你说呀,我都听着呢。” 沈璧君蹙眉道,“就怕你不爱听。” 白孝贤紧握着她的手。“怎么会?就是因了你分析入理,我才总打算着有朝一日把你也弄到战场上去呢。” 沈璧君笑了。“好吧,其实也没多少了。”她顿了顿,重新理了思路,“如今爹爹们都老了。或许他们也会想,若再像这么等下去,千古一帝没出现,怕是先把自己给熬死了。于是,就像培养我们,让我们替他们等,让我们快快学成归来,以后有机会了便可匡扶夏周朝王室。以前我不懂,可这许多天来与长辈相处谈话,才发现他们也拿不定主意,也在赌。赌我们中有人能崛起,能成事,能把自己的心愿与他们的心愿合为一体。也在赌,周氏所有后裔里能有一位,重现当年开国君的王者风貌,平天下。以前唯一想的,是不平,是愤然。那我呢,我想要的,你们考虑过吗?可现下只觉得,自己太蠢了。我想要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而已。” 驱蚊草自带一股苦涩清香,真真好闻极了。沈璧君让白孝贤将那镂空焚香铜球摘下来,给她看看。 白孝贤提醒道,“别捧着,像我这样提着绳子便可,小心烫手。” “知道了。”沈璧君提着那铜球,“倒是可以制成暗器。” 白孝贤瞥了她一眼,“想什么呢?别凑太近了,小心香烟喷在脸上。” “知道了。知道了。”沈璧君又说。 “少爷,少夫人,淑玲斋到了。”小厮在船尾处大喊。 “靠岸吧。”沈璧君替他回了。 走了半夜,刚一脱开了白孝贤怀抱与盖在身上的兽皮袍子,丝丝缕缕的寒气便从水里冒出来,直缠身体。沈璧君不禁打了个寒颤。沙祖见了,立刻上来扶着。 “你怎么跟来了?”沈璧君四处看看,“难怪一路上都是那小厮伺候,原来是你跟来了。怎得,躲起来是怕我骂你不成?” 沙祖赔罪道,“我是担心波喜照顾小姐不周才跟来的,何况” “何况什么?”这次是白孝贤问的。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与沙祖说话。不,不。以前也是说过的。但不像今日这样细腻,平等,充满关怀与好奇。 于是沙祖调整了语调,显得更温柔些。“回少爷,何况波喜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问她怎了,她什么都不告诉,只说在等贾殷。说来这贾殷也奇怪,一个下午都不见人。” 沈璧君诧异。“那是不是朗彤交代她做什么事了?” 沙祖想了一下,“倒也没看见她两接头。” 沈璧君低头想了一下,定是素面人又来了。波喜这家伙聪慧,昨日里陪她等了许久,不见人,这会子估计是见着了,让贾殷去寻呢。 她不知自己推断是否正确,却会心笑了。 “孝贤,我许久没悠闲地观赏夜景了,还不想进屋去。”她说着,便走到邻水栏杆边,细细望着湖水。“你们也都过来呀。” 白孝贤摆摆手,“去搬了榻子,再拿些水果出来。”说完又给沙祖一个眼色。沙祖识时务,退回内屋里收拾床铺去了。 不一会儿,椅子与水果都来了。 “柚子?”沈璧君惊讶。“还是稀有的甜红柚?” “天气凉了,本不想让你吃这个。可在秋水台时吃饭不思,只爱吃这甜柚子,我也要走了。就让你任性一回罢了。” “你这话,真是不情不愿的。” 说完,便将剥好皮的柚子掰了一半,一人一半,先喂进白孝贤的嘴里,又喂进了她自己的嘴里。 他嚼了半晌,才艰难咽下。“好吃吗?” 沈璧君一耸肩,笑了。“好吃,好吃,好吃极了。” 此时,夜朗星稀,湖上白雾迷茫,实在清新极了。沈璧君卧于右踏上,抬眼看着前方延绵起伏的山峦,晃动的落了白月光的湖水,心中恬淡许多。此时此刻,她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些畏怯。白孝贤一走,她便要按照白庆瑜安排,训练刻苦起来了。想想都觉得压力大。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受宠若惊,问道,“爹爹为我安排了师傅,又在白羽堂内设置机关道路。可那些姨娘姑姐呢?难道她们就不会发现吗?” 白庆瑜笑着说,“那便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每次一想起这些,她便皱眉。然后便用禾静颐的遭遇安慰自己。与她在宫里的险恶环境相比,自己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什么呢?”白孝贤问。 她摇摇头。“跟我说说战场上的事吧。让我也长长见识。” 白孝贤说,“真想听这个?” 她蹙眉瞧他,“说什么呢?你上战场带着书简,行走不便。白府上下放着如此多的兵法策略搁在那儿,我不得多看看,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 “还要你救?” “我是妻子。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当真?” 沈璧君刚要怼过去,他便俯身吻了过来。 朗彤与波喜已经来到盘锦客栈。 此时此刻,两人站在灯光熠熠的客栈门前,不知该做些什么。 “要不去问问小二。”波喜说。 “不要问,我们就在大厅里坐着等。” “万一他不从这儿走呢?”波喜又说。 “嗯,我相信我们运气好,一定能等到。”朗彤自我安慰道。 于是,两人便进去了。刚进门波喜便与客人撞个满怀。 波喜与朗彤抬头一看,正好是他。是那个素面人。但奇怪,他今夜的脸面与造型,居然还与董驹城一模一样。 朗彤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而波喜更是目瞪口呆。 倒是孙弼反应迅速,立即低头,闪身出去了。 “还等什么,追呀。”朗彤拉着波喜的手,就冲了出去。虽已经过了夜市繁华的时段,但京都钟鼓巷里依然灯火熠熠,人潮涌动。朗彤与波喜一时不知往哪里追去,只好并入人群,左右看着。“他肯定也是这个方向。”许久,朗彤才开口。“你怎么知道?”波喜问了。“感觉。”朗彤说得漫不经心,竟一下子像泼了波喜一头冷水,让她兴趣全无。 跟了半天,却也见不到人。朗彤啐了一口,“这贾殷办事真不牢靠,也不问问他今夜要去哪儿,就我两在这人群里瞎转悠,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 他们走过卖夜宵的摊子,走到卖凉水的摊子,又掠过那支在路中央晃晃悠悠的一锅牛排骨汤锅。就连那街尽头,老百姓仲夏里天天赶着乘凉的千年古槐树都路过了,就是找不到孙弼他人。 “我们肯定找不到他的。”波喜说。 “还不到叹气的时候,继续找找。”朗彤从来不放弃。她总是给人一种咬着牙齿往前冲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你不是见他假装董驹城了吗?他必定是需要这面容来伪装才能做事的。况且,他如此倾心于妹妹,甘愿什么都不要了,只愿涤清自己前半生不堪,为她而来,此刚才见到我们,我想着他肯定要动心思的。对呀。” 波喜正等着她“对呀”之后的半句,却只见她楞在那儿不说话。“姐姐有主意了?” “是呀,老与你说赌局,也是时候赌一把了。走。” 刚说完话,她又急忙忙抓着波喜的手跑起来了。 跑到一处偏巷旧庙里,这两人才终于歇了口气。这一跑,朗彤没事,倒是波喜一个劲儿的咳嗽,真真肺都要咳出来。 咳完了,抬头一看。面目狰狞的四大金刚在面前站着,吓得摔在了地上。 “我的好姐姐,你带我来的这都是什么地方呀。” “等董驹城的好地方呀。” 波喜听了,说道,“是呀,现下亏得他莫名存了董驹城的样子,要不真是认不出来。可我们也不能老董驹城,董驹城的叫呀。说来也怪,这董少爷都多少日子不在府里了,老爷居然不闻不问的。” 朗彤四处看着,许久才说。“波喜。” 波喜听语气严肃起来,也不忙着拍身上杂草了,只抬头看。 一个黑影正朝她们走来。 “是他。” “是。” “怎么打招呼?” 波喜说了不知道,还急忙强调似的摇摇头。 两人正是不知所措时,孙弼自己开口了。“许久不见,反倒在这破庙里狼狈相遇了,真是不好意思。走,我请两位公子花楼喝酒去。” 两人蹙眉,互相看着,这不知道他这是使得什么套路。 “怎得,我你们还信不过?”孙弼继续说道。 “信,信,如何能不信呢?”朗彤说着,赶紧拉了波喜起来,“说呀,兄弟,想去哪家花楼,我们请你。” 这么着,很轻易的,三人从互不信任,互相提防,突然间又好似行走江湖的好友。走出破庙时,波喜挺直身子,朝孙弼那儿看去。她与董驹城相见的时候也不多,但她印象里最深的便是董驹城的步伐。那步子花哨,轻佻,似是时时刻刻都要故意引人注目。也就是因了这也一番扭扭捏捏,自以为是的步伐,董驹城还被老爷痛骂过一回。她之所以为老爷骂他步伐难看这时,是因为当时她刚进白府当差,是大厨房里一名学徒。厨房送菜的小厮急急忙忙冲回来,说老爷发了好大的火,送进去的菜都堵在门口呢。“大娘也不是个体谅人的主儿,非让人往里头送,无缘无故故意作弄下人似的。这可怎么办呀?”厨房里,上至师傅下至上菜小厮,都揪头抓脑。可大家思忖许久的结果,居然是让她这个新人去触倪大娘的霉头。 刚到门口,她便听见了。进去立在一旁,更是听了不少训,真真吓得魂飞魄散。于是,只要一有机会与董驹城相遇,她便仔细观察他步子,内心千万次提醒自己千万别走成他那样,又轻佻,又要招人厌烦。 此刻,她一瞥头,惊吓了一跳:居然与董驹城步子的一模一样。 不知是出于提点,还是真的关心的缘故,她在沉默冷寂三人行里第一个发话了,“以后别这样走了,叫老爷看见,又得劈头盖脸骂你呢。” 朗彤与她对眼,“我吗?” 孙弼也不遮掩,大方承认了。“自然说的是我了。”话音刚落,他便真的改换了步伐,用他自己平时最习惯的动作行走。 说来也怪,孙弼用他那风一般快当步伐行走,反倒越发将那张不属于他的脸衬托得沉着c帅气。不似之前董驹城单薄的那种帅气,是那种可靠,磅礴,给人以安全感的帅气,那种你只要见到他,便打心底里知道他永远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在背后插刀子的帅气。 “哟,怎得如此听话了?”朗彤打趣他。 他没回答,于是三个人又沉默不语,走了一段。 走到热闹街口,最显眼的就是那棵大槐树。那树的枝丫里,全是歪歪斜斜的求姻缘的红绸。 “都不知道是怎么栓上去的?”孙弼望着那棵树,十分羡慕地说。 “这还不简单。”朗彤欣欣然,“瞧见那红绸下的镂刻铜球了吗?” “我自然是看见的。” 孙弼说了,又往前几步。 他们倒是没去什么花楼,只是一直走,走到了寂寥清冷的陆家桥下。 孙弼默不作声,只踩着地上落叶走下去,所以脚下咯吱咯吱的,与竹简掉落一地的声音相似,咯嘣响。 “这是?” 朗彤问起,他也没回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走。走到桥下大石头处,只管踩着秋雨过后的积水坐下。 波喜看了,想要提醒他鞋袜湿了。 她话还没出口,他倒是先站起来了,然后缓缓把朗彤先前的话给接上,“陆家桥。” “哪里?”朗彤先是惊讶,后才冷静下来,问道,“你带我们来这儿是为了” “有人写信给我说今夜三更,在陆家桥下见。所以,我就来啦。” 朗彤听不明白,只好凑着波喜的耳朵问是不是沈璧君带信给他。 波喜低声回说:“不知。”她本就满是疑惑,又不喜欢猜来猜去,于是转头问孙弼,“你穿成董驹城的样子,又让我俩在身旁跟着,你说的信是写给白府的?” 孙弼说了。“我也不知。只是信来了,叫在这儿等着,我便来了。扮成谁倒是无所谓。唉,这不是你们俩跟着我,想知道我晚上要干什么吗?现在你们不是知道了。” 波喜顶不满意这个答复,“知道有人跟着你啦?” 朗彤推了推她的手肘,“这自然是知道了。” 波喜走上前去,冲着他大喊。“那你要我们来做什么?” 孙弼又没声儿了。他能说,因为看见她们俩让他想起了沈璧君吗?想起初见时,几人欢欢喜喜在合欢树下聊天,吃酒,恣意嬉笑的场景吗?他能把这一切告诉别人吗?自然是可以的,但那个人是沈璧君,不是别个。而现在,他只需要她身旁的婢女友人站在身边即可。 “唷,一来就来三个人,孙兄艳福不浅呀。”略带微光的漆黑中,人未到声先到了。 孙弼一跃而起,握剑准备着。只听那人向前挪动了几步,随即四周皆有异动。波喜与朗彤害怕极了,却又激动极了。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那腿脚似是要逃的意思。但她们没有逃,只是愣愣地看着。突然,朗彤转头对波喜说,“我们不会有事的。”不知怎地,波喜也是一样的感觉。她点点头。 黑暗中,那人站上前来,“听说过夏周朝十四叔韫亲王吗?” 孙弼笑着摇头。 这时,一急性子兄弟上来了,“大哥,不用跟他多费口舌。直接布袋子裹了运回去便是。” 他大哥有意阻止,却已来不及。只见那急性子蹭得腾起,捏着拳头就朝孙弼的脸打去。孙弼一闪,转身捏着他脖子,捏了一会儿,好似教训够了,便放手了。本想着那人会仰头倒在枯叶铺满的水中。却不料,他脚后跟刚着地,那身子便直直立起来了,像是尸体从棺木中直翻出来似的。“还不动手?”他求援,可之前的大哥一听动静,便转身挥手。那急性子怒不可遏,起来就冲着朗彤与波喜她们冲去。孙弼拔剑,撑地。只见得一股银色剑光闪过,前头那个不机灵的急性子刚要抓着波喜,便被孙弼一剑刺入脊梁,痛不欲生,倒在波喜面前。 生死之痛在前,他又拉着朗彤的脚,波喜一见,转身握住孙弼的剑,随意往一处掰了,那急性子痛得直喊,不久便没了气息。朗彤吓得往后一退,可波喜却因第一次杀了人,愣愣地瘫坐在地,手里还死死握着剑柄。 突然,鼓掌激鸣,只听那人说,“孙兄倒是明白人,连带个徒弟都如此乖觉。” 波喜嘘嘘喘着气,还没松缓过来。他说什么,自然是没听见。 “妹妹。”朗彤试图拉她起来,却拉不动。 孙弼拔起那急性子身上的剑,架在说话那人的身上。“让他们都撤了,有什么话,找清净地方说去。” 那人笑了。“今天可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要你跟我们走一趟。等到了云歌郡有你的好。” 说着,几人便冲上来压住孙弼。以前,他逍遥自在,可现在他连离白府远一点的集市都觉得无趣。他哪也不想去,更别提去给韫亲王当牛做马了。他恨透了当牛做马日子,他要的是逍遥自在。“能接我十招,我便是你的人了。”话音刚落便蹭一声闪到了桥上,剑甩入空中,不一会儿变成了九转驯龙寻剑法,还未见剑出手,草丛中数人已翻倒在地。 被人叫大哥那人慌了,转身便要抓着朗彤与波喜。孙弼哪能由着他这般不自量力,飞身下来,往前一伸,那细细的好似绣花针似的剑便缠住那人脖子,饶了数圈,呲呲作响,火花四溅。那人筋脉尽断,鲜血直流。 孙弼知道,这一幕恐吓着波喜,只一个箭步朝前,挡在朗彤与波喜前头。 人都死了,四下里安静下来。 孙弼询问了朗彤,她说自己还能走,就是波喜,自从手松了剑后便一直僵着c愣着,眼睛还瞪得大大的。 “我背着她。”朗彤将要扶波喜起来,便听得孙弼来了这么一句。 “可是现下医馆都关了。”朗彤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白府里虽也没大夫,可药还是有的。可以先喝点安神汤压压惊。 “去白府吧,也好安排你休息。” 朗彤主动邀请,正中孙弼下怀。但也让这次的事件显得是自己为遁入白府安排好的。于是,他急忙解释了。“姑娘,这次的事是为突发,你可千万别误会我。” “误会什么。”问话出口,旋即又反应过来了。“哦,这时候若我还如此想,那就太不识趣了,招人厌的东西我可不要。” 孙弼说,“其实,我一早便知道这些人了。他们还有另一队人马” 朗彤四处张望着,“啊,在哪儿?” “不,不,不是在这。我说的是,他们还有另一队人马是专门冲着沈璧君去的。” 听到这个,朗彤比刚才还要痛苦。 “这,这又是怎么——你是说柏木经,是吗?” 孙弼点点头,把波喜往上推了推。 “可她现下已不在白府,岂不是很危险。” “她不在白府?!”孙弼大声说起来,可他又不能丢下波喜与朗彤自己先走。“哦,那我们回去吧。你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柏木经第一次展现力量 走了许久,终于到白府。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的。”波喜说。“背着走,也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朗彤不许。 于是,几个人默默走着,直到进了白羽堂。 “左拐就是了,中间是少爷少夫人待的地方。”波喜又说。 孙弼按照指示,背着波喜进了婢女们住的地方。为了给从未进过内屋的孙弼照路,回白羽堂的路上,朗彤便顺手摘了一个府道上的蜡烛。“进来吧,里头没什么碍脚的地方。” 孙弼背着波喜进来,将她放在床上。 “我想给她换套衣裳。”朗彤说。 “好,我去门外等着。”孙弼言毕,匆匆就出去了。 他站在门口,眼望着那漫天的星辰与那独独的月亮。虽能听得见屋内话语嘘声,但他却专注看天象,也没真的听进去多少。 不一会儿,朗彤出来了。 “都整理好了。” “是吗?那我就先走了。” “唉” “姑娘何事?” 朗彤从怀里掏出一个鱼形玉佩。“你恐怕不能以这副面孔去。” 孙弼本也为难着,想着一会儿在路上随便找个地方把面孔换一下。可巧朗彤先提出来了。他左右看看,周围皆是草木山石,地域开阔,无遮无拦的,到哪儿去寻另一副制皮之处。 朗彤既然提了问题,自然得附上解决之道,不然就是不尊重别人。“还是进去休息会儿吧。” 孙弼左右为难。以前进出胡钰楼,雨巷各家花楼都没这么为难过。 朗彤看着,光是劝也不是事,只好先把门帐掀开。“还是快些进来吧,不然冷风吹了进来,波喜妹妹容易着凉。我站在这儿劝您,分不开身,倒是疏忽照料她。况且,今日之事因您而起,即便不是有意为之,也真真将她吓坏了。” “那我去看看她吧,教她些缓解之法。” 孙弼还是进去了。烛光照耀下,婢子的房间看起来整洁又温柔,又到处都是女儿家的物什细软,他看着,心里安稳极了,似乎是渴望这份稳定喜悦的。 “坐吧。” 他站在波喜面前,不好坐下,只直直站着。 是朗彤亲自抬了椅子给他坐下。 “谢了。” 听到这个谢字,朗彤笑了。“你可真不是勾心斗角里出来的人呀。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孙弼转头看着她。“你是?” 朗彤摆摆手,“算了,算了,以后都会知道的,何必急在一时。”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玉佩,摊在手中。 “这是何意?”孙弼问。 “一会儿你要去见阿君,换了面孔,谁认识呢?” “你倒是周全。”孙弼即刻就将玉佩收到衣服里。 “这是老爷最喜欢的玉佩,白孝贤也是知道的。” 两人说着话,波喜醒了。“姐姐?”瞧她伸着手,朗彤立刻伸了手过去给她。“妹妹这几日多休息,其他事情交给伊喜他们便可。” 波喜听了这话,惊恐起来。“姐姐要走?” 朗彤宽慰她,“不走,不走,接下来几日我天天来陪你,可好?” 波喜看着她说话,一转头过来,正好看到了孙弼。准确的说,是董驹城的脸貌,肩膀一耸,全身寒颤。 “是他背着妹妹回来的,妹妹可别怪错了人。” 波喜听了,内疚难当,便要起身道歉。 孙弼忙劝她,“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姑娘休息好了才是大事。今夜的事让姑娘受惊了。” 波喜神色恍惚的样子,无论是谁看了,都觉得她是吓坏了。可她自己却觉得,她是被自己吓坏了。她怎么就反应如此迅速,爬上那人的后背,抓着剑柄死死往后扯,直到那人在诡异灼痛中绝望而亡。她觉得,那一刻,自己似乎无所不能,似乎能顾全所有人。 “不,不,那不是惊吓。”她急忙解释着。“倒是有些被自己吓着了。” 孙弼听了,面露喜色。“这就好,这就好。”说完了,他又对坐在床头的朗彤说,“若是吓到了,那才是一辈子的病呢。” 话刚完,外头便传来巨响。 孙弼立即飞出去查看。刚一开门,便看见天空彻亮,星辰具陨。那白光有棱有角,虽单薄些,看着却十分锋利。经历如此多,还是第一次见这披荆斩棘而来的白光。他也吓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听得内屋里两个女人吓得咿呀乱叫,他又立刻恢复了理智。 “没事,没事。只是一道白光而已。” 他冲着里头大喊。可刚要关门,把着天灾凶象挡在外头,却见朗彤拉着波喜出来了。 “这是”波喜先感叹了一句,复又问朗彤与孙弼,“我向来孤陋寡闻的,两位可曾见过?” 孙弼摇摇头,却见朗彤有些犹豫。 “怎么,朗彤姑娘知晓?” 朗彤也不藏着掖着,直说了。“如果见,这也是头一遭。倒是以前在教坊时候听人提起过,说是幻影门的柏木经幻术便是如此。”她看看孙弼,“你知道阿君身上有什么的,是吧?” “当真?” “若不信我,你可去看看阿君,若她现在满身虚汗,整个人正发着光,就证明我没说错。” 孙弼听了,转身拜别了两位姑娘。蹭地一声飞到房檐上去了。 “瞧他。我们也进屋吧。” 两人复又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去。 孙弼飞檐走壁,顺着碧水湖的泥浆满地的野路上狂奔。期间,一手握剑防着周遭埋伏,一手忙着撕掉他脸上的面具。等撕开了,便擦了火折子,一把火烧没了。这也不是头一遭边狂奔边换皮面。可这一次,他觉得特别欢快。以前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行动,现下朗彤帮他,波喜也信他,且他的目的是在为了帮她——他最敬重,最喜爱的人。不再像过去一样,只是当个冷血杀手,帮人做事,将心意置于最后。他早就不想要那样的生活了,他希望有目的,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就像现在这样,喜悦,快乐,不再漂浮不已。 碧水湖上空,那白光又狠狠闪了两次。 “这幻影门的功夫都如此大阵仗吗?”他看着天空上雪白一片,“真真不避锋芒,也不知那篡位的狗贼看了作何感想。” 此时,他卧坐在一艘旧船上,水流湍急,船走得快,比他自己的轻功还快许多。朗彤说,淑玲斋房子形状小巧,临水而建。坐船走,也刚巧可以抽出一双慧眼来观察两岸景物。两岸山石小巧,没什么特色,就是野兽呼声大些,对于听惯了丝竹声的官家小姐们,倒是新鲜,若是换作他一天天东奔西忙的,真真不爱听这叫声,感觉人活一辈子没活出个绚烂夺目,反而全是荒凉寂寥。 正愁着是否走过了淑玲斋,却发现一具尸体飘了过来。他要凑近了看,却发现另一具尸体又来了。本就头破血流,砰地又撞上了船头,那血腥味愈发四处弥漫了。 他抬头一看,四五具尸体漂了出来。源头便是一方小屋。 “不会是这里吧。”他心想着。 腿脚一撑,飞身屋檐。屋前屋外全被竹林包裹,可那竹子歪歪斜斜。他定睛一看,数十人倒在林子里,衣服样式与之前邀请他去韫亲王周寻所在的人穿得一模一样。“确实这般狗贼。”他咬牙切齿,气得不行。“上次回京都,没收拾了你们,现下反倒张狂起来了。”正暗自思忖着,却又纳闷,“可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都死在了林子里,难道还有更顶尖的人物在场。呀,晕了,那顶尖的人物不就是沈璧君与柏木经吗?” 冲出竹栏,只见其他几处房子都好好的,单单眼前一处烧得梁柱漆黑,窗户都没了。他见里头烛火摇曳,便急忙进去了。 “谁?” 一开门,一熟悉面孔冲了上来。是李师傅。 他怎会出现在此处? 孙弼摸了摸自己的黄金面具。李师傅一剑刺过来的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仍长得像董驹城呢。 “等等,我是老爷叫来的人。” 玉佩拿出来时,孙弼方才一目了然。朗彤说的不错,此时的沈璧君大汗淋漓,雪白的襦裙全被汗水浸湿了。但没人敢靠近她,就连白孝贤也只是火急火燎地站在一旁等着。因为她周身发亮,脸上,脖子上,手上,凡是露出衣服外的是人的那部分皮肤全都闪烁着字形荧光。 白孝贤看着她,目不转睛。 李师傅拿了玉佩给他看,他十分惊讶,但只是看看孙弼,便如释重负,再无动作了。 他知道这块玉佩。 既是爹爹最信任的人,便也是他最信任的人了。 无须多想,更无须多作尴尬寒暄。 孙弼转头看着,房里烧得不成样子,家具,窗户一并都烧没了。竖直的墙上板上全是烧焦了的羽箭,密密麻麻,似有数千之多,看着让人头痛。 “这到底是”孙弼本想找小厮来问,可小厮不见,连沈璧君的贴身婢女沙祖也不见人影。于是,他改换了提问,说道。“沙祖呢?” 李师傅瞧瞧他,拉着他去墙角处。“她是吓坏了。数箭齐发时,她就在阿君身边护着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那遇到这些。后来带火星子的箭又来了,房子各处都烧了起来,火烧得太大,我与白公子几次要进去,又被火挡了回来。” “最后沙祖出来了?”孙弼冷声问道。 “是,她自个儿出来了。吓得不知所措,撞到我手上时还大喊救火。我也急,也没管她,只任她跑着。结果,逃过了火灾,却不慎跌进了湖水中。” “死了,还是?” “救上来了,正在那边屋子里受人照顾着呢。”李师傅说着,推了推孙弼的手肘。“你就是那假扮的董驹城吧,这么快就获取白府信任,连金莲玉佩都拿到手了?” 孙弼不知该说什么,只让李师傅专心看顾沈璧君。 他自己要出去看看周围。 “不用看了,都解决了。”李师傅一脸骄傲,连说话的声气里都透着甘拜下风,五体投地的羡慕。 “都解决?” “是呀,若你来早一步就好了。那柏木经的威力,真真了得。才一会儿工夫这林里湖里的毛贼们就全都七窍流血而亡。” “果然是柏木经。” “是呀,不仅是人,连着一房子里的火都是柏木经给灭的。只是,这沈家姑娘以后恐怕有的是苦头吃了。” 李师傅说完,转身向沈璧君走去。孙弼无话,只跟在他后头。沈璧君全身上下闪光的银色字符正在褪去,白孝贤也大着胆子试着抱起她。孙弼向来洞若观火,老是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此时,那东西便是白孝贤的一双血手了。那手十分僵硬,手指撑开,手心捧着一小泊鲜血,血滴顺着那纤巧优雅的指缝里滴下,一滴滴落在了地上。 “他这是”孙弼思忖着,没想到念出声来了。 “之前,她周身光亮,白公子想给她挪个地方,结果一碰她,双手就鲜血直冒。”李师傅也不含糊,有问必答。 孙弼边听,边观察沈璧君。看她被白孝贤抱在怀里,又是嫉妒难忍,又是宽心安慰。 正瞧着,沈璧君便醒了。什么也没问,就是看着。 “没事了,没事了。”白孝贤对她说。 “哦。”沈璧君咳了两声。“官兵应该一会儿就过来了吧。” “不会的,”说话的是李师傅。“晏奕那傻瓜现下应该惊恐万分,正与占星卜卦的高人作伴呢。” “那,我要出去走走。” 白孝贤按着她的胳膊。“先歇着,有什么告诉我去做就行。” 沈璧君笑了。笑得有气无力。“我想亲自看看外头那些人,这可不是你能帮得上忙的。对了,沙祖呢?” 李师傅又赶紧补话。“受了伤,正在偏屋养着呢。” 沈璧君听了又要出去看。见白孝贤又要阻拦,便赶紧说了。“这屋里到处都是焦糊味道,我闻着实在气短,就让我出去吧。” 她要出去,白孝贤便陪着她。孙弼在后头看着,有些失落,突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孤零零的。 孙弼刚觉得自己突兀尴尬,沈璧君又转身过来了。“这位是”她转着眼珠子看他,似是想要透过他的金面具,看透里头的惨不忍睹的面容。他一时失了稳重,呆住了。她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不,她不会的。虽如此想,他也还是希望她能一眼就看穿他。就像李师傅那样,看穿了,人便踏实了,不用尔虞我诈了。 她冲他莞尔一笑,转身过去了。“先去看看沙祖吧。” 进了偏屋,沙祖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在窗边的榻上。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烛光熠熠,家具古朴,十分温馨。这让沈璧君大松一口气,至少沙祖看起来不那么孤独。 沈璧君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孝贤,帮我拿块干净的丝绢来” 她话还没说话,白孝贤便满屋子里寻找起来。不一会儿便找到了。 沈璧君接了过来,细心帮沙祖擦着头发,清理这头发里粘着的枯叶。 沙祖咳着嗽,支支吾吾说着些别的东西。 “沙祖,先别说了,休息会儿吧。” 许久,沙祖才说,“小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现下,沈璧君最怕听到的就是这种话。此时此刻,她很想说不晓得,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她知道,她不能这么说。她得安慰别人,并且她要把事实说的可信。让一个坚信自己要死了的人,转而相信自己不会死,会坚强的活下去,这是需要多大的能耐呀。 她现在真是无力承担。 许久,等她从自己的恍惚与无力中回复过来。“才不会呢,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现在无事了,以后也不会有事的。” 她看见沙祖笑了,但她并非看着自己笑,而是看她身旁。沈璧君疑惑,抬头去看。原来是白孝贤。 “你瞧,我们都在呢。”沈璧君说。 可是,沙祖没听见她的话,只是继续看着白孝贤笑。笑了一会儿,便大胆地说了一句。“少爷,你觉得我要死了吗?” 白孝贤也疑惑,看看沈璧君,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会。阿君说你不会,便一定会治好你的。” “当真?”沙祖又问。 “那是自然,等回了白府,就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少爷,你真好。” 沈璧君自觉气氛怪异,于是起身走到一旁去了。 白孝贤看她离去,立刻又追了过来。 “怎了?” 沈璧君有些呆呆的。 白孝贤看她不说话,便赶紧自己表白了。“这是她一厢情愿,我可从没想过。” “我要出去走走。”说着,她便出去了。她有点不想让沙祖回去,回去了若是活过来,主仆相处起来岂不是心怀嫌隙。可若是不回去,又能把她安置在哪儿呢?让她在这里等死吗?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虚伪。她心中充满的恶意,却还要摆出一副好像为沙祖着想的姿态。这姿态与沙祖以为自己要死了便大大咧咧向白孝贤说心里话这种行为相比,可真是太不洒脱了。 她究竟该怎么办? 理智还没开口,内心却在向她发话:若是沙祖真能陪伴在白孝贤身边,你便再也不理会她。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与白孝贤在一起不就是因为白家本身吗?现在是在做什么,嫉妒吗?”她闭了闭眼睛,飞快地跑了出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伤及无辜,送孝贤走 沈璧君跑出去了,白孝贤自然也就追了出来。 两人站定,空中微雨,淅沥沥打在身上。 沈璧君没说话,白孝贤到先开口了。“我陪你。” 说着,便拉着她的手,往竹林里冲去。 等抵达时,他在前,她却不敢靠近了。 竹林不深,竹却异常茂密。茂密到天降微雨,也要一时半会儿才能下的来。等雨滴滑落于数片竹叶上,再落到泥泞地上时,却发现,那地上的水,已经不是散发竹香味的清水,而是血水。雨掠过了死尸的胸膛,突突往外冒的血染红了水。雨滴在了惊恐不已的面容上,将血染的面容洗净,却让血水漫山遍野的游荡。 沈璧君不能对这些无动于衷。 她走上前,雪白的布鞋立刻浸湿了。是纯正的血的气味,血的颜色。 她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切,但她知道,这都是她的错。全都是她的错。若她只是葬身火海,若她只是被行军的乱箭射死,一切就不会发生。她感觉自己像个魔鬼。 她自然也是想过杀人的,但她没想过,当许多人因她而亡的时候的这种惨状。你瞧瞧他们,一个个头破血流,横躺在泥浆里。有些很幸运,只是倒了下来,而另一些,则是被自己的箭反将过来戳瞎了眼睛,从树上哗啦掉落。为何所有持箭者,无一例外都被戳瞎了左眼。又为何,所有穿黑袍的手执火杖者全都被砍掉了右手——也就是执火杖那只手,且烧成了焦炭。难道柏木经对如何杀人早有计划,难道它知道该如何惩罚他们? “阿君。”白孝贤说话了。 沈璧君没有转过身。她只是蹲在一个执火杖者的身边。 甲衣银亮,片片瞩目,且每一片中还刻有鹰的头图。甲衣的里面,穿着粗糙的红绸。右肩上的红绸已经被扯烂。可就是因为被扯得稀烂,才能看出柏木经出山时的那股子威力。他断裂的胳膊不仅仅是断掉而已,而是连着肩头平整的锁骨也扯了出来,锁骨缺失,拉动面部肌肤,所以他右脸塌陷了,十分丑陋。 “阿君。”白孝贤见她不转身,径直走到她身旁。 “你肯定认得这个。”她指了指铁甲片上的鹰。 “韫亲王的家徽。” “韫亲王?从没听说过他。” “别说是你了,我们也很少听说他的事情。只知道韫亲王一家喜好西域匈奴人的日子,居无定所,四处迁移。每到一处,便治理一处地方,老百姓都很喜欢。毕竟,韫亲王一家每到一处就让一处地方丰衣足食。这样的人,别人能不喜欢吗?” “这么说,这位韫亲王是好人?” “嗯,这我不能保证。你瞧,我告诉你他四处迁移,给人好处。可自从晏奕篡位后,总是神出鬼没,再没出现过一次。” “看来,是谋划着别的事了。” 沈璧君说完,起身。“我们在这里找找还有没有生还的人吧。” 白孝贤没听懂她的意思,是她自己要留在这儿找,还是调来小厮将士们跟着寻找。 于是,他问了。“你亲自找?那” 沈璧君已经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哦,沙祖。是,得回去照顾。”可她知道,现在沙祖最想见的人,恐怕不是沈璧君与白孝贤夫妇,而只有白孝贤一人。 她想了许久,终于说出了这一句。“要不,你去看看她吧。” 白孝贤急了。 自己这个自家媳妇怎么一点自保的动作都没有,竟无遮无拦地把他往别人怀里推呢? “我不去。”他一甩头,坐在了断掉的枯树上。 “你得去。”沈璧君过来劝他。 “你还真想把你自己气死呀。”白孝贤说她。 “我也不想呀,可沙祖正奄奄一息地等着跟你诀别,你不去谁去呀。这种时候,正是生死离别之时,要是不表现得善良些,又得——”刚说到这句,她刚忙歇了嘴。是呀,又得如何。现下,整个淑玲斋都是韫亲王派来的死士。这死士轻而易举都被她给杀了,这天下得有多大的震动呀。可是就是这震动还未传遍江湖之时,在这个稀有的,似乎不存在的空间里,沙祖,沈璧君,白孝贤,李师傅,还有刚才来的那个戴金面具的人,这几个人的生死似乎都不重要的。他们死了没人知道。他们活着也没人知道。大家所关心的不过是,韫亲王家的死士为何会有这么多,是什么功夫导致这些人死相如此难堪? 人突然不重要了,是这样吗? 若是如此,那沙祖更需要人陪了。 这世界上,出了我们这些在她身旁的熟悉的陌生人,没有更合适的人,证明她的生死了。 “又得闹出事端?”白孝贤接口道。 “我们回去吧。” 回到沙祖面前,沈璧君第一句话就是“你忍着,我们得回白府去了。” “小姐,我真的不会死吗?”沙祖问。 “说什么呢,死不了。” “当真?”沙祖丝毫没有激动,反倒有些失望。 沈璧君看看她,没说什么。只叫来了李师傅与孙弼,让他们找船。 “那这里当如何?”李师傅问。 “既是韫亲王自己的人,他们知道了,自会派人来清理的。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赶紧离开。” 二话不说,她便推着李师傅与孙弼出去了。 “去准备船,我和孝贤一会儿就来。” 果然是说到做到,船准备好了,便瞧见沈璧君走在前面,白孝贤背着沙祖从斜坡上下来了。 “这次得绕远路了。”一上船,沈璧君便说与各位。 沙祖诧异,沈璧君为何突然变得那么有主意了。“绕远路?” 沈璧君低头推测,“我不是抬高自己啊,可我总觉得,只要我在哪儿,灾难就在哪儿。我想着要是我一路都是移动的,都是走着的。不说比端坐家中要安全,起码也安全不少吧。” 三个男人不同意她的观点,但由于提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先同意了。 “那就走吧。”说话的是李师傅。其实,他才是韫亲王留在沈璧君身边的真正棋子。秋水台一别,他便匆匆跑去报信了。已至知天命的年纪的韫亲王周寻得知沈李二人拜把子成了兄弟,高兴极了,只说,你要什么,立刻告诉,照办就是。于是李师傅翻遍韫亲王在琅琊郡藏匿于山洞中的竹简典籍,发现若用火攻,可使柏木经感知主人危险而发动反击。李师傅知道,做戏要做全套,一是为了测试古竹简上说的是否为真,二是为他的回归找个台阶下。在韫亲王周寻身边左右谋划时,一伙人突然听说夏周朝最后一个素面人爱上了沈璧君,甘愿为她受尽一切退出门派的责罚与半路放弃任务的唾骂,企图洗净身上的一切过往罪孽,退出江湖,只为她一个人单纯而梦幻般的活下去。“这个故事好呀。老李,你也来一个。”周寻拍着自己五六十岁的大腿,欢呼着与李师傅说。于是,李师傅便应照安排,带一批学艺不精,整天嘚瑟的死士一路北上,最终在淑玲斋遇见了沈璧君。 “走吧,走吧。”沈璧君微笑着对他说,“好久不见了,师傅可还好?” “好。若是不好,哪能回来见你。”李师傅说。这是他的真心话。 船启动了,是孙弼在划船。 “孝贤,我们先送你去营地吧。”沈璧君说。 “先顾着我?”白孝贤大惊。 沈璧君左右看看,最后很抱歉地说,“也不是先顾着你啦,是我实在想不出要先去哪个地方落脚。” 白孝贤无奈道,“哦。” “别生气啦,我送你送到军队上,还不好嘛?” “好,好,这还有什么不好的。”李师傅插嘴道。 沈璧君看了看两人,白孝贤倒没怪自己的意思,他只是觉得不应该先考虑他而已。而李师傅从来都是玩劲儿大,什么时候都是插科打诨,嬉笑怒骂的。 既然没事,沈璧君便耸耸肩,松快了一下,转身看向沙祖。 “沙祖?” “小姐,怎了?” “你也只是吓到了,又不是遍体鳞伤,起来吧。” “小姐,人家是真的受伤了。你看看这儿。” 沙祖摸着自己的心脏。 “这是”沈璧君说着。 “心。我的心可受伤了。”沙祖噘嘴说道。 “哎呀,起来啦,人没这么脆弱的。”沈璧君拉着她的胳膊。看她还没有起身的意思,便俯下身凑着她的耳朵说,“知道你喜欢孝贤,可你一个大姑娘家,衣服又单薄,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横卧在一群爷们面前,你做事可不能这么明显呀。” 这么一说,沙祖蹭得坐起来了。 “这才对嘛。那你们先坐,我出去看看呀。” 白孝贤在她身后唉了一声,却没拦住她的脚步。 来到船外头,算是清净多了。她趴在一边,搅动着湖水。 但她闲不住,她发现那个戴金丝面具的船夫老是转过脸来看她。 “我脸上长花了?”她问道。 “呃” “听说你是白庆瑜的人。” 孙弼点点头。 “诺,这个还给你。” 孙弼低头一看,正是朗彤给的玉佩。 “怎么在你这?” “朗姐姐的东西,我不细心帮她管着,谁在乎?”沈璧君见他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又催道,“拿着呀。” 这回,孙弼接过去了。 一不小心还碰了一下沈璧君的手。 看他把玉佩收在衣服里,为了掩饰之前碰到手的尴尬,沈璧君赶紧发话了。“你从什么地方来呀,白府?” 孙弼说,是。 “白府的剑客我都见过,就没见过你这号的,还戴了个面具。这面具花了不少钱吧。我看全是金的呢?” “是别人帮我制的。” “哦,看来对你不错呀,居然给你做这么名贵的东西。对了,我以前身上只要带点名贵的东西就立刻被别人偷去。你带着这么显眼的好东西行走江湖,不怕盗贼登门吗?” “他们怎敢动我?” “缺钱缺疯了,不要命的那些呢?” 孙弼笑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从未遇到一个不怕死到敢招惹他的地步。要说有,那就只剩正在说话的她,沈璧君自己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 孙弼把头转向前方。“月亮真圆呀。” 沈璧君听出了他的感叹,“不仅圆,还很亮呢。整个天空都亮堂堂的。要是能永远带着这么划着水,一直游玩就好了。” “你可以呀。”孙弼说。 “那可不行,我们得把孝贤先送到营地去。一切要以他为主。”说完,沈璧君便起身入里面去了。孙弼看着,突然一股思念之情涌上心头。若是她能一直留在这儿陪他说话就好了。可不久,他的心愿就达成了。只听里头,沈璧君大声说着,“师兄,你不去划一下船吗?” “怎么,心疼外面的船夫呀。”李师傅打趣道。 “怎么能这么说,若说心疼他,那你坐在沙祖身边都多久了,怕是心疼你更多些呢。” 李师傅也不争,笑着出去了。 李师傅出去了,孙弼却也没进来。 白孝贤等的就是这一刻了,于是他立刻抓住沈璧君的手说。“就喜欢看你这样,事事麻利,有勇有谋。等去了营地,干脆留下得了,省得回到白府里,又东倒西歪,病殃殃起来。” “怎么会,我回去可是学习怎么帮你呀。这会儿不过是凭直觉。爹爹不是说了吗?凭直觉做事只能一次两次,要是想好好的赢,那就得靠本事。我的本事还小着呢,还不是有你在才任性妄为的。” 白孝贤笑着,吻了她的额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来到军营,发现奇事 荡于湖上,清风徐徐。 不要半天时间,就抵达离京都最近的隆冬军营了。 营里,泥土味,汗味,木头腐烂味,到处都是。 新兵个个面庞青涩,脸上布满泥浆,似是将将训练回来, 一个教官正没完没了地训斥他们。 而老兵们有几个正在操练,而其他的,都躲在营地各处聊天,喝水,闲话。 “与我想得不太一样?”沙祖说。 “什么不一样了?”沈璧君问她。 “我还以为军营里,都与白府的训练场差不多呢。可是小姐,你看这里,又脏又臭,像是小猪滚过似的,难闻死了。而且呀,到处都是脏兮兮的,人脸上,胳膊上。你瞧,就连那人坐过的凳子上都是一层泥。” 沈璧君看她的眼神指示的方向,朝左手边看过去。 确实,那头发凌乱,一身盔甲,袖子露红的人刚起身,凳子上就落了一个水泥子的臀印。沈璧君自然没有光看他坐落之处,而是随着那位将军的步伐,向周围看去。其实不只他一人全身都是泥浆,似乎他领导的小兵,也都是如此。个个都全身污脏,满脸愠色,龇牙咧嘴的。 “那是做什么?”沈璧君问白孝贤。 “那是隆冬营里的精锐,天天都要练的。” 白孝贤话刚说了一半,一个小兵便嗖嗖过来了。 “不知白将军驾到,有失远迎。请随我来。”那小兵领着一群人向里头走着,穿过练兵场,就到了伤兵所在之处。这里不再是泥土的臭味,人的汗味,而是日夜不息的炉子烹煮药水的味道。那炉子左一个,右一个。左一个,右一个。几乎到处都是了。 沙祖觉得,这简直比刚才的人味还难闻,受不住了,便拿出帕子来捂住鼻子。 “小姐,你也赶快捂住吧。” “你夜里刚着了水,多闻闻这药的味道,也是有益处的。我就不要了。我想多看看。” 小兵领着白孝贤走到一个大营站外头。 白孝贤转过身对着李师傅与孙弼说,“要不,你们都先在外头,阿君要到处看看,你们也先陪她,我去去就来。” 说完,搂了搂沈璧君的腰,冲着她耳朵说了句话,便跟着那小兵走了。 白孝贤走远了之后,沙祖问她,“小姐,刚才少爷交代了什么吗?” 沈璧君笑了。“他说,让我小心点,别被这些皮肤上带血,杀气腾腾的人给迷花了眼。” 沙祖蹙眉道,“少爷也真会开玩笑,这些人,就算是白送我,我也不要。小姐,你闻闻,这帕子才拿出来不久,什么都没碰到呢,就一股子骚臭味儿。” 沈璧君安慰道,“那你多挨着我,我身上这点香气足够抵挡外头了吧。”与沙祖说完话,她又对着李师傅与孙弼说,“我们先去营帐里看看吧。” 站在一旁的小兵会意,带着他们进了最闷的营帐里。 这里,除了累得老腰都断掉的大夫,便就是一个个躺在病榻上的真正断手断脚的人了。 沈璧君走过他们身边,有的对她不理不睬,有的则朝她吐口水,有的则扯起嗓子就咒骂,说的尽是污秽不堪的话。孙弼走在后头,听了半晌,实在是忍不住。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可又发觉自己的身份早已不是那个在英府时的董驹城了,他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将双手抬起捂住她的耳朵,更不能嗖嗖拉着她往外赶。 行动上是不行了,但话还是可以说的。 于是,他说,“少夫人,您还是出去吧。” 沈璧君听了,猛地转过来。“原来你也怕听到这些呀。我原以为,在女人面前,男人们总要莫名奇妙装出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可是你瞧,他们就不,他们都是在战场上被敌军的士气伤害过的人,都是被逼迫过的人,所以他们什么都管不了了,有什么怒气就一并发泄出来,就好像知道,自己一定,一定是活不过明天的。” 孙弼知道她习惯,她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并且劝他也如她这般心甘情愿待在这里,别打什么逃跑的主意。 “是,少夫人说的对。” 沈璧君笑了。“你过来。” 孙弼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十分喜欢她这种轻风细雨的吩咐。 他过去了。 沈璧君拉着他的手。“你瞧这个。” “草鞋?” “那黑黢黢的脚。” “夫人是想我们召集人手给他们缝草鞋?”李师傅添了一句。 “我看这营地外有一条清水溪,可以打些水来,给他们洗脚。另外,”她刚要说什么,大夫插了进来。这个大夫老苍苍的,弓着个背,手里抬着碗不知什么药,比沈璧君吃过的所有的药都难闻。“大夫,您这配的什么药?” “让开,都让开。”大夫推搡着沈璧君她们,然后独自坐在伤兵面前,药也没吹两口,就立刻灌下了。搞得那小士兵被烫了舌头,立刻又将药吐了出来。 “爱吃吃,不爱吃算了。” 碗里还剩下半碗药,于是大夫又抬着去喂另一个人了。 “哎,这老头,脾气够大呀。”李师傅说,“小兄弟,你等着,我这就再给你盛一碗来。”说着,李师傅就蹭蹭走出去了,那步子一下一下的,仿佛整个泥泞的大地都要被他踩出窟窿来。沈璧君本想着他可能会一马平川,毫无阻拦的把药拿来,哪知过了一会儿,他两手空空的进来了。沈璧君在营帐中央看着他走过来,但他并不是要走到她身边,而是走到那老大夫的身边。 只见他啪地一拍,把那老大夫手上的药全洒了。 “兄弟们,你们在这多久了?”他大声八气地问。 没一人回答。 沈璧君赶紧追过去。“你这是做什么?” 孙弼也要急忙赶过去,却被沙祖拉住了胳膊。“你看小姐的裙摆,却都是泥。” 孙弼虽然接触女人,也接触过勾心斗角的富家女,但他毕竟是个男的,沙祖不解释,他还真领会不了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只哦了一声,又匆匆赶到沈璧君身旁去了。 沙祖看着他的急忙劲儿,一噘嘴,低低说了一句,“谁都不喜欢我,烦死了。”随后,也走到了沈璧君身边。 “师傅,你这是做甚?” 李师傅叹了口气说,“我刚才出去,见一两个小厮正在偷偷熬药,大概我不像军中人,所以他们也并未留意,只管把这肮脏泥土往锅子里加。我问他,这煮的什么药。他们也丝毫没有防备,只说,泥土药,吃了只涨肚,不拉屎,关键也不会饿。我一下子就来气了,正准备掀锅子,却转念一想,若不是里头这老家伙指使,他们那满脑子浆糊的,能这么放心大胆的干吗?” 营帐里的许多伤兵都支起身子来了,但一个人都没说话。 沈璧君瞧瞧他们,心想,他们的心怕是伤透了吧。转头又瞧瞧那大夫。“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大夫啐了一口,“放屁。” 沈璧君最讨厌有错不认,还一脸的老子最大的那种人了。于是她也不示弱,抢过大夫手里的药便厉声问道,“都说是药三分毒,可再怎么毒,喝半碗尝尝总不会毒到哪去吧。师傅,帮我。” 大夫反身要跑,李师傅得令按住他的脖子,又踢了他的膝盖窝,使他不得已跪下。 沈璧君跨过去,正对着大夫,然后捏住他的脖子。 那半碗药,瞬间灌了下去。 沈璧君一直看他有些瘸腿,便让孙弼脱了他的靴子。果然,脚踝部分一大块冒浓水的伤口,真是可怕极了。沈璧君一看,便立刻抽手过去,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闭上眼睛,侧着脸庞。 “扶大夫起来吧,先把他带到外面去问问。”她说。 李师傅抓着大夫的衣领,将他提溜了出去。 在外头,天气虽然湿冷,但因为地方开阔,又属于上风。 空气再也不如营帐里那般污浊凝结,叫人喘不过气来。 “你自己也没药吧?” 见没人开口,沈璧君自己先发话了。 那大夫又啐了一口,没说什么。 沈璧君不敢看她吐在地上的口痰,只转过脸去看着周围的青山绿水。 心里那股子恶心劲儿过了,她才又转过身来。“那你是打算让他们与你同归于尽吗?” 这话不知怎么的戳中了大夫的心。但他没正面回答,只急忙掩饰起来。“我从没这么想过,他们的死是因杀敌失败而死,我的死,是因为行得正坐得直,一辈子没做过坏事,老天想让我活够了再死。” 李师傅看看沈璧君,沈璧君也回了他一个眼神。 此时,孙弼说话了。“这倒是新鲜,说来听听。” 大夫防御心很重,又爱恶心人。每次开口,他都要朝地上吐东西。“你们这些人。”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着沈璧君这群人。“你们真想听一个落寞大夫的故事?那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跟听故事似的。” 孙弼笑了。他对这种状况极有共鸣。 沈璧君看看他,也笑了。“那,我说我真想听,你到底会不会讲呢?” 大夫又猝了一口。“真想听?怕是听了之后,你们更会紧紧抱着自己的百宝箱不松手吧。” 李师傅听不得这花哨,给了他一巴掌。“爱说不说。谁喜欢听你的故事,不过是想知道,你为何用泥土代替药材。还有,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整天在这沙场后方鬼混?” 大夫大惊。“你以为我是鬼混?我告诉你,”他抓起地上脏兮兮的泥土。“我可告诉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整天只在围墙里勾心斗角的家伙。这个,你瞧瞧,你闻闻。”他捧着黑色的潮湿泥土,挨个往沈璧君,李师傅和孙弼的鼻子那儿凑了一圈。“这是什么?这是药香,这就是传说中的世道混乱,战火延绵之后,最后一点药材。你们真以为只要是看见药铺子开着,便都有药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药箱里空荡荡的,院子里,明明是晒药的地方,也是空荡荡的。” “可是,”沈璧君想起了魏充照。“你知道秋水台吗?” “知道呀,怎么不知道,全天下最恐怖的地方,天下所有的好药材都在他手上。只要有人高过他,他便要派人抓了去,叫人家教了他医术。以前教完了便是回来了,现在不了。只要他一学到手了,便要将抓来的人全都杀掉,全烧掉?” 沈璧君差异,“他,是指魏充照?” 孙弼与她齐声,“烧掉?” 大夫冷笑着。“难道不是?瞧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吧。” 沈璧君,孙弼,沙祖,李师傅面面相觑。 许久无话。 沈璧君冷静了一会儿,“好了,好了。这些渊源羁绊,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真的治好他们,治好你。你只消告诉我们,什么地方能找到药草。还有如果真真全在秋水台上,那就去拿就行了。” 说完,她站起来,转过身去。 她转过身,是因为她不敢面对这一切。 她转过身,是因为她不敢面对她听到这一切。 真是如此? 世道真沦落到此境地了? 那她在其中,到底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是惩恶扬善,还是毫无知觉的,助纣为虐? 不,不,不。她要写信去问问禾静颐。她总是有解答,她知道该怎么做。 想了半晌,她回过头来对沙祖说,“若你不愿留在这里,我让孝贤派人送你回去。” 沙祖说她愿意留在这里。“小姐,可是你一定要送我回去吗?” 沈璧君听明白了。“好,我这就去找孝贤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来到军营,发现奇事(二) “小姐,那我真走了。” 沙祖站在船上,向岸上的沈璧君告别。 “去吧,帮我多照顾白府便可,你在这里不适应,强扭着待着,也不是事。” 沙祖有些茫茫然。她一方面想待着沈璧君身边,一方面又嫌弃整个环境的肮脏,一天都待不下去。她本以为自己是能吃苦的,可现下才发觉,那种苦不过是豪门大族里的苦,是围墙里的苦,只需整天挤兑挤兑这个,糊弄糊弄那个,便能活得一席喘息的。 可真正到了外头,什么都靠自己。要认识人,既要诚实守信,又要口灿莲花。要获取各方面资源,既要勤奋能干,又要八面玲珑。这么看下来,她突然觉得,江湖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小姐,你自己要担心呀。”沙祖又说。 “行了,回去吧。我也要回营里去了。”沈璧君说。 沙祖退回船舱里,心想,这么多年来,其实小姐有时也挺冷血的。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练太极,无论任何事她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别人该处于什么位置,需要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可是,有些人真的不能单独行动啊。像她自己,最喜欢的事莫过于待在家里了,侍弄侍弄花草,擦洗擦洗桌子,多好呀。而且,这么做的时候,还可以闲话男女情事,真正乐极了。 看着沙祖离去,白孝贤叹了口气。“现下一个服侍你的婢子都没了。” 沈璧君噗嗤笑出声,“不还有你嘛。对了,隆冬营打算在此处几日?” 身边一小兵赶忙说话。“半个月左右,等伤兵好得差不多时,再走。” 沈璧君蹙眉。“我看不行,越是拖延,越是心惊。一遇外敌依旧死无葬身之地。” 白孝贤语气忽地紧张起来,“你是说,两头堵?” 沈璧君赶忙解释,“也不是。我担心是有人故意拖病。”她看看周围,凑着白孝贤耳朵说,“应该有内鬼吧。我唯一想不明白的,为何要拖延?” 当着所有人的面,白孝贤不好发表意见。 “夫人,随我到那边的营帐歇一会儿。” 沈璧君笑了。“那我叫上几个人,可好?” 白孝贤笑道,“随夫人安排。” 白孝贤先进了营帐,不久孙弼c李师傅c熬药的大夫,全随沈璧君一起来了。 沈璧君遣散左右侍卫,对周围人说。“方才这位大夫也说了,天下难寻得好药。无双的好药都被魏充照困在了秋水台上。魏充照天生跛子,心大得很,无时无刻不想往上爬。若是真如大夫所言,那么魏充照到底受谁人指使,就很重要了。我想到的,只有已知的三人:皇帝自己,韫亲王周寻,十六门阀掌舵人金城申屠家,屠克群。据说,鬼谷门野火烧不尽,便是他在后面捣鬼。”她低了低头,鼓足力气,说道,“自然,也不能排除沈白两家的长辈们。” “可魏充照的目的不甚明确。”孙弼说,“若他只想靠收集药材,饿死参战者。不也是天大的幸事吗?目前来看,他不过是将药材堆在秋水台上供达官贵人使用而已。”孙弼顿了顿,似乎在理清思路。“难道他盼着天下大乱不成?” 谁也没接话,只听大夫一人,自言自语道:“天下大乱?” 孙弼接着说,“秦二世昏庸无道,是木已成舟的事。谁也不想重演篡位的事实,只能让天下大乱,才能出英雄。” 白孝贤蹙眉道,“你等等,你这太远了。恐怕还没到那一步。” 又是几次沉默,又听得大夫自说自话。 最后,李师傅发话了。“既然远,就先不要管那些,先说说最近的事吧。” 他看着大夫,大夫也望着他。 可两人就是不说话。 “附近没有草药吗?”半晌,沈璧君发话了。 “有倒是有,可那是天机门的地界。”大夫说。 “天机门?”沈璧君忽而觉得这江湖上门派众多,真够烦的。 “专弄毒药,暗器一类的门派,蛇蝎心肠。虽隐秘,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派。” 大夫此话一出,在座数人只哦了一声。 “那还是再想想办法。”李师傅说。 “是的,是的。”大夫附和道。 只有孙弼与白孝贤不置可否。 许久,两人都不说话,沈璧君只好问,“孝贤,你在想何事?” 他看了她一眼,无话。 沈璧君又问,“这么说,附近的山呀水呀,都被天机派包了?” 大夫大笑,“倒也没有。只是另一处清白无量的山,路途有些远,来回一趟怕是士兵都病死了。” 沈璧君如释重负,“瞧,这不就结了。既然来回一趟困难,还不如直接把营地搬到那边去。对了,这谁选的地方呀。四面都是贼,是因为想着要保持警觉这种破烂缘由吗?” 大夫一听,不知何故的喜笑颜开起来。 “若姑娘真能让营地搬去,我可就谢天谢地了。自从我被他们绑架到此处行医,已有两年之久,日日夜夜,我都盼望着回家,盼望着再去熟悉的山上寻珍奇草药,济世救人。现下好了,终于又个切实的盼头了。” 沈璧君看看他,又看看身边的几个男人。 最后,白孝贤开口了。“既如此,我这就去找徐将军谈谈,争取今夜或明天拔营。” 说着,他便走了出去。 走到沈璧君身边时,还调皮的挠了挠她的手心。 “唉,这是做什么?”她一下子抬起手来,捂着。 白孝贤出去,孙弼走到了她身边。本不想大胆行事,可说出来第一句话便是,“你也累了,先去睡一会儿吧。” 沈璧君听了,立刻转头看他。 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下,终于蹦出这么一句:“我不累了,你把面具摘下来给我看看。” 孙弼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 在他的印象里,他似乎与面具融为一体了,几乎从未摘下过。 沈璧君是怎样的人,经历了英府那一遭,他也略能感知一二。她想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哪怕是天命不可违。恐怕连她自己也难察觉出这种脾气。当然了,她也有软弱的时候,只是软弱更像是包裹在盾牌里的肉体,看起软弱,却是善上若水,十分灵活。 沈璧君正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期待着他。 “我都习惯了。”孙弼也感觉出来,在她面前,他总是示弱。 “可我不习惯呀。”沈璧君也不知为何会这么直白突兀。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她立即就捂住了嘴。话音还没落,她便听出了话中的古怪气息。似是她有权要求他这么做,似是她有了古怪的屏障,能够要求他这么做。 “我是说,”沉默许久,她想明白了,再把之前的话说一遍。“你的面具太华丽了,我做事的时候老是会不经意间看到。而且你看,”她指着地上的闪闪发亮的金色光斑。“你戴着它,地上全是这些漂亮东西。我只是有些,我也不知为什么,可能只是不习惯与戴面具的人在一起吧。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 孙弼想点头,可又摇了摇头。 沈璧君看看李师傅,说,“最喜欢的,就是不上妆的皮肤。皮肤颜色,因为没有妆容的遮盖,会在不同种类的天气下显示出不同的颜色,雪白,土黄,枯黄,黧黑,精神好的时候,神采奕奕。精神不好的时候,满脸颓色。可是,对我来说,都是好看的。我喜欢的就是这个。那些什么化妆呀,涂脂抹粉呀,我也见过,看见了没几次,就会自动回归到这原始的肤色上来。觉得那样的人,才更有魄力。” 孙弼疑惑。“魄力?” 沈璧君看着他,想不到他居然问魄力二字。“就是说,其实原始的皮肤是不好看的,但你为了让它好看起来。真正好看起来,就必须用灵动的眼神,能说会道的博学的嘴巴,诚实且深邃的头脑去装饰它。哎,不对头。你忽悠我说了这么许多,面具还没摘下来呢。” 她复又紧盯着他的脸瞧。 他紧张的不行,双手下垂,却颤抖着。 李师傅见了,急忙说,“哎呀,这面具摘不摘的,什么时候不能,非要现在?以后有闲余时候了,我摆个桌,让她给我们大家表演摘面具,要摘多少次都行。行了,行了,出去吧。走走走,说不定明天就要拔营了,我先带我的结拜金兰的小妹去看看这隆冬营的大好山色。” 说着,说着,便推着沈璧君出去了。 刚一出去,孙弼便听到沈璧君在账外抱怨,“他刚才手都抬起来了,就你口齿伶俐全给搅和了。怎么地,他就这么见不得人?” 李师傅笑了。“他不是见不得人,他是” 沈璧君这不依不饶的脾气又上来了。“我又不是要干什么。只是第一回接触就带个面具,明明能全权信任的,却又被面具挡去了一半。更何况,她是白庆瑜的人,我怎敢动他?” 李师傅拉着沈璧君的袖子。“好啦,好啦,走吧。”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孙弼一人在屋里也百无聊赖,便与大夫聊了起来。 大夫因见了沈璧君的架势,又见了孙弼的退让,忍不住笑了。“其实,老见着一个戴面具的家伙在身边晃,我也不太舒服。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她这么做,一是好奇心c防备心使然,二是正好有个江湖术士在此,帮你寻寻治疗那脸的办法?” 孙弼有点焕然大悟的感觉,于是用一种赔罪的语气说道,“真没想到,只是先前没想着她会如此,有些不知所措了。” “为何?”大夫又问。 “啊,没什么,没什么。” “我看那姑娘就是后一种心思。”本来是孙弼想要聊天的,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最后只得大夫自己上了。“以前我也认识这么一个人。也是女孩。与她差不多年纪,也是很固执。若是认定一个人不好呀,能一辈子恨他,不理他,完全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可要是对一个人好呀,那真是,说是千方百计一点都不为过。有时候还好得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到了事后才反应过来。可你知道,这事后可不是仅仅是转眼就能反应过来,也许是几年才能反应过来,也许是几十年才能,更难过的,可能是一辈子将尽了才能知道当时情形。” 孙弼本来想搭话,可看大夫说着说着,自己垂下泪来。似是想起来久远的人情过往。因不好搭话,只好一直等,等着大夫从回顾往昔中清醒过来。 许久,孙弼才问。“这女孩是你女儿?” 大夫急忙摆摆手,“不是,不是。要是呀,也就不会与你在这说这些。她是朋友的女儿,我们一起上战场,四处征战,唉。走吧,走吧,先不说这些,既然要找草药,你与我一起去周围看看吧。抓些鱼虾来,也是好的。” 孙弼与大夫出了营帐。说真的,他从未想过事情会是这样。过去,他是喜乐门下顶尖的弟子,从小就被教导不要与别人多接触。保持清醒,就必须远离人群,一旦沾染,接触,便是攻心了。女儿情长,最是妨碍走江湖了。 过去,他一直恪尽职守。他从不多瞧谁一眼,也不与谁多说话,也从未真正爱上过谁。哪知,假扮董驹城,在白府与沈璧君相遇,却让那颗铁石心肠挪动了。本来第一个晚上就要绑走她的,可他没有。本来在钱局县时,就要将她交给那死去的将军副手陈皓生的,可他也没有。 真不知,若以后有一天沈璧君知晓了这些,会怎么想。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来到军营,发现奇事(三) 李师傅将沈璧君连哄带拉的带走了。 远离军营,走近山区边缘,四野尽是萧瑟之象。 “哪有什么好景象嘛?”沈璧君说着,转身便要走。 “再看看,你瞧,那边有个灰色大鸟呢。”李师傅说。 “哪里?”沈璧君顺着李师傅的指向看去,什么都没看见。“师傅,你是骗人骗习惯了吧。我可告诉你,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受骗了。受骗就像无端塞了颗苍蝇在嘴里,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味儿。” “自然不会了。”李师傅回答,但声音有些虚弱。 “那就好,那我回去了。” 看沈璧君转身就走,李师傅只好在后面唉了两声,立即追上来。 “跟你好好说着话呢,怎么说走就走。”李师傅说。 “我不是这意思。只是”沈璧君皱眉。“你看这周围,大家又是操练又是养伤的,人人都忙着。只有我俩闲云野鹤的聊着天,踏着步。真真不对我胃口啊。” “那好,你要做什么。我与你一道。”李师傅精神头上来了,压都压不下去。他几乎是一蹦一蹦地跑到沈璧君面前。 “瞧你,刚才支开我做甚,现下还不是要回去。没事绕这么个大弯子做什么。” 李师傅没说什么。他也不知道沈璧君的脾气是什么时候变差的。只是渐渐地就感觉出来了。不能再闹下去了。沈璧君在前面走,步伐与他所熟悉的一模一样,都是吭哧吭哧的,完全不像大家闺秀。她从未将自己当大家闺秀?还是,她一生下来就没当做大家闺秀养过。 也是,若真是天天把自己当大家闺秀供着的人,也不至于来这种地方。 “阿君?”走了半晌,白孝贤出现了。沈璧君见了他,那脸上的表情才稍微喜笑颜开些。 只听她一声“哎”,就像小鹿似的跑过去了。 “明天一早就走,到那边正好是天黑的时候。” 沈璧君听了,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那我现在去看看伤病帐子的情况?” “我陪你去吧,也好准备一下。” 随后,两人在前,李师傅在后,又出现在帐子里。 “都怎么样了?”一进门,沈璧君就问那大夫。 “採到了些马齿笕,到也还能用。这些人的主要症状是饿的,冷的。” “哦。”沈璧君点点头,扫了一眼大夫。“我看您现在神清气爽,是不是知道要拔营了?” 大夫本来手里抬着一碗药。听到这消息,差点把那药洒了,亏得身旁的孙弼手脚麻利,接住了。大夫起先是目瞪口呆,后来便是流着眼泪,双腿跪地,急急地叩拜。“真没想到这么快,真没想到呀。”沈璧君没有感动,反倒见不得这种跪拜,皱眉将他拉起,完全没有怜惜的打算。 看她皱眉,李师傅知道了:她心情又不好了。 “阿君,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李师傅鼓励道。 “没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说是吧?”这句你说,是吧?是冲着孙弼去的。李师傅火眼金睛,难道她知道了?不会,不会,自从来到军营,她整个人一心扑在发现事情和解决事情上,光凭那一小会儿的观察,哪能这么机灵。 孙弼看看她,没说什么。 “不是还有药水吗?我来打吧。”说着,她便拿起勺子,一碗一碗地盛起那乌黑黑的药来了。盛完了,谁也不理,只凶巴巴地给那些伤兵们送去。可她这个样子,别说把刚认识没个把月的李师傅吓了一跳,连那些瘫在榻上,靠伤病赢得外界照顾与关爱的人都吓得不敢说话,只默默喝下药水。 几个男人在药锅子旁边等着,看她喂完一个又一个。帐子里的空气突然安静的不像话。 “好了。”最后一碗喂完之后,她回到锅子前,深吸了一口气。“怎么都不说话呀。不是要收拾吗?该怎么收拾呀。” “收拾什么?”一个伤病问起。 她刚要说,白孝贤立即捂住了她的嘴。“没什么,大伙先休息吧。刚吃了药,得休息。” 又到了账外。“你干嘛?” 白孝贤噗嗤笑了。“我还能干嘛,这消息还没宣布,不能乱说。”他往后退了一步。“你今天这牛脾气是打哪儿来的?明明一句话都不说,可你瞧瞧那帐子里的人,一个个全被你吓得——” 沈璧君不许他说完,气呼呼地说,“怎么了,怎么了?那是他们没见过我这样的。” 白孝贤又笑。“是。都没见过,怪不得手抖得跟筛子似的。”随后他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旁。“说说吧,这满身脾气是打哪儿来的?” “就是烦罢了。”沈璧君轻描淡写地说。 “这地方又不是白府,烦什么呀?” “就是气,气只是知道的太少了。真的,特别蠢。” “别乱说了。”白孝贤说,“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去。” “不去了。我就想在这帐子外头坐会儿。” “那我叫人给你拿过来。”说着,便要让人去拿了烤羊来。 “行了,去准备好的帐子那儿吃吧。” 进了帐子,一股子暖气飘了出来。 “也拿过去给他们吃吧。” 她方才尝了一口,就说要去送给伤病的人吃。白孝贤温柔地笑着说,“自己都还没吃呢,就想着别个。以前也没这脾气呀。” “我不想跟你们去了。”沈璧君突然说了一句。 “这可不行!”白孝贤大声叫起来,“我已经让公孙琪在那边准备了,就等着我们去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就之前呀。” 沈璧君愣愣地看着他,“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白孝贤又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笑了半晌便急急抱住了她,“反正我不管,你来了,一定要多待几天再走。你现在就走,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要知道什么?” “听说公孙琪在那边与韫亲王的许多死士交手,据说呀人家可都是冲着你来了,公孙琪为你挡下了,你不去看看?” 沈璧君脱开了他的怀抱,只站在一边,思绪漫天飞。 “想什么呢?”白孝贤问。 “怎样才能不欠人家太多。” “我看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 一个小兵进来了,“徐将军已经将拔营之事吩咐下去了,可是多数人还是不想走,正闹事呢,您快出去看看。” 沈璧君也刚要出去,却被白孝贤挡在一边。“他们声音大,你留在这里便好。”结果刚一撩开营帐,那嗖嗖的反对声便冲了进来。沈璧君靠在帐门边仔细听着,却越听越恼怒。大家都说什么,他们走了营地附近的居民谁来守护。现下深秋,天天微雨连绵,去那无量山路途遥远,本来伤病员就已经够多了,这下子要搬,不知道你们这些青天大老爷将伤病员至于何处。 她所站位置,正好能看见白孝贤所在的高台。 正为他骑虎难下为难之时,居然有人说了这么一句:“青天大老爷可不是为了我们着想而来的,你们瞧见他身边还带着个小媳妇吗?” “两个呢!” “两个?” “早上走了一个,那样貌清秀极了。真真羡慕那拖船的哥们。” 沈璧君忽地心惊,沙祖不会出事了吧。 “他懂什么,傻子一个。” “可不是嘛?要是我呀” 听到了这两句,沈璧君的心又落了下来。“还是孝贤有眼光。” 虽然两人说话,让她讨厌,却也提醒了她一件事。她得换身更男性化的衣服。外头都是人,也出不去,便在整个帐子里翻找起来。七星柜上,榻子下面的抽屉,成堆的旧衣物里,都翻了个遍,却没找到一件合适她穿的衣服。她无奈坐在床边,心想,“还是算了,就我这模样穿了衣服也不见得像个男人,还不如就用凶巴巴的气焰压着别人。” 想了一会儿,听得外头落了声音。便走到帐子门前看着,只见白孝贤领着李师傅与孙弼c身后还跟着徐将军走过来了。 她赶忙撩了门帘,“如何了?” 李师傅向来是个大嗓门。“这次可真让我见识了。一开始推脱说不愿跋山涉水,个个叽喳不断。可你家孝贤一开口,全都没气了。” “你不会是说解散吧。”沈璧君一句一顿地说。 李师傅大声击掌。“这都猜得出来,不愧是心有灵犀” 沈璧君最怕听什么心有灵犀,天造地设的话了,赶紧接话说,“他们这些人,前路不走,后路也不退,只想在这儿赖着。赖不下去了,自然就知道厉害了。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何来心有灵犀?” 李师傅瞧着她,又瞧瞧众人。“今天我这结拜金兰的妹妹是怎么了,一句话一根冷箭,都快刺得我血肉横飞了。”随后,他便比划着被箭刺中,痛不欲生的样子,咿咿呀呀叫着,躺倒在地。可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居然谁也没去拉他救他,尴尬的不行,又自己灰扑扑的起来了。 起来,便白了孙弼一眼。“咱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沈璧君听着,又别扭起来。今日的别扭总是没完没了。“他要是蚂蚱,还真妨碍你与绳子相亲相爱呢。” 大伙又笑。可不久,沈璧君又悲春伤秋起来。“要是姐姐能把信寄到这里便好了。” 孙弼惊奇。“姐姐?” 李师傅赶快答了,“她那个在皇宫里给皇帝摆脸子,不伺候的那位。” 沈璧君一提起禾静颐便说不出来的温暖与兴奋,于是对着孙弼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孙弼想了一下。“那她怎么在皇宫里安生下去呢?” 沈璧君等不得李师傅回答,自己先说了。“所以才说很厉害嘛。对了,方才那些吵闹的答应什么时候拔营了?” 白孝贤叹气,看着徐将军。 徐将军胖胖的,膀子圆润,脸庞绯红,像是许久没活动,光养肥似的。此时,他那上了火红兮兮的小薄嘴唇蠕动着,半晌蹦不出个字来。 “这是一个都不愿去的意思?” 沈璧君最怕别人腿脚拖沓,忙急声问道。 那徐将军还是不说话。沈璧君皱眉瞧他,心中却想,难道这问话时不回话已经成了他的个人习惯了?还是说,他是个哑巴。不。这绝对不可能。军营里就算再缺人也不能要哑巴呀。想来想去,还是等着。结果那徐将军还是半天憋不出个响屁来。 她等不及,看看众人,白孝贤一副事不关己,正在剔牙的表情。李师傅在玩着自己的衣服角。只有孙弼,因有那副面具挡着,不知表情为何。 “徐将军,到底是什么,你说。” 许久,他还是不说。正当沈璧君要放弃时,他突然大哭起来。哭天喊地吵着说,“他们这些狗日的,成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跟一个个老太爷似的。”说完就冲出去了。沈璧君好生奇怪,正打算让腿脚极快的孙弼去看看,哪知徐将军刚出去,就被数十个小兵活捉了。头坠地,肥硕的双腿高高翘起,被人拉着。只听徐将军哎哟哎哟的叫着,越拖越远。紧接着便传来了一声惨叫。 “阿君,今夜我们都别出去了,收拾收拾东西。午夜里拔营。”白孝贤声音温柔,语气却是命令式的。沈璧君看着他,他只说,“这也是他们的事。他们从未想过有人会来隆冬营的,这半年多来全在这营里腐烂着,而这徐将军反倒落地为王,咋呼起来,一时间民不聊生。这算是报仇了吧。你在这,我去看看怎么样了。” “我与你一起。”沈璧君声音有些颤抖。但她知道,她想去,她是发自内心想去看看怎么回事。不去看,她在隆冬营里的时日就算白过了,就只剩下别扭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惩罚 徐将军在外声声嘶吼,引得众人瞩目。 白孝贤走出去后,沈璧君也跟着过去了。起初他担心她不敢看,但后来他又觉得若执意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时时刻刻都跟着自己,这些场面始终是要见的,马虎不得。最好是早见早好。而沈璧君呢,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过几天就是她十六岁生日了,过了十六岁,便要奔着十七去了。她突然觉得,这一年来发生这么多事。现下回头看去,反倒觉得值得。这一年,说真的,比其他所有年份都更沉静,有力道,仿佛骑在一条迷雾之上的巨龙肩头,看遍了自己的人生路似的。她的焦虑也源于此。 想着想着,便笑了。 “怎么了?”白孝贤抚摸着她的后背。 “没什么。” 没什么,并不是不想告诉他。而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正在她脑子里融汇裹缠,还没有到明明白白理清出来,能说出去给别人也听明白的地步。刚听到徐将军被众手下背叛时,她心里先是一阵恐惧。恐惧什么呢?也没什么,自小跟在爹娘身边,听惯了也看惯了,背叛这种事情还少吗?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恐惧的正是“背叛”这个词本身。而徐将军的事,更似雪上加霜一般,将整个背叛的概念提升了一大截。 以前,她所理解的背叛,是一对一的,是相当私人的,蕴含着千丝万缕积年累月的不满与痛苦。可这一次,是整个隆冬营地对徐将军的不满。这人数众多的阵仗,她可从来没见识过(当然,也不想见到第二次),她有一种冲动,第一是想去看看徐将军到底下场如何,警醒自己。第二是想与背叛徐将军的所有人说说话,聊聊天,深入的,更细节的,去了解,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自然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想杀了徐将军,但她想知道,每一种人,每一种进退抉择,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而最终,她期望得到的,便是这一伙人究竟能不能用。他们是背叛成性,还是真的逼不得已。毕竟,经了徐将军一事,紧接着就是漫长而无事的黑夜了。 是的。坚决不能连夜拔营,这些人还处在可疑阶段,还需要一段观察的时间。黑夜正好能将所有人暴露出来,瞧瞧到底是性本恶,还是性本善。只要分辨出来了,便能让白孝贤安心收编了。不然,便是收了一群豺狼虎豹在身边,后患无穷。 她一点都不想白孝贤的性命或者任何其他无辜者的性命落入这群不堪信任的陌生人手中。 “到了。” 白孝贤停住了脚步,沈璧君刚要过去看,他却紧紧拉住她的手。 “就在这儿吧,要是看了以后做噩梦,我又不在你身边,那怎么是好。” “这里哪能看得清楚?前面乌泱泱一大群人呢。”沈璧君为了表示真的看不清楚,于是就急忙忙的踮了踮脚。那样子甚是可爱逗趣,白孝贤那一张紧张忧虑的脸,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绽开了笑。 “好,好,好。”他转身示意身旁的小兵。 只听得那小兵一声令下,前方聚集的众人没有停手。再喊一声,他们才徐徐地让出一条道来。 “白将军,你不是说不管我们”白孝贤与沈璧君走在那条两边都是兵的道上,有一人突然说话了。 “我就是来看看。”白孝贤笑着说。 虽准备得当,但沈璧君越是靠近越是紧张,紧紧抓着白孝贤的手。 周围一片安静,有些人白眼,有些人讥笑。有些人正在等待着,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沈璧君突然觉得,这一刻似乎就是测试人心的关键时刻了。只要白孝贤做得好,他们必定能服从。可什么才算是周全了他人又不灭自己威风的办法呢? 还没等她琢磨完,徐将军便映入眼帘了。 还好,他衣服没被扒光。他整个人被拴在一根柱子上,那柱子深深扎在一个黑乎乎的,新挖的土坑里。这就造成每个比他官小的人。只要走到土坑周围站着,都能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着他。而他,若是实在没力气抬头,便只能看见别人的靴子与脚裸。这是极大的侮辱吗?沈璧君猜想一定是,但她不敢张望周围人的脸以便确定这种事。 然而,徐将军的衣服虽没被扒光,但身上也只剩下几块破布遮体而已。沈璧君诧异,她几乎从未见过如此肌肤白嫩的将军,看他的脸看不出,那脸倒是黑乎乎,十分粗糙,但那腿,那臂膀,那胳肢窝以下的侧身,全都如婴儿,如保养得宜的青楼女子一般,雪白透亮。再加上,黑土渣滓淅沥沥地扑洒在肌肤上,更显得那肌肤白得发亮。 说真的,她刚一看见,几乎刺得她低头闭眼。 “白将军,你不会是反悔了”众人无话,又是那人先起头。 “看他那样子,那是反悔呀。”另一人说了。 血还没有滴落到徐将军的下半身。以至于,他整个人看起来,是一半红一半白的。沈璧君不知道这究竟预示着什么,但她觉得,这些人肯定恨透了他那张乱牙飞转,眼如怒牛的猪头脸了。瞧瞧那脸上,头上什么都有。尿液,泥土,鸡蛋壳子,乱七八糟的头顶上,居然还顶着一只剖了腹的青蛙。沈璧君看了,心惊胆战,直拍自己的胸口。 她本来不打算说话的,但她没忍住。“他看起来,蠢极了。” 此话一出,大家都笑了。 可不知怎地,就在众人讥笑的时候,徐将军自己还贡献了一出笑料,他的肚子咕嘟咕嘟响起来。是了,到吃饭的时候了。还没等白孝贤与沈璧君示下,周围暂停糟践他的那些人便又迫不及待地拿起萝卜,白菜,死鹌鹑,鸡蛋壳子往他身上砸去。 “人来了,人来了。让一下。”后面有人大喊着,白孝贤与沈璧君转身过去一看,一个小兵正按着一个满脸脏泥的女人过来。那小兵本来一脸的兴奋,左右看着,似是凯旋之旅似的。可刚走没两步,一抬头,居然看见了白孝贤。吓得整个人一哆嗦。 哆嗦之后,便要找托词。托词找不到,只好看着安排他如此行事的人。 小兵看着刚才一直“白将军,白将军”这么急急叫着的那名壮汉。沈璧君突然屏住呼吸,心里希望他拿出正值可信的榜样作风来,可又担心他只是长了一副正直可信的方脸庞,其实内心里确实是个色胆包天的泼皮贩子。然而,她的忧虑是多余的。他的行为举止,与他的相貌一样耿直刚烈。 他立即跪下,双手合十,但没有认错的意思。他对白孝贤说,“报告白将军,此人是徐精元的相好,每到饭点便要带着一群吃食来营里,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但更多的时候,则是来向徐精元报告前一天所处置的兄弟们的惨状——所有人都是她亲自经手处置的。两人苟且许久,每每无事作乐时,就拿我等死去好兄弟死前的惨状调侃取乐,不仅如此,每每说起,还让人更换岗位,叫我们全守在近前听着,忍钻心之痛,真真可恶。白将军,”说完,他抬起头看着白孝贤,虽然沈璧君就在身旁,但他看都没看一眼。沈璧君一激动,居然捏了捏白孝贤的手心。 “你说吧。”白孝贤也不含糊,直接来了一句。 “啊?”沈璧君惊讶,不知该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又补了一句。 “我,我,”就是沈璧君开口说话了,壮汉也没看她。可她激动坏了。心想,若是此人以后跟了白孝贤做事,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我,我其实就想问,你们打算拿她做什么?” 众人一听,笑了。个个喊打喊杀,有说要凌迟,有说要游街的。 白孝贤摆摆手。“这些都是获罪后,官家定的规矩。你们之前与我定下的规矩实在不符。既然不走官家路,何必都套用官家惩罚人的路子呢。就按你们之前想到的办法处置吧。但不要过分,他给你们什么痛苦,你们掂量着还了,不要再做出吕雉当年那残观者心肺,断无辜者人生路的恐怖事情来。” 白孝贤说完,刚要走,又转过来对众人说道,“别脏了自己的手。我已命人烧水,竹架子也已经搭好了,一会儿完事了,去那边洗干净了,然后去伤兵帐子那边吃烤羊肉与米饭,吃饱了,睡一觉,明天便出发。” 听到这话,谁都高兴,这种正面的高兴要比惩罚徐将军这种狗贼来的敞亮帅气多了。有一股子团结向上的味道,不再是大家集体行凶,事后保守秘密,冷不丁地就要被怀疑,被互相暗示那种诡异的兴奋感,只有安全,欢乐,嬉笑,生活有奔头,日子苦尽甘来,要出魔窟见光明之感。 于是,许多人建议,草草了事得了,把徐将军与他的蛇蝎相好埋在这人走茶凉的荒郊野地里,已经是惩罚了。于是,大汉一摆手,叫了两三个人上来,两人下坑将女人与徐将军一前一后好像穿珍珠一般绑在一起,衣服什么的全都扒光了。另一人则站在高高的边缘,撑起弓箭,一箭射向两人脖子。一时间那女人的脖子处鲜血如烟火一般噼里啪啦炸裂开了,突突涌出。不一会儿,她的头与肩部分离了,脖子血肉模糊地卡在徐将军的锁骨之间,惹得徐将军吓破了胆,咿呀乱叫起来。血是温热的,瞬间便洒满了两人雪白的身体。众人安静,只听得静寂无声中唯有徐将军似猪一般的求饶之声。 “快些吧,他这声音够难听的。”作为无冕首领的壮汉吩咐道。 在坑里的两人被弟兄们拉上来了。 之后又是一箭,那女人的漂亮眼睛被刺穿了,整个透露乌七八糟,十分恐怖地钉在了徐将军的脖子上。血依旧哗啦啦流着。 沈璧君看了,只捂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之后便吐了。 看她吐,白孝贤有些自责,但她一直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白叔叔跟我说过,你第一次见血色惩罚是8岁,我这还比你长了一轮呢。没事,没事。真的。” 沈璧君让他先过去,自己要站在那边的大树下吐一会儿。 这次她是认真的。 她再三催促,最后只好说,“若你不走,我就不去了。” 白孝贤只好说,“那我站远些,背对着。不听不看就是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第一场初雪 第二天一早,天降初雪,当几个收拾好行装的小兵已摩拳擦掌。 他们一边看着天空飞雪,一边拢着隆隆碎木烧的火。 “你说,我们这是真要翻身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觉得这次是撞了大彩头,只要能出了营地,即便一出门就要被杀,我也是愿意的。” “可别说丧气话。” “那你倒说说,什么是不丧气的话。” 被怼的小兵从怀里拿出一个玉佩。 “唷,这倒是新鲜,从未见你拿出来过。” “这不是怕被人瞧见嘛。三年前刚出来的时候,媳妇给的,说是娃刚生下来,要走也得带个念想走。这不,这念想都三年了,娃都长大了。总想着回去看看,亲近倒是不指望,能认个爹就行。” “你就这点出息。”这个说话人站起来,四下里看看。见没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好东西。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爱喝不喝,这可是好酒呢。” “从徐将军那儿偷来了的。” “怎么说的跟我是个小偷似的。你们两没见着,就白将军与他那媳妇站在那儿观看惩罚时,多少人在将军的帐子里嘚瑟,就连腿伤刚好的老刘都杵着拐棍来拿东西。”那人捂嘴一笑。“可惜他什么都没拿到,就捡了个尿壶。” “那你也不通知一声。” “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更何况那李大汉笨得很,跟他的人也笨。就知道处死老将军,在新将军面前露乖。” “这怎么是露乖,说不定他真成了一名虎将呢。他不是老这么跟别人说的嘛。” “行,行,行。我呀,也不跟你争。那这酒我自己喝了?” “这么好的暖身东西,我怎么不喝。” 那小兵拿起来就灌下了许多。 深秋后,天气变化多端。昨日里还郎朗晴空,今天就冷如过冬。真是不知该怎么穿衣打扮好。沈璧君从白孝贤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刚要下床。只听白孝贤迷糊糊说了一句。“醒了?不多睡会儿。”他拉着她的手,不让走。 “我去把你衣服拿过来暖一暖,这会儿突然冷的。你穿那衣服不冷的跟跳进冰窟里似的。” 说完这话,他还没放手。 “哎呀,真不想起来。” “假的吧?你会有不想起的时候?” “有啊,有你在,天天都不想起来。” “哎呀,快别说这些了。省得被别人听见。”说着,她挣脱了他的手,麻溜地穿戴起自己的男装衣服来。刚一套上,还真是冷得要命。穿好衣服靴子,她便想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昨夜里穿的咋咋呼呼的:天降邪色?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了。是呀,白孝贤还没起来了。这帐帘子又正好对着那床,要是把他给弄病了,这满营的失望与痛苦怕是花几年也平息不了。于是,她走到烛台边,将蜡烛点燃,然后拔下来,抬着,走进白孝贤身边。 “快起来了。” 只见白孝贤那张帅气的脸在烛光下闪闪发亮。他的没剃干净的胡渣,看他那被晒得与白皙肩膀完全不搭调的黝黑脸色。她看着看着,竟不由自主地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唉,到别处再说吧。” 白孝贤刚要回吻她,她一个闪身坐了起来。 “那你帮我穿衣服。” “先起来,先起来我就帮你穿。” 白孝贤坐起来了。沈璧君却一下子白了一下眼睛。“这谁给你弄得这身寝衣呀,黄泽泽的,这么丑。” “这不是你的还没缝好,只好将就穿过去乳娘缝的了?” “乳娘?哪个乳娘?” “6年前喝稀粥噎死的那个。” “哦。那她不会是帮你缝了一辈子穿的寝衣吧。” 沈璧君帮他穿上里外三层的衣服,又套上行军用的护甲。然后又拿来旧的鞋子给他套上。可她弄完了这些,还没听见白孝贤回话,实在奇怪,便抬头望着他。只见他笑嘻嘻的,身子虽然没动,却一股子从里到外透出一种喜不自胜,十分快活,仿佛这阴天里的阳光全汇聚在他一个人心头的欢乐感。 “你怎么啦?”沈璧君问。 “没事。”他那语气,十分轻挑。 “行了,东西我昨晚上也给你收拾好了。起来便可以走了。” “好,好,我这就起来。” 这回算是说话算话。他起来之后,径直走到账外。帘子撩起来时,一股邪乎冷风吹了进来。沈璧君正好处在风口,不禁打起寒颤来。她左右看看,居然看见床那边的箱子上搁着一件不认识是什么皮做的小披风。她紧抱双臂,等待这股子寒颤过去了,才瑟瑟发抖地走过去。她拿起来一看,确定是熊皮。“穿上它试试,”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了。是董驹城。起初沈璧君不敢转身去看,她担心是自己的幻觉,若是幻觉,那她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一定是疯了。但若不是幻觉,何必如此真实。 “需要帮忙?”那声第二次出现时,变了味道。这次沈璧君转了过去,果然不是他。 “晚上也不愿摘掉面具?” 孙弼笑了。“与我是一体的,若是哪天我死了,夫人倒是可以摘下——” 沈璧君想起个笑话,赶紧接了话,“一睹芳容?” 孙弼转身过去。他对这个笑话满心欢喜。他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高于其他人的亲密感。哦,不,不应该说是亲密感,而是某种默契。引得他可以甘愿不计前嫌,俯首称臣。而她则会是她永远高高在上的女王。不过,看她现在的样子,还远远不是女王的姿态,反倒像是积蓄力量往外飞翔的雏鸟。 看他没说话,只站在她身后为她披上熊皮披风。她满脸疑惑。 “我自己来吧。” 她的意思是不需要他走到前面,为她系上蝴蝶结。 “那么,为何不是现在呢?” “现在?” “脱下面具。” “我刚才不是说——” “可是在我的概念里,死亡可以是很多种,其中只有一种是身死人亡。而其他的很多种都是心死,比如堕落,放弃,不知生为何物。我想,像你这样能让白庆瑜专门打造一副黄金面具的人,一定身经百战。你知道我说的身经百战是什么意思吧?” 孙弼点点头。 “你知道我一开始是怎么想吗?我以为你跟来淑玲斋是为借机逃走的,可是你瞧,我看错人了,至少是暂时看错了。你并没有走。你一直都在。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在?” 他问出这句话时,沈璧君低头蹙眉,重新估量了自己的问题。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何要问。于是便点了点头。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说来听听。” “我想要留在这里。多年来,我一直有任务在身,从未为自己打算过一件事情。而现在我正做做我最想做的事情,也就是留在这里。留在我最想留的人身边。” “是谁?” 孙弼想说,却忍了一下,转而给沈璧君买了个关子。“以后再告诉你,行吗?” “可以答应你。”此时,帘子外又吹来了冷风。整个整装待发的雪白世界就在帐子外的一点点门缝之外,雪白,凌乱,充满兴奋的吵闹声。沈璧君看着外头,其中最繁忙的人是白孝贤,她的丈夫,她信任的人,她一辈子都需要献出忠心的人,而这一切的基础建立在他深爱着她。是的,他深爱着她。他一切的行为都在说明这一点。她总是担心爱会成为他的弱点,而她则是他最虚弱空旷的软肋。如何改变这样暧昧,令人欢喜却不利于他自身的境况?她完全没有头绪。 “我可以答应你。”沈璧君拉紧了熊皮披风。“可是,我要交换。” “我的真面目?” 沈璧君很严肃,她正满心期盼着见到在英府时见到的那个人的真面目。她满心期望,他不会让她失望。她满心期望着,他就是她想象中,回忆中,思念中的那个人。她早就猜到了,在他拒绝脱下面具,可依然能够和李师傅说说笑笑眉来眼去,十分亲密,她就瞧出来了。这夏周朝里,除了公孙琪,还有谁能与李师傅如此亲密又疏离。 沈璧君叹了口气,说,“就是现在。我保证,无论我看到什么,你都将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话音刚落,白孝贤便进来了。 他看了看两人,然后走到沈璧君身边,右手搂着她的肩膀,仿佛宣布所有权。“该走了。” 沈璧君犹豫了一下,转身对孙弼说。“我向来说话算话,既然出口了,就一点不会反悔。你要是准备好了,就找个机会脱下面具来见我,还有我们所有人。”她看了看白孝贤,“你说你心甘情愿留下,那就给我们一个信任你的好理由。这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她冲着他笑了,那是一种信任的,将承诺嵌入他铁石心肠的笑。 “走吧。” 她拉了拉熊皮披风,跟着白孝贤出去了。 外头的空气确实冷得要命。天空是灰白色的,云如铁般低沉,像一张大手死死地掐着所有人的喉咙。地上虽然还没积雪,但草的颜色很深,潮湿了。看起来硬邦邦的,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挫入人的皮肤,刺得血肉模糊。 “喜欢吗?”白孝贤问她。 “你也应该弄一件给自己的。”沈璧君说。 “在琅琊时只遇到一个最好的,也刚好合你的身形。” “那么,你那个时候就开始想着我的” “随时随地。” 主持折磨徐将军的刘大汉,已经穿上了新衣服,在马车外立着,等着沈璧君走过去了。 “以后他就是你的了,守护你的安全,我不在时就替我保护你。”白孝贤说完,让开一步,让刘大汉举起胳膊,扶沈璧君上车。 沈璧君听了,热泪盈眶。 上车前只说了一句,“相信我永远不会离你太远的。” 整个隆冬营的大队人马出发了。他们走的不是面向低地村庄的大道,而是打算从竹林茂密的小路绕出去。白孝贤告诉她,现下到处都是皇家的官兵,淑玲斋的事被当作邪神显身,晏奕正派驱邪的国师带领大队人马在那里大搞巫术。“为什么?”她问,“难道不该找人调查吗?”白孝贤笑了,摸摸她小巧的脑袋。“晏奕自从登上了王位就疑神疑鬼的,亲近国师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可能在真正位高权重之后,越发不敢面对现实吧。与其去想如何面对幻影门现下唯一的传人,也就是你,躲在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里,才更为舒适。” 舒适? 沙祖走之前她曾让沙祖告诉波喜,如果愿意,可以来雪松镇找她。不知她启程了没有。 走了一炷香的时辰,他们便看见了无数不该看的东西。 不是血,而是无数像是钱局镇外见到的古怪尸骸,全倒在路边。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在路上 路上积雪重重,残断肢体仿佛树枝一样,插在荒草中。就是这一番景象让所有人心惊胆战。尤其是在底下走路的人。之前还在喝酒的三人组,现下表情惊恐,若不是抱团影响行军的阵法,他们真的会抱在一起。他们一个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却被旋落的血沫子砸中了眼睛。又加上喝了点酒,便骂骂咧咧地诅咒开了。 照顾伤病员的大夫听见了,几个大步跨上来,瞪着他。可那样子绝对不像瞪人,像是要抡起拳头往他身上砸去。 “行了,行了,吕大夫,别伤了自己的身子。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孙弼看见了,立刻上来制止。大夫一时气急,转过脸来就等着孙弼。“他们不是故意的,他们不是故意的!你闻闻这一身的酒气。”说着,便抓了那酒气最大的人的衣领,凑到孙弼所骑的马脖子边上。那马一惊,反倒大声呼气,呛了那人一脸的唾沫星子。 吕大夫看看那人,又看看那马,一下子将那人推倒在地。仿佛马替自己教训过了,让他为难得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了。 孙弼下马。“行了,回去吧。后面这么多伤员都等着你呢。” 吕大夫气不过,对着孙弼咆哮道,“就是因为等着,我才真正讨厌他们这样的败类。我要不是犯错被喜洲县那卖狗皮膏药的县长逮住,我才不会沦落到给隆冬营这种趁乱打劫地方的士兵看病呢。以前我也是治疗过伤兵的,可人家都是刚一瘫在榻上便迫不及待地要回去,喊着嚷着让我赶紧治好,那时候呀前线压得紧,后面的人那血呀肉呀突突地往外冒。我忙都忙不过来。不仅忙,还招骂。伤员骂我笨手笨脚,将军来了,见我眯了一小会儿就立马让人找鞭子抽打。幸好被人拦着,那会子真是憋着一股子气。那那股子气,是好气,是向上的气,是恨自己这块老铁不成钢的气。现在呢,你瞧瞧,我哪是恨他们不成钢,明明就是气怎么会有这种人出现在世上,老天爷真是瞎眼。” 他这一骂,虽不带任何脏字,但骂到人心里去了。就因为骂到点子上,大家才渐渐脱去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嬉皮笑脸,暴躁起来。 “谁准你这么说的。” 孙弼转头去看,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嘴唇很薄,小脸红扑扑的,不断搓着(似乎是给自己鼓气)手上有三四个去年留下的结疤的冻疮。 孙弼刚想安慰一下,可吕大夫气不打一处来,已经抡圆的手准备打过去。 “谁!” 他刚这么说。草地里咔嚓咔嚓异动起来。 私下里,突然安静。 雪花飘得似乎也比之前慢了半拍。 “糟了。” 孙弼知道是什么。那天夜里就是他奉命查探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发生了什么。活死人。是的。他把他们叫做活死人。 他立即上马。“吕大夫,快通知大家点火,找地方躲避。我去前头知会一声。” 吕大夫也知大事不妙。遂举手让大家拿出火折子与火镰等物,严阵以待。 一个小兵跑上来,问他出什么事了。 “还不知道。先点起火来再说。快。” 只见无数火把,速速燃起。越发雪白的竹林一片火龙蜿蜒不断。 孙弼策马向前,经过沈璧君的车架,情不自禁地稍稍走慢了一些。他还记得他与她哭诉衷肠与痛楚的那一刻。现在想想真是温馨呀。他本想不打招呼就走过去,可刚一到窗下,沈璧君便撩起帘子来,伸头出来问。“我和乌鸦都闻见火的味道了,是什么事?” 孙弼差点脱口而出,说又见到钱局县的鬼魅尸人了。话都放到舌头上,又赶紧收回。正当他斟酌如何用词时,李师傅过来了。“小妹,还记得那日我送你回去吗?陈皓生还记得吗?” 沈璧君也不含糊,离开钻出马车,爬上马车顶上观看。 “你是说,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 她的意思是,这里看似隐蔽,优雅,却是一处埋葬军队的死亡之路。我们也会像这些渐渐淹没在雪里的餐肢断臂一样,步他们这种惨兮兮的后尘? “我也不敢太乐观。”李师傅说。 沈璧君看看他又看看孙弼。“你呢?” 孙弼很镇静地说,“我只是感觉到火攻有效,但具体是不是真的有效,还不知。” “这么说都没把握了?”这句话本是丧气的话,但沈璧君说起来却好像是胸有成竹,坚信不疑似的。“孝贤那边怎么说?” “他让快速前进。”李师傅说。 “是。”沈璧君低头,若有所思的重复着快速前进这句话。 “现在该怎么办?”李师傅问。 沈璧君没理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他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的。” “董驹城?”李师傅打趣,捅了一下孙弼的腰杆。 “不是。”沈璧君给出了否定答案。骑着马的男人都笑了。“还笑?还不赶紧想办法。前面的都可以全速前进,但我不想丢下后面的。” 这时,吕大夫一瘸一拐的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紧接着,就把大家吓了一跳。 “我的老天。”李师傅见了,一剑将他手上的带血残肢挑掉。看残肢滚入竹林,他又吼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那又是做什么?我拿过来不过是让你们看看他手上的痕迹。你们睁眼看看呀。” 吕大夫说完,沈璧君从马车顶上跳下来。 “继续说。” 吕大夫受到奖赏很得意,说话时将下巴高高扬起。 “你们看这些残肢断臂,每个人的手指都张开,紧紧地伸向四周,肯定是受魔力召唤。再看这些这个。”吕大夫以一种好奇心研究者的勇气与大胆,拉着沈璧君蹲在了一个残肢面前蹲下。“你看到了什么?” “一只手?” “不是,标记。” 李师傅用剑挑开了手臂的下半部分。“你这就不用为难她了,这是晏奕派来的队伍。” “篡位者的?”沈璧君怀疑地说。 “最好玩的一点就在这里。”吕大夫得意洋洋地说,“他们绝不可能是晏奕的人,晏奕现下正紧张兮兮地为自己的皇帝之位祝祷。听闻皇宫上下皆是术士与经幡,魔怪与驱鬼魔师。他太胆小了。是呀,梦想没照进现实时,总是充满勇气,一天天等待着。可一旦得到,总有一天要失去的恐惧与挫败感便像诅咒般如影随形,折磨得人身心俱费。” “你想说什么?” “其实,天下人都觉得自己有责任推翻晏奕,可惜他们不懂得,争只能数败俱伤,沉得住气的人才能真正赢得一切,毕竟走完了打江山的路,还有更长的守江山要走。这些人是韫亲王的精锐。”说完,吕大夫站起来,叹气声中充满了喜悦与激动,仿佛她等了一辈子终于等到了这些诡异的神神鬼鬼,要大展拳脚去制服他们似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一直说你们是从淑玲斋来的,身后却没有任何追兵。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幻影门,是吗?不可能的。韫亲王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但他不可能预见这个。” “你是说,追我们的人都死在了这里?” “是的。” “继续走吧。”沈璧君下令。“让他们举着火把继续走,若遇困难便是天意了。” 她让小兵给她牵来一匹马。 “帮我照顾后面的人,若他们出事” “我们也不用回来了。” 沈璧君摇摇头,“务必保全你们自己。” 说完,她策马前行,一路冲到了白孝贤旁边。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朝两边望去。她对自己一开始盲目与逃避大失所望。若她在钱局县时便能跟着素面人连夜查探林子,亲眼见见那些走路奇奇怪怪,没有皮肤的人,她现在也不会毫无准备,只靠误打误撞的决定行事。是呀,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可是,什么才能叫做“堑”呢?怎样规格的火坑,才能称得上“堑”并让人去长那不可多得,甚至可遇不可求的智? 跑到一半,她突然反应过来。马没有惊慌。是呀。马一点没有惊慌。想到这里,她几乎欢欣雀跃起来,脸上洒满的笑容。但不一会儿又大声呼气,告诫自己一定要定下心来,千万别乱了阵脚。 “阿君。”老远就听见白孝贤喊她。“我让他们守着你,怎么?” “是我自己过来的。我想起之前跟李师傅回来的时候,也遇到这些。” 白孝贤立刻抓着她的胳膊。“你怎么不说呀。” 沈璧君心里喜洋洋的。“哎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看马。” 白孝贤没听清楚,一下子不知看哪儿,只一脸惋惜痛苦地看着沈璧君。 “不是呀。你看你的马,是不是一点事没有?” 他没听懂马没有事是什么意思。只轻飘飘地说,“是呀。” “他们没动呀,他们还好好的。当时我与李师傅回秋水台时,即便是拉着马出去,他们也是不愿靠近的。可你瞧——”她让一个小兵抬起残肢对着马的嘴巴。那马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嗤嗤地呼着气。“瞧。这些人都死了,死翘翘了的。”说完,她立刻就脸红了,下意识地捂着嘴。“我不该说这种话的,一个闺中大小姐是不该说这种话的。” “那就不当大小姐了,只做孝贤的妻子便好。还有什么?” “尽管如此,还是要继续走的。最好是加快速度。对了,”她转头对小兵说,“把吕大夫带过来。”小兵走了之后,她又对白孝贤说,“待会儿他来,你可千万要压制住惊讶。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了,这不刚出隆冬营嘛,就激动成那样子,就好像是有人给他这只老鸟重新安了一对翅膀。” 白孝贤伸出食指。“这还不是一对普通的翅膀,是一对铁翅膀。” 沈璧君冲着他努努嘴,“我是不是很厉害?” 白孝贤划掉她肩膀上的雪花。“知道了,一定把你这颗福星带在身边。” 两人说完话,整个营的人继续前行。沈璧君睁大眼睛,大着胆子,愣愣地看着那些古怪的人形。她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变异,她无法猜想变异的道理。但她有一种古怪而侥幸的兴奋感。过去,她对晏奕篡位不知所措。即便参与进去了,还是不知所措。但如今,她能感觉到胸腔里冒着纯正的蓝色火焰。她觉得,让他登上皇位,其实正是老天对他最残酷的惩罚。他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 她突然信心百倍。或许她自己也正是老天爷惩罚他的一颗棋子。 她真想现在就写信给姐姐,问问她宫里的情况。 淑玲斋那一夜冷光通天,肯定把晏奕吓坏了吧? 不久,吕大夫赶上来了。 白孝贤有点措手不及,他果然是神采奕奕呀。 “竹林是最近的,还有一条小江。现下涨水,有点困难,但只要度过,就是安全。”吕大夫说。 “你看,我就说吧。”沈璧君说。 白孝贤笑了。 吕大夫看看两人。“什么?” 白孝贤摇摇头,沈璧君也撇撇嘴。 吕大夫聪慧,他早就猜到了。之前在隆冬营里,他形容枯槁,说话有气无力,走路更像是死尸漫步,就差倒在雪地里与这些活死人趟在一起了。但你看看他如今,一双胳膊忽扇忽扇的,就好像是凤凰将翅膀借给了他。“怎么,看我精神抖擞,不适应呀?” “那倒不是。”白孝贤说。 “我刚闹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死翘翘的。” “那他们活着的时候——” “快过来呀。”吕大夫招手让孙弼过来。“你来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鬼魅村庄 走出竹林,村庄尽在眼前。 那是一个美丽,安静,充满上古神话气质的地方。延绵积雪让枯黄色的屋檐看起来厚厚的。家门边点点烛光又让整个灰色压抑的村庄有了汇聚温暖与人心的聚点。大队人马在高处山坡竹林边缘瞧着,实在安心极了。 “这就是我的无量山角村呀。”吕大夫手舞足蹈,然后抓着一个小兵的衣领,让他站到前面来,见证自己的家乡有多神秘优雅。“诺,那就是我家,看见没?就是那座尖尖的小房子,有个烟囱的那间。还冒着烟呢。肯定是我那老娘与老弟又在烧饭了。我那老娘的手艺是村里一等一的好。待会儿定要大家尝尝才好呀。” 他大声八气,手舞足蹈地说着。别人都不知该从那里下嘴好。 但只有一件事,让所有人都揪心着,那就是吃食。数年来,一直悄无声息地跟着徐将军吃喝玩乐,一身筋骨经岁月蹉跎全成了糙肉厚皮,稍一经点折腾便觉得不得了了。 “快些走吧,吕大夫。你这么一提,反倒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了。” “走,走,走,这就走。” 马动了起来,人也跟着走动着。快到黄昏时节,油满肠肥的大队人马即刻就到村外去了。吕大夫高兴,说话跟唱歌似的说着,“这么大的阵仗,无量山的人谁见识过,肯定是一听到马蹄声便都出来看了,你们等着吧。”可是,人与马匹走了许久,仍不见一人。吕大夫起初并非察觉不对,只是觉得有些蹊跷。于是他一间间敲着邻居的门,喊着二十年前没有见过面的好友的名字。起初不敢踏进去,怕叨扰。可他站远了一看,这烟囱里都冒着烟呢,怎么就没人应呢?“白将军,我进去看看。” 白孝贤点点头,示意孙弼与李师傅一起跟着他进去。 沈璧君兴奋,痛苦又胆怯的看着,其实她自己也想进去。 “别看了,等他们出来,自有定论。” “可总要让这一群人有个躲的地方。”她回头看看,突然觉得他们甚是累赘。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却又止不住的想。这到底是怎么了?刚到隆冬营时看他们每个人都气拔山河,无与伦比的样子。可走了一段路,熟识了却又觉得对不起他们。真不该带他们出来,出来了就是让他们受冻,受苦,若不出来,说不定还能在被人发现并全员歼灭之前,享受一下桃花源似的醉生梦死呢。 她真是后悔,可现下后悔也没用了。 她低头想一人的名字。就是那个处决徐将军的大汉。他叫什么来着。“帮我找那个,就是很高的,然后脸方方的。” 小兵一听,“刘青云。” 沈璧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名字。“好,快去。” 不一会儿,那刘青云便过来了。 “真是你,太好了。这村子有蹊跷,与那活死人有关。竹林里那些是死了的,那保不定这村子里的就是活的。你快带人躲避。” 刘青云四处看看,“白将军,沈夫人,借一步说话。” 白孝贤先下马,然后抱着沈璧君下来了。可几人还没来得及讨论,那邻居家的门便开了。一个火人走了出来,那人全身上下烧得通红,烧焦的地方黑峻峻的,滋滋作响。他出来了,白孝贤吓了一跳,但他飞快地护住了沈璧君。不知怎地,突然间他一阵痛心,感觉要失去她了。 “我去看看。”沈璧君推开他。 “别去。” “那我们一起去,若是真遇到事了,躲也是躲不开的。” 白孝贤一人时,十分勇猛,可沈璧君跟在他身边,他却有些无法施展。 沈璧君已经向他伸出了双手。 “好,去看看。” 还没等刘青云安排,旗下无数人已经开始逃散。 最古怪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就是伤兵们。一开始,他们都坐在车里,暖烘烘的,靠别人拉动,一路上呻吟不断。可现在,房间里突然冒出一个烧得稀巴烂的火人,居然腿脚灵活站起来了,嗓子也不哑了,手也不痛了,甚至肚子也不饿了,只管跑路。看见他们,沈璧君在惊愕中叹了口气。随着众人散开,那烧焦的人的火焰温度似乎也升高,仿佛就在她跟前似的。她也害怕,但看一小兵刚要跑,她便抓住他的衣裙后摆,将剑拔了出来。 双手握剑,乱刀砍去。 意外的是,烧焦的人很脆,很好砍。一刀下去便“碎尸万段”了。看着一点一滴的火星子飘落在雪白的地面。她有些受触动。她转头对刘青云说,“还不快带人将火把点起来,一间间把房子烧了。” “可是,吕大夫他——” “他不允许?你们谁进去问一下?” 她看着几名没跑但哆嗦得要命的小兵,十分失望。又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全身。 正是着急之时,李师傅与孙弼出来了。 “吕大夫呢?” 正问着,吕大夫也出来了。还没等沈璧君说话,他一把抓过燃着熊熊大火的火把,一连几十根全扔进了屋内。 李师傅汗流浃背,神色惊恐。孙弼带着面具,看不清脸面。但从他毫不畏惧的步伐里倒是能分辨出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但最惊艳的是吕大夫。他居然反应迅速。看吕大夫一根根火把往里头扔。白孝贤与刘青云转身抛向后头装有火油的车驾,然后点燃一根根火把,毫不犹豫地扔向最近的屋檐。 然而,就在他们一根根火把往外扔的时候,沈璧君看呆了。倒不是火把让她心驰神往,是山坡竹林边缘的那副恐怖景象。无数的残肢断臂拼凑成了人形妖怪,一个个正正在高处张望,仿佛刚从十八层地狱里走出来的乞丐。她无法不注视着他们。他们没有皮肉,没有筋脉,全身上下就一堆黑黢黢的白骨,一层飘忽的破衣烂衫。唯一让人欣慰的一点是,他们似乎是瞎的。 这一幕不单沈璧君看见了,白孝贤与刘青云也看见了。紧接着孙弼,李师傅,吕大夫也都看见了。他们还算坚强,但其他目睹此事的小兵却因吓得尿了裤子,加上对自己多年吃喝玩乐不恋战的作态感到绝望,居然吓得口吐白沫,不一会儿便死了。 孙弼深吸了一口气。 沈璧君也紧跟着咽了口水。 “可为何马一点都不惊恐呢?” 是呀,你看看那马还在旁边优哉游哉地吃草。 等白孝贤与刘青云退了回来,沈璧君便指给他看。“你看那马。” 白孝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你们,你们,”她先是扫了一眼所有人,最后不知说什么,才将这目光定格在白孝贤一人身上。“你,你还记得那天柏木经是怎么启动的吗?”她大喘着气,希望他们都知道。因为那日,她只记得自己忽地昏倒在地,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先不要想这些,”白孝贤说,“先走出去再说。我看这马没事,比人自己还还叫人放心。” 整个村庄差不多烧起来了,几人重新上马。 “吕大夫,你带着我们出去。” 吕大夫嘴上说好,但眼神却是依依不舍。 他立即下马,请求回家看一眼。“若觉不妥,就让我死在这里,我就想看看家里人到底都变成什么样了。” 沈璧君担心不已,又抬头看看那些竹林中的活死人。他们全站在山边,摇摇晃晃的,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那,那你们先走吧。孝贤,你” “你先走,我们留下。”白孝贤示意孙弼他们。 “都到这份上了。”沈璧君捏了捏他的手,“若是能逃,便是大家一起逃出去,若是不能,犯了私心先走的那个人必死无疑,说不定还比你们早死呢。你们说,是吧?也不用讨论了,去吧。” 白孝贤看她如此,拿起缰绳,对吕大夫说,“去吧,我们一起。” 沈璧君本就想进屋里看看。她对之前在钱局县只是听见说法却没见到真人不知如此应对之事已经耿耿于怀,若是现下再错过了这个时机,以后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猜透这些活死人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她激动又害怕,但还是想着若能抓住一个活死人来看看,便是好多了。 进了屋子。她首先是诧异屋子里古怪暗淡的烟火气,后来又恐惧于这种烟火气给她带来的恐惧感。她跟着孙弼身边,心跳的飞快。突然有人一声叫起,“别杀我,别杀我。” 吕大夫听出是弟弟的声音。冲到墙角去看。“小白,你,你没事呀。” 那叫小白的男子,伸手挡住吕大夫的去路。“别过来,我让你别过来,站在那儿就好。”小白猛地咳嗽,非常痛苦地弓着背。吕大夫看他脸色发黄,全皮下陷,仿佛体内有一种古怪毒液流动着,想要将他的皮肤啃噬殆尽。吕大夫再一次靠近。小白立即抓住火把,挥动着,阻碍着吕大夫的去路。随后,便一口气吐了许多带渣滓的黄水出来。那黄水有毒,一着地便成了青灰色。不仅如此,还将地面烧了一个大洞。 沈璧君推开众人,撩开盖着小白身上的数层草席。 双腿丑陋无比,只剩下了几寸骨头。 她看看白孝贤他们,“时候不多了,要不带着他走?” 吕大夫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耐何现下面前的几人都是刚认识不好指使。现下沈璧君自己说了,他便是赶紧附和,拍手称快。 说着,便转身跪下,那膝盖砸得下面砰砰响。“求求你们。” 几人犹豫。 白孝贤补了一句,“到时候出事,一把火烧了,可别再有什么留恋。” 吕大夫忙着点头。之后便站起来,找来破布为弟弟裹着双腿,跑着抱着上了马。他生怕几人临时反悔,动作比谁都快。 出来之前,又听得好几声叽叽喳喳。沈璧君一转头,原来是三个活死人站在孙弼后头。她一不做二不休,拿起李师傅手中的火把就朝孙弼头上砸过去。若他真是英府那人的话,他与她是有默契的。他知道该怎么躲。 确实,孙弼一看她拿火把,便瞬间低头。在火把击中活死人反弹过来,就要掉在他背上时,他猛地转身,翻身抓住火把,将燃烧的那一头怼进了活死人牙齿凌乱的嘴里。 “快跑。” 其他人已经跑出去了,这一声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刚跑出去,李师傅与白孝贤便将一块燃烧的布扔到进去罩住追来了活死人的脸。锁紧了门后,几人策马奔驰,飞快地出了无量村。 一路上,吕大夫的弟弟小白吐得快虚脱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弟弟有救了 几人在破庙中歇息。 “行了吧,我都快饿死了。”李师傅一到破庙里就嚷着要吃东西。几个人的包裹里都没有带粮食。李师傅只好去观音像那里找。 白孝贤叮嘱他,“我这还有两个饼,吃那个,你想一路拉着肚子走呀。” 接着把两个白面饼隔空扔给了他。 “谢啦。要是有水就好了。刚才来的路上我见有井水,我去看看,顺便打点水来给大家。”说着,李师傅便要走,孙弼一听要打水,本来坐在草墩子上的他也按耐不住,要去巡山。“我与你一道去,大晚上的,丢了人可不好。” 两人出去了。 只留沈璧君,刘青云,白孝贤与吕大夫围坐在弟弟小白身边。 他看起来比刚才更糟了。他脸颊下陷,皮肤像是干涸的土地,只要摸一下就能掉下好几层灰。他的双腿已经全断了,骨头一截一截掉落在地。真是难以置信,因为他的上半身还有血有肉,非常结实。最可怕的是他那双眼睛。他的眼睛一开始只是充斥血丝,现下似乎是灌满了淤血,一片暗红。 “现在怎么办?”刘青云问。 “不知道。”吕大夫头也没回,只看着他弟弟说话。 但说不到一会儿,便让人赶紧散开。小白又要吐了。随即小白便自己撑着地面,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那姜黄色的满是渣滓的水还带一点绿色,仿佛把胆汁也给连带着吐了出来。看他如此痛苦,也没个人说说话,只默默的想事情。 许久,沈璧君才说,“要不把柴火堆高一点。” 好像是找到事干似的,除了白孝贤,所有人都正在整个破庙里忙活着捡干燥的荒草与树枝。捡来之后,又没事了,只垂头丧气地坐在火堆周围。之前还能看见温暖如金炉子似的黄昏,现下便只剩下一望无垠的黑夜了。那黑夜,群星荟萃,却一副冷面无情,硬邦邦的作态。 不一会儿,沈璧君走近小白,撩开盖在他腿上的破布看看。 才瞄了一眼,她立马就恶心想吐。 看她忽然回过头的样子,小白笑了。“别说你了,我看着都觉得难受。不过我——” 他刚要说什么,只见孙弼与李师傅兴冲冲的回来了。 “诺,有水喝,还有鱼呢。今晚上非得好好烤一烤。”李师傅说着便将鱼甩在了柴堆边,兀自用剑剖开那肚子。剖好了一条便用木棍子穿起来,二话不说气哄哄地塞给吕大夫。孙弼看见了,忙解释说,“先给你弟弟吃,现下他可能吃不下,但一定要试着吃点,要是一点都不吃的话,可能发展的更快。” “你懂这些?”沈璧君转身问道。 “也不是,是我与李师傅在小溪里捉鱼时突然想到的法子,现下也没什么别的法子了,先想到的就先拿出来试一试。” “对了,这不会是某个门派的功夫吧。”沈璧君以自己与柏木经相辅相成的经历推测说。 白孝贤突然来劲了。“若是如此,倒是好办。可是夏周朝江湖三百年没听说过有那家功夫会害人致此。难道是前朝的功夫?” “前朝,璋朝?”吕大夫顺口一说。“说实话,有些事可真不敢想呀。可这璋朝也灭亡三百年,他们那些邪门歪道,不是早就——”话刚说到一半,吕大夫自己停下了,咂咂嘴,重新编排了字句。“不对,早就不该如此绝对了。你们都听说了吗,喜乐门消失了三十年的素面人又重出江湖。” 在座所有人都点点头。 李师傅还故意捅了捅孙弼的胳膊。 他这一动作可不是为了好玩,纯粹就是为了让人看见的。 于是乎,平时便警觉冷静的刘青云就看见了。“这位兄台,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学着比划了一下。 “我是说呀,我们这里就坐着一位喜乐门的素面人。” 围着火堆的人全都大惊失色。“当真?” 这一次,沈璧君没有回头,只专注地给小白盖上腿脚。 小白看她不太理会,便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吧。” 沈璧君没回答,只是将孙弼与李师傅找来的水拿来喂给小白喝,并说,“以前在白府与家里,我们都是这么互相照顾的。现在老是疲于奔命,我倒是有点想家了。” 白孝贤听见了,问了一句。“我不就是白府的一部分吗?过来,过来我身边坐着,坐着就不想家了。” 沈璧君喂了他说,塞上兽皮壶的塞子。“那我算是一部分呀,你过来。” 小白看着俩人斗嘴,似是听见了家里姐妹们斗性子,只顾着在一旁笑。 最后白孝贤说不过沈璧君,便不情不愿地过来了。 “娘子,人过来了,有何吩咐?” “倒也没什么,只是一个人坐在这怪害怕的,叫你过来陪着。主要是,我想听听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个人不敢听。” 小白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被毒箭刺了一下。” “毒箭?”吕大夫也围过来了。“那阿娘呢,一路上你说阿娘出门便化成了灰烬,这又是怎么回事?” “阿娘当时捉了无数的金龟子正要拿去喂鸡。哪知门一打开,几十只毒箭就穿身而过,我在旁边剥豆米,哪见过这样的阵仗,都看呆了。许久才看见那一箭又一箭刺穿着阿娘,仿佛那箭自有一股力量,不会将人击倒,反倒把人固定在半空中。我放下豆米,准备去接住阿娘时,一支箭正好穿透了我的胸口。我躲闪不及,摔倒在地。而阿娘却被千刀万剐,刚鬼使神差地走出去,便碎成了无数丝线,噼里啪啦碎在地上。我当时看呆了,根本不知该怎么办。真的。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可别怪我。”他说着,说着,便眼泪婆娑,直喊着吕大夫的名字,求他原谅自己。 吕大夫与其他的所有人都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看他哭了许久,谁都不敢说话。 沉默,沉默,沉默。 似乎谁都不知道说什么,而且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懂该如何表达出来。 最后,是孙弼开了口。“你说的是箭?” 小白错愕,点点头。难道他之前说的不够明白吗? 孙弼咬了咬手指头,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 “可我们进去的时候,整个门槛,门内,全都是这种荒草。” “你敢肯定是这种?”李师傅笑着说。 “当然。”孙弼也不含糊。“我想这大概不是什么诅咒,而是幻影门的蓄魂术。” “你说的是幻影门?”沈璧君大惊失色,她看着白孝贤,仿佛她会在不经意中伤害他似的。 “是的,就像喜乐门一样,幻影门也有别的分支。只不过幻影门的分支很少,最多不过柏木经与蓄魂术。”孙弼很冷静。“但唯一让我搞不明白的一点是蓄魂术与所有幻影门的东西一样向来讲究精致典雅,美轮美奂。怎么就把人搞成这个样子。” 孙弼刚说完,李师傅便迫不及待地接话了。像排练好似的。“我和孙弼的意思呢,似乎是有个丝毫没有审美水准的大魔王学了五六分便拿出来嘚瑟,到处伤人,无聊至极。” 白孝贤听了一半,叹了口气。“好了,其他的不管,就说两件事,一,既然知道是幻影门的蓄魂术,用什么治?二c小白的异化还剩多少时辰?” “毒针击中,除了吃东西保持住,没有别的办法。”孙弼说完,李师傅立刻就递上了烤鱼。 小白将将闻见味道,便呕得不行,立即转过头去了。 “你瞧,蓄魂术就是让人活得像魂魄一般,不吃不喝,一直杀人致死。兄弟,你必须吃呀,要不真变成了鬼魂,怎么办?” 沈璧君站起来,“若是吃不下,灌也要灌下去。”她看了看刘青云。 刘青云抱拳说道,“在下,领命。” 小白慌了,“刚刚还想听故事呢,这会子翻脸不认人呀你。” 沈璧君还没说话,白孝贤先开口了。“故事以后再说,人命要紧。” 于是,李师傅拉着小白的手,刘青云抬着他的下巴,吕大夫在后面拉住他只剩骨头的,摸起来阴阳怪气的双脚。 “你们,你们等一下。”小白求饶道。 “不用等就现在了,我去看着下一只鱼。”孙弼说着,走到火堆边,嘴里哼着歌,烤起了鱼。 两三下,那鱼被塞进了小白的喉咙里。看他咽不下,又立刻灌了无数的水进去。之后,三人散开了,等待结果。结果便是那鱼全都浪费了,小白吃下去没多久,全身突然泛起青紫色,像是人死后不久的样子。他先是干呕,后来双眼通红,那眼睛像是要爆浆似的,鼓得圆圆的。 沈璧君本不敢看,可过了一会儿,不知怎地,竟然一直盯着看了起来。 “别看。”白孝贤虽嘴上这么说,手却没提上来帮她捂着眼睛。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仿佛知道,这一刻以及所有其他亲身的苦痛经历他都盼望着她去经历的。他从未盼望过任何一个女孩这么做。但沈璧君不同,在他心里——那颗他可以毫不犹豫坦白承认的私心里——他迫不及待盼着这些经历能锻炼她,能够让她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不要拘泥于家族琐事的小妞。因为只有这样的小妞,才会心甘情愿跟着她走遍天南地北,而不是沮丧的,令人失望的,从早到晚只想着一件事:我要回家,我要回到那精致的一尘不染的围墙里。他需要有人给他一种比他自己给自己的信心更坚实可靠的信仰,凭着这样一种信仰,他便能够努力拼搏,成为夏周朝上古传说中那个必将一统天下的战神。他的爹爹,白庆瑜,尚书令大人,就是凭着这一天象传说,才让晏奕放他一马的。而只有成为了,只有真正站在这一孤高位置上,才能继续让晏奕忌惮。 毕竟,神话永远存在,但总有一天人疯到一定程度,是会胡作非为的。 呕吐的全程,沈璧君都看了。但她十分坚定,转头就让孙弼拿来了第二条鱼。 “喂到他不吐为止。”她一边咽下口水,一边说。然后转向白孝贤,“我们也去打些鱼回来吧。给我们自己吃,也是为了给他。” 走出庙门时,白孝贤说了一句,“阿君听上去下定决心呀。” 沈璧君回他,“像剑一般锋利的决心?” 白孝贤很高兴,这句话是他座右铭,他信奉为私人之神的一句话。 到了外头,发现奇形怪状的活死人早已赶来,全躲在了竹林中。那一双双眼睛火红火红,像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嗜血残阳。 “唉,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外头全是人。”白孝贤说,“从后面走,快。”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成功逃出 “外头到处都是活死人。”沈璧君说。 瞬间,破庙里所有健康的人都站起来了,每个人的肩膀都仿佛被杀人蜂反复蛰着,十分不舒服。他们腿脚麻利的人容易走,可地上的小白呢,他的蓄魂术之毒还未解,鱼肉鱼骨吐得满地都是。将将开始救治的事,因为突发情况,眼看就要前功尽弃了。 大家沉默了一下,白孝贤吩咐说,“青云,这几个人中你的个子最高,跑得也最快,你先带他与烤好的鱼出去。不,不。”他痛苦地摸着太阳穴。“既然熟鱼可以吃,生鱼照样可以。” 最后这句像是点拨了李师傅。他立即解下腰间的布袋,生熟鱼类全都装在一起,裹成一包,扔给刘青云。“你先走,我们一会儿就到。” “去哪儿会合?”刘青云说。他有点紧张,几年未出隆冬营,就算是出去也就是到附近集市置办些小菜。说实话,这次与白孝贤出来,仿佛新生儿第一次见到江湖,每一处都是新的,独一无二的。弄得他实在慌乱得不行,一遇到差强人意的事就立刻想回到温水煮青蛙,风雨不侵的隆冬营。 他这一问,难倒了众人。 最后是小白说话,“木风客栈,就是我们表弟弄的那个客栈,从这里出去往东一直走,过了江就到了。到时候我会让他放烟火给你们标记地址。” 好。如此甚好。白孝贤自言自语说着。刘青云心定下来,立即背着小白去了。“不知他没有皮肉的骨头会不会散?”他们走了,白孝贤说。孙弼为了打消他忧虑,说,“蓄魂术只是让人看起来像一副骷髅,其实皮肉还在。”庙里少了拖后腿的可能,大家的气势也高涨起来。但这种高涨,又带着神经质的邪乎,似是向死而生,即将抛弃生命的高涨。沈璧君是感觉最敏锐的一个人,她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个人,僵硬,笔直,意气风发,但只要看一下眼神就知道,他们心里也没底。 于是,她转身拿起火红的木柴,挨个递给他们。 她自然不是鼓励他们去赢,因为她也不知输赢与否。“这是给你们——若是不幸变成这样的人,就一把火把自己也烧了吧。” 孙弼点点头,李师傅一副开玩笑的表情,吕大夫忧心忡忡,白孝贤则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很奇怪,给人如释重负的感觉。 沈璧君白了李师傅一眼。“别心存侥幸了,柏木经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其实,我们都没与活死人正式交火,打过才知道谁更厉害。” 说完,她自己拿着火把,跟在白孝贤后头出去了。破庙前台阶上全是红眼怪兽。有的东倒西歪走着,有的爬在地上,作生不如死状。他们就像被感染的小白,每走一步就颤一下,然后将体内黄水秽物吐了一地。那秽物在冷冷月光照耀下,闪着墓地里特有色彩艳丽的磷光。他们神色诡异,沈璧君似曾相识,到底是谁?又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些表情。 她举棋不定,想将火把扔到他们中间,又想等在白孝贤之后动手。她仔细想,突然间她想起来了,这副喜滋滋的邪恶面容,只在一个人的脸上见过。那就是李师傅。是的。他总是这样笑,他总是张着嘴,嘴里要么黑乎乎的,要么含满了正在凝结的血块。他的眼白,黄得要命,却像是个暴晒的白石头硬生生的,好不适宜地长在眼眶里。 为迎战——这小半辈子还没在沙场上混过呢,第一次就要杀活死人,这活儿派得可真大——沈璧君右手持剑,颤抖不已。左手拿火把,依旧颤抖不已。她没有一次不想退缩,可又能退到哪儿去呢。祸事将近的有勇有谋不算数,祸事临头时的背水一战才算真英雄。她都准备好了。白孝贤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对大家说,“好,今日若我们赢了,大家就是生死之交了,一辈子不离不弃。” 说完,他自己先冲上去了。孙弼在他后头,沈璧君从右边包抄,李师傅腾空冲到更远断活死人来路,只有吕大夫先是掉了手中武器,后来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是的,他虽有心逃离,但毕竟隆冬营也像监禁其他人一样,困了他数年。现下,他就算有心帮忙,也要将隆冬营里培养出来的胆小,奢侈,只想不做,只图安逸的习性改掉再说。 白孝贤一刀击中一个壮汉的眼睛。那红眼珠掉了出来,闪着光四处滚动,最后被另一个傻乎乎的活死人踩在脚下。活死人痴痴看着眼珠,面色黯然,看起来十分可怜。白孝贤不允许自己同情他,顺势给了他脖子一刀。这回,脑袋没掉,反倒是碎成了数十块,连着稀粥似的黑灰色脑浆一起飞向天际。头不见了,身子还在动。白孝贤一脚踹下,那身子缓慢倒地,在散成碎片之前,压倒了无数被呕吐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活死人。孙弼看到他如此处理,垫脚使出喜乐门的九转青血剑,只见数十个小剑,闪着金光,哗哗像无数眼睛与人头刺去。眼球从后脑爆出,枪林弹雨般定格在半空中,身子被切成丝状的活死人在一副诧异悲伤表情中倒下。李师傅腿脚功夫厉害,在整个庙台阶的广大空地上,单挑数百活死人。他将一碰就散架的活死人叠起来,三人一捆,用布带拴住。好似踢鸡毛毽,高高踢飞上远空,落下时即摔碎了自己,又伤到了同胞。说时迟那时快,立刻上前捡起布带——很长,有40尺——翻身扣住另外三人的脖子,他们都在逃,也是背对着李师傅,这下子只能后退着被揪回来。还没等揪到李师傅跟前,就散落成磷光闪闪的碎片了。 李师傅向来胸有成竹,手段又毒辣,一下子就扫平了空地上数百活死人。 他抬眼看看,台阶上也清理得差不多了,一蹬脚飞了回来。 “如何?”他问沈璧君。 “他们都弄完了。” “不是,我问你杀的如何?” 沈璧君惊奇,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哦,”她低下头谦卑地数了数,“三十个吧。” “不错呀。” 沈璧君倒抽气,笑笑。 大家停战许久,都弓腰喘着气。沈璧君突然想起了吕大夫。 她转头去看,啊,谢天谢地。“还以为你不见了。”她跑到吕大夫隐蔽的柱子后去看。那里有两滩磷光碎屑。 吕大夫羞愧于自己的无用,只说,“我与柱子在一处,都是他们自己撞上来的。” “好了,好了。”白孝贤赶上来,扶起吕大夫。“我们快走吧。虽说解决了这么许多,若是他们来人海战术,无限地给你供应活死人,恐怕我们不被他们杀死,也会把自己累死。” 他们从破庙后门出去,走之前一把火烧了庙宇。 “等等,”骑马到半路,白孝贤突然下马,拔剑捅向马肚子。 沈璧君赶紧下来,走到他身边。“你这是做什么?”刚问完,旋即便明白了,马肚子里全是那磷光闪闪的什物。还没等沈璧君知会,李师傅与孙弼两人就把坐骑全杀了,并用火折子点着火,准备毁尸灭迹。 不知怎地,沈璧君忍不住笑了。“这样搞,好像是我们犯了天大的罪要毁掉罪证似的。” 火烧马匹时,几人深呼吸,背着熊熊火光走了。 许久,孙弼说了一句,“看来得查查这幻影门的蓄魂术了。” 李师傅用一种轻佻搞笑的语调说,“这倒是个长远的目标呢,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小白再说吧。” 孙弼啊了一声。“差点把他忘了。” 由吕大夫带路,似是走了大半夜,终于抵达木风客栈。 里头灯火暗淡,大厅里也没几个人。吕大夫刚一踏进去就退了回来,“这里不会也——” 白孝贤推着他前进。“有没有,先进去看看。” 现下,所有后来的人都站在木风客栈大厅中央了,周围全是收拾干净,椅子倒放在桌子上的桌椅。月光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一缕门边迎客桌上油灯晃晃亮着。沈璧君自告奋勇去拿灯,被孙弼挡下了。他去拿,他要看看那迎客桌下面有没有异样。 突然,木风客栈的楼梯动了一下。 “再不出来就烧了这间客栈。”孙弼大声喊道。 “是我,是我,”那人躲在楼梯后,往外张望着。“是上头那位让我这么做的,说如果你们变成了活死人,我们就先放火。” 吕大夫听见熟人的声音,眼泪掉了下来。“表弟?” 那表弟看看他,“你是谁?” 吕大夫生气地说,“连我都记不得了!” 表弟又一次看看他,摇摇头。 吕大夫突然反应过来,是呀,之前东奔西跑十多年,后来又在隆冬营里与世隔绝数年,缺衣少粮,饥寒交迫,如今样子怕是与年轻的样子天壤之别了。“你带我去见小白,他会告诉你我是谁。” 表弟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左右看看。“那你们把灯给我。” 他站在楼梯下面,离得老远,像是不敢靠近,也不愿靠近似的。 孙弼笑了,大步流星走过去,将灯塞给他。“这下可以出来了吧。唷,这是——”孙弼的袖子刚在楼梯扶手上搭了一下,整个袖子都油哒哒的。“这防御措施不错呀,拿稳了,别一不小心把楼梯给燃了,烧到的却是自己人。”表弟战战兢兢转到楼梯之前,孙弼又忽地一闪身,吓得他差点弄掉了油灯。“你瞧,你瞧,我就说嘛。” 李师傅看着好玩,凑趣说道。“行了,行了,你也别逗他了。” 楼上并非黑峻峻的,只是灯光不够亮堂。不过只要一上楼就能识别出小白与刘青云所在的房间。那种独特的气味,那种古怪的呕吐声,混合了各种残羹剩饭的味道,简直糟糕极了。 门打开了。 小白躺在床上,身边尽是好吃的,几个神色惊惧的伙计侍奉着。 “刘青云呢?”沈璧君问道。 “他老等你们不来,就先出去擦身换衣服去了,刚才他吐了他一身。” 听到这个,沈璧君松了口气。“这么说,你们这儿一直都遇到他们。” 那几个伙计气愤说道。“就只你们来了,其他什么活死人全都没见到。就算没见到,也要把木风客栈弄得到处都油淋淋了,我们都不敢下去了,一不小心就烧起来。都怪他。” “怪我?”刘青云进来了,劈头第一句就是这个。 那几个伙计立刻闭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清闲 “他如何了?”白孝贤转身刘青云。刘青云走过来,拉开被子。“十条鱼拯救回来的两条腿,不错吧。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那个戴面具的人会知道这些。蓄魂术的解读办法,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这个”白孝贤声音越来越低。他看看沈璧君,“先不说这个了。我先歇会儿。”说着,他举手扇了扇鼻尖。确实,这屋子里全都是呕吐的味道,十分熏人。孙弼刚跨进去就出来了,李师傅自己不进,还拉着沈璧君也不让进。白孝贤一出来,李师傅便大着胆子问了。“怎样?好闻吗?” 沈璧君皱眉看他。 李师傅摊手,“我就问问。” 白孝贤叹了口气,对着房间里面说。“青云,他好了,你就出来吧。也别字在里面待着了。你们独肚子饿了没?” 别人还没说话,李师傅就兴冲冲举起手来。“我,我,我。刚才打完那一战就饿得要死,一路走了,别说看见草了,看见石头都想着要啃呢。” 孙弼忧心忡忡,听完他的话,便说起来活死人的事。 李师傅赶紧摆摆手,“停,停,停,快别提了。就让我先休息一下,刚才以一敌百,好不容易不用见到他们了,就让我好好休息一下,想点自己的事。如何?” 孙弼一口答应,笑着搂住了李师傅。“那你说,我们去吃什么?” 李师傅大言不惭,苦着脸说。“我想吃羊汤锅,哪里有?” 沈璧君听了,语调特别委屈。“我感觉快饿死了。到底哪里有呀?” 白孝贤低头想了一下,突然看见前厅里,吕大夫与店老板这个搂着彼此双肩,哭泣着,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李师傅也俯身向下看,“唉,兄弟俩话当年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那我们还能不能下去呀。” 孙弼白了他一眼。“要下去就下去,废那么多话。”说着,他自己就走下去了。几个人在上头,胳膊搁在栏杆上,微笑着等着看他笑话。孙弼走到表弟坐下,拿起一杯酒,兀自喝着。 吕大福看着,有点楞。因为孙弼拿走的是他的酒杯。 吕大夫问,“你这是做什么?” 孙弼努努嘴,抬头。“诺,他们想下来吃东西,怕破坏你们兄弟数年未见要话家常的情谊,所以让我下来探探路。” 吕大夫抹了泪,抬头看。“下来呀,在上面干什么。哦,对了。”他转身对着走进来的伙计说,“现下时间还早。去打扫一下小白的房间吧。然后找人去给他洗个澡。”他拿起酒来孙弼续上。“他那个味呀,这儿都能闻得到。” 表弟等他说完。“吃锅子吧。” 所有人都下去了。白孝贤拉了一下沈璧君的手。“怎了?” “你与你说说话。” 沈璧君转转眼珠。“说吧。” 白孝贤叹了口气。“要不我让人送你回去吧。”他摸着她的手,又捋了捋她额间凌乱的头发。“你看你,累得黑眼圈都出来了。” “那,你喜欢吗?” “什么?” “那你先下去吃吧,我收拾一下再来。” 沈璧君将将踏进左边的内屋,白孝贤也跟进来了。“是不想让你在这儿受苦。”见她拿起梳子,他一把抢了过去。“我帮你。” “你还会梳头呀。” “梳头倒不会,捋捋倒是还会的。你坐到身边来。” 沈璧君坐过去,背对着他。 许久,白孝贤开口了。“本想带着你去见公孙琪的。可这一路诸多艰险困难,你越是跟在身边,我越是担心。生怕那天里,你就不见了。” 沈璧君说,“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 白孝贤说,“以前总想着,只要有我在就没事了。可啥都没做成呢,就遇到了这么些事情。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若保不住你,心里会更难受的。不仅是保不住,而是怕有一天会眼睁睁地失去你。” 沈璧君说,“行了,这么肉麻。” “肉麻?我可不觉得。” “这么说,你已经打算好了?” “没有打算着什么。只是现下你的安危要紧,更何况爹爹也需要你。” 沈璧君举手拿了梳子,转身对着白孝贤。“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碰你走一段吧。等见到公孙琪,我就回去。行吗?” “你要是能听我的就好了。” “我听你的,只不过想按照自己的意思打个弯子罢了。你下去吃东西,你们都是男的。我一个人坐在中间,也不好说话。” “啊,你之前不是说要吃东西吗?” “那你吃完,带点上来给我就行了。” “那我走了。” “走吧。” “我走了啊。” “你走吧。” “你出来送送我。” “我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那你出来嘛。” “好,好,好。你先走呀。” 白孝贤走了,沈璧君站在门口像他挥手。 “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哎呀,别闹了。” 白孝贤三步一回头,终于走下了楼梯。 沈璧君回头屋里,坐在床上。才坐了一会儿,一个老妈子便进来了。“少夫人,少爷让我来陪您说说话。” 沈璧君一看是个老妈子,便让她坐下了。“他是让你来劝我的吧?” “少夫人别这么说,只是想到这一路艰险,才更需要保障你您的安全,我们都希望你平安。” “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少夫人信任老奴,肯把心里话说与老奴听。” “我不是耍性子不回去,是真想陪着他去找公孙琪。只要去去我就回,绝不耽误事。” 沈璧君不想说话了,似乎是说不通,就不说了。 “那是今天晚上就让我回去吗?” 刚说完,门外就热闹起来了。沈璧君站起来,“我去看看是什么事?”由于站得高,视野非常开阔。大厅里全是军旅部队,头盔上是红须。十几个人挤央央的,而门外还在进人。突然间,她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瘦肖,苍白,火红尖利的小嘴,大大的眼睛。这眼睛,她实在太熟悉了。 她忍不住笑了,可一看楼梯上也全堵着人。根本下不去。她就只好等,等着公孙琪走上来。 最后,他上来了。 笑着说,“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沈璧君说,“孝贤让你送我回去?” “唷,这小脑袋瓜子挺聪明呀。” “你们俩什么时候联系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他说你想见我,路上这么多事,让人不放心呀。” “你们个个都小看我。” “自然也不是他叫我来就能请得动的,我这是换防回京,顺便把你给捎回去。” “既然这样,路上有的时候说话,你快下去跟他们吃饭吧。还是说,你已经吃了?” “没有,没有。那我先走了。” 看见公孙琪艰难地走下去,沈璧君冲着白孝贤噘嘴,笑了一下。对口型说话,“就你注意多,都瞒着我。”说完,就拐回去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回白府路上 火锅吃完,时间已经晚了。 “阿君?”没等回应,白孝贤就敲开了她的门。沈璧君像个煮熟的虾弯在床边,没盖被子。他摸了摸她的肩膀,感觉挺凉的,有点心疼。刚要给她盖上被子。她便醒了。迷迷糊糊,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没反应过来他是谁似的。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清醒。 “你们吃完了。”她问。 “方才教人来看过你的,哪知见到黑了烛火,只是站在门口就走了。你瞧我” 沈璧君不知他要说什么,只好瞧着他。白孝贤声声叹气。“公孙琪没来时总想着送你走,他真来了。反倒不想让你走了。真的。”看他犹豫不决,沈璧君起身,拉了拉衣裙,靠在他肩头。“可是,不想让你受累啊。” 沈璧君笑了。“你这么说,我理解不了。难道不在你身边就不受累了?你不在的时候,我遇到好多事,好似海浪翻江倒海,把一切都颠覆了。对了,你知道孙弼与李师傅是谁吗?” 白孝贤摇摇头。“只知道李师傅是你的拜把子的哥哥,孙弼是他朋友,公孙琪也都认识的。可信任的人罢了。” “爱屋及乌啊。” “是呀,不然呢。”白孝贤看了看窗户。“现下晚了,要不出去走走。你看,我们现在是在外头,要是在白府就可以到处走了。” 沈璧君起身,打开窗户。冷气忽地飘落进来,她打了个寒颤。星群与月亮都躲起来了。今夜风大,黑乎乎的,确实不适合走路。她还以为只要顶得住就能出去的。“今夜你不能如愿了。”她边说着,边点了蜡烛。“我有些饿了,陪我吃吗?” 白孝贤摇摇头,说,“我让他们抬进来,我看着你吃。” 不久,伙计便抬了铜锅子。菜式不多,只有羊肉,虾子,菜叶,但也算精致。沈璧君面前摆着碗筷,清澈汤水。她看看白孝贤,“那我吃了?”看她动了筷子。白孝贤赶快说,“等等,我帮你把这些烫好了再吃。” 沈璧君看着他忙活,心里感动极了,不知不觉把心里话也说了出来。“其实我很幸运,是吗?” “运气好?”汤水跳动,滋滋作响。白孝贤听了,却还要重复一遍,以便落实到自己心里。“等一下,你是说,对呀,你就是运气好呀,遇上我还不算运气好呀。” “又是这一套。”沈璧君白了他一眼。“要是我骗你呢?” 白孝贤凑近了看着她,摇摇头。“你不像是骗人的,就算要骗,也不会骗我的。来,吃吧。” 他拣了羊肉给她,又赶紧把虾子堆在她的碗里。然后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用他平时最喜欢的坐姿,侧身看着她。他喜欢看着她,然后幻想他下次从沙场上回来时,两人见面欣喜若狂的样子。幻想他英姿飒爽,一腔热血回来了,她会从白羽堂里走出来,狠狠地拥抱他,那拥抱是一种力量,仿佛能让他感觉到,这辈子,她最喜欢,最依赖,最信任的人就是他。 他真不想离她而去啊。 “别看了。”沈璧君总想着等他转过去再吃,可他总不回头。“你这样盯着,我吃相又难看,我都不知从哪儿吃起啦。” “谁说你吃相难看的。” “我,还有李师傅。” “哦,我说你吃相好看不就行了。好看,阿君吃什么都好看,听见没?李师傅又不会去,他是要跟着我去北边的,看我这一路上不怼死他。敢说我家的阿君吃相难看,哼。” 沈璧君眨了眨眼睛。“你今天是怎么了?” 问到这句,白孝贤垂头丧气起来。“就是因为你真的要走了,我又不想让你走,又觉得你该回去歇会儿。” “你怎么知道我回去就是歇会儿,说不定我回去就给你写信,就这个都让我忙不过来呢。” 白孝贤听了,站起来吻了吻她的额头。 “吃吧,多吃点,陪我说会儿话。”白孝贤说。 之前一直没在意“说会话”的分量,白孝贤这第二次说,才让她突然觉得他可能真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她站起来,用钳子夹出剩余的尚火红的木炭,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的火盆里。第一次看到火盆时,她有些诧异,天这么冷了吗?夜深了,她才会知道火盆的重要,刚才忽地开了窗口,让她打了好一个冷激灵。 “说吧,我都听着呢。”她说。 “就是不想你离开,又想你安全啊。”白孝贤说。 等了许久,再没下文。 “就这一句啊?” “不然你以为呢。” 沈璧君伸出拳头就要打他。他一看,袖子都快撩到汤水里去,就让她别闹了,否则又瘦了。 “看看你,出来才几天就瘦成这样。” 沈璧君凑近了看看他脸部轮廓。“怎么,你都瘦了,我就不能瘦啦。” 白孝贤想反驳,可不知怎地突然笑了起来。“快点吃,跟我在这贫嘴,都没见你吃几口。”他拿起勺子,把芋头与藕片捞起来,放到她面前,“快点,这些,还有这些,都要吃掉才行,明天一早好上路。” 沈璧君笑着。她耸耸肩,一副幸福洋溢的样子。对于白孝贤她起初是抗拒的,可没想到他对自己这么好。有时她自己也纳闷,是真的喜欢他,爱恋她这个人,还是渐渐依恋上他对自己这么好。她希望是前者,因为后者中那种费尽力气的讨好,终有一天会倦怠,痛苦,衡量的天平会倾斜,夸大自己的付出,而斤斤计较于自己的收成。她可不希望如此。她希望平等相待,畅所欲言。 “那等你凯旋归来,我也陪你吃东西,好不好?” “好呀。” “不太对头。” “什么不太对头。” “你没以前轻飘了。”沈璧君杵着下颌,“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我可没变,一直都这样的。” “哦,那意思以前那花花公子的模样,是——” “嘘,别这么说,我也要保持形象的。” “行,思念着远方姑娘的花花公子最能骗到人啦。”沈璧君没给他反驳的余地,只感觉吃起锅子来。“真好吃。尝一口。” “我自己煮的,当然了。” “那你尝一口,我喂你。” 一夜过后,沈璧君穿着脏脏的衣服,顶着一蓬收拾整齐的乱发出发了。她与来时一样,坐在暖和篷车里,颠簸不已。临走之前,她对李师傅说,“秋水台之后,就不见你人,这会儿又见,我想着你肯定有自己的事做。”她看他神情惊讶,继续说道,“但不论是什么事,只要你能有选择,就算以后我们不得已站在彼此的对立面,我也会当你是朋友的。” “如果是敌人呢,还能做朋友吗?”站在一旁的孙弼问。 “如果是棋逢对手,最敬重他的方式,就是光明磊落打败他。”白孝贤在一旁说着。“以前爹爹对我说的。” 沈璧君笑着,听他补完话,转头对孙弼说,“还有你,下次再见,我一定要看你真实面容,无论是什么样子,我保证,我都能接受的。” 说完,她便走了。车马颠簸,越来越远。 路上花草树木,一切都是冰冰凉的。她太困太累,只好睡过去了。可她总觉得窝在车里不舒服。每到一处,公孙琪就命人把饭菜送给她。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奇怪的,像个囚犯,像个要去苦寒之地服劳役的囚犯。受不住如此错觉,只跟驾车师傅说,“我就坐你旁边吧。” “行。”赶车师傅说。 虽然冷一点,但她没有那种囚犯感。 可感觉没了,一会儿就遇到一群真的囚犯。 那囚犯一个挨一个,铁链磨破了脚皮,磨红了手腕,头发里粘着树枝,肩头的衣服破破烂烂,锤头丧气的走着。只要走慢了,官兵就一鞭子抽打下去,然后整个人歪歪斜斜,欲倒未倒。怎样做都是两难。沈璧君看着他们,一开始觉得要是他倒下去就好了。可后来,发现若人都倒下了,其他人只能越发惊恐,不可能走下去的。如此负重,倒还能存活一时。可这一时,又能如何呢?终点不都是苦寒牢狱之地吗?路上被折磨得力气全无,到了目的地,依旧走不出黑暗。 “他们犯了什么罪呀。”沈璧君问。 “不知。”车夫摇摇头。 这话被刚好骑马过来的公孙琪听见了。他是来告诉他们停下让路的,顺便看看沈璧君怎么样。“就是一点小错,看见那个满脸胡子,脖子上有两颗痣的人了吗?” 沈璧君点点头。 “他原来在街头卖猪肉的,我妈做饼经常去他那里买猪肉,我也认识。可你瞧我现在,窝囊得连只敢让路,连招呼都不敢上去打一个。” “别这么说。他们这一路还有多远?”刚问完,沈璧君就后悔了。一路有多远,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他们去的是纸醉金迷的酒池肉林吗?是真正能放下心来过活的地方吗?都不是吧。 她叹了口气,揉揉眼睛。希望他们走过来时,神情不要冷漠,不耐烦。她希望当他们不自觉地,不知为何抬起头看来到他们这样正在享乐的人,她的眼神是鼓励的,是信任的,哪怕姿态难免居高临下。 “我不该同情囚犯的,这不是件好事。”公孙琪说。 “啊,我之前也刚这么想。”沈璧君说。 “是吗?你真这么想?” “对呀。” 囚犯过来了。他们没抬头。他们避免了眼神的交流。 他们走后,沈璧君远远追随他们看去。看了许久,她仿佛明白了。她并不是同情囚犯,而是对一个毫无污点的人渐渐落入囚犯境地,成为囚犯如此这一种过程感到痛苦。这样的过程让人心惊胆战,不敢回味,更不敢放在心头,隔三差五拿出来揽镜自照,作为反省。因为它太痛苦了,太负面,处处透着肮脏c认命与苟且偷生的意味。与人的理想格格不入。但她庆幸看到他们,更庆幸自己没有因为看到这些,就觉得自己的生活要遭到破坏,这些东西要像洪水猛兽一样要弄脏自家的地毯。 她不过是好好看着它,承认它,然后装进心底。 “走吧。”公孙琪一声令下,人马又启程了。 在最后一刻,她又回头望了一眼。在她心里,她努力把囚犯看作人,哪怕他们现在猪狗不如,任人打骂。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到家了 五天之后,沈璧君回到白府。一跨进白羽堂的大门,她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是自己前世就来过这个地方,又像是从来没来过。本想让公孙琪也进来喝口茶休息一下。他拒绝了,说要赶去宫里给老晏奕请安。“等见了他,等我歇下来了,一定来找你。哦,对了,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的?” “带?” “带给你姐姐呗。” “哦,你要是真能见到她,就帮我看看她好不好就行了。” “那行,我先走了。” 公孙琪走后,沈璧君愣愣地看了他好久。白府的北门就在身后,她却一直都没回头跨进去。 “阿君?” “朗彤姐姐。” 沈璧君有些疲倦,朗彤却很好。她一看见她就笑了。“赶快换身衣服,洗洗身上去。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知道要要回来?” “白孝贤安排的,说你五日内必到。所以,这一天就在准备。刚才在南门等你,结果你从北门来。”朗彤丝毫不觉得她风尘仆仆,一过来就搂住她。“走吧。是不是感觉这里变了?” 沈璧君摇摇头。 “沙祖和波喜呢?” “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别难过呀。” “他们两都出事了?” “哦,那倒不是。是沙祖,她回来没多久就被二少爷看上了,做了二少爷的填房。” 沈璧君楞了一下。这么快吗?“那波喜也被谁瞧上了。” 朗彤摇摇头。“波喜没有。我就是想说,你不生气吧。” 沈璧君叹了口气。“若我没回来,就不会知道这些事。多好。”朗彤紧盯着她,沈璧君反倒觉得没这个必要。“当然生气了,不过一开始就觉得她不该跟着我受罪。” “你现在自然这么说了,等你见到她就不这么想了。” 沈璧君摇摇头。“那我还是不要见了。” 许久,两人走回白羽堂。路上无人,小厮婢女也少了许多。沈璧君觉得奇怪,便问朗彤。“啊,今天是白家祭祖的日子,许多人都去清风山了。”沈璧君惊讶道,“那你不是被排挤了?”不过她转眼一想,“也好,他们要去多久?” “两个星期吧。”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沈璧君笑着说。 “你都不知道,沙祖那速度,我看着不舒服极了。一天到晚就想着跟你吐槽,你又不回来。” 不久白羽堂到了。 “那你先等一下,让波喜陪陪你。我去洗澡啦。” “说什么呢?她不得帮你洗。” 正是一天的中午,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很冷。泡在水里,闭上眼睛,与世隔绝,仿佛一切都称心顺应似的。“小姐,小姐。”波喜在一边喊她。“给你加热水了,小心呀。” “波喜,贾殷还在吗?” “在呀。” “那他有没有什么” “没有,没有。他现在人特别好,一直帮忙干活。前几天我走路摔跤,他还帮忙找药呢。” “波喜,你出去歇会儿吧。” 洗完澡,出来了,沈璧君便一宿蹲在榻上。有点恍惚。“过来吃东西坐着干什么。”朗彤向她招手。“坐我旁边来,我给你个东西。”沈璧君懒懒地,总觉得有点不适宜。仿佛周围太冷清了,太冷寂了。她希望还是暖烘烘的,喜气洋洋的。这种感觉特别的奇怪,仿佛突然没了前进的动力。 “这是什么?”朗彤突然拿来了一个盒子,沈璧君说问。 “打开看看。” “姐姐,我想跟你说个事。” “你说。” “我真不应该回来。我不是说,不想回来见你。只是觉得突然回来了,我以前人也都不在,怪怪的。然后沙祖有自己的事情了,也都热闹去了。我觉得我们是不是也该热闹一下。太冷清,哎呀,这天本来就冷,然后我回来了,就感觉走进墓地似的。” “少夫人!”沈璧君说完这话,突然就听见了这句问话, 沈璧君转身过来,正好遇到贾殷。“贾殷,你手上拿着这个是什么呀。” 贾殷笑着说,“炒鸡。” 接着波喜也过来了。“我多找了几根蜡烛过来,都点上就好多了。” 沈璧君与朗彤面对面坐着,看着他们点蜡烛。不久,整个白羽堂内屋就亮堂起来了。“你们也坐过来吃吧,我们一起吃好了,好冷啊。” 朗彤看着她,摇摇头。“真不知道你在外头经历了什么。” 沈璧君大笑,然后俯身下去。“一会儿说给你听呀。” 然后又低下头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看了事情,就觉得很多事没必要像以前那样去做了。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不就像你们嘛。他们都走了,其实蛮开心的,不是吗?以前总会掩饰这种激动,但根本没必要呀,我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多好。哦,对了,老爷去了吗?” 朗彤看了看沈璧君的眼神,笑了。“你瞧,真被你猜中了。没去。” 沈璧君深吸一口气。“其实,爹爹。”她指了指自己。“爹爹与老爷一样都是背负着整个家庭的人。他们如此大肆祭祖,说是孝心,说是懂事。其实不过自己玩玩。你看以前的夏周朝皇帝,每次都说自己是体察民情,然后呢,把整个郡都玩穷了。他一走,要好几年养精蓄锐才能起来。” 朗彤与波喜看了看先笑了。接着贾殷也笑了。 “怎么啦?” “我看你呀,在外玩久了,什么心思都有了。” “小姐,多吃点。吃点羊肉。” “波喜,你把东西放在这儿吧,我自己来就行了,姐姐要吃什么,我也会给她拣的。” 波喜与贾殷两人也搬了位子来坐下。 “那都说说吧,我不再时家里发生了什么?” 波喜与朗彤又对望了一眼,最后波喜说,“姐姐,你先说吧。” 朗彤说,“他找到你了吗?” “谁?” “那个假扮董驹城的素面人呀,我与波喜得他救了” 这是贾殷颤抖着说了一句。“波喜还第一次杀了人。” 朗彤瞅了他一眼。“是我们去找他,遇到了韫亲王的死士不得已为之。况且,他知道韫亲王乘乱派人到处追杀,听说你在淑玲斋就立即赶去的。阿君,阿君。”她瞧沈璧君有些发呆,便叫了她几声。“他找到你没?” “哦,找到了。” “他对你挺好的吧。别误会,我说的好是恋人的好。” “哦,他挺好的。” “哦?这个哦是什么意思呀。” “他挺好的。” “妹妹,你该不是没认出来吧。” “姐姐,吃东西吧。”沈璧君眼中闪着泪光。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吃饭,聊天,看信,回忆 内屋里,欢声笑语,烛光莹莹。 晚膳差不多吃了一半的时候,沈璧君才感觉真正回到白府。天朗风轻时徐徐的月光,沉静含蓄的银河,还有那从窗外看去,深秋中凌凌的枝杈。这一切都显得端庄,高贵,仿佛会持续到永恒。她看着这些,想起了如今困在宫中描画错事端正戏事的爹爹。 “不知爹爹如何了。”沈璧君自言了一句。 “沈大人如今荣宠正盛,每月里有四天休息,其他时候就陪着宛姬与晏奕戏乐,别人想得还得不到。” “波喜,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沈璧君打趣说,“爹爹明明是在宫里受苦受难,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他抛弃妻子在京都里吃喝玩乐似的。” “小姐,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朗彤笑笑,“看吧,我就知道,缓过劲儿来,就开始打趣别人了?” 贾殷在一旁只笑,只顾着给大家拣菜,也不说话。 “那最近大家过的都好吗?”沈璧君吃了一口羊肉,问道。 波喜不说话,朗彤也不说,最后贾殷说话了。“小姐以前的婢女沙祖这几天受宠,最要多欺负些过去的老人,给倪大夫人长脸。这不,”他一把抓过波喜的袖子,将她的手拉开。 “呀!”沈璧君赶紧拉了波喜来看,“这是——沙祖弄的?” 朗彤低下头,“本就是冲我来的,可老爷向着我,她们没招了,就拿波喜下手。” “那,那他们这祭礼要去几天呀?”沈璧君惊讶问道。 贾殷立刻就答了。“半个月吧,一是要回乡拜见,二是要游山玩水。” 沈璧君惊讶。“这外头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呀,还是老爷——” 朗彤咂咂嘴,“我也没想到。她们也才提了一句,老爷就同意了?大概是事情太多,顾不过来,就打发她们出去,免得扰了清净呀。” 波喜偷偷笑了,拣了一块白肉给沈璧君。“小姐,你都看见大娘与姨娘们走的时候,吹鼻子瞪眼的,撒着泼的说老爷不待见他们。可你瞧,一出门,便玩得停不下来,才没几天,这府里上下全是他们买了运回来的东西。” 朗彤接口了。“运进来,还生怕我们撕开里头看,裹得严严实实。” 沈璧君撇了撇嘴。 “那看来,明日我们也得上街去逛逛了?” 朗彤一缩脖子,笑了。“你才回来,你休息呀。” 沈璧君歪了歪头,“你自己听听这语气,哪像是想让我休息,明明就是想让我陪着你们去逛街。哎,对了,你们说的素面人,他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什么样子,好吗?他住的地方明天去看看吧。” 贾殷听着,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立刻跪下了,说,“小姐赎罪,是我没把事办好,连累了两位姐姐再跑一趟,若不是这再跑一趟的缘故,倪大夫人也不能拿这个说事。沙祖姐姐也不会没完没了地拿这个来折磨波喜。” 沈璧君看着他,其实也不太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行了,弄都弄了。以后挺起腰杆来过日子的时候还多呢?等我见了沙祖再说吧。这几日我们也都松泛松泛。不过,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是我自己感觉偏差了,还是细节里真透着这种气息。” 朗彤说,“妹妹,你说呀。” 沈璧君想了一下,开口道。“老爷是个明白人,现下世道如此乱,我也是一路看回来的。她们如此,不是要拖累白家了吗?怎么倪大夫人看不明白?” 贾殷一听,这想法其实正合他意。自从上次去找了孙弼导致波喜与朗彤觉得他不顶用,他就有些难受,总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可是,在以前沈府与秋水台的时候,他不是特别会做事吗?若不是会做事,会在适当时机提要求,沈璧君怎么会提拔她到身边呢? 可在白府这数月里,他总觉得自己当值不当,畏首畏尾的。做任何事也不像以前那么确定和有魄力了。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鸡头当了凤尾,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或者缺乏锻炼,若是后者,他到是安心些。 “贾殷?你在想什么呢?”沈璧君看着他,甚是奇怪。 “没什么,没什么。小姐,我只是觉得波喜说的话,自己蠢笨不自知,拖了大家也拖了自己的后腿。” 朗彤接话了,“倒也不能这么说。外头的事我们都了解一二,可到处都是光怪陆离,民不聊生的气氛我们都能感觉到。可说到真正要走入其中,还是要费一番心思的。对了,这话怎么能让我来说,波喜说才最有分量了。” “波喜?”沈璧君喊了她一身。 “那一夜的事情,我是不敢想。但后来又觉得自己很厉害。小姐,那个叫孙弼的素面人一点坏心思都没有,真的。他好像一心只为小姐好。当然,我说了不作数,要小姐说了才作数。” “那明天我们去看看你们所说的这个伏击地点如何?”沈璧君提议。 朗彤听了,皱眉向后靠,道。“唷,你出这一趟回来,啥都不怕了?” 沈璧君说,“不是不怕,是怕什么总要弄明白的。话说也奇怪,我以前遇到的也都是这些事,也老是怕,现在就觉得,一定要去看看自己怕什么。”话音刚落,她低头,将方才朗彤给她的木盒子打开。其实,她不用看,就知道这是什么了。她只是怕来信太少,才不敢打开。 结果,她一看就笑了,真真一大沓丝绢,其上全满满的字。 她看见有一张写着爹爹文字的丝绢,仔细看着。 看完了,叹了口气。“你们快看这个。” 朗彤咽下一口豆腐,接过丝绢,“我看一下。” 信上说,爹爹写的东西风靡整个皇宫,大家都拿着看。也因为是虚假的故事,所以更受人追捧。连晏奕本人也沉迷其中。为何沉迷?因为他幻化成完美又骄纵的形象跃然纸上,而这纸上的世界又是以他喜好来定的,无论他做什么,民间都会有好印象,大多数人还是不知道。但不知如此下去,以后会如何? 朗彤看了,没有回音。 只说,“我不知道说什么。” 沈璧君有些皱眉,“看来胡编乱造,也是利剑一把呀。看来我得学学。不过这种感觉有点奇怪呀,那爹爹现在住哪儿?” 波喜说,“宫里。” “那岂不是,”沈璧君笑了。“那岂不是成后宫了。” “差不多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在家生活 “天气真好呀。” 第二天,日上三竿,沈璧君终于醒了。劈头就是这句话。这话是她躺在床上,自言自语说的。外面虽然大太阳,但天气还是很冷。窗户上糊的纸仿佛猪油一样亮莹莹的闪着光。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困倦得很,但又不想睡觉。 “波喜呀。” “来了,刚接了水过来。” “实在太冷了,把熄灭的蜡烛全都点上吧。” “是。” 波喜掌灯的时候,沈璧君坐起来,被子紧紧裹着自己。她将禾静颐给的一份份丝绢信摊开来,就着波喜给的油灯阅读。“波喜,你别忙了,坐过来,我有事问你。” 波喜坐了过来。 “我不在的这几天,董哥哥来过白府?” 波喜摇摇头,沈璧君蹙眉,“可是你看姐姐这儿写的,他还乔装混进宫里见了她一面呢。说是要找姐姐帮忙找到我,地址都写在这儿了。”沈璧君瞧瞧窗户那儿,“可是天又冷我实在不想去。” “那就别去了呗。” “波喜,我总有种感觉,我越来越觉得董哥哥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他现在还在帮鬼谷门做事。可西门章迩的人早就毁尸灭迹,若果他躲在白府附近,一定是想借助白府的势力重整自己的江湖。可是,鬼谷门就这么重要吗?波喜,你们最近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事吗?” 波喜抖了一下。“去见孙弼的时候,我杀过人。” 沈璧君异常激动。“真的?” 波喜有点颤抖。“就是那天孙弼来找你,一直没机会与你说话。我就想若是能帮你找到他的话,问个清楚也是好的。那时候忙嘛,就让贾殷去了,结果他去到一半就折回来了,之后我与朗彤姐姐一起去的,后来遭韫亲王死士埋伏,为保护别人——才捅死了一个人。” “别人?” “算是孙弼吧。小姐,我真的不知道,你觉得我要不要认罪呀。” “认什么罪?” “这许多天来,我一直恍惚着。小姐,其实沙祖这么做挺好的,你瞧我的手。”波喜把两只手撩开,“我两只手都是伤,这时候我就觉得好多了,我就该得到这样的惩罚的。” “波喜,一切都会没事的。” “四姨娘来了。”外面传来的是贾殷的声音。 “什么四姨娘,朗彤。这么久了还不习惯呀。” 说着,朗彤就进来了,整个屋子一下子喜气洋洋起来。“哟,今天不打算出去了?” “出去,出去,马上就走。” 沈璧君跳下床,左右收拾一下,洗了脸,立刻就出去了。自然不是出大大街外头,而是去白府的院子里。白府盛大,妩媚,广阔,若真有心闲逛,可能一天都走不出去。不过,朗彤自从与孙弼尽力了那件事,她就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出去体验外面的世界。仿佛外面的世界才更精彩,才更值得活。 外头确实美妙。几人坐着娇子走在不算宽广的大街上。阳光从斜街教的地方照过来,云朵明亮而肥厚,映衬着蓝蓝的有些硬邦邦的天空。沈璧君有些力不可支,但她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拼命扎着眼睛,抵抗困倦。街上十分热闹,叫卖声络绎不绝。 “这是?”沈璧君问。 “带你重游现场呀。”朗彤说。 沈璧君下车,进了旅店。抬眼仔细瞧着。 一时没注意,朗彤便牵着她的手,欢跳起来。“可喜欢这儿了,觉得好像重生了似的。第一次来是晚上,如今是白日里来,真是浑身舒畅。”沈璧君皱眉看她,“你们都没出来过吗?” “就算出来,也不是这么个出来法。特无聊的那种。” 沈璧君吐了吐舌头。“那好,我想一下,如何让他们不无聊。小二。” 一个肩头披着纱布的伙计弓背插腰赶来。“客官要什么?” 沈璧君深深吸了口气。“要半斤牛肉,四杯烧酒,四份油辣椒炒面。再要——” “碧君,你还要吃呀。” “这不是带你们出来溜达嘛。”沈璧君转向伙计,说,“再来一盘火炸江鱼,20只一盘那种。” “哟,都成江湖人啦。” 沈璧君没理她,只对波喜说,“把钱给我。” 波喜拿出荷包来,沈璧君掂量了一下,将碎银子抖落在桌面上。指头拨着数一数。“你们这儿什么时候给钱呀。现在给,还是吃完了再给。” 伙计本想说现在给,但他又不得不守着规矩。“吃完了再给。” “那行吧,给我们都上就好了。” 不一会儿,才全上来了。 “吃呀,吃呀。”沈璧君说。“这个江鱼看起来很好吃的。” 正说着,很多人就进来了。有鼻子上穿着黄金大圈,脸上头上全是金链子的女生走进来,又大冷天(虽然是晴天)留着两块腹肌的西域莽汉出来。吵吵闹闹,大一堆叫嚷声。沈璧君转过去一看,“是你。”略过她面前的就是那个选秀出来和宫变时都见过的西域壮汉。他低头朝她笑,路过之后,还傻乎乎地好下岗是整到人那样,笑眯眯的,回头给她一个迷人微笑。 “你们?” 后来,她果然看到了。唐家三娘徐慧与西域王子挛鞮光臣。他们高高地仰着头,走进来时,居然因为头抬得太高,没看见沈璧君。 “你带我来这里,不会是因为他们吧。”他们走后,沈璧君问。 没想到贾殷c朗彤与波喜,没有她讲话,反倒心驰神往地望着进来的各种人。自然,这些人也像唐三娘一般高高仰着额头,谁也不看。 “到底怎么了嘛?” 最后问的这一句,波喜答了。“小姐,不是故意啦,也是恰巧遇到。我们也不知道今天这些人会来。” “真不知道?”沈璧君刚说完就看见董驹城进来了。“快,快躲起来。快点呀。” “那待会儿吃食送上来也会被知道呀。”贾殷说。 “不管来,先躲起来。” 所有人正准备躲的时候,正好菜上来了。大家低着头,伙计又接二连三地过来,正好挡住了。“快点,快点,挡住我。”刚才点菜的伙计上来了,朗彤飞快地拉着他的衣袖,挡住自己的脸。 “姑娘,我知道了。不想遇到那些人,是不是?我们也不想遇到呀。也是你们倒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你瞧,人家做大事了吧。一会儿肯定是不准出去的。” “这”沈璧君着急的很。 不久,余光里却瞄见朗彤歪嘴嬉笑。 “姐姐,你假装的吧。” 朗彤什么都没说,只嘻嘻笑着。“吃菜啊。吃呀。没事的。阿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吗,我今天就告诉你呀。”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大揭秘,沈璧君差点就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要知道她这么多事。只见波喜用眼神示意她,“小姐,你跟我说过很多次了。” 沈璧君应该提心吊胆的,但她没有。此时此刻,她最想知道的,就是这幕后的故事。她知道朗彤不是小人物,但没想到她能聚齐这一屋子的人。 “姐姐,这一屋子的人?”沈璧君问了。 “我们的人还没来呢,保证给你的惊喜。” “行吧。”沈璧君笑了,拣起面条就吃,吃得又急又快,仿佛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见旧友 旅店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朗彤只是看着,没说话。沈璧君看看她,也没说话。其实,这会儿的感觉,比之前空荡荡的要好。人味儿有了,话声多了。倒也热闹。沈璧君一边看着西域服饰的人穿梭来去,一边又看着徐慧手下的人虎视眈眈看着别个。 等一会儿,朗彤发声了。“来了。” 沈璧君左右瞧着,最新走进来那人,高大威猛,威风凛凛,周身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韵。沈璧君看看朗彤,又转过来瞧瞧那人。突然,那人便走到了她面前来了。 沈璧君张大了口。“梦毅,你怎么,你” 梦毅,这个夜郎国的王子,一直在等她说完话,可她只是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完。“怎么,一年未见,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了?” 沈璧君猛地站起来,上下打量着他。看看那雪白脸庞,又瞧瞧侧身肋骨处是否受伤。自然,她也知道,如此轻描淡写地看,如何能看得出受伤与否,况且那伤是一年前被扔下车子落下的,现下怕是已经好了。“你,那你这一年去哪儿了?” “先坐下再说。”沈璧君看看自己的位置,“要不,我调过去与朗彤姐姐坐着,你一人独占这边?” “随便。”说完,他便坐下了。他似乎没什么话要说,只单手转折茶水洗过的杯子,用余光瞟着周围的人。沈璧君看着他,本想说什么的,却只是举起筷子将盘子里的较好的肉块拿出去,单独盛在碗里,给梦毅推过去。 她收拾许久,梦毅终于说了。 “你的禾静颐姐姐?” 话还没问完,沈璧君就闪着黑珍珠般的大眼睛,看着她了。 “你那个姐姐,听说最近做良人了?” 沈璧君看着他,“是呀,她在信里与我说了。” 梦毅眨眨眼睛。“她为何不出来了,趁机逃出宫,不是很好么?就像你一样,可以浪迹天涯,认识最想认识的人,潇洒度日。” 沈璧君愣了愣。“姐姐她有自己的考量。从小她就知道自己要什么。” 梦毅惊讶道,“是什么?” “姐姐总说,她要是做一代将才,君王侧,平天下。可现在是篡位者执掌乾坤,天下大乱,她想做的事,只有在一个条件下可以完成,那就是委曲求全之下,我想,这种损害自己,韬光养晦的招数,是跟我家爹爹学的吧。” 梦毅听完,低了低头。“如果她肯” 沈璧君赶紧说,“说说你此行的目的吧,听书是朗彤让你来的,你们还没说到底如何认识的呢?” “如何认识,这说来话长了。”梦毅说。 “我听着呢。”沈璧君说。 许久,两人都没开口。贾殷与波喜在旁边等着,看着。人群推推搡搡,到处都是汗臭味。 “不会是恋人吧?” 朗彤急忙摇头,“说什么呢,梦毅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则是他们在京都的眼线。阿君,如此安排,你不会介意吧。我是说,我本可以把所有人一个个叫到白府来的,可今日他们刚好都在客栈里见面,就干脆把你给叫出来好了。能省去一大堆的麻烦。” 沈璧君听了,没有一点疑惑,反倒镇静。她不知自己是身入凶险,还是被朋友环绕,能够互相信任?但她能闻到那股子自由而安全的气息,那种好像只要你一声令下,别人就甘愿为你浴血奋战,不管这战究竟能持续多久。 “那么,接下来还有人?” “这一屋子的还不够?”朗彤反问。 沈璧君笑笑。“够了,那那么,这一趟来,究竟是做什么。若是找孙弼的话,他如今远在他乡呢?”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这是梦毅的话。说这话时,他像是下定决心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