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影师》 第1章 全身烂到死 相传,华佗在世时曾著有一本颇为特别的医书,名为《七佛录》。 七佛即是七佛药师,又称七躬医王。 华佗以此为书名,想来,是跟曾经关于这本书的种种离奇传闻有关。 据说这本书里记载着许多离经叛道的医术,治病效果十分神奇,堪称起死回生之方。 但因荒诞而不被传统所认可,却又因疗效诡异卓绝,而被世人所觊觎。 可惜的是,和《青囊经》一样,这本书随着华佗的死,早已在人间销声匿迹。甚至因从未有人找到过它存在于世的痕迹,所以觉得它从未真的存在过。 然,随着后世一些被称作死影师的人出现,这本记载着死影之术的《七佛录》似乎由此被证实,并穿过重重迷障,重现江湖。 而它最新一次现身的地方,是在青田。 一. 洪武八年 第一次见到严沉月时,温清桐完全没想到过,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的余生将会同这宛如神祗般的男人,有着攸关生死的牵连。 那天,她一直在陪着稻草堆里的温言。 温言是温清桐的弟弟。 八岁以前,明眸皓齿,仿佛精雕细琢的瓷娃娃,这样的温言美好得仿佛是个永恒。 八岁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令他成为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终生所无法挥去的噩梦。 至今温清桐也无法说得清,温言得的病究竟叫什么。 她不是郎中,郎中其实也都讲不出个所以然。 最初那病是无声无息的,几乎让人觉察不出半点不妥来,只是手指和脚趾有些微肿,但不痛也不痒,于当时那种生活,当时姐弟俩那种年纪,毫无半点影响。 所以温言不说,清桐也没留意。直至觉察到问题时,温言的手指已经开始溃烂,身体上也长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肿块。 那些肿块依旧是触之不疼的,只是样子丑陋,看了让人害怕。 十岁的小孩更害怕。温言哭着要姐姐帮他把那些丑东西从自己身上剔除。 可是温清桐能怎么办呢。两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在那样无依无靠的岁月里,除了彼此紧紧拥抱着,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终于想到要去找郎中的时候,温言的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手指都烂出洞了,脚趾肿得几乎和脚掌连成一体,身上肿块越来越多,从胸膛到脖子,从脖子到脸。而那些原本指甲大的肿块,像每天每刻都在吸血似的,把温言的身子吸得越来越瘦,把它们养得越来越肥,在温言小小的身体上一串连着一串,远看过去,就好像一把把葡萄。多可怕,从人的身体里钻出来的葡萄。 温清桐无法忘记第一次碰触到那些可怕东西时,温言尖叫的样子。 他说,疼啊!疼啊!姐姐你杀了我吧! 两年多来始终不痛不痒的,怎么突然会疼到生不如死呢? 清桐吓得全身发抖,逃得远远的,束手无措,跟温言两人放声大哭。 后来她抵押了房契,揣着所有的钱,用小车拖着温言四处求医。 什么地方都走遍了,小姑娘的脚,走多了路,生生像个男人一样,又粗又糙,脚底结了厚厚一层茧。但直到身上所有的钱全部花完,温言的病始终毫无起色。 那些郎中治不好他的病也就罢了,很多还见了他就躲。 边躲边说,这怕是疠症,治不好的,小姑娘,你自己小心些,别离他太近,这病会传染。 疠症会传染,染上就会让人生不如死。 最后,清桐带着温言流落到这个地方时,就再也走不动了,于是干脆停留了下来。 白天乞讨,夜里守着温言痛苦的呻吟,辗转反侧,度日如年。 有时候看着温言的脸和身体,清桐想,要不干脆如他所愿,杀了他给个痛快。 然后她把自己的头蒙在破被子里大哭,哭自己怎么会生了那么副恶毒的心肠,竟每天想着将自己弟弟的命弃之不顾。 然后日复一日,她依旧白天跪在街边乞讨,晚上守着腐烂得千疮百孔的弟弟,用讨来的钱换来几服药喂给温言吃。一边乞求老天能开恩让自己弟弟好起来,一边想着,这一切什么时候能结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再也不想听了,听那一声声能把人心脏撕成碎片的哭喊或呻吟。 当啷。 两个铜板落到清桐膝盖边时,那个好心施舍的小孩被他身后妇人急急拖远。 “妈!你拧我做什么!” “做什么?!离那么近,知道她身后那堆草里躺的是什么吗!” “狗吗?臭烘烘的?” “是个得了疠症的人啊!” “什么疠症?” “麻风啊!一旦被传染上,你可不得跟那个人一样全身烂到死!” “啊!那我有没有事?” “快走快走啦……” 人和说话声越来越远,温清桐边听着,边将两枚铜板小心拾起。 嘴角微弯,今夜的药有着落了。 她想她一定是病了,在这样的境遇里,在别人那样的话语中,她竟还笑得起来。 拾起第二枚铜板时,她感觉到地面被马蹄踩踏的震动。 继而听见周围来往路人停了脚步,止不住骚动的呼吸,纷纷朝着马蹄声过来的方向发出嘶嘶的轻叹: “呀!是严先生……” “严先生回京了!” “每次瞧见严先生都好似瞧见活神仙似的……” “可不是么,医术高明得仿佛活神仙,人也俊得仿佛活神仙……” “唉……是啊,好漂亮的严先生……” 叹息声有男有女,不由在温清桐混乱的情绪中拔出一丝诧异。 不知他们口中得严先生究竟生成怎样一个漂亮法,竟能令那些对他样貌的仰慕者不分男女。 遂将铜板往手心里攥了攥紧,她抬起头,下意识往那马蹄声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方向径直而来一人一骑。 白衣白马,墨色长发随着马起伏身影在风里轻扬,明朗日光下,仿佛镀染出一层淡淡的银光。 没看清面目,已被那卓绝的风姿压得喘不过气。 温清桐低下头垂着眼帘,看着自己乌黑的手指和看不清颜色的衣裳,不知怎的,脸颊仿佛火烧似的烫。 烫得想寻个地缝将自己藏起来。 藏到深不见底的地方,以免自己卑微的身体,被那马背上身影璀璨的光华给灼伤了。 直至马蹄声由近至远,她才堪堪地将头再次抬起。 只那么一眼,竟生生能让人看丢了魂。 果真如神仙一般的人物。 很快,四周人群随着严先生的离去也一并散去。 唯有清桐,在身后温言醒转后的呻吟声中,若有所思,一双眼追着那身影远去方向,仍继续呆看着。 片刻后,忽然察觉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的阳光下微闪,倏忽间引去了她的注意。 然后她愣了楞。 似乎隐约记得昨夜风大雪大,这方向传来过一些不同于风雪的奇怪声音。 想了想,温清桐揉揉跪硬了的膝盖站起身,慢慢朝那方向走近过去。 拨开草丛和碎石,她小心探头往里看。 随即一惊。 那是两枚元宝。 沾着黑乎乎的干枯污渍,黄澄澄的金元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他们没有头 揣着两枚元宝在严府门外站了半天,温清桐始终不敢走近过去。 就那么远远地看着。 这几年来她见过无数郎中,但从没见过哪个郎中住的地方有这么气派。 仿佛皇宫似的。不过皇宫长什么样,清桐哪曾见到过。 只知很大,很奢华,就如眼前这片被高大粉墙所围着的楼阁一样。 却又是清清冷冷的,被漫天冬雪笼罩着,暗夜下一切轮廓隐隐绰绰,寒气中勾勒,仿佛烟锁重楼一幅水墨画。 严沉月,一个听说能将死人也医活的神人,大约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他。 于是直至夜幕降临,温清桐仍在那片气派的大宅外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徘徊着,倾其所有勇气,她始终无法往那守着差役的大门处迈近一步。 一道高墙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神仙般的人物住在仙境般的地方,高高在上,卑微如蝼蚁的人可望而不可及。 回到棚屋时,温言难得的安静,许是今日服的药里有催眠的东西。 温清桐轻轻舒了口气。没有点灯,她在黑暗中摸索到温言身边坐下,就着月亮从破洞外照进来的光线,低头看着他那张肿胀不堪的脸。 才只两年,她已经几乎记不起温言没病时的模样了。 只记得那张脸那么的小,白嫩无暇,仿佛莹莹一块美玉。 现如今被脓水撑得状如斗大,这张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肿块,就连眼鼻和嘴都分不清。 看着看着,似乎连四面八方吹进这小小藏身处的寒风也感觉不到了,温清桐紧攥着双手,用力忍着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 那样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边上有细小的声音传出:“姐,你过来。” 温言说话声极轻,靠着拉扯清桐的衣摆,才在很久后引来了她的注意。 温清桐目光亮了亮。 已几天没见他说话,此时听见无疑是欣喜的,所以立刻低头朝他嘴畔贴近了过去:“怎么了,阿言?” “白天……时候路过的那位严先生……”温言说话很累,但目光却是不同于往常,有些闪闪发亮,“那位严先生……我看到他身后跟着两个人……” 跟着两个人有什么可说? 温清桐记得那神仙般的人应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身后跟着不少人。所以皱了皱眉,却也不吱声,只安静听他继续又道:“那两个人,看不出男女……因为身上裹着白麻袋。” 想了想,温言又补充了句:“他们没有头……” 一阵冷风刮过,清桐直愣愣看着她弟弟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轻轻打了个寒颤。 人不可能没有头还能行走,除非是鬼。 但世上本无鬼,所以,有鬼的是温言那双眼睛。 也所以,清桐明白,温言那是看到了幻觉。 久病成医,温清桐带着温言见多了郎中,所以多少有些明白,若一个人病情重到一定程度时,就容易出现幻听,或看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比如死去的人。 但并不是说真的有死去的人出现,那只是跟幻听一样,是一种病入膏肓后产生的错觉。 这认知令清桐浑身发冷。 她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看着不再继续说话的温言,那小小的身躯被压迫在身上一串串硕大的肿块下,仿佛风大些就能把他吹碎了。 但温言完全没察觉自己姐姐目光里的复杂和沉重。 他痛得全身哆嗦,但一双眼目光炯炯,心神完全被他自己说的那番话所吸引,甚至连皮肤也闪出一点平时没有的光泽。 “姐……你说,他们会过来接我吗?”然后他突然这么轻轻问了句。 “……谁?” “没头的人……” 清桐头一低,眼泪一下子烫着了眼眶。 不敢继续看温言的目光,好像濒死之人突然间的回光返照,伴着满嘴的胡言乱语。 “姐,你怎么哭了?”好一会儿,温言终于留意到了姐姐的异样。 他想伸手把清桐的眼泪擦掉,但手肿得厉害,动一动十指连心地痛,疼得他肩膀一阵抽搐。尽管如此,他硬撑着不动声色,只改将手往清桐衣袖处碰了碰:“别哭,我走了是件好事,难道姐不觉得吗?” 也不过才十一岁的孩子,却仿佛大人似的口吻,这一场病透支了温言的一辈子。 可是突然,温言咯咯地笑了起来。 细若游丝的笑声,带着点莫名的疯癫,在黑夜里,同四下贯穿的冷风交织在一起,好像一只冰冷的手,贴着温清桐单薄的棉衣悄然划过。 清桐禁不住站了起来,压着剧烈心跳,小心按住温言的手腕低声喝道:“阿言!你吓到我了!好端端的你笑什么?!” “咯咯……”温言依旧笑着,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可就是停不住。 然后,在温清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他勉强撑起半个身体,发抖的手指着地面,颤颤地划了道圈:“你看,好多人啊……姐姐……你没有看到吗?到处都是……咯咯……那么多的人……老鼠那么点儿大……咯咯……穿着孝服来的,他们……他们是来接我的……咯咯……披麻戴孝咯咯咯……接我走的……” 严府今夜静得异常。 临近春节,年味已渐浓,前院里幼童嘻嘻哈哈,没有大人管着,都在开心放着烟花。 忽明忽暗的焰火闪烁在天空,透过窗,时不时映亮客堂中间供着的那道圣旨。它是今天刚被太监送来的,此时一家上下,除了最主要的那个人,都聚集在这里,静静围着它坐着。 无论男女老少,脸色都不太好看。 洪武皇帝朱元璋突然决定三医会诊,命京里最有名的三位御医一同前往伯爵府,为病重的刘基治病。 很不寻常的举动。毕竟,这三名御医并不是普通的医师,每一个都是妙手回春,头顶着医圣之称。而众所周知,刘基虽然病重,但感染的只是区区风寒,何须三名医圣一同会诊? 还为此特意下了圣旨。 这件事,若不是朱元璋小题大做,那可能就是刘基的病情另有蹊跷。 至于怎么个蹊跷,无人能说,也无人能猜。 或许那个人知道,可是他回来至今都没有露过面,甚至圣旨到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 胆大包天,说的就是他这样的行径,不过,谁叫他是严沉月。 而他这番大胆的行径又意味着什么,这才是令严家上下不安的真正原因。 空气安静得快让人窒息时,前门方向突然有点喧哗。 混杂着烟花绽放时一道又一道轰响,传来守门人的说话声,带着隐忍后的不耐,跟焰火比着声高,所以仿佛在跟人吵闹: “我说小姑娘!你这叫什么事儿??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你当你什么人物,我家爷会肯在这时候见你?!” “有钱?嗤,就你一个臭要饭的能有多少钱?别说你一个臭要饭的,就是一座金山银山摆在这儿,你当我家爷会稀罕?” “你走不走?真当我家爷是开馆子给人随随便便坐堂问诊的小郎中?” “哎我说你真他妈是有病啊!说了半天还死皮白赖的!到底走不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雌雄莫辨 守门人的脾气很大,特别是年轻的那个。 这样的夜晚,寒风刺骨,飞雪刮得脸生疼,屋檐上挂下来的冰柱能当剑耍。可是偏偏有人不识趣,不让他们好好在屋里呆着,偎着热烘烘的暖炉,喝一口烫得香醇的酒。 骂得嗓子都有些发疼的时候,那小姑娘依旧在雪地里跪着,抬头看着他们,安安静静,像个聋子似的对他们刚才的喝斥充耳不闻。 自然,温清桐不是真的聋了,也不是不怕守门人对她所发的脾气。 天寒地冻,她在这大门外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人冻得早已没了任何感觉。所以,面对谩骂和驱赶,她并没感到多少害怕,甚至连早先面对这片高高在上的建筑时那种卑微和惶恐,似乎也不见了踪影。 她只怕自己今夜见不到严先生。 若见不到的话,温言今晚恐怕真的是要熬不下去的。 想着,她低头攥紧了衣角。 那片衣角上沾着一大片早已干枯的血渍。 血是温言吐在她身上的。 就在他突然反常地大笑,又说了那堆胡话后,他突然从嘴里喷出很多血。 温清桐第一次见到人吐血,是个得了肺痨的。一边咳嗽一边从嘴缝里溢出血,牙齿都染红了,看着很是瘆人。 但直至看到温言吐血,她才惊觉,一个人喉咙里竟然能够吐出那么多的血。 好像开了水闸似的,源源不断,从温言那个瘦弱得不堪一碰的身体里喷涌而出,那一刻,温清桐近乎魂飞魄散。 所以她不顾一切再次回到这里,在这个仿若人和神交界般的地方,跪在冰天雪地中,只为想去奢求一个人的援助。 可是她想错了。正如守门人所说,严先生不是个普通郎中,他没有明码标价,他绝不会随便为人坐堂问诊。 可是,可是连老天爷也同情她们姐弟俩的不是么,不然,怎会那么巧,偏偏在她住的地方发生了那样的事,偏偏让她捡到了那两锭金子? 想到这儿,温清桐忽地抬起头,眼里闪动的目光让原本情绪糟糕透顶的守门人不由一愣。 明明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一副样子,怎么眼里的光那么盛? 灼灼得几乎有些烫人,以至一时让两个守门人有些无措起来,正要狠狠心更恶劣地骂上去,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两人互望了一眼,没有继续吭声。 四周不知几时围了不少人。 严家喜静,这样门庭若市还是头一遭,还是在夜里。倒也真没想到,眼前这小乞丐看起来弱得风吹就倒,本以为以她来时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被狠骂一通肯定要被吓跑,谁知人没撵走,倒引来一圈看热闹的。 看看周围,目光点点,热闹不嫌大的大有人在,即便天气恶劣成这样,依旧有不少人已因了严府门前这等难得一见的光景而聚拢着,交头接耳。若传到里头,必定引来不痛快,况且今日府中本就气氛异常。 眼见这小乞丐越跪神情越有些异常,琢磨着,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日,所以其中年长的那个放缓了语调,朝地上这执拗的小姑娘皱了皱眉:“还要跟你说多少遍,我家爷不是寻常郎中,你即便用钱请也没用,赶紧回去吧,这么冷的天跪在雪地里,你还要不要自己这两条腿了。” “大爷,都说医者父母心,难道治病救人还分寻常和不寻常吗?” 温清桐话音被冻得微微哆嗦,但不安却又直白的目光,叫门人脸上不由一烫。 小乞丐话说得确实没错,但话是一码事,现实却是又一码事。府里那位爷连皇帝老子的圣旨都能不出来接,会管什么医者父母心? 心里想着,自然是不能就这么直白说出口,所以眉头再次一皱,门人朝前撵了撵:“多说无益,赶紧走吧,既然你说有钱,那京城里郎中多得是,有钱自然会给你看病,何必硬要撞南墙。” “这些也不够么?”眼见被逼得要往台阶下跌去,温清桐终于伸出手,将手心里捂得湿热的元宝朝那两个门人递了过去。 门人一看,愣了愣,彼此迅速互递了个眼神。 这小乞丐有问题。 要说她手里若抓的是铜钱或者碎银子,并不奇怪。但这是金锭。一个小要饭的哪里能弄到这么一枚沉甸甸的金锭?一辈子讨饭都讨不来,除非偷,或者…… 当下目光一凌,正要开口,突然见到一行人往这方向过来,那两名门人立时住了口,带着点警惕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又朝大门方向打了个手势。 温清桐并没察觉这两个守门人的异样。 依旧托着手里的元宝,目不转睛看着他俩,直至身旁忽地一道冷风掠过,她感到头顶处似有人望着她。 可是抬起头,却并没看到人,只见到一抬漆黑的轿子,沉甸甸散发着檀木的清香,被前后八个黑衣人抬着,侧方黑洞洞的窗子正对着她。 窗帘半遮,看不见里面任何光景,却分明能感觉有人在里头看着她。 然后听见窗里轻轻飘出一道雌雄莫辨的妖娆话音:“这金子,是你的?” 清桐肩膀猛地一颤。 不知为什么,在听见轿子里那人开口的刹那,她身上原被冻僵的知觉突然又回来了。 这感觉很不好。 恐惧,寒冷,疼痛……一切能让人瞬间变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倏然间回到了她原本麻木的身体,这让她一下子失去了继续跪在这地方的勇气。 所以仓猝站起身,完全没察觉原本抓在手心的元宝正从她手里滚落到地上,清桐逃似的离开了。 元宝咕噜噜滚到那顶轿子底下。 十两一锭的金子,一个小乞丐穷极一生也没法赚到的财富,当清桐第一眼在石堆里看到它们的时候,曾以为那是老天爷的垂怜。 垂怜她和她弟弟糟糕至极的命运,所以赐予她的运气。 但,世上哪来什么天降的好运气。 天掉下来的馅饼,大多只是个陷阱。 只是年纪小,涉世不深,也被穷苦和厄运迷了心窍,所以清桐看不到这天掉下来的财富,将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后果。 轿子在两个门人沉默的注视中,缓缓进入那扇无声敞开了的大门。 大门重新关上后,两人对视着,长出一口气。 这就是自家主子今夜特许见面的那个人么。 神秘的来访者,莫名的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压力,压得竟无一人敢上前去查看来者手中的拜帖。 彼此沉默许久后,搓了搓冻僵的手,年长那名门人走到刚才小乞丐跪着的地方,将地上那枚元宝拾起。 果不其然,元宝底部清清楚楚刻着一个章印,顾。 不正是顾侍郎府上前日里丢被盗的金锭么。 顾府里不翼而飞了一批黄金,价值约莫万两,闹得全城沸沸扬扬,这起失窃案牵连死了不少人。 而那毫不起眼的小乞丐手里竟握有其中一枚。所以,刚才那个不撞南墙心不死,却又在眨眼间仓促逃离此地的小乞丐,跟那起黄金失窃案究竟有着什么关系? 寻思着,他想起那小姑娘刚才一张苍白又惶恐的脸,有些犹豫。 很漂亮的小姑娘,为求医急得走投无路,被贫苦和寒冷摧残的模样足以让人心生怜惜。不过仍是转过身,他对那年轻门人摆了摆手:“去报官吧。” 再穷再惨,兵部侍郎家的金子怎么好随便拿的呢,小姑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不是幸运是厄运 回到棚屋时,雪突然大了起来,天地间仿佛一瞬间变得苍茫。 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清桐突然很怕进去,她怕进去后看到的会是一具僵硬了的尸体。 独自在寒风凛冽的小巷里站了很久,直到冻得实在受不住,她才轻轻推开横在门外那块木板,慢慢朝里走了进去。屋里的温度同屋外并没太多差别,除了刺骨的风小了很多,安静下来的空气中依旧听不见温言的呻吟声。 清桐心脏一阵抽搐,不安和恐惧让她不得不握紧拳头:“……阿言?” 温言没有回应。 绝望开始将清桐拽紧,她张开嘴用力吸了两口气。 那瞬间她想立刻转身逃离这让她窒息的地方,好在片刻之后,透过黑暗,她看到温言一双眼正目不转睛望着她。 虽大部分瞳孔被肿胀的眼眶遮挡着,但显露在外那一星点微弱目光,足以重新点燃她心头那团暖火,温清桐长舒了一口气,悄悄抹掉冲出眼眶的泪,迎着那道目光笑了笑:“醒了吗?姐马上给你熬药。” 温言蜷缩在稻草堆里,从对面那双闪着细碎光芒的潮湿眼睛里读出了些什么,所以用力忍着浑身的颤抖,安静看着温清桐走到他身边,小心把被子和稻草四下为他拢了拢,然后生起火,拆开药包,在稍许亮堂起来的小屋里忙忙碌碌。 火堆和沸水生出的温度,让这间四处漏风的小屋,逐渐不那么冷得刺骨。 温清桐守着瓦罐在火堆旁坐下时,感到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手往衣兜里摸了摸,她翻出那枚被她迟疑了很久,最后没有一并递出的金锭。 如果当时给他们的是两枚而不是一枚,那她是否有希望能见到那位严先生的面? 清桐问着自己,然后手指收紧,她自嘲一笑。别说两枚,只怕四枚,十枚,都是见不到那位爷的。冲动过后才意识到,今夜没被人当做贼关进大牢,已是十足的运气,这一大锭捡来的金子,对生活在这世道最底层的蝼蚁来说,不是幸运,是厄运。 可究竟要不要把剩下的这枚处置掉?清桐却是犹豫很久也做不了决定。 金子的光在火焰照射下闪烁而滚烫,烫着她的眼,烫着她的心,她紧拽着这笔财富,在这四下漏风的破屋里不甘心地沉思着,一度几乎忘了时间的存在。直到很久之后,汤药嗤嗤的沸腾声里突兀传来咯咯一阵轻响,猛地打断了她的失神,她才终于发觉了温言的不对劲。 那个全身已溃烂得不成样子的小孩,不再蜷缩,而以一种奇特并僵硬的姿势挺直在稻草堆上,牙关紧咬,全身抖个不停。 但像是下定了决心不让姐姐听见,他一点声音也不肯发出,直到牙齿因颤抖的碰撞,才将陷入沉思的温清桐猛一下惊醒。 一时手忙脚乱,清桐迅速取了块破布冲到温言身边,使劲掰开他的嘴,将布塞进他嘴里。随后轻轻在他身上还算完好的部位轻轻揉着,直到剧烈的颤抖逐渐平息下来,她小心翼翼将手圈进他脖子,将他扶着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是不是很痛?回头赶紧把药吃了就不痛了,都是姐不好,回来晚了,都是姐……” 话没说完,清桐感到手腕上一沉,温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手把她握了握牢。 “姐……”低头吐掉嘴里的布,他嘶嘶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黑牙:“你杀了我吧……用……用什么方法都行……我熬不下去了……” “你瞎说什么话!”恐惧脱口而出,变成了愤怒。温清桐边狠狠说着,边死瞪着她弟弟那双毫无生机的眼。“你看,这是什么,”重新摸出那枚元宝,她递到温言面前:“姐有这个,姐可以去把京城里最好的郎中给你找来,所以你别再给我说那些胡话!” “姐,别找了……”温言苦笑,“我活不过开春……” “跟你说别再讲这些胡话!” “真的,姐,”再次抓紧清桐的手腕。清桐想挣脱,但他手指上一圈圈的肿块让她全身禁不住地发软。“我浑身都痛,骨头也痛,好像无数把刀子在里面使劲的挖……你知道这是怎么个痛法么?我不想活了,姐……我实在熬不下去了……” 说完这番话,用尽了温言的全部力气,他僵在清桐的怀里,连吸气都很困难。 清桐看着他的样子,恨恨地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块被温言吐出的破布上除了舌头磕破的血,还有几颗断牙。 一个人得衰弱到什么程度,才会让牙齿都留不住。 她知道温言说得没错,继续这样下去,这孩子活不过开春,即便侥幸活着,也是痛入骨髓的折磨。 可是,她该怎么办。温言是她唯一的亲人,活在这世上唯一能驱使她不顾一切去设法生存的那个亲人。即便屡次想过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但她从没想过,万一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自己会怎么样。 是解脱,还是活着的力量跟着他的离开一起全数瓦解? 心乱如麻中,突然嘭的一声巨响,随着扑面而来一股冷风,几个黑衣人闪电般冲入这间小小的棚屋。 “谁?!”只来得及发出这样一声惊叫,屋里的火堆熄了,黑暗里药罐落地,碎裂声中,清桐感到一股巨大力量将她狠狠朝外一拽,没等她来得及将那同她一起摔倒在地的弟弟扶住,一道冰冷的铁链圈在了她的脖子上。 紧跟着轻轻一提,她整个人被迫朝着屋外风雪满天的夜色里直飞了出去。 夜色中,整条小巷静如坟墓,在一阵无声无息的混乱过后,密集的大雪很快掩盖了棚屋前那些簇新的脚印。唯有一条长长的拖痕,深刻又疯狂,许久之后,仍在雪地里留着行浅淡的印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手背上长着两把刀 将身后那行人一路引至澜园后,回过神,王阳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捏了一手心的汗。 在严家待了那么多年,他不仅是伺候主子的仆人,还兼具护卫。人高马大的他手里颇有些拳脚功夫,谁知今天碰上这些个访客时,还仅是个照面,就让他莫名感到有些害怕,且还说不清这几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让他感到害怕。 明明那几人看起来都跟竹竿似的,虽高但瘦,走路甚至轻得像在飘。 可是不声不响往那儿一站,言行举止分明都客气得很,不知怎的就是让他有些不安和压抑。 尤其是轿子里那个安静端坐的男人。 无意中见得一面,在被风吹开的帘子背后,那是张带着面具的脸。苍白的木制面具。样子很简单,简单得只有两个眼洞,里面隐匿着一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睛。 由始至终,那男人没说过一句话,可当他随着那顶轿子经过王阳身边时,王阳竟打了个寒颤。 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号人物,能让自家主子在刚回府的当夜同意相见,实在是不能不让人感到好奇的。可是严府里做事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所以王阳不敢多看,不敢多说,在为那行人推开澜园的大门后,转个身便匆匆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 澜园是严沉月的居处。 严府的二爷,太医院唯一不需要侍直的御医,江湖上被称作年纪最小的医圣。 仿佛传奇般的一个人物。但常言道,人无完人,严沉月虽有卓绝的医术,倾城的容貌,性子却生得十分古怪。因为如无必要,他几乎从不踏出澜园一步,就连进宫,也得是朱元璋亲自下旨召见。但每隔半年必离开京城,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只是每次回来后的三日内,他都闭门不见任何人。 唯有此次是个例外。 王阳将那一行人带到时,澜园门口早有严沉月的贴身仆从等候着。 年纪轻轻一名十七八岁的后生,个子小小,气魄却同王阳天差地别。独自面对众人,黑亮的目光一瞬不瞬看着那顶黑色的轿子,在目送它进入门内后,手往边上一展,他不亢不卑便将紧跟其后那几个人挡在了门前。 随后打着手语道:先生只见你们主子。 却原来是个哑巴。 滴水声一下一下,在空旷的黑暗里,如同一道道钉向脑门的锥,疼痛让人无处可躲。 温清桐虽然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但从醒来后,她就可以断定,这地方一定不是衙门大牢,而那些将她打昏了带到这里的人,也绝不是衙门里的捕快,尽管他们的装扮跟捕快看起来很像。 她忘不了那个用一道铁链把她生生勒晕了的人。 恐惧让记忆深刻无比。她清楚记得,那是个眼睛狭长,脸也非常瘦长的男人。 十分普通的长相,可是一双手生得十分漂亮,骨节分明且匀称修长的手指里握着一条锁链,手背上则长着两把刀。 或者说刀一样的增生物。 就这样,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普通了,而是相当怪异。 这个怪异的人不是本地人,他一开始跟温言说了些话,都是她听不太懂的话。但‘金子’两个字她还是听进去了的。除此,她完全不知道这人究竟在同她说些什么。 而茫然的眼神和连连的摇头所得到的代价,就是她脖子差点被那手指粗的铁链勒成两段。总算,这些人并不是为了取她性命,所以手下留了点分寸。 只是这分寸最终带给她的究竟会是怎么一种结果? 温清桐不敢去猜。 她手撑着地面慢慢试着坐直身体,当意识到那根链条仍还缠在她脖子上的时候,链条的撞击声已打破原先只有水滴声的沉寂。 那瞬间温清桐狠狠颤了下。 本能地想逃,可是四周一片漆黑,她能逃去哪里? 只能继续在原地干坐着,没多久,她听见从水滴的方向传来阵脚步声。 走得很慢,也不知是因为提着那件一直滴着水的东西,还是有意在品尝着她的恐惧、以及人在濒临危险时那股几乎崩断的情绪。 最终脚步声停在清桐面前时,她心跳快得几乎连吸气都要做不到了,眼泪一颗又一颗往下掉,却始终不敢哭出声。 然后手心一沉,那人把一块沉重而冰冷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的话音:“这块东西怎么来的。上面有血,谁的。其它的都在什么地方。” 抛却了他自己乡音后很不流利的语言,这回清桐听懂了。 她忙用力摇着头大声回答:“我捡的!我在我家门外头捡的!只有两块!还有一块在……” 话还没说完,她脸上啪的声脆响,男人的一巴掌不止让她疼,她感到那瞬间自己的头差点飞了出去。 “想想清楚再说,我不喜欢浪费时间。”男人的话音再次传来,在清桐嗡嗡作响的耳膜里显得有点飘忽。 剧烈的恐惧中,疼痛反而不那么重要了,连眼睛里刚才旺盛的泪水也迅速干涸。 她紧闭着嘴,用嘴里的血腥味拼命维持着自己被打晕的神智,然后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她用力点了点头:“我发誓,爷!我真的只捡到两块。在……在我家门口捡的,我可以带您去看……” 哗啦,一张纸突然被贴合在清桐的脸上。 她脸上还带着刚才说话时急促的认真,然后被那张纸给封住了。“想清楚了再说。”冰冷的话音伴着一股冷水从天而降,没头没脑灌向她头顶,再沿着头顶一泄而下,被她脸上那张纸尽数吸了进去。 清桐第一反应是呼吸。 却吸进一鼻子的水。 呛,可是呛却没法从嘴里吐出那些急促的气。 总算等到纸被水泡得松软,第二张覆盖了上来,于是循环,想呼吸,却只能吸进水,水呛进了咽喉,可是无法呼吸…… 如此再三,清桐突然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即便没有窒息而死,她也会被活活呛死。 强烈的求生欲让温清桐不知哪儿来的力量,一把攥紧手里那块金锭,往前方说话声来源处狠砸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一道背影已是堪称绝色 躬身将轿子里一名身着貂裘的男子搀扶而出后,那几名抬轿者不待刘真上前,转身往澜园外走去。 走路轻飘飘的,薄底靴踏在厚厚的积雪上,竟看不出多少脚印。 刘真只瞥了一眼,便不再多望,因那貂裘男子修长的身影伫立在风雪里,正朝他静静打量。 黑色的貂裘,领口上围着圈银白色貉子毛,此人站在雪地里好像笔墨染就的一幅画。长长的貉子毛在风里轻轻颤动,时不时扫过他脸上那张苍白的面具,有些诡异,亦有种说不出的妖娆。 不由想起江湖上关于此人的传闻,刘真微垂下眼帘,指向不远处静斋的门,朝这来访者恭敬打了个请的手势。 静斋是间书房。 不大一间屋,清冷得一如澜园里那片被雪层层叠压的四季竹,除了书架和一套桌椅,几乎没有任何多余。放眼一圈便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难免叫人有些索然无味,貂裘男子目送刘真离去后,从书架上取出一卷书,一边解着领子上的宝石扣子,一边缓缓朝窗前踱了过去。 窗前坐着的那个男人,仿佛没有觉察任何动静。 手里拈着支烟,细长的烟杆翡翠的烟头,他在窗外叮叮当当的风铃声中专注打磨着手里的东西。长发如水,披散在月白色长袍外,随着他手里动作一起一伏间,丝丝缕缕滑过宽肩,再沿着背脊,徐徐铺陈至窄腰。 无需回头,一道背影已是堪称绝色,勾着一室清淡的烟香和静谧。 身后目光在这道背影上停留许久,然后脱下身上貂裘,拖过一旁椅子坐了下来:“素闻严家二爷手里有把刀,别人的刀用来杀人,严二爷的刀却是用来救人。这个,莫非就是《七佛录》中所提的雾刃?” 严沉月似乎对身后突然而来的话音充耳未闻,即便在听到《七佛录》这三个字的时候,他依旧专注打磨着手里那把刀。 青色刀身,泛银的刀刃,长久而细致的打磨令它薄如蝉翼,拈在修长的指间,仿佛轻轻一碰就会随风而散。 雾刃,顾名思义,轻薄如雾气般的刀刃。 最后一道工序打磨完成,将水珠从薄刃上吹落,严沉月的目光转向桌面。 桌上躺着十余把与之相似的刀,大大小小,最长的不超过三寸。从中挑出一把柳叶状的,将之与手里那把替换,随后对着灯光往刃上看了片刻,轻轻一折,将断刃抛到一边。 这时方才开口:“刘真,有客来怎不上茶。年纪越大越不知晓规矩了。” 话音刚落,哑仆已安安静静托着茶盘走进书房,茶盅摆开,为主客二人各将水沏满。 杯中没有茶叶,只有切得碎散的干果数片,被沸水一冲果香腾起,同严沉月手中烟香绕在一块儿,清透中带着一丝微甜。“墨老板,幸会。请。” 被严沉月称作墨老板的男人,并没接过刘真手中的茶杯,只透过脸上的面具,用眼神朝他递出微微一丝笑:“严二爷对茶的嗜好像个女人。” 严沉月不动声色,含着翡翠烟嘴轻吸了一口:“不知公子今夜光临寒舍,是身体有恙,还是为了脸上的旧伤。” 听到‘旧伤’二字,墨老板下意识往自己面具上抚了抚。由此沉默了片刻,他目光重新转向严沉月:“是想请二爷为我医治一个人。” “墨老板想要医治的人,严某只怕治不了。” 直截了当的拒绝,令墨老板目光微闪:“严二爷几时见过我墨秋翮亲自登门造访过别人?” 严沉月笑笑不语。 “放眼整个天下,能医治她的人唯有你,因此我愿意为你打破自己历来的规矩。所以严二爷,你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吧。” “墨老板的抬爱,严某心领,但严某已把话说得明白,墨老板想要医治的人,严某治不了。”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窗外风铃叮当作响,仿佛正以清透音律不动声色驱散着屋里沉闷的寂静。不多会儿,话锋一转,墨秋翮斜靠着椅背,目不转睛看着严沉月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我听说严二爷之所以有医圣之名,是因为但凡病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严二爷就能妙手回春。而我这个病人远还没到一息尚存的地步,所以不知二爷凭什么能武断说出医治不了的话来?” “凭什么能武断,墨老板想必是最清楚不过。严某只能为人治病,至于墨老板的所谓‘病人’,那是墨老板一手造出来的孽,不如交由老天爷处置,那才是最为妥当。” 话音落,墨秋翮身躯微微朝前一倾。 面具遮挡着他的脸,看不出他此时任何表情,但可听出呼吸声须臾间有片刻停顿。 但随即,面具背后那双眼闪过道暗光,他对严沉月笑了笑:“我听说,严二爷五年前得了一场病,自那以后,就几乎足不出户。不知严二爷这五年来,病情恢复得如何了?” “墨老板觉得呢?” “墨某人不是郎中,自然看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严二爷既然今夜愿意开出门来见我,不妨再多花那么点时间移步到屋外看看。我带来的病人,此刻就在门口的轿子里待着,只要严二爷愿意为她做个诊断,我可拿彼岸花的解药方子,同二爷做个交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她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个人 再次从昏迷中醒来时,温清桐觉得自己像刚被从火里捞出来,火烧火燎包围着全身。 脸和后背疼得厉害,两条胳膊更是痛得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她开始想起温言的话,他说,那种痛,好似无数把刀子在骨头里挖。 她想她的其中一条胳膊大概断了,因为不仅疼,而且怎么也用不出力气。单靠一只手她没法让自己坐起来,所以只能继续在地上躺着。冰冷地面带着外面积雪消融的潮湿,浸泡着火辣辣的伤,她冷得要命,可是不敢发抖,一抖浑身就跟拆了架似的,疼到无处可躲。 先前那次不顾一切的反抗,所带来的后果,她不仅被那个手背上长刀子的男人刺穿了手掌,还险些被生生卸了两条胳膊。 求生的欲望虽然让她暂时保住了命,但保命后的结果,让她真实体会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期间,她曾无数次试图说服那些人,那两块黄金仅仅只是她捡来的。 但那些人铁了心认定她的嫌疑,为了从她嘴里套出话来,只要不出人命,他们可以无所谓使用任何方式。 于是,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中,温清桐渐渐放弃无用的辩解,也开始渐渐弄明白一件事。 京城兵部侍郎顾家被盗了一万两黄金。 一万两金子,对于达官贵人来讲,说少不算少,说多却也并不多,只不过,那是一批用来购置战用物资的军款,这就不一样了。不知何方神圣,不仅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跑到兵部侍郎家偷盗,且在一夜间让上万两军用的黄金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一时把朝廷也惊动了,大理寺查得人仰马翻,但至今得不到关于那批黄金和盗贼的一点消息。 显然,盗窃者并不止一批,所以发生了贼捉贼的一幕。 谁也不知道黄金真正到底入了谁的手,人抓了不少,但至今没查到黄金的下落,盗窃者更是没有任何头绪。 眼前抓住她进行私审的人,就是觊觎着那批黄金的其中一拨人。 温清桐一个弱女子,丢在大街上毫不起眼的一个小乞丐,原是不该被投以太大怀疑。可是糟就糟在,那些黄金被盗后始终不见踪影,直到其中两枚出现,偏偏是在她的手里。 所以,她成了黄金被盗后至今唯一的一条线索,也所以,若没有证据能确凿证实她的话,她是有理也说不清。 神智逐渐清醒的同时,身上的疼痛也在越发加剧。终于没忍住身体的本能,温清桐微微哆嗦了一下,这一丁点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让她忍不住一声闷哼。 尽管隐忍到了最低限度,仍是惊动了那些隐匿在黑暗里的人。所以很快,她就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走了过来。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这次会是什么,杖刑还是鞭打? 惊恐让她下意识缩成一团,却很快又被疼痛激得绷直了身体。 这些年来,穷困,挨饿,受冻,跪地乞讨遭人白眼。老鼠一般的生活曾让她天真以为,人世间什么样的苦,她都已经统统尝遍了。 殊不知,如今所陷入的境地,才让她知晓什么叫做真正的苦难,什么叫做人间地狱。 当脚步声所带来的恐惧和绝望如海啸般将温清桐吞没时,她从声音里辨别出,那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又一次朝她走了过来。 他踢了踢她,俯下身,冰冷手指扣住了她喉咙:“想明白了没。” “我和那批被窃的黄金没有任何关系。” 清桐不知道这句话被她重复了多少遍。尽管喉咙已火烧火燎,她仍是要说,因为她知道,即便忍受不住屈打成招,她也不会得到什么更好的结果。 然后她胸口上被重重踢了一脚。 那一瞬间,呼吸停滞,她感到自己似乎晕厥了过去。 耳边隐隐听见有人说:“可能真的只是个寻常小乞丐。九哥,爷交代人不能弄死,回头留着或许有用,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爷那边不好交代。” “不弄死。弄到她说出该说的话为止。” 不弄死。弄到她说出该说的话为止。 呵。她听得气极,却竟笑出了声。 或许她至死都无法弄清楚,从昨晚到现在,她所面对的这些人,究竟都是怎样的一群人。但她清楚知道,在这些人的眼里,她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个人。 既然这样,终究是逃不出一死的吧。 所以在呼吸恢复畅通之后,她不再隐忍,干脆痛痛快快地笑出了声。 冷冷的,像个被逼到了悬崖边缘的疯子。 却不知是否恰是这疯狂行为挽救了她。 在被带走后的第三天,温清桐出乎意料活着走出了那个黑暗如地狱的世界,带着一身的血和伤,跌跌撞撞奔跑在京城内某条宽阔的大街上。 天刚破晓,空气里起着薄雾,除了早起的商贩,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所以也几乎没人留意到,有这么一个光着脚丫的小乞丐,不知从哪一栋建筑里冲出,近乎疯狂地在街道中心一路飞奔。 直到周围的建筑由繁华变得清冷,由精致变得简陋,她脚步才在那条熟悉的巷子里放慢下了来,脸色苍白,她抱着自己的手臂摇摇欲坠。 她感到自己又要晕厥了。 可是不能倒下。心砰砰乱跳,她仓皇地看着那间熟悉的千疮百孔的棚屋洞开着,里面吹满了积雪。她想起前天夜里她被人带走的时候,门就是这样被破开着,温言躺在里面,没有火,更没有吃也没有喝。 她感到自己心跳剧烈得快要撕开了。 “阿言!”她尖叫了声,拼着股油然而起的力量,踉踉跄跄往棚屋里飞奔进去。 进门后一眼看到屋里的景象,温清桐两眼一黑,险些瘫倒在地上。 屋里全是雪,以及雪化后冷得刺骨的冰水。 稻草堆底部浸泡在水里,已湿得发黑,上面则盖着薄薄一层雪。 这情景令清桐脑子里空白一片,她无法想象雪下的温度会是什么样。 仅凭着一股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她强撑让自己站稳,然后走到草堆边,伸手小心翼翼扒开上面的积雪,挖出里头的被子,再从冰冷而僵硬的被子里慢慢捧出温言的脸。 “阿言……”那张青色变形的,死气沉沉的脸,让清桐盯紧了半天后,突地一声哀号。 想哭却哭不出,只觉肋骨随着呼吸牵动着五脏六腑一阵剧烈过一阵地痛。 温清桐紧紧将自己弟弟抱在自己怀里,张大了嘴,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想说,阿言,你不能死,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儿。 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她想尖叫,她不想被这难受活活给憋死。可是做不到。很快,她甚至连呼吸也做不到了,紧跟而来的窒息,让她在一阵混乱中抱着温言往草堆下滑去, 膝盖碰触到冰冷的雪水,竟是毫无知觉。 事实上,这一瞬间,她全身乃至思维一丁点感觉都没有。 濒临死亡的感觉,是脑中一片无知无觉的空白。所以当她的头径直往坚硬的地面上撞去时,她根本没有意识,也毫无躲避的能力。 眼看头就要与地面重重撞上,索性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搭住了她的脖子。 扶着她轻轻躺倒在地上的同时,往她天突穴上轻轻一按,温清桐几乎是立时吸进一口气。 随即而来的清醒让她下意识将温言往怀里再次猛一把抱紧,这当口,她听见身后传来道清冷的话音: “如果不想让他死,就马上放开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一切都是红色的 差点因悲痛昏死过去的温清桐,下意识松开手后,人就像只小小的木偶,轻易被身后那人推到了一边。 带着让自己脑子空白成一片的诧异,她怔怔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的人,半晌都没能回过神。对方却没有半点耽搁,在她挪出的足够空间里,他侧身靠近温言的身边,三下五除二扯开了他身上被冻得僵硬的被子,然后对清桐说了声:“去生火。” 清桐下意识应了声,匆匆起身跑去找柴。 直到脚被地上凌乱绊得一脑中的混乱渐渐平息,她才如梦初醒,自己怎的会对一个突兀闯进家门的人言听计从。 当即猛回头朝那陌生人看了一眼,浑身戒备呼啸而出,但站在原地握了半天拳,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似乎除了照这人的吩咐做之外,别无他法,况且,他刚才救了自己,现在又在帮着在救温言,想来应该不是个坏人。 屋里仅剩的一些柴差不多都已经有些湿了,好容易找到干的生起火来时,那陌生人已用小刀割碎了温言冻黏在身上的衣裳,抱着他放到了火堆边。 此时的温言看起来仍像一具尸体,肿胀又发青的身体上感觉不出心跳,也听不见呼吸,着实看不出半点活着的迹象。 “这位爷,我弟弟他……”小心翼翼挨近陌生人边上,按捺不住问出这半句话来时,清桐手心凉得可怕。 “他还有一口气。”陌生人答,一边从腰间悬挂着的一只皮囊里取出包银针,抽出一支,径直往温言的脚底心扎了进去。 清桐见状吃了一惊。手张了张想阻止,但看着他娴熟的姿势,迟疑了一下。 她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对于这么个陌生的闯入者,没有任何犹豫地听从他的话,听任他用针扎温言却不阻止,而她甚至直到现在都没看清过他的模样。 这男人穿得很是单薄。 天青色直裰,外面简简单单罩着件黑色斗篷,分明春秋季的衣着,在这风雪天却并不见他有半点寒意。脖子上围着的巾子倒是很厚,长长的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眼睛,偶尔侧过头的时候,随着斗篷宽敞的帽檐往后滑动,稍稍显现在清桐眼前。 那眼睛好似猫的瞳孔。对着火光的时候,又仿佛半透明的琉璃。 由此,似乎带着某种魔力,令清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沉默着,看他将手里的银针一支又一支扎进自己弟弟的身体。 扎到第十针的时候,清桐按在温言身上的手,突然微微一颤。 她摸到温言的心口处正有一丝热意正悄然透出皮肤。 她有点不敢相信。 就在不久之前,这地方还跟块冰似的,又冷又硬,怎么会又有了温度了?所以迅速将手指下压,仔仔细细贴在温言的胸口上,直至感到一点微弱的心跳从胸膛里震出,她两腿一软,长出一口气: “他……真的还活着……” 温言真的没死。 之前,无论那陌生人的话,还是点火的时候,温清桐其实都并没报什么期望。以温言那样一副病弱的身体,在严寒里没有吃没有喝地冻了两天,在雪下压了两天,他还能活着,除非出现奇迹。 但奇迹真的发生了。 这让清桐呆坐在那儿,一颗心七上八下,恍惚中生怕只是场梦。 反观那陌生人的姿态,则对此并不感到任何意外,他更多的专注,只停留在温言满身那些可怕的肿块上:“你弟弟病得不轻。不过,这病倒是给了他一条生路。” “……什么意思?”清桐听不明白。 “按说以他刚才的状况,一般人只怕早已冻死,但这个病热毒很重,所以在极度严寒里反而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说着,顿了顿,他撬开温言的嘴,将手里一颗药丸塞进了他嘴里:“只不过,从他身上的症状来看,虽没被冻死,却也已不剩多少时日可活,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陌生人没什么温度的话,让清桐在回过神后,攥着衣角的手紧握了一下。 很直接,说的却也的确个事实,所以她很快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爷……先生,您是郎中么?” 对方没有回答,只忽地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身子微侧,一手翻开清桐的掌心,一手抬起,往她肩膀上轻轻一搭。 “嘶!”猝不及防,清桐痛得一声闷哼。 几乎是立时从凳子上跳起,她想抚住自己剧痛的肩膀,可是刚才抱温言时还好,这会儿两条胳膊却怎么也再使不出力来,唯有密密麻麻的痛,仿佛随之被催醒,生生将她逼出一头冷汗。 也在一瞬间逼出脑中深压着的一道恐惧。 所以当见到对方再次将手伸来,她一个激灵迅速后退,靠在墙上时目光狠狠闪了下,旋即一凝,猝然垂下头。 “你受伤了?”男人见状收回手。 似乎并没察觉温清桐眼里瞬息而过的变化,他话音波澜不兴,视线兀自停驻在她脸上的红肿处,然而一路而下,直至她那双裸露在残破衣摆下伤痕累累的腿。 过了片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闻见空气里幽然扩散的那股气味,他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温清桐原在失神中,见他突然离开,不由愣了愣。 以为是刚才那番让人莫名的错乱举动触怒了这位恩人,忙追上前叫了声:“先生!” 男人脚步一顿。 “先生,我刚才……刚才不是有意的。” 他停清桐也停,离着几步远的距离,温清桐再次垂下头。 “我知道。也知你伤得不轻,但外伤不是我所擅长,所以你尽早去找个郎中医治,以免延误伤情。” “……那您,这就要走了吗?” “你弟弟的命可救,但他的病,只能到此为止。恕我无能为力。” “不是,我的意思是……”嗫嚅了几声,望着男人清冷的背影,温清桐一时不知该继续说什么。停顿片刻,她道:“能不能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先生的救命之恩,清桐往后想……” 男人回过头,笑笑:“往后想要回报救命之恩?” 清桐点头。 “你拿什么来报?” 简单几个字,却是清桐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她舔着干裂的嘴唇,将手握了握紧,没察觉掌心的伤再次破开,渗出的血很快打湿了她的指尖。 空气里的血腥味由此变得越发清晰,男人目光转向屋外,以不为人察觉的姿态缓缓深吸了口气,随后迈步继续往外走去。 可突然,在屋外光线罩住他身体的一瞬,他脚步再次停住。 仿佛整个身体凝固了似的,那样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转过身,他往屋里一步步折返进来。 听见去而复返的脚步声,正为温言找着取暖物品的清桐抬起头,看着那道逐渐走近的身影,有点茫然:“先生是忘记什么东西了吗?” 男人没有回答。径自走到温言身旁,似乎这去而复返,是为放不下这尚且昏迷的病者。 这让清桐感激之外,单纯地又添了些许感动。 所以立刻走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再问:“还是先生有什么地方想要交代?” 男人依旧没有回答,只兀自将手伸出,轻轻按在温言肿胀的身体上。 有那么一瞬间,清桐忽然有点不安,因为她发觉男人的手在颤抖。 不时受冷,不是疲劳,颤抖得有点不太寻常,以致手指上有一道莹白,在火光映照下,晃痛了清桐的眼。 他先前将银针扎入温言脚心的动作,清桐是看在眼里的。 行云流水的姿态,手里力度稳扎得在上面放一杯水都不会落下,可是这会儿,只是单纯平放着,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无法控制自己手指的颤动。 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左手覆盖到右手上,用力,但无济于事。 所以很快他将手收了起来,察觉到清桐的注视,他目光一转,停留在身旁这小姑娘略带苍白的脸上:“多大了。” 话音喑哑,带着种克制般的平静。但清桐年纪尚小,听不出不妥,只是愣了愣。 她不明白这郎中为什么突然会问起自己的年纪。踌躇了片刻,仍是老实回答:“十四。” “还是个孩子。”说这句话时,男人微闪的目光,让清桐再次感到一丝不安。 不知是否错觉,她感到这目光跟先前的他不太一样。 原先跟琉璃似的清透,这会儿仿佛染了墨,暗沉沉一眼望不到底。 大概是因为屋里光线太暗的缘故。她这么想着时,手忽然被那男人握住,缓缓扯到他面前。 这举动让清桐吃了一惊。 随之而来的疼痛让她立即挣扎,但见男人目光停伫在她手掌的伤口上,她就再继续没动。 也没去看那伤口。 有些东西会但随着这可怕的伤口让她重新记起,她不要想起。 所以她下意识将手指收拢,却被男人一根根分开。 她怔了怔,以为男人是要为她治疗,所以立即生硬说了句:“先生不用管我。” 男人没有理会。 不得不同他手指的力量做着微弱抗衡的时候,清桐能感觉到男人的气息拂在她手掌上。 气息跟他手指的温度一样冰冷。 像死人似的冷。 这感觉让她一瞬忘了继续动作,随后睁大双眼,她带着一阵突然而起的恐惧,看到男人贴近在她手掌处,对着那道伤口缓缓吸了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 脑中终于在瞬间警告声大作。 清桐一把将男人的手甩开,忍着肩膀上那道剧痛迅速朝后退去。 男人身子随之一僵。 眼中有那么一瞬,似乎又恢复了琉璃般的剔透,所以他亦后退了半步。 但不多片刻,一团浓黑骤地染入了整个瞳孔,他倏地扯开脖子上那条厚厚长巾,一跃而起,在清桐意识到不对急要往外奔去的刹那,宛若一只巨鹰,无声无息朝着她惊慌失措的身子上扑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 所以当背整个儿撞到墙上时,清桐毫无知觉,甚至没有察觉脖子被一道尖锐深深贯穿后的痛。 直至耳边传来温言一点模糊的呻吟,她两眼一直,嘴里啊的声发出道尖叫。 尖叫声随即被一阵水流涌动的声音给吞没。 那是血。 源源不断的血,在她脖子被撕裂的一瞬,从她喉咙里汹涌溢出。 所以清桐拼尽全力,最终也没能看清咫尺之间那张脸。 那张苍白的,曾被长巾层层掩盖的脸,在她蓬勃而出的血液里,氤氲成猩红一片,就连双眼也仿佛被染成了红色。 一切的一切都是红色的。 失去意识前,清桐只剩下这么一丁点感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十三门 午后的阳光穿过长窗斜照在手背上,灼亮但没有任何温度。 大理寺卿张春凡靠着椅背看着手里那张纸,有很长一段时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纸上只有简单三个字:十三门。 最近顾家失窃黄金一案尚未理出一点眉目,谁知手下人偏又带回来另一则消息,说,十三门的人可能牵涉其间。 这不能不让张春凡感到有点头痛。 早在黄金失窃案刚发生那会儿,就有人跟他私下说起,别看只是区区十万两黄金的盗窃案,若联系上近期发生的一些事,不能不让人怀疑,这一切或许跟当年随着小明王韩林儿的死而几乎销声匿迹的白莲教有关。 自大明王登基后,随着取缔白莲教禁令的颁布,白莲教虽然并未因此彻底消失,却也很久没有传出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但前阵子接到密报,说有人亲眼见到庐山东林寺附近有红巾军出没。这则消息虽不知真假,朝廷却已很明确地表示,要进行追查。 直至十万两黄金在天子脚下的兵部侍郎家中堂而皇之地被窃走,似乎更昭示了些什么,不能不让人想到,或许当初关于小明王之子还存活于世的消息,亦可能是真的。 只不知为何,在一切尚未查出个眉目来时,竟又牵扯上了十三门。 听说他们也在追查那批金子的下落,并还扣下了不知从何处得来部分贼赃的小乞丐。 本打算循迹去找到那小乞丐,救出她,然后顺藤摸瓜查查贼赃来源的线索。 谁知刚得到消息她逃出十三门,一路找到她栖身之所时,有人就已先他们一步带走了她,不仅如此,连她身边一直照应着的那名病重的弟弟,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想到这儿,目光挪到案几上那枚从破棚屋里搜出来的金锭,张春凡揉了揉眉心。 正想闭上眼休息片刻,耳边听见有人轻轻走来,对他恭声道:“大人,宫里召见。” 温清桐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被泡在一片血水里,血是从自己脖子的断口里流出的,她怕得尖叫,叫着叫着,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然后她感觉到脖子真的很疼。 伴着意识的回归,那是一道仿佛脖子被撕成两半的剧痛。如此真切的感觉,让温清桐心骤地一沉,眼还没睁开,迫不及待先摸向自己的头。 然后用力抱住,直至感觉自己头仍还在脖子上牢牢固定着,这才长出一口。 心跳渐渐平缓下来时,其它感官于是也跟着逐一恢复过来,很快她闻到一股药香,浓重而温暖。 遂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棚屋千疮百孔的潮湿板墙,而是一整排干净得能照出人脸来的书架。书架上没有一本像是书的东西,只整齐叠放着一卷卷竹片,阳光照在上面,安静折射着平滑的光晕。 她看了会儿,挪开眼,循着药香飘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个年轻后生,细白的皮肤细长的眼,守着一炉紫砂锅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扇着火。 火舌把砂锅里的药舔得滚滚作响,热气蒸腾出一室的暖洋洋的温度,醇厚惬意,让温清桐对着这一切发了会儿呆。 然后她重新合上眼,手紧抓着干燥的床单。 这是多久不曾有过的感觉,她认为自己一定仍在梦中。当先前梦里那片追逐了她很久的滔天血色褪去后,这梦境仿佛出于某种怜悯,让她见到病得浑身溃烂的弟弟不但活着,长大,而且还跟八岁时一样,生得细皮嫩肉,十分漂亮。 从地府深处爬到人间,大抵就是这种感觉,她是如此贪恋,最好就此不再醒来。 可惜天不遂人意,不久,她仍是被逼着再次睁开眼睛。 各种感觉消停下来后,痛觉抬起了头,清桐开始感到这儿疼那儿疼,浑身都疼。 疼得她不得不清醒意识到,原来这一切根本就是现实,不是梦。 而脖子和两条胳膊尤其糟糕,她想起刚才摸索着抱住自己头的时候,两条胳膊牵扯着肩膀的关节,仿佛像被铁锤砸过一样,感官尽碎。只是当时还处于半醒间,所以没那么难以忍受,但现如今,伴着更多更清晰的感觉涌现,这种痛势如海啸,让她备受折磨。 所以直到很久之后,温清桐才从这疼痛的压迫中缓缓适应过来。 随即却突地一惊,她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匆匆便想翻身下床。 她发觉自己没在这屋里见到温言。 记得当时明明已是死路一条,却不知为什么,醒来时她人已离开了棚屋,莫名地躺在了这个温暖干净的地方。 不知究竟是谁从那陌生人口中救了她,又是谁把她带到了这里,可是,无论她昏迷后到底又遭遇了些什么,跟她同在棚屋里奄奄一息的温言,却并不在这间屋子里。 这让清桐油然生出股强烈的不安。 所以立刻想要起身,但胳膊刚一用力,人就重新躺倒下来,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身上很多地方都被人用细麻布一圈圈裹着,紧得让她连细微一点动作都做得十分困难。 挣扎的声音惊动了屋里人,那守在药锅旁,曾被清桐以为是梦里长大后弟弟的年轻后生,循着动静放下扇子,站了起来。 一眼见到温清桐屡次三番试着想坐起的样子,他眉心微蹙,朝她打了几个手势。 温清桐愣了愣,原来这漂亮少年是个哑巴。 她完全看不懂哑巴‘说’的话,所以只能下意识地问:“这是哪里,我弟弟呢……” 问完后,她愣了愣,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嘶哑,模糊,带着舌头肿胀所导致的僵硬。禁不住肩膀重重颤抖了下,几乎是立时想起那个救了她弟弟后却又差点咬死她的陌生人,温清桐用力闭了闭眼睛。 牙齿刺入皮肤,脖子被咬碎那一刹的痛楚和绝望,恐怕是终她一生也挥之不去的噩梦。 温清桐不禁想,那到底会是个什么人。 什么样的一个人,竟会像只野兽一样,活生生用牙齿撕碎别人? 所以,当视线落到面前那只正朝她伸来的手时,清桐微微一呆,随即眼神突然就散乱了起来。 刘真并没觉察这一点,他只是皱眉看着这小姑娘。 一个被自家主子爷亲自带回来的小乞丐,浑身散发着泥水和血交织的腥,像个疯子一样挣扎着,白白糟蹋了刚才对她伤口的精心处理。 所以他试图按住她肩膀,阻止她继续变本加厉地恶化身上的伤,然而没防备咔擦一声脆响,伴着床上那小姑娘张嘴咬向他时那副如狼似虎般表情,他虎口处骤地传来火辣辣一道剧痛。 手一松,刘真的眉头皱得更紧。 哑巴发怒时,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 这是刘真无法言说的隐痛。 所以当温清桐跌跌撞撞滚下床,然后像只七零八落的木偶,摇晃着往屋外冲去时,刘真目光闪了闪,没有阻拦。 他不知自家主子为什么会突然将这个小乞丐带回来,但他直觉,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东西跟那个浑身都是肿块的怪物一样,会是个隐患。 她身上太多的伤,每一处都不是用普通手段所能造成的。 而他主子近来手头棘手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刘真着实不想再有节外生枝,尤其是那晚见到那个人亲自登门造访之后。 所以他任由温清桐离开,可是那小乞丐刚跑到门口,脚步突地停了下来。 然后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说不清是痛的还是惊诧,她倒吸一口凉气,颤着嗓音磕磕巴巴叫了声:“神……神医大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严沉月 温清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生死线上走一遭,醒来后竟会见到御医严沉月。 这个医术如神明般的男子,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时就在这地方,斜倚着门框,身上披着夕阳的余晖,耀眼得让清桐抬不起头。 这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却跟第一次一样,清桐始终不敢正视他。 所以随着严沉月出现后长久的沉默,温清桐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两手紧张得几乎能把衣摆抠出两个洞来。 她不知这份安静过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眼角瞥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露在藏青色衣袖外,修长的指间拈着一支玉石烟杆。 烟头里冉冉而起的乳白色烟雾并不刺鼻,反是一种清淡的药香,最初闻着让人不安,久了之后,这气味的温婉让清桐在惶恐不安的情绪中慢慢平静下来。 所以又过了片刻,眼见严沉月腿一抬往里走了进来,她终于壮起胆将头抬起,匆匆他看了一眼。 然后匍匐在地,带着一半崇敬一半忐忑,对他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多谢神医救命之恩!” 觉得三个不够,清桐还想继续往下磕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 阻止她的是刘真。 他不是什么善心人,并且不喜麻烦,他觉得这小丫头就是个麻烦。但他第一次见到有人磕头能这么用力,所以,见温清桐带着额头磕出来的淤青还想继续时,下意识就拦住了她。 但清桐仍是坚持着磕了下去。 见到藏青色衣摆下那双黑色靴子如愿在她面前停下,她缓缓抬起头,依旧不敢朝对方多看一眼,只鼓起勇气匆匆问了声:“神医大人,不知昨晚把清桐救出来时,大人有没有看见清桐的弟弟……”顿了顿,在严沉月垂眸投下的清冷目光中,刚才好容易聚起的勇气瞬间消失殆尽。她心一慌喉咙一哽,说出的话几乎细若游丝:“就是那个身上长满了肿块的小孩……” “其一,你在这儿已昏睡了三天。其二,你不是我救的,我只是碰巧在雪地里见到了你,见你还有一口气,所以把你带了回来。” 严沉月的回答让温清桐一怔,继而脸色骤变:“这么说,我弟弟他……” “不过那个身上长满了肿块的小孩,我倒也确实见着了,这会儿在你隔壁那间屋睡着。他的状况比你糟糕,我给他用了些药,你若想见他,可等药效过了他醒来再说。” 短短须臾,温清桐再次尝到了从地府回到人间的悲喜,她长出一口气,止不住两手微微发颤:“……多谢神医……” “神医的名头不敢当,旁人怎么叫我,你也可以怎么称呼。”说完,看着依旧匍匐在地上的温清桐,严沉月眉梢轻挑,淡淡不悦从漆黑的瞳孔内一闪而过:“不知谁教你的规矩,但你若有心尊重别人,就不要擅意糟蹋别人的劳作。” 说完,没再继续理会地上那团不安得几乎将头垂到地面的身影,严沉月兀自走进里屋,在桌旁坐了下来,含着翡翠烟嘴轻吸了一口。 徐徐将烟从嘴里吐出时,他看到那小姑娘已从地上艰难爬了起来,头颅依旧低垂着,迈着艰涩的步子,一点点挪到了床边。 心里顾忌着严沉月的话,但同时又忌讳着他这个人,所以清桐到了床边后,站也不是,重新躺下也不是。幸好很快刘真帮她摆脱了这个僵局,他比划着让清桐躺下,又从一旁矮柜上取过只箱子,送到了严沉月面前。 “等会儿从园子外头调个丫鬟过来,你这样照看总也不是个事儿。”吩咐完,严沉月从箱子里取出包东西,放下烟杆站起身,一路走到床边。 眼见到他手里握着把剪刀,温清桐脸色不由变了变。 好在他只是用来剪去缠在她手掌上的麻布,然后往手心的伤口处看了眼。继而若有所思,目光转向清桐那张惴惴不安的脸:“带你回来时,听守门人向我禀报,说你前些天晚上带着顾府被盗的金子前来找我,他们去报官了。所以,你身上多处内伤,还有手掌这两处穿刺之伤,是被官府的人用了大刑么?” 清桐沉默片刻,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但他们肯定不是官府里的人。” 手掌上的血窟窿已在药的作用下好了一些,但先前温清桐挣扎时用了太多力,所以原本开始愈合的地方重新开裂,又受了麻布被剥离时的牵扯,血汪汪的伤口重新暴露在空气里,丝丝缕缕地疼。 痛觉让清桐想起那个手背上长着刀刃的男人,脸色不由再次泛白。 有那么一瞬,她冲动地想问问眼前这位神医,以他的见识,有没有见过人的身体内能长出刀剑一样的东西来的。 但嘴唇动了动,她终是没能将自己的这一异常遭遇说出口。 正兀自发着呆时,脖子一痛,严沉月已剪开了她脖子上那块紧缠着的麻布。 把这块麻布从伤口上取下来的动作很慢,显然,这比刚才从手掌上取要难得多,因为伤口在最柔软也最危险的地方,而且很深。 所以在将麻布揭开的同时,清桐痛得浑身哆嗦,但她忍着不敢吭声。 见状,大约为了分散她注意,严沉月便随口般问了句:“那么这个伤是怎么来的。” 清桐肩膀僵了僵。 想说,她遇到了一个吃人的恶鬼。 那恶鬼咬破她脖子后把她的血当水来喝,她甚至在昏厥前,还听见自己血液从他咽喉里缓缓流过的声音。 但跟那个手背长刀的男人一样,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可怕,她根本无从说起,别人会把她当成疯子。所以只能用力咬了咬嘴唇,她苦笑了声:“逃回家时身上的血腥味引来了野狗,被野狗咬的。” 严沉月手里动作微微一顿,继而笑了笑:“那你也着实命大。” 命大么?清桐想,自己也许的确比较命大。 被一群不知什么来路的人捉去,她逃了出来。被人当作食物一样咬开脖子嚼肉饮血,却不知怎的又一次逃出生天…… 纷乱的念头,让温清桐在脖子上的伤第二次被缝合的时候,没有遭受太大的罪。 身体的感觉随着脑子的混乱,变得有点儿迟钝,所以直到最后一针缝合,清桐才回过神。 随着剪刀卡擦一声轻响,她看着针尾飘动那根细如发丝的线,下意识往自己脖子上摸去,感觉自己像年幼时那只破裂后被母亲缝合起来的布偶。 但严沉月的目光让她手指还未碰触到伤口,就僵硬地停顿下来。 “我不会给你缝合第三次。”他说。 然后擦干净手上的血迹,他站起身,显然是打算离开。 但刚转过身,被温清桐匆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虽然在他再次投来的目光中一度几乎无法开口,清桐仍时用尽全力,轻轻问了句:“神……严先生,您先前见过我弟弟,不知以先生的经验来看……我弟弟的病,还有没有医治好的可能?” 严沉月看了看她,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身后那扇门被敲响三下。 门是开着的,但除了刘真无人留意到有人进来,所以来者依然敲了门。 刘真显然早发现了他,只是无法说话,所以只能安静立在一边。 那是个年纪看起来比严沉月稍长些,长相也颇有些相似的男人。但眉宇间线条多了几分柔和,所以不似严沉月的冷峻和疏离。 他带着一丝浅笑坐在张轮椅上,腿自膝盖以下是空的。一眼见到他,严沉月便不再理会清桐,径自朝他迎了过去:“大哥,几时回来的?” “从接到他们的信,说你拒了圣旨的那天。” 话音落,屋里静了静,这让温清桐略有点不安地往里床内缩了缩。 一边悄悄把刚才治伤时解开的衣领小心合拢,但尽管没发出任何声音,这细微动作仍是引来别人的注意。她意识到那男人越过严沉月的身影望向他,嘴唇微抿。 好在目光停留得并不久,当严沉月走到他身边时,他嘴角再次扬起一丝笑:“有空么,哥想同你说几句话。” 说完,示意刘真推他到外间,严沉月回头看了眼清桐,也跟着往外走去。 出门时关上了门,但尽管如此,四周的静谧仍让清桐对外间的动静听得十分清楚。 她听见门合拢的一瞬,严沉月的兄长问道:“为什么拒接圣旨?” “刘大人只是感染了风寒,休息几天服用些驱风寒的药就会好,何必需要三医会诊。” “以你对圣上的了解,应该知道,这三医会诊必然不会跟简单的风寒有关。我听说……此事似乎是右丞相的提议。” “正因为是胡惟庸的提议,所以我更不该去。” “但是……” “大哥,自入秋以来你的身子一向不太好,所以我才送你去临安休养,京城这边的事,你着实无需过多操心。” “阿月!”严沉月的话显然令他兄长有点不悦,所以沉默了片刻,他才又道:“我知道你做事一贯喜欢率性而为。但这件事……尽管圣上一直恩宠着你,可你觉得他会放任你多久。你不过是曾救过他命而已,但你看看当初那些……” “大哥,话不可乱说,隔墙有耳,说前三思。” 话音落,外屋一瞬间静寂下来。 随后两人又说了些什么,但话音刻意被放得更轻,所以清桐不再能听出些什么来。 不知过了多久,透过窗,清桐看到刘真推着严沉月的大哥离开了这间屋子。 然后有脚步声往里屋方向折返过来,清桐慌忙重新躺好,这时忽听窗外有人一路小跑着经过,不多片刻,屋外传来阵微喘着粗气的通禀:“二爷,刚才大理寺差了人来,说他们这儿有样东西十分特殊,无论如何要请爷过去看看。” “说我不在。” “二爷,小的们都已经说了。但他们讲,若爷不肯去,张大人便亲自登门来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罗光镇割头案 一脚踏进牢房门,就仿佛踏进另一个世界,一切很静,却又以另一种方式阴冷地嘈杂着。 绝望,痛苦,无穷无尽的恐惧,让黑暗牢笼里那一双双眼,空洞却又闪烁着无声无息的喧嚣。 严沉月的到来,无疑如一道亮光,割破生与死的界线。 那些许久未见天光的人纷纷一跃而起,争相扒在牢门上,手往外探着,近乎贪婪地张开鼻翼,用呼吸追随着他一路而过那身如同被夜色洗涤过的清冷气息: “爷……我冤枉啊……” “大老爷求求您为我做主啊……” “我冤枉啊!大老爷……我冤枉啊……” 监牢的大门不仅锁了人的自由,也锁了人的眼神和心智。 严月沉兀自前行,仿佛对四周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充耳不闻。 大理寺派人来请严月沉的原因,是为了一起刑部刚递交上来的,比较特殊的案子。 案犯就在大理寺的天牢里收押着。 当严沉月跟随大理寺少卿王岩一路走到监牢最深处的时候,一切再度寂静下来,于是透过正前方那道沉重的铁门,他听见里头传来一阵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尖啸。 紧跟着门被推了开来,随着扑面而出一股腥臭,映入他眼帘的,是双黑洞洞的眼。 刚被挖掉了瞳孔的双眼,里面汩汩流着黑色的血。 所以走到门口后,严沉月没再继续往里走,他脚步停顿在门槛处,目光望着里面,若有所思。 饶是行医多年,各种奇病怪症见过不少,但眼前那名囚徒的身体状况,却还是头一遭见到。 这是个被剜了双眼,穿透了琵琶骨,用十多根铁链吊挂在牢房正中那两根石柱中间的和尚。 和尚身高将近八尺,通体肌肉遒劲,跟底下那些也算高大的狱卒相比,他就像个披着一身肉甲的巨人。然,一个人身材异于常人的高大和健壮,这原本并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但此人稀奇之处就在于,那些本应该隐藏在人的皮肤血肉下,柔软又纤细的经络,在他身上,却是一根根从皮肤里穿透而出,生长在体外。 由于这些经络异乎寻常的粗,所以远看过去,除了肌肉特别突出的部位,他整个身体就好似是由一根根或青或紫的管子所组成。并且这些‘管子’不同于正常经络那般柔软,它们是坚硬的,坚硬到即便被一根根婴儿手臂粗细的铁链紧紧捆绑着,也完全承受得住这些外来的刚硬力量。 这样一种身体,让这个佛门弟子看起来,就像个来自地狱的恶鬼。 他身上布满了新旧不一的伤口,很多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致命的,但他像是没有任何感觉。循着声音和气味,他一动不动朝门口方向‘看’着,似乎能觉察到严月沉游移在他身上的视线,所以他咧着嘴,在四周一片寂静里发着沙沙的笑声。或许正因为此,即便被穿透了琵琶骨,即便被用铁链层层捆绑着,周围人仍是对他忌惮不已。 没人敢离他太近,即便王岩身旁那几个身手不凡的护卫,也谨慎地同他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唯有严沉月在观察了片刻后,进门来到他身边,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下他胸口上那块针脚极为粗糙的伤疤:“怎么找到他的?” “他在徐州杀了人。两年时间,二十余条人命。”王岩回答。 严沉月回头看向他,目光微闪:“徐州罗光镇割头案。” 罗光镇命案,曾被传得江湖上几乎人尽皆知,多数人更爱直白地称作罗光镇割头案。 那曾是个民风淳朴,生活富庶的太平地。太平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然而两年前突然镇子里不再太平,因为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镇上出了个飞贼。 飞贼身手十分了得。 和寻常毛贼一样,每逢夜晚,便是他作恶的最好时机。 但不同之处在于,当他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别人家中时,从没有人可以察觉,即便那户人家中养着狗,也都毫无用处。 无论平时多容易受惊,吠叫得多么厉害的狗,当此飞贼出现时,从没见它们被惊动过。 来无影去无踪,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此人如同鬼魅般的身手。 他简直真的就是一只无形无状,穿梭于空气中的鬼魅。 然而拥有此种手段,此贼每次潜到别人家里后,却一不拿金银,二不取任何值钱之物。 他偷的是人头。 每回只取一颗。但项上之物,按在人脖子上,可以给人性命,一旦取走,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所以始终无人能猜透,这飞贼偷人头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偷走之后,那些头颅到底被他带去了哪里。 而无论当地官府怎样调查,怎样帮当地百姓加固住所,怎样增派巡逻日夜护卫,也无法阻挡这个镇子里死者人数的增加。整整两年,二十多个人,二十多颗头颅不翼而飞,案子始终没有任何进展。所以后来,所有人一提到这个镇子,都谈虎色变,认为那个镇是中了某种邪咒,被鬼怪在闹腾作祟,需隔一段时间用人头换得一时的太平。 “那一切连环命案的凶手,原来便是他?”边问,严沉月边抬起头,朝那循着他声音再次‘看’过来的和尚静静望去。 王岩点头:“没错。因为此人杀人手法凶残诡异,所以当地官府无奈之下,虽后来得了线索,仍按兵不动,一边散播鬼怪迷信的传言,一边上报应天府,直到调来足够兵力,又得了都尉府的协助布下层层陷阱,这才终于活捉到他。” 说到这儿,王岩抬头看向那巨人,挑了挑眉:“而捉到后发觉,虽此人不是鬼怪,但其实更胜似鬼怪。模样生得如此骇然,同他杀人手段着实有得一拼。不知严先生从医多年,可曾见过一个大活人能长成这个样子?” 严沉月笑了笑。 见他没吭声,王岩于是再道: “先生知道他最后被活捉的那刻,正在做什么吗?” “在做什么?” “他在一个堆满了人头的墓穴里,吸食一颗刚摘下不久的人头内的脑子。” 轻描淡写的话音,简单述说了一起血淋淋的罪案。 但回答严沉月的人却并不是王岩。 缉捕罗光镇命案凶手的人不是他,他只是坐镇京城的一名文官,所以自然不会亲眼见到当时的情形。 严沉月回头循着话音过来的方向看去,见答话的是一名黑色劲装男子。 靠在不远处的墙边,他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长着张瘦削而模糊的脸,样貌极为普通,普通到丢在人群里会瞬间忘了他的长相。 但他那双眼睛专注看着人的时候,却仿佛能勾住人的魂魄,灼灼闪着精光。 身手好到一定的程度,不想让人察觉其存在时,便不会让人察觉到任何存在感。除了蕴含精气神的那一双眼。所以严沉月不动声色将目光从他视线中移开,看向王岩:“这位是?” “都尉府副使,袁琅袁大人。” “原来是袁大人,久仰。” “同样久仰严先生的大名,今日终于有幸见面,原来,先生居然这么年轻。” “两位大人专程把我找到这儿来,不是只是为了让我见见这个人间恶鬼,以及说上几句客套的吧。” 袁琅笑了笑:“当然不是。将先生请到这儿来,一则想请教先生,以先生行医那么多年的经验,这个人到底因了什么原因会长成这个模样,又为什么会喜欢食人脑髓,不知可有什么说法。二则想问问先生,可是否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人死而复生这种可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所以死人才会跟着你 人死而复生,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当严沉月绕着那和尚身周看过一圈,眉心微蹙,他明白了袁琅为什么会提出这么荒诞的一个问题。 那仿佛巨人一样高大壮硕的和尚,按理来说,应该是个死人。 他左胸上那个用针线缝合的伤,是被一个起码碗口大的利器穿刺所致。 袁琅说,那是当初设套子围剿这和尚的时候,一根弹出陷阱的碗口粗的木桩子,把他给扎成这样的。 从前胸扎到后背,那么粗一根木桩,可想而知,心脏在被扎到的当时就应该被捅烂了。 因此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恶僧死了。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心脏毁了,人不可能还活着。 而正是这简单的‘以为’,导致后来在场的官兵白白折损了十多人。因为,就在所有人确认了他的死后,松懈下来,并为这两年来的连环命案终于告终而欢庆时,突然这个恶僧从为他准备的坟坑里一跃而起,见人就咬,见人就撕。 无法形容的血腥场面。直至所有人在这突如其来的屠杀中终于回过神时,短短一瞬间,他已夺走了十几名官兵的性命。 说完,带着一脸平静如水般阴沉,袁琅一把抽出腰间佩刀,猝然间往和尚的方向掷了过去。 都尉府的人,手段凌厉且精准。那把刀劈过空气径直没入和尚胸膛,从他左胸那道被针线缝合得乱七八糟的伤口上直穿而过,咄的声钉入他身后的墙面上。 两股血分别从和尚嘴里和后背的伤口喷射而出,饶是如铁打般一个巨人,遭到这样的重创,也不由身子猛地一抽,嘴里发出野兽般一声低吼:“狗官!只要爷爷有一口气在,早晚让你们这些毛杂碎生不如死!” 吼声如雷,生生令四周的狱卒不由自主朝后倒退数步。 那瞬间他的挣扎竟在石柱上扯出深深一道痕迹。 如此剧烈的举动,无疑恶化了他开裂的伤口,所有针脚一并断开的时候,严沉月透过和尚胸口那个空洞,看到一颗被捣烂得完全没有一丝波动的心脏。 停止跳动的心脏,只可能属于死人,可是他分明却又活着,而且心脏在被二次穿透之后,他依旧还生龙活虎地活着。 真正的死而复生么? 沉吟中,严沉月不动声色朝着那疯狂挣扎咒骂着的和尚看了片刻,随后手从衣袖内取出样东西,无声无息往和尚身上弹指挥去。 那是枚细如牛毛的针,刺入和尚手腕的皮肤内,或许比被蚊子叮咬一口更令人无所察觉。 所以,当严沉月捻着针尾的细线随着和尚动作慢慢收紧时,和尚毫无任何感觉。过不多久,严沉月松开了线,回头望向正目不转睛等着他答复的王岩与袁琅:“人死而复生,自然是不可能的,此人之所以会在心脏被毁后仍还存活,只是因为他比寻常人多了一颗心脏。” 说完,目光指向那和尚的右胸。 不知是否有所感应,原本暴躁挣扎着的和尚,突然安静了下来。血淋淋的眼眶朝着严沉月的方向,狠狠皱了下眉。 此话无疑让王岩和袁琅有些吃惊。 没等袁琅开口,王岩立即说道:“两颗心脏?人怎么可能有两颗心脏??” “以往曾见过类似状况,不过那是个畸形胎儿,另一颗生长在体外,没能熬到足月就胎死腹中。他则要幸运得多,不仅拥有两颗心脏,而且都能正常在体内运作,这是极为罕见的。”说着,顿了顿,严沉月看着那和尚,继续道:“而至于他这身体,若说是娘胎里天生而成这副畸形的模样,倒也不是没这可能。但天生而成这种样子,即便能顺利熬过出生,也断不会活过婴儿时期,所以,他长的这一身逆筋络,应该是后天人为所致。” “那么以先生之见,什么样的手段,能让一个人变成这种样子?”袁琅问。 “能让人变成这种模样而不死,绝不是能以常理判断的寻常手段,而严某只是区区一个郎中,若只是单论治病救人的方法,必然知无不言,只是此人的状况显然与传统医术无关,因此,不如二位去寻找那些更为见多识广者问一问?” “其实,相比制造出这么一种身体的手段,我更感兴趣的是究竟谁制造了他。” “的确。不仅双心脏,而且还逆筋络,能制造出这么一种怪物的人,目的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将他放任在野外,当个吃人脑的飞贼那么简单。” “可惜,不知道用的到底是什么手段,就难以查找出使用这手段制造出这怪物的人。”说到这儿,袁琅的话锋忽地一转:“我听说前些天,十三门的墨秋翮到府上找过先生。” 袁琅的话令一旁王岩怔了怔,若有所思看向他。 “呵,都尉府的眼线甚广。”严沉月笑了笑,没有否认。 “通常,登门严府的人都是为了求医。但以我对墨秋翮的了解,他即便真的得病也不会上门求诊,所以,想必此行是为了别人而来。” “的确,墨公子特意登门,是想要严某为他一名身边之人治病。” “先生确定是墨秋翮的身边人,而不是十三门某个比较特别的囚犯么?” “十三门门主的身边之人和十三门的囚徒,这两者的区别严某还是分得清的。” “这倒也是。”点了点头,袁琅似已无法可说。见状严沉月转过身,正欲向王岩提出告辞,忽地听见袁琅又道:“严先生知道十三门有个名为云九的堂主么。” “略有所闻。” “听说他捉了一名乞丐,那名乞丐似乎同近来顾家的黄金失窃案有关。” “袁大人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跟黄金案有关的每一条线索,大理寺自是不会放过,只可惜原是想去十三门要人,却被告知人已逃离。先生应该听说过,十三门的逼供手段,历来让人闻风丧胆。想必那乞丐在十三门时应是吃尽苦头,所以,逃离时必定既走不快也走不远。可是偏偏,区区一个小丫头,不仅从重重把守的十三门逃脱,而且从此下落不明。先生,你说这件事是否有些奇怪。” “确实有些奇怪。不过,严某还是那句话,不知袁大人为何要突然说起这个?” “倒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严先生若在这段时间有见过任何可疑的人前来求医,望能及时告知。” “这是自然。” 回到澜园,已是三更时分。 刘真在静斋门前候着,见严沉月披着一身碎雪进园,忙迎过去为他将披风解了。 顺手欲替他将静斋的门推开,却见严沉月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缓步走向隔壁那间屋子。 屋里药香弥漫,但掩盖不住空气中若隐若现那股腐臭。 脚步声和点亮的灯光并未让床上昏睡的人苏醒,从被带到这里后至今,这个叫温言的孩子已足足沉睡了三天三夜。 差不多已是弥留的状态,严沉月走到他身旁坐下,看着这孩子那张比三天前更为肿胀的脸,想起白天时那个小姑娘惶恐不安,又带着满肚子心思的神情。 那是一种矛盾又悲哀的神情,夹杂着隐约的错综复杂。 所以刘真觉得她是个麻烦,他亦觉得如此。 只是不能不管。 思忖间,他将温言的被角掀开,往他赤裸的身体上看了眼。 用了三天的药,这副身体没有任何起色,不过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此时,遵着严沉月刚才给出的示意,刘真取来一瓶烧酒和一卷用白布裹着的东西,放在床柜旁,然后轻轻退出房门。 拔了瓶塞将酒倒在手上,严沉月用这刺鼻的液体将手洗了洗干净。 再将白布往柜子上摊开,从里头那排暗光闪烁的刀具中挑选了一把,握在手中, 随后看着那双紧闭的眼,他伸手欲往温言的眼帘上碰去时,这三天没醒的孩子忽然睁开了眼。 虽然只是很细的一道缝,被挤压在眼眶便沉沉的肿胀内,那双眼一瞬不瞬望着严沉月的脸。 过了片刻,这双眼里忽然闪出一点仿佛惊恐的东西,他用力扇了扇鼻翼,干裂的嘴唇里匆匆发出一点沙哑的声音:“我见过你……” 严沉月的手停顿在他眼帘上方,垂眸看着他。 “你身后跟着两个人……没有头的人……” “鬼才会没有头还能走路,所以……那两个是死人……”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严沉月微微一笑,看着这目光混乱的孩子,问。 温言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说了句什么,但距离太远,严沉月并没听清楚。 但凡一个人接近弥留之际,总难免会出现幻觉,并因此胡言乱语。 所以严沉月原本并不打算多作理会,但过了片刻,在温言仿佛要将人刺穿般的注视中,他忽地心念一动,随后弯下腰,他朝温言的嘴畔靠近过去:“你刚才说了什么?” 温言嘴唇再次动了动。 这次严沉月听清了。 目光微闪,他直起身,黑色的双眼径直对向温言那双浑浊的瞳孔:“你看错了。” “没……错……所以死人……才会跟着你……” 说完,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温言虽然眼睛仍勉强睁开着,嘴里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眼睁睁看着严沉月兀自沉思了片刻,然后用他修长美丽的手,握着那把薄如蝉翼的刀,往自己身上割了下去。 温言的身子下意识一颤,但没有任何痛感,唯有什么东西,随着一阵冰凉,慢慢从他身体里滑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像具会呼吸的尸体 清桐已连着三天都没见过严沉月。 那天他亲口允诺过自己,在温言的药效过去后,他就会带自己过去看看他。可是一转眼三天过去,始终没见严沉月出现,这让温清桐十分不安。 她不知道是严沉月忘记了,还是温言出了什么事。 情绪的焦灼让几处内伤带出来的高烧总是反反复复,所以每天大半的时间,她总是在昏睡状态,做着一些乱得什么也记不清楚的梦。 有时候醒来,她试着央求刘真带她去弟弟那儿看上一眼,但刘真从未回应过她。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第三天夜里醒来时,温清桐听见沙沙的落雪声。 这时候的她已经感觉好多了,起码下床的时候感觉没那么困难,她慢慢走到窗前,推开窗,看到外面整个园子白茫茫一片。 万籁寂静,雪落声很突兀,就如眼前这片苍茫,铺展在夜色里让人有种辽阔无边的壮观。 因此几乎感觉不到寒风扑在脸上刀割似的冷,她仰头看着窗外黑与白交接处乱舞的雪团,感觉自己仿佛能随着这些无声的幽灵飞上天。 兀自出着神时,温清桐忽然听见风雪中有人在轻轻唱着什么。 声音很好听,在周遭如此纯粹的寂静里,有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 所以起初她以为那是风,但很快听见了脚步声,伴着歌声由远而近,这让她眉头一皱,心跳有些加快。 她迅速往窗后退去,想着也许是府里的哪个女主人,毕竟没有哪个丫鬟能斗胆在主人家的园子里这样放肆。所以她很小心地将自己隐藏起来,以免如此唐突地被人撞见,但过了很久,空旷的园子里并没见到有任何人出现。 只是脚步声依然在附近走动,被风吹来吹去,让人始终难以分辨声音传来的确切方向。 这让清桐有点不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虽然说不上具体的感觉,她还是伸出手,打算尽可能轻地将窗关上。可就在她手碰到窗板的一刹那,一把长发毫无预兆地从窗子上方垂了下来。 乌黑的头发,往上露着半截白得发青的下巴,再往上是一点殷红的嘴。 当清桐意识到这是个人的时候,两眼一黑,她一头栽倒在地上。 醒来时,已是白天,阳光很好,从窗纸外照进来,照得屋里充斥着暖黄的光线。 温清桐头很疼,尤其是后脑勺,她依稀记得昨晚昏迷时头直接撞到了地上,身上则冷得像浸泡在冰里,几乎是一瞬间就没了知觉。 但后来不知怎的又暖了起来,偶尔从脑子里闪过几个零星画面,她似乎看到严沉月过来给她搭了脉。 那时本以为是高烧所致的幻觉,但到了早上,看到自己伤口新换的药,还有几处穴位上扎针的痕迹,她才意识到昨晚严沉月真的来过。 不过他好像一直都很忙,因为之后整整过了一天,清桐依旧没能见到他的身影。 所以依旧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温言,当然,清桐也不再如最初时那样每时每刻抱着期盼。但就在这天傍晚时,刚吃过饭,一抬头,清桐有些意外地见到严沉月的贴身随从刘真推门而入。 现如今因为调来了严府丫鬟照应,所以刘真除了送药,很少会出现在这里。 但这会儿他不单再次出现,还比划着手让丫鬟告诉清桐,温言已经醒了,如果她走得动,可以跟他一起去看看温言。这多多少少让清桐有些意外。 等了那么久,不再把期望等成每天的必然时,突然被告知,她终于能够见到自己的弟弟。 不知这是否意味着温言的情况有所希望? 所以她立刻起身跟着刘真往外走去。 但就在看到温言的一刹那,她所有的欣喜和希望,瞬间被推进了暗不见底的深谷。 刘真说温言已经醒了,可是这孩子明明睁着眼,但跟他说话时他眼里没有波动,碰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样子比他整日整夜痛苦呻吟更来得可怕,因为他看起来,就像具会呼吸的尸体。 “他……这是怎么回事……”反复朝温言看了很久之后,清桐脸色煞白,回过头问刘真。 声音急切得忘了平时的小心翼翼,也忘了刘真是个哑巴。 刘真看了看她,欠欠身子提起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五个字。 然后没等她有任何反应,静静往外退了出去。 留清桐一个人守在温言身边,沉默片刻,再次扑到他身上,对着他肩膀又按又拍。 但温言依旧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睁着双被肿块挤成一条线的眼睛往前看着,明明眼里有光,可是对清桐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渐渐清桐停了手。 手心里刚才刘真写字的触觉依旧清晰,那五个字是:二爷尽力了。 她站直身子立在温言床边,张着嘴,很奇怪,明明已经承受了那么久,明明知道希望渺茫是个必然,此时心里依旧难受得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心脏。却又无论怎样也哭不出来,只下意识紧紧地收拢自己的手指,脑子里空空的,她觉得自己这会儿就跟昨晚外头那片园林一样,苍白空旷,仿佛内里一无所有。 然后她转过身往外走去。 边走她边能感觉到身后胶着在她背影的目光,很清晰的感觉。 她并没停下,脑子里始终是空白一片的,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个地方。 她无法面对这样的温言。 所以走得直接而专注,专注到眼里除了脚下的路,似乎没了一切存在。 因此毫无察觉,在她漫无目的如游魂般一味往前走着时,迎面有顶巨大的轿子穿过风雪,卷着空气中刀刃般冷凝,正迎着她的方向缓缓而来。 黑色轿子,六个黑衣抬轿人,无声无息从她边上擦身而过,仿佛一具行走中的巨大棺材。 即将擦身而过的一霎,轿子的窗洞内突然伸出一只手。 一把扣住温清桐的脖子,五指冰冷坚硬,籍着两股相错的力量,险些当场折断了她的喉咙。 逼得她不得不立刻停下前行步伐,并连着朝后退了数步。 刚好停留在窗洞的地方,那顶黑色的轿子也同时停了下来。 温清桐看不到轿子里坐的究竟是什么人,她被那只手牢牢禁锢着,动脉突突地跳,所有血液都在往头顶集中,仿佛只需再来小小一点力量的推动,就能令她头颅立刻爆裂开来。 但那股力量最终没有来临,唯有一道话音不紧不慢从窗内飘摇而出: “这孩子挺有意思。很漂亮,像个娃娃,眼睛里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多大的孩子,像个瞎子。” 话音雌雄莫辨,妖娆中带着一丝好似真的看到了一只有趣娃娃般的别样兴致。 然后,禁锢在清桐脖子上的五指松了开来,转而往窗框上轻轻拍了拍。 轿子继续往前,直至那黑色的轿身彻底从她身旁错开,温清桐脱力一个踉跄。 硬撑着没有倒地,她僵立片刻,不知感觉到了什么,慢慢转过头看了一眼。 轿子已远,但与此同时,走在轿子最后方一名灰色衣裳的男子,忽然有感应般也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只一眼,却比刚才濒临死亡的恐惧更令人如入冰窖。 她认得出这人是谁。 即便改变了装束,即便此时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她无法忘记那个不知天日的炼狱中,他给自己带来的一切。 他是那个手背上长着刀的男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要杀了他吗 温清桐不记得后来的路她是怎么一点点走完的。 一路上脑子里浑浑噩噩,那么冷的天,正在化冰,她身上只穿了件薄棉袄,竟也没觉得太冷。她想那一定是看到那个人之后,重温了一遍仿佛光膀子被泡在冰水里的滋味,所以什么感觉都麻痹了。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仅仅靠近就能让人感到如坠冰窖,不是鬼更胜鬼。 可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堂而皇之出现在严府的内院? 这处澜园几乎跟严府是分开的,听照顾她的丫鬟红鸯说起过,严先生不爱有人踏足澜园,所以这儿平时连严家的人都不太常出入,若是一般访客,通常都是在前园接待,所以那个人以及那顶黑色轿子能出现在澜园,是否意味着他们跟严先生的关系不一般? 倘若真是熟识,那么严先生是否知道,那个灰衣人是个手背上长着肉刀的怪物? 如果知道,那么他俩之间,到底会是怎么一种关系。 想得越多,手心越凉,脑子越发的混乱。 直至终于从一切混沌中回过神时,温清桐发觉,自己正跪在温言的床边。 天色已黑,她紧攥着他浮肿得变形的手,手心的伤口被自己指甲掐得很疼。 她就是被这疼给弄清醒的,忙松开手,她没忘记严沉月在对待伤口处置上的严厉。 收回手时,感觉温言的手指似乎动了动,温清桐下意识看向温言的脸。 心中由此燃起的一点希望,却在见到他依旧平静无波的双眼后,再度消失无踪。 她咬了咬下唇,阻止眼泪充盈进眼眶的软弱,然后强迫自己继续看着温言那张脸,试图从那一片死气中寻找略微一点他仍有意识的证据。 她记得自己先前离开时,分明是感觉到温言在她背后看她的。 可是这会儿面对面看着他,无论怎么仔细地看,也没法从他眼神里看出一丝波动,仿佛整个的魂都被什么给吸走了,留下一具空壳,带着一息尚存的虚假。这个样子的温言让清桐有点窒息,她抬起微微发抖的手,往面前那张脸上轻轻摸了一把:“你看看我,阿言,看我一下。” 温言的脸腐烂不堪,有很多次,清桐觉得他与其这样,不如干脆死了才好。但每每临到死亡边缘,她却又没法割舍,她不知道如果温言真的走了,她还能靠什么而活着,从很小开始,两人之间就像被一根链条给拴着,若温言死了,链条的一头必将也把她拖进黄土里。所以一瞬不瞬盯着温言的瞳孔,可是那里面依旧什么也没有,她想起刘真写在她手上那句话,手指不由自主再度攥紧:“就看我一眼,好不好,阿言,我真挺害怕的,不要丢下我。当初那么糟的时候你都挺过来了,你看,这儿多暖和,你不要丢下我……” “你叫不醒一个活着的死人。”突然身后传来淡淡一道话音。 屋里空气因清桐戛然而止的声音而变得沉寂。 三天没有出现过的严沉月,这会儿靠坐在她身后那张椅子上,什么时候来的,清桐一无所知。 所以手心有些发冷,她悄悄用衣袖遮挡住有些渗血的部位,抬头看向严沉月:“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周前遇到你们的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我可以设法给他拖延几日,不过病已入脑,我能吊着他一口气,但没法让他再对外界有任何感知。” “他真的没有治好的可能了么……” 严沉月不动声色看了她片刻,笑笑:“我猜不少郎中对你说过,他的病是疠症。但其实并不是,他只是中了毒,这种毒发作后导致的症状跟疠症很相似,都是对人身体一点点地腐蚀,然后彻底吞噬。只不过,疠症的腐蚀不可逆,能不能治好全看运气,而这种毒若是医治及时,一切完全可以得到控制。但是,你弟弟这身子已拖得太久,所以你明白我要说的了,对么。” 经手的病人太多,严沉月从来不屑于对人虚与委蛇。 所以说着那番话的时候,他仿佛看不见面前这小姑娘眼里的光一瞬间支离破碎。 “如果你想早点结束他的痛苦,跟我说一声就好。”末了,他又补充了这样一句。 温清桐一颤,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对她来说原本宛若神明般的人,面如死灰:“……先生是说,要杀了他吗?” “你觉得他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医者父母心,先生怎么能擅意决定人的生死?” “生不如死地苟延残喘,亦或痛痛快快地从这副溃烂的身体里解脱出去,哪种更仁慈?” 严沉月说的话,对温清桐来说,无疑是难以忍受的。 不是因这话的过于直白或残酷,而是这始终淡然平和的话音,径直说中了她这些年来常在心头掠过的想法。那想法对她来说是禁忌的,可鄙的,自私又残忍的。 于是突然间,眼前这个人,长发垂肩,玄色衣衫映着窗外白的雪,那般倾城卓绝的容颜,却同脑海里那个恶鬼般身影仿佛一瞬交叠起来。不由浑身一颤,清桐半晌没有吭声,随后慢慢将手握紧,她站起身兀自往屋外走去。 “我说过,不喜欢给人重复缝合伤口。”刚到门口,身后再度传来那男人平静的话音。 带着一丝不苟的认真,令她脚步微微一顿。 没等开口,便听见他又道:“你今天在园子里擅意走动了是么。” “我只是……” “我让刘真带你出来,是依约让你见见自己的弟弟。想来你应该听他们说过,澜园一贯不是外人可以随意走动的地方,我医治你姐弟二人,不是让你用这样的擅意来回报我的。” “我……” “所以,若还想继续留在这儿,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逾越之举。” 话音落时,严沉月已起身走到门前,站在了清桐的身侧。 临走前意味深长的一瞥,目光指在清桐脖子的勒伤处,他没有问到这伤痕的来缘,只说了这园子的禁忌。 清桐年纪虽小,却也已十分明白,因此由始至终,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至严沉月的身影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中,她慢慢将手松开,看着麻布上隐隐渗出的血,垂下眼帘重新将五指合拢,任由深处的血慢慢濡湿了自己的掌心。 红鸯到来时,清桐仍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僵硬地在门前站着。 红鸯皱了皱眉,把一件棉披肩罩到了她的身上:“刘哑子说你在看弟弟,你就这么看的?好容易养好点伤,再冻出点毛病来咋办?还真把自己当成主子奶奶了,等着我天天伺候着?” 红鸯年纪比清桐大,但整日里大大咧咧的,嗓门大心也大,所以相比清桐,她没心没肺得更像是个小孩。 大约因为被找来伺候一个身份地位的小乞丐,心里怨气总是有些的,所以说话时常夹枪带棒。不过刀子嘴豆腐心,不管嘴上怎么冷嘲热讽,照顾人始终是贴心周到,眼见清桐出门那么久未归,想起她走时匆匆穿得少,担心大冷天受冻,便特意给她送了条披肩来。 却见她跟痴傻了似的呆站在门口,被风吹得脸色发青,登时有些气恼。 所以一叠声就骂了过去,可是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绪混乱中的温清桐对此毫无反应。 于是红鸯更加生气。 自从第一眼见到这小姑娘,就觉得她像块木头,整天呆呆傻傻的,不是躺着发呆就是坐着发愣,枉费了一张好皮相。所以原本以为自家那位从不沾染女色的二爷突然将她带回家,无偿替她医治,大约是千年铁树开了花,终于想要金屋藏娇豢养个小妾。后来发觉,显然是想太多了,这个木头似的姑娘连跟她说句话都嫌无趣,也难怪,自她被叫到澜园接替刘真照应这姑娘,就没见二爷进过静斋的门,看来也就是一时的同情心作祟。 医者父母心,何况当时任谁见了那对姐弟的状况,大约都会伸个援手的吧。 想到这儿,不由想起那天不小心见到温言身体时的惊骇,红鸯叹了口气,拍拍清桐的肩膀:“想什么,你弟弟的身子如何了?” 肩膀一颤,清桐避瘟疫般躲开了红鸯的手。片刻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她缓缓放松下来,垂下头:“醒了,可是不太好。” “醒了不是大好事么?” 清桐抿了抿唇,看着面前这个目光闪亮的女孩,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这天夜里红鸯没有离开。 知晓了温言的状况后,大约是为了安抚清桐的情绪,她跟清桐睡在一张床上,陪她说了挺久的话。 三更天时,红鸯渐渐打起了呼噜。 呼噜声挺响,但让清桐感觉很安心,她害怕安静,可是澜园的夜过于安静。安静总会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譬如那个手上长刀的男人,譬如她弟弟空洞的眼神,譬如严沉月用淡然的口吻所说出的那些让人无法淡然的话,再譬如,昨夜梦里出现在她窗外的那个女人…… 紧挨着红鸯的身体,她胖胖的,又软又暖,让人靠着有种心安感。不知不觉困意也终于慢慢袭来,然而刚要睡着时,清桐忽然听见屋子外传来沙沙一阵仿佛脚步一样的声音。 当时睡意已是很弄,听见这声音,温清桐仍是下意识睁开了眼。 迷迷蒙蒙中,她看到窗纸上映出一道人影。 最初只是一张脸,披头散发,贴着窗纸似乎在静静朝里窥望。 然后头突然不见了,随即一个没有头的上半身从窗外一闪而过,伴着半空传来低低一阵抽泣的声音,惊得温清桐一坐而起。 目不转睛看着窗外,但窗外并没有任何东西。 她愣了愣,用力把眼睛闭上,再睁开,窗外依旧什么也没有。 只有轻轻的风,吹着外面风铃叮叮作响,伴着影影绰绰的树枝摇晃。 一定是做梦。她想。或者是看错了,树枝有时候多像是人影。 可就在她重新往床上躺下时,她听到窗咔的声响,被风吹着朝里推了开来。她迟疑了下,看着那一丝敞开的缝,想着要不要下床去把窗关上。但紧跟着,就见一只细长的手在雪色中泛着荧荧青光,摸索着往里探了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二爷不是嫡出 温清桐一直是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的,但眼前的这一幕,让她不得不往那上面想。 当时当地,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就那么僵硬地坐在床上,身旁是睡得毫无知觉的红鸯,清桐想把她推醒,可是手像僵住了,压在床单上一动也不能动。 这种感觉就跟小时候被梦魇着了似的,所以她再次把眼睛闭了闭,然后睁开,却依旧看到那只手,透过窗缝伸得越来越长。 她心跳得飞快。 那是只属于女人的手,线条柔软漂亮,但因用力而关节突出青筋暴起,伸在窗内胡乱摸索着,像条形状可怖的怪蛇,挤得窗板吱吱嘎嘎地响。 紧跟着啪地一声,那扇窗霍然敞开,由外扑进半个身体。 一丝不挂,皮肤跟雪光一样白得耀眼,衬得身体上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东西十分显眼。 那些东西横七竖八,仿佛一条条硕大的蜈蚣,蛰伏着,随着那副身体一起一伏。但没等清桐看得更清楚,这喝醉了酒般东倒西歪的身体突然猛一晃,继而一下子离开窗台,像被什么给牵住了,倏地朝外滑了出去。 彻底消失前,清桐看到那只怪蛇似的手在半空里虚晃了下,与此同时窗外响起一道像哭又像笑的嘶哑话音:“开开门……” 话音转瞬被风吞没,一切重归寂静,不过短短须臾。 恍惚中,清桐的手臂突然被人拍了一把,她一个惊跳低头往下看,就见红鸯睁着双惺忪又诧异的眼睛,看着她皱紧了眉:“温清桐,你抓痛我了,松手!” 这时清桐才发觉,自己的手不知几时抓在了红鸯松软的肩膀上。 抓得很紧,她刚才以为那是被子。 “松手啊,你做噩梦了?”红鸯忍着痛上下打量她。 清桐没吭声。她原想指着窗叫红鸯看,但没等开口,红鸯已掀开被子跳下床,快速关紧了窗又快速跳回了床上:“怪不得这么冷,怎么没关窗?” 问完见清桐仍呆呆的不说话,她皱皱眉:“怎么啦,被噩梦吓到了?” 清桐不知该怎么回答。红鸯关窗时她已看得清楚,窗外什么异状也没有,刚才那个女人的出现就像前一晚她做的梦,来无影去无踪,只有零星几点雪片在夜色里飞扬着,如果不是窗框和窗台下那点散乱的水渍,一切看起来静谧又详和。 所以,她该怎么说,刚才她所见到的一切。 次日一整天,红鸯都很高兴,所以也很难得的一天都守在静斋,没有出去玩。 临近过年,严府给下人们封了些赏钱和年货,所以温清桐一起床,就见她扬着两团红艳艳的腮帮子,坐在外屋一边煎着药,一边数着手里那串铜钱。 几十枚铜板数得叮当作响,清桐看着她,微微有些出神。 她不知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也几乎忘了过年的滋味,似乎每一天都是重复且毫无希望的,除了生和死,没有别的念想。红鸯看到她的呆样,挑眉笑了,拆了新赏的胭脂,献宝似的递到清桐面前:“你闻闻,闻闻,桃香的呢。” 清桐笑了笑躲开。这些年鼻子已被各种药的气味熏麻木了,桃香软软糯糯的气味,让她有些拘谨,她借着透气走到窗前,想看看昨晚那些水渍是否还在,但干燥的窗台和墙面上什么也没有,窗上不知几时被贴了窗花,殷红的色彩映着外面白茫茫的园林,伴着园子外路经者时有时无的说笑声,隐隐透着丝喜气。 仿佛昨晚见到的那一切真的只是场噩梦。 “红鸯姐,澜园一直都是这么冷清的么。” 红鸯愣了愣,似乎不明白温清桐为什么忽然会这么问。过了会儿才放下手里的胭脂盒,点头道:“一贯如此,毕竟澜园以前是顾姨娘住的地方。” “顾姨娘?” “就是二爷的娘亲。二爷不是嫡出,他跟大爷是同父异母来着。”红鸯边答边嗑着瓜子,屋里很快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顾姨娘不受宠,而且听说以前做错了什么事儿,所以说是划出来这么个园子给她,不如说是软禁了,直到她去世后二爷搬了进来,府里上下还留着不太爱进出这园子的习惯,至今二爷跟府里其他主子都还生分得很。所以你不要随意乱走,出了澜园可就不是二爷的地方了。” “可……严先生的兄长好像跟严先生感情好得很。” “那是自然,二爷的医术多了得,当年大爷出了事差点丢了命,好多郎中都说没得救了,是二爷锯了他两条腿硬是把人给救回来的,所以他们兄弟俩亲着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红鸯吐了几口瓜子壳,不知怎的始终没有继续说下去。 清桐便也没问,只轻轻吸了口气,随后转身往房门外走去。 “这么冷的天,你去哪儿?”红鸯见状忙问道。 “去看看我弟弟。” “不用去了,我刚去看过,二爷来给他扎了针,但他还是昨天那个样子,本来给他炖了虫草汤,但一口都喂不下去。二爷说他这叫什么来着,我也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不太好的意思。” 红鸯的话让清桐心一沉:“严先生还说了些什么吗?” “没了,二爷可忙了,你以为他整日就只围着你弟弟转么。”说着,红鸯敛了脸上的笑,翻着眼白瞥了清桐一眼:“清桐小丫头,你要知恩,晓得么。你们姐弟俩的命就是二爷捡来的,真治不好你也别多想,况且你这一身的伤也得好好养着,二爷平时都是给什么样的人物治病,别不知好歹乱跑出门,把伤又弄严重了,白糟蹋了二爷的时间不说,到时候我在二爷面前也不好交代。况且二爷他自己的身子骨还……” 话没说完,红鸯意识到了什么,喉咙一噎顿住话头,随后放缓了神情,继续咳着瓜子道:“所以你安分地把伤养好了,至于你弟弟,不是我说得不中听,进府里这些年我见过不少来找二爷治病的病人,都是疑难杂症来的,所以虽说我只是个粗使丫鬟,却也看得出来,你这弟弟时日怕是不多了。” 清桐的脸白了白,垂下头没有吭声。 “说起来,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这么吓人……” 他得的不是病,而是中了毒。 这是严沉月给出的诊断结果,但清桐嗫嚅了片刻,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严沉月的话让她想起很久以前被她忘记了的东西,所以突然感到有点难受,她兀自低着头,站在门槛处,没走出去却也没有返回屋里。 直至她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了什么,突然面如死灰,迅速推进门内,继而将门轻而快速地合拢。 “怎么了?”红鸯嗑着瓜子,看着她这突兀的举动,皱了皱眉。 清桐没有回答。 贴着门缝,她看到昨天那顶黑色轿子过来的方向,缓缓走来一道人影。 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面孔的时候,她就已凭着直觉退进门内。事实证明,她这么做一点都没错,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再次遇见的那个手背上长着刀的男人。 连着两次来到澜园,是为了什么。肯定不是为了看病,他身上一点看不出生病的样子。 寻思间,那人已从门外那条小路上经过。 小路离静斋有一点距离,只要不是有心,没人会留意到那段距离之外有扇门开启着一道缝,缝里有一双不安且警惕的眼睛。 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即将从静斋门前走过的一霎,那人回头朝房门处看了眼。 稍纵即逝的一瞥,清桐攥紧了拳头,心脏突突跳得厉害。 以为和昨天一样被发现了,但他继续往前走去,目不转睛的步伐让清桐稍稍放松了些。 此时红鸯已好奇地站到她身后,也贴着门缝朝外看去,见到那个人侧脸时愣了愣,然后轻轻问了句:“你在躲他?你怕他?” 清桐迟疑片刻,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是谁,严先生的病人么?” 红鸯摇摇头:“应该不是病人,不过我知道,他是跟着找二爷看病的那个人一起来的,那个人来头好像挺大,所以二爷才会在这儿给他们看病。”随后想了想,再次问了句:“你怕他?” 清桐正要开口,忽然发觉目光内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想想不可能出园得那么快,正想把门推开些看个清楚,突然门缝处的光线被挡住,猝不及防,让清桐狠吃了一惊。 忙将门用力关上,她用力吸着气,发抖的手找着门栓,但努力了几次也插不进去。 此时分明可以感觉到一道视线穿透门板投射进来,冰冷又专注,仿佛一只发现了猎物的兽。 那人的眼睛确实是如同一只野兽的。 清桐想着,用力闭了闭眼睛,尽管两手发着抖,却不敢从门板上移开。 仿佛稍微一动那人就会破门而入,却没想过自己这点力量又能阻挡些什么。 这举动让一旁的红鸯吓坏了,她拉了拉清桐的衣袖想问些什么,但清桐没法理会,因为脑子和呼吸全都一片混乱。 与之相反,门外却异样安静。 就在突然间无声且迅捷地出现在门口后,那个一身灰衣的男人似乎不打算再有任何动作,只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手指按着门,慢慢摸索着,随后将手背上那道被皮手套遮挡着的刀锋,缓缓指向门板。 之后不再有任何动作。 但一道门之隔,这一瞬间清桐仿佛清晰感觉到自己额头正中被什么东西给戳着。 隐隐地痛,非常奇怪的感觉,但她想动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那样不知过了有多久,久到红鸯按捺不住满心疑惑走上前,不顾清桐阻止的目光一把将门推开,清桐眼神一颤,倏地跳起身,冲着她一声大叫:“跑!” 随即转身就逃。 却转瞬被门外站着的那个人扣住了她手腕,扯回,在她几乎快要崩溃的面孔背后淡淡问了句:“你们在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同白莲教有关 身后传来的话音是有些熟悉的,但清桐仍是狠狠挣扎了一下,不顾衣袖被撕裂,她迅速逃进里屋,关紧门,一头钻进了床底下。 被黑暗包围的一刹那,她擦了擦手心里渗出的潮湿,按住了自己的耳朵。 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世界,她用力咬着牙齿,一动不动盯着床单和地面交界处。 随着门咔的声轻响,那片明亮的地方,有道人影正由远而近。 走到床边,站定,然后单膝落地,一只手拂开床单,朝黑暗中伸了进来:“出来。” 温清桐没有理会。 她匆匆后退,直到背撞着墙,她目不转睛看着那只手,随着她的后退又往里伸进了一点。 “出来。” 第二道话音响起的时候,那只手仿佛长着眼睛一般,不偏不倚扣在了清桐的手臂上。稍用一点力就令她往外挪了点,她耳朵里登时蜂鸣声大作,情急之下,低头猛一口往那只手上咬去。 很快虎口见血,那只手却纹丝不动,只在她再也施不出更多力气的时候,一个反转,微凉指尖轻轻扣住了她下巴。 然后就这么往外一拽,温清桐觉得自己就像条死狗一样,被对方轻而易举从床底拖了出去。 明暗骤然的替换,让她眼前一时有些模糊,但她仍是在滑出床底的一霎,伸直腿往前踢了一脚。正踢在严沉月的膝盖上。听见红鸯发出的一声惊叫,温清桐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匆忙松开嘴,她看了眼严沉月被她咬得鲜血淋漓的虎口,慢慢把脚收回。 耳鸣更加厉害,她用力闭了闭眼,心知自己闯了大祸。 所以垂着头兀自沉默着,感觉手掌里的血一点点变凉,心里也越发局促。 所以干脆抬起头,想试着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这番混乱的举止。但忽然脑子里一阵晕眩,眼看着四周一切瞬间变得模糊,她伸出手下意识想往严沉月手臂上抓去,没来得及,人一晃嘭地倒在了地上。 雪化的时候奇冷无比,张春凡畏寒,虽然裹着丰厚的狐毛坐在暖轿里,手脚依然是冰凉的。 冻得僵硬的手指拈着烟,他用烟杆拨着面前的卷宗,细细看着。 最近大理寺受理的两件案子,都有了点进展。 一件是顾家的黄金失窃案。虽然至今仍还不知那批失窃黄金的下落,也查不出究竟是何人盗窃,但这批黄金被盗的真正原因,倒是被挖到了一些端倪。 那就是,盗窃这批黄金的人,目的并非是这批黄金,或者说,不单纯是为了这批黄金。 顾家人对外始终没有透露的是,随同那批黄金一起被盗的,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据说是一部医术。用竹简写的,一共五卷。 所以那是本古书。 但为什么堂堂兵部尚书府,会对区区一本古代医书的丢失看得如此之重?至今张春凡脑子里仍清楚记得,那位顾尚书专程跑到他这儿,非常隐晦地提及那本书时,脸上那副让人看不太明白的不安神情。 他说那本书叫《七佛录》,是东汉末年流传下来的绝版,一旦从此失踪的话,损失的价值将远超过那十万两黄金。 但这本书的丢失,是万不可公之于众的。否则,可能会有大祸降临。 怎样的大祸? 顾尚书没有提及,只说,若单纯只是丢了这本书,那顾家可以暗地里派人追查,可是由于牵连上了朝廷的拨款失窃,那就无法放手去查那本书的下落,甚至提,都只能私下里悄悄提及。所以他亲自到大理寺造访张春凡,就是希望他能在追查那批黄金的同时,能不动声色地为他顺便打探那本书的下落。 而第二件案子,则是关于罗光镇那起连环命案。 就在刚刚,手下人过来通报,说罗光镇连环命案的凶手死了。 死了也好,不然这样一个凶手,该怎么判,该怎么在档案里记录? 想起手下人对那个凶手的形容,张春凡不由拧了下眉。他觉得他们说的那根本不是人,只能说,是个怪物,一个有着两颗心脏,吸人脑子的怪物。 当今世上怎么会存在这样一种怪物。 他根本不敢将这些记录进册,否则,一旦落入当今圣上的眼里,那还了得。 乱世才出妖孽,如今大明洪武帝刚打下来这片天下八年,江山坐得稳稳的,怎能跟乱世沾上边?所幸那贼人死了。死得好,到时候一把火烧个干净,其余的,一支笔在手,该怎么写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琢磨着,轿子已到天牢外,张春凡在少卿王岩的接应下一路往里走去。 来到殓尸房的时候,就见那间弥漫着淡淡腐臭味的屋子内,只守着一名王岩的贴身随从。 他站在屋子正中,那儿四四方方一张台面上摆着块木板,上面用一卷草席裹着一团小山峰般大的东西。 见到张春凡进门,他走到木板边,将那块草席缓缓掀开。 高高燃烧着的烛光下,屋里弥漫的腐臭味更重了,张春凡忍不住干呕了声,但当一眼看到草席里露出来的那团东西,他喉咙咕叽一声,把那反胃感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拳头粗的几支蜡烛把屋子里照得十分亮堂,照着草席下那具尸体,胸口撕裂,肚子以下分成两半。这些伤显然是活着时就造成的,所以那张脸极为狰狞,他瞪着一双只剩下血窟窿的眼睛,大张着的嘴扭曲成一个尖叫的姿态,嘴里塞满了泥土。 此情此景,生生让张春凡打了个寒颤,他看向王岩:“怎么回事,他是被你们严刑致死的么?” “只是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东西,至于死,他是自尽的。” “不是证据确凿他就是罗光镇命案的凶手么,你们还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 王岩道:“是这样,前些日子,因为这案犯的样子实在古怪,所以卑职就将御医严沉月严先生请来,想让他判断下,为什么此人在心脏毁坏的情形下仍还能活着。后来严先生说,因为此人拥有两颗心脏,并且,那右边的心脏并不是天生,而是人为造成的。乍一听,人为造成的比别人多一颗心脏,简直是荒谬,不过后来听说,在近日调查黄金失窃案的时候,有都尉府的人,也遇见了一个有着两颗心脏的人。” “哦?哪里见到的?” “东林寺附近,是个红巾军。当时都尉府的人跟了他很久,原是想顺带查出他的出现是否跟白莲教余孽有关,但中途被发现,交手之后将他重伤,遂发现了他两颗心脏的异相。” 听完王岩的解释,张春凡眉头微蹙,再次朝那具尸体看去:“所以你怀疑,这案犯不仅是连环命案的凶手,且还可能同白莲教有关?” “卑职确实是这样猜测。因此感觉,此事恐怕不能就此结案,所以特意将大人请到此地,一则看看这具尸体的状况,二则,是否要调查此人同白莲教的关系。而,若是东林寺所见到红巾军,以及这个人的出现,都同白莲教的死灰复燃相关,那么,这整件事可能潜藏的问题就极大了。所以大人,这件事卑职做不了主,您看,是否该去跟上面知会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五华山的温家 醒来时,温清桐嗓子疼得像刀锉似的。她想叫红鸯帮忙倒杯水,却有些意外地发现屋里坐着的不是红鸯,而是严沉月。 他坐在窗台边看着书,那是一种写在竹片上的东西,没人的时候清桐从书架上取下来看过,上面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 一旁书桌上放着一口箱子,和一些清桐看不懂的工具。这些工具清桐曾在温言那间屋里见过,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搬到这里来,一时有些不安,她想坐起来问问他温言的状况,但刚抬起头,脑子里就漩涡似地发沉,她不得不重新躺回原处。 听见动静,严沉月抬眼看向她:“醒了?还有没有耳鸣?” 清桐仔细听了听,然后摇摇头,忍着喉咙的疼沙沙说了句:“没了。” 说完,她原想请求那男人给自己倒一杯水,但看着他眼里的清冷,张了张嘴始终没能开出口。然后看着他被包扎过的那只手,缓缓补充了句:“今天的事,我不是有意的。” 说话声太清,尽管用了全力,温清桐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了。 他兀自又朝那卷书上看了片刻,随后合拢起来,轻轻放到桌上:“你气血两亏,昨天又受了风寒,让原本没有好透的炎症重新恶化起来。再好的药也经不住一个人的乱折腾,你知不知道这对你的伤来说意味着什么。” “……早晨起来走动,觉得痛得还可以,所以我……” “我记得我说得很清楚,让你在这里不要随意乱走动,这不仅因为你骨头受的损,还因为你头部受过伤。你大约是忘了这一点,还是,你并不在乎你自己的命?” 清桐垂了垂眼帘。 身体的难受和严沉月说着那些话时的淡漠,令她慢慢捏着被单,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我遇到你至今,不过短短几天,你接二连三地晕倒,这并不正常。你知不知道今天你的那些举动,有可能会给你自己带来怎样的伤害么?” 不紧不慢的话音清冽悦耳,却因层层递加的严厉,令温清桐抓着被单的手捏得更紧。 她感觉到手心里都是汗,所以咬了咬下唇迫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解释道:“当时只是因为我太害怕……” “害怕?”严沉月笑了笑,反问中带着点意味不明。 正待再说些什么,目光扫过清桐苍白又干裂的唇,他站起身倒了杯水走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扶起。直至她惴惴不安却又无比贪婪接过那杯水,一口气喝掉大半,严沉月才接着道:“所以,你认识云九?” 清桐抿了抿嘴唇,没有立即回答。 她不知道谁是云九,不过她记得,在被关押着的那段时间,有人称呼那个可怕的男人,叫他‘九哥’。 所以沉默了会儿,她点点头:“那个灰衣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我见过他。” “你为什么怕他。” “因为我曾差点死在他手里。” 话音落,清桐看向严沉月,并不意外他的目光没有因自己的话而有任何波动。 所以将头抬了抬头,她收敛起不安的情绪,继续说道:“先生见过我身上的伤,这些伤都是拜他与他的手下所赐,他着实是一个非常可怕并危险的人,所以,若先生有心跟他往来,要小心为上。” “看来你所说的因顾家黄金而囚禁了你的人,就是他?” “对。” “这样的话,你现在倒不用担心这件事。” 严沉月话音中的淡然,让温清桐目光一紧,她张了张嘴:“严先生……” “且不说他主子为了治病的事有求于我,在这京城里,也没几个人能在严家轻举妄动。” “但是先生,他是个……” 匆匆便想将那个秘密说出,但话没来得及出口,她的头突然再次一阵晕眩。 随后毫无知觉地便往床上倒去,所幸严沉月扶在她背上的手将她稳稳托住,再又从佩囊中取出一个手指大的瓷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塞进她嘴里。 也不知是什么药,入口就化,很苦,但带着很甜的香。 随着一股微微的热气从舌头上溢出,温清桐神智逐渐缓了过来,但全身乏力得很,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一并失去。 严沉月见状,扶着她的头让她平躺回床上,随后拖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看着她道:“温清桐,你老家哪儿的?” 很平淡的语气,仿佛只是随意间的闲聊,却让清桐原本缓慢的心跳节奏微微一乱。 她下意识看向那男人的眼睛,一如既往,里头读不出任何情绪。 所以慢慢咽了咽自己又变得干燥刺痛的喉咙,她轻声道:“老家在鄯阐城。” “鄯阐城?那你能带着你弟弟到这儿,可是走了不少的路。” 清桐看了眼自己满是茧子的脚,点点头。 “来京城做什么,给你弟弟找郎中治病?” “是的。” “鄯阐城里据说有不少名医,何必千里迢迢跑来京城。” “找了不少郎中了,可是都治不好,想着京城是天子脚下,应该有更厉害的郎中……” 严沉月淡淡一笑:“既然你也姓温,那你听说过五华山的温家么?” 清桐一愣。目光再次看向严沉月,半晌,点了点头:“听说过,行医的温家,以前在鄯阐城有点儿名气。” “岂止有点儿名气,”严沉月再次笑了笑,眼里有了点说到兴趣所在时才会有的温度:“他们家曾出过一本毒经,至今还是疗毒方上的翘楚。” “是的,可惜好几年前就败落了,不然或许可以去求他们医治我弟弟……” “确实可惜。不过,有一点也颇为可惜,我本以为你会同姓温的那家有什么关联。” “呵……”清桐闻言一声苦笑:“先生说笑了,我和弟弟只是四处流浪的孤儿,怎可能与五华山的温家扯上关系。” “只是随意说说。不过,既然你老家在鄯阐城,想必知道温家后来败落的原因?” “不太清楚,那时候我还小……” “倒也是。” 说完这三个字,手指在椅背上轻轻叩了叩,严沉月突兀道:“温清桐,对于你弟弟的病,除了原来你说过的那些,是否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么?” 话锋的再次一转,令温清桐再次愣了愣。 继而她摇摇头:“没有。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严沉月是没听见,还是不愿回答,在温清桐把话说完后,他微垂着眼帘,似乎兀自在想着些什么。 因此温清桐也没再继续吭声。 可毕竟是心里装着事,空气中这样的安静让她心里有些发沉,所以没有按捺多久,她再次抬眼看向严沉月。 却依旧没能从他脸上读出任何东西。 遂重新垂下眼帘,眼角瞥见严沉月忽然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还想喝水么?” 温清桐摇了摇头。 本以为严沉月问完就会离开,但他依旧站在床边,垂着眼帘反剪着双手,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她。 清桐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看得她心里发慌,嗓子眼隐隐发干。 正视图避开这道目光时,忽听见这男人再度开口道:“温清桐,你弟弟去世了。” 平缓又淡然的一句话。 温清桐一呆,一时间脑子里空荡荡的。 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 但过了片刻,突然胸口一堵嗓子里一热,一口血毫无预兆地从嘴角溢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玉石小人 丑时,温言的尸身被送出了严府。 像他的死一样,那么悄无声息的。 最终温清桐没能去给温言送葬,只在他出澜园时,远远看了他一眼。 严府的门是不可能让棺材明目张胆进出的,所以几卷草席层层裹着尸身,趁着天还没亮,用板车运着悄悄从后门离开。 即将消失在澜园的大门外时,不知是否灵犀感应,温炎的手臂忽地从草席里滑落下来。 那只烂透了的手上挂着样什么东西,小小的一点,在板车摇晃灯笼的光照下,闪闪烁烁。 是一只穿在红绳上的玉石小人。 辨认出它时,等了两个时辰没掉过一滴泪的清桐,眼眶里迅速被大团的泪水充盈。 她蹲在地上,两眼紧盯着地面,用力想忍,但是忍不住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所以只能使劲咬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悲恸之声。 她觉得自己不配为温言的死哀悼,因为温言不是死于病,也不算是死于毒。 事实上,温言是被她温清桐给害死的,早在三年前。 三年前的温言,漂亮且天真,还带着股子尚未从曾经的锦衣玉食中脱离出来的任性。 八岁的孩子什么都还是似懂非懂的。跟他说家道中落,他说他知道;跟他说爹娘出了事,他说他也知道。可是什么都知道的温言,仍不肯穿旧衣裳,仍要厨房换了花样地做好吃的,否则,他就不吃。 厨房里早就没有什么厨娘,所以每顿饭,都是清桐做的。拿做好的冷菜拆拆补补,就如同每次拿了旧衣服拆开后给温言做成新衣服。所以每次做饭时,她总想把倔在饭桌上什么也不吃的温言好好揍一顿,气他的任性,气他的不懂事。 但每次看到他弯着双月牙似的眼睛,一口一声叫着她姐姐,她又什么气也发不出来了。 仔细想想,其实如果那个时候,离家将近两年的母亲没有回来,或者跟后来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么也许她和温言就不会变成这样。至少,温言现在仍好好地活着。 可现在那个胖乎乎的小孩儿没有了。 曾经整天前前后后跟着她,笑得像个面糖儿似地赖着她,在所有人乃至爹娘都消失之后,仿佛黑暗里唯一一点光亮,缠着她,令她能苟且偷生存下来的他。 在带着那个秘密守了他三年,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后,这个小孩儿真的没有了。 可悲的是,致死他仍不知道,自己的死是因为他的姐姐。 那三年里,温言看着她的眼神有多信任和依赖,她就有多恨自己。很多时候,温清桐甚至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恨些什么,是当年一时的错误举动,是后来暗无天日的生活,还是那个沉甸甸压迫在心上再也不可能解开的心结。 所以,现如今她所遭遇的一切,大约都是对她曾经的报应吧。 无论怎样,她注定要带着那个烂死在心底的秘密继续活下去,直到下黄泉,重见温言的那天。 最后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掉落的时候,温清桐感到自己的额头上,被一样冰冷的物体轻轻碰触了下。 她茫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只玉石小人。 很粗糙的玉,刻出手指长那么一块苍白的身体,小人的五官模模糊糊的,像极了温言病重后的脸。 忽然温清桐想了起来,那天自己看着这张脸,听他说的那番话。仿佛近在眼前,突然跟这块小玉人重叠了起来:“姐姐……你没有看到吗……那么多的人……老鼠那么点儿大……咯咯……穿着孝服来的,他们……他们是来接我的……披麻戴孝咯咯咯……接我走的……” 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清桐抬了抬头,对上红鸯微微有些诧异的目光。 “你冷是吗?”红鸯用她暖烘烘的手指碰了下清桐的脸,问。 温清桐不想让她看出自己的异样,遂缓缓吸了口气,伸手往那玉石小人处探了探。 却依然没有勇气继续碰过去,她手指抖得厉害。 “二爷离开时让我给你的。”红鸯见状,也蹲了来,若有所思看着温清桐那张苍白的脸:“说是你弟弟的遗物,你不想帮他收着么?” 清桐想点头,但最终将那只小玉人从红鸯手里接了过来。 “其实不想收也没关系,我知道的,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了,突然这么走了,你看着这样东西一定很难受。实在难受的话,不如我先替你收着好了。” 清桐摇摇头,将小玉人揣进怀里。 红鸯拍拍她的肩,转身往屋里走去。即便天寒地冻,她的脸始终红扑扑的,乐观精神得让人好生羡慕。 清桐在她身后怔怔朝她背影看片刻,见她回头招呼自己,这才醒回神。 忙要跟过去,忽然脚步一顿,她下意识扭头往右边看了眼。 不下雪的夜晚,风很小,偶尔有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枝杈摇曳间,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那方向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 可是放眼看去,那儿什么也没有。 积压在树叶上的积雪依旧映得四周一片苍白,视野可及的范围,一览无余,并没有任何可疑人的踪迹。 她忽然想起昨晚见到的那个女人,遂皱起眉,看向树干间那些幽黑得无法窥探的空隙处。 若隐若现的,不知是自己的怀疑所使然,还是真的,她觉得那儿最深处,确实站着一道人影。 可是她不敢过去确认,也不敢叫红鸯过来看。 片刻后,听见红鸯又叫了她一声,温清桐下意识回应,但视线就那么偏离了一小会儿,那人影便不见了。 同一时刻,大理寺的监狱内灯火通明,浓重的血腥伴着来来往往人影憧憧,却又沉寂得像座坟墓。 罗光镇连环命案的凶手在大牢内自尽后的第三天,他的尸体被人劫走了。 当着一众囚犯的面,并连带死了天牢里十多名狱卒。 这件事没有被传播出去。张春凡在看到那些被杀狱卒的尸体后,第一时间就下令让人封锁了一切关于此时的消息,随后一五一十记录了下来,写进了奏折。 之后,连着两天,他都会做噩梦。 梦见满地的尸体,有些被撕得手脚分离,有些被咬掉了半张脸,有些开膛破肚,肠子将人的脖子和腿绑在了一起…… 杀人者的手段,真是异常果决又狠辣无比。 而杀人的现场,却又是干净到诡异,屠杀般的现场,完全没有留下那些凶手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就跟顾家的黄金失窃案一样,轰轰烈烈地发生了,然后,不给人任何破案的线索。 审问那些犯人,也没一个说得出所以然,只说,当时一片漆黑,仿佛一瞬间牢里的灯火都被灭了,然后他们听见一些如同野兽喘息的声音,此起彼伏,黑暗里,甚至还看到一点一点的鬼火,吓得他们远远避开了牢门。 那些原本禁锢着他们自由的东西,当时当地,竟如同一道保命符。 事实上,也确实保住了他们的命,而牢门之外,那些值夜的看守者们无一幸存。 无论什么人做出的这种事,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劫走尸体,更仿佛是一种威慑,或者挑衅。 温言去世后的第三天夜里,被一场噩梦惊醒后,温清桐又再度陷入失眠。 睡不着,就干脆起来,轻手轻脚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 这三天里她没再见过严沉月,连刘真也不太出现。这让她有些为难。 弟弟已经没了,她的伤在那场风寒引起的高烧之后,也已好了很多,所以完全没有继续留在严府的必要。可是严沉月始终没有出现,她也就没法提出告辞,她把这个念头告诉红鸯,想托她转告,但红鸯听后给了她一个白眼,然后道,府里人的去与留,只有主子能决定,你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丫鬟,有什么资格能去跟二爷说这个? 所以,温清桐只能继续等着。 她想起听红鸯不经意地提到过,说,这两天有位胡姓的大官来找过严沉月。 不知同他说了些什么,似乎闹得不太愉快。而这件事,似乎也让严沉月的兄长严暮安,跟他起了些摩擦。 想来,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致使致严沉月始终没再有时间来澜园。 遂暗自叹了口气,她希望这位严先生不会因此有了什么麻烦,虽然这个男人对人始终清清冷冷,说的话也十分严厉,但他是个好人。 将最后一件衣裳塞进包裹时,温清桐忽然听见有人在拍窗。 一下一下,拍得很慢,以至最初她以为是窗没有关牢被风吹的声音。 所以下意识放下包裹,往窗前走了两步,但随即她一下子停顿下来,甚至想后退着逃开。 她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影,又瘦又长,像被风一吹就倒般摇摇晃晃。 “啪!”那人最后一下把手拍在窗纸上时发出的声音,惊得清桐一跳。 不知为什么,那一下声音特别重。随后就见那人影猛地往后仰了一下。 “谁!”见状清桐用力喝了一声。 一来壮胆,二来试图把睡在外间的红鸯吵醒。 但喉咙的炎症还未完全消褪,所以发出的声音是嘶哑的,几乎细不可辨。 正当清桐想再用力补上一嗓子时,突然她喉咙像被掐住了似的,张大了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看到那只按在窗纸上的手缓缓移动,片刻后,窗纸上晕出猩红色两个字: ‘救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你在澜园养了个女人 不是幻觉,更不是做梦,温清桐在短暂的惊愕过后,迅速扑到窗前,一把将窗拉开。 扑面而来的冷气冻得她一激灵,她迅速眨了眨眼睛,循着空气里没被风吹散的那股血腥,四下扫了几眼。 窗外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但地上一行清晰的拖拉痕迹和边上凌乱的脚印,把一切说明得清清楚楚——刚才确实有人在拍窗向屋里求助,但那人被很快拖走了,拖走他的人,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是惊人的,否则,在手里拖着另一个人的情况下,怎么能做到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消失不见。 拖曳的痕迹到前边树林的地方,就变得很淡了,几乎再看不到。但积雪映着的血,从窗台一路跟着那些痕迹,一小点一小点,寥寥无几却十分醒目。 温清桐抬眼又朝痕迹消失的地方看了看。 内心有点挣扎。 但当目光落到窗上那两个刺眼的字,她两手松开了又握紧,然后转身取了椅子上的棉袄套上,迅速朝屋外走了出去。 有雪的地方不需要灯也足以辨清方向,所以出门时没提灯笼,清桐也不敢提。 先前那两人,一个逃的,一个捉的,无论是不是严府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都仿佛隐匿在黑夜里的黑兽,嗅得到危险,可看不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明知这一点的情形下,还要追出去。或许她跑的再快,也追不上那个拖着人走的;或许她会跟那个求助的人一样,在黑暗的某一处遭到危险。可是她想,如果那个大雪天,如果严先生凑巧经过她身边时没有把她和温言带来这里,她会怎么样? 因此她还是追出去了。 出门前经过红鸯身边,原想叫醒她陪着一起。但这丫鬟贪嘴,睡前偷喝了点酒,这会儿怎么推也推不醒。想到即便叫醒她人也是迷糊的,清桐没继续耽搁,只是左右看了看,拿起了红鸯放在桌上的剪刀。 静园很大,这在每次清桐趴在窗台上看雪景时,就深深感觉到了的。 雪海林涛,这得有多大一番规模,才能给人如此一种蔚为壮观的感受。 所以当追着那些痕迹一路跑进树林里,然后小心翼翼找着似有若无的脚印又走了一阵后,温清桐很快就完全没了方向。 放眼四周,每个地方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除了树还是树,她很难判断她追踪的人会往哪个方向跑,雪的反光在林子里完全失去了作用,地上都是黑色的泥土和积压了多年的枯枝烂叶,雪在里面根本难以积起,所以压根也就看不出是否还有脚印的存在。 最终,她不得不停了下来,转身想往回走,但很快发现,她连返回的方向也摸不清了。 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将棉袄扣了扣严实,可依旧抵不过低温对身体的侵袭。 原本被吃惊和冲动所按压下去的生理不适,这会儿苏醒了过来,她开始感到难受,脑子也有点昏胀。遂想起,每晚入睡前,红鸯会给她药里放一些安神的东西,以减轻她噩梦的频率。平时并不见得多有效,这会儿却让她脚步变得有些虚浮,她心里一阵警醒,明白自己必须立即在药全部生效前赶回去,不然,势必要在这林子里昏睡一晚上的。 所以纵然分不清方向,她仍抓紧了棉袄继续往前走去。 那样一路昏昏沉沉不知究竟走了有多久,突然她听见轻轻的冷风中传来时断时续一阵轻而清脆的声音。 似乎是谁在拨弄着琴弦,在这种时候,这种冷得让人发抖的地方,谁会有这种雅兴? 她下意识抬起头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看去,继而眼睛亮了亮,她看到那方向隐约亮着点光。 是灯光。 漆黑的夜色和略微一些雪的反光,勾勒出那个地方有一栋住宅的轮廓。 她想是否无意中被她找到出路了。 匆匆调转方向往那那儿走去,随着距离的接近,她越走越慢,因为她发现,那亮着灯光的地方并不是她居住的静斋,而是栋陌生的建筑。 建造在林中的一处独立院落,房子比静斋大,也比静斋精致考究得多。 乌黑光洁的门楣上刻着三个字,望竹居。 而离它不远,确实有一片在冰天雪地中仍显生机的竹林,林子边上安安静静竖着一座砖堆的坟墓。 清桐原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偌大一片澜园里只有书房。看来,澜园主人的真正居处应该是在这儿。但紧挨着坟墓,乍一眼看去未免有些毛骨悚然,清桐迟疑着想要后退,但见半掩的窗内透出的灯光,她一时又有些犹豫。 最终抵不过好奇和身体的难受,她慢慢往那栋屋子走了过去。 到门前,正要抬手敲门,里面传出的一道陌生话音阻止了她的举动:“他们都说你在澜园养了个女人。怎么,打算收了做妾?”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答话的人是严沉月。 辨认出他的声音,清桐略定了定心。门离窗并不远,她想了想,往窗畔挪了几步,然后贴着窗缝,小心翼翼往屋里看了进去。 屋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就像严沉月身上的气味。靠窗处,一个人背对着温清桐坐在一张轮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面前一张七弦琴。 想来是严沉月的兄长严暮安。 但没能见到严沉月,听他的话音,人应该是在清桐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 不多会儿,里屋有一阵脚步声传出,似乎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所以清桐很快收回视线,没敢继续多看。 “那是怎样?”随后听见严暮安问。 “兄长不必多想。” “我听说余西河跟王其臻均已入京,圣上这是真的要你们三个人一同给刘基看病么?” “入冬以来他的病一直反反复复,虽说是风寒,这么些时间持续下来,确实也有些怪异。” “那你打算去给他看看么?” “既然有余西河跟王其臻在,我就不必多此一举,那天我入宫见驾时也同圣上这么说过。” “他同意了?” 严沉月沉默片刻,若有所思道:“他没说什么,但,我想你回来时应该听说了,前天胡惟庸来见过我。” “他见你做什么?” 严沉月没答,严暮安便也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过了片刻,就听严沉月道:“盈盈,屋里有些冷,帮我把窗关一下。” 屋里重又响起那第三个人的脚步声,轻而细琐,应该是个女人。 听见脚步声径直走到窗边,温清桐忙将身子往窗下缩了缩,随后抬起头时,刚好见到一只手从屋里伸出。 纤细柔美的一只手,不知怎的,看起来有点异样的苍白。 那只手刚好贴着清桐的头发堪堪而过,好在没有碰到,这让清桐轻轻吸了口气。 随后下意识地往上看了一眼,就在窗户即将合上的时候,她看到那个关窗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恐惧根深蒂固 严沉月叫她盈盈。 那的确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那张脸完美得让温清桐微微一阵失神。 只可惜,美人有瑕。 虽然五官卓绝到挑不出一丝缺陷,但从额头正中到下颚,有一道细细的红线。 细得仿佛一根头发丝,却因为皮肤异样的白,于是特别明显。 偏偏由此,令那张脸格外动人,甚至有些惊心动魄。因此好一阵,清桐脑子里都是有些恍惚的,直至迷迷糊糊中,她觉得可能会在这窗台下就此睡过去,这才匆忙用力往手腕上掐了一把,然后借着痛,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重新走到那扇门前,她犹豫着是否要敲开它。 自从刚才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将窗关上后,她便没再能从屋里听见任何声音,而她这会儿又冷又晕,所以想了片刻,她抬手往那扇门上敲去。 但没等手碰到门,突然后背一阵发麻,她蓦地回头朝身后看去。 身后不远处无声无息站着一个人。 乍一眼看清夜色中他那张脸,温清桐狠狠哆嗦了下。 似乎一瞬间把原本作用在身上和脑子里的药效,全都惊散了,她瞬间清醒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在澜园里见到这个人出现。 或许是吓傻了,本该向屋里人求救,但她第一个反应便是转身就跑。 可是未解冻的雪极滑,所以没跑多久,清桐一个踉跄就摔倒在了地上。 身上哪儿都是伤,这一下跌得不太重,但全身就像被乱石打过一样,生生疼得她半晌没能呼吸,更不用说站起。 稍稍缓过一点劲来时,她头一抬,就看到云九穿着灰色单衣的劲瘦身影蹲在她面前。 和刚才的出现一样,无声无息的。 这个手上长着刀刃的男人,他好像从来不怕冷似的,连呼吸在这极低的温度中,也没见生出半点白色水气。 灰玻璃似的眼睛径直看着温清桐,像头灰色的猎鹰。这目光让清桐禁不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想发出点什么声音,但僵窒了半晌,声音没出,眼泪疯狂地冲了出来。 一起冲出的,还有她握着剪刀的那只手。 剪刀很锋利,扎进肌肉里发出沉甸甸一声闷响,清桐听见这声音时,瞳孔一瞬有点放大。 她呆看着手里的剪刀,半边刀锋没入云九的肩膀,这是她出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 这男人的身手有多快,但凡见过的人终生都不会忘记。 不知为什么这一下就让她给得手了。 伤口里的血,过了很久才缓缓沿着锋刃滑下,滴在清桐的手指上,冰冷的。 她手指不由得一颤,剪刀因此再度往云九身体里沉去的时候,云九一抬手搭在了剪刀柄上。 以为他是要将剪刀拔出,温清桐忙一咬牙,再次往前又用了点力。 岂料还没将刀刃推动,她指背突然一紧,便见云九搭在剪刀柄的手指改为捏,而那金属的柄一瞬间仿佛是泥做的,倏地下凹,将清桐发抖的手指,牢牢禁锢在了被挤压后狭窄了很多的柄扣间。 随后,这个无论眼神还是模样都像是猎鹰般的男人,侧过头看了看自己肩膀。 继而目光再次转向温清桐,朝她弯了弯嘴角:“第二次。” 温清桐挣扎在剪刀柄上的手指蓦地一僵。 她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第一次,她只是用金锭砸了他,他便用手背身上的刀锋穿透了她的手掌。而第二次,她用剪刀刺伤了他,所以这一次的冲动,又将会为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想到这里,她使劲想把剪刀往回收,可是云九的肌肉突然变得像石头一般,无论她怎么用力,刀刃卡在他身体里,纹丝不动。 而他低头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也是纹丝不动的,就像见到了猎物后蓄势待发时的寂静。 据说,被蛇盯住的猎物,会浑身麻痹,完全无法行动。 清桐觉得,此时此刻,她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她原本只是手指被困住,若是能将剪刀从云九肩膀上抽出,她就能立刻恢复自由。 可是错了。 她突然意识到,从成为此人的囚徒那刻起,她就再没得到自由过。她对此人的恐惧,根深蒂固,仿佛是从骨头里穿透出来的。 所以只能僵在原地,睁大了眼死死地盯着他。 看着他贴近了自己,轻吸着她身上的气味,由上而下。 看着他缓缓褪下手上的皮套,显出手背上的刀刃,贴在她脸上缓缓游移。 刀锋跟他的血一样,没有一点温度,勾开她衣领的时候,在她胸前划下令人颤栗的一道冰冷。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 那曾经被温清桐用尽力气封存在大脑深处,以让自己能继续从容往前走下去的东西,就在这么一瞬间,被他撕开了。 她张大了嘴,不知道是想呼吸,还是想尖叫。可是无论哪一种她都做不到。 遂将手指狠狠用力,扣进自己掌心的伤口内。 疼痛让意识清醒,虽只是短短片刻,她用足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拔,将剪刀从云九肩膀上抽了出来。 再将它狠狠往云九压在她身上的手上刺去时,没能刺中,云九的速度远比她快得多,没等她察觉到不对,他手背早已撤离她胸前。 所以剪刀径直没入了清桐的胸膛。 所幸扎得不深,关键时刻,一股力量的介入,阻止了她手里的惯性,在剪刀刚戳破她皮肤的一瞬,将它从温清桐的手里抽了出来。 命虽被保住,但温清桐并不庆幸,更不感激。 因为救了她的人,就是伤了她的人,正如当初他抓了她,之后又放了她。 此人一切做法都是有目的的。 仿佛知晓她这一想法,在将剪刀随手抛入一旁的灌木丛中后,云九低头看着身下惊魂不定的小姑娘,灰色瞳孔内闪过一丝嘲弄。 随后他俯下身,一边将她衣领重新合拢,一边凑近她耳朵轻轻说了句什么。 在望竹居的门被打开的那瞬,他站起身,手一提带着她悄然隐入身后的黑暗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确实想要对你做些什么 目送严沉月推着他兄长一路消失在树林浓郁的黑暗中,温清桐始终一声不吭。 她知道自己出声也没用,不仅因为云九跟严沉月是相识,也知道如果她这会儿发出一点声音,会意味着什么。 刚才门开时,云九在她耳边问她,你猜猜是你的声音快还是我的刀快? 他话还没说完,温清桐硬生生将自己险些叫出口的求助吞回了肚子里。 贴在脖子上的刀刃被慢慢松开时,林子里的脚步和轮椅车轱辘滚动声已彻底听不见,温清桐漆黑的眼睛盯着前方夜色,两手紧抱着自己胳膊,这姿势让她手指不至于抖得那么厉害。 刀刃由她喉咙滑到了她脸上,云九勾着她的脸颊,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 清桐不情愿,男人犀利的目光让她胃里难受得紧,但不得不还是照做了。 只是看得有点艰难,此人实在太高,她仰头动作拉扯到脖子上的伤,似乎又裂了开来。 疼痛缓解了情绪,她僵硬地咽了口唾沫,然后迎着云九的视线,问:“你是来捉我回那个地方去的么?” “不是。”云九边说边用手背上的刀摩挲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目光清冷得仿佛看着一个物件:“我只是刚好路过,顺手救了你一条命。” 几乎丧命在他的手里,却被说成是救了自己一命。 清桐想嗤笑,但从她嘴角边游移而过的刀刃,适时给了她一个警醒。 于是垂下眼帘,她索性沉默着,由着眼前这个男人翻来覆去审视着她。 过了片刻,脖子一紧身子一轻,云九提着她的衣领将她往望竹居里带了进去。 进门一霎那,温清桐的身子是绷紧的。因她知道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娇艳欲滴的女人。 只是出乎她意料,进屋后并没见到那个女人,黑暗的屋子里穿梭着从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的风,带着一种空落落的阴冷,仿佛这是个无人居住的地方,一个跟先前她的所见几乎判若二处的地方。 温清桐下意识用目光找着里屋那道门,过了会儿找到了,它隐在黑暗中,前面掩着两道帷幔,紧闭着,里面应该待着那个美丽的女人。 如此寂静的氛围下,不知道她是否会听见外面的动静,若她听见了,她又会不会出来。 兀自胡思乱想着时,身子往下一沉,温清桐被云九扔在了地板上。 随后轻车熟路地在屋子中间那张八仙桌旁坐了下来,云九指指自己肩膀,朝她勾了下手指。 这举动让清桐微微一颤。 咬着牙齿僵坐在原地许久,她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往云九身边走过去。 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黄泉路上似的,她直勾勾看着对方那双灰色的眼睛,无法抑制地再次想起被关押着时的那几个暗无天日。所以很久之后,才走到他面前,云九倒也不以为意,只安静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看着她紧握着的拳:“每次看到我你都抖得像只鹌鹑似的,你是怕我会对你做些什么对么?” 温清桐怔了怔,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你过来。”他招招手,示意她再靠近一点。 清桐照做了,走到离他不足半步的距离,被他一把扯进怀里:“想得没错,我确实想要对你做些什么。” 淡淡的话音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戏谑,仿佛他那一句话只是玩笑而已。 甚至他揉着清桐头发的手也很轻柔。 只是下一瞬,他手背上那把刀就往清桐的肩膀扎了进去。 跟他被清桐用剪刀扎的位置一模一样,那么平静又直接的一刀。 清桐闷哼了一声,承受了下来。 不是她承受力变得有多强,只是因为这一刀扎得并不深。 起码,比她先前用剪刀扎云九的那一下,浅了很多。 “管好你的嘴,这一次算是揭过了。”被云九从自己怀里推开时,清桐听见他这样说道。 他的话说得简单,复杂的地方清桐倒是很快听明白了。 之所以这一次对她伤害自己的行为,所给予的惩罚,远比上一次在她手掌上留下的要小了很多,那只是因为,云九不想让严沉月知道这件事。 也因此让清桐明白,无论今晚还会遭遇些什么,以云九对严沉月的顾忌,至少最终他会放她平安回到静斋。 由此,情绪略略一松,随即浑身的伤痛席卷而来,让温清桐脑子一阵晕眩。 险些跌倒在地。云九端坐在那儿,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直至见她勉力将身子重新站稳,话锋一转,他道:“你为什么会在澜园。” “我弟弟病倒了,严先生善心,把我俩带来这里,给我弟弟医治。”清桐的回答,下意识地回避了自己被监禁时所受的伤,她不希望再被任何东西勾起那段过往。 云九听破,并不点破:“你弟弟的病怎么样了。” 她的拳头微张了一下,旋即又缓缓合拢:“他死了……” “都说严神医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能这么说,我弟弟的病原本就无药可救,严先生能收留我们这几日,清桐已是感激不尽,哪能强求别人有回天的神力……”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有些忘形,清桐垂了垂眼帘,迅速停下话音。 半晌见云九兀自不语,未免有些心慌,两只拳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一滴滴血沿着指缝流淌下来,安静的空气里幽然涌动着一股腥甜的气息。 云九感觉到了,抬头轻吸着空气里的味道,他目光转向自己手刀上那抹浅浅的血迹:“既然你弟弟已经死了,那你打算继续留在严家么?” 听他终于开口,温清桐略松了口气。 想了想正要回答,忽听见里屋方向传来一道声音。 极轻,却叫她脸色突地一变,那声音嘶嘶的,仿佛一个人嗓子被咔着,从喉咙里挣扎而出的呻吟。 隔着一道门,这声音几乎是细不可辨的,更勿论分辨出它到底出自于谁。 但当一个人曾经日复一日在这样的声音里入睡又醒来,势必对它的出现敏锐至极。 所以几乎是一瞬间,温清桐原本因不适而佝偻起来的身体,猛一下挺直了起来。 甚至一度忘了顾忌面前那个令她畏惧如洪水猛兽的男人,她拔腿就往里屋那道门跑了过去。 门没被反锁,看似紧闭着,一推就开了,想来屋主并不认为会有外人进来。 过于用力的动作让门发出吱嘎一声轻响,突兀的声音让清桐脑子瞬间清醒了下,她迟疑着停下脚步,在门口站定片刻,紧跟着被屋里扑面而出的药草味吸引着,继续慢慢往里走了进去。 无论清桐的脚步声,还是门的开启声,都没惊动屋里的任何人。 这是一间没有任何窗户的屋子,静谧又封闭的空间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盏油灯伴着屋子中间两张床。 一张床上躺着那个美若天仙的女人,她安静闭着眼,熟睡得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法令她睁眼。如此花容月貌,映衬得另一张床上那个人如同一只来自地狱的怪物,满脸的肿胀早就令他面目全非,他蜷缩在床上,身上散发着浓烈药香也掩盖不住的死亡的气味,如同一具溃烂中的尸体。 所幸看不清模样的鼻子里依旧有微弱的呼吸声传出。 那是让清桐浑身发抖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呼吸声。 “阿言!”一声惊叫刚一出口,温清桐的嘴随即被云九的手掌给捂住。 另一只手则用力握住了她的肩,稳稳阻止了她疯狂想要继续前行的步伐,他一边将她往外拖,一边压低声,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句:“想要活命,就不要对严家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更不要说你来过这里。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受了不小的刺激 被云九带回静斋时,红鸯依旧睡得死沉,连睡姿也没改变过。屋里一切风平浪静,如果不是伤口的疼痛和窗上那两个已经发暗的血字,似乎今晚的遭遇只是场噩梦而已。 温清桐强迫自己抛下一切镇定下来,然后褪了鞋袜躺到床上。 ‘想要活命,就不要对严家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 虽不知云九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严沉月瞒着她温言还活着的事,必定背后有着不简单的原因。而云九这么晚还在澜园里出现,并对澜园的一切了如指掌,想必跟严沉月的关系也没她想象中那么简单。还有望竹居里那个名叫盈盈的女人,她又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物,为什么会跟温言睡在一个屋里,而且睡得那么死,连她和运九进去时发出的声音,都没能将她吵醒…… 很多事情原本没觉得有太多不妥,一旦回过头重新想想,确实很多地方都不太对劲。 所以这后半夜里,温清桐思来想去,在种种疑问和情绪的纷杂中几乎一夜未眠。直到天光破晓,才昏昏沉沉地小睡了片刻,没过多久,被红鸯的一声大叫给惊醒:“啊!安爷!你怎的了?!” 紧跟着她又惊叫了第二声:“别急别急!我马上来弄!马上来弄!” 叫声是从窗户外传来的,想起窗上那两个血字,温清桐猛地睁开了眼。 她脸正朝着窗户的方向,映入眼帘的是窗户上一大片血,夹杂着一些黑糊糊的东西,似乎是几片羽毛。 昨夜那两个血字,早已被这片血覆盖得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而窗外,红鸯的叫声听起来焦急又惊惶,温清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醒了醒神后挣扎着坐起,披上外衣慢慢往门外走去。 门外有些乱。 两个伺候严暮安的随从,一个压着严暮安的肩膀,一个在将轮椅往后拖,红鸯则蹲在地上,脸和手一片狼藉,她在轮椅下使劲拉扯着什么东西。 细看,原来是只折断了脖子的鸟。 挺大一只,肩膀受了伤,流出的血闪着幽幽的光。想来是受了伤慌不择路时不慎撞到了窗上,一下子就撞死了,现如今,尸身卡住了严暮安的轮椅,也惊到了严暮安。 而严暮安的反应,则让清桐有些诧异。 清桐一共见过他两次面。他跟严沉月长得有些像,性子也有些相似,都是不太多话,以及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 可是这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可说是有些扭曲的。 扭曲源自惊恐,这么一个成年的沉稳的男性,竟然在一只死鸟的面前失了态,甚至因为过于惊怕而呼吸异样急促,以至要由随从用力按压着,以免他身子从轮椅上滑倒。 所以急得他随从用足了力,几次三番尝试着想把轮椅从鸟尸上拉开,可是越拉动得厉害,轮轱辘同鸟身纠缠得越紧,鸟尸上的血不停溅到红鸯手上,这个平日里快人快语的爽朗丫鬟,对着内脏都已拉扯出来的鸟尸,想哭又不敢哭,脸色苍白,却只能鼓足了勇气继续扯动那具坚韧丑陋的尸体。 见状清桐走了过去,拍拍红鸯僵硬的肩膀:“我来吧,红鸯姐。” 说完,蹲到红鸯身旁,仔细看了看,发觉原来是鸟腿勾住了轮轴。细长的腿折成了三段,牢牢卡在轮轴里,清桐小心翼翼把它们剥除,再顺着轮轴方向轻轻一拉,终于把尸体从车底下扯了出来。 把鸟尸扔进林子里后,返回,严暮安已恢复了平静。 他让两名随从离远了些,抬头打量着逐渐走过来的温清桐:“你就是阿月带回来的那个小乞丐。” 温清桐点点头。刚要转身进屋,但转念想到,这家的主人似乎并没有让自己离开的意思,遂还是停下了脚步。 “你的伤如何了。”果然听见严暮安又问。 “已经好很多了。”清桐低着头答。 “刚才的事,见笑了,我身体不太好,有时候受不得惊。” “爷是有喘病对么?”清桐抬起头。 严暮安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这些年一直带着我弟弟到处求医,见到过一些跟爷相似症状的人。” 严暮安点点头:“听阿月说你老家是在鄯阐城?” 这句话看似随意,却又带着点若有所思。清桐愣了愣,随后点头:“是的。不过五华山的温家,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严暮安笑笑。 目光再次停留在这个小姑娘的脸上,他沉吟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旋即又改了主意。“等会儿要是阿月过来,你跟他说我来找过他,让他去我那儿见我。”说完,他简单同温清桐道了别,便招手让等候着的随从推他离开。 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澜园门外时,红鸯已端着盆清水重新走到清桐身边。 洗过手的她脸上已没了刚才的苍白和泪痕,乐观的人忘性大,她早已将关注转向了别处:“五华山温家是谁?” “是一户从医的人家。”顺手接过红鸯手里的清水盆,清桐顺口答道。 “噢,跟咱们严家是一样的。” “一样,也不太一样,温家是制毒和医毒的。” “毒?听起来怪吓人的。”红鸯有些咋舌,继而皱了皱眉,往那扇血淋淋的窗户上瞪了一眼:“哎,你看那只傻鸟,这么冷的天一大早飞来作死,真是晦气又给人添麻烦。” “它受伤了,也不是故意的。” 清桐一本正经的回答,让红鸯瞪着眼却忍俊不禁:“你这孩子……怎么像根木头似的。” 清桐不由也笑了笑:“我帮你。” “行了行了,你的手碰不得水。” 话虽如此,对于温清桐的帮忙,红鸯并没推辞,两人做事毕竟快,不多久窗户便焕然一新。眼见快要收工,心情好了许多的红鸯,话便也开始又多了起来:“刚才安爷真是吓坏我了,已有两三年没见他发过病,没想到因为一只鸟儿差点要闹出事情。好在爷吉人天相……” “安爷很怕鸟吗?”想起他当时那副模样,着实跟见了鬼似的,这让清桐有些费解。 死去的鸟儿样子固然可怖,却也不至于能把一个人吓得旧疾发作。 “倒也不是怕鸟,”边答,红鸯边犹豫了下,“你也瞧见那只鸟的腿了,当年安爷的腿出了事,跟这只鸟很像,所以那会儿安爷大约是触景生情了。” “安爷的腿出了什么事?” 红鸯拿手对着太阳比划了一个高度:“那时候,安爷意外从这么高的山坡上摔了下来。山下好多碎石头,他一路从哪些碎石上滚过,发现他的时候两条腿都成血糊糊了。你说,是不是跟那只死鸟的样子很像。” 红鸯的述说虽然简单,却叫清桐听得微微一颤,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会儿安爷吃了不少苦头,因为腿里都是碎骨头渣子,让两条腿怎么也愈合不了,当时二爷又刚好出门采药还没回来,所以总算等到他回来时,安爷的伤都已烂进了骨头里,发烧发得迷迷糊糊,按当时那些郎中的说法,已经是弥留了。好在,二爷回来得还算及时,冒险用了新配的麻药方子把安爷麻倒,锯了他那两条腿,又放了不少血,生生儿地从阎王爷手里把安爷的命给拖了回来。所以,刚才安爷见了那只鸟的样子,必定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原来如此……” “不过,虽然安爷的这条命是二爷救的,但那件事对于他们兄弟俩,却是有点膈应的。” “为什么?” 红鸯想了想正要接着说,但忽然感觉有人到来,她忙就住了口。 也亏得立即住了口,因为转过身,就看见来者是严二爷身旁如影子般存在的刘真。 他面色肃然,身旁跟着一个黑衣人,见到清桐和红鸯在窗前站着,对她俩比划了个进屋的手势。却在两人习以为常地往书房内走时,拦住了她们,随后往边上一道房门处指了指。 红鸯会意,便立即拉着还有些茫然的清桐转身进了那间屋,随即听见咔擦一声想,刘真竟把屋门给锁了起来。 对此红鸯并无太大反应,清桐却因昨晚的事而始终警觉着,此时被那锁门声一激,立刻慌乱起来。 匆匆走到窗户边,她试图想叫住还未走远的刘真问个明白,但这间屋的窗有些小,又可能不常有人使用,所以一时有些难开。又因有些心慌意乱,所以半晌只打开一道缝。看出清桐的不安,红鸯笑了笑,走过去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别怕,应该是二爷有比较重要的病人要来,既然让我俩在这儿待着,不该看的那就别看,等着就好。” 说话间,哗啦一声响,窗外被罩上了一层油布。 屋内一下子暗沉下来,与此同时,由远至近,澜园大门处传来匆匆一阵颇为混乱的脚步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顾阎王 不知是什么身份的病人,来时神秘且安静,整整一下午都无声无息的。 可是黄昏时,当温清桐跟红鸯正吃着刘真送来的晚饭,突然就听见隔壁书房里传来一阵凄厉无比的尖叫。 那是一种压抑失败后绝望的宣泄,带着某种让人心颤的东西,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停不下来似的。即便一墙之隔,分割了大半的音量,仍是让两个小姑娘立时失了胃口,甚至带着点恐惧,就那么面对面在黑暗里惶惶然地干坐着。 那样一坐就是将近一个时辰,而隔壁的叫声,也从最初的凄厉变成了模糊的呻吟。 这样一种声音,仿佛是从骨髓里被挤压出来的,虽然不比先前那么骇人,却是格外让人揪心。所以下意识往清桐身边靠了靠近,红鸯轻轻叹了口气,把汗湿的手往裤腿上擦了擦:“怎么跟上刑似的……二爷这次医治的病人,似乎很棘手啊……” 清桐不知该怎么回答,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模糊光线,她点了点头。 “叫得那么惨,跟那会儿的安爷一个样,怪吓人的……可是安爷当初是生生地被锯掉了两条腿,这个人,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清桐看了她一眼:“姐姐不是说,严先生给安爷用了麻药么?” “是。但药性不是一直都在的,后半截的时候安爷醒了,那会儿叫的声音,连我们这些离得那么远的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说到这儿,也不知是被自己哪句话给悚了一下,红鸯倒吸一口凉气,苍白着脸用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所以人啊,出什么事都不要出身子骨上的事,健健康康的多好,对吗……” 温清桐再次点了点头。 不想多说话,可是红鸯总是说个不停,以此缓解着她心里的惶恐,却没想过因此会让旁人心烦意乱。好在不久之后,隔壁的惨叫声终于停止,也不知是被用了药,还是昏厥了过去,这让清桐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终于缓缓松弛了一些。 刚才有那么一瞬,隔壁的惨叫声让她想起了一些事,很早以前的事。 所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红鸯的话,她一边呆看着窗户外那张摇摇曳曳的油布。 那些原本以为已经离得很远的东西,这会儿正如油布外的风,来回穿梭,提醒着她不可磨灭的过往。遂又想起在这园子的某个地方,她那个没死却被判定了死亡的弟弟,于是情绪变得更糟,呼吸亦因此不知不觉有些加重。 下意识用力捏着自己的衣摆时,她见红鸯有些不安地朝她看了两眼:“……小丫头,你在想啥?” 温清桐回过神,忙垂下眼帘,把自己繁杂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起来:“好安静,大约那个人已被治好了。” 红鸯不疑有它,点了点头附和:“嗯,应该是的。” 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咔啷一声器皿摔碎的脆响,紧跟着又一声尖叫传来。 这次的叫声,不仅凄厉,而且隔着一堵墙,却都刺耳得让清桐和红鸯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所幸叫声很短,当那道可怕的声音蓦然终止后,清桐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还带着点儿刺痛。 红鸯更是如此,她甚至疼得脸色有点发白。 然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匆匆往自己手心上看了一眼,那瞬间她脸色更白了,随即一把将自己手掌抬起,对着清桐惊叫了声:“血!” 纵然此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书房里的人并没能听见隔壁屋子里那一点小小的动静。 因为除了严沉月那道专注的身影,没人能从刚才那声尖叫中回过神来。 故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里屋那张狭窄的床上。 原是温清桐临时的睡床,换成一个将近九尺高的男人,未免显得局促,而且这男人还在捆绑着他的绳索内不停地挣扎。 袁琅是跟这男人一道并肩作战过的,所以他深知这男人现在这副样子,是对痛苦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若换了普通人的话,身体变成这个模样,只怕是早已死了无数次。但他仍还有呼吸,仍还有力气挣扎,这不能不叫人感到佩服。 毕竟是兵部尚书顾淮山身边最得力的部下,亦是颇为传奇的一个人物,即便身上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即便这几天来尤其是今夜,忍受了这么大的折磨,他依旧还能活着。 看着他喉部凸起的那两块东西,袁琅不由想起刚救出他来时的那番情形,手心微湿。 此人名叫顾雍。是个孤儿,自小身体特别魁梧,体力异于常人,所以在街头卖艺时,被顾淮山一眼看中,带回府里培养长大,甚至收作义子。 之前袁琅跟顾雍并未有过任何交集,只从旁人口中听说,他曾以一人之力带着顾淮山杀出百人的重围,所以江湖人称顾百斩,也有人叫他顾阎王。 顾名思义,是个如同阎王爷一样让人闻风丧胆的厉害角色。 但这么厉害的一个角色,就在前些天,却突然出了事。 他是在为顾淮山暗中调查黄金案的线索时出事的。失窃案发生在他离府办差的时候,他一回来就开始了对那件案子的调查。然而说是调查黄金的失窃,实则袁琅心知肚明,顾家的案子根本不是黄金失窃那么简单,否则不会让张春凡亲自盯着这件案子,顾尚书也不需要动用顾雍这样的左膀右臂。 但其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更复杂的东西,袁琅并不知晓,他只知那天得了上面的授意,让他带一批亲信秘密去一个地方救个人。而循着求救者放出的讯号轨迹找到目的地,他们才知道,他们要救的那个人是兵部尚书的义子顾雍。 他们赶到的时候,顾雍正跟三个人厮杀在一起。 不过与其说那三个是人,在袁琅看来,不如称作类似人的怪物更为合适。 那活脱脱是三个披着人皮的野兽。虽然个头都比顾雍矮小得多,但就跟罗光镇连环敏感的那个凶手一样,无论是被砍断了手脚,砍伤了腰腹,他们始终不会倒下,仍能以最敏锐的姿态围绕在顾雍身边,不断袭击他,就像几只凶残无比的财狼围困着一头狮子。 所以顾雍强壮无比的身躯上全是伤,被那三人咬出来的。 那三人攻击他时根本不用任何武器,他们牙齿和手指以及受再多伤也不会轻易倒下的身体,就是他们最好的武器。不过顾雍也当之无愧顾阎王的称号,虽然他全身被咬得几乎已快体无完肤,腹背也被那三人尖锐的手指抓得稀烂,但他同样也始终没有轻易倒地。 挥舞着手里的长刀不停地同那三人做着殊死搏斗,直到袁琅带着手下加入这场混战,而那三人眼见再没有任何胜算后转身逃走,他才轰然倒下。 那之后,一直到将他带回京城,顾雍始终没有醒来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肿疡 本以为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但很奇怪,顾雍的伤口虽然很多,血止得却很快,而且伤口的愈合速度也很快。这固然得益于他得天独厚的体质,可是确实从没见过有谁受伤后能愈合得那么快的,譬如腹部被抓烂的地方,短短两天的时间,竟然已长出了新皮,快得似乎连结痂的过程也没有。 然而纵使伤口恢复得那么快,顾雍却始终醒不过来。可苦了那几位被尚书府重金请去的老医师,他们费尽心思也诊断不出,明明顾雍的身体一直在恢复,为什么就是苏醒不过来。 不过,后来这问题似乎找到了一个答案,因为没多久,他们在顾雍的身体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拿那些德高望重的名医的话来讲,这该是一种肿疡导致的病变。 最初的症状是从顾雍的肋骨处开始发作的。不知具体出现的时间,当被医师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肋骨那儿多了个突起,看着就像骨头上长了颗桂圆。 原本以为这可能是受伤后气淤所致,然而不到一天时间,那东西就长成了半个鸡蛋的大小,之后没多久,更是从顾雍的腰腹,后背,以及四肢上也开始能摸到。 故而由此推断,那可能是得了肿疡。 肿疡之症有大有小,痔疮是肿疡,热疮是肿疡,体内的器官上长了瘤子也是肿疡。 前两者自己养养就能好,后者基本无药可救,多神的神医也救不了,何况这肿疡已发生病变,短短一两天扩散到了身体的各处器官,必死无疑。 但必须救。 不一定必须把病治好,但必须把顾雍救醒。 否则,顾雍这一身伤就白受,他在调查黄金案时的遭遇、他遇到的那几个能把他伤成这样的不人不鬼的东西的来历,也就根本无从知晓。 所以从救回顾雍后至今,顾府里的医师换了一拨又一拨。但可惜,始终没有一个能把顾雍从昏迷中唤醒过来,更无一人敢去碰他体内那些日益增多,并日益变大的肿块。 直到昨天晚上,那些医师再次例行公事地位顾雍敷药时,他们发现了件很可怕的事。 那些在顾雍身体里不断滋生的肿块,竟然像有生命似的在他体内活动起来。 当时袁琅就在顾府探访顾雍的状况,所以亲眼见到了这诡异的一幕——原本浑身肌肉结实遒劲的顾雍,如今显眼突起在自己身上的,不再是一块块宛如铠甲的肌肉,而是大大小小摸上去坚硬无比的肿块。 那些肿块被轻轻一碰,就会自己移动位置。 但肿块是依附在身体的器官上的,怎么会自己动呢? 若说是错觉,一次两次还有可能,连着几次三番都这样,那就必然存有古怪。 不过医师们没敢继续拿这些东西做试探,因为虽然那些肿块被碰触后的移动很细微,但就这么一点位置的变化,让始终昏迷不醒的顾雍竟会突然间挣扎起来,甚至无法控制地发出呼痛的哀号。 然,挣扎和呼痛,不代表顾雍醒了。 他依然陷在昏睡中,只是痛觉让他身体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这对于了解顾雍的人来说,情况十分可怕。 昏迷的人一般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况且众所周知,顾雍的体魄是如同铁打铜铸一般,平时刀割火烧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为了疗伤还亲手割下过自己的一块大腿肉。据说当时连口酒都没喝,就那么硬挺下来,所以耐痛力应是极强。 这次却在昏迷中条件反射地挣扎,并痛到发出哀号,可见,这痛不但厉害,甚至厉害到骇人的地步。 而伴着这样的痛,一件更为古怪的事,又再一次发生在了顾雍的身上。 那是顾雍第一次呼痛出声后不久,医师们发现,顾雍的脖子上多了两块东西。 就在喉结下面,比喉结大一点,也比喉结更为突出,似乎是肿疡,但又有着一点不同。 因为那两个突起的东西上长有一道道裂缝,透过裂缝可以看到喉咙内部,所以一眼望去,十分像是鱼鳃。 这发现让那些医师们害怕极了,死活不肯继续医治,因为这根本不可能是正常的疾病所能导致的。 可是不肯治也得治。不过,袁琅深知以这些医师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治疗顾雍身上的这些状况,所以在将那些医师送走后,望着同刚被救回来时相比就像个怪物一样的顾雍,袁琅向顾尚书推荐了严沉月。 现如今,那两块像是鱼鳃似的东西,看起来更醒目了一些。 表面隐隐泛红,仿佛吸足了顾雍的血,并随着顾雍的呼吸在一起一伏地扇动。 而刚才那声仿佛魔音穿耳般的尖叫,并非是从顾雍喉咙,却就是从这两个鱼鳃似的东西里发出来的。 声音十分可怕,即便用棉花塞着耳朵,耳膜似乎仍被那声音刺得隐隐作痛。 这种声音袁琅没在顾府里听到过,不然以耳朵里仍残留的痛觉,他怀疑在没有棉花保护的前提下就听见那声音,他这对耳朵可能早就废了。 真不知顾雍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不过看严沉月的样子,却似乎并不对此过于惊诧,甚至那些用来塞耳朵的棉花,也是在他见过顾雍之后,就立刻吩咐手下人备上的。这一点是否足以说明,严沉月以前见过这种病症? 眼看着谜团越来越多,却并未因来到严沉月这里就有所明朗,若想弄清这一切,看来唯有顾雍能够清醒过来。 只是即便强壮如斯,顾雍如今的状况清楚说明,他已是到了身体所能负荷的极限。最终到底是否能够醒来,袁琅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况且这会儿他更担心的是,顾雍会不会在医治时所产生的持续不断的疼痛折磨下,受不住罪而死了。 所以带着一点迟疑,袁琅从耳朵里掏出那两团棉花,抬眼看向床畔的严沉月。 随后张了张嘴,正想对他说些什么,却见严沉月抬手朝他轻轻一摆。 治疗已进行一半,没有任何人和任何理由能让他停止。袁琅早从王岩口中听说过他这一习性。 所以没有多言,只安静看着严沉月将第十八支银针,慢慢刺进顾雍锁骨下方的穴位。 顾雍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无论受了多少针,他每次只在体内的肿块移动时才会给出一点反应。 所以,是连严沉月也拿这症状没有任何办法么? 刚想到这儿,忽见顾雍浑身如触电般狠狠一颤,紧跟着,他腹部原本愈合的伤霍地裂开。 “严先生!”见状始终站在角落处的顾淮山没忍住惊叫了声。 匆匆想要上前,却被袁琅若有所思地伸手拦住,于此同时,顾雍头一抬张嘴吐出一团血沫子,随着长长一声吸气,他两只眼睛蓦地睁了开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目的究竟是什么 终于被从屋子里放出时,天色已从黑夜到了黎明。 红鸯哭哭啼啼被刘真带出澜园,温清桐送她到门口,然后看着她渐远的背影,很久没有挪动步子。 她摸着自己的耳朵,先前的疼痛已消失,只残留着隐隐一点不适。所以她有点想不明白,红鸯跟她一起听到了那个声音,为什么却会发生了那样的事。 红鸯在发现自己耳朵出血后的当时,就晕厥了。 清桐跑到窗前求救,刘真好歹也是严沉月身边待了那么多年的人,只开门看了一眼,便带着嗅盐进来。 放在红鸯鼻子前不多会儿,她就醒了,可是醒后却发觉,她身上发生了件挺可怕的事。 那事跟她的晕厥并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被吓晕的。 红鸯打小身子结实,连风寒都没染过,之前刚感叹出什么事都不要身子骨出事,谁想转眼间就看到自己耳朵里出血,当场就把她吓昏了过去。 醒来后耳朵不出血了,可是没等她来得及松口气,她发现,自己的耳朵竟然听不见了。 好端端的,听了那么一声尖叫,耳朵就出血并且聋了? 红鸯无法接受。 原先多大大咧咧的一个小姑娘,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让她不开心,在发觉自己耳朵彻底听不见后,无措地哭了起来。 直到她俩被放出这间屋时,她仍在哭,清桐试图安慰她,但根本做不到。做下人的,嘴巴不能说话并没太大影响,而一旦耳朵不能听,那基本上也就废了,根本无法再近身伺候主子,往后只能做做打杂的粗使活儿,这辈子可算是完了。 所以被刘真带出澜园时,红鸯哭得特别伤心,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在几天前,她还觉得自己特别幸运的,从来没在别的园子里调用过丫鬟的严二爷,竟然指了她进园伺候,谁都知道澜园的活儿最清闲,是谁都羡慕不来的美差。 然而她现在却由衷希望,自己从没踏进过这个地方。 清桐也舍不得红鸯。同情她的遭遇,但对此无能为力。 偌大的世界,她和她都只是一只蚂蚁,蚂蚁同情不了另一只蚂蚁,况且心里还装着许多事,非常糟糕的事。所以目送红鸯离开后,清桐没再继续多想,兀自默默往回走。 走到静斋门前时,脚步顿了顿,她看到严沉月独自在雨廊下站着。 一夜的治疗,并没在这男人俊逸的脸庞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面色略有些苍白,他斜倚着廊里的柱子,手中拈着他那支从不离身的烟杆,有一搭没一搭在清晨浅淡的阳光里,吞吐着一缕缕淡青色的烟。 “严先生。”继续往前走,经过他身边时,清桐小心翼翼招呼了他一声。 半晌没见有回应,她便低着头,推开门往屋里走去。 但没等进门,身后便传来严沉月的话音:“你耳朵还好么?” 温清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稍有一点不舒服,不过不碍事。” 说完,虽然没有回头,但她能清晰感觉到在自己将这句话说出口后,严沉月那双剔透且幽深的眼,正不动声色打量着自己。忽然隐隐有了点预感,她转过身,略带着点局促看向身后的男人:“先生忙了一晚上,不去休息一下么?” “温清桐,你弟弟已经去世,你的伤也已好得差不多,所以,收拾一下,你明天该离开这儿了。” 扑通。 严沉月话音刚落,温清桐双膝一弯跪倒在他面前:“先生的救命之恩,清桐做牛做马都难以为报,所以想求先生能将清桐留在这里,无论送茶倒水,还是扫地打杂,清桐希望能为先生尽一份绵薄之力……” “温清桐,”话未说完,严沉月直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拈起她低垂的脸:“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收治你姐弟二人么?” 清桐愣了愣。 虽然心知这一刻迟早会来,但她未曾想过严沉月会问她这样的问题。 所以迟疑片刻,她咬了咬下唇轻声道:“因为严先生医者仁心。” 严沉月淡淡一笑:“严府不是善事堂,我也不是什么有仁心的善人。原是不该管这样的闲事,只是凑巧见了你弟弟,他的症状让我有点儿兴趣而已。” “先生凭兴趣治人的么?”温清桐抬起头,看向严沉月模糊在烟雾中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多数时候,确实如此。” “但不论先生为了什么而出手相助,清桐的命总归是先生救的,所以希望先生能给清桐一个报恩的机会。” “报恩?”目光微闪,严沉月居高临下看着温清桐:“严某给人治病,若有心要索取回报,那回报你给不起。” 清澈温润的目光,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迫使清桐垂下眼帘。 虽挣扎着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迟迟开不了口,随即听他缓缓又道:“所以,无需说什么报恩,况且,严府用人向来严谨,原作为病人住上些时日,无妨。但若要作为家奴在府里走动,你远没有那个资格。” 说完,不等清桐有任何回应,严沉月转过身径自离开。 也因此没有看见,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温清桐两眼猛地睁大,那张脸由苍白慢慢变成了灰败。 肩膀亦在微微颤抖。明明阳光穿过廊檐正照在她身上,她却只觉如入冰窖。 直至目送严沉月的身影消失在澜园之外,她才惊跳而起,匆匆跑进屋里一把将门关上,栓紧,随后虚脱般跌坐到地上,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瞪着眼前那片地面,温清桐紧咬着唇,想着刚才严沉月转身的那一霎。 那是一线阳光刚好从他捻着烟杆的手上无声掠过,白皙修长的手指,上面套着枚羊脂玉的指环,在阳光掠过的瞬息,折射出一道白亮的光。 光太过耀眼,让清桐不由闭了闭眼,随即两眼睁开,睁得很大。 因为突然想起来,此情此景,她是分外熟悉的。 就在数日前,那个天寒地冻的雪夜,那个人同样也拥有着这么好看的一双手。 手在掠过她弟弟身体时,颤抖得有点不太寻常,以致手指上有一道莹白,在火光映照下,晃痛了清桐的眼。 只是当时当地,她专注于自己弟弟的病,所以什么也没感觉出来。 此时方才想起,两者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手,一模一样的白玉指环。 记忆一旦被开启,牵连不断,遂又想起严先生的那双眼睛,也并非是纯黑色的。 当被光亮照着时,那双剔透的瞳孔里会折射出不一样的颜色。 好似琥珀一样的颜色。 所以,救了她一命的严先生,难道就是那天夜里咬破她喉咙,吸她的血,险些要了她命的那个怪物么? 所以,温言明明没死却被他告知已死去,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最后一顿晚餐 约莫在门前坐了一柱香的时间,清桐才从乱作一团的情绪中慢慢冷静下来。 长时间紧绷的坐姿让身体有些僵硬,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双腿,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里。 听了大半夜的惨叫,本以为房里会一片狼藉,但里屋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样。 一切看起来似乎跟那些人来时并无太多区别,连床上也整理得干干净净,丝毫感觉不到之前在墙的另一端所听见的种种兵荒马乱。唯有空气中飘荡着一些挥之不去的气味,从新换的床单上透出,仿佛麝香,又掺杂着十分醒目的血腥。 温清桐呆看了片刻,没再继续多想,她从床底下拖出自己昨晚理好的包裹,想了想,又将床单掀开,床垫一层层翻起,然后从里面摸索出那块从温言身上取下的玉石小人,把它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冰冷的石头,碰到皮肤的一霎,温清桐觉得身子有点僵硬。 但仍是忍着那点隐隐的不适,她没有将石头扯下来。 握着那块石头,直至它与体温完全融合,她想着温言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缓缓吸了口气。 自发现他还活着的那一刻起,清桐原就打算好了,要设法让自己继续留在严府。然后一点一点找机会弄清楚,严沉月在她弟弟的生死上对她撒了谎,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个时候,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认为,严沉月这么做一定是有他道理的。 所以在一切还没弄清楚之前,她千万不能武断,千万不能凭冲动行事,毕竟严沉月是他们姐弟俩的救命恩人。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 这地方如今对她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哪怕多停留一刻都是无法忍耐的。只觉得原本自己所以为的一切,全都彻底颠覆了,所有的认知偏离了轨道,她不知道自己处在这一方空间,周围究竟有什么是可信的,又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那个险些让自己没了命,以及救了自己一条命的人,竟是同一个人。 既是医师又是怪物,那么,严沉月他究竟是人,还是恶鬼? 她已经没有时间弄清楚这一点,更不可能当着严沉月的面去质问,她甚至不可以让严沉月察觉她已经知道自己弟弟活着。而到了明天,她就得离开这个地方,所以在这之前,她必须立刻设法把她弟弟从这儿带走。 无论严沉月藏起仍还活着的温言目的究竟是什么,她绝不能听任温言继续留在这里。 可是这并不容易做到。因为,在将红鸯送走后,刘真一整天都几乎没再离开过澜园。 他一直都很忙,或许是因为明天温清桐也要离开的缘故,他得将静斋重新整理干净。 但,与其说他在为主子整理干净静斋里女人们留下的生活之物,不如说,他是在监视即将离开的温清桐。 女人的直觉总是很灵验的,即便清桐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刘真是个哑巴,所以其它感官上的表达就会特别丰富一些,有时候从他眼神里,清桐能看到一些让她有点儿不安的东西。 所以她不由开始有点担心,昨晚的事,严沉月是否发现了什么。 尽管当时云九出于他自身不被暴露的目的,不但在严沉月眼皮子底下掩护了她,还抹去了她出现在望竹居的一切痕迹,但严沉月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况且,昨晚还有那个名叫盈盈的女孩跟温言同处在一个房间里。 尽管她当时看起来睡得极沉,但,当时当地,清桐并没有多余的心情仔细留意过这个女孩。 而一切猜测的最终答案,在当天夜里刘真带着食盒走进静斋后,似乎得到了揭晓。 夜里又开始飘起了雪,尽管星星点点的,气温却因此降得厉害。 所以刘真进屋时,除了带着食盒,还带了件女人穿的挺厚的袄子。 他看着温清桐安静又略带不安的目光,知晓她心里应该已明白了什么,便将袄子交到她手里,然后很尽责地用手指书写着,把严沉月今早对清桐的交代,又重新慎重地跟她说了一遍。 随后打开食盒,食盒里装着刘真给清桐带来的晚饭。 晚饭很丰盛,留在严府的最后一顿晚餐,从食盒里面端出的菜肴一盘接着一盘。 三荤两素,这排场远超出了清桐这身份的标配,甚至还有一盅煲得金黄的鸡汤。 汤是清桐从未尝到过的鲜香,即便当初家里还未出事的时候,她也从没喝到过这么唯美的鸡汤。这不仅因为鸡的缘故,更是因为里面的其它食材,它们在汤水滚烫的浸泡下,寒冬腊月里,散发着一股股鲜甜浓烈得让人难以抗拒的味道。 所以不由自主多喝了两碗,仿佛昨晚和今晨所经历的一切,都被这美好的味道冲淡了许多,温清桐吃得嘴角油亮,如同那个没心没肺的丫鬟红鸯。 吃完后清桐没有闲着,尽管刘真示意不用她帮忙,她仍是把那些餐盘端到屋外,打了水一只只将它们刷洗干净。 回屋时,许是一天忙下来有些累了,刘真靠在椅背上,微合着眼帘头一歪一歪地打着瞌睡。温清桐头一次见到这名跟随在严沉月身边的人露出这样放松的神情,所以一声不响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这才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 刘真一下子就醒了。意识到自己刚刚竟打了个盹,他疲倦未散的眼里露出一丝困惑。 这神情稍纵即逝,当他从温清桐手里接过清洗干净的食盒时,眼里又恢复了一贯安静又严谨的模样。 随后带着略微有些复杂的目光,他转身出门。 然,脚步还没迈出门槛,突然身子晃了晃,他闷哼了声一头跌倒在了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牵线木偶 温清桐一直站在刘真身后,直至确定他彻底没有了意识,才带着从里屋取出的包裹,迈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出门后没忘记将门栓紧,她贴在门背上又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这才转过身,一边从衣袖里摸出个小瓶子,从里头倒出两粒药丸塞进嘴里,一边匆匆往飘着碎雪的夜色中一头扎了进去。 就在动手之前,她仍还没有想到,自己今晚真的能做出这样大胆的一个举动。 但既已到了走投无路之处,没什么事是不能够做到的,例如在刘真的眼皮子底下,给一贯警惕而眼见的刘真下药。 那药是温清桐在严沉月的书房里找到的。就在几天前,她就发现严沉月的书房内有个隐秘的放置药物的地方。里面不少药物的气息,对于她来说都很熟悉,这不仅仅是自小的耳闻目染,更多应该归功于这几年来整日整夜为了温言,几乎是把自己泡在药堆里。 但清桐心里清楚,这么做能争取到的时间并不多。 刘真跟红鸯不同,刘真不会留在她身边一整夜,即便他受命来监视温清桐,到了一定的时间,必然还得回到严沉月身边。所以,或早些或晚些,严沉月不会用太久的时间,就会发现刘真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不由脚步加快,尽管隔了一天一夜,温清桐并没有忘记那片院落潜藏在澜园的位置。 她自小记忆就不错的,只是有时候,为了这样那样的一些原因,她会刻意让自己忘记一点东西。现如今,靠着记忆和她昨晚趁着云九没有注意所刻意留下的一点痕迹,她很快找到了望竹居。 它在一片杂乱无章的树影间,如同一头暗兽,伴着身旁那座孤坟,静静蛰伏在细雪飘零的夜空下。 第二次经过那座坟墓,清桐依旧没能从那块黑漆漆的墓碑上,看出它究竟属于谁。 但既然澜园曾是严沉月母亲生前的居处,那么想必这座坟,应该就是他母亲的坟墓。 孤院伴着孤坟,此时此刻,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显得格外的清冷。 清桐下意识熄了手里的灯,因为见到院落里有光透出,所以她踟蹰于这段距离,没有立刻继续往前。 望竹居里有灯光,这意味着里面有人。 不知是那个叫做盈盈的女孩,还是严沉月也在里面。温清桐咬了咬嘴唇。 她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本以为严沉月一晚上都在给人治病,所以清桐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会儿他断不会出现在望竹居。 然而眼前的灯光,似乎提醒她想错了,所以心沉了沉,她僵硬地站在院子外,一动不动看着屋里的光,一时不知该怎样继续。 茫然中,灯灭,屋里一片漆黑,仿佛是对她的迟疑所作出的无声邀约。 仅仅只是仿佛而已,所以温清桐的脚步仍胶着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至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后,屋里始终没有传出一星半点的声音,她才轻轻动了下手脚。 随后鼓起勇气,缓缓穿过院子,走到那间屋子的窗户前,透过窗缝往里看了看。 里面没人,这让她低头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后,转身走到门前,将房门推了开来。 门果然和昨晚一样,没有上锁。 进屋后,她迅速朝周围看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在里屋那扇没有关紧的房门上。 那是昨天温言跟那个叫做盈盈的女人共同待着的地方,但这会儿里头一片漆黑,比熄了灯的外屋更暗,所以她完全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只感觉整栋屋子里太过安静,静得仿佛里面空无一人,但刚才熄了灯的那个人,无论是谁,必定就在这屋里。 那么久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兴许是睡着了。 她正这么揣测时,忽听见里屋传出铛铛一串琴音。 短促又清脆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空间里,无疑是有些让人惊心动魄的。 一度温清桐险些要拔腿逃跑,然,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硬生生让自己忍耐着停留在原地。 那是七弦琴的声音,正如昨晚她听见的一样。 但跟昨晚不同的是,今次的琴声听起来十分紊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这对清桐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里面,谁在弹着琴。 想着,脚步已不由自主跟着那琴声,往里屋方向走去。 很快到了门口,门里的琴声依旧响着,断断续续,带着种漫无目的,却又让听者惴惴不安的漫不经心。 所以,在将门顺势往里又推开了一些后,尽管屋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温清桐仍是立刻循着声音的源头找到了那个弹琴的人。 隐隐约约在离温清桐不远的地方,那人端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对着她,两手一起一伏,心无旁骛地拨弄着琴弦。 而离得不远,便是清桐昨晚见到的那两张床。 一张床上空落落什么也没有,另一张床上严实地盖着被子,被子下隆起着一团,几乎看不出有人在呼吸,但隐约能听见从被子里传出一点熟悉的,浑浊而费力的呼吸声。 那丁点声音,在琴声停顿的间隙,才让清桐分辨出来。 必定是温言。 意识到这点,清桐的心扑通扑通一阵急跳。 视线适应了屋里的黑,这会儿紧张之余,她不仅看清了躺在床上的温言,也终于看清楚那个弹琴人的背影。 清瘦纤细,那是一个女子窈窕的身躯,而这屋里只有一个女人,所以,她一定就是盈盈。 真可惜,盈盈没像昨晚那样沉沉地睡着。温清桐不想伤害她,但以目前的状况,她不得不为自己和温言扫去这今夜逃亡中唯一的障碍。 所以攥紧了刚才顺手从外间的桌上拿到的烛台,她缓缓迈步,径直往前方那道纤细又专注的身影走去。 几乎伸手就能碰触到那道背影的时候,细碎凌乱的琴音突地戛然而止,温清桐在四周猛压下来的寂静中呼吸一窒,紧跟着,她就看到盈盈挺直了背,扭头朝她望了过来。 不回头还好,一回头,清桐险些惊叫出声。 她发现,盈盈回头时靠的不是她自己脖子的动作,而是一根线。 不粗却也不算太细的一根线,一头钻在她披散在后背那把浓密的长发里,一头,则系在房梁上。 若不是她扭头这一举动,清桐原根本就不会发现。 谁能发现得了,谁又能轻易相信眼前所见呢? 一个活生生的人,转头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竟然靠着一根线在牵扯。 然后,就在清桐屏着呼吸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时候,盈盈脖子上那根线再次一扯,整个人便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仿佛一只巨大的牵线木偶,她歪歪扭扭朝清桐走了过来。 边走边笑。 直至近了些清桐才意识到,那不是笑,是哭。 一种用尽了力量,也很难得到控制,所以看起来仿佛是在咧嘴大笑的哭。 边哭边伸手抓向清桐,她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沙哑模糊的声音,可是一个字说不清楚,大约因此,盈盈发怒了,伸出的手收回,用力抓在自己脸上,生生地抓下一块皮,露出皮下干枯的血肉和苍白的牙齿。 “啊——啊——” 见状清桐失控尖叫起来。 因为她发现这女人不仅脖子靠线调动着动作,手脚乃至身体的每一处关键,都是如此。 那些线。 那么多的线。 不知道是怎么被装进她身体里的。痛不痛?难受不难受? 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被塞进那么多线? 被塞进了那么多线后又是怎么能靠着这些线去被动地做着身不由己的动作? 清桐看不明白,更想不明白。 只觉得脑子被眼前这可怕的一幕给瞬间抽空了,眼看那女人在撕破了自己的脸后再次摇摇晃晃把手朝她伸了过来,她转身便逃。 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一头冲出里屋的房门,再要继续往外跑时,突然眼前骤地一亮,紧跟着,耳朵里嗡嗡一阵啸叫。 是有人在说话。 问她什么,但她一个字也听不清,那说话声此时落在耳膜里,就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在往她耳朵深处扎,令她不得不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在眼前那片让她眼花缭乱的灯光中,把身子如同虾米般蜷起,一边用力摇着头,对着四周隐隐绰绰那些围拢过来的人下意识地大叫:“别过来!别过来!” 尽管这歇斯底里让四周的身影很快停了下来,隐约中,清桐仍是看见有一道身影在继续朝她走来。 安静又稳健的一道身影,在她仓皇的尖叫声里,一把将她手腕抓住,稳稳制止了她急促想要往后退去的冲动。 然后,温清桐感到自己脖子上尖锐地痛了下。 针刺似的。 过了片刻,耳朵里的蜂鸣和疼痛消失了,脑子里的意识也因此渐渐回转过来。 与此同时,适应了眼前的光线,温清桐下意识将头抬起,看向那个单手扣住了她手腕的人。 一眼看清那张熟悉的脸时,温清桐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 她呆呆望着他,嘴张了张:“严……严先生……” 而面前那个男人,一双透着琥珀色光泽的眼睛,也如谷底般幽深。 带着莫测难辨的神情,他目不转睛看着脸色瞬间灰败的清桐,手一松,任由这小姑娘失去重心跌坐到地上。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在我的园子里,当一个恣意窥探的贼。” 然后这道清冷的话音,如同一把冰冷的剑,在清桐仍还在情绪的谷底中挣扎的时候,简单干净地将她轻轻推入另一道深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你叫什么名字呢妞儿 当天晚上,温清桐被逐出了严府。 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她不仅偷了严二爷的药把刘真药倒,还闯进了澜园的禁地。 望竹园,那是严沉月母亲生前最后的栖身之地,也是她去世后长眠的地方。她孤独了一辈子,孑然一身似乎已成习惯,所以终日隐居在澜园最深处,直至她去世后,严沉月仍为她保留着这一习惯。 也所以,温清桐犯的错,前者或许可以从轻发落,后者则是犯了严沉月的大忌。 那个院落,那栋房子,既是境地亦是净地,没有他的准许,即便是严家的人也不可随意踏足,何况她这么一个被捡回来的肮脏乞丐。 因此,在屋子里见到她的那一刻,严沉月对她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但是那个时候,清桐并不知晓这栋房子对于严沉月有着怎样的意义,她只知道,她那仍还活着的弟弟,被严沉月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藏在这里,并且与他一起的,还有个女人,长得貌美如花,处境却诡异之极。 但凡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无法忍受自己身体变成那种样子。那些线绝不会是凭空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必定是有人强行把它们穿进她血肉,穿透入关节,以此为了达成什么目的,温清桐无法想象。 可是当她在严沉月清冷的目光中,结结巴巴将这遭遇说出口后,她看到跟随在严沉月身旁的家丁们隐忍地笑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不解,为什么那个女人就跟在她身后,他们明明都见到了那个女人的模样,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可是当她回头往里屋方向看去时,不由心一沉,手脚发凉。 因为里屋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更勿论一个全身关节里穿透着很多线,几乎一切行动都靠着那些线来进行的女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温清桐至始至终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那个名叫盈盈的女人当时分明就在她身后的房间里,那个房间里没有窗,只有唯一一扇门通往外界。她很清醒,所以她可以非常肯定,当时她所见的一切绝不是幻觉。 可是,当她急匆匆跑进屋里,找遍了整个屋子的角角落落,想把那个女人带出来给严沉月看,以此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时,那个女人却像蒸发了似的,凭空消失了。 屋里空荡荡的,能藏身的地方根本没有,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她能跑去哪里? 说不是幻觉都没人能相信,整个望竹居里那么多人,若温清桐所说的那个女人真的在里屋,那么她要离开这栋房子的话,无论怎么走,都得经过里屋那扇门,所以,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能凭空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存在。 所以温清桐是百口莫辩的,无凭无据,无论那个女人亦或者她的弟弟,在那间屋子里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便只能仓皇无措地看着周围的人,甚至忘了自己来到这栋房子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而周围的人看着她的目光,则赤裸裸带着嘲弄和不齿,仿佛在看着一个可怜又可鄙、为了掩饰自己忘恩负义的行为于是装疯卖傻的小人。 这种被眼神所凌迟的疼痛,让温清桐很长一段时间脑子几乎是空白的。 直至被推出房门时,她才突然清醒过来,然后拼尽全力紧抓着门框,在被人拉走前,不管不顾对着严沉月大声地问了句:“先生,我弟弟还活着对么?!” 最终温清桐没能等来严沉月的回答。 一个人的力量,哪能敌得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指甲断裂的疼痛让她很快松开手,被连拖带拽带出了望竹居。 一片混乱间,她只看到严沉月望着她的目光。 跟那个雪夜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那双原本琥珀色的眼睛,仿佛突然被浓墨所选软,融进夜色,幽冷得让人如堕深渊。 脑子里因此而嗡嗡作响,很多东西几乎没了任何感觉,只隐约听见那些抓着自己的人,带着极为不屑的神情,在她身旁一声声斥责: “小姑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天二爷把你们姐弟两带回来的时候,你们两个是什么样的状况,你自己没点数目么?” “二爷分文不收地医治了你们两个,你倒好,做了些什么?” “整个严府上下谁不知道望竹园是二爷的禁地,你跑进那里去做什么?你就是这样报答二爷救命之恩的吗,小姑娘?!” 随着大门嘭的一声巨响,万种混乱过后,一切归于寂静。 料峭寒风带着细冷的雪,扑打在温清桐脸上,片刻后总算让她慢慢冷静下来。 兀自站在严府那道紧闭的大门外,她定定发了会儿呆,带着进退无路的无措,将这几日种种遭遇慢慢理了一遍。 理着理着,忽然心里有了个比较可怕的念头。 她想,今晚的事,会不会是一场有心有预备的算计。 总觉得,或许就在昨晚,就在她用剪刀威胁云九的时候,甚至就在她躲在望竹居外偷听的时候,严沉月就已经察觉了她。也或许,就在那天他问起五华山的温家的时候,便已经知晓了她的来历,因此在心里对她有了防备。 所以,他不再让她继续逗留在这儿,又在今夜让刘真送来加了药的鸡汤,为的大约就是想印证一件事—— 温家的人天生对药,尤其是毒药,带着一种气味上敏锐的直觉。 若真是如此,那么他藏着仍还活着的温言,莫非就是与此有关? 想到这儿,脸色不由自主越发苍白,她死死盯着面前大门,想把它敲开,想再次去见一眼严沉月,想让他亲口告诉自己,为什么要拿温言的生死来瞒骗自己。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做。 只一动不动在原地站着,任由四下盘旋的风刀子般从她身上一次次掠过,一整夜过后,将昏昏沉沉的她吹得就像门旁那两尊石狮子像。 至天色破晓,她终于听见有脚步声从门后传来,然后咔啷一阵响,门被推了开来。 我要见严先生…… 这句话,想说,但没能来得及说出口。 当见到门里那人出来的时候,她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不知因此昏睡了多久,被一股浓香熏醒时,温清桐觉得自己的头疼得几乎要裂开。 随后,由模糊到清晰,映入眼帘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妖娆如狐媚的女人,却穿着男人的衣裳,此人对上清桐蓦然睁开的双眼后,瞳孔微微一缩,继而唇角勾起,徐徐朝她脸上吹了一口烟:“醒了?你叫什么名字呢,妞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说不清道不明的邪 长相像女人,装扮像男人,若不是说话的声音和衣领下的喉结,当真是雌雄莫辨的。 温清桐定定朝他看了片刻,没有回答。 身处的屋子陌生而气派,是温清桐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奢华,连夜壶都是紫檀木的。但她无心多看,甚至不想久留,因为屋子里空气很闷,熏着香片却门窗紧闭,让她头疼到无法思考。 所以最初对外界,她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面前那雌雄莫辨的男人眉梢一挑,再次徐徐往她脸上吹了一口烟:“问你话呢,哑了?” 烟呛得温清桐一阵咳嗽,牵动全身还未恢复妥当的伤也疼痛起来,这让她总算恢复一些神智,勉强睁着发胀的眼睛,用力摁了摁眉心。 脑子里空荡荡的,最后一点记忆是在严府大门外,天寒地冻,她在门外站了一整夜,想着该怎么从严沉月手里要回温言,却在大门终于被人打开的时候,突然晕了过去。 温言。 想到她的弟弟,清桐立刻摇摇晃晃坐起身,刚要下床,脑门里骤然一道剧痛袭来,令她两眼一黑,不得不在床上重新坐定。 男人坐在那儿不动声色看着她,像看着一只上错了发条的偶人。 这新来的小丫头很年轻。 太年轻了,所以五官和身段都还没有长开,漂亮得清清淡淡的,像朵含苞待放的雏菊。 看似轻轻一捏就会折断,实则坚韧得很,不知道是被调教了多久才被放上来的,尽管衣裳厚实,仍可看出浑身上下都是伤,手上尤其如此,偌大一道口子,从手心贯穿到手背,被用针线缝合过不止一次,大约刚结了痂,远看如同一条赤红扭曲的蜈蚣。 意识到他的目光,清桐收拢了手指,将拳头覆在膝盖上。 耳边传来门外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有人在斗酒猜拳,伴着女人清脆的嬉闹调笑,令她目光沉了沉。 手指慢慢收紧,她垂下头,尽量将油然而起的不安小心收敛在眼底。 有人在她昏迷时将她带到了这里,不知是否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而无论他这行为是出自善意或者另有什么目的,此地不宜久留。 沉默中,屋里的空气变得更为甜腻和沉闷起来,她想了想,再次下地站了起来,对男人施了个礼:“多谢公子。” “谢我什么。”男人拈着烟杆细长的身子,漫不经心问。 “先前身体不适,在半路晕倒,多谢公子把昏迷中的我带到这儿,让我不至于在这大冷天里被冻死街头。” “你以为是我把你带到这儿来的?”男人漂亮的瞳孔睨着她,话音里带着点淡淡的嗤笑。 清桐不知他为什么而嗤笑,直觉更为不安,所以没再就这话题多说什么,匆匆再施了个礼,然后慢慢往后退去:“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 “回家。” “回家?”男人笑了,像听见了一个多有趣的笑话,所以,倒是前所未有的耐心:“这地方不就是你的家么,妞儿。” 男人的话让清桐皱了皱眉。 但没有吭声,她转身径直走向房门,急于立刻离开这间让人窒息的屋子。 然,刚走到门前,手往门闩上伸出时,一支烟杆冰凉地按压在了她手背上。 她吃惊。 忙抬起头时,正对上男人那张好整以暇的笑脸。 男人笑的样子很好看,眼梢弯弯,像两道月牙儿缀在白净的脸上,勾勒着完美又妩媚的弧度。 所以那看似温润的笑容里,难免透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邪。 也所以,清桐几乎是立刻甩开那支烟杆,迅速将手往门闩上用力抓去。 可是手刚碰到门闩,那支烟杆再次粘到了她手背上,这一次,那么纤细一支玉石杆子竟仿佛有千斤重,生生压得她手毫无动弹的可能: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公子,请让一下,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男人仿佛没听见清桐的话,亦没有看见她发青的脸色,和眼里为了掩饰不安而染上的怒意。 嘴角依旧带着那道仿若温润无害的笑,他修长手指握着烟杆,在清桐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如今,这是我第三次问你,妞儿,你叫什么名字。” “让开!” 啪!随着清桐话音一并响起的,是男人身上搭扣解开的声音。 金属的扣子,维系着他腰间那条明晃晃的腰带。 纤细而优雅的玉石腰带,在脱离男人腰身的一瞬间,像条灵蛇一样,倏然从温清桐面前掠过,在她手臂上划过优雅又凌厉的一道弧线。 然后,就见清桐厚重的衣袖嘶地绽裂开来。 与之一同绽开的,是她眼底没再能继续藏住的惊恐,以及手臂上伴着血翻飞的皮肉。 疼痛席卷而来的时候,男人的手扣在了这道新添的伤口上。 而他脸上依旧是笑容明媚的,比阳光灿烂,比月光妩媚。 随后用他沾染了血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清桐的耳垂,他将脸贴近她耳垂,带着微温的呼吸,仿佛在轻嗅着上面的血腥味: “给我听好了,妞儿。” “同一个问题,我一般不爱问别人超过两次,因为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我的耐心会有那么点儿欠缺。” “耐心欠缺的时候,我通常会习惯跟人索要点东西。” “所以,你知道这会儿我想从你这儿,索要些什么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那是十三门的墨老板 男人共抽了温清桐三鞭。 一鞭在手臂,一鞭在后背,第三鞭的轨迹从锁骨一直到大腿。 嵌着玉片的玄铁链子,系在外衣上是条璀璨生光的腰带,解开就是条纤细但凌厉的鞭子。 润白细腻的羊脂玉,被打磨得中间厚四边薄,作为装饰时美得温润,随着链子游动时,每一块玉片就仿佛变成了一道道尖锐倒钩,所经之处,可以轻易破开一切阻碍,皮肉更是不在话下。 如果不是天冷穿得多,清桐想,她必定不会只是皮开肉绽那么简单。每一鞭能直接从她身上钩下一块肉来,尽管如此,风寒导致的虚弱,仍是让她再度昏厥了过去。 这是她守在严府门外一整夜的代价。 有代价却无任何作为,反而因此,让自己陷入一个更糟糕的局面。 这或许就是自不量力的后果。失去意识前,清桐这样想道。 醒来时,原本华丽的卧房,被一间鸽笼般大小的屋子所取代。 两者间的落差之大,大到足以让经历过这番变更的人,心生恐惧。但对温清桐来说,本质上倒是并没多大区别,她只需要一张床安放她破败不堪的身体就行,其它,但凡只要她仍还是被迫待在同一座建筑里,她的处境就不会有任何不同。 这显然是一座青楼。她想起第一次到京城时,见到那种气派与暧昧同时交织在一起的奢华建筑,几乎令她有些挪不开眼睛。 分明是各种女人卖艺又卖身的所在,为什么看起来会像一座座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境呢? 现如今,她身处在其中一座‘仙境’之中。 领略过了那个或许是整座楼里最奢华的房间,清桐曾一度错觉,这座楼里所有地方都是如此金贵的。 直至她今天第二次昏厥后睁开眼,看到了这一处简陋的所在。 真的很简陋,除了一张床一个马桶,屋里就找不出第三样像是家什的东西了。而那张床,说是床,其实是沿着墙用砖头和水泥砌出来的一块方形。上面铺了层棉花毯,很硬也很厚,但抵不住砖头里渗出来的寒气一阵阵往被褥里钻。 风寒,伤痛,头仿佛要裂开。清桐忍着浑身的颤抖把被子用力裹紧。 她清楚自己身体里有了炎症,炎症让原本还不算太严重的鞭伤经过一夜之后恶化起来,因此她烧得非常厉害,哪怕盖几层被子都是冷的。 所以她迫切需要退烧,可是自从她醒来后一直没见有人进这屋,屋外也听不见一点脚步声。隔着狭小的天窗,她看到外面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似乎那些人把她带到这里后,她就被人遗忘了。 不由得苦笑。 原本一心想着,怎么能让严沉月亲口承认温言还活着,怎么能把温言从严沉月手里要回来。但现在,她连自己也救不了。 再次昏昏沉沉陷入无知觉状态时,有人掀开被子,十分用力地推醒了她。 她忍着突然侵入的寒冷睁开眼,看到一个上了年纪,但十分好看的女人。 有了皱纹的缘故,女人脸上的铅粉涂得很重,但年轻时留在眉目间的风韵依旧清晰,所以尽管脸白得像戴了张面具,依然会叫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她低着头,猫似的瞳孔一眨不眨看着温清桐,眉心微蹙着,让额头那块皮肤看起来好似裂开了一道缝。然后拍了拍清桐的脸,她的话音跟她手指一样冰冷:“你知道你昨晚上得罪谁了么,小姑娘?” 清桐喉咙肿得像塞了两个硬核桃,一发声就痛的厉害,所以她摇了摇头。 “那是十三门的墨老板。” 说着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女人的话音似乎更冷了,冻得清桐微微一个寒颤。 “我说你们这些小小年纪的,仗着自己年轻貌美,以为得罪了谁都不打紧是吧。但你这孩子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他?” “夫人,您误会了,我不是……” “误会什么?人被得罪了还有假?你身上这些伤也是假?呵,瞧你倒也是命大,得罪了那位爷你竟还能活着,回头去烧点香,权当谢谢老天爷吧。” 女人说话语速太快,温清桐空有一肚子话,却总来不及跟她说清楚。 只能被迫听着,憋到面色发青,才总算等到她话音停顿的间隙。当即不管不顾地放开嗓子吼了一声:“夫人!你们弄错了!” 粗糙又用力的话音,让女人怔了怔:“弄错什么?” “我不是这地方的人……我不是你们这个地方的人,你们弄错了……”温清桐抓着自己的喉咙,吃力又带着愤怒地连比划带解释,“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只是在路上晕倒了,有人误把我带到了这里,而那个男人不分青红皂白伤了我,我要报官……” 报官?女人听过话,注意力却全都击中在最后那两个字上。 所以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噗嗤一声轻笑,细长手指贴着清桐滚烫的额头缓缓划过:“敢情我说了半天,你大概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十三门,墨老板又是个什么身份。罢了,以你这状况,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我也就不同你再计较什么,过三天我再来看你,三天后若你还留得一条命在,我再好好教教你,如何在这芳华楼里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像只牲口。” “夫人!”眼见女人说完话转身便要走,温清桐猛坐起身追着她背影大叫:“我真的只是在路上晕倒后被人带来的!我不是你们这儿的姑娘!” “呵……”闻言,女人再次轻轻笑了声:“很多姑娘在刚来这儿的时候都说自己不是这儿的姑娘,我也一样。可是小姑娘,既然你是芳华楼花了十两黄金买来的,你说,你怎么就不是芳华楼里的姑娘了?” “你……你在说什么……”清桐瞪大双眼,一时脑子里轰隆隆的乱作一团:“什么十两黄金,什么买……” 女人不复多言,只从衣袖内抽出一卷纸,轻飘飘扔到了清桐的身上:“你的卖身契在这儿,睁大了眼睛好好多看几遍。” 说完,径自离开这间逼仄的房间,留清桐在床上呆坐着,直至听见门上传来咔擦一声落锁的轻响,方才一个惊跳,迅速抓起落在被子上的那张纸,颤抖着匆匆看了上去。 看完之后,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说是卖身契,但这只是单方面的一张买卖凭据。 那个卖她的人根本没有掌握过她的自由,拿什么来卖她的身?甚至纸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的,只写着几个大字:无亲无故,尚未及笄。 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她就因为这么一张纸和纸上那简单几行字,竟被人在昏迷中悄悄卖了,甚至连卖她的人究竟是谁,也无从知晓。 这是犯罪啊!这些人怎能明目张胆地在天子脚下犯这样的罪?! 当即踉跄着从床上翻下地,她连滚带爬地跑到房门前,用力拍打着那扇紧锁的门。 但拍得掌心出血也没人理。 刚才那女人离开时,她曾往外看了一眼,门外漆黑一片,安静得仿佛是座位于地下世界的监牢。 突然间,恐惧就如排山倒海般朝着温清桐压迫了过来。 她停止了拍门的举动,跪坐到地上,将手用力按压住自己跳动得剧烈的心脏。 刚才她口口声声说要报官,但别说那女人不在意,就连清桐她自己,都没觉得这会有任何一点可能性。 以她现在这样的处境,别说离开这儿去报官,就是走都走不动。 况且,她年纪虽小,不少事情还是懂的。这样一种地方,如此气派,来往的人非富即贵,虽说只是个卖笑的风月场所,背后不可能无人撑腰。所以,即便能从这里逃出去,即便能跑去报官,又能如何。谁会为了一个连固定住所都没有的小乞丐被人误带入了青楼,又被人误当做青楼里的倌儿凌辱了一通,就巴巴儿跑去得罪那些隐藏在青楼背后的大人物? 越想,心里越冷,她呆呆坐在门前冰冷地砖上,一时连哭都不再哭得出来。 只觉得整个人像一片冰冷给攥紧了,慢慢拖,拖进了一道看不见任何生还之路的冰窟窿里。 与此同时,严沉月正在严暮安的陪同下,给望竹居边上那座坟上香。 香雾缭绕,严暮安望着坟前那块空白一片的墓碑,有些欲言又止。他知道每逢心里有事,严沉月就会来这座坟前上香,似乎以此能排遣心头种种情绪。 他不知道最近严沉月究竟是被什么事情而困扰,是众说纷纭的刘伯温的病,是十三门墨老板屡次三番的造访,是两天前夜里那个被人匆匆带来治病的神秘人,还是另有其原因? 他没问,知道问了严沉月也不会答。自从那年他母亲去世后,自从他生了那场怪病后,严沉月似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所以严暮安只能兀自沉默,直至严沉月上完香,转身回到望竹居,用一把铜锁将那道略显单薄的房门锁上时,严暮安才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问道:“对了阿月,前天晚上那个小丫头说的牵线活人,是什么意思?” 虽然那天夜里温清桐疯了般说起关于一个全身穿着线的女人的事,严暮安身边的仆人是当笑话般讲给他听的,但他仍不免感到有些狐疑。毕竟无风不起浪,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为什么要编造这么个光怪陆离的东西。若说是为了逃避她所作所为的罪,那么这样做,显然只会雪上加霜。 “或许她太害怕。”严沉月看了他一眼,淡淡答道,“一个人怕极了的时候,比较容易胡说八道。” 说得有些道理,但严暮安不置可否。 只是很知趣地不再多问,因为看得出来,严沉月再这问题上不愿多做回答。所以话锋一转,想起曾在这间屋里见到的那个美丽女人,便换了话题道:“屋里那姑娘,你把人送走了么?” “已经好了很多,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 “倒也是。我还以为……” “兄长想多了,我不会对自己的病人有兴趣。” 严暮安笑了笑,看着自己弟弟平静如水的目光,不再吭声。 送严暮安离开后,严沉月独自返回望竹居,打开了那扇刚被他上了锁的门。 径自推门而入,走进空荡荡的里屋后,他看着里面那两张整洁的空床,微微有些出神。 过了片刻,他拾起地上那张七弦琴,走到靠里那堵墙前,对着琴拨弄了几下音符。 平整的墙面突然无声无息裂了开来,露出里面漆黑一道洞窟,里面扑面而出一股腐臭。 严沉月眉心微蹙。 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那道已无人形的身影,目光微闪,他已确定不了这孩子的命还能被以他的手段留存多少日子。 然,但凡只要还有一丝机会,他就必须让这孩子活着,不是么? 慢慢将那堵墙重新合拢时,他想起了这孩子的姐姐。那个浑身是伤,看似简单却显然藏着一身秘密的小姑娘,温清桐。 他听说温清桐被撵出严府后,曾在大门外站了一整夜。 又听说,一夜之后,当看门人想出去叫她离开时,却发现人已不见了。 那之后,再人没见过她出现。 对此,严沉月并无太多在意。 短短两日,似乎那个叫做温清桐的小姑娘,已在他记忆中连面目都变得十分模糊。 如同他生命里流失的很多东西一样,很快就消失不见,只留她世上唯一的亲人,正被他用一种不可告人的方式和秘密,强留在人世间。 想到这一点,他缓缓在床沿上坐下,取下系在腰带上的烟,点燃了,轻轻吸了一口。 温润的烟丝冲淡了空气里腐烂的恶臭。 他缓缓舒了口气,似乎刚才那一瞬间,把沉淀在胸口那一股难以言明的浑浊,也一并吹散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她杀人了 温清桐被关在芳华楼的第二个晚上,她觉得自己可能要熬不过去了。 发烧不比风寒的其它症状,尤其带了炎症的,若不用药,靠自身根本压不下去。 她烧得嘴里嘴外都是泡,浑身痛得厉害,一天里有半天意识都是模糊的。即便那时候被抓进牢里折磨得浑身是伤,她也没有这么痛苦过,所以她知道,再继续下去,她可能将没法看到明天的太阳。 高烧不是什么大毛病,但过高的体温会把脑子烧坏。 一旦脑子坏了,无论她熬不熬得过三天,她这条命也就等于没了,所以尽管浑身冷得发抖,她仍坚持着一次次起来,把敷在头上捂热了的破布放在水里重新泡凉,再重新敷到自己头上。 没有药,没有任何可以降温的东西,她唯一能利用来救自己的东西,唯有每天送进来的那一点水。好在天很冷,水是冰的,反复不断敷在额头,虽然没法退烧,但好歹能抵抗持续不断升高的体温对脑子的破坏。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她感到自己越来越坚持不住了。 喉咙的疼痛让她吃不进除了水以外的任何东西,但水也不能敞开了喝,有一半都用在浸泡布条上,剩下的那一半很快就喝完,她试着祈求进来倒马桶的仆妇给她更多一点的水,但仆妇是个哑巴,兴许听不见也看不懂她说的话,也兴许在这地方对于这样的人和事,她早已经司空见惯,所以,那名仆妇从未理睬过她。 每天只来一次,每次只带一壶水,所以,哪怕嗓子干得像被火烧,也只能忍着。 与此同时,身上那三条鞭伤也恶化得更加厉害起来。 感染之后便是化脓,化脓不久开始出水,所以每次起床浸泡布条时,温清桐总能闻到自己身上有股很浓烈的腐烂的气味。这气味有时候熟悉得让温清桐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活成了温言的模样。 跟他一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衰败,慢慢腐烂。却原来,腐烂的滋味竟是那么痛。 或许,这就是报应。她想。 罪孽在心里沉甸甸压了那么些年,如今,终于爆发成了报应。 这么想着想着,手下意识伸进衣领,从里面摸出了那枚玉石小人。 它原本是冷冰冰的,如今被她的体温捂得滚烫,所以有些东西就变得更好区分起来。 玉石小人的底部,有那么一小块地方,不是石头,而是跟石头一个颜色的蜡。 石头凉时它是温的,石头热时它依然是温的。当初它还只是块璞玉时就有了,那原是为了去掉矿皮时形成的一个洞眼,后来被雕琢的同时,里面被装了些东西,用蜡封了口。 时至今日,这道封口还从未被破坏过,当初她母亲将这东西交给他们姐弟俩时,一遍又一遍关照过,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要使用它。 如今,大概正是到了所谓万不得已的时候。 手指用力刮了两下,眼看那层蜡即将要被剥落,突然一阵疼痛袭来。 清桐痛得身子一缩,剥在封口上的手指颤了颤。 伤痛总是一阵一阵的,仿佛是身体在本能地做着调节,以免人过早地死于疼痛所造成的不堪负荷。 然,就是这样一阵剧烈的痛楚,让清桐忽地想明白了什么,手指在封口处微微顿了顿,她将玉石小人重新攥进手心。 没错,她不想死。 但凡仍还活着,仍还有一丝希望,她绝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死去。这样的死毫无意义。 况且,她现在这样简单地死了,仍还活在严府的温言该怎么办。 她曾丢下过他一次,绝不会再丢下他第二次。 想到这儿,忽听见门外空荡的走廊里传来那阵熟悉的拖沓脚步声,她目光略略一沉。 随即用指甲将最后那点蜡挑开,从里头倒出一粒东西掐碎了,将细细的粉末涂抹在自己的指甲上。 继而斜躺在床上,将被子掀开,她一手抓着自己胸口的衣领,一手垂落在床下,两眼微睁,直愣愣一眨不眨看向那扇紧锁着的门。 门上的锁喀琅一声响,被往里推了开来。 老仆妇带着同往日一样的漠然,提着只水壶慢吞吞走了进来。空气里散发的气味让她皱了皱眉,把水壶放到地上,转过身正要把边上的马桶带走时,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她愣了愣,随后一双浑浊的眼慢慢看向床上那道瘦弱的身影。 其实,早在这姑娘被关在这里的第二天时,老仆妇就断定她活不多久。 这地方是专门给芳华楼那些不听话的姑娘待的,多少年了,多少原本倔上天的姑娘,哪怕长得跟天仙似的,在这儿待上不多久,脾气也就被撸直了,何况这小姑娘受着伤还发着高烧,就算不打不罚,也根本活不下去。 所以短暂的愣神过后,沙哑的喉咙里滚出了几声抱怨的音调,老仆妇走到床边,伸手往清桐鼻子下探了探。 没探到呼吸,连瞳孔也是涣散,老仆妇低头朝她看了片刻,握起她的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簪子径直往她指头上扎了过去。 不少自以为聪明的女人试图用装死逃离这个地方,老仆妇见多了,小把戏瞒不了她眼睛。 所以她不声不响,只用这最简单的方式直接拆穿这小姑娘稚嫩的手段,又带着那么点儿警告,所以下手格外重了点。谁知簪尖还没碰到小姑娘的手指,突然小姑娘原本软蹋蹋的手指猛一下用力,反扣住了老仆妇的手。 老仆妇吃了一惊,手里簪子当啷落地,她没想到一个烧得半迷糊的人,手里竟还有那么大的力气。所以又气又急,狠狠一下将手从她掌心里抽出,扬手一巴掌往温清桐脸上狠狠招呼了过去。 温清桐躲不开也没想躲,生生受了老仆妇这一巴掌,剧烈震荡冲击得她几乎晕厥过去。 但仍硬撑着,一动不动紧盯着老仆妇转身离去的背影。 愤怒让老仆妇完全没察觉手背上被清桐手指抓出的两道血印子,在出过气后,她似乎还未完全解恨,嘴里咕咕哝哝,若是她嘴能说话,此时大约能把所有难听话都对着这自寻死的小姑娘骂上一遍。 所以加快脚步走到水壶边,她狠狠一脚将它踹碎。 水尽数吸入地面的速度,让她终于感到微微一丝快意,随后径自往门外走,但就在离门不到半步的距离,她身子一晃,嘴里发出短促一身闷哼。 继而,那道略显笨拙的身躯直挺挺往后一仰,重重跌倒在地上。 所幸地面铺着青砖,老仆妇身体落地的声音,仿佛倒了一只米袋。 后脑勺很快晕开一滩血,老仆妇眼珠子乱转,看见温清桐从床上慢慢坐起,她嘴巴用力张了张,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没多久,随着两只眼睛渐渐涨得通红,鼻子和嘴里倒灌出来的血乱七八糟划在她紫胀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人,而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厉鬼。 温清桐被这样一张脸瞪着,浑身发抖,只觉得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她杀人了…… 下意识往突起在衣领内的玉石小人上抓了一把。娘说,万不得已可用此物,但即便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没想过会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以这么可怕的模样死去。 可是她没有办法。她要活,她不想死在这儿,这么做是她唯一的机会和出路。 这念头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时候,她胃里一阵翻涌,禁不住滚落到地上大吐特吐。 吐完后,疼痛如刀割的脑子似乎总算清明了一些。 她没再继续看向地上老妪那张可怕的脸。只使劲忍着身上一阵阵汹涌而来的寒栗和头疼,她摇摇晃晃走到老仆妇尸体边,闭着眼从她腰带上取下钥匙,然后强撑着虚浮的脚步走到门外,关门,落锁。 当一切归于寂静,她靠在门背上,只觉得憋了两天的体温,似乎一下子都随着背脊上疯狂用处的汗流了出来。 汗液吃透着走廊里的冷风,这阴寒让她胃里再度翻搅起来,但这次她没有继续放纵自己的软弱,用力往自己嘴唇上咬了一口,感觉一股热腥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她深吸了口气。 随后一脚轻一脚重,匆匆往走廊尽头那道扶梯处跑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先生救我 大约是笃信关在那些房间里的人逃不出来,所以无论楼道还是楼梯附近,并没有人看守。 温清桐很快上了楼。 脑子的昏沉和疼痛,让她并没察觉此举的鲁莽,直到被楼上扑面而来的光刺得眼前一花。 脚底险些踏空,所幸及时抓住扶手,她堪堪稳住了身形。 这意外让她总算从奔逃的仓皇中清醒过来,她下意识往前看去,随即意识到,自己此时就如同一只闯进了鹤群中的麻雀,极其突兀,又极其醒目。 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一层楼面相隔,隔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寂寂寒狱,一个是纸醉金迷,就连空气都带着让人浮躁的香。香不醉人人自醉,何况在这儿来来往往的,多是灌足了就酒,为美色所沉溺的人。因此,谁也没发现就在片刻之前,有个瘦小身影像阵风似地跑上楼,身上充斥的气味,让这熏香缭绕的空气被一丝腐臭所侵蚀。 这给了温清桐一个机会,让她在短暂的愣神后,迅速把自己隐藏在过道旁那片奢华的帷幔背后,及时避开了正从对面走道深处内过来的那一行人。 为首那个,正是前天夜里来楼下看过自己的那个美貌女子。 透过帷幔的孔隙,朦胧中可见那女人身影婷婷袅袅走在那行人的最前方,走路姿态如同一条妩媚柔软的蛇。身后紧跟着四名身躯特别高大的黑衣男子,脚步伴着锁链声响,隐约可见他们身后拖着一个人。 这些人的到来,让周遭空气一瞬间变得十分安静。 静得让人能十分清晰地听见那个被拖行着的人无声地挣扎,以及指甲抠在地板上刮擦出的细微却又刺耳的声响。 所以,从东到西,一直到帷幔处,这一段路对于清桐来说格外漫长。 她屏息止气地等着那女人的身影从帷幔前走过。 但刚走到帷幔处,那女人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向被拖行着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很冤?” “但再冤也不要糟蹋你的指甲,养一手好看的可不容易。” 那人闻言动作一滞,继而挣扎得更加厉害。 女人冷眼看着,手一抬,四个男人随即将锁链勒紧,迫使那人无法再继续动弹:“我不管你过去的妈妈是怎么教你的,在我周芳华这儿,我最不待见的,就是看到自己花钱买来的东西,被她自作死地弄丢了价值。所以,你现在知道自己都错在哪儿了么,庄小月?” 被拖在地上的庄小月回答不了,她可能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所以除了很模糊的一点声音,她完全说不出一个字。 “你错就错在陪睡陪得忘了本,只是个暖床的货,偏把金主当成了自家男人。” “当成自家男人也罢了,偏还拿金主的事情嚼舌根。顾家也是你随意说得的么,你说,你是不是在自掘坟墓?” 说罢,周芳华冷冷一笑,径自往楼下走去。 见状庄小月疯了般挣扎起来,许是从周芳话那声冷笑中预知了自己的未来,她凭着本能抗拒着,拼了命想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博得最后一丝机会。 然,这抗拒终于惹烦了拖着她的男人,在即将从帷幔前走过时,男人将手里链条往她脸上狠狠一抽。 伴着啪的一声脆响,温清桐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下蓦地撞进来一张脸。 那原本是无比千娇百媚的一张脸,却在刚才那一链子的无情抽打下,血淋林被抽掉了半张脸的皮肉。 血把那张脸染得鲜红,所以,庄小月直勾勾盯着温清桐看的那双眼睛,随着瞳孔的紧缩变得格外醒目。 那瞬间清桐只觉得自己心跳都感觉不到了。 摇摇欲坠,她几乎就此跌坐到地上,完全靠着强烈的求生欲她硬撑这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直到庄小月被脖子上的链子已拽,整个头从帷幔下被拖了出去,她才紧贴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 随即再次看到庄小月。 她在帷幔之外,目不转睛朝里看着,一见到温清桐的目光,嘴里立刻再次发出那种模糊的呜咽声。 她试图提醒那四个男人,帷幕后面有‘逃犯’的存在。 竭尽全力地想让他们知道,想让他们将今晚全部集中在她罪过上的注意力分担过去。 但可惜,没有一个人看出她的激动和眼神里的示意。 最终庄小月在绝望的挣扎中,被那些人越拖越远。 直到下楼时,她依旧反复扭过头,朝温清桐投来尖锐又愤恨的目光。 很有意思不是么,人在面临绝境时,最愤恨的往往不是那些让自己处于绝境的人,而是那些原本跟自己同一处境,却在紧要关头侥幸逃离这一切的人。 最后那女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楼梯口时,温清桐缓缓吐出一口气,扶墙站了起来。 只觉得自己浑身仿佛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这种感觉十分难受,所以略一迟疑,她把棉衣解了开来。随后正要继续脱下,突然面前帷幔猛地一晃,紧跟着,一个醉酒男人拨开帷幕,摇摇晃晃往里跌了进来。 一眼见到清桐,他吃了一惊,清桐更是惊得浑身僵硬。 紧抓着胸前的衣领,眼见他脸色变了变后嘿嘿一笑,随即顺势向她扑了过来,她忙往边上迅速一闪。 如此狭窄的空间,原是躲不过的,好在男人酒醉的身体早已麻木,一眼发觉面前人影消失,想稳住身形已是来不及。 一头撞到了温清桐身后的墙壁上,随着重重一声闷响,他自己把自己给撞晕了过去。 似乎算是难得的好运气。 这么想着,温清桐愣愣朝地上那一动不动的醉鬼看了片刻,随即发现,走道里的人正慢慢变多。 忙想趁着人还没多到让她无处逃生前赶紧离开,但忽地想到了什么,她迅速脱下自己衣裙换了上这男人的衣裤,然后把男人往帷幔深处推了推。 做完这一切后,楼道里已完全恢复了原先的热闹。 人来人往,嬉闹调笑,似乎刚才在这地方所发生的一切,一转眼就已被人忘得干净。 所以清桐穿着一身男装从帷幔背后走出去时,完全没有一个人察觉她出现得突兀,甚至还有姑娘主动向她搭讪调笑。 她在一旁几名花枝招展的姑娘招呼声里目不转睛往外走,一步步走得镇静而稳妥,直至跨出芳华楼的大门,她才由缓到急,最后几乎是飞一般朝着前方茫茫的夜色深处奔去。 奔跑得如一把离弦之箭。 连她自己也无法想象,在当时这一时刻,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力气,让自己这么一个连发了两天高烧,身上伤口溃烂,一度连床都起不来的人,能在大街上跑出这样的速度。 那样不知跑了究竟有多久,直到寒冷空气充斥了温清桐整个头脑和胸腔,让她看清周围略带眼熟的景象,她才一个踉跄停顿下来。 随后跪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阵干呕吐。 呕到最后,连苦胆水也不再能吐得出来,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感觉方才慢慢平息。 她缓缓站起身,擦着嘴,抬头朝前方不远处看去。 高挂的灯笼照耀下高大的门,门楣上简单两个字,严府。 温清桐默念着这两个字,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快走到门前时,脚步停了下来,目光转向右侧那道被夜色所笼罩的雨廊,她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那方向的黑暗深处,有双眼睛正不动声色看着她。 熟悉的眼睛,却带着同平时的温润截然不同的眼神,清冷犀利,仿佛一头蛰伏于夜色中的鹰。 似乎一瞬间额头又爬满了细密的冷汗,温清桐想起那天在望竹居时他眼里的凌厉,喉咙变得有些僵硬。 所以过了很久,那声‘严先生’迟迟未能叫出口。 直至见他从黑暗中缓步而出,一言不发往大门处走去,温清桐才紧走两步到他身后,嘭地下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严沉月闻声回过头,蹙了蹙眉:“你做什么。” 温清桐依旧没有吭声,只低下头,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衣领拉开。 严沉月的眉心蹙得更紧,几步走下台阶,他正要阻止这小姑娘意味不明又不太像样的举动,视线在接触到她衣领内的皮肤时,却蓦地一沉:“这是怎么回事。” 温清桐抬起头,目光惨然,一瞬不瞬望着严沉月:“高烧之后就出现了,先生救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有眼不识高人 阳光透过窗格子烫到脸上时,看着满眼璀璨的光线,温清桐微微有些愣神。 她努力想着昨晚的事,但记忆模糊,好像罩了一层白雾。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一点一点记起来,昨晚她逃出了芳华楼,浑浑噩噩中跑到了严府的大门外,浑浑噩噩地遇见了严沉月。 脑中闪过这个名字时,她呆了呆,脸突然微微有些发白。 说实话,昨晚她对严沉月说着那番话的时候,几乎是一时起意,所以压根不认为严沉月会救她。 许是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那会儿她把话说着说着,就一头睡了过去。 而当醒来后睁开眼,她便见到了周遭熟悉的环境。 严沉月不仅救了她,还把她重新带进了澜园,这个她原本以为永远也没可能再踏足的地方。一时脑子里有些空,她还没想好接着该怎么做,所以呆呆躺在床上,她慢慢绞动着自己的手指。 她能感觉到这两天被高烧抽离得虚浮的手,又重新有了点力道。 不愧有着神医的称号,一个晚上,她一直这么睡着,没被用过任何药,也不知严沉月用了什么手段,一觉睡醒后,她发觉自己的烧已褪得七七八八。 不过人依旧虚弱,身上的鞭伤也依旧疼得厉害。 溃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除,但相比昨晚,已是天壤之别。 可是这样厉害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瞒着自己温言还活着的事实,并且还把温言藏起来? 清桐想不通。想多了,头又隐隐疼痛起来,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她听见门开的声音,不多会儿,就见刘真提着一只食盒走进里屋。 清桐想起自己离开严府的那天晚上,吃的最后一顿饭,就是刘真带来的。 很好的菜,很香的鸡汤,汤里下着药,混在各种食材里,若不是她天生对药物嗅觉敏锐,根本无法辨别。 只是那天,原本该被药倒的温清桐没有倒下,倒下的人是奉命下药的刘真。 而这会儿刘真所提的食盒,就跟那天晚上的一模一样。 不知是否同样想到了这段过往,在清桐下意识望着刘真时,刘真把食盒放到桌上后,也朝她看了一会儿。随后从里面取出一碗粥,端到清桐面前递给她,眉宇间看不出任何表情。 温清桐垂了垂眼帘。 坐起身接过碗,看着碗里晃动的白粥稍一迟疑,她看到刘真打了个手势:粥里没有药。 她勉强笑了笑,点点头。 连着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清桐烧褪后早已饥肠辘辘,因此很快低头把粥喝得一干二净。把将空碗交还给刘真后,见他转身要走,温清桐叫住了他:“刘大哥……” 刘真脚步顿了顿。 “……那天晚上,对不起。” 你怎么做到的?刘真没绕圈子,打着手势直接问她。 “我在油灯里下了点药……”温清桐想了想,紧跟着又解释道:“药是严先生的,我曾在以前给温言看病的郎中那儿见过它的模样,所以记下了。” 温清桐的回答令刘真深深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扬,像是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解药呢?随后他再问。 当时屋里有着两味迷药。一味在鸡汤里,一味在油灯里。油灯的药是温清桐所下,她有解药刘真可以理解,但鸡汤里的药是刘真临时选临时放,温清桐不可能在服下当场就能知道并取得解药,这是他几天来一直觉得费解的问题。 但温清桐没有回答。 她头低垂着,攥着床单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显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刘真没有勉强。在收拾了碗筷后,他拿出随身带着的纸和炭笔,写了一行字,交到清桐手里后便径自离去: ‘刘真有眼不识高人,姑娘请先好好休息,先生这会儿有事在身,入夜前会来看你。’ 简单一句话,让温清桐惴惴不安了一下午。 等待是漫长的,她不知道自己今日等来的将会是什么,一个哑巴仆人已对她这样怀疑,何况是精通药理的严沉月。她下意识捂着胸前的衣裳,一时不知自己昨晚用那方法进入严家,究竟是对,亦或者是不对。 那样昏昏沉沉想了很久,至日落黄昏时,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一个激灵从浅睡中醒来,转了个身,看到严沉月抱着双臂倚在房门边。 注视着她的目光不似昨晚那么森寒犀利,却依旧清淡中透着些清冷,见温清桐那双眼睛从初醒时的迷蒙突变得警惕,他笑了笑,提起脚下一口木箱缓步走到床边,随口般说了句:“听说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芳华楼,昨晚走丢了一名清倌儿。” “先生也关心青楼的事儿么……”清桐垂着眼帘轻声问。 “因为今早芳华楼出了告示,说,若有谁能告知那名出逃清倌儿的下落,赏银五千两。” “……为了一名出逃的清倌儿,竟悬赏五千两之多么?” “那名清倌儿不仅从楼里出逃,逃跑时还杀了楼里一名嬷嬷,并打伤了一位十分金贵的客人。如此了得,五千两,着实不算多。呵,我听说那名清倌儿年方十四五岁,跟你倒是差不多大。” 轻描淡写的话,说者似乎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温清桐不由将目光垂得更低。 “说起来,昨晚见到你时,你身上穿的为什么是男人的衣裳?” 问完,见清桐迟迟不作答,严沉月倒也不以为意。只将箱子轻轻搁到床头柜上,随后坐下身,目光指了指那口箱子:“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吗。” 十分眼熟的箱子。 温清桐眉心动了动,片刻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她摇摇头。 严沉月瞥了她一眼,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卷用白色细麻布包裹着的东西,在床沿上徐徐铺展开来。 里面躺着大大小小十来把刀,泛银的刀身薄如蝉翼,在黄昏日光的余晖下,闪烁着金红交错的锋芒:“这叫雾刃,当初为你弟弟治病的时候,我曾用过它们。你知道它们为什么被称作雾刃么?” 清桐目光盯紧在那些刀刃上,再次摇了摇头。 “顾名思义,它们轻薄如雾气,所以切入人的皮肉中时,犀利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痛。” “……先生带这样的东西来,是打算做什么?” “既然你得了跟你弟弟一样的病,你说,我带它们来是为了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想要跟先生做一笔交易 马鞭草,香泽兰,以及鬼灯笼碾出的汁调配在一起后,抹在伤口上,会因过敏和毒效在伤口上造成一种包块一样的东西,跟温言中毒后早中期的病发十分相似。 温清桐逃出芳华楼后,一路上其实并不是没有停歇过。 她曾试图给自己找一些退烧和消炎的药草,但京城里十分难找,不过,倒是很轻易被她找到了那三种植物。 想到了它们的汁液混合在一起后会导致的症状,就想到了温言,想到了温言,她自然而然就跑回了严府。 一路上,她一直在问着自己,为什么严沉月会藏起病重的温言。 他曾说,是因为对温言的病感兴趣,那么,兴趣究竟是出自于什么。 想要得到答案,唯有再次回到严沉月身边。所以她借着自己的伤,将三种植物混合成的毒液抹在伤口上,籍此试图骗过严沉月的眼睛,让他以为自己身上也出现了跟温言一样的症状。 如果因对温言的病有兴趣,他就将垂死的温言藏在府里,那么如今她也‘得了’这样的病,是否同样会引起严沉月的兴趣,并将她带进府中? 一度,温清桐以为自己猜对了。甚至成功比她自己想象的更为容易,在她刚刚把成型的包块在严沉月面前显露出来之后,他当即就将她重新带回了严府。 一切来得太容易,太简单,当时头脑又被高烧折磨得不那么清醒。 身体濒临崩溃,以至于让她忽略了很多东西。 严沉月是什么人? 医圣的名号又意味着什么? 三年来的求医途中,唯有严沉月只是看了眼温言的身体,就立刻断定他不是病变而是中了毒,所以,她的这点技俩若说骗得了这京城里很大一部分医师,那尚有可能,但若说能骗过严沉月,根本就没这可能。况且他早就察觉温清桐已知晓望竹居的秘密,仍还可一边对她不动声色,一边让刘真对她用药。 所以,其实从在这房里醒来的一瞬,清桐就已开始隐隐不安。 直至现在,不安已然成了事实。 当这些认知闪电般在温清桐脑中走过一遍后,她轻吸了口气,用衣袖遮着自己握得僵硬的手指,随后将目光从面前那些闪亮的刀刃,移向严沉月:“先生在跟清桐说笑么,中毒之症为什么需要用刀子切割身体?” “腐坏的地方,需要彻底切除干净,才能再生出健康的部分。” “先生当初用这方法,让我弟弟再生出健康的部分了么?” “没有。” “那为什么还要把这方法用在我的身上?” “因为你弟弟跟你不一样。他没有那种学识,也没有仗着那种学识,明知道危险,还亲手将马鞭草,香泽兰之类东西的混合汁液,涂抹在自己的身上、甚至是腐坏的伤口上,对自己伤口造成了最大程度的恶化。” “你……” “所以温清桐,你是否可以坦白告诉我,究竟你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为了接近我,竟不惜用那些下三滥的技俩破坏自己的身体?” 话音落,温清桐垂下头沉默了很久。随后抬起头,一双原本被病痛折磨得浑浊无神的眼,闪烁出一丝清明平静的光泽,甚至带了点不属于她这年龄的冷冽:“那先生可否坦白告诉清桐,温言他是不是还活着。” 并非问句,而是肯定。 严沉月不动声色看着她,淡淡一笑:“虽然马鞭草,香泽兰,和鬼灯笼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前二者的毒性,但凡懂得些药理的人,也都知晓。但知道这三者的汁液混合到一起会产生出怎样一种毒性,以及毒性对人伤口的特殊作用,那种人却不多。而,若要让那三种植物的汁液混合产生出如此作用的毒性,并不是简单将它们混淆在一起就行,需要一定的量合理分配,才可见效,对于这一点,懂得的人就更为罕见。所以温姑娘,你们两姐弟跟五华山的温家,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么?” 一动不动听他将这番话说完,温清桐朝他静静注视了片刻,随后低头,从衣领里抽出那枚玉石小人,放在手心里抚了抚: “先生总提到五华山的温家,想必对温家十分了解也十分有兴趣。但即便是先生,大概也从没见过或者听说过这样东西。” “这块石头,它对温家的人来说非常重要。” “既然现在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清桐不妨索性跟先生交个底。没错,我和温言的确是温家的人,五华山的温家。” “先生之前也说了,温言这病不是病,而是中的毒。那么以先生的见多识广,和对温家的了解,想必一定能猜到,温言中的毒,是因何而来。” “我温家是制毒世家,所以,能让我弟弟感染至今无医可治的毒,也唯有出自温家。” “当年为了一本所谓华佗撰写的神书,为了书里一个药引,我温家被弄到家破人亡,就是拜这毒所赐。那个时候,原本承受这毒的药人是我,但当时温言年幼心大,为了保护我,他偷偷替我去做了药人。” “原本我可以在他中毒前将他救下,可是,说自私也好,说胆怯也罢,那时候,我沉默了。” “就是那么一丁点时间的沉默,温言的一辈子被我毁了。可是,虽然一直以来我讨厌温家,讨厌自己身为温家的人,甚至讨厌到了恨的地步,但我从没想过要伤害温言,更没想过会把他害成那样。” “一切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说到这儿,温清桐轻轻吸了口气,眉头皱紧,又慢慢松弛开来:“想来先生也有所耳闻,温家的医术只传男不传女。” “因为他们说,毒为阴邪,传女会有灾难。” “呵,多可笑的传统,我不信邪,我偷偷学了,学得比谁都好。” “可是他们仍决定让我去当药人,哪怕我娘在温家出事后九死一生地回来,仍想着要将我做成药人。” “她把这块玉石小人传给了我弟弟,等于将温家家主之位传给了他。可是我娘不知道,在她走后不久,温言就把这小人交给我了,并代替我去了药谷。” “所以啊,先生,我温清桐从那一天开始,早已不配当温家的人,更不配当温言的姐姐。” “他为了我甘愿受毒,我却怯懦得明知道这会要了他的命,还不去阻止他,甚至在他每日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时不时想着,他若能早些死去就好了。” “您看严先生,我是个多么卑鄙无耻的人,活在这世上每多一天,其实都是罪孽。” “所以先生,您能不能把温言还给我?” “我知道他必定活在这片大宅的某一处,也知道,他之所以能存活至今,都是因为先生的精湛医术。但我求先生,求您能让我见到他,照顾他,直至他归天的那一刻。他活着已经很惨,无论他对先生而言究竟能有什么重要的用处,请先生不要再继续折磨他。” “你我都知,这毒无药可解,无论先生用什么样的手段拖延着他的命,最终他难逃一死,并且拖得越久,死时越是痛苦。” “先生是医者,难道就忍心看着一个病入膏肓之人,连死都无法死得有尊严么?” 一口气把话说完,温清桐发觉自己原本剧烈跳动着的心脏,此时倒是平静了许多。 平静得足以让她用从未有过的冷静,去面对听完她那些话后的严沉月。 那个整整在她身上背负了三年的秘密,她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由她自己亲口说给别人听。 而那个人对她而言,仅仅只是个稍微有些熟悉的陌生人。 这陌生人身上同样背负着秘密,比她多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如同海里的深渊,稍微靠近一点,就会将人生吞活剥般拉扯进去,如同那个像是牵线木偶般的女人。因此,在默不作声听完温清桐的话后,并无意外,严沉月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波澜。 只淡淡说了句:“温言已死,温清桐,你执念太深,这不是什么好事。” 若没有负荷执念的能力,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严沉月这话没错,当人没有足够能力的时候,一无所知才是最好的。 所以短暂的沉默过后,温清桐垂下头,笑了笑:“先生说得是。只不过,亲眼见过的东西,即便再怎么像南柯一梦,也是事实。不然先生那天晚上为什么要让刘真给清桐用药? 但既然先生不想说,那么我和先生彼此都心知肚明便好。因此,想必先生也已听出来了,清桐用这样一种方式接近先生,来到先生的住处,若只为弄清楚清桐的弟弟是否还活在人世,那实际并没有任何意义。 之所以用了这样的手段来到这儿,是因为,清桐另有打算。 而清桐的打算是,想要跟先生,做一笔交易。” 说到这儿,原本平静的心跳又再次加快了起来,温清桐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玉石小人,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男人那双依旧不动声色的眼。 琥珀色瞳孔,带着一点深渊般的暗色,深不见底。 “什么交易。”他问。 清桐停顿了片刻,道:“用先生的命,换我的弟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这孩子将来必是个隐患 “用先生的命,换我的弟弟。” 严沉月靠着椅背,看着眼前对他说出这句话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仿佛四五十岁的眼神。他笑了笑:“我的命在你手里么?为什么我不知道。” “先生知道,温家是制毒世家。” 开口的时候,温清桐手指有点发颤。 今晚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面对这位医圣。但好在,她话音这会儿听起来还算平稳。 “知道,也有幸拜读过温氏的毒谱。”严沉月的回答古井无波。 “写在明面上的,通常都不是什么太了不得的东西。”温清桐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将头抬起,尽量平视严沉月的眼睛:“而我说过,虽然是偷学,但我比任何人都学得好,其中自然包括那些不会记载在明面上的东西。” 说完,她将玉石小人从脖子上取下,把它平放到床上:“我娘把它交给我弟弟时,对我俩说过,这里面装着的东西,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可以动用。她说里面装的是药,一种很早以前我祖爷亲手调制的,毒性发作起来十分迅速,并且除了他自己,至今无人能制造出解药的毒药。 那时候我跟弟弟还小,家遭巨变,我娘把这里面有药的秘密告诉我俩,是为防备我俩遭遇到不测时能用来保命。事实上,我也确实用它保了一次自己的命,芳华楼那个嬷嬷,便是我用了其中一颗药将她毒杀的。 毒发作得很快,她临到死时都不知道自己中了毒,死的样子十分可怕。 那会儿我看着她的样子就在想,我怎么竟然杀人了。 我并不想杀人,可那样做,是我唯一能从芳华楼逃出来的机会。而我更不想害死先生,但我知道,这么做,大概是我找回我弟弟的唯一方法。” 说完这番话,温清桐的手心已汗湿一片。 她看着严沉月依旧平静的目光,几乎快要抑制不住自己情绪中的怯懦,直至严沉月沉默中点燃了烟,轻吸了几口,空气中由此缓缓弥漫的烟香,才让她紧绷的情绪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听仵作说,芳华楼里那名老妇的手臂上有两道抓痕,毒正是通过这些伤痕进入了她血液,令她迅速致死。”烟雾缭绕中,严沉月看着清桐的手指,缓缓道,“温清桐,自刘真中了你下的药,这儿的灯已被我换作了明角灯(注),如今屋里这盏,更是刚才由刘真点亮了亲自送来,放在你无法触及之处。而以你眼下的状况,只要我不刻意同你接近,你靠近我的机会几乎是零。所以,你口口声声似乎已对我下了毒,我倒是挺想知道,你究竟是通过什么渠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对我下了毒?” “我把药用在了自己身上。” “自己身上?”严沉月挑眉。 “每个医者为人治病时都有自己的习惯。我曾不止一次见过先生为温言查看身上那些脓肿时的样子,自己也被先生治疗过,所以对先生诊断时的习惯,略知一二。我猜,对于外在形式的病灶,先生会比较惯用触诊,所以我把药用在了自己的伤口处,但凡先生只要碰触到,就会不可避免地沾染到毒物。” “这倒确实是个方法。”严沉月微一颔首,“不过,但凡这毒无法以任何形式进入我体内,它就对我毫无用处。” “先生说得对。所以,设法令毒物沾染到先生身上,只是清桐的第一步而已。” 含着烟嘴,严沉月透过淡淡的烟雾看着温清桐不疾不徐答着话,目光轻闪:“第二步是什么。” “先祖所调配的药,见效极快,药性迅猛。对于应急的使用是极好的,但若作为要挟先生的筹码,则没有任何用处,何况它是通过服用或者由血液进入体内进行扩散。所以,在逃离芳华楼后,我对剩下的那颗药,做了些改动。 我削弱了它的剂量,又加入了五钱草的灰磨成的粉,以此抑制毒性的扩散。再将药融化在伤口腐烂出的水里,先生只要替我检查身上这些伤,只要稍微碰触到一点腐坏伤口内渗出的水,那毒药便已沾染到了先生的身体上。 而先生吸的烟并非是寻常烟草,是用各类药草调配而成。 其中有一味叫紫苏藤,十分普通的一种香料,但遇到五钱草后就不再普通。想必先生听到这儿,也应已明白了清桐的话是什么意思。紫苏藤有催变五钱草的功效,能让五钱草从抑制毒素,变成激活毒素,并由此可带着毒素渗透入人的皮肤。所以,只要先生点燃了手里这支烟,毒就已开始通过先生的皮肤,神不知鬼不觉往先生的身体内扩散。只不过,以皮肤进行的扩散,效果和速度跟血液内的扩散相比,自然是没有任何可比性的。因此,从这会儿开始,先生至少还有四五个时辰,性命是无须担心的。” 一口气把话说完,空气中的寂静让清桐下意识抓紧了身旁的床单,但随即又将身子重新坐直。 严沉月依旧有一口没一口吸着烟,透过烟雾,看着眼前小姑娘那张苍白又强行冷静的脸。 过往对她的认知让他从未觉得这孩子会给自己带来任何问题,哪怕她碰巧发现了林盈的存在。但她的天赋和她对一样事物确定后的坚持,似乎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所以很明显,这孩子将来必是个隐患。 “所以说,我的命的确在你的手里。”最后一口烟从嘴里徐徐而出,严沉月拈着烟杆笑了笑,对清桐道。 “先生如果不信的话,可以看看自己手指,指尖上的变化,先生想必一定看得明白。” 严沉月并未怀疑清桐的话,他拈着烟杆的手,食指和中指的月牙痕呈现着一种淡淡的紫色,这细微的变化,正是从他点燃了烟之后开始发生的。 所以略一沉吟,他问:“那么如果这几个时辰内你见不到你活着的弟弟,我就必死无疑?” “对。” 清桐回答时,终还是避开了严沉月的眼睛。 这男人的眼睛就像是能把人心思吸进去似的。她绝不能因此被削弱了气势,毕竟,这男人的命的确是被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但先生毕竟是我和温言的救命恩人,因此,我不希望先生最终跟芳华楼那婆子一样的下场。” “温姑娘,你一直躺在这儿,想必还没时间吃解药吧。” 突兀而来的一句问话,让清桐怔了怔,半晌没有吭声。 没吭声但是脸色却是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难看了起来,见状,严沉月站起身,缓步走到床沿边坐下:“你要引我碰触你的伤沾染上毒,自然在自己身上用的毒要远远多过于我被沾染到的。这支烟点燃的一瞬不仅我身上毒发,你身上亦是如此,但以你中毒的量来算,你说你和我二人最后谁会先倒下?” 距离的接近让温清桐身子一阵紧绷,但更让她紧绷的,却是严沉月这番看似的问话,背后所凸显出来的答案。 她明白严沉月的意思。 两人身上都带毒,两人都在同一时间毒发,可是温清桐身上的毒远比严沉月中的要多,并且还是碰了体液的,所以致命的速度,必定比严沉月体内的毒要快得多。 也所以,温清桐需要服用解药的时间,也比严沉月短得多。可是为了让严沉月顺利中毒,她在严沉月中毒之前不能服用解药,中毒之后却失去了服药的机会,因为从她说出严沉月中毒的那一刻起,严沉月就不会放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她被迫取出解药救治自己。 所以,好容易坚持着的冷静和勇气,一瞬间几乎被完全击碎,温清桐身子微微一晃,低头凝视着面前那枚已然冰凉的玉石小人。 严沉月不动声色看着她。 毕竟是过于年轻,很多东西还没能考虑周全,她以为自己一步步已想得足够完善,却独独漏了这一点。 思绪紊乱中,温清桐察觉到了严沉月对她的审视,但她避不开也不能避。 避了更显心虚,因此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抬起头,迎着严沉月的目光朝他看了过去。 正试图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吱嘎一声轻响,里屋门被推开。 一抹殷红的身影笔直伫立在门外。 黑洞洞双眼直勾勾朝里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里,带着深不见底的惊恐:“这是……什么地方……” (注)明角灯:羊角灯,是用羊角加工后的材料做成灯罩的灯。完成效果具备了角质的半透明特点,有很强的照明透光性,同时又密闭防火性极佳,所以又叫"气死风"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我是属于阴间之人 温清桐一共见过这个女人两次。 第一次偷窥中匆匆一瞥,这女人的模样让她惊为天人,只除了脸上有一道细细的红线。 仿佛以此将那张脸分成了两半,但并不显得有多少突兀,一个人的美,美到了可以把其它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都可以忽略的地步。 第二次是在黑暗里。同样的匆匆一眼,但带给温清桐的不再是惊艳,而是惊骇。 她从没见过那种只在牵线木偶身上才有的状况,会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出现。这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女人,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部位,都被大把的线给贯穿和牵连着。 流畅的举止,优雅的举动,皆来自那些线的牵引。以至于后来很多时候,温清桐都觉得,当时所见的一切,一定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 现如今是第三次见到她。 她眼睛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惊恐,这让她此时看起来,更接近一个活生生的人。 像棵雪松似的,她无比挺拔地站在门口处,直挺挺站着,目光一寸寸掠过周遭的一切,黑葡萄似的瞳仁里像含着两团炙热又混乱的火。 看得如此用力,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 然后身子晃了晃,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她目光由错乱到平静,一步一步往里走。 走的姿势有点古怪,僵硬得像是膝盖都不会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弯动,所以每走一步,她都必须张开手臂,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鲜红的长裙,广袖,宽摆,松松垮垮套在女人身上,随着她这样姿态的走动,翩然飞舞。 由此而从诡异中透出的美,一时看得人难以挪开眼睛。清桐想起那天晚上见到她,她也是这么走着,只是靠的是那些牵线。 现如今完全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牵线的痕迹,那么那天晚上,终究是自己看错了么? 兀自想得出神时,那女人已走到屋子中间,目不转睛看着床畔的严沉月。 下一个步子抬起时,突然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厉,身子往前一个俯冲。 就是这么短短一个瞬间,女人松垮的衣领倏然滑下肩头,令温清桐无比惊诧地发现,这女人脖子上有着极深一道红印。 像条红色绳圈围绕在她脖子上,而这‘绳圈’,分明是条刀疤。 一条围绕脖子足有大半圈的刀疤,就好像这条脖子曾被人一刀几乎切到底,又缝合了起来。 脑中刚闪过这可怕念头,便见严沉月纵身一跃,出手如电,拦腰一把将那正要俯冲向前的女人稳稳挡住。 与此同时,温清桐突感到自己肩膀上一阵酸麻。 回过神,她发现自己整个上身已没有除了麻痹之外的任何知觉。严沉月不知几时点了她的穴道,出手之狠,硬是将原本缓解血液流速的穴道,变成了捆绑住人行动的枷锁。 意识到这点,心跳漏了两拍,温清桐轻叹了口气,用力闭了闭眼。 刚才那一瞬的惊愕,让她错过了最好的吞服解药的时间。 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了一些她不该看到的东西。 她看到严沉月把那女人挡住的一刹那,女人两手乱挥,突然狠狠地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力道之大,不仅在严沉月脸上迅速划出数道血丝,也令她肩膀上的皮肤嘶的声裂了开来。 撕裂声中,温清桐只觉得呼吸一紧。 没想到那晚的景象,竟会在如此突然间重新再现,因为从这女人绽裂的皮肤内出现的,不是血肉,而是线。 一缕缕整齐的线,仿佛人的经络,清晰得让人作呕。 见状严沉月立刻将手掌覆盖了上去,但那女人籍此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 喀拉啦牙齿穿透皮肉的声音,同女人眼底惶乱的神色一样透着疯狂,像是要从他手臂上咬下一口肉来。 “林盈!”严沉月一动不动任由她咬着,直到牙齿的力度再也进行不了更多的贯穿,他才一手扶着她肩膀,一手扣住了她的脸,迫使她松开口,缓缓将头抬了起来:“你看看清楚,是我。” 林盈混乱的瞳孔盯着严沉月,目光涣散,继而收紧,有那么瞬间闪过一丝怔忡。 然后她突然笑了起来,露出的牙齿上全是严沉月的血,鲜红刺眼,将这张倾国倾城的芙蓉面,映衬得森冷可怖。 “阿……月……”嘴里吐出的声音也是森冷而可怖的,像婴儿学语般,她慢吞吞叫着严沉月的名字,攥紧的拳头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他的脸:“阿……月……” “你回来了是么,盈盈。”严沉月的话音中读不出任何情绪。 “你希望我回来……还是不回来?” “做到今日这一步,我们自然是希望你能回来。” “……你们?哈……哈哈……”像是听到了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林盈笑得肩膀微微发抖:“如果……我再不醒来的话……是不是真的要被你们……完完全全做成那种恶心的东西了?” “你冷静。” 啪!又一巴掌,狠狠扇在严沉月神情毫无波折的脸上: “阿月……你亲口说过……你不会帮他的…… 你看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们一个个的……仗着自个儿本事大,所以以为……人命就如同我身体里这些线一样……随时都被你们掌控在手里了……是不是?严沉月……生死有命,你们以为自己……能跟老天爷斗吗!” 林盈的话音因情绪而几乎变了调,但她仍一字一句使劲说着,仿佛此时停止,她就不再有继续开口的机会。由此呼吸变得急促,身体里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声响,严沉月察觉到了,一把将她躁动不安的身体用力按住:“跟我回去,听话,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清冷的嗓音,不失柔和,于是带着某种让人顺从的法力,让林盈的目光一度由凌厉变得茫然。 只是仅仅片刻,她再次咧嘴一笑:“哪儿才是……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严沉月蹙了蹙眉,继而眼底透出抹暗沉,他侧眸将目光投向窗户方向。 “没人……没人帮我,阿月……你忘了我曾是什么身份……” 由于发音吃力,林盈每个字都咬得分外用力,以至那张脸明明笑着,却分外扭曲。 这让她脸上那道红印内,慢慢渗出一丝血来,但她没有任何感觉,只在严沉月试图将手伸到她肩膀处时,一把将他手腕扣紧,往后退了一步:“阿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话音未落,手抓着衣领突地往下用力一扯,一片雪白胴体就此袒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下。 尽管转瞬严沉月就将她衣裳重新罩回到她身上,温清桐仍是看到了让她触目惊心的一幕。 林盈漂亮得仿佛玉石雕琢般的身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 那些伤像一条条巨大丑陋的蜈蚣,将她身体分割成一块又一块。一眼看去,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被一块块肢解开来,又重新缝合的娃娃。 所以,这女人在变成这副模样之前,究竟经历过些什么…… 温清桐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她,而她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侧眸朝清桐看了一眼。 然后蠕动着血淋林的嘴,她伸直了手,对温清桐道:“救我……” 清桐只觉浑身一凛。 后背层层传递出森冷寒意,她突然意识到,在那些仿佛似睡非睡的夜晚,她透过窗看到的那个仿佛鬼魅般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也一下子明白,那天晚上在窗纸留下那两个血字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救她? 呵……她现在连自己都自顾不暇,怎么可能救她…… 抿着干燥的嘴唇,将视线从林盈脸上移开时,她听见窗外传来阵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 片刻之后,随着门前一阵风动,她看到云九瘦长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林盈的身后。 几乎是在云九的手搭到林盈肩膀的一瞬,林盈安静了下来。 不是顺从,而是突然那双眼里只剩了空洞,仿佛在那个瞬间,她的魂魄突然烟消云散。 所以云九只是那么轻轻搭着她,没再有继续任何举动,只将目光投向严沉月:“林姑娘清醒了是么,二爷?” “没错。” 云九的目光闪了闪:“二爷的医术果然了得。既然这样,云九是否要去将墨爷请来?” “不必。今晚将她带回十三门,往后不用再回来了。” 这句话刚说完,突然云九轻吸一口气,匆匆往后一闪。 却没来得及,因为闪身的刹那,原本一动不动的林盈突然一把扣住他手腕,轻盈身体顺着他手臂力量的缓冲飞跃而起,骑到他肩头,迫使他嘭地声跪倒在地面。 又借着他猛抽回手时那股子力量,脖子往前一伸,在严沉月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而飞扑向她的同时,将云久手背上的肉刀,往自己脖子那道伤疤上干净利落地割了过去。 云九的速度和力量,让那把刀将林盈脖子上的伤整个儿切除开来时,没出声,也没见血。 隔了很久才见一丝红色液体从伤口处缓缓滑出,林盈一把将伤口按住,另一只手朝严沉月抬起,生生止住了他欲待上前的步伐。 “那个女人……早死了……”她对着严沉月,也对着云九道,“告诉墨秋翮,他不能奢望每个人……都能活着陪他一直走下去……还维持着不变的容颜。他是怪物,别人不是……我死了,严沉月……你比谁都清楚我已经死了!是他亲手……把我一刀刀分尸……却又可笑之极地用这种方式……把我拼凑完整!严沉月……好歹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放我走……我不要靠这种样子活着……放我走……我是……我是属于阴间之人!”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用尽了林盈全部的力气嘶吼出来的。 话音刚落,她笑了笑,松开了捂在脖子上的手。 头轻轻一晃,从她脖子上掉了下来,带着牵连脖子和头颅的那些线。 滚落到地上时,脸上依旧是笑着的,鲜血淋漓,却又倾国倾城。 这是后来很多年,都没法从温清桐脑海里驱逐出的一幕画面,在被各种欲望所驱逐浮沉的人生中,提醒着她那部书的可怕之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选死还是选活 林盈自杀直到被云九带走,这么一段时间,温清桐始终处在一种无法动,也无法好好思考的状态。 直至云九离开时,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她想起那天被云九带离望竹居时,他所说的那句话:想要活命,就不要对严家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更不要说你来过这里。 林盈的从生到死只是一瞬间,但对于温清桐来说,却是从一个僵局陷入了另一个更为糟糕的局面。 她死前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清桐觉得自己并不是能听明白所有。但林盈身上发生了什么状况,那具身体透露着一些怎样惊人的秘密,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正因为这样,所以她非常害怕。 原先她的想法,简单又纯粹,只为了说服严沉月归还她的弟弟。 可是用到温家祖传的毒药,尚且无法以此要挟严沉月,何况突然间被动窥知了他那么多的秘密。 想到这些时,温清桐浑身发冷,可是她大半个身体始终无法动弹。 严沉月的点穴手法实在太凌厉,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有人能将人的穴道封死那么久,继续下去,即便没有毒发,血液的长时间滞留也会破坏了她的身体,让她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被种种想法折磨得脸色忽青忽白时,温清桐看到严沉月朝她走了过来。 他眼里有那么一瞬,似乎带着点恍惚,但到床边时,已是一派清明,仿佛刚才那瞬间是温清桐的错觉,更仿佛先前林盈那凄厉的自杀,从未发生过。 无论是他对林盈的态度,亦或林盈说的话,都可看出两人曾经交情不凡。 可是目睹林盈自杀后仍可如此淡然,此人怎能冷情至此。 依旧和林盈到来前一样,严沉月到了床边后,在床沿上坐下。 这是一个让心存戒心的人浑身紧绷的距离。 “离毒发还剩多少时间。”坐定看着温清桐僵硬的模样,他仿佛明知故问。 温清桐垂下头,没有回答。 “不想说也没有关系,”他嘴角带着清冷的笑,“我不爱要挟人,但我可以等。等你决定好拿出解药的时候,我会替你把穴道解开。” 淡淡一番话,让温清桐咬了咬牙,眼睛里迅速起了一层水雾。 这些年来她遇到过无数次的有心无力,但哪一次都没有这次那么叫人绝望。 或许是因为这次曾经距离希望挺近的,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有希望能威胁到一位医圣,毕竟她的祖父是毒王。直至见过林盈的死,让她明白,别说她,就是整个温家,跟他只怕也是天差地别。 她吸了口气,打算做最后一次尝试:“先生,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弟弟……” “我说过,他已经死了,我希望你能好好记着这句话。” 淡淡话音,让温清桐再度垂下了头。 亲眼见到温言还活着又能如何,早在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的下场。 想着,目光不由有些放空。她能清楚感觉到胸口那片被毒液浸着的皮肤麻得有点发烫,下意识想触碰,但半晌动不了一根手指。 这当口,窗外忽地传来一道恭恭敬敬的嗓音:“刘真哥,二爷在屋里么?” 刘真无声给出答案,所以那人立即走到门口,对着里头道:“二爷,官府来人了,正在前园的厅里等着,说想见您。” “说原因了么。”严沉月拈起烟杆,似有若无看着自己已整个儿泛着青紫色的手指。 “回二爷,他们说,先前接到一个在芳华楼喝花酒的人报信,说昨儿深夜,在咱府门前见到了一个姑娘,脸面有些眼熟,又从穿着和当时那副惶恐落魄的模样来看,只怕是从芳华楼逃出来的那个杀人凶手。” “既然见到了凶手,不去捉,跑来见我做什么?” “回二爷,”门外的话音略一停顿,随后带着点惴惴道:“因为那人跑到衙门里说,他亲眼瞧见那姑娘后来被二爷您带进府里来了。” “有意思,”严沉月笑了笑,“喝醉了的人,眼睛倒是清醒。” “这……二爷,要不要把人给打发了?” “不用,既然来了,总得要去见见,免得失礼。” 说罢,严沉月站起身,将平放在床上那排薄削的刀刃重新用布卷起,放入一旁的箱子里。 提着箱子要离开时,他看向一动不动的温清桐:“我去去就来,在这之前,想好自己究竟选死还是选活。还有句话,你也得好好记着,今天的事,我不会让你说出去。所以你若有心选死,我不会阻拦你,毕竟你的解药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直至严沉月的脚步声走远,他最后所说那句话,依旧在温清桐嗡嗡作响的脑子里回荡着。 是真的不重要,还是仅仅只为了让她听后在绝望中拿出解药? 清桐想不出来,也不敢赌,她完全没有赌的资本。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能直愣愣看着面前那堵墙,脑子里跟墙面一样,白花花的一片。 然后一点一点,思维慢慢收拢,在无望的恐慌过后,她开始逐条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她知道,无论今天她有没有对严沉月下毒,他也不会让自己离开这里了。 这所谓不让她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是要将她跟温言一样扣留在这里,还是永久地让她无法开口,不得而知。 此外,官府既然已经知道她可能就在严府,那意味着,芳华楼也必定得了同样消息。 官府的人忌惮严沉月,不可能直接搜人,至多探探口风。 芳华楼的人却不一样。 那些人罔顾司法,跟人贩子勾结一气,将清白人家的女子强买进楼;那些人仅仅因为她当日无知下冒犯了楼里的一名客人,就令她险些死在他们的囚室。现如今,她不但逃出芳华楼,身上还背着楼里一条人命,甚至还让另一个客人头部受了伤。天晓得,一旦知晓她的行踪,一旦落到他们手里,她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下场? 所以,悬赏五千两,芳华楼重金寻找温清桐的下落,断然不会只是为了找到后,把她送进衙门那么简单。 左右似乎都是看不到出口的路,但相对而言,待在严府总好过落入芳华楼。 想到这里时,突然身子一颤,温清桐缓缓抬起头,下意识朝窗户处看了眼,随后又往天花板上望去。 就在刚刚一霎那,她似乎听到窗外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与此同时,天花板上也传来一阵仿佛木条经年失修所导致的脆裂声响。本是并不起眼的两种声音,但守在外屋的刘真突然推门而出的举动,让清桐心脏一紧。 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半身的麻痹让她连这细微动作也渗出一头冷汗,正想继续往床边挪动时,头顶上方再次传来咔擦一声轻响。 确实是有问题。 野猫弄不出这么大的动静,只能是人。 这种时候跑到静斋屋顶上的人,会是什么人? 随着屋外嘭的一声闷响,再没有刘真的任何动静,温清桐蓦地想起刚才自己的推测。 不由嗓子眼一阵发干,她想刘真可能是遭到袭击了,可是门窗紧闭,她看不见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当口头顶上沙沙一阵响,屋顶上的人动静大了点,这会儿听起来已是十分明显的脚步声。沿着屋顶上的瓦一路往下,温清桐屏着呼吸听着,当听见啪啪几下落地声音,她心跳快得几乎已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 她用力动着脖子和腿,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半边身体依旧没法动弹。 所幸就在这当口,脚尖突然触及一样冰冷物件,让温清桐紧绷的眼神微微一闪。 那是严沉月的雾刃。 也不知那会儿怎么想到的,或者,那会儿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在一股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她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林盈尸体上的时候,将严沉月放在她床上的那些雾刃,用脚勾了一把,偷藏在了自己身下。 当时没人注意到这点,严沉月也没有,毕竟那么多把刀,缺少一把,在今夜那一场兵荒马乱的事情过后,实在不太容易让人看得出来。 现如今,温清桐迅速强撑起自己所有力气,用脚勾了几下,很快将这先前藏在身下的刀勾了起来。在见到窗外有人影晃动着靠近的一刹那,头往下一沉,籍此力道的惯性把自己摔下床。 随后顾不上痛,就地一滚,在窗户被人推开那一刻,无声无息滚入了床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潜龙在渊 被床底黑暗吞没时,温清桐没有片刻停顿。 她抬起脚,将脚上勾着的刀,往自己无力垂在身旁的左腕上用力刺去。 常年各地奔波,让温清桐的脚虽然粗糙,但十分灵活。 所以她可以十分轻易地用脚趾勾着雾刃,把它藏起来,又能勾着刀柄像用手操作一样,在将自己隐藏入床底后,立即用它去做一件为了生存,自己必须立刻要做到的事。 她半身不能动,是因为被严沉月封死了肩膀上的两处穴位。 那两处穴位在人上身受伤出血厉害时,用来封闭血液循环,以达到止血目的时所用。通常随着时间推移,这两处穴位被封后,会因血液逐渐增加的循环速度而自行舒缓开来。但严沉月手法用得太狠也太巧妙,所以除非有会气功的人运气推拿,或者用针灸的方式行血,否则只能听任血液因流速过于缓慢,最终对身体造成实质性伤害。 温清桐偷师那几年,对穴位有所了解,因此知道,在手腕的某个位置,有个穴位对应着肩膀处那两个穴道,一边对应一个。 虽然她没法碰触到自己肩膀,但手腕倒是可以一试,所以她一钻进床底,就立刻摸索着往最方便碰触到的左腕上刺去。 本来是该用刀柄刺的,只要力度拿捏得当,就能借着这个穴位释放被禁锢的血液。 然而脚终究不是手,即便再灵活,当要掌控更精细的动作时,缺陷便尽数暴露。 连掉了两次,处在极度紧张中的温清桐再一次用脚趾夹起刀时,没留意此刻对准自己手腕的不是刀柄,而是刀尖。 她用了最大的力气把刀尖径直扎进了手腕里。 若只是普通的刀,这么一下,未必很严重。然而它是雾刃,薄如蝉翼,划入体内的时候不会让人有任何知觉,等有知觉的时候,已是入得极深。 所以惊愕之下,混乱导致的笨拙让她非但没能及时将刀从手腕中抽离,反而偏了位置,往更前,以及更深的地方刺去。 靠着咬紧牙关,温清桐才没在那一瞬间痛呼出声。 直到身体适应了疼痛,同时也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渐近,她才继续脚上的动作。 只是,当她维持着最后一点冷静,终于把刀抽出时,她手腕上的肌腱已被她割断。 一切发生仅在瞬间,她用雾刃刺穿了那个穴道的同时,毁了自己的手腕。 大股血从手腕伤口内涌出,有那么片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些生命从自己伤口源源不断朝外流逝,让她几乎忘了外面正有人侵入的现实。 好在嘴里刚数到五下,她左边身体便已有了知觉。 这让她迅速回过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伤口上移开,忘记疼痛,忘记手断了筋后力量的缺失,把脚上那把刀牢牢捏进了左手。 然后借着手臂的力量,在眼前那道遮挡着她的床单被人掀起的一霎,她将手用往前一挥。 随即就听嗤的一声轻响,她感到手里那把刀,深深扎进了某样柔软的东西里。 当一股温热液体喷到她手上时,耳边传来对方隐忍之极一声闷哼。 温清桐愣了愣。 没有太多迟疑,对方被她侥幸一击即中后的呻吟,让屋里人所有注意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所以趁着这个间隙,温清桐用手死死压着刀柄猛地往前一顶,在迫使那人往身后两人身上撞去的同时,自己一骨碌钻出床底,跌跌撞撞往屋外逃了出去。 急于逃离这间屋子,但刚跨出门槛,脚底绊到了什么,一个踉跄。 原来是刘真。 他横躺在门外,脸色煞白,身下一大滩血。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微一点起伏,几乎完全看不出有生命迹象。 就那么短促一个止步,温清桐感到身后一阵冷风袭来。紧跟着后脑勺嘭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令她在眼前一阵剧烈震荡中直挺挺摔倒在地上。 几乎就此晕厥,但疼痛让她清醒。 有人在她倒地的同时一脚踩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条被她不慎切断了肌腱的手腕,经不得这样一层伤害,剧痛席卷而来,但她毫无反抗能力。 就在刚刚一瞬,她想要挣扎的时候,一只手抓着她头发把她从地上径直提了起来。 然后扑面一股血腥味,她看到将她提在半空的人,身躯高大,满面污血,右眼上那把薄如蝉翼的刀几乎整个儿没入他眼眶。 痛极,所以也怒极,他掐着温清桐的脖子,几乎随时要将这脖子拧断。 但最终在身后紧跟而出那两人的低喝声下,一掌拍在了她的后脑勺上,随后三道人影如同黑夜里三只蝙蝠,夹卷着温清桐纵身投入澜园的林海中,不多片刻,在苍茫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离澜园不远一处院落内,不大的屋子开着窗,屋内烛火摇曳,红鸯在明灭不定的烛光里打着瞌睡。 自从耳朵聋后,本以为从此没了未来,岂料不多久她就得了一份比原来更轻松的活儿。 她被主子派来照看一位病人。 严二爷的病人通常都是些贵人,一贯是府里人要自动回避的,而历来也从未有病人留在严府过夜的惯例。这一次却是不同,因为这位病人不仅是个有身份的人,而且病症古怪,又生命垂危,所以必须留在严府,以便应对随时会出现的状况。 不知是否因为身上的病症实在可怕的缘故,此人在严府的一切都是保密的,除了刘真,红鸯是唯一被派来照看这位病人的下人。 耳朵坏了,自然听不见不该听的东西,也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嚼舌头,把病人的状况胡乱说出口。所以,没有谁能比她更合适这差事。 正所谓因祸得福,虽然第一眼见到这病人时,红鸯被他的模样吓得一跳,但这份差事却也是异样的轻松。因为这病人虽然睁着眼,但整日都是一动不动的,说是醒着,却更像是睁着眼睡觉,所以除了按时给他喂药和喂食,红鸯几乎没有任何事做,更谈不上什么伺候。 因此每晚早早就在病房的卧榻上睡了,但这晚睡得正香,突然透过眼皮子感到烛光熄灭,这让她有些警觉地清醒了过来。 耳朵聋了,有些东西会格外敏锐些,她察觉今夜这屋里有点儿异样。 忙起身将蜡烛重新点燃了,一回头,吃了一惊。 她看到自她过来伺候,就始终睁着双眼安静躺在床上,没有任何知觉般的这名男子,此时原本木讷的双眼,似乎带了丝清明。一瞬不瞬看着红鸯的方向,嘴巴微张,似乎从里头在发出什么声音。 睡了许久的人终于醒了,不仅如此,还好像在说话? 见状红鸯不由一喜,匆匆奔出屋外去叫人,自然也就没看见在她刚出门的一瞬,一道身影从屋子角落的幽暗处缓缓走出。 径自到了顾雍的床边,低头看着他:“顾参军。” 顾雍嘴唇再次动了动。闻声,却看不清人,他那双眼在醒后就一片模糊。只觉声音微有些熟悉,怕自己再次陷入沉睡,一把攥紧来者的衣袖,匆匆说道:“小明王……余孽,疑似找到……小明王之子,称……潜龙在渊,想以《七佛录》……唤无生老母,断……朱氏龙脉……以辅佐他……东山再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饕餮 温清桐无疑是美的。 周芳华四十不到的年纪,阅人无数,两眼利得一眼能把人从十岁看透到五十岁。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明知道那些人带来的货有猫腻,仍是担着风险买下了她。 这么一个小姑娘,当时昏迷着,生病生得面黄肌瘦,布衣荆钗,浑身是伤。即便如此,当第一眼看到时,周芳华就被她那张脸吸引了过去。 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妨碍一眼看出是天生一个美人胚子,连病气都掩藏不了。 尚未及笄的年纪,五官身段还没张开,就能给人这样一种感觉,那么假以时日,好吃好穿的供养着,琴棋书画调教着,一旦成年,还不知会出落成怎样一番妖孽? 无论怎样,都会是个稳赚不赔的小东西。 只是不太懂事。 涉世不深,没见过什么市面,不知审时度势,不懂得人情世故。 所以完全不了解当时自己究竟陷入了怎样一个状况,当时又究竟得罪了什么样一个人物,对谁都敢耿着脖子。 年龄太小是个致命的弱点,不适当教训一番,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谁知道这一教训,不仅教训出一条人命,还弄伤了楼里一位得罪不起的客人。 芳华楼不是摆平不这些事,但给还没能上得台面的清倌儿出面解决问题,这是不可能的。又看她似乎同严府扯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所以留在楼里,终究会是个祸害。 不如物尽其用,之后,无论交予官府,或者怎样也好,都不再与芳华楼有关。 琢磨着,目光游移在眼前这个小姑娘较小柔软的身子上,周芳华好似经验丰富的玉匠,在赏着一块完美却又不得不割舍的玉。 正再三觉得可惜,隔了两重门,隐隐传来那被伤了眼的手下正被迫剜掉眼球的哀嚎,令周芳华不由皱了皱眉。 红颜祸水,无论再怎么舍不得,这孩子的确留不得,不为其它,就为她保命时的手段。 这么小下手就能这么狠,长大还不得捅了天,况且如今还废了一只手。 心里做了决定,话已紧跟着吩咐出口,她回头瞥向身后垂首而立的随从:“找两个人把她洗洗干净,今晚的饕餮,她做压轴,起价纹银一千两。”没法开得更高,虽是个雏,但一身的伤,有些地方还烂了,靠这张脸能卖出一千两,已是不错。 温清桐从昏迷中清醒时,刚好把周芳华那句话清清楚楚听在耳朵里。 她攥紧了拳头,用力克制自己不在身上毒性的逐渐发作下弄出任何动静。 她必须装着自己仍在昏迷,除此,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就在刚才醒来的一刹,她第一个举动就是摸向自己的脖子,但没能摸到那只玉石小人。它大概在她被抓来的路上给弄丢了,这就意味着她没了解药。 三年前温言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毒救了她的命,三年后她仍将死于中毒,冥冥中,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结局。 但此时此刻,这认知并没有让清桐过于绝望,相反她更希望毒发能来得快些。 纵然她年少不懂事,却并不难理解周芳华口中所谓的‘饕餮’,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身处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理解不了呢。 所以,她宁可尽早死于毒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被毁了清白。 安静等待中,有人过来将她拖去了洗浴的地方。 粗重的举动让温清桐无法再继续装睡,她睁开眼,看到沐浴的地方坐着十多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 赤身裸体,惴惴不安,但更多的是眼里一片死寂的麻木。 温清桐跟他们一样,低头沉默地坐在那里, 身上的衣服很快被脱得一干二净,她只能用自己的手勉强遮着自己胸口处溃烂的伤。 但很快,她意识到根本无需这么做,那么多人坐在那儿,没人留意到她的到来,更没人留意她身上的伤。 这块狭窄湿热的方寸之地,像是座坟墓一样,她如同跟十几具尸体待在一起。 直到片刻之后,突兀一声尖叫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那是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脸的稚嫩,所以眼里带着稚嫩的倔强和绝然。 她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可突然间,在轮到她沐浴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猛地跳了起来,一头往面前那个过来带她去洗澡的女人身上撞了过去。 女人被她撞得一个踉跄,小姑娘趁机推开她要往外跑。清桐看着她,如同看到自己昨晚逃跑时的模样。 只是这小姑娘远没有她昨晚那么幸运。没跑出两步,她就被那女人一把拽住头发,生生儿扯了回来。小姑娘在女人粗壮的胳膊里大喊大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一路上贯穿着整个空间的,全是她这番发疯般的哭叫。 四周那些女孩听着她这哭叫,紧绷而麻木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 但很快,在一声尖锐的惨叫过后,那哭叫声就消失了。 看管沐浴房的都是女人,但都是会拳脚功夫的女人。对于这女孩的不听话,惩罚来得极为快速,当那女人把小姑娘拖到浴桶边时,小姑娘的双臂已被打错了位。 然后她被扔进浴桶里,整个头被浸泡在了水中,强迫地按了很久。 直到她快要窒息,才被提起,然后又再此将她往水里按去。 几次三番之后,小姑娘再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也没人再朝她看上一眼。 哗哗的水声里,每个人脸上的死寂更甚,也更为平静。 温清桐就是在这绝望显而易见的平静中,被人带去了她洗浴的地方。 为温清桐沐浴的人,是个瘸子。 她一步步走得很慢,到清桐身边后低垂着头,脸很奇怪,但看着有点眼熟。 不多会儿清桐想起,她是那个叫做庄小月的女人。 清桐记得昨晚她之所以受到周芳华的惩罚,是因为说了金主不该说的话。 所以那个时候,无论她受了多大的痛苦,有多么想开口说话,却始终无法说出一个字。 因为她的嘴给用针线封上了。 如今线拆了,嘴唇上下的伤痕却比缝着线时更加清晰,血淋林的,有些地方受了感染,让她嘴和周围的一圈肿得厉害,也让这原本花容月貌的一个女人,这会儿看起来像个面目诡异的妖怪。 给清桐清洗着身体的时候,庄小月仿佛嘴唇依旧被缝着般,闭口不曾说过一句话。 直至由背搓到前胸,她看着清桐胸前那些伤,怔了怔。然后轻叹了口气,道:“昨晚你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躲过去的时候,我真挺希望你死的。” 清桐望着她,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今晚等着你们的是什么吗。” 清桐再次点了点头:“饕餮。” “那你知道饕餮的意思是什么吗?” 清桐皱了皱眉。 见她一言不发,庄小月看向她下意识握紧的拳头。随后,咧了咧肿胀的嘴,扯出一抹怪异的笑:“身在这种地方,我知道你自然能猜到它一部分的意思。但仅仅只是一部分而已。小姑娘,昨晚你也看到了我被他们折腾的样子,你瞧瞧我的嘴,你再瞧瞧我的腿。” 边说,庄小月边在周围那些看护没注意的时候,撩开了身上的裙子。 裙裾之下,她那条右腿看上去触目惊心,半边几乎全都给打烂了,草草包扎了一下,她竟还能走,还能在这地方给人沐浴。 意识到清桐目光的颤抖,庄小月放下裙摆,再次用她肿胀的嘴扯出一抹笑:“你瞧,我只是说错了点话,他们就把我弄成这样。而你杀了楼里的人,你觉得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仅仅只是清白被毁么?呵呵,实在是太过天真。小姑娘,论见识,你真还不如刚才那个比你小的小丫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弱者才有恨 最后一盏灯在芳华楼最高处点亮时,周芳华披着条黑狼裘倚在楼台边,看着灼灼生光的那盏莲花灯,绚丽耀眼,一如十五年前它刚被绽放的样子。 十五年前,也是如此寒冷的季节,她第一次登上以她名字命名的这座楼。 第一次亲手燃起那盏莲花灯,开启了饕餮的第一个夜晚。 但她几乎已想不起当年把这座楼赠予她的那个人,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了。 只记得那人将她从死人堆里拖出来时,一双眼是冰冷的,冷得生生将她一腔恨到滔天的怒火冻成了冰块。 似乎正是从那天开始,她就再没了恨。 弱者才有恨,因为得不到消除恨意的方式。 而她得到了。 转身时,周芳华看到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个同她一样披着长裘的人。 银白色的貂裘在灯光下闪烁着柔软的光。 每次见到他时心跳总不免加快,周芳华暗自缓了缓呼吸,嘴角扬起最妩媚的笑,快步朝他迎了过去:“墨爷今儿怎么来了,是想看看今年的饕餮么?” 跟往常一样,人多的时候,墨秋翮脸上总带着一张面具。 周芳华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戴,毕竟面具下那张脸,记忆中是比天仙还要好看的。 似乎已有很久没见他将面具摘下来时的样子了,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微一失神时,手已不由自主往他面具上碰触过去,却在指尖碰到那坚硬面具的一瞬,被它背后那双暗如深渊的目光撞醒了过来。 周芳华迅速停手,又一路往下,不着痕迹将男人的衣领整了整:“爷这会儿过来,有没有吃过些什么东西?厨房里有西域人做的点心,爷先进屋里歇着,等芳华让人送来给爷先尝尝?” 说罢抬起头,笑吟吟看着眼前那张读不到任何表情的脸。 娇憨的笑容同她年龄是极不相符的,但天生丽质,而周芳华亦是有持无恐。 三十年的陪伴,足以让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无需畏惧自己的年龄。 只是这三十年呵,她眼角不知不觉已有了皱纹,这男人却连一根白发都不生。终究,是叫她不再能如前些年那样坦然。 所幸墨秋翮的反应,倒也依旧如周芳华所意料。 同以往一样,在她显露出这样仿若天真的笑容后,男人修长手指拈起她的脸,略带粗糙的指腹由上而下,在她软如花瓣的嘴唇上压了压。 然后轻轻摩挲起来。 忽轻忽重的力度,令周芳华两腿微微有些颤抖,几乎无法站稳。 似乎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她这一颗心在这座楼里被磨砺成了怎样一副模样,在这男人哪怕一丁点的撩拨下,她永远都是难以自持的。 遂轻轻吸了口气,她垂下眼帘,正要顺势将男人的手指吮进嘴里,冷不防下颚突地一痛。 她下意识抬眼看向墨秋翮,见他那双墨色的瞳孔,正同样也在朝她看着。 直接得让人无从躲藏的视线,由她额头,缓缓移向她的眼角。 周芳华被他看得有些僵硬。 她想起今天的粉似乎抹得不太匀,她想起今天的眉毛似乎画得不够细致。 她想起眼角旁近来越发明显的皱纹…… 匆匆将头垂下时,墨秋翮忽然轻轻一笑,手指贴着她脸颊缓缓捏了捏:““若我没记错,过了今日,你该有四十了吧。” 周芳华手指一颤。 想说些什么,但嘴角突地有些僵硬,令她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往后退开一步:“有劳爷还记得芳华的生日。” “第一次见你时才九岁,一转眼就那么大了,时间可真不饶人。” 说着这句话时,男人的视线透过周芳华轻颤的瞳孔,仿佛是在看着她十七八岁时那个天真烂漫的模样。 周芳华心知肚明这眼神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由想起了那天晚上冒犯了这个男人,却只被以三鞭就草草结束了教训的那个少女。 目光微微一沉,再抬起头时,周芳华脸上依然笑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爷,快过年了,这两天您没来,芳华给爷备了份礼物。” “什么礼?”墨秋翮抚了抚她锦缎般的长发,带着点爱怜。 “昨晚上处置了个犯了错的孩子,今儿腿废了,脸也残了,唯有两只手漂亮得跟玉琢出来似的。记得爷上次说到还缺了双手,回头芳华让人把它们取了,给爷送去?” 男人目光微凝,继而轻笑了声:“犯了什么错,把人的腿都给废了?” “这地方最忌讳的,就是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小妮子乱传顾家的闲话,爷说,该废不该废?” “她说了顾家的什么闲话?” 男人似乎问得漫不经心。周芳华抿了抿唇,手指轻按在男人的面具上,靠近嘴唇的那个位置:“爷是要让芳华也做那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的蠢人么?” 男人双眼弯起。 虽然被面具遮挡了脸,眼中一闪而逝的笑意,仍是令周芳华有那么瞬间失了神。 此时伴着一阵爆竹声响,夜空中突然绽放出数团绚亮的烟花。 纷呈的色彩,交替变换,跟芳华楼飘摇的红灯相互辉映着,一时仿佛人间仙境。 但这仙境,在男人被那些光亮渲染得更为妖冶的白色身影中,却失了颜色。 因此周芳华目不转睛看着他,又一道烟花在半空绽开时,被焰火照亮的眼睛里,不由多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情愫:“饕餮快要开始,爷过去看看么?” 男人没有回答,幽暗目光越过面前的女人,径直望着对面那条漆黑的长廊。 廊内无声无息走过一行人影。 十多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女,一身白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让她们看来仿佛行走在夜色里的鬼魅。 视线落到最后那个瘦小的身影上时,男人目光定了定。 仿佛在什么地方瞧见过,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若有所思,继而看向顶楼那盏巨大的莲灯,幽深的眼眸里多了点兴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死灰复燃式的恐惧 饕餮是芳华楼一年一度的夜场拍卖。 午夜时开启,黎明时结束,拍卖的东西说珍贵贵如天,说低贱,则贱如尘埃。 那都是些不满十六岁的少女,偶尔也会有一些不太听话,难以调教的女人。 芳华楼里姑娘的来源有两条路。明一条,暗一条。 明的是市面上明码标价的,或者自己跑来卖身、各种身份手续都齐全的女人。 暗的则是些来历不明,由黑市供来的,一不小心会惹上官司的那种。 明市买来的,大多是犯了重罪的官员家里的妻妾子女和丫鬟。价格很高,但漂亮且有教养,琴棋书画皆通,调教起来不累。芳华楼当红的那些招牌,基本全都出自那一些。 黑市供的便宜,但质量层次不齐,并且或多或少有点问题,无论是身体上或者其它。 不过胜在年纪多数都很小。 最小的不过两三岁,最大的不会超过十五六。从小养到大,总能从中挑出好一些的,调教出来了上楼去挂牌接客。 不过大多数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供应芳华楼的饕餮之夜。 芳华楼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烟花地,能在楼里出入的人非富即贵,有些甚至权高位重。 这些人钱多得是,有些人一晚上可以把钱当水一样撒着玩,只为了求得花魁一首小曲儿,或者一幅字。所以芳华楼明面上是十分矜贵的,来往客人多是喝个酒,听个曲,一掷千金换个吟诗作对。 自古才子佳人的佳话,出自烟花地的尤其多,凡是读多了当年那些才子在青楼里为佳人们所做的诗词,总难免在这样的地方旖旎地将自己代入。 所以到芳华楼,大多数时候,只为风流,不为下流。 但,若要想法子从那些贵客手里赚到更多的钱,光靠这些是不够的。 才子佳人的戏终会演到尽头,到了那个时候,就得给他们提供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昏暗的灯突然亮起时,周芳华已察觉到人群里暗涌的骚动。 她在角落里抱肩站着,看着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眼里闪烁的光,先前因被拒绝的失落,于是得到了略微一些缓和。 她看到最初那两个姑娘,已被人用五万两纹银的价格拍下。 那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花,手挽着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场地中央,大的是个盲人,小的是个瘸子。 她们脚下有一条路。闪闪烁烁,五彩斑斓的路。 若不知道这条路的用处,你会觉得,它特别好看。整条路十丈长,全部用七色琉璃铺撒而成,在灯光下剔透闪烁,绚烂多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仿若天上的彩虹跌落了人间。 人的欲望如同饕餮,一而再,再而三,激发得越多,想要的就会越多,直至无穷。 所谓衣冠禽兽,人前衣冠楚楚,人后人面兽心。 因此十五年前,当周芳华在一场几乎葬送了自己一切,乃至生命的灾难中逃出生天,她在芳华楼里开启了一个其它地方从未出现过,也难以效仿的游戏——饕餮。 把被选中的少女,像栅栏里的牲口,一个接一个被牵出去,供人挑选拍卖。 拍下之后,买主只能拥有她们一夜。 但这一夜,买主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所以通常一夜过后,那些少女非死即残。 死了的扔去荒山野地草草安葬,残了的则割掉舌头废了手,脸上用药水毁了原本的模样,然后丢到大街上,任其自生自灭。 视人命如草芥,但那些人命因黑市的存在而虚无缥缈,所以,没人能因那些‘不存在’的人,而对芳华楼进行调查和定罪。 也所以,一旦被写入饕餮名册,对于那些女孩来说,无异于被判定了死罪。 甚至,比死罪都不如。 这就是为什么,当温清桐在淋浴房里见到她们时,感觉就像是跟十多具尸体待在一起。 人心已在惊惧绝望中死去,徒留躯壳而已。 而当时的温清桐,并不知晓这一点。 她以为,被强迫出卖自己的身体,已是她能想到的最糟。 而这个地方,没有人的状况能比她更糟,因为她的身体正逐渐在被毒所吞噬。 严沉月说过,至多只有几个时辰。 如今那段时间已经过去多久?在经历这一系列遭遇后,温清桐早已忘了去计算。 无非只是在等死而已。 因此,当她透过帷幔,看到前方那片开阔又奢华的场地中,那条五彩斑斓的路时,心里除了惊叹与困惑,并无其它感触。 她不明白身边那些女孩,为什么在看到那条路的时候,个个面如死灰,甚至无声痛哭了起来。 如同死尸被突然注入了魂魄,这种死灰复燃式的恐惧,却比先前绝望的沉寂更为可怕。 直觉这变本加厉的恐惧,是来自那条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睛的路。 但温清桐猜不透,这条路让人如此恐惧的地方,到底是在哪里。 之后,她没再继续多想,因为胸前毒发引起的疼痛变得更明显了些。 濒临死亡的感觉让她丧失了探究的兴致。正要后退,忽听见外面三三两两的说话声,令她微微一怔: “彩虹桥啊,有意思,今年一开场的乐子就这么猛……” “这就开始赌么?” “自然。赌赌看她们能在桥面上走几步。我猜,不会超过三步。” “或许五步。” “嗤,那瘸子可能一步也走不了。” “倒也不见得……” “上一回那孩子,半条腿都没了,不也走了一半。” “噗嗤……倒也是……” 听着听着,温清桐按压在自己伤口上的手,渐渐变得冰冷。 她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今晚的自己,除了死之外,在这片奢华无比的地方,将要面对的遭遇究竟是什么。 所以没继续后退,她硬撑着疼痛的身体,继续朝外看着。 片刻后,她看到那个瞎子姐姐在瘸子妹妹的带领下,光着脚,往那片流光溢彩的琉璃路上走了过去。 琉璃并非是打磨过的。 一块块毛糙而尖锐,像插在地面一把把参差不齐的刀,却比刀有更多的切割面。 残忍与美丽的完美结合。 于是,第一脚上去的时候,妹妹就哭了。 但她不敢停,停下来就有人用带着倒刺的鞭子往她姐姐背上抽,一抽直接拉碎了她的衣服,带下背上一大块皮肉。 瞎子什么也看不见。所以痛得尖叫,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仓皇用手护着自己赤裸的胸口,这举动引来四周众人一阵欢乐的轻笑。 衣冠楚楚的来客,连笑也是极为有修养的。 这笑声让年轻的瞎子更为狼狈。 几乎是逃一样,她不顾一切寻着妹妹走的方向往前跑去。 一脚踏上琉璃路的瞬间,清桐试图叫住她,但帷幔被一把拉拢,她嘴巴随即被身后的嬷嬷用力捂住。 又抓着她的头,警告般将她后脑勺往一旁木柱上撞了过去。 脑子被撞得嗡嗡作响,她摇晃着坐倒在地上,一片天旋地转中,她听见外面响起那瞎子一阵阵凄厉无比的尖叫。 叫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身体躺在琉璃上,眼睛看不见,所以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也爬不起来,更走不出那一段地狱般的路面。 所以每一次的动作,对瞎子来说都是一场酷刑。 偏偏停不下来,因为遇痛而挣扎,是人反射而出的一种本能。 尖叫声终于停止后,温清桐随即听见外面传来噗噗两声闷响。 颇有些诡异的声音。 继而,原本议论纷纷的拍卖场上,突兀地出现了片刻寂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