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宠》 第 一章 永瑞七年的正月,雨雪瀌瀌,暮云低薄。 北京城笼在一片银装素裹中,放眼皆是雪白冰寒,风夹雪呼呼吹,像没磨过的刀,砍在脸上又涩又重,不见血光,硌得肉疼。 春利缩着脖子往后门抱厦处走,天太冷,打摆子一样跑起来,借着全身上下抖起来的肉,稍稍驱散些许寒意。溜了个弯,跑到廊下,见有人蹲在门口,手里拿了根破枝条蘸雪玩。 春利走过去喊了声:“谁呐?”近了一瞧,“是幼清啊。” 幼清起身请福,讨了个吉祥。 春利在关防院甬道拐角罩门处当差,后宅和大花园来来往往的奴仆,他大多识得。眼前这个,他一看见就对得上名。 大花园处兽园的幼清,姜大家的侄女,专门看管府里豢养的飞禽走兽,和周大娘家的鹊喜、张德全的徒弟小初子一处当差。 睿亲王府原是没有兽园的,因京中盛行饲养猛兽,宗室里十个人家里有九个养鹞畜兽,便从大花园里腾了处空地,专做养兽之用。说是养兽,实际也就是些寻常家禽。早些年尚存几只猛禽,因咬伤了下人,全拿去剥皮拆骨,几年下来,园内只剩下些鹞子仙鹤之物。 虽是如此,府里下人从大花园过时,宁愿绕远路也不要往园子里去。彷佛那一方被矮墙围着的门随时会跳出一两只老虎豹子,将人撕碎咬烂。 府里主子不爱往兽园去,下人们又怕园里的家伙,一来二去,兽园成了王府最冷清凄凉的去处。 兽园当差,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春利的目光在幼清身上荡了一圈,见她低垂着头,瘦瘦长长的一个人,穿着紫褐色夹袍,梳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梢系一桃红色绒带。若只单看脖颈以下,这便是个风流韵丽的人。她身量长,瘦得恰到好处,一圈墨绿流苏穗掐着腰,风吹起穗子,像是初春满城飞扬的柳条,透着活泼新鲜劲儿。 话也说了,若只看脖颈以下,人的面子都搁在脑袋上,再怎么体态万方,脸太寒碜,一切都白搭。 春利晲一眼她脸上的面纱,心里惋惜,眼儿一转,就溜开了,手一撩,就准备掀棉帘进屋。余光瞄见幼清抬了头,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跟黑玉琉璃似的,又明又亮,灵动澄净。 春利难得邀人一回,“门口待着冷,进屋喝口热茶罢。” 幼清跟在他后头进了屋。 屋内暖和,中间一个白炉子,上头搁个薄砂锅,有茶房当差的来这歇脚,攒了两瓣碎团茶,扔进锅里熬剩茶,后倒宅儿的婆子和太监们边喝热茶边聊话儿。 使唤太监一般是不屑与和婆子们共处话聊的,他们占了一角,在最里头靠炉的地,三言两语地聊了起来。 幼清往前头讨了杯热茶,别人抬眼见她戴面纱,便知是兽园的使女,脸上长红斑的那个。看她的目光越发好奇怪异,屋里的人,都是领下差的,嘴刻薄牙尖锐,挑人痛处当乐子。 幼清装瞎作哑,弯了弯眼角,权当没听见,手里捧了热茶往墙角缩。 甲申时她便下了差,兽园不比别处需得日夜兼顾,每三个时辰当一次差,和鹊喜小初子轮着往园里上事即可。 她喜欢听这些人聊话儿,整个王府的碎杂事都在他们嘴上,听起来格外热闹。 她也不出声,只静静听着,横竖惹不着人。 使唤太监们在说睿亲王回朝的事。 睿亲王六年来领兵在外,未曾回京。如今塞外已定,此次回朝,年前卸了兵权,怕是要长久地待在北京城了。 “王爷回了府,府里许多规矩定是要变,前两天跨院里的人放了一批出来,哎,上好的差事主子一句话功夫,管它什么苦劳功劳全没了。”说话的人是回事处的小章子,正月里待客忙,前院后院都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歇空档头,喝茶聊个话都不顺心。 “放人出去定要重新补人顶差,活络活络兴许下一个当上差的就是你小章子。” 小章子摆手:“我可没那胆子往王爷跟前去,我们这种混惯杂务的,还是在旮旯底下待着好。”他嘴上这样说,旁边听的人没一个人信,当奴才的哪个不想着轮上差,得了主子青睐,不说加官进爵,至少能混出个人样,何况如今睿亲王得皇帝器重,入了王爷的眼,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转而有人提起其他的事:“京中的宗室男儿,适龄尚未娶亲的,也就我们府里这位爷了,前儿个大年三十晚除夕宴上,皇上都发了话,这两年定是要让王爷娶个王妃进府的。” 随即有人道:“娶亲?王爷不是…” 众人噤声,谁也没胆子将那两字说出来。 克妻。 都说睿亲王驰骋沙场满身杀气,命里犯煞,这几年凡是与王府说亲的人,不是死就是病。 谁还敢往睿亲王府送闺女? 一杯热茶见了底,幼清往糊了纱的窗外看,天色不早了,算算时辰,约莫已经庚申。搁下杯,轻步往屋外走,走到棉帘处,帘子忽地被人掀起,呼啸的寒风扑面而来,比冬霜更冷的,是鹊喜那张苍白的脸。 两人往廊下走,鹊喜抓着幼清的手,嘟嘟嚷嚷连话都说不清楚。 幼清放柔了声音,“你慢慢说,莫急。” 鹊喜憋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上月太妃那边往园子里送了一只猫,叫白哥的,说是不要了,送到园里养着。今儿个太妃屋里的刘妈妈来园里要猫,说是太妃想白哥,让将猫送回去,刚才进园的时候我还见着白哥,转身拿了砂石,一眨眼的功夫它就不见了,园子都找遍了,就是没见着猫。” 她哭得伤心,豆大的泪珠沾到幼清的手上,幼清抬头看着她,见她眼睛又红又肿,像颗核桃似的,特别丑。 幼清最见不得人丑,抽出帕子为她擦了眼泪,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笃定道:“我来找找。” 她开这口,十有八九定是能找到猫的。兽园里的小主们认得幼清,兽园当值的差事基本都是幼清在做,她乐意给那些小东西们喂食,鹊喜和小初子也乐得偷闲。 鹊喜忙地感恩戴德嘴里一堆好话,往耳房叫了小初子,三个人分头去找。 暖炉前待久了,满身热气,风里一搅,片刻功夫,衣袍就跟浆里淌过一样,结了寒气硬邦邦的。 此时下起小雪,一朵朵似有似无在空中打旋,沾到脸上转瞬化开滴成水。幼清抬头望了望,头顶这片天,中间一块像刚蘸了水的墨砚,稠得化不开,两端染了紫蓝和绯红,视野里前方一排白雪青瓦,重重颜色叠在一起,浓得像画卷。 入了夜,天更冷,一只猫无法抵抗寒冬。若天黑前未能寻到白哥,只怕这画卷下的美景就是它的葬身之处。 幼清思索着,白哥不爱往外跑,还是在园子找最靠谱。提腿往园子里去,在当值的屋里拾了块干鱼肉,拿手帕裹了兜身上,沿着梅林细细找。 园子里空旷,地上厚厚一层积雪,落了几根枝桠,脚踩上去,发出嘎吱的细碎声。幼清躬腰往地上寻,睁大眼睛,生怕辨错。 白哥浑身皮毛颜色如皓雪,若不是长着一双绿翡翠般的眼睛,跳入雪中,哪是猫哪是雪,倒真不一定认得出。 寻了大半个园子,依旧未见猫影。幼清有些着急,掏出那半块干鱼肉捏在手里提着嗓子学猫叫。 嚎了又是一刻钟,扶着腰歇气,嗓子渴得紧,张嘴吸几口冷气,直起脖子忽然望见树上有团身影。 白哥蹲坐在枝头,胖乎乎的身躯将枝干压得摇摇曳曳,一双绿油油的眼珠里含着傲气,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祖宗保佑,可算是找着了。 幼清拿出半块鱼干诱逗,白哥横竖就是一动不动。幼清有些发愁,在树下张牙舞爪的,一边晃鱼干一边学猫叫,白哥仍没有半点动静。 没法子,只得试一试上树擒猫了。 幼清一跃攀上树,这本事是在兽园当差时练出来的。整日与家禽为伍,不用同外人打交道,闲时还爬树看看墙外的景象,别人嫌兽园差事不好,她倒挺喜欢的。 说不定伺候禽兽要比伺候人好,虽然她也没伺候过哪位主子。 在进兽园之前,幼清记得自己跟着姑父姜大学种花,专门伺候花,后来花苑的掌事太监嫌她脸上有斑不好看,让别人顶了她的差事。而在种花之前,幼清就不记得自己伺候过什么了。 在那之前,她是没有记忆的。所有关于她自己的事,都是姑姑告诉她的。 白哥懒懒叫了一声,幼清已经攀到枝头,缓缓伸出手,眼见着就要逮住它。 忽地树底头传来一阵笑声,“堂哥你看,树上有个人!” 白哥一惊,幼清见准时机迅速一捞,身子一轻,一脚踩空,连人带猫坠了下去。 积雪厚,摔得满身溅雪,白花花的雪团从衣领袖口透进去,发间全是碎雪。 差点断胳膊断腿,回过神第一件事却是低下头查看怀中的白哥。 它仍摆着一张二太爷的脸,拽气十足。 猫是跑不掉了。幼清心里这样想着,抬起头,瞥见跟前一抹紫色锦袍。 朝中贵人袍前绣神兽,平民男子袍绣花枝,这人袍上绣的是梅花,许是府里哪位管事。 幼清挣扎着站起来,离得近了,眸子再往上瞧,望见张冷峻的脸。 面无表情,窥不出喜怒,一双淬冰似的寒眸漫不经心地瞄了眼。 换做平时,奴仆冲撞,大多拖下去一顿板子办干净。 德昭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但忽地他看见她的一双眼,水亮亮的,跟玻璃球一样,盈盈若水,明亮神采。 德昭敛起眸子,像是被什么刺了一样,伸手去掀她的面纱。 赫然入眼的红斑,截然不同的相貌。 幼清惊慌地去捡面纱,瞪着眼前负手而立的陌生男子,忿然骂道:“你凭什么动手动脚!” 身后若干太监随从寻了过来,见德昭一言不发盯着雪中的人,齐刷刷跪倒一片,“王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二 章 幼清听见“王爷”二字,本能地攥紧袖口,手指掐得泛白,耳边嗡嗡作响。她本是半直着身,因方才被人揭了面纱愤怒得满脸通红,如今回过神,吓得顿首匍匐死死埋低。头磕在地上,碎雪便沾上前额,凉意侵入骨髓一般,禁不住打了个寒蝉。 她微微一抖身,弓起的后背越发颤栗,脑壳仁炸开一般,嘴唇阖张,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睿亲王便是王府的天,是她们所有人的主子,他甚至不用开口,只消一个眼神,即可让她今儿个交待在这里。 幼清想到王府西边那方矮矮窄窄的吉祥所,阴冷潮黑,专门用来安置府中犯忌讳的下人。若今天这劫渡不过,约莫着姑姑得往吉祥所领她了。 运气好,说不定能领个全尸。 德昭待人一向严苛,此时已转开眼神,嫌弃地往前挪一步,正好踩在半埋在雪中的面纱。鸦青色的纱,薄薄软软,像是一截折断的老葱,寒碜腐旧,一如旁边跪着的人,让人瞧了心烦。 首领太监来喜惯会看眼色,此时已招呼人上前拖幼清。 幼清紧紧抱着怀里的猫,瑟瑟发抖,一只手被人擒住,见势就要被拽下去。 白哥就是在这时候跳蹿到三皇子毓义脚边的。毓义生得一副白净模样,此时拎起猫脖子,将白哥抱在怀中逗玩,倒生出几分童趣来。 毓义笑道:“这猫的皮毛生得极好,浑身雪白,跟团白香饽饽似的。” 幼清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往毓义跟前叩头,“回爷的话,这猫叫白哥,原是太妃屋里的,平素野狂惯的,从未主动往人面前凑,今儿个倒是头一回。” 毓义笑起来,眼弯弯的:“照你这样说起来,白哥倒与我投缘。”转头朝德昭道:“九堂哥,这猫给我,您舍不舍得?” 德昭清清淡淡转了眸光,“如何不舍得,你想要拿去便是。” 毓义伸手指抚摸猫耳朵,余光往下扫一眼,指着幼清道:“大过年的,少了个奴才不打紧,若是犯了晦气,太妃定是不高兴的。九堂哥就在看我的面子上,饶她一次罢。” 德昭眉宇磊落,不怒自威,唯独嘴角边一点红痣,薄唇微抿挑眉笑起来时,能稍稍化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你跟谁学的,一副菩萨心肠,为个奴才也值得这般恳求。”话虽如此,却转头吩咐来喜,声音清冷朗亮:“听着你义爷的话,下手轻些,杖十下。” 幼清伏地谢恩:“谢王爷开恩!”因不知毓义身份,便顺着方才德昭对旁人说的称谓,磕头时嘴上喊道:“谢义爷大恩大德!” 毓义并未瞧她,抱着猫跟在德昭后头,浩浩荡荡一群人从园中鱼贯穿过。 太监拖人之际,幼清半边身子都是瘫软的,后背冷汗涔涔,连额前碎发都是湿的,不知是为冷汗所湿还是沾了碎雪融化的缘由。 幼清借着一点力气,将沾满黏腻雪泥的面纱拾起,仓促间忙忙戴上。这时才松口气,忽想起刚才的情形,仍旧心惊肉跳,余悸未消。 无论如何,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被人拖着从后园门而出,正好迎面碰上鹊喜和小初子,幼清直起脖子冲他们道:“猫找到了,回头就说义主子将猫要了去。” 鹊喜和小初子忙地跑上去,跨房领事的太监差人将他们哄走,幼清扭脖子喊:“莫惦记我,你们去罢,回头让我姑姑来吉祥所接人。” 鹊喜和小初子听到“吉祥所”三个字,吓得脸都白了,颤颤巍巍地盯着幼清被人拽馋着的身影,许久回过神,鹊喜急忙往后倒宅平房走,同小初子道:“我去知会姜大娘,你去园里替我当个值。” 幼清的姑姑连氏在浣衣房当差,入府七年,如今已是浣衣房掌事嬷嬷,因嫁给府里的花把式姜大,所以大家常唤她“姜大娘”。幼清在府中只此一个亲人,出了事定是要找她的。 鹊喜一路跑到西墙角后的平屋,路上已打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见了幼清的姑姑连氏便细细将话说一遍,说完后眼泪扑簌而出,冲连氏道;“都是因着我,幼清今日若不帮我找猫,压根不会这遭罪,千千万万的错皆在我,我只恨不能同幼清换个身子替她挨板子,姜大娘你打我罢,只求往死里打!” 连氏刚从太妃屋里回来,手里拿了件藏青羽缎,正要熨烫,听得鹊喜一番话,一张脸煞白,差点摔了包袱。顾不得其他,取了荷包银子慌张往吉祥所在的方向而去。 路上鹊喜哭哭啼啼愧诉内疚之意,连氏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一双青绣平履鞋踩得又狠又急,到了吉祥所,拿银子打点了太监,这才能进屋。 黑溜溜的墙角下,幼清横躺在木凳上,发髻散了大半,连氏扑过去,将幼清抱怀里,念叨着“我的姑娘”,眼泪大颗地往下掉。 方才幼清痛晕过去,十板子不轻不重,虽不至于皮开肉绽,却也打得人动弹不得。如今被连氏搂着,迷迷糊糊听见哭声,缓缓睁开眼,伸手为连氏擦泪,“……姑姑我没死……这很好……你莫伤心……” 连氏哭得泣不成声。 幼清在府里当差七年,虽平素在兽园当差,却从来没遭过这种罪。如今被打成这样,连句话都说不顺溜,怎叫人不痛心。连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撕碎,哭了一会,念及此地不是久留之所,背了幼清就往后倒宅去。 影壁西南边的倒宅有一排平房,幼清和大花园其他四人住一屋。影壁西南边归马厩周大家的周嬷嬷管事,连氏同她熟络,说了些好话,使了些银子,求她这些天担当些,但凡幼清伤一好,便立即回西南屋。对于今天的事,周嬷嬷有所耳闻,只道亏得幼清命大,今儿个要换了个形势,半截身子都得打断了。说了些碎话,没拦连氏,让她将人带了去。 连氏将幼清带回屋,刚沾地,幼清颤着唇半眯着眼,再也坚持不住,喊了声“姑姑”,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 德昭带着毓义在太妃屋里坐了会,辛酉时分,宫里即将下钥,毓义离去前果真抱了猫去。德昭送他出府门,待回跨院时,绿营副将丰赞已经在小书房等候多时。 这些年丰赞随德昭出入沙场,见了德昭行的还是从前军营那套礼数。德昭略一扶,提起前些日子吩咐他办的事情。 说的是明州宋家遗孤的事。丰赞心中叹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宋家一百二十三具尸体入殓下葬,无一遗漏,根本没有什么遗孤。自王爷永乐十八年出天牢后,查了六年,寻了六年,至今却无半点线索。 一句句细细禀报,德昭听了果然失望。同从前一样,并无进展。丰赞有些不忍心,以为他如此苦寻是为洗刷当年冤屈,心直口快道:“王爷,我们都知道您与宋家的案子无关……” 话未说完,德昭冷笑,声调里含了嘲讽:“罪是本王认下的,宋家的一百二十三条人命扣在本王身上,这辈子都脱不了干系,从今往后你莫再提那样的话。” 丰赞知自己犯了忌讳,却还是道:“王爷当年是替殿下……” 德昭面色铁青,“住嘴!”终究念及多年情分,片刻后德昭恢复常态,缓缓同丰赞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你只需记得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当年的事情如何已然不重要,本王寻的只是故人,而非想要重提旧案。” 丰赞低头应下,想了半晌,支支吾吾提醒道:“若一点线索都全无的人,要么是被故意藏起来了,要么就是、是死了。” 德昭没说话,过了许久方道:“本王心中有数,不用你提醒。” 说了会话,丰赞自请跪安,德昭拿了本书翻看,想到丰赞说的话,不由地忆起过去的事。他历来厌恶旁人多愁善感的模样,如今自己成了这般,只觉得心烦意乱,放下书往屋外去透透气。 因是正月,后院西堂里搭了戏台唱戏,从廊庑而下,隐约听到咿咿呀呀敲锣打鼓的喧闹声,德昭不喜欢这听灯晚儿吃灯果儿的事,便转了个道,往大花园去。 走到夹道拐角处,听见有哭声,一瞧,东侧的罩门下,跪了个人,扑在太监腿边苦苦哀求些什么。 德昭提高音调:“是谁在那里?” 张德全顺着声音一看,瞧见是德昭,吓得腿软,忙地推开连氏到德昭跟前跪下:“给爷请安。” 这会子连氏就是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敢放肆,头伏在地上,给德昭请了个安。 德昭皱了皱眉,旁边来喜一脚踢在张德全背上,张德全一顺溜将连氏求他去外面找大夫的事说了出来。府里的大夫都是为主子们看诊的,一般奴仆生病,除了那些当上差的,一般都是去外面自行抓药。若病好不了,便丢去吉祥所等死或赶出府去。 德昭声音低沉,透着几分不耐:“找大夫?” 来喜瞧连氏一眼,一反常态扔掉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躬身朝德昭小声道:“今日兽园那个被赏了板子的侍女,是她家的侄女。” 德昭挑眉,想起下午那个瑟瑟发抖的瘦弱身影。脸上大片红斑,貌若无盐,唯独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那样明亮的眸子,他还在另一个人那见过。 德昭恍惚一失神,周遭萧萧寒风,呜呜哀哀如泣如诉,那风重重刮在身上,刀锋似地划下来。 来喜忙取了紫貂大氅为德昭披上。其他人噤声,小心翼翼等着德昭的发作。 片刻后,忽地听到德昭声音平淡初静:“让府里大夫过去瞧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三 章 幼清一昏就是三天。 意识恍惚,分不清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睁眼闭眼间仿佛看见大片西府海棠花,团团胭红,开至荼蘼,夕阳里,晓天明霞与重重花树相接相叠。她手里掐着花,裙上兜了一堆花,树下跪了一地的婆子奴仆:“姑娘,快下来罢。” 她抬眸去见,嗓子里发不出声,抑或是她不想说话,她素来不喜欢开口讲话的。她拿花去砸,朵朵花瓣撕开来,漫天飞舞般在空中飘洒,他们“姑娘”“姑娘”地喊着,好像她是什么千金大小姐,生怕摔了跌了。 转瞬天旋地转,一睁眼周围雪光凌凌,她被人抱在怀里,那怀抱如此温暖,比在银炭盆旁取火还要舒服。这是个男子,她闻得他身上的香,熏的沉水香,如春雨稀薄般的清寒,他的指尖很凉,触上她的脸,说了些什么。他好像在生气,她看不清他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眼中蒙了雾耳中塞了棉花似的。 然后他就走了,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一直喊一直喊,依稀见得他的背影如此凉薄,渐行渐远,到最后与这冰天雪地隐为一体,她再也看不见他了,他也不曾回头瞧她一眼。 她心中像被人捅了个大窟窿,身子是虚的,眼泪是实的。哭着哭着就醒了,眼角边点点湿凉,坐起来往外看,窗棂沾了皓雪,雪光透白,照得窗纱发亮,连带着屋里梁木乌油油一柱。幼清发懵,还未从刚才的梦境中回过神,只觉得那样痛彻心扉的滋味太真实,好像真的曾经发生一般。 连氏也醒了,披了大衣裳伸手抚幼清的额头,嘴里阿弥陀佛地喊,道:“这热总算是退了。” 幼清听见她说话,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耳里钻进去,意识清明过来,压住连氏的手,哑着嗓子问:“姑姑,我躺了多久?” 连氏道:“三天。”那日好不容易承了睿亲王的恩,请了府里大夫过来看病,想着怎么着也得好转的。果然如此。 幼清盯着窗棂,三天,犹如过了三年,兜兜转转梦里的景象变了又变。她有些恍神,轻声道:“姑姑,我又做噩梦了。” 连氏便知她定又是梦见什么伤心事,掀了被角钻进去,滚烫的手臂抱住幼清,将她往怀里护,“幼清不怕,姑姑在这里。” 幼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是怕,我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姑姑,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你重新说一遍给我听行吗?” 连氏便将说过千遍万遍的话碎碎念叨,幼清听着听着,心中缓缓安定下来。人总要对自己的从前有所了解,知道自己最好的一面,也知道自己最坏的一面,才有底气走好以后的路。在连氏的话中,她一直是个令人欢喜的姑娘,她喜欢连氏话中的自己。 这让她觉得自己跟寻常姑娘并无两样。 连氏的臂膀很柔软,躺进去就像是陷入刚弹好的棉花绒被,幼清不再想梦中的事,一双圆溜溜的眸子在黑暗中扑腾,困意全无。 姑侄俩聊起话儿来,默契地将受罚的事掀过去,只字不提。 幼清将在抱厦处听来的话说与连氏听,尽可能一字不落地还原,生怕漏掉一点。连氏一下下抚着她的前额,好奇道:“你最近对王爷很是上心。” 幼清一愣,从连氏怀中抬起头,惊讶看着连氏道:“姑姑不想听王爷的事么?我以为姑姑会很欢喜听到有关王爷的事。” 连氏僵住,原来她都看得出。随即掩了眸色,声音平和:“王爷是主子,主子的事,大家都想打听,姑姑不过是和大家一样,却并不一定要使法子非知道不可,你以后莫再刻意去打听王爷的事,知道了吗?” 幼清点点头,声音里透着一丝狡黠,似孩童般的天真清脆,“我就站在墙角听,从未同他们搭过话,算不得刻意。” 连氏为她掖好被角,“那就好。” 没了说话声,屋外的风声雪声越发凝重,听得人心里头堵得慌。鬼使神差地,幼清喃喃一句:“王爷长得挺好看,很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后半句带了点戏谑和嘲弄,然而入府七年,她却是从未见过睿亲王的。王爷常年征战在外,即使偶尔回府,她不是跟前伺候的人,没那个殊荣见主子。 她这句半开玩笑似的话,吓得连氏半天都未曾回应。 幼清以为她已然睡着,轻声喊:“姑姑?” 黑漆的静室中,许久之后,连氏勉强笑道:“快睡罢。” 兽园的差事不能耽搁,又躺了两天,总算能下床走动,幼清回了兽园,照常当差,喂鹞子喂狼犬,日子又和从前一般过。 转眼冬去春来,三月的时候,皇上要去春猎,点名让睿亲王作陪,整个王府为了行围的事,栖栖遑遑忙活起来,除了兽园,其他各司房忙得鸡飞狗跳。 来喜捧了王府中随扈人员名册,德昭没看,让来喜拿去给太妃瞧,“从前如何,现在依旧如何,这样杂碎的事,从此莫再拿来烦我。” 来喜噗通跪下,磕了个响头请罪,德昭不耐烦,摆摆手示意他跪安。 待来喜躬腰走到门口,德昭想起什么,喊住他,声音平淡无常,“昨儿个皇上赏的那三只畜生,往哪搁了?过几日春猎一块带上。” 来喜道:“回王爷的话,交待给兽园的人了,园子里本就养了只猎狗,是否也要捎上?” “都带上。”德昭点点头,清冷眸光往窗棂外一瞄,两株西府海棠树态峭立,细枝嫩叶,粉白花骨朵含苞待放。犹记得那年宋府中满园□□,簇簇海棠盛开似花海红似火,比眼前这清淡颜色不知好看多少倍。 想起那年的海棠,就想起那年的人。顽劣如她,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来喜惯会瞧眼色的,见德昭许久不曾言语,迅速窥一眼,望见德昭脸上难得惆怅神色,心中诧异,有了主意,打千自行退下。 匆匆出了垂花门,望见张德全站在门下,一招手,张德全卑躬屈膝:“师父,有何吩咐?” 张德全原是太妃随意指给来喜做徒弟的,张德全嘴甜,得了来喜这个师父恨不得将其捧到天上去。在主子面前最得脸的,除了太妃屋里的庞嬷嬷,就属来喜。如今德昭回府,来喜更是神气活现,大总管的气势摆得阔,无人敢得罪他。 来喜将手里的名册单掷给张德全,“往单子上添三人,册子送太妃屋里去。” 张德全喜滋滋捧了名册单在怀,能在主子跟前露脸,是门好差事。素日向这样往太妃跟前递册子的事,都由来喜亲自办,今儿个倒让给他了,又见来喜匆匆往甬道而去,愈发好奇。 那边是大花园,师父去作甚?却是想不得这般多,捧了册子一股溜往太妃屋里去了。 且说这边大花园的周嬷嬷正在和人唠嗑,猛地望见一个灰绸蓝帽的人往这边而来,仔细瞧清楚了,忙地上前招呼:“您老人家怎么来了,有差计遣人吩咐一声便是。”凑过去,脸褶子都笑出来了:“何事劳您大驾?” 来喜往东边指了指,“昨儿个宫里赏下了三只猎犬,我来瞧瞧。” 周嬷嬷亲自往前头引路,“我说哪来那么大的狗,黑不溜秋的,看着怪吓人的,原是宫里赏的,大总管尽管放心,园里有个丫头叫幼清,惯会与园子的东西打交道,再如何凶猛的畜生,交到她手上,铁的也能软成棉。” 来喜停住脚步,“是正月里挨板子的那个?” “嗳,就是她。”说话间入了兽园,周嬷嬷站在垂花门旁喊:“人呢,都出来!” 鹊喜正在和幼清说三月底春围的事,说到“恁是我们腐了化成泥到死约莫着也没那机会跟爷出门一趟”,幼清手里一把葵瓜籽,皓白的牙齿往瓜尖上轻轻一磕,吐出两半瓜瓣,笑:“出门作甚,我带你上树,那上头风光好着呢,不比千里松林的差。” 话音刚落,忽地听见外头周嬷嬷的声音,一回头来喜和周嬷嬷已经踏门进来。来喜笑:“外面天宽地阔,开开眼界也好。” 鹊喜和幼清忙地请安,来喜悠然自得往周围探了一圈,视线回到幼清脸上,看了约莫三秒,回头对周嬷嬷交待春围的事,指指鹊喜和幼清,“犬交给她们,待月底了一块随大队伍上千里松林去。”说罢也不多留,转身便出园了。 晚上幼清当完了差往连氏屋里去,同她说起三月随府里人出行的事,虽没有鹊喜那般激动,但到底是高兴的。连氏沉默半晌,一连问了好几句,幼清不厌其烦将话重复,说到后头连氏一言不发,发懵坐在那,好像在想什么忧心事。 幼清握住她的手,“姑姑,还有鹊喜同我一块,我不会乱跑,你莫担心。” 连氏回过神,手触上幼清脸上的红斑,“出门在外,记得戴好面纱。” 幼清眸子一黯,随即抬起头应下:“知道了。”姑侄俩又聊了些话,等辛酉时分,园里上锁关门,幼清该回去了。连氏送她到门口,幼清忽地想起什么,笑问:“姑姑,我记得白卿说过清苑的糖麦酪好吃,到时候我从松林回来,正好顺路给您带些。” 连氏本来还在想幼清随府出巡的事,如今听得她提“白卿”二字,心中愈发郁结,只道:“他懂得什么,迂腐童生一个。” 幼清颔首,小声辩道:“白卿才不是迂腐童生,他今年还要考秀才,聪明着呢。” 连氏直摇头,只觉得齐白卿比王府出巡的事更要糟心百倍。齐白卿乃是周嬷嬷家的表亲,四年前跟着父亲负责大花园的林木花草,后来出了园子,也就没再进府了。连氏开口说些什么,幼清已经一头扎进黑夜中,提着个牛角灯,一晃一晃地小跑,仿佛生怕从她嘴里听到什么训斥的话。 连氏叹口气,夜空凝重,无星无月,乌黑团团,像是风雨欲来。 要变天了。 幼清提灯回了房,轻手轻脚摸黑上了床,旁边鹊喜醒着,小声问她:“去姜大娘那了?” 幼清掖好被角,应了句“嗯”。鹊喜翻了个身,她俩挨着铺,半顷幼清觉得被掀了一角,胳膊肘温温烫烫,鹊喜已经钻了过来。她躲在被里,像是怕被人听见一般,挨到幼清耳边咬着声道:“幼清,你有没有心上人?” 幼清脸一红,想起齐白卿那张白白净净的脸。眼儿润润,嘴儿弯弯,比旁人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姑姑总说他配不上她,可姑姑哪里知道,她的白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他从不嫌她脸上有斑难看,他抚着她脸喊她名儿的时候,像是喝了一大坛女儿红醉得连眼角都是红的。 许久不见回应,鹊喜挨得更近些,没有耐心等她开口,羞答答问:“幼清,你觉得府里谁最好看?原本我以为前院库房管事的张管事长得俊俏,可如今王爷回府了,见了王爷,我才知道什么叫……叫什么人,什么龙……” 幼清轻声补一句:“人中龙凤。” 鹊喜捂嘴笑,“对,人中龙凤,你说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外面人都传我们王爷是个凶神恶煞的人,我觉得他们要是见着王爷真容了,准不会再拿出那套乱七八糟的说辞。那样好看的人,哪里会是个杀人如麻的人,定是他们嫉妒罢了。” 幼清点点头,并不出声作答。鹊喜嘴里喃喃念着“王爷真好看”诸如此类的话,声音越来越细,渐渐地,只剩呼吸声浅浅起伏。 幼清动作轻柔地从她怀里抽身,重新躺平,心里头念了句:恁他怎么好看,也比不过她的白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四 章 临随扈行围前,幼清得了个空档,同姑父姜大往府外去。一般侍女无事是不许出府的,怕沾了外面的晦气,只有逢家中生变大事,才能请报几日往家去。 幼清不一样,她的家就在王府。以前姜大带着姑姑和她住在王府后墙角根的平房里,矮矮敦敦的瓦房,素白围墙,几树浅绿竹叶,日头从屋子前的白砖一直照到堂屋里那张木雕格子架。 幼清喜欢她的家,姜大和连氏就像是她的爹娘,他们给她所有闺中姑娘家应有的关爱和照料。即使她只是个小小的王府侍女,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跟珍宝似的。 姜大有些驼背,生得慈眉善目,眼角皱眉里永远都透着笑意,幼清最喜欢听他讲话,不疾不徐的话里,仿佛透着一股佛理。她不信佛,也从不看佛书,但她觉得她的姑父就像尊弥勒佛,他种出来那些彤艳艳粉嫩嫩的俏花儿,就是他的信徒。 姜大将她送到葫芦街四水胡同,嘴里咀了块砂仁,一嚼一嚼地,手指一横,点了点前头搭了棚的凉茶处,说话有些含糊不清:“过半个钟头,你在这候着,莫东跑西跑,待会白伢子来了,你俩多说说话。”他说着,从结籽褡裢里掏出几个铜板,“咱姑娘家,不能被瞧低了去,你拿这个请白伢子喝壶八宝茶。” 这就是幼清喜欢姑父多过姑姑的原因了。 姑父永远不会对她和白卿的事情指手画脚,他的关心浅尝辄止,恰到好处。 幼清捏着铜板,左手换右手,等了约莫片刻,等得她有些着急,一壶茶放凉了,耐不住性子,踮起脚往四水胡同那黑黝黝的地望。 刚下起细雨,蒙蒙的似银针般,轻风撩撩,扑得人身上全是雨滴点儿,胡同口走出个修长瘦削身影,穿元青色长袍,撑一顶皑白油纸伞,头戴方巾,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幼清双手捂着脑门顶,雨中相迎,唤他名字:“白卿。” 齐白卿忙忙将伞撑过去,自己半个身子露在外头也不打紧,只望着她额前打湿的碎发,卷袖相拭,“伞都不打一个就跑出来,若淋了雨得风寒可如何是好。”他的声音又轻又柔,跟风吹在白棉花上似的,软软的和和的,没什么力道,细若游丝,有些虚。 连氏常说,男人若没能生得一张刚毅的脸,那定要得一把粗嗓子,脸唬不住人,吼两声吓吓,过日子才不怕被外人欺负。偏生齐白卿两样都不占,其人如其名,脸白声柔,连氏总当着幼清面成他“弱脚鸡”。幼清不服气,白卿文文秀秀的,哪里就是“弱脚鸡”了?他这叫“面如冠玉,身似蒲柳”。 她想得入神,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凝在齐白卿脸上,瞅着瞅着,眼中含了笑,觉得眼前人真真是好看,横看竖看竟没有一丁点不好的地方。 齐白卿转了眼眸,正好同她对上视线,顿时红了脸,拉她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陈皮饯,递到她手心。两人同坐一张几凳,一高一低,幼清垂头吃饯,齐白卿静静看着她。他脸皮薄,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端坐着,一颗脑袋搁着正直,两颗眼珠子斜斜地,悄悄地,转着弯似地去探。 “月底我要出远门,随扈往千里松林去,白卿你莫想我。”她总是这样直接,管不得语气暧昧,一股脑将心里的话掏空给他听才好。 齐白卿颇有些意外,问:“随扈?” 幼清点点头,“王爷伴御驾同行,说是要带上兽园里的那几只黑乖乖,大总管点了我和鹊喜。”咬到一颗半成的陈皮饯,蜜未渍过的那种,抵在牙尖,酸得舌头打卷,语气却是欢喜的,“都说千里松林风光无限好,待我替你瞧瞧,若真是那么好看,我便画了回来让你看,兴许你还能做出几首精妙绝伦的诗来。” 说着说着,她转过头来,嚼着陈皮饯的腮帮子一鼓一鼓,风从面纱下透进去,肤色白皙,鬓角乌青,掩住了左脸颧骨上的红斑,她也能是个惊艳绝伦的女子。 齐白卿慌张撇开眼,怕被她撞见,他看着她的目光,他总是担心太过热烈。这会吓着她。 幼清故意凑过去,“对了,我给你带糖麦酪,姑姑也爱吃这个,可见你们迟早是一家人的。” 旁的女子,断没有她这般胆大的,调戏起男人来,一点不害臊。但她这话说得清亮透响,声音牙牙天真,仿佛只是在和老友说着家常话。 齐白卿不知所措,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应了她这话,倒有几分占便宜的意图。 幼清未曾意识到话里的玄机,只当他一如既往的沉默性子,转而说起王府琐事,一句一句,欢快明亮的语调,丝毫没有平日里寡言少语般的低调。 许久许久,齐白卿抬头道:“听闻今年皇上会为睿亲王择亲。” 他鲜少打断她的话,幼清点头,“王府的人也这么说。” 齐白卿默了默,许是在想措辞,不知该如何将话说出口,声音越发低沉轻柔:“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幼清眼睛一亮,目光晶莹,期待问道:“何事?”不必商量,她定是应下的。 齐白卿不想再拖下去,他同她认识这些年,这件事早该定下的,用了四年,如今也是时候说出口了。他有些紧张,语气稍显急缓,“王府大婚之日,定会恩泽下人,届时我同姜大娘提亲,你看好不好?” 提亲,幼清心中想到这两个字,忽地有些恍神。 他等得煎熬,终是鼓足勇气堂堂正正地往她那边瞥。她什么都没说,呆在那里,仿佛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齐白卿心中些许失落,复将视线收回。 是他太着急了。 她愿意和他这样见见面,说说话,已经很好很好了。 正是沮丧时,听得她的声音,“我愿意的。” 齐白卿欣喜若狂,“真的?”下意识欲捞她的手。人在兴奋的时候,总喜欢抓点什么,仿佛将东西蹿在手上,喜悦便会永留指间。 沾了雨水的指尖只差分毫便能握住她那一截藕玉青葱,复又想起书里的一句“男女授受不亲”,手指一蜷,终是又收回袖中,辗转摩挲。 书生腐朽,说的大抵多是这种时候。他都卷袖为她擦拭鬓角雨水,如何却不敢碰她的手。难不成手比脑袋更矜贵么? 幼清将双手递到他跟前,十指纤纤,任君挑选。 “真的。” 齐白卿一张脸绯红似霞云。 最终选了右手小拇指。 并不宽大的袖子,因着主人的硬扯硬拉,袖口撑大加长,刚好能够覆住两只搭着的小拇指的手。 雨淅沥沥地,下得越来越急。 两人懵懵地看雨。 天青色的三月春光与雨,柳树枝条垂得抬不起,这景色让人心悦神怡,齐白卿问:“幼清,你喜欢我么?” “我自是喜欢你的。”这一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齐白卿顿了顿,自嘲般扯嘴角笑了笑,没有问下去。 空气松懈下来,幼清说起他以前喝醉酒的事,打趣:“那会子你还捧着我的脸喊名,头都快被你揪下来了。”眼睛往手那边一扫,瞅了瞅袖子下两人羞答答牵着的手指,与彼时情景鲜明对比,抛出话:“不过也好,我若看腻了这个你,一壶酒灌下去,又能现出另一个你。” 一番话说完,彻底恢复从前那般轻松气氛,她说着话,他脸红听着。 临别时,齐白卿将一把伞和一包碎银子塞她手里,“此去甚远,照顾好自己。” 幼清不要他的银子,齐白卿不由分说,一头扎进雨中,长袍尽染泥渍,身影逐渐消失在胡同里。 幼清看了看双手,那只被他勾过的小拇指,竟有道发红的痕迹。 是她说喜欢他时,他紧紧攥住力道太大留下的。 风雨愈发加重,涟涟点点扑到面上,透着几分湿腻。幼清抹去脸上沾着的雨水,同自己说,“从此就是有婆家的人了。” 齐白卿提亲的事,幼清谁也没告诉。 从前她总想着自己的归宿,约莫都是齐白卿一人,如今这天真真切切地到了,她却有点不敢置信。人人都爱倾国色,她这样的,称是不能入眼之流,都有些抬高了,莫刺着人眼,便已经是庆幸。 白卿不但待她好,而且还要娶她。 说起来,也只有天上掉馅饼才能解释得通了。 待想了日,将以后的日子想了个通透,每一幕都加入了齐白卿的身影,他们住什么屋子,屋外种什么树,墙角下养几只狗,诸如此类的,一一想全,便也就缓过来了。 随扈途中,晚上寂寥,幼清拿了面铜镜,对着镜子练习笑容。 以后嫁人了,总是要多笑笑的。她戴着面纱,若笑不出声,别人就不知道她是不是高兴。 鹊喜同她住一间帐篷,还有别家王府粗使婢女并六人,这时并不在帐中,往河边浆洗衣物去了。 鹊喜刚给四只黑犬喂了食,带着往周边溜了圈,不敢走远了,周围都是当值兵丁,被甲执锐,镶钉相碰哐当之声,令人害怕,更何况她降不住那几只畜生,怕生出事来。 进了帐篷,一眼望见幼清坐在床榻边,腿上放了面铜镜,垂头低看着,手在脸上比划。 听了脚步声,幼清转过脸,炫耀自己练习半天的成果,两排白牙上下抵着,眼皮一挤,试图发出令人听了愉悦的笑声。 因她遮着面,鹊喜只看得见她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以及“嘿嘿嘿”的声音,掩在半黑的夜色里,格外涔人。 鹊喜吓一跳,手帕往她脸上甩去,嗔道:“吓死个人。” 幼清立马不笑了。 鹊喜拿了白面馍馍,分她两个,就算是晚饭了。鹊喜一边吃一边指着她的眼睛道,“你这样就很好,刚才那般太可怕。” 幼清点点头,看了眼铜镜,挥手丢到一旁去。 鹊喜同她说起前头帐篷的事,“云坠姐姐你知道么?太妃屋里指来伺候王爷茶水的,好巧不巧地,竟病了,连着与她同住的那五个帐里伺候王爷衣食的,全病倒了,随扈途中得病,那可不得了,大队伍犯不着为她们耽搁行程,定是要撇开的。”她有些幸灾乐祸,叹:“有些人就是没这命,机会送到手边来了,老天爷看不过去,眨眨眼就收回去了。” 幼清并不言语。事不关已,何必在意,听了权当是耳边风。 鹊喜啃着白面馍馍,没指望她能附和,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大总管这会子正在调人往前头顶替活计,若是能选到我们这一帐来,那便是天大的好事。”说完后自省般敲了敲脑门,“哎呀想太多,那么多人,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一帐呢?” 她这样摇头晃脑的模样,跟个三岁小孩似的。幼清啃一口馒头,想着自己得了白卿这桩天大的好事,兴许旁人也得有这般好运,遂祝福道:“说不定馅饼就掉到你身上了。” 鹊喜噗嗤嗤地笑,“借你吉言呐!” 路上继续行进,千里仪仗,浩浩荡荡,一如行军途中,无半点喧嚣,连咳嗽声都听不见,只闻见齐整有序的车轮声与踏马蹄声,萧萧似从天上来。 鹊喜每天定时说着自己得来的小道话儿,生病的几个人遣送回去,大总管将差事安排妥当了,碎语一箩筐,加上最近又得知前头罗帐里奉茶的侍女又病了一位,鹊喜每天一遍遍地祈祷,而后又一遍遍地否认心中期盼。 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幼清听得脑壳仁疼,加上舟车劳顿,越发没了耐心。这天鹊喜又要同她说话,幼清找了个理由,说要去看看那几只黑犬,逃一般蹿出了帐子。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幼清往装笼子的地方去,前前后后忙了一圈,抬头一望,天已紫红。 远处有条河,天空阔野,水天一色,美不胜收。 幼清呆呆看了会,外头的风景果然比兽园树上窥得的景色要好。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想要看得更远些,落日余晖已散,紫霞尽头,恍恍望见几重星火,马队逶迤,气势浩大。 是亲王郡王们御马而归的队伍,应是在比赛,听见有人喊“睿亲王”的名号,一声盖过一声。 定是他赢了。幼清一想起那日见到的正主,便下意识往里拢了拢肩,十板子的痛楚,如今仍旧历历在目,她总不会承认自己是该挨打的,但也不好怨他苛责下人,他是主子爷,是一府之主,以传闻中他的雷霆手段来说,她能活着已是万幸。 幼清一边走一边想,若不是她身份太低,算起来还得为他后来遣大夫的事道谢,其实她也算是谢过恩的,连氏领她到来喜大总管跟前,来喜不在,便在张德全跟前谢了一番,就算是谢恩了。 走到一处营帐,听得有人在说话,声音有几分熟悉,幼清抬眸去瞧,想什么来什么,刚想着大总管和张德全,如今人就摆面前了。 张德全半弯着腰,几乎要哭出来,旁边来喜冷着脸,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盯着张德全。 碎碎听见一句,“徒弟一时犯糊涂……”别的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幼清心中一顿,转身就要避开这处是非,无奈脚步迟了半步,身后已有人唤住她:“前头是哪位姑娘?” 幼清只得硬着头皮回身行礼,不敢出大气,将头压得低低的。 张德全见势就要上前逮人,来喜狠瞪他一眼,还嫌犯的错不够? 张德全顿时蔫了,退两步,老老实实跟在来喜后头。 来喜瞅一眼幼清,见是她,当即堆了笑,“幼清姑娘,是您呐。” 幼清轻“嗳”一声,旁的不敢搭话。 但凡说错一句,葬身荒野也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就得什么都不说,越是辩驳,越让人生疑。 来喜面色沉着,视线在幼清身上扫了扫,定在她那双眼睛上,顿了三秒,而后移开。朝身后张德全呵道:“不过缺个侍女而已,也亏得你到我跟前求人情,如今现成的人摆在这,你领了往大帐去,横竖先替几天。” 张德全张大嘴,万万没想到来喜会来这出,“师父,她……她可不行啊!” “她不行谁行?还想找谁?难不成要使皇上帐里的宫女么?张德全你好大胆!” 来喜烦透了他,因着先前侍女生病的事,便打算发作,不过是因为这会子有了别的念想,欲借张德全之手,观望一二。 主子爷那里,可谓是刀插不进油泼不进,莫说是贴心人,连暖床的都没一个。这种事他本不该操心,都已经做到大总管了,上头也没地升了,但若能讨得主子欢心,倒也不妨一试。这次如此巧,张德全那里出了事,又在这里碰着她。 这就叫机缘。 张德全跪在地上,来喜看都不看他,抬靴离去。来喜走后,张德全扶着膝盖起身,狠狠啐一声,见眼前搁着的人,没好气地嚷一声:“跟我来。” 幼清后背冷汗涔涔,是刚刚吓的。耳边嗡嗡的,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站在原地不肯走,问:“去哪儿?” 张德全剜她一眼,恨她这般轻巧就夺了别人处心积虑想要的机会,“能去哪?去王爷跟前伺候着呗。” 幼清下意识回一句:“可我是伺候家畜的,伺候不了王爷。” 张德全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幼清道:“怎么,王爷还不如个畜生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五 章 幼清垂眼,只当未曾听到。 这样大不敬的话,听了也是罪。 张德全自知一时口快说错话,脸上青白,幸得周围无人,这才放下心来,转头警告幼清莫乱嚼舌,领她往前头去,给掌事的秦嬷嬷相看。 秦嬷嬷平日在府里与连氏有几分交情,见了幼清,道:“这不是姜大家的丫头么,怎地往这来?” 张德全赔笑,说了句“茶水处空了个缺,先让这丫头顶上”,借个由头转身溜了。 幼清刚想开口说自己是兽园的,做不来上差,秦嬷嬷上前拍了拍她的手背,使了个眼神。 幼清顿了顿,知道这档子活计定是推不了了,若再推,那就是不识好歹,蔑视主子。 方才撞见来喜和张德全讲话,张德全眼中的歹意,她瞧得一清二楚,如今已被人推至跟前,回头是死,不回头也是死。若真往茶水处当差,顶着这张脸往那一站,不消片刻功夫,定有贵人恶她。谁喜欢瞧个丑不拉几的姑娘?她光是什么都不做,往人前现身,就已经是种罪。 幼清心中有些急,明知前头是死路,却不得不往前行,早知今日有这么一劫,打死她也不出帐篷,宁愿听鹊喜的絮语至耳聋,也比现在提心吊胆焦急无助的好上百倍。 秦嬷嬷不急不缓地问了些话,幼清跳过撞见来喜和张德全讲话那段,将缘由一一道明,实在是急得没法子了,求秦嬷嬷:“能为主子爷出力,自是天大的福泽,只是我未曾做过这类细活,难免会出岔子,届时连累嬷嬷以及其他姐姐,我心里过不去,再则我这张脸……”她说着话,将脖子压低,几近哽咽。 秦嬷嬷叹口气,“点了你便是你,张公公是内务府出来的人,关防院内除了大总管,往南一带都属他管辖,如今随扈而行,我们府里人路上用的吃的,都是他在打点,各处人员配备,皆由他负责。你也算是家生子,知根知底的,他点了你也放心。你待收拾收拾,这几天跟着人好好学学如何奉茶。” 说到这,眼睛往幼清面纱处瞄,终是不忍心,放低了声音,“实在不行,你拣旮旯角落处站着,叫了你再往前去。主子爷常和皇上同营,并不总是在帐中的,且旁人都想在爷跟前露脸,你安静待着,自有人抢着替你当差。” 幼清自知多说无益,福礼谢她慰藉之言,不敢耽搁,转身回帐子收拾东西。 鹊喜听了消息,起初不敢相信,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拉住幼清,“真让你往前头伺候?” 幼清点点头。 鹊喜当即蔫了劲,沮丧失望难过,言不由衷:“恭贺你飞上枝头。” “说的什么话,横竖都是奴才,没什么区别。”幼清回头看她一眼,认真道:“于你,这是喜,于我,这是忧,如若可以,我倒情愿将这差让给你。” 鹊喜笑一声,掐紧手指,“说得轻巧。” 幼清不再言语,收拾好东西,往秦嬷嬷那边去。秦嬷嬷点了个叫“崖雪”的,让幼清听她吩咐。 崖雪肤白腰细,十四五岁左右,一班六人里,她是最出挑的。幼清比她大上几岁,却也老老实实喊“姐姐”。崖雪常在内院当差,不识得她,第一面见问:“你戴个面纱作甚?快摘下罢。” 其他人看过来,目光里多有打探。这几班人,司衣司帷司舆的全在里头,为了这趟差事,不知使了多大劲,如今突然来了新人,不知底细,自是好奇。 幼清只笑:“我面丑,怕吓着姐姐。” “能有多丑,到这来的,个个赛西施。”崖雪一边说着一边上手去掀,幼清欲捂住脸,却已为时过晚。 众人惊讶。 幼清左脸烫红,斑斑点点灼起一把火,一直烧到耳根,烧到脖颈,堵住咽喉,连呼吸都困难。 崖雪尴尬地将面纱为她戴上,手有点抖,“是我的错儿,你莫往心里去。” 幼清摇摇头,心里难受,嘴上却还得说:“是我吓着姐姐了。” 众人撇开视线,这样绵软的性子,好戏唱不成,看了也无趣。 崖雪拉她坐下,轻声问,“你如何就来了这里?” 幼清笑,“我也想知道。” 处了几天,崖雪渐渐放下心来。幼清安静寡言,从不多话,一点即通,极有分寸。偶尔崖雪得了空歇息,看幼清练习上茶功夫,举手抬足,稳稳当当,看得人赏心悦目。 崖雪经不住仔细打量她,乌黑油亮的辫子,光洁白皙的额头,一对远山黛眉,一双晶莹清透的眸子,多好的人儿,可惜脸上长了那样的红斑。 不过也正是因为幼清脸上长斑的缘故,大家待她和和气气。崖雪也喜欢同她讲话。 这帐子里谁都有可能得爷的青眼,唯独她不可能。 没了威胁,也就自然少了纷争。 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千里松林,移至行苑,总算是暂时安歇下来。幼清夜间当值,并不入内,至丁卯时分,晨曦初亮,交班于他人,一连数天,倒比她想象中的要轻松许多。无非就是夜间睡不好,得时时刻刻候着,以防夜间德昭唤茶喝。 偶尔有那么一次德昭夜间叫茶,她递了茶,里头自有小太监来取,压根用不着她到跟前去。 起初这夜间当值的特等差,是轮不到幼清的。因着之前当夜差的侍女被打发了好几个,有一个还挨了板子,半死不活的,如此这般,还有前仆后继的。 来喜特意传话,亲自将夜间各差计当值的全部换了一批,幼清便被排到茶水夜事儿。 当上差的人嘴巴严实,从不妄议,幼清待得无趣,便拿出一早备下的笔墨,专挑无人的时候画着玩。一张纸皱巴巴的,画了又画,夜间轮班时,凑到琉璃璎珞穗子宫灯下借光,画了个四不像。 她似乎一开始就是会写字的,也不知谁教的,姑姑也从不提起。丹青却是从齐白卿那学的,学了一二分,只能乱涂乱画。 这天崖雪说是头晕,无奈之下,请幼清代为上事儿。幼清自是应下。今日狩猎,随行的宫女侍女都到围场去了,难得有这般轻松的时候,茶房里就剩幼清一人,她发了会呆,俯在案桌一角,抽出张皱巴巴的纸,横一笔,竖一笔。 待这次回去,她就同姑姑说白卿提亲的事。 她已经是个老姑娘,她该嫁人了。 帘笼被掀起,有人阔步而入,“哟,九堂哥府里的侍女就是不一样,还会作画呢!” 幼清起身抬头一看,来人穿一身片金织团龙锻缺襟袍,头顶湖色罗胎纬帽,瘦长身材,年轻模样,怀里抱一只白猫,笑容肆意,往她跟前来。 幼清忙地行礼,“郡王爷大福。” 毓义本是来送猫的,前天他同德昭打了个赌,赌赢了,便将这猫放在德昭身边留两天。他从东边过来,没想到慢一步,德昭已经走了,遂往茶房来,如今见着幼清,认出她是上次同白哥一块的侍女,颇有些惊讶。 面上不动声色,拿了画瞧,道:“这次倒知道爷身份了。” 幼清垂手站立,“奴婢愚钝,早该认出毓王爷的,上次在王府,多谢毓王爷救命之恩。” 毓义放下画,对她的言谢并不在意,评这画:“……你再多练练。” 幼清半跪下,“污了王爷的眼,奴婢该死。” 毓义撩袍坐下,抚猫而笑:“别该死不该死的,快给爷递碗茶。” 幼清忙乎乎地将一直备着的茶水端来,毓义喝了茶,将猫递给她,笑:“爷没找着你家主子,这猫就先放你这,待他回来了,你再送过去。” 转身不由分说,就走了。 幼清看着怀里的白猫,认得它就是白哥,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竟有种久别重逢的不知所措。 等到傍晚德昭狩猎归来,来喜和张德全也回来了,幼清不敢耽搁,将猫抱过去,在门口碰着来喜,像看到救星一般,将下午毓义来找的事一一说来。 她虽急,话却是一句句缓缓地送到人耳里,叫人一听就明白,来喜看了看她怀里的白猫,也不敢真的就这么将猫抱进去。 王爷一向最是厌恶这些小猫小狗的,捧了进去,没得发了脾气,他跟着遭罪。又因着是毓义亲自送来的,不好让人退回去,来喜仍在想法子,屋里头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谁在外头?” 幼清当即看向来喜,来喜转了转眼珠子,指了指里头,索性让幼清抱猫进去,“主子唤你呢。” 幼清一顿,还欲说什么,来喜已经撩起帘笼。 没得退路,幼清一咬牙,只得抱猫而入。 四盏扇形宫灯高悬,手臂粗的蜡烛数十只,室内光亮如昼,静悄悄的,只听得烛芯偶尔呲呲的一声。灯下一人独坐,姿态从容,右手里拿本书。 德昭刚换完衣裳,如今穿一身绛色宁绸袍,面容肃穆,端坐看书,头也不抬,只等着来人开口回话。 幼清福了礼,不敢往上头看,有些紧张,话却说得稳当,“回爷的话,奴婢是茶房的,今日下午毓王爷送了只猫,说是给爷的。” 德昭闻言,抬头一瞥,先是望见一只圆滚滚的白猫,再是瞧见抱猫的人,一袭绣竹青面纱,随即入目一双黑亮的眸子。 随扈侍女里戴面纱的,约莫也就只一人了。 德昭微微拧眉,视线在她面上扫了遍,没说什么。 他不出声,她就一直在旁站着,白哥体胖,被毓义养着,又肥了几斤,抱了片刻,幼清手臂泛酸,却不敢乱动。 德昭翻了页书,沉吟问:“伤好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幼清心里砰砰直跳,电光火石间回过神,会出他话里的意思,当即轻声回道:“回爷的话,伤好了,多谢爷的恩典。”这下好了,真真切切算是到跟前谢了恩。 德昭又道:“是谢赏你板子,还是谢赏你大夫?” 幼清胆战心惊,跪下回话:“爷赏的,自然都是好的。” 她这一倾身,白哥跳出去,正好跳到德昭脚边。 幼清攒紧拳头,几乎屏住呼吸,只恨不能立即将猫逮回来。 德昭面无表情,眉眼冷峻,往下垂了视线。 白哥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袍角,软绵绵地叫了声“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六 章 德昭一愣。 白哥见他无动于衷,一鼓作气连连唤了好几声。 “喵喵喵——” 肆意妄为地撒娇。 这模样让他想起一个人。 而与那个人一模一样清澈的眸子近在咫尺。 幼清跪得膝盖疼,可上头始终没有动静。在王府她没什么机会跪人,随扈十几天跪人的次数足足比她过去七年还要多,可见当上差不仅要忍受非人的折磨,而且还要有对金膝盖,跪不烂的那种。 气氛沉默得越久就越压抑,有那么一瞬间幼清想象着自己连人带猫被拖出去打板子的情形,后来想想,猫是毓郡王的,此刻身份比她高贵得多,要打,也只会打她一人。 连只猫的错都要算在她头上。侍女的命,轻薄易断,若能选,下次投胎时定不要再选奴才命。情愿做只鸟,自由自在,飞到老死。 她在这头奇思妙想,那厢德昭回过神,弯腰提起白哥。 幼清不知他要作甚,她的视线定在明玉砖上,最多只能望见他的一双拈金番缎高筒靴。 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全是如何开口保命的法子。 “拿着。” 低沉两个字,犹如救命符一般,幼清欣喜地抬起头,望见德昭单手捏住白哥的后脖颈,颇为嫌弃地提在空中,白哥喵喵喵叫得更起劲,爪子挣扎着,滚圆的身躯不停晃荡。 没有他的命令,她不敢起身,直起上身恭敬地伸出手,像祭祀那般摊开手心,等着上天的恩赐。 德昭并未让她出去,唤了来喜去请毓义,并传话说:“你只告诉他,若他不亲自将猫带回去,今晚本王就将这猫丢到外面喂狼。” 来喜应下,躬腰退出去的时候,快速地往幼清那边瞄了瞄。 幼清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扫视,事实上她已经没精力放到多余的事情上。她抱着猫,仍旧跪在原地,德昭像是完全忘了屋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似的,拾书看得认真。 幼清跪得又酸又麻,似有千百只蚂蚁在腿上咬来咬去,忍着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又不能弄出动静,只好移开视线去看怀里的猫。 方才活灵活现的白哥,四平八稳地趴在她腿上睡大觉,仿佛感受到了屋里的气氛,知道上头坐着的男人没有好脾性,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阖上眼睛做美梦。 横竖还有毓义来接它。 是了,毓郡王。幼清心中切盼,想着等毓义一来,或许她便能退身了。 溶溶烛光,夜风微凉,窗台边的青木香烧至鼎底。德昭一眼十行,大半本《纪效新书》读完,略感疲惫。那书上写的如何如何行营守哨,他早就熟记于心,不过为了皇上当日一句“元敬将军统兵有道”,遂拿了旧书再看。 他向来是不喜欢看书的,每每拿起古本,只觉前人之语甚繁甚唠。然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虽不喜究研书中道理,然每每皇上问起书中之言,倒也答得顺畅。 不读书,无以为君子。 如今太平盛世,讲究以德服人,选才纳贤,皆要考其文章如何。皇帝曾道:“论背书,无人能与德昭相比,论读书,众人皆在德昭之上。” 德昭苦笑,答皇帝一句:“臣七岁得先帝赐名,九岁尚未习四书六艺,十岁幸得皇上教导,方启读书之道,一身本事,皆习于皇上,如今师嫌徒拙,徒真真是羞愧万分。” 皇帝笑:“越发油嘴滑舌。” 这般随意,比父子还要亲近,这些年出生入死,铁马金戈,一半是为着皇帝,一半是为着自己,当年他在宫中做皇子时唤龙潜时的皇帝一声“四叔”,如今皇子们唤他一声“九堂哥”。堂兄弟再亲,比不得当年的德昭和四叔了。 今时今日这般地位,深得圣眷,他却不再欢喜。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空荡荡的,午夜梦回,听得有人唤他名字,那样俏丽的声音,听一声便能描出她任性妄为的模样,想要转身看看她,冰天雪地,冻得他连脖子都动不了,脚却越走越快,风雪那般大,洋洋洒洒覆住一切,终是回不了头。 自她走后,满城春光皆是寒雨风霜。 八年,一别八年,如今他德昭功成名就,却已失去了她宋阿妙。 德昭放下书,余光瞥一眼,恰望见地上跪着的人。 这个时节,宫女侍女们都换了夏绸,她穿绿色一把水葱似的纤细,垂着脑袋,望不见神情,双手搁在腿上,往里勾着,将猫围在怀里。 古有“隔纱初见羞花颤”,他不是圣人,他自然也爱倾国色。 却难得地并未厌恶她。 德昭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淌出:“你叫什么名儿?” 幼清恍惚间听得他问话,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跪得太久,沉默太久,未曾想到还有开口说话的份。 “回爷的话,奴婢叫幼清。” “哪两个字?” “‘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復扬’的‘幼’;‘澄湖万顷不见底,清冰一片光照人’的‘清’。” 德昭颇感惊讶,“你能识字?读过司马相如和杜甫的诗?” 幼清老实答:“略识字一二,念得几句诗。” 德昭牵唇一笑,可见不能以身份和面貌看人,一小小侍女,胸有点墨,也是能够吐字成诗的。 “抬起头来。” 幼清抿唇,不敢皱眉,抬起下巴,撇了视线,垂眉顺耳的模样摆在他跟前。 德昭沉吟片刻,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 “老姑娘了。” 德昭凝视她的眼睛,水灵灵的,干净清澈,恍若八岁孩童不知世事的天真。 宋阿妙若还活着,也该和她一般年龄。 德昭一时看怔了眼,只半秒回过神来,嘲笑自己这般愚蠢,竟会认为家破人亡后的宋阿妙还会有这般透澈眸子。她若活着,眼中有的,只会是将所有人挫骨扬灰的恨意。 宋阿妙向来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 那可是连被人拒绝爱意,都要将人咒骂三天三夜的宋阿妙呐! 德昭失了兴致,摆手欲让她退下,瞥见她怀里的猫,微微凝眉,朝外唤人:“来喜!” 来喜已从毓义处回来,自作主张在屋外站了会,如今听见德昭喊他,立即进屋回话,将毓义的话一一说来:“回爷,奴婢刚从毓郡王处回来,毓郡王听了主子爷的话,托奴婢回话,说‘你且同我九堂哥说,愿赌服输,当日既有了约定,自是要履行的,白哥甚是可爱,放在身边养两日,九堂哥定会喜欢它,自此也就不会再唤我‘猫毓’了。” 德昭:“胡闹!” 片刻后,叹口气,揉揉太阳穴,无可奈何,“虽已十六,却还是如此孩童心性。”随意一扫,望见那猫躺在幼清怀里,睡得舒适,开口对她吩咐:“这猫,你好好养着,左不过两日功夫。” 自此不再多言,来喜和幼清福礼跪安,幼清双腿麻木不听使唤,差点摔倒,所幸来喜扶她一把,这才相安无事地抱猫出了屋子。 一出屋子,来喜指了指白哥,挑了笑道:“幼清姑娘,这猫跟您有缘。” 幼清笑:“奴婢没这福分,这猫是毓郡王的,怎会与我这种卑微之人有缘。” 来喜笑了笑,另外安排人替了她的夜差,只说让她好好照顾猫儿,这几天不用到茶房当差了。 幼清自然乐得清静,不用当差意味着不用提脑袋过日子,同她以前在兽园伺候家畜的日子比起来,这里当差简直就是噩梦。 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时时刻刻小心警惕,她能撑到今天,实在万幸。 今儿个这遭事,毫不夸大地说,在屋里头跪着的时候,她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尤其是德昭同她问话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住,生怕说错一个字,就被人取了脑袋。 她决定将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否则梦里都会遇见那般悚然的气氛。 白哥放在她身边养,她自是悉心照顾。同住一屋的人都跑来看猫,崖雪不看猫,她羡慕地看着幼清,“你真是好命。” 幼清取了面纱,“现在呢?” 崖雪抿抿嘴,转头去逗猫。 幼清重新戴上面纱,她不是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老天爷也算是待她不薄,只消将这张脸一露,即能抵住嫉妒愤恨。美貌女子间大多是这样的,谁也不会对另一个美丽的姑娘真正心怀好感。 她长得不好看,可是好歹能如愿以偿地嫁给齐白卿。 她们有心上人,她也有,她并不可惜。 第三日,期限一到,前头果然有人来唤她。 幼清抱着猫去了前头屋里,刚一进去,迎面毓义抬手接过白哥,任它往肩上攀,半大的少年笑起来格外开心。 白哥扭扭猫头,冲着幼清唤了声:“喵——” 毓义见着她,笑:“是你呀。” 幼清复又福礼,“毓王爷吉祥。” 毓义抱着猫往德昭跟前去,“九堂哥,君子一出驷马难追,说好您亲自照顾白哥的,怎可假以旁人之手。” 德昭笑:“我可没答应你。” 毓义不肯作罢,德昭问:“做什么都行,这猫不能再搁我这。” 毓义笑:“下午围猎,九堂哥让让我,不多,两只鹿三只鹞子就行?” 德昭竖手指点他:“出息!” 猫的事就算作罢,堂兄弟两个说着话,来喜朝幼清使了个眼色,幼清忙忙上茶。 头一次敬茶人前,她深深呼吸几口,侧着身子,脚尖细细屈着,躬腰将盘中的茶稳稳奉上。来喜在旁细瞧,见她步履轻盈,递茶至案边二尺许,拿捏恰当,不疾不徐。 来喜松了口气,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心在旁边候着。 幼清退至一旁,垂首侍立。 真是个烦闷活。 毓义同德昭玩笑,说着俏皮话,半顷,茶凉透了,幼清悄声上前换茶,动作轻柔。德昭听毓义说着话,心不在焉,眼神扫及案头青花五彩瓷杯边一双皓白的手,指如葱根,肤腻光滑,禁不住往上一扫,正巧与幼清对上眼。 幼清心头一跳,仿佛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待回过神,已经抽身退下。 德昭面色如常,继续同毓义讲话。 幼清出了屋,胸膛里砰砰砰打鼓似的、 那样的目光,那样的面庞,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不畏惧他了。 好像他从来都不是她的主子爷而是相识多年的故人。 然后这感觉闪现得太快,她还没来及细想,已转瞬而逝。 幼清晃晃脑袋,她是侍女幼清,这是毋容置疑的。 老老实实在门口待了半个钟头,随时等候着来喜唤茶,直至德昭同毓义往围场而去。 兴许是错觉,竟觉得临出门时德昭的目光竟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半晌后来喜过来发话,说是毓义谢她照顾白哥,让德昭放她半天自由。 这样宽以待人的主子,谁不喜欢?幼清为郡王府的奴仆们感到庆幸,得了如此一个风趣宽厚的年轻爷儿。 想必郡王府前仆后继的女子不比睿王府少。 幼清这才松了紧绷的神经,全身散架一般,往自己屋里去。 只想好好睡一觉。 · 德昭同皇帝行围归来,皇帝骑在马上,兴致颇高,指着其后几个皇子道:“今日谁狩猎最少,明日自觉拿个鹿头披鹿皮往林里‘呦呦’哨鹿去!” 自是说的玩笑话,自古以来就从无皇子哨鹿的,有辱颜面。却还是要有人出来接话,毓义笑:“父皇倒不如直接点儿臣的名,大哥同老五皆比儿臣强上百倍,不用比,定是儿臣败末名。” 太子毓觉道:“三弟说的哪里话,你手腕有伤,举弓拉箭已然难得,若真要点人哨鹿,那也该是为兄顶上。” 五皇子毓明:“大哥太子身份,尊贵至极,如何使得,还是让五弟来。” 礼亲王德庆:“你们莫争,哨鹿哨鹿,哨得了鹿才行,自然得有本事的人来,犹记得永乐十四年,先帝在位时,秋围松林,做哨者无人能越过睿亲王。”说完笑着看向德昭,“九弟,你说是不是?” 他提及旧事,分明带了几分羞辱之意,又是当着皇帝的面,丝毫不曾忌讳。 德昭并未发作,面上淡笑,直视德庆,道:“大哥所言甚是,只是永乐已过如今乃是永瑞七年,论哨者,或许大哥比我更精于此道。” 字字珠玑,毫不留情。 德庆讪笑,眸里藏了分阴狠。 皇帝笑了笑,方才一幕全然忽略,轻描淡写同德昭道:“今日你那招满月弓着实厉害,一箭双雕,可谓难得,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德昭也不客气:“皇上想赏臣什么?” 皇帝:“取碗新鲜的鹿血赏你。” 德昭面红耳赤,赏鹿血,其意不明而喻。 回了行苑,毓义跟上来,打趣德昭:“呐,走这么快,堂哥急着喝父皇赏的那碗鹿血?” 德昭抬头一个爆栗打过去,面色正经:“小小年纪,这般轻浮,尽不学好。” 毓义捂着脑袋哈哈大笑,胳膊搭德昭肩上,“堂哥,何故这般老成姿态?你也就比我大不了多少,呀,掐指一算,也才十岁。” 德昭不同他讲话。 毓义敛了嘴角,沉吟道:“礼亲王那般狂态,着实不堪,堂哥莫往心里去。” 德昭道:“我同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计较什么,你未免也太小瞧你九堂哥的气量。” 说话间,已经走到门帘处,一个水绿色身影垂立着。 幼清侧腰福礼,尽可能弱化自己的存在。 人长得美,要收锋芒,人长得丑,更要懂得分寸。 不过数天,她当起这份差事来,已经游刃有余。 毓义扫扫她,等进屋了,才对德昭道:“堂哥,您不介意她脸上那般景况?这要收到屋里,太妃那边……” 德昭拿书拍他,“毓义,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浆糊?整天尽瞎想!” 毓义嘻嘻笑,知道他已经恼了,遂不再接着往下说,提及鹿血的事,“鹿血就由我替堂哥一饮而尽罢,算是堂哥欠我一个人情,只是,这次赏鹿血,下次怕就是直接赏人了,堂哥还是早做准备,莫再辜负皇恩。” 他一片好意,德昭自是要领下的,且两人一向亲厚,说起来话比旁人自然不同。点点头,拍毓义肩膀,语重心长:“夜晚莫太放纵,身子要紧。” 毓义捧腹笑,笑够了,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凑到德昭跟前,问:“堂哥,弟年轻气盛,房事方面不甚详解,长夜漫漫,不知堂哥练的哪种神功,竟能百毒不侵?” 德昭一拳打在他肩上。 毓义与他素来亲近,对于他心中之事略解一二,摇头叹气,问:“堂哥真要终身不娶?纳个房里人也是好的,总憋着对身体不好。” 德昭瞪他一眼,拿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没法子。 别人见了他,都跟见了罗刹一般,如临大敌,唯独毓义,小孩子一般在他跟前玩闹。 德昭想起以前的自己,跟在四叔身后,也差不多这副模样。只不过,未曾像毓义这样大胆。 毓义走后,德昭一人端坐,思及皇帝心思,颇为烦恼。 从前不娶,一半是为着当年的金匮之盟,先帝因太皇太后之命传位与胞弟而非长子,四叔登位一路腥风血雨,伴君如伴虎,为免猜疑,索性不娶。另一半,完全是因为他心思不在这上头。 又或许是因为宋阿妙,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从前也是定过亲的,二叔刚登基那阵,给他寻了好些个名家闺秀,却又无疾而终。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重病,本以为旁人嫌他,一查却又不是。 克妻。 兜兜转转,连他自己都信上几分。他命硬,说不定就是个孤独命。 不过他也不在乎。 人活一世,大半都是寂寥的,何必娶亲生子,自寻烦恼。 屋里闷热,德昭喝了酒,脑袋昏胀,欲往外透气。 来喜立马遣人备驾,人群中窈窕侍女个个沉鱼落雁,眸里掩不住的娇羞欣喜。 德昭看了只觉碍眼,此刻想起戴面纱的幼清来,小心谨慎,对他畏惧不已。 这很好,胆小的人,不敢逾越,他们惜命。 况且她又是那般容貌,不会另有非分之想。 德昭几乎想都没想,点了幼清,连来喜都不让跟,命她一人执灯。 初夏微燥,这会子北京城已开始入夏,蝉声聒噪,风掀起热浪。这里也有蝉鸣,却毫无半点初夏之意,夜风荡过,不远处簌簌林原婆娑起舞,竟有几分凉意。 他们在湖边走,月光皓白,铺在水面,银波粼粼。 德昭剪手负背,抬头望月。 幼清打了灯随在左右,身姿微躬,不敢懈怠。 忽地地上来了只虫儿挂在德昭袍角,借着月光,依稀见得是只扎嘴儿,德昭下手去抓,那扎嘴儿猛地一跳,弹到树上去。 德昭颇为遗憾,视线往旁一落,扫到幼清脸上,见她面纱溶在月光中半透着,隐约见着半张脸五官秀丽小巧,不禁多瞧了眼。 幼清时刻注意着,就她一人跟在面前,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是以德昭这多余的一眼,幼清不用看,便已察觉。 只想了半秒,而后放下羊角灯,往树上爬去。 这里没有旁人,他一个眼神,定是要使唤她去抓虫。 跟前伺候,得机灵点。 德昭望着动作麻利已经攀上树抓虫的人,沉吟片刻,“下来罢。” 他这会子说话的功夫,幼清已经逮住只东西,她在兽园野惯的,逮只虫子完全不在话下。从枝叶中伸出手,“爷要的东西奴婢抓住了。”说完就要跳下来。 德昭止住她:“且等等。” 方才她朝他伸出手的那瞬间,他恍然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宋阿妙嚣张跋扈地爬在树上朝他伸出手,笑意盎然—— “呐,你要的东西在我手上!” 一切都很像,唯独缺了点神气。 幼清一动不动,僵在树上,等他发号施令。 德昭缓步往树行,定在树下,抬眸相望。 “你且拨开枝叶,将眼睛露出来。” 幼清略微迟疑,随即照做。 稀稀疏疏的枝叶,她半坐在树上,一只手伸向他,德昭道:“如若此刻爷要赏你,你会作何神态?” 幼清想了想,只要不罚,自然就是高兴的。 他不满意,“你笑一笑。” 幼清笑起来,没敢发出“嘿嘿嘿”的笑声,怕吓着他她要讨板子吃。 “不是这般笑,看见心爱之物那样笑。” 幼清想到齐白卿,发自内心笑起来。 德昭摇头,略有失望,“不对。” 幼清有些急,摸不着他的心思,担心自己没有好果子吃,眼睛轻微皱起来。 有些东西大抵是骨子里的,稍稍不注意便会跑出来,遮都遮不住,比如说气质。 德昭:“不要动,就这样。” 他这一声,她连眼都不敢眨,屏住呼吸,生怕坏了他的兴致。 被人以灼热目光凝视,她并不陌生。 齐白卿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不可否认,德昭生得极好,眉目俊朗,一身凛然,逼人气势压都压不住,他不是那种肆意张扬的人,但他淡淡往那一站,就足以屡获所有目光。 再加上他的那些赫赫战功,世间哪有女人会不爱英雄,器宇轩昂的贵族英雄,简直是人心所向。 德昭呆呆看了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宋阿妙不肯入他的梦。 幼清支撑不住从树上摔下来时,德昭难得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他已经恢复如常,面上瞧不出半丝异样,命她执灯往回走。 “下次切莫自作主张。” 一句话,不仅将刚才的事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连带着叱责了她。 她甚至配不上他人前失态的一丝慌乱。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了。 “奴婢知道了,再没有下次。”结果扎嘴儿也没逮住。 德昭点点头,对她这种态度很是满意,时刻记得生杀大权在谁手的奴才,永远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因为他们怕死。 他看着她闷头在前打灯照路的背影,瘦瘦的,风从袖子里鼓进去,走起路来像飘在湖上的浮萍。 他唤她,“你直起腰,回过头来。” 幼清回头,听得他道:“爷从未正眼瞧你。”这是在提醒她要守本份,不要想什么不该想的。 他大可不必这样说,这句话本就是多余的。 她能想什么?相貌如她,难不成还想爬上他的床么? 她没有那个当主子的命,也不稀罕。 幼清轻声道:“爷方才瞧的是别人不是奴婢。” 德昭笑:“你倒说说,爷瞧的是谁。” 幼清:“一个女子。” 像他这样的,应该不是断袖,断袖她见过的,外头柳街上的梨园里,总有那么几个断袖。 她长得虽然不好看但绝对不像男人,他断不可能透过她去瞧一个男人,所以肯定是女子,而且是心上人。 令人闻风丧胆的克妻睿亲王有心上人,她无意间撞破的秘密,似乎不怎么有趣。或许,他想的那人,就是传闻中被他克死的某家闺秀之一。 生离死别,想想也是悲哀。 短暂的忧伤之后,幼清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她以后不用怕被他打板子了。 或许她某种程度能让他想到心上人,他的心上人或许死了,所以他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心上人。 而她又是这般容貌,他定是下不了手的。 如此,她只需戴着面纱让他瞧着,一切即可阿弥陀佛。 她尝试道:“王爷瞧的,可是心上人?” 德昭冷笑,“信不信爷挖了你这双眼?” 幼清当即缩回去,噤声屏气。 如意算盘打错了,真吓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七 章 因着幼清晚上与德昭同行,又单她一个,没有别人在,旁人纷纷跑来献殷勤,连来喜见着她,都捧笑脸说俏皮话。 从前来喜见着她也是笑的,但他的笑是对着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笑,这笑不同,带了点期盼。 仿佛她立马就能升做金凤凰。 幼清不免觉得好笑,就她这张脸,也能被人寄予期望,倒也是奇事一桩。况且一切皆如从前,并无改变,难为他们见缝插针地也能看出朵花来。 行围近二十天,皇帝准备启程回京。临出发前几日,蜀州刺史递来加密折子,皇帝召德昭,将折子往他跟前递,道:“王科来报,奏胤平私底下招兵买马,有密谋造反之嫌。”语气平淡。 胤平乃代亲王,当今圣上之五弟,德昭称他一声“五叔”,皇帝登基后,易胤平封地,放之蜀地,与京中甚远,德昭与他并无过多往来。 如今听了皇帝这句话,德昭不禁后背一阵发寒,当即撩袍跪下,道:“五叔万万不会做这等愚事,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看他一眼,声音一低,“德昭,你这般为他求情,不怕朕迁怒于你?” 德昭兀自抬头,见得座上人神情轻松,瞧不出喜怒,只两道探视目光扣过来。 面上是暖的,眼睛是冷的。 这就是做皇帝的本事了,横竖再亲的人,也窥不出其半点心思。 这一秒是风,下一秒是雨,风雨皆由他。 德昭一顿,而后坚定目光,对上皇帝的视线,“四叔不舍得。” 轻淡一句,喊的是四叔而非皇帝,身经百战的睿亲王此刻不过是皇帝跟前一个宠信的侄儿,期盼国事化为家事。 皇帝一笑,指指他:“你呀。” 德昭仍跪着。 皇帝叹口气,取来笔墨,寥寥朱批几字,掷至德昭面前,德昭捡起奏折一看,上面鲜红的四个字——“朕知道了”,便算是给王科这道折子的回应了。 “胤平为人,朕自然清楚,此事就算作罢。然王科素来小心,防患于未然,不可不防。” 德昭松一口气。 皇帝话锋一转,打趣,“倘若有一日胤平反了性子,起念头对付朕,德昭可得替朕出头。” 德昭心中一顿,颔首笑道:“臣这一生,唯四叔马首是瞻。” 他似乎有这天赋,懂得在皇帝面前如何进退有度,侄子和忠臣的身份,转换得游刃有余。皇帝轻笑起来,走上前扶他,“难怪毓义道你说话老成,好端端二十几的年龄,竟同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一样,还未娶亲生子的人,谈何一生?” 德昭咧嘴笑,“臣惶恐。” 皇帝拍他肩,“既已谈到娶亲生子,朕有一话,需得明言。从前你心中忌惮什么,往后无需再担心,朕从前亏待你许多,万不能继续累你,当年金匮之盟已废,朕不是那等多疑之人,退一万步,倘若日后赵家无所依托,这江山,朕愿交你相守。” 德昭忙地就要跪倒,皇帝反手拉住他,“德昭,这江山,有你一半。” 德昭□□,“四叔说的哪里话,效忠君主,乃臣之本分,从未想过其他。” 皇帝笑:“瞧你这小心翼翼的样,一两句玩笑话都开不得,哪里还是从前天不怕地不怕抄起一支长枪就敢上阵杀敌的德昭。” 德昭低头不言。 皇帝:“不谈这些了,说说你的婚事。” 德昭迟疑片刻,道:“不瞒皇上,臣实在无心此事。” “你不看在朕的面子上,也要替太妃想想,皇室宗亲,但凡成年男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七儿八女,难不成你真打算孤独百年么?” 德昭抬头笑,“臣守着皇上和太子,哪里算是孤独百年。”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多说无益。皇帝不再提起他的亲事,只临别前交待一句,“最迟今年年底,你妄想再逃。” 德昭下意识欲贫一句:“若克死了人家姑娘呢?” 后来想想,不用问,皇上定当回他一句“克死了天下姑娘,也得叫你成亲。” 想想觉得实在没意思,他连自己的亲事都做不得主。 不娶就不娶了,缘何非要让他娶。娶进门,不过是多了个怨女。 他一向不是个会疼惜人的,从前没学会,今后也不会学。 出了行苑,德昭往围场而去,驰骋阔原,春风簌簌伴树响。 今日这一出,瞧得他心中忐忑。代亲王胤平不比他的长兄礼亲王德庆,胤平胆小怕事,莫说招兵买马,就连踩死只蚂蚁都不敢的人,哪里就能谋逆造反了?还不是为的身上那点子血脉。 当年皇帝登基,血洗京城,胤平与德庆因在外巡视,路途遥远,先皇去得那般急,他二人未赶得及回京,却也因此捡了条命。 金匮之盟,传弟未传子,皇上到底是多心了。 德昭叹口气,抬眸望得眼前大好河山,葱葱郁郁。 他骑在马上,忽地想起“高不胜寒”这四个字,这世间所有一切皆有因果,得到什么必要付出代价,生为皇族,免不得猜疑相争,这是他们的命运。 身后来喜与一干侍卫气喘吁吁,见得德昭纵马停在那里,忙地上前伺候。 德昭回头,见来喜佝偻着背,大汗淋漓匍匐在地,汗珠簌簌往下掉,喘着大气,四肢僵着一动不动,甚至不敢抬手擦汗。 德昭想起什么,同来喜道:“你去将那个叫幼清的唤来。” 来喜一怔,以为耳鸣,顿了几秒,而后立即退身。 · 幼清正在同崖雪说话,崖雪央她,“今日奉茶,你用我绣的帕子可好?” 一盘茶旁边总是要放一叠帕子的,崖雪手艺好,暗地里下过苦功夫的,绣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如今央幼清,不过存了一点引起主子爷注意的念想。 幼清也不瞒她,直接道:“加上你这一帕,前前后后已有十余人同我这般说过,我只奉一壶茶,上头哪里就用得了这么多帕子,难不成喝一口茶停下来擦一擦么,主子爷万没有那般文气的。” 崖雪笑:“我知道,但她们的帕子总比不得我的,我的帕子,万里挑一。” 她这般口气,竟没有半点忌讳,眼睛里亮亮的,像是胸有成竹一般。幼清压低声音,忠告道:“你不怕么?” 崖雪扬起嘴角,对上她的目光,“我不怕,做个被克死的姨娘,总比做个没出息的丫鬟好。” 幼清一怔,竖起大拇指,“有志气。” 崖雪嗤嗤笑,“你这话说的奇怪,我又不是男儿,要志气作甚,我要的是女孩儿家的幸福。” 幼清问:“什么是女孩家的幸福?” 崖雪:“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幼清愣了愣,而后笑:“愿你心想事成。” 崖雪有些不好意思,她吐露得太多,这时方觉得慌张,拉住幼清,非得让她也吐露两句才行。“你呢,你想要什么?” 幼清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她一问,倒不知如何作答。 想了半会,摇头道:“我不知道。” 崖雪不信,让她重新说。 幼清支吾两声,又道:“平平安安活到老。” 崖雪喜笑颜开,“这样简单的事,还不容易么?” 恰逢来喜来叫人,幼清便往外去了,待见了来喜,他脸上笑容满溢,道:“幼清姑娘,爷让你往前头围场去。” 幼清一惊,去围场作甚? 来喜又道,“爷还让人牵了府里头带过来的那几头猎犬,姑娘莫耽搁,快随老奴来。” 他这一声“老奴”,着实吓到了幼清,摇手直道:“大总管莫折煞我,论资排辈,大总管当得起是主子爷跟前第一人,只有我在大总管跟前称奴的份,哪当得起大总管抬举。”顿了顿,又道:“大总管的知遇之恩,幼清无以为报,只是这屋中几十美人,个个都比得过我,大总管再另瞅瞅?” 来喜心中哼一声,当这是挑白菜呢,另瞅瞅随便捡拾捡拾就挑得出么? 但她话说得明白,身份也摆得清楚,来喜倒也不同她计较。 等到了围场,远远望见一人飒爽英姿,披箭带刀,身后数排侍卫跟随。 还未走到跟前,他便带着人驰驰而来,高坐马背,姿态悠闲。 幼清福礼,“王爷。” 德昭并不看她,脱手甩了几条绳鞭,轻描淡写问:“会骑马吗?” 幼清摇头,“回爷的话,不会。” 德昭点点头,指了指后头几头猎犬,“既然不会骑马,那你就用走的,牵着这几头畜生,同爷进林子打猎。” 数秒,抬眸又道,“只你我二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八 章 众人闻言,皆知趣退下。 幼清本来没觉得如何,只是心头稍稍一震,毕竟不是每天都有随德昭同游的事。 然而一次是偶然,两次便是有意的。 来喜扫她一眼,幼清望见那眼神,里面仿佛含了点得意,像是在说“你果然不负所望”。 幼清一张脸涨红。 入了林子,德昭骑马晃悠悠地前行,往下一睨,“那晚爷说过要赏你,带了你入林子打猎,就算是作数了。” 幼清轻轻应下,并不觉得有多荣幸。 左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哪里就是真想着要赏她? 入林打猎,还不如拿了银子赏她。 从稀疏枝叶中透过的光明晃晃地照着,一个脚印一个光斑,他一袭金甲轻铠,眼儿稍稍挑高,双腿勒住马背,“瞧你这样,倒不是很乐意。” 幼清想,她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哪里就能瞧出乐意不乐意了,定是他今日心情不好,见什么都不顺眼。 缓缓而答:“爷赏什么,奴婢都喜欢。” 德昭没说什么,驰马跑起来,丢得幼清在原地。 幼清一怔,只得牵了几头猎犬往前追赶。 人只有两条腿,马有四条腿,追至一半,实在没了力气,晕天眩地的,眼冒金星,弯腰大口喘气。 这哪里是赏,分明是罚。 那四只猎犬经她手照料过的,识得人,围在她身边,也不往前跑,只蹭着她的腿肘子。 还不如伺候畜生呢。 幼清蹲下身,抚着猎犬的脑袋,准备稍作歇息。 往四周一探,见林中茂密,路径窄小,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再胡乱跑下去,只怕得迷路。 更甚的,怕是连林子都出不去。 幼清同那府里那只养了最久的猎犬说话,“素日里你最是聪明的,今儿个可得替我找出条路来,这天要是黑了,野兽出没,我可就死定了。” 她煞有其事地做出扑腾的动作,仿佛要让那猎狗知晓事情的严重性。 身后一个低沉声音传来:“放心,你死不了。” 幼清下意识转身,往上仰视,光斑耀眼,德昭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他牵着马,像是走了段路,袍角沾了灰,脚步沉稳,朝她而来。 幼清又一次细瞧他的脸。 他脸不白,透着风吹日晒后的小麦色,而常年征战沙场的艰辛,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仍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隐去了王爷身份,往人前一站,他也有天生骄傲的资本。 天底下面容俊美至此的男子,恐怕找不出几个了。更何况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令人无法忽略的男子气概,令人有躲在他麾下即可一生无忧的向往。 难怪府中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想尽法子涌上去,见了他就跟饿狼见了肥肉。 睿亲王德昭,一块无人享用的大肥肉。 将眼前人同一块肉联想起来,便显得格外滑稽,幼清忍着笑意,乖乖福礼。 他瞥她一眼,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过来。 林间,他牵着马,她牵着猎犬,亦步亦趋。 她的步子很轻,游影似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德昭用余光去瞄,一点一点地打量她,瞧了额头瞧眼睛,再往下便瞧不见了,视线往下,瞥到她的一双手。 雪白肌肤,手指修长,指甲透着粉,像是浮在水上的桃花瓣,小巧可爱。 宋阿妙也有这样一双纤白的手,她爱染蔻丹,小小年纪,手涂得鲜红,招摇过市。 德昭望怔了眼,待回神收敛,忽地瞥见旁边人悠闲自在,明明知道了他在瞧她,却不躲不闪,没有一丝害羞怯意。 仿佛笃定他不会拿她怎么样。 换做他人,只怕早已暧昧得小鹿乱颤,心花怒放。 幼清觉得他看得太久,那目光分明已不是方才那般迷离失神,如果说他刚才看的是别人,那么他现在看的,就是她了。 幼清定了定,规规矩矩问:“爷,还往前走么?” 德昭也不回答,只看着她,嘴角微挑,道:“你这性子,沉稳得很。” 不知是嘲是讽,幼清权当是夸她的了,荒郊野外的,她可不想来虚伪请罪那一套。 这人,眉目坚毅,说做就做,很有可能顺着她的请罪之辞,将她就此撇下。 幼清只道:“谢谢爷的夸赞。” 德昭停下脚步,转过身,大大方方地盯着她,问:“你不怕?” 男女之间,能怕什么,无非那点子扯不清的事。 幼清答得甚是轻巧:“奴婢怕不怕倒是其次,重要的是爷怕不怕。” 别人都是仗势欺人,她这是仗丑驳嘴。 不怕你看,就怕吓着你,话中含义,简单明了。 德昭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说起话来毫不含糊,哪有半点女儿家姿态。目光一敛,薄唇微抿,双手搭在身后,拇指摩挲玉扳指。 他略微一低头,光斑照在脸上,显出侧面棱角,英俊伟岸。 “你是个知趣的。” 幼清张嘴又要毫不谦虚收下这一声夸。 缓缓听得他话锋一转,跟刀子似的,一句话剜过来,“只是,太知趣了点。” 幼清心生委屈。 真真是半点都不能松懈。 多说多错,不说仍是个错。 德昭在一旁瞧着她,抽出手指着她的眼睛道,“怎么,要在爷跟前落泪?” 噎得幼清生生将眼泪憋回去,两颊红透,握住绳鞭的手绞在一起,想要说些什么,又不敢说,好不容易松下来的心,此刻又悬起来,掉在嗓子眼,升不上去落不下去,膈应得难受。 说他欺负人么?他是王爷,高高在上,一根手指就能捏死她,欺负?这又算得了什么。 听得蛮子那边,有买了奴仆的人,稍有不顺心,便将奴仆杀了炖了,甚至食其肉,简直令人发指。 前些年她在兽园过得太逍遥自在,凡是先甜,总要后苦的,老天爷这就给她送苦的来了。 幼清想,待她有朝一日入了地府,定要问问阎王爷,大好的人间,为何要分出主仆来,人人自在友爱,岂不天下太平? 德昭见她这般姿态,只瞧得了她纯澈的眸光,透着点愤慨,两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免不得想要瞧瞧她的面容,该是怎样一副委屈的神情。 猎犬忽地吠起来,躁动不安,幼清低下腰去安抚,暗自想道:终究还是黑乖乖们念得她的好。 林中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蝴蝶,五彩斑斓的翅膀,颤颤扑着,蓦地停在她的鬓角边。 孤蝶小绯徊,翩翾粉翅开。 德昭心下一顿,不由自主地俯腰捞起她的下巴,一只手作势就要去摘她的面纱。 幼清一愣,瞧着他这不容拒绝的范,不知怎地,忽地想起齐白卿来。 齐白卿喝醉的眼以及那双颤颤巍巍捧着她脸蛋摘面纱的手。 待她回过神,已经下意识后退,躲过了德昭伸来的手,身子一倾,失了重心,跌倒在地。 蝴蝶惊慌飞入深丛。 幼清一下子猛地回过神,完了。 想起坊间对他的形容:杀人如麻,冷血无情。 她竟如此大意! 屏了气息,小心翼翼往上瞧,睨得德昭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淡然,下巴微抬,并没有透出几分恼怒成羞的意味。 纵使他将她视作旁人的替代品,这也并不代表,她能给他脸色看。 幼清身体里那点子可怜的自尊心蓦地抽离,犹豫着要不要重新上前让他掀一次面纱。 最终还是舍不得死。 咬咬牙,梗着脖子,“爷,再来一次罢。” 德昭牵嘴一笑,语气嘲弄:“谁稀罕。” 话虽如此,却还是伸出手扶她一把,“瞧你这样,真以为爷喜欢你么?” 幼清一边摇头,一边狼狈地站起来,挨着了他的手,只觉分外灼热,自指尖蔓延开来,一路烧到耳朵根。 像是记忆出了差错,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德昭回身牵马,准备出林子。 幼清眼拙,竟觉得他离去的背影这般落寞,一如他方才看她的眼神,既渴望又无助。 她窥得他少有的柔软。 尽管这份柔软,是给另一个人的。 只瞬间,幼清追上去,细着嗓子道:“爷,无论是谁,得了您的钟情,定会欢喜雀跃。” 她在安慰他。 这样笨拙的讨好,她竟也拿得出手。 德昭不免觉得好笑,转身欲开口,望见她张着双亮晶晶的眼看过来,不知怎地,觉得她面纱下的脸,此时此刻,定是笑靥如花。 真是既天真又愚蠢。 想说的话,此刻出了口,已变作另一番话:“马屁精。” 得了他这三个字,幼清便放了心。 马屁精就马屁精,多少人想当还当不成呢。 两人一前一后,耀眼烈阳已褪,落日余晖散落枝头。 说好的打猎,倒成了徐行林间。 德昭想起什么,问她:“你入府几年了?” 幼清:“七年。” “缘何以前未曾见过你?”话音刚落,想起自己在外征战,鲜少回府,没见过她也是正常的,正要换个事儿问,听得她缓缓半玩笑似地答道:“奴婢长了这张脸,只怕还没走到跨院,便被人赶了出来。” 德昭点点头。 有道理。 半晌,声音稍稍柔和几分,“容貌固然重要,但世间多得是不以貌取人的君子。” 幼清一笑,借机恭维他:“想必王爷也是其中之一。” 德昭摇头,“爷不当劳什子君子,美人看着舒服。” 幼清一噎,顿了半秒,又将话接下去:“看来王爷的心上人,定是个绝世美人。” 德昭瞪她一眼,“你这是变着法地夸自己?她同你生了一双一样的眼。” 幼清呲牙笑起来,福了个礼,“这是奴婢的荣幸。” 正说着话,猎狗吼吼又叫起来,对着左上方的丛林狂吠。 数秒之间,一只黑熊自林中扑来,直直地朝德昭冲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九 章 幼清正巧站在他的左边,那熊扑过来的时候,仅仅只有数秒的反应时间。 短短半秒里,幼清大脑浮现一个念头:救还是不救? 作为一个随主出行的奴仆,若今儿个德昭出了事,她定脱不了干系。 但要是她扑上去,虽然可能抵不了什么用处,但好歹能落个英勇救主的名头。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上了。 幼清咬咬牙,百般不情愿地翻了个白眼,自以为勇敢无畏地朝德昭扑过去:“爷,当心!” 黑熊一掌拍下,眼见着就要落到她身上。 电光火石间,忽地一道白光闪过,朔朔如疾风般迅猛,她紧闭双眼,只听得嗷呜一声,随即耳边又是几道刀风划过。 “闪一边去。” 声音低沉,此刻听在耳中,令人心安。 幼清忙地跑开,趴在马背上,踮脚露出眼睛往前瞧,一览战况。 他身手极好,握一把黑漆皮铜鎏金腰刀,动作快准狠,一刀剜去黑熊眼珠,侧身一个回旋腿,反手抽出七星玲珑匕首,转瞬间削掉黑熊的肩头与熊掌。 五招之内,那熊已被砍杀得毫无还击之力,嗷呜一声倒地,震得天摇地动。 幼清看得胆战心惊,两眼瞪大。 太、太厉害了。 还未过神,听得他轻描淡写一句:“没事了,出来吧。” 幼清走上前,手仍是颤的,不远处他一靴踩在熊头上,刀头的血渍,一滴一滴垂地,缓缓同那黑熊伤口处汩汩流出的血混成一滩。 他往下望一眼,似是嫌弃那血脏了靴,另一脚收回去,站在熊背上,面无表情,同她招手。 轻描淡写一句:“方才你冲爷翻白眼,爷全看见了。” 幼清脸色一窘,他说这样的话,语气稀松平常,仿佛脚下那只死状极惨的黑熊从未存在,一场厮杀,还不如她的一个白眼更惹人注意。 幼清征了半秒,继而赶紧上前请罪:“爷,奴婢那不是冲您翻白眼,一想到能为爷挡熊,奴婢就激动得不能自已,眼皮不听使唤,兴奋地朝上一翻,爷,奴婢完全是一片丹心在玉壶呐!” 德昭懒得瞧她,弯腰将刀蹭在黑熊毛里擦尽血渍,收好了刀,这才拿眼睨她。 “你脸怎么了?” 幼清眨眼,唔?伸手去探,面纱已然不见。 她忙地捂住左边红斑,以为德昭嫌的是她那张骇人的脸。 德昭眉头一蹙,抬手落在她的右脸颊。 肌肤相触,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递到她跟前,带了血迹,是从她脸上擦掉的。 “你右脸划了道口子,流血了。” 幼清征了征,一时有些慌神,不知脸上到底是什么光景,忙地拿衣袖擦拭,扯得脸疼。 无分丑美,女子皆爱惜自己的脸皮。 她本就长了红斑,如今右脸再添一道疤,两边对衬着了,丑上加丑。怎能不愁? 德昭不免多看了她几眼,见她双手捧着脸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想了想,终是扼住她的手腕,开口道“口子不深,拿药膏敷敷不会留疤。” 他的语气生硬,显然是难地安慰。幼清点点头,手也不颤了,心里安稳下来,想起来轻声问道:“爷,您没伤着吧?” 德昭摇头道:“爷一口气杀十头熊都绰绰有余,岂会被它所伤?” 幼清两手捂住脸,一边脸颊一只手,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一块去,凑他跟前道:“爷真厉害。” 德昭伸手往她额上一个爆栗,“贫嘴。” 幼清下意识要去摸脑袋,两只手抽不开,挤眉弄眼道:“奴婢说的是实话。” 德昭往前一跨,指了地上血滩,“莫踩着了。”牵了马让她拉住,褪了外衣包住手腕,弯腰拽住熊尸体往前推。 幼清牵着马和猎犬默默跟在后头,脸上用撕开的布条遮了面。 如今才算见识到男人的力量,连一头熊都能抬起来。 走了没多远,忽地前头闪现点点星火,是御林军的侍卫,拿了火把,入林来找德昭的。 待见了德昭,众人齐齐跪倒,见他身后拖着一只熊,不由一震。来喜急得不得了,带了几分呜咽哭腔:“可算见着爷了,方才驭林的人来报,说是东边小林子不慎溜了头熊进去,正要封场赶熊,恰巧得了王爷入林的事,王爷您又没带侍卫,孤身一人地往林子里去,万岁爷一听,立马派出御林军的人搜寻,这要再找不到您,估计万岁爷就得亲自出马了。” 德昭听了事情始末,记挂到皇帝跟前回话。将熊交给侍卫,纵身骑马急急回行苑。 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德昭身上,退而求其次也是在那头死了的熊身上,幼清并未引起太多人关注,一个人默默回了屋。 回屋第一件事便是找了铜镜,取下脸上遮面的布条,融融昏灯下,镜中半张脸一道血口子,柳柳条条几道涔出凝结的血渍,猛地一看,极为狰狞。 幼清“阿弥陀佛”轻叫一声,推倒铜镜捂住胸口。 毁了。 世上比变成丑八怪更糟心的事,是变成更丑的丑八怪。 她现在这模样,比鬼更适合吓人。 幼清想着想着,忽地眼泪就涌了出来,像是有意发泄方才被熊突袭的紧张以及不知怎么被划到的脸,哭了一阵,心里好受点了,一抹泪,拍胸膛同自己讲:哭够了,就得好好面对以后,大不了连齐白卿都被她吓跑,留得她孤独一生从此做个老姑婆。 如此这般念想,破罐子破摔地重新拾起铜镜,忍着不让自己太过在意那道血痕,小心翼翼地将伤口清理干净。行围在外,大夜晚的,找不到大夫开不了药,只得重新拿了条纱巾小心遮住。 懵懵地坐在榻边,一点一滴地试图让自己早点接受毁容的这个事情,前头崖雪走了进来笑:“幼清,瞧不出你竟有这等胆识,竟能为王爷以身犯险。”说完竖起个大拇指。 幼清低下头,扯了扯面纱,语气勉强:“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崖雪发笑:“王爷从万岁爷那边回来,毓郡王在屋里等着问林里遇险的事,结果王爷一开口就夸你好胆识,我刚才恰好在奉茶,亲耳听到的,错不了!幼清,你真真是要走运了!” 夸她好胆识么?还以为他记着的是她不小心流露的白眼。幼清没说什么,心情好了不少,被夸总是开心的。 崖雪还想说什么,忽地屋外来喜来找,将幼清唤到外头,拿出一支玉容凝膏和一包金散粉,道:“这是王爷让拿来的,是从御医那边开出来的方子,每日涂抹,十日后伤口愈合,绝不留疤。”又端出个食盒,“王爷还说,今日猎熊,有你一份功劳,特赐红烧熊掌一道。幼清姑娘,还不谢恩?” 幼清接了药和食盒,一时有些迷糊。许是平日将他想得太过凶恶,如今得了好处,不太真实。 来喜拉着她又说了几句,说的都是不咸不淡的恭维话,左耳朵出右耳朵进的,幼清也没太在意。 进屋揭了食盒,招呼崖雪一起,两人第一次吃熊掌,好奇万分。第一箸入口,果然鲜美,幼清一口接着一口吃,崖雪抚掌羡慕道:“要哪天我能得你这个待遇,便是死也满足了。” 幼清含笑,将食盒往她跟前推近,“你现在不就得了这个待遇,难不成立马就要死么?” 崖雪拿手指戳她肩头,嗔笑:“净会打趣我!” 幼清眨眨眼,“明儿个夜间我奉茶,递你的帕子。” 崖雪知道她在德昭面前与旁人不同,欢喜道:“真的?你怎这般好!” 幼清笑着继续吃菜,心情已然大好。 等吃完了,睡前幼清央崖雪上药,崖雪见了她右脸的伤,感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念了千万遍造孽,既心疼又可怜她,换做其他女子,哪里受得住,亏得她心中如铜钢硬铁般坚毅。 幼清叹口气,半开玩笑半说真,感慨,“哪有白得的好处,总是要先自我牺牲一下的。” 但仔细算起来,也是她弄巧成拙,谁料到脸上会被割一口子呢?许是那熊扑来时锋利爪子的一记无心滑落,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停下一想,若是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还会不会扑上去视死如归地挡他身前? 应该还是会的。 谁让他是主子爷呢,比起半张脸,她更愿意留得在他手下讨活一条命。 虽是这般开解自己,脸上的伤丝毫不敢松懈,每日一丝不苟地敷药,等皇帝起驾回京的第十天,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并未留下疤痕。 没了疤痕的困扰,幼清很是高兴,算着回京的时日,想到再过不久便能同连氏团聚同齐白卿见面,她就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回北京城。 这头她一天比一天兴奋,那头有人一天比一天焦急。来喜瞅着这些天幼清同德昭的往来,点到即止,越发摸不透德昭心思,待回京前一日,来喜借着府中事宜重新安置的由头,小心试探:“爷,这一批行围跟前伺候的人,是打发她们各归各位呢,还是留下来继续伺候?” 德昭闷声道:“各自打发去。” 来喜心一沉,终究是押错了宝。 半晌,德昭想起什么,沉吟片刻,道:“那个叫幼清的,念在她林中杀熊立了功,便留在跨院罢。” 来喜喜上眉梢:“继续奉茶伺候么?” 德昭想起那日幼清翻的白眼,薄唇轻启:“不,让她扫大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十 章 一路西下,郁郁葱葱,千里江山,□□盎然。 出来数月,幼清已经归心似箭。 外面风光纵好,然而她又不是个自由身,天天拘束着伺候人前,去哪都白搭,还不如守着兽园那份差事过活。 回程的时候,幼清仍然当着奉茶的夜班,徳昭夜晚鲜少唤她,自赏过熊掌之后,便再也没有召她出行。 路上又走了大半月,回到京里,已是六月初,盛夏当头。 照府里的规矩,出外伺候的人,得先往当班的那里留录交差,然后再往西小院天井前照盆,拿一铜盆盛了澄清的水,排着队挨个往前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怕沾染了外面的脏东西,拿铜盆清水一照便能显形。 烈阳毒辣,晒得人里里外外都像焦了似的,喘气都嫌烫。幼清交差耽误了些功夫,她原是兽园的,兜兜转转去了徳昭跟前奉茶,管事太监多问了几句,一来二去的,轮着她往天井旁照盆时,前头已经排了许多人。 早些照完盆,就能早些往家中去。幼清伸头往前一探,点了点人数,足足十八个,等起来可要费点劲了。 才站了一会,额头上涔出的汗湿哒哒地往下掉,迷了眼,看什么都晕头转向的。 忽地前头有人喊她,猛地一下眼,阳光太灼,看不清楚,没敢应话。 那人往跟前来,招了手,这时才望清是崖雪。 “你怎地站这个疙瘩尾巴里,晒死个人咧,你同我往前头去,等不了几个人,立马就完事了。” 后面排着的人不敢言语,因着崖雪是徳昭院里的人,纷纷让出路来。崖雪昂着下巴,携了幼清往队伍前五一站,指了指前头几个,凑到幼清耳边轻声道,“那几个也是王爷院里的,比我先来,太妃那边赐下的。” 幼清一瞧,都是些美人,肤白貌美,看在眼里舒服。这时候就想起徳昭那时的戏谑之语了,看人果然还是得先看皮相,长得美的,纵使脾性再坏,也能让人看出朵花来。 崖雪拍拍她的手背,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幼清,“咱俩也不差。” 幼清点点头,笑着道一声,“嗳,尤其是你。” 崖雪嗤嗤地笑起来,正欲说些什么,前头刚好照完了,便急急地往铜盆前去。 崖雪后头便是幼清,她戴着面纱,定是要取下面纱后才能照清楚的。 方才照完的几个人尚未离开,站在一旁摆出看笑话的神情。她们同幼清没有往来,不过是听着有这个人在徳昭跟前伺候,心中不满。 被个钟无艳给比下去了,自恃过高的美貌显得毫无用处。 这口气咽不下去。 幼清颇感尴尬,被一群美人愤恨地盯着瞧,这倒是从前没有过的待遇。 美人们见她这般模样,越发得意,目光里透露出一股“丑人多作怪”的鄙夷。 女人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吹倒东风,恨不得连眼神都要分出个胜负来。 崖雪见状就要上前解围,她性子泼辣,也不怕得罪人,自行围同幼清相处后,便认定她是自己这派的人,旁人都不与她说话,幼清不一样,她还会替她往徳昭跟前递帕子,虽然并没有起到什么用处。 幼清摇摇头,感激她的好意。但是这样的事,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状况,一张脸长出来本就是要让人看的,旁人若是因她的脸取笑她,她也管不着。 自从在徳昭跟前露了脸,胆儿壮了,从前戴着面纱遮脸,生怕碍着旁人眼,如今不怕了,本来就不美,让人看看也不会缺斤少两。 她坦然取下面纱,往美人们那边侧侧脸,美人们最是爱惜脸皮的,见了这样的,怕自己沾了晦气,忙得将眼睛遮住,一个个捂着胸膛,交头接耳。 “长得真丑啊。” “宁愿将肉剜了去也不要生那样的红斑。” “是啊是啊,生成那样我情愿去死。” 幼清抿抿嘴,终归是高估了自己的心胸,听了这样的话,心中多多少少还是会觉得难过。 谁不想做美人呢,要是能够选择,她也想当个美人,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美得惊天动地荡气回肠。 但终归只是想想而已,就算在梦中,她也没有得过这样的好事。 兴许得等到下辈子了。 一番自我安慰后,铜盆也照完了,幼清将面纱戴上,与崖雪一块往外走。 崖雪低声道:“幼清,那些人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王爷都不嫌你,她们倒生了狗儿胆,竟敢当面同你说那样的话,简直岂有此理!” 崖雪什么都好,唯独说话的时候,挤眉弄眼,再正经的话,由她嘴中说出来,同玩笑话似的,滑稽得很。幼清笑道:“你怎么知道王爷不嫌我?说不定爷可嫌我了。” 崖雪啧啧两声,“爷要是嫌你,哪里还会将你调到院子里。” 幼清头一回听到徳昭让她去跨院的事,大吃一惊,问:“真的?不是让我回兽园么?” 崖雪见她不知情,便凑过来细细地将从院里管事太监那听到的话一一说来,“还是大总管亲自交待下面人办的呢,兴许你还能和我住一间房。” 幼清问:“调我去做什么?” 崖雪摊开手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说话间正巧走到小宅院影壁前,崖雪同她告别,转身便往右边走了。幼清往大花园去,一边走一边想着崖雪方才说的那番话。 这下子她是彻底懵了,心中七上八下地琢磨着徳昭此举的意义。 调她去跨院当差作甚? 行围时让她奉茶以及随行,难道不是他的一时兴起么? 本以为回了府,她便能高枕无忧地继续在兽园当差,等他大婚之时,定会恩泽全府,像她这样的老姑娘,便能顺理成章地出府成亲了。 她只想和齐白卿过安逸的生活,不想生出什么事端来。 真真是急死个人。 太阳白晃晃地晒在脸上,露在外头的肌肤滚红一片,心中焦灼,连带着走路都生出几分风来。 走着走着,忽地花丛前迎面而来一队人,幼清被晒得晕眩,瞧不清人模样,索性往旁一退,不管三七二十一,低身就福礼。 过了半晌,想着人应该都走开了,幼清腰躬得酸疼,缓缓直起身,抬脚就准备继续往前走,目光四周都是白乎乎一片,看哪都是太阳光。 还没走出去,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嘲弄,“看来爷近来太过亲切了,如今府里的人见了爷连个礼数都没有。” 幼清听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回头一看,果然是徳昭。 他就站在五六步之外的距离,高昂着下巴,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幼清忙地凑过去喊声“爷”,身上的温度瞬间消退,毒日头在此刻都失去了威力,她一颗心拔凉拔凉的,暗想:今年定是流年不利,竟三番两次地往刀尖上撞。 造孽。 她心中数秒间已闪过各种念头,那边徳昭背着手缓步走上来,瞄了瞄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开口淡淡道:“你在这杵着作甚,不用当差么。” 幼清乖顺答道:“奴婢正要回兽园……”后半句“告假家中去”的话未来得及说完,徳昭皱眉道:“回兽园?如今你的差事在跨院。” 从主子爷嘴中亲自得知自己的新差事,这样的待遇,倒是府里独一份。幼清并未觉得欢喜,反倒忧虑,跨院是个是非地,就凭着今儿那些个美人们看她的眼色,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要真往跨院当差,约莫是要过度日如年的日子了。 徳昭见她默着不答话,勾嘴冷笑一声,“走罢。” 幼清愣头愣脑地问:“去哪?” 后头跟着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平素无人敢这般态度在主子跟前回话的。 一个个地等着看幼清被罚。 哪想徳昭不怒反笑,拿手戳了戳幼清的额头,轻轻一句,“随爷回院里去,拿了爷的银子,总得干活才行。” 不知是徳昭语气太过温柔,还是阳光太过灼热,幼清脑袋晕晕的,抬头又问:“干什么活?” 徳昭没答话,笑容融在盛夏的骄阳里,摆袖子朝幼清招了招手,“去了就知道。” 片刻后。 幼清拿着个扫帚站在院子里,徳昭摸了摸下巴,点头:“很好,这差事很适合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十一 章 得知自己的差事是扫大院,幼清一颗心安下来。扫院子而已,轻松得很。 总比在这人屋里伺候强啊。 当即拿了扫帚干起活来,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徳昭站在不远处,漫不经心地拿眼瞧她,想着只随便看一眼,目光沾上,便再也移不开。 明明知道她面纱底下是怎样一副相貌,却就是忍不住多瞧几眼。 看着她想到宋阿妙,想到宋阿妙又回头想她,两人的性子以及模样分明截然不同,她们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这些他都知道,他都清楚。 他自以为不是会被美色迷惑的人,他欣赏美人,这不代表他要爱美人,更何况眼前这人,跟美貌二字完全搭不上边。 是因为那双眼睛么? 院里起了风,自东边而来,从墙头吹过,一路过西府海棠,花期已过的枝桠绿油油,茂密旺盛,半点粉红都无,碎了满树的白光在叶间扑腾。 她正巧杵着那根竹枝儿站在树下,一点点,慢悠悠,仔细劳作。 她像是从来没做过这等活计,两手握着大竹枝,动作格外生硬,因为太过认真,于是就显得更加笨拙。 事实上扫地这种活,她确实不常做。兽园里,小初子包办了所有的脏活累活,他虽是个太监,却格外懂得讨好姑娘,一句“姑娘家得娇养着”总挂在嘴边,鹊喜常笑他,说他要是真男人,定是个风流多情种。 若仔细比较起来,小初子比屋里头那位更会疼惜人。 幸好啊,幸好屋里这位爷是个铁石心肠的,否则真依今天从崖雪那里听来的话,被调到屋里伺候,指不定她要叹气多少回。 幼清一边扫地一边抹汗,额头上擦了汗,手上又汗涔涔的,光溜溜地抓不稳竹枝帚,费了好大劲,好不容易才扫完一角。 没有什么杂物,都是树叶,零零落落的,扫在一起堆成小小山。 转过身,余光瞥见檐下站了个人,一身的流金缂丝圆领袍,是他,他竟没有回屋。 也不知他在檐下站了多久。 幼清忽地有些心乱,壮胆快速往那边瞄一眼,正巧迎面撞上他投来的目光。 他好像就这么一直地怔怔地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他看着她,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执拗又严肃。 他定是又透过她在看谁了。 想想也是悲哀,连看一眼心上人都无法如愿,权倾天下又如何,不照样为情爱烦恼? 幼清低下头,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 情爱面前,不分贵贱,至少这一刻,思念着心上人的他和她是平等的。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大半个院子扫完了,再抬起头时,檐下已无人影。 真真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 幼清抬头看一眼天空,万里无云,骄阳正盛。 大半日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幼清往来喜跟前告假,来喜见了她就笑,不由分说准了她的请求,连带着还亲自将她送出门。 “院里乙亥时分下钥,莫耽误了时辰。” 幼清应一声“嗳”,踩着碎步一股溜出了院子。 来喜站在石阶上,旁边张德全躬腰小心问,“师父,何故对着个扫院的丫头这般上心,爷就是一时兴起,瞧她新鲜而已。” 来喜白他一眼,拂尘一甩,“新鲜?哼,自爷去年末回京,这院里的人,只有往外面打发的份,你何时见过爷主动点名揽人进院的?” 张德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还是师父老练,一瞅一个准。” 来喜笑,“准不准,得等以后再说,总之以后你小心伺候着。” 张德全忙地应下。 且说这边幼清回了连氏屋里,好酒好肉地吃了一顿,一家三人欢欢喜喜地说话,幼清细细地将这一路上的见闻缓缓道来,隐去了同徳昭单独出行的那几段,专门挑好的讲。 连氏和姜大静静听着,时不时笑几声,很是高兴。 讲到最后,幼清欲言又止,将她在徳昭院里当差的事说了出来。 连氏笑容僵住,手里花生洒了大半,半秒后歇斯底里地站起来喊:“不,不行!你不能往他屋里去!” 幼清一懵,未曾料到连氏有这么大的反应,明明她连自己一双眼肖似徳昭心上人的眸子之事都未透露。 难不成姑姑早就知道么? 幼清下意识道一句:“可他是王爷,我要不肯,会死人的。” 连氏听到个“死”字,脸上一白,跌跌撞撞跑过去抱住幼清,嘴中含糊不清地念着:“不能死,谁都不能死,要好好活着,要活着……” 幼清见她这副魔怔样子,一时慌了神,“姑姑,你怎么了?” 连氏双目泛空,像聋了一般,坐在那,神情呆滞,似是在想什么不堪的往事。 姜大叹口气,朝幼清招招手,示意她到门外等。 幼清心中焦急,在屋门口踱步,等了约莫一刻钟,姜大撩了帘笼走出来,安慰她:“没事了,你姑姑犯旧病,歇息一夜便好了。” 幼清垂头不语。 姜大叹口气,拍拍她的背,“相比当年她带你投奔睿王府时的光景,如今这般模样已经很好很好了……”忆起当年往事,姜大心中感慨良多,要不是当年徳昭被先帝打入天牢睿王府没落,恐怕连氏和幼清是入不了府的。 想起旧事,姜大免不得多问一句,“如今你的脸还会疼吗?” 幼清也有旧毛病,但凡下雨前夕,大半张脸便会隐隐作疼,钻骨的疼痛,一发作起来,时常痛得她掉眼泪。 这几年倒好些了,一年里最多疼上两次,忍上半天也就过去了。 幼清摇摇头,记挂着连氏,轻拧眉头,哀怨地说一句:“我总觉得姑姑有事瞒我。” 姜大慈祥地一笑,摆摆手,“没有的事,你是她的心头肉,她瞒谁都不会瞒你。” 幼清只得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两人沉默。 月亮攀上墙头,墙外头隐隐传开府里打更人的声音。 已是庚戌时分,姜大送她往跨院去。 她本来想说齐白卿求亲的事,绕绕弯弯的,终究是没能说成,便想着下次再说。 反正齐白卿不会跑。 等回了屋,才发现她同崖雪一个屋子,物什包袱都已经被人打点好了。 心情当即舒朗起来。 从前在大花园里,睡得是通铺,没什么自由,如今入了跨院,两个人一间屋,又是和崖雪,自是高兴得很。 崖雪见了她也高兴,两人叽叽喳喳说了大半夜的话,第二日起来,眼下乌黑,差点误了差事。 六月中旬,天越发热燥,扫了大半月的院子,幼清渐渐同院里的人熟悉起来,院里的人也都知道了有个戴面纱扫地扫得不怎样的丫头,身段好,声音软,脾性柔,是个好相与的。 因着徳昭专门点她扫大院,旁的她也不用干,刚开始扫地不太利落,后来慢慢上道了,扫得也就快了,常常一上午的功夫,就将院子里前前后后都扫干净了。 剩了大半天,她闲着没事干,有时候别人托她做些细活,跑跑腿之类的,她乐得答应,从不拒绝。 徳昭屋里有个叫轻琅的,原是月初在天井照盆时起头嘲笑幼清的,因听着周围人说幼清好话,心中不畅快,又逢近来诸事不顺,这日当完差从书房出来,正好见着幼清在前头,招招手,唤她到跟前。 “过几日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生日,屋里少了个红白荷叶宽口花瓶,也不知借到哪屋里收着了,好姐姐,你体谅我一些,替我找找可好?” 旁的坏心思轻琅也不敢有,原没劳什子荷叶宽口花瓶,无非是想幼清吃点苦头,花瓶定是找不出的,累累她,事后还能以这个为由骂骂她。 幼清有些犹豫,并未应下。 轻琅她是知道的,向来不给人好脸色瞧,这会子态度突变,恐有诈。 轻琅见她不上当,眼睛一横,语气凶狠,抛下一句:“你若不去找,回头爷问起来,我便说这差事交你手上了,横竖我也同你说了,你不去找,那便是你的事。”说完转身就走。 幼清愣了会,眼前浮现徳昭那张淡漠的脸,也不敢真往他跟前去问真假,想了想,也只能出院子找花瓶了。 本来是能够直接去问连氏的,连氏在太妃屋里待过,兴许认得那只花瓶。走到一半,想起上次连氏发病的事,考虑半晌,决定还是先不往连氏跟前去,于是又返了回去,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找人问。 黄昏时分,徳昭回了府,换下衣裳往书房去,屋里各个角落的冰桶从轱辘钱状孔里透出白腾腾的凉气,徳昭仍觉得热,命人打起支摘窗,在书案前练字。 练到一半,提笔写到个“清”字,是杜甫的诗。 “澄湖万顷不见底,清冰一片光照人。” 耳边恍惚响起行苑那夜有人低低柔柔说着自己的名字由来。 用的也是这句诗。 徳昭怔了怔,目光往外一眺。 书案外头正对着小庭院,海棠树下空无一人。 他微微皱起眉头,突然有些心烦,字是写不下去了,搁笔往屋子外头逛。 逛了一圈,脸上神情越发不太耐烦,沉声问来喜,“那个扫大院的幼清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十二 章 他这一问,心思呼之欲出。 来喜轻声试探问:“爷要见她么?奴才这就让人将她找来。” 徳昭双手负在背后,两眼睛一眯,挺拔而立,默不作声。 这便是默许了。 来喜忙不迭地找人去寻,不多时小太监回来禀告:“回爷,没见着幼清姑娘,门房的人说她找花瓶去了,现在正挨个屋里找花瓶呢。” 徳昭敛起眸子,斜眼探向来喜,语气冷淡,“看来你这个大总管是当腻了,找花瓶?爷怎么记得当初点的她扫院子,嗯?” 来喜大惊失色,伏地跪下请罪。 徳昭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乙酉时分,天空腾起火烧云,赤霞浓得像是要倾泻而下。 幼清跑得汗涔涔,后背湿了大片,气喘吁吁地往跨院走。 花瓶她也找过了,几乎翻遍了所有屋子,压根没人见过那个花瓶。 她刚踏入院子,守门的小太监立马喊起来,“呦呦幼清姑娘,您总算回来了,快,快跟小的来。” 幼清迷茫问:“怎么了?” “爷找您呢!” 幼清“啊”一声,不敢耽误,连忙跟着小太监往书房去。 经过庭院时,迎面望见两个穿盔帽墨色马蹄袖的二等太监,中间拖着个人,奄奄一息,披头散发。 擦肩而过之际,隐隐听见是个女子,细着嗓子喊“主子爷饶命”,幼清一怔,停住脚步往后探。 是轻琅。 幼清猛地一震,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不敢再看,忙地收回视线。 径直走到廊下,来喜早已候着,见她来了,上前迎接,压低嗓子道:“姑娘您跑哪儿去了,可害苦咱家了。” 换做平时,幼清定会小心谨慎地问上一句“怎么就害苦您老人家了?”,但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刚才轻琅被拖出去的画面,压根没有心思管别人。 来喜笑,指了指院门口被拖下去的轻琅,“今儿个的事都查明了,姑娘莫怕,这院子里容不得这样作怪的人。”尤其是手段如此浅薄愚蠢的人。 幼清张嘴欲问,来喜摇摇头,示意她快些进屋。 幼清浅蹙呼吸几下,捏了捏半拳头,弯腰入了书房。一入屋,笑容端起来,眉眼灿烂,弯腰就福礼,“爷大福。” “来了。” 语气平淡得很。 幼清不敢抬头,只柔声问,“爷找奴婢?” “你过来些。” 幼清这才抬眼,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兴许是他的意思,只几案上的鹿头墫旁微弱的一点星光。 靠窗的书案边淡淡照进了点夕阳余晖,窗台两旁青瓷瓶里各插一纨凉扇,他站在书案前,被灯光映衬在墙上的身影高大俊逸,单手负在背后,一手执笔挥洒。 幼清缓缓走近,不敢靠得太近,垂首而立,等着听他的吩咐。 徳昭指指案上的墨砚,幼清悟出意思,立马上前磨墨。 他一边写,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去哪了?” 幼清不紧不慢地答:“下午轻琅姑娘说少了个荷叶花瓶,托奴婢去找,奴婢便找去了。” 徳昭手一挥,写完最后一笔,眉头紧蹙,不甚满意,揉成一团丢开。 幼清小心翼翼重新铺了宣纸。 徳昭将笔一撂,笔杆子挑着弹到她手背上,她手一抖,几乎打翻墨砚。 徳昭眉头越发皱紧,盯着她沾了粘稠黑墨的手指尖,心里头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愫,捏了她的手,面容肃穆:“你怎地这么笨。” 幼清一只手搁在他手心,胸腔里心跳噗通似鼓声,她低着头,不敢轻举妄动。 一来一往,便是暧昧。没有来往,便做不得数。 “瞧奴婢这笨手笨脚的,多谢爷的帕子。”她笑着,借接帕子擦手的当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 徳昭回过神,没说什么,绕过书案,踱步往院子而去。 幼清碎步跟上。 院子里的人已被来喜打发下去了,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 夏日幕空,深沉黑夜来得晚,晚霞散去,繁星渐渐露出。 徳昭抬头看夜空,“花瓶找到了吗?” 幼清摇摇头,“没有。” “继续找,能找到吗?” 幼清愣了愣,抿抿嘴,“应该、找不到。” 徳昭牵唇一笑,“你既知道找不到,为何还要去,平白无故地让人作践。” 幼清认真道:“奴婢是侍女。” 徳昭又是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颔首凑近,粗眉浓眼薄唇,一张脸离幼清只有咫尺之距,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鼻间唇间呼出的气息。 “你是侍女没错,但你是爷的侍女,全府上下,除了爷,其他人无权使唤你。” 他语气严肃,丝毫不容人置疑,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行。 幼清张着亮晶晶的眸子问:“那以后除了爷的话,旁人的使唤奴婢都不用听?” 徳昭点点头,“这是爷给你的恩典。” 幼清喜滋滋应下,“谢谢爷。” 徳昭又道:“以后莫乱跑,好好扫院子。” 幼清一得意,便将自己如今只用半天功夫便能将院子扫完的事,讨赏一般说与他听。徳昭静静地听完,末了发话道:“以后扫完一遍,就接着扫第二遍。” 幼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这话的意味,光点头应下,待第二天当差,她拿着个竹枝帚里里外外扫完了,复地想起徳昭昨晚那句吩咐,不敢擅自拿主意,跑去问来喜。 来喜听完之后,思忖半刻,将昨儿个徳昭发火的事一掂量,觉得幼清还是时时刻刻待在院子里扫地比较好。 “姑娘吃点苦,左不过从早扫到晚而已,爷也说了,扫完第一遍,就扫第二遍,您要嫌累,就专门扫书房前的庭院。”顿了顿,又加一句,“爷最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幼清听得他这样说,有些无奈,从早扫到晚,累人啊,却也只能如此。 六月的夏天,被晒躁的空气像是能在人身上点把火,中午幼清顶着大太阳,一五一十地扫地。 说是扫地,地上却半点能扫的东西都没有。 既煎熬又无力。 只能一点点掐着时间算,等着太阳下山,她便能回屋休息。 下午的时候,阳光收敛了些,没那么刺眼,天上堆了几朵云,不多时,风从北边吹来,沉闷的天气总算缓解了些。 慢慢地,天一点点阴下来。 幼清如释重负,回头给老天爷上几炷香,保佑时时都是这样阴凉天气。 黄昏之际,徳昭从府外回来,换了常服往小书房去,途经庭院,一眼望见幼清有气无力地低头扫地,问:“今儿个倒是尽责。” 幼清听了他的这句话,心里总算得到一丝安慰,果然徳昭是想让她从早到晚都拿着扫帚当差,幸好她听了来喜的话,扫了一天地。今天的太阳没白晒。 不等她开口,徳昭笑了笑,抬脚直接进屋了。 幼清继续默默地扫地,片刻后见得徳昭书房的窗户支了起来,隐隐窥得他站在书案前,拿了笔蘸墨,专心致志地写些什么。 兴许是在写给皇帝的奏折,又或许是练字,昨儿个他练的草书,太过杂乱,她虽然没有看过他从前的字,但是觉得以他这样雷厉风行的人而言,是不应该写出那般慌乱无神的字。 心中有事琢磨,时间便好打发得多。 她本来是打算等到天一黑就顺理成章地结束差事,从早做到晚,这般辛勤,任谁也挑不出刺来的,她有自信。但如今徳昭回来了,她有些犹豫,当着他面直接走开,好像不太好? 但若偷偷溜走,万一他想起她,说不定就得扣她一顶玩忽职守的帽子。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愁啊,只能希望他发发恩,看她如此卖力的份上,亲自开口放她去休息。 想着想着,以无比殷切的目光探向那方窗格,看着他一直低着头,心中默念:看这边,看看这边。 心越渴望,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行动,她拿着竹枝帚,恨不能将地刮出个洞,只想弄出点动静来,好让他注意到她。 徳昭写折子写到一半,是明日早朝用来参通州布政使的奏本,通州布政使福敏素来与德庆走得近,他早就想砍掉徳庆这道臂膀,省得日后生出麻烦,正巧得了由头,准备速战速决。 耳旁听着一阵杂音,声不大,却很是聒噪。徳昭抬头往窗外睨一眼,撞见幼清投来的殷勤目光,她扑闪扑闪的眸子里写满喜悦,仿佛得了他抛的这一眼,便同得了宝贝一般,随即又守着女儿家的矜持遮掩地垂下眼帘。 徳昭心中沉寂已久的湖泊荡起涟漪,仿佛被人用柔软的手指点了点,痒痒的,酥酥的。 幼清高兴啊,刚才他分明是看了她,既然看了,总得想起些什么了。 放她下去罢。 眼儿一瞥,窗那头没了人,再一探,他从屋里出来了。 幼清心中喊一声:阿弥陀佛。 刚准备上前献殷勤顺便福个礼,一挪动脚步,身子比刚才更加沉重,眼前白晕越来越浓,蓦地一下,跌跌撞撞往前倒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只能诚惶诚恐地祈祷:千万不要砸他身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十三 章 昏了约莫数秒,回过神时,全身无力,依稀间趴在谁的怀中,睁不开眼,像是在旧梦中,一样温暖有力的怀抱,一样如寒雪清透的沉水香。 这感觉太过熟悉,她瞬间像是回到深沉午夜里那个逃不掉的梦魇。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抛弃,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哭着醒来。 从庭院到书房,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却像是跨越了数年的长度。 徳昭小心将她放在榻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滚烫。 还好,没有发热。 他蹙起眉头,视线在她面上扫了扫,纳闷:怎么就突然晕过去了? 她躺在那,柔柔弱弱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人。徳昭忽地就不想喊人进来了,沿着榻几边沿坐下,安静地瞧着她。 细瞧,才发现她眼角溢出了泪,珍珠颗粒大小,晶莹一点,手指尖戳上去,那泪便温热地滴进指甲里,顺着指腹缓缓流下。 “你哭什么?” 她半昏半醒地听见他这一句问,恍惚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不是在梦中。 这一下清明了,眼皮硬撑着睁开来,入目见得他坐在榻边,低垂着眼,融融灯光映在身后,柔了他眸中的淡漠。 身上仿佛还带着他的气息,总算反应过来了。 他竟抱了她一路。 徳昭又问,“你为何要哭?” 幼清只得答:“以为是在梦里。” “时常做噩梦?” “偶尔会。” 徳昭深深地看她一眼,“盛了许多伤心事,才会连在梦里都想着哭。” 幼清彻底睁开了眼,直直看着屋顶。或许有,但她不记得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只需要记得生命里的快乐,旁的她也不想探究。 “可我没有伤心事。”她晕得迷糊,立马改口:“不是我,是奴婢……” 徳昭摆摆手,“府里这么多奴婢,不差你一个,就这样,挺好的,不用太拘谨。”他从旁拿了蜡烛,往她跟前一照,一下子看清了,她额头上和脖子上泛起的大片红色。 “在外面站了多久?” 幼清掐指一算,“早上戊辰时分起开始当差,至下午乙酉时分,再到爷回府,大概是……” “整整十个钟头。” 他闷了闷声,片刻后吐出一句话,“那么大的太阳,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会歇息会么?” 幼清无辜地眨了眨眼,“可是爷你说过,扫了第一遍接着扫第二遍,我哪里敢走开。” 徳昭沉声问:“是来喜告诉你这么做的罢?” 幼清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索性默不作声。 徳昭冷笑一声,骂来喜:“这个混账东西!” 幼清心里为来喜捏了把汗。 说话的这会子功夫,她已经好了许多,想要下榻回屋,碍着徳昭在跟前,不好动作。 他一直坐着,没有丝毫想要挪身的打算,仿佛就准备这么坐一夜晚。 幼清涔涔地觉得有些尴尬。 他若同以前一样,因着她的一双眼,自顾自地陷入回忆中,那倒还好。 毕竟这个她有经验,什么都不做,就任由他看着好了。 但现在不是,他没有看她。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一般,脸上带了点迷离情愫。 许是屋里大缸袅袅腾出的冰气太凉,又或是窗外忽起的风太大,幼清觉得身上有点冷,情不自禁地拢了手,徳昭抬眸看她,觉得她如今这副样子温温婉婉,柔搭搭的,格外可人。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腹搭上她的额头,柔柔地抚摸她脸上晒得发红的肌肤。 “你知道来喜为何让你在爷书房前站一天么?” 幼清面红耳赤,她不是个傻的,分明知道原因,却不敢说出来,细声答:“不知道。” 徳昭继续说:“因为他想让爷一入院便能看着你。” 幼清移开视线,不敢往他那边瞧。 “之前你从不害羞,大大方方让爷瞧,这一点,爷很欣赏。”他的手慢慢下滑,指尖自她鬓间划过。 他的动作温柔得几乎让人颤栗,幼清屏住呼吸,转过眸子,这气氛不太对,她必须说些什么。 轻轻流转的一个眼神,却恰好跌进他深邃的眸光中。 她同他四目相对,看得他薄薄的红嘴唇一张一合,听得他醇厚的声音缓缓而道:“爷屋里缺个人。” 这是在问询她的意愿。 幼清方寸大乱。 她顾不得礼数,从榻上坐起来,仰着面孔同他道:“爷,你喜欢的,不是我。”她实在太慌张了,未及思考,补一句:“爷应该找她去。” 徳昭牵唇苦笑,“爷找不到她。” 幼清急得忙摇头,“那也不该是我。” 徳昭捏住她的下巴,“原来你不愿意。” 幼清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纵然再害怕,在这等关头,想到了齐白卿,便生出了勇气。 她看着徳昭,一字一字,着魔一样:“我确实不愿意。” 纵然她今儿个死在这里,尸体也该是齐白卿的,她不想,也不愿做什么房里人。 她有心上人,她不要当旁人的替代物。 徳昭放开她,没说话,一个人往书案边走。 提灯,磨墨,执笔,铺纸,怔怔地练起字来。 那般宣泄的动作,是草书。 足足半个钟头的沉默,屋里屋外只有风声以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回文雕花窗棂“咯吱”声,死寂在庞大的夜里缓缓荡开。 徳昭扔了笔,抬头看她一眼,见她安静地坐在榻边,双腿并拢,手搭在膝盖上。 她在等着他的宣判。 跟个死囚犯一样,面色苍白,却又淡定自若,生出一股子“反正死都要死了还怕什么”的傲气来。 徳昭开口道:“你回去罢,好好歇着。” 幼清一懵,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朝徳昭那边看,他没看她。 “谢、谢爷。” 哪里敢多留,一路跌跌撞撞往屋外走。 徳昭站在窗边,望着她逃一般离开的身影,忽地心里一阵凉意。 乏力,无奈。 风打晃窗棂,扑在脸上,呼吸间皆是烦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十四 章 这一晚,幼清辗转反侧,睡着片刻随即醒来,睡意又轻又浅,一颗心忐忑不安。 之前她怕死。 如今她怕徳昭的情意。 怕他将对另一个人的情意,硬生生地安在她身上。 这样的情意,足以毁掉她的一辈子。 屋外风呼呼地吹着,夹带着丝丝细雨,那雨落在纸糊的窗上,灰灰点点浸染开来。幼清坐起来,轻手轻脚地爬到窗边,倚着墙头,听耳边风雨声缓缓而荡,心中纷乱如麻。 对面崖雪从梦中醒来,翻了个身,睁眼见有人靠在窗边,哑着嗓子问:“幼清?” 幼清转过头,细细应一声:“嗳。” 崖雪睡意浓倦,交待一声,“早些睡,明日还要伺候爷呢。” 跨院的人,无论当什么差事,都想着往“伺候徳昭”这事上揽,尤其是院里的女子,仿佛嘴上这么说着,以后就真能发生点什么。 左不过是水中望月罢了。 幼清听得“伺候”二字,觉得分外刺耳,想起什么,直白地问崖雪一句:“倘若有人入了爷的眼,你会恨她吗?” 只闻见浅浅的呼吸声,崖雪又睡过去了。 幼清莫名松一口气,是她莽撞了,不该拿这样的话去试探崖雪。实则根本不用问,大家肯定都是恨的。 想了一夜,到壬寅时分,天空泛起森冷的蟹青色,她终是想得筋疲力尽,蜷缩着膝盖,脸儿一盖,就这么睡过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总归是不长的,被人晃醒来,眼皮都睁不开,熬了一夜的苦果这时方凸显出来,全身上下都乏力,走起来轻飘飘,像是踩在浮云之上。 来喜亲自来的,同她道:“爷说了,今儿个不用你当差,姑娘尽管在屋里歇息。” 幼清送他出去,问:“大总管,爷今儿个心情好吗?” 来喜笑,手指点在半空,“爷心情好不好,那要问您呀,如今您才是爷跟前的贴心人。”又道:“让姑娘在院子里晒了一天,是咱家的错,但姑娘也别往心里去,要知道,咱家也是为您好。” 幼清红了脸,没说什么。 走前来喜交待,“姑娘身子没好透,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尽管同咱家说,甭客气。” 明摆着献殷勤了。 幼清在屋里睡了一上午,越睡越没精神。一天的假来得不容易,等中午吃过饭,幼清便往姜大那边去。 姜大正巧要出府采买,幼清便跟着往门房那边递了条使了些碎银子,跟着姜大一起出了府。 到了街上,自然是直接往齐白卿那边去。 她带了在千里松林时作的画还有一大包糖麦酪,想着等会见了齐白卿,全部都给他。 算算日子,一别两月多,要不是今日阴差阳错得了假,还说不准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这也就算因祸得小福了。 幼清在老地方等着,因为没有提前知会齐白卿,所以姜大替她上门去找他。 不多时,姜大重新出现在弄堂口,身后跟着个青袍书生。 幼清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挥手:“白卿!” 姜大先走到跟前的,笑:“我们家姑娘大了,心里装了别家的人,见着姑父反倒先喊别人。” 幼清扯嘴一笑。 姜大拍拍齐白卿的肩膀,“好好看着我们家姑娘,我还有事,你们先聊着。” 齐白卿腼腆地点点头,“嗳。” 两人挨着一条长板凳坐下,幼清献宝一样将东西翻给他看,“白卿你看,这些都是我画的,也不知道你看不看出画了什么。” 齐白卿没有看画,他的目光停留在幼清脸上,温柔又深情,“无论你画什么,那都是好的,我心中有数,看不出也无碍。” 幼清嗤嗤地笑起来,一扫这些天因为徳昭担惊受怕而埋下的阴霾。 世事无论如何变化,只要有个人能让她开心,这日子就过得值了。 幼清缓缓凑过去,伸出右手小拇指,“喏。” 给你牵。 齐白卿羞了脸,顺势勾住她的手。 这一次,他握得很轻,手指软绵绵的,根本没用力。 换幼清紧紧攥住他的手,“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你听了莫慌张,我本就是想向你讨主意来着,没有旁的心思。” 她一边说着徳昭心上人以及昨夜的事情,一边悄悄地窥他的脸色。 开始他一直盯着他俩牵着的手,眉头紧皱,面色有些苍白,后来慢慢地,他听着听着,转开了视线,神情惊讶,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 他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 幼清有些挫败,放开了他的手,齐白卿也没再重新牵回她的手。他将手缩回袖子里,微微低头,仿佛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幼清看着他道:“我原以为你会火冒三丈。” 齐白卿愣了愣,忙地上前解释:“你不要多想,我听了确实生气的。” 幼清红了眼,“你一点都不紧张。” 她这一问,眸子里含了泪,几乎就要哭出来。 齐白卿手足无措,想要安慰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抬眸见着她软糯糯投来的目光,心中更乱了。 “我怎会不紧张,有人要同我抢你,我只恨不能立马去报官。” 幼清破泣为笑,“报官,什么由头,说睿亲王要抢你未过门的娘子么?” 此话一出,两人蓦地一怔,两张脸,红腾腾的。 幼清轻咬下唇,说:“我还没同姑姑说你要提亲的事。” 齐白卿仍然处在慌乱的状态中,嘴上嗫嚅着:“那……那你想什么时候说……” 幼清横一眼看他,擦干眼角的泪,语气严肃,声音显得越发娇俏,“你什么时候提亲,我就什么时候说。”因着徳昭的心思,她只想早点出府,快快活活地和齐白卿过日子。 她心中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试探问:“白卿,要么你现在就同我回府向姑姑提亲?” 齐白卿瞪大眼睛,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沉默半晌,而后郑重道:“不行,昨天王爷刚同你提过,今儿个你就领人上门说亲事,睿亲王定会以为你是故意的。” 幼清皱起眉头,“我就是故意的!”她心中容不得刺,当即问他:“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了?你若怕被我连累,大可将话说清楚,我绝对不会缠着你。” 齐白卿心痛至极,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你怎会这般想!” 他的声音有些颤,先是盯着自己藏在袖子的手,像是经历了漫长的纠结,转过眸子紧盯着她的眼。 “幼清。”他唤她,字儿轻,声儿长,“此生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娶你为妻。” 幼清缓缓平静下来。 她不该疑他的。 这世上除了齐白卿,没有男人会真心爱她,爱她的脸,爱她的一切。 “那我等着你。” 齐白卿迟疑半秒,点点头,“你等着我。” 或许是因为同齐白卿坦白了的原因,回去时,幼清心中轻松许多。 知道会有一个人与她一起承担,再痛苦的事,也变得不那么痛苦了。 晚上入寝时,她同自己道:睡一觉就好了,说不定徳昭只是随便说说,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么自我催眠着,缓缓入梦。 梦中望见铜镜里自己身穿大红嫁衣,屋外有人拿了八抬大轿等着娶她。 是白卿吧。 一定是他。 第二日照常当差,幼清拿了竹枝帚扫地。 徳昭今日早早回了府,在书房里同丰赞说话。窗户支起半边,往窗外瞥,隐隐望见一抹水绿裙嫩黄鞋头碎步晃动。 他眯了眯眼,耳旁丰赞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盯着那一点黄绿,心中腹诽:大热的天,又当差到这个时辰,就这么甘愿被人随意摆布么? 正欲唤人去传话让她退下,忽地反应过来,今儿个不是艳阳天,前日夜里风雨大作,今日外面阴冷着天,热不晕人。 徳昭苦笑,倒是他多虑了。 旁边丰赞见徳昭无心听他讲话,以为怎么了,试探地喊了声:“王爷?” 徳昭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看魔怔了眼,颇为尴尬地咳了咳,故作正经:“怎么了?” 丰赞便又继续说下去。 徳昭站在那,听着听着,目光不自主地又飞到窗外去。看着看着,想起前日夜里的事,心中莫名躁动起来。 真真是烦透了。 这一回,丰赞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顺着往窗外瞧,笑:“王爷可是有心事?” 徳昭黑了脸,猛地一下将窗户打合,彻底隔断了那点子窈窕身影。 “继续说正事。”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丰赞说完了事,徳昭亲自送他出门,等回来时,经过庭院,同幼清擦肩而过之际,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如水一般流进他的眸里。 徳昭上了石阶,停在屋门口,想了想,复又返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十五 章 幼清侧腰福礼。 这时候面纱的好处就出来了,任心中如何慌乱,两眼一垂,看起来便是淡然自若的神情。 “爷大福。” 徳昭停在跟她跟前,眸光轻淡淡地停在她脸上,像是要瞧出些什么来。 幼清佯装没事人一般,稳扎扎地立在那。 “你心倒挺宽的。”徳昭吐出这么一句,脸上泛起冷笑,想起前日夜里她说不愿意时的眉眼,那般倔强,那般不愿妥协。 他烦躁难耐,终是忍不住,上前轻轻拿住了她的臂膀。 薄薄的青丝纱摩挲手心,她滚烫的肌肤隔纱贴近指间。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只隔咫尺。 “我从不勉强人。”他炯亮的眸子黏在她的脸上,“更何况爷喜欢的也不是你。” 幼清乖顺答:“奴婢知道。” 她说这样的话,简单四个字,却像是在他心头撩了把火。 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徳昭一甩手,冷冷丢下一句:“从此后这院里的差事,不用你当了,回你的兽园去。” 幼清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该是这般宽容的人。 她这边稍愣的当头,他看在眼里,以为她后悔了,终是不忍心,嘴上嗫嚅,正欲再说一句什么。 这时她忽地半跪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大礼,“谢王爷大恩。” 真心实意,感激涕零。 劫后余生的喜悦,顺带着连眉眼都熠熠生辉。 徳昭一口气噎在喉头,说不出话来。 气什么?他不知道。 为个奴才动气,不值得。 半晌,他终是恢复往日冷静神态,收回灼热的目光,轻描淡写挥了挥手,“下去罢。” 幼清压着声音里的欢喜,又是一拜,“是。” 一路上低头快步往屋里赶,恨不得现在就将东西打包收拾好回她的兽园,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两人一间的屋子虽好,如今却抵不得窄窄小小的大通铺。 崖雪见得她这般高兴,恨铁不成钢:“我的姑奶奶呦,被赶出去值得你这样高兴!院外的人,哪一个不是挤破脑袋想着进院当差,像你这样出了院子归原处当差的,指不定得被人踩低成什么样!” 幼清料着她是不知道个中缘由的,也不敢告诉她,只微微一笑,“我笨手笨脚的,还是回去好,你千万照顾好自己,以后得了闲空就来瞧瞧我。” 崖雪还能说什么,只得帮着她一起收拾,送她回了兽园。 当天夜里,小初子和鹊喜见着她回来了,以为认错了人,围着她左探探右瞧瞧,幼清取了面纱,“是我,错不了。” 三人笑得前俯后仰。 第二天幼清往大园子里登差,然后往跨院去同管事太监处卸差。原本只是打声招呼的事,她只需同管事的说一声,即可万事大吉。等了半个钟头,屋里管事的太监出来说:“你等等,这事我做不了主。” 幼清惊讶,问:“是主子爷让我走的,怎么就做不了主了,大总管肯定是知道的。” 管事太监瞧她一眼,“你只管先等着。” 幼清无奈,只得继续等。 约莫又是一个钟头过去了,幼清耐不住性子,刚想开口再问两句,话未出口,听得屋门口有人撩了帘栊,抬头一看,竟是来喜亲自来了。 幼清忙地请安道福,来喜使了使眼色,屋里的管事太监立马退了下去。 来喜径直走到幼清跟前,劈头就是一句:“姑娘,你怎生得如此糊涂!现在跟着我往主子爷面前请罪,尚还来得及,来,快走。” 幼清不肯,“大总管的好意奴婢心领了,主子爷的恩情奴婢承不起也不敢要,这些日子感谢大总管的照顾。” 来喜气得打颤,昨日幼清从院子里出来,他进屋一瞧徳昭的脸色,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样人人想要的好机会,她竟不要,当真是气煞人也。 来喜伸手指朝她一戳,“不识好歹!”说罢就气冲冲地走了。 幼清咬咬下唇,嘴上轻声嗫嚅一句,“不识好歹又怎样,谁乐意做房里人就让她去好了,总归我是不乐意的!” 但其实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得罪了徳昭,得罪了来喜,离死也不远了。 后来想想,拒绝徳昭心意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就当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说不定还能顺利活到白卿娶她那一天呢。 就这样过了半月,幼清卯足劲在兽园当差,像是濒死之人知道时日无多,所以每天都要好好用力地活着,小初子和鹊喜时常打趣她,说是入了跨院一趟,回来连干活都有劲了。 幼清笑笑,并不作答。 中间想过出府同齐白卿说一声,她这边没事了,他可以放心了。无奈总不得机会,这阵子府里的出入管得比从前紧,连姜大都不得出去。 只好再等等。 一等就是数月,盛夏入初秋,她仍未见着齐白卿。 满京城桂花飘香,攀了树头往外探,一叠叠城墙,阡陌交纵,望得其间人影重重,犹如蝼蚁。 园里没什么人,仍和从前一样冷冷清清。 幼清百无聊赖,正准备从树上下来,忽地望见园门口来了个人。 修长身影,藏蓝长袍,乍一看,身影形似徳昭。 她这一望,正好那人也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撞到一块,皆是一愣。 这才瞧清,原来不是徳昭,从未见过的面孔,陌生得很。 徳昭原不是想来这里的。 这些日子,因着代亲王入京的事,他几乎忙得焦头烂额。皇帝早就对代亲王有所忌惮,秘密点了他查代亲王在京时的踪迹,又让他亲自前去试探,不能假手他人。 旁的事,吩咐下面人去做便好,唯独试探的事,因着皇帝的嘱托,他不得不自己上阵。这样的事,轻重可量,倘若一个不小心,后果不堪设想。又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说出的话也就信不得。只好命人做了精细的人-皮面具,学一回江湖人士,前前后后打点好,终是近了代亲王的身。 他已半月未曾回府,今日回来,想着代亲王的事,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兽园。 一眼便又瞧见了她。 攀在树上,细细的脖子细细的胳膊藏在宽大的袍裙里,也不怕摔,就那么站着,风一吹,她那水葱色裙角随着黄绿相接的树叶微微摆动,仿佛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跌落,看得人胆战心惊。 想起初次见她,她也是站在树上,小心翼翼地抓猫,跟白鹫似的,动作灵敏地捕猎。 那时候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她就那么入了他的眼,猝不及防,命中注定似的。 他曾想过,是不是因为身边没女人的缘故,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丫头,他竟然也能看出朵花来。 幼清一路小跑过去,煞有其事地问:“敢问是哪个屋里的公公,来兽园有何要事?” 徳昭一愣,不太习惯,冷了脸问,“你怎知我是公公,说不准是府里侍卫呢,还有,没事便不能来兽园么?” 幼清皱了皱眉,心想这人好大的脾气。伸手指了指他腰间的挂牌,耐心道:“公公莫玩笑,我们大花园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这块腰牌还是识得的,府里的公公,腰间都有一块,另外,兽园一向没什么人来,公公既来了,定是有什么要事。” 徳昭低眸一看,腰间果然挂了块漆黎方木牌,原是他从府外回来,为的掩人耳目随意拿了下人的牌子自后门入的府,没想到竟然随手拿了块太监的牌子。 徳昭不情不愿地答一句:“我是跨院的,随便过来瞧瞧。” 幼清一听是跨院的,不敢怠慢,领了人往园子里去,“公公想瞧什么尽管同我讲。” 徳昭跟在她后头,没说什么。 看了一路,见她热情招待,颇为自豪地接说着园子里养着的各类禽兽,没有丝毫不耐烦。同他说话,也比在跨院里亲近许多,时而冒出一两句俏皮话,听得人心中高兴。 徳昭不免想试试她,问,“听闻你从前也在跨院当过差,可曾见过王爷?觉得他如何?” 幼清狐疑地看他一眼,并未直接作答,只问:“方才忘了问,公公在跨院当的什么差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十六 章 徳昭只道:“我专门跟在爷跟前伺候的,怎么,你竟不信?” 他回答得理直气壮,瞧不出半点端倪,幼清缩回去,轻声道一句:“公公们都细着嗓子说话,您倒生了一副粗嗓子。” 徳昭咳了咳,昂着脑袋继续往前走,“我家道中落,十几岁才入的府,同他们自然不一样。” 幼清便不好再说话,规规矩矩地带着他在园子里逛。 整个园子逛一遍下来,奇珍异兽也都看完了,徳昭站在那,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这丫头嘴紧,方才问她的,她一个字没答,反而有一句没一句地探着他嘴里的话。 倒是个警惕的。 其实幼清如何能不警惕,他这样突然出现,身量气质与寻常太监两样,问的话又多,若不是她不敢去跨院,只怕立马就要去问问,到底是否真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园门口,幼清大大方方地同他告别,客套话一句不落。 徳昭想了想,抬腿便走了。 事后幼清想起来,同鹊喜和小初子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竟忘了问他的名字,终究不是什么大事,想想也就算了。 府里的人,一时兴起往园子里逛,也不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他是徳昭面前的人,说不定就是徳昭派来监察园子的。 幼清这么一想,心里也就轻松多了。 哪想过了几天,徳昭又顶着人-皮面具出现了。 幼清犯愁,这真是跨院的太监随便过来逛逛么? 若是个查园子的,查完兽园定也要查大花园的,她早点知会周大娘一声,大家也好早早做起准备来,没地被上头查出了错跟着遭殃。若不是查园子的…… 她一双眸子写满好奇与怀疑,不经意往徳昭身上瞄两眼,不动声色地领着徳昭往园子里去,这一次留了个心眼,问:“敢问公公如何称呼,总这样‘公公’‘公公’地喊着,似乎不太稳妥。” 徳昭怔了怔,竟忘了取名这一茬,想了半秒,吐出两个字:“全福。” 全福,倒是太监里面常有的名字。幼清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全福大人”,眸子里的探究半点没少。 徳昭知道要打消她的疑虑,定要费一番功夫,他心血来潮往园子里来,不过是觉得同她这样子私底下说话有趣而新鲜,没了明面上主仆关系的约束,她在他跟前也就少了许多不安,连带着说话神情都是眉飞色舞的。 生动,活泼,有灵气。 让人禁不住想靠近。 徳昭同她道:“从前我家里也有这么一座园子,虽然不及王府的大,但还是够看的。来这园子,不过想起了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总归是难忘的。你若嫌我烦,大可不必理会我,我刚调到王爷跟前伺候,对内府的事情不太熟络,若有得罪的地方,烦请你多多包涵。” 他这样的人,耐着性子说出这样的话,可想是早就预谋过的,思前想后兜了一番话,叫人看不出差错。 也不怕她去问,来喜那头已经交待下去了,就说有这么个人在跟前伺候,她也问不到什么。 幼清听了后果然打消了疑虑,觉得他半途落魄,本是富家子,奈何世事弄人竟当了太监,比旁人更要可怜几分,心中生出三分愧疚七分同情。 “之前我以为你是查园子的,不免多留了几分心思,你莫往心里去。”她解释着,连带着说话语气都柔了几分。 徳昭摇摇头,也不说话,只专心逛园子。 他是知道府里有兽园的,不过因着他的性子,不爱养猛兽烈禽,差点这一处荒废了起来。 习惯在战场上厮杀拼搏的人,见了庞大又生猛的东西,总是想着拿刀砍一砍试试。养在笼子里没半点意思,得放出来生龙活虎地,较量一番,定比观赏的乐趣要大的多。 这里养的全是仙鹤鹞子之类,也就只能随便看看了。 这一次,他并未多问,问也问不出什么,她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等下一次再来时,一进园门口,倒没瞧着人,往里走了好几步,这才发现她正蹲在树下,怀里抱着一只黑猫。再走近些,瞧得那只猫似乎受伤了,后腿血淋淋的一片。 她急得焦头烂额,袍裙上都是血,见了他,也顾不上说场面话。 “我不小心崴了脚。” 想是刚刚才发现的这只猫,正准备带它去疗治,恰巧碰着他了,一头是受伤的猫,一头是他这个不请自来的人,倒有些让人为难。 对于小猫小狗,徳昭并未有太多怜爱之感,左右不过是畜生。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宠物。正经一个人,又不是小孩子,养阿猫阿狗作甚?有那么多需要额外倾泻的情感,倒不如省着点心思放在正经事上面。 像毓义这样,将白哥疼得跟自家闺女似的,他是无法理解的。 然而今儿个见着她这般焦急模样,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睛的光彩也没了,为了一只猫饱受煎熬,仿佛她才是那只受伤的猫儿一样。 徳昭忽地软了心,主动凑近,弯腰小心翼翼抱起那只猫,道:“得赶紧替它处理伤口。” 幼清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帮一把,不敢耽搁,挣扎着起身,也不是不能走,一瘸一拐地带了他往值差的小屋去。 她走得这般艰难,生怕耽误了事,指了前面的路,一味地催徳昭:“你先去,莫管我,入了屋,进门左拐第二个窗台下有个药柜子。” 徳昭想要馋她一把,刚伸出手,又怕她不肯,只得抱了猫往前走。 进了屋,果然有个药柜子,忙地将物什拿出来,细心替那只猫清理伤口。 过去在战场上,一场大战打下来,将士死伤严重,他常常亲自为士兵们包扎处理伤口。这一秒包扎好,下一秒人就死了,一句话没有,就这么去了。触目惊心,猝不及防。 他手下动作越发麻利,两只眼睛盯着那只猫,担心它一不小心就没了气息。 如今想来觉得可笑,他也在为一只猫伤怀悲秋了。 不多时,幼清入了屋,见那只猫奄奄一息地躺在桌案上,腿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却不知到底管不管用,它会不会立马死去。 徳昭闷了闷声,许久道:“若是它死了,你不要掉眼泪。” 幼清眼睛一红,咬咬唇,“它不会死,我也不会哭的。” 徳昭没说话。 两人对坐了一会,她看着猫,他看着她,忽地出声问:“这是兽园的猫么,怎会伤成这样?” 幼清声音有些沙哑,将事情一一道来。 兽园里养着的,只要是阿猫阿狗,几乎全是府里人遗弃的,一般下人是没有资格养这些的,但像太妃屋里老一辈的嬷嬷陪房以及府里资质深的老一辈奴才,偶尔养一两只,那也是可以的。加上徳昭多年征战在外,府里规矩较之别处,难免松上三分,一来二去的,养了小东西又不想要的,就全往兽园送了。 兽园是没人来的,连带着园子都只有三个奴才看管,几乎人人可欺,是以园子里的猫狗往外蹿,逮着被人欺辱打死的,不在少数。 她说着说着,眸子里闪了泪光,看着一副娇柔的模样,嘴上却道:“若是以后我有了出息,定要将它们全带出去。”顿了顿,目光扫及那只猫,不由地敛了眸色,一字一字,“那些随意作践它们的人,死后都要下地狱的。” 他未曾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一面,因着个小东西,诅咒起人来,倒有几分泼辣劲。 遂安慰道:“你莫着急,兴许以后无人敢再欺凌你的小东西们。” 幼清不应话,在旁边静静坐着。过了一会,那猫懒懒地睁开眼来,喵喵地叫了两声,算是挺过来了,幼清欢喜至极,连忙拿了东西喂它。 徳昭出园子的时候,幼清亲自送他,言语中皆是感激,比上次亲近许多,话里少了防备,倒像是真心待他了。 “下次你来,我请你吃糖麦烙,千里松林带回来的,别地买不着。” 徳昭点点头,“好。” 是夜,府里上下接到跨院传来的两道吩咐。 一是各屋蓄养家宠随意丢弃者,自行上吉祥所领五十板子。 二是擅自妄动兽园猫狗家宠者,一律打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十七 章 跨院的命令一出,此后无人敢再轻视兽园。 除却来喜,众人皆以为徳昭突然来了兴致管这么一茬,也有人往别处想过,平白无故的,爷怎么会突然提起兽园的事? 定是有缘故的。 有人往幼清身上想过,只有她是兽园里唯一往徳昭跟前去过的人,但想到了她,就想到了她的脸,也就不敢再想下去。 爷怎么可能会对个丑八怪上心呢?简直笑话。 猜测了这么一阵子,其后跨院没个什么动静,众人的心思也就慢慢消停下去。 兽园里,鹊喜和小初子仍念叨着这次的事情。 鹊喜美滋滋地想,“定是爷哪天路过这里,见了园子里的东西,然后就发了善心。” 小初子点点头,“肯定是的。” 幼清却知道不是,行围里徳昭猎熊时的凶猛历历在目,加上他对白哥的态度,看着完全不像是个会对小猫小狗发善心的人。 “你们何时见过主子爷往园里逛?来都没来过,哪里就能发善心呢。” 小初子和鹊喜想了想,确实好像没在当差的时候见过徳昭。 鹊喜撇嘴,“不管,横竖就是爷发的善心!”顿了顿,又打趣笑道:“再说了,爷怎么没往园子里来过,分明就来过一回的。” 幼清凝眉,好奇问:“哪一回?” 鹊喜拿手指点了点幼清的额头,“就你挨板子那一回。” 幼清顿时涨红了脸。 挨板子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身上隐隐作痛。 小初子轻轻“嗳欸”一声,朝鹊喜使了使眼色,鹊喜自知说错话,忙地掌嘴,“好姐姐,是我口无遮拦,你莫往心里去。” 幼清勉强笑了笑,摇摇头,“无碍的。” 小初子见气氛有些僵硬,忙地移开话题,“既然爷没有往园里来过,那难道是大总管往爷跟前说了园子里的好话么?” 幼清想到一个人,“嗳,有可能是全福。”这样一想,越发认定是他。 只有他往园子里来了好几趟,而且上回还替她救了阿喵,这人虽然话不多,又时常端的严肃脸,但细细一想,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鹊喜和小初子听得她提全福,以为是徳昭跟前的红人,都说下次让她引着见一面。 幼清也想让鹊喜和小初子同全福见上一面,大家都喜欢待在兽园里,多认识认识总归是好的。 过了半月,“全福”终于又来了,幼清见着他就立刻上前,格外热情,“可算见着你了!” 徳昭见她这般欢喜,心里头也跟着高兴起来,“怎么,你一直盼着我来?” 这话要是换做寻常男子嘴里说出来,幼清定是要在心头里骂他轻浮,但如今由一个太监嘴里说出来,她只当是姐妹之间说俏皮话,侍女与太监之间,时常也是有这种友谊在的。 幼清灿烂一笑,“可不是,除了我,这满园子的小家伙们也盼着你呢。” 说罢,她示意他在树下先等着,急急地往屋子里跑去。 徳昭站在树下等,闻得沁人的桂花香,望着她提裙小跑的身影,心里像灌了半壶的西域葡萄酒,全身上下由里到外,有种缓缓舒展的柔情。 欢喜、期盼。 片刻,终是望得她从屋里头跑出来了,手里攒着什么,站在屋门石阶上冲他招手:“我给你拿好吃的了。” 徳昭迎上去,与她半路相逢,接过她手里的油纸袋,问:“这是给我的?” 幼清点点头,“上次说过的糖麦酥,你尝尝。” 徳昭拿出一颗,红彤彤圆椭椭的酥糖,看了半晌。 他是不爱吃甜食的,嫌腻歪。 幼清自然而然地从袋子里拾了一颗往嘴里塞,心满意足地嚼着,朝前探两步,往落了满地嫩黄树叶堆里一坐。 徳昭怔仲半秒,也拿了颗糖往嘴里嚼,抬腿撩袍,跟着她一块往树下坐着。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偶尔说到什么好笑的,幼清咯咯笑得停不下来,捧着肚子指着徳昭道:“你这人太有趣了!” 徳昭一怔,这倒是头一回听人说他有趣的。 有趣,她嘴里轻轻吐出的词,竟比旁人无数的夸赞来得更让人开心。 他悄悄转了眸子看她,巧笑生嫣,眉目灵动,这样的她像极了宋阿妙,却又不是宋阿妙。 徳昭开口道:“你将面纱取下罢。” 他习惯了发号施令,语气威严,差点露出马脚,立刻又补一句:“戴着面纱吃东西,不方便。” 幼清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脸上长着大片红斑,我怕吓着你。” 徳昭摇摇头,“没事,我连鬼怪都不怕,还会怕你么。”说完,心里又是一悔,她听了鬼怪二字,定是以为在讽她,定要伤心的。 平常哪里有这样急急解释的时候,张嘴欲说,却听得她放声大笑,“你既不怕鬼怪,那我就不客气了,若是吓着了,可不要找我算账。”竟一点都不在意。 她取下面纱,还是有些不习惯,轻轻地将脸侧过去,尽可能让他不看到长斑的那半张脸。 徳昭若无其事地嚼着糖麦酥,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一点也不吓人啊,跟鬼怪差远了。” 幼清将脸移近些,眼睛一眨,像是在说“现在呢?总该怕了罢!” 徳昭摇摇头,淡定自若地瞪大了眼,定住眼神往她长斑的脸上瞧,语气有些失望,“真的不吓人,和寻常女子没什么差别,亏我还以为有多可怕。” 幼清又是一阵笑,心中惬意,生出一股在齐白卿跟前才有的轻松自在感。 她开心明朗的笑容映入眼帘,缓缓荡进心中,徳昭也跟着一起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了,这些天来的疲惫困乏仿佛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他不用去想什么家国大事,不用去猜皇帝与代王的心思,他只需要让眼前人高兴,那么他也会觉得开心。 这认知让他觉得陌生,却又无比期待。 徳昭问,“最近你有什么心愿么?” 幼清转过脸,双膝蜷曲,托腮撑在膝盖上,笑着看他:“上一次主子爷下命不得擅动兽园的事,是你使的法子罢,也只有你才会去使法子了,真真是神通广大,我还没来及谢谢你,这会子你问我这样的话,难不成又要替我达成心愿么?” 徳昭想了想,正经道:“区区小事,无须挂齿,我也是瞧着园子里的猫猫狗狗可怜,那天正好又得了机缘,趁机往主子爷跟前一说,也在主子爷心善,听我说了那天的事,立刻就下了命令,你要谢,就谢主子爷,无需谢我。”颇为不自在地撇开视线,加一句:“主子爷是个非常好的人。” 幼清打趣问:“有多好?” 徳昭咳了咳,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道:“威猛、高大、英……英俊,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 幼清捂嘴笑得东倒西歪。 “你这话,是从侍女们那听来的罢,她们都这样说呢!可是……” 徳昭竖起耳朵,“可是?” 幼清笑了笑,没有接着往下说,转了话题说起别的了。 “你在主子爷跟前当差的,可否知道为何这些日子门禁如此森严,我想出个府都不成。” 徳昭心痒痒的,想听她说那半句没说完的话,又不好死皮赖脸地继续问,只得接了她的话道:“你想出府,出府作甚?” 幼清娇羞一笑,“我想出府见个人。” 徳昭好奇问,“是谁?” 幼清抿了嘴不肯再说,徳昭见她面色潮红,小女儿娇态羞答答的,心中一顿,问:“是情郎吗?” 幼清没说话。 这便算是默认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十八 章 徳昭闷了许久,顿在那迟迟未曾说话。 幼清回过头瞧他,见他一张脸铁青,以为怎么了,出声问:“你哪里不舒服么?” 徳昭没应答。 过了半晌,他问:“是因为有了情郎所以才不答应王爷的么?” 幼清惊异,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徳昭收房的事,话到嘴边,想起他的身份。 是徳昭跟前的人,又能使法子让徳昭下命令,定是徳昭信任的人,知道那样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 幼清慌了神,忙忙起身,“我不告诉你。” 徳昭看着她跑开,脸色越发黯淡,眸子瞪着那一樽小小的屋檐,眸子里渐渐搅了冷意。 曾经想过她为何不肯接受他,端来那样决绝的姿态,原来早已有了心上人。 她有情郎,就永远不会稀罕另一个男人的关心和怜惜。 纵使他身份再高贵,权势再大,她不喜欢,就不会瞧他哪怕一眼。 徳昭想了片刻,终是扔掉了手里的油纸袋,头也不回地出了园子。 是夜,庚戌时分,天已黑浓,跨院里下了钥,有人急急敲门。 应门太监打开一看,是丰赞。 丰赞入院便直往徳昭书房而去,徳昭未曾入寝,拿了长-枪在庭院里习武。 一招一式,凌厉狠辣,破风而出。 丰赞一来,他便另挑了根□□丢过去,“考考你近来的功夫。” 丰赞同他对招,心里颇有几分纳闷。 先是傍晚时分徳昭召他入府,说有件事托他去办,本以为是件什么大事,哪想不过是查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顺带着送去几百两银子和“立即离京”的口信。 等见了那书生,里里外外查了个透,没发现半点异样,当真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书生了。 将银子和口信送到后,那书生也没说什么,唯独说了句“让他亲自来”,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 丰赞一边对打,一边转述齐白卿的话,徳昭并未停下手里的动作,一记游龙出山,反攻为主,双眉微凝,薄唇微张:“凭他区区一介书生,也想见本王?” 丰赞道:“我也觉得奇怪,但那书生犟得很,一见银子,一听口信,不知从哪里抽出的刀,当即抵住脖子,说‘睿王爷想要什么,让他亲自来同我要,他若不肯来,我就是死,也定不会让他如愿。’”丰赞说着这些话,面上颇为气愤,“他以为他是谁,我们王爷要女人,还得同他去要么!” 徳昭一记阴冷眼刀剜过来。 丰赞自知说错话,不敢再对招,收了枪,原地喘气。 徳昭甩了枪,卷起衣袖,负手往屋里去。 丰赞连忙跟上去。 “爷,真要去么,万一有诈呢?” 徳昭不看他,进屋拿了茶递给他,语气冷冷的,“你不是什么都查清楚了吗,还会怕有诈?” 丰赞扯嘴笑笑,知道他还在为刚才那句话动气,厚脸皮地将脸凑过去,小心翼翼问:“爷,那女子是谁,我见过的么?” 徳昭放下茶,“丰赞,你怎地如此多嘴,换他人早就被拖下去剐了千万刀。” 丰赞抿抿嘴坐回去,心里头实实在在地欢喜着。 王爷想女人了,这是好事。 过了数秒,他自告奋勇道:“爷,那个书生你尽管交给我,杀了也不碍事。” 屋里沉默,半晌,听得徳昭缓缓道,“他既想见我,胆子也是挺大的,安排一下罢。” 丰赞讶异,却没也没说什么。 寻常男子对于心上人的情郎,总归想着见一面瞧瞧自己是被怎样的人所击败,争抢心爱的女人,大多是同上阵杀敌是一样的,只是更累,不但要拼命,还要拼才华、拼相貌、拼所有的所有,等得到了战胜品,又要拼一生去护她爱她,真真是麻烦啊。 偏偏还有那么多男人追赶着要吃这个苦。 丰赞想到自家府里的娇人儿,心里头甜蜜又满足。在情路上,他已经无路可退,但是王爷还来得及迷途知返。遂出言劝诫:“爷,若真瞧上了那个女子,喜欢喜欢就好,千万不要一头扎进去。” 徳昭睨他一眼,“就你多事。” 第二日,徳昭果真出府去见齐白卿。 半大点的地方,寒酸破落,几乎没什么家具摆设,纵是这样,屋里的一切仍柳柳清清,收拾得整洁干净。 丰赞在门口守着。 徳昭开门见山,“如你所愿,本王亲自同你要人来了,不杀你,不用怕。” 齐白卿握紧发抖的拳头,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屏住呼吸往他面前去。 杀人如麻,冷血无情,为权为势能够手刃亲兄弟的睿亲王,如今竟真的来了。 齐白卿仔细打量他,像一只虚弱的鹿,打探着即将手刃自己的猎人。 徳昭有些不耐烦,显然不习惯被个大男人这样盯着瞧,他抛了个高冷的眼神,颇有告诫之意。 齐白卿半点不为所动,仍死死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齐白卿出声问,“你爱她么?” 徳昭微愣,嘴角一勾,语气嘲讽,“你是要与本王拼这个?” 齐白卿怔怔重复问,“你爱她么?”似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 徳昭仰起脖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几分狠绝,“本王爱她又如何,不爱她又如何,本王既动了心思,那就要定她了。” 齐白卿似笑非笑,“大名鼎鼎的睿亲王,果然同我想的一样,一样的绝情冷漠。” 徳昭转开视线,并未动怒。 这一趟来,看也看清楚了,不过是个白面书生,说句话都要抖上一抖,作不了什么妖,根本不值得他挂心。 亏得昨晚想了一夜。 她竟瞧上这样的胆小鬼。 齐白卿颤抖地上前,拉了他的衣袖,“你好好待她,不要辜负她,她从未对我动过男女之情,你莫要因为这个责她,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我的。” 徳昭眉头拧得更深,嫌弃地挥开了齐白卿的手。 他这样的性子,若是真瞧上什么人,情愿相争到死,也不愿意拱手相让。 哪想齐白卿非但不争,反而说出一番投诚的话,越发让他不屑。只觉得幼清白白错付了心思,可怜又可叹。 齐白卿见他面露不屑,索性道:“昨日给的银子我收下了,明日你放幼清出府,我会想法子让她断了对我的念想。” 徳昭看他一眼。 齐白卿继续道:“明天过后,我就会出城,此后不再踏入北京城一步,不再同幼清有任何联系,若有违誓,天打雷劈,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徳昭这才满意地往门外去。 齐白卿忍不住追上去,“莫欺负她,她……。” 徳昭已经远走。 齐白卿摇摇头,无可奈何又心痛万分,半晌轻轻叹一句,“她是……。”最终没能将那个名字说出来。 宋阿妙。 · 第二日,乌云密布,凉风阴冷。 幼清交好的小太监跑来说府里的门禁解除了,幼清一听,恨不得立马去找齐白卿,求了姜大一起出府。 等到了地方,幼清依旧在门口等着,姜大前去叫门。 不多时,弄堂里传来打骂的声音,幼清心中一悬,起身奔过去。 齐家门口,姜大逮着齐白卿往死里揍,齐白卿不躲不闪,任由他打,指着门里头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嘴上喊道:“我早就变心了,谁喜欢她那样的丑八怪!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我要娶的是淑雅,不是你家幼清丫头!” 姜大又是一拳狠揍过去。 幼清站在那,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击中,傻傻地,愣愣地,盯着鼻青脸肿的齐白卿。 这世上周遭的一切仿佛就此消失,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唯有他不停说着胡话的画面在眼前晃荡。 “变心了”,“丑八怪”,“从来没有喜欢过”,这样的字眼一遍又一遍地在耳畔重复,像针钉进肉里,刺得她浑身上下都痛。 一颗心仿佛快要被撕裂,恨不得逃离这里。 但她不能逃,她不能做逃兵。 许久,幼清走过去,脚步僵硬迟钝,她停在齐白卿跟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说你变心了,说你不喜欢我了。” 齐白卿抬起头,一字一字,如吐荆棘,“你是个好姑娘,可我不再喜欢你了,我要娶别人。” 幼清倒吸一口冷气。 她走到旁边那个一直站着看戏,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淑雅面前,问:“你知道他之前说过要娶我的么?” 淑雅点点头,洋洋得意,“我知道,但像你这样的丑八怪,怎么能跟我比,如今他终于做了正确的选择。” 幼清抬手就是一巴掌挥过去。 淑雅要还手,齐白卿却抱住了她,及时拦住了她的动作,冲幼清喊道:“你不要打淑雅,要打就打我。” 幼清握紧拳头,牙齿几乎咬碎了,终是狠下心,攥足力气往他胸前挥了一拳。 转身离开,不敢回头。 齐白卿变心的场景仿佛是在梦里头,她还没有醒来,一切都不太真实。 一路回府,风声与雷声在耳边交替,身后还有姜大焦急的关切声,幼清拼命掐着手指,忍着不让自己松懈,一松懈便会哭,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 姜大在旁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每每开口,都被幼清一个摇头给挡了回去。 她不想听,不要听。 她又不可怜,她自己能好起来的。 就这样憋着回了兽园,同小初子交了班,一个人在园子里守着。 雨倾盆而下,她也不躲,就那么站在雨里,神情呆滞,了无生息。 忽地身后有人喊她,柔和舒朗的声音,问:“你怎么了?” 幼清这时再也忍不住,放声哭泣,“全福,他不要我了,他说好的要娶我,却又说不要我了!” 她哭得这般伤心,徳昭有过准备,安慰的话一句句地全藏在舌尖,只待蓄势而发,却未曾料到她竟伤得这样深。 看得他胸闷难受,几乎喘不过气,只恨不能替她受这份戳心之痛。 徳昭丢了伞,陪她一起在雨中站着。 准备好的话一句都没说,他只是伸出手,一点点为她擦泪。 雨越下越大,泪越擦越多。 徳昭经不住上前抱住她,心疼道:“总会有人要你的,定比那人待你还要好上千倍万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十九 章 四水葫芦胡同口。 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齐白卿关了院门,顶着一脸伤,将荷包丢给淑雅,“你的雇银。” 淑雅是个青楼女,头一回接这样的声音,笑着指脸上的红肿,“得再加点。” 齐白卿无奈,又掏了些银子给她。 算清楚了账,淑雅离开,齐白卿环视四周。 如今当真是了无牵挂了。 世事无常,这两年已生出太多变故,先是父母双亡,而后又是得了那样的病。 断骨病,祖上传下来的病,终究是躲不过去,骨头一寸寸断掉,除了死,没有其他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禁不住瑟瑟发抖。上次同她见面,他连握住她手的力气都使不出,甚至被她紧紧勾住时,他几乎疼得要喊出声。 他就是个废人,他根本没有本事护她周全,与其让她伤心守寡一辈子,不如就此放手。 何况啊,她本就是不该是他的,守了这几年,看过她的笑,牵过她的手,听过她亲口说的“喜欢”,也就足够了。 还能求什么?只求死后变成一只猫,一只狗,继续跟在她面前,窥得了她的笑颜,也就满足了。 屋外淅淅沥沥雨声不断,他怔怔坐在门口,望了会雨,缓缓闭上眼。 心痛难熬。 雨终是停了,他动作僵硬地拿了收拾好的包袱往城外去。 一路出城,到了城墙底下,他回头望一眼人潮涌动的北京城,热闹喧嚣,生机勃勃,却再也容不下一个微不足道的齐白卿。 其实何止北京城,天下之大,也无法容下他,他就是个要死的人了,阎王爷急着收他,往哪里去都是一个样。 齐白卿闷着脖子往前走,忽地旁边一辆马车疾驰而过,他也没有注意,只捂住口鼻,不被那马车带起的尘土呛住。 不多时,他往前又走了些路,正好路过那辆褐色马车前。 琉璃奢华的车帘被人掀起,有人自马车而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齐白卿是么?” 来者盛气凌人,齐白卿蓦地一愣,抬头看过去,见是个穿着雍容华贵的男子,眉目间同徳昭有两分相似。 对于他这样审视的目光,那人稍显不耐烦,语气轻蔑:“我有续命丸,你想活命么?” 简单明了,开门见山。 齐白卿迟疑半晌,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不是三岁小孩,不奢望有这样的好事。 警惕一问:“你是谁,想让我做什么?” 那人勾嘴一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我能救你,而你必须报答我。” 临死的人,恨不得连根稻草都要抓在手上期盼借此活命。许久,齐白卿道,“那要看你让我做些什么了。” 那人昂了昂下巴,指着马车,“请。” · 大哭过一场后,幼清渐渐缓过来。 被信任的人背叛、抛弃,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劈在头上。不再被爱了,任由谁都不能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总是得哭一哭的,怜悯自己,怜悯感情,顺带着狠狠骂一骂那负心人。等哭完了,然后再将这段感情翻出来细细想一遍,看看还有哪里可以挽救补修的。 从头到尾回味完了,自尊心强烈的女子也就不愿回头了。太多以前被忽视的创伤,何必还要重新拾捡个破落货呢,倒不如重新开始的好,换一个崭新的人,开始崭新的期盼。 但幼清不是,她在齐白卿身上得到的只有快乐和信任,没有创伤。他从来都舍不得伤她一分一毫。除了这次。 幼清想,或许他有苦衷。 但是她也不愿再去找他了。 怕失望,怕再次被撕得粉身碎骨。留一个由头,给自己一个将感情埋在心底的机会。 姜大和连氏只字不提齐白卿,安慰她,“总还会有更好的。” “全福也这么说。”幼清剥了花生,一颗颗堆了满手心,递到连氏跟前,任她拾着吃。 连氏好奇问,“全福是谁?” 幼清答:“全福就是全福啊。” 连氏也就不再问了,总归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太监,交待一声:“不要同人走得太近,太监里头,多得是不安好心的腌臜。” 幼清低头吐吐舌,一句“全福好着呢”蹦出来。 连氏狠点了点她的前额,“小心人家找你做婆娘!” 幼清撇了嘴,拍拍手上的花生屑,走到门边回过头,“今儿个我同全福往街上去,晚上还来这吃饭。” 等她走了,姜大正好回来。连氏拉着他,问:“改明儿你往花园里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个叫全福的,清丫头最近同他走得近。” 姜大眉头皱紧,在连氏身边坐下,道:“先不说什么全不全福,今儿个我往四水胡同去了,齐家那小子跑了。” 连氏不太高兴:“他跑不跑,干我们何事,横竖我们家姑娘同他没半点关系了!” 姜大从她手里捏起颗花生米往嘴里嚼,“你不觉得这事有蹊跷?他从前最是疼惜清丫头的,突然做了那样的事,然后就突然消失了,太怪了。” 连氏赶紧捂了他的嘴,“我不管怪不怪,反正你以后在幼清跟前提他,一个字都不能提。幼清丫头,我是想养她一辈子的,最好不嫁人,横竖我要护她周全,不能再让她被人伤着了。” 姜大叹口气,“是是是。” 小西门影壁前。 幼清踮脚望,好不容易望见前方出现个人影子,兴奋地挥手,“全福!” 徳昭快步走过去。 他是刚从书房赶来的,因着代亲王离京的事,他同丰赞交待了许多事,耽搁了些许功夫。重新换好衣袍,戴上人皮-面具,便立马朝西门奔来。 “久等了。”他一路几乎小跑着,唯恐她等不到人就先走了。 他说着话,扯出个僵硬的笑容,小心翼翼往她脸上瞧,算是讨好了。 从前哪里有这等卑躬姿态,如今却比奴才更像奴才。 幼清摇摇头,“没事。”大方地掏出一包盛满花生米的纸袋递过去,“我刚剥好的。” 两人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往外去。 徳昭从丰赞那得了几个新笑话,一个个地说给她听,搜肠刮肚地,看她弯弯眼儿眯着笑,一个说完,只想着立马再说一个更好的,让她笑得更大声才好。 出府走了半条街,幼清停下步子,问:“你不是要替主子爷办事么,快去罢!我在周围逛逛,半个时辰后咱们在前头那个茶铺前碰头。” 徳昭一愣,哪里有事要是,不过是找了理由陪她出府散心罢了。 他根本不想走开,张嘴道:“留你一人我不放心。” 幼清嚼完最后一颗花生米,“我以前常常同姑父出府,你不用担心的,大白天,我丢不了。” 徳昭还欲再说,幼清往前推他,“你快走罢,莫要耽误了事。”她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跑开。 徳昭只好往前走,走到拐角处,蓦地回过身,偷偷在远处寻着她的身影,一步步地跟着。 她左瞧瞧,右看看,逛了一圈,而后往四水胡同走。在胡同口站了会,终究没有进去。 就那么愣着。 徳昭躲在暗处看,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觉得她此刻定是伤心的。 他不觉得她能立马忘掉齐白卿,等过一段时间,等她好些了,他就亮出身份,光明正大地将她接到身边。 站了片刻,幼清拖着步子离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四水胡同了。 他们总说,“会有更好的”,但是她知道,不会再有更好的了。 没有人会爱她这个丑姑娘。 齐白卿于她,除了情郎,更像一面镜子,一面能将她照成美姑娘的镜子。 他给了她信心,她觉得自己没有倾国的相貌,也能收获幸福。 美梦醒后,事实显得更加残酷。 幼清叹口气,低着头往前走,忽地有人喊她名儿,抬起头一看,是全福。 两人并肩而行。 幼清问,“事情办完啦?” 徳昭点点头,“办完了,你想去哪,我陪你。” 幼清没说话。街上熙熙攘攘,三三两两有女子提着祈福灯笼,是白马寺的灯笼,为情缘而祈,最是灵验。 她凑近,悄悄道:“我想去白马寺,可是离这里太远了,得早上去,这会子要去,定要晚上才回得来。” 徳昭:“白马寺?你去那作甚?” 幼清笑,“求一盏白马寺的情灯,好歹给自己求点念想,万一又有人眼瞎,真心瞧上我了呢?” 说的是玩笑话,原本为的逗他,不想徳昭却当真了。 “你若想去白马寺,我们现在就去,只是你要求人,却不必了,说不定人早就被你求到了。” 幼清刚想开口说什么,目光一溜,忽地瞥见前头三三两两一堆人,不禁眉头拧紧,抓紧了徳昭的肩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二十 章 徳昭见她突然神情紧张,以为怎么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前头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正朝这边来,带头的一男一女看着有些面熟,倒像是府里的哪个奴才。 幼清后退几步,压低声音,同他道:“轻琅你应该识得的,他们是轻琅的家里人,找我寻仇来的。” 徳昭凝眉,问:“他们找你寻仇作甚?” 幼清往四周看看,准备找条路逃跑,嘴上道:“之前我在爷院子里扫地,轻琅让我找花瓶,爷将赶出去了,她家里人将错怪在我身上,之前在府里就放过话,说一定要让我偿还,不想他们竟来真的。” 她说着话,微微喘着气,拉住徳昭就往后跑。 那堆人见他们要跑,忙忙地追起来,一边追一边喊:“站住,不要跑!” 幼清跑得更快了。 徳昭被一堆宵小之辈追着跑,放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他堂堂一王爷,本是想着直接出面的。他武艺极好,沙场上以一敌百都能战好几个回合,何况是面对这群街上拉来的小喽啰。 却被幼清伸来的手恍了神。 她牵着他,五根细细白白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勒得很紧,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他落下。 她一边朝前跑,一边时不时地回过头问他,“全福,你还跑得动吗?” 都被人追着喊打了,她却还在关心他。徳昭愣了愣,答一句:“跑得动。” 两人在街上狂奔。 她手长脚长的,又经常在兽园窜上窜下忙活着的,跑起来跟阵风似的,丝毫没有寻常女子跑几步就喘气不止的娇虚,徳昭被她牵着跑,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她回头关切的眸子如星般璀璨。 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这一刻,他的眼睛里只有她。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是体力不支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朝他笑,“连累你受苦了。” 徳昭摇摇头,想要上前扶她一把。 幼清自然而然地任由他搀着,打趣问:“全福,你在爷那边是做苦力的吧?这么一圈跑下来你竟不带喘气的。” 徳昭扶着她,与她靠得近,闻得她青丝发油的兰花香味,连同一抹淡淡的脂粉香,素雅清逸,让人忍不住想要俯下身在她脖间嗅嗅。 许是他们时运不好,跑了这么一大圈,结果还是同寻仇的人碰着了。那些人追了过来,不依不饶的,片刻的功夫,已将他们包围。 这一下,幼清是真慌了。 为首的人喊道,“总算逮着你出府了,你个丫头片子,妖言惑众,害得我们轻琅被赶出了王府,今儿个老子非得扒了你的皮!” 幼清咽了咽,喊回去:“我何时害过她,是主子爷赶的她,你要寻仇,尽管找主子爷去,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 那人笑:“你们听听,她还说自己是弱女子呢,有长你这么丑的弱女子吗,光天化日戴着个面纱不敢见人,一口气跑这么远,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弱女子?呸!” 幼清皱紧了眉头,眼珠子转了转,瞄着左后方有个空当可钻,却需得有人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思考半秒,拍了拍徳昭的手,“这件事原就与你无关,待会我去引开他们,你尽管朝左后方跑,跑回府找我姑姑,若来得及,兴许我能够平安无事的。” 徳昭不肯放开她,“莫逞强,让我来。” 幼清:“你一个小太监,哪里打得过他们,还是早些跑回去替我报信要紧。” 话音落,她推开他,毫不犹豫地往前冲。 那群人围上来就要拖她,幼清咬咬牙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就准备硬拼。 好歹也得挣扎一下,横竖都是要挨打的。 想象中的揍打却没有出现,那群人还没得来碰她,就已经被人挥开。 仅仅只数十秒的功夫,刚才还凶狠说要打她的人,如今一个个嗷嗷痛叫倒在地上,徳昭处变不惊地站在那,轻轻抖了抖衣袖,一步步踩着那些人的身体,朝她而来。 “真没意思,枉费他们这么多人,一招都打不过。” 他说着这话,伸出手去拿她手里的砖头,“女儿家拿这东西作甚,不好。” 抛了砖头,正好砸在为首那人的头上,顿时砸得人家头破血流。 幼清怔怔地看着他,眼神写满惊讶。 “你……” 徳昭:“恩?” 幼清一拳打过去,“你也太不厚道了,早知道你武功这么厉害,我就不跑了,刚才我怕死了!” 徳昭笑了笑,“我都说了我来,你偏不听。” 幼清吐吐舌。 徳昭转身对地上躺着的人道:“还没有活腻的,就快滚,莫让我再看见你们。” 那群人不敢再硬来,知道打不过,一个个落荒而逃。 回府的时候,幼清不停比着大拇指夸徳昭,“你这身功夫,定是跟主子爷学的,上回我同主子爷进林子打猎,他那身手同你今儿使出来的倒有几分相似!” 徳昭点点头,“确实是主子爷教的。”趁机多夸两句:“主子爷一身武功厉害,天下几乎没有几人能与他过上十招。” 幼清点点头,“他是主子爷,自然得厉害。” 入了府,两人分道扬镳,幼清准备往连氏那头去。 站在小西门影壁前,幼清同他告别,话说到一半,忽地停下来,“你别动。” 徳昭一愣。 幼清踮起脚,伸出手去够他的额头。 她的手指冰冰凉凉,宽大的袖子往下垂着,露出一截皓白,像是深冬梅花上沾的一点雪,看得人想要拿掸一掸、戳一戳。 “是虫呢。”她轻轻笑笑一声,有意逗他。 徳昭“嗯”一声,“我又不怕虫。” 幼清迅速一揩,笑道,“骗你的,竟然不上当。不是虫,就是点黑灰,早些回去罢,今儿个多亏有你,改天我定好好答谢你。” 徳昭问:“你去哪,不如同我待一块,反正我也不急着回院子。” 幼清摇摇头,“我去我姑姑那,今天的事,我定要同她说一说的,你快些回去,万一王爷找你呢,爷脾气大,万一找不着人,定要赏你板子的。” 不由分说,一低头就转身往前头去了。 徳昭望着她走,那身影浅浅的,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他只得往跨院走。 慢悠悠,一步一步,依依不舍。 一呼一吸,思绪如潮涌,眼前浮现的全是她跑动的身影,她身上的香气,她雪白的手腕。 又软又绵,想要抱一抱。 徳昭停下脚步,往后瞧了瞧,思及今儿个她差点被人欺负的事,心中不安,本只是回跨院交待一声的事情,这会子却像要亲自到她跟前护她周全。 徳昭顿了顿,只半秒的功夫,决定从心所想,负手快步朝她离开的方向而去。 幼清走到一半,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她,一个小丫鬟,从未见过的,眼神奇奇怪怪,被她瞄到了,遂赶紧躲起来,从旁边抄近路跑掉了。 幼清想着赶紧往连氏那边去,脚步加快,忽地在花园的转角处被人拦了下来。 拦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轻琅的婶子,王大娘。 王大娘听说今儿个幼清在街上逃跑的事情,气打不出一处来,一计不成,就想着再生一计,被轻琅怂恿着,索性找了太妃屋里头的李嬷嬷。 李嬷嬷是随太妃从宫里出来的,同府里一般奴才自然不一样,连来喜见了她,都得福礼喊一声“二姑奶奶”。 李嬷嬷指着幼清,同王大娘道:“就是这个丫头么?” 王大娘点点头,“就是她!” 王大娘素日孝敬李嬷嬷,同她关系极好,王大娘亲自求的,李嬷嬷自然要卖她一个面子。本来是不用李嬷嬷出面的,无非是王大娘听着幼清身边有个来头不小的太监,一出手就打伤了王大和王大雇的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为的万无一失,这才请的李嬷嬷。 有李嬷嬷坐镇,府里再得脸面的奴才,也不敢造次。 幼清一见着她们了,就知道今儿个这事没完,也不浪费力气求情了,只想着怎么跑到连氏那边去。 怎么着也不能让他们逮着滥用私刑。 却哪里跑得了,对方人多势众,她只一个人,根本跑都跑不动。 三四个丫鬟上来押着她,李嬷嬷同王大娘道:“下手不要太重,莫让人看出痕迹来。” 幼清刚想喊,被人堵住了嘴。这下子,真的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无奈闭了眼,恨恨想,以后打死她都不往徳昭跟前去了。去一回,就惹出这么多事来。 说冤枉,这些人也不想听,他们无非就是想泄愤而已。 徳昭他们是不敢骂的,就只能拿她出气了。 真真是欺软怕硬! 关键时刻,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放开她。” 一看,又是“全福”来了。 他总是能够在要紧的关头赶来,叫人感动不已。 幼清想同他讲话,无奈嘴里被人捂住了嘴,喊不出来,只能使眼神。 他却没有看她,直接朝李嬷嬷而去。 李嬷嬷以为他是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压根不放在心上。 徳昭不想打女人,至少当着幼清的面,他不想。 更何况这群恶奴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直接在府里动手。 徳昭忍无可忍,揭了人皮-面具,露出张冷漠无情的脸来,“你们胆子真大,爷的人也敢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二十一 章 他露出真容的时候,正好站在幼清前方,背对着她。幼清并未瞧见他的样子,听得他说这一句,还以为他故意冒充徳昭,耍小聪明。 又看他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瞧不太仔细,心里却为他捏了把汗。 虽说这么一听,声音和徳昭挺像的,但他毕竟只是徳昭跟前的小太监,哪里就能假冒徳昭了? 在场的人,好几个都见过徳昭的。 幼清叹口气,不由地为他担心。 却看得众人齐齐跪下,个个脸上惶恐惊讶,神情不安。 “见过王爷!” 这一声声,如雷震耳。 幼清呆在那里。 难道…… 真是睿亲王?不,不可能的,全福就是全福,哪里会是睿亲王! 定是这些人迷了眼,被全福的障眼法给骗到了! 徳昭冷着眼,视线一一扫过地上跪着的人,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奴才,没有高低之分。 指了李嬷嬷和轻琅家的人,沉声道:“一百板子,若没死,就当是爷赏的命,此后莫要踏进北京城一步。” 又指了其他的人,“各自去吉祥所领二十板子,罚半年的月银。” 一百板子和二十板子,天壤之别,几乎是死与生的区别。二十板子打下去,足以血肉模糊,一百板子打下去,不死也残。 众人瑟瑟发抖,却又无人敢出声求情。 怕罚得更重。 徳昭不太耐烦,拧了眉头,轻轻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滚。” 众人连滚带爬地跪安。 终于只剩他与幼清两人。 徳昭回过头,只一瞬间,面上冰冷消融,他上前为她取下嘴里的布条团,挽了她的手腕,耐心地为她解开捆绑的绳子。 幼清一双眼睛盯在他脸上,一眨不眨地,愣愣地瞧着。 果真、是他。 全福不是太监,全福是王爷,是他刻意扮作了其他人,她却压根没有察觉到。 徳昭见她这般吃惊模样,面上一笑,和从前一样,主动往她左手边一站,像从前一般,想送她回园子。 幼清没有动。 徳昭禁不住出声,放柔了声音:“走罢,不要站着了。” 幼清终于回过神,弯腰请福,“王爷大福。” 恭恭敬敬,小心翼翼,没有问多余的话,没有说打趣的话,她用一声道福,划下了他们之间身份的鸿沟。 徳昭往旁靠近一步,轻微的一小步,却引起她眸中的惊恐,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高高在上,不可小视。 她在他跟前,又恢复成以前的那个侍女幼清。 永远隔着一层纱,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 徳昭这时方觉得后悔,不该太早在她面前露了真容。 朝她一伸手,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大概就是想让她不要这样,又或是想解释。 毕竟,除了敬畏,她眼底还有另一种情绪——疑惑以及被欺骗后的愤慨。 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出,倘若此刻站她面前的是全福,而不是徳昭,那么她定会一拳挥过来,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胸膛上捶上一捶,然后撅着嘴骂他不该欺瞒她。等她发泄完了,心里爽快了,就会拿出一个小油纸袋,里面装了炸花生或是糖麦酥,请他吃东西。 然后他们又可以肆无忌惮地谈笑风生。 一句“我不是诚心骗你的”,简单几个字,溜到嘴边,迟迟说不出口。 幼清抢先一步开口:“奴婢告退。” 弯腰、跪安,作为一个侍女,她的动作恰到好处,完美得无懈可击。 徳昭瞧在眼里,却只觉得刺眼。 她是在她的方式,冷漠地抹去他们之前的一切,仿佛全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徳昭胸中一闷,回过神时,她已经走远。 徳昭回了屋,满脑子想着她,喊了来喜,吩咐将今天的事保密,不能让外人知道在花园里的人就是幼清。 晚上刚过乙酉时分,天已经透黑,不比夏天,秋天的天色浓得快,染得快,月色俏得快。 太妃屋里遣人来请,徳昭收拾好心情,过西院里用晚饭。 太妃一向深居简出,屋里并未太多摆设,简单几只青色的磁州窑玉壶春瓶插一束连枝带叶的金桂,高几上的鎏金三足小圆鼎里盛着一味淡淡的檀香。 徳昭入屋,到太妃跟前请安,“见过母妃。” 太妃拍拍几榻,“过来坐。” 徳昭撩袍坐下。 桌案上摆好了晚膳,俭朴的四菜一汤,春椿豆腐、白玉佛手、金玉满堂、茄汁菱白外加一道猴菇清汤,全是素菜。 太妃信佛,一惯是吃素的。 徳昭微微凝眉,拿了碗替太妃夹菜,道:“母妃,平素多传几道菜,多补补。” 太妃笑,“习惯了,够吃就好。” 徳昭递了碗过去。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 从前在宫中做皇子时,每每同太妃一起吃饭,也是这般气氛。 清冷,安静,连动筷子的声音都听不到。 那个时候,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的母妃黄太妃则是个更加不受宠的妃子。 卑微的辛者库宫女,因为一夜意外的宠幸怀上龙裔,从此晋升为嫔妃,胆战心惊地在宫里存活,遭受过别人的陷害,也陷害过别人,稀松平常,并没有太多新鲜的路数。 盛宠的皇贵妃因为先皇这一夜的荒唐,狠狠记恨了黄太妃十余年。先皇因着皇贵妃的缘故,对黄太妃也是避之不及的态度,自那一夜之后,再也不曾临幸过黄太妃,甚至连徳昭出生那夜都未来看望。 徳昭长到六岁,才得了先皇的赐名。 小时候徳昭蹲在宫殿门口,巴巴地盼先皇来,等了一天又一天,那时候日子闲,晨曦到黄昏,仿佛有一年那么长久,一天天等下来,等得他心灰意冷,却还是不敢放弃。怕一没盯着,父皇就从前面那条宫道前乘着轿子过去了。 后来还是黄太妃一句话打消了他所有的期盼,“你父皇不爱你,他只爱皇贵妃和德庆,他不是你的父皇,他是你的皇上。” 小徳昭转过脸,黄太妃脸上波澜不惊,望着他的目光里,却多了一丝憎恨。 从那一刻起,徳昭便知道,他的父皇不爱他,他的母妃也恨他。 德庆曾说他,“徳昭,你的存在就是个笑话。” 但他知道,他不是个笑话,他会活出个人样来,他会活得熠熠生辉,他不缺谁的爱,他有自己的爱。 碟盘撤下去的时候,太妃开口打破沉默,问:“徳昭,听说今儿个你罚了几个下人。” 徳昭一听,知道她要提李嬷嬷的事,应下:“府里有恶奴,理当严惩。” 太妃:“李嬷嬷年纪已大,她又是府里的老人,何必赶她,传出去,外面定说你待人严苛。 徳昭面无神情,拿了杯茶漱口,“若在乎名声,儿子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 太妃握紧佛珠,叹口气,想起今日听到的事,问:“是为了个丫头罢,瞒得这样密,连名字都要藏起来。若真有瞧上眼的,纳入房里便是。” 徳昭闷了闷声,片刻后,答:“儿子自有分寸。” 问也问不出什么,太妃摇摇手,索性让他退安。 徳昭撩袍请福辞去。 太妃在屋里坐了会,而后出声喊人,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弓着腰出来,是从前伺候太妃的宫女之一,名唤孙嬷嬷的。 太妃问:“查到了?” 孙嬷嬷:“查到了,今儿个在场的人嘴紧,因着有主子爷的吩咐,没人敢说,还是从李嬷嬷那里探听到的,是个叫幼清的姑娘,在兽园里当差,别的还没得及查。” 太妃点点头,交待:“继续查,里里外外查个透。”又问,“李嬷嬷怎么样了?” 孙嬷嬷想起李嬷嬷被打完一百板子后的惨状,就只剩一口气,还要吞吞吐吐地回答着话,也真是可怜。“估计不行了。” 太妃叹了声“阿弥陀佛”,不再继续问其他人,只说:“徳昭是个心硬的,也怪李嬷嬷她倒霉,自个往刀尖上撞。”想起什么,指着孙嬷嬷吩咐,“快去查罢。” 孙嬷嬷忙地退下。 西墙屋里。 连氏收拾碗筷,看了眼坐在榻上的幼清,问:“你怎么闷闷不乐的,今儿个上街不好玩么?” 幼清还没来及同她说被人对付的事,因着徳昭的身份,此刻苦恼不已,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 他化成小太监,在她身边这么长的时间,半点不露底,想起就让人不寒而栗。 就像是突然被扒光了衣裳暴露人前,那股子羞愤感让人无所适从。 还有齐白卿,她和齐白卿的事,他有没有插手 幼清越想越不安,连氏收拾好了屋子回来,看着她不停搓手,想要开口问,知道她不会答,索性也就不说了,拉了姜大在旁边聊话儿。 两夫妻谈天说地的,琐碎小事说个不停,忽地姜大道:“对了,今天大花园的事,你听说了没?说是爷为了个丫头,罚了太妃屋里的李嬷嬷和王大家的两口子,好像还罚了其他人。” 徳昭吩咐人不得将事情外泄,是以没有人知道主角就是幼清。 连氏好奇道:“还有这回事,下午我很早就回屋了,倒没听说过,嗳,知道是哪个丫头么?这可新鲜得很,倒是头一回听说王爷为个丫鬟出头的,十有八九是瞧上了她。真要收房,那她面子可就大了,绝无仅有府里第一人啊!” 幼清在旁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要反驳,却又不敢开口。 屋里正说着话,忽地外头有人喊,“姜大娘,外头有人来了。” 连氏与姜大面面相觑,忙地往外去。 原来是个小太监,说兽园有事,喊幼清回去。 幼清不敢耽搁,忙地起身。 刚出院子门,便有个身影往前来,是来喜,捧着笑脸请她去跨院。 幼清这才明白,哪里是兽园有事,分明是他要见她。 弄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一看就没安好心。 幼清问:“大总管,我身子有些不舒服,要么改天再去见王爷罢,烦请大总管替我在爷面前回个话。” 来喜不高兴了,“姑娘,再犟,也不能同爷犟,你要真身体不适,咱家立马去请大夫,横竖你先往跨院去了再说。” 他的眼神锋利似刀,差点就没将“矫情个什么劲”直接说出来了。 幼清被他这么狠着一说,瞬间清醒过来。 她骨子再硬,硬不过他徳昭的板子。 遂软了骨头跟随来喜往跨院去。 到了跨院,满室通亮,十足是将灯和蜡烛点了个遍。 所有人自行退下,屋里静悄悄的,只剩她和他。 幼清看着他的身影,想起全福,一想起全福,就想到他们一起玩闹的日子。 不知藏了多少算计。 恭敬请了福,而后无话可说。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目光代替言语,灼热期盼。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颔首,盈盈一低头,烛火阑珊,光影似水波般映在她脸上,缓缓流动。 徳昭就这么痴痴看着,只觉得自己魔怔了似的,看得移不开眼。 她穿着水绿色站那,一把细葱腰,似水莲含苞待放,沾着晨曦的水珠,半开半合,清纯又神秘,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徳昭想,这样的人儿,他得住进她的心里去才行。 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 他上前一步,她一步步退后。 直至退无可退。 身后是几榻。 那天他抱她入书房时躺下的几榻。 最终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他想要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气势逼人,不容抗拒。 幼清一颗心似乎快要跳出胸膛,几乎慌张得想要逃跑。 可是腿软。 最终,她从胡思乱想的纷忙情绪中抽出身,凭借着最后的勇气,听得自己清亮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认真问:“我与白卿,王爷可曾插手?” 别的不要紧,但只这一件,至关重要。 说话的瞬间,他的鞋尖已挨着她的。 一瞬间的天旋地转,几乎来不及反应,她已被压倒在榻。 徳昭伏在她身上,似一头蓄势待发的狼,蠢蠢欲动。 幼清根本动弹不得,唯有张着一双眼瞪他。 他并未回答她的话,双手一点点抚上她的脸庞,轻轻一抽,扯掉了她的面纱。 四目相对,毫无遮掩,他的面庞认真又严肃,声音渴望又深情:“爷对你没有别的心思,就是瞧上你了而已,到爷身边来罢。” 言简意赅,他想要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