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有珠》 《寒渊有珠》正文 1.前传 大荒一万一千四百年,兄长将我锁进西海冥池之中,长长的锁链锁住我的双脚。兄长银甲染血,眼眶微红,他颤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扯出一丝笑容,道:安宁,你且在此等一等,哥哥将那些个自以为是的神仙赶出去,就回来接你。 和兄长在一起数千年,我怎能听不出他这是在糊弄我,我心下揪成一团,面上却未动声色,道了一声:“好,我等你。” 目送他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心反而镇定下来,仔细看看脚上这把锁,我能解。 最近这五百年,我背着兄长,生生修成一门魔界禁术,血为媒,肉织物。我并指如刀,把小臂上的一块肉剜下来做成一把钥匙,不消片刻,就打开了这寒锁。 冥池之冷不及我心头寒凉,振袖飞上魔窟,我愣愣的看着面前一片血光,每一块砖都渗着血。穿越在流矢剑光之间,我用法力击开所有挡在面前的人,我要找我的兄长,我要找到他。 击碎一人的胸骨,我浑身已经被鲜血浸透了,魔窟最深的地方白光四溢,仙气浓烈,我终于看见了兄长,他正逆着白光站着,似乎被仙术定住了。 我想要唤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张了张口,尝到自己眼泪的味道,混着脸上的鲜血,格外咸涩。 我看着那道白光从兄长的胸膛缓缓透了出来,越来越明亮,那么刺眼。 我手脚发抖,嘶喊着扑过去,抱住兄长倒下的身子,血染红了我的眼,像从他身体里喷涌进我的眼中,一片浓烈的红色。 我的兄长,素日穿一身白净的衣衫,最喜插科打诨逗我这个妹妹,他喜欢笑,喜欢闹,是魔窟里最明亮的所在。我们幼时失去双亲,兄长如父如母,陪伴我长大。我很少见他无奈又或难过的神情,总是笑容满面,大约在妹妹面前,他须是最坚强乐观的那个。 我低头静静看着他,兄长已无力言语,只是拼命扯着嘴角,想要再露出一个笑容,然而血从口中咕嘟咕嘟的冒出来,那微弱的弧度终是被血淹没。 我伸出衣袖,想将他的脸擦干净,兄长活着的时候俊朗帅气,自封魔界第一美男,死了也不能太难看不是? 那道白光袭来的时候,我刚好把他唇边的血拭净。 真好。我笑了笑。 抬起眼,我眸中升腾起浓浓的血雾,在我身边,地面一片一片龟裂,直到化成粉末,无数的大石从天而落,溅起无数声惨叫。红光黑气越来越浓,将这方天地裹在当中,一颗龙眼般大小的珠子于白光中飘然静止。 “我要杀了你。”我淡淡的对着白光那头的人道。 那人似是冷哼了一声,一剑挥了过来,一剑劈在那珠子之上。 刹那间天摇地动,白光消散,红芒黑气兜头罩下,我轻巧的笑了一笑,仙界魔界从来水火不容,今日,我们就一起去死好了。 黑气里,我红色的眼眸,流出两行鲜血,朦胧中,看到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在绝死之际意外平静。 我看着他,他亦看着我。 闭上眼时,我听到魂魄和肉体剥离的声音,听到无数尖啸和异响,然后渐渐的飘远了,变小了。 等待我的是一片黑暗,一片未知的黑暗。 这世间其实早已混沌不堪,曾经被众神封印在天外蛮荒之地的妖物“尘鬼”,破开神器的封印,肆虐凡间,神界消亡,仙界日益凋零,仙魔大战后,魔界亦完全失控,天地秩序几近崩塌。 我沉入黑暗的这一年,六界大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齐水安宁 南方西陵山下,有一条小河,名为齐水。这日夕阳西去,日影阑珊,略显浑浊的河水没有阳光照射,更显得晦暗,很不耐看。忽的,上游漾开几缕红线,从深红到浅红,飘飘荡荡,最终散在水里没了踪影,若是靠近闻一闻,便能发觉,这是一抹血迹。 一棵大树底下,一个身穿鹅黄衣裙的女子从水里冒出头,鲜血正从她的肩颈往外滴,长发湿漉漉的,看去十分凄凉。 她慢吞吞的从水里爬上岸,发如海藻,脸色惨白,手也白,浑身上下不少布料也被划出口子,阴森的树影底下,这般情景格外渗人。她闭了闭眼,边爬边思考人生。 世人道八十岁的老娘倒绷孩儿,想她安宁,一个在水里足足修炼一千五百年的蚌精,正奔着两千年的年岁努力,今日却被只有八百年道行的鲤鱼精暗算,偷去了内丹,实在是要羞愧的捂脸遁走。 但她不能随便走,内丹乃妖族最为重要的精华所在,丢了内丹,便如同人失了心脏,凡人没了心脏,“嘎嘣”一声就过去了,妖族没了内丹,不会瞬间“嘎嘣”,但是三日后,道行全失,过往修行一笔勾销,恢复原身从零开始,讲真,还不如直接去冥界报道来的爽快。 安宁站在齐水边,用手按了按心胸,硬把难受劲儿压了下去,毕竟还有三日期限,自己的内丹自己多少有感应,尽力搜寻,未必不能柳暗花明。 她拈了一个法诀,将身子烘干,然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细细追寻起来。 再睁眼时,夕阳隐去,天边涌起的乌云挂在梢头。她身形一闪,往东去了。 齐水之东是一个小村子,朴实无华,原本还有一点人气,但近几年尘鬼闹得厉害,吃了这里一半的村民,把另外一半的一半炼化做成新的尘鬼,剩下的人吓破了胆,都逃命去了,这村子也就荒芜了。 半夜走在这里,尽是鬼哭狼嚎,怨气四溢,到了七月十五鬼门洞开,更是了不得。据说凡间的修真门派,诸如丘山派、沂山派,曾几度遣弟子来,想要开坛做法化解怨气,结果反而被浓厚的怨气推出数丈远,等闲进不了这村子。 于是这村子如今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人见人躲,鬼见鬼哭。 安宁正落在村中一条勉强能看出模样的小径上。她挑了挑眉,寻着自己内丹的气息往前走,在一户破落的门前停了下来。 而后右手一挥,木门咔嚓一下落地,门里明黄色的光芒一闪,她神情一冷,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扑了进去。 是了,可不是么,抢夺到内丹第一件事,便是找个地方吸收灵力,安宁一想自己多年的积蓄,被鲤鱼精那厮慢慢吞掉,当真肉也痛,心更痛。 她挥掌打过去,木头房子一声脆响散了架,鲤鱼精拿着内丹逃得飞快,半路还不忘恶心她,咯咯一笑,伸出舌头在内丹上舔了两下。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安宁压制住胃里翻腾的酸水,恨不能一鞭子将其抽翻在地。 追着鲤鱼精窜进树林,瞅准一个机会,她飞身而起,水鞭凝起千年功力挥了过去,鲤鱼精往旁边一让,大半身子避了开,肩膀却是实实在在的中了招,她喷出一口血,身子往前一冲,撞在一棵老树上。 安宁揉身欺上,然而在将将飞到她上方的时候,周围气息忽的一变,从林中冒出一阵黑气,把她的身子挡了一挡,鲤鱼精捕捉到这一瞬之间的破绽,右手撑地,向后退了十几丈。 安宁脸色沉了下去,待要再追,那黑气却不知怎么,仿佛活过来般,在此时滚动起来,愈发浓郁,竟是死死将她缠在原地,其中更有一道浅浅的白光像针一样扎在里面,这黑气极其古怪,并不攻击她,而是徘徊飘荡,硬缠住她。 鲤鱼精嗤笑一声,忙不迭的飞走了,笑声刺耳至极。 安宁过去修炼千年,早把毛躁的性子修得妥帖,情绪大起大落不是没有,但少之又少,眼下,这黑气却是把她耐性磨了个干净。 眼见鲤鱼精远遁,胸膛里的怒火像在油锅里滚了滚,陡然烧起一把来,她冷笑一声,一掌切入黑暗中,反身跟这虚无缥缈的黑气纠缠起来。 一面寻找黑气来源,一面暗自思忖,恐怕她这一脚是踏入了什么阵法,不解的是,为何阵法不拦那鲤鱼精,只单将她截住。 林子里黑气飘飘忽忽,源头难找,她拿出水鞭,在掌心揉成水珠子,将一股河水引来浇在黑气上,毫无用处,又挥出掌风,黑气也未散开,反而聚拢得更快。 搞弄了两盏茶的工夫,她停了下来,目光四下望去,黑气犹如水浪,又像幽冥浮动的怨气,气息和她以前碰到的族类都不太相同,也没有尘鬼那般泛着腐朽的恶臭。 她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慢慢两只手在身子四周向下探了探,确认四周无甚奇怪的异物后,径直坐了下去,竟是很有胆量的沉进了黑气里。 四面黑暗如同一个罩子,她闭着眼睛仔细查探,一捧杂草里,凝固着最深的黑色,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力量牵引,她悄无声息的探过去,指尖寻到草根处,碰到一个约有鸽子蛋大小的物什。 黑气滞了一下,开始围绕着她飞快旋转起来,她一把握住那物什,这一刹那,她眼前所有东西都消失了,脑海中嗡嗡作响。 月色苍凉,云雾四开,仿佛有一双眼眸,在咫尺之地,凝重的黑气里,缓缓睁开来,注视着她。 下一刻,一个鹅黄的身影倒在地上,不醒人事。她的身上并无新添的伤口,唯独手边多了一颗红色的珠子。 无数的黑气涌进那珠子里,每进去一缕,就有一道白色的光亮起来。 待安宁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月过中天。 周围碍眼的黑气消失了,只有一颗偶尔亮上一亮的小圆珠子。她反观身上,确认了自己在诡异黑气中没有什么大碍,便放心的轻呼出一口气,然而,一口气吐到半截,她忽的怔在了原地,发现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 内丹的气息凭空消失了。 她脸色微变,这是怎么回事?拈了法诀再次查探起来,依然无果。 一连试了数次,都是毫无所获,她眉头一蹙,心中回想方才情景,难道是诡异法阵的缘故? 她这才打量起手中拿着的珠子,红彤彤、不透明,月夜里深红的颜色让人想起鲜血,确实不像正经珠子…… 想到或许就是因为它,才让鲤鱼精逃走,她心里升起几缕怨气。 瞧着珠子半晌,她倏地微微一笑,一把将珠子掷在地上,然后微笑着……踩了上去,又恶狠狠的碾了两碾。 唔,这般就舒服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奇异珠子 安宁深感无奈,这几日她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内丹依然下落不明,也不知鲤鱼精那厮又添了什么新手段,竟能将踪迹藏得严严实实。 乌云密布,老树昏鸦。 她背靠在河岸的大树上,算着还有几刻能保持人形,并花费了一番心思安慰自己,这么多年她一人独自修行,无父无母无同伴,也过来了,再来一千五百年,时间虽长了些,但估计也没什么不同。 就是这安身的地方要选好,水藻不能太多,水质不能太浑浊,她曾在齐水住了五百年,眼见河水渐渐发污,肯定是不能呆了。眼前这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就很不错,除了偶尔飘过的几具浮尸,鱼虾螃蟹模样都比较亲切,周边村庄被尘鬼毁掉了,也不必担心会被村民捞起吃掉。 她琢磨了一些时候,就向河中走去,河水很快漫过了她的头顶。她闭着眼睛泡在河里,静待恢复原身时刻到来。 这一泡,就是两个时辰,直至乌云缝隙间的阳光完全不见,黑暗铺满大地,她的道行也没消失,人身亦没有改变。 她一脸诧异,睁开眼睛钻出水面,再次从河里爬到岸上。 树林的阴影中,她湿着头发陷入沉思。失了内丹还能保持人身三日以上的,亘古未有,莫不是老天爷太忙忘了这一茬?她摇了摇头,心道,不对,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变化,一路也没有遇到什么人,只捡到一颗珠子…… 忆及此处,她一怔,难道是这珠子有古怪? 翻手将袖袋里的珠子掏出来,红色的珠子只有龙眼般大小,和她自己磨的大珍珠差不多。珠子蕴含的气息很奇特,魔气仙气混做一团,看似格格不入,却没有激烈的对抗。带在身上,和自己的妖气也无冲突。 这珠子从何而来不得而知,推测着,她道行人形未失应与珠子有关,不过尚不能完全确定,等再过几日,自可判断。 掂了掂手上的物什,她又思索道,保留一个有魔气的宝物,不一定是件好事,但没有它,极有可能会坏事。 注视那珠子半天,最终她叹了口气,罢了,既得之则安之,于是从袖袋里翻出一条绳子,擦了擦珠子,将其绑结实挂在脖子上,贴在胸口。 如此,勉强当个护身的也好,至少在找到内丹之前,不会有事。 至于往何处去,鲤鱼精最初既是往东逃去,她索性就继续向东走,炼化内丹要很长的时间,需找合适的地方闭关,她不信那只有八百年道行的妖精,真有办法一直隐藏踪迹。 盘膝坐在水边,她望着天上迷蒙的月色,大致想了想后面的路,而后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那颗珠子。 第二日黄昏时分,她已经飞出数百里,进入了另一片陌生的树林。 雾气很浓,比往日任何一天都要浓,她蹙了蹙眉。 树林深处有模糊的人影排队走过,两侧站定几人,飘渺的歌声浮动,在林子里如一条渐断的带子,轻飘飘落于叶间。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普愿尽法界,沉溺诸有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声音幽且远,若是凡人立于此,恐怕要惊吓过度了。 安宁作为一只水妖,总算见多识广,轻易不会被吓到,只暂且停下脚步,算了下日子。 原来今日是七月十四,离中元冥界鬼门大开,还有三个时辰。这队伍是冥界鬼差们在做准备,也就是提前探探路子。 这鬼门倒还有一层可说的,除了度朔山东北为万鬼所出之地,主管冥司的丰都北阴大帝后又出新令,每到七月十五,鬼差们可自行选地多开几道门,也好让思念凡间的众鬼得偿所愿。于是七月十四鬼差尽出,四下游荡找合适的地点设门。 这新令,听说立了有一千五百年,一个门确实不够,只因新鬼每日剧增,实在太多了。 她一人隐在树下,注视着鬼差从浓雾中提灯走过。 稍停片刻,正待继续前行,却在刹那间听树后簌簌一阵轻响,一小小人影直冲着她撞了过来,观速度应是凡人无误。 安宁往右一侧身,让了开去。那人影扑通一声,收势不住,摔在地上,疼得吱哇乱叫。转睛一瞥,却是一个脏兮兮的瘦小孩子,看身量约莫五六岁年纪。 俗话说得好,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不明不白摔倒的人不要扶,这小孩从树荫里蹿出来,不像被人追赶,若是被人追赶必要慌张的往身后看那么一两眼,他却不是,直直向她身上倒,安宁揣度了一瞬,莫不是要讹上她? 她这般思量着,一颗心透亮,很动声色的往右迈了几步,躲得远了一些,那小孩抱着头就地往右跟着滚,她随即朝前疾行几步,小孩恁的灵活,滚得也相当灵巧,像个芝麻圆子,作势跟上。 看这情状,她心里冷冷一笑,念诀准备闪身走人,却不想那古怪孩子突然猛扑过来,抱住她的腿,脆声大叫道:“姐姐!” 天雷滚滚落眉间,惊起几条纹路。她不晓得自己这个没爹没娘的,何时蹦出来个胞弟。 那孩子死死拽住她不放手,仿佛当真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雾气弥散,孩子诡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林中偶遇 “那个……你且放手再与我说,如何?”安宁抬头望天,乌云压顶,果然是七月十四不宜出行。她将自己的衣袖从小孩儿手里拉出来,那死小孩又一把将裙角攥在手里,如此循环反复,让人心头火烧火燎。 “咱们商量商量,你若放开,我应你就是了。”那小孩闻言立刻松了手,她满意的点了点头。 “姐姐,我……” “嗯。”安宁果不其然应了一声,挽了个诀,转身就走。 那小孩显然是被她毫无同情心和信誉可言的举动惊住了,但就说这孩子绝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至少机灵程度可在下一句话里窥见一斑: “我有宝物!” 正打算躲开麻烦跑路的安宁,被这四个字定在半空。这年头尘鬼猖獗,无论凡人妖魔,每个人皆是先顾着自己,能勉强活下去就很不错了,像她这种没拜在哪个圣人门下、毫无根基的蚌精,死了无人收尸,冥界又得哀叹多一个累赘,还是努力活着好。至于法宝,强大点的拿来驱尘鬼,弱点的用来护身,绝不嫌多。 回头一看,小孩站在原地,一手直直举着一面同他自己一般脏兮兮的铜镜,神情悲愤。 安宁施施然落在地上,摊开手。那小孩看着她很是纠结了一番,最终面上懊恼着将铜镜递过去。 她翻来覆去打量着那镜子,说是镜子,真的是抬举这东西了,镜面脏得不成样子,内侧有一些模糊的纹饰,看起来像藤蔓走兽一类。 那厢再次拽紧她衣袖的小孩已经絮絮叨叨开始说起自家事,安宁既拿了他的东西,也不好调头走人,便耐下性子略听一听。 这孩子说自己名叫白舟,原在山下桃木村生活,五日前尘鬼袭击了村子,他祖母将他身上泼了黑狗血藏在地窖里,因此逃过一劫,他祖母却不见踪影,他按着祖母给出的提示,一路找来,但思量自己人小力小,势单力薄,决定以宝物交换,求助他人。 选定安宁的原由,道是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是一副吃不饱穿不暖的乞丐样貌,唯有安宁一女子独自行走,却与他人不同,必是有道行在身的。 安宁将手里的镜子翻转几下,斜睨了一眼那小屁孩,他的话可没有几分可信的,一者她活了这么多年岁,还没见过泼了黑狗血就能让尘鬼下不去嘴的,二者他祖母若是生还,自会回去找他,被人捉去,也不会让六岁的孙子一人沿踪迹寻,定是希望他逃得越远越好。 安宁没有心思帮他,自然也懒得揭穿他。 她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么,你祖母现在在何处?” 那小孩白舟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阴……阴间。” 她又笑了笑,道:“所以你这是要我陪你去地府走一遭了?” 白舟缩了缩脖子,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道:“是……” 安宁直接干净利落的把镜子扔还给了他。 白舟手忙脚乱的接住,一手拼命拽紧她的衣袖,若不是他年纪小,估计半边衣裳都要被他抓在手里。 安宁回头笑着对他呲了呲牙,道:“小家伙,姐姐我可不是什么无聊的修道中人,我是妖。” 白舟小屁孩浑身一抖,欲哭未哭。 她视线又在他身板上睃巡了一回,道:“骨头忒多,肉忒少。” 小屁孩全身一颤,满眼带泪。 “放手。”她冷然道。 小屁孩脸上眼泪流的唰唰的,不过依旧是一副视死如归绝不撒手的模样。 安宁深吸一口气,为着他这股劲头多言两句,道:“阴曹地府,鬼门关、黄泉路、忘川河、阎罗殿、十八层幽冥鬼域,你若去了必死无疑,我若带你去了,咱们凑做一堆一起死罢了。放开!” 小屁孩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道:“我要阿婆,我要去找她!” 安宁也不看他,转身离开。 小屁孩一面抹眼泪,一面哭喊道:“姐姐你带我去找阿婆吧,求求你了。” 安宁不为所动,身影闪了一闪消失在林中。 人在半空,还能听到小屁孩声音远远传开,道:“姐姐我在这里等你。” 安宁默然翻了个白眼。 树林外十里,是个还有些人气的小镇子,路上一眼看过去,有十多个行人,路旁保留着一两家茶馆,尚未关张。 路上尘土飞扬,人人行色慌张,衣衫上落的一身灰,这些年,晴空万里、碧水流淌,已经很难见到。尘鬼不知何时会突然闯进来,人命便如同蝼蚁一般,无声无息的消逝。 没有人知道明日会怎样,也没有人可以预料自己能活多久。 安宁走进一家写着“福”字的茶馆,靠窗坐下,周围的人闷头喝着茶,无一人脸上有笑容。 “快些吃,吃完好上路,从此处到鸢都还要走上好几天。”邻座应是兄弟两人,年长一些的正催促弟弟道。 那年幼点的,也就十二三岁,发如枯草,目光呆滞,闻言点了点头,啃着馒头,就着一口白水咽下去。 “到鸢都就有吃的了,沂山派是修道的,据说都有菩萨心肠,施米布粥,咱就挨不着饿了。” 那弟弟抬起头,小声问道:“大哥,到了那里,是不是就没有坏人了?” 年长的哥哥怔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怕是会少一些吧。” 而后又道:“那些仙人都能在天上飞,还有一身本领,这次为兄就算磕破头也要替你争取争取,咱家没了,爹娘也没了,若能入门当个学徒,咱就不怕妖啊鬼啊了,指不定还能杀几个为爹娘报仇!老幺,你努把力气。” 两人都是穷苦出身的,不大懂凡人修仙的门路,弟弟年纪小,更是搞不清楚,只模糊的点点头,看着兄长把手里的馒头又掰下来一半塞到自己手里,他沉默着,低头囫囵吃了。 安宁靠在窗边,侧耳听兄弟俩起身走远,心道,不知这两人能不能走到鸢都。 喝了一口苦茶,她摇了摇头,将思绪收回来,转念琢磨起那个孩子手里的“宝物”铜镜。 “镜面如圆月,背有夔纹,当中似是结迦座仙人像,铭文不清……”她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怔然出神,这个纹饰好像在何处听说过。 她在脑海中捕捉着零碎的片段,口中念念有词,又将铜镜的大致轮廓重复了两遍。 这么精细的纹饰绝非凡间之物,隐约可查探到一缕仙气锁在正中,究竟是何法宝?天界仙家的宝物,这种形态的,最出名的莫过于…… 安宁手指停在桌上,愣住了。 “洞天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七月十五 “咕咕……” 树林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背靠在一棵歪脖树上,蜷缩成一团,雾气里总有奇奇怪怪的人影晃过,他害怕的低着头,紧紧抱住膝盖。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将近一天了,数个时辰未进食,肚子饿得直叫,他不时伸手摸摸肚子,不知想起什么,又或当真饿得不行,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但他性子倔强,轻易不肯放弃,咬了咬牙,也便坚持了下来。 忽的,一阵细小的风声响起,一个纸包落在他面前,掉在地上,他伸着鼻子闻了闻,竟闻见一股肉香。 小孩一把将纸包捡起来,再一抬眼,看见一角鹅黄裙摆。 却是昨日那女子去而复返。 小孩在看着安宁,安宁自然也正望着他。 打量了一下这个身量未到自己腰部的小孩,安宁暗自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挽出一个格外和蔼的笑容,道:“饿了吧?” 小孩白舟茫然的点了点头。 安宁笑容温暖,仿佛和他亲如一家,示意了一下,道:“乖,把肉包子吃完,填饱了肚子,姐姐带你去找阿婆。” “啪”的一声,包子落地,白舟张大了嘴,一脸懵圈。 幸福来得太突然。 白舟抱着肉包子两三口就啃完了,他这次留了个心眼,没有把洞天镜拿出来。两人寻找地府入口时,他还几次偷偷摸了摸怀里的镜子,像是生怕安宁把它抢走,显然对这个妖女的信任度极低。 安宁看他这副样子,不疑不恼,淡淡一笑,道:“咱们方才说好了,我带你入地府找你阿婆,你就将镜子给我。眼下你不必护那么紧,这点诚意我还是有的。” 白舟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敢轻信,但就现在这番看来,能帮他的只有这么一个人,又不得不信,他一个小小孩童,心思便在这档口纠结成了一团。 “既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便问你几个问题。”安宁忽然再次开口道。 白舟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镜子是怎么来的?” 白舟回道:“是我阿婆……”他顿了顿,怕这女子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便将“捡来的”三个字咽下去,换成“家里祖传的”。 “祖传的?”安宁若有似无的看了他一眼,见白舟抿着嘴,眼神飘忽,随即挑了挑眉,心道,啧啧,这小孩段数忒低。 “你阿婆是做什么的?”安宁接着问。 白舟低着头不说话,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道:“村子里都叫她巫婆子。” 一个神婆倒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两人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安宁却是搞清楚了这小孩怎么逃过一劫的,他那神婆祖母竟有些道行在身,为捉鬼驱鬼私下修炼符篆之术,只是修行不深,勉强保住孙儿性命,自己反被抓走。至于为何昨日不说实话,这小孩只道村子里的人不大喜欢自己的祖母,总说她装神弄鬼,鬼气森森,遂与他人提及祖母就格外言简意赅了一些。 安宁没再说什么。 行走在树林间,越往里雾气越浓,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前,安宁停了下来。她从一个布袋子里拿出一坨层层包裹住的东西递给白舟,白舟不明所以的接过,一层一层打开。 “带上这个,把身上的人味遮一遮。” 最后一层布料掀开,一股恶臭顿时蹿进白舟鼻孔里,在他的肺腔中肆意妄为,他被熏得眼泪横流,手指发颤,扶着石头吐得昏天黑地欲罢不能。 那是一条极度腐烂的鱼,上面白色的蛆开心得扭动着,鱼血发黑,腥味冲天,闻一鼻子都能让人失去嗅觉。白舟小朋友猝不及防,闻了不只一鼻子,现在吐得直不起腰,刚才的肉包子也算白吃了。 “一定要带么……”小朋友含泪,很怀疑此女用心,虚弱问道。 安宁点了点头,道:“如果你不想被鬼差抓起来,扔进轮回道投胎,就乖乖带上。” 白舟小朋友挣扎了一下,脸色发青的把臭鱼挂在腰上,恶心的直翻白眼,然后怔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不带?” 安宁微微一笑,道:“妖嘛,和你们人有点差别,何况,我和那鱼一样,是从水里出来的。” 不说还好,白舟听完脸色更白了,胃里的东西跳上跳下,在喉咙口咕咕沸腾,难道这面容姣好的女子身上,其实自带臭鱼味? 正打算蹲下来再吐上一炷香的工夫,安宁已经迈步继续向前走了,白舟只得白着一张脸连滚带爬的跟上去。 雾气更浓,遮住了树木,两侧人影憧憧,来往匆匆,也许是急于返乡的鬼魂罢。白舟从小跟在祖母身边,奇怪的人与事见过不少,胆子也比一般孩童大上许多。他没叫没喊,只是紧张的拉住安宁的衣袖。 “什……什么时候到鬼门?” 安宁轻叹了一声,道:“你看前面那两个‘人’。” 白舟疑惑的从她身后探头出来,只看了一眼,腿就软了,心骤停了,险些瘫在地上。 他们正走在一条平整的小路上,小路从窄变宽,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路正中处,从浓雾里走出来两个‘人’,应该说是两只鬼。 一鬼穿着一身浆洗干净的白衣,看去挺利索,然而却没有头,微侧过身的时候,白舟才看到了他左手抱着一颗五官扭曲的头颅,另一只鬼,应该是个女子,身体如拧麻花一般,右胳臂肘向前突,左胳臂肘向右突,胸在背后,脚背朝前,让人眼花缭乱。 “今日可要回家?”女鬼声音比男人还粗,五大三粗的问道。 男鬼手上的头晃了晃,声音破碎,道:“我儿今年也十岁了。” 那女鬼点了点摇摇欲坠的脑袋,道:“是该去见见。” 又道:“你这般模样,若让孩子梦里见到,吓不死也得吓疯啊。” 男鬼显然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遂愁眉苦脸道:“那该怎么办?” 那女鬼晃荡着乱七八糟的手脚,道:“我帮你把头按回去,可带麻绳了?” 白舟目瞪口呆的看男鬼从胸怀掏出一捆白绳。 女鬼动手能力很强,抓着男鬼的头按在他身体上,而后拿起白绳在他脖子上绕了几圈系紧,外加一个蝴蝶结。 “你看这个样子行么?”白舟木然看着女鬼“咔”的一下把自己下眼眶拽下来,把眼珠子当镜子,递给男鬼。 男鬼摸了摸脖子,感激道:“多谢了,太感谢了。” 女鬼耷拉着脸,笑了笑,道:“快回去吧,别误了时辰。” 男鬼点头不已。 白舟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已经过了鬼门,此刻感觉自己实实在在快疯了。 而一旁安宁注视着眼前一幕,不禁感慨了一番,冥界自有真情在啊。回头看了一眼摇摇晃晃,面色惨白的白舟小朋友,她难得好心,没有同他解释那白绳的来历。 那结结实实是一段极有韧性的,小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幽冥黄泉 传说鬼门关由牛头马面守着,今日两人却一路畅通无阻,不知是不是鬼节的缘故,看守便格外的松。 黄泉道上不少鬼魂向门外飘去,对于安宁和白舟这样奇怪的来客,只是看上一两眼,大约都在赶时间罢,没有一只鬼理会他二人。 黄泉道的尽头还有一扇敞开的门,门中雾气更浓,如一道屏障遮住门的那一侧,安宁望着那雾气,眉宇间第一次染上几丝凝重,除此之外,尚留了几分好奇,白舟看着她神情有变,愈加紧张,两只手拉住她的胳臂,就差直接吊在她身上了。 “前面有、有什么?”白舟结结巴巴的问道。 安宁拂了拂袖,道:“我也没来过,哪里知道。传闻奈何桥前忘川河边,可见前生之事。” 白舟愣了愣,道:“前世?” 前世之事于凡间众生都是值得好奇的,但在现世看来,也不过就是戏本子里一场戏,触动不了什么情绪。 安宁于是拖着挂在自己手臂上的白舟,走进灰色的雾气里,浓雾四面八方翻涌而来,时而汇聚成一人多高的佛塔,偶尔又幻化成持戟拿斧的神将,也有坐于莲上垂钓的老者,万千景象尽在这一方天地,最终凝聚成俯瞰凡尘、面目慈悲的佛陀。 他一双巨目于九天之上俯视平凡众生,身躯极其庞大,顶天立地,浩瀚无界。 有一刹那,安宁忘记身处的是阴曹地府,幽冥深处,险些以为这是在天外之天,佛光普照之地。 然而这里并不祥和,也没有佛光。 佛陀身躯散去,雾气开合。 两人目光都落在面前黑黝黝的小径上。 正当安宁暗自思量,会不会因为两人是活生生的,故而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景象出现时,前方忽然传出一声哼唧,却见一粉嫩的小猪跑出来,四脚倒腾的飞快,直奔白舟,虚像哗的一下穿过他的身子。 白舟愣住。 安宁亦是一怔,下一刻就明白过来笑弯了腰。白舟小朋友前世是只猪,没准最后的死法是做了烤乳猪,也算一桩功德。 等笑够了,她伸手摸了摸白舟小朋友的头发,弯起眼睛,道:“走吧,小猪。” 白舟脸上时红时白,心下蹿火,懊恼的不得了。 眼前的雾气又飘飘荡荡的聚了起来,雾中有刀枪击撞的声音,惨叫声不绝于耳,安宁拉着白舟往前走了几步,人影变得清楚起来,其中一些人穿着整齐的盔甲,另一些人衣裳则穿得随随便便,样貌……长得也十分随意,有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长在鼻子的位置,有的没有耳朵,还有的嘴唇有三瓣,比兔子还多一瓣。 虽然是虚境,这满地撒血的战役场面却很真实,一柄大斧挥过,白舟弯腰一躲,一支箭朝他眼睛射过来,他“啊”的叫出声来。 “这是你前世么,这些是妖怪么?”白舟抬头问安宁,看到她模样的时候,他怔住了。 安宁脸色比他还差,额上冒着冷汗。 “姐姐,你怎么了?”白舟小声问道。 安宁没说话,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不由闭上眼睛,凝神调息。 再睁开眼睛,正见一柄古朴的长剑直向她胸口插来,龙吟凤鸣气势如虹,光芒刺眼,她甚至觉得这一瞬间眼睛失明了。 前胸似有一阵刺痛,锥心蚀骨。 “哎呀!”白舟看着剑撞向安宁胸口,惊呼出口,又见一道白光从她胸怀迸射而出,越来越亮。 不过这异象眨眼间就消失了,像潮水般退去,安宁只觉浑身一松。 待抬眼望去,雾气滚滚如波涛,空无一物。 她蹙了蹙眉,摸了一下胸口,想起自己随身带着的那颗奇怪珠子,便拿出来看了一眼,发现血红的珠子里,竟有一点白光如枣核一样嵌在正中位置,光芒柔和明亮。 “这是什么?”白舟好奇的问道。 安宁道:“不知道。” 白舟挠了挠头,心里不禁嘟囔了一声,不知道就敢往身上戴。 出了黄泉道走过奈何桥,两人一路无话,思绪皆是陷进方才的景象里。 忘川河边,昏暗无风,安宁望着河中凸起破裂的水泡,在岸上站定。对岸有几条小船,晃晃悠悠的在水上漂着。 安宁调整了一下呼吸,方才那虚无的景象弄得她不大好受,对这阴曹地府的观感也到了最低一等,看了看身边伸着脖子乱瞅的白舟,她弯了弯唇,眸中亮起几分微光,意味难明。停驻了半盏茶的工夫,她忽而叹了口气,道:“不知何时会有船过来,我既陪你下了地府,也算遵守了约定,不如,你就在此处将那镜子给我罢。” 白舟没想到安宁突然提起镜子来,他迟疑了一下,显然小小的脑瓜没转过弯来。 安宁又叹了一口气,道:“那这就是没诚意咯?”也不等白舟想明白,她转身就走,想来,这激将之法虽在有些阅历的人面前不大好使,但诓一诓小孩子,应是好用的。 果不其然,白舟心下大急,连想都不想,掏出镜子就道:“别走别走。” 安宁依言,说停就停。接过镜子,她翻手看了纹饰,确认了一下真伪,摸了摸白舟的头,微笑道:“这才对,真乖。” 下一句话,却让白舟完全崩溃。 “我带你入了地府,你也送了镜子于我,咱们这就两清了,姐姐我先走了。” 白舟惊呆了,哪里想到安宁翻脸能翻得快成这样,这又哪里是翻脸,这就是很纯粹的不要脸啊。 “不不,别别!”白舟急红了眼眶,拽着安宁浑身发抖,当真又气又急。 奈何安宁东西到手,懒得管他,拖着他就往回走。 白舟大哭起来,嘶声喊道:“你说过的,要和我找阿婆的,你说话不算话!” 安宁微微一笑,猛地把袖子从白舟手上扯出来,强调道:“是‘找’,我又没保证‘找到’。” 白舟傻眼了,只哭得满脸是泪。 见安宁脚步不停,他扑通一下抱着她的腿就跪了下去,嘶哑道:“姐姐,我求求你了,我就只有阿婆一个亲人了,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他嘴上重复着,一边哭一边磕头,磕得碰碰作响。 安宁这厢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但可怜归可怜,搭上性命的事,她决然不干。她这个人一向自认没有菩萨心肠,舍己为人的事,在这一千五百多年里,压根就没做过一桩。 正要伸手将白舟提溜到一边,耳旁忽听到不远处的窃窃私语。奈何桥上正飘着几只女鬼,有手没手的均是往这里指指点点。 一鬼道:“这唱得是哪一出?” 另一鬼拿着手帕揩了揩眼角道:“那小鬼是个没了爹娘的,来地府寻亲,恁的可怜呦。” 又有一鬼插进话来,道:“我看那女子长得人模人样,怎的欺负一个小孩子?” 几只鬼同道了一声“正是”,向安宁投去鄙夷的目光。 白舟哭得肝肠寸断,磕得惊天动地,几只鬼不禁揪住手帕,满脸不忍,戏看得分外揪心。 “阿婆,阿婆就在前面,呜呜,你相信我,呜呜。”白舟又哆哆嗦嗦从一口袋里掏出一个符篆,上面红字画着奇怪的符,一笔连贯,红如血液,发着红光。 “跟着它走,一定可以找到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白舟哭得眼睛红肿,安宁不为所动,地府阴气过剩,对修行之人道行有损,不宜久留,再说他那个祖母,既被鬼差收了,也许早投了胎,在她看来,实在没有寻找的必要。更有第三个原由便是,黄泉道每过一个时辰就会挪位,属于进来容易,出去难,非地府中人,走得深了会出事的。 于是她一把将白舟扯开。 白舟哭嚎一声,嗓子都哭哑了。 “咦?”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河岸边,他们的身后传了来,却是言道,“这个东西我见过。” 安宁脸色变了一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鬼怪书生 河边,一个书生装扮的男子抱着白花花一坨物什,从一小船上走下来。此人周身死气沉沉,看来是地府游荡的鬼魂,与其它鬼不同的是,他五官尚在,长得算比较齐整。 “你……你说什么?”白舟喜出望外,扭头道。 那书生道:“小生几日前确是见过此物,是一位老人家拿着。” 白舟滚起来,流着鼻涕抓住书生的手,道:“是,定是我阿婆,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那书生面上浮起一丝难色。 白舟满目恳求,探过去又抓他另一只手,刚想再求上一求,忽而觉得手中不太对劲,软绵绵,滑溜溜。 他低头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张了张口,话没出来,胃里残存的东西却是一股脑出来了,哇的一下跪地吐了。 书生手里抱着的白色物什,竟是他的五脏六腑,只约莫死的时间长了,失去了血色,白里发青,青里发黑,不过倒是无甚异味。 安宁在一边看着,皱了皱眉,地府的鬼魂凡人是无法触碰的,白舟焦急间竟可以握住此人的手,这书生应当不是鬼魂。 “鬼怪?” 听到安宁的话,书生神情忧郁,抱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微揖了一下,抿了抿唇,道:“小生文澈。” 人死魂魄入地府,阎罗殿上被判有罪的,连同肉身一并按罪行投入地狱,无罪的就喝了孟婆汤领了号,在轮回道上排队等着。然而尘世贪嗔痴恨乃人之常情,但凡有些灵性的,都逃不开一个情字,或愤怒或不舍,对红尘念念不忘者,游离六界成为鬼怪。其身半妖半鬼,经年累月有些灵力,怨念深者法力强些,痴情者法力弱些。 又有一说,言这鬼怪之路极为痛苦,整日困在回忆和苦闷情绪里不得安宁,执念至深很难自渡,甚至完成了心愿也无法转世投胎。 这么一思量,安宁少有的可怜了这书生一把,不过也仅此而已。既有了接手麻烦的,她更不用再管下去,伸手指了指白舟,她道:“这位小兄弟要过忘川去寻他祖母,一者你本是地府中人熟悉路,二来也见过他祖母,后面就麻烦你带他渡河去寻吧。” 白舟看向她的眼神已经从委屈变成愤怒。 书生文澈看了看白舟,又望了望安宁,面露为难。 白舟为了这一丝希望的火苗,将视线牢牢挂在了文澈身上,片刻不松,戏本子中孟姜女哭倒长城之痛,爱人亲人分离之苦,被他这一眼演绎的很好。 书生文澈显然是个好人,在白舟绝望又期待的眼神里松了口,道了声:“好吧。” 白舟抹泪欢呼。 看到安宁蠢蠢欲动的身形,文澈忽然叫了她一声,道:“姑娘,请留步,其实小生……有一事相求。” 安宁皱了皱眉。 文澈脸上忧郁,无奈的看了看怀中乱七八糟的一团,道:“可否,可否帮小生将这些缝回原处,大恩……大恩不言谢。” 一旁白舟闻言脸色变了三变,努力忍回去的胃液又开始翻滚,哇的继续吐开了。 安宁看了他一眼,眉头微挑,道:“让这小鬼帮你便是了。” 白舟呕吐间隙,挣扎着举手道:“我……我可以。” 安宁于是很果断的道:“告辞。” “呃……姑娘,再听小生一言,”不料书生文澈再度拦下了她,却是道,“那边出不去了。” 安宁一滞,难道已经一个时辰了? 她转头瞪了白舟一眼,白舟瞪了回去,两人大眼瞪小眼,火花交汇噼啪四溅。 三人终是上了一条船。 忘川河很宽,河水是奇诡的黑色,鬼怪书生文澈站在船头,小船无风无桨自动,他灰色的衣袍轻摆,负手立着的背影平添一分洒脱,倒没有他面相上的那股抑郁气。 白舟一个人坐在船中间,好奇的打量黑色的河水,这样漆黑的颜色像极了天地颠倒,黑夜化水,连繁星都消融了。他怔怔望了好一会儿,毕竟是个小孩子,心头难免溢出一丝丝好奇,伸出一只手指想要碰一碰河水。 “莫要碰!”前头文澈余光看到,急喝了一声。 就在白舟愣神的一下子,一只苍白腐烂的手突然从水里伸了出来。 “啊啊啊!”白舟吓得一哆嗦,尖声大叫起来。 安宁葱白的手指,按了按自己的耳朵,十分后悔今日没带个布头棉球过来,耳朵确是受了好些罪。 “这是什么?”白舟咽着唾沫道。 “水鬼。” 白舟不明白,道:“水里的鬼?” 文澈摇了摇头道:“是吃魂魄的畜生罢了。” 白舟白着脸惊异的道:“不是人……啊……不是鬼怎么会有手?” “因为那是从人的身上扯下来的。”安宁用着阴恻恻的声音,恰于此时接话道。 白舟吓得浑身一抖:“什……什么?” 相比安宁这个没有人情味又很恶趣味的水族小妖,文澈这个鬼怪却是很有人情味的,他语带安慰,道:“你不用害怕,其实若被水鬼抓到,顶多被拖下水咬上几口,它们不吃活人的。” 白舟欲哭无泪,地府果然很可怕。 船未靠岸,文澈便于这间隙,继续好心的说起水鬼的来历,白舟一边好奇一边害怕,直安慰自己,全当鬼故事听,白着一张脸安静坐下来。 阴曹地府中,有如北阴大帝、十殿阎罗、孟婆神、鬼差等,均是仙界记录在案,有仙职在身的,也有正常死亡等候转世的鬼魂,或是心念前世不肯离去的鬼怪,另外还有一种最是特殊,就是散落在人世,掉进忘川河的魂魄碎片。 “碎片?” 文澈半垂了眸,停了一下,才继续道:“小兄弟,你知道‘魂飞魄散’这种说法吧?” 白舟点了点头。 文澈轻叹一声,道:“那并非指死去,而是一种更凄惨的死法。” 人有三魂七魄,凡人之死一般不伤及魂魄,毕竟人活一世,不过数十年而已,所以上古神创世时格外开恩,设轮回道,哪怕入了地狱,几十年几百年偿罪后依然能入轮回。但像神仙妖魔一类,寿命本就极长,少则千年,多则十数万年,再入轮回未免不公平。 于是上古神为六界众生设了不同的‘法度’,妖死则恢复原身,原身再死则入地府,魔死则于冥泉化为灰烬,神仙死则化云化雨化泥土,但这些灵体若受天谴或其它不可测之巨力而亡,就会魂魄散碎,飘于四海,有的便落进这忘川河中。 而河里的水鬼,其实是非人非鬼非牲畜,集阴气而生,全身透明柔软,若有需要,就去捡一只胳臂用,但本身是没有形体的。 白舟怔然道:“那水鬼在河里岂不是和魂魄碎片在一处?” 文澈道:“它们以灵体散落的魂魄为食,以掉落在河中的死尸作躯体。” 白舟“啊”的叫出声,挠了挠头,又问道:“难道那些魂魄就这么散在河里,没有人来捞过么?” 文澈怔了一下,目光复杂难明,半晌,他垂下眼睛,道:“据传……几千年前似是有过。” 白舟“哇”的惊叹一声。 安宁站在船尾,望着幽幽河水,也无端生出几分感慨,不知何人执念那么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地狱之门 阎罗殿里没有人。 文澈解释道,鬼节一年一次,鬼魂们回乡探亲,阎罗上天庭觐见天帝,鬼差们也借此机会外出放松一下,除了地狱里还有留守的那么十来个,其它都去凡间了。 阎罗殿后是六道轮回,无罪的根据生前功德去找相对应的轮回道,有罪的便通过地狱轮回道,依照罪行轻重入一至十八层地狱。 三人站在分岔路口,白舟迟疑了许久,将那符纸掏出来。 从天道到阿修罗道,符纸一点反应没有,白舟心里一苦,继续挪动步子,哪知后面畜生道和恶鬼道符纸上的字依然没有变化。 白舟手抖了抖,安宁冷眼看他。 似乎察觉到安宁凉飕飕的视线,白舟脖子缩了缩,一步三颤的走向地狱道,刚到路口,符纸“唰”的亮了起来。 安宁冷哼一声,这就是个小骗子,从一开始便没有真话。 白舟扭捏着小步走回来,头低到土里。 安宁心下不舒坦,刚要说话,被文澈拦下,道:“小兄弟,你祖母生前是做什么的?” 白舟小声道:“神婆。” 文澈皱起眉来,道:“这……驱鬼捉鬼,为民除害是好事,怎的?” 白舟咬着唇沉默了一刻,声音如蚊子般大小,道:“阿婆……炼尸。” 这回文澈不说话了,安宁在旁冷笑了一声。 “那我阿婆会在哪里呢?”白舟眼中泛起水光,问道。 文澈看了安宁一眼,想了想,如实道:“怕是在十五层磔刑地狱里。” 白舟一呆,道:“什么是磔刑?” 文澈沉默不语。 十五层,已经是罪过极大了,乃生前挖坟掘墓之人受苦之地,地狱里施刑手段残忍,这磔刑,便是由恶犬分食,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小生常年在地府中,地狱十五层,需层层穿过方可到达,况且你阿婆被判入地狱,人死不可复生,小兄弟,就算找到你阿婆,你既不能同她交谈,也不能带她离开,又有何用?”文澈好心劝道。 白舟握着符纸,摇了摇头,道:“不是的,符纸还亮着,阿婆就没有死。” 文澈和安宁皆是一怔。 白舟抿着嘴,眼中有泪光,嗫嚅道:“小时候,阿婆怕我走丢,就教我画这个符,不管我跑到多远,只要跟着这个符走,就可以找到阿婆。” 符篆连心,光芒流转,红光映在黄纸上,在他手上簇成小小一团,昏暗的地府里,如同一盏朦胧的灯火。 文澈看着那符纸眉头紧皱,安宁心下也十分惊疑,按理说入了地府的都是死人,何况是进了地狱第十五层。 最后还是文澈率先启口,应了他,只道:“小兄弟于我有缘亦有恩,如此,就陪你走一趟罢,只是找不找得到,就不晓得了。” 白舟呆了一下,擦了擦眼角,打心底里感激这个大哥哥,实在是比活人还要有人情味,他端端正正跪下磕了一个头,感激的道:“谢谢文澈哥哥。” 文澈怔了一下,扶起他,摇了摇头道:“左右无事,举手之劳罢了。” 安宁看着他,想的却是另一桩事,三人一路走来,无任何鬼差出面阻拦,平静得诡异,听他方才一语,竟是连入地府都畅通无阻,安宁活了这么大,还从未听说冥界看守松成这个样子。 “每年鬼节,地府看守是最松的,哪怕有活人活物进来,也没有关系,姑娘可知为何?”文澈望着安宁,他的面色依然带着几分忧郁,但一双眼眸明亮有神,浑不像死去多年的样子。 为找寻黄泉路口,安宁极不情愿的跟着文澈和白舟向地狱道走去,闻言她抬头注视着这鬼怪书生,头一次正眼与他相对,细微处多少有打量看透的意思,片刻,她很快整理了一下思绪,道:“警示?” 文澈点了点头,道:“一般人不会找寻地府入口,就算有意进来,死去之人的魂魄他们也带不走。再者,地狱刑罚可怖,正好给世人以警戒。” 没想到冥界北阴大帝有这等思量,倒是个特别的,这个念头在安宁脑海里晃了一下。 地狱道是一条平缓的小路,路边开满红色的小花,还有黑色的蝴蝶飞舞其间,路不长,另一头是一扇朱红色的门,没有牌匾,门上刻着花花草草,生机盎然,还有孩童在草丛间嬉戏耍闹,温柔的女子提着竹篮坐在石凳上,浮雕无声,却仿佛能听到孩子们快乐的笑声。 和阳暖风,儿女绕膝,岁月静好。 “咳。”耳旁,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白舟一激灵,安宁一怔,才发现方才竟看得出了神,白舟一个毫无道行的孩童陷进去也就罢了,安宁千年道行,亦定在原地,未免不可思议。 “走吧。”文澈没有多说什么,只低声道了一句。 大门打开的时候,安宁无意中瞥到画面左右各有一块不太起眼的石头,她蹙了下眉,定睛一看,却见石上一边写着“莫哭”,一边写着“走好”。 安宁翻了个白眼。 踏入地狱的一瞬间,一阵眩晕感袭来,地面在脚下旋转,最终连带着头顶一片,裹挟在一起揉成漩涡。 等一切静止时,天地已然对掉,更准确的说,他们翻了个面站着,原来的地面变成了头顶,奇诡的是,半空仿佛还悬了一面透明的镜子,在天上走着,地面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影。 白舟凡人身躯,在地府中很是遭了几番罪,眼下旋转幅度太过,他脚下踉跄如喝醉了酒一般,看到天地颠倒这一幕,忍不住又吐了。 随之而来的,是更令人难以接受的事,他这一吐是往地面上吐,头顶却忽然掉下来一堆呕吐物,淋得他满身都是。 白舟小小人儿完全愣住,安宁默默往旁边移开了几尺,看向白舟小鬼的眼神,除了嫌弃,还是嫌弃。 白舟是真的不敢吐了,硬把喉咙里的东西重新咽了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9.地狱异境 身边有这么一个浑身酸臭的孩童,实在熏鼻碍眼,安宁便施法术将白舟衣服清理了。 三人一路同行不知走了多久,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施刑和受刑的人。倒是这第一层地狱的景色很有特色。 石头做的树木,高不见顶,化出繁茂枝叶,石头做的草丛,无风摇曳,还有身上长满红斑点的石头兔子一步一挪。 然而石头摆动,却听不到任何声响,此处静得可怕。 白舟小朋友满眼困惑,很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这一层究竟是不是地狱。 文澈叹了口气,指了指树林里。 白舟顺着手的方向往里看过去,脸上血色就褪了个干净。 远处一些石头树,枝丫伸得很长,上面挂着很多人,那些人像待宰的肉猪一样挂在枝头,树杈穿过的不是绳子,而是他们自己的舌头,流不完的血沿着他们的四肢滴落在地,密集的地方,落如小雨。故而,那些石兔子身上的斑点,都是血渍。 白舟脸色青白,赶快转过头,闷头走路。 “你在地府多少年了?”小路宽而平整,文澈安静的在前面带路,忽听安宁在身后这般问道。 文澈与她认识不足一个时辰,但相处下来,已觉这个女子性子有些过于凉薄,属于管好自己绝不管别人的人,眼下竟主动攀谈,让他颇为讶异。 “小生记不清楚了,也许有两千多年了吧。” 白舟惊叹的睁大眼睛,两千年,对于凡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 “你当年是怎么死的?” 文澈怔了怔,心里苦笑了一声,这女子还真是……没有人情味。 “自尽。” 白舟一眨不眨的望着他,惊讶的道:“大哥哥,你为什么要自尽?” 文澈垂了眼睛,他嘴角颤了颤,道:“大约,活得没意思。”其它的,就不愿多说了。 没想到白舟听完,点了点头,竟大有感触的道:“也是。” 文澈和安宁同时看向他。 白舟于是煞有介事的掰着短短的手指头,言道:“你们看啊,我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阿婆说是饿死的,我爹爹上山找吃的,却被熊瞎子吃了,我姑婆觉得日子过不下去投了井,我大舅据说是被邻村的人打死的……后来,村子里来了尘鬼。” 白舟说到此处,眼神一暗,道:“等我出来的时候,隔壁的大壮哥哥,小花妹妹,还有时常送我馒头零食的老爷爷,都死了。” 文澈看着白舟泛红的双眼,哪怕两千年再无心跳、修炼的坚硬无比的一颗心,也有了那么几丝颤动。 “大哥哥,我看地府里的人过得好像比外面人还要好,你说,我爹我娘是不是也过得很好?” 文澈一时失神,朦胧间不知想起什么,嘴里忽的苦涩起来,他点了点头,道:“或许吧。” 白舟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又道:“如果变成鬼怪可以活那么长时间……那我现在死了,岂不是也能自由自在的活着,能活很久很久?” 文澈被他说愣了,而一旁默然听着的安宁也险些被这小鬼的脑回路打败。 叹了一口气,文澈摸了摸小鬼的头发,道:“这里的确有很多鬼怪,但活得……并不好。” 白舟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一副懵懂样子。活得长,不怕死,不愁吃穿,还有道行傍身,岂不是世上最好之事? 文澈没有解释,说得再多,恐怕这小小孩子也未必听得懂。 安宁静静看着两人一刻,移开了视线。 她对这鬼怪书生的过去并没有兴趣,只是地府中异象颇多,她失了内丹,才靠古怪珠子逃过一劫,她并不想在这陌生之地,因一个陌生人而出岔子。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走过六层地狱。前六层不甚大,地势平缓,盘旋向下,只是这里所谓的旋转是天地墙壁一起转,三人时而在地面,时而走上墙壁,时而变成在头顶走,整个空间歪七扭八。 如白舟这等凡人,起初脑袋晕得像装了浆糊,恶心欲吐,后来就被诡异的道路虐习惯了。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件事来,问道:“你们是不是会法术,为什么不用法术飞过去呢?” 文澈摇了摇头道:“会惊动鬼差,他们不会管闯进来的凡人,但是若有道行在身,就另说了。” 白舟“哦”了一声。 临到第七层入口,文澈却是停了下来,道:“这一层,是有鬼差的。” 白舟一阵紧张,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一把抓住安宁的衣袖,扭头问文澈道:“我们会不会被抓起来?” 文澈摇了摇头,道:“不必担心,跟紧我就是了。” 白舟拼命点头,但心里还是有点害怕,攥着安宁衣袖的手直出汗,安宁无语,却已然懒得理会他。 文澈领头向第七层走去。 第七层是一个巨坑,无数呻吟声从坑里传来,守着门口的鬼差长相也没什么特别的,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安伯。”文澈揖道。 老头剔着牙,转头看见文澈,“喔”了一声,道:“是你啊,怎么今日想起来老朽这儿?” 文澈文质彬彬的答道:“小生去十五层办事,路经此地,自要跟安伯见个礼。” 老头眯着眼笑了笑,道:“嗯,说来咱们也有一百多年没见了。听一层的人说,忘川河里的,你都找到了?” 文澈没想到他会提及此事,余光略向后看了一眼安宁和白舟,不动声色的道:“是,都找到了。” 老头点了点头,道:“那就好,了却你一桩心愿,你也好积攒些功德,早日投胎。” 文澈道了声“是”。 老头目光一转,看见文澈身后两人,打量了一番,惊疑道:“小妖和活人?” 文澈连忙道:“是在下友人。” 白舟看着这个老头,想起村口经常给自己瓜果零食吃的老爷爷,心里很有几分亲切感,于是极有礼貌的道了一声“您好”。 老头面容慈爱,上下看了他很久,呵呵笑着对文澈说道:“这么嫩的小孩子啊。” 文澈苦笑,白舟不明所以。 老头舔了舔嘴唇,接着道:“最适合上锅蒸来吃,再撒上葱花姜蒜,那滋味,老朽已经许久未曾吃到了。” 白舟浑身一僵。安宁却是笑开了,心中立刻对这老头生出几分亲近来。 那厢文澈晃了晃袖子,手上变出了个火红果子。 老头原本望着白舟发亮的眼睛一转,看到那果子,眼神又是一亮,道:“哦,阴食果,好东西。” 文澈递上前去。 老头煞有介事的拿起来道:“不错,老朽最近吃素。” 文澈向他揖了一揖,道:“小生告辞,过些日子再来看您老人家。” 老头咬果子正是带劲的时候,闻言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 撇下老头和满坑刀山呻吟,这一层就算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10.分岔路口 经过一扇厚重的大门,通道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脚底的路染上一层白霜,再往前是一层薄冰,逐渐加厚。白舟衣衫单薄,冻得直哆嗦,两只手搓了搓,放在嘴边哈了口气。 这里很冷,和凡间的冰天雪地那种冷全然不同,是冷进骨子里的,冻得经脉骨头发痛,穿再厚的衣服似乎都没有用。四面冰如明镜,映出三人倒影,路的两侧是冰山,山上冻着很多巨大的冰块,冰块里隐约可见赤裸的人。他们形态各异,面目痛苦狰狞,有的张大着嘴,有的双手捂着眼睛。 白舟在冰面上举步维艰,不过奇怪的是,这么冷,他竟没冻成冰块。文澈本要在他身上施法挡一挡寒气,注意到这一点,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视线随之划过白舟身侧那条腐烂的鱼,他怔了怔,看了一眼整个人懒懒的安宁。 这条看起来实在不太雅观的烂鱼鱼身上,被人施了法术。 安宁觉察到文澈的目光,没什么反应,也懒得解释,善心大发是不太可能的,施法纯粹是不想这个没有一点道行的小孩拖她的后腿。 而且这个鬼地方,真的不对劲,她抚了抚胸口。 她是水族,这种寒冷程度如同浸泡在很深的河水里,顶多再冷一点,按理说她已经很习惯了,可是她就是感觉不舒服,疼痛、酸涩一股脑涌进胸口,并不剧烈,只是一阵一阵发作,压在身体最深处。 白舟冷得四肢发颤,唇无血色,忍不住问文澈道:“这条路怎么这么长?什……什么时候能出去?” 文澈看他们俩脸色一个比一个白,好心多说了几句,道:“转过这座山,就是第九层油锅地狱了,八九两层是连在一起的,很快就到。” 一听油锅,白舟就有了力气,有油锅的地方必然是热乎的。 “那我们快走吧。” 文澈点了点头,又对着面色很差的安宁,语带关怀的道:“姑娘,你没事吧?” 安宁懒洋洋的摇头。 山有千仞,不见其顶。三人从山脚下绕过,见前面密密麻麻都是冻成冰的人,扭曲的堆放在一起。 安宁无疑中扫了一眼,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冰块里,冻着一年轻女子,她坐在地上,一手抱膝,一手斜举向天,像是在挥舞着手臂道别,也像是要拉住什么不让其离开,她容颜隐在冰里看不清楚,唯有一双眼睛,痛苦、不舍、悲哀神情格外清晰。 “嗡!” 安宁只看了一眼,忽而怔住,脑海中如有巨钟,轰然敲响,刹那间她眼前一片模糊,耳中嗡鸣不绝。 朦胧的冰雪世界,忽然沉进冰湖里,她一惊之下伸手,似想抓住什么,周围却是什么都没有。透过层层波涛湖水,她看见一个女子轮廓坐在湖底,耳边还有长链子撞击在一起的声音,那女子捂了捂面,张口说了句什么。 水送声来,却是“哥哥”两个字。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正在她呆愣的悬在湖里时,胸口处突地射出一道白光,带她向上浮去。 “小兄弟等等。姑娘!姑娘!”文澈焦急的声音传了来。 安宁挣扎着睁开眼睛,却见哪里有什么冰湖,她还是在第八层地狱里,冰面坚韧。 文澈一手扶起她,没等她作何反应,拖着她就往前飞去。 安宁清醒过来,想挣脱开,就听书生吊书袋般啰嗦:“君子道非礼勿视勿近,小生冒犯了,姑娘别介意。” “你先说怎么了。” 文澈顿了一顿,道:“方才符纸大亮,那位小兄弟向那边跑了。”他手一指,冰雪边缘,一边热气直冒,一边黑黝黝伸手不见五指,竟是两条路在此分了岔,他指的是那条满眼漆黑的道路。 却说方才,安宁陡然晕倒,两人本要拉起她,白舟怀里突地窜出一道红黄色的光辉,这光芒极亮,他“哎呀”一声,说他那阿婆怕是就在不远处,就不管不顾跑过去了,文澈一惊之下没拦住,看他身影瞬时被黑暗吞没。 “这小鬼,”安宁抿了抿嘴,不是担心,是气的,“那条路以前也有么?” 文澈摇头,道:“并没有。” 难道那是每过一个时辰就变一个方位的黄泉道? “可是黄泉道?” 文澈皱了下眉,道:“怕是要进去才能知道。”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一丝希冀,和文澈一前一后扑进黑暗里。 入目纯黑,无色无光,全然不是黄泉道上光线昏暗,浓雾滚滚模样,安宁心头一沉。 “姑娘小心,这不是黄泉道。” 安宁皱了皱眉道:“你可知这里是哪里?” 文澈四下观望,摇了摇头,道:“从未见过。” 两人并肩而立,文澈道:“不如我们再往前走一走,停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依安宁的意思,与其追上去,不如离开这里更安全,她向着来时路看了一眼,却发现两人想退都退不回去了,原本不远的路口完全隐藏在黑暗里看不见了。 安宁深深呼吸,眼眸里满是冷意,暗自磨了磨牙。 若是抓到这小鬼,她必要送与那个老头,让他开开胃,尝尝荤。 两人被迫一直往前走,一来寻找白舟,二来找寻出口。 半柱香工夫过去,浓重的黑暗里,终于看到一抹黄色的亮光。两人二话不说,振袖飞起,速度奇快。 安宁越走越觉得危险,两人御空还要好一阵子,白舟怎么可能跑得那么快? 举目四望,黑色已然过渡到了血红的颜色,这并不是普通的红色,因为他们已经闻到鲜血的味道。 安宁紧蹙着眉。 两人落在地面上,面前是一座血窟,墙壁渗着血,头顶的石缝里往下滴着血,安宁再次回头,来路果然又被封住了,黑色隐去,唯留红光,除了往前走别无他法。 安宁眸色渐深,看了一眼身边人,原本她与文澈并列而立,此时确是微微后退了一步,丝毫不避讳,文澈看着她的动作,苦笑了一声,两人本就是偶遇,哪怕同行一路,这女子也对自己这个鬼怪没有半分信任。 罢了罢了,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率先向红光深处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11.险象环生 石窟鲜血淋漓,比地府还像幽冥所在之处。黄色的光晕在前面飘着,静止不动。两人悄无声息的靠了过去。 一个巨大的平台前,小小孩童白舟正在坐在石台边上,呆呆的望着面前的景象。 文澈和安宁看了一眼,脸色大变。 巨大的平台上,怪石嶙峋,石砖是用鲜血染红的,一根通天石柱立在正中,在它的后面是一座祭坛,高数十丈,充满了整个石窟,石柱前是一个个血红的漩涡,每个漩涡里,站着一个扭曲的怪物,石柱上栓着无数颗头颅,石柱之下堆满破碎的残肢。 那些怪物身躯庞大,它全身的头胸、手臂、腿脚都是用人的肢体拼起来的,有的身上布满脑袋和眼睛,有的没有头,满身都是胳臂和腿脚,数十双手脚密密麻麻向四周伸展着。它们哈一口气,散出土与雾,没有知觉也没有感情。 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曾有人说,这是上古神灵在惩戒众生,有人悲观的猜测,六界都要被神灵抛弃了。 尘鬼。 白舟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尘鬼,村子被袭击的时候,他躲在菜窖里,听着外面哭声惨叫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好多好多人尖笑怪笑得声音,他无数次想,尘鬼长什么样子,为什么要吃人,为什么还要把人带走,他想,如果见到尘鬼,一定要用阿婆教自己的法术把他们打败,救出阿婆,像那些修真的仙人们一样勇敢。 那张符纸,就是他自己画的。彼时,阿婆说,如果他学会写这种符篆,就可以找到她,他练了好久,白天练,晚上练,终于画顺畅了,虽然直到现在,他也不懂这符篆画的是些什么。 他找到阿婆的时候,尘鬼正把她的手脚扯下来,将她的头固定在自己身上,阿婆确实还活着,像个怪物一样活着。 他看着阿婆熟悉的面孔,她是闭着眼睛的,像小时候给他唱儿歌时那样。 “阿婆,阿婆!” 他哭起来,冷水滴在符纸上,符篆遇水则化,那温暖的黄色光芒,也渐渐在他手上消失了。 文澈和安宁扑过去时,已经晚了。 尘鬼身上无数双耳朵,听到了声响,齐齐转过身来。 三人的目光惊惧,文澈将白舟一把推到安宁怀里,道:“你们快走,我来挡。” 这书生……怕是书读多了,忒舍己为人了。 “我已经死了,左不过再被杀上一回,无事的。” 安宁深深看了他一眼,顺手拽住白舟,而后抬头认真的道:“挡的时间尽量长一些。” 文澈哑然。 安宁不再多话,带着白舟疾驰飞走。 但问题摆在眼前,来路已经被莫名的力量封住了。 凝固的黑暗,像一堵墙挡在面前,安宁能用的法术都试过一遍,全是徒劳。白舟看着她连打带捅,连劈带砍,黑色的帷幕仿佛连颤都未颤,毫无动静。 “没想到今日会死在此处。”安宁收了法术,落在地上,阖了阖眼,道。 白舟哭着哑声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安宁一点不客气,道:“不错,都是你的错。” 白舟伤心至极,悲从中来,哭到失声。 后面法宝锐利的破空声已经听不到了,怪笑的声音越来越大。 安宁转过身,看到一双双腐烂的、空洞的眼睛。 “姐姐,让尘鬼吃掉我吧,吃掉我,它们就不追你了。”白舟哭着道。 安宁眉头一动,轻松一笑,道:“好啊。”水鞭一卷,却是将他卷到角落里,自己向着尘鬼飞身而起。 “还不够塞牙缝的,到头来还得吃我。”半空中,安宁水鞭扬起,带起一阵锐啸之声,抽打在尘鬼身上,掀起一片尘土。 几条残肢抛向半空,尘鬼身躯臃肿庞大,堆满人的尸身,像只恶心的肉虫子,水鞭打在它的身上噗噗作响,但是却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安宁费力在庞大的身躯上寻找死穴,一般来说,破绽多位于腋下和丹田处,可这尘鬼肢体乱舞,哪里有腋下,哪里有肚脐?莫说是死穴,便是连正常的穴位都没有。 将他们的身躯勉强挡了一挡,她心道,若是力有不逮,先杀了那小鬼解恨,再化成原身,这般尘鬼能一口吞下,也省的被肢解,太不雅观了。 水鞭落下,顶多能阻挡一时,这尘鬼究竟有没有死穴?安宁心中念头翻滚,极力寻找。 忽听耳旁传来一陌生男子声音,沉声道:“破东南巽位,刺离位,斜入兑位。” 安宁来不及多想,此时出声肯定不是害她,不管是谁,先试上一试再说,她右手一震,水鞭化作水剑,向东南处刺去,巽为风,风则散之,离属心,兑应肺。剑刺入,尘鬼身上轰然塌陷两个大洞,一堆人头一齐尖叫起来。 安宁又唰唰连捅了好几剑,尘鬼身上的尸体四散崩落。击退两个,她脚点地,也退到黑色的帷幕边。 “拿稳。”那个声音又道。 话音刚落,安宁手臂似是被人拽了一下,水剑凝结成一柄白色的寒剑,光芒四射,一股大力涌进剑身。 安宁怔了怔,这是……仙气…… 剑从九天来,一剑波涛万顷霜降,又化作冰锥,从四面八方刺向最深的黑色,黑色的屏障应声而破,安宁心头一喜。 身后又有数不尽的尘鬼追上来,她于一个空隙间一把抢过白舟,料想有机会撤走,没曾想一个尘鬼从天而降挡住她的去路,左臂便暴露在尘鬼手下。 她咬牙,奋力一滚,尘鬼作势扑上来踩她,白舟一声惊呼。 死在地府,便宜了鬼差,都不用引路收尸的。安宁闭了闭眼,心中十分懊悔去救那小鬼。 下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尘鬼尖叫声犹在耳边,她浑身一烫,睁开眼。 却见一个男子,背对着她站着,手上提着她的水剑,几只尘鬼已经散落在地,后面的堆在甬道里,不进不退。 那男子长衣御剑,全身上下裹在灰色的雾气里,看不甚清。 安宁站起身来,抓住白舟道:“快走。” 白舟张了张口,看了一眼那男子,用眼神表示这么丢下救命恩人不大好吧。 安宁没理他,出声道:“兄台道行高绝,有劳了。”言罢,扭头带着白舟飞走了。 那男子没有说话,只有嘴角无法抑制的抖了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12.分道扬镳 从坟头爬出来的时候,安宁有一种自己已经死去的错觉。她抚了抚额,探手将晕过去的白舟拉到地面上,勉强在黄泉道出口,也就是那座坟头施法做了一个屏障,以防有突发状况。所幸这一路尘鬼没有追上来,两人之前在黑暗里左突右撞,糊里糊涂找到了离开地府的路,忙不迭逃出来,跑得格外狼狈,惊呆沿路一众鬼魂,以为饿死鬼急切还阳。 跳动的心脏平复了一些,安宁脑袋昏昏沉沉,正要靠在树上歇息一刻,就听一丛矮木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声,一怔之下吃惊不小,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撑着将水剑唤出。 声音来处,一个灰色的人影从深绿色的草丛里冒出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安宁定睛一看,又是讶然,蹙起眉道:“书生?” 那人右侧手臂完好,左侧手臂似是被大力扯了下来,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他走一步绊一跤,很是艰难,却也无力收拾。听到安宁的声音,他脚步顿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喜色,腿上却是一软,半跪在地上。 果然死去的人就是比活人强悍一些。安宁啧啧称奇。 文澈握着左臂,喘着气道:“麻烦……麻烦姑娘……” “怎么弄?”两人同行一晚,文澈也算终于赚得她一丝善意,安宁看在他独自挡住尘鬼的面上,难得慈心善目了一回,接过他的胳臂,直截了当的问道。 “缝……缝上就行。”文澈哑声道。 安宁将水剑分出一个杈变作水针,一边缝,一边道:“没想到你还活着。” 这话不耐听,但文澈已习惯这个女子直来直去的性子,没在意,道:“尘鬼不会炼化死人的,捉去最多的是活人,尤其是有道行的。” 安宁手上没停,心中却道,怪不得尘鬼扫荡村落带走白舟的祖母。 文澈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安宁垂着眼睫,细小的灰尘落在睫毛上,一颗颗看得清楚,他抿了抿唇,眼底有一抹流光,像黑暗的湖水中,投下一粒石子,水波漾开几许光泽。再一转,看见了缝上的手臂,针是极大的,缝得是极粗糙的,皮肉外还露着筋骨,像拼两块毛毡一样,毫无细密一说。 文澈额头上的青筋似乎又青了一些,他叹了口气,道:“要不你帮我按着,我自己缝吧……” 安宁飞快的缝完最后一针,转了转胳臂,欣赏了一下,自我感觉良好,他说话时,正往他肚子上摸去,拽住一根肠子。 文澈手疾眼快的夺了下来,道:“这个还是我来吧,不敢劳烦姑娘。” 安宁一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心底里懒得动手,于是挑了挑眉,依言把水针放在他手里,文澈暗自吁了一口气,低头缝起来,还好只有肠子,不然五脏六腑都流出来,再塞回去就费力很多了。 安宁抱膝坐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半晌,忽然道:“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文澈摇了摇头,又好似想到了什么,扭头道:“并未见到什么特别的人,我看尘鬼在甬道里死去不少,姑娘法术精深,小生佩服。” 安宁没说话,思绪飘远了些,意外偶遇的那个陌生男子,身有仙气,不知是哪方仙人从天而降,倒是好心。 安静的夜晚,时有鬼魂四处游走,两人身处其中,一个缝肚子,一个托腮昏昏欲睡。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中雾气稍散,深绿色的叶子上蒙上一层晨露,细小的抽泣声在安宁身边响起。 安宁和文澈两个人一前一后睁开眼睛,见白舟蜷缩着侧躺在地上,两只手捂着眼睛,身子偶尔抖上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白舟哭了很久,声音不大,想来是咬着嘴唇兀自隐忍,小小的孩子缩成一团,看去十分可怜。他今年不过六岁,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昨日那点微小的期盼,如今也化作齑粉。 安宁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这世道艰险,她走南闯北很多年,见到的孤儿也不少,后来他们去哪里了呢,沿街乞讨?终归不过一个死字。 可她从未安慰过别人,虽与这孩子相处时间不短了,但这话到嘴边说不出口来。而文澈是个失败典型,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白舟哭了好一阵子,悄悄拿袖子擦了擦脸,红着眼圈坐起来。 三人或坐或立,一时无话。 “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安宁怔了一下,听白舟哽咽着道了一句。 他一个小家伙,好好活着都困难,还能有什么用? “我想救阿婆,可是我除了会画那种符篆,其它的都不会。”白舟抹了抹眼睛,道。 文澈抿了抿唇,注视着白舟,摇了摇头道:“不。” 白舟泪眼朦胧的看向他。 文澈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有很多人失去了亲人,但敢入地府寻人的却不多,你很勇敢。” 白舟懵懂,抽了抽鼻子,道:“哥哥,你连死的不怕了,岂不是更勇敢。” 文澈身子僵了僵,冰冷的手摸了摸白舟的头发,摇了摇头,道:“万事艰难,死了比活着容易,故而努力活下去的人才更勇敢。你可晓得?” 白舟红着眼睛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安宁望着文澈略带自嘲的模样许久,转开了视线。 树林外,阳光隔着雾气和浓厚的云朵,斑驳的洒在地上。今天不是一个好天气,空气中有腐朽的味道,不知道又有几个村庄被毁,地府中又添了多少只新鬼。 树林的边沿,文澈站在阴影里,太阳微弱的光芒照不进他周围一尺处,远山模糊,连绵起伏,他眺望了一阵,问身边人,道:“姑娘后面有什么去处?” 安宁想起自己丢失的内丹,随口问了一句,道:“我在找人。你这几日可有见过一个鲤鱼精?” 她这一问没报太大希望,不料文澈却道:“可是穿着红衣?” 安宁微怔,点头道:“是,你竟见过。” 文澈道:“这些年鲤鱼精不多见,不过鬼门开前见过一个。” 安宁心头不禁微动,问道:“那你可看到她往哪里去了?” 文澈摇了摇头道:“具体去了何地,确实不知,但大体是向西方走了。” 安宁点了点头,道了句谢,这是近些日子以来为数不多有用的消息,全当因祸得福。 白舟在她身旁,默默听着两人说话,分别在即,心里再次难受起来,他抿紧唇低着头不吭声。 “小兄弟,你要去何处?” 白舟看了看两人,一个念头在白雾茫茫、散乱成团的心头亮了亮,他轻声道:“我……我要去学法术。” 文澈皱着眉道:“学法术?” 白舟点了点头,道:“我早就听说了,东边的沂山仙派是最厉害的,救了好多人呢,我要去拜师,等学会了,就能打过那些怪物了。” 他想了想,又道:“大哥哥,这个世上总会有人能消灭它们的吧?” “也许罢,”文澈思索一刻,道,“我曾听闻,数万年前,上古之神用神器镇压了尘鬼,后来神器被毁坏,散落四方,若有神器在手,或能处置尘鬼。” 此事六界之人都有耳闻,只是数万年间,无数人寻找,都没有踪迹。 白舟不知神器是何物,只道:“我要好好学本领,虽然不一定能找到什么神器,但我也一样能打败它们!” 他的目光本有一些迷茫,但话说出来以后,似乎坚定了很多。 他这一走,怕是要沿路乞讨着前进了,跋山涉水,路途遥远,一个孩子,不一定走得到,走到了,沂山仙派也不一定收他为徒。白舟不是不懂,略想一想心里也很害怕,可是又能怎样呢,他已经一无所有。 和安宁、文澈告别时,他端端正正跪下来,给二人磕了个头。 未来的路,得自己走了。 安宁站在山坡上,看白舟小小的身子慢慢走远,像是有些忐忑不安,他几次想回头,生生忍住了。 安宁微抿了抿唇,似是想到什么,轻叹了口气,左手指尖忽有一抹清辉闪了闪,亮起复灭。 林间,有微弱的光线散在地上,随风摇摆,空气似乎格外阴冷,并没有温暖的感觉。 鹅黄衣衫的女子在短暂的停留后,也缓步离去,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层叠的密林中,只余雾气恍然飘散。 文澈身形未动,于原处望着垂曳她身后的那道烟气静默而立,许久没有动作,唯有目光在雾气中越发复杂,像沉淀着地狱的阴霾无法驱退。 那女子方才为他缝补的冰针尚握在他的掌中,他紧了紧拳,忽而松手。 冰针落在地上,化成了粉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13.清池城外 “……且说这日天地崩裂,四方水患爆发,三十六重天上啊,都被巨力撕开一道道口子,日月都被扯没了。女娲娘娘从前做出的泥人在这场浩劫里,消失的是干干净净。众神一瞅,这可怎么办,比盘古开天地时还要惨,从前那是什么都没有,眼下却是乱成一锅粥。于是补天的补天,做山河的做山河,忙活了一通。” “到头来发现,日月依然无踪无际,补好的天时时裂开,黑气喷薄而出,尘鬼降世,众神掐指一算,原来天外自有命数,他们活了几十万年,日月尚且有明灭,人间自有几次轮回,唯有他们跳脱尘世之外,乃是异数。” “异数当除,众神想明白了,归位后将事情交代周全,将尘鬼用神器封于天外,纷纷化为尘土离去。日月就此复位,天地重归平稳。” 说书人啪的一拍过板石,就此而止。 四下人群“吁”声响起,很是不乐意。有道:“说是死了,我却觉得神仙都是死不了的,莫非还有下文?” 又有人言道:“果真是死得透透的,不然现在世道能变成这样?你看说书的连个下回分解也没说,散了吧散了吧。” 另一人凑近道:“这世道也不是一点都不能救,虽没有神仙,但想想这几千年,甚么离山、云山,丘山、沂山仙派,不就和尘鬼打了好几回,也消灭了不少怪物罢。” “那又有何用,离山、云山派,还不是被灭门了,就剩下两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扛不住了,唉,散了吧。” 那人哑口无言,不禁摇了摇头。 几人不在多说,垂头丧气的撂下几枚铜钱,离开了茶馆。 说书的人收拾好行头,也带着小徒弟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念叨:“咱们这就往南去吧。” 小徒弟大约十岁,瘦瘦矮矮,背着行囊跟在后头,道:“师父,为何不往东去,或是西边,东边有沂山,西边有丘山,还能避避尘鬼。” 说书的捋了捋长须,已急急走了几步,看小徒弟没追上来,停下叹了口气,扭头道:“错了,这些修真门派,势力虽大,但树大招风,那尘鬼不将我们这些蚂蚁样的小民放在眼里,却总会将那些仙派弟子放在心头,那就是一根刺啊。” 小徒弟抓了抓头发。 “走吧走吧。”说书的催促道。 师徒俩迈出茶馆的时候,安宁手里的瓜子正好嗑完,她将瓜子皮往桌子里一推,起身掸了掸衣服,道:“小二,结账。” 将五枚铜钱放在桌上,小二哈着腰道了声客官慢走。 安宁站在门口,看天上下起了雾,空气里还有刺鼻的味道,她皱了皱眉,觉得在地上呆的时间有点长了,满身都是灰尘,若是周边有干净的小河,倒是可以去水中休息一下。 和白舟、文澈两人分开以后,她向西飞了几百里,发现了这座清池城,城不大,但因还未受到尘鬼的袭击,小城秩序井然,人们生活尚可。两旁房屋密集,有孩童哭闹的声音,往往这时候,做娘的会吓唬他们道,尘鬼来了,怪物要吃掉他们,小孩子就被吓住不敢再闹了。 不过这话委实听来有些讽刺,只因尘鬼不知何时真的会来到这里,也许这座安逸的小城,会像其它村落城镇一样,消失于世间。 安宁作为芸芸众生的一份子,正像凡间世人一般思量,偶尔心头不解,尘鬼闹得如此厉害,仙界却没有一个出面的,是无力管,还是不想管? 这些神仙真的是很没用啊……她摇了摇头感叹道。 沿着小路走了半柱香工夫,越靠近城中心,两侧商贩叫卖的声音便更多了,胭脂水粉,糕点面条,不一而足,还有卖灯笼的,圆滚滚的形状很是可爱,她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脚步缓了下来,入目,一盏之上彩绘着花草鸟雀,玲珑鸟站在细嫩的枝丫上,毛绒绒的身子被几笔勾勒出来,极为传神。 她有一刻看得出神。 “你看哥哥我这灯笼画得怎么样?” “乌鸦?丑死了……” “咳,是凤凰,你看这不是有尾羽么?” “那不是树杈嘛。” 漆黑的颜色泼墨般淋下来,耳朵里的嗡鸣声再度轰然作响,灯笼化作星光点点在眼前飞舞旋转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安宁捂着耳朵,整个人踉跄了几步。 黑暗汹涌,将她兜头照住,究竟是谁在说话? 再仔细听去时,声音已消失了,短暂到只有眨眼工夫。 “姑娘你没事吧?”挂灯笼的小贩探出头来,问了一句道。 安宁摇了摇头,打算转身离开,倏地感觉身侧另有一道视线向自己投过来,女子这方面的感应都是出奇灵敏,她几乎是很快就寻着视线看了过去。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右旁隔着几个摊位的距离,一白衣男子站在一堆镜子前面,一手执扇,在各色镜子间扒来扒去,左侧腰上系着一个酒葫芦,侧面看眉目相当俊美,站在众人中分外扎眼。 只是他一直低着头,并没有触碰安宁的目光。 然而安宁下意识便觉,方才看向她的人就是这白衣男子,但他未再有其它动作,恶意歹意亦谈不上,于是不去管他,自顾朝城外走了。 离开摊位未行几步,身后几声争执,不大不小的飘进她耳朵。 “公子,您都翻过十遍了,镜子您要哪一个,我帮您拿……” 那白衣男子的声音传来,怒声道:“胡说,我要你镜子干什么!” 小贩不乐意了,埋怨了几句。 那人“啪”的一声把扇子打开,道:“告诉你,我这花容月貌不可轻易照镜子。” 小贩显然是被他说蒙了。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怕美死自己。” 安宁听在耳朵里,一阵无语,直想翻白眼,此人自恋的程度,简直……匪夷所思。 清池城外,确有一条小河,河水勉强算得上清澈,安宁行至此处,低头看了看鱼虾们,模样普通,无灵力可言,应是没有修炼成妖的。 白色的光芒一闪,她变作原身潜进河里,闭目歇息,水草温柔的包裹着她,也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水底一片宁静。 这一觉睡得很沉,她的梦里一向一片空白,寻常人或梦到阖家团圆,前尘往事,或是梦到些喜爱的吃食玩意,她这个人很奇怪,除了偶尔梦到乱窜的白光,其余一概也无,大约在她心中没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 不知睡了多久,安宁被一阵踩水的声音吵醒,本想活动一下,恢复人身伸个懒腰,猝不及防被一只手连汤带水捞起来。 “沅女,沅女,咱们晚上有吃的了!” 安宁一愣,说时迟那时快,她两片壳狠狠一夹。 “嗷!”一声惨叫将河水震了两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14.沂山苏浔 河水转出一个漩涡,安宁重新变回人身,打量着不远处的男子。 此人穿着一身蓝色布衣,头发用布条束起,腰上缠着几个锦囊,背负一柄木剑,看来是修真之人,长得嘛,挺白净,脸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目测年纪不大,也就十八九岁。这时他已爬回岸上,光着脚,脸上作得意状,指着安宁,向身边一个青衣女子道:“沅女,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河中妖气冲天,定有妖孽隐身于此。” 安宁的目光又在青衣女子身上停了停,讶然的发现,这女子竟是一个剑灵,非道行极高之人绝无可能做得出来,且剑灵本身道行也不低,可见其主灵力之强。 莫非这个男子道行很高,瞧着不大像啊,安宁琢磨道。 “我看这女子眉清目秀,不似入魔之妖物。”青衣女子目光盈盈看了安宁一眼,语气轻柔的道。 那年轻男子一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是好是坏,现在说不是早了些?待我抓过来拷问拷问,再不济,抓回山给九师弟研究,蚌精他还没见过,想必会很开心。” 安宁额上青筋跳了两下,这年头修真之人怎的本末倒置不辨是非神经质,她好好睡着觉被打扰,还没向他讨公道,何况天下间那么多尘鬼不去除,跟自己一个路过的妖精作对,莫不是吃饱了撑的? “嘿,那边那个小蚌精听着,”那男子光着脚叉着腰,中气十足的道,“束手就擒饶你一命,瞎跳乱蹦小心没命。” 安宁既不打算蹦蹦跳跳,也不准备束手就擒,只冷冷盯着他。 又见那男子说完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鞋子穿好,跳起来将裤腰带解了,一手拿着腰带,兀自狂吠,道:“好叫你知道知道,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沂山大弟子苏浔是也,哈哈哈哈,怕了吧。” 原来是个傻子,安宁心中下了定论,沉默着看他一个人表演,不打算配合,选择视而不见。 自称沂山派大弟子的男子,啪的一下把腰带往地下一抽,哼了两声道:“还不缴械投降。” 她两手空空,哪有械,投什么降? 现在修仙的这帮人脑子都修坏了吧,安宁默然翻了个白眼,向另一侧河岸飞去。 苏浔看自己一通咋呼没吓住妖精,再不抓人家就跑路了,于是急着对青衣女子道:“缚仙绳口诀什么来着,我又忘了。” 缚仙绳三个字在众多废话里脱颖而出,钻进安宁的耳朵。她身子一震,终于决定认真跑路了。 缚仙绳传闻乃上古法宝,外表普通,内里极具灵气,除了凡人不抓以外,神仙妖魔鬼都逃不开它的追捕,不逮住一个誓不罢休,若是被捆住,法力被锁,就休想脱身了。 那条布料般的带子在苏浔手里缓缓亮了起来,他口中念念有词,右手一弹,缚仙绳开始扭动起来。 河对岸,安宁已飞出数十丈距离。 前路宽阔,此间却忽的窜出一道光芒当头罩下来,安宁一惊,伸手去挡,被光芒强行压制住,不得已按下身形。 一个身着白色云纹锦缎的俊美男子从光华中走出来,他右手挥着扇子,左手提着葫芦喝着酒,一派潇洒惬意。 “唔,还好,没把所有法力都弄没了。”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道。 果然是城中遇到的白衣男子。 “你是何人?”安宁警觉的问道。 白衣男子笑眯眯的道:“不好意思,丢了个东西在你这里,我得找回来。” 背后缚仙绳咻咻的声音响起来,安宁细细将这男子看了一遍,相貌俊,眉眼美,鼻梁挺,唇色艳,实打实是个顶漂亮的……替死鬼。 她眯了下眼睛,唤出水鞭子直接抽了过去,白衣男子紫色微光一亮,侧身让开,一掌击在鞭子末梢,鞭子是水做的,一击便散。安宁勾手,再挥一鞭,紫色光晕分开两团,看似虚无缥缈,实则力度不小,截住白色的水柱。 白衣男子身子一动,向前几步,紫光如跗骨之蛆沿着水鞭蹿向她。她手腕一抖,水鞭化成水剑散开,将紫光撞了回去。白衣男子用扇子挡住,扇子上绘着桃花杏花彩蝶彩鸟,色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 两人交手间隙,白衣男子展着扇子道:“你看,漂亮吧?” 安宁抽空瞥了一眼,严重怀疑此人审美。缚仙绳又近了一些,后背已然能感觉一股仙家法宝的力量,如锥子一般钉过来。 她水剑再化为鞭子,这次没有管那袭击门面的紫光,而是直接歪了下头,去勾那把扇子。白衣男子对自己花里胡哨的扇子显然爱惜至极,扇子脱手,他即刻飞身上前,安宁间不容发侧身一让,金光紫光缠在了一起。 白衣男子看到那条绳子,脸色一白,狠止住身形往后退,却也晚了。安宁手中握着水做的匕首,回头又给了那男子背上一下,血珠染红了他白色的衣衫,但这一刀力道不大,砍得也不深,只是男子原本还和缚仙绳纠缠着,如今陡然受袭,手上一轻,被缚仙绳趁虚而入,从肩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 苏浔和那剑灵追上来,叫唤了一声,道:“沅女你看着此人,我去追蚌精。” 白衣男子倒在地上,脑袋撞上一块石头,砸的眼冒金星,喊道:“你们是何人,快把我放开,快放开我。” 青衣女子没理他,一双眼睛只望向苏浔处,见他追着安宁飞进树林里,也提着白衣男子跟了上去。 树林里,安宁丢出一堆冰做的钉子,苏浔吃了暗亏,吱哇乱叫的要讨回来。安宁飞了一段距离,灵机一动,在一片茂密的丛林中悄悄化成原身,隐藏在阴暗的草丛里。 料想自己原身更小,苏浔就算察觉到了她所在位置,突起偷袭也是不错的选择。 苏浔自有搜寻之术,眨眼便追了过来,他伸手道:“哈哈,抓住你了吧!” 安宁一把拽住他的手,左手用剑朝他脖子劈了下去,苏浔抽出木剑一挡,木剑看着很不起眼,但清光耀耀不似凡品,安宁抓住他的那只手,食指中指并指夹着一枚冰钉,敲在他指节处,苏浔左手一麻,右手出剑砍错了位置,本要落在肩膀的剑,砍在了安宁脖颈边。 就在他拔剑的瞬间,安宁迎面划了一鞭子将其挑开,纵身便要飞走。刚跃至半空,她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脖子,身子随即一僵,竟是保命的珠子不见了。 苏浔剑尖闪过一道亮光,那珠子被绳子缠着,被他打飞出去,撞在一块大石上,跌进树林一个土坑。 安宁御空而起,急急飞去,苏浔提剑紧跟在后,两人落在土坑又是一番缠斗。 苏浔和她比过几回合,渐渐落了下风,他一时懊恼,“哇呀呀”大叫一声,脚点地,抓着剑劈过去。 霎时带起一片飞扬尘土,法宝交错。 安宁没找到珠子,苏浔也拿安宁这个蚌精没有办法,正在此时,脚底忽然传出一声巨响。 灰尘遮天蔽日倒在身上,两人眼前一黑,却是土坑陷落,无止尽的向下延伸,他们被一股吸力所缚,齐齐掉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15.地下奇阵 土坑很大,而且不是直着往下,中间弯弯曲曲,左拐右拐,还有不少凸起的石块,两人在里面撞来撞去,眼冒金星,连施法御空的工夫都未腾出来,可见这土坑对人十分不友好。 不知下落了多久,中间突现一个石柱,头部尖锐,为了不被串成肉串,安宁和苏浔同时伸手拍了一下柱子,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继续朝下滚。 扑通一声闷响,安宁终于不再下坠,倒在平实的地面上,浑身上下尽是小伤口,身旁漆黑一片,还有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甬道,看去古古怪怪。 她手撑着地站起来,摇晃了几下才站稳。 自己这身伤倒是其次,那颗珠子却是决不能没有的。她定了定神,手中化出白光,照亮身前的甬道。 这条路不是土壁,而是石壁。古朴不经雕琢,像是巨力凿出来的。安宁伸手摸了摸,手指触及一片湿润,就着白光一看,指尖全是鲜血。 她皱了皱眉,一路走一路用灵力查看,这个地方,有血腥气,有恶臭,更奇怪的是,还残存几分仙气,越往里走气息越重越浓。 地面上的血迹也多了起来,残肢断臂的白骨散落在四周,这景象和地府中的很相似,怕是有人在此处和尘鬼有过一番恶斗。安宁忍着恶心,用水剑把残肢扒拉开,专心找自己的珠子。 这珠子不是她自己的内丹,无法用气息搜寻,找起来极其麻烦。 走了约两盏茶工夫,通道变得宽敞了一些,一个圆形的平台伫立在小道正中位置,这里的尘鬼尸体也比其它地方多。 安宁走上前,白光照在石壁之上,显出四个字,乃是“离山禁地”。 离山,不就是数千年前被尘鬼灭掉的门派么? 翻开尘鬼尸体,又见地上也不是光滑无物的,而是刻画着许多奇异的纹路,她又将周围其它残肢扫开,整个圆台只有北部与西北处纹路较为清晰,台面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一路走来,此处仙气最为集中,虽残存不多,但依然能感知到。 既然有仙气,显而易见,到此地来的不是离山派的人,而有神仙,她几乎立刻就有了论断。 其实她活的这一千五百多年之中,从未见过一个神仙,凡间乱作一团,凡人死伤不计其数,哪怕妖族,有道行傍身,也活得小心翼翼。 她见过庙里成百上千的人拜菩萨求平安,也见过临死前的可怜人无助的仰望青天,好似不管人世多惨烈,风声也传不到三十六重天上,并没有神仙下凡来救他们。 然而眼下这片仙气…… 安宁低头看着阵法,一时出神。 把所有尘鬼扫出平台,残留的两角法阵里,纹刻印记就完整显示出来了,阴阳图案含在其中,几个圆点几条线连在一起,像是天上星辰的模样。 安宁站在平台看了片刻,脑袋便有些眩晕感,图中的星辰,像是围绕着她旋转一般,不断流动。 这个法阵活了过来。 淡蓝色的光晕沿着纹路亮起,缥缈的吟唱声从遥远的地方流淌到耳边,几点亮光照射在安宁头顶的墙壁上,虽只有两角纹刻,蓝白相间,却是汇出天河与星辰,浩瀚九天尽在这方天地,四周漆黑,唯星辰是最亮的存在,如孩童的眼眸,透过满是尘埃的云雾,眺望喧闹的人世。 她注视那些星辰,有的转动,有的坠落,明灭不一。 耳边忽有咔咔几声脆响,脚底下的纹路扭曲变形,阴阳图案飞速旋转,圆台正中,纹路一端,露出一个金色的圆孔,而后从圆孔里缓缓吐出一颗珠子。 安宁一看便愣住了,这珠子不正是自己丢的那颗,珠子又没有腿,怎么跑得比自己还快? 再细细瞧去,这珠子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红色褪去,流光溢彩,灰色雾气包裹着白光,白光里含着五颜六色的一点,如同果核一般。 安宁伸手指轻轻碰了它一下,绚丽的颜色刹那消失殆尽,又在一瞬间绽放得更加耀眼。她不禁抬臂用衣袖遮了下眼睛。 脚下又传来几声锐响,她心头咯噔一下,然而想要退走已来不及,法阵阴阳图霍然分开,一阵蓝色的光芒将她吞没,拽着她往地底更深的地方坠去。 风声呼呼在耳边吹拂,这是一个巨大的洞穴,四周长满硕大的叶子,两三片合在一起,如蚕茧,里面散发着红光,每一片叶子的叶脉在红光的照耀下,都像人的经脉一般,每个叶囊,与其说像蚕茧,不如说更似活人的心脏,微微跳动。 她的头撞在一个叶囊上,虽不太痛,也震得眼前一阵发黑。 抬眼时,她看见那颗珠子也和自己一起掉了下来,离自己大约有两臂距离,光彩越来越盛,刺目的白光如挂在穹顶的太阳。 她下坠的速度忽然缓了一缓。 白色的光芒如海浪一波连着一波,在这诡异之地,陡然炸开,千丝万缕,铺天盖地冲刷着黑暗。 她的眼眸微微胀痛,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般耀眼的光芒,似有一根针悬在头皮上,轻易就能扎破记忆的屏障,却迟迟没有动作。 那一眼,光华太过璀璨,她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尚在无尽的深渊下落。 一个人影,站在白光中心,从模糊到清晰,徐徐成形。 他一手握住珠子,挥袖向她飞过来,此人并无实体,无法触碰到她,但气息温厚,很快将她包围。 他整个人周身裹在一层雾气里,安宁的鼻尖碰在那团雾上,两人距离很近很近,危机四伏时,朦胧雾气里,她看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像远方的星辰,像遥远的梦境。 她看着他,他亦回望于她。 万千尘世,可曾在哪里见过你? 下一瞬,她耳畔如有巨钟轰然敲响,无法自控的晕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16.奇珠有仙 安宁是在潺潺流水声里醒过来的。 她撑着臂坐起来,手下寒凉粘腻,不是水渍,是鲜血。她抬眼望去,见一条血河,像瀑布一样从石壁上流下来,汇成一股,沿着甬道向深处流去。 此刻血河旁还立着一男子,身材修长,长衣负手,全身灰雾蒙蒙。 地方诡异,人亦诡异。 但眼下不是纠结其身份的时候,另一桩事情更为要紧:那颗保命的珠子又不见了。 她站起身,微蹙了眉,目光所及珠子毫无踪影。 “在找这个?”就在此时,背对着她站的男子突然开口,这般道。 他声音清淡,却意外的耳熟。 安宁向他看去,见男子右手掌打开,千辛万苦找寻的珠子赫然就在他掌心里。 她一怔,并未立刻上前,而是打量起此人,如果她没看错,方才他似乎是从珠子里飞出来的,她用目光将这男子全身扫过一回,脱口而出,道:“珠妖?” 音同猪妖,十分之难听,那男子原本淡泊淡定的站着,听到这称呼,浑身灰雾震了两震,多云转阴,黑气弥漫,就差打雷下雨了。 他胸膛起伏了一刻,眼角抽搐了几下,忍了忍,道:“我与你不是同族。” 这么说也对,珠子还在,一千多年,她还未见过能和原身分离的妖族。既然不是妖,还能是什么?她暗自揣测,慢慢的觉出不大对劲。 此处血气太盛,将他身上的气息盖住了一些,她细细辨认,又回忆起昏迷前一幕,血腥气里仙气蒸腾缭绕,光芒耀目。 安宁微怔,猛然想起在何处见过他: 阴曹地府,尘鬼绝境。 “你是地狱里的那个神仙?” 那男子看了她一眼。 安宁言至于此,扬了扬眉,一个神仙,鬼鬼祟祟藏在珠子里已然十分不寻常,再观此人连个肉身都没有,浑身灰雾缠绕,看不清容颜,实在不是个正经样的神仙。 何况这珠子,她一直挂在胸口……她想着想着,冷冷一笑。 此人一双眼有意无意瞥过来,目光里确有一丝不自然。 雾气朦胧之下,气氛不算融洽。 安宁冷哼一声,抚了抚衣衫,挺了挺胸,眼看那无脸仙君肉眼可见的一小片脸皮上,白里透红,红中带青。 他咳了一声,她冷笑不语。 两人僵直站着,一时间谁都没开口。 半晌,安宁摊开手,道:“把东西还给我。” 闻言,无脸仙君朝她轻瞥,却是闷不吭声的收回了手。 这是什么意思?安宁秀眉一蹙。 “这珠子有魔族气息,不是仙君的东西吧?”她道。 无脸仙君幽幽回她,道:“此物确实不是我的,不过,应该也不是你的罢。” 安宁如同碰到了软绵绵的一堵墙,此人做事忒不地道,听他的意思,莫不是要私吞了。 既然如此,就要另想他法了。她眯了下眼,自顾自琢磨着怎么将珠子夺过来,硬抢怕是不能成功,还有什么法子? 正当她心思飞转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婴儿啼哭打断了她的思绪,声音从幽幽洞穴深处传出来,尖尖细细。这个地方光线昏暗,除了绿叶和那条血河反射出的鲜红光芒以外,没有其它的颜色,再拌上诡异的婴儿哭声,令人不寒而栗,安宁的鸡皮疙瘩瞬时起了一层,深觉此处堪比冥界地狱。 这是什么声音?她拧了眉,心中惊疑。 无脸仙君却在此时动了,竟是转身,沿血河抬脚往甬道深处走,那分明就是一副要去一探究竟的样子。 天上的神仙好奇心都这么强?在安宁看来,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险,与其探查异象,不如原路返回离开这里。 她抬头看了看来路。 哭声断断续续传来,无脸仙君脚步不停,考虑到她自己的命还握在他手里,于是不情不愿的叫了一声,道: “喂,你不打算离开了么?” 无脸仙君身影顿了一下,头也不回的道:“如若果真能原路返回,我为何还要往前走?” 安宁一僵,她承认,这句话打击到她了,百般无奈徒剩仰天长叹,这都是什么鬼,这一路算个什么,净被莫名其妙的人纠缠,去的还都是阴冷诡秘、有去无回的地方。 她深深呼吸,勉强调整了一下心态,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如果真有怪事发生,定要拉他做垫背。 “前面有什么?”她试着沟通道。 无脸神仙回答的很干脆,道:“不知。” 她忘了,这年头,神仙最是无用的,凡间世人一般都无法在神仙身上找到安全感,她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喂……” “遥光。” 无脸仙君在前面走着,似乎对她的称呼表示不满,不咸不淡的丢过来两个字,大抵是他的名字。 安宁眉梢一挑,这个名字她没听说过,不过比起太上老君、太白金星要好上一些。 话被无脸仙君打断,她也懒得再开口了,便是说了,怕也是被一句“不知”打发掉。 她默然跟在他身后,磨磨蹭蹭朝深处走去,一路暗自思量怎么夺回珠子。 血河流经处,说是甬道,更像座蚁穴,一个洞连着另一个洞,两侧石壁挂着绿色的叶囊,红光在里面跳动,每亮起一次,就照亮一方天地,如一盏颜色奇诡的灯。 “这里是离山派禁地。” 遥光仙君难得主动说道。 “山?” 离山仙派她有所耳闻,据说六千年前就被灭门了,但既然是山,总该有山的模样,脚下这个地方明明是个深不见底、七扭八拐的洞穴。 遥光仙君不语。 “难不成塌了?” 遥光仙君一顿,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来得突然,她便隐约觉得,自己猜对了。 “武曲星君一千五百年前下凡,曾在离山开启法阵,与尘鬼首领之一的然啸决一死战,离山在那一战塌陷了。” 听着怪惨烈的。 “后来呢?”她随口一问。 “都死了。” 一千五百年前的一战,尘鬼然啸,率众毁了距离此处五百里外的浑夕山,屠戮山民,放出凶兽肥遗,天下大旱。离山其后也遭遇尘鬼大军袭击,村民死伤殆尽,那些年天界仙家凋零,能战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武曲星君请命,独自领兵下凡,平了离山,杀了然啸,最后自己也身归尘土。 没想到仙界将领都是稀缺货,安宁一边走,一边啧啧称奇。 “喂,为何你们仙界缺人缺到这般地步?” 遥光仙君灰色的袖子里浓雾吞吐,淡淡道:“死了,有的死在尘鬼手里,有的死在仙界魔界一战中。” 听闻此言,安宁心头忽然古怪的跳了一下。 她抬眼看他,道:“那敢问这位仙君,你又是怎么回事?” 遥光仙君眼角似乎微颤了颤,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幽冷淡,道:“你不是看见了?” 安宁不说话了,想着,估摸这位仙君是得罪了什么人,被剥夺了肉身,关在珠子里,当真可叹。 但话又说回来,她丢了内丹,他失了肉身……岂不意味着两人都离不开珠子? 她这么一想,身子就是一僵。 这位无脸仙君是个神仙,总该要回仙界,到时候拿着珠子跑了怎么办,她心中忽然躁动起来。 多亏她往日心思灵活,盘算也多,盏茶工夫之后,便生出了个奇异想法,那仙君占了她便宜,她不妨谋算着为自己铺条路。 神仙,妖族修炼到尽头,不就是想飞升成仙活得更长久一些么?眼下,就是个好机会。 “仙界既如此缺人手,难道不打算多招些有灵根之人填补么?” 遥光仙君脚步一滞,转头时,眼眸里有意味不明的光芒,安宁迎着他的目光,挽出一个笑容来,接着道:“仙君看我如何?” 红色光影中,女子言笑晏晏,阴暗的洞穴竟也无端明亮起来。 遥光仙君注视着她一时不曾言语,正当安宁以为她要再说些什么,诓一诓这仙君时。 却见他嘴角一弯,倏地笑了笑,道:“不错。” 他不笑还好,这神情陡然变幻,令人汗毛乍起,安宁准备的话噎在口中,心中一片狐疑,但面上不动声色,道:“小女子好歹认真修炼了一千五百年,杀人放火、掏心挖肺、食人精髓的事没做过,可算得上品学兼优?” 遥光仙君干脆转过身子面对她,负手而立,又是一笑,幽幽道:“算得上。” 变脸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安宁警觉起来,一个爱搭不理的人,转瞬变了态度,难道有所图谋? “仙君躲在珠子里这么多日子,小女子知仙君不易,就不追究了。仙君以为行否?” 遥光仙君一挑眉,深深看她,道:“你要如何?” 有戏。安宁心头一跳,态度前所未有的诚恳,道:“小女子仰慕仙界许久,仙君又救过我,以身相许怕是仙君看不上,小女子愿随仙君回仙界,做个小小侍婢报答仙君。” 遥光仙君默然,思量了半刻,发自肺腑的认同,道:“可以。” 话至于此,由不得安宁不猜疑,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什么意思?” 遥光仙君弯唇微微一笑,也不做解释,施施然走了。 安宁秀眉蹙紧又展开,快走了两步跟上去,不管怎样,到底要看紧此人。珠子需拿到,最好赚得一笔福利,凡间不是宜居之地,土地酸涩,河流污浊,空气布满尘埃,还要提防无处不在的尘鬼,若有捷径得登仙界,少受些修行之苦,躲开这些怪物,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仙界再萧索,总比在凡间挣扎度日强。 这般思忖,她望着那仙君模糊的背影,磨了磨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17.离山凶兽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半柱香工夫。 这洞穴古怪得紧,就说两人脚下这条血河,蜿蜒向前,时粗时细,但未有断绝的地方。安宁晓得下了地底,若是寻不见出路就沿着暗河走,但没人说沿着血河走,她很是怀疑两人已经走岔了路。 婴儿的哭声愈发大了,声嘶力竭的叫喊刺的人耳膜疼。安宁摸不清这位仙君套路,他好似也没有要撇下她独吞珠子跑路的意思,于是暂且先将仙界的事搁放到一边。 无脸仙君一路行去,走得并不快,偶尔还会停下来,移转视线,看向红光绿芒交相辉映的墙壁。 安宁起初不甚在意,看得多了,瞧出这位仙君应是在找什么东西。然而此事与她无关,她也懒得多言。 黑暗深处有股恶臭吹拂而来,终于在一声嘶吼里,两人停了步子,遥光仙君也不再四处查看,显然并未找到要找的东西。 深浓的黑色里,哭声惨烈,尾音嘶哑,走近方觉这叫声不像凡人倒像野兽。 离山荒芜多年,少有灵兽出没。 遥光仙君驻足于血河边,细细辨认,声如婴孩,味似腐尸……他大致猜出前方是何物了,只是那恶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蹙了蹙眉。 两人眼下是同一条船上的,一损俱损,安宁自然要问个清楚:“那里面是什么?”该不会又是“不知”…… 话音一落,就听遥光仙君言简意赅的道:“狍鸮。” 安宁怔住,眼中有难以置信的意味,看向身边这位仙君,僵着脖子道:“当真?” 遥光仙君道:“很真。” 安宁深呼吸了一次,暗自咬了咬后槽牙,目光亦格外认真,庄重的后退了一步,道:“既如此,小女子就不给您添乱了,仙君法力无边,定能一举降服凶兽。” 遥光仙君一双眼眸在雾气后斜斜瞥了她一眼。 安宁接着道:“小女子道行浅薄,帮不上什么,在旁等着便是了。祝您旗开得胜。” “怕了?” 对于认怂这件事,安宁并不避讳,她点头道:“是,怕了。” 开玩笑……还不及给她一摞尘鬼来得干脆利落,狍鸮是什么,上古凶兽,迅猛无比贪吃成性,尘鬼吃人的习惯没准就是从狍鸮那儿学来的。 何况地底下连只老鼠都没有,这狍鸮也不晓得饿了多久,她这个身量在它眼里估计就是蝼蚁般大小,吃起来就是个不塞牙的肉沫。 眼前的遥光仙君不愧是无脸仙君,她到底没在他眼中看到多少神色变化。 望着幽深洞穴,他淡淡开口,再度颠覆了一下安宁的认知,道了声:“好。” 神仙的胸襟如此广阔? 无数思绪在她心里滚了一周,正犹疑着要不要为遥光仙君的大仁大义击节而赞,就见他默然张开手掌,一颗珠子出现在手心,散出白色的微光。 犹似天上的星星眨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 “罢了,凶兽凶恶,为防不测,你自去找出口罢。” 安宁看不清这无脸仙君的表情,只觉得他平淡的语气里有揶揄,无奈的叹息中有嘲讽,她脸颊的肉瞬间僵了一僵。 七寸找得很好很准,她被捏得浑身不舒服。 控制住自己扑上去夺珠子的冲动,她深呼吸了数轮,微调面目表情,凛然道:“仙君这话就不对了,前方如此险地,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怎好留你一人面对凶兽?你我同心协力、同甘共苦、举案齐眉,必能闯过这一关。” 遥光仙君不动如山,眼中溢满冷笑。 “仙君别客气,请。”安宁微微一笑,又后退一大步,伸手示意遥光仙君先行。 遥光仙君冷哼一声,不再与她多说,挥袖踏进黑暗里。 很多年以前,约莫有十数万年,传下一书,世间所有人畜尽列其中,这狍鸮和穷奇、混沌、梼杌四兽被称为“四凶”,于世上没有半分益处,有传言这是当年魔界之尊为报复仙界众仙集天地戾气灵气做出来的。 按理说这么多年,灵兽凶兽已经鲜有耳闻,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离山。神兽和凶兽出没,常伴异象,诸如肥遗现身,天下大旱,钦原出世,草木枯萎,这回在此处碰到狍鸮,想来也没有好事。 上古凶兽活到现在,道行必定极高,他们二人,一个修炼一千多年,另一个肉身都没了,法力还剩多少鬼知道。安宁掂量了一下,觉得现下这情况大大不妙。 “凶兽守着的,要么是出口,要么是宝物。”无脸仙君适时抛出一句,攒了个诱饵,扔给她。 安宁一怔,不情不愿的接下,她安慰了自己一番,有道是富贵险中求,若有危险,拿仙君来挡便是了。 他们很快,就与它见面了。 狍鸮长得丑,这点人尽皆知,等安宁看见了活物,方叹书本子里都是骗人的,那不是丑,是特别丑。 人的面孔和手,牙像老虎,羊的身体,但天地造物之神奇,脑洞之大开,不是一般凡人能明白的,比如眼睛为什么长在腋下,一张人脸为什么眉毛鼻子长得如此随意,身体上巨大的肉瘤,流淌的脓水,横亘的腐肉,造它出来的人没有吐么。 安宁的脸色不好。 “它不一定会吃掉你。”遥光仙君当真是位优秀的同路人,握着诱饵,还要叠加棍棒,淡淡言语,幽幽刺激。 “我?” 是了,这位仙君没有肉身,身上还剩点肉的只有她一人,安宁面色又差了几分。 洞穴极大,与外面挂满叶囊的样子完全不同,四面均是大大小小的石像,有状如厉鬼模样的,也有兽头人身、人头兽身的,狍鸮卧在洞穴正中,闻到两人的气息,嘶吼着站了起来,足有四五个成人那般高,口水沿着它巨大的牙齿滴在石板山,脓包在它背上破开,黄稠的脓液味道刺鼻,很像数百人同时如厕的味道。 它在原地不停徘徊,之所以未扑上前,实则是因为它站在一个石刻的法阵上,它每走一步,法阵就亮起一道红光,四面石像与其呼应着,红光迅疾掠过。 安宁在面上幻化出一道水帘,将味道勉强挡了一挡。她目光扫过,仔细看了看这处,除了地上的法阵,乱七八糟的石像以外,没有显眼的出口。 “咦?”这只狍鸮想是饿极了,动作幅度更大,几次撞到法阵边界,红光一通噼啪乱闪。安宁从它身体缝隙间,看到它背后的石壁上,那是一个一人大小的石像,多手多脚,颜色乌黑形同尘鬼,嵌在石壁里,雕刻粗犷,瞠目欲裂。 凶兽和面目狰狞的石像,这搭配不由让人惊疑。 安宁感觉,此处不像门派禁地,倒像是尘鬼巢穴…… “仙君可知怎么出去?” 遥光仙君扫了她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衣衫轻摆,灰雾摇曳,径直向狍鸮走去,道:“我稍后缠住这畜生,你找准时机,绕过那石像,离开此地。” 石像?安宁看去,石像背后有一道一掌宽的缝隙。 不像人可以通过的,但此时进退为难,也不能不信。 于是她从善如流,没有丝毫迟疑的道:“好。” 遥光仙君随即右手一震,一道白光向她飞了过来,安宁伸出一道水流卷住,低头一瞅,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颗珠子。 她微怔了一下,无脸仙君良心发现了?这念头不过闪了闪就过去了,心头接着便是一喜。 阵前,遥光仙君已然动了,小小的天地刹那风气云涌,狍鸮仰天嘶吼,他手中握着一柄白色的剑,那剑与他一样,并非实体,只是虚像。 狍鸮腋下双眼充血,狠狠撞在法阵上,遥光一剑厉过一剑,红色的法阵承受着两股巨力,摇摇欲坠,边缘现出深红色的裂缝。风声萧萧,石像被气浪吹翻,沉沉坠落在地,法阵破开的瞬间,万籁俱寂。狍鸮逃出生天,狂吼声中带着无尽贪婪,向遥光一口咬下,强大的压迫感陡然爆发,像奔涌的江河灌入溪流,千万山石疯狂压顶,白色剑光如星,在黑暗的洞穴里闪着清亮光辉。 遥光腾身而起,光剑分出一缕激射向凶兽眼眸,一束血红溅起,怒啸声几欲撕裂耳膜,狂叫声里,狍鸮一掌将他拍向石壁,咚的一声巨响,山石崩裂,遥光被按在壁上,他将力量凝聚于右臂,白光乍起,石像头颅被砍了下来,砸在法阵上,然后是手脚身躯,法阵红光扭曲,山摇地动。 遥光周身灰色的雾气又浓了几分,凶兽已然知晓这人是吃不到的,气急败坏,数万年的道行如排山倒海般爆发,横剑挡在胸前,遥光余光看到两侧石像眸里射出一道道红光,他再度汇聚灵力在掌中,并指如刀,电光火石间,划开狍鸮一只爪子。 那只爪子掉进它嘴里,被它一口吞了下去。 砸在地上的石像也在此时震颤起来,偌大的洞穴里,狂吼声声,遥从天外传来,法阵上无数红光白光乱窜,从幽深的地底绽放而出。 法阵裂开来,像巨大的伤口从地上延伸到石壁上,裂缝越来越大。 安宁将此景看在眼中,眼眸顿时一亮,由洞穴边缘飞身而起,化为一道清光,钻入那道裂缝。身后石壁块块掉落,灰尘漫天,洞穴霍然坍塌。 狭长的壁缝里,安宁身形顿了顿,但她终究没有回头,脚尖轻点,她握着那颗珠子绝然而去。 尽头,有一点白昼的亮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18.再生枝节 离山山脚,小溪边,几个孩童在玩耍,他们拿着木棍在水里敲敲打打,看样子是在捉鱼,不过收获不多。 一个小女孩提着木桶,摇摇晃晃跟在后面。阳光照在浅水上,打出几道波纹,水底鹅卵石圆滑无棱角,覆盖着深绿的水藻,在无数块小石子中间,折射出一缕亮光来,照亮手掌大的一片溪水。 小女孩低头小心翼翼的走着,因她时刻注意着脚下,免得滑倒,因此最先发现这奇异的景象,她揉了揉眼睛,蹲在水里,想了一下,伸出短小的手指抠了抠,不多时竟抠出一个圆圆的珠子来。 “哥哥,你看!”她举起珠子,奶声奶气的叫起来,道。 前面几个孩子纷纷围过来。 “好漂亮的珠子。”一男童拿过那透亮滚圆的物什,在身上蹭了蹭,对着阳光照了一番,珠子边缘有点发红,内里白光闪烁,云雾袅袅,确实好看。 “我听人说河蚌能产珍珠,这是珍珠吗?”另一身穿布衣小褂的男童问道。 拿着珠子的男童年纪大一些,闻言摇了摇头,道:“珍珠是实心的,我虽没见过,也听隔壁大伯提起过。” 几个孩童又琢磨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男童掂了掂这珠子,又道:“这样吧,我拿回去给大伯看看,若是好东西我们去镇上卖掉,换些粮食分了怎么样?”众人以他为首,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纷纷点头。 等捞过了鱼,男童牵着小女孩的手和众人告别,踏上了回家的路。 “哥哥,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男童是个有些见识的,道:“大伯曾讲,东方有琉璃,流云漓彩,晶莹剔透,我猜这就是琉璃吧。” 女孩懵懂的点了点头,在她心中,一贯认为但凡兄长说的便都是对的。男童则想着,这东西若真是琉璃,能卖大价钱,不止够买几斤大米,还能给妹妹买身新衣裳。 两个孩子心里欢喜着,却不知害苦了未曾谋面的一人。 安宁在溪流边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沉沉,脑袋昏昏。她尚未完全清醒,意识里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四处摸索,确认那颗珠子还在自己身上。 现实总是残酷的,安宁碰得一手冰冷,这下完全清醒了。 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脑海里嗡嗡作响,珠子又没了,那么问题来了,是先找珠子还是一边找珠子一边寻迹宰杀了苏浔那厮呢? 此事还要从清晨离开地下洞穴说起,按她的性子,只要自己性命无大碍,那沂山大弟子害她掉入深不见底洞穴之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不去计较了,何况那苏浔古怪法宝多,身边还跟着一个剑灵,她也不愿与之纠缠。 奈何上天与她玩笑,竟在即将出洞穴的一刻,又让几人相遇。就说沂山大弟子是个手欠缺心眼的,寻常人看到奇怪之物尚且小心为上避之不及,他见叶囊红芒耀眼,颇为古怪,偏要上前凑一凑,砍一砍,这一剑下去就出了事,洞穴里的叶囊接二连三的破开,四面八方石壁里顿时蹿出无数,如尘鬼残肢拼凑成的妖物,小的如蝼蚁,大的似猿猴般体型,全向几人扑过来,这间隙,苏浔还不忘抓安宁这个蚌精,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洞穴彻底坍塌时,她拼尽全力飞出,后背失了屏障,亮出一丝破绽,被苏浔打了一掌,其后她几个跃身化为河蚌跳进深潭里,这才甩开那厮,自己却也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沿着水流飘到这小溪中。 不知离了那珠子自己还有几日可活,安宁揪着岸边野草爬起来,她方才仔细查探过,这片水中没有珠子的踪迹,很有可能是冲得远了,或是被人捡走了。 她背上受伤,又没珠子在身边,顿感全身无力。撑着走了许久,确认溪水下游里也没有那珠子的影子,她的心沉了下去。 珠子与她气息不通,四周荒芜人烟,尽是层叠的树林,该去何处寻呢? 小小村子里炊烟腾起热气,家家户户都到了做晚饭的时候,男童带着妹妹回家以后,帮爹娘砍柴做饭,女童则拿着珠子进屋玩耍去了。 珠子还是雾气蒙蒙的样子,灰色围着白色的雾气,像阴云染上明亮的晴空,云烟变化万千,一眨眼就是一个模样,女童自幼生长在闭塞的村子里,还没见过这么有趣好看的东西,顿时爱不释手,她将珠子摇了摇,雾便浓了几分,女童大感惊奇,将之拿在手上不断摇晃转动,珠子的雾气里又新添了闪闪发亮的白光。 她瞪大眼睛往里看,云气呼啸,像她这面吹了过来,气势极猛,将她吓了一跳,小小的手掌没捏住,珠子一下子掉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蹲下身子,捧着珠子呼了呼。 就在这时,狂风乍起,异变忽生,女童手里的珠子白光绽放开来,将这间小屋照成一片白昼,女童赶快闭上眼睛,待隔着眼皮觉得没那么亮之后,她眼睛小心翼翼张开一条小缝。 地上划过如水的白光,一个男子倒在她眼前。 女童呆呆的张大嘴,而后她惊呼一声,抱着珠子跑出家门,直奔向后院砍柴的兄长处。 男童背对屋子收拾柴禾,突然被她拽住,直拖向屋子,也不晓得她要干什么,道:“小云,你慢点。” 小云很着急,道:“小书哥哥,有个人!” 什么“有个人”?男童小书没明白。 说着话,二人半走半跑的进了屋子,却见当中空空如也,小云呆住了。 “刚才真的有个人。”她急得红了眼眶,道。 小书皱着眉看她,不明所以。 小云是个聪明孩子,她努力回想方才的情景,目光落到手心的珠子上,迈着腿跑回自己刚才站立的位置,使劲摇珠子。 一片白光如霜似雪,小书的嘴微微张大,瞠目结舌看着眼前景象。确有个人躺在光芒中,不过很快,这个人就被珠子重新吸回去了。 两个孩子皆是震惊神情,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一人猜是妖怪,一人却觉得不像。 最后还是兄长小书定了主意,道:“这珠子不能卖了,我们去找大伯,大伯最厉害,让他瞧瞧,他一定知道。” 他们大伯的房子就在隔壁,问也好问,兄妹俩当机立断,说做就做,牵着手跑出去。然而来到大伯家门前,却见门上落了锁,无人在家,两个小孩子一时又没了主意。 木然坐在台阶上,小云道:“小书哥哥,咱们怎么办啊?”小书茫然的摇了摇头。 两人年纪不大,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怪事,不敢告诉别人,也不知道还能问谁,他们并排坐着,目光放空,看面前小路上村民来来往往,有提着鸡鸭鱼肉回家的,也有刚从庙里上香返回的。 一个妇人经过两人身前时,正有一截香从篮子里漏出来,小书盯了良久,眼睛倏地亮了,他一拍脑壳,道:“我知道了。” 小云转头看他。 小书道:“这人是谁,等他醒过来,让他自己告诉我们不就成了?” 小云眸光亦是一亮,拼命点头。 “可是,如果是妖怪怎么办?” 小书指着地上那根香,道:“我们先回家吃了饭,晚上去村口的庙里好了,寺庙有土地公公,妖怪肯定是怕的。” 小云听完顿觉兄长说得在理,点了点头。 待吃过了饭,天擦黑,两人和爹娘一并回屋里上床睡觉,小云抱着珠子眯着眼,侧耳听着双亲动静,等到鼾声响起,她伸手拉了拉身边小书的衣角,兄妹俩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蹑手蹑脚爬起来,悄悄开个门缝溜了出去。 夜色深浓,两人奔向村子口的小庙。这座小庙由来已久,数十年前建成,村子里每家每户逢十五,又或家中有事的时候就会过来拜一拜土地公,奉一份香火,小庙土地灵验,虽不是每求必应,但大的祸事这些年未尝遇见一桩。前年尘鬼经过村子,竟过门不入,没有进村吃人,老人们都道,他们是受神仙庇佑的。 兄妹俩对土地庙很熟悉,跟着家里人来过好几次,但这么晚出来却是头一回,怀里又揣着个奇怪珠子,不免忐忑不安。 “妹妹,若是瞧着不对就快跑,喊爹娘叔伯来帮忙。” 小云身子抖了一下,心里有点害怕,道:“会有事么?” 小书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等那人醒来再说。” “可是那个人要一直不醒呢?” 小书愣了一下,小小眉头皱得很紧,道:“我们等等看,大不了多来几趟,多等几日。” 这般说着,两人便盘膝坐在地上轮流摇珠子,静候那神秘人醒过来。 另一边,安宁走进溪流旁的树林,跃上一个高坡往下看,树林五里外散布着三个小小村落,深夜繁星点点,千家灯火阑珊,宁静祥和。 她走了一刻工夫,思量寻珠子这件事,难度颇大。 一说自己与珠子没有相通的气息,轻易无法确定其方位,若被人捡去,她也不好挨家挨户翻箱倒柜。 二说珠子里那位遥光仙君不知还在不在,不在了,珠子全靠她自己搜寻,实是难找。尚在,自己也不会好过,按她之前那般行径,丢下他头也不回的逃命,完全没做到同心协力、同甘共苦、举案齐眉,但凡无脸仙君气性大一点,都不会再回头找她了罢。 真是自作孽,活都活不下去。 早知当时诛杀狍鸮自己就搭把手……呢?也不对,安宁心道,若真上去帮忙,一个不查,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 总之,珠子必要去寻的,哪怕只剩三两日可活,也得努力找一找。 周围群山环绕,山中村落多是不富裕的,那珠子很漂亮,识货的人应会拿去镇子里卖个好价钱。 她视线越过明亮月光下依然青翠的山峰,投向远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19.镇上搜寻 翌日,小书小云兄妹俩在土地庙附近呆了整整一天,太阳从东挪到西,他们小心的避开人群,在寺庙后草丛里蹲着,直到拜祭的人离开,才重新回到庙里。虽然他们在这一天之中努力摇珠子,但依然毫无进展,珠子里的陌生人出现的时间有长有短,但从始至终都不曾睁眼醒来。 夕阳昏黄的光芒照进窗子,将土地公石像镶上一层金边,小书手臂摇得幅度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妹妹小云挨着他托腮坐着,看着神秘人影闪了一闪,又不见了,小书叹了口气按了按自己的手臂,停了下来。 小云小嘴一撇,眼角泛红,道:“哥哥,我们摇了一天了,手都抬不起来了。” 小书摇珠子的时间比小云更长,他手臂也是酸软无比,每一寸都在痛。 不懂那人为何不醒,小云抱膝欲哭无泪,思绪乱飘,她自幼在村子里长大,村子中鸡鸭多,下的蛋能孵出小鸡小鸭来,她头一次碰到珠子能生出人的,若是蛋里的鸡鸭不动弹,有可能是死了,以此推断,这珠子里的人其实是个死人,或者被他们摇死了,要不然为何没有反应? 这么一想,小云顿时心慌不已,连忙将想法同哥哥小书说了,小书听完一阵无语。 什么叫摇死了,天下间还有这种死法么? “如果鸡蛋刚生出来,一直摇晃,是不是就孵不出小鸡了?”小云又想了想,道。 小书一怔,单就鸡蛋来说确实如此,蛋刚生出来还很软,不能摇,否则里面的汤汤水水都混作一团了,任凭母鸡再努力,也孵不出自个儿的儿女来。 “所以我们这么摇,珠子里的人就死啦。”小云很肯定的道。 小书满脑子沉浸在鸡和鸡蛋的问题上,莫名其妙觉得小云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可是似乎有哪里不对。 “珠子和鸡蛋一样么,人等于鸡?” 小云一愣,茫然的点了点头。 小书一脸蒙圈。他看了看小云,又低头瞅了瞅还没鸡蛋大的珠子,暗自咬了咬牙,心道:不管了。而后对妹妹道:“小云,我们继续摇,若今日还没动静,我们明日一早就去镇子上将珠子卖了,万一……万一碰上个懂行的,没准能救他呢。” 小云一向最听哥哥的话,况且除此法之外,也没有其它办法,于是点了点头。 如此这般翻来覆去的折腾,又过了一个时辰。 小书颓然把手放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在一个时辰里不停的摇珠子,那男子不只没醒过来,甚至再没出现。 小云亦是吃了一惊。 两人相觑无言,小云是个女孩子,难免想得更多,忽的坐在地上手背捂着眼睛抽泣起来,小书手忙脚乱的安慰她。 只听小云边哭边道:“呜呜,你把他摇死了。” 小书心里也有点难过,怕真的是自己摇得猛了,把一个活人折腾死了。 兄妹俩又呆了好一阵子,哭也哭完了,抹净眼泪,唉声叹气的返回家去了。 离那条小溪最近的镇子上,安宁也晃荡了一整天,街面上能见到的有可能买卖珍珠这类货物的店铺,都被她翻找了一遍,但一无所获。 难不成还在哪户人家里?珠子有魔气,若离得极近她是能感受到的,然而现在一丝气息也无,意味着它和自己相隔有段距离。她蹙了蹙眉,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无端羡慕起街边的鼠蚁来,她的原身是河蚌,走动不方便,鼠蚁虽名声不好,但出入人家却是轻松自然,翻寻起来也更容易。 眼下她又要去何处找那珠子? 她一人站在街上感叹了一番,自打丢了内丹,这一路都不大顺遂,令人心头很是惆怅。 正惆怅着,街角跑出一人,举着一面铜锣,边跑边敲,将她的神思震了一震。 安宁认得这人,此人从午间开始,便走街串巷,听说是一大户人家的小公子病了,重金请人看病,医者却是个本事不大的,拖了很久没有治好,这户人家在镇上颇有势力,当街抓游医,排队进院门给小公子诊病,其中有那么一位,道这孩子不是有病,而是着了魔,找几个道士驱魔或许管用,孩子爹娘如抓住救命稻草,能试的法子一个不能少,后日就请人开坛做法。 之所以敲铜锣,美其名曰,为小公子招魂,请人围观以聚阳气。 这年头怪事天天有,也不足为奇。 安宁很快便甩开这一桩事回归正题,想想若明日再找不到那珠子,她就要魂飞魄散,恢复原身从头再来,那时可无人替她叫屈。 望着两旁耸立的府院屋舍,她终究决定挨个找过去,怎样也要好生寻一寻再说。 珠宝典当铺子,大宅小院能找一个是一个。 月色上来的时候,安宁化作一缕白烟跃进一户人家,庭院宽敞,花园秀美不俗,小桥流水,假山胡畔,看去是个富足有钱的,丫鬟小厮们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像是在传晚膳的样子。 他们妖族并不像戏文里写的可以隐匿身形,所以大部分时间躲在深山老林里修行,待熬成人形,再出来走动。至于潜进别人家里,实属不正经的行径,有些入魔的妖精,深夜祸乱人家,寻人吸□□髓,安宁虽善心不多,但还不屑于做这等事,只是做来不得已躲躲藏藏,作为一只有道行在身的妖可以说相当憋屈了。 “少爷今日可曾进食?” “正是吃了,老爷夫人才放心传膳吃上一些,若是还像昨日般滴水不进,后院都不得消停。” 安宁隐在假山后,听院子里两个丫鬟碰了面,闲谈着。 “道长可安顿好了?”一人又问道。 “已安排妥了,前院跟老夫人说话呢。” 这话让安宁心头微微跳了一下,这院子还请了道长,自己恐需小心一些,免得惹上麻烦。 她沿着墙角,寻着没人的地方往前飞去,这条小道比较偏僻,守卫也少,隔着一堵墙的另一边则截然不同,守卫人数颇多,她转头向那侧望去,入目几间屋子的房檐垂下几张符篆,她蹙了蹙眉,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若是往常,必定调头就走,然而就在靠近此处墙壁的刹那,她察觉到屋子里面与众不同的气息,这屋子如一个硬壳,包裹着什么东西。 气息很古怪,似人非人,似妖非妖,还带点魔气,简直一锅乱炖。但就为这一丝半缕的魔气,她觉得有必要探究一番,来镇子许久,这是唯一有着接近那颗珠子气息的地方。 她四面看了一遍,目光落在墙边的土堆上,土堆半人来高,拿来用用是够了。她挥掌打在土堆上,无声而有力,清风吹拂,忽卷着土和砂石越过围墙,不少守卫禁不住这阵妖风,挡了挡眼睛。 “这风有点奇怪。”一人道。 另一守门之人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许是晚上起风了罢。” 两人说话的间隙,安宁已化作一道微光溜进房里。 此时按天色来说并不晚,房间里没有亮灯,因门前守卫极多,安宁原猜测这处可能是收藏宝物的地方。一进来,却知自己错了,这里两间房子不曾隔断,有书案,案上笔筒笔海书帖码放的整齐,东墙是一个漆木书架,二进有床,竟是间不大的寝室。 古怪的气息是从床铺那方传出来的。 安宁脚轻点地,悄无声息的飘了进去。近床的门框上依然有很多黄色的纸符,她方才进来的匆忙,门外的没看清楚,只觉对自己这只妖无甚效用,此时却是看清晰了,那些根本就不是正经的符篆,而是用朱红的笔在黄纸上随意写了几个字: 速速走开、被我抓到就死定了、有本事别来…… 安宁看得一愣,都说病人最忌庸医,这家请了道士作法,碰上了个骗钱的,作假都不会作,把符篆写成这样,委实是人才。 她暗自感叹世道人心不古,边飘到床边,床上挂着短幔,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蜷缩在被子里睡着。 安宁弯下身嗅了嗅,这孩子身上味道复杂,又闻了闻,确实古怪得紧。 难道珠子在他身上? 她挽了个诀,将孩子整个托起来,伸出一缕气缓缓探过去,那缕气息贴着他的皮肤划过,温暖柔和。 安宁检查完手指轻颤了颤,她眯了下眼睛,将孩子放回床上,没有珠子,这半人半妖半魔的气息是从孩子皮肤上散发出来的,像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但身体依然是个凡人。 这个孩子应就是那大户人家着了魔、请道士施法招魂的孩子了。 珠子不在此处,除了些许魔气,她感觉不到仙气,那位叫遥光的神仙不管是死是活,珠子里都会残留一点仙气,孩子也不会这般面目晦暗、死气沉沉的模样。 屋子里一片漆黑,像无星无月的深夜,渗出一股难以描述的寒凉,安宁心头也是凉飕飕的,收回手,她伫立在床前,思忖自己下一步该往哪去。 明月爬上屋檐时,有微光从窗户照进来,安宁的影子落在孩子的身上,打下一片阴影,她再度轻轻飘起,转身离开。然而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她身后,那孩子从沉睡中慢慢醒转过来,睁开眼眸。 那是一双空洞血红的眼睛,在黑暗里散发出妖异的光芒。 他蠕动了两下,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0.交换条件 风从发梢吹过,带起一阵透心的寒意,安宁的额上渐有冷汗,脚步微微摇晃着走出小镇。那颗珠子不见踪影已有三日,她四处搜寻,镇上大半人家都去过了,毫无所获。失了内丹,妖族三日化为原身,失了珠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如今,安宁勉强维持人身,身体里气息乱窜,拉得筋脉肌肉皮肤鼓胀疼痛,正是强制恢复原身的过程。她背上被冷汗浸湿,面色惨白,嘴唇苍白无血色,为今之计,要先寻一个隐蔽地方,最好是有水源的,若还在镇上停留,原身被人发现,没准会被捡去吃掉。 她扶着树干,吊着一口气走进树林里,眼前无数树影散乱的铺在地上,她听到鸟鸣声,亦听到风扫过茂密草丛的沙沙声,唯独没有水流的声音。 一块不大的石头斜插在土上,她想迈过去,却见石头一裂成三块,晃花了眼睛,她暗道声“遭了”,眼眸瞬时由亮转暗,染上墨汁,她的五感即将消失,再然后就是神识了。 “姑娘,你没事吧?”树林里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应是路过的农户樵夫。 安宁想摇头,发现这点动作她都已经无法控制了。趴在地上,她的神思模糊,渐渐飘远。 “啊啊啊,妖怪啊!” 耳畔叫声之尖锐,似欲划破鼓膜。 她此前从未听过男子尖叫的声音,竟能企及女子不能到达的高度,那农夫估摸是眼见她从人变成河蚌惊吓过度了,这一声直奔云霄,惊起无数只雀鸟,也把安宁的神思硬拽回来一下。 她清醒了一刹那,眼睛顺带着恢复了一刹那,在五感全部陷入黑暗之前,一双脚踏着雾气出现在视线里。 她还没来得及猜测此人身份,思考他会否将自己捡去吃掉,就彻底晕了过去。 不知浸在黑暗里多久,安宁终是醒了过来。 她是被鼻间香火味道熏醒的。 有那么一瞬,她险些以为自己被烤来吃了,不晓得下一刻是撒盐粒子还是装盘。 神识未失,她艰难的动了动手脚,作为一只修炼数千年的蚌精,她自然清楚自己的状况:她还活着。 睁开眼睛,身下是干草,头顶有横梁,上面油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木头裂开几道纹路,东西各有三扇窗户,风从外面刮进来,窗棱上的糊纸被吹得呼呼作响。 正中是土地公的塑像,不像金铜所铸,而是普通至极的石像,香案上有香屑供品。 安宁知道自己在何处了。 村落里的土地庙,从古至今,便是救人逃难乞讨必经之地,渊源流传,俗不可耐。 当然她活着必然不是神灵保佑,那就是…… 她感觉自己脑中血流的速度都快了,“噌”的一下坐起来,向四周看去。 手边果然有惊喜。 一个圆滚滚的、龙眼大小的珠子。 这几日,当真患得患失,悲喜交加。 她立刻将之捡起,珠子还是那颗珠子,雾气蒙蒙,当中有一点白光,以前她偶尔还嫌弃这珠子不如珍珠好看,此刻看在眼里,却是天上无地下无的美好。 她掂量着珠子,收手便要放进怀中……手指在碰到衣襟时,猛然顿住。她素来机警,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凡事算一算得失,想一想为什么,绝不会错。 珠子没有腿,不会自己跑回来,她晕倒在街巷中,也不会莫名飘到土地庙,定是有人相助了,唯一的人选,不用猜,定是那位看不清容貌的遥光仙君。 是胸怀广阔,神仙之典范? 还是侠肝义胆,凡人之楷模? 安宁瞧着珠子里细细的一缕白光,眸光微闪,忽而冷笑起来。 怎么可能? 她一贯不相信世间有舍己为人这种事,一个人与你非亲非故,却屡次相助,不仅不怪罪你将他独留险地,头也不回的跑掉,还以德报怨,尽力回护。这等割肉喂鹰之举,除了佛祖还没听说有谁做过,何况是身份天差地别、素不相识的一仙一妖? 人皆自私,六界均同。 这可不是脑子有没有病的选择题,恐怕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有用处,俗称利用价值,这位“无血无肉无脸”的仙君心里也藏着一个算盘,在她埋头苦算时,正对着她打得啪啪作响。 那么问题来了,筹码是什么? 她掂了掂手里的珠子,忽觉事情变得很有趣,如若他开出的条件不太过分,她能捞到的好处也是不少。 看来要与无脸仙君好生谈谈了。 正掂着,不想手心里的珠子缓缓亮起,光晕铺满这方天地,如水波一般漾开涟漪,光芒摇曳散去后,现出遥光仙君的身影,不是站立着的,而是无声无息躺倒在灰色雾气中。 安宁怔了一下,救完自己就晕了? 遥光仙君雾气迷蒙的身影只略微闪了闪,不消片刻,又被珠子重新吸了回去。 安宁挑了一下眉,心道,竟还有这种诡异操作。而后她微微一笑,计上心来。 再度摇了摇珠子,摇出无脸仙君的虚像,她随手一挥,寒气于掌心凝结,地面一片雪色,冰冻三尺。 她微笑着,坐回干草堆之上,托腮凝视。 这般,更好看住此人。 遥光醒来的时间要比他自己预计的晚一些,周身冰寒,不似在珠子里,他皱了皱眉,方觉不对。 他如被封印在某处一般,手脚都被固定住,一动不能动。 冰冷的气息环绕在周围,他的眼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这女子当真……不可理喻,她把他用冰冻了起来,活生生放进一个实心的冰棺里。 “咦,你醒了?”一个女子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微讶道。 他闭了眼,欲以法力破冰,又听那女子道:“仙君若想胜算大一些,就老实一点。” 遥光不动了,余光看那女子,还是鹅黄的衣裳,娇俏的容颜,只眼睛里点缀着讽刺的颜色。 安宁皮笑肉不笑,这仙君这样老实,可见自己猜得不错,此人救自己绝不是无缘由的,她想了想,忽而伸手拍了拍面前的冰块。 冰上随即添了几道裂纹,越扩越大,露出遥光仙君除了眼睛能看清,其余隐在雾气里的一张脸来。 她确实在凿冰,不过不是拉他出来,因为凿开的范围仅限脸而已。 “你想如此说话?”遥光不着急出来了,只瞥着她淡淡道了一句。 安宁笑了笑,道:“仙君这般姿态,小女子很有安全感,故而委屈您老人家了。” 遥光冷哼了一声。 “可是后悔救了我?” 遥光冷笑不语。 安宁将面部肌肉调整到了合适的位置,尽量摆出友好的笑容,道:“这么对救命恩人非我所愿,只是不问清楚了,小女子放不下心来。” 遥光眸中光芒轻闪,等着她下一句话。 “仙君修道还是修佛?” 遥光淡漠言道:“道。” “佛门有割肉喂鹰的典故,不知你们道家有什么,但想来也差不了许多,你救过我多次,谢是要谢的,不过在我看来,你非佛祖,我非鹰,可对?” 遥光不打算否认,救她确有私心,此刻这女子开门见山,手段虽不大好看,但也正给了两人机会谈上一谈,于是他道:“不错。” “你是何身份?” “北斗破军星君。” “为何困在珠子里?” “与敌纠缠,一时不查。” “要往何处去?” “西海寻肉身。” 两人话音落定,安宁思绪在脑海里转开,自己要往西找内丹,无脸仙君也是往西去,难不成是因为顺路?不对。 “需要我做什么?” “一同去西海。” 安宁眯了一下眼睛,听无脸仙君继续道:“你没了内丹,需要珠子保命,而你想找的内丹,去向与我同路,而我同样离不开这珠子,更不可能以魂魄驱使珠子飞到西海,需人送我到西海。” “我有什么好处?”安宁直言道。 遥光道:“待我恢复仙身,你可随我去仙界。” 安宁一怔。 “你既能一路继续寻内丹,也能免去修仙飞升之苦,直登仙界,入仙籍,如何?” 不得不说,买卖诱人,回报丰厚,正是她想要的。 安宁一笑,也不多说,在冰棺上一拍,素白的冰渣子散了一地,遥光仙君从冰层里飘出,他周身的雾气比两人初遇时更浓,从头到脚捂得严实,安宁对他的长相没有半分好奇,只静待在一旁。 细细回想方才所说,安宁又剥出两点疑惑,道:“世间修真之人甚多,你若亮明身份,必有人相助,为何找上我来?” 遥光闻言,却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穿梭在浓雾缝隙间,看得她颇有些心惊肉跳。 “你气息特殊。” “什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安宁诧异了一下,道。 “珠子放在你这里,我元气恢复得便快一些。” 安宁不得不又讶异了一回,原来自己竟还是个药引子,有这等妙用。 “为何?” “不知。”遥光回答的格外简单,眸光从她身上掠过,意味不明,有道是前路漫漫,不妨慢慢探究。 “还有一事。” 遥光淡然点头,道:“你说。” “送你去西海便能入仙籍,听来太过容易,令人很难相信。故而……这一路,可还有需要我做的?” 两人对视之间,她眼神警惕,他眼睛隐在滚滚浓雾之后,眸中明暗交替,变化万千。 “有。”他嘴角一弯,如此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1.斋醮作法 事实证明,女子的感觉是多么正确。轻飘飘的一声“有”,背后隐藏着无脸仙君极其险恶的用心。 但这桩买卖最后还是成交了,虽路上可能会耽误些时间,毕竟机会难得。 太阳再次从云上露出头时,安宁被遥光支配到镇子上喝茶,从清早直喝到巳时末,听戏听足了四个时辰。 第五壶茶水上来的时候,茶楼里的戏讲到一出“浪子终回头”方落了板,道了声下回分解,安宁托腮坐在桌旁,委实觉得“莫强求该回头”的是无脸仙君。 她微咳了一声,为了路上少一点难度,顺利达成目标,打算劝一劝同在一条绳上的那只蚂蚱。 “听闻那神器你们仙界找了数万年,都没个影子,仙君这般难为自己,天帝他老人家知道么?” 遥光仙君呆在她腰间珠子里,悠然自得的歇息,目中无人的冷哼。 不错,除了带他去西海,另一个条件,便是顺道寻一寻失落已久的上古神器,据无脸仙君所说,神器很神。 位置不明,只有仙界的人能感应到所在的地界,范围方圆千里。形状不明,内含神力但不拘风格,可能是块山石,也可能是根朽木……综上所述,与“不可能找到”乃是不同的说法,同一个意思。 “况且,何不找到肉身,上了仙界,再想办法?” 无脸仙君回答的很干脆:“顺路。” 见他一意孤行,安宁心情不是很顺畅。 那厢,忽而又听他话锋一转,说起另一桩事,道:“午时锣声起,员外府开坛作法,你带我过去。” 去凑那热闹作甚? 无脸仙君道:“查神器下落。” “这么短距离你不能自己飞过去?” 无脸仙君大言不惭的道:“累。” 安宁冷笑了一声,自两人达成买卖,她越来越觉得这位仙君待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诸如使唤她更勤快些等等。 “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 遥光仙君笑了一声,幽幽接道:“以怨报德是尔族传统?” 安宁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自在惯了,如今被人管控得浑身不舒坦,几丝怨怒攀上心头又被她强扯下去,想想九重天上的光景,想想仙界的亭台楼阁。 遥光不说清楚,安宁自是猜不到此事与神器有何联系,她晃着茶杯,一气儿晃到了太阳当头,听完了另两出不大精彩的新戏,熬到锣鼓喧天闹将开,方才起身从楼上走下去。 员外府大门敞开,人群听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凑到一起,在门口窃窃私语。安宁挤在人流里,觉得眼前这户人家眼熟得很,可不就是昨夜她潜入的第一处宅院么。 “门口看不清楚。”某人发话道。 安宁十分惫懒,心道无脸仙君也太多事了,随口道:“仙君自去屋檐上观景吧,小女子在此处等你就是了。” 仙君语气很淡,没有理会她的敷衍之语,只道:“太上老君是个惯会炼丹的,一颗仙丹千年灵力。” 这就是常说的加码了。 安宁的身子不由僵了一僵,随即她深深呼吸,将面部肌肉摆放的一丝不差,道:“看来阁下是真的很累。” 遥光仙君冷哼一声,若不是因救她出去,与狍鸮大战一场,他还不至于虚弱至此。 员外府正门附近种着不少大树,正适合围观取用,安宁闪身飞上树枝,躲在茂密的树冠子里面。 见门外人头攒动,门里人也不少,老爷夫人丫鬟小厮围了整个前院。 “老爷夫人,道长来了。”一小厮快步上前道。 憨肚老爷和他那夫人相搀扶着看过去,一人身着法衣从侧方施施然走来,那法衣不是寻常的道服,乃是斋醮科仪所用的天仙洞衣,紫衣上金丝银线绣着仙鹤祥云,如一团紫气向东来。 头一次观摩道家科仪,安宁好生欣赏了一番,视线才从法衣转到那道长面容之上,这一看,她眉头卷起条山川来。 人生无处不相逢。 那道长脸面白净,两个酒窝最是好认,身后跟着一青衣女子,青衣女子手里拽了根绳子,牵着一白衣男子,这一紫一青一白,搭配在一起格外碍眼。 沂山苏浔,竟在这里又碰到此人了。 “道长,我们是否现在开始?”员外已等了许久,见人来了,搓了搓手,急问道。 苏浔看了眼天色,煞有介事的道:“午时阳气登顶,青天白云,最宜开坛作法。” 员外眼中有喜色,拉住身边夫人,示意道:“那就赶快,快请。” 一转眼又看到全身被捆绑住的白衣男子,他迟疑了一下,作为知法守法的好员外,退后前禁不住一问,道:“敢问道长,这是?” 苏浔一笑,笑容高深莫测,难以言喻,道:“吾之坐骑。” 众人哗然,员外看向苏浔的目光陡然变了,先前是客气,如今添了十二分敬畏,他的手抖了抖,胡子颤了颤,瞠目结舌道:“这、这是,仙人呐。” 尾音山路十八弯,险些就要给仙人苏浔跪下。 苏浔仙人嘴角飞快朝耳根一咧,又忙不迭收回,不动如山。 门外之人惊叹于仙人法术之高超,坐骑面貌之俊美,纷纷向院中投去敬仰的目光。那坐骑被符篆封住嘴,眼睛通红。 安宁坐在树枝上,百无聊赖且看此人胡吹。 午时,小厮布置好作法所用物什,敲响钟声,缓慢而富有节奏,一连数次,人群安静下来。 两丈高台之上,摆着一张供桌,供桌上一方青铜小鼎,内插三根香,其后是供品,最先踏上前来的,是两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身着道服的男子,他们一人捧着师刀,一人拿着三清圣铃,在两侧的云锣前站定。 “斋醮法事,静,鸣法鼓!”一人高喊一声。 鼓声里,苏浔整了整衣襟,手执牙笏缓缓走到高台中央。 没想到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安宁重新打量了这苏浔几眼。 一身紫衣的苏浔道长双手捧笏,遥拜天庭,又以左手持盂,右手拿着新绿的杨柳枝,沾了盂中圣水,遍洒醮坛。象征着普施甘露,济度亡魂。两侧男子敲钟击磬,念诵吟唱。 苏浔又从身侧抽出了一柄木剑,剑身古朴,刻着九颗星子,星子排列很讲究,从剑柄延至剑身中央,弯成勺形。 他折手一挥,供桌上的香短了一截,香灰不落。两个侍立的男子放下手中法器,从台子下抬上来一个古怪的物件,远处看是一个用木头交搭而成的圆球,上下左右径长三尺,每一块木头上面都缠着许多红线,每一根红线上都挂着许多铜钱,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响声。 两人把木框围成的球搁置在一个木架子上,苏浔左手抱笏,右手捻起指来。随着他口中念出一串法诀,那木球之内霍然亮起一道红色的光芒,核心处闪闪烁烁,木球在架子上动了一动,竟然凭空飘了起来,线上的铜钱也开始微微颤动。 众人屏住呼吸,看木球越升越高,所有的红线线头离开了球体表面,像伞骨一样伸展开。 苏浔低喝一声:“走你!” 数道红线以迅雷之速冲西面去了,有几根挂于树藤上,有些拴在了几丈外的房梁上,还有一些根本不知去了何处。 这红线的长度也是匪夷所思。 耳边铜钱叮叮的声音响而不绝,苏浔指尖微光连闪。 安宁腰侧热了一下,转头看遥光仙君从珠子里飘出来,立在一根细细的枝丫上。 他面上浓雾翻腾,偶尔能看见眸光深沉的眼睛。 越来越多的红线向后院蹿去,有几根晃荡的厉害,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木球醮台晃散架,苏浔一把握住,在手上缠了几圈。 铜钱一个一个滑向后院,不断发出脆响,红线绷紧,苏浔用力一拽,一根线便绷断了,他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再次发力,红线接二连三的断裂。 在旁一眼不眨注视他的青衣女子,将白衣男子拴在柱子上,飞身上前,她右手一抛,袖口钻出几条红线补上了苏浔的位置。 “这是在钓鱼?”安宁问道。 遥光仙君看了她一眼,默然一刻,道:“差不多罢。” 斋醮台上两人费死老劲,忙忙碌碌,台下众人却是一头雾水,员外和他夫人尤其急切。 “这位道长,如何了,我儿可有救?”员外道。 苏浔正全心全力控制红绳,哪有工夫理会他,随口道:“快了快了。” 员外慌忙点头,道:“好,好。”退到一侧不敢多言。 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院子里突起一阵喧哗声,几个丫鬟飞奔而至,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少爷他……” 话只说半句的,一般造成的恐慌大于说完整话的,可见这丫鬟深喑此道,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引人无限遐想,员外脸色大变,夫人转圈晕倒。 苏浔将法力顺着红线打向另一头,每打一次,地面都震上一震。 “快,快去看看。”众人簇拥着员外往后院跑,门外一群看热闹的蠢蠢欲动,大约是想跟着凑热闹,被守卫推出门。 苏浔继续手上的活,在第七次发力时,手上红线大震,竟将他的手震开,红线脱手,连带着木球亦是翻滚在地。 苏浔瞪着眼怔住,半天长笑一声,几分洋洋得意,大声道:“哎呦我去,逮住个大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2.府外捉鱼 后院,员外跌跌撞撞的跑向自家孩子的屋子,绕过假山,便看满地是人……的残肢,大半被烧得焦黑。他面上惨白,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两旁小厮赶忙扶住。他咬了咬牙,一跺脚,走进房间,不多时又踉跄着走出来,道:“人呢,人呢?” 苏浔脸色也不好看,他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铜钱和红线,捏了捏,道:“跑了呗。” 红线乱作一团,一边完好,一边被火焰熏黑。确然是个大的,但没逮住。 员外一张脸毫无血色,闻言怒道:“你说什么跑了,我儿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未曾下地。” 青衣剑灵沅女心肠柔软,观苏浔左顾右盼模样,知他神游天外,于是上前一步,语气温和的劝慰,道:“这位老爷,小公子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既请了我们来驱邪,我们定会做到,将小公子找回。” 员外身子摇了摇,腿一软歪坐在地上,道:“当真、当真有不干净的东西找上熙儿,为何是熙儿啊?” 几人说话间隙,安宁和遥光两人已先一步进入那屋子,布置的和昨日安宁所见无甚不同,只是寝室里少了那孩子而已,外头正当晌午,这里的光线却十分昏暗,床铺凌乱。 遥光的视线扫视过每寸被褥短幔。 “你在找什么?”安宁问道。 遥光不答。 安宁心头又将仙界盛景勾勒了一遍,耐住性子,道:“我昨日来过,这孩童身上气息古怪,但本身并无不妥。” 遥光振袖飘起,在床顶帷幔边细查。 “被妖魔附身了?” 遥光声音从床顶传来,道:“不是妖魔,是尘鬼。” 安宁微怔,这和尘鬼有什么关系? “尘鬼还能附身?” 遥光道:“不只。”不只附身那么简单。 安宁见他好似并不打算多作解释,但事关尘鬼,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甚至隐约觉得,此行寻神器,不仅耽误时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盯着遥光,她咬了咬后槽牙,道:“你我已是一条船上的,就算后面是油锅火海,仙君也得先知会我一声,小女子好有个心理准备。” 遥光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轻哼了一声道:“你我同行,该做好心理准备的是我罢。” 仁义礼智信,人皆有一二,唯独这女子一个不占。 安宁心头蹿出几丝火气。 院子里闹作一团,遥光化进灰色雾气里,从后窗户飘了出去,安宁自然不愿一头雾水被人卖了,待他身影走得远了,她自去床铺上看了一遭。 靠近床铺的屋顶上,有一只带血的爪印,颜色偏深,湿漉漉未干,周边还有被火焰烘烤的痕迹。 她眉梢动了一下,孩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走了。 若说是尘鬼,又怎会有烧焦的痕迹? 一时间,疑点重重,无人解答,但诡谲之处,就知事情绝不简单。 出了员外府,安宁看着阳光下一团雾气的遥光,颇有些怨念。 她这些年过得十分安生,要么在水里修行,要么四处游荡,寻找能助道行灵力提升的宝物,偶得一件,化灵气为己用,日子单调却安稳。 不是未遇过尘鬼,但她都会远远躲开,不曾纠缠。作为一只蚌精,她很有觉悟,只要活下去,天地不灭,她就有机会得道升仙,离开这满目疮痍的凡间。 自从丢了内丹,捡到这颗珠子,怪事一桩连着一桩,皆是她从未遇见过的。 比如眼下这孩子,显然不是个人了,乃是一个大写的“麻烦”,依她的性子,是要躲一躲的,能避多远就多远,然而同行还有一位仙君。 神仙是什么?神仙是六界有难算不到自己头上,无事却得创造点事的那种人,但凡慈悲为怀,六界成不了这个样子。 她不知道这位遥光仙君是不是秉承了仙界的优良传统,打算创造点事出来,但现下这等情形,确是去找事的。 “你要找的不是神器么,难道与尘鬼有关?” 遥光一张脸看不清表情,无甚表态,安宁面上却是盯着他,渐渐浮起冷笑。 没反应,就是默认,她又猜对了。怎么说呢,若是她够狠,捏碎了珠子同归于尽是条不错的出路,只是她自认胆气不足,因此只得被人拿捏,哀哉。 “有间茶楼,上去喝杯茶?”遥光那厢淡淡转移话题,道。 安宁不知他又安得什么心,她喝茶已经喝了一上午了,这是要灌死她,另找人做买卖? “不了,仙君请自便吧。” “好。” 大街阳光明媚,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祥和。安宁摸了一下锦袋,珠子又不见了。 她身子僵了僵,深呼吸两回,对着遥光背影道:“还是吃饭吧。” 遥光道:“也好。” 好你个鬼!安宁心中冷冷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远离这令人生厌的神仙。 酒楼里人不多。 “客官上座。”店小二掸了掸木椅,拎着一壶茶就要给她斟上,安宁对这浅浅淡淡的茶叶生了恶心,连忙抬手挡住,道:“不必了。” “好嘞,”店小二乖觉的一收,道,“那您吃点什么?” 安宁斜眼望着重新回到自己身侧的珠子,想起了件事来,眸中微亮了亮,她葱白的手指在桌上一扣,道:“有什么招牌菜?” 店小二口才伶俐,一口气背诵了十个菜名。 安宁微微一笑,道:“都要。” 店小二愣了一下,道:“客官你说什么?” 他顿了顿,摸了一下脑袋,道:“这位客官,若还有人来,咱们可以换个大桌。” 安宁道:“就我一个,如何?” 店小二瞬时面露震惊,满脸只剩一张嘴。他想不通这长得娇娇怯怯的姑娘是不是脑子不甚好,又或者是身上带着什么病症,莫要吃完不给钱是关键,他将念头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掂几下,想着去与掌柜的说一声,防着点。 这时辰过了吃饭的点,楼上没有人,遥光现出身形,站在窗边向外望去,余光见店小二来去如梭,手脚麻利的上菜。 遥光负手不语。 菜摆满了桌子,安宁微笑请仙君上座,道:“仙君莫与我客气,你救了我多次,请顿饭还是要的。” 遥光嘴角动了动,此时光景正是某人坐着他站着,某人吃着他看着,他与她相处小半个月,不曾发现这水族妖精有这般胡闹幼稚的一面。 安宁自己显然也未曾察觉,只一路走来心下忿忿,毕竟过往多年头一回遇到半做买卖半是要挟她一同上路的人,总不愿让他好受,于是细枝末节难免失了妖族气度。 遥光自是不能吃东西,但坐还是可以坐的,他从善如流的坐于椅上,看安宁吃得秀气又流油,午后阳光温暖,从窗棱透进来,点在她的唇上,闪出一片油亮的光泽,遥光视线与她的唇轻碰了一下移开了。 安宁心知这位仙君肚里多年无油水,故意点了一桌好菜,让他生看着,然而筷子伸着伸着就慢了,心中微微后悔自己脑袋一热,打出生至今,热了没几回,好似全跌在这仙君身上。 “你很饿?” 安宁道:“你不饿?” 遥光默然,神仙很少吃饭,几百几千年不吃东西也不会有事,何况他自幼修道,口腹之欲约等于无。 安宁微微一笑,她哪里担心他饿不饿,只不过心底烦厌罢了。 遥光转开的视线落在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脚步匆匆。 安宁看他望得出神,也支着头看了一眼,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只猴子般上蹿下跳的由西向东跑过去。 正是不久前号称要捉妖魔的苏浔,他沿着街道,时而南时而北,在屋舍墙上分别点过三四下,又跳到另一面墙上。 安宁伸手转了转手中杯子,杯里的水晃了晃,泛起几片波光,她注视一刻,看出了门道,要说苏浔此人,和她很有些过节,凭他乍乍呼呼的性子,就知不是个靠谱的,但这一手布阵的术法倒是不差。传闻沂山仙派,与离山、丘山、云山三派,同为蜀山仙派分支之一,离山、云山仙派覆灭,只存沂山、丘山,虽不及数千年前蜀山之辉煌,不过底子尚留了几分。 苏浔布的便是旧时蜀山闻名遐迩的清光连环阵,用于网罗妖物的,凡人看不见这阵法,异族夜晚会闻到奇异的味道,来此地探寻,墙上的术法会印在他们身上,自带施法人去老巢。这是要引上孩童之身的尘鬼出来了。 “我们在此地过夜?” 遥光已调回了头闭目养神,随意哼了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3.迷雾之中 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人世并不太平,有地龙翻身,旱涝灾祸,亦有妖魔作祟,尘鬼肆虐,每逢祸乱将至,必有异象。 这日夜晚,明月星子都隐进了云层中,安宁在客栈歇息了两个时辰,靠在墙边打开窗户,浓雾扑面而来,还有一股酸腐的味道,她的眉不禁蹙了一蹙,这味道在过去这些年里时常能闻到,极刺鼻,闻得多了让人脑袋发昏。只是这雾比往日浓了很多,灰雾里掺着黑气。 遥光亦在珠子里休息了片刻,安宁开窗时,他闪身出来,临窗而立,远望天际,以他目之所及,尚能透过浓雾观星。 天穹之上熟悉的北斗七颗星子已无踪无迹。 窗外浓雾暗沉,深夜时分烛火熄灭,街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倦鸟归巢,行人归家,小镇一片寂静,但也正因为过于安静,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放大。 安宁对雾气里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隐隐觉得,身侧遥光仙君整个人气息慢慢冷了下来。 当翻滚的雾气浓厚到极致时,他们在虚无处听到了短促的喘息声。嘶哑沉重,像野兽压抑着嘶吼,喘着粗气,贪婪的寻找猎物。 来了?两人望向浓雾深处。 半空中,徐徐飘过一双眼睛,一双充斥着鲜血的红色眼眸,然而也只有一双眼睛,甚至没有脸和身体。 遥光眸色渐深,直视飘浮于空中的眼睛。 红色的眼睛停留的工夫并不太长,它从街的一头,飘向另一头,眼珠缓慢的转动,搜寻了一阵子,似乎并未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缓缓降了下去,躲进浓雾里。 安宁以为遥光会出手,却看他端站不动,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红色眼睛沉下去的瞬间,他们两人未动,但有人动了。 天际划过一道微弱的清光,如一颗流星从天坠落,一段剑芒刺进雾气中,街上的浓雾被这光芒逼开,两侧房屋上刻画的阵法也随之亮了起来,那红色的眼眸感觉到了这股剑气,飞快钻进泥土。 清光瞬间散出夺目光辉,紧随其后,狠狠劈下。 然而,剑快,妖物更快,来人依然是晚了,那红色眼眸隐退的速度奇快,眨眼间消失得不见丝毫踪影。 “哇呀呀!”持剑之人怒叫了几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地上扎,显然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 安宁挑了挑眉稍,遥光皱起眉来。 地上很快被来人刨出了一个坑,那人抓着剑,不管不顾叮了咣啷的凿,全然一副拆街的架势。 街道两侧的人家,渐起骚动,像是从睡梦里惊醒。 安宁翻了个白眼,心道,此人脑子莫非有坑? 遥光观此亦是神情微变,他似叹非叹的吐出口气来,挥袖从窗户上飞了下去,止住持剑之人意欲拆街的手臂。 那人可不就是号称沂山大弟子的苏浔么。 “你是何人?” 遥光皱眉,打量了他一番,终是叹了口气,道:“莫胡来。”安宁听他语气低沉,好似动了一番心火,微有讶然。但有人能气到无脸仙君,她乐见其成,于是好整以暇的倚在窗边,十分期待两人打上一架。 哪知这冲突未开头就灭了火,苏浔提着剑张了张嘴,一时摸不清头脑,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胡来了。遥光则侧身向她飘来一个眼神。 安宁一怔,又要去何地? 她深呼吸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情不愿的飞出窗子,缀在遥光身后。 “诶,你们去哪儿,等等!”苏浔反应过来,收剑入鞘,御空追过来。 飞到空中,方看清了遥光身旁女子容貌,乃是与他很不对付的蚌精,眼睛瞬间瞪大,道:“你、你们是一伙的?” 安宁心下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故而不理会他。 苏浔不靠谱的劲头上来,转了转眼珠,“呔”的一声,道:“我要将尔等小妖捉拿回山!”说着便要拔剑。 安宁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苏浔察觉到她的视线,觉得这个眼神忒侮辱人,怒道:“你这小妖干什么!” 安宁冷笑了一下,没说话,开口的却是遥光,他截住他的话头,转而问他道:“你既布了清光连环阵,为何要在此时现身?” 苏浔是凡人,道行也不高,故而感受不到仙气,见路上偶遇之人竟认得师门阵法,不禁微吃了一惊道:“你知道清光连环阵?” 言语一顿,又接着道:“可是我没布这个阵法啊。” 遥光和安宁皆是微讶,两人在楼上看了一角阵法,依巽位、震位排布,应是清光连环阵。 苏浔兀自唠唠叨叨解释开,道:“小爷我布的是祖传的定妖术,虽说和清光连环阵法有点像吧,不过力量不可相提并论,妖物回巢,带着的印记会印上巢穴里的妖物,但凡出洞,都逃不开小爷的手掌心。” 遥光在半空突然停了下来,安宁险些撞在他身上。 遥光周身气息转至微寒,道:“定妖术有时限,三日内修真之人若遇妖物,可施技捉妖,过了时限妖物就会察觉,此乃打草惊蛇之举。” 苏浔脸色微变。 “何况你口中的定妖术,施法过程和清光连环阵并不相似。”遥光自幼修习道家法术,他在仙界学成的时候,蜀山都还未出世,这点眼力自然是有的,且比苏浔高出了几个祖宗级。 苏浔被他的话震住,细想了想,脸色彻底白了,嘴唇哆嗦了一下,道:“那我……我用错阵法了。” “你用了什么?” “驱索术。” 遥光:“……” 这个名字,安宁略有耳闻,驱索术渊源流传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用处大,而是因为它虽与清光连环阵在八卦走势上有相同点,但声势、作用不可相提并论,实乃天差地别,于是被人口口相传,嘲讽至今。 用处就有一个,帮施法人定位,找到妖物,然后赶跑它…… “那怎么办?”苏浔也晓得自己在阵法上一塌糊涂,关键时刻犯错误,脸上有点发烫,喃喃道。 “你不是会搜踪之术?”遥光皱了皱眉道。 地面上尚有妖物气息,他用搜踪之术寻着气息找,亦是种办法。 苏浔闻言,脸上又白又红,方才的气势也消失得一干二净,道:“地面上的妖物可以找到。”换言之,地底下的不行。 碰上一个半吊子修仙之人,确实没有再多可说的了,遥光踩着雾气往小镇的出口飞去。苏浔意识到自己做错事,脸色难看,他闷着头飞了一阵,看着遥光的背影,带着几分请教,问道:“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遥光没回答。 苏浔心里憋了一口气,很是难受。他一双眼东飘西飘,转眼又碰到安宁的目光,似有轻蔑颜色,他一贯看不顺眼这小妖,现下心情不好,语气更不客气的道:“你看什么!” 安宁存心刺激他,微微一笑,道:“未想到你们沂山仙派竟是这般无用的。” 苏浔脸上噔的一下黑了,怒道:“小爷学艺不精自去闭关修炼,不许你这妖精侮辱我师门。” 安宁心里啧啧两声,这家伙本领不大脾气不小,但到底一千五百岁的不和十几岁的计较,便将他丢到一旁不管了,留他一人脸色千变万化,自顾自懊恼。 小镇边其实什么都没有,是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遥光一落地就径直往前去了。 而安宁则闲散的溜达,将脚底的草碾了碾。 反倒是苏浔紧跟上去,一个劲追问道:“你在找什么?” 遥光淡淡回道:“寻人问件事情。” 安宁道:“难道你也找不到那妖物?” 语气凉凉,有几丝嘲意。遥光只将她这风凉话纯当耳边风。 苏浔跟在后面,拿着剑在草丛里扫来扫去,想看看这雾气缠身的古怪之人有什么好办法。 终于,前面的遥光停下脚步,有了其它动作。 他在一棵树旁弯下身,用手风扫了扫树根上的土,露出树根间隙里夹着的几片草叶子,而后伸手,利索的把它拔了起来。 却是一棵又瘦又长的白萝卜。 “萝卜?”安宁和苏浔一怔。 哪知那颗白萝卜忽的抖了三抖。 “活的!”苏浔瞪大了眼睛,道。 萝卜身上闪过一缕暗光,根须飘起化成短小四肢,上端围绕着一小块凸起的块状物,变作了一张人脸。 苏浔满脸震惊,叫道:“啊,萝卜精!” 白萝卜直着脖子,扬起颇显沧桑的一张脸,慢慢撑开沉重的眼皮。他定睛看着面前人,忽的愣住了,嘴唇动了动,像是埋在土里久了,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了,挣扎了半天,抖抖索索道:“小……小仙见过……” 遥光摇了摇头,萝卜立刻住口了。 “萝卜仙?”苏浔听到他自称“小仙”,身子大震,叫唤道。 萝卜听到周围有人这么说,大约觉着很有必要解释一下,于是艰难的开口,道:“小仙是……这里的……土地公,不……不是……萝卜仙。” 这一句再度颠覆苏浔的认知,这是他平生头一次遇到神仙,土地公乃是福德正神,百姓最爱,他虽未见过真人,但画像是经常能见到的,是个憨厚慈祥的老头,眼前这个“萝卜仙”竟自称“土地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三观都禁不住要碎上一碎。 正在他瞠目又结舌的当口,萝卜土地公满是纹路的脸上,竟倏地留下两行混着泥土的泪来,哽咽起来,对着遥光道:“小仙……无脸见您。” 遥光沉默一阵,道:“我听说你的事了。” 萝卜土地公眼神浑浊暗淡,嗫嚅着不说话,头顶上的叶子都皱了起来,看去十分憔悴。 “今日我有一事尚不能解,不知你是否方便,”遥光未纠结于他的情绪,说明来意,道,“帮个忙。” 听到这话,萝卜土地公原本灰暗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忙不迭结结巴巴道:“小仙是罪臣,若有幸能帮到您,也是赎罪、赎罪之举……怎样都行。” “这个妖物你可还记得?”遥光将那物形容了一番,土地公听完,脸上忽然白了一下。雾气里,他见遥光眸光明亮,像一眼望进他的心底,土地浑身颤抖起来。 “可否派人在附近查探一番?” 土地公抖着身子,允诺下来,他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4.山川往事 萝卜土地公站在杂草丛里,低声说了几句话,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十几个蘑菇一蹦一跳的冒出头,擦着众人的鞋跑走了。 安宁心中有几分惊奇,不过也仅此而已,那厢苏浔却是合不拢嘴,面上颜色异彩纷呈。 望着土地公将蘑菇派出去,几人默默无言立在原地等消息,四人里,只有苏浔一个凡人,往日他时常嚷着以除魔证道为己任,做起事却不靠谱。 安宁与他早有芥蒂,见他在此,颇觉碍眼,斜瞥了他一下,冷然言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不跟上去捉妖么?” 苏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遥光、土地公两人,心知这蚌精有意赶他走,脾气上来,眼睛一翻,道:“你管我!小爷就不走了!”一屁股坐在土地公身边,打定主意不挪窝。 安宁和遥光无语。 土地公听到这话,眼皮颤了颤,打量了他几眼,叹了口气,半晌,喃喃道:“若小老儿当年……当年也……”话至此停下,唯留一连串叹息。 苏浔挨着他坐了,对这个土地公很是好奇,毕竟凡人遇见神仙几率不大,一个萝卜样的神仙更难见。 “沂山弟子苏浔,见过土地公。”趁着暂且无事,苏浔眨了眨眼,向他揖了揖,搭话道。 土地公低着头,不知听见没有。 “弟子看过许多传记本子,说土地公如何如何,不曾想差距那么大……”苏浔一张嘴噼里啪啦说道。 土地公闻言,怔了一下,连连摇头,道:“并非如此,并非如此。” 他头上的叶子垂在脸上,叹道:“这世上土地公很多,只有小老儿,是这般模样。” “为何?”苏浔不由奇道。 土地公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遥光,两只短细的手扶着膝,面露沧桑,道:“小老儿当年做错了事情,自觉……对不住许多人,就自贬为此种样貌了。想着,若有一日被人发现,便是饿极挖来吃了,小老儿也心甘情愿。” 这话说得极严重,几人均是怔住,苏浔也不敢再打哈哈,收敛起笑容。 “一千五百年了呀。”土地公眼中渐涌出泪来,声音哑了下去。 苏浔抓了抓头发,张了口又闭上,虽说心下好奇,却知不好勾起他人的伤心事,便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气氛微冷,他咳了一声,眼珠子晃了两晃,转而问起其它事来,道:“土地公,我方才见你的样子,像是知道那妖物。” 此话一出,土地公脸色又霎时变了,非但没有转好,且嘴唇都颤抖起来,道:“是……是了……” 苏浔不明所以的望着他,觉得这萝卜土地公颇有些神神叨叨。 过了好一会儿,土地公才缓过神来,声音嘶哑道:“小老儿是知道的。” 几人同时望过来,苏浔问道:“那是什么?” “很多年前,它曾来过这里。”土地公木然道。 “那时出了一件事,让仙界知晓,尘鬼不只可以拼接身躯而生,还可以妖化普通人。” 苏浔大奇,道:“怎么说?” 土地公语速缓缓,似是陷入沉重的思绪里,道:“尘鬼由何而来,我们仙界探查许久,也不得而知,但它们是无意识的,除了吃人以外,什么都不懂。但在一千五百年前,有了变数……” 一千五百年,安宁心头一动,那时自己还没神识,外界发生的事确是不少。 “那一年,复州山跂踵出世,天帝恐生变故,派北斗廉贞星君前去查看,哪知这一去,”土地公稀疏的胡须颤了颤,道,“廉贞星君就再没回来。” 安宁下意识看了眼遥光,同为北斗星君,岂不是他的兄弟或是同僚? 那旁土地公继续往下说,道:“仙界众仙知道出事,接连派下天兵天将,定要将此事查个清楚。 这一查,就发现了个不得了的大事,他们发现了尘鬼的踪迹,很多人更与之交过手,却纷纷败下阵来,折损在那里。” “起初,大伙以为是尘鬼太多的缘故,然而逃回来的那些兵将却言,尘鬼并没有多少,但样貌和以往大大不同,出手更加狠辣。” 他们曾见过的尘鬼,如同肉虫一般,原来不止如此。 土地公道:“那位将领说,是他亲眼所见,尘鬼有了普通人的身体,只是肢体扭曲了些,浑身漆黑,力大无穷,各有本领。” 苏浔忙问道:“尘鬼是怎么获得凡人身躯的,难道还是靠吃人么?” 土地公叹了口气,道:“与你所想一样,那时仙界也在四处寻找线索。而我们这些土地是最接近凡人的,理所当然接到了天令,在自己所管辖的范围内探查一番。” “小老儿那时就已在本地做了五千年地仙,掌管离山方圆百里。” “离山?”安宁和苏浔异口同声的道。 山脉塌陷,苏浔不知离山是哪里,安宁也是掉进深坑才发现的,便是说,土地公在离山仙派覆灭之后到了此地。 土地公陷入回忆里,徐徐说道:“一千多年前的一个二月初二,我照例去土地庙,等候村民赠予的荷包蛋。” 二月初二是土地公生日,民间有送荷包蛋的习俗,那时尘鬼猖獗,这片土地又曾遭重创,旧时传统得以恢复,想必后来未再受荼毒。 土地公道:“那日,很是奇怪,等到午时都不见村民身影,我隐隐觉得不对。又等了两个时辰,却见村民们跌跌撞撞的跑进庙里,他们哭声一片,哀求着什么,声音嘈杂也把我弄糊涂了,好不容易村长平静下来,安抚好众人,却说了一件祸事,他们的孩子都不见了。” “全部失踪了?”苏浔惊疑道。 土地公点了点头,道:“襁褓里的婴儿,已可以做农活的孩童,十五岁以下的,都不见了。” “在此之前,我知道这村子里孩子轮番生了场病,村民们险些以为是瘟疫爆发,但一来有大灾祸时,天地总有警示,我不曾见到,二来有的孩子已经无药自愈,我心里想着,怕不过就是一场风寒。” 土地公神情暗淡,道:“不曾想……”那是灾祸出世的预兆。 “我一边派人去找孩子们,一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报天庭,毕竟我还不确定此事和尘鬼有关系,直到一天夜里,大雾弥漫,我探身出来,在雾气里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 “啊!”苏浔一惊,睁大了眼叫道,“就是那个!” 土地公叹息着点了点头,道:“小老儿当时也吓了一跳,但那妖物只停在半空,没有其他动作,好似无甚恶意,我偷偷观察了许久,待眼睛消失,就回屋了。” 苏浔神情古怪,道:“你不会直接回屋睡了吧?” 土地公忙摇头,道:“小老儿并非无心之人,我加派了人手去查,将此事上报天庭,也联络了就近的其它土地公,但是……都晚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惨白的脸上,有一抹红色从眼眶渗出来:“仅仅三日之后,那些孩子就回来了。” 安宁和苏浔一怔,遥光轻叹出声。 “他们……他们……”土地公身体抖了起来,道,“像平常一般走进家,连襁褓里的婴儿也老老实实放归原位,村民们欣喜若狂,还到土地庙来谢我。” “那天晚上,我左思右想,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就走进了村子,看到……”土地公哽咽一声,捂住脸,声音颤抖,道,“那些孩子变成了怪物,身上漆黑,膨胀了数倍,竟、竟吃了自己的双亲,还将他们的残肢堆做一堆。” 众人悚然而惊。 那晚红月当空,寒雨凄然,他站在血泊里,如堕冰窖。 “小老儿仙力微薄,但也不能不管,我现出真身冲上去,逼不得已,杀掉了几个孩子,有的,还是当着他们双亲的面杀的。”土地公脸色木然,道。 “可是村民毕竟是孩子们的亲人,就算孩子疯了也是自己的孩子,他们上来撕扯我,让我不要伤孩子,要杀就杀他们吧。” “小老儿怎么下得去手,何况不杀孩子,难道要他们活着离开村子为害其它地方么,”土地公身体难以抑制的抖了起来,道,“我那时又惊又怕,一时失了方寸,想出一个主意。” 几人站在一旁,沉默着听他声音颤作一团。 “我把村子封了起来。” “什么!”苏浔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不可思议的道。 土地公流下两行泪水,道:“小老儿慌了神,一心只想着,决不能让这些怪物离开,何况其它村民不愿离开自己的孩子和故土,只有封了这里,才能等到天兵天将们来,赚得一线生机。” 众人无言以对,纵使他们不曾亲眼见到,也能想象,那一刻天地熔炉,残忍至极,结界里外人心破碎。 那天,土地公坐在结界外,看着血光,听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期盼着天庭快一点来人。这一方土地,他掌管了五千年,看着村子里一个个房屋茅舍建起来,看着这里的人出生老去,每一年二月初二,他坐在庙里,等着孩子们提着篮子把荷包蛋放在盘子上,祈求土地公公让自己快点长大,希望永远和爹娘在一起。 他偶尔感叹荷包蛋煎得很嫩,将糖果放在孩子们的口袋里。一年又一年,他觉得自己这方水土是有福的,尘鬼肆虐的日子里,他们依然能见到青天白云。 而这一切,都在他眼前,一千五百年前的那一天,灰飞烟灭。 他没等来天兵天将,却等来了数以千计的尘鬼。 然后,他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5.加个筹码 几人一时都是无话,苏浔更是呆呆注视着土地公,咽了口唾沫。 待情绪稍缓和一些,土地公声音低哑,道:“这些年,小老儿也时时关注离山下这几个村镇,每年……都有生病的孩子,但如一千五百年前那般严重的却未听闻。” “不过,那妖物既然出现,必有所图,小老儿定会查探清楚。”他眼中泛红,如是道。 遥光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你可记得,千余年前,那被尘鬼灭掉的村子所在位置么?” 土地身子一抖,半晌缓缓点了点头,道:“记得。” “何处?” “东边的秀木村。” 红色的眼睛出现在镇子上,并不是秀木村,但世事变化,那双眼睛当年可能作为先锋探路,预示尘鬼大军将至,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谁都不能保证,它会不会变了路数。 土地公这里,需静等几日才能有消息。 遥光思量片刻,决定暂且返回镇上,临走时,见土地公意志消沉,雾气蒙蒙,更显精神萎靡,他心头微微叹息,多言了一句,道:“往事已了,莫以从前之过,缚今时之身。” 言语中带着宽慰之意,只是土地公心结颇多,一千多年都不曾想明白,眼下短短工夫,更是不能放下,他怔然出神,而后摇了摇头。遥光也不便强求。 土地公送众人离去。 半空,安宁偶一回首,看土地公微一停顿,步履蹒跚的回到树根底下,把自己重新埋进土里,沉进黑暗。 遥光与安宁沿原路回去,苏浔叫了一声“等等我”,御剑跟在两人后面。 他不叫还好,一声出口,两人速度不由得更快了。苏浔脸上肌肉僵了一僵,右手念诀,发力追上。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被此人粘了半路,安宁不胜其烦的道。 苏浔咧了咧嘴,振振有词道:“小爷想往哪飞就往哪飞,你这小妖还不让小爷走了?” 安宁觉着此人惯会嚣张心智不全,尤其从态度可见,她这“小”妖比他大了足有千余年,于年纪阅历上,至少要体现个尊老,于六界种族来说,既清楚她不是坠落魔道的妖孽,总该展现一下凡人对异族的友爱,而相识至今,此人除了害她就是害她。且像块狗皮膏药一般,甩不脱。 她瞥了眼遥光,隐约觉得他对这小子也不大满意,想着什么时候,无脸仙君能出个办法,把这个累赘解决掉。 苏浔自己也不大清楚为什么跟着两人,经过一番纠葛,他心下晓得这蚌精不是个心存歹意的,而另一浑身缠着雾气的男子,来路更神秘一些,似乎熟知道家术法,和土地公也相熟……不过究竟是什么身份,他看不出来。 若是沅女在身边就好了,她必能瞧出此人身份。他思索了一阵,暗道了一声可惜。 遥光近日灵力耗损严重,又极少休息,趁着其间无事,身形晃了晃,在半空消散,化进珠子里。 后面苏浔飞着飞着,发现前面少了一个人,怔了怔。 “诶,”他蹿到安宁旁边,好奇道,“那个人呢?” 安宁不理他。 苏浔眼珠子一转,想了想,道:“他是你什么人,夫君?” 安宁眉头一蹙,咬了咬牙,险些一剑挥过去,此人胡说八道,鬼都能感觉到两人互相看不顺眼,怎么就成了她的夫君了? 见她不语,苏浔嘴上“切”的一声,嘚瑟道:“你若不说,小爷便将你捉回沂山,怎么样?” 安宁很少与人打太长时间的交道,和遥光是被迫绑在一起上路,至于苏浔这厮,纯粹是他胡搅蛮缠贴上来,故而她方知世上竟有这等幼稚不可理喻之人。 如何摆脱? 脑海中一道光亮闪过,她眯了眯眼,突然停下将水剑唤出来,朝苏浔一剑砍过去。苏浔吓了一跳,身子扭成麻花样避开,大怒道:“你做什么!” 安宁面上露出一副震惊的模样,看着苏浔身后道:“果然来了。” 苏浔瞬间联想到迷雾里的那双红色眼睛,汗毛直立,立即拔剑转头,手心都有点冒冷汗,哪知往后一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一气,倏然回转,怒道:“你!” 安宁早已隐遁在浓雾中,跑远了。 苏浔堵着气作势要追,他现在没太大心思跟蚌精小妖作对,但那个神秘男子,好像懂得挺多的,眼下事情棘手,有这么一个外援事半功倍,待处理好这桩事,回沂山说道说道,肯定极有面子。 踏在雾上,他摸了摸袖子,打算用法宝算算小妖的去向,余光忽然看见一袭青衣的女子拎着一个人往自己这边飞。 “沅女?”他一怔,道。 沅女牵着缚仙绳,绳上捆着白衣男子,徐徐飞来,那男子俊俏的脸上有两个脚印,面目扭曲,嘴上的封条不知怎么被他扯掉了,看到苏浔,他眼里蹿火,道:“你!快放了我。你可知我是何身份么!” 苏浔口中“啧啧”作响,也不急着追人了,看着他,掏了掏耳朵,道:“小爷管你是谁。”一边心道,这人被捆成这样了还能跑,也是挺厉害。 那男子脸色一变,咬牙切齿的道:“我是神仙,神仙!” 苏浔“呵”的一声笑出来,道:“这年头奇了怪了,什么人都敢冒充神仙。” 白衣男子恨不得一口咬死他,阴恻恻的吼道:“放开我,若坏了我的大事,小心我回天庭告你一状,判你下地狱!” 苏浔怎么可能被吓住,沅女都说此人身上毫无仙气,凡人不会被缚仙绳捆住,既不是人也不是仙,那剩下的不就是妖魔鬼怪几个选项了么。 他抱着手臂,站直了道:“行,小爷给你个机会,说吧,名号报上来,让小爷我听听是哪路的神仙?” 白衣男子闻言一噎,喉咙上下滚动,却是瞪着眼不说话了。 那头安宁得以摆脱苏浔,心中很是舒坦,她回到客栈解了珠子放在枕边,不管不顾倒头就睡,无脸仙君总算消停一会,没有出来拽起她,再说上一句“还有事没完”。 修仙之人睡眠时间不多,但不代表可以一直睁着眼睛来回折腾,待天亮以后,不知又会有何事,倒不如先睡上一觉。 这一觉,难得睡得安稳。 只是睡梦中,她的手碰到了装珠子的锦袋。起初一切如常,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工夫,袋子里的珠子突然有微光一闪而过,似有烟气缓缓升腾。 浅薄的烟气很快将她笼了起来。 她的梦里,亦现出一片不停翻腾的白色浓雾,四面混沌,有法宝击打的锐响,人影绰绰,不见实物。 她独自一人,慢慢往前走。雾气看不清任何事物,脚下的路好似也绵延没有尽头,她走走停停,将眼前的雾用手挥散,终于在一道白光前站定。 白光摄人,她的视线穿过光芒,望进一双漆黑的眼眸。 她一怔,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仔细辨认,脑海里却没有任何关于它的记忆。 那双眼眸,冰冷漠然,仿佛两人隔着九天,隔着无数生死。 她蹙了蹙眉。 或许是眸光刺人,她的心头一跳,陡然睁开了眼。 微喘了口气,定了定神,她翻了个身,哪曾想这一翻身,额上眉心却鼓动起来,枕边,多了一个人! 安宁瞪眼,看得一阵无语,无脸仙君真的是不要脸了么……竟自顾自跳出来,躺在她旁边。 这算不算占她便宜? 她深深呼吸,磨牙细数此君恶行,桩桩件件令人恼火,虽说她野生野长,对男女之事不甚在意,但这么变着法的占便宜也太不道德。 半夜爬床,不是鬼就是色狼。 她眉梢一扬,小火苗就在心间蹿了起来。 手心涌出些冰水来,她瞬时将冰碴子攒了一摞,往身边那人身上一拍,自己拿着珠子跳下床,在椅上端正的坐下默默喝茶,降心火的茶,兀自思索要不要再敲他一竹杠,弥补一下自己精神上的损失。 这一琢磨,一夜就过去了。 天边泛白时分,遥光才醒过来。周身寒气渗人,厚重的冰层将他定在床上,如一具实心冰棺。 不用说,又是那蚌精使的手段。 “仙君睡得可好?”安宁倚在桌边,皮笑肉不笑的道。 遥光瞥着眼睛冷冷看她。 “小女子却睡得很不踏实。” 遥光冷笑一声,闭目养神,此事也怪他,自打灵力有损,被人反复摇出珠子后,他陷入沉睡时,偶尔控制不住身形,这才给了她把柄。 那旁,安宁咬了咬后槽牙,道:“男女授受不亲。” 遥光睁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顶滑稽的事,上下将她打量一遍,幽幽道:“你也算女子?” 这话怎么说的,从捡到珠子的那天开始,此君就在占她便宜,她初时尚不当回事的,但今日都到床上了,可不是要好生聊聊么。 一般女子遇到这种情况,必要尖叫声声痛哭流涕,便是九天仙娥,也难免遐想万千红一红脸,然而此女子哪里是一般女子,遥光见她眸光轻闪,就知道后面还有话说,指不定要再开出什么条件,榨一榨他的剩余价值。 果不其然,下一句话被他猜的分毫不差。 “仙君既占了小女子的便宜,道歉是不用了,不过这礼数还要到位的罢。”安宁脸变得很快,微微一笑道。 “你又想做什么?”遥光淡漠的道。 安宁手托着腮,笑着眯了眯眼睛,道:“赔礼赔礼,自然是要礼了。” 遥光没说话。 “仙君这速度,怕是半年都到不了西海,小女子呢,既有言在先,只好陪着仙君走一遭,寻一寻那无影无踪的神器。仙君曾言,只要到西海,就能登仙界,小女子思来想去,觉着风险太大,变数太多,若到时仙君反悔,我可要去何处讲理?” 遥光冷然看她,听她继续道:“虚无缥缈的约定,不如宝物来得实在,仙君可说是么?” 遥光被这精打算盘的小女子气笑了,道:“我身上可没宝物。” 安宁也笑了,道:“现在没有,找着找着,不就有了?” 遥光目光一沉,道:“你要神器?” 安宁微笑点头,这神器拿在她手里,有两个好处,平白得一件宝物护身,亦能做筹码,免得无脸仙君到西海后反悔。 她心下想着,神器何等重要,恐怕要废一番口舌,才能让他松口。没想到下一刻,便听无脸仙君道:“好。” 这回,反倒是她怔住了,道:“你真的愿意?” 遥光又重复了一遍,淡淡道:“你若想拿着,便拿着,只是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何事?”果然没那么简单,安宁默默道。 “神器有五块,”遥光弯了弯唇,道,“只有将它们集齐,才有用。” 这个意思是? “缺失任何一块,神器都无法使用,和一块普通石头没什么区别,”遥光道,“如此,你还要么?” 安宁注视着他,心里的算盘,哗啦一下归零重打。 再算一回,依旧利大于弊。 她微微一笑,道:“自然是要的。” 话音落下,她右手水鞭子一抽,困住遥光的冰块便四分五裂,遥光化成一缕白雾,飘了起来。 “下一步你待如何?” 遥光深深看了一眼她,道:“去员外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6.镇上惊闻 员外府上,员外和夫人茶饭不思唉声叹气,分外焦心,从天明挨到深夜,再到天亮。 “送你们夫人回房歇歇。”员外望着天色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 夫人噙着泪,哽咽道:“熙儿还没回来,我怎能安心。” 员外唬起脸来,斥道:“你在这坐着有什么用,等孩子找回来,你又倒了,这家成什么样子了。” 他挥挥手,不等夫人再说什么,便让下人将其带回房去。 “你们也离我远点。”员外厌烦的摆了摆手道。闻言,丫鬟小厮通通撤出了房间,临走将房门带上。 员外看着他们退去,怔然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杯子方碰到唇边,手忽然抖了一下,几滴水溅在衣服上。他两只手抱着杯子放回原位,身子瘫在椅子上,缓缓伸出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咽下一口唾沫,他突然向着虚空揖了揖,战战兢兢的道:“两……两位大仙,可……可以了吧?” 几缕头发在他眼前晃晃悠悠落下来,然后是一张娇俏的脸,脸上的神情还算友好,无奈员外承受能力不强,捂着胸口不敢喘气。 “你……你们要干什么?”见眼前女子又走近了一些,员外身子抖了抖,结结巴巴的道。 那女子自然就是被遥光拉到府上的安宁了,她笑了笑道:“都说我们不是坏人,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员外不说话了,看神情明显不大相信。 “难道你不想寻你儿子了?” 员外掐了掐自己掌心,冷汗虽没止住,勉强镇定了些,道:“你们能找到?” “我是没什么法子,不过这位,” 安宁随手一指身侧,道,“乃是正宗的神仙。” 员外呆滞的看了看浑身散着雾气的男子,鬼气森森,比那女子还不像仙人。他思量了一下措辞,道:“这……我已请了道长,不如……就不劳烦两位了。” 安宁眯了眯眼,微微笑起来,笑容令员外毛骨悚然。 她用眼神细细将他刮了一遍,拖着嗓子,道:“这样啊……” 她移了步子绕到他身后,拍了他背部一下,对男子道:“我要身子,身子肉多,你吃脑子,脑子补气,还装什么劳什子神仙,上吧。” 员外闻言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就要晕过去。 安宁哪儿能让他如愿,硬帮他提了那口气,按在椅子上一动不能动。 “别……别吃我,”员外嘴唇惨白,哆哆嗦嗦的道,“君子动手不动口。” 安宁微笑着,抽出一把水作的匕首,抵在员外后脖颈子上,道:“我们问一句,你便答一句,否则便将你瓜分了。” 瓜分一词用得很重,匕首冰凉,员外冷汗如雨,脸色比死人还有白上两分,他不敢再动,僵直着坐在椅子上。 “你在镇子里住多长时间了?” 员外颤声道:“十五、十五年了。” “近日除了你家孩子生病,镇上可还有病儿?” 员外连连摇头,道:“没有。” 安宁看了一眼遥光,土地公尚在探查,两人不知事情会不会如一千五百年前一般恶化,但显而易见的是,血红眼眸出现,这片土地极有可能出事。与其等待消息,不如寻一突破口打听一番。且不说这员外孩子生病失踪,其中古怪之处值得一探,便是他自己,在镇子上是有些声望的,没准会知道些什么。 “可有大量孩童失踪过?” 员外听得一头雾水,心道每年有走失的孩子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么,哪个镇子村子里没有,于是他道:“镇子里年年有丢孩子的,不过就是一两户。” “附近其它地方,你可曾听闻过有得病走失的?” 员外思索良久,小心翼翼的道:“这……走失的,镇上没有,其他地方也没听说过,不过、不过,邻村不久前倒是有一次十几个幼童都病倒的状况,家里人来镇上买药,这才传开,据说孩子是小病,现在都已经好了。” 安宁道:“哪个村子?” 员外连忙道:“秀木村,就在镇子东边。” 遥光皱了皱眉,安宁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是秀木村? 那厢,员外生怕两人不满意,补了一句话,道:“最近的那个就是。” 这镇子东边不只一个村子,但离得最近的那个,两人却都熟悉,正是捞起珠子的小云小书二人居住的地方。 遥光眉宇间神情凝重起来。 安宁伸手一挥,员外昏了过去。 两人立即动身,一同离开员外府,向东行去。 府里,员外晕了大约一盏茶工夫,被门外下人禀报声唤醒。 员外擦着冷汗坐起身,僵着手抓着杯子喝了口凉茶,大口喘息了一阵子,待心跳平复了,沙哑的开口道:“怎么了?” 小厮推门而入,道:“道长请见老爷。” 员外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颤抖着道:“快请。” 小厮疾跑出内院,将一身紫袍的苏浔引进来。 员外含了一泡热泪,两腿打着颤,看见仙人道长险些跪倒在地,道:“道长救我!” 苏浔点了点头,道:“咦,你怎么知道?咳,我就是来救你的。” 员外一惊,道:“道长神机妙算,那两个妖孽可是被你施法收了?” 什么妖孽?苏浔一头雾水,不过他此番来是为了另一件事,便不愿花心思在此纠结,囫囵道:“先不说妖孽,你难道不想救你儿子了?” 这话怎么和那两妖说得一样?员外不由惊疑道:“道长也有消息了?” 苏浔点了点头道:“不错,但还有一事要问你。” “道长请说。” 苏浔摩挲着下巴道:“镇上或者周边哪里,可有病儿或是走失的孩童?” 员外愕然。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平静朴实,炊烟袅袅,笑语声声。 地方不算大,故而没有牌子标明名字,三排小路里,最右第五间便是小书和小云的家了,从窗户望进去,小书此时不在家,而小云正蹲在墙角写写画画,似是被留下看家十分无聊的样子。 她在地上画了一幅一家四口并排而立的图,大约觉着不太好看,又拿手擦了,突然间,眼角余光触碰到一缕雾气,她一呆,顺着雾气向上看去。 “啊,是你!” 一人身缠浓雾看不清容貌,却身姿挺拔,正是她几日前从珠子里摇晃出来的神秘男子。与那日唯一不同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一身着鹅黄衣衫的娇媚少女,眉目如画,自有光彩。 不知怎么,她从一开始就不大害怕这个人,虽然每次出现方式都很奇怪,最后还连带珠子都无缘无故失踪了,但她并不觉得他是个坏人。 “你……大哥哥你从珠子里出来了?”小云不知他姓名,想了想,便以“哥哥”作敬称,道。 安宁站在遥光身后,向四处看了一回,不声不响的听着。 遥光点了点头,淡淡道:“你怎么一人在家?” 小云甜甜一笑,道:“我爹我娘进山打猎,哥哥也出去了。” 她想了想又道:“大哥哥,你回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这村子,”遥光再度确认,道,“可是叫秀木村?” 小云点头道:“是,大哥哥怎么知道?” 遥光眸光倏然一沉。 “你哥哥,是一个人出去的?” “不是,与几个要好的在一起。” 安宁看着角落里沾了一层薄灰的药罐,对着遥光指了指。 见两人视线掠过药罐,小云脸上一红,小声道:“对不起,家里有点乱,四五日前哥哥得了风寒,爹爹从镇上买来药,没吃两副就好了。” “那几日除了你哥哥,镇上还有什么人得病?” “前几天忽冷忽热的,不少人都病了呢,我想想,”小云揪了揪衣角,道,“与我们相熟的几家哥哥姐姐,还有很小的弟弟妹妹都病了。” 安宁和遥光不说话了。貌似和土地公所说有相似之处,端看后续如何,若那些孩子失踪不归…… 遥光右手一挥,幻化出一个小小的块状物什,递给小云。 小云愣道:“大哥哥,这是什么?” 遥光道:“前些日子走得急,未曾道谢,此物便作谢礼。” 小云一急,道:“不行的,我……我什么都没做,怎么能收哥哥的礼物。” 遥光眸中似有几丝暖意,摇了摇头,道:“并非贵重东西,你将它带在身上,若有事,便捏碎它,我会来找你。” 小云怕收得礼物贵重,被爹娘责怪,听他这么一说,松了口气,懵懂的接过来,点头道:“我知道了。” 遥光望着她,微带叹息。 小云弯着眼笑了笑。 再次踏上乡间小路,遥光并未立刻离开秀木村,而是沿着村子最外侧缓步慢行。 “你不会觉得秀木村有神器吧?”注视着遥光雾气环绕的背影,安宁慢悠悠跟在后面,葱白的手指卷了一节头发,道。 遥光没有回头,道:“离山周围,秀木村附近确有仙气,飘浮不定。” 安宁微怔。 “此处仙气以西北最盛,每过一段时间,气息会离开这个位置向北流动,再聚集回原处。” “照你这么说,神器位置就找到了?”安宁面色古怪,道。 要是这般好找,仙界几万年岂不是欺骗六界,虚度光阴? 仙界自然没有忽悠六界,神器也确实没有。 西北他们早去过,是那间重新为土地公盖起的土地庙,而村子北部,便是两人眼下所在之处了。 杂草丛生,草色枯黄,在阳光下显出一片凄凉颜色。 很多碎石或大或小的堆在地上,杂草茂密,碎石嶙峋,不知这片土地下又埋葬了多少骸骨。 凉风习习,寒入骨髓。 乱石堆里,遥光在一块半露的石头旁停下。 安宁不紧不慢的跟过去,绕着石头瞧了一圈,心道,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却见遥光忽然挥袖,大石颤了颤,拔地而起。 “这里有什么……”安宁话音未落,突地怔住了。 石头是普通的石头,石头所在也不过是个土坑,只是这块石头上,有许多肉眼可见的划痕,最深的几条连在一起,像是刻着什么字。 尘土随着遥光的动作扑簌簌的掉落,显出四个破碎的字来。 “离山仙派。” 字刻周围全是抓痕咬痕、各种兵器击打上去的痕迹,甚至还有早已干涸的黑色血迹。如一条条伤口横亘在石头又或石碑上,触目惊心。 这个名字,只在离山法阵前出现过一次,而那里是离山禁地,此处却似乎是离山仙派界碑所在。 遥光道:“界碑用的是离山中的玄石,比一般石头要坚韧。”故而历经六千年,依然保存完好。 “离山仙派六千年前不是被灭门了么?”安宁望着划痕血迹,有些好奇的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7.村中有事 初到村子时,遥光已觉察出仙气的存在,之所以没太在意,确是因为这缕仙气对寻找神器作用不显,此处有,离山其它地方没准也有。 但几桩事串联起来,几条线索悄悄指向这里。 离山仙派师承蜀山,蜀山分崩离析后,六千年前,其后人在此处建了离山仙派,建派二十年,与尘鬼大战了几场,终不敌被灭了门。 遥光对离山仙派印象不深,人界一年,不过是仙界一日,白云苍狗,万千世事,存在了二十年,在神仙眼里就是二十日,因此记得不甚清楚。 “所以,离山所在的这片地方,被尘鬼扫荡了两次?”安宁自觉“扫荡”这个词,她选用得不错。第一次尘鬼灭了离山仙派,第二次把村民杀干净,为了做得更彻底,还与武曲星君斗法,赔上了首领然啸。 甚至眼下,很有可能再来一遍。 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翻箱倒柜是为什么? “它们也在找神器?”安宁脸色有些不好,蹙眉道,“尘鬼不是神仙,怎会知道神器的位置?”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渗出,却不能穿透遥光周身的雾气,他眼中隐有阴霾。 安宁很清楚,她能想到,他一个神仙,不会想不到。 仙界寻找神器是为压制尘鬼,尘鬼必然从中作梗加以阻挠,但为何知晓离山附近有神器? “你们神仙下凡被盯上了,还是……你们神仙里有内鬼?”安宁说得直白,也不怪她往坏处想,勉强说得通的,拢共就这两种解释罢了。 她随即琢磨开,不知两人的约定,她有没有反悔的可能……毕竟看样子前路磨难重重。 遥光望着那女子不断变幻的一张脸,沉默不语,他知道她的猜测没有错,尘鬼出现在此处,不合常理。 这些年,仙界没有放弃寻找神器,尘鬼也没有懈怠防范仙界找到神器,拉扯之间,过去了数万年,尘鬼可以和仙界慢慢耗下去,它们永远有办法创造新的同伴,祸害六界,而仙界耗不起,耗到如今,天庭将领凋敝,北斗七星七位主将,除了他俱以灰飞烟灭。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仙界了。 “咳,小女子有一提议,仙君不妨考虑一下?”安宁轻咳一声,思量着开口道。 遥光看向她。 “不如仙君先去西海取了肉身,再回来找神器,反正今日找、来日找都一样。”反正都找不到…… “既然今日找、来日找都一样,为何不今日找?”遥光淡淡道。 安宁面上微僵,心头大叹,无脸仙君做事忒不灵活。 “一定要找?” 遥光并没有立刻回应她。 “你喜欢现在的凡间么?”他负手久立于界碑旁,半晌,忽的道。 安宁一怔,她当然不喜欢,否则也不会要找捷径去仙界。 遥光弯了弯唇,那微末的弧度里,似有几许苦涩和无奈,片刻后,安宁听他,声音低沉,道:“我也不喜欢。” 眼前女子只有一千五百岁,她定没见过尘鬼未曾践踏的凡间,没有见过很久很久以前的仙界。 世人安乐,处处生机。 安宁感觉到他情绪变化,终忍了忍,又忍了忍,没上去抓住他,让他再考虑考虑。 真的,她真的觉得自己被强拽着……走了霉运。 两人在村外没停留多长时间。 倒不是又去了什么诡异的地方,而是折身返回了村子。 就在方才,一阵风带起沙土,吹卷衣衫,半空倏地出现一条青色的线,向两人飘过来,越过安宁,在遥光面前盘旋。 青色的线像烟一样,从秀木村中延伸而至,连绵不断。 遥光认出这是他交给小云的东西,有事可捏碎,以唤他前去,这才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难道竟出了事? 遥光未有迟疑,闪身就往秀木村中飞去了。安宁扶额,叹了口气跟上。 两人顺着青烟寻去,走到小书小云住处后的一条土路。 土路上人不多,就两个,小云在路中间站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隐约还有些泛红,在她对面,蹲着一个背负木剑的年轻男子,一道青烟从他手里袅袅升起。 这男子背影很眼熟…… “大哥哥!”小云看到遥光,抹了抹眼睛,叫出声道。 蹲着的男子此时发觉背后有人,亦回过头来,定睛一看,咧了咧嘴,热情的打了个招呼道:“诶!是你们啊,真是有缘!” 遥光和安宁脸色均沉了下去。 眼前,脸颊两侧酒窝明显,全身上下写着“不靠谱”的人,可不就是沂山派狗皮膏药大弟子苏浔么。 遥光没看他,先把询问的目光递给了小云。 小云小小的人儿心里早就不痛快,指着苏浔,带着哭腔道:“大哥哥,这个人把你给我的东西抢走了,还弄坏了,呜呜。” 苏浔被一个小孩子指责,多少有点尴尬,他打着哈哈站起身,摆手道:“别误会别误会,我没抢,真的。” 什么叫没抢,这不就成了她告黑状了么,小云心里委屈,眼圈更红。 “我就是打听个事,看到她手上东西挺有趣,借过来看了一眼,”苏浔解释道,“然后觉着,这东西手感挺好,软绵绵的,就捏了一下,结果哈哈哈哈,误会……” 遥光注视着他的眼神微变,和昨日安宁看傻子的目光很有几分相似。 安宁心道,这个苏浔挺厉害的,以他这种性子不知怎么活到现在的,以后的死法么……定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苏浔干笑声回荡在这片小土路上,小云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苏浔被哭声震住了,不敢再笑,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挠着头发。 遥光冷冷瞥了他一眼,走到小云面前,摊开手,手掌里是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块状物什。小云擦了眼泪,愣了半天,双手小心翼翼的接过去。 就这番动作而言,一个孩子都比他知礼…… 苏浔赧然,眼睛不只飘向哪里,许久后咳了一声,道:“那个……你们之前来过这里?” 安宁反问道:“你又为何在此?” 苏浔拍了一下脑袋,眼里放光,道:“嗷,我跟你们说,我问过员外了,说秀木村有孩子生过病,就过来看一看,这不才来没多久,刚要问……” 他噼里啪啦说了很久,安宁和遥光默不回应。 片刻后,遥光皱了下眉,道:“走吧。” 安宁点头道:“好” 两人难得有默契的转身。 苏浔跳着追上,嘴里问道:“你们要去哪,等下……” 声音嗡嗡作响。 最后截住他话头的不是两人的沉默,而是一声哭喊。 几人顺着叫声看去,一个身形略胖的小孩子一边哭一边往屋子里跑,那间屋子离众人不远,因此他的声音就显得十分清楚。 “娘,我找不到他们了。” 有女子声音传来,奇怪的道:“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么?” “我去解手,待回去找他们,就没有人了。” 小云这时突然道:“大哥哥,这个小哥哥就是和小书哥哥一起出去的。” 三人一怔。 “他说找不到了,难道是我哥哥出什么事了么?”小云愣了一下,道。 不待众人说话,她就跑了过去,看来是急着问清楚。 “大壮哥哥。”屋子里传来小云的声音道。 “小云?” 小云道:“你和我哥哥不是一同出去的么,他们呢?” 大壮抽抽搭搭的道:“不见了。” 什么是不见了,难道走散了不成,小云没说话。 大壮继续道:“他们本说要等我,可我解手回来,他们人却不见了,我看地上还有带去的东西,捕兽网和绳子,就以为他们去近处休息了,哪知找了许久都没看见。” 小云听他这么说也跟着着急起来,转瞬又想起遥光跟她说的话,若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于是抹了抹眼睛,跑出屋子。 未启口,眼泪又流了出来,道:“大哥哥……” 遥光沉声道:“莫急。” 苏浔眼里散发着莫名的光芒,扭头看着遥光道:“你有办法?” 遥光闭了闭目,又睁开,不是有办法,而是要确认一件事。 “村子里,需布置个东西。” 安宁想了想,道:“你是说那双红眼睛妖物有可能会到村子里来?” 生病、失踪都对上了,如果妖物再来,他们也许可以顺线索找到尘鬼巢穴。 这意思岂不是要布清光连环阵?苏浔自告奋勇道:“这个小爷我最熟了,我来!” 他在开玩笑么?安宁嗤笑了一声,遥光看样子也不大想搭理他。 交代过小云,让她回家等消息后,几人沿着村子的小路走了一遍,其间苏浔上蹿下跳,毛遂自荐,让遥光安宁两人不胜其烦。 “你眼前这位,放在你门派里,可以当祖宗供着,”安宁忍不住道,“没你的事。” 苏浔支着一张脸,道:“小爷会就是会,绝不给师门丢脸。” 按他的算法,他师门的脸应是早就被他丢尽了罢。 遥光似是被他缠得烦了,按了按额角。待转完半个村子,他停下来,却是随口道:“你去吧。” 苏浔一怔。 安宁亦是微微讶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8.山中幻境 苏浔不是愚笨之人,他起初没想明白这男子的身份,见他身上缠着雾,奇奇怪怪。但回头想想土地公满口尊称,再联想蚌精几次三番说的“祖宗”,就不难猜出来了。 他对清光连环阵的法术确实不大熟练,之所以抢着做,着实存了几分请教的意思,大约那位仙君也看出来了,因此每观他走位有偏差,施法有遗漏,会淡淡提点一句。 对遥光而言,这并不比他自己去布置更轻松。 “你怎么放心他?”安宁好奇的问道。 遥光道:“因蜀山。” 安宁不解这和蜀山有什么关系,就听遥光接着道:“蜀山创派之人因于世人有功,死后升天位列仙班,做了几年无衔的仙君,后入北斗七宫。” 北斗七宫不就是他的同僚,安宁于是问道:“他是什么官职?” 遥光道:“开阳宫武曲星君。” 也就是一千五百年前在离山震慑尘鬼的武曲星君,怪不得他会以禁地法阵为中心布阵,毕竟那本身就是蜀山的东西,安宁又转过视线看了眼远处手忙脚乱的苏浔,感叹道,原来有这么一层渊源。 安宁想了想,又问道:“他既是蜀山创派者,那当年蜀山和离山被灭门,他为何没出手?” “蜀山灭门是内乱造成,要如何去救?” 遥光语气未变,淡淡言道,“离山被灭时,他在另一处诛杀尘鬼,来不及施救。” 流云涌动,俗世变迁,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他记得蜀山灭门的那天晚上,开阳独自站在云头,看着一手建立的门派轰然倒塌,他提着酒去找他,就见他一张脸上似悲似喜,开阳掂着酒壶,忽然笑了一下,道:“当年我一心一意修仙,光大门楣,想让蜀山千年万年屹立不倒,成为众派楷模。时至今日才知大错特错。” 他问他,有何错处。 开阳目光有些飘忽,道:“门派,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人心呐。” 言罢,他缓缓将酒倾注于天际,一滴不剩。 在之后的数千年里,他再没有提起蜀山,直到一千五百年前那场灾祸。 或许就像他说的,蜀山已灭,但蜀山的人心没有散,这才有了如昙花般寿命短却坚韧的离山派,离山亡后,又有云山、丘山、沂山仙派,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蜀山一脉始终没有断绝。 收回思绪时,苏浔正布完最后一处关卡。 “哈,”他猴子样的跳回来,拍着胸脯道,“这回准没错。” 安宁无视他的厚脸皮,看遥光飞快的从街巷里飘过,将所有要紧处都检查过一遍。 “今夜,等等看。”他道。 安宁未语,那边苏浔则是颇为兴奋的点了点头。 他这股兴奋的劲头,一直延续到午夜。 三人藏身于隐蔽处,对于有道行的人来说,凝神沉气等候这么长时间,是小意思,唯一不和谐的是,苏浔显得过于兴奋,上蹿下跳,一会站着,一会坐下,下一刻又趴在地上,一张嘴也没有停过,安宁觉着从前形容他像只猴子实在不大对,猴子都比他安静老实多了。 “……别看我长得显小,修道也有二十多年了,会得真挺多的,改日给你们露一手。” 从苏浔絮絮叨叨的话语里,两人才知道,他虽看起来像十几岁的,其实已经二十五岁,在凡间,这个年纪早应学有小成,可苏浔确是个实打实不靠谱之人,整日喜欢在外乱晃,美其名曰斩妖除魔,其实没干什么实事。 “你真的是大弟子?”安宁随口一问,道。 苏浔咧着嘴,极自豪的道:“当然,小爷还能骗你?我是师父一手带大的,可是见证沂山从无到有的全过程。” “你师父没打算把门派传给你吧?”安宁瞥了他一眼,道。 苏浔挠了挠头发,如实道:“小爷没玩够呢,要沂山做什么,何况我师弟们道行很高的,选他们呗,这我师父心里有数。” 你师父太英明了,安宁心道。耳旁隐约听到遥光似乎也呼出一口气来。 幸好,不然沂山派堪忧…… 苏浔张了张口,继续说叨起沂山派的事,诸如自己在门中学了多少个法术云云。直至月正中天,雾气渐渐笼罩住这个小村子,遥光沉声打断他的话,他才闭上了嘴。 他们猜得没错,浓雾里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果然来了,由南渐渐向北飘去,经过三人藏身之地时,墙上有暗光飞快的闪了一下,红色的眼眸没有注意到这丝光亮。 苏浔蠢蠢欲动想跟上去,被遥光定住。 “我去看看妖物要干什么。” 遥光淡淡道:“此间最要紧是找到老巢,既施了清光连环阵,不必多此一举。” 苏浔怔了怔,觉得有道理,就不动了。 待清晨雾气散去,他盘膝坐在泥土上,用木剑画了一个太极八卦图,口中念念有词,八卦图金光闪了闪,从地面脱离而出,在他眼前形成一金色图案,正中太极图慢慢旋转,随着光芒渐强,旋转速度快了些,中心射出一条金线,指向西北艮位。 “找到了。” 三人前后脚向西北处飞去,越过土地庙,追往密林。 村子东西两面是树林,因挨着连绵起伏的山脉,林木格外茂密,清晨时分,林间尚有白雾,落在叶子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几人身上都沾了些露水。 苏浔手里的太极图在根据方位不停变化,金线穿梭在树林间,为三人指引方向。 往西北走数百步后,又往正北走了一炷香工夫,几人在树林里越走越深,雾气没有减少,反倒越发厚重。 苏浔将背后木剑抽了出来。 树林一端,雾厚如石壁,从脚下一直展开,仿佛通向天穹。 “雾障。”遥光微皱了一下眉,右手现出白色光华。 雾障隔绝了他们的视线,苏浔作势要进去。 忽听身后女子道:“我在外面。” 遥光和苏浔回头看她,安宁笑了笑,重复了一遍,道:“我留在外面。” 苏浔不屑的道:“果然是只贪生怕死的水族妖精。” 安宁笑问,道:“那又如何?” 遥光眼眸深沉,他当然不会认为她有救人于水火之中的热心肠。 “需要你去。” 需要?安宁一怔,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她心中微微一动,也只是很轻微的动了一下,而后道:“不必。” 遥光淡淡一笑,一颗龙眼般大小的珠子出现在他的手心。 安宁下意识一摸锦囊,咬了咬牙道:“没想到仙君惯会用下流手段。” 苏浔不知他二人在纠结什么,只听“下流”两个字格外引人遐想,他睁大眼睛,扫过安宁,又扫过遥光,试图想到点子上。 “原来是这样?”也不知他说的是哪样。 两人正暗下交锋,眼风齐齐扫过去。 苏浔打了个哈哈,闭上了嘴,抱着剑向雾墙倚过去。 只怪雾气太厚,确实像极了墙,他一个没站稳,短促的“啊”了一声,一脚跌进雾墙里。 遥光眸光沉沉,安宁眼里带着电光,两人目光交织了一刻,遥光先将视线移了开,挥袖踏入雾墙,安宁调整呼吸,为了那颗保命的珠子,再次放弃原则,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进去就后悔了。 雾气里一个可怖的幻境,和冥界地狱有的一拼。 深山草木消失在眼前,脚旁燃烧着火焰,四面怪石嶙峋,头顶的岩石尖锐,如野兽的獠牙一般。 苏浔歪倒在地上,叫唤着蹦起来,道:“这里是哪,这都是什么玩意?” 自然无人知晓。 “八卦图。”遥光提醒道。 苏浔“哦”了一下,搓了搓手,金色的八卦图案飘浮在掌心之上,那条指路的金色的线再度出现,沿着脚下的路向前指去,三人并未走错,而这个幻境,怕是不得不闯一闯了。 “走吧。”遥光道。 安宁翻了个白眼,苏浔则叫了一句“等等”,抽出自己的木剑,握着剑柄探向前路,在地上敲敲打打,边敲打边向前迈步,仿佛一身有眼疾之人。 “你在做什么?”遥光皱了一下眉,问道。 苏浔道:“这么奇怪的地方,万一前路塌了,岂不是要葬身火海?” 安宁和遥光一脸无语,此人显然忘了自己是修仙之人。 一阵掌风送出,脚下的地颤了颤,尘土飞扬,却不见开裂,遥光扔下目瞪口呆的苏浔,与安宁迈步而去。 苏浔快步追上。 幻境像燃烧的锅炉,除了脚下这条小路,所有的东西都被火焰包裹住了,火光通红,越往里走越热。遥光走在最前面,雾气蒙蒙的身影都模糊起来。 安宁本就是水里的妖族,对酷热不大耐受,她挽了个诀,将自己罩在一个水泡里,前方,遥光的步子似乎微顿了一下,安宁转眼想到,要命的珠子还在他手里,于是勉为其难装出一副好心肠,将水泡扩充成几尺见方的水罩,把遥光仙君遮住。 苏浔也见缝插针的躲进来,安宁全当没看见。 三人一路无话。 炽热的火焰不停的燃烧,幻境里噼啪作响,杂乱无章。 走着走着,安宁目视前方吞吐的火舌,突然停住了脚,道了一句:“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苏浔汗毛直立,咽了一口唾沫,道:“什……什么声音?” 那是一种噬咬的声响,且不是一个方向上传来的,是很多细碎的声音,听久了让人头皮发麻。 白色的光华如流水,卷在遥光右手上。 妖红的火焰舔舐着他们的身影,虚无的幻境里,温度却格外真实,皮肤都像要被烧焦了一般疼痛。三人继续迎着热浪向前走,在红光中寻觅声音的来源,辨别八卦盘所指的方向。脚下那条原本就不宽的小路,边缘如同被烤化了一般,渐渐消失在火里,能走的地方越来越狭窄。 忽的,他们眼前一暗,红色的火焰变成漆黑的颜色,红黑交接处,火焰像颤抖的鬼火零星飘浮在四周,直至陷入完全的黑暗,巨大的反差让视线为之一空。 苏浔毕竟是个凡人,口干舌燥在所难免,眼睛也一时发起花来,他揉了揉眼,脚步微踉跄了一下,半只脚踏出了小路。 这一脚,无意中,却是踏出了深浅,知道真相的他,眼泪差点掉下来。 路边哪里是甚么黑色火焰,明明就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黑暗无光的深渊。而他们走的这条路,则是一座窄桥,无人知其伸向何地,这座桥上唯一的光芒,就是他们手中的法宝。 “你确定要继续走下去?”安宁脸色沉了沉,对遥光道。 苏浔脸色也不好,同样向他看去。 遥光沉默着看了一眼苏浔手上的八卦盘,那道金光依然坚定不移的向前指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脚步未停,向黑暗深处行去。 苏浔说不畏惧是假的,但他不愿丢了师门的脸,于是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安宁注视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为着自己坎坷的命运,重重哀叹了一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29.嘴里有人 黑暗的世界里没有灯火,但奇怪的声响依然存在。 三人走了数百步,四周还是一般空旷,温度也一如既往的噬人。 “这是谁幻化出来的?”苏浔边走边道。 如此大的幻境,应是法力高深者才可做出的,尘鬼中竟有这等人物?遥光皱了皱眉,想道。 这时,又听苏浔叫起来,语带惊奇,道:“诶,你们看前面有灯光!” 浓黑的天际从最初无垠的黑色,有了些微变化,一团团红色的光亮,像漂浮的烛火,于半空升起,明灭无度。 那光亮随着他们靠近,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遍布在空中,待红光多起来,三人细看过去,心头又是一紧,与其说像烛火,不如说像眼眸,挂在天上的眼睛。 窸窣的声音亦愈发大了。 三人将法宝召出,握在手上。 “后面也有。”安宁走在最后,回头望去,不知何时开始,来路也布满了斑驳的红色。 噼啪作响间,一团巨大的火焰缓缓落在小路上,离众人有百尺远。 黑暗中这团火焰轮廓清晰,远看如三角木支撑的篝火,近看却察觉出不妥,火焰臃肿,但有四支分叉,似是活物的四肢。 “火鼠。”遥光声音里带了两分愕然,道。 苏浔年纪尚轻,在他活过的二十多年里,偶尔能见到几只妖物,却没碰到过什么奇珍异兽,故而不大清楚它的来历。于是面色古怪,问道:“老鼠?” 安宁则是听说过的。 火鼠传说生于南方,成群栖息在名为“不尽木”的树木里,在火中生活,浑身包裹火焰,皮毛烧而不毁。 至于性情如何,她不知晓。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老鼠。”苏浔抽空感慨了一番,道。它的身体是赤红色的,毛发是燃烧的火焰,有着长长的尾巴,尾巴尖上颜色最红,身量则最可怖,足有近两个成人一般大小。 别说苏浔没见过,安宁活了这么久,也没见过。 “怎么尘鬼手里有那么多凶兽?”凡尘鬼出现前,总有凶兽出没,前有跂踵、狍鸮,后有火鼠,这已不单是预示天地异象,依她看,直说尘鬼驱使也不为过。 “当年尘鬼被神器封印后,天帝为防凶兽为祸世间,命天兵天将四处围捕,将它们一齐赶至天外荒芜之地自生自灭。”遥光皱了下眉,低声道。 苏浔道:“是结界有损?”尘鬼不就是破了天外天的镇压,才再度降世的么。 遥光点了点头,道:“或许。”待他回返仙界,必要查一查才是。 几人止步不前时,那头火鼠好似也在打量他们,它火红的面目上,两只眼睛散发着绿油油的光芒。 空气中一时只有三人的呼吸声,和火芯爆开的声音。 苏浔头一次见到这诡异畜生,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清辉如水,注进剑身。 “我们慢慢走过去。”遥光传音入密,低声道。 安宁和苏浔点了点头。 巨大的火鼠,横在路中央,俯视着他们。 出乎意料的平静。 看来这火鼠性情还算温顺,至少没有狍鸮那般暴烈。 三人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一松。 就在这时,一声尖啸忽然从火鼠臃肿的身体里迸发而出,劈在众人耳膜上,四周陡然间蹿出无数只一人高的火鼠,将他们围住,三人脸色均是大变,一颗心提到嗓子处,密密麻麻的火鼠,怕有数万之多。 硕大的火鼠尖叫着扑上来。 遥光挥袖挡了这第一击,身子借势飘起。 三人在石桥上御空而起。 苏浔一剑砍向右侧巨鼠,火焰毛发几乎贴着他的脸,巨鼠嚎叫一声,身上现出一道伤口,红色的鲜血流到木剑上,形成一个红斑,更有滚烫的热气,随着木剑传到他的手臂。一只火鼠退去,数十只火鼠扑来。 若这些恶兽不会飞也就罢了,偏偏无翅膀还能四处飘,被老鼠围攻的滋味是真不好受。 苏浔喘着气,抬头才发现遥光和安宁两人身影都被火鼠遮住了,他张了张口,还没说出话来,火鼠又不管不顾的咬来,他只得凝神御敌,不敢再分心。 另一侧,安宁两人也不好过,左突右冲依然突破不了包围圈,只是渐渐的,安宁发现自己的水剑竟比遥光白色的仙剑更好用一些。 “用水。”遥光自然也发现了,他一剑削掉一只恶兽,沉声道。 安宁与他背对背而立,以她的性子,脑海中确实有一刻闪过一丝其它的念想,比如,趁乱夺了珠子走人。然而无由的,她想起进入幻境前,遥光言语里的 “需要”二字,蠢蠢欲动的念头就这么往下沉了沉。 罢了,眼下火鼠在侧,夺了珠子恐怕自己也落不得好处,还是先出去再说。 她心里思索片刻,手里的剑化为鞭子,卷着水球,挥向燃火的鼠身。 “尾巴。”遥光道。 几只被打中的火鼠哀嚎的逃窜,尾巴浸水的受伤最重,直向深渊掉下去。 眼看两人竟要硬生生打出一条路来,窄桥上最大的火鼠又是一声尖啸,火鼠群听其命令,哪怕伤得再重,也不管不顾的扑咬过来。 安宁额上渐渐有汗,一个不注意,左袖被撕了下去。 遥光一剑递过去,捅进火鼠的心窝,又一剑扫开面前层叠的数只。 “走。”他拽了安宁一下,两人便一同朝桥上那只火鼠所在处飞了过去。 平日两人互相看不顺眼,此时此刻,倒平白生出几分默契,遥光在前吸引了火鼠大部分注意,安宁化作一缕暗光,绕到火鼠背后,两手挽诀,唤出一根水柱。 半空,因最大的火鼠被干扰,纠缠苏浔的火鼠就散开一些,他怒吼一声破了包围圈,落到桥上。 三人一引一攻一护,同时出手。 桥上火鼠身躯太过庞大,动作也显迟缓,给了他们进攻的时机。安宁并指如刀,水柱凝结成冰刃,一刀砍在鼠尾上,竟生生砍断了粗大的尾巴。 正面,遥光和苏浔两剑插进火鼠肋下,火鼠大声嘶嚎。 它的嘴长得很大,叫声尖锐刺耳。安宁鹅黄衣衫随风飘动,在其后施法,碎冰如锥,半空绕了一圈,就要当头一击,却听遥光道了一句:“等等!” 安宁微怔。 苏浔踢飞身边一只半人高的火鼠,转头时面上亦是十分吃惊模样,一双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嘴……嘴里有人!” 火鼠巨大的嘴,在火光照射下,露出一个人的脑袋,准确的说是一个幼童的脑袋。 难道是火鼠吞食了人? 安宁将水鞭变成绳子将其捆住,火鼠轰然倒下,桥的两侧并不是实心的石头沙土,而是镂空的,火鼠身上的火焰四溅,瞬时点燃了桥边,弥漫出灯油的味道,火焰从它身下延伸至桥头,借着火光,众人才看清这座桥完整的模样。 他们离另一端有三百多步的距离,桥头再向前是一个悬空的平台。 打退了火鼠,众人放松了一些警惕,一齐御空飞起,拖着火鼠,向平台飞去。 火鼠被水绳所缚,四肢不得动弹,肋下又有重伤,还未到平台便一命呜呼。看来是体型肥硕,却不禁打。 “把它剖开?”苏浔迟疑的问了一句,道。 话音未落,安宁已经很麻利的将火鼠半个脑袋削了下来,鲜血淋漓,她站得远,身上倒一点脏污也没有。 遥光和苏浔看向她。 “看我做什么,你们不是要救人么?”安宁道。 现在的水妖都那么暴力么…… 遥光沉默不说话,苏浔咽了一口唾沫。 三人连砍再拉,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将火鼠剖开。 火鼠皮又烫又厚重,半晌,苏浔气喘吁吁的退到旁边,手被热气灼得直发抖。 “你们一个神仙一个妖,就没点其它办法么?”这是苏浔头一次对遥光的身份产生质疑。 安宁同样把目光投向身边遥光,是啊,难道就没点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法子么,非要手动操作? 遥光站在一旁默然无语,他失了肉身,能保留一部分道行已实属不易,一路又损耗严重,动不动陷入珠子沉睡,从前的仙术自然十不存一。 幸好火鼠皮难扒,但筋骨不坚韧,稍用剑一砍就断了。 剖了胸腔,众人一看,便怔住了。 胸腔里有一个幼童,他的脚踩在火鼠第一根肋骨上,身子拉长,头这才勉强探出火鼠的喉咙。 怕是火鼠吃人,将之整个吞了下去。 苏浔凑近看了一眼这孩子的面貌,“咦”了一声,道:“有没有水?” 安宁右手团成一个水球,把孩子的脸冲洗干净了,苏浔蹲在旁边仔细查看,慢慢伸出手…… “你认识……”安宁话到一半,就见苏浔猴子样的一跳三尺高,大叫着弹起来,噔噔后退了好几步。 “怎么?”遥光道。 苏浔指着火鼠里的幼童,面部抽搐,道:“活的!活的!” 孩子是活的,怎么可能? 遥光立即上前查看,伸指一探,随即收回。 安宁看他眼神就明白了,这孩子确实还活着。 当真是大千世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今日之事更是奇上加奇。 这时苏浔又道:“我见过画像,他就是员外的儿子。” 哦,特别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0.解救幼童 安宁潜进员外府查探的时候,倒是没大注意孩子的长相,只是觉得他周身气息有些奇怪罢了。 三人将幼童剖出,放置在平台上。孩子虽没有睁眼的迹象,但呼吸不急不慢,很是均匀,全身似无大碍。 甚至也没有妖魔之气。 “床榻之上有烧焦的痕迹,火鼠不会附身之术,难不成是跑去将他吞吃了?”安宁道。 这话听起来很离谱,然而眼下没有其它能解释此事的说法了。 苏浔点了点头,问道:“把他带回去?” 遥光沉吟了一下,这孩童出现得太过古怪,若贸然带他离开,难保不会出问题,但扔下他不管,实不是正道中人所为。 此时却听站在一旁的安宁冷然道:“若是我,不会救他的。” 两人转眼向那女子看去,她身姿盈盈,鹅黄的衣衫似照亮这一方土地,唯独一双眼眸,浸着寒凉和清冷。 遥光没说话,苏浔已开口反驳道:“为何?他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怎能独留他在这个鬼地方。” “一个孩子而已?”安宁冷笑了一声,道,“一千五百年前毁掉村子的,还是村民的孩子呢。” 苏浔一噎,他想说,这女子不愧是只妖精,半点人情味都没有,可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了。 这个孩子在火鼠口中而不死,若是妖物怎么办,这孩子该救,外面的人就该死么? 假如此刻这孩子已经妖化变成尘鬼,他们大可以将他杀了,可他不是,他还有呼吸,是个正常的孩童。 他没有碰到过这样两难的情景。 他咬了咬嘴唇,脸上红白交加,迷茫中想起沂山上的师父,往日,师父曾说过什么来着? “我师父说,宁放过也绝不杀错,若放过,还有机会补救,但若杀错,便平添一份冤孽。眼下,没有一桩事证明这孩子是妖物,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罢了。” 苏浔脸上瞬间坚定下来,道:“我要救。” 安宁上下打量他,仿佛时至今日才认识他。 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没什么笑容,道:“随你。”就算变成尘鬼,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苏浔被她的态度激得一怒,强调道:“自然要救!”言辞间赌着一口气。 而后他下意识看向遥光所在的地方,见他虽没说话,眼中却仿佛带了几分赞同,终于放下心来,弯腰去抱那孩子。 站起来时,他见这孩童两只手紧攥成拳头,放在身体两侧。他试着掰了掰,没有掰开,只好作罢。 一行三人继续沿着八卦图告知的方向前进,下了平台,是一面墙,墙上深深浅浅刻着扭曲的纹路,八卦图的金线直向墙指去。 遥光当先伸手,用灵气探了探,墙上的纹路随着气劲如水波一般漫开,变化莫测。 此处没有神器的仙气存在,但法阵……似曾相识,难道在仙界见过?他皱了皱眉。 八卦图东西南北颠倒,水波的横纹就是八卦,阴阳代表的横线被打乱了。结合幻境中的火焰,遥光按照五行,从金到火在墙上按了下去,这面墙巍然不动。 又过了一刻,以方位阵法试了试,他的手落在墙面上,一点。 一时静极。 苏浔睁大眼睛,不由屏住呼吸。 忽然,整面墙的水波沸腾起来,他碰到的地方出现一个洞,洞口越来越大,直到整面墙都陷落。 苏浔露出佩服的神色,道:“厉害!” 墙的后面,是一个塞满杂草的山洞,洞里十几个孩子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正是秀木村里失踪的孩子。 “啊,大哥哥!”小书认出遥光,绝境之中得见故人,尤其惊喜,他叫出声来,孩子们见有人来救,亦是开心不已,有的掉着累从地上爬起来。 “小书,你认识?”一个孩子小声问道。 小书连连点头,对遥光道:“大哥哥,你是来救我们的?” 他的眼眸晶亮,带着喜色与希冀,遥光心中不忍,阖目又睁开,道:“是。” 安宁脸色微变,救这些孩子离开绝非明智之举,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杀了他们。 可她没有动,遥光和苏浔都没有动。 遥光看着她摇了摇头,苏浔偷偷舒了一口气。 小书年纪稍长,立刻回头跟小伙伴们说了,叫他们赶快随遥光几人一起离开这里,他人小却极有担当,安慰了众人一番,待大家都离了洞穴,自己才走。 小孩子们心里害怕,却知这几个人乃是好意,遂不敢胡闹,格外听话。 他们排着队一路小心翼翼的走过窄桥,其间畅通无阻,并没有火鼠再来攻击。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遥光问道。 小书在陌生的地方,有些紧张,他攥着衣角擦了擦手上的汗,道:“我们本是上山采野菜捉小兽,走到半路,大壮说要去解手,我们就在原地等他,等得直犯困,就睡着了,醒来就发现被关在这个地方,” “有堵墙,我们试过,出不去。” “可见过什么人么?” 小书道:“没有。” 遥光点了点头。 望着孩童们的背影,安宁放慢了步子,与遥光并肩而行,道:“你当真要送他们回村子?” 遥光顿了一下,沉声道:“不。” 安宁微讶,难道向来慈悲为怀的仙君,竟转了性子? “再等一日。”安置于结界中,静待一日,若没有化为尘鬼,再放回去不迟。 “如果这些孩子变成了尘鬼,你会杀了他们么?”安宁道。 遥光没有说话。 雾气里,他的身影都有些模糊,安宁注视着前路,心头有一丝涟漪,她难得安静的跟着他往前走,没有反对和拒绝。 她只是忽然觉得,浮在无脸仙君周围的雾气,很重。 众人有惊无险的走出了诡异的幻境,幻境入口,厚重的雾墙随着他们的离开,逐渐消失。 孩子们都受了惊,此刻吵嚷着要回家,三人商议出一套说辞,只道孩子们身上带了病,若立刻回家会传染给爹娘,先在此处查验过,一天之后再回去,他们叫过小书,与他说了,小书一脸难以置信,但遥光毕竟是救过他们的人,绝不会骗他们的。 “那……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一天。” 小书咬着唇,内心很是纠结,他想回家,可又怕真像遥光几人说的,将病传染给家里人。他想了想,终于艰难的决定,在此呆上一日。 “我去跟他们说。”他说了一句,便转身帮遥光去劝服其他人了。 他年纪不大,却分明是个有责任心的男子汉了。 望着那忙碌穿梭在众人间的小小身影,遥光眸中神色复杂难明,衣袍下的手紧了紧。 “孩子的爹娘找来怎么办?”安宁突然出声,这般问道。 遥光暗自长出一口气,调整过情绪,沉声道:“去秀木村一趟,就说找到孩子的行踪,不过带回来需要一天的路程。” “看不出来,仙君竟是扯谎的一把好手,” 安宁打量他,道,“不过,谁去秀木村?” 人选不言而喻,自然是沂山派大弟子苏浔了。察觉两人视线,苏浔指了指鼻子,道:“我去么?” “不错,”遥光道,“你只要亮出身份,他们多半会信。”何况苏浔这身行头,布衣、木剑、锦袋、八卦图,可以算得上修仙中人标配,一看便知。 苏浔点头应下,他将员外的孩子放在树根处,御剑而走。 待他离开,安宁瞧了仙君一眼,琢磨道:“这个苏浔……” 遥光看着她。 安宁微微一笑,接上一句,道:“还真听你的话。” 遥光轻哼了一声转开了眼,走到孩童们身边布起结界来。 这时,草丛里突然传来细碎的声音,却是土地公艰难的探出身。 “殿下……”他声音微哑,话才出口,就见遥光对着他摇了摇头。 土地公噤声,注意到树下之人,咳了两声,仰头道:“原来仙君已找到了孩子,小老儿就放心了,我派出去的人,不知怎么都没回来,小老儿这才寻着踪迹过来看看。” 遥光想到幻境里的火鼠,那些蘑菇精道行低微,怕是进了幻境,被攻击了。蘑菇精是土地公的下属,理应同他说明。 土地公闻言,眼神一暗。 “抱歉。”遥光肃然,低声道。这些年土地公过得十分辛苦,蘑菇精是为数不多能陪他说话的人,可如今…… “不不,没关系,”土地公连连道,“孩子没事就行。” 他想了想,又道:“仙君布这结界,是怕事情有变?” 遥光点了点头,微叹了一声,道:“眼下只能如此。” “为防不测,是否让村民和镇上的人撤走避一避?” 遥光立于雾气中,月光透不进,只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土地,你是经过千年前那一劫的,也知故土难舍。你当真认为我们说了,他们就会信么?” 土地公嘴唇蠕动,胡子抖了抖,他低下头,复又抬起,眼中带着希冀,道:“若是仙君亮明身份……” 遥光只目视于他,土地公声音便断了。 是了,在灾祸到来之前,没有人会相信自己家园将被毁,哪怕尘鬼已杀了无数的人,未到自己头上,就永远是传闻,有多少人会听信传闻离家远走? 安宁站在结界外,两人的言语传进耳中。她想,凡人果然是世上极奇怪的生灵,他们妖族察觉到一丝风吹草动,都要躲得远远的,对于故土和家族没有概念,就以她自己来说,她出生于何处,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结界里,几个孩子抽抽搭搭止住眼泪,坐在一起,小书看到安宁站在旁边,忆起这个姐姐方才幻境里亦有救命之情,对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道:“姐姐,刚才也谢谢你了。” 安宁正兀自出神,闻言一怔。 小书脸上一红,挠了挠头发道:“找到那里,把我们救出来,一定很不容易。”他觉得这个姐姐实在是人美心善。 安宁在往昔许多年月里,甚少主动助人,对谢谢一词也相当生疏,陡然听见,有些陌生,她摇了摇头,道:“与我无关。”要是她独自行走,绝不会发这善心,想想这趟进幻境,还是被无脸仙君诓进去的,可不是和她没关系么。 小书愣了一下,以为这个姐姐是路见不平自愿相助、常做好事不留名的谦虚之人,心中更添钦佩之情,也多生出几分亲近来。 他红了红脸,话也随之多了起来,嗫喏道:“还是多谢姐姐。” 安宁没说话。 “不知爹娘还有小云好不好,有没有担心我,”小书喃喃又道,声音很轻,不像询问,倒像自言自语,“要是没事就好了,明天就能回家了。” 他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的道:“也能请哥哥姐姐到家里坐坐。” 安宁听着他的话,微微一怔。 风摇叶落,心于其中浸着,许是夜间寒凉,忽的,颤了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1.树林阴霾 苏浔回来时, 月夜已过。只是今日天气不好,阴云密布,树林里雾气很重,没有丝毫光亮。 苏浔安抚了秀木村的人, 又买了些吃食和御寒的衣物, 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有了热腾腾的吃食, 暂时放下了恐惧。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心思。”这份细心倒是令人讶异,安宁道。 苏浔脸上微红,抓了抓头发, 道:“哪里, 都是仙君的意思。”语气中满是敬佩,还是那种五分仰慕五分佩服的尊崇, 安宁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层。 这时他身后的树林里, 缓步走出一青衣女子, 眉目温婉, 却是苏浔的剑灵沅女,她左手依然牵着那根缚仙绳,被捆的白衣男子嘴上贴着符篆,踉跄的跟在后面。 “沅女,”苏浔咧着嘴笑着, 招呼道, “快快, 我给你介绍一下!” 眼前都是熟人,沅女温柔的笑了笑,听苏浔噼里啪啦的道:“我跟你说,这是遥光仙君,是天上的神仙!这位是离山土地公。咱们这次出来,竟一下子遇见两个神仙,赚大发了,回去和师弟们一说,肯定嫉妒死我了。” 话音后拖着一连串大笑,笑了一会,终于觉得不合时宜,这才闭上了嘴。 沅女向遥光和土地公轻施了一礼,道:“沂山派剑灵沅女,见过两位仙君。” 遥光和土地公点了点头,算还了礼。 沅女转眼又看到一袭鹅黄衣裙的安宁,早知她并非邪道水妖,见她与众人站在一处,于是也微笑与她示意,礼数颇为周全。 她牵着的那白衣俊美男子,嘴上被封,初出树林时整个人低着头十分懊恼颓丧,待苏浔介绍完诸人,眼珠子一转定在遥光身上,噌噌发光,他挣扎着,朝遥光的方向“呜呜”叫唤。 “闭嘴。”苏浔掏了掏耳朵,不耐烦的把他捆在树上。 白衣男子叫声不绝于耳。 “这是何人?”土地公问道。 苏浔道:“冒充神仙的妖物,左右盘问不出身份,我想带他回沂山,让我师父看看。” 土地公见此人确实没有仙气,就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遥光更是连眼皮都未抬。 白衣男子一边跺脚一边叫。 苏浔被他叫得直烦躁,活动了一下手腕,一拳过去,白衣男子呜咽了一声,垂下头晕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安宁看花了眼,她觉得白衣男子晕过去的刹那,那位遥光仙君雾气蒙蒙的面上有一丝冷笑飞快的闪过。 白日无事,众人便围着结界呆着,遥光在小书身旁盘膝而坐,而苏浔则守在员外家儿子身边,嘴上叼着草,百无聊赖的坐着。 须臾片刻后,树林里又有异响传来,众人警觉的看过去。 这一回,从草丛间走出的,竟是小书的妹妹小云。 遥光皱了一下眉。 小云一眼看到了小书,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欣喜的道:“小书哥哥!” 小书也站了起来,隔着一层结界,道:“小云,你怎么来了?” 小云怯生生的望了一眼遥光,对小书道:“我……我是跟着道士哥哥来的。” 众人视线转向苏浔。 苏浔怔住,连连道:“我没有带路。” 小云连忙道:“不是,是我见这个哥哥往这里飞,所以就追着进来了。” 苏浔哑然。 苏浔在村子里停留时间不长,小云道,她本想上前多问一句,问问小书哥哥好不好,但未来得及,苏浔就已离开了,她鼓起勇气,顺着苏浔御空的方向来寻,她自幼在村中长大,对这片林子也熟,摸索了一刻,便到了此处。 未曾想竟在这里看到哥哥和同村的人,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层看不到但能触碰到的东西,她很不解,问遥光道:“大哥哥,你不是说要带哥哥回来,还在路上吗,为什么把他关起来?” 小书怕小云误会,赶快解释道:“我们被人捉去,身上染了病,怕传上村里人,大哥哥好心,要给我们治病,待今晚我们就能回去了。不告诉你们,也是怕你们担心。” 小云素来听哥哥的话,她懵懂的点了点头,而后道:“那小云陪着你,等到晚上我们一起回去。” 小书急道:“怎么可以,你出来了,爹娘会担心的。” 小云摇了摇头,道:“没事的,我跟爹娘说了,去大壮哥哥家玩。” 小书转头看遥光。 遥光没有说话。 小云人小性子却倔强,怕遥光不允,忙道:“不,哥哥在哪,我就在哪,我要留在这里。” 小书咬了咬唇,想了想,对遥光道:“大哥哥,我的病不会传染给小云吧?” 遥光眸光深深,注视着两个孩子清澈的眼睛,他收在衣袖里的手,微颤了一下,阖目一刻,终是道:“不会。” 小云面上开心不已,道:“小书哥哥,那我就可以留下来了。” 小书跟着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因小云的出现,结界里的孩子仿佛有了盼头,气氛也轻松起来,嬉戏玩闹得逐渐多了,时间过得格外快。 耳中灌满孩子们的笑声,遥光揉了揉眉,却是独自站起来,向树林深处缓步走去。天际阴暗,雾气弥散,他的身影裹在其间看不真切。 安宁抱膝望着他孤身一人,立在树叶阴影下,那个身影,不知怎么,竟有几分孤寂落寞。 像是苍茫天地间,独剩一人。 耳畔飘过一声叹息。 “仙君之心,小老儿懂。”土地公沙哑的道。 安宁收回视线,看向面容沧桑的老人。 “那年小老儿本有心救人,却无能为力,村中血流成河的场景,我日日镂刻于心。”土地公浑身颤抖,道。 凡人曾有凌迟之刑,是肉身之痛,而有些苦痛,是心上的刑罚,记忆里的每一声哀嚎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兜头砍来,无从闪躲,每忆起一次,便是一次千刀万剐。 痛,痛进血液,痛透骨髓。 土地公是神仙,但神仙,并不是断绝七情六欲的存在,而是比凡人更懂、看得更分明的人,他们停留在岁月里,经历过无数世间悲欢,才艰难的从局中抽身,成为局外之人。只是尘鬼的出现,搅乱了所有的秩序,它们是六界之外的怪物,以无情之力,将六界拉入局中。仙界,也不例外。 “姑娘……可知仙君身份?”土地公忽然这般道。 安宁不明其意,只道:“北斗破军星君。”此前,无脸仙君倒是提过一次。 怎料土地公怔忡一刻,摇了摇头。 安宁亦愣住,难道不是么…… 他胡须下挽起一缕苦笑,叹道:“姑娘若知仙君身份,便能懂仙君难处……” 他言语顿了顿,道:“破军星君不过是挂名罢了,仙君,是天帝的义子。” 义子?安宁讶然。 土地公解释道:“天帝没有子嗣,仙君从小被天帝抚养长大,暂为北斗将星之一,实乃仙界默认的下一任天君。在仙界,被众仙尊为太子殿下。只不过仙君为人温和低调,不大愿意被他人称为‘殿下’罢了。” 安宁着实惊讶了一把。 在土地公的话里,那位遥光仙君好似和她见到的不一样,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割裂感。土地公言,遥光师从灵宝天尊,两千岁率天兵于东海之滨灭魔界冥蒙一族,三万岁统十万兵将,一千五百年前更以一己之力剿灭魔界,杀了魔界尊主和少主,道行高绝。 可安宁听着,却感觉有些不对。六界被尘鬼搞得乌烟瘴气,为何天帝反而将心腹义子派去和魔界拼杀? “天帝此举,必有原由,小老儿并不十分清楚,只是仙界有传闻,”土地公道,“尘鬼,是魔界做出来的。” 安宁蹙了蹙眉:“魔界……” 土地公默然点头。 安宁心头,突然无来由的跳了一下。 土地公并没有察觉到她神色变化,接着道:“……仙君被魔界中人暗算,失了肉身,否则也不至如此地步。” 安宁对仙界魔界那一战略有耳闻,那一战后,世间确实再无魔界的消息,可六界状况也没有因此转好…… 她看向树林中那个静默的影子。 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哪怕法术未失,道行绝顶,依然要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没有办法阻拦。 正如这些天真善良的孩子,也许都是保不住的。救了他们,就是为了杀掉他们。 可是,当真下得了手么? 身旁,土地公垂着眼眸,脸上有无尽的茫然。 “姑娘,能否麻烦你一桩事?” 半晌,他像斟酌了许久,对安宁道。 安宁道:“什么?” 他手中清辉划过,现出一方黑色的印来,约为一掌大小,外观并不起眼,甚至比凡间常见的印还要普通。 “姑娘,我早不配做土地,苟延残喘至今,只为赎罪,这方印是本地代代相传的土地令,待仙君心头好过一些时,麻烦你替我转交。” “为何你不自己交给他?”安宁问道。 土地公苦笑了一声,摇头道:“待此间事了,我便会自裁谢罪,若与仙君说了,以仙君为人定不会允我,只得麻烦姑娘了。” 安宁接过黑色的土地令,不知该说什么。 人人寻生路,亦有人选死门,她并不觉得千年前土地公的决定是错的,可他为何纠结其中,去寻死呢? 然而注视土地公疲惫的身影,她似乎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道了一声“好”。 这一日,或许是阴天的缘故,黑夜来的也比平时早很多。 小云坐在草地上和小书说着话,说着说着,小书渐渐不再回答。 小云心里奇怪,趴在结界上往里瞧,问道:“小书哥哥,你怎么了?” 小书手捂住肚子,豆大的汗珠从额上落下,他本不愿让周围人担心,死咬住嘴唇不出声,慢慢的,疼痛加剧,他喉咙一动,□□出声。 所有人都向他看去,回返守在一侧的遥光立即伸手将灵力注入小书身体,一番探查。 土地声音发紧,颤声问道:“仙君,可是那尘鬼……” 遥光道:“不是。” 灵力入体,很是有用,不一会小书便觉得好多了,他揉了揉肚子,脸上泛红,小声道:“不好意思,刚才突然痛起来。” 众人心下松了一口气。 哪知,这口气才舒过半,苏浔忽的也叫唤起来,道:“咦,他要醒了。” 他一直坐在员外家儿子熙儿的身边,场中也只有那孩子一人昏迷不醒,苏浔看他手指动了动。 确认不是错觉,他便叫了一声。 孩童的手指抖动的幅度越发大了,手掌猛然张开,五指紧扣草丛,这情形有点不对劲,苏浔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 那孩子的掌心朝下,指节清脆作响,手指倏地弯起,指尖向上弯了起来! 一个圆滚滚的物什从他手掌下滚了出来,红色的,流着鲜血的眼珠。 众人一惊。 黑色的火,猛然蹿起。 遥光和苏浔同时拔剑。 一股黑火从孩童口里弥散而出,草丛沾上黑气瞬间枯萎,腐蚀之气快速蔓延来,树木如被焚烧一般发黄发黑,轰然倾倒。 黑色火焰将他紧紧包裹住,密不透风。 变故来得太快,也太诡异。 两人的剑刺进黑火里,而黑火像一个坚韧的罩子,抵住两人的攻击。里面发出桀桀的怪笑声,叫声凄厉,回荡在这片土地。 红色的眼眸、燃烧的火焰,并非火鼠将孩子吞食,也没有什么妖物附体,那孩子早就被彻底妖化了。 遥光回首一掌撤了结界,对土地公道:“带他们离开,不要回村子。” 背后诸人均是面色大变,土地公领命,催促孩子们快走,孩子们早已吓呆了,闻声拼命的往树林深处跑。 黑气浓郁,遮天而起。 那小小的身躯,每一寸肉体都长出黑色的刺,像有无数肢干从他身体里伸出,如巨大的蜘蛛,甚至还要可怖。 “然啸。” 怪笑声更尖利如锥,带着不可一世的疯狂。 沅女和安宁被黑气包围施法抵挡,苏浔满眼乌黑,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到遥光吐出这个名字,三人一愣,眼底皆是不可思议模样。 千年前被杀的尘鬼首领,难道并没有真正死去? 尘鬼首领在此,尘鬼大军还会远么? 许是认出了遥光神仙的身份,然啸大半肢干都扑向了他,直压的他向后退出数十步。 安宁则被黑色火焰裹挟着推向苏浔处,混沌的黑气里,她已然吃了暗亏,胸前被刀剑般的肢条划出一道血痕。此时本就万分凶险,却听身边人一刻不停的喃喃自语,道:“是我放他出来的,我……是我带他出来的……” 苏浔脸色煞白,嘴唇发着抖,整个人显得极为慌乱,半边身子都在流血,要不是安宁无意中靠过来,替他挡了几击,怕他早就去冥界喝汤了。 “你!”安宁冷声道。 苏浔嘴唇毫无血色,左手手腕皮开肉绽,愣愣的看她。 “闭嘴!” “……” 苏浔心下不好受,但安宁一句话,确实将他的神思拽了回来,他呆了一下,眼眶微红,咬咬牙御剑迎上。 树林一声爆响,数十漆黑的肢条甩上高空,遥光从黑色的火光里闪身而出。 他浑身的灰色雾气更浓了,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哪怕隔着雾气看不见他的面色,也知这位仙君怕是受创不小。 林中的几个人衣衫都渗着血,遥光扫了一眼,暗自思量,就算他们四个在一起,也毫无胜算,没有肉身仙术的神仙、一千五百年修为的水妖、看去只有五百年道行的剑灵,还有一道法尚不纯熟的修仙之人……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有决断。 “你们先走。” 三人怔了一下,苏浔是正道中人,断不能做出这种抛下同伴,置他人于死地的事情来,梗着脖子,道:“不行。” “好。” 苏浔声音未落,安宁已决然打断他说道。 苏浔眼睛瞪大,看着她。就这么一会工夫,然啸断掉的肢臂已再度长了出来。 众人身上血痕又多了几道。 “还有什么要说的?”安宁的眼睛注视着遥光,手腕一翻,水鞭扯住一条漆黑臂膀,甩出去道。 “我暂时抵挡片刻,除了那些孩子,告知村民尘鬼将至。” 安宁点了一下头,苏浔张了张口,想问如果他们不信,不走怎么办,但终究合上了嘴,事到如今,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三人合力破了近身密布的肢条,顺手拉着缚仙绳上晕过去的白衣男子,向后退去。 安宁脚尖点地,回头望了一眼,层叠的树叶之间,那道遥远的白光,突地绽开,扑进深深的黑暗里,如黑夜中一颗耀目的星子。 身后,然啸一声狂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2.人世别离 树林雾气缠裹着他们, 卷向孩子们消失的方向。 雾气里人影憧憧,三人一喜之后,是一怔。 树林里有很多人,有孩子, 也有大人。土地公被推倒在地上,嘶声喊着什么。 “那道士果然是个骗子。”一人叫道。 “不错, 孩子好好的,带进树林里, 这是要做什么,俺看根本不是好人!”另有人道。 土地公颤颤巍巍的撑着身子站起来,道:“诸位,诸位听小老儿一言。” 回应他的却是棍棒与怒喝:“萝卜妖怪还冒充土地公,该死!” 更多的人扑上去打他,土地公呜咽一声被抡在地上。 眼见一把铁锹就要落在他头上, 被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拦住, 铁锹砍在手上, 又是一道血痕。 “去村里的人是我,有什么冲着我来。”苏浔双目眼眶赤红, 怒喝一声, 道。 沅女快步上前,把伤痕累累的土地公扶起来。 来人都是孩子的爹娘亲邻,他们终是不信苏浔的, 待他走后, 反复商讨, 便出山找寻,四个方向都派了人,而他们这一群,进了山。 群山起伏,却难不倒他们这些山野里长大的人,雾气朦胧间,他们见到了自己的、同村的孩子。 “走,跟俺们回家。”他们对孩子们说道。孩童年纪尚幼,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说留就留,让走也跟着走。 苏浔抿着唇,两个酒窝在脸上刻下两个阴影,他挡在众人面前,道:“不行。” 众人顿时愤怒起来,手里的农具直往他身上戳,看样子若再不让开,便要教训他。 小书的爹娘没来,他年纪稍长,与遥光几人在一起的时候又最长,自是不信几人心有歹意,他望着苏浔、安宁、沅女的神情,皱着眉认真想了想,走出行列,对最前面的叔伯道:“各位叔伯,哥哥姐姐救了我们的命,又给我们吃的,不是坏人。” 一人闻言,横眉倒竖,粗声道:“这是什么道理!俺替俺家小猪仔接生,日日给它吃的,还是为了养膘卖个好价钱呢!” 众人皆觉着话糙理不糙,纷纷点头道:“就是。” 小书咬牙,手上全是汗,道:“大哥哥说我们身上带了病,如果回去,会传染给你们。” “呸!”一人向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村里有的是郎中,在这地方治病,骗傻子呢!” 小书被拖着往前走,迷茫的看向苏浔几人。 苏浔血流了一地,却毅然挡住众人,道:“不行。” 村民破口大骂,抄起农具就往他身上打去,苏浔身子一抖,脚却没有丝毫退让。沅女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微侧过身,挡在他身前。 那些沉甸甸的农具并没有落下,一道白色水光亮起,村民们被推得后退了两步。 “让他们走。”安宁立在树下,冷冷言道。 苏浔几人脸色一变,道:“不可。” 安宁微微一笑,眼中却全是寒意,道:“有人找死,还拦什么?” 村民怒视于她。 安宁右手也被鲜血染红了,她用衣袖擦了擦,笑道:“只是你们若走了,出了事,别回来,死得干净些。” 这话未免太过恶毒,村民们脸色齐齐一变,怒斥道:“你什么意思。”骂声不绝于耳。 安宁不认为自己有副慈悲心肠,可以以德报怨,去救误会她的人。善意的谎言在愚蠢之人面前有个鬼用。 村民们还是走了,沿着下山的路往回走。 苏浔脚下一软,瘫在地上。 土地公亦是坐在地上,咧了咧嘴,惨笑起来,道:“完了,都完了。” 林间有风穿过树枝,携着夜里的寒凉,灌入心扉。 苏浔默然低着头,碎发浸着鲜血贴在额上,沅女在一侧欲为他包扎伤口,忽然,见他一咬牙,重又站起身来,道:“不可以!我要去看看。” 土地公红着眼,一脸木然,安宁没有说话。 苏浔身子晃了晃,喘了一口气,寻着村民们的足迹,御空而起。 土地公叹了口气,从地上慢慢站起来,他移动脚步,像是要追上去。 “你救不了他们的。”安宁道。 土地公身上伤痕斑驳,他胡子一抖,回望安宁,终是缓缓的,摇了摇头。 黑夜如一个漆黑的盖子,盖住了这片山林,有弥散的雾气在林间游荡,村民们走远了,举的火把逐渐被黑暗吞噬,在蜿蜒的山路上,失了光亮。 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地,变成一条长长的红线,从土地公离开的地方开始,连着村民的脚印,向那座小小村庄延伸。 安宁鹅黄衣衫轻动,像经过反复思量,才迈出这一步。 今夜天穹泼墨般的黑暗,无星无月。 她脚底的枯叶一声脆响,碎成了渣。 风吹拂着她的衣衫,泥土气息从某一瞬间,夹杂着焦炭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一顿,停在原地。 火,林间燃起了火。 有人尖声痛呼。 她的手颤了颤,手掌被指甲扣得多出一道痕迹,沉默抿唇,挥袖飞上树梢。那是她熟悉却又陌生的景象。 熟悉是因往日曾目睹无数尘鬼食人的景象,陌生却是第一次目睹同类相食地狱一般的情景。 方才欣喜于见到自己孩子的村民,已经被“孩子”打倒在地。他们惶惑的抬起头,叫着孩子的名字,苏浔拔出剑,又被那些不知究竟的村民推开。 “他们是尘鬼。”苏浔的声音淹没在村民的叫嚷推搡中,没有人会相信这些孩子一瞬间变成可怕的怪物,几个孩子眼睛流着血,面目狰狞。 “小书哥哥!”小云哭道。 小书一眼如常,一眼红如血,半边身子抽搐起来。 村民跪在地上哭喊,抱住苏浔的腿道:“俺们错了,孩子病了,真的病了,求求你帮帮忙,救救他们。” 突然间,一个男子发疯一样搂过自己的孩子,道:“爹在这儿,咱不怕。” 那孩子浑身破出脓包,如沸腾的烈油在皮肤表面炸开,他嗷呜一口咬住亲生父亲的脖颈,向外撕扯。 男子惨叫,头颅被扯掉,在地上滚了滚。 苏浔眼中带泪,大叫一声,一剑砍向彻底妖化的孩童,血溅在刃上,也刺入村民心头。 “他们是尘鬼!” “不不,不是。”抱住他腿的村民受惊过度,却依然不想承认眼前的一切。 孩童还在不断的妖化,脓包里长出新的手臂,和首领然啸的样貌如出一辙。 一幼童咬住了苏浔的衣袖,他一惊,连忙施法硬退了几步。 水鞭扫过,将那孩子卷开,却是安宁飞身落下,道:“快走。” 几人硬拽着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村民向树林外飞去。 苏浔砍掉几棵着火的树,将那些孩子挡了一挡。 大地开始震颤,远方的黑夜有一抹血红色的云朝这里飘来,众人面色大变,从山头往下俯视,一股黑色的潮水正奔涌向前,那是数以千计的尘鬼,更有零星的几只速度奇快,已近村口。 “尘鬼,尘鬼啊!” 小小的村庄从睡梦里惊醒,村民哭叫着四散奔逃。 “你们先走。”苏浔和沅女停下来,把小云推到安宁怀里。 安宁点了点头,拉着小云,反身在狂奔的人群中穿梭。 “小云!”人群里,传来一声呼喊。 “爹娘!”小云睁大朦胧的泪眼,认出了双亲,只是几人尚隔着一大段距离。 “姑娘,你快去通知镇上的人。”土地公喘着气道。 安宁沉吟不语。 “姑娘……” 她蹙了蹙眉,心道,看这时间,恐怕来不及了,转眼见身旁树木正剧烈燃烧,她目光一亮,一鞭将树卷上空中,一道灵力击去,燃木在空中发出一声巨响,于高空炸裂。 若远方有人看到,也许会发现这里已陷入火海,也许能发觉逼近的黑色浪涛。 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救下这些人。 满天神佛消散,仙界苟延残喘,六界自顾不暇……他们能做的,仅此而已。 无数尘鬼身影像沸腾的黑水,在天边奔涌。 那里面可有你熟悉的人? “小书哥哥,是小书哥哥!” 小云忽然大哭道:“是小书哥哥!” 安宁和土地公一怔。 飞奔而来的,哪里是他们认识的小书,全身漆黑长满肢条,红眸嗜血的人,怎会是那个温和知礼的孩子。 小云却认得,那是她的哥哥呀。 她大哭,突然挣扎起来。 她还记得,每天晚上,他趴在她枕边,讲的那些故事,也还记得,在阳光温暖的午后,他拉着她的手,在溪边踩水捉鱼。记忆里,那条小溪波光粼粼,映着蓝天和白云,还有哥哥的倒影。 “哥哥!”她哭着扑了过去。 安宁伸手去拉她。 “哥哥!” 小云歇斯底里的嘶喊声陡然冲进她耳中,炸在脑海里,这声呼喊,意外的熟悉,好像在何处听到过……她的神思一恍,顿在了原地,再回过神来,整个人全身寒凉。 竟是晚了。 小书离小云只有一步之遥。 遥光此时方寻着魔珠气息,堪堪追上几人,风中他衣衫裹着雾气猎猎而起,看见这一幕,身子晃了晃。 火雨里,他的眸光三分惊疑七分冰寒,直望进她的眼里。 下一刻,他扑了过去。 萧萧火雨,急急冽风,忽有一道光华横在小云和小书之间,却是土地公周身浮起清光,先一步抢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土地公的容貌,千年光阴,他将自己封在一棵萝卜里,深深的埋进过往阴霾的岁月,他是地仙,道行不高,喜欢在离山的树林里散散步,喜欢每年生辰之日,坐在土地庙,数一数今年多了几个小萝卜头,猜一猜孩子们会给他带几个荷包蛋。 他与其他土地公在仙界述职时一起喝过酒,听他们诉过许多苦,凡人有多不守规矩,尘鬼又毁了几个村落。 “诶,离山几千年前可出过事,如今怎么样了?” “唔,挺好。” 今年村子孩子多,笑声多,他收了几十篮子的荷包蛋,够吃一年的。 白发白须的老人挡在小云面前,像慈祥的长辈,像高大巍峨的山峰,挡住了鲜血,挡住了那个对于她来说,已然陌生的哥哥。 一只手穿透他的胸膛,他的白须抖了抖,颤抖着伸手捂住小云的眼睛。 “好孩子……” 好孩子,要活着。 五千年前的那日,天气很好,他得了天帝的委任令,第一次踏进小小的村子。 村子里炊烟袅袅,暖风温煦,岁月静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3.前路漫漫 那日秀木村被尘鬼践踏, 人们四散奔逃,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自己的故土。蜂拥而至的尘鬼大军,也将他们几人冲散了,但想来苏浔和沅女有道行在身, 不难从其中脱身, 应无大碍。 离山附近化作焦土,遥光欲寻的上古神器自然无丝毫踪影, 但观他神情,好似并未太过纠结,想来也对,仙界万余年不曾寻得的东西, 他二人短短几日, 没有道理轻而易举就找到。 离开秀木村,遥光和安宁按照之前约定好的路线, 继续向西行去。 一切看似如往日一样, 无甚变化, 然而安宁心里却越发不舒服。 原因无它, 只因无脸仙君像是同她……闹了别扭。 他二人继摆脱尘鬼,同行五日了,这五日,遥光仙君一句话都没说过,街市吵闹, 树林鸟鸣声声, 唯独两人相处, 静得可怖。 倘若这位仙君像从前一般,日日睡在珠子里,安宁也许不会在意,偏他好生站在她身旁,坐在她面前,周身阴沉,寒气森然,一个字不吐,一句话不说,乃是结结实实的冷漠,实实在在的冷暴力。 为何?安宁蹙了蹙眉,她十二分不想理会无脸仙君,可每日对着一个冰块,守着比鬼怪阴气还重的人,任谁心里都不会舒坦,窗外人声鼎沸,窗里寂静如斯。 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安宁压下心头躁动,在这一日,终是决定认真思索此事。她没有和一个人长时间相处的经验,身边之人大多走马观花,来来去去。算起来,无脸仙君是第一个和她同行如此久的人了。 两人虽谈不上一起上刀山下火海,但也算一同下过地狱走过血海打过凶兽的,这样一个同路之人,忽的闷不吭声不理她了。 再瞧仙君眼里阴郁的神色,腾起的深灰色浓雾,安宁思来想去,猜测着,莫非……他这是在生气? 既是生气,总该有个由头。 安宁回想了一番前些日子经历的事,慢慢的,脑海中先冒出一桩,比如秀木村树林里,他说要拦下尘鬼然啸,让他们先走,苏浔似乎犹豫了一阵子,而她却是满口应下,掉头就走。难道无脸仙君是因此才生的气?她当时,是不是应当再踌躇一些,表达一下共进退的意思? 安宁想了半晌,决定主动开口,探一探对面之人的心思,她组织了一下言辞,道:“那日……没想到然啸还活着,以仙君道行之高,将其除掉,想必是极容易的。” “道行很高”的仙君一脸漠然,目光淡淡扫过她,又移开了。 这个反应,好像不大对,安宁又思量开,不然就是嫌她不识人情? “仙君可曾受伤?”如此她便勉强问了一句。 她少有关怀旁人的时候,话说出口,便觉吃亏。 怎料无脸仙君依然冷然相对,没半分表情。 看来不是此事,安宁细想一遭,好像确实不对,在进秀木村之前,她也曾撇下他独自逃命,那时这位仙君脸色尚可,并无这般神情。 那就是后面的事了。 安宁脑海里画面飞快闪过,从闯入幻境,到尘鬼大军来袭,直至……土地公。 她微怔,咬了咬唇。 她怀中还有土地公的令牌,也清楚的记得他恢复原身的刹那何其惨烈。 是了,那时,小云是从她手边跑过去的,她本有机会拦住她,不知怎的分了神。因那声“哥哥”,她莫名停顿了一下,土地公这才…… 难道无脸仙君以为,她是故意的? 一念及此,安宁怔了怔,脸色亦不好看起来,也许她当时是有不妥当的地方,但倘若他果真这样想,他们两人之间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站起身来,想着既相看生厌,不如离得远些。 转身后,阖目一刻,却陡然冷静了,他们二人有言在先,她随他一路去西海,他带她上仙界,这笔买卖无疑对她有利,买卖未成,断没有中途退出的道理。 便是说,二人无论如何都要走到西海,长路漫漫,若按眼下情景,后面的路当真难熬。 为了让自己活得舒坦些,必是要说清楚的,安宁深呼吸了几轮,脚步转了回去,斟酌道:“仙君可是为了土地公一事,心有芥蒂?” 遥光并未看她。 安宁不管他,兀自把自己心中所想说明,道:“那日事出突然,没有拦住小云,确是我的过错,但绝非有意为之。” 道过谦,让了步,言尽于此,她不欲再多说,顿了顿,撂下一句,道:“仙君自去明辨。” 而后径直转身上楼去了,客栈客房古朴,她开了门扑倒在床上,探手抱住被子,被子上的布料洗得发白,阴郁的像无脸仙君模糊的脸,她心中有莫名的火气,将被子丢到一旁,把自己埋在褥子里,打算就此睡去,好生休息一日,至于无脸仙君,便让他自去纠结罢。 将将入睡时,她又不禁迷蒙的想道,似乎已在这位仙君面前,破了好几次例,浑不像从前那般自在洒脱了,果然还是独自一人时最顺心。 窗外人流不息,楼下,遥光静坐了片刻。 望着脚步匆匆的行路人,他伸手在眉间揉了揉,心底的那丝郁气渐消,其实他也不知气由何来,是因安宁那一瞬的停滞,还是尘鬼面前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的手微握,紧了紧,又松开。 纵使五万年的道行未失,于这世间,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远望屋舍山峦,无人予他答案。 天穹颜色由亮渐暗时,遥光化作一缕烟雾飘进客房。 安宁心里晓得他会自己回来,回到珠子里去,但她今日打定主意不理他,顾自熟睡。两人甚少在客栈过夜,仅有的几次,都相处得不太和谐。 眼下也不例外。 遥光立在床铺边上,侧目一顾,见女子面容上,微蹙了眉,似因着他亦攒了两分火气。 他偏头注视她,微有叹息。 这个女子,仿佛只有睡熟时才像个姑娘家,能用得上温婉来形容,平日她一副万事与她无关的样子,和任何人都不亲近,狡黠的盘算着如何对自己有利,微笑里含着审视和凉意。 他知道她不是有心的,秀木村里,奔涌而来的尘鬼面前,她试图去救小云,电光火石之间,许是慢了,但也只是慢了。 从被她意外捡起,两人数次死里逃生,他多少了解她处事为人,决不将自己陷入死地,顾己不顾人,但若这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她力所能及,也会相助一二,每一次被她毫不犹豫丢下的,皆是有道行能自保的。 或许,她自己都不知晓? 雾气后,他微微低头,唇角弯了弯。 锦袋里的珠子悄无声息的亮起,遥光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床铺前。 第二日清早,安宁打开门,见遥光已施施然立于门外。 她眉梢一动,顿住步子,思量着是主动打声招呼,还是视若无睹,以牙还牙,以冰制冰,便听仙君开口道:“走吧。” 这般却是让她不好再冷下脸了,看来她昨日说的话多少有用,仙界的人都是这样么,生个气不发火但能冻死人,还要旁人服软了,哄劝着才能缓过劲来。 她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挥挥袖子跟上去。 离开客栈,走了半路,忽的想起来土地公托自己将土地令交予遥光,昨日光顾着生气,却把要紧事忘了。 她拿出那方黑色的印递给遥光,道:“一时忘了,这是土地公要我转交给你的。” 遥光停下,黑色的印在素白的掌心灼灼发光,仙界的神仙不多了,凡间的地仙也越来越少,离山的土地令不知还有没有传下去的机会。 他伸手欲拿,悬在土地令上方,却意外停了下来,掌下仙气流转,似有波涛暗涌,他觉察有异。 安宁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遥光的手指颤了颤,终将它拿了起来。 须臾一刻,时光缓缓,慢如三秋一岁,快如白驹过隙。 他的手忽然烫了一下,一道金光,从掌中迸裂而出,像被什么力量唤醒一般,在眼前刺目绽放,两人均愣在原地。 土地令竟在刹那间变了模样,褪去墨黑的颜色,由里向外炸开璀璨的金光,照亮方圆数十丈土地,金光如泉喷涌而出,幻化万千星辰、山河,围绕着他们,这异象持续了盏茶工夫,而后又如长鲸吸水,倒吸回那方印上,一朵金莲舒展花瓣飘浮于其下,将它托起包围在中间。 两人相觑片刻,惊疑不定,看这仙气,这阵仗,莫不是传闻已久的上古神器? “这是神器?”安宁神情古怪起来,问道。 恐怕……毋庸置疑,就是神器了。 幸好二人站在偏僻之地,否则就太过引人注目了。 遥光曾言,仙界中人虽不能探知神器准确位置,但可用仙法感应神器所处方位,离山方圆千里,被仙界、尘鬼找了个遍,原来竟在土地公手上,也怪不得土地庙附近有神器踪迹。 “这不是仙界原本授予的,必是上一任土地公弄丢了土地令,怕天庭怪罪,自己做了一个。” 安宁心道,那就更奇怪了,土地公拿着神器数千年,都不晓得这是个神器,怎么到他手里就显出原样了,她问道:“为何土地公和我接手都未有变化,到了你这里却变了?” 遥光挑了挑眉,如实道:“不知。”若他知道有这样的事,早就请命下来寻了,哪会等到今日。 两人平白得了一样神器,算得上不幸中的大幸,为防神器再显神力,遥光便将其交给了安宁。 一路继续向西,再往前便是丘山地界了,遥光与安宁言明要上丘山一趟,安宁猜也猜得到,定与神器有关。 安宁觉着无脸仙君去的地方,都不会是风平浪静的好地方,难保不会再蹿出来一个尘鬼首领,心下不大情愿,但想想之前数次,每至险地,仙君甘愿充当垫背,且这一趟又是顺路,于是点头应下。 两人难得达成一致,冷暴力之后,相处仿佛容易了一些,倒是奇了。 丘山脚下的城池,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因为挨着丘山仙派,活得便比其他地方安心。 遥光身缠雾气,未免惹人关注,进城前就回到了珠子里,一群丘山仙派弟子和安宁擦肩而过。 他们手上拿着几幅画像,沿路询问周边店铺掌柜小二,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几个人,众人纷纷摇头。 “三师兄,已经十日了,十九师弟他们不会像七师兄一样,被吸干精髓,死了吧?”一弟子声音发颤,低声道。 “三师兄,是不是妖城的妖孽作祟?”另一人道。 站在队首被称呼为三师兄的弟子道:“大师兄已入妖城查探,如若真有妖孽作乱,会给咱们消息。” 众弟子点头不语。 “水妖?”安宁的妖气修道中人是可以用法宝探知到的,果不其然,她越过他们没几步,听那位三师兄轻声道了一句。 那弟子腰间系着一个手掌大小的灯笼,闪着蓝色的光,蓝光象征水,安宁的真身他看不出,但族类却已有显示。 安宁没有留步的意思。 “三师兄,水族的妖精怎么会来这里,七师兄会不会是她杀的?” 那位三师兄显然是个明白人,道:“束妖灯没有变黑,不是入魔的邪物。” 众人了然,不再多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4.丘山仙踪 丘山山脉连绵起伏, 漫山林木翠绿欲滴,山风呼啸而来时,如海浪一般漾开涟漪,沙沙作响, 置身林间心头豁然开朗,这丘山仙派倒是选了一个好地方。 凡间还立于世的修真门派只剩两个, 一个是东方鸢都的沂山仙派,另一个就是眼前伫立丘山最高峰的丘山仙派了, 若比积淀,沂山仙派建派只有十五年,丘山仙派建派则有一千五百年,但比声望,沂山凭借着蜀山传下来的诸多道法阵法,超越丘山, 是后来者居上。 更有一层缘故是, 沂山直面尘鬼, 救世人数次,而丘山近些年斩杀尘鬼不多, 专注于看管妖城, 防范其与周边城镇里的凡人发生冲突。 妖城,顾名思义,是群妖所居之地。和寻常意义的妖精不同, 寻常妖是有灵根, 吸收天地灵气而生的活物, 但妖城里的妖是和人有牵绊的器皿死物,因吸收了足够的凡人精气、灵气而成型的,后因主人去世或将之扔掉,才来到妖城。 行走于凡间的妖和妖城里的器妖,道不同不相为谋,老死不相往来。 丘山派建派后才发现妖城,因两者距离不远,丘山派自觉担负起管辖之责,说来也奇怪,妖城里的妖性子温和,很少惹事,反倒是求着丘山派,希望和凡人能有接触机会,卖些货物自力更生。 丘山派先祖见器妖们如此低调和善,暗地里长舒口气,欣然应允,为器妖同凡人建立联系,知世人恐惧妖族,还屡次为它们打掩护。 一来二转,传说这生意持续了一千年,近五百年,器妖却是不在凡间出现了。 “仙君要找的那位禄存星君,据前代掌门手记,确实在五百年前来过丘山,不过只是短暂停留,随后去了妖城。” “没有回来过?” “唔,未有记载。” 遥光此行,神器固然要找,这神器线索却在五百年下凡的禄存星君身上,天玑宫禄存星君曾为寻神器而入凡间,极有可能得到线索,才来到此地,只是他如今人在何处,无人可知,此事亦是仙界一桩悬案。 遥光在丘山派掌门面前亮明身份,青玉掌门今年已有百余岁,道行修为甚高,察觉到他周身仙气,遂不怀疑,找来历代掌门手记翻查,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师父,三师兄回来了。” 青玉掌门抚了抚长须,朗声道:“好,吾今有贵客,且让他等等罢。” “是。”传话弟子依言退下。 青玉掌门对遥光道:“仙君有意去妖城么?” 遥光道:“不错,为今之计,只能如此。” 青玉掌门沉吟道:“吾大弟子成绥眼下也在妖城,仙君若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尽可支使。” 遥光点头,道:“多谢”。 又多问了一句,道:“近日贵派有事?” 青玉掌门苦笑了一声,道:“吾座下七弟子前日被人在山脚发现,全身精髓抽净,唯剩一副皮囊,今早十七弟子十九弟子也失踪了。” “抽干精髓,是妖物所为?” 青玉掌门叹了口气,道:“往年偶有听说没有道行的凡人遭遇不测的,但本派门人,尤其是这三个弟子,修行深厚,怎料……吾不敢乱加揣测,毕竟妖城众妖五百年都未出城了,至于其它的,更不敢乱言。” 遥光默然一刻,道:“我既往妖城去,若得了有用消息,定会告知掌门。” 青玉掌门道:“那就有劳仙君了,一路保重。” 遥光点了点头,和安宁一齐随引路的道童下山去了。 妖城不是任何人想进就能进的,城门开闭不固定,有时一日开两次,有时日不开一回。 “你知道下次城门何时开么?”安宁好奇的道。 遥光远眺层叠的翠柏,道:“妖城开门时会有异象,多在夜间深山中。” “异象,是什么?”她一个同为妖族的蚌精都没听说过。 遥光看着她微讶的样子,眼眸明亮,如一弯粼粼湖水,分外灵动,忽然停顿了一下,嘴角微弯,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无脸仙君实是卖关子的一把好手,安宁瞥了他一眼。 妖城暂无法前往,自然就只能到城里找家客栈喝茶歇脚了。 茶是好茶,城里未遇灾祸,人们活得也滋润一些。遥光照例钻进珠子,安宁则倚在窗边望着来去匆忙的行人。 行人有买卖货物的,亦有埋头赶路的,不一而足。青天白云下,人流少有的密集,却也难得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陌生的人群,陌生的面孔,突然,她的手指在茶盖上抹了一下,眯了眯眼。 “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她这句话,传音入密,是同珠子里的无脸仙君说的。 遥光冷哼了一声。 安宁随即明白,两人均是心知肚明,只是一路未曾戳破,也正因为那人的存在,遥光在山上才没有将妖城开门一事明说。 那人半路就偷偷摸摸缀在两人后面,原以为上了丘山能摆脱,没曾想他蹑手蹑脚的追上山,又马不停蹄的追下来,十分敏捷勤快。 茶水在杯中漾起波纹,安宁心生烦厌,冷冷一笑,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招了个水障将自己围住,暂且遮挡了妖气,闪身越上房檐。 房上青瓦只响了一声,便没了声音。 他们并未等多长时间,几个眨眼的工夫,楼梯就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一人呼哧带喘奔到方才她坐的那张桌子前,将茶杯晃得噼里啪啦。 “人呢,人呢,哪去了?” 安宁秀眉一挑,无声冷笑,但她也没选择调头离开,而是从窗户闪身跃了回去,此人跟了如此之久,后面放弃的几率不大,与其继续纠缠,不如就此说开了。 安宁俏生生立在那人面前,双眸寒凉。 那人张大了嘴一愣,像是没想到安宁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白皙带着酒窝的脸皮瞬时一红。 可不就是世间最大狗皮膏药苏浔么。 客栈二楼上,最后的两桌客人付了银钱走了,遥光、安宁另加一个苏浔围桌而立。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安宁狐疑的道。 苏浔看了她一眼,脸上红了红,转头又看了遥光一眼,红上加红,道:“我想跟你们一起。”话是“你们”,对着的人是那位遥光仙君。 安宁瞅着他面上可疑的红晕,晶亮的眼眸,又顺着他视线瞧了瞧满身雾气浓郁的仙君,这……是什么鬼? 遥光整个人亦是阴气很重的样子。 苏浔张了张口,似是想为自己再争取一下。 忽听背后传来一道喜悦得直发颤的声音,插进话来,竟是越过他,大声道:“遥光仙君!我,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么?” 这声音颇为谄媚,听得人汗毛直立。 楼梯上,沅女牵着白衣男子出现,这回白衣男子脸上依然脏兮兮的,只是嘴上少了符篆封口,能说话了,此语便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 遥光眸中瞳孔一缩,安宁轻声“嘶”了一下,苏浔一向看他不顺眼,一见他,就欲上前封上他的嘴,这时也这话搞懵了,倒退两步,看着遥光和白衣男子,不明所以,语无伦次的道:“咦?你,你们……” “我认识他。” “我不认识此人。” 白衣男子和遥光异口同声的道。 这番言辞,差异甚大。 “我们走。”遥光一皱眉,和安宁招呼一声,冷着脸往外走。白衣男子被缚仙绳折磨的十分狼狈,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但他苦等多日,怎能放弃眼前“相认”的绝佳机会,蹦蹦跳跳挡在他面前。 边跳边道:“仙君此言差矣,你我同列仙班,怎能翻脸不认人?” 遥光眼中如含冰刃,冷冷看他。 苏浔听到这话,反应过来,诧异了一回,此人初时就强调自己是神仙,看这位遥光仙君的模样,难不成是真的? “你真是神仙?”他迟疑着,重又问了一次,道。 白衣男子郑重的道:“货真价实。” “你究竟是哪路的神仙?”他皱了皱眉,脸上还有几分不信,他数次给过此人说出身份的机会,想着若是他说了,他便去找遥光确认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可他总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噎死个人,能信他才怪。 白衣男子一怔,大抵还是不愿说的样子,但看遥光没半分帮衬他的意思,终是咬了咬牙,声音比蚊子还小,哼着道:“嗯嗯星君。” “……”众人无语。 苏浔撇了撇嘴,回头跟沅女道:“咱们还是把他带回沂山,送给九师弟吧。” 白衣男子胸膛怒气上涌,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道:“诙、谐、星、君!” 一时场中寂静无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苏浔突然狂笑起来,抱着肚子倒在长椅上,笑得缩成一团,擦了一把眼泪道,“哎呦我去,什……什么星君?” 白衣男子咬着后槽牙,一张乌黑带着脚印的俊美脸面,分外扭曲。 苏浔笑到岔气:“诙谐星君,啊哈哈哈哈,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5.妖城开门 几人终究是坐了下来。 自称“诙谐星君”的白衣男子摆脱了缚仙绳, 也不整理衣衫头发,只从怀里抽出一张帕子,借了点水,一丝不苟的把脸擦干净。 待收拾妥帖, 他啪的一声把自己花里胡哨的扇子打开, 扇了两扇。 安宁蹙眉,一个神仙, 连清洁之术都不会,岂不是很古怪。 苏浔亦是逮住这个细节,问道:“你不会法术么?” 诙谐星君神色有几分尴尬,摸了摸鼻子, 囫囵道:“下凡下得匆忙。” 这是什么道理?没见过下凡还能把法术下丢了的。 从诙谐星君支支吾吾, 断断续续的言辞间,几人捋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遥光仙君之所以不给这位好脸色看, 是有原由的。 他困在珠子里一千五百年, 大多时候沉睡不醒, 只在其间醒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最后一次,是被诙谐星君的坐骑火麒麟一脚踢下焚心池,焚心池善勾心魔,心思越重心魔越强的, 后果越惨烈, 有的神仙跳进去, 自此永去仙籍,好一点的丧失法力,幸好遥光困在珠子里,焚心池对他伤害不大,要不然天帝早就将诙谐星君挫骨扬灰了。 凡间,遥光再醒来已到了安宁手里。而仙界,天帝听闻此事赶来,一怒之下踢了诙谐星君一脚,这一脚本也没什么,怎料火麒麟神助攻,在他后面卧得四仰八叉,他不慎踩到它的脚,活生生被绊进了焚心池,虽还是仙身,法力却洗去了七成多。 他讲到此处,咔的又把扇子合起来,打量眼前的遥光,道:“我看殿下你生龙活虎,过得不差,如此,我就放心了。” 遥光冷笑一声,眼前之人脸皮太厚。 “既然如此,你现在便可回返仙界了?”安宁想到这一点,对遥光道。 “咳,那个……”诙谐星君尴尬的道,“我现在的道行就只够御空的。” “什么意思?”苏浔睁大眼睛,不解的问道。 诙谐星君手上摩挲着扇子,对遥光干笑了两声,道:“你也晓得仙界的人能用的不剩几个了,上头那位的意思,我既跌进凡间,索性就同殿下你一道去找肉身,将你连魂魄带肉体完整的送到他老人家面前。” 这就是让他将功补过了? 苏浔竖着耳朵在旁边听,闻言就是一激灵,面色微红,有着几分激动,道:“我也去。” 也不管众人作何反应,径自道:“加我一个。” 安宁注视着入定一般的遥光,不用想也知道他对从天而降的几个累赘没有好感,带他们上路就更不可能了。 却听那厢无脸仙君突然开口,道:“好啊。” 众人一怔。 诙谐星君扇子定在手上,苏浔一听喜上眉梢。 “我正欲往妖城去,探一探禄存星君天玑的下落,妖城三日后开门,到时候,”遥光淡淡道,“一起罢。” 苏浔咧嘴笑得满脸开花,道:“仙君当真?” 遥光点了点头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自然是好的。” 这话说得非常实在。 诙谐星君一笑,点头道:“不错不错,正是此意,那我便在此住下了,只等殿下的消息。” 言语里尽是真诚。 苏浔忙不迭跟着点头,他本就是出来游历的,开一开眼界,虽不一定除去多少妖邪,但有能出力处,修道中人总要尽份心意,回去也好跟师父交代。何况秀木村之事他心头耿耿于怀,总觉得……不该如此。 这么一想,他打定主意要跟着这位仙君了。 众人约定好时日,便在客栈住下了。 临走诙谐星君轻拍了一下自己前额,笑道:“唉,看我这脑子,在下云泽,诸位多关照哈。” 他转头对着近侧的安宁眨了眨眼,笑道:“美人尤其可以特别关照。” 安宁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礼尚往来,你叫什么名字?”诙谐星君眨着眼睛凑近。 安宁看着他,目光流转间,微微一笑,笑得宁静温柔,十分惑人,诙谐星君云泽眼睛一亮,对她观感大好,无声无息又凑近了一些,她如他所愿,道:“小女子……安宁。” “这名字极好,温婉。”诙谐星君眼眸锃亮,赞道。 遥光微挑了下眉。 安宁这时幽幽从他身边走过,转头又是一笑,诙谐星君报以满面春色,而后,她狠狠抬步剁在他的脚上,碾了碾。 诙谐星君脸皮一紧,笑容瞬间消失。 他“嗷”的一声抱着脚倒在椅子上,看安宁和遥光两人很有默契的扔下他,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疼得两腮抽搐,方知这小女子和温婉绝不沾边。而在仙界被众仙交口称赞的太子殿下,此番一见,与想象中的也不大一样。 “呵,都是小心眼……”他叹了口气,道。 推开房门,安宁细听门外没了动静,才传音给遥光,道:“你打算何时前往妖城?” 是了,以她对无脸仙君的了解,方才的话必然是个幌子,苏浔孩子心性,叛逆心思,越不让他跟着,他越会像个尾巴一样黏住二人,还不如直接答应了,让他放松警惕。而诙谐星君云泽,在仙界就得罪了遥光,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今夜寅时。” 与他们几人说的是三日后,这时间相差可不小,安宁心道,果真猜对了。 寅时不难等,安宁在屋子里给自己布了个水障,将妖气稍微遮住些,锦囊里装着无脸仙君藏身的珠子,从窗户悄无声息的飞了出去。 回头再看,并没有人追上来,于是她放下心,加快了速度。 丘山以西有一片树林,树林很普通,但是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酸中带苦。 “你说的异象是什么?”安宁掩了鼻,适应了一会这气味,问道。 同行至今,她依然会习惯的退一步,跟在遥光身后。遥光并没有转头看她,只微让了一步,下颌轻抬,示意她往地上看。 安宁探头蹙眉一瞧,呼吸忽的滞住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见地面枯叶上,无数虫子排成队列,慢慢向前蠕动,不是几十只几百只,而是数之不尽,只因地上有土有落叶,猛然望去,注意不到罢了。但经过遥光一指,看得便分外真切。 安宁头皮发麻,她是妖没错,却也是个女子,女子大多对虫子有着难以言表的恐惧,无论肥硕无腿的,还是多腿会飞的。 水族未开灵智之前,吃虫子的不在少数,然而但凡开了灵智成为妖族的,没有一个把虫子当食物。 她不由自主的向遥光所在处靠过去,手指攥紧自己的鹅黄裙摆。 “器妖原身大半是木头所制,妖城开门,会释放瘴气,一般人畜都闻不到,唯独树林里的虫子,因以木为食,被味道吸引,又被瘴气所迷,才会如此。” “所以,要跟着虫子走?” 安宁往日或戏谑或冷静的神情已有裂痕,遥光点头回应,表情清淡,雾气后的唇却悄然弯起,原来这女子,除了怕死,还怕虫子。 他缓步而行,安宁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终是跟上。她走得格外小心,每隔一段距离便施法让身子浮起。虫子个头太小,且多队穿插,在树林间忽左忽右的穿梭,御空不能飞太高,否则难以辨认。 夜晚静谧,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由小转大,虫子争相爬上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树,于是这树上便布满五颜六色的虫子。 安宁看到这一幕,脸色白了下去。 寅时三刻,古树树干渗出青绿色的光芒,树干从中裂开一个可容一人通行的洞口,无数虫子飞扑下来,想钻进洞口,被光芒打回,弹到地上。 安宁毛骨悚然,向后飘回十步开外,声音有些发紧,道:“这就是妖城入口?” 遥光点头不语,看她嫌恶的躲着脚下的虫子,摸了摸手臂,将自己缩在干净的空地,阴影里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这副样子,倒像是被谁欺负的小女孩。 安宁冷着脸,觉得,自己又被无脸仙君“欺负”了一回,这哪是人来的地方,也不知丘山弟子千余年进出此处,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我在外面候着,仙君请便。”她果断的甩出一句,道。 遥光早知她的脾性,一挑眉,挥了挥袖,拉起她的水障照在她身上,安宁内心狠翻了个白眼,树上的虫子还在不停弹着,她又退了一步,目光坚决,只盯着无脸仙君,以沉默来拒绝这等“不人道”的差事。 “一者,这一趟不知要去多少时日,你我不能分开,”遥光道,“二者,那两人只是暂时被诓骗住了,至于能隐瞒多久,尚不确定。” 安宁面色不好,两人都不能离珠子太远太久,确实是件顶麻烦的事,再者,她留在外面,极有可能被后面赶来的两人缠住。 她迟疑了一下,努力在万千坏事中找到一件对自己有利的事,道:“若有神器?” 遥光无奈的道:“自然放在你这里。” 两人极不容易的达成共识,安宁算过了得失,方应允一同前往,说服自己时,满心想着,还有无脸仙君在,出事就拉他挡着。 看着女子又仔细布了两层水障,遥光摇了摇头,忽觉这个女子实在让人……无话可说,两人同行多日,全因利益纠葛在一起,他总要丢出一点好处,她才肯继续往下走,像极了四处寻食的灵兽……那种眸光谨慎狡黠,遇到吃食,轻咬一口,试过之后叼住就跑的小兽。 他眼中掠过一丝浅浅笑意,拂袖飘进树门中。安宁脸色微白,捏着裙角,小心翼翼的随他进去。 树干连接两界,两界晨昏有别,人界是夜晚,而器妖之城是白天。 他们穿过的树洞在妖城是一个城墙的门洞,城墙雄伟,比人界的城墙要高出三倍有余。 遥光没有隐藏身份,径自现身街上。而妖城里器妖们好似也未注意两个凭空出现的一仙一妖,甚至与他们错肩而过时,都不曾抬头看上一眼。 妖城街巷干净整洁,屋舍按照妖族不同划分得齐整,除了与凡间相同大小的房子,另有琴妖聚居的琴舍、高度不及膝盖的小木屋、成堆的草垛中挖出来的房间……甚至有些屋舍本身便是一只妖。所有屋舍形态各异,唯一相同的一点是,房前一侧支着一盏灯。 传闻这些灯里装着居住在此的妖成年累月积攒的妖气,无论白日夜晚都会燃着妖火,如若一家门前灯灭,便是这家的器妖身亡,魂魄散尽,众妖自会前来送行。 遥光望着眼前的景象,眉间神色微有变化。 放眼望去,妖城人多,均是分外忙碌的模样,但是每家门前的灯却没有燃起,总不会是妖族变了规矩罢?他眉梢微动。 “去何处?”安宁道。 思量两人初到,遥光将疑虑按在心中,暂且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道:“城主府。” 妖城是有城主的,现任城主是个茶壶精,他们在来此地之前,于丘山询问过城主来历,青玉掌门简言道,这茶壶精未成人形时命运波折,被人转手送了又送,从酒楼转至宅子,宅子住得好好的,一家老小却搬走了,将他剩给了下一家,下一家不要了又丢给隔壁。他为妖忠厚老实,家中人虽看不见他,不知茶壶成了精,但他总想着迁就旁人,便将自己变成了可男可女可老可少的形态,以适应不同的主人。 来妖城亦是家里孩子磕裂了他的茶壶嘴,将他扔了,这才碾转至此,因入城早,德高望重,被众妖推选为城主,整日呆在他坐北朝南的宅子里喝茶。 总之,是个好脾气能交谈的妖。 城主府上的木门也是只妖,日常接来客的拜府帖子,去通禀城主,只是有一桩不方便的,他化为人形后,木门自然消失,城主府尽收眼底,此刻木门已去,安宁和遥光站在门外,见府中空旷,只留几个扫帚精在扫地。 安宁略有些无语,这些器妖都是死物化成的,脑子似不大灵光,连传个话都要像没有法力的凡人一般,她十分不解,偏过头,轻声与无脸仙君吐槽道:“他们不会传音么?” 遥光挑了下唇角。 木门妖已走到大堂门前,他为妖木讷,听力却很好,安宁极轻的一句都被他捕捉到了,他顿了一顿,想了片刻,然后折返回来重新化成木门,怔怔道:“姑娘说的是,小的用传音就可。” “……”安宁和遥光两人一齐皱起眉来。 木门妖摸索了一阵,才把门打开。 城主前堂待客,客人却不只他们二人。茶壶妖城主对面一蓝衣束发的中年人已落座,约莫四十多岁年纪,手边一柄青色仙剑,腰间系着先前他们见过的丘山派束妖灯。 在安宁靠近的刹那,束妖灯从象征瓷土的黄色,变成蓝色。 “水族妖精?”中年人诧异道。 想必此人就是丘山派青玉掌门座下大弟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6.点心摊子 城主府里, 茶壶妖城主变作一婀娜女子为三人上茶,回身又变为头发花白的老者。 “三位贵客请。”他咳嗽了一声,道。 遥光无肉身自然喝不到,安宁不想喝, 只有丘山大弟子成绥默默低头喝了一大口。 茶壶妖也在喝茶,因嘴有豁口, 喝一半,漏一半。 “此乃从沂山运来的新茶, 选初绽嫩芽,露水沏泡。姑娘,不合你口味么?”茶壶妖城主道。 安宁没动作,耳边却听成绥传音,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还是听他的, 把茶喝完, 否则他不会善罢甘休。” 怎么个不善罢甘休? “茶不能过烫, 温度适宜时细品才有滋味,放凉了也不好, 姑娘尝尝。” “河水污浊不能泡茶, 泉水泥土气太重不适合取用,露水从天而降,落在叶上, 不沾土腥气, 还含着树叶清香才是上等的好水, 姑娘不尝尝么?” “北方天寒无茶,南方好茶多,不过东边沂山是个好地方,产的茶又嫩又香,入口没有半分苦头,姑娘不尝是不知道的。尝尝看?” 怪不得成绥默不吭声专心喝茶。 安宁最不喜被人强迫,不得已被这个仙君一路拉着,已然十分憋屈,眼下连喝个茶都不得安宁,就忒过分了。 她身子动了动,想站起告辞,身旁却突地伸过来一只手,虚按住她的手腕,入目是无脸仙君的一双眸子。 神器。 只为神器。 她浸在那一片漆黑的眸色里,深呼吸一刻,罢了,大不了用法术把茶水变走。 又听成绥传音道:“姑娘还是莫用法术,若被他察觉,要自罚三杯。” 他以为自己在开酒馆么! 安宁心下有点蹿火,低头却忽看见遥光虚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一动不动,掌心温度透进她的肌肤,温厚适然,不知怎的,火气瞬间小了很多,再想想,一杯茶而已,好像……也不值得如此上火,她拿起茶杯一口喝干。 “还有我的。”遥光看她喝完,在旁淡淡扔来一句,道。 安宁瞪了他一眼。 四人喝完了茶,吃完了茶点,终于可以正常交谈了。 最先开口的是成绥,人命关天,自然心焦,他大致说了自己此番来由,问道:“不知近日是否有妖前往人界?” 茶壶妖城主摇了摇头,道:“公子也知道我们妖城之妖,已经五百年没有外出了,城中有店铺有田地,自给自足。至于你说的事,我确实不知。” 成绥皱了皱眉。 “不过公子心有疑惑,可以到妖城四处走走,找人询问,或许会有人有线索。” 妖城这些年确实不惹事不多事,偏居一隅,三师弟被吸干精髓明显是妖物所为,但手上无证据,也不能直接怪罪给妖城。 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细节,他只得暂且作罢,拱手施礼道:“多谢城主,既然如此,成绥就先告辞了。” 而后不等城主再说什么,他迅速站起,抓着剑就往门外走,脚步匆匆,逃也似的。 安宁和遥光两人微讶,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了。 “公子留步!”茶壶妖城主反应也很快,出声拦住他道。 成绥身子一僵,回头看城主笑眯眯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巨大的包袱,向他递来,道:“这是我炒好的新茶,与青玉掌门多日不见,备了薄礼,还望转交。” 包袱足有半人大小,可见其诚意。 从成绥眼中神情看来,颇有一番挣扎,他尴尬的道:“城主太客气了。” 他有事在身,带着它着实不方便,何况一有丘山弟子来妖城,城主就送茶叶,雷打不动,送的还不是新摘嫩茶,必然是他自己炒的茶叶,看过往数代掌门手记,都提过此事,最初手艺似乎还不错,但近些年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手艺下降许多,每次炒茶必过火候,又酸又苦,十六师弟曾天真的喝过,一口喷了出来,掌门将心意收了,回礼不少,却等闲不碰这些茶叶。 可依城主性子,若是不收,他恐怕出不去这个门,于是只好叹息一声,认命的接过包袱,再次拜别。 这个茶壶妖真是特别…… 安宁看着成绥无奈的抓着包袱离开,跨出大堂门槛,他腰间的束妖灯也渐渐熄灭。 熄灭?她怔了怔。 遥光顺着她的视线扫去一眼,随即也觉出不妥,院中有扫帚精,前门还有门妖,但古怪的是,束妖灯并没有再度亮起。 那旁茶壶妖城主再次开口,对遥光道:“仙君是我见过的第二个神仙,上次见还是在五百年前,那位仙君叫……” 遥光很快收回视线,不动声色的道:“禄存星君。” 城主点了点头,道:“是了,便是这个名号,我见过的。” “你可知他是否离了妖城,去向何方?”遥光并未和他周旋,径直问道。 城主吃了一口茶,道:“仙君这话问对人了,我虽不知他去了哪里,但是我知道谁晓得此事。” “何人?” 城主道:“城东有一木梳娘子名烟罗,是个卖点心的,她应是了解一二的。五百年前,她和禄存星君有一段过往,很是纠缠过一阵子。” 安宁一怔,禄存星君下凡为寻神器,怎会和一木梳妖精有所交集?她随即心道,难不成是被妖迷惑,就此留在了这里? 多思无益,去城东看看自可明了。 遥光看着茶壶妖城主,眼中划过一缕莫名的暗芒,淡淡说了一句:“多谢。”随后起身,和安宁一道离开了。 城东多是杂货摊子,挨着街边只有一个是卖点心的,做点心的女子面容姣好,素雅文静,手上正捏着一团面,摊子上的点心玲珑可爱,不比人界的大厨做得差。 遥光依然没有隐匿身形,木梳妖很快察觉到他身上的仙气,她怔怔看着他,手指一抖,一个点心啪嗒掉在了地上,滚到他的脚边。 遥光挥袖将点心托起,放在掌中,细看了这吃食一回,抬眸瞥了一眼发抖的女子。 点心外面用糯米皮包着,露出馅料一角,里面是新鲜的咸肉和花瓣,看去令人垂涎欲滴。 安宁闻了闻,可惜味道不对,不是要让人流口水,而是要让人心头冒寒气。 咸肉中,掺杂着一根滴着鲜血的头发,不长,但诡异。 “你叫烟罗?” 女子怔然,磕绊的道:“你是神仙?” 忽然,她身子一抖,跪倒在地,哀声道:“仙君饶命。” 方才她站在摊子后,腹部由蒸笼和麻布挡着看不真切,如今她这一跪,却是走出了摊位,两人注意到她小腹处的异样,皆是一愣。 这女子怀着身孕,若按十月怀胎来算,正是五六个月显怀的时候。 紧跟着,她下一句话抛来时,更让两人吃了一惊。 “仙君,看在奴家怀着仙界天族的骨血,饶了妾身吧。” 不用说,腹中胎儿十成和禄存星君天玑有关,这女子哪里是和他有段过往,是有段连孩子都快生了的姻缘。 遥光将她虚扶起来,用灵力探了探她的脉象。 末了,收回手,叹了口气,道:“有能说话的地方么?” 烟罗抹了眼泪,道:“奴家家中。” 木梳妖的家很普通,和人界的屋舍无甚不同,她将二人请进家门,自己坐在凳子上,捏着衣角。 这桩算是仙界天族自家事,安宁不便多说,不过倒是很乐意旁听一出情深意切的戏本故事。 “孩子是天玑的?”遥光睨了一眼表现的饶有兴趣的安宁,对面前女子淡淡道。 烟罗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点了点头,道:“是,怀了五百年了。” 五百年,便是猴子也该从石头里蹦出来了,她怀的胎儿却没出生,莫不是死胎?然而遥光用灵力查探时,腹部灵气涌动,有微弱心跳,并不似死胎。 “丘山派弟子的精髓,可是你吸走的?”遥光突然问道。 烟罗浑身一僵,作势又要跪下,显然遥光是猜对了,她下手如此狠毒,多半是为了腹中胎儿。 “仙君饶我,孩子怀上后,夫君便察觉孩子气息微弱,恐怕活不成,奴家只好找来凡人吸净精髓用来养胎,只是凡人体弱养不活他,奴家鬼迷心窍,就想着,凡人的不行,有道行的也许能救他,就这么支撑了五百年。” 闻言,安宁不禁问道:“那你夫君呢,他一个神仙,若缺医少药,回一趟天庭取来仙草不就行了?” 烟罗道:“夫君身上有仙力,有仙草,可这让死胎还阳之术,夫君做不到。”原来她怀着的孩子三个月心跳便停了,眼下用的是以精髓养精髓,以魂魄养魂魄的邪术。腹中仙气确实是禄存星君渡进去的,但微弱的心跳,则是用了邪术之后才有的一点反应。 但邪魔外道易遭天谴,孩子必定不会顺顺当当的生下来。 “天玑不会同意你用邪术养胎。”遥光道。 烟罗哽咽道:“知道孩子活不成,夫君也极心痛,他说若有上古神器在,没准可以救孩子一命。” 听她言,禄存星君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了妖谷,碰碰运气,没想到一去不回。 禄存星君难道不知神器只有合而为一才有用么?安宁看了一眼眸中神情不变的无脸仙君。 烟罗继续道:“妖谷就在妖城西门外十里,是个怪石嶙峋的山谷,进去的人十有八九会迷路,我们器妖也很少有人到那里去。” 遥光沉吟不语,半晌,并未接着妖谷的事问下去,而是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和天玑如何相识的?” 烟罗双手放在腹部,怔了一下,低头咬了咬唇,面上浮起一丝红晕,道:“那日下雨,伞妖来闹事,他替我教训了他们。” 英雄救美?这桥段虽老却真是管用,安宁心道,不过单单出手教训恶人,美人就要以身相许,岂不草率,想那无脸仙君也救过自己……还不止一次,自己岂不是几辈子都要搭进去。 “夫君来妖城前被尘鬼所伤,倒在我门前,我劝住他,伤好后再走。”烟罗低声道。 原来是美人救英雄,禄存星君原本就要来妖城查神器下落,于是就势在烟罗家住下了,哪曾想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愫。 眼睛骗不了人,说起禄存星君时,烟罗眼中总有光芒,遥光思索片刻,淡淡道:“神器之法或可一试,但无论结果如何,待此事一了,你自去丘山认罪。” 安宁面露古怪,神器碎片毫无用处,哪里就“可以一试”了…… 不过遥光此话一出口,就是答应烟罗,替他去妖城再找找天玑和神器了。烟罗一怔,面露喜色,跪下道:“仙君大恩。” 遥光沉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7.诡异妖谷 妖谷和妖城相连, 走出城西的门,一条通往人界,一条通往妖谷。 安宁对危险向来早有警觉,木梳妖带血的点心, 过于坦白的言辞, 若说她心里没有算计,绝不可能。而无脸仙君心知有问题还要来此地一探, 多半脑子也有那么一点问题。 “仙君可知,俗话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为何?” 遥光没有看她,却是开了口, 道:“何为‘不可为’?” 安宁道:“比如有一木梳妖不安好心, 却有一神仙闷声不响的信了,义无反顾的钻进圈套, 头也不回的往南墙走。”还有一句, 不但自己要走一趟, 还非要顺手拉进无辜的自己。 遥光早被这小女子磨得没了脾气, 任由她兀自撒气嘟囔,碎碎念。 “仙君可知如此做的结果,极有可能进了圈套脱不得身。” “怎么,怕了?”遥光淡淡道。 安宁点头,蹙眉道:“自然。我不想进去。” 遥光灰雾一摆, 一双眼眸透过薄雾注视着她, 眼前女子一脸复杂, 隐见排斥,只是这样的排斥与见到凶兽时又不大一样,眼眸深处有几分疑虑,又有几分不满,不用说,不满都是留给他的。 “线索只有一条,沿踪迹寻总好过四处碰运气,再者,妖城和妖谷附近,确有神器的仙气存在。” 听到神器,女子的眼中果然微微亮了一下。 遥光轻勾了下唇,似是被她这般模样气笑了,他叹了口气,最终转身前又丢出一句,道:“你不会有事的。” 安宁一挑眉。 “我保证。” 安宁望着他的漆黑如夜的眸子,抿了抿唇,默默跟上,也不知是他说服了自己,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 妖谷景象,与木梳妖烟罗形容的不尽相同,灰色的石山有之,但石山下却多了成堆的破烂,有木头的铁制的,桌椅板凳,青瓦白瓷,文房四宝,甚至于倒塌的屋舍,拆掉的大门,均废弃在此。 两人一眼扫过,里面有缺胳臂断腿的,亦有完好无损的,唯一一致的是,它们均有被火烧焦的痕迹。 妖城里的器妖,是先成了精,而后被人丢弃,自己走到妖城来的,并不是被人直接丢进这里,因此不应当存在这样多的器物。 “难道是云山仙派?”安宁道,凡人不知妖城,或许是云山仙派放进来的? 遥光亦是初来此地,无法立判。细看众多的废弃之物里,熏黑的部分似透出一丝红色,他停下脚步,伸手一招,一柄斧头飘了过来。 待移转斧柄仔细察看时,右手边一座被堆成山一样大小的器皿堆抖了抖,传来哗啦声响,两人一怔,眼看着顶上掉下一个圆铜盆,砸在面前,紧随其后,又是一个笔架,越来越多的东西被扔出来。 遥光挥袖将冲着两人飞来的器皿打落,生生挪开了身子,二人也没出声,径直绕过器皿堆去看究竟是何人捣乱。 器皿堆后确实有人,有他们不想看见的半生不熟的人。 一男子白衣锦缎,面貌俊美,一手拿着扇子,另一只手,在翻破烂,或者准确的说,是在掏垃圾。 掏扒翻找,十分认真。 他仙法留了三成,诸多仙术不可用,但听个动静还是可以的,遥光和安宁踩在器皿之上微弱的声响钻进他的耳中,他手上捞起一只破口的花瓶,转头面露喜色,热情招呼道:“诶,可找着你们了,来啊,一起来。” 这是什么毛病,诙谐星君除了自恋,还有这么特别的喜好? 安宁对此人称得上嫌弃,遥光更不喜此人,但两人到底清醒,一个神仙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掏垃圾。 “半夜敲你们房门,屋里没人,我便出来看看,阴错阳差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诙谐星君云泽满面笑容的解释道。 事实是,两人诓住了苏浔,可骗不过他,他眼睛睁了一宿,在两人门外屏息呆了一夜,果然抓到个现行。 但他又不敢跟得太近,于是晚了一步,在树林里跟丢了两人,迷失了方向,俱是虫子的南门已关,他寻摸了半天,稀里糊涂跑来了西门,还选错了岔路,一头扎进这妖谷里。 本来他调头离开也就是了,无意间却瞥见满地古怪器物,器物上似乎还刻着一行字。 “对了,你们看这个。”他将花瓶转了个方向,花瓶底拂去焦黑,刻着一行极小的红字,放下花瓶,他又提起一个只剩骨架的油纸伞,伞柄上刻着同样一个年份:大荒一万两千四百年。 遥光招来方才未来得及看的斧子,转了斧柄看去,依然是这个年份。 大荒一万两千四百年,是五百年前的年份。大荒历六界通用,之所以名为大荒,是因众神消亡,尘鬼祸世,天命授之,纵然不吉不利不好听,也不能推翻,至今已沿用一万余年。 三人四下里,又多查验了一刻,确认翻看过的所有器物上都是一样的字。 “奇怪吧?”云泽丢掉手里的废品道。 确实相当奇怪,比他出现在这里还要奇怪。 这世间,但凡记录年份,最重要的便是出生和死亡的时间。 “是器妖死去的年份。”遥光沉声道,出生于一年显然说不通,何况器物上伤痕累累烧得斑驳。 云泽眼中一亮,抽出扇子,在掌心一拍,道:“不错不错,英雄所见略同。” 他又转头对安宁很是自来熟的道:“我们家宁宁觉着呢?” 安宁冷冷瞥了他一眼,忽而又摆出了一副笑脸,靠近他微微一笑,然后迅速抬脚,狠狠跺到他脚背上,以此回应。 云泽扇子顿在手上,“嘶”的一声,脸色煞白。 妖谷里寒风凛冽。 漫山遍野的废物,层层叠叠的,遗骸。 妖族寿命长,妖城里又没有祸事,怎可能有这么多器妖同时死去,死后又被随意丢弃? 五百年前失踪的禄存星君,五百年前同时死去的、数以万计的器妖。 “这么多器妖,妖城里的妖都没这里多吧?”云泽扇着扇子道。 妖城里的妖…… 安宁一怔,电光火石间,仿佛一切都有了答案,面对一仙一妖到来,毫无反应的器妖,家家户户门前冰凉无光的灯,丘山大弟子腰侧灭掉的束妖灯。 她心中掠起一丝惊惧,抬眼时,视线与遥光的视线相交,两人在对方眼眸里都看到了惊疑的神色。 “我们要不,试试离开这里?”云泽看着两人,提议道。 这个提议甚好,安宁二话不说,调头就向来路飞去,但一般这种心生疑窦的时候,还能正常离开就见了鬼了,路只有一条,妖谷入口离他们并没有多远,如今却像消失了一样,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回到方才停留的器皿堆旁。 他们被困在了妖谷里。 “是谁让你们来这的?”云泽晃着扇子,诧异道。 说来话就长了,总之那木梳妖必定一定以及肯定有大问题。 “一个木梳妖,禄存星君心上人。”安宁瞪了遥光一眼,道。 “木梳妖?”还是天玑那个古板人的老相好? 云泽想了半晌,摩挲着扇子,道:“所以说,禄存星君五百年前下凡,实事没干一桩,全用来谈情说爱咯?啧啧,没想到啊哈哈……” 云泽笑声在看到遥光神情时,戛然而止。他干咳了几声,转过头去,得罪这位太子殿下一次就被踢下凡,要是得罪第二次,可能会被扔进冥界罢……还是算了,算了。 他摩挲着扇子,解释道:“我是想不通禄存星君竟是这样的人。” 安宁看了看他,又扭头望了一眼面上含霜的遥光,太子殿下一路走来,能忍住不与苏浔动手,已极大程度的显示了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与宽容,眼下竟能再忍此人,着实胸襟似海,海纳百川。 “咳,你们别误会,”云泽额上渐有冷汗,赶忙再度解释,道,“我就是觉得两人门不当户不对,这纠葛发生的有点奇怪。” 安宁暗自嗤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要是这么说,她和无脸仙君在一处不是更奇怪。 “那女子确有事相瞒,但与天玑……观她神色,不似作假。”遥光道。 云泽闻言乐了,一把扇子晃花了眼,不以为然的道:“咦,女子神情?殿下什么时候懂得这些情爱之事了,天上万把年,被你扔掉的桃花得绕天庭百圈了吧?” 未料听得此语,安宁大感意外,哦?原来无脸仙君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么。察觉她的目光,遥光视线也向她扫去,冷哼了一声。 不过万花丛中过的素来是美人……若按此话,这位太子殿下又长得怎样一副面貌……安宁微挑了眉梢,陡然间就生出几分好奇来了,也是从前无人提及,今次这么一说,可不令人惊奇。 “以我这么多年闻香识美人的经验,”云泽眯着眼,认真的道,“定是那木梳妖美得惨绝人寰……” 遥光索性不理会面前满口花花的人了。 天玑是神仙,仙界女子美貌哪里是凡间器妖可比的,断不会留恋美色,再者,他一心寻找神器,此乃重中之重,却为这女子放到一边,在妖城成亲生子,这等做法不像他熟悉的那位公正严肃的禄存星君。 许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那小女子敢问两位仙君,怎么出去?”安宁心口闷着气道,木梳妖甚么的全是其次,出去才是眼下最重要的罢。 “等。”遥光吐出一个字来。 等什么?安宁微怔。 “等答案。” 为何让他们来妖谷的答案,想必……会有人亲自呈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8.那年相识 妖谷的黄昏, 是人界的黎明,某一刻,日月在天穹相对而立,均是惨白颜色。当黄昏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在天边时, 三人等来了答案。 天空乌云翻卷,下起小雨, 雨滴落在铁器铜器上叮咚作响,像手指在琴弦上弹拨, 不成曲调,无端泛起冰凉之感。 雨帘愈发绵密,四周的景物都浸在雨水里,挡在帘幕后看不清楚了。三人站在原地未动,以法术遮挡住全身,静等风停雨歇。 这雨水, 来得快, 去得也快, 从瓢泼大雨转瞬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仿若有一只手提起了雨帘上的几串珠子, 眼前重新清晰起来, 妖谷堆叠的破铜烂铁废弃桌椅全部消失了。 秋日萧瑟,屋舍林立,人群来往不休, 街巷两侧, 一排排屋子前皆点着一盏灯, 蓝绿色的妖火悄无声息的燃烧,妖谷变化作妖城。 他们仿佛浮在半空,脚底一沉,又向下落去,半空中,隐见一道仙气围着妖城街巷周旋一圈,停在他们旁侧,下一刻,景象陡然变幻,三人落在显现仙气的那条街上。 巷子口有快步奔走的声音,溅起许多泥水,几只器妖大口喘息,被大力一推,在三人面前仓皇跌倒,衣衫上顿时沾满了泥巴,他们爬跪起来,口中边哀声叫道:“仙君饶命,仙君饶命。” 移转视线,便看一衣着朴素的男子立在不远处,浑身溢满仙气,那男子眉目浩然清朗自有正气,虽不精致,但很耐看,端的是神仙该有的样貌和气度,只是面色差了些,隐约显得苍白无血色。 北斗禄存星君,天玑。 幻象重重,此处竟化为五百年前的妖城,此刻竟是禄存星君与木梳妖烟罗相识的那刻。 “姑娘还好么?”烟罗歪坐在地上,神情慌乱,手上洁白的点心散落一地,禄存星君的虚像穿过三人的身体,将烟罗虚扶起来。 烟罗怔了怔,似想不到会遇到一位神仙,双颊晕红,轻声道:“多谢仙君。” 她站起身,青色的衣裙尽是泥泞,看上去颇为狼狈,她面上有些羞涩,抓着衣裙,蹙着眉。萍水相逢,禄存星君也未有停留之意,只道:“秋雨寒凉,姑娘快些回去吧。”言罢,就告辞离去。 烟罗点了点头,待他转身,她却是低叹了一声,在小雨中蹲下身,去拾四散的点心,约莫是花费了好一阵工夫做的,不忍随意丢弃。掉在地上的点心不少,被泥裹着染了黑,却也有几个不寻常的,她拿起来一瞧,竟似血迹,再看地面上,禄存星君站立过的地方,都有被血浸红的痕迹。 烟罗秀眉蹙紧,捏了捏手里的点心,踌躇而羞涩,她咬唇,终是抬头叫了一声“仙君”,而这一声的尾音,滞在了她唇边。 禄存星君本就未走远,此时已返身回到了她面前。 烟罗有些惊讶,喃喃道:“仙君……” 禄存星君似乎也未打算对她说什么,他沉息衣袖一摆,烟罗的身上,还有手心里的点心,眨眼便干净如新了。 烟罗神情依然有愁绪,她分明看见,他的袖子上有血迹,浓厚处更有血珠滚落,而这位仙君的面色极为不好,她面容上颜色变幻,似困惑似担忧,在禄存星君转身的刹那,她伸手拉住了他,道:“仙君身上有伤,可要歇一歇?” 禄存星君伤口应是开裂了,袖口红色更深,他施了个清洁术方好上一点。 三人在一旁站着,看到此处,云泽一把扇子在手中晃了两晃,慨然叹道:“这一招苦肉计,禄存星君用得好极,在仙界没看出来啊,竟是个谈情说爱的好苗子!” 在遥光沉下脸色前,他飞快闭嘴,转而饶有兴趣的问两人道:“怎么样,要不要打个赌,赌他会不会答应?” 遥光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天玑此行为寻神器,神器与妖城有关,必然会停留几天。” 云泽摸了摸鼻子,心知他说的是事实,哈哈干笑着作罢。 那厢,烟罗咬了咬唇,小声道:“若仙君不嫌弃,在奴家家中歇息几日,总好过带伤行走。” 禄存星君怔了一下,大约思量着男女有别,道:“恐怕不妥。” 烟罗随即面上一红,忙道:“奴家家中地方虽不大,却也有三间屋子,妖城中人大多如此,没……没有大碍的。” 妖城拢共没有多少妖,故而民风淳朴又开放,倒是可以理解。 禄存星君有心在妖城待上几日,城中没有客栈,左右住在何处都一样,遂不再推却烟罗盛情,道:“多谢姑娘,我便在此休息三日。” 烟罗羞涩的笑了笑,垂下眼眸。 三日过得很快,于禄存星君,是养伤或以仙力探寻神器气息,于烟罗来说,却是格外忙碌。旁观的三人,见她手中总在做着各种事情,做饭做点心,但凡做得一样,便会小心翼翼的敲一敲禄存星君的房门,禄存星君初时拒绝,但两三次之后,不忍再驳女子赤诚心意,也就收下了。 烟罗看点心被吃净,眼中顿时露出几分笑意。她还有一习惯,便是每日傍晚,会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而后锁在匣子里,云泽对此最是好奇,收了扇子凑上前看她纸上文字。 “传说中的一见钟情,被咱们遇到了,”云泽回来玩笑道,“戏本子里一出‘初遇’,在她那叫‘秋雨街巷,得遇仙君’……” 原来白日里,有关与禄存星君往来的细枝末节,她都写在了纸上。 而烟罗所做的远不止如此。 “姑娘又来取鬼草?” 烟罗每日清晨会往药铺去,禄存星君是被尘鬼所伤,凡间长在山涧里的鬼草,对尘鬼之伤算是有些帮助的。 “我这里的鬼草用完了,过几日才会去采。” 烟罗一怔,城中只有这一家药铺,凡人中除了修仙门派可能有这一味药,其余完全不必找,怕是都没听说过,因此若此处没有,又该去何处取。 那老板道:“姑娘若急用,不如去山里采,以姑娘脚力,定比我这一把老骨头快。” “鬼草在何处?”烟罗问道。 “出了咱们妖城,以北三十里,牛首之山的山涧就有鬼草,”老板看来心肠不错,还将鲜鬼草的样子形容了一遍,道,“其叶如葵而赤茎,其秀如禾,你照这个样子找罢。” 烟罗点了点头,道:“多谢你了。” 那老板又强调了一回,道:“记住,往山涧溪水处寻。” 其实以三人看来,烟罗便是不去采也没什么,禄存星君受伤虽重,但还不至于少用一天的药便出事,何况他在妖城也呆不了多久。 烟罗慢慢走回自家,在门前伫立一刻,像是想了很久,还是转身往城门去了。 而这一去,却是一天都未回返,三人眼前的景象还停在妖城,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夜幕四合,禄存星君觉出不对,前两日殷勤送食的小妖,今日竟不见踪影,深夜未归,莫非有事?他盘膝坐在榻上,皱了皱眉。 细听门外的动静,一个时辰后又是一个时辰,房门依然没有打开的响动。 他等到了天明,本可以留书离开,但与烟罗短暂相处,就算谈不上情意,也有情分在。 “罢了,还是当面说一声为好。”他这般低声道。 “想去寻不直说,还硬找一个由头。”云泽在旁面露鄙夷,扇子扇得风大,道。 安宁倒是觉着,这禄存星君容貌清正,为人正直,还会关心人,确是个不错的,不像无脸仙君,只会“威胁”她。 面前,禄存星君以仙术寻踪,在牛首山找到了烟罗的气息,甫至山涧,入目没有烟罗的影子,只有一青绿衣裙的貌美女子,在溪水旁梳头发,因他在来时路上隐了仙气,那女子只以为是个寻常修道的年轻人罢了。 “敢问这位公子,所为何来?”女子眼角还有一颗朱红的泪痣,弯眉一笑,极为妩媚。 禄存星君面上冷淡,道:“吾于山间丢了一把木梳,特来寻,姑娘可否归还?” 那女子掩唇轻笑,道:“公子不丢木剑佩饰,竟丢了木梳,岂不是在诓奴家?” 禄存星君一动未动,冷哼一声,道:“若还,则可留下性命。” 女子停了梳头发的手,看着他道:“若不还,又怎样?” 禄存星君一字一字的道:“魂飞魄散。” 那女子的脸僵住了,手指猛然收紧,忽而长啸一声,五指成爪扑向他。禄存星君唤出剑来刺过去,他有数万年的道行,那女子道行似也不低,她将木梳咬在嘴里,细长的舌头一卷就要吞吃入腹,禄存星君刺在她胸口七寸上,剑一搅再一划,杀得干净利落。 妩媚女子浑身是血,喉咙传出咔咔声,她眼瞪得老大,看去死也不能瞑目,剩下最后一口气,叼住木梳一角,死命一咬,禄存星君面色微变,飞身将她下巴整个卸下,彻底断了她生路。 木梳断了一齿,汩汩流血,禄存星君也不知烟罗伤到何处了,施仙法助她恢复人身。烟罗躺在地上抽泣,一条腿鲜血淋漓,显然是被咬断了。 禄存星君上前为她止痛,烟罗呜咽着揪住他的衣角。 “为何来此?” 烟罗咬唇道:“奴家想采些鬼草。” 闻言,禄存星君肃然道:“胡闹。”更多的却是不忍再说了,她总归是为了他才遇险。 哪里想到烟罗却为这一声“胡闹”伤了心,她忽然又开始扑簌簌的流泪,止也止不住,禄存星君往日与女子相处也不多,但看她掉泪,绷着的脸忙柔和了一些,晓得方才还是说得重了,于是道:“凡间不比妖城太平,你若想出来,应同我说一声。” 烟罗嗫喏道:“同你说一声,你会和我一起来么?” 禄存星君一滞,望着她水泽般的双眼,叹道:“会。” 烟罗抿了唇,终是破涕为笑,一双手抓紧他的衣摆,垂眸不说话。 那女子是一条成精的青蛇,道行有近万年,不过一观她手段,就知是个邪物。凡间的妖族,是瞧不起这些死物所化的器妖的,一般来说,井水不犯河水,但若是入魔的妖物,也会抓来器妖,吸收他们的妖力提升自己的修为。 这青蛇更狠毒一些,为了获得更多妖力,还欲将烟罗吞吃了,禄存星君要是再晚来一步,烟罗必会丢了性命。 顾及烟罗的腿伤,怕碰到伤口,禄存星君没让她恢复原身,而是弯腰背起她。烟罗变了脸色,叫道:“不行的。”她记得他的伤就在背上。 禄存星君道:“无事。” 烟罗急道:“不行,你的伤会裂开。” 禄存星君认真的道:“不会的。” “会的。” “不会的。” 烟罗不依,在他背上轻扭了一下。 禄存星君托着她的手一僵,用了严肃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道:“不要动。” 烟罗像是怕他生气,赶快停了,一动不动。 禄存星君深呼吸了一回,脸上竟有一丝不自然,背上的女子娇小温软,隔着层层衣裳,在他身上蠕动,绵软里还透着香气。 数万年,哪曾经历这等事,他木头般肃穆的脸上,隐约竟有点奇怪的红色。 烟罗起先不敢动,走了一阵,许是十分舒服,竟埋在他背上睡了过去,睡梦里,手臂无意般伸出,缓缓抱住了他的脖子。 禄存星君脚步顿了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39.微小心意 烟罗一条腿断了, 禄存星君伤口果然又裂了一次,两人凑做一堆,回到屋舍里养伤。 烟罗是个闲不住的,平日卖点心为营生, 总不肯因为伤了腿就放弃银钱来源, 于是便坐在床上,一边养伤一边包点心。 她搅了糯米, 环顾了屋子里瓶瓶罐罐,却是没找到想要的,这时禄存星君走出屋子,正看她秀眉紧蹙, 似遇到什么难事的样子, 就随口问道:“怎么了?” 烟罗放下搅糯米的罐子,低声道:“做点心要用的食材, 怕是用完了。” 她眼中有些失落, 小声道:“这可怎么办……” 禄存星君沉吟半晌, 道:“我正要出去一趟, 你说缺什么,我买回来就是了。” 烟罗眸光微亮,犹豫了一下,便道:“那……辛苦仙君了。” 她拿来一支笔一张纸,边想边将食材名字写上去, 而后交给禄存星君。禄存星君望着上面, 写着栗子、干桂花、松子仁……列了一大串, 后面还缀着店铺的位置,十分细致。 禄存星君捏着纸,皱眉不语。 烟罗双颊渐渐泛红,低声道:“是不是太麻烦了?” 天上地下六界里,禄存星君这么多年没采办过一回货物,但他一堂堂男子,也不能直说自己心中忐忑,便应下来,道:“我试试。” 烟罗要给他银钱,却见禄存星君已握着纸迈出门去了。 她牵了下唇角,注视着他离去的地方怔然片刻。 安宁倚在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按云泽所说,故事平淡,无甚出彩,但两人一来二去之间的那点小火花,也是蛮勾人的,他翘首以盼两人洞房花烛。安宁这厢看得虽不错,但心里不大顺畅,尤其看到禄存星君走街串巷买东西的时候,心中便有小火苗蹿起来。 禄存星君看上去长得太过正经,说话严肃了些,但心肠软啊,还懂帮女子买东西,从两人相识至今,倒是烟罗支使他的时候更多,哪像自己身边的无脸仙君,就会支使她,云泽方才说什么来着,叫会心疼人,安宁无端觉着这个词十分肉麻,不过意思还是没错的,无脸仙君与之相比,就是不会心疼她这个弱女子。 她磨了磨牙,瞪了一眼遥光,无声的扔过去一句话。 遥光几乎看了一眼,就辨认出来,那鹅黄衣裙的小女子,说的是:你瞧人家。 他转回视线,唇角不由自主的弯了弯,颇觉这小女子赌气的样子很有趣。 眼前,禄存星君买回了几大包食材,又被烟罗拉着做点心,听烟罗说,做的是桂花糖蒸栗粉糕,把干栗子磨成粉,加糯米粉拌匀,再添蜜水润之,葱白的手指揉了几下,便成型了,禄存星君被她拉着,有些半推半就的姿态,抓着糯米团子揉了揉,那神情有几分尴尬。 然而作为高高在上的神仙,到底是有自尊心的,他皱着眉,忽然就与手里一团浆糊一样的点心团较起劲来。 烟罗在旁看着,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头一回做。”禄存星君咳了一声,赧然道。 烟罗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我也是头一回见神仙做点心。” 两人一时都有些无措的微垂了眼,停了停,复又抬起,相视一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 禄存星君的伤不久便好了,这日于夕阳余晖中,他负手立在窗下,思忖良久,他已在妖城停留太长时间,神器下落不明,应当要回天庭禀明了天帝,再做决断。 只是……安宁三人看着他转头望向门扉,门外,烟罗边捏着点心,边轻哼着小曲,唱的是“西边柳,月中纱,相思心事付琵琶……”,这是人界江南那边的曲子,文雅秀气,词是女子一片冰心,曲是婉转曲折的心事,若是其他人唱来,未免酸牙,但烟罗素手素衣,温柔娟秀,和这曲子倒是很般配。 禄存星君听完了这一曲,终有了决定,推门走了过去,门后,烟罗手一颤,点心落在地上。 那一夜,烟罗房间里的烛火燃了一夜,她揉了揉发红的眼,手指微微发抖,捏得却飞快,白日里,她问他,仙君能否明日再走?禄存星君点头应下,她便得了这一晚的时间,用来做点心,点心包着她可怜的心意,赠予他。 禄存星君盘膝坐在床铺上,听着烟罗那处的动静,望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沉默。 禄存星君没有食言,在朝霞铺满天穹的时候,他才离开,但他离开的时候,烟罗并不知晓。 烟罗怔怔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抱着点心,落下泪来。这个人来得默无声响,走得亦是无声无息,她于他,仿若不经意偶遇的人,不过是匆匆岁月里的匆匆过客。而他离开得这样匆忙,竟似要躲开她。 烟罗将脸埋在膝上,肩膀微微颤动,就这么呆了好一阵子,才红着眼抬起头,她咬了咬唇,大约还有几分不甘心,抹了眼泪,拖着伤腿出了门。 云泽在一旁挥着扇子,显得很激动,口中连连道:“诶,要是有这么个姑娘追我,我就从了。” 安宁白了他一眼,遥光冷哼一声。 烟罗抱着点心追了一路,她可以御空飞很远,却永远追不到仙界上面。 夕阳西下,空气滞于温暖与冰冷的交界处时,她瘸着腿返回了妖城,她是傻的,一个埋于泥土的器妖,怎么追得上一个欲回仙界的神仙,许是一开始存了些不该有的念想,在心里生根发芽,她竟还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开花。在一起时间久了,难免想得太多又太远,远到遥不可及。 她望着手中的点心苦笑了一下,笑着笑着,又掉下泪,伸手将点心扔到一旁,怔然许久又默默蹲下,捡了起来。 点心玲珑剔透,光泽诱人,她突然拿起,送到口中,无声的咬着,一口一口吃得认真,那点心有一大包,她吃到捂嘴作呕,眼中噙泪,还不肯停下。 直到全部吃完,她才拖着腿,往家走。 行至门口,木然抬头,竟见原本无人的屋子里有灯光透出来,她愣了一下。 惊疑的探手去推门,门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却在此时从里打开了。晕黄的烛火里,那男子站在门后望着她。 烟罗呆愣在原地,眼眶微红,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禄存星君注视于她,定神良久,才开口,道:“回来了?” 烟罗鼻子一酸,话梗在喉中不得言语,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满面泪痕。禄存星君面上沉静渐褪,现出慌乱之色,从门里走出来,也不知该怎么劝慰,最终只憋出一句来,道:“你别哭。” 烟罗反而哭得更厉害,抽泣道:“你走了。” 禄存星君一愣,这女子果然是因为他才哭的,便道:“这不是回来了么?” “你没同我说,就走了。”烟罗咬唇道。 禄存星君对这句控诉无可辩驳,道:“是我的错,应讲明的。” “你也没说会回来。”烟罗垂泪道。 “对不住。”禄存星君声音又低了一些,那夜他想了很多,终究放不下心来,舍不得她,于是就想着回一趟仙界,禀明诸事,早去早回,走得便急了,其实确该和她说明的。 烟罗泪珠子并没有断,咬了咬下唇角,道:“那又怎样,你还会走的。” 哪曾想禄存星君却是低声道:“不会。” 烟罗怔住了。 “我禀明天帝,要在此处查一查尘鬼的踪迹,事情查明前不会走的。”禄存星君道。 三人闻言道禄存星君从始至终都未提及神器,当真谨慎。但转念一想,他这话应是半真半假,神器出现的地方总少不了尘鬼来掺和一脚,临近妖城时,禄存星君就与尘鬼交手过,难道妖城与尘鬼有什么牵扯? 他们心下猜疑,烟罗听了,则有些惊讶畏惧,道:“妖城有尘鬼么?” 禄存星君望着她,这一眼竟十分专注,而后他慢慢摇了摇头,道:“不知。” “那……你会一直在这么?”烟罗小声问道。 “天上一天,是凡间一年,天帝未与我限定期限。” 禄存星君的意思,烟罗听得明白,堪堪止住了泪,露出几分喜色。 禄存星君看在眼里,素来冷峻的脸,线条柔了一些,道:“进来罢。” 烟罗点了点头,跟在他后面进门去了。 房中温暖,更令她诧异的是,木桌子上还摆了吃食,冒着热气,闪着亮泽油光。 禄存星君面色不大自然,犹豫了一下,像是选了选用词,道:“我经过附近的镇子,看吃食不错,就买来了。你若喜欢,可以尝尝。” 安宁托腮,想着这位仙君真有意思,什么叫尝尝,这几样吃食前几日他们就见烟罗吃过,有那么两种,还是前段时间吃过两次以上的。 遥光看着那两人,倒没什么其他思虑,只莫名想起员外府旁的酒楼上,安宁吃东西的样子,好似不大挑剔,但凡能吃的都喜欢。 然而他们面前的烟罗,脸色却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么好,她捂唇不语,秀眉蹙了蹙。 “怎么,你不喜欢?” 烟罗摇了摇头,脸颊一红又是一白,道:“不是的,我就是有点……” 她胃里很不舒服,闻到肉香味,更是难受。 “我……我有点想吐。” 禄存星君愕然。 他自然不知,其实她是吃点心吃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0.恩爱不疑 自此, 两人的动作便多了一层亲昵,但实话说回来,这与戏本子常书的故事无甚不同。云泽乃是久经风月的神仙,瞧了半天, 叹道:“还是不及司命星君写的本子。” 他言,那司命星君专批凡人命格, 这些年凡人少了,便兼职撰书写戏, 卖给天上地下的神仙,故事编的跌宕起伏,撕心裂肺,为众人所爱。 要是这么一比,眼前两人的纠葛委实少了两道弯,几条坎。 禄存星君近日新学了做饭这项技能, 炒糊了近十盘菜之后, 终于有拿得出手的了。他住在烟罗这里, 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坐等吃喝, 于是自告奋勇, 承担了一部分工作。他点心捏得不大精致,菜做得也笨手笨脚,但这一份心意, 烟罗看在眼里, 却是心满意足的模样。 安宁这方怎么说呢, 不由的愈发嫌弃身边的无脸仙君了,正所谓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差距也忒大了…… 烟罗低着头细致的剥虾皮,将盘子里炒熟的大半青虾剥到禄存星君的碗里,虾皮有些硬,在她手指上戳了一个小口子,她抿了抿,终是将手里的虾剥完了。 禄存星君回过头,见烛火下,女子笑容柔软,手指泛着虾油的有光,招呼他道:“仙君快来。” 禄存星君坐在她身边,温热的屋子里,竟因那女子的笑容,连着心底都烘出暖意,他视线划过女子纤细可口的手指,道:“天玑。” 烟罗微怔。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禄存星君道。 烟罗双颊透红,乖巧点头,轻唤了一声:“天玑。” 禄存星君一笑。 烟罗呆呆的咬着手指,面容上有丝羞涩,又听耳边禄存星君道:“好吃么?” 烟罗以为他说的是虾,便道:“我方才尝了一只,味道很好。” 禄存星君似叹了口气,烟罗正不解着,却见他转身过来,抓住她的手指,微顿了一下,放入口中。 烟罗的脑海,轰然之间变作一片空白,直愣着说不出话来,脸上更是红得滴血。 禄存星君望着她,将她手指上虾油舐净,才松口。 “唔,味道是不错。” 烟罗几乎不敢看他,把一张红透的脸埋得很深。 一时一刻过去,她不说话,原本笃定的禄存星君思忖开,倒生出几分忐忑。 “仙君……” 禄存星君强调道:“天玑。” 烟罗抬起眼,眸中有水光,眼眶微红,她滞了一下。 “可是我孟浪了?”禄存星君皱了皱眉,道。 “不,不是,”烟罗捏着衣角,喃喃道,“我很欢喜。” 禄存星君这才放松下来,隐隐舒了一口气。 然而,烟罗的眼泪却忽然落下,道:“可天玑你是神仙,我是妖。”自古没听说有神仙和器妖在一起的,也许是仙界不允许? 禄存星君笑了笑,叹了口气,道:“没有并不代表不可以,你可知天帝,便是天上地下,最不愿循规蹈矩之人?” 烟罗睁大眼睛。 安宁亦是怔了怔,转头问遥光道:“天帝是这样的?” 遥光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心道,天帝自幼养他长大,那性子他最是了解,何止‘不愿循规蹈矩’…… 禄存星君摸了摸烟罗的头发。 烟罗看着他,抿唇不语。 直到吃过饭收拾完碗筷,两人都没再说什么。 禄存星君傍晚时分,有时会出去,有时会回房中修行,今日照例如此。 他开门时,烟罗站在他身后,犹豫了很久,开口唤道:“天玑。” 禄存星君回身,在眨眼间,便有温软湿润的触觉落在嘴角,蜻蜓点水般温柔,百花盛开般绚烂。 烟罗红着脸亲了他一下,又羞着脸往后退。 禄存星君眼中一柔,伸手瓦住她。 他们离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看见彼此轻颤的眼睫。禄存星君眼眸深深,只觉她的人粉嫩娇柔,他寻着那处香甜气息吻了下去。 一时心跳如鼓,匆匆重叠在一处。 是夜,三分烛,一盏灯,她坐在案后良久,在纸上写下:已得其心。 落笔时,犹疑多过喜悦。 那张纸还是放在匣子里锁着,烟罗伸手摩挲了一下上面的纹路,怔然出神。 三人看着她的神情,都觉事情有异,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事罢了。而这四个字,也着实不像是抒发心情。 更奇怪的事跟在后面—— 第二日,禄存星君离开后,她将那一摞纸,用妖灯里的妖火点着了,烧成了灰烬。 遥光眉头一皱,闪身从屋子里走出去。 妖城里每家门前都有一盏妖灯,当纸燃烧的时候,那些妖灯不约而同的亮了起来,火舌吞吐,街上一些妖停下来,望着自家的妖灯,露出喜色。 他们说,有救了。 禄存星君晚上按时回来,在路边随手给抓了一只兔子,五百年前的烟罗,是个羞涩的小姑娘,但却不是不能吃兔兔的人,于是两人便将兔子红烧了。 月亮爬上屋檐的时候,两人吃饱了,依偎着坐在屋顶上,烟罗在天穹上寻到了属于禄存星君的那颗星子,北斗星已有残缺,能找到很是不易。 “以后有机会,带你去上面瞧瞧。”禄存星君道。 烟罗脸红了一下,却是摇了摇头,道:“还是不了。” “你不喜欢?” 烟罗连忙道:“不是。我只是更习惯呆在妖城。” 禄存星君微微一笑,道:“此处入口隐蔽,又挨着丘山仙派,没有尘鬼烦扰,是个好地方。” 烟罗怔了怔,垂首靠在他肩膀上,秀眉蹙了一下。 “你怎么到妖城来的?” 烟罗轻声道:“我有神识的时候,是在一大户人家,那家的小姐脾气不好,生起气就要摔东西,我的腿和胳臂被砸断了两次,后来,我逃了出来,路上遇到的凡人也都不大好,实在没了办法,就和几个器妖一起到妖城来了。这里没有凡间繁华,但却是唯一能接受器妖的地方。” 烟罗说,在妖城,器妖们可以相互取暖,所以她很喜欢这里。 禄存星君将挡在烟罗额前的发丝,别到她而后,道:“我同你一起留在这里,可好?” 烟罗闭着眼,在他怀中蹭了蹭。 禄存星君被她蹭得声音沙哑,反用有点胡茬的下巴,去刮她的额头,烟罗笑着躲开,用手推他的嘴。 素白的手又被他捉住,有一吻,落在掌心。 据说那一年的九月初五万事皆宜,最宜嫁娶,禄存星君在妖城和烟罗成了亲,红绸红烛,良辰佳人,他们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云泽终究没看到两人洞房花烛,就连壁角都没得听,屋里黑了灯,画面一转已是春江水暖的时候,他瞪着眼抓着扇子,大叹可惜。 “这段不该掐的。”许久过后,他还止不住的念叨。 安宁很是怀疑,仙界是怎么选神仙的,此人竟也能位列仙班。 太子殿下道:“待我回去仔细查查。” 诙谐星君闭上了嘴。 这日,烟罗是从药铺里出来的,她的脸色惨白,在阳光下一丝血色也无。 几人看得分明,一路上,她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于脸颊明明在颤抖,却要努力挽出一个笑容,而且是欣喜若狂般的笑容。 站在门前时,她面上的神色便是她最想要的那种,完全没有破绽。 她推开门抱住禄存星君的手臂,伏在他耳边,道:“夫君,我告诉你一桩事。” 禄存星君停下了手上的活,眉眼温和,笑道:“还是娘子厉害,出去一趟,便有好事了。” 烟罗的笑忽然僵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晃了晃他的袖子,道:“夫君,你要当爹啦。” 禄存星君一愣。 烟罗掩唇笑起来,道:“夫君怎么了?” 禄存星君还是木然呆愣的看着她,半天没有反应。 烟罗摸了摸他的脸。 禄存星君眼眶微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个男子,还是位仙君,竟被这一句搞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张了张口,什么话到嘴边都似说不出来。烟罗微笑着,玉指点了下他的眉心,禄存星君忽的大笑起来,伸手捞住了眼前的人儿,烟罗温软的身子落在他怀里,妥帖契合,红线系着两颗心,在这一刻如此完满。 岁月有多长,神仙就有多寂寞,像一口斑驳的古井,无波无浪,直到有一天,有人凿开了井,于是便有了溪流和江河。 爱如河海,波涛汹涌,也涓涓流动,全在心间。 禄存星君的吻落在她的前额,复落在她的唇上。 夜晚,烟罗安然睡去,禄存星君却望着她,良久无法入睡,他阖了阖目,隔着衣衫,用仙气探进她的小腹。 时间像陡然间静止,他睁开眼,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突然间,有惊惧之色漫上他的眉眼,一层一层将他淹没。 一夜未眠。 天边泛起早霞时,他抱着她说,孩子有恙,气息极弱,恐怕活不成了。 烟罗嘴唇发抖,道:“夫君,你说什么?” 她的眼里,映着他的影子,而她的样子,在他眼里却仿若有些诡异的陌生,无人能描绘他此刻的神情,悲痛至极,哀凉至极。 她哭着求他,一定要救救他们的孩子,哪怕他刚刚三个月,尚未成型。 禄存星君将她抱在胸口,道:“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1.血雨之中 寻常的仙药仙草救不活孩子, 禄存星君说,他要去妖谷一趟。 烟罗问道:“妖谷里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夫君去那里做什么?” 禄存星君摸了摸她的头发, 注视着她, 像是在她眼睛里找寻什么,终又作罢, 道:“我此番入妖城,除了探寻尘鬼踪迹,也奉命来此地寻上古遗留的宝物。” “是什么?” “散落凡间的神器。” 烟罗眼中迷茫,几次张口, 却又闭上。 禄存星君起身道:“你在家里等我, 养好身子,我很快就回来。” 烟罗拉住了他的衣袖, 禄存星君抚了抚她的手, 道:“等我回来。” 他们都晓得, 神器确在妖城附近, 只是禄存星君不可能找得到,他扯了个慌。 禄存星君回来的那天,妖城里的器妖披甲携刃走上街头,他们面目狰狞,与尘鬼不遑多让, 烟罗被缚在高台上, 茶壶妖城主面上潮红, 有一抹诡异的喜色,他用剑在烟罗身上划出一道口子,大笑起来。 禄存星君的手在颤抖,他的面容苍白,法力外泄的厉害,全身奇怪的僵硬,弯起的胳臂上抱着一个金灿灿的法宝,仙气四溢,倘若不知根底的人,陡然一见,当真会以为那就是神器。 他说,我回来了。 遥光阖目叹息,仙界中的禄存星君,守矩清正,心性坚定,不露声色。他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痴狂而绝望。 阴雨绵绵,正如他们相遇的那日。她隔着无数只披甲的器妖,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落下泪来。 禄存星君没有说话,弯唇而笑,笑到眼泪滑落面庞,坠在地上。 茶壶妖城主显然注意到了他的不妥,面上充血,大声嘶吼道:“快,快杀了他,夺神器!” 器妖们尖啸着扑上去。 禄存星君自然不甘心被妖物控制,他一步一个血印,杀掉挡在面前的器妖,以他的法力本不该如此艰难,但这一仗于他,举步维艰。 他的法力所剩无几。 泥水溅满了他青色的长衫,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是仙界的战将,从来都为天地正道而战,只是此时此刻,他不知为何而战。 一刀下去便是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一剑刺入,鲜血喷涌而出汩汩流淌,他的心口裂了一条缝,寒风灌进去,刮骨般刺痛。 “仙君身上有伤,可要歇一歇?” “奴家想采些鬼草。” “我很欢喜。” “夫君,你要当爹啦。” 他低声惨笑,几把剑穿过他的胸膛,几乎将他钉在地上,他一剑杀了身前的器妖,呕着血往前挪步。 烟罗怔然望着他走近,看着器妖在他身上砍了一刀又一刀,可他紧紧护住手中的法宝,一双眼越过冰冷的剑戟与鲜血,望着她。 “夫君……”她喃喃道。 茶壶妖道:“把神器给我,我就放了她。” 禄存星君眼眸通红,吐出一口血来,嗓音嘶哑,道:“做梦……” 他杀了面前的器妖,提起最后的力气跪倒在她面前,城主把刀送进了他的胸口,烟罗的眼泪滴在他的面容上。 烟罗惊恐的望着那穿透他身体的刀尖,浑身都在颤抖。 城主夺过法宝,狰狞的笑容定在脸上。 那法宝,哪里是什么神器,不过是禄存星君的仙骨,他废了自己几乎全部的仙法,剔了自己的仙骨,想着,一命换一命。 “为什么?”烟罗怔怔道。 他第一次见她也是这般模样,眉宇间有愁容,眼里有他的影子。 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着。 他却微微一笑,道:“别哭。” 法宝光辉璀璨,化进了她的身体。 其实她终是在意自己,比在意他多一些。而他不想在欺瞒中活下去,却想为她劈出一条活路。 茶壶妖城主疯癫一般,念着:“大人不会原谅我们的,大人不会原谅我们的。”抓着剑就往禄存星君尸身上扎去。 突然间,一只手从背后插进他的身体,素手裹着血浆,将他的心挖了出来。 茶壶妖城主喉咙上下滚动了一刻,倒了下去,烟罗以禄存星君的仙力,摆脱了束缚,赤着眸,把手中的心像垃圾一般丢到一旁,她跪在禄存星君身边,抱着冰冷的尸骨,呆了一天一夜。 很多话,生前本有无数次机会言明,夫妻同心,未必会走到今时绝境。可她没有,她放弃了,她说,妖城是她的家,唯一能接受他们这些死物的地方。 她为它做了很多事,觉得只要她做了,就能保住妖城。 方至今日,才知大错特错,为时晚矣。那个给她一个家的男子,被她害死了。 翌日,烟罗在城中放了一把火,妖力加上仙骨蕴含的仙力,助长火势。 她选的时辰极好,天干物燥,城门紧闭。这场火烧得轰轰烈烈,器妖们多有木头为原身的,轻易便被火焰吞噬。这场火又燃得无声无息,城外人界无人知晓。 五百年前,妖城之妖开始闭门不出,家家户户门前永远熄灭的灯烛,毫无感应的束妖灯……只因他们都死在那场大火里。 火焰汹涌燃烧,没有熄灭的态势,火光深处,一身素衣的烟罗,越过层叠的器皿,缓缓向他们走来。 生死有别,虚实颠倒,遥光沉声问那站在火中的女子,道:“你为何要杀他?” 虚境里,独缺了这一段,那个总显得有些害羞的姑娘,如何会下得了狠心去害自己心爱的人。 烟罗低声笑了,笑容单纯如少女,神情却沧桑似老妪,她的声音有些飘忽,道:“我没有想伤他。” “我只想拿到神器,如果没有神器,大人不会放过妖城的,”她惨笑一声,道,“你们可知道妖城是怎么来的么。” 小小的器妖无人在意,这座妖城凭空出现,所在的地方又极为隐蔽,更无人理会,若不是后来探知丘山附近有神器气息,仙界怕是永远不会将视线投向这里。 烟罗抓下一把头发,将它扔进火里,乌黑的发丝,很快就烧作灰烬,火星点点,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迸发而出,四散开来。 残缺的景象随着吞吐的火苗,渐渐补全。 尘鬼在降临尘世的那一年,建了这座妖城,他们接纳了那些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器妖们,器妖成群,拖着被凡人折磨过的身躯,奔向这里。世间都说尘鬼残忍可怖,但是器妖却极感念尘鬼恩德,给了他们容身之地。烟罗也是如此。 他们为尘鬼做事,最初,是心甘情愿的。丘山仙派以为器妖们好脾气,是最懂得与凡人和睦相处的妖族,其实都是他们自以为是罢了,器妖暗地里帮着尘鬼杀人时,那些修仙之人还在冥界轮回呢,或许他们的前一世就是被器妖杀死的。 杀人对于器妖来说,没有半分益处,不过是报恩于尘鬼,泄愤于凡人罢了。渐渐地,他们不大愿意听从尘鬼的指令了,只想在妖城平静的生活。以尘鬼残暴的性子,怎会同意妖城之妖脱离他们的掌控? 第一批与尘鬼首领交涉的器妖回来到了妖城,城中的妖见他们无恙,便以为尘鬼是好说话的,心中不由窃喜。就在那日下午,这些回来的器妖出了事,他们身上浮现出一行朱红色的字,是一串大荒年的日期时辰,算一算,是三日之后,他们心中忐忑,但因眼下没有大碍,也就没去管它。 直到三日后…… 那些身上刻字的器妖,在众妖眼前四分五裂,化作飞灰。 他们才知道,世人将他们当做可有可无的东西,甚至是无用的破烂随意丢弃,而尘鬼是将他们当做傀儡,用来牵制仙界寻找神器的傀儡。 五百年前,天上的主将除了被困在珠子里的北斗破军星君,只剩一个禄存星君,仙界抱着一丝希冀,将他派下来寻找神器。 尘鬼说,只要利用禄存星君找到了神器,就放器妖们一条生路。 他们害怕,被凡人抛弃后,再度被尘鬼毁去,终究是一堆破铜烂铁。曾真实的生于世上,必然会畏惧死亡。于是,他们应下了这份差事。 未免打草惊蛇,便设了一个圈套。 从烟罗与禄存星君偶遇之时开始,就是圈套的一角,她小心的试探,作为棋子,她知道自己的本分。 遥光三人在火光中,看烟罗进了那家她常去的药铺,药铺之后,还有一个暗门,她从晦暗的通道走了出去,甬道狭长,通的竟是茶壶妖城主的府邸。 茶壶妖坐在椅子上沏茶,样貌同遥光安宁二人见过的一样,只声音略有不同,戾气甚重。 “那神仙留了多久了?” 烟罗道:“六个月了。” 茶壶妖冷声道:“可探听到神器下落?” 那厢,烟罗摇了摇头,道:“始终没有提及神器。” 茶壶妖脸色变幻,身子微微发抖,周身光华一闪,从高高在上的老者,眨眼变作妙龄少女,她揪着手帕,怨气深深,道:“你二人已是夫妻,他竟不曾与你说过此事么?” 而后又化为目光阴翳的男子,厉声道:“大人布局许久,若在尔处折了,我便将尔丢出去喂了尘鬼。” 他目光恍惚,再说话时,已是个六岁小孩子,痛哭道:“不不,没有拿到神器,我们都得死,大人不会放过我们的。” 烟罗显然已习惯茶壶妖城主的疯癫样子,她低声道:“烟罗领命。” 那孩童般的茶壶妖,突然歇斯底里的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尖声叫道:“无用之人!” 烟罗面上一怔,将手臂抽了回去,茶壶妖的指甲在她手上划出一道血痕。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的顿住,方才指尖下脉搏鼓动,滑如滚珠。 他一掌将她扇翻在地,目眦欲裂,道:“你怀孕了?” 烟罗红了眼眶,爬到城主脚下。 茶壶妖城主倒退了两步,变为女子的形态,怔忡了一刻。眨眼间,她仿若突然惊醒,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尖声大笑,喃喃道:“我想到了,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一碗浓黑的汤药,顷刻间摆在她的眼前。 烟罗的泪落在上面,划开浅浅的涟漪。 茶壶妖抓着她的头发,眸光疯狂,在她耳边道:“快,快喝了它,去求他救救你们的孩儿。有了神器,我们就能活了。” 她放在碗沿的手指颤抖着。 妖城里的伞妖,把她抓走的蛇妖,环环相扣,网住了他的心,也将他网进妖城的局中,而肚子里的孩子,会是最后一环。 棋局定的是胜负,她这碗药定的是生死,妖城的生死。 烟罗喝下那碗汤药时四周唯有茶壶妖城主一人,可更像是在妖城众妖面前郑重的咽下。 她回家了,那个时候,只有她自己晓得自己有了身子,禄存星君虽是神仙,毕竟是个男子,轻易察觉不出。 她笑着说,他要当爹了。 夜晚,她感受一股暖流涌进腹中,是禄存星君的仙气探进来,她死死闭住眼睛,怕隐隐发烫的眼泪落下。 未成形的孩子被一碗药毁得彻底,她弃了他。 禄存星君果然说出了神器的下落,他走后,烟罗把话带给了城主,妖城之妖好似一夕间都知道了神器有了着落,每只妖的脸上都有了更喜悦的笑容。 她最后求城主,神器尽可夺取,请留下他的性命。 留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 城主说,好。 女子有时就是这般天真,善于欺骗自己,更善于在一塌糊涂的场面里挑拣出一两丝希望。她喃喃自语,待他回来,交了神器,他们就可以离开妖城,孩子总会有的。 禄存星君不负众望,拿着一个金灿灿的法器回到了妖城,只是他的脸色惨白,全身有些奇怪的僵硬。 他说,我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2.谷中恶斗 那场大火, 终究在他们眼前熄灭了,没有温度的妖谷格外冰寒,三人注视着烟罗,看她怔怔失神, 轻抚着小腹。 “天玑的尸身在哪里?”遥光忽然道。 安宁看了他一眼,见身边男子眉头紧锁, 面如寒冬。 烟罗微微一笑,双手捧住腹部, 道:“在这里。” 众人一怔。 “我把他吃掉了。”她道。 这话说的,直让人汗毛竖立,何为“吃掉了”? 云泽摩挲了两回扇子,于降至冰点的气氛中干笑了一声,自有一番见解,道:“姑娘太有趣了, 自然是将他吃干抹净了, 不然哪来的孩子?” 若是安宁没看错, 无脸仙君的脸色更不好了,之前是因烟罗与禄存星君的事发了心火, 这次怕是为了满口开花的云泽。 诙谐星君不愧为诙谐星君, 脑子与常人构造就是不同。 “有人告诉我,只要吃了他,吞了他的仙骨, 存于腹中, 吸食人的精髓, 待时日一到,就能将他重新生出来。”烟罗面容上,有着难以言表的天真烂漫。 安宁一怔,心道,要是这么说,那诙谐星君的解释倒是格外通透。 “地府什么时候出了新令,还能这么轮回,我怎么不知道?”云泽呆了一下,悄悄传音给太子殿下,道。 遥光冷冷瞥了他一眼。 云泽咳了一声,尴尬道:“我……就是缓解一下气氛嘛……” 不远处,烟罗沉浸在喜悦中,突然她抚摸着腹部的一双手停了下来,向着遥光噗通一声跪下。 “仙君,奴家尚有一事相求。” 都这般光景了,竟还说有事相求,众人愣住,安宁则再次感慨了一下无脸仙君“绝顶好”的脾气,至今没有拔剑相对,想来也是,毕竟她腹中还有禄存星君……的尸骨。 遥光冷眼看她。 “让我吃了你吧。”烟罗含泪道。 安宁一怔,另一侧云泽被自己的口水呛住,险些咳死过去。 遥光目有霜冻,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云泽缓过劲来,颇为诧异,道:“你……你……为何?” 烟罗目光极亮,带着癫狂的神色,道:“吸食骨髓,凡人最次,神仙为上,只要仙君让奴家了却心愿,奴家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仙君。” 神仙被□□元,轻一点的陷入沉睡,严重的便直接化作尘土空气了,哪还有下辈子,这女子忒不讲理。 诙谐星君云泽显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但他似有其它疑惑处,道:“这位仙君连个肉身都没有,你为何吃他却不吃我?” 安宁、遥光:“……” 据烟罗所说,两位仙君,她都是要吃的,但遥光道行深厚,且同禄存星君一般,属北斗七星君之一,精髓定有大效用。 三人脸色一变,倒不是精髓之事,这女子第一次见遥光,且不知他姓甚名谁,竟晓得他是北斗星君,这不是太古怪了。 烟罗眼神散乱,完全没意识到方才说错了什么,只喃喃道:“我马上就要见到他了,我能见到夫君了。” 妖谷之中轰隆声如雷响,炸在耳畔,堆叠在一起死去的器物接二连三活了过来,像傀儡一般,有的长出一半身子,有的只生出四肢,将三人团团围住。 妖谷出口离他们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三人瞬时呈三角站立,唤出了各自的法宝。 “你依旧不知悔改。”遥光寒声道。 烟罗陷入奇异的喜悦里,似乎只要杀掉他们,吸了精元,禄存星君就能活过来,嘴上喃喃自语道:“有救了,终于有救了。” 她挥了挥手,器妖作势要扑上去。电光石火,遥光白色的仙剑握在掌心,余光于层叠的铜铁木器间,倏地捕捉到一只白色的雀鸟,拍着翅膀飞在半空。 他定神短暂的一瞥,心中已有决断。这只雀鸟,从他们一入妖城就在了,他凭着仙气认出了它的身份,一直未有动作,只因眼下还不是时候。 安宁站在遥光身侧,对于面前接二连三杀来的器妖不大畏惧,就是对无脸星君感到一阵无语,她磨了磨牙,都劝过他不要来了,还偏偏来送死。 遥光无声的看了她一眼,身子半侧,有意无意的将她挡在身后。 安宁心里赌气,没有注意。 烟罗立在群妖之中,远远注视着他们,倏地笑了一下,道:“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 遥光一剑劈开一波瓷土器妖,眸光一闪,道:“我二人乃仙界中人,在此也就罢了,我身侧这女子,与你同族,并无用处,何不放她离开。” 众人皆是一怔。 安宁没想到无脸仙君如此好心,往日里,都是他硬拖着她往前走,今日怎么……她愣了一刻,转瞬便明白过来,恐怕是为了她手中的神器,烟罗与尘鬼关联密切,万一不小心落在她手里,必生新祸。 烟罗似乎恍然出神了一会工夫,视线扫过安宁面容时,神情如变脸般温柔下来,轻声道:“真好。” 三人眉间一锁,不知其所谓。 她笑了笑,对遥光道:“同为妖族,我本可以放她离开,只是你若死了,她怎可独活于世,不如一起死。” 安宁心里难辨滋味,她想说她一千五多年里独活惯了,并不愿在此莫名其妙的死去,转眼却触及遥光的视线,短短相交,她的心忽然就莫名其妙的跳了一下。 云泽闻言亦是心头一动,将两人神情放在眼里,轻轻的挑了挑眉。 烟罗言毕,退了一步,无数器妖傀儡同时进前。 遥光手中剑鸣声声,一只傀儡撞在他的剑刃上。 数万器妖随即蜂拥而上,三人被裹挟其中,左突右冲,华光乱闪,乒乓作响。 他们没有向烟罗处靠近,而是向谷口砍杀过去。 烟罗身体里有禄存星君大部分仙力,他们三人虽有两个神仙,但是仙力都缺斤短两,不一定能杀死烟罗,何况还有这么多器妖。 为今之计,若三人都出去是最好,如若不能,需先送一人离谷,上丘山求援,多一份助力,多一分胜算。 剑劈在铜器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安宁的水鞭卷起近处的器妖,扔到身前,将众妖物挡了一下,三人白光紫芒吞吐,击倒连片的器妖,然而器妖无穷无尽,倒下一个上来十个,安宁和云泽身上都不同程度的挂了彩,皆是被器物划伤的痕迹。 云泽躲过两扇木门的夹击,手上的扇子幻出一阵风来,紫气缭绕,瓷器便咣的一声碎裂,散在地上。 遥光持一柄白色仙剑,仙芒吞吐,除了灭掉眼前的妖物,顺手替安宁和云泽挡了数下。白光如泉涌,寻常妖物扑来,四肢皮肉连同原身立即化为飞灰。 三人走得艰难,却也算顺利,只碍于面前器妖过多,一时难以突破重重屏障。然而烟罗又岂会任由他们离去? 眨眼间,她的身后传来一声爆响,半空跃出一熟悉的人影,长着老人的面孔,身体却婀娜如女子,竟是他们此前见过的、善于幻化的妖城城主。 遥光和安宁、云泽短暂对视,传音道:“你二人先走。” 三人之中,他无肉身,脱身也容易些,故而先留下抵挡一阵子。 安宁如过往数次,无甚不同的道了一声“好”。 她一鞭子把一只伞妖卸了骨,迈出一步,转头望见他雾气蒙蒙的身影飞到空中,她怔了一怔,像是不经思索的丢过去一句,道:“你小心。” 遥光持剑于半空中回过头来,一眼看尽她的眉眼。 他隐在雾气里的唇弯了弯,道:“好。” 风声呼啸,仙气昭昭如日月,掠空而过。 云泽扇子挥了几挥,挡住左边攻势,右边却晚了一步,扇子被一巨大的屋妖砍了一下,花里胡哨的扇面裂出一道黑色的纹路,他心疼的直抽气,瞥见安宁还在状似无意的往遥光那方瞄,他急得一跺脚,催促道:“别看了,能看出花来么?快走快走。” 安宁一愣,回过神来,也不与他多话,从另一个方向给了屋妖一剑。 两人且打且行,安宁水鞭在掌心一转,成了一柄冰作的剑,出剑时,化出无数冰刃。几只器妖闷声倒下。 云泽见缝插针的又补上几下。 妖谷谷口近在眼前,两人面上都有一丝喜色。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他们向后一看,神情便是一紧,果然烟罗还有后招。 数百只器妖叠在一起,变作一只似牛非牛,似虎非虎的怪物,巨大无比。它长长的尾巴极其粗壮,身子未到,尾巴已然向二人拍了下来。 云泽瞳孔一缩,一把将安宁推了出去,扇子紫光缠在臂上,勉强拖住了那条尾巴,口中叫道:“快走。” “记得上丘山叫人,晚了我们就成神仙渣了。” 安宁:“……” 但这话确也没错,那尾巴力大无穷,几下便将云泽打得口吐鲜血。他拼命喘了口气,又重复道:“别忘了!” 安宁几剑劈开生路,迅疾而走,中途自然无数妖物冲出阻拦,她费力御敌,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了。 幸好烟罗注意力都放在了另两人身上,心心念念要将他二人困住吃掉,对留下安宁执念不深,否则她逃出妖谷的机会亦是大不了的。 所有的器妖都停在了谷口,它们是被妖术控制的,离开妖谷就会重新变成破铜烂铁。 安宁靠着树轻轻喘息,血顺着胳臂流到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3.上山求助 人界此时夜幕沉沉, 算起来,他们不过在妖谷中呆了一日而已,这一日竟显得如此漫长。 她提起一口气,飞出树林, 丘山派距此处并不远, 想必来得及。 树林之中是有小路的,小路蜿蜒通向丘山派弟子居所, 安宁便沿着小路御空向上。飞着飞着却在路边看到一个人影,那人缩成一团,蹲在树根底下,拿着根木棍画圈圈。 她扫了一眼, 因人隐在阴影里看不甚清楚, 于是便没在意,直从他头顶上飞过。 破空之声似将那人惊了一惊, 他握着树杈站起身, 抬头望去, 忽而面露惊喜, 叫道:“等等,是我!” 安宁早已飞得远了,声音随风传进耳中很是耳熟,回头一看,便见被众人诓住的苏浔, 此刻站在小路上向自己招手, 剑灵沅女依旧静静立在一旁。 安宁思索片刻, 减缓了速度,苏浔和沅女两人追了上来。 苏浔见只有她一个,疑道:“他们人呢?” 安宁脸色苍白,蹙了蹙眉。 未等她回答,苏浔已然转了眼珠子,看到她血流如注的肩头,睁大眼睛道:“诶,你这是怎么了?” 安宁鹅黄的衣衫上血迹斑驳,整个人也憔悴了很多,她神情惫懒,不愿在此多说,只道:“先上山再说。” 苏浔张了张口,本想再问,沅女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摇了摇头,他顿了一下,合上了嘴。 这一路是少有的安静,两人往日芥蒂颇多,只要碰到一起,就没给过对方好脸色,今时乃是大大的、诡异的不同,苏浔不明所以,心里发毛,但安宁有意放慢步子等他,一路又没有催他离开,他思来想去,觉着定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于是将满腹疑问压下来,闷不吭声的跟她向山上飞去。 丘山仙派,每过一个时辰,都会敲一次钟,他们落于玉阶前时,钟鸣声声悦耳,白鹤飞舞,一派祥和,因建派多年,底蕴深厚,更添一层仙家气派。 “来者止步。”一个小道童站在门前道。 安宁脸无血色,阖了阖目,耐住性子道:“我昨日来过,眼下有要事求见青玉掌门。” 小道童点了点头,道:“我记得你,另两位是?” 苏浔摸了摸胸口,掏出一块玉牌来,报上名号,道:“沂山大弟子苏浔,特来拜山。” 小道童接过玉牌就怔住了,而后连忙道:“沂山仙派的师兄?请贵客稍等。” 他握着玉牌转身就跑,不消片刻,大殿里快步走出一蓝衣束发的中年人,正是丘山派大弟子成绥。 他与苏浔算作平辈,沂山仙派大弟子突然到访,不知是何故,他按照礼数应亲自相迎,出殿看到半身染血的安宁也站在外面,不由一愣。 顾及安宁身体不适,两人没说上两句话,一路向后殿行去。 “姑娘可要歇一歇?”成绥问道。 安宁摇了摇头,她是很想歇息,但若耽搁时间久了,妖谷里两人被打成了神仙渣,仙界岂不是要将账算在她头上。 那就是一桩大麻烦了。 青玉掌门在后殿等候众人,身边还站着安宁见过的丘山派排行第三的弟子。 “这是吾三弟子青沐。” 青沐微施一礼。 青玉掌门识人观事,眼力极强,见安宁眉宇神色凝重,身上血迹斑驳,而那沂山大弟子不像是有事拜山的样子,于是将视线定在安宁身上,示意众人入座,道:“姑娘与遥光仙君前往妖城不过一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安宁将妖城之祸与他说了,其间种种,匪夷所思。 苏浔眼睛越睁越大,丘山派三人亦是满脸难以置信,他们与妖城几乎可以算得上邻居,和平共处千余年,哪里会想到,妖城里波涛暗涌,内藏凶险,其中妖物更是居心叵测。 青玉掌门白眉紧皱,沉吟不语。 安宁毕竟是妖族,苏浔怕他们不信安宁的话,不愿前往相救,便道:“我们几人是同路的,我可以证明此话不假。” 青玉掌门摇了摇头道:“师侄误会吾意了。” 他思索一瞬,道:“成绥、青沐。” 两人上前一步,齐声道:“弟子在。” “成绥带一百弟子前往妖谷,木梳妖若无悔过之心,当除。青沐再领一百弟子部署谷口接应,防妖孽逃脱,观四周有无尘鬼异动,随时遣人来禀。” 成绥二人领命。 青玉掌门抚了抚白须,又对安宁道:“两刻后,便让他们随姑娘一同前往妖谷。姑娘伤势颇重,若无更要紧之事,就在此歇一歇罢。” 青玉掌门思虑周详,无处不妥帖,安宁和苏浔三人一一应下。 安宁在里侧帘幕后包扎伤口,幸好都是皮外伤,丘山派又大方,灵药仙丹不拘数量,好用的一股脑都给了她。 胳臂上被器物划了一个口子,她止住血,用干净的布将伤口覆住,看着皮肉上细小的伤痕,她咬了咬唇,过往多年,她除了修行苦点,哪会受甚么伤了,自从捡了珠子,碰到无脸仙君,便厄运连连,别人都是躲着险地走,他是一头扎进去,连带着她也遭了秧。 仙界的边还没摸着,无脸仙君可别死了,不然她这一趟趟的出生入死,岂不白费心思。 安宁想了想,手指一动,拿起几瓶灵药,放进锦囊里。 也不晓得这些药对神仙管不管用…… 帘幕外,青玉掌门正与苏浔寒暄,两派同为蜀山分支,交往却不大密切,尘鬼降世,两派自顾不暇,各自为营,多年间,书信有之,但弟子来往极少。 这是青玉掌门第一次见到沂山派大弟子苏浔,苏浔亦是头一回拜山。 “扶玄真人可安好?” 此时面对丘山派前辈高人,苏浔终于有了几分大弟子样子,咧嘴笑了笑,道:“师父一切都好,我出门远行前,师父还交代,如果有机会,便来丘山看看。这一番所见,丘山果然人杰地灵。” 青玉掌门微微一笑。 两人一来二去,一问一答,沂山派近况已说得分明。苏浔出山前,沂山仙派与尘鬼在山下打过一场,灭了数千尘鬼,逼得尘鬼大军后退数十里,等闲不敢靠近。 若这样说来,没准尘鬼是惧了沂山,这才往西边转移的。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苏浔敛起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态度谦恭,条理清晰,倒是让安宁颇感意外。 “师父,已召齐弟子。”这时成绥从外面走进来道。 青玉掌门点了点头。 苏浔和沅女跟在成绥后面向外走,安宁掀了帘子走出来。 她脚步一顿,道:“真人可否予我几瓶灵药?” 青玉掌门道:“姑娘尽可拿去。” 安宁点头,轻声道了句多谢。 经过他身边时,听到他叹了口气,安宁不是好奇心极重的人,但这声叹息来得突然,她转头看了一眼那位白发白须的老者。 青玉掌门摇了摇头道:“人老了难免多些感慨。” 安宁抿唇不言,要这么算,她好像更老…… 又听青玉掌门接着说了下去,叹道:“吾今日是第一次见这孩子,扶玄眼光不差,这孩子,根骨不错,是个有天赋的。” 安宁一怔。 青玉掌门确是一时感叹,转而对她说道:“妖谷凶险,姑娘一路当心。” 安宁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4.谷中一战 妖谷虽与妖城相连, 所幸入口是不同的,众人不必再等上几天。 临近谷口,众人纷纷唤出法宝握在手上,明亮剑芒霎时照亮黝黑树林。 耳边除了细小的风声, 无甚异响,安静得反常。 妖谷里, 空无一物。 众人心下一沉,都知事态严重, 没看到人,意味着两人很有可能被木梳妖抓走了。 “这里有血迹。”一丘山弟子指着地上一块平滑的灰色石头道。 器妖没有身躯血肉,这血迹不是安宁就是诙谐星君的,苏浔看了一眼安宁,安宁摇了摇头,她并未在此处受什么伤。 苏浔翻手念诀, 金色的八卦图飘浮在他掌心, 一滴血落在八卦正中, 图案线条颤了一下,旋转起来, 一条耀眼的金光迸发而出, 指向石林深处。 众人顺着光线往前走,初始石头平整,越往深石头形状就变得千奇百怪, 且越来越大。绕过一块巨石, 眼前出现一片空旷沙地, 其后则是一个山洞,金光正指向洞口。 “大家小心。”成绥肃然道。 堆石的山谷里怎么会有沙子? 成绥颇为谨慎,苏浔的性子却是相反,他伸出脚尖探了探。黄沙如水,一口吞没他的脚面,隐约还有一股吸力,幸好沅女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眼疾手快拉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否则指不定他一条小腿也要被吃进去。 苏浔一试确是试出了凶险,成绥道:“御空罢。” 没办法走过去自然只有御空这一个法子可选,众人挽诀飞身而起。 可惜半空也不太平。 耳旁一声巨响,巨大的石山上临空分离跃下一个石兽,巨首长尾,当众人以为是石头变作了妖物时,石兽周身黑气四散,轰隆隆的震耳声响里,石兽的外皮炸裂,露出里面的真身。 器物堆叠,凝为妖兽。 便是那缠住云泽的怪物。 它庞大的身躯挡住洞口,仰天长啸,声声撕裂鼓膜,震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成绥当机立断,厉声道:“列阵!” 众弟子无有迟疑,应言散开。 “我们拖住这妖兽,你们找准时机进洞。” 安宁和苏浔点了点头。 丘山弟子不是这妖物的对手,但将其缠住一时半刻应无问题。 妖兽每移动一步,声响都极大,丘山弟子列的阵法安宁没有见过,他们站位呈扇形,每个人的手中都有一柱形器物,里面沙沙作响。 巨兽嚎叫着扑来,众人齐齐后退,掌中燃起绿色火焰,随后同时出手,却不是向着妖兽的方向,而是与自己镜像站立的同门,绿焰变成一道道线,拦在巨兽面前,成绥持剑一挑,如拨动琴弦,弦震空而起,在空中织成绿色的网,妖兽一头撞在网里,火焰将接触面的破铜烂铁烧成黑色,众弟子一手紧抓着网,另一手已法宝在握。 他们没有出剑,但剑气以编织进网,像生长出来的无数根针,刺进妖兽的躯体,妖兽措手不及被推到石壁上,它大吼一声,巨尾狠拍在网上,火花噼啪作响,光芒四溅。众弟子高喝一声,仙剑齐朝妖兽脖颈劈了过去。 剑刃划过铜铁的声音刺耳,令人牙齿发酸。但妖兽妖术不低,这些招数只将它阻了一租,几个锅碗瓢盆化成飞灰,但对它身躯却没太大伤害。 安宁觉着丘山派的招数不似杀招,那网看去软绵绵的。 一旁的苏浔与众人法术同出蜀山一脉,看得仔细,他皱了皱眉,道:“沅女,这么打行么?” 沅女微微一笑,道:“丘山建派千年而不倒,自有道理。”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看下去了。 妖兽挣脱开绿色光网时,丘山众弟子又向后退了数丈,安宁三人则躲在一侧见机行事。 燃着绿色火焰的网被他们拉了回来,变成熊熊燃烧的圆圈,一个巨兽的头颅缓缓从圆圈里伸出,绿焰作毛发,长得竟与器妖巨兽一模一样。 三人眼前皆是一亮,苏浔拳掌一击,道:“厉害!” 绿色的圆圈像一面镜子,将巨兽的形象完整的复制,只是不知道力量是不是一般强大。 两只巨兽轰然相撞,仰天嘶吼,石壁上的石头接二连三的落下,砸在沙地上,形成一个个巨坑。 丘山弟子幻化的妖兽形态一般无二,但是力量还是差了很多,想来与他们自身的道行有关。 两只巨兽纠缠在一起互相撕咬,大地震颤,道行稍弱的弟子,脏腑被巨力所震,口中流血,随着被震开的弟子越来越多,绿色光芒凝结成的巨兽法力更弱,器妖巨兽长尾一甩打在光圈上,绿芒就闪烁一次,它打的力度越来越大,动作幅度也大了些。 原本堵在洞口的身躯终于挪动,露出一道缝隙,时隐时现。 安宁三人紧盯着洞口,终于等到了一个时机,巨兽被大力击开,笨重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歪倒,而这一击也是绿芒巨兽最后凝得的法力,待一击过后,绿芒巨兽忽的如烟雾般散去。 成绥咳出一口血来,看着安宁三人如离弦之箭,以奇快之速向洞口靠近。 巨兽吼声震耳欲聋,洞口上方的山石纷纷坠落,眼看就要飞入,巨兽尾巴再度落下,安宁咬牙一伏,整个身子紧贴地面,伸手一拍,险险掠过,苏浔低呼一声,和沅女一同向斜上方躲,脚尖点铜盆,越过巨大的尾巴,从尾巴和石洞间隙的地方跳了下去。 滚入洞口,就听妖兽在洞外嘶声咆哮,声如雷鸣。 三人在黑暗的洞穴里微微喘息。 四面是极致的黑暗,有细碎的叫声,三人亮起法宝,环顾周围。 “这里也是妖谷?”苏浔问道。 安宁和沅女也拿不准,此处是妖谷实境,还是烟罗幻化出的虚境。 细小的风声里,一只玲珑的白雀从三人头顶飞过。 白雀是透明的,像一缕魂魄般发白透亮,它羽翅拍打的频率很快,化成一道微光,向深处飞去。苏浔的金色八卦图也亮起来,金线笔直的指向甬道深处,正是白雀去的方向。 四周暂时没有危险,三人沿着金线提示的方向往里走。白色的鸟雀一直跟着他们,在洞顶徘徊盘旋。 一路平坦,半柱香后,甬道里出现一扇闭合的大门,伫立在众人眼前。在他们迟疑的片刻,白雀幽光一闪飞了进去,苏浔手上的金线也不例外,穿门而过。 门后是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苏浔脸色微白,吞了口唾沫,握紧了自己的木剑。 安宁法力凝聚掌心,推开沉重的石门。 有明亮的光,在眼前铺开。 三人有些愕然的看着门中景象。 白日里街巷燃着灯火,石板路木楼阁,窗外梅花朵朵,鸟语花香,人群熙熙攘攘。竟是一片世外桃源。 “幻象。”沅女轻声道。 烟罗很会构建幻境,就像为人披上一层皮囊,表面生动光鲜,扒去那层皮,是陈腐的肌理,不堪回首的记忆。 早春梅花落满小路,他们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过客,旁观着烟罗精心编织的梦境。小路尽头,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房子和烟罗在妖城的家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些。 白雀停在院中树梢上,金线断在木栅栏前。 他们听到了烟罗的吟唱声,从屋子里传来:“西边柳,月中纱,相思心事付琵琶。荼靡架,鸳鸯帕,春残料峭拈佛花……” 她的声音低婉,起初是寻常女子闺阁自怨自怜,忽而语气一转,唱道:“寒去春来,归雁还家……” 这句唱得诡异,越听越像“以食生魂,以期故人”,岂不是要开吃的节奏?三人再不迟疑,提了法宝直闯进去。 屋子里,寒气四溢,墙上钉着鲜血淋漓的诙谐星君云泽,正中冰棺里冻着遥光灰雾蒙蒙的魂魄。 烟罗坐在冰上,轻抚着小腹,注视着冰中的遥光,眼眸明亮,像天外曙光。 她没有看三人,只伸袖擦了擦唇角,轻声道:“你们来晚了,我吃得差不多了。” 语气如同自己上酒楼,没请他们是一样的。 几人面色都不好。 看遥光闭目沉睡,身影透明、几近寒冰的样子,确实很像是精髓精元被吃到了尾声。 安宁来时,有那么三四分焦躁,大半还是为了与无脸仙君的交易,待进了屋子,看到那一副冰棺,心中却不是滋味了,她自己也说不好是什么感觉,只因此前从未有过。 烟罗站起身,隔着冰层轻抚了一下遥光的脸庞。 安宁闭了闭眼,心里飘起一簇火苗。 似乎像极了那日,鲤鱼精把原本属于她的内丹抢了,还舔了一下,宣告自己是拥有者……待比对一番,她心下确认不错,就是那般令人愤怒、不甘。 睁开眼,安宁心底飘摇的火苗陡然烧大了,手上忽而冰寒忽而灼热,那灼热感险些让她以为自己手里握的不是水剑,是团火焰。 安宁和苏浔扑向烟罗,而沅女则去救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的云泽。 烟罗手一挥,和冰棺一同退后,她背后,桌子上闪过一丝清光,一个幻化为少年模样的器妖,在她面前出手阻挠两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5.幻境混战 苏浔持剑与那少年纠缠, 安宁一剑刺向烟罗身边的冰棺。 烟罗身上有禄存星君几乎全部的仙力,不知有几万年。安宁心知打不过,左右思量起怎么避开锋芒劈开冰棺。 烟罗手上仿佛有一条透明的绳子,拉拽牵引着冰棺, 她也不出手, 只将冰棺挪到安宁碰不到的地方。 “你我同族,我可以不杀你。” 安宁的鞭子一抖, 末梢化冰,和冰棺粘在一起,烟罗右手冒出蓝色的妖火,沿着鞭子蹿向她。 鞭子在安宁手心里化成水雾, 她索性将其甩开, 无数冰锥转了一个圈,袭向烟罗。 烟罗手指一弯, 变作兰花状拈诀, 破了此招, 她盯着她的眉眼, 忽然道:“他是你心上人?” 这一句来得突然,安宁的脚步一顿,眉心微微跳了一下。 怕无脸仙君死掉,交易作废是真的,觉得此女抢了她的“东西”心中不忿也是真的, 但“心上人”此语着实是个误会。鉴于对面的女子脑子不大正常, 她也不打算解释, 万一刺激到她,他们几个处境就更艰难了。 烟罗眸中颜色复杂,似悲似喜,似迷茫似怀念,喃喃道:“看你神情,怎会不是?” 她仿佛陷入汹涌的回忆里,眼眸放空,自言自语般道:“像,像他斩杀蛇妖救我时的样子。” 烟罗为救禄存星君,走火入魔,有时短短一句话,情绪跌宕起伏,百变莫测,神志已然不清,放在以前,安宁不大会在意,全当胡言乱语耳边风,然而今日,她的指尖一颤,觉得随着烟罗说的越来越多,拼命将两人捆作一堆,自己好似确实受到了一些影响。 烟罗的言语像风灌入心口,吹得她心绪飘摇。 她甩了甩头,才将稀奇古怪的情绪甩开,就听身后苏浔一声高呼:“小心!” 安宁一震,身子硬生生横移数尺。 少年变成了一个老者,在背后提剑向她刺来,她于间不容发之际躲了过去。 另一侧,沅女将云泽放下来,安置到角落,飞来助安宁两人。 “茶壶妖?” 老者和城主面貌一模一样,但这说不通,在妖谷的幻境里,烟罗已经杀了他。 变成老者的器妖道行似乎比做少年时要高,他的剑刃上闪着寒光,转腕黑光陡现。 这时,烟罗提着冰棺从后门飘了出去,苏浔和沅女架住了“茶壶妖”的攻势,助安宁破开剑网。 安宁一面挣脱纠缠,一面思量怎么对付烟罗,硬碰硬行不通,把无脸仙君拽出冰棺的可能性不大,若不然……她进去? 她的眼底漾起几许光芒。 屋后,是一片极美的景色,山花烂漫,碧草如茵。 冰棺放在花间,折反阳光,显得晶莹剔透。 “你打不过我。”烟罗静静的道。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吃了他,让你独留于世太过残忍,待我吃完,便立刻杀了你,可好?”她语气平静甚至有点温柔,神情像白日里,与邻里姐妹偶遇交谈。 安宁深觉,比起考虑要不要独留,还是先把烟罗这颗毒瘤挖掉,最为妥帖。 她心思动得极快,倏地微微一笑,一反之前冷漠不语,道:“好啊。” 烟罗闻言果然怔住,抬眼见女子眉目真诚,神色竟不似作假。 安宁自觉戏演得不比烟罗差,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随手挥散水剑,认真的道:“正如你所言,我打不过你,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让我选一种死法。” 烟罗怔了怔,道:“哪种?” 与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木梳妖讨论自己的死法,她也是平生头一遭,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但这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她说她喜欢无脸仙君,眼看着,这出戏演得正是一对苦命鸳鸯,马上就要生死诀别,她不懂感情这回事,心底又隐隐觉得,以无脸仙君道行心智不至于跑来妖谷送死,这般一想,自然装不出撕心裂肺的悲痛。 那……生死相随如何? 生死相随的表情,安宁大抵见过,据说喜怒哀乐到极致,都是沉默,心若丧死,这一点却是她这些年走南闯北,在尘鬼肆虐时见识到的。 眼中必得是空无一物的茫然,睫毛颤抖,眼泪含在眼眶子里,只能打转不能流。 她深呼吸,眼眶微红,淡淡道:“我要和他死在一起。” 烟罗没说话,身子却微微颤抖了一下,显然心有波动,这句话果然是生死相随的经典语录。 当然这还不够,要讲故事,讲到烟罗信了为止,她眼睫微沉,一字一句的道:“我二人原本有天地之别,相遇便是天大的缘分,他数次不顾安危,舍身救我,每至险地,必会相护,将我推出去,独自面对凶恶之事,自己受了伤,还要奔波来寻我,” “他重情重义,以真心待我,我这个人心肠不算好的,但受了许多恩情,也不能假装看不到,不报一二,” “往日他护我周全,今日我既无法救他,和他一道死了便是。”话音弗落,眼泪跟着滑了出来,有那么一刻,她自己都信了自己。 其实这番话,除了最后一句是假的,前面的事情细究起来,倒都是真的,虽说无脸仙君半逼半诱的让她跟着他走,但一有危险,总会护着她,让她先行离开。 而她呢,她好像每一次都不管不顾的独自逃走…… 她想着想着,微微怔住。 她仿佛信了,而面前的烟罗,是真的信了。 烟罗颔首道:“好。” 安宁几乎在刹那间回过神来,趁势道:“这冰棺不错,你将我放进去,同他一起冻上罢。有道是生不同床死同穴。” 许是安宁这番话触动了烟罗的心弦,她点了点头,道:“好。”眸中竟有些激赏之色,看得安宁一阵无语。 安宁发誓,这是她活了一千五百年以来,最有善心的一次。 她主动躺进冰棺,躺在遥光身旁。 烟罗见她如此乖觉,警惕心渐渐小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安宁摇了摇头。 烟罗温柔的笑了一下,抚了抚小腹,那里有她心爱的人,也许她很快就能见到他了。五百年,都不及这一刻漫长。 “你后悔么?” 安宁不是多话之人,但出于分散其心神的需要,便开口道。 后悔?烟罗闻言愣住。 是……她承认,每一次午夜梦回,都是后悔的,她不坚定不勇敢,不够爱他,错失了很多次机会,和他一起走下去的机会。 她痛恨妖城的人,为了一己之利将她压的喘不过来气,她痛恨尘鬼,将所有器妖当做傀儡摆布。 她痛恨自己,活了三千年没明白何为真心。 不过没关系。很快,他就能回来了,他们还有很长的路,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她出神得正是时候。冰棺里,安宁忽的微微一笑。 眼看遥光化作一缕烟雾,飘进珠子,安宁一剑劈开冰棺。 烟罗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尽。 安宁几乎用了毕生的法力御空飞走,背后,烟罗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像受伤野兽濒死悲鸣。 鲜花在她脚下枯萎,山洞幻境里的天空霎时暗了下来。 烟罗发髻上的木梳掉落在地,乌黑的头发披散,随风飘扬,她尖叫着,如展翅的鸟,紧追在安宁身后。 她像一个疯子,头发狂乱的飞舞,面目狰狞,张口“啊啊”的叫着。 “杀了你,吃了你。”她桀桀怪笑,温柔的容颜转眼被她撕毁。 安宁蹿进屋子里,急对缠斗的苏浔沅女两人道:“快走!” 三人抓着晕倒的云泽就往外奔,都将法力提到极致。 一股大力,带着狂风烈如刀割,在他们将要跑到洞口时,向他们打来。 三人惊呼出口,被巨力打到石壁上。 烟罗散着头发,狞笑着飞扑上前,一把抓住安宁的脖子,她细长如梳齿的手指扣在她脖子上,越来越紧。 “杀了你,吃了你。” 安宁紧紧闭目,急中生智,化作原身,从烟罗手中掉落在地。 “别动,否则我杀了他!” 声音从另一旁传来,“茶壶妖”一柄剑正放在诙谐星君云泽脖颈边。 四个人被冲散,云泽的头撞在石壁上,血染红了他的脸。 众人冷冷僵持,只有烟罗的怪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一时谁都没动,气氛如凝固一般。 安宁几人扣紧手中法宝。 众人相对而立几乎同时扑上,这间隙,来时穿过的甬道,突地传来破空声,光华闪烁,竟是丘山众弟子从天而降。 但是显而易见……他们来的不是时候。 烟罗忽然仰天狂笑,伸手一吸,将成绥身旁年轻弟子抓在手里,她口中念念有词,道:“杀了你,吃了你。” 这一下太过突然,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年轻弟子已在烟罗手中一命呜呼,烟罗叫着笑着,扯掉他的脑袋,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深深一吸。 年轻弟子全身血肉化为一片血色烟雾,被她吸了个干净。 场中众人脸色大变,尤其成绥等丘山派门人,更是愤怒异常。他们大叫了一声“十一师弟”“十一师兄”,纷纷拔出剑来。 烟罗还在笑,她一手摸着腹部,一手将剩余的血雾抹在嘴角,颜色艳而凄厉。 丘山派弟子冲了上去。 烟罗五指成爪,普通法宝对她毫无伤害,她抓住一个弟子的剑身,猛一用力,就将仙剑捏得粉碎,那弟子也被她扭了头,吸尽精髓,丢到一边。 然后又是一个。 苏浔、沅女两人人反身去救云泽,“茶壶妖”每每都用其肉身阻挡,二人以二敌一,竟落了下风。 安宁从包围烟罗的众人处飞身退了一步,正退到苏浔身边,转头对他道:“你的缚仙绳呢?” 苏浔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件法宝,手里也停了一下,转念却道:“不行啊,会把他们一起捆上的。” 安宁一蹙眉,道:“不是此人,是让你捆那个疯女人。”烟罗是器妖之首,若能将她抓住,事半功倍,也不至于让更多人死去。 苏浔怔住,道:“怎……怎么捆?” 安宁只道:“当初怎么捆的?” 苏浔抿了抿唇,一跺脚,道:“好,小爷不管了。” 他翻身对丘山派弟子叫道:“哇呀呀,让开!” 成绥见他冲过来,想来他或许有主意,于是招呼杀红眼的师弟们持剑退后。 苏浔再试过两遍后,终于把口诀念对了,丘山弟子一齐出剑,数柄仙剑围绕烟罗周身打得眼花缭乱,而后召回法宝,向后飞去。 缚仙绳穿梭在众人之中,直朝烟罗蹿过去。 一声尖啸,清光闪过,在绳子将要触碰到她手臂的刹那,一个流着血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却是身上被沅女打出血痕的“茶壶妖”。 苏浔一呆,他自认没那份道行阻拦烟罗,见未得手,调头就跑。 不过捆上个“茶壶妖”,也算断了烟罗一条臂膀。 烟罗雪白的脸颊上都是血迹,口中时而喃喃自语,时而疯癫大笑。 众人趁着她发疯的间隙,向山洞里后撤。 这是唯一一条离开幻境的路。 黝黑的甬道里,法宝破空和喘息声夹杂在一起。 注视着甬道尽头那一点亮光,安宁并没有逃出生天的喜悦,有冷汗,在不经意间从额上滴落。 “外面的妖兽,死了吗?”她问道。 成绥咬了咬牙,剑芒里目光凝重。 安宁的心一沉,果然…… “没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6.步步皆错 妖兽与烟罗关系密切, 修为依赖烟罗本身修行,丘山派弟子必然是搞不定妖兽的,故而眼下情状,便是意料之中“极糟”那一种。 前狼后虎, 且一个是只知杀戮没有神识的,另一个是得了失心疯只想吃人的。 没有别的法子, 唯有硬闯了。 剑鸣声声在侧,妖兽愤怒咆哮, 一双锅做的眼一片血红。 杀掉它的机会不大,重要的是摆脱纠缠,离开妖谷。 剑刃划过铜铁,劈开木头,妖兽无痛感,折断了它的腿, 很快就被妖力接上。 众人边打边走。 满是石头的妖谷, 突然震了一下, 地面的石块剧烈抖动,块状的石头转眼长出尖锐的刺, 那刺一直延伸生长, 四面八方都是。 妖兽巨大的身躯在半空游走,更要注意突出的硬刺。 他们眼见妖兽尾巴打在一个年轻弟子身上,把他甩了出去, 那弟子勉力控制身形, 刚躲过一根刺, 平坦的地面陡然长出新的来,把他从下到上整个刺穿,速度奇快,根本无从躲闪。 十数个弟子都折在了此地,死于尖刺之下。 成绥身为丘山大弟子,心中不由大恸,眼睛里血丝缭绕。 剩下的人,身上伤口也是越来越多。 灰色的石林里,烟罗穿着一身红衣,斜坐在一根长长的石刺上。 她表情似哭似笑,伸手把串在刺上的弟子取下来,揪着尸体脖子,吸□□髓。 她每吃完一个,都会摸一摸自己的小腹,就像即将生产的妇人,时时刻刻小心自己的腹中胎儿。 妖谷虽然地面血迹斑驳,但天穹清透湛蓝,是个好天气。 正适合迎他归来。 她向安宁处飘去。 安宁余光始终注意着烟罗,遥光是她带走的,当然要提防那疯女人突袭。 发现烟罗动作,她一头向前方扎去,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女子。烟罗道行高,速度更快,红色的衣衫猎猎飞舞,安宁翻手丢出数十枚冰锥,大部分被拦截下来,只有那么一两枚划过,擦破烟罗的脸,她仿若毫无感觉,一双眼睛死盯着安宁。 安宁在石刺间穿梭,后背被突然出现的刺划出了大口子,鲜血汩汩流淌,很快浸透了她的背,烟罗下了狠手,石块在她前后左右轰然炸开。 安宁血流得太多,眼前渐渐发花,一根巨大的石刺横在她面前,她本有机会躲开,不曾想石刺上另分出了无数根刺来,像一棵树抽出枝丫,勾住她的手臂,不是勾住衣衫,而是勾住了皮肉。 烟罗尖笑一声,于眨眼间探出手,抓住她的脖子,狠狠将她摁在巨大的石块上。 围绕着她,石块上石刺接二连三的出现,穿透她的肌肤,她闷哼一声,痛得浑身抽搐。她右手隐在背后,暗处不自觉的抓住装珠子的锦囊,鲜血很快浸湿了整个锦囊。 没想到,她第一次拿命去救的竟是无脸仙君,血流得太多了,她眼前发黑,脑海里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盘算这笔买卖究竟合不合算…… 不对……定是她脑袋蒙了,若赔上一条命,怎么算都是不合算的。 “给、我。”烟罗一字一字的道,她的手掐住她的脖子。 她的身体被烟罗的妖力锁住,变不回原身。 安宁从刺上拔出鲜血淋漓的手,手上的冰锥刺进烟罗的手腕,烟罗没有动,活像一个不知疼痛的器物。 “我、要、杀、了、你。”烟罗眼眸血红,手指如冰,道。 安宁喉咙咯咯作响,因剧痛,手无处着力,只得抓着珠子。 她的眼睛渐渐模糊,迷蒙间仿佛又见到遥光的背影,雾气朦胧,提着一柄白色宝剑,挡在她身前。 她心中泛起奇异的酸涩,酝酿出一声哀叹,叹自己死期将至时,手心里的珠子突然烫了一下,烟罗的手掌燃起白色的火焰,她尖叫一声。 在她背后,白色的雀鸟拍着翅膀,竟有一股似曾相识的仙气缭绕着它透明的身子,安宁被烟罗甩了出去,飞落时,整个人懵了一下,如果她没分辨错,白雀身上那缕熟悉的气息来自无脸仙君。 不过,怎么可能呢? 烟罗手上的火焰并没有燃烧多长时间,像是无意伤她,烟罗眼眸血红,又向众人追了过去。 她按住一个挡她路的丘山弟子,张口就咬。 忽听一声爆喝在耳边乍响,道:“住手!” 声音嘶哑,中气不足,却是用了浑身力气。安宁看着摇晃着站出来的诙谐星君云泽,愣了一下。 烟罗几乎丧失了心智,能听他的话才怪。 云泽自知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出面,是有极大风险的,但入妖谷幻境前,遥光曾与他商议过此事,必要在关键时刻激一激烟罗,至于刺激她做什么,他也不明白。 或许和看到的那只白雀有关,他亲眼目睹遥光将自己的法力注入到白雀身体里,也正因此举,遥光才会被烟罗轻易捉住。 眼下管不了许多了,只能试试看。 云泽眼神肃然,指着烟罗道:“你以为禄存星君真的能回来么?” 烟罗顿住了,她目光狂乱,显然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心中执念,她尖叫着向他扑去。 云泽丝毫不惧,适时又抛出一句,比方才更狠一些,道:“你以为他不知你的身份么?” 烟罗果然被此语惊住,凝在离他有三步远的地方,她光脚踩在地上,一挥手把云泽吸到面前,抓着他的喉咙。 众人救之不及,大吃一惊。 云泽狠咳了几下,趁着她还能让他开口,手未用死力,带着责问的语气连声道:“你以为他不知你与城主的关系,你以为他不知你是为神器接近他,你以为他不知是你亲手害死你们的孩儿……” 烟罗手一抖,拧着头看他,两只手掐住他的脸和脖子,道:“你,说什么?”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却可闻一丝颤抖。 “你错了。”云泽道。 烟罗手指极冷。 云泽盯着她红色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道:“你、错、了!” 就像一个做了很久的美梦,做着做着,觉得那就是现实,忽然有人打破梦境,撕开这薄薄的一层颜色,露出长满蛆虫,早被咬噬得破烂不堪的地方。告诉她所有的梦和期待都是错的,只有腐朽的这内里才是真的。 烟罗仿佛猛然惊醒,她掐着云泽的脖子,声嘶力竭的道: “不会的,他不知道,他待我好,他不可能知道的。” 她不停摇头,口中反复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云泽嗤笑一声道:“你以为,好一个‘你以为’。” 他咳了两声,嗓子略微发干,道:“为何他到此地不隐藏仙气?他一个神仙,就算亮明身份进妖城,必有要务在身,却说留就留,甚至连城主都不曾拜会,” “失去孩子的那一日,他为何会说用神器来救,他大可说回仙界拿药,反正他要用仙骨救人,有无数种理由,为何偏偏提及神器?” 烟罗慢慢睁大眼睛,冰冷的手颤抖起来。 云泽紧盯着她,一刻不停的道:“他做了数万年的神仙,当真探不出你的心思?他在妖城外遭遇重创,屡次提及尘鬼,你以为他真的是随便说说?如此长的时间里,他当真不知你接近他别有目的?” 烟罗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得干干净净。 “他在给你机会,只要你说了,你们就有走下去的机会!” 烟罗浑身颤抖,狂乱的发抖。 “是你,心肠歹毒,是你,自以为是,害死他的,是你!” “不,不,不!”烟罗松开掐住他的手,一边后退,一边摇头道。 梦境之下,除了腐朽的现实,还有一个足以埋葬过往的深渊,名曰真相。 往昔一幕幕,飞快掠过她的脑海。 他说,他有要事在身,但见了她,方知她才是他最重要的事。 他说,不要怕尘鬼,有他在。 他说,若有了孩子,性子定与她一般温和柔软。 他说,他要救他们,救他们的孩子。 他说,妖谷里有神器,他起初不去寻,只为和她厮守的时间再长些。 他问她,待他回来,愿不愿和他一道离开? 那些话还刻在她记忆里,用一柄刀,刻在了心上。 “不是我,是我,不是我,是我。” 害死他的,是她么?恐惧着、犹豫着,用所有的“自以为”麻痹自己。 “我是爱他的,我怎么会害他,不会的!” “爱?”云泽讽道,“你的爱,前提条件太多了。” 烟罗撕扯着头发,不停的摇头,喃喃道:“不是,不是的。” 她缩成一团,口中自语。 倏地,她嘶喊了一声,道:“不是的!” “大人不会骗我的,夫君马上就要回来了,我会问他,我亲口问他。”她仰天凄声惨笑,咧着嘴道。 话音未落,她桀桀笑着要吃了云泽。 云泽此时端出了神仙的架势,神情严肃至极,不畏不惧,口中厉声骂道:“放屁!大千世界,世间六界,除了魔界和尘鬼能以活人做傀儡,神仙哪有丧失魂魄还能重生的?” 这句话,乃是最严重不过的了,如当头闷棍,打碎的,是烟罗存活于世仅有的期待。 烟罗浑身颤抖,将半边头发都扯了下来。 只用了一瞬间,她就疯了。 风在呼啸,带着刀剑,将她切成了碎片。 她惨笑不绝,捡起身边的一个石刺,胡乱的道:“不是的,他已经成型了,就在我腹中,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切开,我切开,他就会回来了。” 周围的石刺停止了生长,巨大的妖兽也落在了石山上,众人聚集在一起,握紧手中法宝丝毫不敢大意。 场中,绝望的女子孤单的坐在地上,她一个人,流着血泪,轻抚着自己的腹部。 忽然,她笑了。 尖锐的石刺,在胸骨下刺入,不深却尖利,她握着刀,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划开自己的肚皮,生生剖开自己的腹部。 在场众人,纵然身上的伤都拜她所赐,乍然见到这残忍的一幕却也不忍直视。 她的肚子里孕育着她的“夫君”,装满了五百年朝思暮想的期盼。 一个婴孩蜷缩在里面,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 她狂笑着把孩子抱出来。 众人大惊,只匆忙一瞥,便移开了眼。 那是一具被水泡大的婴孩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抱着那具尸体,狂笑道:“你们看,他长大了。” 她紧紧的抱住他,像抱着一个美梦。 然后,尸体炸开了。 她尖叫一声,声音粗粝沙哑,满脸惊惧。 众人没有看她,只默默握住自己的法宝。 “咦?”一旁的苏浔在间隙见抬头瞥了一眼,忽的讶然出声。 尸体中,有一缕奇异的金光。 一声雀鸟鸣叫,从头顶传来,那只一路跟着他们的白雀,于众人头顶盘旋,他们寻声看去,雀鸟已扑扇着翅膀飞到了婴孩尸体上方。 烟罗眼眸空洞,鲜血淋漓,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如同已经死去。 那缕金光飘浮起来,缓缓缠在白雀的身上,融进了它的身体。 须臾片刻,白雀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内里早已存在的白光和金光交融,合为一体。 是仙气。 烟罗仿佛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她木讷的仰头,向上看去。 半空中,白雀的羽毛慢慢褪去,光华里显出一个人的虚影。 容貌清朗自有正气。 禄存星君天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7.妖城之亡 所有人都怔住了。 仙气真实存在, 而人是个无法触碰的虚像,神仙魂魄不全不可能显出身形,也许果真是遥光的仙气起了作用。 云泽说,禄存星君的真身是只白色的鸿鹄, 鸿鹄之志, 气存浩然,在仙界, 是有名的刚直,云泽见过他几面,觉着这位仙君活得压抑且克制,他自己散漫自由, 爱笑爱闹, 惯瞧不上这些严肃无趣的仙人。 如今,小小的雀鸟没了鸿鹄的气势, 却添上玲珑透骨的温情。 安宁很难想象, 若禄存星君有一日活过来, 见到此时的烟罗, 会是怎样一副神情,总要有一丝怨恨,又或者,总该有一抹不甘。 直到他们望见他的眼眸,温柔而平和, 酝着沉淀了五百年的思念。 他无法言语, 只静静的注视着她。 那一年他的魂魄碎裂, 大部分消失于世间,他用法力留下了其中的两片,一片藏在她的身体里护她周全,一片化成白雀悄悄陪在她身边。 烟罗满身是血,面上又哭又笑,却凝了步子,没有立刻上前,像是要去赴约的女子,揣着几分忐忑。她背对爱人,惊慌失措的拢着发,把破损的衣裳理了理。 可是怎么弄,都藏不住身上的伤口,擦不净手上脸上的鲜血。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干净的女子,胸膛里的心都是腐烂的黑色。 她一只眼血红,一只眼黑白分明,看去极为扭曲可怖。 怔然许久,烟罗捂着流血的腹部缓缓转身,看向禄存星君。她伸出手,想轻抚他的脸颊,突然滞在他耳边又收了回来,整个人不住的颤抖。 她颤抖着蹲下,鲜血在脚下汇成溪流,有一刻,烟罗疯癫的抓着头发,吐出几口血,而后,她嘶喊了一声,像受伤的小兽。 她错了。 跪在他的脚下,她想抱住他,却碰到一片虚无。 五百年前,她领命在他面前演一场戏,和伞妖说定了时辰,假装被推搡摔倒,他们时机掐得很准,他来得也正是时候。那日雨下得很大,泥泞的路溅湿了她的衣裳,她歪倒在水坑里,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姑娘还好么?” 她抬眼,看到一张清俊的容颜,眉宇间尽是正气,她想,这个神仙大约是好骗的,刚正易折,柔可化刚。 彼时,他身上带着伤,不知为何没有掩盖自己的仙气,挨不住她的纠缠,随她回了家。 这一步,很是顺利。但是她心中晓得,小恩小惠打动不了一个神仙,于是便新添了许多招数,拖延他的时间。 蛇妖,是她安排的,何时出现,作何反应都在她的算计中,那神仙果然来了,他赶走了蛇妖,小心将她的原身,一柄普通的木梳捧在掌心,渡了仙气给她。 他问她,从前有没有遇到过歹人,一个人又是怎么应付的? 她忽然怔住。 她生来便是工具,化为人身前是,化作人之后,亦是。 那天天色阴沉,他背她回家,其实后半程,他伤口裂开,有些支撑不住,她变回原身,让他隔着衣物揣在怀里,一起回去。她不记得自己那时想了什么,只记得外面天气寒凉,而他的胸膛,很温暖。 她沉浸在那温度中,再不能自拔。 那是这世间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 妖城里的妖都是被人抛弃的死物,它们缺腿瞎眼,满心恐惧,满怀怨恨,欣欣向荣的表皮门面之下,都是肮脏破碎的残躯。 小小的屋子里,两人相依,不知谁将谁圈进怀里,不知谁扯谎骗过了谁。 他用自己神仙的身份引蛇出洞,寻找神器是要务,探一探妖城是否与尘鬼有关联,也在计划内,雨天出现的伞妖,千方百计将他留下的女子,令人心生疑窦。 他将计就计,却忘了人心可以验测,但感情从不会有既定的规则。 他想,她总有一天能坦诚相待,她以为,不过是一两句谎话,总有弥补的办法。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终至千疮百孔,无路可走。 他倒在她脚下的那一日,她被妖术绑在木杆上,他身体将要化作飞灰前,她得了他的仙力,挣脱束缚,杀了城主,然后流着泪,抱着一点点希望,一口一口将他吞入腹中。 五百年岁月萧瑟,她守着执念,他守着她,终是欠彼此一个拥抱。 “等我回来,愿不愿和我一道离开?” 她说:“我愿意。” 所以,他回来了。 五百年前那个晚上,她放了一把火,烧掉妖城,如今,她在自己身上点了一把火,火光里,她终于拥住了他。 大地震颤,石刺断裂,天地间唯有你我而已。 有吻烙在眉心,她微微一笑,仿佛初见时单纯害羞的少女。 他们的身影逐渐消散,在彻底泯灭前,天际忽然传来一声哭嚎,叫了一声,道:“烟罗!”被缚仙绳捆住的“茶壶妖”,趴在一只器妖妖兽身上向这里飞来。 烟罗身子一颤,没有回头。 两个人很快被火焰吞噬得干干净净,自此天长地久,长乐无忧,再不存半分试探。 世间一切大抵如此,感情不能用试的,执念不一定是对的,倘若两人能坦白一二,如今或许就在仙界人界逍遥快活了。 妖谷大地震得越发厉害,晴空万里转瞬电闪雷鸣,天穹被劈出一道口子,汩汩流出浓黑的乌云。 众人脚下的石子都被震得弹起来,巨大的裂缝横亘于谷中,像一棵树长出枝丫,地面沿着每一根树杈的纹路霍然塌陷。 落石如雨,他们一行御空而起,见缝插针,向出口飞去。 在他们身后,没了地皮的遮掩,深深的缝隙里,透出奇异的光芒。 “下面好像有东西!”走在最后的一弟子开口喊道。 天地崩塌时,总有异象发生,野兽奔走,洪水肆虐,又或火焰喷发,而妖谷被强烈的震颤抖去怪石嶙峋的外衣,地底溢出的是璀璨金光,起初是微弱的亮色,慢慢的,灰尘抖落,金色光辉贯天彻地。 安宁回头望去,意外的觉得眼熟。 是仙气,极浓极纯的仙气,在不断坍塌散落的灰尘里,轰然爆发,铺天盖地。金光涤荡着一切邪恶与黑暗,将数万碎裂的石块卷到半空,众人被强大的气流甩出老远,飞起的石片划伤他们的皮肤,雷声如重锤,砸在地面上。 散发金光的不是一片土地,而是整座妖谷,也许还连着妖城,厚重石地之下,金光数十里蔓延开来,不断上升。 上有飞石乱蹿,下有耀目金光逼近。 轰隆隆的声响在耳旁炸响,如锥的气流向他们身上蜂拥而去,众人来不及辨认前面有什么,灰头土脸的冲出去,几个道行低的弟子撞到巨石上,低呼一声歪倒,幸好成绥在他们身边多少有个照应。 剧烈的震动,冲击力极强,几人飞到出口时几乎是被推出去的,安宁满身是伤,临近谷口时,伏低身子点了一下地,才好借力再走。 就在她落地的一刹那,妖谷金光比方才更亮百倍,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四面八方的金芒开始涌进谷中。 青沐等人已在谷口,听谷中声如雷霆,想入谷接应,却被碎石堵在门口,眼见众人得脱险地,这才放下心来。 谷外并无大碍,众人压下身形兀自喘息,感觉背后异动消停下来,纷纷回过头去。 无数道金光铺满了那方天地,遥远的天外仿佛还有神佛吟唱之声,金芒扭曲变形,揉成一团。 一朵金色的莲花于光芒中徐徐成型。 安宁身子一震,讶异的睁大双眸,将它认了出来。 神器,传说中的五块碎片之一,众仙和尘鬼拼命寻找的物什,竟藏在妖城妖谷地下。 遥光言,神器在于神力,并没有特定的形态,第一块化成了土地令,第二块则是一方土地。 而第一块现出原形,是因由遥光拿在手中,这第二块……她低头看了一眼锦袋里的珠子。 如果她没有猜错,还是因为他。 “这,这……是神器?” 诙谐星君云泽倚在歪脖树上,抓着扇子,以释放的仙力判断道。 众丘山弟子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上古神器,神情皆是大大的愕然,身上带着伤的,甚至一时都惊得忘了疼痛。 又见金光堆叠,渐渐被莲花吸入,莲花花瓣开合间,万顷金浪,如被一只看不见的口袋收走罩住,很快就在眼前消失了。 莲花随后化作一道金光向他们站立处飞来,众人惊愕不已,有拔出剑欲挡的,有后退数步的,谁都猜不到神器来意。 场中,只有安宁、云泽、苏浔和成绥几人尚算镇定,立在原地,想着瞅准时机上前控制住神器,毕竟神器现世乃是万年无一的奇迹。 然而众人未料到的是,神器疾飞而至,在将要接近他们时,一下子慢了下来,金光一朵,滞在空中,在安宁面前缓缓下落。 她怔了一下,伸手接住,神器褪去金色的光泽,现出朴实无华的真实形态,是一块发旧破损的石块。 这模样,可以说相当不起眼了,简直与须臾片刻之前金光耀耀的样子判若两物。 众人看得发愣,云泽长大了嘴,半天没缓过神来,待清醒一些,他颤颤巍巍指着安宁,抖着手道:“你!你你你……” 究竟因何原由有此情状,只有安宁一人知道,但她并不打算和盘托出。 她蹙了蹙秀眉,指尖微光一闪,神色平静的将神器收了起来。在场之人,纵然一同经历生死,在这等法宝面前,还是小心为上。 况且话又说回来,她自己和神器无甚关联,也未必了解多少。 众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其中还是成绥最先敛了心头好奇思绪,打破沉默,招呼道:“咱们先回山吧,免得师父他老人家忧心。”说着,拍了拍三师弟青沐的肩膀。 青沐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临走时,跟在最后的苏浔叫了一声,道:“对了,缚仙绳。” 缚仙绳捆住那“茶壶妖”,被他丢到脑后,妖谷塌陷,也不知还能不能召唤回来。 他念诀,在原地等了不到半柱香工夫,一声锐响刺破宁静,却是缚仙绳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还附带那只“茶壶妖”。 众人没想到妖谷中还能留有活口,苏浔也惊异的叹道:“这器妖真是命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8.如何救人 回到丘山, 青玉掌门只了解了妖城大致情形,并未急于细问,便安排众人到后山屋舍休息,自提了“茶壶妖”去审。 几人浑身是伤, 也是精疲力竭,各自去调息养伤。 丘山仙派地势广阔, 弟子屋舍建在后山,层层叠叠, 东厢房专为客设,安静宽敞,厢房里檀香袅袅,很能舒缓心神。 安宁用了清洁术将自己浑身上下弄舒坦一些,坐在椅子上敷药,手臂小腿背上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 布满细小的伤口, 连玉白的脖颈上, 都留下了烟罗掐出来的血痕,她侧身看了眼铜镜, 镜子有些模糊, 但目光所见之处,当真惨不忍睹。 她撇了撇嘴,不禁感慨着自己这趟进妖谷, 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惨烈, 忽在这时, 听门外不远处传来一连串突兀的叫声,分外凄厉,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在受虐。 诙谐星君云泽……这厮真是……够夸张,安宁辨认出来处,心里翻了个白眼。 收拾完毕,因着身上不爽利,格外想往床上躺,她轻伸了一个懒腰,窝进被褥里,闭了闭眼。 被褥温暖,疼痛都去了一半,她放松的沉入一片黑暗里。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无论她怎么阖目,自我催眠,都没睡着。 她翻了个身,看向房间,此处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眼望尽。 但好似,有点太空旷了,像是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往日她鲜少住客栈,住得最勤快的,就属和无脸仙君同路的几日。 她没有太多男女设防的意识,两人每每又总是有事,于是理所当然住在一起,那无脸仙君还曾莫名其妙出现在床上占她便宜…… 想着想着,她手指尖一颤,莫不是被那无脸仙君折磨惯了,一个人还不习惯了? 这个念头极可怖,只在她脑海闪现出个苗头,就被她摁了回去。 不会,这才多长时间,能比过她一千多年独自生活的日子么,她暗地甩了甩头,不可能的。 只是……她的手臂滑到腰侧,轻碰了下装珠子的锦袋,顿了一顿。 他们从妖谷幻境出来已经有三个时辰了,珠子里一直毫无动静,众人疲于奔命,只知道那位遥光仙君被她救了,虽没看到人影,但也没空多问上一句。 故而也不知他魂魄存于珠子,待在她身边。 房间里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呼吸声,珠子里,已褪去好些时日的黑气红光,有重新冒出头来的趋势,白色的光晕则若有似无。 安宁看进珠子里,怔怔出神。 无脸仙君失了肉身,自然谈不上精髓,但精元明显有恙,此前他还把法力给了禄存星君,该不会出事吧? 她下意识的像之前一般握着珠子,摇了一下。 没有反应。 又摇了摇,依然如此。 安宁霎时愣住,渐渐觉出事情不大寻常,往日哪怕无脸仙君昏迷过去,摇了珠子,都会现身,眼下竟无声无息,仿佛……他不在了。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果然,无论她怎么摇,摇得时间有多长,珠子始终没有动静,白色的光芒反倒越来越弱。 她蹙着眉放下手,这可如何是好? 她是有选择的,比如拿着珠子跑路,顺便仔细找一找自己的内丹,然而无脸仙君一路消耗自己的仙力,多半是为了救人、救她,现下遭此一难,她不管不顾的离开……还真说不过去,何况那诙谐星君云泽乃是奉命跟着遥光,若在她这里出了事,上报仙界,极有可能派人来找她的麻烦。 千头万绪,她定了定神,半晌,将珠子放回锦袋,向外走去。 那厢,云泽仔仔细细的洗完了脸,对着镜子照了许久,确认自己如从前般英俊过人、貌美如花,这才长舒口气。 放下镜子,他又心疼起自己的扇子,七彩斑斓的扇面被弄得乌七八糟,更有一条黑线横亘其上,他难受的直呲牙,摩挲着扇面想着恢复的法子。倏地,听背后的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骤然间,他惊得一哆嗦,扇子险些掉落在地。 他拍着胸口回过头,见一身鹅黄的安宁,竟是不请自来,也不与他多言,径自走进屋子。 “你!你你你……”他睁圆了眼睛,道。 安宁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从妖谷出来,好好的神仙变成了结巴? “你经常这么闯进男人房里?” 安宁顿了一下,心道,这有什么,她和无脸仙君还住一间屋子呢。 “万一我在换衣服怎么办?” 他这身皮肉,有可看的地方么?安宁嗤笑一声,觉着这神仙比女子事情都多。 云泽龇牙咧嘴喘了口气,看了她一眼,坐在凳子上,啪的展开扇子,扇了扇,顿了一下,问道:“宁宁这么急着来找我,可有什么事么?” 安宁张口欲言,话刚到嘴边,就听云泽笑眯眯的道:“诶,让我猜猜。” 他一本正经的道:“一定是想我了,对不对!” 安宁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云泽噌的闪身到她跟前,道:“诶,宁宁别走,开玩笑嘛,玩笑话,看在我这么英俊潇洒的份儿上……” 安宁听不下去了,她微微一笑,一脚踩了下去。 云泽一声哀嚎,叫得十分夸张。 但这一脚的效果向来不错,两人终于能正常交流了。 云泽抱着脚跌进木椅子里,道:“你说,你说,别动手……脚。” 其实安宁是想着,云泽好歹位列仙班,应当对神仙的事知道一些,但看他满口花花的样子,心里又拿不准了。她思量许久,才道:“我来找你,是想问……” 云泽看着她,听她接着道:“你们神仙,若没了肉身,又被吸了精元,会怎样?” 云泽立刻反应过来,道:“你说的是遥光仙君?” 他放下脚,扇子在手上转了转,语气轻松的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罢,如若放任不管,顶多万把年之后,灰飞烟灭。” 安宁时至今日,彻底领悟为何无脸仙君不给此人好脸色了,这张嘴真的……在妖谷里,这位诙谐星君好似就是凭借一张嘴,把烟罗说崩溃的。 她冷笑了一声,道:“他灰飞烟灭,于你很有好处?” 云泽把着扇子的手一顿。 她的话说到点子上了,珠子和遥光是因他的失误,掉入凡间的,天帝将他踢下凡来相助遥光,他没将他全须全尾的带回去,最后还落得一个见死不救的名声,实在不好听。 他随即干笑道:“我就是这么一说,宁宁你还当真了。” 安宁微一挑眉。 “遥光仙君敢把法力给出去,必然不会让自己陷入死地,但要立刻醒来也不大可能,估摸要睡上一阵子。” “多长时间?” “不知道,我又没试过。” 云泽啪的一声合上扇子,道:“要想让他快点醒,也不是没办法。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缺了精元,自然要用别的精元来补。邪恶一些的妖魔,可去抓几个凡人吃一吃,神仙么,要难上几分。” 他话到此处,停顿了一下,打量了她一眼,装作讶异道:“你当真想救他?我以为你不喜欢他呢。” 安宁闻言秀眉蹙了蹙,救无脸仙君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这分明是怕不怕麻烦的选择。救,现在麻烦以后不会惹麻烦,不救,现在不麻烦以后很麻烦。 眼前,云泽笑得戏谑诡异,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如果我能回仙界,灵丹妙药来上几十棵,就好办了,可惜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寻灵兽精元填补。” “灵兽?” 云泽点头道:“不错,我说的灵兽,可不是有灵气的妖魔鬼怪,而是神兽,上古神兽最好,再次些的,万年岁的灵兽也可以。” 安宁随即想道,上古神兽,让他们碰上一只狍鸮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天地渺渺,去哪里再找另一只?而万年岁的灵兽,似乎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可还有其它法子?” 云泽摇了摇头,叹道:“据我所知,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安宁默然一刻。 “你真的要救他?” 安宁蹙眉转头朝他瞪去,这人有完没完? 入目却看见他此刻眼中的神情,意外的带着几分认真。 “我倒是知道个地方,盛产灵兽,不过这些年尘鬼将凡间搞得乱七八糟,现在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何处?”安宁道。 “离这里不算很远,估摸着,五日夜能飞个来回。”云泽道。 这消息,是难得的好消息,安宁心中各种复杂的情绪瞬时就被冲淡不少。 云泽手里摸着扇子,一双眼瞧着她,像是想从她神情里琢磨出点什么。 “那地方有灵兽不假……”他语气一转,道,“但取精元可不容易,若要搭上性命,你还要去做么?” 他话里隐约藏着其它的东西,像一种自觉有趣的试探,安宁早有察觉,灵巧的避开了,眉梢一动,反倒微微一笑看回去,道:“我怎会将自己置于险地?” 云泽一愣,一时没懂她的意思。 “不是还有你么?” 这下懂了,云泽的脸叮了咣啷垮下来,要他指路,要他帮忙,最后外带要他垫背。 这小女子,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安宁既问到了想知道的,也没有理由呆在他房里不走。 云泽拿扇子大扇了几下,目送她亭亭背影消失在门后。 “唉,姑娘是个好姑娘,就是不懂心疼人,遥光是怎么教的……”他扇着风,喃喃叹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49.同行之人 “两位要出去?” 上了丘山便是丘山派的客人, 断没有不告而别的道理,安宁和云泽趁着夜色渐深,苏浔没发现之前,决定知会成绥一声, 暂离丘山几日。 他们在丘山后殿外遇到他, 他正将几人用缚仙绳捆来的器妖安置妥当,据说那器妖不是茶壶妖城主, 而是一只茶杯化成的妖物,从前为奴为婢伺候茶壶妖,学得一手茶艺,暗自喜欢上被城主当做工具利用的木梳妖烟罗, 烟罗大火焚城的晚上, 他也被烧伤了,却不曾怪她, 只求留在她身边做牛做马。自此撕去脸面, 变成城主模样助她欺骗世人。 城主男女老少四张面目他都学会了, 泡茶的手法越来越熟练, 连城主的性子也学得分毫不差。在其他人面前,他常用老者面貌,在烟罗面前,却固执的保持着少年模样,希望有一天, 她能看自己一眼。然而纵有千万体贴心思, 烟罗心中也只有禄存星君一人, 他默默相伴不求其它,唯独炒出的茶叶,满怀心事,越发苦涩。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放不下她,却也救不回她。 往事空空,如今一把火烧断肠,不免令人唏嘘慨叹。 人是他们抓来的,成绥觉着有必要同他们说清原由,也好处置此妖,安宁和云泽闻言,对丘山派的禁闭处置无甚异议,茶杯妖伤人无数,罪大恶极,但也可怜可悲,情有可原。 待此事言毕,成绥又问两人道:“……不知两位要去何处,可要我派本门弟子同行?” 云泽摆了摆扇子,道:“不必,小事而已,我们去去就回。” 话音刚落,右侧一个熟悉的、阴魂不散的声音突然插进来,道:“你们要去哪儿?” 两人顿时一僵,看苏浔从远处像猴子一样蹦过来。 安宁有时觉得,苏浔此人不是一般的凡人,他道行不高,但是可以做到无处不在,如有分身。 他对安宁道:“我方才去找你,想问问遥光仙君好些了没,结果你屋子里没人,我就出来看看。” 而后狐疑的看了两人一眼,道:“你们要去哪里?” 云泽看了看满脸写着“拒绝”的安宁,又看了看满眼疑惑警觉的苏浔,心头竟生出私奔被人发现的错觉,他干笑了一声,道:“去转转。” 苏浔皱眉,道:“深更半夜?” 云泽尴尬的笑了笑,又道:“有点事,要单独说一下。” “不能在屋里说?” 云泽不说话了,琢磨怎么拖住他,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太黏了一点…… 沉吟片刻,他脑海中灵光一闪,而后故作神秘的道:“这个……不好说不好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不可描述。” 苏浔叉着手抱着剑,“哦”了一声,敢情这位不知多大年纪的神仙把他当孩子哄了,然后道:“我跟你们去,你不好描述,我来啊。” 云泽:“……” 最终两人还是被苏浔一如既往的黏住了,临走苏浔嘱咐剑灵沅女留在丘山,几人都认为神器现世,丘山很有可能被尘鬼盯上,若是有风吹草动,沅女留在这里,可通知三人,好让他们心里有数,及时赶回。 青玉掌门及众弟子也正商议此事,并在山上设阵,遣人出山探查尘鬼行踪,以防不测。 三人暂别丘山,向北飞去。 “北边有什么?” “三百里外的谯明山下,有一条河,叫谯水,水里有一种何罗鱼,可算得上是鲲鹏的缩小版,叫声像犬,能变成鸟,灵气极盛,抓来炖一锅,大补。” “这么补精元的灵兽,没被尘鬼吃灭绝么?” 云泽尴尬的摸了一下鼻子,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三人此行碰运气的成分甚大,安宁余光看了一眼装珠子的锦袋,如果谯水空无一物,无脸仙君恐怕就要睡上好一阵子了。 谯明山山脉蜿蜒,瘴气浓重,在空中几乎看不清前面的事物,苏浔就险些撞到树上,三人降下身形,落于地面。 这里的树林是焦黑的,像燃过一把大火,被烧光了,空气中也溢满焦糊味,山风从林中呼啸而过,都无法吹散气息。 安宁手指在树干上一抹,树干便化成粉末,随风消逝。 “都烧没了。”苏浔瞪大眼睛四下查看,讶然道。 林间看不见一只活物,也没有一丝生机。 几人脸上都微微变色,谯明山下是这般模样,谯水又会如何? 待走到谯水,他们心头又是一沉,河水浑浊,和岸上一样,寂静得可怕。 云泽在河边蹲了一会,站起身,扇子在掌心敲了敲,道:“是被人故意毁去了。” 安宁和苏浔看向他。 “养何罗鱼的地方,可防御火灾,这里的何罗鱼虽被人捕捞殆尽,但谯水受灵兽庇护,断不会毁成这个样子。” “那就是有人想把所有灵兽都除掉,才会放火烧山,”苏浔又问道,“不过,他们直接把灵兽抓走也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把这里彻底毁掉?” “山间有灵气,一把火,连灵气就都毁尽了,再生不出灵兽。”云泽解释道。 三人猜测,这么缺德的事,很有可能是尘鬼做的。 “咱们再往里走走,兴许能找到什么。” 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谯明山占地广阔,树林倒有一大片,可惜都被烧了个干净。 他们没找到灵兽的踪迹,却是在一棵树下,见到一个蜷缩着的人,他衣衫完好,只蹭了一些灰和血迹,显然是从外面跑进林子里的。 “还活着。” 云泽话刚说完,那人就抽搐起来,口吐白沫,他低头看了一眼,叹道:“但是疯了。” 树下之人口中念念有词,重复着尘鬼两字。 几人面面相觑。 此人已跑到如此深的地方,倒下后头部向着深山,衣服上也没有烧焦的痕迹,显然不是在山中遇见的尘鬼,应是从周边某个村镇逃出躲进来的。 “把他救出去?”苏浔迟疑了一下,开口道。 安宁摇了摇头,道:“救了也没用,他活不长了。” 苏浔愣了一下,似有什么触动了心弦。 他抓着剑的手紧了紧,微垂下头去,那人还在不停颤抖,缩着肩膀躲进灰尘里。 在尘鬼袭击中活下来的人多半如此,无家可归,痴傻疯癫,慢慢的也便死去了,他身为修道之人,已见多了这类生死。 小时候,他随师父四处流浪漂泊,问师父能不能救他们,师父也曾摇着头,说:没用的。后来,他们有了沂山仙派,然而面对那些重创在身的人,依然无可奈何。 在沂山,看到最多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压抑得难受,他每次都找理由跑出山,美其名曰历练,其实也是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只是天下之大,所到之处多是哀鸿遍野,没有清净可言,十数日前,秀木村一场惨祸,更颠覆了他的认知。 离开秀木村,他浑浑噩噩的过了好几天,总觉得心里被塞进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因此他才千方百计的追上遥光和安宁两人,他们活得时间久一点,也许能帮他想明白。 谁知这一路不太平,他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比之前还心塞…… 他好像救不了任何人。 走过那片阴郁的阴影,苏浔回了一次头,远望伏在灰烬尘土里的人影,和焦黑的树木一同陷入沉寂。 他明朗的面容也染上一层阴翳。 三人都是有道行在身的,走得不慢,天边泛起白色日光时,他们已从山脉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只是找遍偌大的地方,还是毫无所获,三人方确认这片树林是真真切切的死掉了。 林边,云泽边踱步,边拍着扇子想法子,苏浔本来跟在两人身后,忽然停下了脚步,犹豫了一下,道:“我想去附近的村子看看。” 安宁和云泽不知其意,转头看他。 苏浔衣襟上披着露水,他挠了挠头发,支吾道:“我……沿路找找灵兽,万一被尘鬼抓了,也许能夺过来。”若遇到尘鬼食人,能救一两个也是好的。 安宁和云泽皆是沉默了一刻。 半晌,云泽咳了一声,道:“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主意,我与宁宁往你相反方向找,此处地域广阔,不限谯明山,数千年都是灵兽丛生,不至于一丝踪影也无。” 苏浔点了点头。 云泽道:“若有危险或是找到什么,记得给个信儿。” “好。” 苏浔难得一派正经不粘人,安宁略有些讶异,余光里见身旁树林漆黑连绵,死气沉沉,转念也想到了什么。 地狱里的孩童白舟、沦为焦土的秀木村…… 她眉心隐现一丝纹路,道:“那你……当心。” 苏浔怔了一下,似未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0.洞悉人心 晨间的露水打湿了发丝, 云泽看苏浔御剑飞远,用扇子敲了手一下,恍然道:“忘了和他说了,何罗鱼喜好吃白米, 他若进了村子,可以找些大米, 把它引出来。” 安宁斜睨了他一眼,不早说…… 云泽干笑了一下, 摸了摸鼻子,道:“咱们再走远一点,谁知会不会有漏网的便宜咱们。” 这句话倒是没错,安宁抚了下衣袖上的露珠,点了点头。 她一路寡言少语,神情恹恹,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云泽有心缓和一下气氛, 笑了笑,随口道:“就算找不着灵兽, 遥光仙君也不一定有事, 别担心……” 担心?安宁微怔,瞥了他一眼,几乎下意识就矢口否认道:“我为什么要担心?” 云泽愣了一下, 奇怪的看向她:“你不担心, 为何要来这里?” 安宁不说话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几天里她反复想过,到底是没想明白,或许只是怕麻烦上身,仅此而已…… 云泽见她神情变幻,忽的眉梢挑了一下,无奈的笑了笑。 两人继续往前走,仔细查看着周围的动静。太阳渐渐攀升,阳光渗入焦黑的树林,毫无生机的黑色浮起一层亮闪闪的灰尘,在空中飞舞,未烧尽的树叶留下一角金黄,挂在树枝末梢。云泽瞧了林子半晌,在光芒里捕捉到一丝奇异的银白,他眼眸微亮,用一缕仙气追上去,停在大石下扒拉了一番。 安宁也移了步子。 何罗鱼其中一种形态是鱼,是鱼便会有鳞,烧焦的树林里那缕银色,极有可能是在山脉被大火焚尽之后,有灵兽逃出来。 不过,银白条带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前断掉了,除了这条细微的痕迹,并未发现新的线索,云族不禁叹息出声,而后道:“可惜,不过知道有活着的,也不错了。” 安宁看着地上一片鱼鳞,一时心情起落。 云泽则望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两人再度向前寻去,其间,他几次有意无意的往身边女子身上看过去,神情变化多端,几分打趣几分恍然。 安宁最初并没有在意他,但被旁人盯得久了,终归不舒服,而且此人表情越来越诡异,就更莫名其妙了,便道:“你做甚么?” 云泽定神望了她一眼,摇头一笑,笑得她心里……很不痛快,甚至有点发毛的感觉。 莫不是这位诙谐星君下凡匆忙忘带药了,今日突然犯起病来? “诶,我问你件事?”又过了一刻,他终于把笑容敛起来,颇为正经的道。 安宁心生警觉。 云泽低下头,倏地离她近极,在她耳边道:“你护了一路了,还没护够?” 他单挑了一个“护”字,弯了下眼,用扇子指了指她的左手。 安宁秀眉一卷,心头莫名跳了一下,顺着他的扇子低头看去,这一眼,却让她怔住了。 她的左手正攥着放有珠子的锦袋。 “怎么,没发现?”云泽打开扇子,扇了两下,笑眯眯的道。 她心头一跳,手指微颤,立刻放开了袋子,锦袋在她身侧晃了两晃。 云泽深深看了她一眼,果然如此。其实那锦袋并非她一直攥着的,只是隔一会儿便会碰一下,全然是无意识的动作,唯有最后这瞬间被他捉住。 他笑了笑,没把话再往下说。 他看着眼前女子素来嫣然浅笑,却冷静疏离的神色,闪出碎裂的缝隙,她的表情很可爱,像正偷吃着什么东西,本来她自己吃的好好的,却忽然被人拿到明面上戳破,隐约有点愤怒,还有一些惊讶和不堪。 她的神情令他心情很是愉悦。 安宁在他视线之中怔了怔,心头思绪被搅乱了一些,目光所见,云泽满脸写着“我什么都知道”“你看我厉害吧”……那志得意满之态,让她心中一点火气,刹那间在乱麻丛中点燃。 她深呼吸一刻,微微一笑,离他近了几步,在云泽险些以为她憋不住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一脚踢了过去。 呼痛声响彻大地,震得枯枝噼啪掉落。 安宁这一脚,“新仇旧恨”积累在一起,是实打实不留情面的一脚,含着法力,云泽疼得面目扭曲。 而后,她撇下他就走,干脆利落。 云泽瞠目结舌,吸了十数口凉气,这才稍微缓过劲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没说! 安宁惊讶的回过头,道:“我做了什么?” 云泽脸色微微发白,咽了一口唾沫,指着她道:“你……你你……”太暴力了。 安宁冷然一笑,云泽瞬间把话吞了回去。 他低下头捂了一下自己可怜的腿,自从碰到那颗珠子以后,不是被踩就是被踢,施暴者尤以这女子为首,也不知道他哪里得罪她了。 他叹了口气,腿上麻劲未去,一瘸一拐追上去。 两人又往东走了一个多时辰,这一个时辰里,他们不停的在树林和土路上穿梭,没有发现一丝何罗鱼的踪迹,连银白的鳞片也未再出现。 难道他们找错了方向?两人滞在阴影里,云泽远望树林焦木,片刻过后,将手里的扇子合了起来, 安宁蹙了蹙眉,正要转身,袖子忽然被拽了一下。 云泽的扇子别在腰间,右手一把拉住她,他的力气用得大了一些,将她拖进一块大石的阴影里。 安宁把手抽出来,向他瞪过去,这人又怎么了? “宁宁,你没感觉这片树林有点古怪么?”云泽压低了声音,敛起一贯调笑的姿态,道。 他指了指面前一片扭曲的树干,安宁顺着他的指向往里看,林中许多树倒下了,部分树干在地面上化成粉末,留下大片空白,那空白成纵向延伸,像被人踩出的路。 何人有这般大的力气,这般大的体型,把面前所有的障碍撞倒踩碎? “你是说这里有尘鬼?”安宁道。 云泽点了点头。拉她躲起来,自然是因为尘鬼的缘故,而且现在光看行迹,判断不出是低级无智的尘鬼,还是妖化而来心智尚存的高级尘鬼,又没准两者都有。两人这点道行,这点身量,还是不要贸然行事了。 “尘鬼把谯明山烧了,出现在这里不是很正常?”安宁又道。 云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道:“毁掉一个林子,并不需要所有尘鬼走进去一棵树一棵树的烧吧?咱们方才走了那么久,何曾见过如此行迹?” 安宁一怔。 云泽接着道:“高级尘鬼会一种‘黑火’之术,浑身燃火,一点火苗就可烧尽百顷林木,你不知么?” 她不是不知道,秀木村妖化的孩童,毁掉了他们自己的村子,她亲眼所见,怎会不知,她只是……没往那处想。 “宁宁。”耳边,再度传来云泽的声音,她心里有点乱,遂有几分怔忡落在秀气的眉间,看他的眼神也有点散乱。 “宁宁,你有没有发现,自从进了谯明山,得知何罗鱼被毁去以后,你整个人又乱又迟钝?” “嗯?”安宁竟真的没反应过来。 “你很担心遥光仙君,是不是?”云泽掸了掸身上的土,重新站起身,身旁,安宁还蹲在大石下,他俯视她的眼睛,身子却离她远了一些,像是生怕她袭击他一样。 安宁一蹙眉,几乎立刻就要张口怼回去。 云泽挑眉,这次换他干脆利落的打断她,盯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道:“你喜欢遥光仙君,对不对?” 安宁好似被他的话砸愣了,靠在大石上,一动不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1.尘鬼聚集(修)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 一时静极。 安宁怔了一刻,似陷入极大的困惑,半晌想明白了什么,恍然诧异的望着他, 犹豫了一下, 道:“你……有毛病?” 云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安宁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 一个爱看司命星君故事集和凡间风月本子的人怎么可能精神正常,他一定是脑补了许多画面才得出这个可怕的结论。 “有病呢,一定要去治,凡间没有仙药, 灵草却挺多的, 你要不……找几株试试?”安宁敛裙站起身,调整面目表情, 第一次诚心实意的同他正面交流道。 “你……你你……”云泽瞪着眼睛, 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安宁蹙了蹙眉, 她好像把一个神仙折腾成了结巴, 还是此人本来一着急说话就不利索? “你真的不喜欢他?” 喜欢,什么是喜欢?安宁心里搞不清楚,只能解释道:“我与无脸……遥光仙君有笔交易,如果他出事了,于我半分好处都没有, 我当然担心他了。” 云泽张了张嘴, 又闭上了, 这回他明白了,眼前女子不是故意跟他对着干,而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她定是一个人在世间呆得太久,同任何人都一臂距离,因此完全不懂感情一事。 看着面前貌似狡黠聪慧,却单纯的像白纸一张的女子,他哑然失笑。 其实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意外发现,逗弄她的心思更多一些罢了。然而听她这么一说,他反而油然生出“过来人”的优越感,打算好心的点拨她一下。 面前,安宁已甩开他往前去了,他咳了一声,抓起扇子摇了摇,叫了一声道: “宁宁。” 安宁听云泽又在她身后开了口,不晓得这回要说什么,转头却看他一双桃花瓣样的眼睛里,虽带着几分打趣,但眸光意外沉静。 他笑了一下,又收回笑容,道:“你方才有件事说错了。” 安宁看着他。 “遥光仙君如果出事,珠子就是你的了,你想上仙界,我也可以帮你,并不一定是他。” 他的目光悄无声息的撞在她心上,连同他的话,一起灌进去,拨乱一湖池水。 “如果是这样,你再想想看?” 他笑了笑,扇着扇子越过她,施施然走了。 交易对象随时可换,你的担心又从何而来? 安宁刚捋顺的一条线,就被某人轻易拿过去重新揉成一团塞回来,可气可恨,可他说的,她一时之间,竟连反驳的话都想不出。 竟然真的,说不出话来。 她怔怔立在原地,山风卷起发丝,掠过面前,像撩起一层薄纱,远方绵延山脉都看得不大真切了。 树林边,安宁隔着云泽两尺距离往前走,她心中有事,思来想去,千回百转,遂不搭理他。云泽偶尔望她一眼,也不计较。 两人就这么无声的同行。 而对于何罗鱼,他们并没有放弃找寻,只比先前,格外小心了一些。 林中阴暗,两人隐匿了身形,走在树后阴影里,直至拐入一条小路上,脚下方滞了滞。 地面上都是血印。 他们反应的速度奇快,还很一致,瞬时闪身躲进不易察觉的角落中,他们曾猜测谯明山脚有尘鬼,话说完没过半个时辰,就应验了。 视线触及的地方,是个不大的村子,屋舍林立,外围没有木栅栏,应是某一族人群居在此。 村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数十只低级尘鬼在土路上徘徊,地面上鲜血潺潺如溪流,将泥土染成深红颜色,腥臭味随风一阵阵传来。 这些尘鬼把人杀光了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木讷的垂着脑袋站着,有的则努力把死者的头颅残肢安在身上。 “没有何罗鱼。”云泽传音入密,道。 安宁点了点头,透过木屋墙壁上的裂缝往尘鬼处看去,他们站立的位置是无序的,脚尖朝向却是一致的,他们似乎在等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的停驻在此处,没有着急离开。 场中的景象和气味让人难以忍受,扯皮磨骨的声音不时响起,听多了头皮发麻。过了盏茶工夫,那些尘鬼才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抬起头。 刺耳的尖啸声从他们口中迸发而出,怪叫声显得极为兴奋。 “你猜他们在等谁?”云泽这时低声道,“高级尘鬼还是……” 一个黑色扭曲的人形,从天而降,他眼睛霍然睁大,安宁也脸色微变,两人一齐往后退了一步。 来者竟是尘鬼首领然啸! “这东西怎么会来这里?”云泽皱了眉,喃喃道。 几人是一条船的蚂蚱,安宁纵然不喜他胡乱猜测她的心事,关键时刻还是要说清楚,于是便将秀木村的事告诉他了。 云泽想了想,传音道:“……按你这么说,以遥光仙君现在的法力,肯定打不过这东西,若是他道行未失,倒是没问题,但毁掉它的身躯,和杀掉它是两码事。” 什么叫两码事?安宁无声的问他。 “就像肉身和魂魄一样,肉身没了,可再找一具身体盛放魂魄,所以无论是谁杀它,都无法彻底灭其魂魄。” “你是说借尸还魂,夺舍?” 云泽摇头道:“不是夺舍,比那个邪恶多了,夺舍夺的是刚死去之人的身躯,而然啸拿的是活人的,可以叫……吞灵?先吃了别人的魂魄,再占了躯壳。” 这都是哪儿来的法术,她怎么没听说过,也没听无脸仙君提到过,安宁不解的看他。 云泽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一声道:“这个词是我刚编的。” “……?” “意思大家都明白,遥光仙君也知道,但是尘鬼这东西,又不是仙界魔界或是修道中人,不会特地取个名字,再昭告天下吧?”云泽耸了耸肩,道,“有一个取一个,方便仙界研究,六界唾弃就是了。” 安宁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也是头一回听说有这等事。”云泽叹道。 如果这么说,尘鬼其实都是无法消灭的,它们没有一个用的是自己的身躯,低级尘鬼是捡尸体拼起来的,高级尘鬼是凡人妖化而成的,现在又知道尘鬼首领可以随意换躯壳,不能怪六界一齐绝望。 云泽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道:“如果有神器在手,必有相搏之力。” 神器,又是神器,找齐五块神器谈何容易,这刚第二块,命就搭进去好几次了……安宁低头扫了一眼珠子。 然啸出现在此地,恐有大祸,他们需得动作快一点,然后赶回丘山告知青玉掌门。 “咱们先离开。” 两人犯不着在此与尘鬼纠缠,于是沿着原路退了出去。云泽身上没有仙气,安宁妖气又被血腥味压住了,场中尘鬼,包括然啸在内,都未察觉,故而他们走得有惊无险。 离得远了些,云泽掏出扇子,把浑身味道扇得轻了,对安宁道:“要不,咱们去找苏浔?” 好像也没有更多选择了。 两人御空而起,飞到树林之上时,天际仿佛回应他们一般,传来一声锐响,一道红色的焰火直冲云霄。 焰火飘在空中的形状是一柄红色的剑。 苏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2.何罗鱼现(修) 从云头往下看, 苏浔所在处和他们刚刚看到的情形一样险恶,苏浔的身影在成群的尘鬼间隐现,低级尘鬼硕大的身躯铺了一地,他木剑清光一闪, 几条手臂就飞了出去,余光看到驰来的两人, 他眼中划过喜色,脚踩到尘鬼扭曲的脸上, 跃至半空,和两人汇合。 “东南角,有何罗鱼。”他飞快的说道。安宁紧绷的弦忽然就松了一下,这一路好歹有收获。 何罗鱼灵力几何,他们尚不知晓,尘鬼身躯臃肿, 便是随便挤一挤压一压, 力量都不小, 也不知那灵兽是否还活着。 三人向东南方飞去,看到一只尘鬼手里握着一缕银光, 几只手压在光华之上。三人当机立断分开来, 一人去抢何罗鱼,两人阻拦身后追击尘鬼。 “宁宁,何罗鱼可化鸟, 小心。”云泽提醒道。 话音未落, 安宁已唤出水剑削掉了尘鬼抓住何罗鱼的那只手, 云泽一时哑然,回过神又暗自摇了摇头。 尘鬼的手掉到地上,何罗鱼被折磨许久,剧痛之下终得脱身,立刻向前一蹿,九条鱼身狂甩,叮的一声,化成一人身长的大鸟。 它的羽毛如锥,根根尖锐,滚到一只尘鬼身上,尘鬼肉堆作的身躯瞬时被扎出了几个窟窿,鲜血扑簌簌的往外涌。 尘鬼没有神识,无数张人脸七嘴八舌的狂叫起来,不死不休。另几只尘鬼见何罗鱼挣脱束缚,也手脚并用的爬过来。 云泽和苏浔两人脸色微变,持法宝迎上去。 何罗鱼化成的鸟,模样古怪,一路飞,刺不断向后射出,安宁施了水障将其挡下。又听耳畔咻咻响声不绝,原是被她打掉的刺,从空中折返回来追她,每根刺又裂出一条缝隙,像鸟喙一般啄过来。灵兽名副其实,每种都有奇特之处,更有绝技傍身。 只是这么一来,她免不得被尖刺围攻,一时四面受敌。 另一侧,云泽和苏浔两人也打得格外艰难,尘鬼皮糙肉厚,一剑杀不死,每只都要戳很多下,本想着低级尘鬼不会飞,尚有转圜余地,就见几只尘鬼,慢吞吞像只大肉虫子般飘起来。 苏浔抓着剑,脸上一白,道:“这是怎么回事,尘鬼会飞?” “我怎么知道。”云泽心道,他又不是仙界将领,之前和尘鬼八竿子打不着,结果这趟下凡,却都给他遇上了。 两人硬着头皮边躲边打,试图拖慢这些尘鬼的速度,可惜作用不是很大。 半空中,安宁方毁了十几根鸟喙,尘鬼已经追了上来,场中有数十只尘鬼,几人就是有八只手也打不过来。 鸟喙尖锐,安宁反身一躲,拉来一只尘鬼挡下了,迎面又飘来一只体型更大的,她挥剑刺去。 尘鬼身上有很多张脸,女子的、男子的、孩童的、老人的……他们有的在笑,有的眉头紧皱,有的狰狞不堪。 他们曾是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人,如今,都死不瞑目。 水剑刺进皮肉里的时候,无声无息,拔出剑来鲜血淋漓,几个头颅滚下,几条手臂被甩到空中。 这是她第二次动手杀尘鬼了,如果是她只身一人,了无牵挂,绝对会绕开它们躲得越远越好,以免惹事上身。 结果现在……她怔了一下,持剑的手顿了顿,若从前是了无牵挂,那她眼下算什么,她在做什么…… “宁宁!”远处一声叫喊,把她神思拉了回来。 云泽和苏浔察觉她动作慢了,赶快折身朝她疾飞而去,边出声提醒她小心。 尘鬼已到面前。 安宁脑海中忽现一片空白,有黑色的画面从记忆里抽出来,缓缓翻涌,铺满她的四肢百骸,轻轻将她拥住。黄泉地狱,尘鬼绝境,回忆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盘桓,他说:破东南巽位,刺离位,斜入兑位。 尘鬼狂嚎,她握着剑的手抖了一下,于间不容发之际刺了下去。 鲜血溅出,狂吼声被陡然掐断。 “你没事吧!”云泽和苏浔赶上来,不约而同的道。 云泽抓着她上下打量,道:“有没有受伤?” 安宁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许是云泽面上焦急之色重了些,苏浔睁大眼睛在两人身上游移了一刻。 安宁似乎陷在某种情绪里,理不清,想不明,两人的话落在她耳中,也无法将她从这种情绪里扯出去,唯有苏浔最后半句,她勉强听进了。 他道:“何罗鱼怎么办?” 那灵兽已在天边化成了一个银色的斑点,而身后有尘鬼接连不断的追上来,几人不能停滞太长时间,否则功亏一篑。 “不如我去……”云泽话只说了一半,就见安宁化作一道白光,向何罗鱼逃跑的方向飞去了,她走得很急,甚至不等他多说一句,仿佛很是心焦,又仿佛有意躲开他。 云泽这个人,法力修行倒是其次,识人观心却很准,稍微一想大致明白过来,她定是自己想不清楚,还怕他再说出什么打趣她的话来,这用凡间俗语说,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心里若真没事,哪里会用躲的? 苏浔不知道两人有“过节”,就是感觉安宁今次怪怪的,说不上来的奇怪,于是抓了抓头发,疑惑的问云泽道:“出什么事了么?” 云泽从尘鬼掌下躲开,口中啧的一声,叹道:“不可说不可说。” 苏浔一脸莫名其妙。 何罗鱼受了伤,速度自然就慢了,安宁衣袖一甩,剑霍然变作水鞭,向何罗鱼伸展过去,何罗鱼上下左右不停翻腾,鸟翅卷起一阵风,十数根鸟刺随风射出,鸟喙叼向水鞭,扑了个空,转而攻击安宁。 安宁身形如电,十数个水球迎上去,缠住来袭的鸟喙,将它们用水裹紧。 何罗鱼一声尖啸,身子终绕进水流,速度再减几分。灵兽不断的挣扎,安宁手上用力,水鞭越缠越紧,它前后被尘鬼和安宁折腾许久,筋疲力尽,最终哀叫一声,动作慢了下来。 云泽和苏浔见她得手,便施法摆脱了尘鬼,三人拖着何罗鱼远离这片布满尘鬼的土地。 行至杳无人迹,亦不见尘鬼的空处,才重新按下身形。 云泽看了安宁一眼,道:“我来取精元吧。”说着探出手去。 安宁却没有松开捆住何罗鱼的水障。 云泽和苏浔都朝她看过去,那女子微垂了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两个男子面面相觑,但女孩子家的心事不好猜,乱说容易出问题,云泽身有体会。 他扇子握在手中挥了两下,掂量出一个主意来,道:“精元这东西挺好取的,既然珠子在你手上,咳,你就取了罢。” 苏浔抱着剑,用剑柄揉了下额角,左瞧右看,心道取个精元还要让来让去,这是个什么讲究? “要不我来?”他囫囵问道。 云泽拉住了他,哈哈一笑,道:“你不行,宁宁,你来你来。” 苏浔撇了撇嘴。 安宁目视何罗鱼很久,蹙眉不语,她不想承认自己又乱又迟钝,但是又不能不往那里想,她脑海里所有的记忆,在刹那间,被击成了碎片,单挑出任何一块,好似都和无脸仙君有关,意识到此事,她禁不住的发蒙。 想想离开齐水以后,一路跌宕起伏,每逢危险将至,关键处都有无脸仙君挡在她身前,云泽说,他们的交易其实不算交易,她撇下他,也有机会上仙界,她随即就将这句话安到了无脸仙君的身上,竟发现桩更可怕的事,有云泽在身旁,无脸仙君同样不需要她,他可以撇下她不管的。 但是他没有。 她不是没想过这件事的,从云泽出现那一天开始,她潜意识里就在盘算着,只不过两人有言在先,她自然是信他的,她几乎很少帮到他,他却并没有因此怪过她什么。 他用仙丹、灵力、仙界为由头,拉着她往前走,她便习惯以这些为目的,说服自己跟在他身后。 是的,不是他说服她的,是她说服了她自己,所以她才会返回妖谷去救他,跑出来找精元。 她不想他出事,这样他们的交易就泡汤了。 但这句话,其实没有后半句…… 她不想他出事,怕仙界怪罪于她。 怎么可能呢,仙界就算真要怪罪,也会把罪名放到失手丢珠子的诙谐星君云泽头上,必然不会关注一只蚌精。 归根结底,翻来覆去,她只是,不想他出事罢了。 困在水障里的何罗鱼认命般倒在地上,她怔怔望着它,某一瞬间觉得她也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躲不掉逃不出,只能看着她从未触碰过的什么东西,慢慢靠近。 她不懂,却想看清楚。 这般念着,她闭了下眼睛,睁开时,右手裹在水中,向何罗鱼处探了进去。 何罗鱼感受到这缕气息,剧痛之下忽然翻滚起来,从大鸟的形态变回九身之鱼,叫声凄厉,取精元很容易,但控制住这等发疯的灵兽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安宁掌心被突然立起的鱼鳞刺出了几道口子,鲜血滴落,透明的水障,泛起微红的血色。 苏浔站在一旁,将木剑钉在地上,防范何罗鱼跑出来,他第一次见人生取灵兽精元,一双眼目不转睛看着,片刻精元未见,却见几缕鲜血沿着水流漫出来,他愣了一下,透过水障,看到了她手上的伤口,伤口不深,但横在掌心很是明显。 他握着剑,蹲在她身侧,转头看见她面上神情,奇异的专注。 这样子竟让他有点陌生,他跟着安宁和遥光两人时间不短了,见过她冷言冷语、惊讶生气、不耐不愿的神情,唯独没有认真专注,哪怕偶尔救人,似也不是出自真心。妖城里,他第一次见她,主动去救一个人,这回,是第二次,救的依然是那个人。 他隐约想到了什么,愣了愣。 安宁很快用灵气探到了精元,何罗鱼叫声渐歇,三颗像水泡一般透明的物什在她手心里,折出太阳的光晕来。 苏浔惊叹了一声,转念忽然想起,他们一直说要救遥光,但他却不知他人在何处,就道:“仙君在丘山上?” 云泽摇了摇头,示意了下安宁递过来珠子,道:“在这里。” 苏浔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好奇的凑上前,喃喃道:“天……”神仙果然是神仙。 “这有什么不会的?”云泽一挑眉,随口道,将精元灌注进那珠子里,珠子中的白色光芒陡然亮了许多。 三人都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何罗鱼是灵兽,失去精元,不会死去,而是九尾合一,变成一条小鱼,他们返回谯水,将它放下,小鱼钻进水里很快就消失了。 “还是放回这里好,谯明山被毁过一遍,焦土之地,短时间内,总不会再毁一回。”云泽合上扇子,望着水流笑了笑道:“走吧,回丘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3.偶遇故人 “这么多尘鬼!”苏浔躲在一块残垣后面, 脸色一白,道。 他们御空而行,没过多久就降到了地面,原因无它, 通向丘山一路尽是尘鬼, 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照这个情形看, 丘山仙派很有可能会被尘鬼围攻。 绕过几个尸骨累累的镇子,他们离丘山又近了一些,丘山山脚下素来欣欣向荣,人烟密集, 如今再见, 竟尘鬼遍布,所到之处一片惨淡荒凉, 尸体堆积如山。 苏浔出身沂山仙派, 与丘山关系密切, 一眼望去, 禁不住白了脸色,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眼底神情惶惑,低声道:“怎么会,沅女并没有传消息给我, 难道……” 安宁与云泽两人面上都有凝重颜色, 尘鬼脚下的尸体僵硬发紫, 已有腐烂,应就是这三日死去的。 云泽在一旁勉强宽慰了一句,道:“丘山仙派弟子众多,青玉掌门法力高深,不会有事的。” 苏浔咬了牙,焦虑之色并未褪去。 安宁顺着街巷朝前看,残缺的尸身间,散落着包袱家当,城墙上,还有不少血迹剑痕,看来尘鬼来得突然,丘山弟子应是抵挡了一阵子,而后见事不可为,退回山上了。 尘鬼毁了城杀了人,但没有离开。 “他们在等大军汇合。”安宁心中一动,愕然道。 苏浔脸色已渐惨白,云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从他们这一道所见所闻,没有别的解释了,这些尘鬼就是冲着丘山来的。 “为什么……”苏浔怔然道,话说一半,就顿住了,这件事并不难想,千年间丘山就像一颗钉子一样插在妖城边上,尘鬼忍着没拔掉它,不过是想演场戏给世人看,让它们能将器妖用得更隐蔽更顺手,如今妖城没了,神器没了,这颗钉子也该拔去了。 丘山危矣。 面前,尘鬼游荡,几乎封锁了这条路,他们得换个方向上山。 三人商议了一番,妖城被毁,四面坍塌一片狼藉,尘鬼应当不会再靠近,他们可以绕道妖城。 言毕,三人悄悄腾身飞起,安宁和云泽两人并不需要法宝便可御空,苏浔是修道中人,需祭出剑来,于是就比二人稍慢了一步。 清光一闪,人影摇晃,就在他刚要飞离地面时,衣衫下摆忽的一紧。 苏浔身子轻歪,向下看去,满地残肢里,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出来抓住了他! 他脸上一阵发青,短促的“啊”了一声,倒不是害怕,而是被惊着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只没有连着胳臂的手自己会动,而且攥得颇紧…… 安宁和云泽听到叫声,回过头看他。 苏浔已经落到隐蔽处,举起剑,准备削掉自己的衣角。 “等一下!”安宁忽然拦住他,道。 苏浔的脸青里透黑,硬生生的停止了动作。 安宁今次不是故意吓唬他,她看见他脚边不远处一摞尸堆里,缓慢的露出一个人的脸,那张脸血迹斑驳,却分外眼熟。 “那个人”像听到了什么动静,幽幽醒过来,身体颤了颤,然后集中余力从尸体间蠕动出来,他爬得很吃力,众人发现,此人甚至半个身子被切断,露出了肠子,绝对是一幕活着的惨剧。 苏浔望着流出的肠子倒抽了口凉气,挂着那只血手,倒退一步,嘴上一连串道:“我去……诈尸,还魂,夺舍,尘鬼?” 都不是……安宁细细打量,已将此人认出来了。 “文澈?” 苏浔和云泽讶然看她,道:“你认识?” 安宁点头,地狱里有过短暂交集的鬼怪书生,竟再次出现。 文澈看着已经不大好了,他吐出不知哪里来的一节骨头,无力的睁开眼睛,半晌才认出面前女子,他咳了一声,道:“姑……姑娘……” 这等诡异境地,两人就算认识,也不好一来二去打招呼,云泽在手上收了扇子,道:“既是熟人,先拽出来再说吧。” 于是几人就去扒尸堆了,只怕惊动远处尘鬼,放轻了手脚。 “你看看,这是你的腿吗?” “我找到脚了。” “不是……我觉得缺了个胃……” “手呢,右手呢?” 苏浔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将抓着自己衣摆的手拿下来,道:“在我……我这里。” 鬼怪哪怕五脏六腑都没了,也不会死,但有总比没有强,缺一两块感觉也差一些,所幸尸堆不大,碎块不多,三人很快就给鬼怪书生凑齐了。 文澈靠着一摞尸体休息,喘息了一阵,道:“谢……多谢。” 他没想到安宁会帮他。 安宁这厢确实也犹豫了一下,他们的交情并不深,文澈是鬼怪,就算不搭手施救,也不会死,然而,转念间,她眼前闪过几人一路所见地狱般的景象,微硬的心头也不由软了软,这世间,死去的比活着的人要多,左右又能碰到几个熟人? “姑娘,”文澈倏地又开口道,“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他的神情比当时初见还要阴郁,安宁将他的手臂递给他,道:“什么?” “有一个书篓,可否帮我找一找?”他垂着眼眸道。 三人微怔,苏浔第一个扭头往尸堆看,寻摸了片刻,“咦”了一声,还真在尸堆一角看见一个竹子编成的书篓。 书篓外壁被鲜血染红了,但瞧着篓壁很厚,血应当没有漏进去。 “你还带着书?”苏浔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道,四海灾祸连连,书生还不忘本,当真……厉害了。 文澈抱着书篓摇了摇头,道:“不是书。” 几人一怔。 云泽打断众人,道:“别管是什么,咱们先换个地方。” 文澈没说话,安宁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同他道:“我们要去丘山,你……” “我和你们一起去。” “嗯?”几人闻言讶然。 文澈闷声咳了一声,道:“我有事,要告知丘山掌门。” 他眼中忧虑实多,径直道:“我曾在路上见到尘鬼首领陌奇,看他们去的方向,应是丘山。” 三人脸色齐齐一变。 丘山仙派正门只有一个,但通向正门的路却有三条,连接妖城的小径,是当年丘山为了和器妖联络方便,让弟子们施法生凿出来的。 虽然两者都可御空,但一条真正的道路,足以显示诚意。 而这一丝诚意,于现在看来如此讽刺。 他们以为妖城毁了,尘鬼会少一些,没想到这荒芜之处,尘鬼也没有放过,小路上高喝嘶吼之声交杂在一起,剑光黑气交错往来。 三个完整的人,加上缝补好身体的文澈,终于放弃找空隙,正面扑了上去。 修道中人都有围困尘鬼的阵法,丘山派弟子,十个五个围作一堆,缠住几只尘鬼不在话下,诸如道行在高一点的,还能施定身之法,为自己和同伴争取一点时间。 “你不会这些法阵?”云泽皱了皱眉,看了身边苏浔一眼,诧异的问了一句,传说,于道法上,沂山仙派比丘山还要厉害一些,尘鬼当头却不曾见他用过。 苏浔脸上漫上羞惭颜色,抿着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满脸写着:别问,再问就扎心了。 安宁是很知道他的底细的,起初还会故意冷眼冷语的刺激他,如今在一处时间长了,终于学会给他留点面子,大约也有点死心……苏浔不会不知道这些法阵,绝对是没好好学。 云泽摇了摇头,心知不好怪他,几个人道行在尘鬼面前都显得不够用,尘鬼数量太多,又可源源不断的自我生产,打几辈子都打不完。 那旁苏浔瞧着几人,却突然窘迫起来,以为众人对他十分失望,再联想起自己沂山大弟子的身份,一张脸都憋红了,暗自咬了咬牙,决心等遥光仙君回来以后,多跟他学点东西。 四人逼不得已,一路打上了山。 半路遇到浑身染血的成绥,他与两个师弟在攻击一只高级尘鬼,那尘鬼满身手脚极长,漆黑有节,所到之处,燃起黑色的火焰,威力虽无然啸那般大,也不容小觑。另有低级尘鬼在其身边骚扰几人。 安宁一行四人的到来正好帮他们减轻了些压力。 苏浔跃过一团火焰,跳进成绥的战圈,成绥面上喜色一闪,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苏浔点了点头。 再看时,成绥及苏浔四人阵法已成型,安宁三人便退出几步,散在外侧着重斩杀低级尘鬼。 伴随法宝破空之声,翠绿的树林里仿佛下了一场血雨,数十丘山弟子在林间穿梭,残肢散落在地,不知是尘鬼的,还是那些弟子的。 多日之后,她又见到了黑色的火焰,点燃树叶,不死不休的烧着,这片土地就像离山下秀木村一般,充斥着血腥气,而今日的丘山,或许就是数千年前的离山,每个人都在挥动法宝,明知世间尘鬼杀之不尽,也要拼命一搏。 装着珠子的锦袋随着她的动作,在腰间晃了晃,她挥剑时,手偶尔会碰到了它,锦袋上细密的纹路清晰柔软,一如往昔。 可惜,珠子里的人依然没有出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4.今日丘山 几人直杀得衣衫被血浸透, 云泽脸色最为糟糕,他极厌恶有脏东西落在脸上,这一下血溅来不少,擦都擦不干净。 树林里, 传来丘山弟子忍痛□□的声音,其他人来不及救助, 就被下一波尘鬼缠住了。 更为糟糕的是,尘鬼数量还在增加, 出现的也不全是低级尘鬼,还有浑身燃火的妖化之物,它们身型庞大,手臂油黑,火烧起来的时候,阵法都控制不住, 一大片树林转眼变成了焦炭, 安宁试图用水止火, 毫无效用,怪不得谯明山能烧成那副样子。 成绥额角已现青筋, 可见心火如焚, 他们这些弟子大多孤苦伶仃,幼时便没了爹娘,从小被领上山修行, 丘山便是他们的家, 如今家逢恶鬼, 所有的宁静祥和毁于一旦,他心如刀割,说裂至万片亦不为过。 众弟子极力拦阻,不知又有几人倒下。他强撑着指挥剩下的师兄弟们对敌,尽力压制挥舞手臂释放烈焰的高级尘鬼。 忽然不远处丛林里,有人疾呼了一声“三师兄”,三弟子青沐是成绥最亲近的人之一,两人一同长大,情分极深,听到这一声,成绥急急转头,风声呼啸,万物却静了下来,他挥剑的手顿住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黑色手臂穿透了青沐的胸膛,将他钉在半空,青沐浑身颤抖,血如泉涌,却不肯松开手中的剑,黑色的手臂举的很高,他身子一沉,就顺着穿过胸膛的手臂往下滑,身边的师兄弟怒喊声响起,不顾一切的击向尘鬼,那尘鬼四面受敌,没有注意滑向他的男子,青沐面目扭曲,忍着剧痛,抬起手臂,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挥了过去,这一剑,削掉了尘鬼的脑袋。 青沐随着尘鬼一起倒下了,他口中鲜血狂涌,眼看不能活了。 “三师弟!” 成绥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间挤出来,回神时,眼泪已流了满脸,他嘶吼一声,一剑逼退面前尘鬼,向青沐处扑过去。 “三师弟,三师弟!” 他插剑于土中,半跪在地上扶助他的身子,连声叫道:“师弟。”余下的却堵在口中,徒留哽咽。 青沐口吐鲜血,抓着成绥的手,挣扎着说出“小心”二字后,眼中放空而去,青天白日,皓朗乾坤,只可惜护不得丘山周全。 成绥跪在他身侧,垂泪不止,口中喃喃唤着青沐的名字,然而那个和他一起长大,一起练剑的三师弟,却再也不能应他。 他仰天怒吼一声,提剑而起,杀向尘鬼。 安宁几人被无数只尘鬼缠住,远望那悲恸场面,心中都不好受,青沐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如今去得这般惨烈,实是不忍。 苏浔与成绥三人合力完成法阵,斩杀尘鬼,转眼就看到这一幕,愣在原地,握着剑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眼前是丘山仙派,与沂山一脉相承,身边倒下的是和他一样的修道之人,血色染红了他的双眼,恍惚竟有回到沂山的错觉,往日,他和师弟们也曾并肩御敌,却并没有见过这等惨烈景象,至少他所亲近的人都还好好的活着。 丘山支离破碎,那么沂山呢,会不会……他攥紧手中的剑柄,骨节青白。 “苏浔!” 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苏浔一怔,在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上突然被狠抽了一鞭,向后飞去,他人在半空中睁大眼。 扬鞭抽他的是安宁,这一鞭来势极猛,却救了他一命。 混战之中最忌失神,尘鬼可不会看人发呆就停下,眼看苏浔呆愣着将要送命,安宁离他最近,借助法宝之力顺手救了他。 苏浔被狠抽了那一下,回过神,已晓得方才的危险,吞了口唾沫,一张脸又红又白。 安宁什么都没说,一旁的文澈却朝她投来一束奇异的目光,在他印象里,这个女子,可不是会救人的人……但此番,她好似一路都在救人。 这一仗,他们从午时打到日落,尘鬼来来回回,如潮水涌动,不知是因死伤甚众,还是尘鬼首领另有指示,终于在黄昏时退下了山,众人得以喘息片刻,撤回山上。 丘山之上,亦是一片狼藉。 青玉掌门也受了伤,闭目调息,沅女站在他身侧,青色的衣裙同样血迹斑驳。看到苏浔的一刹那,她眼中浮起一丝欢喜,又有些担忧之色。 “阿浔,可曾伤到?”她语气轻柔,问道。 苏浔却是皱了皱眉,反问道:“丘山出事,为何没传信给我?” 沅女没说话,青玉掌门在椅上睁开双目,叹道:“是吾拦下的。” 苏浔一怔,心知青玉掌门不想让他们回来卷入此役,他并非有意责问,只是心里十分难受,正要告罪,就见成绥从大殿外走进来,跪倒在青玉真人面前。 众人散开。 大殿很静,师徒二人都没有言语,似默然伤怀,无法言语。 “师父,弟子愧为大师兄,没有护好师弟,更让尘鬼攻上山来,肆意践踏师门,弟子有罪。” 青玉掌门面上沉痛,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众人一惊,他摇了摇头,下一刻那巨痛颜色已被他强行按捺住。 他叹了口气,缓声道:“丘山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起来罢。” 成绥一动不动。 “你当知自己是丘山大弟子,需为众师弟表率,此际门中有事,心智更要坚定,”青玉掌门一字一字的道,“起来罢。” 成绥身子一抖,缓缓站起,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又极力忍住。 青玉掌门留出时间予他平复心境,转而看向苏浔几人,道:“诸位一路辛苦,此行可有所获?” 苏浔上前一步,道:“多谢掌门挂念,已取得精元。” 青玉掌门闻言点头道:“那就好。” 几人中,文澈身份特殊,青玉掌门一眼看去,多问了一句,道:“这位是?” 文澈道:“小生文澈,地府一鬼怪。” 他看了身后众人一眼,顿了一下,道:“小生原有些苦衷,堕入阴曹,如今夙愿已偿,便离开地府积攒功德,以求重入轮回。” 他这么一说,安宁倒是想起来了,好像地狱里那个叫安伯的老者提起过此事。 成绥在旁目光忽然闪了一下,打量文澈道:“我好像在何处见过兄台。” “哦?”青玉掌门微讶道。 文澈垂眸施礼道:“是,小生在山下城中停留过一阵子,许是那时见过罢。” “此番上山,确是有事禀明,” 他一顿,道,“两日前,小生曾在丘山五十里外,见到尘鬼首领陌奇。” 成绥霍然瞪大眼眸,青玉掌门脸上亦是惊愕,沉吟道:“陌奇竟来了此处?” “我们……在谯明山遇到了然啸。”云泽斟酌了一番,道。 场中人脸色无不愕然晦暗,首领齐至,尘鬼大军必然离此地不远了,今日艰难一役,竟只是祸事开端么? 青玉掌门白须微颤,沉默下来。 “师父!”成绥面上见急色,唤了一声道。 青玉掌门思虑良久,只道:“多谢诸位告知,远道归来,还请暂且歇息,容吾等商议过后,再行论断。” 众人晓得此事事关重大,乃关乎丘山仙派存亡,于是不敢再打扰,告辞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5.向死而生 一路行来, 这一夜最为漫长。 山上吹来的风有血腥气弥散,天上的云朵,都似镶上一条红边,透出诡异的色彩。 宁和的丘山, 死寂无声。 安宁心中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也许是之前一战,太过刺目, 堆在心头难免沉重。 坐在凳子上倒了杯水,半天却未送入口中,她怔然片刻,直到杯子略微倾斜, 有水滴下来落在手上, 才将她神思拉回来。她的掌心被何罗鱼刺伤,横着几道伤口, 沾了水微微刺痛。她放下茶杯, 看着手上红色的血痕。 何罗鱼…… 无脸仙君…… 不知道那精元管不管用, 想到此处, 她忽然又顿住了,无脸仙君曾说,她气息特殊,在她身边,他的灵力恢复得便快一点。倘若她把血滴上去呢? 这么想着, 她眼中微微一亮, 反正伤口未愈合, 不如试试看…… 她将珠子放在桌子上,右手血珠滚落,珠子并未将鲜血吸进去,红光一闪,却是将血中精气吸尽了,白色的内核随着滴落的鲜血逐渐亮起来。 她的血气果然有用,眼见白光流转,她看了眼掌心,心道,何时伤口凝结,她便停下来。 然而这一流,就流到她眼前发花,脸色苍白。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伏在桌子上沉下眼睫,昏昏欲睡。 一道不深的伤口不会流多少血,不过一道被人反复弄破的伤口,血自然流得多。 迷蒙的睡过去之前,她脑海里闪出很多画面,最终却定在诙谐星君云泽花里胡哨的扇面上。 他说:“你喜欢遥光仙君,对不对?” 她想,怎么可能,她连他真实的样子都不曾见过,难道就因为他救了她几次?哪有这么随便的事。 她握着珠子,琢磨着心头不经意的那份担忧,阖目思量。 她一定不是喜欢他。 她只是有一点……想他。 清风不经意从她鬓间穿过,撩起几缕青丝,绕在白色的珠子上,光阴慢慢,俱在心间。 第二日清晨,阳光温暖,照进窗口,她在暖阳里醒来,耳边回荡着浑厚的钟声。钟声铿锵有力,一声声打在人心上,很快包围了整座丘山。远方有仙鹤受惊鸣叫,盘旋而起。 安宁收起珠子,走出门去。 见苏浔几人已在门外,苏浔抿唇,两个酒窝深陷于脸颊,弯出两弧阴影,他道:“是召集弟子的钟声。” 这条规矩是从蜀山流传下来的,山顶筑三清钟,每逢大事,便敲击巨钟召集所有弟子,凡不到者,以背弃师门之罪论处,即刻逐出山去,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此钟。 苏浔眉头紧皱,面色慌乱,沂山与丘山,虽交集不多,但毕竟是世间仅剩的修真门派,休戚相关,如今丘山出了大事,他怎能心安。 “我们去前殿看看。”云泽道。 众人不再多言,御空而起,向大殿飞去。 玉石殿阶前,有一方平台,平台可容纳千人,安宁几人赶到时,平台上、玉阶上已站满了丘山弟子,他们之中,尚有胸前渗血伤口裂开的,断了一只脚,以剑为拐的……只要有一口气在的,都在此处了。 殿门前,丘山大弟子成绥负剑而立,见到众人,他面色肃然,道:“掌门请各位殿中一叙。” 苏浔脸色一变,当先迈进大殿。 安宁几人紧随其后。 青玉掌门依然是仙风道骨模样,只不过这次,极为肃穆隆重,他一身蓝色道服,对襟法衣,上绣日月星辰,直领潇散,两袖宽大如乘清风,白发上束,戴着刻有东西南北中五方斗宿图案的星冠。 安宁身侧的苏浔,身子突然抖了一下,他们都认得这身衣饰,乃是道场科仪最严整的装束。 将深受重创的众弟子召集于殿前,是为何?在大难来临前穿戴齐整,又是为何? “掌门真人,你们这是?”苏浔愣了愣,涩然道。 青玉掌门淡淡一笑,道:“正如师侄所见。” 话不多,但其中的意思,众人都听出来了。 云泽攥着扇子,不禁蹙眉劝道:“青玉掌门,我很佩服丘山众弟子赤勇之心,但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连……仙界也拿尘鬼没办法,折损甚众,你们与其正面交锋……” 他声音低了下去,将“毫无胜算”四个字硬生生咽回,只因他看见青玉掌门苍老的面容上那双眼眸,明亮而淡然,仿佛早已看穿了红尘,参透了生死。 “诸位不必在意。”他摇了摇头,一字一字道。 “人总有一死,吾等不过是于生时悟道,于死处求生罢了。吾修道不为脱离红尘,求得长生,而正是为红尘修道。” “丘山派建派千余年,于道法上如婴孩行步,于凡间人界也无多少贡献,唯一颗道心尚存,勉强可用,今时今日,足以证道。” 他的声音缓慢却有力,苏浔闻言眼眶刹那通红,兀自咬牙强忍。 云泽把扇子攥了又攥,张口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人界小小门派,其心可比仙人佛祖,慈悲无界。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要说,仙界对不住你们,他们枉为神仙。 青玉掌门心意已定,观之面容坚韧,竟无任何转圜余地。 众人皆默然,于静寂中,唯有安宁抬眼看向他,忽然开口,道:“道长,可还有嘱托?” 她在大事上素来是冷静的,往日她不愿入局中,冷冷旁观,今次面对青玉掌门舍生之意,冷静的言语里,终是多了几分不忍。 她想问问眼前亲择死门的老人家,可还有心愿。 青玉掌门沉吟半晌,轻施一礼,道:“有两件事,吾欲托付于诸位。” “丘山派山后百里千里,尚有无数村庄城镇,若诸位赶在尘鬼之前抵达,请你们帮忙疏散村民,吾知天下无有安全的地方,但能逃得一时便是一时。” 众人心中大震,无不动容,青玉掌门是要用丘山派弟子的性命,来为他们争取时间了。 “贤侄。”青玉掌门又转而对苏浔道。 苏浔红着眼,道:“掌门真人请说。” 青玉掌门从袖间拿出几本册子,道:“吾心有大憾,世间仅存沂山丘山两派,却苦于世事不能相交,两派同承蜀山仙派功法,各分得心法道法几册,这是吾丘山仙派立派道法、衍生法阵,还请贤侄代为转交贵派掌门。” 苏浔一怔,退后一步,连连摇头,道:“不行,这是丘山立派之本,我怎能……” 青玉掌门淡淡一笑,打断他,道:“贤侄莫要如此。道法在,则丘山存,丘山便是沂山,沂山便是丘山。你可明白?” 苏浔眼泪忽的止不住的流出,他狠擦了一把脸,重重跪下,接过书册,叩首道:“弟子明白。” 青玉掌门点了点头,欣慰的道了三声“好”。 苏浔半晌踉跄站起。 “道长,那你自己呢,可还有未了心愿?”安宁蹙了蹙眉,轻声道。 青玉掌门洒然而笑,摇了摇头,于生死,竟豁达至此。 “吾,别无所求。”他道。 那日,阳光温暖,晨霞甚美,天穹的流云被染得金红,丘山的钟声余音还在耳畔回荡,远方一线黑色的潮水,汹涌奔来。 苏浔在离开丘山时闹将起来,欲要和丘山弟子并肩抗敌,被安宁一掌打晕,交给沅女。文澈坚持留下,他已是死人,正为积攒功德才出地府的,眼下留在丘山,总归多一份力。 离去时,天地苍茫,无人心中不沉重。 安宁最后看了一眼背着书篓的文澈,道:“我们一路向西走,你若能……脱身,来找我们罢。” 文澈点了点头,道:“好。” 他们乘风而起,云上是一片金色,丘山是重峦叠翠,那带着死亡气息的浪潮满目漆黑,三色就这般冲撞在了一起,道家吟诵之音被山风卷起,漫布于每寸土地。 丘山弟子千余人,在无边无际的尘鬼大军面前,就像海中之沙,无数的法宝亮起,扑进黑色的深渊,然后慢慢熄灭。 也许那些平凡的人,面对凶恶百倍的尘鬼,心中有无限恐惧,但终究,他们选择背靠青山,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明日朝阳依旧,不知故人还在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6.寒元城中 离开了丘山, 几人心中的弦一直紧绷着,少有交谈,就连性子跳脱的苏浔,和一贯多话的云泽, 也是沉默居多。 这一路山林密布,人烟稠密的村镇反倒极少, 偶尔发现一两个,皆是人去楼空, 不知是不是提前得了什么消息,或是早有尘鬼骚扰,已携家带口的逃走了。 几人连飞了十日,落在此处最大的寒元城中,见这座城亦和其它地方一样,街面屋舍楼台完整, 空荡无人, 众人不禁舒了一口气。 念及数日奔波, 又有意等一等鬼怪书生文澈,他们商议着歇上一晚, 再往前走。 这里废弃的客栈, 恰好可用。 安宁跟在云泽身后,看到苏浔站在路中,向东远眺, 面上怔然,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看了他一眼,擦肩而过时,随口道了句:“走吧。” 两个字平平无奇,却让苏浔深陷的思绪瞬时抽了出来,他一愣,转头看向一袭鹅黄的女子,她其实并没有同他说什么,可他能觉察到里面包含的一丝善意。 他眼中有些复杂颜色,终随着众人一同走进了客栈。 客栈只有两层,但建得很高,一层堆着许多桌子,二层则是房间,从楼梯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城外青色的山峰,暮云低垂,薄雾盘于山顶。 “那是云山。”云泽道。 “云山?”安宁怔了怔,这个名字她依稀听说过,离山仙派亡后是云山,云山仙派于四千五百年前创派,存世五百年,不像其它门派与尘鬼恶战而亡,云山所有弟子是在一夜之间死去的,事后有人上山,言观云山弟子死状,像尘鬼所为,但为何没有挣扎反击痕迹,无人知晓,至今被视为难解之谜。 不过几人意外到此,实是过客,自然不会去深究里面的谜团。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安宁在房间中掩上窗,回身时蹙了蹙眉,众人飞离丘山后,心情都不甚好,这几日她亦是心神恍惚,却不只是因丘山派灾祸。 她低头看了眼珠子。 已经十日了,无脸仙君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她每次想到,便有些难安,禁不住猜测他还有多久能醒过来,有时候她还会忽然烦躁起来,她明明一个人在世间过得好好的,结果被拖进这些诡异的事情里,而将她拉进去的人,就这么一声不响的突然消失了,岂不是太过分了。 她闭了闭眼,像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她掏出珠子,第无数次尝试着摇了摇…… 没有反应。 又摇了摇,还是没有反应。 她倏地一咬唇,像有些气急,将珠子扔在被子上,压着它揉了揉。 珠子在绵软的床铺上滚了几遭,正当安宁犹豫着再换个法子,那珠子忽闪过一道白光,白光逐渐扩大,如流水般在房间里漫延开来。 安宁一怔。 转眼就见身缠雾气的遥光倒在床上,他面上被雾气覆盖,瞧不真切,露出来的些许面色,十分苍白。 他睡得很沉。 安宁心头咚的跳了一下。 “无脸仙君?”她迟疑的叫了一声,心道,要不找云泽来看一眼,毕竟同为神仙,对无脸仙君的状况了解得更清楚。 转过身,脚步忽的又顿住了,云泽的法力没剩多少,来了怕也没什么用,何况他那个大嘴巴,不一定会说些什么出来,让她平添一桩烦心事。 她坐回凳子上,托腮出神,既不知他何时睁眼,只好由着他来去。 每次遥光被摇出珠子,停留的时间不一,有长有短,这次稍微长一些。 灰雾将他全身罩住,据说神仙没了肉身就是这个样子,许是见不得人,魂魄会自动生出雾气遮掩身体。 安宁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思绪停到此处,心动了一下,说起来,她至今都没见过他真实样貌,好像习惯了那张雾气朦胧的脸。 听云泽说,无脸仙君在仙界可是很招桃花的。 很、招、桃、花……她将这几个字咀嚼了一遍,掩唇轻咳了一声,此间正好没什么事做,无脸仙君又晕着,机会难得,不如…… 她悄悄坐到床边,弯下身,用手在他面容上挥了挥,雾气盖得很严实,除了一双眼睛,半点面容不露。 安宁又加了些力气挥了挥,浓雾流转,继而再次恢复原状,总而言之,是看不到。 她微带叹息,要不用点水族法术?探手一挽,就变出一股清水,朝雾气卷去。 这一招依然不成功,她的手被拦住了。 一个低哑的声音,略带无奈的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腕。 安宁看着身边方才还睡得很沉的无脸仙君,缓缓睁开眼睛。他没有实体,却有温厚的气息透过手掌传进她的皮肤。 他们离得很近,他抬眸时,她正俯身,她的身影恰巧落在他眼中,明亮而清晰。 遥光目光微转,扫过女子手心几道浅浅的伤痕。 安宁一僵,没想到他会突然醒过来,手这般被他拉住,斜坐的身子一时不稳,下一刻就向他倒了下去,她用手一撑,伏在他身上。 两人都怔住了。 他看着她,她亦回望过去。 “我看见一只虫子。” “嗯?” “扇跑了。” 安宁咬了咬唇,轻声解释,觉得一千五百年从未有如此狼狈过。她手忙脚乱的起身,极力镇定,却漏过了男子眸中一点笑意。 遥光注视着女子略有慌乱的神情,无声的弯了弯唇。 “我们现在在何处?” 安宁闻言,见他没有纠结于方才的事,心中一紧之后又是一松,道:“已离丘山十日,现在是在云山附近的寒元城。” 遥光微一皱眉,他昏睡时间长了些,看来错过了很多事。 “丘山,如何了?”尘鬼与妖谷关系甚密,他在妖谷相助禄存星君,无非是想控制住烟罗,但尘鬼与妖城关系甚密,对临近的丘山威胁太大,他心有隐忧。 安宁如实道:“尘鬼首领攻山,青玉掌门和丘山弟子留在山上御敌。” 遥光脸色本就透着苍白,待她说完,更是不好。安宁看他阖目不语,大抵能想象他心中有何起伏。 她知道他在仙界的身份,知道他曾经道行很高,正因如此,眼前的一切便显得格外残忍,若换作从前,想必他不会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去死。 “你……”她斟酌着词句,从前她不曾劝解过任何人,对此完全陌生,现下行至于此,经历太多惨烈之事,终究是不能置身事外了,就算再无心,她也能觉察苏浔的悲伤,感觉到云泽的沉痛,还有……他的。 该说什么呢? “等你恢复仙身,找齐神器,自然就能消灭尘鬼了,也……不必急于一时。”她想了许久,这般说道。 身后,遥光并没有回应。 安宁转头去看,一眼望进他的眼眸。 “好。”她听他淡淡道了一声。 这是……听进去了? 安宁心头又是奇怪的跳了跳,今日跳得次数太多,让她有点不习惯。 想了想,她又拂袖将两块神器放在手上,递给他道:“神器在妖谷地下藏着,许是感应到你的气息,化成了这个样子。” 遥光接过,神器幻化出一朵金莲,两块神器无声的扭曲旋转,原本一方黑印模样的第一块神器,也变成了圆盘的一角,两块合在一起,正是圆盘的一半。 莲花开落,一道金色的仙气从神器中飘起,飘向窗外。 这场景,遥光看到了,安宁也看到了,两个人都怔了一下,仙气并非一闪而过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连绵不断的。 像是一条线,指着某一个方向。会不会是第三块神器的位置? 没有人拥有过神器,故而无法确定。 “今晚去看看?” 说话的是安宁,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庆幸的是遥光刚醒来,灵力有缺,法力不足,似乎无心与她在这等细枝末节纠缠,低声道了声“好”,不再多言。 安宁心下微乱,便随意找了个由头,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房间。 遥光望着她的背影,苍白的唇角,又勾起一丝弧度,他忆起在珠子里昏睡时,鼻间弥漫的血腥气,还有,女子手心那条伤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7.神器位置 安宁走下楼时, 没见着其他人,只看到云泽一人,正倚在门边举着葫芦喝酒。 她讶异的瞥了他一眼,她见过那酒葫芦, 一直挂在他腰间, 这么久都没见他打开过,怎么今日有这番闲情喝酒? 云泽余光碰到她的身影, 桃花样的眼睛转过来,对她笑了笑,道:“宁宁来了?” 安宁脚步一滞,说实话, 每次他这般叫她, 她都想扭头就走。但下一刻,又见云泽微抬起下颌, 向外面指了一下, 道:“书生回来了。” 几人中, 能称之为书生的只有文澈。 闻言, 安宁想了想,还是迈步从桌椅间穿过,和他一并站在了门口。门外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人布衣木剑,背对着他们, 另一人身上沾着血渍, 背着书篓, 确是文澈。 苏浔急切的问着文澈什么,客栈里的两人都非凡人,自然能听见,他在问丘山派的状况。 文澈面色憔悴,看起来灵力损耗严重,但他心知苏浔焦急,强撑着说了下去。 丘山仙派,亡了。 那场力量悬殊的战役,并没有进行多长时间,丘山派弟子道行不低,然而尘鬼尚有首领,且数量太多,终是不敌。 他力量耗尽,被尘鬼丢到一旁,待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身边遍布零碎的残肢,不知是尘鬼的,还是丘山派弟子的,他有心埋葬也无从辨别,只好向西来找他们,也告知众人尘鬼动向。 他垂下眉眼,最后说了一句:“抱歉。” 苏浔低下了头,很久没有声响,而后在文澈面前慢慢蹲了下去,无人看清他的表情,沅女立在他斜后方,面上含忧,忍不住向他那里走了一步,又生生止住了步子。 四处寂静,唯有东风吹来,无声哽咽。 安宁身侧,云泽喝了口酒。 “宁宁。”清酒入喉间隙,他忽然叫了她一声。 安宁转头看他。 “知道为什么今日要喝酒么?” 他一如既往淡淡浅笑,眼底却是正经的,安宁瞧着他的模样不同寻常,也便多理会了一些时候,道:“为什么?” 云泽道:“至悲至喜,这酒喝得才有意义。”言毕,他洒然将半葫芦的酒倾倒在地,酒水溅起一点泥泞,就当为丘山仙派送行。 安宁微怔。 此时,身旁云泽却又是一笑,侧目看了看她,突然伸手摸了下她的头。 他出手很快,正是她出神的时候,待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收回了手,躲出门去了。 晓得此人又耍无赖占她便宜,安宁一时蹿火,但除了上脚以外,终归拿他没办法,干脆眼不见为净。 转过身,于楼下木桌旁抬头一扫,见无脸仙君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上,朝她静静看来。 她被那目光瞧得心上一颤。 然而,那视线并没有定在她身上多久,很快就越过了她,落在她身后。 文澈几人一起走进了客栈。 “咦,你醒了?”见到遥光,众人皆是一怔,云泽第一个惊讶道。跟在后面的苏浔,原本晦暗颓唐的神色,好似也闪过一抹亮色。 遥光点了点头。 客栈里,几人围坐在了一起,梳理了一下时局利弊,总体来说,不容乐观,而且是糟得不能再糟。 “你一直在找神器?”云泽思索了一阵,还是问了出来,道。 这句话放在这里说,其实不大合适,因为真正知晓此事的,只有安宁和遥光两人,苏浔是在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跟上来的,云泽的目的则是找到遥光肉身,一同回仙界。他们并不了解神器的事。 何况,眼下另加了一个众人相识不久的鬼怪。 安宁觉着,无脸仙君不一定会承认。 果然,遥光的视线划过了文澈,顿了一下。但接下来的一句,让她愣住了。 他道:“不错,神器有五块,我们手里已得两块。” 几人一怔。 “这么说就明白了,” 云泽用扇子拍了下手,叹道,“有人想除掉你。” 遥光语气浅淡,道:“自然。” 苏浔诧异道:“是因为神器?” “这是其一,尘鬼意识到有神仙在找神器,必然会加以阻拦,另外,”云泽思索道,“你记不记得妖谷里烟罗说的话,她似乎知道你的身份。” 遥光点头,将这一道的事推演了一遍,秀木村中的尘鬼首领然啸,隐藏多日,就算要出现,也应该确认他们得了神器,再出来,而不应贸然现身,唯一的理由,就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要把他这个神仙除掉。 如果这一次算是误打误撞,那么妖谷里的木梳妖烟罗,指向性就明显了,她就是在等遥光进来,取他的精元。 “还有何罗鱼。”云泽补充道,尘鬼毁去了丘山附近的灵兽,千百年间,早不毁晚不毁,非要在此时下手,肯定不是突发奇想罢。 苏浔看了几人一遭,眼中困惑,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杀遥光仙君,你不也是神仙吗?” 云泽摆了摆手,道:“我是神仙,但论阶品,不过是个散仙,遥光仙君则不同,他是仙界主将,又是天族太子,只要杀了他,仙界必乱。” 苏浔恍然,安宁则默默白了此人一眼,现下倒是很明白事理,遥光这位太子,还不是被他的坐骑踢下凡来的。 “那仙界其他将领呢?”苏浔想了想,又问。 遥光和云泽皆沉默了一下,云泽道:“都被天帝派下凡来,同尘鬼力战而亡了。” 苏浔转脸看了一眼遥光,抿唇不语。 “现在怎么办?”云泽轻咳了一声,道,“我方才本想劝你立刻去西海取肉身,但你既然说已得了两块神器……如果后面还能找到,咱们就有救了。” 这里的“咱们”,代指六界。尘鬼肆虐数万年,恢复法力固然能杀一些尘鬼,但要想完全消灭它们,还得靠神器。 遥光阖目一刻,手指微屈放在桌子上,然后睁眸道:“神器间似有感应。” 云泽眼中一亮,道:“第三块有消息了?” 遥光点头,道:“云山。” 与先前宽泛到约等于无的定位不同,神器感应的位置极其准确。 看来他们暂时走不了了。 趁着尘鬼大军没有追上来,几人决定往云山走一趟。 商议完毕,云泽和苏浔、沅女先离座上楼去了,方桌上,意外的留下安宁、遥光和文澈三人。 无人说话,气氛有点低沉。 安宁心中掠过一丝疑惑,无脸仙君开诚布公,意味着眼前的人他都是信得过的,其它人就罢了,文澈可是只和他有几面之缘,总不会因为在冥界地府见过,就算熟人了吧。 鬼怪书生文澈脸上有几分倦意,目光却是复杂的。 安宁有心询问,也不会当着他的面,但左右一扫,发现两人神情不大对。 “太子殿下认得我?”文澈忽然开口道。 安宁注意到他的称呼,挑了一下眉,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之前就认识? 遥光道:“我认得你。” 余下的,再未多说。 安宁这回是真惊讶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8.地下谜团 安宁没来得及问文澈的事。 一行人可谓时间紧, 任务重,他们不敢耽搁,出了客栈,径直向云山去了。 云山离寒元城不远, 虽说满目青葱,但杳无人烟, 一片荒凉,几人随着神器飘摇的金芒走进林中, 发现此处竟连鸟鸣声都没有,静得诡异。 神器金芒没有断,越过茂密的树林杂草,兀自朝前飘着。 “你说,第一块神器是石头,第二块是一大片土地, 第三块会不会是一座山?”云泽扇着扇子, 抬头看去, 嘴上道。 苏浔抱着剑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叹道, 神器果然是神器, 长得那么个性。 “或者是山里一块石头,”云泽玩笑道,“咱们得把山挖开。” 安宁想说, 这个玩笑实在是不好笑。 “这里有股味道。”走在最后的文澈插进一句话来, 道。 遥光收了神器, 靠近低矮的树丛,看了一刻,挥袖轻拂,撩起一阵黑雾,他道:“怨灵。” 阴曹地府的东西,文澈最为熟悉,他是鬼怪,也能闻到有别于常人的气味。 “怨灵有什么味?”苏浔好奇的问。 文澈眉宇又卷起阴郁之气,叹道:“苦。”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是为人间至苦,准确来说,苦不是闻出来的,而是落在舌尖口齿尝出来的。 此处林间浮着一层黑气,像从土里浸出来,盘在草叶上。 “我看这黑气不是很浓,所以怨气不深?”苏浔用剑碰了碰叶子,道。 文澈摇了摇头,道:“怨气越深越苦,与黑气无关。” “那这里?” “乃怨气积聚之地。” “会不会是云山仙派的亡灵?”安宁想起了四千年前覆灭的门派,但要是这么说,这得死得有多冤,才能扎根在此,四千年不退不散啊。 几人将法宝唤了出来,神器显示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面前,但是放眼望去,什么都没有,只一条杂草丛生的土路,甚至离云山还有一小段距离。 遥光退到了安宁旁边,六人的站位随即就变了一变,安宁忽然听他说道:“不要动。” 几人几乎同时向他看去。 “神器所指,必有道理,地面上若无显示……” 安宁眸中一亮,明白了,在地下。 遥光右手持剑,剑尖指地,对众人道:“划开地皮后,怨气四溢,我来布阵。” 这是一个六边形的阵法,遥光站在其中一角,他话音落下,手中法宝就亮了起来,地面几条不起眼的亮线,扭曲而动,像八卦却又不是八卦,安宁看了一会,也没看明白,抬眼见苏浔低着头,眸中被闪烁的光芒照得忽明忽暗,瞧得颇为仔细。 应是他们道家的法术。 阵法已成,遥光的剑芒一划,地面扩出一个口子,空中传来一声尖啸,黑气从巨大的裂缝里炸开,犹如黑色的泉水,喷涌而出,不断的生长、膨胀,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形,黑色的浪涛将他们卷了起来,浓重的黑雾里,谁都看不清谁。 那人形张牙舞爪,却始终被困在阵法里,黑气中像刮起一阵沙尘,乱石飞舞,对面云泽咳嗽一声,道:“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的话刚说一半,就被淹没在怨气里,法阵白光耀目,催得黑影痛苦的挣扎起来,脱离了地面,几人被裹在浓郁的黑气里,左突右撞。 法阵之中,那道裂缝扩大了一倍有余。 难道要跳下去?安宁正想着,突地听到黑气里一声低呼,隔着雾气,她看见文澈撞了苏浔一下,急切的向缝隙落去,苏浔整个人懵在当场,被他法力掀起的风带着往那条裂缝走,沅女青衣闪过,似是紧随其后。 一只手探过来,拉住她的手腕,安宁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转头看着身边男子,问道:“下去?” 拉住她的是遥光,他点了下头。两人于是借法阵之力,一个蹿身,齐齐跳了下去。 缝隙很深,一层厚土之下是空心的,要说深不见底的洞穴,安宁算是去过不少了,但这个地方全无光亮,伸手不见五指,比冥界还暗,唯一一点光来自遥光的法宝。 他浑身隐在雾气里,哪怕有法宝照着也看不分明,安宁只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手一直拉着她,竟没有放开。 此情此景,倒有些像二人离山初见之时。 一样的深渊,一样的人。 她不记得在那深渊里落了多久,却记得他们走了多远,跌跌撞撞,一关又一关。 黑暗里,她悄悄的看他,悄悄弯了下眼眉。 又在遥光转过头的刹那,收回了视线。 耳边男子一声轻叹,正当她心头一紧,以为他会说什么的时候,却听他道:“你打算摔下去?” 安宁愣住,蹙了蹙眉,出神片刻,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无脸仙君之所以拉着她,是因为,她忘了御空了,她跳下来以后,忘了御空了! 她咬唇,无声哀叹,深觉最近自己脑袋里应当是钻了蛊了,迟钝得要死了。 遥光望着她颜色变幻的一张脸,唇角隐在雾中,弯了弯。 她施了法术,减缓了下落的身形。 脚底渐渐有亮光晕出来,显然他们快落到底了。 风从脚下吹上来,吹拂着她的裙摆,细听过去,风声里还有哗啦啦的轻响,安宁原以为是树叶,后来发现,其实更像是风翻动纸张。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安宁道。 微亮的光芒中,遥光没回答她,直接递给她一个东西。 安宁一看,是封书信。 “文澈的书篓掉下来了。”他解释了一句,道。 原来书篓里装的是信,也难怪鬼怪书生如此着急,撇下众人跳进来。 白光一晃,他们落在硬地上,一行六人并未分散,先后按下身,文澈是最先进来的,却没有等着几人,自顾自埋头捡东西。 他书篓里的信散了一地。 苏浔看地上的信件极多,书生捡得辛苦,便弯身帮他捡起来。 安宁指尖摩挲了一下自己手里的那封,信纸细腻,华白柔韧,精致得不像凡间之物。 她将信翻转,见封皮上有几个娟秀的字,一笔一划,工整清晰,写着:“文澈仙君亲启。” 安宁注视着那字,愣住了,遥光亦是眸色深深。 过了半柱香工夫,文澈捡完了所有的书信,和苏浔几人一同走了过来,安宁将手里的递给了他,文澈微怔,道了一句:“多谢。”而后接过去,珍重的将信件摞叠在一起,轻放进背篓。 他没有解释,众人也没有问。 云泽摇着扇子,移转了心思,道:“人齐了,我们走吧。” 毕竟此间最要紧的是神器。 按前两块神器的指示,第三块该是在此处了。 众人放眼望去,所见地底之诡异,甚于地面。 他们站立的地方,和地面没有任何不同,眼前依然是云山,两边依旧是茂密的树林,仿佛刚才经历的是一场梦。 然而,他们确实是在地下。 几人面面相觑。 “是不是搞错了?”苏浔困惑道。 遥光一皱眉,手上掂了掂,道:“这里的云山是幻境,只不过……” 神器指的方向变了,他掌心一条金线无风飘动,所指的完全和地面上相反,地面上,神器指向云山,而这里,却指回了寒元城的位置。 云泽眺望远方的“寒元城”,干笑了两声,道:“有趣有趣。” 他们被神器溜了一圈。 不过,神器代表神旨,总不会无缘无故瞎指。众人既已来此,也断没有回头的道理,干脆走到底一探究竟。 树还是树,路还是路,只是在寒元城对应的位置上,不是寒元城,而是:云山仙派。 一块巨大的石碑伫立在路边,上书四个大字,四千年前的光景,仿佛就要重现。 苏浔忍不住问道:“这里也是幻境?” 遥光将手放在石碑上,指间白光如水,徐徐流淌,须臾片刻之后,他言道:“不是,此地是实境。” 苏浔以前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一时无法消化。 沅女就在他身边多解释了几句,道:“仙君的意思是,此处就是云山派旧址,不是法力虚构的。” “也就是说,云山仙派的人没有死?” 怎么想都怪异,众人无法确认,只能继续向前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59.巷尾白骨(修) 越过石碑, 穿过树林,眼前并没有弟子屋舍,抑或大殿楼阁,几人方知“旧址”两字不准确, “遗址”二字还差不多。 且是从坟堆里刨出来的那种。 连成一片的屋舍是用白骨垒成的, 街巷的石板砖亦泛着凄凉的白色,入目一座大殿, 被漆黑厚重的黑气包围得严实,只露出一角白骨屋檐,屋檐上挂着三清铃,随风而摆。 铃声细碎飘落, 像冰晶坠在地上, 寒彻心扉。 他们在巷尾,见到此处唯一一具完整的人形骸骨, 它盘膝坐在地上, 垂着头, 手里握着一只白色纸鹤, 风从它骨间穿过,剐蹭出古怪的呜咽声。 它似是在这里坐了很多年,和背后苍凉颜色,化为一体。 神器金光飘向大殿,消失在浓郁的黑气里。 文澈道, 这怨气极盛, 既浓且苦, 乃是个怨念深重,灵力甚强的怨灵。怨灵通常不归地府管辖,游离在阴阳交汇的缝隙里,怨多久,就活多久,这样强大的怨灵世间少有。 不知它活了多久。 苏浔问道:“我们闯进去?” 硬闯是个办法,但后果未知。 “要是你我法力还在就好了。”另一侧,云泽则望着翻滚的黑气叹息不已,先不说他自己,以遥光从前的道行,杀个万八千的尘鬼没问题,小小怨灵更不在话下。 当然现在说这些没用,而且说着说着就容易引火上身。 几人思忖着要不要灭此怨灵,就听身后咔咔作响,一个声音陡然响起,道:“诸位来此所为何事?” 声音缥缈,叮了咣啷。 众人扭头看去,如苏浔,提着剑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他是惊着了。 巷尾那具骷髅晃荡着骨架站了起来,向场中诸人走来。 它没有眼睛,看不见众人,但能听到声音,知晓面前站着数人。 “你,是神仙?”它面朝着遥光,问道。 闻言,众人一愣,这骷髅竟有道行在身,且道行很高,否则不会认出遥光的身份。 遥光并无隐瞒之意,道:“是。” 骷髅人又问:“你们想进寒元殿?” 原来正中大殿叫寒元殿,与寒元城是同样的名字,此人既知殿名,必是与云山有关联的人。 “你是云山仙派的弟子?”遥光道。 骷髅微低了头,有骨头摩擦的声音传来,它道:“我是云山派长衡真人……座下大弟子严离。”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四千年了。” “你在等谁?”苏浔问。 “等小师妹,”严离道,“等她想通。” “你的小师妹是?” “她就是寒元殿的……怨灵。” 严离骨骼分明的手,始终握着那只白色纸鹤,他的语速很慢,带着支离破碎的杂音,骷髅是没有表情的,但若他有一张脸,脸上的神情恐怕是极落寞的。 他说,她怨了她自己四千年,每一刻都在怨,如果可以的话,请他们高抬贵手,勿闯寒元殿伤她性命。 “这个……我们来此地有要事,寒元殿是一定要去的,但方法可以再商量,”云泽晃了晃扇子,道,“你在这里许久,难道不曾进去过么?” 严离摇了摇头,道:“我进不去,也不能进。” 一座牢笼,钥匙在笼中人手里,外人如何能进,她未想通,进去岂不是害她性命? “所以,只有她放下前尘往事,我们才有机会进去?”安宁道。 严离道:“是。” 若真要等她想通,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神器乃是重中之重,早得一天,六界便有一天的盼头。 然而六人中,两个是神仙,还有一个极有可能做过神仙的鬼怪书生,三位正经神仙,也不能枉顾他人性命,无视故去之人苦求,硬闯过去。 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遥光。 遥光皱了皱眉,四千年不散的怨气,岂是说化解便能化解的,但眼下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选,他思索片刻,道:“她因何缘故化作怨灵?” 严离将手中的纸鹤攥了攥,道:“四千年前,师妹错救一人,那人心怀歹意,欺骗我师妹,更让门派上下弟子一夜惨死。师妹回山看到门中惨状,自觉对不起师门,自尽于大殿,化作怨灵,日夜鞭笞自己的魂魄。” “云山仙派之所以沉入地底,不肯腐朽化为尘埃,是因此地有众师兄弟们的回忆,如果能回到四千年前,改变那段记忆,也许师妹会好受些。” 安宁秀眉一蹙,听他的描述,忽想起一种法术来。 苏浔年纪尚轻,直听得目瞪口呆,忙不迭的问道:“怎么改变记忆?” 遥光道:“种情。” 种情之术,苏浔没接触过,故而一头雾水,云泽看了他一眼,多解释了一下,道:“便是一个人把记忆抽出来,注入自己生平最常用的器物里,如果外人碰到,将种情之术转移到自己身上,那么他就可以进入回忆,变成那个人,经历他生前经历过的事。” 苏浔瞪大了眼睛,诧异道:“夺舍?” 云泽一滞,道:“形式差不多,但是种情之术是虚像,就算改变了记忆,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你在此多年,难道没有试过么?”安宁问严离,道。 严离摇了摇头,道:“我亦是怨灵,我若回去,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回不来了。我不能留师妹一人在此。” 苏浔一皱眉,依然一脸迷糊的道:“那如果我们进入记忆中……”出了事,怎么办? 云泽咔的把扇子合上,知道苏浔还是没明白他说的,于是道:“改变记忆,不是回到过去,在我们进去之后,外面的时间就定住了。” 简言之,风险很小,如果他们在记忆里出了事,就会自动回到现实,而现实始终是不变的。 苏浔脑子转了许多弯,终于鼓捣清楚了。他舒了口气,心中随即升起几分雀跃,这法术当真神奇,惊叹之余顿觉视野开阔不少。 严离从众人交谈中,已知他们的决定。他退后一步,弯身大拜,苏浔赶忙让了开,以其他几人身份年纪,确也受得这一拜。 白骨之城起风时,他将四千年前往事,徐徐讲起。 说来话短,时光却太长,长得几乎要忘了如何发生,又如何一步一步走入死地。 四千年前的云山仙派,是风水宝地,上承蜀山护民之志,下启一世太平,凡间尘鬼猖狂,之所以云山还有太平可言,只因门中有一个阵法,为山间灵气自生的法阵,只要这个阵法在,尘鬼妖物就拿云山仙派无计可施,于是,云山仙派便在阵法护佑下,得了五百年太平。 严离师承长衡真人,是第七代弟子,云山仙派也正结束在这一代。 长衡真人年纪不大,道行却是一等一的高绝,其师见他已可独挡一面,便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接任掌门那年,他才二十五岁。 长衡掌门座下有九名亲传弟子,最小的女弟子名唤程滢,自幼聪明伶俐,最得师父师兄们宠爱。 门派之外尘鬼猖獗,众师兄弟们时常出山围剿,一则是修道中人责任所在,二则可以练习术法。 四千年前的一天,山门外黑云涌动,尘鬼食人,他们有心除魔,便同往日一样一起下山。那日尘鬼有数百之多,他们打得艰难,待打退一波,便连忙四下查看,有没有活着的人,尸堆里,有人拉住了小师妹程滢的裙摆。 还有活人便是大幸,程滢自然是施以援手将那人救回了山。 程滢把人救回,虽谈不上亲力亲为细心照料,但常去看望却是有的。那男子性子温和,知书达理,偏生面容俊秀,还有一张会哄人的嘴,程滢与他交谈过一回,就想着第二回,见着第二回,便念着第三回,来来回回,两人就看对了眼。 师父师兄们知晓此事,私下探查过那人身份,但茫茫人海,尘鬼肆虐,他说自己父母双亡,无人能证明此话真伪,但观他言辞相貌,品性应不差,长衡真人也就默许了两人往来,那人似真心想与程滢在一起,言说,自己无家可归,想拜入山门,一同修行。 按理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长衡真人并没有立刻答应,只道让他思量后再做决定。 那人终未入得山门,或许是长衡真人心中早有疑虑,从蛛丝马迹中,发现此人进云山别有目的。 云山没有宝物,唯一值得人惦记的,就是山中可以抵抗尘鬼的法阵,那法阵只在云山有用,是嵌入地下、意外得来的,并非云山弟子所布,若遭破坏,云山必有大难。 长衡真人身为掌门,不能不防。 此事却不能与程滢说,程滢正自欢喜着,若说此人有问题,她必是不信。那人也极警觉,想来未有万全之策,绝不会出手。 长衡真人在反复确定此人有恶意后,使了个不大光明的法子,暗中将此人用门中禁术关了起来,并告知程滢,那人已独自离去。 程滢怎会轻易相信? 到最后,她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心爱之人被师尊关起来,无外乎去找师尊吵一架,又或者偷偷把人放出来。 她心系情郎,选了第二种,救人、私奔。 但中间,她做错了一件事。 正是这件事,害得云山仙派覆灭。 她怕师父众师兄们阻拦,不知从何处搞来了药,随风洒落于云山,下入水井。 药没有错,确实能令人昏迷,那一晚,她和情郎在众人睡着后离开了云山。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出了山门便昏了过去,再醒来,已是第三日清晨,她的情郎不见了。 她思来想去,偷偷跑回了云山。 云山阵法并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但门中却血流成河,无一人生还。 这是她眼前最后的景象,亦是严离记忆里云山仙派的结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0.记忆深处 结局无法改变, 但记忆可以,这大抵是上天为怨灵留下的唯一仁慈。 云泽问严离道:“和程滢亲近的都是哪些人?” 严离道:“我……师尊、几个师弟,都和小师妹关系不错。” 毕竟长衡真人一共就九个弟子,从小一起长大, 不分亲疏。 “你就选长衡真人罢,我们各去选一选, 到时候见。”云泽摇着扇子,甩给遥光一句, 道。 长衡真人是云山最重要的人,又是当事人之一,占上他的回忆事半功倍。 安宁私下也觉得,某种程度来说,遥光扮掌门还是合适的,若是云泽或者苏浔, 以他们的性子, 怕是一眼就被程滢看穿了。 众人约好记忆里再碰头, 各自进了曾经云山弟子们的屋舍。遥光的背影消失在最宽敞的白骨屋门后,安宁注视他一刻, 转回头问严离道:“你们门派里, 还有女子与你小师妹相熟么?” 想一想,长衡真人门下除了程滢俱是男子,让她女化男, 心里实在别扭。 严离怔了一下, 道:“我门……师尊门下是没有了, 不过师叔师伯们倒是各收了不少,与师妹关系都还不错。” 安宁点了点头,按着严离所指,走进左手边最近的屋舍,听说是长衡真人师兄齐风门下三弟子魏琪居处。 推门而入,白骨屋中,也尽是白骨,骨椅骨床骨桌,只有一面女子梳妆用的铜镜,还是旧时的样子,铜镜擦得很亮,可见女子平日爱护。 女子爱美,揽镜自顾,镜子也记着她的脸。 安宁望着镜子里的容颜,眉如春柳,唇似娇花,一双眼是杏花眼,眼角微微上翘,皮肤光洁,这张脸不是她,是镜子真正的主人魏琪的。 种情之术素来力道柔和,镜面划开一片涟漪,波纹恍惚,待纹路消退后,映出安宁身后景象,白骨之屋褪去惨白色彩,像被光阴剥去外壳,露出融融暖色。 阳光从木窗透进,照在镜子上,反射出光亮,明晃晃的笼住她。 再抬眼,春光烂漫,桃花探头,这是四千年前的春天。 魏琪的记忆里,还未沾血色,师门一派祥和。 “师妹,你好了么?”门外忽传来叩门声。 安宁蹙了蹙眉,思绪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搜寻着魏琪的记忆。今日是四月初八花灯节,无早课,也无功课,魏琪便与众师兄师姐们约好一同下山,白日捉妖除鬼历练一番,晚上去城中赶花灯。 真正的魏琪是出门了的,但安宁还有要事在身,必然是不会去的。 她咳了两声,道:“师姐,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就不去了。” 门口女子让众人先走,自己则敲门进来,口中道:“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安宁看到一张清秀的瓜子脸,面容之上有关切颜色。 她着一身素色衣裙,腰间挂着一串听风铃,束着卷云纹腰带,乃是云山女弟子常见的装扮。 “师妹,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她见安宁神情懒散,左手探过来拉住她的手,这一握便吓了一跳。 安宁没了真身,法力不及从前,但水族术法还是会的,她将自己体温弄得低了一些,好唬过这位师姐。 “师姐,今日恐怕真去不了了,你跟师兄说一声,容我歇歇吧。”她觉得自己这口吻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师姐看她病着,果然同意了,道:“好罢,难得今晚有花灯,你若是好些了,就来镇子上寻我们吧。” 安宁点头应下。 待这位容湘师姐脚步声消失,她才拉开门往外走。 四千年前的云山仙派占了整座云山,但并未将屋舍殿宇全部建在山上,而是沿坡势散布,山脚最平坦的地方,建有议事用的寒元殿,四角屋檐垂着白玉做的三清铃,殿前是宽敞的玉石平台,可站数百人。 绕过大殿,是几条平缓的小道,偏殿大多是做待客之用,也有惩戒堂,周边还有一座收藏典籍的玄木楼。 殿后与云山上树木不同,种着整片竹林,放眼只余碧绿,兼有泉水叮咚作响,鸟鸣回荡,很有仙家清和气韵。 竹叶沙沙,迎面走来一队穿青衣的男弟子,腰上佩剑与锦囊,卷云纹腰带,皆作一样的装扮。 路中相逢,总要打个招呼。 当前一人就笑着走过来,道:“魏师妹,听齐风师叔说,你们出门除妖去了,怎么你没去么?” “除妖”这词其实是个统称,但怎么听都发堵,安宁忍不住腹诽了一下,面上微微一笑,道:“今日还有些事,就不去了。” 那人闻言,神情好似恍然大悟,他神秘兮兮的弯起嘴角,话风突变,十分不正经的调侃道:“哦,难不成是约了四师弟……” 世上不缺跟风起哄者,他身后众人本一语未发,听到这么一句,却闹将开,纷纷道:“正是正是。” 有人还嫌不够热闹,作戏道:“快让开路,四师弟没准在后面山坳坳里等得心焦呢。” 这群弟子是长衡真人门下的,长衡四弟子楚云和她所占据的魏琪本人,关系不清不楚,安宁观魏琪的态度,有点默认的意思,两人也不解释,于是这些弟子想象力自此发芽壮大,只要一碰上,准要开玩笑。 安宁为着以后的清净,决定想法子扼制一下茁壮的情树,道:“你们四师弟楚雨和我有什么关系,莫要胡说。” 众人笑声戛然而止,一人道:“什么?” 安宁作惊讶状,道:“对了,不是楚雨,楚什么来着?”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有转过弯来的,打着哈哈道:“师妹真会开玩笑。” “就是就是。” 众人交换了下神色,有道是两人吵架冷战,还是不要随便掺和。最前面的弟子反应最快,直接岔开了话题。 又聊了两句,他道:“我们也正有事出门,就不在此多停留了。” 安宁巴不得眼前的人都消失,笑着点了点头。 众人与她擦肩而过。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面貌俊朗的男子,看模样应是长衡真人二弟子,经过安宁身边时,他忽的对她眨了眨眼睛。 安宁定睛看去,男子腰侧除了锦囊,还系着一柄花里胡哨的扇子,她瞬间认出他来了,云泽,那扇子估摸着是他用来提醒他们的。 他没有停下来同她交谈,只轻挑的抛了个眼色,朝身后那条通向山中的示意了一下。 安宁微一挑眉。 抬步顺着眼前的路一直向前走,两侧竹林越来越密,风刮来的时候,青翠的竹林向一方倾倒,绿色的波浪,从溪流汇向大海,愈发显得此地幽静,不同于门中任何地方。 有琴声,从密林深处传来,深谷青山都化在弦上,清澈明净,浮扫尘埃。她循着声音走近,望见竹林中有一竹亭,四面垂着白色薄纱,清流蜿蜒在侧,竹席在地,燃烟香炉一鼎。 当真是仙境仙居。 其中之人,亦有一副神仙样貌。 那男子一袭素白衣袍,云纹云袖,腰束月白锦带,挂着玉质上佳的冰玉,发上插着一根簪子,同是无暇的白色。阳光斜斜铺在他身上,肌肤如冰似雪隐现光泽,琴弦波动,他眼中似也有波纹缓缓漾开。 像月光映在池水里,亘古的清透,优雅足可入画,一望之下,令人难以自持。 这副长相……也确实让人移不开眼睛,比如,此刻跪坐在他身边的年轻女子。 女子相貌秀美,脸如秋月,眼中含星,笑起来梨涡浅浅,像颗蜜糖。她离男子很近,是一种毫不避讳的亲近,她眼眸很亮,里面装着不曾掩饰的仰慕与欢喜。 “师父这曲子太难,徒儿怎么学都学不会,”她笑着说道,脸颊微微有些红晕,“师父定要多教几遍,徒儿努力学成,也弹给师父听。” 师父……? “若有心,总能学会。”男子声音如泉,低沉好听,这般道。 “师父这是怪滢儿未用心思?”女子嗔道,“那师父可别烦滢儿日日都来请教。” 滢儿……? 琴声暂歇,安宁打量着亭中两人良久,心头忽有一小朵火苗瞬间燃了起来,照着心房忽明忽暗,这是什么鬼? 她沉下气,眼中渗出一丝凉意,微微一笑,迈步咔的一声踩爆一节枯竹。 亭中女子听到异响,讶然转眸。 “魏师姐?” 安宁发现自己有点控制不住面上的冷笑,她兀自缓了半晌,道:“对不住,我来的不是时候。” 程滢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长衡真人,脸上又红了几分。 安宁秀眉一蹙,也随着她视线看了一眼那男子,见他神色清淡,似是没什么变化,她心中舒服了一点。 “我奉师父之命前来拜见掌门,若是师妹有事,我在外面等着便是。”她随便找了个由头,道。 程滢闻言一怔,摇了摇手,道:“滢儿怎能耽误师姐要事。”说着,她跪直了身子,往外挪了挪。 安宁又一蹙眉,此女是粘在竹席上了么? 眼见安宁神色不对,另一侧,长衡真人终于开口了,道:“小九,你昨日的功课可做了?” 程滢一愣,“呀”了一声,嗫喏道:“我……我给忘了。” 长衡真人如玉清冷的容颜上,也终于有了点师父的样子,淡淡道:“学琴不可耽误道法,否则……” 程滢一听便着急了,忙道:“师父,滢儿不是故意的,这就去做。” 安宁望着程滢手中长衡的手腕,如同看着心头那团火苗。 长衡真人轻抚琴身,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回去。 程滢没注意,站起身,道:“师父,等我做完了功课,再与你学琴。” 长衡真人点了点头,安宁挑了挑眉。 程滢转身走了,临走还对安宁笑了笑,笑容亲切甜美,可惜安宁此刻浸在不明液体里,绝然品不出半分甜味。 竹叶沙沙,静如无人。 长衡真人收了琴,轻倚在软垫上看她,清灵里添了洒然仙意。 “遥光仙君真是好兴致。” 察觉出了她言辞间的那点奇怪味道,他弯了弯唇,眸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泛起潋滟光泽,因周身没了雾气,整个人显得生动了很多。 他想说好兴致的不是他,而是那唤作程滢的女弟子。 “我在长衡记忆里醒来,就到了此处。” 这算是解释么……安宁抿唇看了他一眼。 她顿住片刻,终移了步子走进竹亭。长衡真人的琴置在案上,琴头系着红色穗子,鲜艳别致。 她注视着那琴,忽然想到什么,便道:“这琴,是长衡会的,还是你本来就会?” 遥光垂眸笑了笑,道:“仙界时日漫长,自然学得多些。”他进入时长衡在弹琴,记忆虽未全部融合,但往日娴熟,也便顺手接了下去。 “我从未见你弹过。”安宁看着他,嘴边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 遥光抬眸。 安宁话刚说完,倏地住口了,心底懊恼起来,六界被尘鬼烦扰,他怎会有闲情逸致弹琴。 “方才你不就听到了?” 安宁一怔。 那男子白玉般的容颜上,有丝若隐若现的笑意,像霜雪染了暖阳,冰壁上化开的月光,直投进她心里。 “你不是弹给程滢听的么?” “长衡每日有弹琴的习惯,程滢素来在他身侧,我不是他,不必弹给他的徒弟听。” 安宁敛睫回神,似被那身风华晃了眼睛。 转念又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一丝信息,她问道:“程滢仰慕她师父?” 遥光仙君道:“不止。” 这是何意? “程滢有心,而长衡对这个小弟子,也很特别。” 遥光坐于案后,白衣摇曳,在香炉后淡然生辉。 安宁看着他却是怔了怔,这段云山往事竟另有隐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1.不大对劲 “程滢喜欢她师父?”云泽愕然道。 后殿中, 只有遥光、安宁和云泽三人,云泽眼下是长衡真人的二弟子,弟子见师父还是很容易的,于是几人先行商议起来。 “那她后来是移情别恋了?”听完遥光记忆里的某些片段, 他不禁言道。几人来到了四千年前的云山, 原想着事情简单,大不了阻止程滢下山, 或是处理了那男子就是了,然而进来才发现,没那么容易,云山中人大部分记忆还保留着, 但关于程滢救下的男子, 却是没有印象了,仿佛这一段惨烈的往事被他们全部抹去。 而且关于程滢, 不知是严离诓了他们, 还是他自己作为旁观者不知情, 总之和他说的并不一样。 眼下, 依安宁所见,程滢是极仰慕她师父长衡真人的,至于后面怎么换了人,着实猜不到,几人唯一能做的是紧盯着程滢, 静观其变, 直到见到那男子为止。 “所幸咱们不用等太长时间, 现在是大荒八千九百年,也就是云山覆灭的那一年。”云泽算了算,又道。还好种情之术没让他们穿到十几年前,否则有的熬呢。 “长衡真人记忆里没有尘鬼到来的时日?”安宁问道。 遥光道:“这段往事被删得干净。我已派弟子下山探查尘鬼踪迹,相信不日便会有线索。” 云泽晃着扇子,点头道:“也好。反正记忆外的时间凝结着,大不了在这里多等些日子。至于咱们碰头的这几段,临走删了就是。” 他们各占了一人的记忆,但做的是自己的事情,为了防止错乱,必然是要删掉的。 三人正说着,门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殿门前,几人闻声便住了口,云泽把扇子收进腰侧。 “师父,迟琴师叔来了。”隔着门扉,一弟子恭谨道。 云泽转了下眼珠,立刻对着遥光朗声道:“师父若无其它吩咐,弟子先退下了。”那副样子,装弟子装得也是不差。 亲传弟子离开,安宁一个旁支弟子,自然也没理由一直呆在这里,于是她便跟在云泽身后一同迈出大殿。 走下玉阶,云泽放慢脚步等她,阳光照得他俊朗的眉眼有几分轻挑,在安宁与他并肩时,他打量她一刻,揶揄道:“咦,舍得出来了?” 他这话里打趣的意味居多,却不想被安宁听进去了,她下意识一蹙眉,随口便抛出一句,道:“我又不是他小弟子。” 话音一落,两人均是一怔。 随即,云泽噗嗤一声便笑了,摇着扇子看她,心道,果然是个单纯可爱的姑娘。 安宁那厢也反应过来,自己话里味道不对。 这些日子,她真的不大对劲,说出来的话全然不像她的风格,未经大脑思量就脱口,说完才感觉不对,许久之后又禁不住会返回去想,为什么要这么说,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说,尤其……是在无脸仙君面前,她会不停的琢磨,比如她有没有哪句话说错,如果这么说他会怎么想。 一千五百年,她何曾活得这般纠结过。 “宁宁。” “嗯?”安宁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云泽是在叫她。 “唉……”他拿扇子轻拍了她的头一下,叹道,“你啊……” 云泽眼眉弯起,眸中竟有几分温柔和认真,安宁被他的样子唬得愣了愣。 而后他将扇子扣在掌心,忽然弯下身凑近,平视着她,眨了眨眼,道:“要不你别喜欢他了,喜欢我算了,毕竟我才是仙界第一美男。” 就知道这厮满嘴开花,没个正经,哪有人自封第一美男的,还要不要脸,怎么不说自己是六界第一美男!安宁冷笑一声,思量着要不要踩死这胡言乱语之人,面前云泽已飞快的退后了两步,显然已经熟悉她的招数。 “啧,我是怕宁宁你受伤啊,” 云泽挥着扇子,继续满面诚挚的调侃,由衷的逗弄她,道,“你在这里就这般样子了,若去了仙界,醋怕是要换缸来吃,可怎么办呦。”言毕,作捧心状,十分夸张。 安宁面上冷笑,恨不能封了这厮的嘴,刚想怼回去,突然又顿住了,她记得他曾说无脸仙君在仙界满树桃花,如今又说……难道无脸仙君在仙界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比如……相好的女子? 不会吧,六界都这个模样了,还有心情谈恋爱……可是,无脸仙君的身份是太子,难保他父君不会安排什么人…… 安宁越想越不对,心中那一点疑虑不可抑制的冒出来,她忍了忍,想把念头摁回去,怎料越摁越是反弹得厉害,只好作罢,她轻咳了一声,挑拣着词汇,拐着弯问道:“我见长衡真人看着不大像三十多岁的,皮相很是招女子喜欢。听你这么说,无……遥光仙君在仙界,难不成也……” 云泽闻言咔的一下把扇子合上,打在手心,敛起笑作肃然色,断然言道:“不错。不检点,很不检点。” 嗯?安宁怔了一下。 “别看他长得没我风流倜傥,可有一个太子殿下的名号摆在那儿,仙娥仙侍们可不都赶着往上扑么,小桃花一朵两朵三四朵。哪像我,”云泽一张脸摆得正气十足,浑然不知自己其实是不要脸的,道,“我就喜欢宁宁你一个!” 安宁这回连冷笑都懒得摆出来了,伸手摸了下身侧,出门急,忘带剑了。 幸好周围无人,水族的法术勉强可用,她一跺脚,用水凝成十支匕首,直戳过去。 云泽见势打着哈哈跑得飞快,边跑边叫唤:“别伤脸。” 清风徐来,大殿门边,暂为长衡真人的遥光立在左侧,右侧则是长衡真人的师兄,掌管门中银钱的迟琴。 两人闲谈间隙,迟琴看到安宁和云泽站在一处,便笑了笑道:“你这二弟子和齐风师弟的弟子很熟?” 遥光远望着两人,面容上古井无波,道:“弟子们相熟,是好事。” 迟琴哑然,而后笑道:“自然是好事。” 他不过是随意提了一句,转身就回殿里喝茶了,遥光看着那两人消失在路上,袖袍轻摆,也回坐殿中。 “茶好了,来尝尝。”迟琴烹茶手艺素来不错,递给他的一盏,清香怡人。 茶杯中水汽氤氲蒸腾,遥光举杯于唇边,有几分出神,都说喝茶可净心悟道,但今日他心头却不大宁静。 安宁的身影恍惚从心间划过。 他觉着,有些不大对劲了…… 想他在丘山受伤,昏睡了十多天,初初醒来,其实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待几日过去,却发现一桩事,安宁和云泽走得很近,两人倒也未曾越矩,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亲近感,甚至安宁对苏浔的态度亦有变化。 在此之前,他与安宁二人总在想办法甩掉几人,苏浔黏着,云泽缀着,他能感觉到,她是很不乐意的,提到甩掉他们,比谁都开心。如今……她再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像是习惯了几人在一起。 习惯,竟是习惯了么…… 而且,这习惯里眼看又生出几分亲昵来,难道在他昏睡时,发生了什么事? 茶入口发涩,他顺手便将杯子放回桌上,青釉的瓷杯清脆,发出叮的一声。 “这茶可是你师兄我好不容易搞到的,怎么,不合你口味?” 遥光微微一笑,道:“口中发苦,不知何故。” 迟琴也放下茶杯,想了想,道:“唔,若是这么说,确实还是雨前的新茶好,嫩芽时便掐了,茶里能有股子甜味。” 遥光淡笑不语。 可不是么,尚在萌芽时便需掐了,不然后面的苦头,怕是要留他自尝。 第二日天光未大亮,安宁就被掌门弟子叫了起来。 “下个月论典,师尊师叔商量着将门中典籍晾晒过,重新整理一遍,辛苦师妹了。” 安宁秀气的眉蹙了蹙,奇怪的问道:“为何,可是师父指名让我去?” 那掌门弟子笑道:“师妹什么话,哪能只有你一个人呢,典籍库书籍甚多,抽调了许多人手过来。” 安宁无奈的点了点头,只得跟着那弟子向典籍库走去。 云山的典籍有的是蜀山遗留下来的,还有这些年云山弟子参悟的,有修行基础的吐纳之法,也有不少阵法图,亦有山川鸟兽一类的志异本子,典籍数量庞大,放在三层高的玄木楼里。 两人走近时,玄木楼附近并无人影。 “许是师妹来得最早。” 可不是么,连口饭都没吃就被拉来,也不知是何处的规矩。腹诽归腹诽,既来了,也不便扭头离开,来回奔波,于是她独自推门而入。 门中散发着墨香,一排排木架子上,典籍摆得整齐。玄木楼不许点明火,只靠着窗外光亮,照亮一隅之地。 继而又在这微光里,勾勒出一弧如玉的白色来。 衣似雪,人如玉,墨发披肩。 他正拿着典籍翻阅着,听到响动,微抬起眼,他眸子漆黑清澈,与真实的遥光有几分相似处,但她隐约觉得,遥光的眼睛要更深邃一些,像碎星缀在夜幕上,亮且悠远。 眼前之人相貌确实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并不是他真正的模样。她心中叹息一声,再度不自觉的陷入古怪情绪里,翻来覆去,她竟发现两人相识至今,根本不了解他,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怕是她真的魔怔了。 胡思乱想之际,忽有“咕噜”一声在楼中响起,打破了静谧,遥光微挑了眉看向她。 安宁一愣,随即瞪了他一眼,抚了抚肚子,她现在是凡人,必然会饿的。 男子弯了弯唇,拿着几本典籍,从后门走了出去,安宁跟在后面。 玄木楼离长衡真人处理门中事务的偏殿很近。 “你不是要整理典籍?” “你不吃饭了?” 安宁不说话了,能吃饭当然是好事,她随他走进去,桌上已摆好了点心和米粥,不大精致却足以饱胃。 她拿起来,想了想,问男子道:“你不吃么?” 遥光淡淡道:“辟谷。” 安宁心道,这真是十分不公平的事,怎么长衡真人就能辟谷不食,她选的这个弟子却要受制于一日三餐。 她一口吃下大半块点心,只当点心是无脸仙君,吃得干净。 遥光坐在书桌后翻典籍,安宁坐在侧旁椅子上咬点心吃粥,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只在间隙,悄无声息的看一眼身旁之人。 遥光视线触碰到那女子时,她嘴上正沾着很薄的一层米油,亮晶晶的闪着光泽,他将那光泽看在眼中,总觉得她每次吃东西都格外香甜,想来那唇瓣亦是如此滋味。安宁偷偷瞄向遥光时,他在翻书页,浑身上下裹在白玉般的光芒里,如诗如画,令人心头宁静,心生向往。 她抱着碗,靠着椅背,倏然间,就想这么一直看下去,并不因那一身俊美的皮囊,而是皮囊里,护着她一路走来的人。 屋中的阳光映出他的身影,她第一次和一个人这样安静的呆在一起,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反而,有点喜欢。 其实,细细说来,他们没有认识多久,却又似认识了很久很久。 她思绪兀自飘远,眼前男子此时忽然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交,她的心咚的跳了一下。 便听男子弯唇言道:“帮我研墨。” “……” 人总会习惯,或者说麻木一件事,比如无脸仙君很爱支使她干活,又比如,她总是能忍着,硬生生的干下去。 磨墨是个技术活,随意乱磨很毁墨,加水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太浓。” “淡了。” 安宁倒不觉得浓淡有什么不合适,就是觉得无脸仙君今日气不大顺,是来找事的。她抬起墨,想着要不要在他身上磨一磨。 却听无脸仙君不咸不淡的抛来一句,道:“若是连墨都不会研,上了仙界怎么做本君侍婢?” 本君?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称谓。安宁听得一怔,然后道:“谁说侍婢一定要会磨墨?” 无脸仙君淡淡道:“本君说的。” 安宁不知怎的,被他陡然间变换的称呼,搞得心头一气,道:“那不做了不就行了?” 无脸仙君抬眸一瞥,配着那样一张脸,生动至极,他眼中似笑非笑,道:“天上的侍婢,都是贴身伺候的,你不愿做研墨的,却是想做哪种?” 他的笔蘸着墨,停在砚上,她磨墨的手正碰到他的手背,两人皮肤都有些奇怪的发烫。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最后只余一个念头: 无脸仙君今日是……疯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2.程滢之心 书案一侧, 安宁捏着墨的手指紧了紧。 那旁,遥光已抬了手,清淡的一笑,看回案上的典籍, 像是方才不过随口一语罢了。 安宁望着他,耳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回响。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收拾好心绪, 低头磨墨。 “你……身边那么多仙娥,应不缺我一个吧?” 遥光落笔纸上,边写边道:“尚缺个研墨的,若得用,便带回天上,若不得用……” 安宁手上一顿, 竖起耳朵来, 心道, 无脸仙君难不成想反悔…… “也带回去,随便置在殿里何处罢。”遥光叹道。 安宁不由一气, 抬头瞪他, 这是将她作物件用么。 哪曾想,那一眼直撞进一双含光的眼眸,她清楚的在那双眸子里看见自己的身影。他的笑容很浅, 然而放在这副容颜之上, 温柔清朗, 足可融化万物。 她霎时被围裹在其中,竟有些难以招架,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眼前的人一定不是无脸仙君。怕是穿进记忆时,哪个环节出了错。 庆幸的是,遥光适时收回了视线,继续提笔写字。但这般一起一落,却将她晾在了原地,兀自惊疑不定。 “师父,你在里面吗?”门外响起一女子声音,安宁怔了一下,听这声音,来的是程滢。 她心头顿时换了滋味,低声问身边男子,道:“是你同她说了,你在这里?” 遥光唇角悄悄弯了下,道:“不是。” 程滢又道:“师父,我进来了。” 说着便推门而入,安宁秀眉一蹙,这哪里像是徒弟的样子。 程滢进门看见安宁,也愣住了,道:“魏师姐,你怎么在这?” 安宁研墨的手没停,头也不抬,笑了笑道:“今日整理典籍,我来得早,师尊叫我来帮他的忙。” 程滢不禁瞥了遥光一眼,嗔道:“师父怎么麻烦师姐,下次叫滢儿来就好了。” 安宁手一用力,直将墨磨得咔咔作响。 遥光道:“你找我有何事?” 程滢笑道:“滢儿做完了功课,来找师父学琴。” 遥光未有表示,眼眉都未动分毫,程滢看了一眼安宁,转而又道:“既是要整理典籍,那我也来帮忙罢。” 看着程滢走过来,安宁放下手里的东西,微微一笑,道:“典籍都在玄木楼里,师尊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不如师妹先去整理那些典籍?” 程滢笑容一僵。 遥光低头不语,嘴角动了动,像忍住一丝笑意。 “魏师侄说得不错,你且先行去玄木楼罢,近日辛苦你们了。” 程滢张了张口,安宁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将话接过来,道:“师尊哪里话。” 遥光淡淡点头,不再多言。 程滢咬唇看了看安宁,又瞧了瞧遥光,眼眶都有些发红,最终还是道了声好,往玄木楼去了。 偏殿里一时寂静无声。 遥光写满了一张纸,放在一旁,看着女子盯着手上的墨不知在想什么。 “她喜欢的是长衡。”他忽然开口道。 安宁闻言,立刻白了他一眼,道:“你现在不就是长衡么。”言罢转身就走。 遥光哑然一刻,垂眸间,却是摇头笑了笑。 程滢能找长衡真人一日,便能找来第二日,第三日,她是最小的弟子,在长衡身边长大,两人的年纪相差不过十五岁,又有师徒情谊,放在外人眼里,两人如此亲近并无不妥。 只是眼下的长衡真人,不是正主,安宁看在眼中,难免觉得怪异。程滢天亮便来找“长衡”,若不是有她在,怕是晚上都不愿回去。 而安宁日日出现在遥光身边,程滢也觉得奇怪。 “师父让我来帮师尊的忙,自然要勤快些。”安宁想了个由头,道。 怎料程滢听后,变得比她还勤快,明知遥光可辟谷,早中晚三餐还是带着自己做的吃食找来,遥光曾想换个地方,但只要他在云山之中,程滢准能寻到他,避无可避。 安宁强压下心中泛起的波澜,反复提醒自己,遥光和长衡并不是同一人。 “师姐,师父说的可是这一册?”程滢站在架子上,拂去书页上的土,道。 安宁正同她收拾架子上的典籍,两人已来此五日了,她私心里,总归不愿看程滢和遥光呆在一处,故而最好的办法,是将她支来和自己一并整理玄木楼。 “这阵法,师父曾同我讲过。”程滢翻着手中的书册,道。 安宁转头看那女子,似是每次提到长衡,她言语中都有欢喜,面上总挂着笑。 “就是这个。”她跳下来指给她看。 “我小的时候,学不懂这些,师父就反复画给我看。” 她愿意说,安宁便默然听着,不打断,也不附和。程滢说的多了,安宁也能渐渐勾画出曾经的师徒两人相处的模样。 长衡大她不多,程滢十岁的时候,还固执的管他叫师兄,觉得哪有这么年轻的师父,长衡想说服一个女娃尊师重道有些难度,他为人清冷淡薄,却也不是个固执的人,便由着她叫。 山里清修的日子很无聊,她时而会偷懒,考较功课总不过关,长衡就手把手的教她,知道她听得闷了,偶尔还会讲讲神怪志异。其实,长衡对弟子一视同仁,对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样尽心负责,但于她而言,却是不一样的。 比如,长衡很少笑,对着她,偶尔也会笑一下,长衡喜欢清静,但是不管她怎么缠着他,他都不会厌烦。 漫长的岁月里,她都在找不同,她希望师父对她是不同的。 为何要去寻这些不同之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后面的事,戛然而止,程滢自不会同安宁说再多,但女子心事,早已分明。 看着她的笑容,安宁的心难得静了静,转念却想道,这样的感情,真的会因一个陌生男子的出现,就轻易断了么? “师姐,你说师父会喜欢么?” 程滢声音再度响起。 安宁见她拿着一张符篆,光华一闪而过,符篆在她掌心变成一个挥着翅膀的白色纸鹤。这是云山仙派的法术。 程滢说她偷偷跟大师兄严离学了很久,才学会的,法术其实并无大用,只是少女的一番小心思罢了。 待长衡真人从偏殿出来时,她看着女子,开心的将手里的纸鹤递给师父,纸鹤飞了一圈,落下来又化成一朵精巧的纸莲。 遥光收下了。 “我总觉得近些日子,师父不大开心。”待遥光走远,程滢悄悄拉着安宁说道。 安宁也不好告诉她,那并不是她的师父,自然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以程滢的话说,就是和她交谈的工夫少了,对着她冷冷淡淡,连个笑容都难见。 “不行,我得多陪陪师父才是。” 安宁一时无语。 转过头,她便在竹林里找到了遥光。 他正静静擦拭着膝上的古琴,竹林里只听得风声穿梭,一片宁静祥和。 安宁坐在他对面。 “可想听琴?” 安宁怔了一下,这是要弹给她听么,但一念及蠢蠢欲动的程滢,立刻摇头,道:“还是别弹了,小心把程滢招来。” 遥光闻言不由低笑了一声。 “你也别笑,小心程滢看见又缠上来。” 有道是蜜蜂缠着花骨朵,程滢围着长衡转,程滢可是要日夜陪着自己师父的人。 “你不是和她在整理典籍,怎有空闲过来?”遥光淡笑道。 安宁道:“你座下二弟子来了,正陪着她。” 美其名曰“陪”,其实是云泽自告奋勇前来探一探程滢心思底细的,他自诩情场老手,号称要看看自己魅力几何,争取代替长衡在她心里的地位,让几人事半功倍,此语着实让安宁眼前一亮,终于觉得这位诙谐星君十分有用。 遥光听得这话,放在琴上的手却是一顿,于暗中微皱了下眉,又是云泽…… 再抬眼,安宁已探过身子,瞧他案上的典籍。 云云乌发,鼻间飘香,不是她,也是她。 遥光本欲问问,他昏睡时,除去他们一行追捕何罗鱼,还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和云泽变得如此……要好。然而看她探身过来,瓷白面容,重换的鹅黄衣衫,话便倏然化在了口中。 罢了。 长路漫漫,总归,他会一直在她身边。 安宁对云山仙派的典籍没有兴趣,只是见这几日,遥光卷不离手,写写画画,很是着紧的样子,就生出几分好奇来。 典籍上有很多缺失和看不清的地方,遥光都将它们誊在纸上,重新填补过,一卷阵法图很快补充完整了。 “这是记忆里的东西,带不走的,你为何要费神补它?” “苏浔。” 安宁明白过来,苏浔是沂山仙派的弟子,云山泯灭,这些古卷典籍俱以丢失,眼下它们尚可在记忆里重现,若能由苏浔记存下来,带回沂山,不失为一桩幸事。 自从众人离开丘山,苏浔情绪低落,浑不像往日那般无忧无虑,遥光如此做,未尝不是在照顾他的情绪。 她弯了弯眼眉。 “他拿了谁的记忆?”来了有几日,竟没见到苏浔,他平日可是很粘两人的。 “长衡四弟子楚云。” 安宁面上一僵,那不就是和这具身体本尊眉来眼去的人。 “我让他和沅女下山去了。” “去查尘鬼动向?” 遥光道:“不错。” 他们大抵都选了与程滢和长衡较为亲近的人,只待尘鬼到来,让那男子浮出水面。 “那文澈呢?”安宁顺着问道,毕竟一行六人,其余人都已各自就位。 “长衡八弟子许澄。不过这个人……”遥光道,“去年就死了。” 安宁一愣,岂不是文澈没有穿成功? “那他现在在哪里?”她好奇的问了一句。 “怎么,这么关心他?”遥光弯唇望她,道。 这是什么话……安宁白了他一眼,转而又想到文澈的身份,此间无事,正好拿来问一问,便道:“他以前,是你的同僚?” 遥光道:“不算是。” 安宁惊讶了一回。 “他是燃灯上古佛祖座下的提灯使者。” “提灯使者是什么?” “燃灯古佛的弟子,位列仙班,我修道,他修佛,在仙界我二人并无交集,只有几面之缘。” “那你怎么会认识他?” 遥光叹道:“四千年前,他剔去仙骨跳了焚心池,自去仙籍,堕为鬼怪。” 安宁面有诧异,问道:“为何?” “听说是为了一女子。” 遥光对这段往事也不大熟悉,只是仙界琐事虽多,但像这般惨烈的,数万年唯有这一件,故而传得四海皆知。 安宁心间略有慨叹,想到半截,却忽的顿住了,道:“你是说他已为鬼怪四千年了?” 遥光道:“若我未记错,应当是四千年,怎么?” “你还记不记得,他在地府里说,他做了两千年的鬼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3.所救何人(修) 几日过去, 文澈依然没有现身,两人的疑问自然无人解答。不过,倒是等回了苏浔和沅女。 两人言道,昨日云山外七百里, 尘鬼灭了三座城池, 城中都是手无寸铁不会法术的凡人,尘鬼突袭, 大半的百姓顷刻死于掌下,尘鬼一路由西向东,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遥光与迟琴、齐风商量,派出几近全部弟子前往, 斩杀尘鬼, 救护百姓,虽不知能做到何种程度, 也需尽力而为。 临走时, 几人凑在一处, 短暂碰头, 只道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当那心存歹意的男子拉住程滢裙摆时,偷偷将其杀了,若不能得手,带进门中继续杀。 “干净利落, 咱们也早些回去拿神器。”云泽摇着扇子, 道。 这法子听起来粗暴, 但却是以绝后患的最好选择。 七百里,御空前去并未用太长时间,他们其中一百人先去了那覆灭的三个城池,察看有无活着的人,更多的人追上尘鬼,企图将它们拦上一拦。 这一役打得辛苦,所幸都是最低级笨重的尘鬼,难打但容易躲避,在空中多击几次便是了。 尘鬼若有数千,首领必在附近,掌门大弟子严离和一队弟子越过众人,去驱散更远处的百姓,此地的弟子便交给了云泽统领照看,安宁则盯着程滢。 她方才一剑挥过去,尘鬼的血溅在她衣衫上,女子爱净,程滢脸色微微一变,却也顾不得许多,飞上前又是一剑,甚至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 安宁要盯住她,站在她身边,无意中帮忙挡了不少尘鬼攻势。 “多谢师姐了。”程滢对她道。 安宁颇觉她拼命得有点过了,便说了一句道:“不如歇一歇?”众弟子成群,轮番进攻,唯独她一次不退,险些将半条命搭进去。 程滢摇了摇头,道:“师父不喜欢这些尘鬼,素日忧心忡忡,我若能多杀一只,于世间有一点帮助,师父知道了,也能开心一点。” 安宁一怔,看着她向着尘鬼重新扑过去。 她的世界里好像只有长衡。 那日他们一直拼杀到黄昏时分,尘鬼四散奔走,应当算是暂时解了面前困境。 “师姐,我们去看看有没有活着的人。”程滢拉了安宁一下衣袖,道。 两人一起飞落在地,同行的还有云泽、苏浔、沅女三人。 几人在程滢背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城中满地尸骨,零散的铺满街巷,有一两声微弱的□□从中传出。几人一路扶起不少人,程滢也不例外,男女老少均有,只伤势不同罢了。 绝望之下,伸手拽住几人衣摆或鞋子的,数量竟也不少。 至于那个男子,完全无从分辨。 “这跟严离说的不太一样吧?”苏浔睁大眼睛,道。 或许是严离没说清楚,按照他之前的形容,还以为独独只救了一个,眼下可不只一个。 众人无奈之余,只得将这些人一并带回山再做打算了。 “我会继续盯着程滢。”安宁对身边几人道。 云泽点了点头,道:“是狐狸总要露出尾巴来,尾巴出来便干掉他。” “我记得严离说最先发现的长衡真人。”苏浔抱着剑道。 安宁想了想,程滢最喜缠着师父,兴许是在过程中透露出些什么,何况长衡对这个小弟子也极为关切。 不过眼下都要等回山后才有定论。 云山仙派中,一片繁忙。 安宁白日里会和程滢照料伤病百姓,在独辟出的连排屋舍,一呆就是半天。 屋舍中溢满哀叹痛呼之声,让众弟子望之不忍。 程滢今日刚予一老者上完药,修道中人在如此惨烈的景象前,少有顾忌男女之别的,能救活一人便是一份功德。 她放下手中的碗,转身见身边位置上,一男子侧身躺着,胳臂从袖子里伸出来,有一条蜿蜒的伤口,便拿了新药给他涂了,男子似是被药劲杀得一痛,晃了一下手,小臂便露出一半。 安宁这时也正看过来,那男子眉清目秀,很是俊朗,有一种书生的书卷气,她注视半晌,和严离曾描述的暗中比对,确有一番相近。 “姑娘。”那男子醒过来,声音沙哑的道。 程滢愣了一下,道:“对不住,可是太疼了么?” 男子摇了摇头,道:“多谢姑娘了。” 程滢本欲继续给他上药,被他挡了一下,男子客气的道:“不过是小伤,不敢劳烦姑娘,我自己来吧。” 他抽回手的刹那,安宁看见他胳臂内侧,隐约有一个如黑色火焰般的胎记。 那图案一闪而过,她也就没去在意。 为了确认自己猜想是否正确,安宁决定去各个屋舍再察看一遍,于是先一步出了屋子。 背后,她没有看到的是,敷药的男子于间隙短暂抬眸,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浮现一片深沉暗色。 安宁很快转了一圈。 “众人中,那男子与严离所形容的最为相近。” 她前往遥光所在的偏殿,同他说了此事。 遥光在典籍后应了一声。 怎么看起来,无脸仙君不大着急的样子? “再等等罢,”安宁听他道,“也不必每日跟着程滢,否则他们二人毫无交集,那男子也寻不到下手机会。” 安宁点了点头。 “你说……程滢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既不必跟得那么紧,她也就放松下来,索性坐在椅子上,托腮看眼前之人徐徐落笔。 她从前,并不在意身边的人和事,遥光的手顿了顿,望着她,淡淡一笑,或许这样的改变,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问出此话,其实也不是安宁本意,只是前几日程滢拼命的身影,让她的心弦动了动。 倘若程滢真的爱着那个男子,那么在她的记忆里,就不会有完美的结果,除非在此之前,他们杀了他。 杀一个人或许容易,但于程滢而言,也是残缺的。 “程滢困于云山之亡由她而起,并非这段感情没有结局。” 安宁微怔。 遥光看着她道:“以云山仙派为代价去爱一个人,并不值得。” 安宁不知该说什么,每个人大约都是这样,做出一个选择,然后以付出和回报,衡量选择是否正确。记忆里的程滢,有机会重新来过,现实中的她,赔上了自己的一切。 “那……如果是你呢?” “嗯?” 会不会为守护更多的人,而选择放弃心头一人? 他微微一笑,道:“不会。” 安宁于暖阳里静静看他,想透过那双眼睛,看进他的魂魄。 “不会有那一天。” 哪怕放弃自己,也要寻得一个周全,何况那是心上之人,谈何选择。 他说,不会让那一天出现。 她眉眼弯起,心中一片涟漪。 云山仙派里的日子,比想象中要宁静,程滢并未同任何一个被救的男子交从过密,就因如此,几人甚至怀疑严离欺瞒了他们。 闲来无事,遥光慢慢将缺漏的法术阵图填补完整,交给了苏浔。苏浔孩子心性,十分的欢喜都摆在脸上,趁着眼下挂着师徒的名义,凡是有不懂的,便跑来求教于遥光。遥光同为修道之人,又有与蜀山创派者开阳的情谊在前,自是无有不解答的。 安宁有一搭无一搭的为遥光研墨,看他手执典籍,接住苏浔抛来的疑问。她对道法不熟,典籍中所记载的东西,亦是没听说过,遥光化繁为简,三言两语便将之解通,确是个良师的样子。 程滢每日也会坚持不懈的来寻,或许是人多的缘故,行为收敛了许多,见她踏实下来不再念着往遥光身上扑,安宁心头也舒坦不少。 几人时常坐在竹榻上,看苏浔用新学的云山道法在遥光跟前“找虐”。 “最近四师兄好生勤奋,大师兄二师兄都比不过他。”程滢感慨道。 “二师兄”云泽也蹲在她们身边,扇着扇子,悠然吃果子,边旁观边道:“小师妹,你光看四师弟勤奋,怎不问问我这些东西会是不会?” 程滢惊讶的道:“这些我都未见过,难道师父已偷偷教给了你们?” 云泽一日既往的耍嘴,瞪圆了眼,道:“我让你问我,又没说我会。” 程滢愕然,拉着安宁衣袖道:“魏师姐你看,二师兄怎的变得这么滑头了。” 安宁心道,因为不是你的二师兄。不过此乃打击之良时,她微微一笑,道:“我也觉得你二师兄滑头又话痨,要不得了。” 云泽咕咚一声,来不及嚼,把嘴里的东西直吞了下去,程滢噗嗤一声笑出来,就连最旁侧的沅女也不禁莞尔。 “魏师姐,二师兄好讨厌,不说他了,”程滢又神秘兮兮的转过头,对安宁眨眼睛,道,“我见你每日都来,可是因为四师兄。” 程滢话转得飞快,这次轮到云泽吃果子看热闹了,他一贯不嫌事大,哈哈大笑,插了句话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安宁眼神如刀,瞪了他一眼。 不远处,苏浔布阵方罢,起阵时尘土飞卷,清光曜曜,他从阵中跃出,虽力量不大,但阵法规整,比之前自己乱气八遭的阵法要好上许多了。 看他飞身而起,遥光视线便从安宁身上略一停顿,移转开了。 苏浔浑身挂着枯叶沙土,精神却看起来大好。 “好像做得还有不对,我……我回去再练练。”他挠了挠头发,道。 遥光淡淡一笑,道:“道法不可一蹴而就,你资质不差,用心修炼,当有所成。” 苏浔闻言怔住,面上很是兴奋,兴奋了一会,又有些羞惭,道:“我师父也这样说过,说我看似尽力却不走心,修炼跟闹着玩似的。” 二十多岁的男子,又是沂山仙派的大弟子,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应是他亲近之人宠溺出来的。 “你可知,道家有一剑式,任何法阵与之结合,力量倍增?”遥光看着他道。 苏浔眼睛一亮,摇了摇头。 遥光伸袖一挥,随意在几步外折来一根竹枝,竹枝坚韧,向他飞来,他收手接住,白袍青竹,洒然出尘。 “这一招重在出力和角度,看好。”话音落下,他人已在半空。 苏浔一眨不眨的盯着,不敢遗漏分毫,只仔细记清楚要领。 众人散去后,云泽拉着程滢走了,安宁心想着无处可去,就留在了后山竹林小筑,她托腮坐在书案旁,侧目看遥光手不释卷,垂眉闲读。 “你教了苏浔那样多的阵法,他能记住?”她可是见识过,像甚么清光连环阵之类,哪怕早就学过的,用过很多次的,苏浔都会记错。 “若有心,又有何难?”遥光身上混着青草香气和书卷墨香,用了他人的肉身,却还有神仙的风骨。 “他师父将他当做小孩子来养,怎么我看着,你这挂名师父,也将他作小孩子来教?” 遥光勾了勾唇,低头看她,道:“五万岁比之二十五岁,姑且可以算上长辈罢?” 安宁一讶,道:“五万岁?” 莫不是嫌弃他年纪太大?他心中转着这个念头,撂下书,沉吟道:“唔,在仙界我的年岁还算小的。” 安宁问他道:“那天帝的岁数岂不是要与天地相同?” 遥光未想到她会提起天帝,便道:“我幼时曾问过父君,只道不知,大约活得太久,忘了年月。” “天帝……是什么样子的?”安宁道。 “怎么问起这个?”遥光微讶。 安宁抿了唇不语,其实心里念的是另一桩事,他这个太子殿下回仙界,逃不开天帝一双眼睛,带上她这一只不明来历的蚌精,也不晓得会不会出岔子,故而提前问一问,心里有个准备。 遥光眸光掠起一丝笑意,道:“若我娶了谁,他是会过问一二,今次不过带回一婢女,怕是惊动不了他。” 安宁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一把眼刀就飞了过去。 遥光淡淡一笑,到底与她闲聊起他那位父君的性子,据他言,天帝性情跳脱,俗话说就是“心大”。 “心大?”安宁一愣,她之前听禄存星君说过,天帝不喜循规蹈矩,遥光换了个形容,但这意思翻来覆去无甚差别。 遥光一笑,谈起过往确有温馨模样,比方说,他幼时念书久了,天帝会跑来把他拽出屋子赏风景,说神仙活得太长,往后的日子多着呢,何必苦于一时。还喜欢将他刚束好的头发,揉得松散。 长大后他请求领兵出征,天帝从不下死令,私下还会跟他反复强调,打不过就赶紧跑,好些正直的神仙都看不惯这位天帝的做派。 安宁闻言,恍然悟道:“我总算知道六界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了。” 遥光无奈一笑。 清风拂过竹林的时候,暖阳落在两人身上,安宁百无聊赖的伏在案上,听眼前的男子,徐徐讲着仙界的事,听他描绘从前仙界的锦簇繁华,也讲到他年少拜师学道,与师兄弟们相处的趣事。 她偏过头,莫名有怅然之感。 那么久以来,都见他一人独行,却从未想过曾经的他是怎样生活的,原来也有家人友人,年少一同仗剑除恶,后来领兵在外,亦有忠诚的下属。 这是他第一次,讲给她听。 五万年很长,他的话里,隐去了剑光与血雨,只留下记忆里温暖的片段,但她知道,所有的结局,无论开端和过程如何顺利,最终未逃出世间困局,也许……他言语中提到的那些人都不在了,正如暗淡的北斗星,不再亮起。 她转念又想,若六界太平,他应还是天上的太子殿下,日复一日的忙碌也悠闲,可若六界果真太平,她也没机会遇见他。 她悄悄拽住他的衣袖,枕上去,离他又近了一些。 云山竹林里,不必担心尘鬼闯入,四下也暂无人往来,是难得的幽静。 安宁枕着他宽大的衣袖,在他缓缓语速里,沉下眼睫,呆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遥光垂眸望着女子半张容颜,唇边一抹浅浅笑意,她乌黑的发丝铺在他的膝上,柔顺绵软。 他注视她良久,忽然想到久远的以后,在仙界府邸,大约也是这般,闲时他执卷落笔,她倚在一旁,研着墨应付自己,又或酣然睡去打发时间。 万天万年,长长久久。 风吹落枝上的竹叶,向他们卷来,倏忽挂在她的发上,白玉般修长的手指捏了那枯叶,放落于地。 他的手悬在她发顶上,欲抚还休,笑了笑,终是作罢。 还是赶快结束云山的事,让她恢复原身罢,不然总有脱离感,何况这魏琪长得实是……比不过她。 小路旁,阴影里,一个女子蹲在草丛里,请捂住口。 长草间隙,她怔怔远望竹亭里的两人,手指尖抖了一下。 夕阳布满山坡时,程滢抽身离开,跑到了云山之中。 她抱着膝,坐在一块石头上。 山脉起伏变化,层林烟雾缭绕,云卷云舒。 她不是有意的,只是习惯了呆在师父身边,有什么新发现的物什玩意,新学会的法术,都想给师父瞧。小时候,是作为弟子想博得师父的赞赏,长大了,反而将赞赏看得淡了,更多的时候只想惹师父笑一笑,她觉得,师父笑起来,很好看。 师父没有拒绝过她的亲近,诚然他对弟子们都是一样的,但她自忖是他唯一的女弟子,在这些相同里,还是找到了许多不同。 她的师父,对她更温柔,也更有耐心。二师兄三师兄参悟不透道法,他总是点到为止,极少手把手去教,对她,则会沉心静气,一遍两遍亲手去纠正。她觉得,师父是喜欢她的,虽然不确定,这种喜欢是长辈之于晚辈的,还是其它什么…… 她曾以为他们是最亲的人,直到近日,她隐约感觉,有人闯了进来,闯进他们二人中间,那人不是师兄弟们,而是旁支的师姐魏琪。 为何,她不明白,师父和魏师姐明明之前不熟悉的,可是今日所见,竟有种诡异的亲昵,那是她没有见过的,从未感受过的。 她迎着山风,眼底一阵阵发酸。 “哎……”一声轻呼,从茂密的树林里传了出来,还有枯枝折断的声音。 程滢愣了一下,站起身来,道:“何人?” 无人回应。 程滢“呛”的一声拔出剑,拨开草丛。 一男子,滑倒在地,衣衫破了一个口子,他穿着布鞋,因云山土地潮湿,鞋底尽是泥泞。 “是你?”程滢认出他,就是在镇民们现居屋舍中见过的那个人,受了伤,却执意自己上药,当日他文质彬彬,很有书卷气,今时却没了那股子秀气,很是狼狈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这里?” 那男子起身将身上弄利落,施礼道:“想着松松筋骨,就到这山中了,没想到姑娘竟在此,打扰了。” 程滢摇了摇头,道:“没事,不过山里有野兽,你无道行在身,还是小心些。” 男子一怔,又是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 程滢没说话。男子躬身一礼,回转下山,程滢重坐回大石上,心灰意懒。 半晌凉风习习,她圈着胳臂,抱在胸前。却又听得背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那离去的男子又走了回来。 “方才忘了,这是我在山上采的野果,味道不差,”他顿了下,道,“姑娘若不嫌弃,可以作小食吃吃看。” 程滢接过那红彤彤的果子,怔然望了许久,眼底本就有涩意,果子的酸味冲进鼻子,又添了几分酸楚,她握着果子,突然就掉下泪来。 那男子一时愕然,不知何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4.窥探心意 “抱歉。”程滢垂了眼睫道。 那男子摇头, 眼中带着几分关怀,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程滢沉默不语。 “若姑娘不愿说就罢了。”那男子等了片刻,又是极为知礼笑了笑,打算告辞离去。 “不是的。”程滢忽然开口, 道。 男子诧异的看着她。 程滢面上一红,低声道:“你……你若无事, 能陪陪我么?” 男子踌躇了一下,荒山野岭, 孤男寡女,不合礼仪。 “只一会。”程滢小声道,泪又落了下来。 那男子终是点了点头,与她一同坐在大石上,中间隔着半人多的距离。 “我看姑娘面有愁容,难道有不顺心的事?” 程滢怔了怔。 “我倒觉得姑娘应当放宽心, 大可不必因琐事纠结。”男子一笑, 道。 “你为何这样说?”程滢道。 那男子眸中漾起几丝惆怅, 转而却又是笑了笑,道:“姑娘是云山仙派的弟子, 大部分时间在山中修行, 不受尘鬼困扰,已是大幸,若姑娘同我比惨, 必然是比不过的。” 程滢纵使心里不痛快, 也因他最后两句话的语气, 破涕莞尔。 “我幼时父母皆丧,亲妹不知流落何方,勉强抄书度日,却没有躲过尘鬼灾劫,”他道,“你说,惨不惨?” 程滢嘴唇动了动,正如世间无数惨剧一样,他这半生当真悲凉。 原本要听她说,到头来男子说得反而比她多。 “很多年前,我还喜欢过一个女子。” 程滢一怔,抬头向他看去。 “没想到吧,人生如此悲惨,竟还有闲心去喜欢姑娘。” 程滢又被他逗得笑了一下,忍不住心中好奇,道:“那是怎样的姑娘。”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是个很善良,且温柔的女子,她家教很严,我们便以书信来往,这般,不见时也如同相见。” “后来呢?” “有一日,我许久不见她,便悄悄去找她,却发现她被人杀了,早已尸骨无存,我心痛至极,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四下去寻她的尸骨。” 程滢悚然而惊,几乎完全忘了方才自己难过之情,道:“怎会如此?” “时至今日,她因何而死,我亦不知,”男子苦笑道,“只是这天上地下,再找不到一个同她一般的姑娘……” 程滢心中着实不忍,后悔因她的缘故,令他想起伤心往事。 “世道艰难,人活一世,最多不过五六十载,虽苦难多于快活,但也该力求一份圆满。” “可很多人都说,得之为幸,不得我命……” 男子笑了笑,道:“姑娘错了。” 程滢一怔,问道:“什么?” “有些事确让人无能为力,但若不强行试过,怎知这是自己命该如此?” 程滢呆了呆,她脑中有些混乱,怔道:“可你不是依然救不了……”救不了你的亲人爱人么? 男子阖目一刻,再睁开,却有一片锐芒,反问她道:“你又怎知我没有试着救过他们?救过而死,是我之命,未救而死,就是我的过错了。” 程滢望着他的眼眉,心中一动,她目光微晃,低头咬了咬唇。 男子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迎风眺望太阳消失的那座山峰,红色的斜晖,从天边照过来,将天空云彩染成一片金红,也像在夜幕来临前,守住自己的一隅之地,绽放着最后的光亮。 “我喜欢一个人,但那个人却并不喜欢我。” 男子听身边的人轻声道。 他垂首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他不喜欢你?” 程滢张了张口,秀眉蹙紧,抿唇难言。 而后见那男子清秀的面容突然生动起来,他双眼眨了一下,道:“若是不试,你怎能知道他是否对你有心?” 程滢摇了摇头,道:“我……我不敢。” 男子也没有在劝什么,只淡淡一笑,道:“试与不试,全在姑娘你罢了。有时候,情之所至,总会想着试探一番对方心意,这个倒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程滢讶然看他。 男子眼眸有微光一闪,面上如旧,一派温和知礼的模样。 阵风吹来,他适时的重新站起身,轻轻活动了一番,道:“晚风寒凉,山间更甚,姑娘早些回去罢。” 这一次,程滢没有拦住他。 男子深施一礼,似不愿打扰她独自思量,自己便先开了口,寻着小路往山下走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程滢提声问了一句,道。 男子笑了笑,在一棵松树后,回道:“柳潜。”言毕,便冲她摆了摆手离开了。 她看着那男子消失在树林里,笑容渐渐收敛起来。 此时日辉散尽,夜幕携着月色,攀上梢头。 安宁已经有几日没见程滢了,遥光也因此得了几日的空闲,便拉着她在云山中探查神秘法阵。 法阵是基于山脉走势而形成,汇集山川灵气,如军帐一般,几个点拴住油布,撑起一个巨大的帐篷,以云山仙派为中心,盖住方圆十里左右的地方,对凡人无伤害,只用来阻挡妖邪,有出无进。 “好生厉害。”安宁揪着一片叶子,丢出法阵去,边缘微光一闪,畅通无阻。 遥光点头道:“与神器有关。” 咦?安宁讶然看他道:“神器不是不能单独使用么?” “神器所处位置,是山脉发源地,灵气由此生长而出,意外给了云山一个屏障。”遥光道。 安宁怔了一下,道:“严离曾说当年的法阵并没有被破坏。” 遥光看着她,点了点头,道:“四千年后云山附近没有尘鬼,应与法阵有关。不过,眼下有两点尚未可知。” “什么?” 遥光眺望层叠林木,沉声道:“一者,云山上下数千人一夜被灭,绝不是一人所为。此人为神器而来,必然与尘鬼有关,法阵完好,尘鬼又是怎么进来的?” 几人先前一直盯着被救上来的人,倒没怎么关注这件事。遥光这样一说,安宁却是反应过来了,那神秘男子是程滢的心结,但是导致云山覆灭的可不止是他一人所为,若尘鬼还有什么古怪招数,于世间必然百害而无一利。 安宁心道,果然神仙的境界要高一些…… 转而又问他:“第二点呢?” 遥光伸手碰了一下法阵边缘,道:“二者,阵法有无破解可能?” 安宁没想到他说起此事,闻言一愣,能破解当然是好事,阵法就能跟着他们移动了,但此阵是神器结合天时地利自生的,怎会有规律可循?不过看遥光淡然神情,不像是随便一说的样子。 他并未同她言明,随后倒是越发忙碌起来,安宁被支使惯了,大半时间都在帮他整理典籍或是倚着书案研墨。 一连五日皆是如此,第六日因门中有要事,需长衡真人这个掌门出面,安宁便没去找遥光。 窗外细雨蒙蒙,最适宜修身养性,窝在屋里睡觉,安宁一觉睡到午后,连门中午膳都错过了。 “师妹,你越发惫懒了,今日又不出门历练了?”一同门师姐敲开她的门,嗔道。 安宁眨了眨眼,问道:“掌门和师父他们散了么?” 那师姐微怔,道:“听说快了,你找师父有事?” 安宁点了点头,好歹把这位师姐糊弄走了,转念又想道,众人既是快散了,她倒可以去后山竹亭等无脸仙君。 这么想着,她便出了门,沿着小路穿越竹林,往竹亭走去。 竹林里潮湿,泥土的气息很是厚重,叶子上的水滴落在地上,陷出一个个小坑。这个时候,弟子大多下山去了,或是在屋舍做功课,后山空旷无人。 安宁独自走着,听耳边风声和雀鸟鸣叫回荡于山谷之间,又行了半盏茶工夫,忽闻竹林深处竟有破空之声传出。 那是仙剑挥舞,刺破空气的响动。 她脚步顿了一顿,循声望去,见葱绿的竹林里,一蓝衣弟子正在练剑,他的身影忽高忽低,在竹叶间影影绰绰,脚下清光闪烁,似还布着阵法。此人没有用门中佩剑,而是执着一柄木剑,一招一式分拆得清晰,舞得慎重。 苏浔。 此刻他练的是前些日子遥光教给他的,尤其是增强阵法威力的那一式,被他着重练了许多回,那一招安宁也见过,十分奇特,阵法残缺可以补救,法力缺损足以增强,是个很实用的招数。 苏浔学得认真,这番情景,难免让她小小的刮目相看了一下,她一向觉得这个男子像长不大的孩子,莽撞、粘人且玩心重,没想到认真起来确有沂山弟子的风范。 她倚在竹上,遥遥想起初见那时,倏地起了别样心思,微微一笑,素手一翻化出几支冰锥,冰锥的力量尽凝于尖端,眨眼飞进苏浔阵中,去破他的法术。 苏浔未料得有人突袭,一惊之下阵法险些散了,手忙脚乱间,看见冰锥才晓得是熟人试探。 他“嘿”的一声,转了下手腕,持剑布阵,将之拦下,阵中如火,冰锥刺在上面融化个干净。 他放下手里的剑,半晌,抓了抓头发,道:“你没用全力。” 安宁白了他一眼,以她现在的人身,修炼不过二十余年,哪里能将他怎样。 “阵法布得不错。”她随口道。 苏浔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安宁点了点头。 苏浔脸庞虽没了酒窝,但这张脸一样白净,他的心情又一贯摆在脸上,面容自是欢喜,让安宁没想到的是,欢喜过后,他两颊突然红了红,嗫嚅道:“多谢。” 安宁看向他,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浔被她盯得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你是苏浔?”怪了,莫不是换了张脸,连性子也变了,她之前还觉得无脸仙君怪怪的,如今又加上一个苏浔。 苏浔愣了半天,没感觉有哪里不对,又琢磨了一阵,忽然明白过来,慢吞吞的道:“哦……那小爷我方才什么都没说行了吧?” 这话一出口,却是曾经的苏浔没错了。 午后的阳光从叶子间隙漏下来,洒在他的面容上,一派年轻人的朝气。 “你要去哪里?”苏浔从竹林的土坑里跳到小路上,问道。 安宁道:“去后山。” 苏浔本来想说跟她一起去,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换成了另一句,道:“你等下。” 安宁注视着他跃身而起,抓了一把竹叶下来。 这是做什么? 苏浔冲她咧嘴一笑,口中道:“你等我一下。” 安宁不知道他要做甚,此间无事,便也多停留了一刻。却见苏浔手指动得飞快,竹叶缠绕,被他编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蚂蚱。 安宁承认,她又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家伙还有这份手艺。 苏浔编完,径直递给她,道:“给。” 安宁奇道:“为什么给我?” 苏浔愣了愣,脸又莫名其妙的红了,然后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救过我。”他不敢说,其实他想了一路了,从秀木村到丘山,她救过他很多次,无论有意无意,终究会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他一把,之前琐事太多,他们连一天清净都没有,两人也没多少交谈的机会,如今得了空,他才回过味来,左思右想,就……编了一只蚂蚱。 谈不上报答,只是一点心意罢了。 安宁没有拒绝,还了他一句“谢了”。 “从哪儿学得?”她随口问道。 苏浔笑容朗朗,道:“跟我师父学的,我小的时候,他总编东西来哄我。” 又道:“沂山有很多竹子,比云山还多,可漂亮了,改日有机会,我带你参观一下。” 安宁点了点头。 “我等你们。” “嗯。”等到了西海,无脸仙君重回仙界以后,应该有空吧…… 眼前,天空的光芒从竹叶缝隙撒下来,照得少年人眉眼爽朗,笑如暖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5.程滢试探 安宁在竹亭里待了一会, 因许久等不到人,便转去玄木楼了。 “师妹?” 安宁抬眼一看,是长衡大弟子严离,他抱着几本典籍也正要往里走。 他笑了笑道:“又来整理玄木楼?” 安宁点了点头, 道:“严师兄今日怎么会到这里来?” 严离道:“半路碰上迟琴师叔, 帮他还典籍。” “师尊师叔还在议事?” “已经散了,”严离想了片刻, 又道,“附近村庄发生了些事情,师尊与众位长老在商议解决办法,过了今天, 门中怕是要忙起来了。” 安宁对云山门派的事不感兴趣, 只是不知此事与尘鬼有没有关系。两人边说边走,严离与她打了个招呼, 将书籍归位就离开了, 安宁则顺手拿了一本阵法图解往书房行去。 还没到门口, 便听见书房里有动静, 声音还不小,安宁眉头一蹙,推开门。 戏素来要演全套,她道了一声“师尊”,定睛一看, 尾音却不由消失了, 程滢扑在长衡真人身上,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长衡真人表情冷淡,程滢则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这副情景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听到门口响动,程滢红着眼睛回过头,看了安宁一眼,转回去又瞅了眼长衡真人,喃喃唤了一声“师父”。 安宁注视着她,面上作惊讶状,道:“师父师妹,你们怎么了?” 程滢摇了摇头,不说话。 遥光与她拉开距离,道:“你先下去吧。” 程滢急道:“师父,你的伤……” 安宁这才注意到,遥光的左手正往下滴着血,他将手收回袖中,言语疏离道:“并无大碍,你且去吧。” 程滢望着他的神情,眼中含泪,抿了抿唇,突然从安宁身边跑了过去。 安宁哑然。 待凑近一些,拉起遥光的袖子,方看明白,他的左手被锐器划得皮开肉绽,伤口颇深。 “是程滢伤的?”安宁瞥了他一眼,道,“你一个道行高绝的掌门,怎会被她伤到?” 遥光亦是无奈,他也未料到程滢会来这么一出。程滢隔三差五叠纸鹤送予师父,因在长衡真人记忆里,几乎来者不拒,他便代长衡真人收了,但此番她那纸鹤有些古怪,落在他手里竟扑腾起来,程滢似也有几分惊疑,跑过来查看。 与其说失手伤了他,倒不如说是早有预谋,至少在安宁眼里便是如此。 真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另眼相看,程滢连这等招数都使出来了。 “她为何突然如此?”安宁道。难道是遥光对程滢太过冷漠,让她受了刺激? 遥光扫过她抓住他的手,微一挑眉,道:“哦?那我日后对她好一些罢。” 安宁一怔,白了他一眼,本想说,你与她不是真正的师徒,不必理会,转念又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遥光作为程滢最亲近的人,应当利用好自己的身份才是。 她心里刹那间就别扭的不得了。 安宁的手忽松忽紧,看上去心神不定,遥光将她这副神情装在眼里,却似颇为受用,勾了勾唇,幽幽道:“你若再用力一些,长衡的血便要流尽了。” 安宁手指尖一凉,原来是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只是哪有他说得那么严重。她瞪了他一下,然而想放下又谈何容易,无脸仙君下一句迅速接上,道:“帮我包一下。” 语气很随意,像是习惯了。 安宁抓着他的手愣着没动,她以前没注意,今日程滢在此她才忽有所觉……在旁人面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到她这里就变了样呢…… 遥光一挑眉,道:“怎么?” 安宁一时想不明白,又瞪了他两眼,却不想无脸仙君脸皮越发厚了,竟毫无自觉。安宁心中叹了一声,最终还是认命的揪着太子殿下的手,狂撒仙药,把那只手包成了粽子。 遥光注视着她,眼底有不可明说的情绪。 这一日,遥光依然很忙,这一段小插曲暂且被两人丢到了脑后,安宁坐在书案一侧,看男子伏案书写,前几日只道他在修复典籍,今时才觉得他写的东西不同寻常。 很多符号笔画竟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是神器自生的阵法?”她不禁好奇起来,问道。 遥光道:“不错。” 安宁拿起一张纸,上面的文字倒是都认识,但是曲折的图案和寻常的阵法图不一样。 “伏羲阵图,在八卦原有的方位上,重新计算所需法力和出力角度。” 安宁不擅布阵,她这些年学得杂七杂八,到底也不知自己算是哪一家的,故而统称为妖术。 “你教给苏浔的就是这种布阵之术?”对他来说是不是有点难了。 遥光微微一笑,道:“看他肯不肯下功夫,就算学不会,背熟了带回沂山,自有他师父教他。” 这话倒没错。安宁放下手中的图纸,道:“我看你快成他师父了。” 遥光笑了笑。 望着他忙碌身影,安宁又想起之前严离提到的,便问了一句:“这几日门中有事?” 遥光闻言手顿了一下,却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安宁一怔,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异样。 第二日果然有事。 风平浪静的山上,忽闻三清钟鸣响,众弟子没召至议事大殿。安宁自穿进记忆,从未来过正殿,众弟子鲜少被召集至一处,连下山围剿尘鬼,都是各脉分支各自行动,今次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这般郑重其事。 殿上三清神像前有一方白玉石台,放置着几把纹路精致的椅子,仙鹤铜鼎排列两侧,大殿宽广,气势恢宏。 掌门弟子站于最前排,她很快就看见了云泽、苏浔和沅女三人。 “门中出了什么事?” “并非云山,我听说是外面的几个村子,前些日子还好好的,结果一夜之间,村里人都消失了,前往查探的弟子查不出个所以然,这才叫来咱们一同议事。” 身后传来几声议论,将此事说了个大概。 其他几人待要开口,就听钟声清脆,大弟子严离朗声道:“恭迎师尊、长老。”众人连忙噤声。 白玉台薄雾翻涌,现出遥光与迟琴、齐风三人颀长身形,众弟子恭谨行礼。 长衡真人是一派掌门,而迟琴、齐风两人主管门中钱粮与刑罚,另有三十多位辈分高的,各有分工,每人名下也有弟子数十到数百人不等,不过对于长衡真人,倒都会敬称一声师尊。 安宁远望台上的白衣男子,平日瞧着也没什么,正经时刻,就觉得让他进入长衡真人的记忆是件太正确的事了,明明是两个人,却又浑然一体,无论行事作风还是本身性子,相通相近,从长衡真人的师兄弟及门下弟子一切如常的反应来看,足以说明遥光装得有多像了。 不过这也是在旁人面前…… 此时,台上迟琴已开口道明召集众人的原由,云山之南有一村落,村民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紧跟着便是临近两村人凭空消失,其它村镇人心惶惶,于是上山求助,众长老商议,再派出二十人前往查探,另出三百人布阵云山四面城池,如此诡异之事,不免让人联想到尘鬼,但若是尘鬼,有这等法力,着实可怖。 “师尊,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请一位长老带队更稳妥些?”长衡真人座下大弟子严离道上前一步,道。 遥光声音淡然道:“本座会随你们一同前往。” 众弟子愕然片刻,便有窃窃私语之声传出,长衡真人除了少时与众师兄弟下山历练过,这么些年再不曾出山,今日竟要与众弟子同往,可见事情紧急,不容小觑。 齐风领三百人布置法阵,迟琴则与其它长老一并坐镇云山。 安宁几人中,云泽被留了下来。 话是严离传给他的:“师弟就先留在云山吧,人手够了,咱们一脉不用都去。” 云泽也不强求,瞥了远处的安宁一眼,笑了笑,问道:“师父说的?” 严离点头道:“三师弟跟着齐风师叔布阵,你和五师弟一起留下。” 云泽眉一挑,心中便有了思量,他们之中确实需要有人盯着云山阵法,还有那未曾露面的男子,掌门不在,此人难免不会蠢蠢欲动。 可为何偏让他留下呢…… 这委实难不倒他,只一瞬工夫,他便想通了,扇着扇子向安宁蹭过去,抱怨道:“某人心眼特别小,你知道么?” 安宁不知其所谓。 云泽大摇其头,眼中满是遗憾,道:“真是可惜,还想跟宁宁一起出去呢。” 安宁瞥了他一眼,不想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6.村落之谜 安宁觉得无脸仙君的神色有点古怪。 村中的事多半和尘鬼有关, 但往日也不见他如此模样,神情凝重,隐隐发冷。她与众弟子御空而行,一路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就因着这副样子, 硬要跟来的程滢都没敢像往常一样凑上前去。 直到几人落地,程滢才叫了一声“师父”。 遥光视线扫过她, 程滢眼中微亮,朝他那里走了一步, 正要开口,就听身侧大弟子严离道:“小师妹,咱们四下寻一寻线索罢。” 安宁看程滢脚步顿了下,抬头望了一眼遥光,终与同门师姐师兄一同离开了,苏浔和沅女作为掌门弟子, 自然也在其中。 待众人走远, 安宁问出心中所思道:“你怎么会想着出山?”长衡真人久困于俗务, 不曾外出,遥光这般算是破了例, 而且身为掌门大可不必亲自跑一趟。 遥光眼中有些复杂, 没有正面回复她,而是道:“我曾遇到过相似的事。” 安宁微讶,道:“是尘鬼做的?”若有旧案对比, 不就可以轻而易举找到村民了么。 遥光却道:“不止。” 安宁看向他, 道:“多久以前的事?” “万年有余。” 安宁怔了一下, 那时他应还在仙界,领着北斗主将的职,征伐魔界。 她随即便道:“难道这里面还有魔界的事?” 遥光眉梢轻动,没有否认。见她猜了个大概,也就将当年的事告诉了她。 万年前,西北荒地与连山交界处有一座古城,虽挨着荒山野岭,但古城历经千年,阡陌交通,出入顺利,攒下了不少人气,有一日,古城万籁俱寂,家家户户留下家禽牲畜,甚至连炉灶都未熄,人丁如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了一座空城。他那时在连山五十里外,预备围剿魔界异族分支,先遣的一队人马察觉城中异象,禀报了他。 当时古城除了景象奇怪,未有异动,但为防魔界埋伏,他还是派出了人手再行探查。 “查到了什么?”说话间,两人正走到一座石屋旁,石屋两侧杂草丛生,安宁探手揪了一根白色的长草,边问道。 “那队人马没有回来。” “和居民一样?” 遥光点了点头,叹道:“我在战场见到他们了。” 大军行进在外,突发状况极多,但总归以战局为重,那队人马一日一夜未回,魔族却已进入仙界布置的袭击圈,大战在即,空城之事便暂时搁置了。 那场大战打了一日一夜,原本战线不必拉得这样长,按以往的经验,半日就可拿下这支异族。然而战事瞬息万变,中间确是发生了件怪事,仙界不得已退了一次兵。 曾经消失的仙界人马和古城居民竟出其不意现身在战场上,供魔界中人驱使。 驱使?安宁愣住了,这情景怎么那么像…… “与妖化的高级尘鬼类似。唯一不同的是,魔界“同化”之术有化解之法,如若驱使者身死,被驱使的人可以重新清醒过来。” 安宁点了点头,难怪有人说魔界与尘鬼祸乱有关,甚至尘鬼就是魔界造出来的,确实很像一路的,如今的尘鬼所用招数仿佛魔界的加强版。 四千年前,魔界还未消散,眼前这座城确有可能和魔界有关。 “那些人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遥光道:“传说魔界有一种百香草,世间仅有几处生长这种药草,可将沾染粉末的人化影移形,转移到指定位置。”可惜当日连山的百香草被焚毁了。 安宁大抵明白了他为什么要亲自前来,定是怀疑云山覆灭一事不仅与尘鬼有关,还与魔界有关。 未曾想无脸仙君又多言了一句,道:“尘鬼背后是不是魔界暂无定论,百香草用法奇特,但限制太多,只有生长的地方才能使用,转移的地方也不能离产地太远。” 按照现在的推断,尘鬼大军应没办法自由出入云山。 还会有什么法子? 遥光眉宇间霜寒之色未散,安宁望着他的神情,白色的长草在手里捏了捏,一千五百年没有人提起魔界,大约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尘鬼又喧嚣其上,凡人眼中,它们远比传闻中的魔界更可怖,但对于无脸仙君来说,恐怕印象深浅完全不一样罢,思及此事,她半是好奇半是犹疑的道:“你是不是……很不喜欢魔界?” 遥光闻言,目光平静,只像是略有诧异她会问出这句话,并没有安宁预料中的厌恶之极。 “为什么这么问?” 安宁一怔,其实她也不知为何问这个,遂挑拣了一番词句,道:“土地公同我说,你自掌兵以来,就在征讨魔界,后来还杀了魔尊和魔主,我以为你与魔界有什么恩怨。” “世间自有法则,正邪自有边界,六界皆同,并非针对魔界。”遥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格外平淡,然而两人相处久了,安宁对他言语态度已然熟悉,这样的平淡更像全然的冷漠,怎么瞧着,比生气还严重…… 不知怎的,她的头微微发痛,似乎有一根弦被人拽了一下,她想继续问下去,话到嘴边又作罢,反正现实中,魔界已溃散,连魔尊都死了,实在没必要为莫须有的东西,招惹他不痛快。 想到这里,她将手里揉得稀碎的草丢到一边,跟上男子的脚步。 结果没走多远,她脚下忽又一滞,一股浅淡而奇异的香味飘散在空中,陡然间灌入鼻腔,她不适的皱了皱眉,道:“你有没有闻到……” 话音未落,眼前景象轰然碎裂,她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 白色的衣角晃了晃,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将她围裹住了,遥光伸手扶住了她。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是道家惯用的清香,安神醒脑。 他们离得很近,她感觉手臂上的手收紧了些,她蹙眉调息,没有推开他的意思,只等这股逼人的香气散去。 身体中另有一缕清透气息输送进来,加快驱散香味。 安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脑海已恢复了清明。 抬眼才发现自己几乎靠在他怀里,目光所及衣襟雪白,露出一小片雪色的肌肤,如镶了月光,不得不说,长衡这副皮囊真真完美。 她一时看得发怔,思绪也飘得远了,灼热的气息中,刹那间生出的念头长满心头:如果……这是真正的他就好了…… 她心头砰砰直跳。 遥光亦是垂眸看着怀中一弧浅黄,明媚得像满目灰尘里开出的花,一分一毫绘在心上,他不愿轻易放开,只望着她,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勾唇浅笑。 她安静伏在他怀里一刻,直到远处有喧哗之声传来。 他低笑一声,侧过头,唇几乎贴在她耳朵上,道:“走不动了?” 他此刻的声音低沉好听,一句话吹得她耳朵发痒,心尖发颤,赶快手忙脚乱的退出身去。 安宁轻咳一声,不敢看他,眼睛也不知飘向哪里,道:“你方才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嗯。”他回道。 安宁脸皮竟然烫起来,定是两人离得近了…… “万年前与魔族一战,也曾有异香。”想必那不起眼的杂草中就有魔界百香草。 安宁点了点头,随便接下去,道:“为什么我没有幻影移形?” “量太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7.拖尸老者 两人说话间, 严离从天而降,向他们疾步走来。 “师父,七师弟不见了。” 他说的是长衡真人第七弟子于寒,众人分散于各处, 每过一刻会在村口碰一次面, 一则为了交换消息,二则为了确保众人安全, 一刻钟前,他们聚在一起,发现少了于寒,几人又等了等, 依然没有见到他。 “众位师弟已经去寻了, 弟子怕事情有异,前来禀明师父。”严离道。 “追踪之术也查不到位置?”安宁问道。修道之人都会追踪类的法术, 尤其同门之间, 只要间隔时间和距离不太长, 很容易查到行踪。 严离眉头一皱, 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了,我们试过追踪,没有反应。” 怕是和魔界百香草有关,只是再次询问严离,他并未见过大片白草。 此番只得看长衡这个师父有无法子了, 传闻长衡真人入室弟子的法宝, 由其亲手赠予, 眼下失踪的于寒,所持仙剑名为“成殊”,取北泽冰晶所制,长衡真人对他的剑气极为熟悉。 遥光手掌间化出一道金光,金芒如线转眼编成了一个八卦图,和苏浔唤出的相似,只不过图案要更复杂,金光也更亮。安宁和严离在一旁还未看清,他的手已收了回去。 “走吧。” 两人一怔,这是找到了? 严离连忙道了声“是”,随在遥光身后御空而起,安宁亦跟了上去。 村子的门外有一片乱坟岗,因常年无人打理,野草丛生,风刮过送来一股异香,严离从云雾中向下望去,脸色一变,草丛边上倒着几个云山弟子,正是去找于寒的那些人。 安宁感觉这里的香气比之前闻到的浓厚许多,遥光提前在他们身上布障遮住了味道,两人才没有晕过去。 落了地,遥光将众人移进障中,用法力冲淡味道,几人吸入的香气太多,无法立刻清醒。 “师父,这些草有问题?”严离问道。 遥光站在障外,沉声道:“此处不同寻常,你暂且待在这里,若其他人醒过来,你们想办法离开村子。” 严离抬头,眼中有几分不解,道:“师父……但是村民还没有找到。” 遥光摇了摇头,道:“你回山告知几位长老,就说此事由我亲自处理。” 严离讶然,随即面上浮现焦急之色,且不说此事本身就怪异,如今尘鬼横行,掌门师尊一人在外,难免不会碰上麻烦,他几乎立刻劝道:“还请师父三思。” 遥光则道:“不必多言。” 严离还是不放心,道:“弟子愿随师父一同前往。” 遥光并没有改变主意,道:“此行最多有惊但无险,人多反倒打草惊蛇,不可为。” 严离深知长衡真人脾性,有此决意必有考量,身为弟子实不应忤逆,终于道了一句:“弟子领命。”噤声作罢。 遥光言毕,略略看了安宁一眼。 安宁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这一次他竟什么表示也没有,转瞬拂袖而起,白色的衣袍挥动间,几束白色长草化成粉末罩住了他,他的身影就在飞末里消失了。 安宁眨了眨眼,心里突然有些不习惯。 怎么回事,无脸仙君这次竟然自己走了,没有带上她…… 难道此行其实十分凶险? 她心中想着,朝法障边界走了一步。 “师妹,你做什么?”严离在她身后道。 安宁微微一笑,道:“严师兄,我去村里找找其他同门,与他们说一声。” 严离目光扫过身边倒地的师弟,觉得她所言甚有道理,于是道:“那就辛苦师妹了,万事小心。” 安宁点了点头,伸手又布了新的法障,向村子飞去,在他没有注意时,于空中掠过,钻进白草丛。 撤回法障跳进草丛的刹那实在不好受,她脑海中天地旋转,晕眩欲吐。幸好持续的时间不长,等到睁开双眼,已换了地方。四面都是灰色的大石,她站起身,还未细致打量,就听不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声。 安宁侧身躲在大石后,见乱石丛中一点白,却不是无脸仙君, 一年迈老者,穿着发白的旧衣,脚上拴着铁链,单手拖着一个人慢吞吞的往前走,铁链撞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者须发花白,身子佝偻,四肢粗壮,整个人身形正常,动作却很僵硬。被他拖着的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挡住了脸,一路毫无反应,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安宁不禁猜测此人是不是于寒,正巧一阵阴风吹来,掀起他的头发露出面目。 她顿时愣住。 苏浔。 那老者拖着的人……竟是苏浔。 瞧他这副模样,不会死了吧…… “放心,他没事。”一人声音淡淡,落在她耳中。 遥光一袭白衣,腰侧挂着苏浔的木剑,仿佛从虚无中凭空冒出来,站在她身旁。 安宁第一句话应当问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但眼前拖“尸”挪动的情景,着实有几分骇人,她便越过了这一问,道:“苏浔怎么会落在那人手上。” “他在乱坟岗晕过去,被老者捡到,当尸体运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直跟她在一起么,又没看到。 “猜的。”遥光道。 真是言简意赅,又让人没有话说,能解释的只有这个原因,如果他像他们二人一样踏进草堆里,现在应该是站着而不是被拖着。 遥光收了苏浔的剑……想来是怕老者拖行过程中将他伤着,亦是表明他目前并不打算出手救人。 且看看要往何处去。 以往但凡他们进的地方,就没有不古怪的,这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四面堆的石头很普通,敲碎一个就知道有多诡异……石头里包着骷髅头。 有人骨也有动物的头骨,随意的堆叠在一起,布置的毫无章法,显然不是什么特别的法阵。 老者失了心智,眼珠子灰白,无念无明,专心搬运手中“尸体”,执着的向深处走去。 甬道宽敞且很长,除了散落的头骨,开始出现巨大的牲畜尸体,它们的骨骼被石化成了灰色,丢弃在道路两侧,体型极大,一头牛侧倒在地上,还有三人之高,越往里走,安宁越有自己被缩小了的感觉。 六界都有自己的界限,用以划分领地,就像妖城与人界有一道树门一样。 遥光言,魔族族群极多,分散于各地,界限划分也各不相同。 “那咱们怎么出去?”安宁不禁问道,这里像个密不透风的壳子。 “找到门,或者找个人。”他们没来过,但这里的人总该知道。 安宁点了点头,抬眼望见那老者钻进一个老虎的巨口中,老虎徒剩骨架,老者进去,却没有在空荡荡的肋骨看到他,此处应是道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8.移魂之术 界线之后视野宽阔, 一方巨大的平台延伸出去,半面悬空。光线很暗,浓重的黑色里,透着浅红色的光芒, 像从岩石的缝隙里渗出来。 从门口进来的人不止老者,间或有青年妇女, 甚至是孩童拖着尸体的身影出现,他们脚上拴着铁链, 无意识的向着平台挪动。安宁与遥光站在平台边缘,看他们把手中的尸体抛进深坑,尸体已然堆积成了庞大的尸山。 拖尸老者将苏浔扔了出去,而后慢吞吞的转身往回走。半空中,遥光用剑气一勾,又把他重新捞了回来。 安宁用术法在苏浔身上探了一圈, 见他全身筋骨未损, 只是吸入百草香过量, 晕过去了。苏浔在此处遇险,沅女身为守护剑灵, 必定会跟过来, 再者长衡七弟子于寒下落不明,两人既然来了,自然是要找到几人的。 平台一侧, 螺旋向下的石梯蜿蜒伸展, 两人没有御空, 带着苏浔往下走。四周弥漫着厚重的尸臭味,为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隐在石壁的阴影里,呼吸轻浅。不过照目前所见,深坑上下俱是神识不清之人。且这些人各有分工,有的诸如老者一般,将尸体运来,抛进坑中,有的则将底层散落的尸体拉进一侧石洞里,循环往复。 偌大的空间,没有呼吸声,只有铁链撞击和沙沙拖尸的声音。 遥光手指微颤,八卦图一时隐现,闪过一抹蓝色的湖光,那是成殊剑的剑气,指向正面最大的石洞。 “去看看?” 安宁点了点头,此地诡异,但别说是魔族,连尘鬼也没见到,她对洞里的东西倒生出几分好奇来。 地底长着很多石笋,每一个石笋上刻着一个村镇城池的名字,偶尔会亮起红光,闪烁一次,就有几人晃着铁链走出去。 石笋生长的地方,刻着古怪的符号,像一个阵法图,四角正方形,围绕着尸山则是圆形,遥光站在阵边看了一眼,便提着苏浔走了进去,走位极有章法,每行一步,四角遥相呼应,无人发现有陌生人闯入。 安宁按照其步法,也顺利的走了过去。 入目是一条狭长的甬道,空旷无物,想来拖尸的人已经走远了。 遥光看了安宁一眼,袖袍轻摆,走在前面,黑暗里一袭白衣像散着微光的月亮。安宁望着他的背影,弯了弯眼眉,移步跟上。 甬道里安静而昏暗,唯有尽头点着一盏红色的灯,那是一间石室。两人走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噬咬吞咽之声。 红光不曾照耀的地方正缩着一团人影。 那人跪在地上背对他们,似乎在吃什么东西,乍一看像只饿极了的小兽。 角落里还倒着一柄剑,遥光指尖一点,随即剑身震动,泛起湖蓝光泽。 两人微怔,成殊剑? 面前的人停止吞咽转过身来,他的身躯面貌如常,唯有一双眼睛满布红色血丝,虚无空洞。他手里捧着一堆腐肉,嘴角还挂着几缕肉丝。 安宁胃里有些难受,问道:“这是什么?” 眼前之人是于寒,也不是于寒,却也不像秀木村妖化的孩童那般四肢扭曲。 遥光眼中神色愈加复杂,注视着那人,道:“魔族‘移魂’之术。” “那是什么?”魔族消失太久,这些法术自是封于世间,不为人知。 遥光言,移魂之术看似邪恶,但比起尘鬼不可逆的法术要好上一些,即在短期内,施法者可将神识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比如对敌时,神识跑到对方阵营副将身上,反手杀主将,或真身被困在某地,可以短暂抽离去呼救。 安宁听得眼神微亮,委实觉得这法术很是实用,因着无脸仙君仙术暂失,甚少听他提及仙界法术,反倒是魔界的功法说了那么几个,安宁琢磨久了,隐隐竟有些喜欢。 “不过,这个魔族人怎么会在这里?”身前,“于寒”坐在地上,眼神迷蒙,看上去还不大好的样子。 遥光没有解释,凌空画出一道符篆,缠在手上,符篆凝作明亮的一点光辉,飘浮在他掌心,“于寒”像受到了未知的牵引,抬起头盯着他们。 “你是何人?” “于寒”张了张嘴,腐肉落地,他牙齿渗着血,汩汩吐着血沫,似是挣扎了许久,一字一字的道:“救我。” 然后就垂下了头,晕了过去。 原是用“移魂”来求救的,没想到一个魔界中人会向两个普通修道之人求助,而且看上去,他修为有损,否则神识不会消失得这么快,连话都说不全。 过了一会,“于寒”再度出现,嘶声道:“地牢。”随后又走得无声无息。 按这个速度,两人等到天荒地老,怕也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我们现在提人离开,有什么后果?”安宁问道,一者她确实不大愿意在尸山深处呆太长时间,再者,她私心觉得,无脸仙君和魔族有过节,应当不会出手相助此人罢? “施法人会尾随被施法人。” 安宁眉梢挑了挑,对“尾随”两字十分敏感,苏浔和云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但两人好在精神正常,关键时刻还能帮忙,若是魔族中人恐怕只有添乱的份了。 “还是让他把话说完罢。”安宁无奈的道。 遥光淡淡一笑,又画了一个符篆印在于寒额头上,谓之定魂之术。 “于寒”眸色如血,抬起头来。 遥光径直看着他的眼睛,道:“定魂术不可久施,吾问尔答。” “于寒”僵硬的点了一下头。 “魔族中人?” “是。” “为何在此?” “拖尸。” “为何拖尸?” “尘鬼。” 两人愣了一下。 “于寒”身子抖了抖,又抖出几个字来,道:“地牢,救我。” 遥光看着他没有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69.人皮林子 事关魔界, 安宁一无所知,故而猜不到身边男子所思所想,只知道,这并不是两人的责任, 无脸仙君完全可以无视此人, 哪怕此人一路纠缠于寒,云山上下关于于寒的记忆出现偏差, 对追查云山覆灭一事,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望着那人良久,遥光阖了阖目。 在定魂术即将散尽的一刻,“于寒”突然探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嘶声道:“救我。” 遥光的视线顿在他身上, 眼前之人的眼眸与寻常人不同,红如鲜血, 妖邪怪异, 却也与普通人一般, 会满含惊惧, 凄凉无助。 安宁感觉到他情绪上的波动,开口道:“不如我们……”话说一半,却听遥光微带叹息,已然道:“带路罢。” 安宁一愣。 “于寒”的双眼突然留下两行血泪,鲜血顺着脸上的纹路, 布满额头双颊, 这是一幅标明方位地名的地图。 遥光手上瞬时红光闪烁, 印上了同样的标识。 安宁望着那丝缕流动的红色,问道:“真的要去?” 遥光默然片刻,将手收回袖中,道:“此地离云山五十里,有魔族踪迹,亦有尘鬼出没。” 换言之,他们也许离真相很近了。 尘鬼和魔界之间有何关联,云山和眼下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这一趟确是值得走的。 遥光扶起苏浔,看向安宁的时候,眸光恢复了平和,对她道:“一起?” 安宁点了点头。 在没有进入地下时,两人以为会看到破碎的肢体和尘鬼,但真正走进去,才发现是另一番景象。 见过屠夫倒挂着猪肉虎皮晾晒么?这里晾的是人皮。 刚刚扒下来的新鲜皮,挂在铁杆上,鲜血顺着杆子往下流,滴落成血雨。两人眼中都有几分愕然和排斥,不禁猜测着,莫非尘鬼有了新招数? 遥光手上的地图还在闪烁,要想找到那魔族之人,需得穿过这片人皮林子。苏浔和于寒一直昏迷不醒,带着他们不大方便,于是遥光将他们挪到隐蔽的地方,画了一个法阵护起来。 安宁望着眼前血红的林子,这世上残忍之事多了,有尘鬼的地方从来少不了残躯鲜血,她见过许多,因此说不上恶心只是心头略有反感。 遥光知道以她的性子是不怕这些的,但眼前景象太过诡谲,便问了一句:“还好么?” 安宁本想点头,脑海里却倏地跳出云泽那厮的身影,依稀记得他什么时候说过,女子要柔弱一些,男子才会上心、担心、忧心。 安宁瞬间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抿了下唇,低声道:“没事。”想了想,探手抓住身旁男子的衣袖一角。 遥光一怔,没想到她会拉住自己,那样子倒是和她平日十分不同,像个小孩子,她只拽住衣袖一个小角,他的心尖却被牵得一动。 只是,这般拽着又如何拽得牢?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忽而淡淡一笑,将衣袖提了起来,在女子惊讶的神情浮现的刹那,伸手拉住了她。 他们在云山弟子记忆里,一切皆虚幻,但手掌相触的温度是真实的。他宽厚的手掌微合,将她的手扣在掌心。 她的手指有点凉,然后在他的手心里慢慢有了暖意。 她怔然一刻,耳中回荡开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急促。 抬眼望去,他眼中有笑意,微笑的眼眸里装着她。 “走吧。” 她毫无所觉、不由自主的便应了。 眼前的人皮林子好像突然间就变了样子,他一身如雪白衣,牵着她走过的地方,都染上光华,有了温暖的错觉。 她注视着他的背影,唤道:“无脸仙君。” 他未在意称呼,回过头来,眉眼浅淡而温和,道:“怎么?” 安宁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她心里转着很多念头,却不想让他轻易知晓,她想说,他这身皮相固然好看,但映着她身影的眼眸,更好看。 约莫她这是,着了魔了。 路不长,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头,尽头一口黑色的井,从井口看下去,井中空间宽敞,像座暗室,地面钉着几条极粗的铁链,锁着一个穿着莲蓬衣的人。 一路畅通无阻,两人在确定井口也没有问题后,就跃了下去,落在那人身前一丈处。 那人脚下刻着一个暗红色的法阵,鬼气森森,看起来极其古怪,两人在问清楚之前,不打算立刻破阵救人,以免惹祸上身,。 井里冰冷,那人垂着头,无声无息的坐在地上,莲蓬衣带着帽子,挡住了他的脸。遥光手中红印闪了闪,铁链当啷晃了一下,一道红光划过那人的身上。 他似是从沉睡中醒过来,身子晃了晃,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两人,他的脸隐藏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沉默着,从袖子里伸出手掌,动作异常迟缓,像是坐在这里太久躯体僵硬,有些不受控制。暗淡的光亮照在他的手上,两人目光落于其上,均是一愣,那只手,是干涸发污的血色,血丝蜿蜒,竟没有皮肤。 掌中一道红光扭曲成一个图案,与遥光掌中的一致。 “你是魔族中人?” 听说魔界的人长得都比较特别,虽不像尘鬼那般扭曲怪异,但身躯存有缺陷,坡脚瘸腿,要不就是长角独眼,这个人看起来也不大正常。 谁知他沉默了一阵,却是摇了摇头,声音嘶哑,道:“不是。” 遥光眉头微动,安宁接着问道:“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男子道:“我被尘鬼抓来,教它们换皮之术。” 换皮是什么法术?安宁心中疑惑,看向遥光,见他神情有些冷意,随即便猜到这法术定与魔族有关。 “你既会换皮之术,又怎会不是魔族人?”遥光道。 那男子身上的铁链震了一下,他言语打着磕绊,但语速快了一些,解释道:“不……不,我是人,不是魔。这法术是别人教我的,后来被尘鬼发现,就将我抓来此地了。” 他的话能信几分暂且不说,但尘鬼要学换皮之法,必然没安好心,安宁轻声问身侧男子道:“换皮能做什么?” 遥光道:“将皮囊与肉身剥离,皮囊交换,身份自然就可以交换。”一般易容之术是很容易被人发现的,只要道行比施法人高,就会察觉不妥,而换皮之术后顾之忧则少很多,只要装得像一点,便能瞒过旁人。 据无脸仙君所说,这是一门魔界禁术,只有魔界地位极高的人才知道如何施法。 他目光如炬,面前的男子身子一缩,似是心绪震动,铁链叮当作响。 安宁没去在意他,而是按照遥光的思路想了下去,普通人的身份可以互换,男可变女,老可变少,尘鬼能用来做什么呢? “难道它们要把自己的身躯塞进凡人的皮囊里?” 遥光没说话,那男子却是突然嘶声道:“我见过。” 两人向他看过去。 “抓我来的那个人学会了这个法术。”他言道。 “人?”尘鬼可不能被称之为人。 他点了点头,道:“尘鬼首领陌奇和然啸也在他身边,它们叫他‘大人’。” 又补充道:“它们在十几日前就离开了,至今未归。” 遥光和安宁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之色,这称呼他们曾听到过,在妖城城主和木梳妖烟罗口中,那个建起妖城又另其覆灭的祸首。 难道陌奇和然啸之上另有首领? “你们……可否救我出去?”他隐隐有些激动的样子,声音微颤道。 安宁转头便问道:“我们救你出去有什么好处?” 那人怔了一下,道:“我……”似乎他没有什么能交换的,他顿了一下,又道:“若能恢复道行,我可以封住此地,放那些村民回去。” 遥光默然注视他片刻,眼眸忽有微光一闪,道:“你见过那人换皮,可有办法找到他?” 男子愣了一下,随后点头道:“我……试试。” 遥光道:“好。” 言下之意,是决定救他了。 砍掉他的锁链不成问题,但困住他的法阵却不是轻易就能参破的,最好是知道法阵布阵的规则,顺势而解。至于此人的道行,则要在外面找到他的皮囊,重新覆在他身上,人无残缺,法术即可复原。 此间种种,全靠记忆,而六界中人的记忆,都是可以单独拿出来的,诸如幻境之术、种情之术。描述总会有细微差错,倒不如亲眼去看看,在他的记忆里,找到他从前的样子和法阵阵图。 此人修为虽没有木梳妖烟罗那么高,但简单把记忆抽出来的幻境之术还是会的,他割破自己带有红印的手,红光划过,血落在地上,漆黑的井底刹那间就变了模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0.兄弟二人 芳草萋萋, 绿柳河岸,眼前是一座宁静的村落,遥光和安宁正落在村外的小路上。 视野里炊烟缭绕,似是刚过了吃午饭的点, 两人等了一会,见一个女子抱着装满衣裳的木盆, 从村子里走出来,看样子是要去河边洗衣服。在她经过他们身侧时, 村口传来一声呼喊,道:“念妹!” 身后,一颇为俊朗,面相憨厚的男子半跑着追上来。 女子笑了笑,嘴角有很浅的梨涡,道:“阿哲哥, 你怎么来了?” 男子把她手里的盆拿过去, 道:“我同你一起去吧。” 女子脸颊微微透出些红晕, 点了点头。 村子离小河不远,说是河, 其实是一条较宽的溪流, 水很浅。两人一路说着话,走到河岸边把衣裳放下,双双挽起袖子来。 女子见男子蹲去河边, 忙道:“阿哲哥, 我来洗就行了, 这哪里是男人做的。” 名为“阿哲”的男子则道:“你们女人能做得,男人就做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女子去抓他手里的衣服,被阿哲躲开,另一手反过来握住她的手,道:“这些年辛苦你了,阿牧是你的远房表兄没错,但他还是我弟弟,我做比你做更应当。” 女子咬了下唇,脸上红了一红,默然抽回手。 安宁瞧着这两人也是忒有意思,洗个衣服还能让一个来回,莫不是这衣服有什么玄机不成?她低头细看,衣裳是最普通不过的款式,就是污迹斑斑,格外脏一些,有的地方似乎还有血渍。 “阿哲哥,谢谢你。”女子低声道。 阿哲道:“这么客气作甚,跟个外人似的。” 女子眼神一黯,复又笑了笑。 “阿牧幼时得了这怪病,倒是让你费心费力了。” “阿哲哥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何况阿牧哥这个样子,他心里必然是最不好受的。” 阿哲叹了口气,埋头在水里搓洗起衣服。 从两人的交谈中,遥光和安宁大致了解了记忆里的状况,他们所在的地方叫薛家村,眼前男子叫薛哲,还有一个弟弟叫薛牧,被他叫做“念妹”的是他们的远房表妹,姓方不姓薛,因少时没了双亲,便来投奔远房舅舅,也许是血缘关系不大牢靠,这家长辈全然不把她当自家人,倒像是白得一个婢女。 不过身无长物寄人篱下,付出一些劳力,勉强也说得过去,只是他们家有些特殊,薛牧自生下来身子骨便弱,六岁那年生了一场怪病,浑身长脓包,时常流脓水,家里人虽说心疼他,但对他这副身子也无可奈何,村子里的人更是将他视为怪人,躲着他走。方念来到他们家以后,就帮忙照看薛牧,洗衣做饭,因为他全身布满脓包,所以洗衣服便成了最重的活儿,一天最少一次。 “也是可怜人。”遥光叹道,安宁点头不语。 一般记忆是跟着主人的视角走,故而被缚在井下的那人应该就是薛哲了。 洗几件衣服用不了多少时间,两人闲聊着便洗完了。 “阿哲哥,昨日那件衣服你试过了么?”方念道。 薛哲笑道:“试过了,念妹你的手艺越发好了。” 方念抿唇笑了笑。 “后日就是阿牧的生日了,你不会也准备了一件送他吧?” 方念闻言愣了一下,秀气的眉卷了起来,“呀”的轻呼了一声,道:“我忘了。” 薛哲也怔了怔,道:“那怎么办?” 方念咬着唇没有主意,忽见薛哲拍了下额头,道:“阿牧的身量与我差不多,不如先将我这件送予他?” 方念抬头看着他,神情变幻,几分愕然几分酸涩,一时说不清道不明。 安宁看到此处,拉了拉遥光的袖子,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三人的关系很特别?” 遥光转过头,淡淡一笑,道:“有何特别处?” 安宁向方念那里示意了一下,道:“我觉得她好像……很在意薛哲。” 遥光望着她,唇角浅浅勾出一个弧度,道:“只是在意么?” 安宁闻言怔了怔,看了他一眼,险些又跌进他眸光之中,她耳朵尖不知怎的有点发烫,倏地不说话了。方念注视着薛哲的目光,如含星子如淌春水,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那厢方念心里却不好受,她捏着衣角没说话,薛哲是典型的面貌俊,神经粗,自以为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还在摸着头傻乐。 最终方念叹了口气,道:“既然阿哲哥这样说了,就这么办吧。”言语里未尝没有幽怨味道,可惜薛哲听不出来。 太阳西垂,两人回了村子,遥光和安宁自是跟在他们后面。 薛家村不大,放眼有四五十个屋子,村民之间多少都沾亲带故。薛哲一家五口,住着一进的房子,房间划分清晰,还算宽敞,薛哲爹娘一间,三兄妹一人一间。 薛哲和方念在晾衣服的时候,最里面的房间门打开了,露出一道缝隙,微弱的阳光照进去,便见一只眼睛出现在门后。薛哲正对着门,看到了他,笑着招呼道:“阿牧,出来透透气?” 原来那间住的是薛牧。 不料听到这话,薛牧咣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薛哲面容上却没有尴尬之色,似是习惯了薛牧的性子。 晚饭时,薛牧依然没有露面,他素来不和家人一起吃饭。薛哲心里倒是记挂着弟弟,端着碗拿着食盒,敲开弟弟的门,硬挤进门缝里。 片刻之后,门里传来当啷的声响,薛牧把碗摔了。 遥光和安宁走进房间时,薛哲正弯腰收拾碎片,一边拾一边道:“幸好食盒里是包子摔不坏,要不你就没得吃了。” 薛牧穿着黑色的衣袍,兜了头面,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安宁忽然有些佩服薛哲。如果过去十数年都是这般相处方式,薛哲真是哥哥里的表率,但凡神经细一点,都是受不了的。 薛哲终是无奈的笑了笑,把食盒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而自始至终,薛牧一句话都没说。 “阿哲哥,”方念听到动静走过来,停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扫了一眼阴暗的房间,道,“你还好么?” 薛牧这样做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薛哲习以为常的道:“我没事。我把包子留下来,他有的吃。” 方念垂下眼眸。 “阿牧的性子你也知道,”薛哲道,“又倔又拧,他平日要是哪里对你不住,你别往心里去。” 方念照顾薛牧最多,同在一屋檐下,又是表兄妹,薛哲怕薛牧惹到方念,让她不快。 当然遥光和安宁两个是外人,看得很清楚,恐怕惹方念不快的,不是薛牧…… “他小时候活泼好动,爹娘都说阿牧比我聪明……”薛哲接着道,然而话没说完就被方念打断了。 “阿哲哥,你已经说过好几百遍了。” 薛哲咧了咧嘴,摸了下鼻子。 这个薛哲,把兄长硬生生做出了爹娘的感觉。薛牧的戾气全发泄在他身上,他好似也不在乎。 “薛牧有问题。”遥光忽然沉声道。 安宁点了点头,她也觉得薛牧性子很怪异。 “不是他的脾气秉性,”遥光又道,“是他的气息。” 安宁用的魏琪的记忆,道行不高,对气息不敏感,于是问道:“是什么?” “魔。”遥光道。 “你是说薛牧在修习魔道?”安宁讶然,她想了想,不禁猜测道,“薛哲的皮囊难道是薛牧……” 遥光的眉梢动了动,安宁却觉得八九不离十,至少此事和薛牧有关,一个染病流脓的人,最想要的不就是一副正常人的身体,或者……正常的皮肤。 “他是从哪学来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普通的魔族人是不会这等法术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1.隐晦之情 薛牧之事尚无迹可寻, 两人只能再等一等。 转眼到了薛牧生辰前一晚,薛哲兴冲冲的进了家门,道:“爹娘,阿牧的生日快到了, 我去镇上酒楼买点吃食回来, 他小时候不是最爱吃芳云斋的点心么,还有老佟家的叫花鸡……” “花这心思做什么, 在家随便吃点得了。”薛父喝醉了酒倚在炕头上道。 薛母则抬头道了句:“就他那副身子,不值当的,别去了。”她的脸上写满了冷漠与厌恶。 薛哲脸僵了一下,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道:“爹娘, 阿牧是你们亲生的。” 薛父薛母只当没听见。 薛哲脸色难看,甩门离开了。 他站在家门口望了望天, 独自跑到河边坐下, 心中郁结之气难以纾解, 便随手抓了一把石子丢出去, 石子掠过水面,打了几个水漂。 他盯着水花发怔。 “阿哲哥。” 他知道来的是方念,每次他生了闷气,方念都会来找他。 “你别怪舅舅舅母,他们心里也苦。” 薛哲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道:“念妹, 我知道, 可这家里谁心里不苦呢,爹娘不过就是遭了些白眼罢了,阿牧才是最难受的,他一辈子都毁在这身病上了。” “爹娘他们太过分了,阿牧被外人欺负还不够,连亲生的爹娘都对他不管不顾。” 方念和他并肩坐在一起,默然听他说着。 又一个石子落入水中,薛哲道:“阿牧小的时候最喜欢和我一起打水漂了,每次比我打得远,都会炫耀很长时间。” 那个时候,薛牧才五岁,村子里能玩的不多,这条河就成了两人最常来的地方,捉虾捕鱼打水漂,呆一整天也不厌烦。 薛哲比薛牧大五岁,是看着弟弟长大的,时常庆幸爹娘生了薛牧,自己可以有个玩伴,六岁以前的薛牧活泼开朗,是个小鬼灵精,和薛哲的关系好得不得了,几乎是他的小尾巴,去哪都要跟着。 然而这一切,都终结在六岁那年,曾经的薛牧停留在薛哲记忆里,现实中再也寻不到。也只有在记忆里,他们还像是兄弟,家还像个家。 薛哲没有说太多,半晌,他抹了把脸,重新站起身来,对方念道:“念妹,我出去一日,晚上就回来。” “你去哪里?” “去镇上给阿牧买吃的。” 阳光下,他摆了摆手,身影渐渐走远。 安宁注视着他的背影,眼底忽然间泛起酸涩来。她不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但她承认,她被薛哲打动了,某一刻,她心中竟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她有这样一个哥哥就好了。 阳光洒满河岸,遥光望了她一眼,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个背影。 此时,薛哲已化作一点,消失在远方。 画面舍去了镇上买东西的部分,这一日便过得飞快,落日余晖将云朵镶上一道金边,河岸出现薛哲提着包裹的身影。 他笑着走进家门,照例被爹娘唠叨一顿,说的是同一套话,甚么浪费钱财云云,薛哲不以为然,心里只想着明日阿牧生日,看到这些东西兴许会开心一点。 他把手里的物什拿进厨房,方念接过去,二话不说,分开装进木碗木盘里,收拾进食盒扣紧。这年头都用瓷碗,木碗很少,恐怕价钱更贵,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买到的。 薛哲哑然,惊奇的问道:“怎么换成木头的了?” 方念叹了口气,道:“他这一年摔了多少碗,你知道么?” 薛哲不说话了,薛牧性情暴躁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还只是把碗推开,现在恨不能扔到他身上。 而他对薛牧日益递增的戾气束手无策。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吧。”方念道。 薛哲点头说了一句“好”。 事实证明两人都拿薛牧没办法。第二日,遥光和安宁再一次见到薛牧发脾气,他不叫不吼,只会阴沉的摔东西,而且他不会打翻自己屋子的东西,只扔别人递给他的,极度的厌恶和拒绝。 薛哲的笑凝固在脸上,他为人大度,疼爱弟弟,但毕竟是个人,一颗心被刀割得久了终究会痛的,他握了握拳,走过去抓住薛牧的肩膀。 安宁以为他就算不骂薛牧混账,也会怒吼着说一句诸如“你给我清醒一点”之类的话,结果……两人眼看着薛哲嘴唇颤抖了两下,声音又低又轻,却是劝道:“阿牧,你……你别这样。” 遥光和安宁一阵无语。 却不想薛牧闻言竟有了反应,他缓缓看了他一眼,动作生疏迟钝,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许久,他嘶哑的开口道:“滚。” 他说,滚。 薛哲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了下去。 突然,一个身影越过薛哲走到床边,扬手就向薛牧打了过去,薛牧脸上蒙着布,巴掌落在他脸上没有声音,但他整个人被打得歪倒在床上。 “向你哥哥道歉!”薛哲愕然,他没想到方念会出手打薛牧。 “阿哲哥,从没做错过什么,该给你的都给你了,你可以气外人,气你爹娘,唯独不能生他的气!道歉!”方念眼眶微红,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薛牧也在发抖,他吼了有一声,腾的站起来,一把将薛哲推远,食盒被撞翻,他上脚一踹,里面的东西掉了满地。 他嘶声叫着,道:“滚滚滚!” 薛哲哪里肯走,他上前抓住他的手,试图阻止薛牧发疯,薛牧身子一震,怒气反倒更盛,忽然反过来抓住薛哲的手腕,用力一扭,薛哲手腕瞬间便脱臼了,他桀桀怪笑着,在薛哲和方念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狠踹了薛哲几脚,一边踹一边道:“让你好心,让你施舍!” 方念尖叫一声,想去拦薛牧,被他一脚踢到心窝,这一脚毫不留情,方念气血翻涌,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薛哲瞪大了眼睛,怒吼了一声,终于还手了,一拳将薛牧打向一边,叫道:“够了,够了!” 薛牧坐在地上嘿嘿的冷笑起来。 薛哲抱着方念夺门而出,眼睛通红。背后,薛牧脸上的布掉下来,露出不曾示人的面皮,那是一张丑陋的,布满脓包的脸,还有一角鲜红,似是没了皮肤。 他兀自倚着墙笑着,面目狰狞。 窗外厚云浓雾,连天都变成了深浓的灰色,他一直在笑,笑着笑着却有水渍嵌在脸上,点心和叫花鸡撒了一地,他手指摸到一块,慢慢将它碾成了碎末,许久之后,又一点一点捏起来放进嘴里。 安宁不禁对遥光道:“此人性子真别扭。” 不晓得薛哲知不知道。 遥光则言:“如果我们在薛哲的记忆里,他必然是知道的。” 安宁愣了一下,意思就是薛牧的性子,薛哲是很了解的,虽然他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薛牧会把糕点吃掉。 她收回方才那句话,别扭的是他们兄弟两个人。 薛牧是死是活,薛父薛母都是不会管的,因此他屋子里的响声没有惊动两人。薛哲抱着方念回了房间,天色已晚,村子里又没有大夫,薛哲只好凭着自己从前学过的浅薄医术,隔着衣物为方念检查了一下,薛牧力气虽大,但没有下狠手,方念的胸骨没有断,手臂上露出些许青紫淤痕,应是抹点药养上几天就可以了。 他将方念平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自己转身去厨房煎药,那草药都是许多日子以前为皮肤有伤的薛牧买的,如今却给方念用上了。他端着碗进屋,轻唤了一声“念妹”,方念勉强睁开眼睛,靠着薛哲把药喝了。 “阿哲哥,你的手怎么样了?”方念咳了一声,道。 薛哲的手腕上有一圈乌青,但已经复归原位了。他沉默了一下,道:“没事了。” 方念点了点头。 薛哲放下碗,踌躇了一下道:“念妹你……阿牧此番做错了事,但你不要……” “怨他?”方念冷哼了一声,道。 薛哲一怔。 方念道:“阿哲哥,你心疼他,却不心疼我么?” 薛哲不敢看她,撇开了头,喃喃说不出话来。 方念素日温柔,如今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在安宁看来,委实是被这两兄弟逼急了。她将薛哲的手打到一旁,背对着他躺下了。薛哲不说话,却也不放心离开,就在凳子上坐下守着她。 “念妹,我不是要为阿牧求情,但他从六岁至今,活得太过辛苦,若我是他,恐怕没有这份心志。” 方念暗自咬唇没有回头,却冷冷道:“他活得倒畅快,要疯就疯,仗着自己命苦,也不让别人好过。” 薛哲脸色一下就变了,这些话,方念来到他们家近十年,都是没有说过的,也许这才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方念说得不错,”安宁闻言,难得深有同感,对遥光道,“我听说过恃美行凶的,没见过恃苦行凶的。” 遥光弯了弯唇,因她这副忿忿样子很是少见,不由让他有点讶异,便道:“你觉得薛哲此人很好?” 安宁微怔,“好”是个什么形容? “薛哲作为男人是不大行,”安宁忽道,“但作兄长来看,还是不错的。”前者是从方念的角度说的,薛哲分明就是个榆木疙瘩。 不曾想,无脸仙君“嗯”了一声,转头道:“你怎知他不行?” 安宁随口道:“不行就是不行。” 眼前方念已然气到落泪,道:“你去陪你弟弟吧,下次他要杀我你也别拦着!” 薛哲面上一苦,终于意识到这次薛牧是真的太过分,他为他说话,确实不妥,于是凑近拉住方念的手臂,道:“念妹,你……你别生气。” 方念又一甩手,道:“你弟弟是个宝,他可怜要人体谅,其它的人要死要活,你都别管。” 薛哲心知方念在气头上,这是她第一次发脾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抓住她的手不说话,一推一搡之间,方念与他越来越近,转眼就跑到了他怀里。 安宁看得愣住。这时忽听耳边,无脸仙君叹道:“你这番再看他,行是不行?” 安宁转眼,目光碰到身边男子含笑调侃的眼睛,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他那点隐晦意思。 她脑海中轰鸣一声,完了,无脸仙君又疯了…… 莫不是穿进记忆脑子坏了? 莫不是被云泽那厮带歪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2.彼此心意 遥光注视着安宁变幻莫测的神情, 弯唇一笑,抽回视线,那样子就像方才说话的人并不是他。 安宁顿感五味杂陈,认真品味了一番, 觉得自己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无脸仙君未对旁人如此过, 忧的是一位好好的太子殿下,性子原是跑偏的。 那侧方念又道:“阿哲哥, 这些年你待我好,我知道的,我待你又如何,你可知道?” 薛哲低着头,闷不吭声,真真是闻者着急, 见者烦躁。 于是方念“推了他一把”道:“阿哲哥, 我喜欢你。” 薛哲如遭雷击, 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手一抖, 道:“你……你说什么?” 方念伸手抱住他, 一字一句的道:“阿哲哥,我心悦于你,你怎么说?” 明明是极欢喜的事, 薛哲看上去却不大好, 脸也红眼也红, 嘴唇直哆嗦。 安宁看不明白,这表白一事,难道不好受?她蹙了蹙眉。 两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便是最细微的动作,遥光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装似不经意的道:“改日你试一试便知道了。” 安宁愣了半晌,颇觉今日无脸仙君像是受了刺激,难不成他看不得这些东西。 她想了又想,慢慢发现自己的心跳也有点不对,于是同他商量道:“要不……咱们出去?” “为何?”无脸仙君道。 安宁怔住,刚准备苦思冥想寻个理由,就听方念接着道:“阿哲哥,我与你在一起的这些年,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对不对,我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心思,但你于我而言是不同的。你呢,是不是一样欢喜我?” 薛哲额上渐汗,动也不动。 安宁亦是呆怔在原地,脑海中嗡嗡作响,每个字都像落在心上,敲敲打打,声如洪钟。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像在头上蒙着一块布,毫无预兆的被人掀开,阴暗的四周忽而变得异常明亮,让人很不适应。 她突然有些口干舌燥,也不敢看身边人神色,生平头一回有这样的慌乱感,囫囵说了一句:“我先出去了……” 遥光失笑,这么久他也算看出来了,她总说别人的性子别扭,其实她才是最别扭的那个,他若毫无动作,她会悄悄凑上来,但若他有所行动,她又会像只小兽一样躲开,小心翼翼的躲远,两人必是一进一退,一动一不动。 是他表现的不明显,还是她不敢相信? 眼见她一副要去静静的模样,他轻叹一声,终是动了。 安宁的手忽然被男子拉住,遥光只用了一分力,便将她圈进怀里,他手臂温凉,气息却是滚烫的。 安宁身子一颤,腿脚几乎发软。 “你……你……” 遥光一挑眉,再不让她有躲闪的机会,他的气息烫着她的耳廓,道:“不明白?” 再不明白她就是个傻的,安宁咬了咬唇,强拽回自己的神思,兀自挣扎了一下,道:“你……此处是薛哲记忆……”在他人记忆里这般有些不大好罢。 “嗯。”遥光哑然一笑,却不放开她。 “我们还在地牢,薛……薛哲在旁边。” 遥光又是一笑,额头抵着她,道:“那又如何?” 安宁承认自己错了,她以前觉着自己是个遇事还算冷静的人,有时候胆子大的不太像女子,除了对虫子接受无能,对其它的东西抵抗力很强,如今却手软脚软,浑身发烫,哪还有从前的样子。今次无脸仙君分明是不在乎面皮,还要连同她的一道扯下来。 两人的气息一时纠纠缠缠,遥光十分满意女子软在自己怀中的模样,他的唇就在她的额角,若再低一点,便能轻易吻住她。不过他这念头想想也就罢了。 要是吓住了她,下次勾不进怀里了,可怎么好? 他没有更多动作,安宁唇齿心间却已有酸甜味道漫开,半晌,她又想起一桩事,努力抽出手来,轻轻按住他,费力拉开一些距离。 遥光眸光微晃,望着她。 安宁轻咳了一声,道:“那个……你用的是长衡的身体。” 原来如此,说起来确实有些奇怪,遥光淡淡一笑,只将她又拉近了,问道:“很在乎?” 安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知道是他,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是他,也只能是他,但那么久以来她都没见过他真正的样子,如今长衡出现的时间长了,难免代入得多一些,她总觉得怪怪的。 “你长什么样子,我都还不知道。” 原来是这个…… “好奇?”遥光眼中有些促狭,弯了弯唇道。 安宁点了点头,如实道:“嗯。”若长得没有长衡好看,她会很有落差。 遥光定神看着她,思忖一刻,面貌是形容不出来的,偏偏她还是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他淡淡一笑,微俯下身,在她耳边,声音低沉如酒,道:“那便快随我回仙界,到时就知道了,嗯?” 安宁脸颊发烫,瞬间被那道温柔的目光拢住,困在里面难以自持。 幻境肉眼可见的晃了晃,应是薛哲心有波动所致,安宁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离遥光远了些,无脸仙君平日看起来一派清冷君子的样子,看向她的眼眸里却像带了钩子,很懂怎么撩拨她那几根心弦。 安宁越发觉得自己段数不高,盘算着回头多向云泽讨教讨教,争取能……撩回去。 她暗自翘了翘唇角,遥光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亦是轻笑不语。 眼前薛哲已与方念表明心意,抱着她低声细语的说着话,他为人憨厚,说得话也朴实,一片心意都含在里面,方念心中的委屈早就化干净了。 “念妹,我明日就把咱们的事告诉爹娘罢。” 方念依偎在他怀中,有些诧异,神情颇为忐忑,道:“是不是有些快了,舅舅舅母他们……” 薛哲摇了摇头道:“哪里快了,你来我们家都已经十年了,早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爹我娘还能拦着?” 方念面上一红,轻捶了他一下,道:“谁是你家的人了。” 薛哲嘿嘿一笑,摸了下自己的脑袋,道:“本来就是。” 铁树尚能开花,榆木疙瘩转眼就会说情话,委实让人叹为观止。安宁感叹了一会,转念又想到去仙界之事,到时岂不是会见到天帝……不知无脸仙君会怎么说,她余光瞄向身边人,心中暗道。 第二日,薛哲果然将两人的事情和薛父薛母说了,薛父薛母起初并不情愿,但拗不过他,最后勉强也同意了,毕竟娶得人知根知底,这些年又将家里人照顾得不错,若方念能嫁过来,还可以继续服侍他们。 薛哲对二老让方念服侍家人的想法不以为然,反驳了几句,其它也就没再多说了,顾自去一旁欢喜了。 傍晚的时候,他坐在房前的板凳上想了许久,最终起身去了薛牧的屋子。 薛牧为人阴沉,情绪很不稳定,但从来不会将薛哲拦着门外。 薛哲推开门时,他正坐在床边阴影里,和往常的姿势一样,半倚半靠在床边,低着头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薛哲看向薛牧的目光有些复杂,但落在面上,依然是笑着的。 他拉过来一个椅子,坐在薛牧身侧,笑了笑道:“阿牧,今天感觉怎么样?” 薛牧如往常那般毫无所动。 薛哲习惯了他的态度,他咧了咧嘴,道:“阿牧,咱家很快就要有喜事了。” 薛牧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薛哲摸了下鼻子,道:“嘿,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想来告诉你一声,我要成亲了。” 薛牧闻言竟有了反应,他身子一颤,几乎就要向薛哲转过头,然后又硬生生的止住。 “下个月就成亲,”薛哲一笑,继续道,“阿牧,你那时若好些了,就出来喝喜酒吧。” 薛牧低着头,沉默的如同一具行尸。 薛哲知道他不会开口与他交谈,也不会走出房间,就算不是亲事,哪怕家里走了水,他也不会踏出房间半步,但他终究是自己的弟弟,这样大的喜事,他是要同他分享的。 小时候,他们可是一块糖掰成两半吃的好兄弟。 薛哲低头笑了笑,道:“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把椅子归到原位,拉开门,忽听背后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什么时候?” 薛哲一滞,霍然回头,结结巴巴的道:“阿……阿牧,你说什么?” 薛牧抬起眼看着他,却没再说话。 薛哲眼中微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道:“下个月初十。” 薛牧垂下眼眸,嘴唇蠕动了两下,吐出了三个字,道:“知道了。” 薛哲飞快的用手抹了下眼睛,咧着嘴,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而后道:“你得来啊,哥等着你。” 薛牧冷淡的“嗯”了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3.血色初九 村子里成亲的规矩极多, 尤其是同姓同村,更为复杂,成亲前十天就开始置办货物,拜宗祠, 光是吃食就用车运了好几趟。薛哲忙得脚不离地, 不过每天晚上还是会抽空去和薛牧说说话。 按以往的规矩,成亲前新娘新郎都是不能见面的, 但薛哲方念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这项规矩就成了摆设。 两人即将成亲,相处更显亲昵, 从前很多不便开口的话, 如今也能坐下来聊一聊。 近日提及最多的却是薛牧的事。 “阿哲哥,这些日子你别去理他了。”方念与薛哲并肩坐在椅子上, 道。 薛哲讶然, 道:“怎么说起阿牧来了?” 方念摇了摇头, 道:“阿哲哥, 你莫怪我,我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觉得不甚好。” 薛哲怔了怔,一时搞不懂她是何意。 “阿牧哥性情暴躁,他发起火来谁都拦不住, 我怕他再伤了你。”方念道。 薛哲想了一会, 叹了口气, 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 方念却将他的手推开,双眸注视于他,道:“阿哲哥,你不知道。” 薛哲哑然。 “我晓得你心疼他,也不求你其它甚么,就这几日,别去管他,待我们好好成了亲再说。”方念道。 薛哲在这件事上无可辩驳,薛牧暴躁,一贯是不管不顾的那种,若哪一日招惹了他,恐怕亲事都要毁了。他思量再三,点头应了,道:“那我这几日将饭食放在门口,就先不进去了。” 方念点了点头。 随着初十越来越近,薛哲更加忙碌,初八初九两日,房间已焕然一新,门扉窗户上都贴了大红喜字,被褥换成了喜庆的红色,从镇上买的红烛也备齐了,只等初十迎亲拜堂。 安宁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全套的礼数,以前她偶尔经过村镇,遇上喜事,也会坐在树梢看一眼拜堂的新人,虽然热闹,但并不感兴趣,如今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不只这件事,很多事放在眼中,都变得不大一样了。 她活了很久,没什么目标,每天过得也都差不多,人群、尘鬼来来往往,哀鸿遍野,尘土飞扬,入目皆是一片灰色。直到离开齐水,一切都好像不同了。 她手指卷着半垂的衣带,抿了抿唇。 “怎么?”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安宁愣了一下,这些事当然不好让身边人知道,因此顾左右而言他,道:“成亲看起来很麻烦。” 不料无脸仙君却似听进去了,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叹道:“确实。不过……” “什么?” 遥光一笑,道:“仙界比凡间更麻烦。” 安宁手指一顿,忙转过头去躲开他的视线,她怎么感觉耳朵又烫起来了…… 遥光低笑了一声。 幻境月光如水,初九傍晚景色格外美好,薛哲与方念在河岸散步,夜幕繁星如明眸,眨眼嬉笑,两人相携而立。 “念妹,明日咱们就成亲了,还要早起准备,我送你回去吧。”薛哲道。 方念看着他道:“那你呢?” 薛哲笑得憨厚,道:“我在外面待会,这几日太忙,都未好好透过气。” 方念嗔了他一眼,道:“你这是不情愿了?” 薛哲额上有汗,忙道:“我没有……怎会。” 方念噗嗤一声笑出来,轻搡了他一下,道:“好啦。” 薛哲心知方念不会怪她,笑得越发呆傻,将伊人一双素手在手心里握了握才放开。 “阿哲哥,明天见。” 薛哲眉眼尽是喜色,重重点头。 待方念进了屋,薛哲才回过身重新往河边走。村子里的人睡得早,这个时间很多人家熄了灯,四处安静,只有几声犬吠传出。薛哲坐在河边望着柔软月色,向河水里扔下几枚石子。 石头咕咚一声落在水里,水波漾开,砸碎了树影,波纹渐渐减少,映出一人模糊的倒影,他站在薛哲旁边,像一棵沉默的树。 薛哲一惊,向后看去。 “阿牧?” 来人竟是薛牧。夜色深浓,薛牧又戴着帽子,将自己裹得严实,安宁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都觉着薛牧出现得突然,而且身形诡异。 薛哲更为惊讶,薛牧已经很久没有出房间了,今日也不过初九,不到成亲观礼的日子。不过惊讶过后,又有几分欢喜,毕竟弟弟愿意走过来见他,在他心中是极好的事。 “阿牧你怎么来了?” 薛牧低头看着他,言语依然没有温度,道:“上山。” 薛哲一愣,薛家村外确实有山,山中树林茂盛,多有野兽,他还曾和村子里的人一起入山打猎,但这个时辰,是无人会到山里去的,薛牧好不容易出一次门,竟说要进山,自然让人难以理解。 “阿牧,你去山里做什么?”薛哲问他道。 薛牧沉默了一阵,根本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又忽然道:“一起?” 薛哲苦笑不得,但他自知拉不住执拗的薛牧,薛牧的决定也从来不会顾及任何人,只见他话音方落,就径自往山的方向去了。薛哲担心他,快走两步追上。 “阿牧,你跟我说说要去山里做什么,我也好帮你啊。”他道。 安宁看到薛牧眼眸暗光一闪,顺手拉了遥光一下,道:“他不会是要将薛哲……”遥光亦是皱了皱眉。 薛哲兀自不解,只得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与他闲聊,道:“阿牧,这林子你没来过,要是想去什么地方,我带你走。” 薛牧在林间土路上慢慢走着,那样子可不像第一次踏入这片山林。 薛哲衣服上很快沾上了尘土,他脚步顿了一下伸手掸了掸,余光看见薛牧也停了一下,依稀像是在等他的样子,他心中一暖,只道薛牧对他这个哥哥多少还是有情分在的。 他笑了笑,走到他旁边,道:“阿牧,你还记得小时候,如果我跑快了,你追不上就在原地大哭么?” 薛牧眼睫颤了一下,转开头,很轻的“嗯”了一声,难得给了一点反应。 薛哲仿佛受到了鼓舞,继续找话题,道:“还有和我抢糖吃,比我少一块都要闹上半天。”但若只有一块,又会想办法分给他。 薛牧看了他一眼,微微垂首,听他接了一句,道:“明天喜糖管够。”他不用让、不用抢了。说完,手落在他肩膀拍了拍。 薛牧身子一颤。 “你不讨厌我么?”他忽然停下脚步,漠然道。 这是他近几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薛哲睁大眼睛,被他今日的表现惊得滞了滞,道:“怎会?” 薛牧并没有因此而感动,下一刻唇边就溢出一丝冷笑。 “阿牧,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很苦,爹娘还有村里的叔伯们,并不是有意与你为难。” 薛牧冷冷望了他一眼。 薛哲嘴里发苦,皱了眉道:“阿牧,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你吗?” 薛牧冷笑了一声,道:“不记得了。” 薛哲没有在意他的态度,他一向如此,对薛牧很有耐心,闻言只继续同他把话讲完,道:“阿牧,不要因这一身皮囊困住你自己。” 他苦口婆心的说着,薛牧脸上却现出嘲讽之色,冰冷感似刻在骨子里一般。 墨色的树影散落在地面,两人一前一后,不知说了多久,走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山洞前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薛哲问。 薛牧黑色的衣衫融进黑夜里,他看着他幽幽道:“有人告诉我,只要进去,我的病就能好了。” “你……你……”薛哲愕然,嘴唇都有些颤抖,道,“可是当真?” 薛牧嘴角一动,勉强压下讥讽的笑容,淡漠的道:“不错。” 薛哲不是三岁孩童,对薛牧的话将信将疑,其中还是八分的不信,两分的怀疑。薛牧也没有强迫他,自己先转身走进了山洞,消失在黑暗中,薛哲目光微晃,咬了咬牙,终究选择相信他,跟了上去。 安宁和遥光被挡在记忆之外,不能进入洞中。 时间像被拉长了的棉线,断成了两截,一块放在洞外,一块系在洞内两人身上,纠结着混作一团,不能轻易解开。 万籁俱寂的某一刻,洞内传来惊悚的嚎叫,声音凄惨无比,仿佛有人被烈火焚烧,被一刀刀活生生的刮成千万片。 洞外的两人,大抵猜到发生了什么。 安宁指尖发凉,世间诸多悲剧,这一桩让她最为困惑。 薛哲作为兄长,实不欠薛牧什么,他因何下手? 她想不明白,微凉的手却在这时被人握住,他的手很暖,很快驱散了那丝寒意。她抬眼,在他眼中找到了温暖的源泉,而后悄悄循着温度倚过去,抿唇不言。 山洞里,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人从无尽的黑暗里走进月光泼洒的白地,衣袂翻飞,目光阴冷。 薛哲…… 抑或薛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4.还我皮囊 初十这日极热闹, 薛家村街坊邻里皆是近亲远戚,有血缘关系,一家亲事传遍四方,谁都要讨一杯喜酒喝。拜完堂, 新娘子便顶着盖头回了新房,“薛哲”则被亲友压在席上灌酒, 他酒量不错,连灌了十几杯都没倒下, 席间众人瞧着他的模样,劝酒劲头更足,最后还是薛父发了话,止住众人玩闹之势,“薛哲”这才脱身。 临进新房,他对薛父道:“阿牧说要出来吃酒, 这会还不见他, 我去瞧一瞧。” 薛父道:“你大喜的日子, 别去找晦气,他不来就不来吧。” “薛哲”怔了一下, 只得依言道:“是。那孩儿就回房了。” 薛父端起一杯酒, 点了点头,道:“去吧。”言罢便去和身边人喝酒了,漏过“薛哲”眼角流露的厌恶之色。 那天夜里, “薛哲”家红烛燃了一宿, 而村头西山亦是火红一片, 林子里着了场大火,火势凶猛,若非半夜天降大雨,怕是要殃及薛家村。 第二日“薛哲”带人进山查看,见林中烧死不少野兽,不过没有村民伤亡,想来那个时辰也没人上山。待过了两刻,“薛哲”却是惊呼着再次跑出家门,村里人都好好的,唯独薛牧不见了,“薛哲”连忙四下寻找,村中人得知消息,却无人同他一道去寻,只赞叹了一番兄弟情深,就自顾自回家了,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浑身染病的怪物。 就当所有人以为薛牧死在外面的时候,他竟自己回来了。 只见他独立在村口,浑身包裹着黑色莲蓬衣,夕阳残红如血,落在他身上格外诡谲。 “薛哲”急得眼眶微红,快步走上去,道:“阿牧,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半天?” 黑衣下,“薛牧”身子抖了抖,倏地压低声音嘶吼一声,野兽一般朝他扑了上去,他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眸猩红,死命咬住“薛哲”的胳臂,狠狠的抓住他。 “阿哲哥!”方念站在远处叫了一声。 “薛牧”一愣,眼中更红,几乎要流出鲜血来。 方念知道“薛牧”脾性,却不知他为何今日发起疯了,她急得险些流泪,抄起一根棍子,冲他打过去,道:“放开阿哲哥!” “薛牧”痛得一缩,口中啊啊直叫,松开“薛哲”,向方念走去。 方念一惊,执着棍子连连后退,在“薛牧”就要抓住她手臂的刹那,“薛哲”突然出手砍倒了他,“薛牧”晕了过去。 在他合上眼睛的瞬间,看到方念跑向“薛哲”,投入他的怀抱。 “薛牧”醒来后,连着几日都没消停,“薛哲”好心照顾他,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外面风言风语越来越多,只道“薛牧”这个人不但身上有病,脑子也有病,怕是废了。 方念气不过“薛牧”折磨爱人家人,闯进他的房中怒斥于他,浑身发抖,道:“你要疯便疯,要死便去死,莫要拉着身边人陪葬!” “薛牧”嘶吼一声,猛然站起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方念以为他又再发疯。 “薛牧”猛扑近前来抱住她,方念吓得失了声,他用手捂住她的嘴,方念鼻间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目光一瞥整个人僵住了,他那只手竟是没有皮肤的,血肉模糊。 方念不停地挣扎,“薛牧”的力气很大,将她按在墙上,口中胡乱的叫着,方念心头的恐惧几乎将她淹没,她不知他要说什么,亦不想知道。 “薛牧”突然流下眼泪,血顺着他的脸滴落到方念白皙的脸上,一道道血印悲戚苍凉,他抱着她,看着她眼里写满厌弃。 他的手慢慢滑落,耳边听到方念的尖叫声陡然炸裂,他被她推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呆呆坐着。 听到屋里的声响,“薛哲”跑了进来,他面带惊愕,扶住方念道:“念妹,你先出去吧,阿牧这里有我。” 方念慌乱的拽住他道:“他疯了,你别去。” “薛哲”宽慰了她一番,道:“无事的。” 方念哪里能放心,她咬了咬唇,脸上尚带着血渍,道:“我就在外面,若有事,你喊我一声。” “薛哲”点头道:“好。” 方念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门扉开合,隔断了视线。 “薛哲”,又或者该叫他薛牧,眼眸里划过奇异的光芒,他俯下身注视着眼前可悲可怜的男子,许久,忽的笑了一下,道:“你看,你的施舍和同情有多无用。” 真正的薛哲死死的盯着他,目光噬人。 薛牧整了整衣袖,重又直起身,道:“你往日最愿意照拂我,这份人情我该还上。” “你的娘子我替你照顾,爹娘我帮你奉养,就连你……我也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怎么样,满不满意?”他摊开手笑了笑,道。 薛哲眦目欲裂,气得浑身发抖,眼中还有几分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真心疼爱的弟弟,没有去害任何人,却对自己下了手。 “你总说你懂我苦楚,我倒觉得你就是说说罢了,如今尝过了这滋味,可是真懂了?”薛牧一笑,笑容里却没有平日的嘲讽,反而透出一股悲凉,他对薛哲道,“外面凶险,你就在这间屋子好好呆着吧。” 薛哲木然呆坐,看薛牧踏出屋子,顺手将门带上,然后便是落锁的声音,薛哲闻声一惊,嚎叫声从嗓子挤出来,他撞在门上,不停用手脚砸门,疯了般的砸着,用桌边的椅子,用自己的身体。 那绝望的哀嚎声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男子精疲力竭。他倚着门滑落在地,一双眼怔然空茫,望着虚无的房顶。 悲哀无助,疲惫困苦,薛牧说要让他尝尝这些年他尝过的滋味,那么他如愿了。 安宁与遥光两人默然站在一旁,虽是无关己身的画面,也能感知那份凄凉。他们知道薛哲不会束手就擒,此事之后必然还发生了其它事情。 果然,薛哲没有放弃。 他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日,方念来送吃食,因薛牧发疯伤人,门窗被钉死,她需掀开几块木头将碗筷递进去,木窗掀开的刹那浓烟滚滚,方念脸色大变,只当房中失火了,她极不喜薛牧,但毕竟是一家人,并不想他出事。 她拿出钥匙开了门,迎着浓烟进去,隐约在烟雾之后看到一个轮廓,便叫了一声“薛牧”,伸手却抓了个空,她愣了一下,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一声闷响,她脖颈一痛,晕倒在地。 薛哲一掌将她打昏,放到椅子上。房间里并未着火,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制出这么多的烟雾。他看着方念眼中微红,强自隐忍,夺门而去。 他跌撞着跑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将刀用布裹了揣在怀里。光影仿佛在他身上凝滞了片刻,他低着头身子颤了颤,喘息声粗重。 他不会魔族术法,这是想去杀了薛牧,再不济,也要同归于尽。 抱着刀,他奔出家门,躲在林子里等薛牧回来。远望小路那头,可见天穹湛蓝,斜阳余晖照得河水波光粼粼,恰如记忆里的那般模样,从幼时到此刻丝毫未变。 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不知是痛得麻木,还是绝望到心死,他嘴唇默念着“杀了他,杀了他”,似要反复确认那是自己的仇人而非弟弟。 这所有的悲痛,不过是因为他曾那么疼爱他,真心希望他能走出阴影……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他自以为的好心换来的竟是他的厌恶,这颗心在他眼里一无是处。 薛哲无声的咧了咧嘴,刀很快,他砍柴切菜的时候练过很多次,哪种角度力量最集中,他很快就能杀掉他。 他抱着刀,等着他。 夕阳将路上薛牧的影子拉长,树影下,薛哲用袖子擦了擦刀刃。 扑杀一个人也许容易,攻其不备胜算总有几分,但他还是太小看薛牧了,薛牧修习魔界法术数年,已有所成,闪身一避就躲远了,薛哲伤不了他。 村子里传来喧哗声,有人大叫着什么,向两人所在之处跑来,那些人拿着铁锹棍子,一见便知是要来帮薛牧的。 “他有刀!”其中传来方念的声音,这些人是她苏醒之后找来的。 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眨眼包围了薛哲。 苍天不曾怜悯他,他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薛牧站在人群中遥望于他,薛哲触及他的目光,惨笑了一声,突然握紧刀向人群挥舞过去。 “快抓住他,此人疯了!”一人大声道。 还有人道:“杀了他!” 铁锹棍棒落在他身上,他吼叫着用刀去挡,他的衣服被戳破,露出血肉模糊的肌理,看去血迹斑驳,凄惨至极。 “叔伯们,请听我一言,阿牧自幼染病,受了刺激心智不全,今日虽起错了念头,但罪不至死,还请诸位乡亲放他一马。”薛牧看在眼里,突然拉住一个长辈,跪下道。 那长辈并未出手,但他早看病中的薛牧不顺眼,皱了皱眉,道:“贤侄不必多说,我来时已问过你爹娘意思,这孩子染病不打紧,但品性恶劣,不能留了,眼下他要杀你,明日就能杀掉全村的人。” 薛牧面上作愕然状。 薛哲离得不远,自然听到了这番话,他顿时受了极大的刺激,大吼一声,下手更重,一刀连着一刀,杀红了眼。 村民们被他的凶相惊住,手底下便慢了一些,让薛哲捕捉到了空隙逃了出去。 “快追,别让他跑了!”他们举着棍棒追上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5.神秘女子 村民没有抓到薛哲, 他逃到了深山里,每日以野果为食,勉强活下去,唯一支撑他的信念便是报仇。 天色昏暗的时候, 他会在山角远望几眼村子, 有时候能看见村里人绕着他家来回走动,偶尔能瞥见方念在河边洗衣服的身影, 她脸上隐约带着笑,好像比从前快乐。 他埋下头将手里的刀磨了又磨,日影阑珊,不带一丝温情。 而除去观望、磨刀, 大多数时间里, 安宁见他还是发呆居多,坐在树下像一块腐朽的木头, 几乎没有活人气息。要说薛哲眼下凄惨无比, 若是普通人恐怕要死去很多回了, 但观他没了皮囊、遍体鳞伤, 却还好端端活着,应是薛牧在其中动了手脚,让薛哲真切的体会到何为生不如死。 薛哲确实心若丧死。 唯有黑夜降临以后,薛哲才会从呆怔中短暂清醒过来,走到河边去, 因暂时没有好的法子接近薛牧, 不免顾影自怜, 苦涩落泪。 安宁和遥光注视着他的背影,也有些无奈,记忆里的故事皆为定局,他们只能做旁观者。 光阴慢慢,片片如割。 画面凝滞许久,就在两人以为记忆里的情景会在下一刻有所变化时,河岸的树梢忽然颤了颤,一缕黑气飘然浮动,绽放在枝头。 两人一怔。 这时黑雾里传来一女子声音,夜色里显得慵懒随意,道:“哭有何用,你的皮能自己飞回来?” 半夜四面无人,这团黑雾出现的突然,场面奇诡至极,而闻女子之言又分明知晓薛哲身份,莫说薛哲吃了一惊,安宁和遥光也对视了一眼,均有讶然之色。 他们同时抬头,看向树梢。 树上,一只玉白素手探出黑气,轻轻一挥,散去周身迷蒙雾气。 女子身形渐显,一袭玄色衣裙如黑夜,腰带鲜红,面覆纱巾,竟似神秘至极。她姿态潇洒,半倚着树干坐着,墨色长发随风轻舞,幽然如同鬼魅。这女子无疑又是美的,只看露出的一双眼睛,碧水含秋,眼尾一抹轻红为她平添几分妩媚,晚风吹来时,面纱微动,朱唇一点在其后若隐若现。 背后一轮圆月,来人身披夜色。 薛哲伤了喉咙,说不出话来,但他双目睁大,似有诸多疑问。 女子垂首,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在场众人突然陷入奇异的寂静中,空气里徒留薛哲沉重的呼吸声。安宁亦在远处望着那神秘女子,愣了愣。 她一身黑衣几乎融进暗夜,容貌模糊不辨神情,但当她抬起头的瞬间,却让她脑海如有巨钟轰鸣,嗡嗡作响,这样的情形已许久不曾遇到了。 安宁脸色陡然间变得一片煞白。莫名的熟悉,似曾相识……这种感觉,还有这个女子。 她闭了闭目,勉力缓了一刻才好上一些。 她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下意识的,她便转头去看遥光,然而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就见遥光似乎神色也不大对,面容清冷,气息随之冰寒三尺。 她怔了一下,然后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你认识她?” 遥光静立片刻,那股令她陌生的冰冷感才渐渐褪去,不过看向她时,目光依然有几分复杂,道:“认识。” “她是什么人?” 遥光转回视线,沉默了片刻,道:“魔界少主。” 她的心头有刹那空茫,仿佛有人将他的声音拉远了。 魔界少主…… 她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然而她思索良久也不得而知,只得当作错觉放在一边。 安宁又看了遥光一眼。她早该猜到,能让无脸仙君有这等脸色的,除了尘鬼就是魔界中人了,只不过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出现在薛哲记忆里的,不是普通的魔族人,而是魔界地位至高的魔主。 魔界消失了一千五百年,在此处却像断裂的卷轴被人重新接上。 传说中,魔界由魔尊与魔主统领,二人是血亲兄妹,共同经营魔界数万年,魔族尚未溃散时,两人一个主外战,另一个则以内治为主,故而身为女子的魔主比时常抛头露面的魔尊更为神秘。 甚至于连名字都少有人知。 此际不知为何,安宁对凭空出现的魔主竟有种熟悉感,萦绕在心间,挥之不散。但这是说不通的,她有神识的时候,魔尊和魔主已经不在了。 她注视着女子飘荡的面纱,一时出神,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于是对遥光道:“这女子好生奇怪,为何戴着面纱?” 遥光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更诧异的是,她似乎对魔主很感兴趣。 安宁咬了下唇角,她这么说着,其实晓得这些事不大好问他,因为正是魔主的缘故,他才会被困在珠子里不得脱身。不知道无脸仙君心里会不会不痛快……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且还是早就死去的人罢了,她纠结这个做甚么。 撇开头去,她又思量着道:“你……你不愿说就算了。” 遥光闻言眸光却是一晃,转眼望着她,慢慢的,眼中神情柔和了下来,世间许多事,无论魔界还是仙界的,她若想知道,他自然都可以告诉她。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她的克制和体谅。他很清楚的记得,她从前很少管顾身边的人,觉得麻烦就丢下,觉得危险自己会先跑,但是如今她不再将他丢下,会去猜他的心思,顾及他的情绪。 因为她是在乎他的。 他弯了弯唇,如此这般……甚好。 “因为魔尊。”他随即开口对她解释道。 魔尊?安宁疑惑的看向他。 “魔尊湛阳极宠爱自己的妹妹,觉得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他不愿让凡夫俗子将她的容貌看了去,所以在魔界之外,就让自己的妹妹戴着面纱。” “他们兄妹关系很好?” 遥光道:“嗯,很好。”好到他伤了魔尊,这女子就来与他拼命,哪怕同归于尽。 安宁点了点头,兀自在心中将这些话琢磨了一遍,越发觉得自己应是想错了,有关魔界她知之甚少,遥光说的事她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又怎么可能见过魔主。 两人说话间隙,那旁树上,女子终于启口,却是径直对薛哲道:“你可知你那弟弟在修习魔道?” 薛哲瞪大眼睛,喉咙咕咕作响,一副难以置信模样。 “我想想看,”女子轻挑了下眉梢,手指从袖中伸出,算了一算,道,“到如今已满五年了,便是寻常凡人也该小有所成,何况你弟弟资质极好。看他这一手换皮之术,炉火纯青,想必暗地里下了苦功夫。” 薛哲仿佛受了刺激,口中大叫一声,伸手指着魔主,全身微微颤抖。 站在河边的两人不由得也怔了一下,她这是要干什么? 女子戴着一枚戒指的右手,卷了几缕秀发,接着微微一笑,又道:“不要瞪我,他师父可不是我。” 薛哲面容扭曲。 遥光挑了挑眉,安宁的目光却是一滑,定在女子手上的戒指之上,那枚戒指不过一闪而过,她脑海里竟瞬间勾勒出戒指完整的模样,黑色为底,红色暗纹,边缘镶有银丝。 “召魂戒。”遥光注意到她的视线,随口道。 安宁已经无从思考为何她脑海会出现这样的画面,然而在随后的一瞬,她垂下眼眸,下意识的看了自己右手一眼。 “怎么了?”遥光见她神色有异,问道。 安宁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事。” 她深呼吸了一下,按捺住自己奇怪的思绪,转而也好奇的问了他一句,道:“魔主有召魂戒,那你的法宝叫什么名字?”她好像一直没问过这件事,一般修道中人都有称心如意的法宝,还会为它们铸上名号,他堂堂仙界太子,素来征战四方,应当也有罢。 遥光望着她水润的眸子,笑了笑,道:“澄天。” “是仙剑名?” 遥光点头,淡笑道:“不错,澄天剑。”他的剑与肉身一并封印在西海,如今御的不过是剑气。 两人短短交谈,树上的女子也正对薛哲说着什么,魔主心思难测,此番现身竟是来搅局的,她告诉薛哲,魔界不幸出了一个叛徒,路上闲来无聊将异术传给了薛牧,眼下她已将此人处理了,但学会异术的人怎么处置,她还没想清楚,此时听闻村中出事,她便特地来瞧个热闹,没曾想看到这么一出。那薛牧心怀鬼胎,难保不会再生事端,她本打算亲自动手教训的。 “不过既然你与他有深仇大恨,这个机会不妨让给你。” 她说得很轻松,薛哲听完此话却是眼眶通红,他咬紧牙关,注视于她。 “换皮之术,想不想学?”女子眨了眨眼睛,微俯下身,道,“给你一个机会,把皮囊夺回来。” 薛哲一愣。 这女子方才还说不能泄露魔界异术,但凡有族人教予旁人,都是个处死的下场。果然身为魔主百无禁忌。 “我教你,不会有其他人找你麻烦,”她又是一笑,道:“敢不敢学?” 薛哲神情变幻许久,而后吐出一口气来,冲着她重重点头。 女子似是满意他的回应,直起身来,右手戒指红光一闪,唤出一卷极薄的纸,扔到他面前。 薛哲接过。 “看完毁掉,做完忘掉,否则我就要来找你麻烦了。”女子慵懒的一瞥,道。 薛哲默然点头,握着纸的手紧了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6.噩梦源头 魔主没有在此停留太久, 毕竟对她而言,这是太小的一件事情,不值得浪费心神。 薛哲拿了法诀,便咬了牙埋头去学了, 只是魔族法术不是那么好消化的,薛哲为此吃尽了苦头。 既要换皮, 总需找到皮囊来练习,他便住在乱坟岗, 守着一堆尸体过活。日升月落,他就像一只游魂般飘荡着,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这日他靠着尸堆睡着了,忽有一群乌鸦飞过枝头,几个村民抬着一捆尸体走进乱坟岗,声音惊动了他。 “随便放在哪吧, 赶紧回家。”其中一人用胳臂肘擦了汗, 道。 另外几人纷纷点头, 抛下尸体,尸体滚落到薛哲身边, 几乎已不成形, 说是碎块亦不为过,薛哲守着乱坟岗,什么样的尸体都见过, 但不曾见过这么凄惨的死法, 而且这些碎骨显然不是一个人身上的。 这几个村民走后, 又来了两拨人,运的皆是这种尸体,他们匆匆而来,慌乱而去,口中念念有词,道晦气莫来寻。 薛哲心下奇怪,探出眼睛打量不远处的人,他们衣着朴素,不是薛家村的,倒像是邻村的壮年,其中一人他虽不知姓名,但面善得很,难道出了什么事?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一老者从远处跌撞着跑过来,口中喘着气叫道:“小宋,赶快回家,尘鬼来了!” 众人大惊失色。那名叫“小宋”的年轻人,扔下手中的尸体,就要奔走,身后却有一男子一把拉住他,跺脚道:“还往回跑什么,你回去能打得过尘鬼?” 小宋急道:“我爹娘妻儿都在家里啊。” 男子面上也有急色,道:“都这个时候了,回村就是送死,何况你家里人见来了尘鬼,也不会等你回去再逃吧。” 众人不是一个村子的人,但村落相邻,仿如唇齿,自然都心如火焚,恨不能立刻飞回家去,但听男子所言甚有道理,便赶快求教法子。 男子咬了咬牙,道:“咱们去云山去,云山有神灵庇护,这个大家都知道。” 小宋脸色一变,道:“可是我家人……” “如果你家里人能逃出来,就算不去云山,有一天也会再见的,等尘鬼走了,难道还不回村子里找你么?” 小宋手臂发抖,脸上阴晴难定,似是陷入极大痛苦中,众人却道那男子说得不错,劝他听从。 小宋脸颊肌肉一抖,终是下定决心,道:“好。”言罢,又抹了把眼睛,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逝去,扶着老者一并快步跑远了。 剩下的人心里都不好受,决定各自回村,趁着尘鬼未至,赶快离开。 薛哲隐在成堆的尸体后,也睁大了眼睛,尘鬼是世间所有噩梦的源头,从小关于尘鬼的事情听了不少,但因不曾见过便觉得离自己很遥远。 如今它们来了。邻村已被毁灭,薛家村又会怎样? 薛哲身体瑟瑟发抖,他撑着尸体站起来,嘴中念念有词,他要回去看看。 尘鬼突至,搅乱了记忆,遍地尸骸。 安宁搜寻了一番魏琪的回忆,然而回忆里看到的惨剧太多,她想不起来这桩事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了,于是便去问遥光。 遥光道:“五年前。” 这一带的村子五年前被尘鬼侵扰,不过因村民们跑得快,还有一部分人闻到风声提前去了云山,所以逃过一劫,村落有毁,但死伤不重。 薛家村应同样遭遇了尘鬼。 不过眼下,薛哲赶到薛家村的时候,尘鬼还没来,邻近的村子和他们隔着一座山,尘鬼行动是没有规律可言的,也许是不愿攀山,也许是入了夜,它们暂时放过了薛家村。 但薛哲知道尘鬼迟早会来。 村里点着灯火,薛哲家只有一盏亮着,那是方念的屋子,他偷偷从后墙翻进院子,溜到窗根底下。木窗开着一道缝隙,他从空隙看进去,屋里不见薛牧,方念正一人坐在床上补衣服,针脚密密,她唇边噙着笑容,低头将线头咬掉。摇曳的烛火里,薛哲一时间竟看得痴了,他曾离她那么近,大婚前一个晚上,她还对他说“明天见”,明日她便是他的妻。 他没有等到那一日,再也等不到了。薛哲背靠着窗口,怔怔流下泪来。 风从窗户吹进去,蜡烛火苗颤抖了两下,光线微暗,方念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起身去关窗户,将支板放下来的一刻,桌子上的烛火突然熄灭了,黑暗陡然罩住她。 方念心头一颤,摸黑去探桌子,伸出手却摸到一角衣服,她吓了一跳。 一只手拉住了她,来人力气很大,她跌倒在床上,被人捂住嘴按在被褥里。她眼前一片漆黑,只能竖耳去听,从呼吸声辨别出是个男子,这更让她惊慌不安,于是拼命扭动身体想挣脱困缚。 薛哲心中焦急,他说不出话已有数日,想来是被薛牧剥皮时伤到了,他吞了口唾沫,努力挤出一丝声音,道:“是……我。” 话音落下,便是一怔。他竟然能说话了!随即,他就联想到了那日看到的魔族女子。 他强自抑制住大悲大喜之情,透过黑暗注视着方念,道:“念妹,我是薛哲。”他发声艰难,语速缓慢,但终究将这句话说完整了,尾音因太过激动而发颤。 他觉得自己有救了。 安宁看着这一幕,忽而对遥光道:“你说方念会信吗?” 遥光亦望着眼前的两人,黑暗遮不住他们的神情,方念目光惊恐,眼中没有丝毫喜色,每一分每一寸都显示着薛哲高兴的太早了。 一身皮囊重要么? 薛哲以为不重要,却不想那是方念心中的结。 她曾经那样厌恶薛牧,厌恶他阴晴不定的性子,而造成这一切的原由,归根结底是为着那身腐烂的皮囊。连薛哲都曾说过,薛牧没得病之前是个活泼的孩子,染病之后才变得乖戾暴躁,折磨自己、折磨别人。 方念被他折磨很久了,自从来到这个家,她每日都对着那样一副皮囊,送饭喂药洗衣。当鼻腔被腐朽和血腥气充斥时,她几欲作呕。这样的恐惧好不容易消失了,却在今日重新回返,她怎会相信眼前人的话? 她的丈夫明明还好好的,没有半分不妥。 安宁看得有些诧异,然而旁观之余也不好作何评判,方念身为凡间女子,自然跳不出七情,怨怒恐惧大于爱意最是正常不过,薛哲眼下没个皮囊,血肉模糊,方念没被吓晕就很不错了。 想一想,若无脸仙君长成这样,她估摸着也会装作不认识……其实也不对,他现在连脸都没有,她还不是…… 安宁不禁在深心中鄙视了自己一番,叹了口气,她就是着了魔了。 遥光原本注视着薛哲,忽闻身边女子叹息声,目光也就落在了她身上。安宁没去看他,莫名有些气鼓鼓的样子,甚是少见。遥光莫名被迁怒,无奈的一笑。 记忆的画面还在继续,薛哲没有放开捂住方念的手,他道:“念妹你听我说,我的皮囊被阿牧夺走了,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方念眼睛又睁大了些,眸光复杂。 薛哲神经粗,一心要解释,完全没细想他所说的事方念能不能接受,这根本不是凡间所能理解的,他絮絮说道:“念妹,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相信我。” 方念闭了闭眼。 薛哲手一颤,轻轻把手移开了,顿了一下,重复道:“你一定要信我。”世上只有她能救赎他,他心底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方念抿了抿唇,像是在平复心境,而后她睁开眼,道:“好,我信你。” 薛哲一怔,瞬时欣喜若狂,他哆嗦着嘴唇道:“真的吗,真的吗?” 方念点了下头,唤道:“阿哲哥。”薛哲心情激荡,阖目落泪,没有看到女子恐惧而冰凉的目光。 “阿哲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方念谨慎的道。 薛哲擦了下沾满泪水的脸,道:“念妹,你能帮我通知一下村中叔伯么,尘鬼要来了。” 方念一惊失色。 薛哲急握住她的手,道:“不能再等了,尘鬼很快就要来了。”村子在山中,消息闭塞,若熟睡中被尘鬼袭击,村中人怕是一个都逃不了。 方念胸膛起伏,半晌悄悄抽回自己的手,垂眸道:“好,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薛哲点了点头。 “你在这里等我。”临出门,方念对他道。 薛哲应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薛哲却不觉得,他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了,眼睛都比从前亮了一些,亲弟背叛,灾祸降临,但心上人信他,他就知足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薛哲知道是方念回来了,站起身来向大门走了几步,转念想起自己的身子,赶忙止住了步子。 门扉被人打开,薛哲抬头,一声“念妹”脱口而出。 然后他看见许许多多火把在同一时刻燃了起来,方念站在其中,指着他怒喝一声道:“薛牧回来了,快抓住他!” 薛哲面上的笑碎裂成千万片,如堕冰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7.尘鬼之中 薛哲被打得遍体鳞伤, 俨然还剩一口气,村民将他绑了扔进柴房。 薛哲吐出一口血沫,挣扎着对面前摇晃的人影道:“我……我是薛哲。” 走在最后的村民用脚将他往里踢了踢,转过头对旁边的人低声道:“看见没, 我就说薛牧疯了, 幸好咱们来的及时。” 另一人则小声道:“我以为他早死在外面了。” 旁人多有嗤笑者,摇头叹道:“瞧他的样子, 死了比活着好。” 薛哲喘息着,将脸埋在干木枯草之中,很快没了声响,木门合上, 接着便是锁链撞击的脆响, 火把光亮飘远,无尽的黑暗铺天盖淹没了他, 这一次, 他没有起身捶门, 甚至没再多说一句话。 他放弃了。 时间从小小的柴房外经过, 如河水东流,薛家院中不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这个时辰少有人眠,大多是被薛哲惊动,却没人知道山的那头正有尘鬼肆虐。 门外很快恢复安静, 直到鸡鸣声起, 才又沸腾起来。薛哲一动不动, 任由外面呼喝叫喊,都与他无关,他像具尸体一样闭着眼,等待噩梦的降临。 尘鬼果然来了。它们模样笨重但动作迅猛,奔跑时,数只汇作死亡的潮水向生灵扑去。浪潮蔓延到了薛家村,许多人来不及反应就死在尘鬼口中。 惊叫声此起彼伏,众人急于逃命,无人来管柴房里半死不活的薛哲,薛哲无声惨笑,嘴唇动了动,默念着“一起死”。 就在他绝望之际,门上的锁突然咔哒响了一声,似有人将其打开了。 薛哲一愣。 安宁和遥光两人同样身在柴房中,视线被阻隔,闻声相觑一刻,难道是方念? 门锁被卸下,却没有人推门而入,以时机来看分明是要给薛哲一条活路,只看他愿不愿意起身一搏。薛哲意识到这一点,怔愣着,眼中慢慢泛起水光,他的神色有些慌乱和不解,更多的是犹疑。 生或者死? 他兀自咬牙,身体动了一下,随后却又僵住了,他听到尘鬼嘶吼声越来越近,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尘鬼倏地掠至柴房外! 柴房的门并不结实,尘鬼力大无比,轻易一挥便将整扇门凿穿了,它们之中有的嗅觉灵敏,立刻便发现这间屋子里有活人。薛哲大吃一惊,连忙屏住呼吸。 先挤进门的是低级尘鬼,妖化的高级尘鬼紧跟在后,低级的那只用手扒拉了一下躺在柴禾上的人,无数颗头颅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口水直流,正要低头去咬,背后高级尘鬼发出一声尖啸,它臃肿的身躯晃了晃,顿住了。 薛哲睁着眼睛,木然听着两只尘鬼发出呼噜声,似是在诡异的交谈着什么。而后低级尘鬼转过头一把抓住他,将他拎了起来。 从黑暗里陡然移到光明处,薛哲不适应的眯了下眼睛。 此时,薛家村里外已变了模样,小路上净是死尸和只剩一口气的人,几只尘鬼将还活着的人捡出,像收粮食一样抛作一堆,薛哲也被扔了上去。 他没想到尘鬼没有立刻吃了他,而是将他丢到一旁。薛哲原本将死的心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逃命的机会。 求死是种心境,而求生是种本能,如果可以选择,他怎会愿意死在尘鬼口中? 低级尘鬼是没有魂魄神识的,自然不会注意细微的变动,薛哲死咬住后槽牙,趁着尘鬼旁顾,悄悄滑下尸堆落到地上,地面有很多尖锐的石子,他攥住一块就去磨绑住双手的绳子。 冷汗湿透了后背,他紧闭着眼,感受绳子捆绑手腕的强度,边磨边用两只手拉拽,反复几次之后,绳子无声断裂。薛哲心头“咚”的一撞,耳中回荡死里逃生的嗡鸣。 他四肢着地,小心的扭动了一下,比起已受重伤和死去的人,尘鬼显然更喜欢追捕惊吓过度、四处奔走的活人,它们的嘴角垂着鲜血和口涎,像贪婪的巨兽。 薛哲将脸紧贴在地面磨着,粗粝的砂石剐蹭着脸上血肉,快走,现在就走,他在心里大吼一声,突地跃起,拼尽全身的力气,弓身一弹,背对着河水和尸堆,向另一侧树林蹿了进去,低头奔走,令他惊喜的是,身后尘鬼尖声嚎叫,却没有追上来。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自认为是逃生通道的树林里,爆发出狂躁的吼叫,腥风吹过,震落树叶,薛哲脸色大变,当即转换方向,不停地跑,循着心中一点微弱的希望。 一边跑,他的眼泪一边不自觉的流,为着自己,为了薛家。 直跑到一片空地边缘,他往后看了一眼,确认无尘鬼踪影,才停下大口喘息。 转过头,他又忽的呆住了。 眼前出现的奇诡一幕,让他瞪大了眼睛。 空地上,一个全身被布料遮挡严实的人如游魂一样从地面升了起来,暗藏危机的树林里,此人显得轻飘诡谲,与周围环境融作一团,他的出现如同那魔族女子一般突兀,毫无预兆的站在了他面前。 薛哲身子抖了抖,向后退了一步。 他看见,此人的手上……还拎着几张皮囊。鲜血顺着皮囊流在地上,汇成小溪。 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在看着他。 月红似血,叶落无声。 那人忽然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他面前,皮囊落地,激起一些尘土,他一怔,听眼前人开口道:“这些皮是你剥的?” 月色下的薄皮令人作呕,薛哲本寻思找时机离开,却不知怎的被钉在了原地,他低头扫了眼那几副皮囊,竟是乱坟岗里被他拿来练手的。 但他不是三岁小儿,脑子也清醒,转念就明白这陌生男子现身在此,必有所图。他眼中阴晴变化,摇了摇头,嘶哑的道:“不是。” 那人漠然直立,似冷笑一声。薛哲口中一苦,他知道此人绝不会信他。 树林里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两人。 薛哲抬头,目光滞住了。 一只硕大的尘鬼出现在黑衣人身后,那是薛哲不曾见过的怪物,脸盘巨大,下巴长到膝盖,但他知道,它是尘鬼!薛哲浑身血液几近凝固。 不止如此,那尘鬼口中呜呜作响,嘈杂的嗓音里竟能发出另一个特别的语调,声音劈裂,模糊的叫了那男子一声,道:“大人。” 画面之外,安宁和遥光亦是盯着那人,包括妖城在内,此人身上背负着无数条人命,他隐藏的很深,如果不是进入薛哲的回忆,他们还不知何时有直面此人的机会。 遥光的瞳孔微缩,眸中有极深的暗色。 被称之为“大人”的黑衣男子,摆了摆手,言语如冰,道:“带走。” 薛哲慌忙欲退,但脚使不上力气,四面风声尖锐,刹那又飞来无数根藤条将他困住,真真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他的眼前被黑雾笼罩。晕过去的一刻,又听那陌生男子冷声道:“此处有魔族出没,去找百香草。” 其后,薛哲就再也听不到声响了。 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极其荒诞,仿佛从被薛牧剥夺皮囊以后,这世间都与他认识的完全不同了,所有的善都包裹着恶,从前的甜只有薄薄一层,化干净了,就是一颗黄连,苦无尽头,恨无尽头。 他被尘鬼提着走动,直走到一片香气四溢的地方,才勉强挣扎着醒过来,睁开双目却又似停留在半梦半醒之间,头晕到不能自已,眼前事物飞旋,恶心欲吐。 陌生男子站在一大片白色的草丛前,负手而立。 数十只尘鬼默然退后,离他有十丈距离,它们动作缓慢,有些有气无力的样子,更有甚者躺倒在地,如一团烂肉。 男子手指微弯,也不见有何特殊动作,薛哲就向他飘了过去,摔在地上。 “可知我为何要抓你?”他瞥了他一眼,冷冷的开口,道。 薛哲脸色木然,咬紧牙关不语。 “我要魔族换皮之术。” 薛哲霍然抬头,他眼中光芒明灭闪烁,声音透着惊疑道:“什……么?” 男子冷哼一声没再多说,他的指尖有红色光亮乍起,如一根细长的线缓缓成型,落在薛哲的脚下,那是一个法阵,薛哲连见都没见过的法术,他被法术围在中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僵硬。 他忽然懂了这男子在做什么,他与尘鬼是一伙的,他要他教这些无知低智的尘鬼换皮之术,虽然他不明白这男子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但可以预见的是,他拿到换皮之术以后,定不会去做甚么好事。 他不说,就用法阵困到他说为止,而落进他股掌之中,也绝不会有再见天日的可能。 薛哲咬牙垂下了头,他的力气在流失,身体逐渐变僵,恐怕以后连咬舌自尽都难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薛牧,是薛牧,自己的亲弟弟,竟害他到这等地步,如果不是被他偷走皮囊,他何至于此? 他惨笑一声,积攒的那一点点勇气和求生的欲望,再次被扒了个干净。 法阵即将成型,他闭着眼睛惨笑出声。 间不容发之际,一道红光突然向他撞了过来。 安宁和遥光看到来人,面面相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8.你是薛牧 幻境很快在两人面前消退, 重新露出这方枯井,井下法阵散发着红色的光芒,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依然被锁在阵中。他低垂着头,沉在黑暗中。 看着此人, 且不说遥光眼中有几分复杂,就连安宁也少有的浮现出古怪的神色。 “你是薛牧?” 眼前之人身子一震, 一如既往的沉默着。 安宁不知该做何感想,但幻境中的结局清楚明白的指出了这一点, 他是薛牧而非薛哲。 那黑衣人欲将薛哲封印在法阵中带到地牢里,哪曾想凭空突然冒出一人,竟是薛牧及时赶到,用法力推开了薛哲,在场诸人皆是一怔,薛哲更是满目震惊, 他跌进百香草丛中瞬间消失, 而薛牧却被封在法阵里。 为了活命, 他告诉黑衣人自己也会换皮之术,这身皮囊就是从薛哲身上扒下来的。以身抗之, 以命相抵,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对薛哲做的事,这分明就是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 安宁素来不愿多事,但这桩事从头至尾摆在眼前, 他们管也管了, 看也看了, 自是要搞清楚的,何况见到这一幕,任谁都会心生疑惑。 “你为什么救他?”不是恨到剥了他的皮,抢了他的妻,要将他虐得体无完肤么…… “因为他很在乎他哥哥。”没听到薛牧的回答,身边的男子却开了口,这般道。 安宁觉着往日看过多少戏本子都没这个精彩,她眨了眨眼,道:“在乎……所以扒了兄长的皮囊自己穿上?” 简直不可理喻。 遥光思索片刻,却是对薛牧道:“柴房的锁是你打开的?” 安宁转头看向薛牧,见他迟钝的点了点头。 “你一直跟着你哥哥?”遥光接着道。 薛牧抿唇道:“是。” 安宁忍不住拉了一下遥光的袖子,讶然道:“你是说他一直跟在薛哲身边?” 遥光点了点头。 安宁难得表现出如此诧异的神情,随后顺着遥光的话细思下去。这次的幻境和妖城烟罗所做的并不相同,烟罗身上有禄存星君的法力和魂魄碎片,做出的幻境相当完整,没有视角之分,几乎还原了两人相处间所有的细节。但薛牧的记忆只是他一人的,必须是他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的,才会存在于脑海里。 故而他们从最初就想偏了。 两人进入记忆第一眼看到的是薛哲,于是习惯性的便认为这是薛哲的记忆,但中间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当薛哲背对着薛牧时,他们还能看见薛牧的动作,成亲那一天更以薛牧为主,薛哲最后去找方念时,夜色已深,然而房间里却不见薛牧……两人曾以为,是薛哲晓得薛牧的秉性,才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现在方知,不是。 他们这一路都是以薛牧的视角注视着薛哲,薛哲在河边和方念一起洗衣服、薛哲和薛父薛母商量为他过生日、方念对薛哲表白、乃至薛哲和魔主短暂交谈、去乱坟岗练习换皮之术…… 薛牧偷偷站在隐蔽的角落,用眼睛去看,用法术去听,他的记忆里全部都是薛哲! 薛哲说,小时候不管他去哪里,薛牧都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 薛哲说,小时候薛牧总和他抢糖吃,少一块都要闹上半天。但若只有一块,又会想办法分给他。 薛哲以为薛牧变了,其实薛牧一点都没变,他习惯跟着他,去看兄长在做什么,从前他抢的是糖,如今抢的是皮囊和新娘。一边让薛哲滚,一边又去窥探兄长的伤势……他就是这么一个别扭的人。 他会打翻了薛哲送给他的东西,背地里却又捡起来吃掉。 他剥了薛牧的皮,却嘱咐薛哲呆在屋子里哪里都不要去,他会照顾他。 他知道薛哲想报仇,学法术练换皮,他就等着他来找他……乃至最后拼了命出手救他。 世间最复杂莫过人心,最别扭者非薛牧莫属……此人委实让安宁大开了一回眼界。 “可是皮囊和方念又不是糖,拿来何用,就是为了气薛哲?”安宁道。 遥光望着薛牧,如若他没有猜错…… “他认为薛哲身边有很多人,而他自己……只有薛哲。”薛牧把皮囊抢走,薛哲将一无所有,只能依靠薛牧,哪怕最后这种情感变成满心满眼的仇恨。 谁都不能将兄长从他身边夺走。 面前薛牧闻言身子颤了颤,显然心事被遥光猜中了。 安宁方晓得“兄弟情深”四个字,竟有人这般理解,真真佩服。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半晌吐出两个字来,道:“变态!” 遥光看着她的模样,唇角弯了弯,思忖片刻,却也……略表赞同。 安宁收回目光,转念又兀自琢磨了一番,突然意识到什么,按理说思路这么诡异之人的心思,应当很难猜吧,怎么看无脸仙君的样子,倒似智珠在握,很是了解的样子?她于是看向他,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这样想的?” 遥光却是一顿,良久注视于她,没有说话。那眼神看在安宁眼里,着实让她心尖颤了两颤。 怎么回事? 枯井幽暗的光芒照在他身上,遥光忽而一笑,看起来并不打算解释,脚下抬步,向法阵走过去。 安宁不知所以,只一味觉得,无脸仙君最近越发会卖关子了。 红光闪烁了几次,他踏进法阵,衣衫随风轻摆,薛牧抬头看了眼他,神情恍惚,似也有些不解。 遥光面上淡淡,心底却微叹,这又有何难猜? 一路走来,她在乎的和在乎她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他袖袍挥过,法阵上所有的纹路都被鲜红颜色描绘了一遍,刹那间红芒喷涌,漫过薛牧的头顶。 安宁也动了,她飞身跃出枯井,去寻找薛牧的皮囊,他们只有解阵的时间可用,阵法退散时必会惊动此处的尘鬼,洞窟里隐藏了多少尚未可知。 苏浔是在人皮林子里醒过来的,睁眼便见面前鲜血淋漓,极为可怖。他吓了一跳,抓着剑摇晃着站起来,发现自己被一个阵法护住,身边还倒着同门师弟于寒。 而于寒面容上七孔流血,竟比周围摆着的人皮还渗人。 苏浔被惊住了,赶快伸手去探他的气息,过了一会才呼出一口气,幸好还活着。 那这里又是什么鬼地方? 他摸了摸头,兀自怔愣了许久,直到一张人皮掉到他面前。 他一惊之下,呛啷一声抽出剑来,道:“什么人!” 对方没有回应并向又他脚下扔来几张人皮。 苏浔吞咽了一口唾沫,绕过倒挂的人皮,向异物来处走去,一身鹅黄的女子正埋头用法术翻找皮囊。 他睁圆了眼睛,讶然道:“你……你怎么在这里?”翻皮囊的自然就是安宁了。 这里人皮太多,安宁找起来十分费力,但时间不等人,她一边找一边思索尘鬼究竟能将薛牧的皮囊放置在何处。她早察觉苏浔已醒,听到他的话,连头都没回,随口道了句:“怎么?” 苏浔一怔,看她似乎很忙的样子,摇了摇头道:“哦……没事。” 安宁将人皮扔到一旁,薛牧的皮囊对尘鬼来说是牵制他的东西,有可能丢在这里混淆视线么? 想想薛牧对皮囊很看重,应该不是为了恢复样貌,而是因为这是薛哲的东西。一念及此,安宁手下慢了一拍。 “你在找什么?”苏浔此时走到她身边,弯腰看着她的动作,好奇的道。 安宁道:“找张皮。” “哦……”苏浔一时帮不上忙,不知该说什么好,喃喃道。 安宁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叫了他一声,道:“苏浔。” 苏浔一愣,连忙道:“在。” 安宁道:“如果你要逼迫一人为你做事,必然会拿走了他一件重要的东西相威胁吧?” 她问的话很奇怪,但苏浔还是听了进去,点了点头。 “你会把那件东西放在哪里?” 苏浔道:“密室?”这个各门各派通用。 安宁摇了摇头,尘鬼大军一向是流动着的,没听说有固定的聚集地,连这个地方也是暂作停留。 “反正要藏起来。”苏浔道。 皮囊不能被轻易找到,才有可能限制住薛牧,让他不敢走远,难不成……安宁微怔。 “难道还会随身带着么?”那厢苏浔又想了一刻,随意猜道。 他纯属猜测胡说,不料话音刚落,安宁倏地放下皮囊,站了起来。 苏浔与她之间的距离蓦然拉近,他不由愣了一下,脸上泛起些奇怪的红色,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 安宁却没注意他,自顾思忖着,此话其实很有道理,尘鬼中的那位“大人”不会一直停留在这里,所以他需要薛牧来教尘鬼换皮之术,并控制他,以防此事外传,只有将皮囊带在自己身上,才能以此为饵,牵制住他。 尘鬼唯一没想到的是,薛牧还会移魂之术,且是在道行微末的情况下强行施展出来。 安宁好歹将事情捋顺,深深呼吸,转头对苏浔笑了笑道:“多谢。” 苏浔面上一红,摸了摸头发,胡乱的点了下头。 那么下面的问题就是……那位“大人”如今在何处? 是不是真的去了云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79.离开魔界 两人各怀心事, 站在原处,此时离安宁飞出枯井不过半盏茶工夫,地面忽然剧烈一震,锐啸声充斥整个空间。 安宁和苏浔一怔, 同时转头, 但安宁看的是红光弥漫的枯井,苏浔则看向地下入口, 两面均有异响。 苏浔立即道:“我去看看。” 几人一路打打杀杀,早将默契磨出来了,安宁点头,看他掠空飞走, 而她脚步未动, 只等着遥光和薛牧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落在她身边, 现出遥光身形, 薛牧跟在他后面。 三人带上于寒, 一句不言, 径直向通道冲过去。 临到路口,见苏浔呆立在那里脸上有些发白,嘴里喃喃道:“我天,这尘鬼怎么挤进来的?” 几人脸色微沉,破阵果然惊动了尘鬼。 不宽敞的甬道塞满肥肉, 臃肿的躯体上长满头颅和肢体, 可惜低级尘鬼按再多的脑袋也没神识, 它们听到响动就跑了进来,也不管空间大小,一只两只全卡在通道里。 苏浔向肉墙戳了几剑,数十张嘴张口狂叫,嚷得他耳膜欲碎,他这才往后退了几步,退回洞口。 遥光越过他唤出剑来,也不见他念诀,并指如刀在半空一划,仙剑影像瞬间分离,幻化出无数柄小剑,光辉灿烂,编织成一个法阵,伴随着剑鸣打向尘鬼要害处,刹那间,尘鬼就在剑芒笼罩下化作了血沫。 苏浔口中“咦”了一声,眼中一亮,御空剑术他学了不少,然而这等以剑气为主的法阵却没接触过,他琢磨着要记下来,回去细问遥光。 “咄咄”数声闷响过后,甬道已然被清空了,但谁也不知道通道外是什么状况,照听动静猜测,恐怕不容乐观。 这时苏浔又似惊了一惊,道:“我好像听到沅女的声音了!” 沅女一贯和他在一起,然而这次他失踪了几个时辰,沅女都没出现,不免令人疑惑。 等出了甬道,几人就明白了,沅女是被人缠住了。 庞大的尸山边布满低级尘鬼,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在半空飞,石壁几条甬道除了他们所在的这条,都吞吐着黑雾,正源源不绝的向这里输送尘鬼。 沅女持剑砍杀的身影在尘鬼之中若隐若现,还有一个人在她身边。 程滢。 她身上有数条血痕,看去非常狼狈,不知她二人是怎么进来的,又在此处呆了多久。 程滢血流得满身都是,眼前发花,她强自打起精神,挥退几只尘鬼,随即就见到了遥光几人的身影。 她面上一喜,剑微顿了一下,叫道:”师父!“此际风声呼啸,险些将她扇到地上,若非沅女在她身侧帮衬着,这一分神连命都要丢了。 尘鬼是打不完的,但几人通力协作,又有”长衡“这位掌门在,出去应当问题不大。 遥光剑便解决了就近的几只,程滢却望着他,脸上又红又白。 他没看她,一眼都没有…… 程滢咬了咬唇,像是赌气一般推开扶住她的沅女,握着剑一气乱挥,砍了几只尘鬼,小一点的尘鬼被剑气四分五裂,四肢滚滚而落,其它的尘鬼也受伤不小,而后又吱哇乱叫着扑过来。 众人一时也顾不上她,各自为战,随在遥光身后,应付四面八方飞来的尘鬼。中间唯有沅女性子温柔,问了她一句是否有事,程滢却不答,适逢两只体型庞大的尘鬼冒头夹击,她手中剑芒挥洒,迎了上去,尘鬼狰狞一笑,数颗头颅发出奇怪的叫声,手臂长长一伸,向她抓了一下,指甲碰到她的剑,叮叮作响,她手臂被大力一震,向旁边歪去。 一路连击不得停歇,当平台出口映入眼帘,众人不由得缓了一口气,这时突然听到程滢尖叫了一声。 在场中人皆是一惊,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转头却见尘鬼蜂拥而上,一批又一批,将程滢的身影遮盖严实了。遥光反应最快,一剑劈开一条血路,对他们道:“你们先出去。”而后折身下落,去寻程滢。 安宁脚步一滞,下意识的回头,看着他白色身影化作一道清光,消失在层层尘鬼中。 “姑娘,”离她最近的沅女以为她想追过去,轻按住安宁的手臂,劝道,“先出去吧,掌门不会有事的。” 安宁一怔,终是点了点头,这里都是低级尘鬼,以无脸仙君的道行应当应付得来,就是担心程滢再惹出新事端。 她的性子越发执拗了。 平台外没有尘鬼,众人顺着薛牧的指示,找到了魔界的出口。那扇门通的不是百香草丛,而是村子里的一间木屋,睁开眼便是四面木墙。 安宁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薛牧要把薛哲推进百香草丛,因为薛哲只要足够幸运找到方向,就可以从这间屋子逃出去。 若这么一想,薛牧还真是用心良苦了。 可他怎么知道魔界的出入口? 薛牧沉默片刻,言道:“教我魔族异术的人告诉我的,他后来将这个地方交给了我。” 他说的人应该就是魔主追杀的“魔族叛徒”了。 安宁挑了下眉梢,且不论那魔族人好坏与否,安了什么心,单就所做之事,兜兜转转还是有点用处的。 苏浔和沅女不知两人在谈论何事,更不知薛牧身份,只双双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不作他言。 约莫过了半柱香工夫,遥光抱着程滢现身在了木屋里,程滢衣衫被血浸红,但没有血再滴落,想来是遥光帮她止住了。 众人决定立刻返回云山,一为治伤,二为让云山上下宽心,“长衡”这个掌门此番在弟子转述中,是独自一人行动的,加上停留在枯井里的时间,足有一日夜。 云山众长老怕是要着急了。 还有一事便是,薛牧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以魔族异术推算那位“大人”的位置。 众人短暂的商议了一下,一同御空往云山去了。 云山有阵法,薛牧不能进去,于是他落脚在了云山下的镇中隐蔽了起来,其他人则先后落在议事大殿前。 “师父!”严离在殿门前来回踱步,闻声一惊,赶忙迎上道。 殿中诸位长老这两日俱在殿中,只等着“长衡”回来,眼下听到半空声响,紧跟着迈出殿门。 “师弟。” 遥光早在落下之前就将程滢交给了苏浔,白衣上的血渍也被清理干净了,迟琴和齐风见他一切如常,松了口气。 “严离,先带程滢去疗伤。”遥光吩咐道。 严离点头称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程滢,又对安宁道:“辛苦魏琪师妹与我走一趟。” 安宁看了一眼遥光,点了点头。 待安排好诸事,遥光与迟琴、齐风三人就进了大殿。 安宁留下照顾程滢。 程滢衣衫染红,看起来伤口狰狞,颇为严重,其实主要是皮外伤,筋骨未损,云山灵丹妙药又多,休养一阵子就没事了。然而严离不大放心,拜托安宁多呆一阵子,照看程滢伤势。 安宁不好找借口,就答应了。 程滢睡得很熟,安宁在桌旁坐着吃茶,实在百无聊赖,就目光四顾,看了这屋子一圈。 屋子里床铺床帷所用的布料颜色明艳,书案花瓶里插着几枝桃花,少女心意,生机勃勃。案上还放着数只卷轴,摞在一起,其中一卷没有卷好,露出里面白色的宣纸。 安宁心下无聊得紧,想了想,走过去拿起了卷轴。 还没打开来,那一小块宣纸就顺着缝隙落了下来,安宁从地上将其捡起,看到宣纸上勾勒着一人轮廓,寥寥几笔,却形神俱备。 长衡真人…… 她画得格外用心,哪怕不认识长衡的人看到这画,都会折服于其中人物的神采风姿,皎如明月,皓如春水。 其它的卷轴不用看,应当也是长衡了。且所有卷轴面朝墙壁的一端,都系着一只纸鹤,和她之前送给长衡的一样。 安宁指尖触碰到纸鹤,又收了回来。 程滢是真的很喜欢她师父……这样从小到大积累的感情怎会轻易就断折? 纸鹤在她眼前微微摇晃,那是程滢记忆里触不可及的梦想。 安宁注视着纸鹤,蹙了蹙眉。 程滢为什么会跟一个陌生男子走得那么近,甚至还给云山上下,包括她敬爱的师父下药? 为什么程滢化作怨灵以后,是严离陪伴在她身边,想办法化解怨气? 如今看来,这些都是说不通的。 化作巷尾白骨的严离,曾对他们说的话,每一句细细一想都是说不通的,他一定有什么事隐瞒了他们。 春日暖风融融,安宁闭上眼睛,将所有的事串了起来,最后思绪又定格在了那个纸鹤上,好像外面现实中的“严离”,手里拿的就是这样一个纸鹤。 她微微发怔,睁开了双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0.陌生之人 安宁在程滢苏醒后离开了房间, 程滢从始至终面朝墙壁没同她说话,看起来心存芥蒂。安宁有时可怜这女子,但也仅此而已,她从前无甚善心, 如今善意也不多,不打算分到每个人头上去。 出门没走几步, 便见遥光从大殿后门出来,身侧还有迟琴和齐风两位长老, 安宁迎面撞上,还有点不适应,齐风是她这副身子本尊的师父,她穿进记忆却连一次都没拜见。 果不其然,齐风见到她就摆出了一副师长模样,安宁只好走近施礼道:“师父。” 齐风扫了她一眼, 阴阳怪气的道:“这么些天没见到你, 还以为你改拜长衡师弟门下了呢。” 安宁作小弟子羞愧状, 低头不语,实则不想与齐风说话, 在魏琪记忆里, 这个师父正经场合还好,私底下一张嘴古怪又毒舌。 齐风打量了她一下,又冷哼一声, 道:“往这里走, 肯定不是来见我这个师父的吧?” 安宁心下叹息, 她只是路过而已。 “整日在长衡师弟跟前,功课却不见长进,也不来请教师长,要反?”齐风吹胡子瞪眼道。 安宁低头看着脚尖,翻了个白眼,私心觉得魏琪这个师父真是没有半点长辈样子。 “你看,说两句还不高兴,不说话了。”齐风越说越来劲,嘴上不停的道。 安宁平白受了许多唠叨,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对齐风道:“师父说的是,弟子最近怠惰了。” 齐风冷哼一声,一甩袖子道:“知道就好。” 安宁不能对记忆的人怎样,只能忍着。这时耳边飘来一声轻笑,她不看也知道是谁,暗自甩过去一个眼神。 齐风又絮絮说了好些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安宁却是知道,他对所有弟子都是一样的。末了,还是遥光截住了齐风的话。 齐风这才住口,大袖一挥,瞪了安宁一眼,终于迈着四方步和迟琴一道走了。 “你一开始就该拦住他。”安宁叹道。 遥光笑了笑,与她并肩立在檐下,望着齐风两人背影,道:”别介意。“ 安宁自然不会介意这些小事,何况云山中人……都已经不在了。 “你要去何处?”片刻停顿,安宁转头看向遥光,问道,他出来的方向并不是去书房的方向。 遥光微一挑眉,淡淡道:“去看程滢。” 安宁这回有点介意了……虽然心知一切虚幻,但程滢对他师父有种偏执的感情,让她心下不大舒服。 遥光弯了弯唇,看着女子眼中变幻的神色,莫名心生愉悦。他什么都没说,听她道:“你……早去早回,我还有事与你说。” 遥光眸光一柔,道:“好。” 安宁脸颊有点发热,目送男子向弟子居所走去。 程滢在房间里侧身躺着,她的头有些昏沉,想睡又睡不着,于是穿了衣服起身去倒了杯水。 她拿着杯子走到书案后,从卷轴里抽出一张宣纸,那是尚未完成的一幅画,画面上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竹亭里,女子在弹琴,而男子倚在软垫上看着她,两人离的很近。 这幅画上的人衣衫飘飘,连腰带的纹饰也画的很细致,唯一缺少的是他们的脸,她还没画五官。想象中的样子是有的,言笑晏晏,温柔多情,但真实的模样她没有见过。 她低头看着那张画,把新叠的纸鹤挂在卷轴上,唯有这一卷挂了两只。 门外阳光将一人的影子打在窗户上,程滢只余光触碰了一下,就知道来人身份,她面上漾起喜色,将手里卷轴放好,人未出声,她已然把门拉开了。 “师父。”她唤道。 遥光注视着她,点了点头,道:“身子好些了?” 程滢面上一红,道:“好多了,多谢师父。”说着,便往旁边让了一让。 遥光虽与程滢有师徒名分,终归是男子,其实不好进女子闺阁的,但印象中长衡似乎并未在意此事,遥光也便走了进去。 程滢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道:“师父有阵子没来看滢儿了。” 遥光道:“门中事务繁忙,你若有事可以来寻我。” 程滢点了点头,咬唇不语,而后喃喃道:“师父以前不是……我小的时候,师父常来看我的。” 遥光沉默不语,长衡在程滢幼时,确实对其照顾颇多,但情绪上更像长辈对晚辈,程滢却似想得多了些。 程滢笑了笑,道:“师父还像从前一般就好了。” 从前打雷下雨,她会跑到长衡房间里,那时她还小,长衡便由着她,电闪雷鸣时,还会给她弹琴听。有时候功课不会做,别的师兄都去找大师兄,而她则跑来问师父,更多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找话题和师父聊天。 长衡性子在外人看来有些清冷,她却不觉得,至少不管她问什么,长衡都会答的。 “师父今日能来看滢儿,滢儿已经很开心了。”程滢笑意盈满,道。 “此番凶险,你无事就好。”遥光避开了她的目光,道。 半晌,他又多说了一句,沉声道:“你闯入之时遇到尘鬼,理应退走,不该一味纠缠,下次莫要这般鲁莽了。” 程滢一愣,女子心事重,少不得要将每句话多咀嚼两遍,她眼神一暗,道:“我怕师父你出事……” 遥光不语。 程滢道:“滢儿知道自己道行低微,帮不上什么忙,但我还是想和师父在一起。” 她脸上泛起几丝红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喃喃道:“那尘鬼十分可怕,滢儿也不晓得能不能闯过去,不过砍杀了几只以后,心里却很痛快,好像离师父又近了一点。” 遥光望着女子晶亮的眼眸,道:“你不必如此。” 程滢好似着急起来,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师父,有人告诉我,万事贵在强求,若不试过,就永远不知结果。滢儿虽不懂事,但觉此语说得极是。师父,你别生气。”她声音放小,拉了拉遥光的袖子。 遥光道:“我未生气。” 程滢笑了笑,离男子又近了一些,眼眸带着孺慕之情。 遥光手指轻扣在桌上,又道:“这些话是谁对你说的?” 程滢一怔,支吾道:“师父怎么问这个?” 遥光道:“若是严离他们说的,我倒不知他们私下里竟教给你这些。” 程滢闻言,几乎立刻放松了下来,不知怎的,她并不愿那名叫“柳潜”的男子被师父知道。 “我在外面听人随便说的一句,只是自己记了很久。”程滢抿唇笑了笑,道。 遥光眼中有暗光一闪,消失在眼底。 他并没有在程滢房中停留太长时间,程滢不舍师父,又多说了许多话,但终究不敢耽搁遥光太久。 “师父何时去竹亭,告诉滢儿一声,滢儿练了许久的琴,还没给师父弹过呢。” 遥光则在心中微叹,对她道:“近日门中有事,再过几日罢。” 程滢点头道:“那我等等师父。” 遥光不再多言,只略看了她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大殿的阴影投在石板路上,他沿着另一侧竹林向长衡的书房走去,竹子的落叶坠在白色的衣衫上,又被风吹落在地。 遥光脚步顿了一下。 程滢用纸鹤划伤他的手,是在受伤民众来云山之后,她对长衡的态度从那时起明显有所改变,变得更为急切,在此之前,程滢与长衡相处还是有分寸的。 有人对她说了那番话,将她往前推了推,且这个人不是云山的,云山弟子向来尊崇长衡,如果意识到程滢的心事,必会劝她。 严离口中的私奔,如今想来太过奇怪,是程滢赌气,还是那个人原本就不是这么打算的,只是阴错阳差……不过目前也算小有所获,大体能确定,云山中有人不怀好意,或想借程滢的手对长衡真人下手。 白色的衣袖如一道月华,消失光线暗淡在玄木楼里。尚未拐道回廊,遥光忽听远处传来交谈声。 “宁宁,这次出去累不累啊?” “你是不是没事闲的?” “诶,我就是关心一下嘛。” “……你同一句话已经问了很多次了。” 遥光闻声,眉梢微挑了一下,书房的门开着,里面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侧面的椅子上等着他,女子自然是安宁,旁边那个则是……诙谐星君云泽。 安宁面上有几分不耐,但不知是不是被云泽缠得久了,麻木了,勉强也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踩他,虽然耳边依然嗡嗡作响…… 以至于遥光走进书房的时候,她竟有种解脱的感觉。 “你怎么来了?” 云泽啪的打开扇子,媚眼乱抛给了安宁,随即转回头道:“不是丢下我守着法阵么?” 遥光可不觉得他有要紧事,面色淡淡道:“如何?” 云泽一挥扇子,道:“没事,一点事没有。” 遥光、安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1.其它法子 几人出去这一阵子, 山上风平浪静,云泽无聊之余,确是实打实的踩了一遍法阵边界,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救上来的村民很懂规矩, 没有四处乱晃, 只偶尔上山帮云山弟子拾个柴以作报答。 “那法阵如若不是道行极高的人,应是破不了的。”云泽道。这么浅显的事, 遥光不会不清楚,故而留他在这里,便是有意支开他了。 遥光听完淡淡扫了他一眼,道:“说完了?” 云泽“嗯”了一声, 道:“说完了。” 他脸皮一向够厚, 可以做到无视太子殿下的脸色,又巴巴的凑到安宁跟前道:“宁宁, 你们这次去可遇到什么事了,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安宁身子挪了挪, 瞪着他不说话。这个人真是…… 云泽脸上表情又是忧愁又是担心, 扇子合在手上,道:“唉,我在云山别提多挂念了。” 安宁搞不清楚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倒不说平日如何招惹她,但只要她与他多说一句话, 他就会黏上来。还不好好说, 总是语气轻挑。她抿了唇, 伸手指将他凑过来的脸扒拉到一边去,想来云泽最爱护自己的脸,应会自觉的躲开,没曾想云泽什么反应都没有。 于是她微微一笑,道:“呀,昨日扒死人皮忘洗手了。” 云泽的脸“咔”的一下僵住了,睁大眼睛,道:“你……你你……” 安宁托腮笑弯了眼睛,难得对他“和颜悦色”。 这一招十分管用,云泽忙不迭的跳将起来,白着脸,惊道:“你们为什么要剥人皮?”还不洗手! 安宁眼见他一张脸黑了下去,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还边挥扇子道:“你们等我回来再说。” 安宁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忽觉此人有个这么明显的弱点,还挺有意思的。 正想着,背后传来一声轻咳,阻断了她的思绪。 安宁转过头去,见无脸仙君脸色亦有几分异样,笔直的站着,径直望着她。她眨了下眼睛,站起身离他近了一点。 注视着男子的眉眼,她不自觉的笑了笑。怎么说,他这个脸色也蛮有趣的。 她悄悄拽住他的袖子。 遥光垂眸看她,她一牵,他心头便是一软。伸手瓦住她的指尖,摩挲了一下,道:“就算不洗手也不要碰他。” 安宁脸上微微有点热度,道:“我洗手了。” 遥光淡然道:”嗯,那就更不要碰。“ 安宁秀丽的眉眼随即便弯出一个弧度来。 他没有放下她的手,她也就由着他,柔软的触觉让她心生暖意,不过也没忘记正事,她怔了一下,问道:“你去找程滢,她有说什么?” 无脸仙君不是长衡,也许会因着师父身份去看程滢,但绝不会与她交谈太多,他此番应该有什么事要问她吧。 遥光眼眸深深,道:“程滢已见过严离口中的男子了。” 安宁道:“她应当不喜欢那个人吧。” 遥光道:“自然。” “那你怎知他二人已经见过面了?”安宁讶然问道。 “他是冲着长衡来的,与程滢攀谈只是接近长衡的一个方式,”遥光言语中又顿了一下,道,“他已经取得了程滢的信任。” 信任可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安宁思索了片刻,道:“是不是教程滢怎么试探长衡心意?” 她很快联想到某些细枝末节的片段,遥光闻言,点头道:“不错。” 安宁看了他一眼,手指在他掌心勾了勾,好奇的道:“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她此番没借着受伤的由头对你怎样么?” 遥光眸光一闪,嘴角噙着笑意,道:“你想她怎样?” 安宁敏锐的觉察到,她的话马上就要被某人带偏了,于是停下了话头。他唇边浅笑晃了她的眼,须臾之间,她转过脸,又深深反思了一回自己的性子:貌似胆子大,实则脸皮薄,从前可以不动声色的将他冻在床上,如今却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委实丢尽了妖族的脸面。 他手掌微合,握得不紧却牢固,她的手一时抽不出来,一颗心估摸着也要丢在他那里了,抽不回来了。 哀哉叹哉。 “不知程滢什么时候还会再见那人。”她尝试摸回正题,言道。 “待程滢有所行动就知道了。”遥光望着她,无声的笑了笑,道。 安宁挑眉,可不是嘛,他们又不能跟薛牧似的,日以继夜盯着程滢。 “若她偏激起来,对你下重手怎么办?”她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极有可能发生,忍不住道。 遥光淡淡一笑,道:“无事。” 什么叫“无事”?安宁看着他。 “你不是在这里?”遥光忽然似笑非笑,道。一双眼眸映着她,刹那间风华潋滟,所有清冷化作虚无,一放一收恁地纯熟。 她听得耳朵微烫,心中微嗔,她就知道会这样…… 唔……细细一想,好像,她也喜欢他这样。 两人又说了会话,安宁离开时,日头已经往西偏了。 踏出房间便有清风徐来,手上的热气便散了,她用手贴了贴自己的脸,温度终于降了下来。 弟子屋舍离玄木楼不太远,迎面是竹林,绕过竹林就是了。安宁沿着小路往回走,密集的竹子随风摇摆,沙沙作响,在林中呆一刻,就觉心神宁静。 倏地,一抹轻红衣衫从林中掠过,后山寂静,白日少有人来,再往里,深山老林就更不会有什么人影了。那人来得快,走得也快,转瞬消失在竹林树丛之中。 安宁心下奇怪,门中男弟子的衣衫以青绿淡色为主,轻红色定是个女子了。多事之秋,自要小心为上,她看四周无人,手一挽,念诀飞起,悄无声息的跟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甚远,安宁只能见一角红衣在树叶间飘荡,飞了不到半柱香工夫,女子收剑入鞘,落在半山腰空地上。 空地有块望松石,斜插在土中,半伸向山外,她抱膝坐在上面,眺望远方云朵暖阳。 程滢。 方才还说到她,转眼就在这里见到了,安宁挑了挑眉,她是看风景还是……等人,眼下不得而知,但安宁也不介意费一些时间,在此静观其变。 山风撩起她的发丝,向后浮动。两人一站一立,各自沉默。 时间过得极快,挂在天穹的太阳不断向西走着,程滢依然坐在原处,远观很像是在看风景想心事。 安宁秀眉渐渐蹙起,难道她想错了,程滢不是在等什么人?若是等人,这也未免太久,程滢在此处坐了该有两个时辰了。 算了……安宁思忖良久,兀自叹了口气,她不和她在此处耗着了,说不准今日,程滢就是来透透气的。 她略微放松了一些,最后看了一眼大石上默然呆坐的身影,下山去了。 石头上,程滢抚了抚发凉的手臂。 阳光褪去后,树林就显得阴冷。树枝树叶的影子铺满一地,每个枝丫,都像一只弯起的手,诡谲莫名。 一人踩着厚厚的枯叶青草,缓步而行,停到她身后。 程滢早听到响动,微微一笑道:“你来了,还以为要等你等到晚上。” 天边一缕幽光从云朵上投下来,照在那人的脸上,文质彬彬,书卷气极浓,柳潜也挑了唇,施礼道:“让姑娘久等了。” 程滢摇了摇头,道:“没关系。”随后指了下自己身侧。 柳潜与上次见她时一样,没太顾忌什么,攀上石头与她并肩而坐。 “姑娘找我有事?” 程滢愣了一下,支吾道:“其实也并非大事。” “那就好,”柳潜闻言却是笑了笑,道,“不过我此番是有事同姑娘说的。” “什么?”程滢讶然道。 柳潜道:“我已经在云山呆很久了,蒙姑娘和诸位道长照顾,如今身子将养得差不多,我打算过几天拜会长老,告辞离开。” “你要走了?”程滢更为诧异,看着他道。 柳潜一笑,道:“此处是姑娘的家,却不是我的,必然要离开。” 程滢眼中忽有一丝惊慌和茫然。 “这山上我也不认识什么人,唯有姑娘一个算得上朋友,小生思来想去,还是要同你说一声。” 程滢咬唇不语,眼眸光芒变幻,低着头不知想着什么。 柳潜目光温和,道:“人生别离是常态,姑娘这是舍不得我么?” 程滢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一红,撇开了视线。 柳潜朗然而笑,不去在意,又问道:“快离开才想起来问姑娘近况,上次你说的事,可有进展了?” 程滢顿了顿,面上浮起黯然神色,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我试过了,师……他不喜欢我。” 柳潜点了点头,似也不好说什么。 程滢有些凄然,道:“可能是我做得不好,否则这么多年,他一定有感觉的,我太笨了。” 柳潜望着她,叹息出声,劝道:“姑娘莫要如此。” 程滢用手抹了抹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刻,道:“可是我还记得你说,人一定要执着一些的,要不然永远得不到想要的。” 柳潜默然不语。 她眼眶微红,看着他,咬唇低声道:“我来此地,就是想问问你,还有没有其它法子?” 柳潜回望于她,怔了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2.人生如戏 天边最后一抹亮色消失在重峦间, 繁星从云朵上探出头来,点缀着昏暗的夜幕,女子的眼眸中似也有星子点点,蕴着微弱的光芒, 一丝希冀正藏在里面。 柳潜深望那双眼眸,微微发怔, 更多的却是了然,他低头叹息, 像是有所思虑,再转目时忽而笑了一笑,道:“世人皆苦,若我的法子能解姑娘相思之苦,也是桩好事。眼下确有这么一个,愿与不愿都看姑娘的意思。” 程滢见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瓷小瓶递到她眼前, 她愣住, 道:“这是什么?” 柳潜道:“数年前, 我在街上流浪,遇到一游方道人, 我二人萍水相逢其实无甚交集, 但一席交谈下来倒也十分投缘,他见我在世上孤苦伶仃,便赠我一瓶灵药, 这药不伤根基不损阳寿, 但有妙用。”话至此处, 他顿了一顿。 程滢心生好奇,问道:“有何用?” 柳潜眸底光芒一闪,道:“将之饮下,神智混沌,言行瞧着如往常一样,实则听从投放者的指令。” 程滢霍然睁大双眸。 柳潜倾身离她近了半尺,道:“你想让他做什么就能让他做什么。”他的言语低沉,仿佛带着某种诱惑。 程滢眼中掠起半分惊愕半分惶然,怔然半晌,却生出一分警觉。因着她心有所求,但还没丧失心智,如果这瓶灵药威力真像他所说的这般厉害,轻易便可控制云山上下,甚至洒进大江大河,掌控偌大土地,真真危险至极。 那旁柳潜却淡然一笑,有意解释道:“你不必疑我,灵药难得,这一瓶不过一人的量,世间约莫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平日我拿来防身用,然而现今尘鬼横行,这药终归用处不大。” “你若信我,可以一试。”柳潜将瓶子放在她身侧,道。 程滢咬了咬唇,眼中光彩明灭,可见心中翻起何等波涛。柳潜也不看她,言毕兀自站起身,拂去衣上尘土,眺望山峦尽头。 他知道她最终逃不过心中欲望,一定会拿那瓶药,世上人皆有执念,执念起,爱憎生,如是而已。 程滢将药瓶握在手上,她的指尖透着瓷瓶的凉意,心头却种下一颗火苗,恍恍惚惚吞吐着热焰。 “这药可有时效?” “不知,此前无人用过。不过我私下猜测,这恐怕与投放者念力有关,”柳潜伫立在山风中,衣衫飘扬,那风也将言语吹进她的耳中,只道,“你有多想,药力便有多强。” 程滢看着那药,慢慢垂下眼睫。 柳潜不再多言,心知心绪不平者,自要给她独处思量的时间,于是他只又立了一刻,就道:“小生帮不了姑娘再多了,唯这一件也要姑娘自去抉择,我尚要在云山呆上一些时候,姑娘可以随时来寻我。” 程滢默然,也不知听到没有。 待柳潜转身,程滢忽的在他背后开口,低声道:“多谢你了。” 柳潜背对着她,在她目光无法触及的阴暗处讪然而笑,道:“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此等小事,不必客气。” 而后他摆了摆手,踏着夜色下山去了。半山腰的大石上,徒留程滢一人自顾出神。 林间的小路在山脚密林分作两条,一条是往后山,另一条是向前山去的,柳潜在分叉处微停,目光越过树枝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玄木楼,眯了下眼睛,他的脚尖轻移,似乎有意要往那边去,倏地又止住了身形。 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那条小路末端,他的月白衣衫上正摇晃着竹叶的暗影,整个人融进夜色里。 长衡真人。 两人站得位置均在空地上,毫无遮掩,他能看见长衡,长衡自然也能看见山中的人。 二人在静谧的山间沉默相视,柳潜眼角几不可见的动了一下,对于云山掌门,他曾有一面之缘,此时离开,未免显得仓促不合规矩,索性径直向他走去。 立于男子面前三步之地,他停下来弯身施礼,白衣男子面容淡漠,略微颔首以作回应,两人意外相遇,皆是不语。 柳潜全像路过模样,短暂的停了一下,告罪而走,男子也未拦着。 擦身而过的瞬间,遥光眸中忽而有光微沉了一沉。他捕捉到一抹很浅的松木香,林间树木潮湿,木头味道厚重,而这味道竟有些许不同。 山风徐徐,他静立于林间,看向蜿蜒的山路。 程滢在山上坐了一夜,清晨方染着寒露回了屋子。今日前殿有功课布置,她却称病锁紧了房门。 她一路握着柳潜予她的瓶子,时而攥紧时而放松。她心里有一个不能说的美梦,起初她也不大在意,觉得只要自己是师父的弟子,便能永远和师父在一起,但每每从梦中醒来,却发现两人离得极远,在他的世界里,有太多事和人比她重要,她这个小弟子不过是他生活的一小部分。 她想离他的世界近一点,哪怕只近一步,也是欢喜的。 瓶子里的药水有淡淡香甜的味道,是初春绽放新枝的松木,是甘冽清新的泉水,她想,若师父喝下去,应当不会太难受。 长衡真人辟谷不食,但经常被迟琴、齐风拉去喝茶,三人的瓷杯各有讲究,颜色上是为一套,然而花纹略有不同,长衡的最为简单,竹枝云纹,三人不在大殿时,茶具被收藏在偏殿里,云山得天独厚有神器庇佑,妖邪之物不能进入,外来之人连弟子屋舍都不得靠近,就更不会去偏殿,因此茶具无人看管。 程滢便在杯子上动了手脚。弟子拿走茶杯时发现上面有条裂缝,只好去取新的杯子,因急用也未顾上多瞧一眼,直接沏上了茶。其实她早将灵药放了进去,药水只铺了浅浅一层,透明无色,轻易不会被察觉,有道是最显眼的也是最易被忽略的。 她偷偷在暗地里望着,松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又将心提起来,只道不知这药究竟管不管用。 忐忑之下,她抱着自己的琴跑到了后山竹亭,有一下没一下的弹着。 若师父能与自己再亲近些,若师父能对着自己笑容多些……她有太多想要的。 竹叶婆娑,她没有独自呆上多久,就见到了心上那人。 他站在不远处,白衣浅淡,不晓得是她的错觉还是那药水的缘故,她感觉阳光落在男子身上,比往日柔和许多。 她怔了一下,起身喃喃道:“师父。” 长衡真人点了点头,问道:“早课不见你,说是病了,怎么不想着歇息,还跑出来?” 程滢小心翼翼的眼前之人,但看他神情淡淡,浑不像她心中所求,不禁有些失望,咬唇道:“早上有些难受,现下好多了。” 长衡真人道:“那就好。” 他说着话走进竹亭,在书案后入座,程滢抱着琴退到一旁,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长衡看了她一眼,问道:“做完功课了?” 程滢一怔,兀自出神,摇了摇头,许久后道:“师父,滢儿想先学琴一日,再去做。”她耳边有风声混杂着自己的心跳声,缓缓响动,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句其实带着几分试探。 长衡沉静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程滢心口一紧,赶忙避开,忽听眼前人叹道:“也罢。” 程滢抬头。 “既要学琴,就坐到近处来。”长衡面色如常,口中则道。 程滢有些讶然,脚步几乎一走一顿,囫囵将琴放在案上,与长衡相对而坐。 她手指搭在琴弦上,目光恍惚,眼里哪有甚么琴,全然是眼前男子。 长衡也不计较她神游天外的模样,重新站起绕到她背后,俯下身来将她的手指重新搭好,他的身子离她并非很近,但却是头一次以这样的姿势亲近她。 程滢低头望着弦上修长的手指,身子微颤。他的墨发有几丝落在她耳畔,无意中便生出亲昵来。 “怎么了?”长衡感觉她情绪不对,于是问道。 她眼眶微微发红,摇了摇头,冲着男子露出了一个笑容道:“我没事。” “师父上次弹的曲子,我在玄木楼里看到了琴谱,就按照谱子学了学,师父你帮我看看,这么弹可对么。”程滢道。 长衡似怔了一下,点头道了声“好”。 程滢甜甜一笑,生涩而吃力的弹了起来,曲子尚不成调,但她弹得极认真,便是这股认真劲,也足以吸引他人目光。 两人一坐一立,阳光洒满这片竹林时,竹亭影子成了双,显得此处时光慢慢,宁静温柔。 而此时在竹林深处,两人视线察觉不到的角落里,还站着两个人。 一人拿着扇子,饶有兴趣的观景,道:“要我说,此番就应让司命星君也下来一趟,他好写本子,眼前素材极佳,能连续写个四五本了。” 他的扇子不停,嘴上也不闲着,边看边啧啧称奇道:“遥光仙君演技不差,我怎么这一路就没发现呢。” 然后马不停蹄的转头,作严肃状,对身边女子道:“宁宁,你看见没,男子逢场作戏的手段都是与生俱来的,你可莫要被人骗了。” 他身侧之人自然便是安宁了,她心知无脸仙君要同程滢演上一场,原本也没什么感想,却不料他转换角色如此纯熟,只看了一刻心中便觉不大舒坦,偏生耳根还没个清静。 “你有完没完?”她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道。 “没有,”云泽边说着,收起扇子,道,“唉,我这不是为宁宁你着想么。” 安宁冷笑了一声,全当他自言自语。 云泽这个人,但凡在她身边就没个消停。这会他又冲她连抛了几个眼色,紧接着道:“不过没关系,宁宁还有我呢。” 安宁以一脸无可救药的神情瞪着他。 可惜云泽脸皮厚如城墙,毫无自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3.亲近之意 这些日子, 是程滢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长衡待她多了一分寻常难见的温柔,而且只对她一人。他的温柔并不张扬,却如春水流入心田,让她一颗少女之心很是圆满。但人总有贪念, 尝到一点甜头就会上瘾, 想要的也就越来越多。 兴许是长衡潜意识里依然是个守礼的人,出家修道多年, 早已站在红尘之外,他们之间,依然像隔着什么东西。 就像程滢被绊倒,将茶水撒了一身, 他言辞有关怀之意, 但伸出手来却是虚扶,绝不会碰到她。 程滢心下有些涩意。 “这样不行。” 一日, 几人在长衡书房与遥光碰面, 云泽这般说道。 苏浔诧异道:“为什么?” 云泽将扇子打在手心, 道:“程滢竟然用了这种药, 必然是想与长衡亲近的,而且这灵药没有破解之法,如果长衡始终若即若离,难保不会让她和背后那人怀疑。” “因此,”云泽同遥光道, “你若演戏便演得真一些, 又不是让你假戏真做, 怕什么?” 遥光神情淡淡,似乎对这等事不以为然,目光只扫去安宁所在处。见她面上也没什么特别的形容,安静的坐在一旁出神。 “其实还有件事我不大懂,”苏浔挠了挠头发,困惑道,“那个人为什么不干脆给她一瓶□□,或者直接出手对付长衡,非要兜这么一个圈子?” 遥光转过视线,沉吟片刻,道:“门派并非长衡一人所有,若他的目标是云山,就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云泽亦是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现在还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薛牧可有消息?”遥光又问苏浔道。 苏浔怔了一下,道:“昨日他同我说,那个人换了另一副皮囊,从相貌上无法辨认,只能用魔界秘术探查,但魔道功法不能渗入云山,所以要再等上一阵子。” 遥光点头。众人已猜到程滢背后那人约莫就是那位“大人”了,但终须确认过才好,且他若果真是尘鬼首领,几人更不能贸然行事。 待交谈过后,众人便散去了。 安宁走在最后,脚步极缓,想了想,在门口停了下来,转身去看身后男子,没想到一抬眸,就见他也正望着她。 她一句话便窝在了心口说不出来了。 良久,她才开口道:“如果程滢做得太过,你不要理会她。” 遥光微弯了唇,道:“好。” “如果她强迫你做什么,不要听她的。” 遥光眼中蕴起笑意,道:“好。” 安宁思量片刻,又轻声道:“她给的东西,能不碰就不要碰……” “好。”遥光浅笑着注视她,不假思索的道。 安宁闻言抿了抿唇,翘起嘴角来。 为防程滢怀疑,她不能久留,故而最后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此地。 男子望着她的背影,亦是笑而不语。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安宁对无脸仙君还是放心的,大部分时间也不去寻他,只偶尔心中惦念,才去找他一回。此间唯有云泽本着看戏的心情,时时关注遥光与程滢的进展,这一日,又是在竹亭之外,又是在竹林深处,云泽将扇子挥急了几分,口中连连发出低叹之声。 声音没被程滢听见,却招来了安宁几人,苏浔自从学了新的布阵之术后,常到竹林来练习,安宁有时无事,会与沅女一起在旁边看着。 今日几人凑在一起,苏浔练剑的声音都没压过云泽惊叹之声。 “出什么事了?”苏浔闻声从阵法形成的土坑里跳出来,好奇的问道。 云泽摆了一下扇子,道:“还不是某人把程滢气跑了?” 众人一怔,苏浔一时张大了嘴,满脸不解。 云泽道:“这有什么好疑惑的,遥光仙君现在的表现离程滢所想的‘亲近’还差一大截呢,有心的男女在一处,谁不是亲一亲、抱一抱?” 苏浔还不曾经历这种事,脸上略有些尴尬的红色。 安宁察觉云泽有意无意递过来的视线,禁不住冷笑,亲一亲、抱一抱?她还扭一扭、泡一泡呢! 苏浔余光看到安宁神情,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了?” 安宁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道:“没事。”所幸无脸仙君有分寸,她总不至于生他的气。但是程滢那方就难说了,细想起来,这世间应当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和心上人这样相处。 众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他们必须耐着性子等事情明朗,方能行动。 就这般过了四五天,程滢恢复如初,仿佛两人之间的不快并不存在,众人放心下来。 这天傍晚,遥光从议事大殿回到书房,挥袖点燃屋内烛火,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纸鹤,他怔了怔,并没有多想,程滢给他叠的纸鹤和纸莲太多,看上去大体相似,只是幻化出来的东西不尽相同。 他将纸鹤放在一边,伏案书写,云山事务繁多,虽是在记忆里,但也不能撒手不管,夜深如许,烛灯轻爆出一朵灯花。 火光映在男子的眼眸里,轻轻摇摆。 这样的夜晚与往日无有不同,甚至与过往数万年都没什么差别,手下案牍更像他在仙界统辖一方时落笔的文书,恍惚间竟有回到天上的错觉,他揉了揉眉心,淡淡摇头,大约被关在珠子里太久了。 提笔蘸墨,在纸上晕开一道墨色,第二笔还未落下,他倏地顿住,眼前的烛光飘摇,火苗忽然分裂出了好几束。 黑暗忽然向他包围过来。 他不知自己神识是否清醒,只觉在刹那间陷入奇异的梦境中,梦里闪过仙界的亭台楼阁,也有魔界黑色的宫宇。 他睡过去的时间并不长,潜意识里还能听到自己房间门扉开合,有人靠近了他,轻声唤了一声“无脸仙君”。 以长衡的道行控制住神思,遥光睁开眼,面色微白,撑着书案站起来。 安宁一进门就感觉遥光的状态不大对劲,长衡真人虽是凡人,但道行高绝,修炼根基牢固,很少会睡觉,很多时候以打坐静修代替,可是今日,竟见占了长衡记忆的遥光半伏在案上,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她赶快走过去,道:“无脸仙君,你怎么了?” 他身子一动,抬起头来,额上已见薄薄一层冷汗,她伸手摸向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握住。 她一怔,未来得及作何反应,已被大力一扯,霎时便掉进一个火热的怀抱。 她眨了眨眼,脑海中一片空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4.你我之间 书案后, 她撞上他的胸膛,落在软垫中,睁大眼睛看男子俯下身来。他脸色苍白,一双眼眸却是微红的。 他的神情有些迷乱, 衣襟头发也略有散乱,整个人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安宁不曾见过这等模样的无脸仙君, 于是赶快召回思绪,手放在他身前, 试着推了推他,又叫了一声道:“无脸仙君。” 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随即便猜到可能和程滢有关,不知那小妮子背地里又做了什么,如果遥光眼下是仙身还好,偏偏他现在不过一介凡人, 难免吃些暗亏。 然而她唤了他半天, 他似全没听进去, 两人越挨越近,气息很快翻滚到一处, 她抓着他的衣襟,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意识,再度消散。 伏在她身上的男子温柔而克制,他什么都没做, 只低下头缓缓贴住她的脸颊, 耳鬓厮磨, 哪怕在幻物控制下,他依然记得二人身在云山记忆里,长衡不是他,魏琪也不是她。 安宁被他的气息烫得轻颤,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他的身子贴着她,柔软的一弧俱在怀中,又清凉又香甜。他瓦住她,将她锁在胸口。 “遥……遥光……”她声音破碎,呢喃道。 下一刻,男子一歪头,她的尾音瞬间就消失在口中,所有的感官都崩裂开来,他轻笑一声,轻轻的叼住了她的耳垂,舌尖触碰到细小的汗毛,她一颤,缩在他怀里化成一湾水,不知今夕是何夕。 所有的事物和声音都不见了,她靠在他脖颈边,微微喘息。若不是今日这等情状,她不会知道他对她的影响竟这样大。 很多年里,她不曾亲近何人,也无人亲近她,这世间每个人都在逃命,大多来不及相识就离开了人世,她想,这样也好,无牵无挂,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用刻意记住什么,也不必费心忘记什么。她从不知道,眷恋是什么滋味。 直到遇见他,才品出一些不同,他勾着她吊着她,也宠着她护着她,每一抬眸都是他,每一回首也是他。似春风拂过冰湖,是月光照进枯井,细水流长,润物无声,将她一千五百年独行的魂魄填满。 她缓缓地,在他怀里弯了弯眉眼,终是忍不住,侧首亲了他一下。 蜻蜓点水,甜如蜜糖。 他浑身一震,原本几分意乱,陡然间全转换为醉人的情迷,今夜月色晃人眼目,他们的拥抱突如其来,却挑动起彼此心底隐藏的欢喜与渴望。 他将自己深深埋进她的秀发里,甜腻的滋味缠在心头,怎样都尝不够。 耳垂如玉子,稍一撩拨,便如有乱珠滚入四肢百骸,安宁身子寸寸发麻,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气息缠绵滚烫,熏红了她的双颊。 门外有残余的露水滴落在地,一点微弱的脚步声停在门前。 安宁一怔,几乎在须臾之间就清醒过来,她放开手,拉开两人的距离。遥光却没有放手,一双臂弯将她裹在怀里,天地旋转一刻,已然带着她隐入漆黑的角落。那是最里面的屋子,来人视线不及,只要不进来四处查看,就不会发现他们。 迈入长衡书房的女子果然是程滢,她熄了手里的灯,小心翼翼的探进来,道:“师父。” 屋中亮着灯但没有人。 安宁能想象到她的诧异,毕竟这次的药很好用,看窗外天色,离遥光中招的时辰,怕才过半柱香工夫。 今晚若不是她意外前来…… 她仰头望了男子一眼,见他目中红色已褪,却还有柔软的光晕沉于眼底。他微低着头,两人鼻尖只隔半寸。 她熏然想起方才种种,口中发干,不禁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遥光眸光一紧,微眯了一下眼,不退反进。安宁微惊,抵住他的胸膛。 程滢还在外面没有走,似乎想不到为何这么晚了长衡真人不在房间里,也猜不到那药究竟有没有起作用。 一方狭窄的空间,两人不能移动,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昏昏欲醉。 程滢又呆了一刻,虽心有不甘,还是提灯走了。门扉咔哒一声合上,安宁松了口气,神思飘转却发现身前男子仍然没有动,一双手臂箍着她极紧。 “你……你还好么?”安宁道。 男子轻哼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安宁试着推了他一下,没推动。她手上委实也没用多大力气,落在他身上轻得像挠痒,他在她耳边微勾起唇角,一颗心似被她搓揉了许多回。 安宁艰难的试探道:“你是不是已经好了?” 却听无脸仙君叹息了一回,道:“没有。” 安宁讶然,想着难道此番程滢下了狠手,用的药太猛,她抬手摸了一下男子的额角,果然略微发烫,道:“你在发烧?” 无脸仙君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装似随意的“嗯”了一声。 安宁有些无奈,无奈里又止不住的感叹,有道是无脸仙君是她见过最可怜的神仙了,堂堂仙界太子被剥夺肉身,法术没有一个能用的,下凡找个神器,也没个得力的人跟着。但是转念再想想这话也不对,好像一路上见到的神仙就没有不可怜的,要么是连人身都没有变成萝卜,要么魂魄分成了碎片,要么干脆失了仙身堕为鬼怪……要不是遥光和云泽还有法力在身,她都要怀疑仙界是不是已经被尘鬼灭掉了。 不知这药有没有什么后遗症,眼下看来大抵是有的,把好好的人折腾得烫如热炉,他烫,她也烫,黏黏腻腻的绕作一堆。 只是若果真发烧的话,这般抱着也是好不了的罢? 她迟疑了一下,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下?” 无脸仙君将她拥在怀里,整个人压住她,闭目调息,唇边有淡淡笑容,吐出两个字来,道:“正在。” 安宁一时无语,姑且信他。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在他怀里几乎要睡过去,微微阖目,朦胧间想起一事,拉着他的衣襟,喃喃道:“不是不让你碰她给的东西,这次她给了你什么?” 遥光在她颈边,停顿了一下,道:“纸鹤。” 安宁微怔,叹了口气,同他说道:“要不我们还是把长衡真人唤回来吧,免得程滢横生枝节,一计不成,下次再下药怎么办?” 遥光笑了笑,心道今日这药其实下得不错,不过不能说出来吓到她,于是只单纯的道了一句:“好。” 安宁窝在他怀里蹭了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5.长衡真人 最近几日, 云山流言四起,道长衡真人与弟子程滢过从甚密,更有人称,曾见程滢夜半出入长衡真人书房许久不出, 颇为失礼, 一时之间众人大哗,多有私下议论者。长衡真人乃出家之人, 肩负光耀师门之重担,理应恪守执礼,潜心修道。若此事出在迟琴、齐风身上也就罢了,偏生流言指向长衡, 这就是万万不能的了。门中从山下救上来的百姓, 时常望殿朝拜,视掌门真人为仙人, 男女情爱并非丑事, 但放在长衡身上却是桩极糟糕的事情。 迟琴、齐风身为门中长老, 自然不能任由事态发展, 这日疾风匆匆,两人同赴后殿与长衡提及了此事。 “师弟,你莫忘了出家修道是为何,师父多年教诲在前,云山之外尚有诸多祸事, 你比我二人年纪轻上许多, 但坐在这位子上也有数年了, 莫要走错路啊。”迟琴苦口婆心的道。 长衡真人眼中清明,他屈指扣在桌上,语气淡然道:“师兄不必担心。” 迟琴与齐风面面相觑,但闻他言语意外平静,好似确实与程滢没有什么,两人心头一块大石慢慢落下。 正在这时,又听长衡接着道:“流言蜚语伤人,阿滢是我弟子,自当保全她的名声。云山掌门历代脱离红尘,但门中却并非没有还俗的先例。” 话音未落,已溅起轩然大波,迟琴和齐风霍然站起,双双愕然,道:“师弟,你说什么?” 长衡真人面不改色,向两位深施一礼,道:“正如二位师兄所见、所闻。” 两人脸色都已不好,齐风更是苍白里透着铁青,并指如刀,指着他道:“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云山有门规,五百年代代传承,掌门需为出家之人,若你还在这个位子,便不能存还俗之心,否则轻者于门中面壁思过百年,重则鞭废道行逐出云山。你以为众师叔祖都是无情之人,才立下这等规矩?”齐风气得身子发抖,瞠目死死盯着长衡道,“建派容易守派难,如今这世道,哀鸿遍野,便是弟子们日日出去救人,也救之不尽,众位师叔祖生逢乱世,心知唯有云山稳,方能看顾四下百姓。” “师弟,你为一人乱心,我当你修行不够,你自去修炼。但为一人破例,枉顾门规,枉顾肩上责任,我不能饶你。”齐风厉声道。 长衡真人面上未因他的言辞有何变化,像是早在心中思量过数遍,抬眸叹道:“师兄,你知我数年来从未违背过门规,但有一件事,师兄确是错了。” 齐风咬牙道:“有何错处?” 长衡施了一礼,他眉头微蹙,目中却朗朗,似清风卷着流云,道:“师门教诲,长衡一日不敢忘,但世间众生、众情平等,无优劣之别,无大小之分,师叔祖心怀天下,却将世间之情划为三六九等,吾不以为然也。” 迟琴和齐风眼中皆是不敢置信之色。在他们的印象里,长衡真人知规守礼,清淡平和,从不沾染红尘,多年以来都是如此,如今竟像变了一个人。又或者,长衡内心深处就是这般想的,只是他们往日不曾发觉? 长衡言毕欲退。 齐风赤目喝道:“站住!” 长衡停住步子,敛目垂睫,压下眼中翻腾的神色。齐风眼眸通红,道:“你莫要一意孤行,我不允,云山上下更不允,何况那程滢乃是你亲手带大的弟子,若你二人在一处,便是真真切切乱了辈分,坏了规矩!” 长衡只顿了一下,未再开口,衣袖划过一道轻弧,迈步远走。 齐风心头大震,几乎跌进椅中。 他喘着气,指着长衡已经消失的背影,手直发颤,说不出话来。 迟琴眼中有深色,他看向长衡离去的方向,抬手扶住齐风,道:“师兄……” 齐风闭了闭眼,脸上尽是苦涩,道:“不能让一个女子毁掉云山,或许长衡说得对,这世间情爱无有差别,但云山担子重啊,古来诸多门派,没有一位掌门还俗,抛下重任不管不顾。” 迟琴叹了口气。 “师兄,此事我二人需从长计议,既然事关程滢,不如我们召她来问一问。”他思索片刻,道。 齐风一怔,咬了咬牙道:“也好。” 程滢是被严离带到大殿的,严离看着她的眼神有几分陌生和迟疑,程滢心知他为何有此反应,咬了咬唇兀自不言,严离看了她一眼,略带叹息,道:“小师妹,我不知你要做什么,或者想得到什么,但听师兄一句,谨言慎行。” 程滢默然。 严离在殿门前停下,道:“两位师叔正在气头上,你自己保重,莫要惹恼他们。” 程滢神色憔悴,点了点头,在他转身时,忍不住唤了一句“师兄”。 严离拍了拍她的肩膀,念及多年师兄妹情分,宽慰道:“别怕。” 程滢望着他,泪光充盈于目,隐约却有旁人不可轻易觉察的执念深藏其中。严离注视着她推门而入,身影湮没在晦暗的光影中,他眉宇间攀上几许忧虑。 他立在大殿阶下,看日头一分一分的挪移,怔怔出神,近日云山被流言充斥,大家也无心走动,白日里欢笑也少了,大殿前显得冷清空旷。他心绪飘远又折回,在几刻之间团成乱麻,便是这苍穹青天之上,白云遮住阳光也会留下阴影,何况凡人行走于世间。 大殿中突然炸开一声脆响,那是瓷器狠摔在地的声音。严离一惊,三步并作一步,点地掠向殿门。他暗自咬牙,扯开沉重的门扉,果然与他猜想的一般无二,程滢必是说错了话,只见她低泣着跪坐在地,两位师叔眉梢眼角俱是怒色沉沉,齐风性子暴躁,却最重门规,掌管门中刑罚多年,那茶杯在他右侧,便是他伸袖摔在地上的。 严离不敢进去,跪在门前叩首,急道:“两位师叔息怒,师妹年轻不懂事,求两位师叔宽宥一二。” 齐风已是气急,挥袍就将劝说的严离打了出去,严离跌在阶上,捂着胸口又爬过去,连连叩首,待张口却听齐风冷哼一声,压抑着绝顶的愤怒,言道:“关进后山禁地,待想清楚了再行论断。” 严离脸上霎时苍白,程滢面上更无一分血色。 后山禁地在长衡担任掌门的这一代从未开启,传说那禁地,进去再出来者没有不脱层皮的,出来的许多人形销骨立,在一段时间里五感有失,极其可怖。然而里面有什么,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便是畏惧,极度的恐惧。 谁都不知道为何仙气缭绕的云山仙派会有这样一个诡谲秘境,这地方又是从何而来。 但严离知道,若程滢去了那种地方,必定是受不住的,但他拦不住齐风。 程滢被带走时一声未吭,她恍惚着撞在冰冷的地面上,睁开眼方知自己已入禁地,里面没有蛇虫鼠蚁,也没有魑魅魍魉。 一个人影站在她面前,白衣胜雪,在漆黑的禁地里像一束光。 “师父?”她惊讶的道。 眼前男子冷冷一笑,程滢瞪大双眸望着他,忽然就明白了,这禁地可怖之处在哪里,它能幻化出所有人心底最害怕的人、事、物,它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折磨你的精神,一个人在这里只待一日,也许还能抵抗,但时间久了,就会耗尽期待,被自己的臆想折磨疯。 她的梦里总是长衡,最怕他眼里没有她,一点温柔和笑容都不给她。长久的时光里,她一直望着他,望啊望啊,就成了执念。 从被他带上山的一刻起,她所知的友情、亲情与爱情,都系在他一人身上,这些都是他给予她的。她想,如果和师父一辈子都这样相依为伴该多好,如果他的徒弟只有她一个该多好,如果他们两个能再亲密一点……她的人生会不会就此不同了。 彼时年幼,不知情爱,只在心口埋下一颗种子,待到春光璀璨,记忆浇灌,忽然就见它发了芽,自此一往而深。 耳中回荡着幻境里长衡冰冷的言语,她似躺在荆棘丛中,却不觉得疼。因她知道在真实的世间,她的师父还是喜欢她的,虽然她不知道这种喜欢,是不是那药的缘故。 她睡了过去,在神思抽离身体的刹那被温暖的气息裹住。 “滢儿?” 她无声的笑了笑,眼泪从眼角滑落,沁在鬓角的发丝上,她的唇边有梨涡浅浅,装着几分心满意足,她知道喜欢他会有点苦,她也知道他会来的。 “师父,你来救滢儿了?” 长衡嘴唇抿成一条线,将她团在怀中。 “师父,滢儿好想你。”她泪眼朦胧,呢喃道。 长衡长叹一声,低头看她,默默不得言语。良久,他的手臂轻颤,缓缓将温暖的人儿收进怀里。 他亦想她,想了整整四千年。 在白骨丛中,在日月尽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6.局中之局 程滢在黑暗的梦境里缓步而行, 脚像踩在柔软的流沙上,稍一停驻就会陷下去,她咬住唇瓣,攥着心口的衣衫, 踉跄往前走,冷汗从她光洁的额头滴落, 融进沙海里。 沙海绵延无际,风沙迷了她的眼, 她蹙着眉,伸手揉了揉眼睛,指尖却碰到一片水渍,她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尽是泪水。她慌乱的抹了一把,眼眶里的泪水却不断涌出来,怎么都擦不净。 “小师妹, 小师妹?”远方有熟悉的声音飘过来, 她怔然呆立, 循着声音走过去,终于行过百里枯水, 万里黄沙, 触碰到一束亮光。 仿若梦境之门,她一把将它拉开,光芒刹那间铺满了全身。 眼前朦胧不识人, 但那声音钻进她的耳中, 尚能辨认清楚, 她轻声唤了一声,道:“大师兄。” 严离面上有一分喜色,道:“小师妹你醒了?”他伸手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递给她一杯清水。 程滢却没有接,她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复抬起看着他道:“大师兄,师父呢?” 严离闻言一僵,他的手有些细微颤抖,又被他及时抑止住,他返身将杯子放回桌上,背对着她,语气轻浅的道:“送你回来后便歇下了,说过等你醒来,再来看你。” 程滢怔怔不语,半晌,目视他的背影,道:“师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严离手扶着桌子,手指扣在边缘微微发紧,面上却不曾暴露心中波澜,转过身看着她道:“没有,师兄不会骗你。” 程滢眼中水光微晃,险些从眼眶滑落出来,她连忙掩过,点了点头,只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严离紧绷的肩臂似松了松,勉强笑了一下,道:“师妹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程滢低下头不再作声。 严离很快就离开了,行色匆忙,甚至有些逃躲的意味,程滢嘴唇轻抿,兀自出神,待他合上门扉便下了地。她坐在书案后,将未完成的画抽出来看了许久,画轴一端挂着两只纸鹤,垂在她手中,她将它们合在掌心,轻轻捏了捏。 议事大殿灯火通明,程滢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殿中的光亮。她绕道后山,从寂静的小路往那里走,没有碰到同门师兄们。 大殿殿门禁闭,侧门不开,她伏下身子挨在窗边去听殿中的动静,大殿里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以她的道行听不清楚,这一刻更像是留给她自己思考的时间。 被药物控制着承认流言中的事,又闯禁地救了她,她便是疯了傻了,也明白后面会有什么在等待长衡真人。云山戒律,百年来少有人违背,普通弟子最多品行不端被略施惩戒,但长衡所涉及的是极严重的条例,他没有背弃云山,却犯了许多禁忌。惩罚必不可免,至少要给弟子们和日日膜拜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可这些,都是程滢不愿看到的,初时用这药水不过是她一己之私,她也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终是她太过贪婪了。犯错便要付出代价,这之中,她的师父最是无辜,她不能害了他。 程滢将头迈进膝盖里,强自镇定,缓缓站了起来,向大殿正门走去。 她深深呼吸,打开殿门,跪在门槛前面,道:“弟子程滢向诸位师叔伯请罪。” 殿中除了迟琴、齐风,还有仙门所有长老,看着她跪倒在地,殿中静似无人,片刻后又传出一声叹息,道:“你进来。” 程滢红着眼眶迈入大殿。 齐风率先开口,目光冰冷,打量着她肃然道:“你有何话说?” 程滢再跪,吞下口中哽咽,将额头贴在冰寒的地面,深施一礼,道:“师父自幼养我长大,多年待我如师如父,此间之事与他无关,全是弟子的错。” 齐风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错了?” 程滢道:“弟子有违门规人伦,从他人手中得到一瓶奇药,灌予师父,那药令人神智失常,听从下药者吩咐,流言之中所有事都是弟子强迫师父所为,并不是他的过错。还请诸位师叔伯明鉴。” 在场众人皆是吃了一惊模样,齐风踱步至她身前,言语冷锐,目光更寒,道:“就算我等姑且信你,确有奇药,但你近日不曾下山,我问你,是谁给了你这药?” 程滢咬唇,眸光变幻,叩首道:“是我与众位师兄们下山除妖魔时,遇到一陌生人,他给我药时不过是好心,想让我用它护身罢了。” 哪知话音未落,齐风断然道:“不对。” 程滢一怔。 齐风眯了一下眼睛,冷然道:“这世上护身之法千万,怎会给你这种药物,分明是故意为之,你若再隐瞒狡辩,休怪我等不饶你。” 程滢身子一颤,眼中含泪,却决然咬紧牙关不再说话。 齐风眼中怒意翻涌,喝道:“我云山建派五百年,风雨不催,竭力济世,未曾想传到我等这里,竟教出一个忤逆弟子,不尊师不重道,借他人之手祸害师门,我等怎能容你!“ 迟琴和众长老纷纷站起,迟琴迟疑了一下,道:“师兄……” 齐风截住他的话道:“师弟,你应知我用意,若不惩戒,恐难服众,未来也难保有人效仿,今日是奇药,明日不知又会有什么。” 迟琴欲言又止,叹息着摇了摇头,退下了。 齐风右手一震,化出一根鞭子,鞭子闪着蓝盈盈的光亮,程滢余光看到那光芒时,便将它认了出来,那是戒堂的法宝,鞭子带着倒刺,专作惩戒弟子之用,一挥之下皮开肉绽,只一鞭就能让人将错处记牢。 她手心冒出冷汗,咬紧牙关伏在地上,心中默念“师父”二字。所有的错都在她,贪念痴念本是寻常的人欲,她千不该万不该将它放在了长衡身上,让他进退两难。 其实,她未尝没有想过会出现这一幕,从拿到那瓶药开始,她就隐隐不安,可是这件事做来,有十分的危险,也有十分的甜美,她蠢蠢欲动,甘之如饴。 “今日所有长老都在此,也不必拉去禁地,该受着你便受着,戒鞭之下你好好想清楚!”齐风怒道。 程滢的手缩在衣袖里攥成拳,紧闭双眼。 第一鞭落下的时候,她不觉得疼,只是后背火辣辣的,如同浇了煮开的水,她悄悄咬了自己的袖角,闷不吭声。风声呼啸,鞭子如电,挥舞间噼啪作响,她颤抖着感受疾风迎面扑来,强迫自己沉在黑暗里。 然而那一鞭竟没有落在她身上,耳边传来极轻的钝响,血腥气忽然在她身侧绽开。 众位长老惊愕道:“师弟!” 程滢睁开眼,怔怔看着眼前的男子,瞬间落下泪来。 他的身上已被血浸透了,那一鞭子化出一道血痕,却也不过是他身上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伤口罢了。 长衡白衣染血,面色苍白,但面上依然如往常一般沉静淡然,他抓着鞭子,倒刺深刺入他的掌心,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上。 齐风怕再伤了他,不敢贸然抽走鞭子,只怒声道:“师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长衡微微摇头,道:“师兄,阿滢是我门下弟子,便是惩戒也需先问过我,何况弟子有罪,我这个做师父的也难辞其咎,这一鞭我理当受着。” 众人脸色大变。 齐风气得跺脚,颤颤巍巍指着他道:“你这些年修行都修到哪里去了,我现在只当你神志不清,不与你计较,你放手。” 长衡叹了一声,手指一松放开了鞭子,但仍旧用身体挡住了程滢。 众人注视着他脸色皆是不好。 长衡的血在地上汇成一股溪流,沾湿了程滢的衣袖,她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怔了怔。 泪水忍不住滑出眼眸,她撑着身子爬到他的脚边,拉着他的衣摆,道:“师父……师父,滢儿错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求你醒来。” 长衡低头深深的注视着她,悠远无尽。 程滢喃喃道:“你不曾喜欢我,是我妄念。师父,你快些醒来。” 齐风更是焦急,在旁道:“不错,以你的道行,不该受药物控制!” 长衡环视众人,微一阖目,忽然笑了笑,道:“控制?” 众人闻言一怔。 长衡略带叹息,又将目光放在程滢身上,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却没有解释什么,只轻声对她道:“别怕。” 他的温度如此温暖,程滢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眼泪刹那奔涌而出,尽数落在他的掌心。 齐风踉跄后退了两步,道了三声“好”,颤声言道:“看来你是醒不过来了,非要我这个做师兄的来帮你。” 长衡没有说话,齐风已再度挥起了鞭子。 一下,“这一鞭,怜你修行不易,却因一瓶药就将修为还给了师父。” 两下,“这一鞭,懂你为师劳苦,却恨你与弟子过从甚密乱了人伦。” 三下,“这一鞭,知你执派之难,却为小小男女之情枉顾天下大义。” 戒鞭落下,程滢脸色惶然惨白。齐风此番恨急,丝毫未留情面,长衡身上本就有伤,三下过后,身体禁不住摇了摇,弯身吐出一口血来。 迟琴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拦住齐风道:“师兄,够了。” 齐风转目不言。又听门外忽然传来无数喧哗声,似众弟子聚在一起,当先有人“噗通”一声跪于殿外,道:“弟子恳请诸位师叔师伯手下留情。” 此声之后,便是众弟子齐声高呼,道:“恳请师叔师伯手下留情,弟子愿代师尊师妹受过!” 齐风霍然看向长衡,怒目而视,嘴唇颤着半天无法言语。 长衡的身子晃了晃。 门外,严离一咬牙,大着胆子推开殿门,抢进殿中,不管不顾的道:“诸位师叔师伯,弟子乃是恩师一手带大,更与师妹有同门之谊,愿为其受过。” 齐风一挥袖,怒道:“竖子,尔等此番无视门规,是要反出云山么?” 严离身子一抖,牙关紧咬,兀自站定不肯相让。 正在这关头,长衡似是血流几尽,已然无法撑住,倒在了地上。 在众弟子眼中,长衡真人仙风道骨,从来是纤尘不染,何曾有这等狼狈状。他这一倒,众人惊呼声顿起,大殿之中瞬时乱作一团。 有远处听到声响的百姓以为云山出了大事,也跑了过来,在外观望,其中有人拉住身边弟子,道:“敢问仙人,这里出了何事?” 殿中弟子已被这场景惊了一惊,待收回视线,发觉竟有百姓靠近大殿,这些百姓是他们在尘鬼大劫中从山下救上来的,素日不过在山间屋舍疗伤,因知晓云山规矩,从不曾四处走动,更不会到议事大殿中来,他隐隐觉得不妥,便抽身回来,对众人道:“无事,诸位乡亲……” 话只开头,他倏地滞住了,在他的面前,那穿着普通,面貌更为普通的农夫,忽的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越来越多的百姓凑近前来。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睁大双眸,唤出法宝,高喝一声,道:“有敌入侵!” 殿中人无有不震惊者,一时叫喊声四起。再看那些百姓,明明正常的皮肤下凸起一个个鼓包,牙齿眼珠爆突而出,哪里是寻常人了。 那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兽! 众弟子拔剑出鞘,跃身迎上。 程滢木然呆坐在地,耳旁仙剑锐响你来我往,却似离她如此遥远。她满心满眼都是地上横流的鲜血,她喃喃唤着“师父”,茫然拨开人群欲去寻他。 “程滢,小心!”离她最近的是七师兄于寒,他与严离一齐出剑,将一人刺于剑下,亦替她挡了一波杀机,握剑挥过,他对着她喊了一声,提醒她小心。 “师父呢,”程滢怔然道,“师兄,你有没有见到师父?” 于寒和严离俱是一怔,面面相觑,程滢目中恍惚,没有看到两人眼中复杂、不忍的神情。 长衡真人确实不见了,就在百姓突闯入殿时。那一刻殿中极为混乱,浑身染血又躺倒在地的长衡,仿佛被所有人忽略了,就连齐风和迟琴等人,也只高呼了一声“迎敌”。 程滢跌撞着站起来,听人群嘶吼声震耳欲聋。那些恶兽又或尘鬼仿佛畏惧云山灵力,始终没有撕掉人皮,众弟子正以此为切入口,纷纷念诀,仙剑光芒全朝它们的皮囊打去,场面看似混乱却有致,竟无一人落了下风。 尘鬼这方须臾之间便倒下一片,直到一文秀男子出现在殿门口…… 像有一只手攥住她的心,刀光剑影里,程滢怔愣着朝那个男子看去。 他面容俊秀,此时却浮着彻骨冰寒的笑意,如江潮海浪般噬人的剑芒里,他独行于此,仿若闲庭信步。 柳潜。 因他的到来,所有尘鬼好似平添了无数力气,战局陡然转换,云山弟子多有躲避锋芒,先行后撤的。 间隔数人,柳潜注意到了程滢,眸光隐约讽刺,朝程滢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传音道:“多谢。” 程滢心中如有巨石滚落,砸得她头晕目眩,不由趔趄而退,她攥着衣襟,张了张口,却连声音都发不出了。谢她什么?谢她主动要来灵药,走入歧途害了师父,谢她拖住了师父,让他有时间安排更多尘鬼进入云山,找到时机攻上大殿? 她眼中朦胧,某一刻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严离和于寒看她脸色不对,不敢离开她,护着她往外走。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于寒一剑逼退尘鬼,察觉身边女子精神已近崩溃,于心不忍,叹道:“你没有错,错的是利用你的人。” 程滢流泪道:“不,不是的。” 两人相对无言,暂时将心思放回尘鬼身上,不再多劝,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错也实不在她身上,但愿这心结能解开。 场中,柳潜负手而立观望四周,身边血流遍地仿佛与他无关,他挑了挑眉,抚掌叹道:“此处果然灵气最重。” 而后冷然道:“不是你们凡人该占的。” 齐风剑芒吞吐,听闻此语竖眉喝道:“畜生,还不束手就擒。” 柳潜冷笑一声道:“就凭你?” 齐风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在竭力抗敌,以手中仙剑回应,无声坚持。 呼喝声中,忽有一人化作一束清光,越众而出,沉声道:“不错,就凭我等。” 柳潜瞳孔微缩,盯着来人。 一袭白衣如雪不染尘埃,背负双剑,腰上系着一枚八卦图坠,携满袖清风踏云而至。云山弟子齐声欢呼,心潮澎湃,手上力气陡升,如有神助。 众人之中,唯独程滢面上渐渐褪去血色,惨白至极,她怔然望着他,眼中漫上水光。 “师父……” 长衡真人扫了柳潜一眼,一双眼眸向她看来,几分悲几分叹几分哀,似有无尽言语不能说明。 他阖了阖目,唤出仙剑,剑尖直指柳潜,对众弟子沉声道:“列阵。” 众弟子齐声道:“是!” 程滢慢慢抬起头来,阳光洒满地面,清光乍起如泉中映月,她的天地却一片昏暗,她喃喃张口,嘴唇蠕动,眼中有不可置信的惊疑,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来:“师父,你骗我……” 话未落,泪先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7.修改记忆 阵法转眼成型, 将尘鬼里外合围。尘鬼突袭至今,云山弟子未有伤亡,进退有度,若说之前没有准备绝不可能。柳潜被围在阵中, 看着身边尘鬼接二连三被砍杀在地, 面上毫无变化,只眼角轻微动了动, 他的神情冷漠,全然不在意己方损失,又或者,在他眼里, 尘鬼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畜生罢了。 云山法阵困不住他, 在场诸人心中清明,两者之间道行相差悬殊, 那柳潜不知是妖是鬼, 能统领尘鬼大军, 使陌奇等高级妖物听命于他, 真正的修行必在众人之上,所幸云山有神器护佑,柳潜率尘鬼披人皮而来,正是畏惧神力的表现,神器法力多少压制住了它们, 就连行动速度都比在云山外慢了许多。 这一仗打得惊险却不艰难, 柳潜无外乎想将云山这颗碍眼的钉子拔掉, 耗损世间反抗之力,占了神器,但云山此番没有落入圈套,添了变数,眼见尘鬼不中用,他手上忽然红光一闪,强行破阵。 长衡冷哼一声,持剑迎上。 柳潜的法力在神器笼罩下果然受了影响,长衡眸色深沉,似有无尽怒意裹挟在其中。 见柳潜后退数步,众弟子均是振奋,唯有程滢身子摇摇欲坠,神色灰白。 他骗了她。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以为自己下了药,却不知他早已识破,根本没有喝下去,柳潜利用她控制他,他便将计就计。 亲近她、为她受罚,都是假的,这场戏里有长衡,有大师兄严离,有诸位长老,更有云山上下所有弟子,唯独将她撇至一旁,那她算什么呢? 她一时恍惚,心口痛得抽搐,像鲜血倒灌入五脏六腑,每一寸都在发痛。 她看到长衡手中的剑芒铺天盖地的罩下来,而那柳潜化成一道红光反劈回去。光线凌乱,声音嘈杂。她身体里犹似翻江倒海般难受,一口血吐了出来。 身侧一声轻叹,一人伸手扶住了她。彻底沉入黑暗前,她似乎看到了七师兄于寒的脸。 半晌,众人无言对视。 “咱们这样……是不是太狠了些?”见场中大局已定,还是长衡三弟子模样的云泽拿出扇子扇了扇,对“于寒”道。 此于寒自然也非本尊,眼下这身体里正装着遥光的神识,两日之前,几人商议着,遥光毕竟不是真正的长衡,与程滢相处的久了,细枝末节处难免穿帮,于是决定把真正的长衡换回来。 安宁此前没有猜错,他们在现实世界看到的巷尾白骨不是严离,而是长衡真人,他拿着程滢送给他的纸鹤,等了程滢四千年。当年的事,甚至连同他的身份,他都有所隐瞒。 若不是几人在记忆里寻到蛛丝马迹,本着试探之心返回白骨之城,恐怕这一仗要费上更多的心神才能了结。 云山的真相,只有长衡知道。他们心知他挂念程滢,没有立刻追问,只待记忆里的事情结束,看他自己的意愿罢了。长衡真人拿回了自己的记忆,遥光便换了于寒的身份,助他将后面的事安排妥当。 对于欺瞒程滢一事,长衡心中着实不忍,颇犹豫了一刻,但他身为掌门,对当年云山覆灭一事比程滢还要心痛百倍,哪怕是在梦里,也耿耿于怀不肯忘却,想来若无云山,哪有他们。在记忆里修补过失,或许于事无补,但终究能让人心安,只要云山不灭,程滢怨气便能消,这不失为一种解决的办法。 何况此事间隙,薛牧也传回话来,落实了几人的猜测,那柳潜就是学会换皮之术的尘鬼首领,而他被夺走的皮囊也在云山之中。 此人于长衡真人是真真切切的仇敌,大敌当前,他无推脱责任的理由。众人见他肯回来,不再迟疑,各归其位,尽快与长老沟通过,连同云山众弟子携手御敌。 虽然骗了程滢,但这一仗终是保全了云山。 剩下的,就是长衡与程滢自己方能解决的了。 此战过后,程滢昏迷了一夜,长衡以疗伤为由,陪了她一夜。 小小的房间烛火不熄,人心摇曳。 “程滢会原谅长衡真人么?”日暮时,安宁和遥光并肩站在云山半山处,俯视山脚连绵的屋舍,安宁忽然道。 遥光不假思索的便道:“会。” 安宁讶然看他,道:“为何?” 遥光淡淡一笑,道:“他等了她四千年。” 安宁哑然,本想说,这些事程滢此刻都是不知道的,但细想之后,却是明白了。如果真的喜欢,真的爱他,程滢自会去寻千百种理由原谅对方。怨恨只需要一种理由,但原谅却有千百种解释。世间情爱,果真是最不可琢磨的东西。 清风中,难得放松一时,安宁舒展了一下腰身。 遥光笑着看她,似也极享受眼下宁静时光。又见鹅黄衣衫的女子忽然转过头,拉了拉他的袖子,眼眉弯弯的凑过来,唤他道:“无脸仙君。” 遥光注视着她,等她说下去。 “若我有一日伤了你,你可会原谅我?”她倚在他身旁,长发落在肩上,明亮的眸光映着他,有点好奇的道。 他唇边有笑意,言语依然未作思量,道:“会。” 他只说了一个字,安宁心下却是一动,意外的感到满足,眼眉弯起的弧度带起许多甜意。她生来吃惯了清淡,如今酸甜味道时常盈满口齿,令她颇为受用。 她笑着倚在他身上,抱住他的手臂,将心头这一点甜分给他一半。 耳边男子似轻笑了一声,手臂一弯揽住她,过了良久,忽而低声道:“那你呢?” 安宁闻言不禁微怔了一下,他很少反问于她,此时将她的话抛回来,有点出乎意料。然而她转念一想,心中明了,嗔了他一眼,只道无脸仙君越发小气了。 她伏在他肩膀,离他耳朵只有毫厘,轻声道:“不知道。” 男子一怔。 安宁微微一笑,几乎咬着他的耳朵边,道:“你猜。” 遥光似是无奈,但两人在一处,他倒从不在乎这些。眼下知她心思,任由她撩拨,只轻笑一声,手臂收紧,将女子勾了满怀。 竹林沙沙如浪花击岸,月色融融落在山间。 清风明月,人影成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8.云山往事 翌日, 长衡真人遣人将安宁等人唤到议事大殿。他们进门时,长衡已等候多时。 现实之中时间凝结着,但记忆里的时间一直在流动,他们一行停留在此处已然有数月之久, 待尘埃落定,竟恍若隔世。 长衡长身立于大殿正中, 向他们深施一礼,再抬首, 众人见他眉宇间郁结之气已消散不少,眸如星子,朗如皓月,这风姿才是云山掌门,而不是白骨之城的一副枯骨。 “多谢。” 众人还了礼,又知长衡此番叫他们前来, 是为了讲明当年之事, 于是依次落座。 长衡环视众人, 叹了一声,道:“对不住, 欺瞒了诸位。” 遥光则道:“事已至此, 已是过眼云烟,你不必歉疚。” 长衡微怔,缓缓点头, 道:“不错, 往事已矣, 四千年烟波浩渺,该过去的早就过去了。” 这话听来有几分沉重,他们费尽心思所做的,不过是修补记忆,还云山弟子一份心安,但真正的结局无人能改变。有心无力,大抵如此。 “当年之事历历在目,并非不能说,只是过了许多年,我依然不知如何开口。”长衡道。 众人点了点头。 “阿滢是我最小的弟子,年纪比我小了十余岁,她幼时被父母弃至云山山坳,是我师父将她抱了回来,不过那时,我师父已不再收弟子,又见我学有小成,便问我的意思,要不要收个徒儿。我起初不大愿意,觉得带个徒弟十分不方便也不容易,但师父说,收徒弟是为了和他一同成长,师父可以点拨弟子,而弟子也可以成就师父。” 座中几人默然,唯有苏浔忽然抬起头,似是怔了怔。 “因此程滢年纪最轻,但却是你收的第一个徒弟?”安宁问道。 长衡点头道:“是。” “阿滢来到云山时,还不大记事,所以对她爹娘印象不深,很少吵闹。但那时我年纪也不大,没有教过徒弟,她虽懂事,还是令我颇为棘手,思来想去,觉得多关照一些总不会有错。就这样教了她五年,阿离几人才陆续拜师云山,成为我的徒弟。” 安宁暗叹一声,从小带她长大,如师如父如兄长,难怪程滢如此依恋长衡。况且山间修行清苦,没有玩伴,唯一能说得上话、宠着她的也只有长衡真人……他那师父算是亲手送予了他一个情劫。 “后来我长大了,有了更多的弟子,又接手了云山杂务,放在她身上的心思就少了,这时却渐渐发现,她比以前更喜欢跑来我身边。有时是询问道法,更多的时候是胡乱找借口。” 那时他已察觉不对,但依然没有拒绝,直到有一日她亲口对他说,她喜欢他,不只因为他是她师父。长衡素来六根清净,肩负重任,从未想过男女之情,尤其说这话的还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子,他一惊之下喝止了她,拂袖而去。那时他对自己的心意不甚明了,只觉得大逆不道,枉为人师。 柳潜便在这时被程滢救上了山,和他们在记忆中看到的一样,此人心怀叵测,不断教唆程滢亲近师父,还给了她两瓶灵药。 安宁微怔,隐约想到什么,问道:“她用了哪一瓶?” 长衡滞了一下,面上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道:“阿滢只想试探我的心思,还没到想控制我的地步,故而用了第二瓶。” 这次换安宁面色古怪起来,她咬了一下唇角,意识到一桩事,好像因为他们的出现,改变了程滢的想法,她必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想着用上第一瓶药直接达到目的,随即她百感杂陈的瞪了身边男子一眼,定是某人表现的太明显了…… 怎奈无脸仙君近日将脸皮修炼到了极厚的程度,等闲不会变色,只略扫过她,勾了勾唇。安宁看着他一阵无语,不过说来也是,如果不是这点偏差,他们还不知如何收尾。 “后来怎样了?”一旁的云泽接下话,好奇的问道。 长衡容色有几分尴尬,沉吟片刻没有作声,安宁神思却在这一问里飘然远走,脑海记忆像被划开个口子,那日场景如雪花片片飞舞,她双颊隐约发热,带着凉意的手指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垂。 云泽视线无意中划过她,顿了一下,诧异的打量了她一刻,道:“宁宁,我在问长衡真人呢,你脸红什么?” 安宁似乎呛了一下,强自回神,道:“没事。”却听一侧无脸仙君忽然低笑了一声,让她刚凉下去的脸颊又热起来,于是忙不迭的瞪他。 幸好他们将这段记忆删得彻底,长衡本人并不知道,否则就要在风中凌乱了…… 长衡眼中有些赧然,亦有淡淡感伤,很是复杂,他道:“我不配为人师。” “但你清醒过后还是拒绝了她。”遥光道。 长衡叹道:“是。” 下面的事情,几人顺着话就能猜个大概,程滢与柳潜故作亲密,想要让他醋一醋,未曾想长衡信以为真,也许他深心中并不信他们会在一起,但潜意识在躲避这段感情,他躲得太久,程滢越来越失望。 “当年那药令我行为失常,但若没有它,我也看不清自己的心。”他道。 那些年两人相处,他教她道法,陪她长大,其实她也在陪伴着他,幼时尚无男女之防,她赖在他身边,言笑晏晏,笑得如蜜糖般甜美。她时常乖乖坐在案后,听他弹琴,看他舞剑。每逢打雷下雨,还会抱着枕头跑到他房间门口蹲着不走,非要他陪着。慢慢的,他对她的靠近习以为常,心想大约有个年纪太小的徒弟,相处起来就是这般模样。 但当她开口对他说喜欢,那些年他所构想的师徒情谊被一朝打碎,就像他不知该如何为人师一样,惶然无法面对,这种惶惑让他茫然的推开她。 他看不到自己。不知道在每个与她对视的刹那,会不自觉的微笑,会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关心她的心情,会手把手的教她弹琴,哪怕她弹得再糟糕,还是会露出无奈而宠溺的眼神……这些程滢都看到了,而这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四千年前,程滢为了气他,谎称要和柳潜在一起,留他一人踌躇忐忑,他想着如果那个男子能好好待她,这样也好。他小心翼翼的护着她,为她打听男子的来历,静静的观察他,生怕那个人对她不好。发现柳潜有问题时,他既怔忡,也有一丝庆幸,庆幸她还会在自己身边。 他将此事告诉了她,看着她灰败的眼眸慢慢变亮,对他道:“师父,你是喜欢我的,才会这么说,对不对?” 无人知道那个高高在上淡然出尘的长衡真人,在自己小弟子面前是怎样的懦弱和狼狈。他带着伪装出来的疏离和淡漠,再次拒绝了她。 也是最后一次。 遍洒在云山迷倒众人的药,是程滢本来就有的,长衡少时随师父炼丹,意外炼出了这灵药,程滢拜他为师后,他念及她年纪小,就将这药给了她护身。 药力强劲,可随风而散,便是体型巨大的尘鬼闻之,也抵抗不得。 那天晚上程滢用了药,从地牢救出了柳潜,柳潜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下山散散心,程滢摇了摇头拒绝了,而后独自一人去了长衡屋舍,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师父好好的呆在一起了,迷药迷晕了云山上下,他不会再拒绝她,也不会有师叔师兄劝她、阻拦她,她可以安静的陪着他,爱着他。她想,就这一个晚上,等他醒来她会做回他最乖的小弟子。 她没有等到下一个天亮,他也再没有醒来。 尘鬼披了人皮,化身为落难的村民,早早埋伏在云山等待时机。而这个时机,被她亲手送上。 这场血光之灾,惨绝人寰的屠戮,就在她眼前发生了。 多少痴妄,化作乌有。 那晚,程滢被无尽的绝望吞噬,自知再无挽回的余地,拔剑自刎,倒在血泊中。巨大的悔恨怨气,让她的魂魄不能入地府轮回,终化作怨灵随云山仙派沉入地底。 心怀悔恨的又何止她一人? 四千年时光绵延无尽头,程滢困在回忆里不肯走出来,长衡就脱离六道同样化为怨灵陪着她,她成了飘荡在大殿上的一股黑雾,他成了巷尾无血无肉的一副白骨。 是谁负了谁? 幸得上天垂怜,云山仙派的所有记忆都被锁在这方土地,他们还有机会再相见。 长衡送众人离开时,程滢正向大殿走来。 几人站在远处,看程滢噙着笑,提着裙角跑上玉阶,长衡面上些许苦涩慢慢变为淡淡的笑容,他伸手摸了摸程滢的头,乌发从他指缝穿过,情丝细密。 “师父,师兄师姐要去哪里?”程滢转头望见几人,讶然问道。 长衡笑了笑,道:“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话音弗落,他朝他们一笑。半空中,像有一只手推了他们一下,将众人送往远方。云山亭台楼阁随之陷落,一片一片如燃烧的宣纸,飘扬而起。 火光里,有他们熟悉的身影,还有程滢房中工笔细描的画作,那画上男子含笑弹琴,女子温柔依偎于他身侧,每一张面孔之上都绘着幸福。 白骨之城坍塌在地,无数飞灰转瞬变成金色,莲花盛开又凋谢,花瓣汇成洪流向他们飞来,落在遥光手上变成圆盘的一个碎片。 那是第三块神器。 众人眼中都有喜色,一瞬之后,云泽脸上却是一白,口中连声道:“糟了,白骨之城没了,咱们的肉身呢?” 这时忽有一人插进话来,声音由远及近,道:“在这里。” 几人在灰烬中转头一看,一人背着书篓站在阳光下,冲着诸人招手。 文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89.新的一天 一行六人重新站在云山脚下, 四面有阳光从树叶缝隙间钻入,洒在青草丛上,积聚的怨气已经消失了。幽静的山林中回荡着鸟鸣声,悦耳动听, 抹去了此处的悲凉与死寂, 一切都恢复了本来模样,只有曾经鲜活的云山仙派被彻底锁进回忆里, 不复存在。 苏浔蹲在小路上,低头看着地上的裂痕默然无语,他用手抓起一把土缓缓撒进缝隙中,沅女在他身侧陪着他。 “怨灵得入轮回是好事, 不必太过伤怀。”遥光在旁对他道, 言语有劝慰之意。安宁几人心中皆是明了,他们这几人, 有仙有妖有鬼, 都非寻常人, 活了一大把年纪, 看得生死也多些。唯有苏浔是个实打实的凡人,身为沂山弟子又与这些门派一脉同根,从秀木村到云山,眼见他心事越来越重,然而这些无人能解, 只能留他自己慢慢消化。 “云山虽灭, 但道心恒存, 若他们在天有灵,也当欣慰了。”遥光又这般说了一句。苏浔一怔,似想到什么,眼眸亮了一下,而后重重点头。 是了,云山道法、诸多秘籍都在他手中,他可以带回沂山交给师父,沂山会是丘山,也会是云山。 “多谢仙君。”他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的道了句谢,两个酒窝微弯,恢复了往日的少年气。 安宁抿唇,看了看苏浔,又看了看遥光,她怎么觉得无脸仙君越发有师父的派头了,莫不是附身长衡太久,做习惯了? 无脸仙君注意到她的视线,淡淡笑过不提。 “不过话又说回来,最后‘严离’那段,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云泽突地探出头来,用扇子点了他一下,哈哈笑道。 安宁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苏浔脸上一红。 云泽扇了几下扇子,道:“啧,等我回了仙界向司命举荐你一番,是个演戏的好苗子。” 这话倒不是平白而论,在云山,为了让程滢相信几人,他们商量以更有说服力的大师兄严离身份引她入局,原本打算让遥光代替,结果苏浔自告奋勇担下了这一重要角色,身份从四弟子换到了大弟子,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苏浔这个“大师兄”在程滢面前……演技爆棚了。 可不是要刮目相看么。 苏浔脸上还有点红,咧嘴笑道:“和我在沂山的时候差不多,只不过……”大多是他惹师父生气,师弟们跪在门外帮他求情。师父每次都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从没正经罚过他。 “你师父为什么生气?”安宁问道。 苏浔赧然,咳了一声,道:“因为不好好做功课,还经常带着师弟出去玩。” 众人无语。 苏浔连连摆手道:“以后不会了,我会努力修行的。”自打他发现遥光是个神仙,避世玩闹之心早就消磨了大半,总有意跟在他后面学点东西。 于众人眼中,从他在云山上练功的刻苦程度来看,这话还是可以一信的,只不知他几时能有所成,达到“大师兄”的正常标准。 众人唏嘘有之,感慨有之,倒也难得轻松。 这时忽听旁边传来一声“抱歉”,言语略显突然,众人微怔。 说话的正是站在一侧很久的文澈,将他们拉上来以后,他迟迟缄默,站在树影下黯然出神,众人见他眉间阴郁,也没去问他什么。 此刻他开口,几人大抵知晓他的意思。 最先回应他的是苏浔,道:“你别这么说,进入已亡弟子记忆不得脱身,又不是你愿意的,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种情之术会产生这样的偏差。”苏浔与他交情不深,但每念及他独自留下和丘山并肩抗敌之事,都心有动容,于是转过头宽慰他道。 文澈摇了摇头,道:“那等危险境地,多一人便多一分力,是我大意了。”他目中满含愧色,叹了一口气。 苏浔道:“没事,都过去了。” 他想了想,又道:“反正有的是机会。” 文澈点头,仿佛心口有块石头落地,向众人一揖,道了声“多谢”,恁的是书生气十足,夹杂着歉意和客气,很是守礼。 云泽扇子在胸前轻扇,浑不在意的笑道:“小事一桩罢了。”遥光亦是面色淡然。 此事确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几人就此揭过。 云泽接着道:“咱们先回寒元城罢,歇一晚再走。” 众人都觉得主意不错,而且还可以再研究一下神器,保不齐遥光身为太子运气就是好,后面两块神器就在眼前。 云泽打头阵,也不御空,沿着小路慢悠悠往回走,阳光下颇有一番闲情逸致。安宁则悄悄缓了步子和遥光走在最后,她下意识想拉他的衣袖,手伸到半截才想起来他离开记忆,已经没有肉身了,顿了一下又收回去,然后问他道:“咱们离西海还有多远?” 遥光道:“越过一条山脉和一座城就是了。” 安宁对距离没什么概念,这么多年也没去过西海,故而有点惊讶,道:“那岂不是很快了?” 遥光低头望着她神情,笑了笑,道:“嗯,我也觉得太快了。” 安宁耳朵尖一热,这个人真是…… “如果神器不在西边,而在其它地方,你要恢复了仙身再去寻么?” 遥光淡淡一笑,道:“西方有神器固然好,若没有也无所谓,三块神器指明方向,恢复仙法后,寻起来更容易。” 安宁点了点头,不禁叹道:“可惜你的肉身找到了,我的内丹依然没踪影。”虽然这颗珠子也不错,但作为妖族没了内丹,在安全感上就差了些,况且听云泽说这珠子以前是放在天帝那里的。 遥光以为她担心珠子被天帝收去,就道:“我将珠子要来便是,魔族溃散,已是无主之物。” 安宁点头,好像她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内丹虽无,魔珠尚在,去了仙界还有他在身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90.神器之疑 天光转暗时, 一行人重新进入城中,偌大的寒元城只剩个壳子,一片死寂,连个过路人都没有, 按云泽所言,不能在此地待太久, 压抑过甚,容易疯。 待于客栈安顿下来, 云泽自去寻酒喝,其他人则围桌而坐商议正事。 所谓正事不过神器一桩罢了,他们手中既有了三块,想必后两块找起来要容易得多。 金色的光芒像满溢的湖水漫过头顶,几人一眨不眨的望着被光包裹的神器,等待新的线索, 然而神器的光芒持续了一阵, 就如长鲸吸水般消失了, 并未像之前见过的那般分出一条金线指引方向。众人同是一怔,苏浔揉了揉眼睛, 几乎趴到桌子上, 生怕看错了。 遥光蹙了下眉,又试了两次,依然如此。 这就很尴尬了。 云泽抓着酒葫芦回来的时候, 正看到几人面面相觑, 一头雾水的模样, 便问道:“有什么结果?” 苏浔左右看了一遭,发现身边人表情无甚不同,于是颇为奇怪的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神器坏掉了,还是神器本就只有三块,他们误会了? 云泽大体猜到是神器掉了链子,口中“啧”了一声。 一旁的遥光神色倒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手指微弯在神器的暗纹上摩挲了几下,眼眸深邃,似若有所思。 “不是说神器遗落凡间,仙界是知道其方位的么?”安宁觉着几人反应略有古怪,便问了一句。按理说,哪怕没有神器指引,他们这几个神仙应该也知晓神器大致位置,离山和妖城便是如此。 怎料云泽扇着扇子,挑了挑眉却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安宁和苏浔看向他。 “这么多年,仙界只有这三块神器的消息,另外两块是怎么也找不到。”云泽道。 安宁听得诧异,道:“所以你们将希望寄于这三块神器?” 云泽点了点头,叹道:“不错,原想着三块都到手了,定有找全五块的可能,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安宁怔了怔,转头看向遥光,不免心生感慨,思量着寻神器之事当真一波三折,开局一句话,过程全靠蒙,也不知诸神是不是在坑仙界,又或连着六界一并坑了,竟连个线索都要埋进土堆子,等闲挖不出。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忽听遥光开口,对着苏浔道:“阿浔,你师父可曾对你说过沂山有何灵脉法宝?” 苏浔正盯着神器出神,闻言一愣,皱着眉仔细想了一遍,道:“没听说过。” 而后又疑惑道:“仙君为何这样问?” “咦?”云泽眼中却是一亮,合上扇子,在手心滚了滚,道,“这话说得不错。但凡创派,总要选个好去处,创派祖师天赋异禀者居多,若勘到灵脉,于后世弟子有益,必然就选定那处立足,你想想是也不是?” 确实有几分道理,离山、丘山和云山都是这么建起来的,神器自生灵力深埋于山脉间,恰巧这几个门派都离神器不远,想来是感知到了一二不同才定下的。 苏浔愣了半晌,依然摇头道:“我师父从小抚养我长大,他还没建沂山派的时候,我们就相依为命了,我没听他说过沂山有什么特别的。” “那你师父为何会选沂山?”安宁道。 苏浔道:“师父说那是他的家乡。”言毕,又转去问沅女有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沅女亦是摇头否认。 几人听完默然无语,这理由其实也说得过去,只可惜第四块神器真如石沉大海一般,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众人之间气压低沉,临散去,云泽叹了一回气,将手里的酒葫芦递给遥光,道:“要不要来一口?”听他的语气,大约觉得太子殿下很需要借酒消愁…… 不过眼下,太子殿下失了肉身,连消愁的机会都是没有的。遥光扫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径直飘上楼去了,安宁也跟了过去。 推开房门时,安宁还在想,不如安慰一下无脸仙君?诸如不要灰心,到了西海恢复了道行,就算没有神器也能除掉不少尘鬼等等。于安慰人一途,她不大在行,但若面对的人是他,她倒愿意多试几次。 门扉开合,无脸仙君背对着她从窗户望出去,正应了“对月唏嘘”一句,安宁凑上前,想说句话又觉口中发干,喝了口水润了润喉,道:“你……你别担心。” 无脸仙君微转过身子,似是听着,又似出神。 安宁道:“神器消失有万余年,六界虽活得不是很好,但也支撑了许久,左不过是多撑一刻。何况神器只剩两块,定有办法寻到的。” 无脸仙君鼻间“嗯”了一声,安宁心道,应是听进去了。 “听说仙界有许多奇异法宝,也许对寻找神器有用,待你回去不妨试试看。”安宁继续道。 兴许是她说到了点子上,下一刻便见无脸仙君回过头来。 面上是一贯的平和,他微微弯唇,道了一声“好”,安宁随他弯了弯眼眉。 他没有告诉她,他并不太担心神器之事,有了三块神器,总有办法找出第四块,也许尚缺机缘,但终归比从前要好上许多了。 他只是喜欢看她着紧他的样子,眼眸如水,将他放进心里,不太笃定,却很努力的向他靠近,试着了解他的心情。他笑的时候,她的眼睛也会不自觉的亮起来。 这一路,她察觉不到的事太多,他却都看在眼里,一点一滴,分外满足。 “没事了?”安宁迈步站在他身侧,倚着窗台,月光从她的发间流过,淌出一片极美的风景。 “嗯。”本就无事,只不过有她在身边,心情会更好一些。 两人挨得近极,气息轻拂,融进宁静的夜色里,他低头望着她,正碰上她抬起的视线。 交错缠绵,相视一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91.月夜来人 安宁窝在椅子上又和遥光说了会儿话, 记不得说了什么,也不知说了多久,眼皮渐渐发沉,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少顷被一阵敲门声唤醒。她摸了摸身侧, 触手绵软, 发现自己已到了床上。 “无脸仙君?”四面昏暗,约莫是深夜时分, 她半睁了眼迷蒙的叫了一声,声音软糯,明显是没睡饱的样子。耳边随即传来一声轻笑,有温厚暖意抚过她的发, 道:“睡吧, 我去看看。” 安宁从善如流,倒头就睡。 半晌合了眼, 心思却游走了一阵, 道:半夜三更来找他们, 怕是什么人有要紧事, 但是客栈中只有他们六人罢了…… 这么一想,她在梦中滞了一下,重新睁开眼。 正巧看见无脸仙君开门走出去,更准确的说,是被人叫了出去, 来人还不是熟悉的神仙云泽, 而是一路温柔又沉默的沅女。 安宁看清了人, 三分好奇变成了七分惊诧,睡意顿消,思忖一刻,就起身跟了出去。 遥光自然听到了身后声响,在一条街巷停下来等着她。而走在前面的青衣女子同样站住不再前行,人退进阴影中,如一棵墨竹。 他们与落脚的客栈已隔了三条巷子,怎么看都行迹可疑…… “安宁姑娘。”沅女轻施一礼,唤了她一声,便又另她诧异了一下,只因四面无人,沅女依然用了传音之术,可见小心的程度。 遥光知她意思,亦是传音道:“你今夜前来,是为沂山?” 安宁一怔,听沅女轻声道了一句“是”。 安宁看了她一眼,心中觉得此番她要说的是极重要之事,而且此事怕是连苏浔都不知晓。 沅女默然片刻,向两人道:“仙君要找的第四块神器,我知道在何处。” 此语一出令人惊撼,安宁和遥光不约而同的怔愣了一下。 “你不是说沂山并无特别之处么?”安宁问道。 沅女道:“对不住,白日里是我有意欺瞒了诸位,但此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安宁点了点头。 沅女接着道:“众人中,仙君为仙界尊者,又助阿浔修炼道法,费心费力。小女子思量再三,决定将此事告知仙君,想来若沂山掌门扶玄真人在此,也会如此。“ 遥光微微颔首。 沅女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温婉却低沉,道:“正如阿浔所说,扶玄真人在建派前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他们相依为命了数年,而后才有了沂山门派。阿浔三岁时,痛失双亲,混在乞讨的队伍里被扶玄真人遇到,扶玄真人心觉与他有缘,便将他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名为师徒,亲如父子。” 安宁听得心下微惊,苏浔看起来大大咧咧,少年心性,没想到竟有这样一段悲凉的过往,又或者他当年太过年幼,已记得不大清楚了? “在阿浔十岁的时候,扶玄真人于修行上终有大成,便选了沂山作为门派根基所在,阿浔只知是因为扶玄真人思乡缘故才至沂山,其实扶玄真人与其它创派祖师无甚不同,择址必要算八卦、选风水、探灵脉。沂山苍竹遍野,灵泉喷涌,有灵气聚集之象,只不过好像被什么压制住了。” “扶玄真人确信自己测算的结果,于是单抽出一段时日一寸一寸的翻找,终于被他探查到了。沂山后山满目绿竹中,竟长了一棵古树,古树粗壮而苍老,一眼竟看不出年岁。它长在一块岩石地面上,树根将地面铺满,正是这棵奇树,遮蔽了灵源。” “既然找到灵脉,为何不直接将树移去,利用灵气修行?”安宁不由问道。 沅女点头道:“起初扶玄真人与各派祖师的想法一致,就是要好好利用这灵脉灵气,但随着探查深入,他却不敢乱动了。灵脉仙气逼人,竟不似凡间之物,能否用上还是其次,但若落在歹人手里,或许就是天地陷落的大祸。” 听到此处,连遥光也禁不住叹了一声道:“扶玄真人当真是不世出的奇才。”以一介凡躯竟生生算出灵脉准确位置,且不为眼前利益迷失心智,心怀苍生,实在是了不起。 沅女眼中也有几分敬佩之情,道:“扶玄真人的确有大智慧。” “为防万一,他决定把灵脉彻底掩盖起来,让旁人连一丝气息都无法探查到。” “用了什么法子?”安宁好奇的道。 沅女轻轻踱步,道:“掌门以奇树为阵眼设了一个遮蔽的法阵,此种死阵无破解之法,唯一开启法阵的关键是那棵奇树。” “树?”安宁疑道。那棵树千百年在沂山原地不动,如何能做所谓的“钥匙”? “扶玄真人将阵法与古树相连,以树为材做成了一柄木剑,对不对?”在沅女开口前,遥光突然这般道。 安宁满心惊讶,道:“你……你是说,苏浔手中那柄剑?” 遥光沉吟道:“不错。我一直奇怪,苏浔是沂山大弟子,又与扶玄真人关系亲厚,为何最常用的只是一柄毫不起眼的木剑,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听他一说,安宁回过味来,修行中人最看重法宝,就拿云山弟子来说,每柄仙剑皆是掌门取极珍贵的材料打磨做出的,赐剑时更会慎重取名,法宝与人自此性命相连,如至交好友。可苏浔却是个怪例,提着一柄木剑四处跑,刚认识那会儿她还想着,是不是他师父觉得,有剑灵在他身边就够了。 却原来扶玄真人用心良苦,已将门中最重要的东西给了他。 沅女道:“扶玄真人猜想此处灵脉或有大用,既要完全遮掩,也要有人能重新启用,便设了这样一个阵法,而阿浔则是最好的人选。” 安宁问道:“此物如此重要,为何不直接同苏浔讲明?”万一木剑出了事岂不糟糕? 沅女笑了笑道:“阿浔虽然性子活泼跳脱,但师父交给他的法宝,他还是珍之重之的。至于为何不告诉他真相,最初我也不甚明了,后来问过扶玄真人,他说,阿浔有一片赤子之心,但尚需磨砺,现在还不是时候。何况世间开心事开心人不多,若是说了,压在他心头日夜忐忑,反倒不好。” 扶玄真人还真是个通透的妙人,安宁心下暗叹一回。 “我不能确认沂山之物一定是神器,但亦有七八成可能,仙君到了西海取得肉身,可随我们回沂山一趟。” 遥光目光晃了一下,道了声“好”。 沅女俯身施礼,道:“多谢仙君。” 遥光道:“不必谢我,此番该是我多谢你才是。” 沅女摇了摇头,温声道:“非因神器之事谢过仙君。” 遥光看向她。 “我自阿浔十岁起便跟在他身旁,随他去过许多地方,只有这一次与仙君和姑娘相遇,是真切的看到他长大,”沅女言语轻缓,眼眸温柔,道,“这一拜,是谢过仙君一路看顾教诲之情。” 她说得客气,遥光也便受了。 月色融融,两人站在街角,看她告辞离开,青色身影转回客栈。 “没想到神器真的在沂山。”安宁道。更意外的是,冥冥之中让他们遇到了苏浔。 “你会去沂山将神器取出来么?”身边男子默然不语,她看了他一眼,问道。 遥光收起视线,却是摇了摇头。 安宁一时讶然。 “可记得护佑云山的阵法?”遥光道。 安宁微怔,他们离开得匆忙,她忘了问他是否破解了阵法,此刻提及,估摸是破解了的。顺着他的话,她又转念明白了什么,道:“你想让沂山启用神器?” 遥光望着远方夜幕,道:“眼下第五块神器无迹可寻,若在集齐以前让神器发挥些效用,也算物尽其用。云山依靠神器庇护,得了五百年生机,沂山亦当如此。” 安宁点了点头,启动神器必然要受到尘鬼攻击,但归根结底收获远大于风险,是桩好事。 “回去吧。”遥光对她道。 安宁依言点头。 街巷空旷,两人也不着急,缓缓的走。 “你要去沂山布阵么?” 遥光叹道:“让苏浔学一学罢。” 安宁冲他找了眨眼,道:“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遥光淡淡一笑,道:“沂山是他的家,他若不上心,还有谁能帮他。” “是,严师出高徒嘛。”安宁见他的样子颇像老成持重的长辈,说出来的话也有那么点味道,便对他言道。 遥光笑而不语。 “也不知第五块神器何时能找到。”其中四块都出现得及时,拿取虽费了些心思,但也谈不上多难,唯独第五块一点消息没有,让人不大适应。 要等一两年,还是一两百年,谁都不晓得。 深夜行路,安宁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身姿柔软娇俏,呆在他身边久了,总会生出慵懒之意。从前她觉得每年都过得很漫长,现在却觉得每天都过得很快。一两百年,哪怕千年,都可以眨眼度过。 月光拉长两人的身影,没有人烟,万籁俱寂,只剩并肩同行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92.城中求助 翌日天光大亮, 安宁拉开门,直直撞上一人胸膛。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道:“宁宁。” 哪有人大清早堵在别人门口的,安宁退后一步, 冷冷瞪向此人。 来人看她躲开,神情作哀怨状, 道:“宁宁,你们昨晚去哪里了?” 安宁冷然道:“吃太饱出去转转。” “半夜?” 安宁冷哼了一声。 他扇子扇疾了几分, 唉声叹气的道:“宁宁每次都不叫上我,我好伤心啊。” 云泽这厮粘人程度与日俱增,让人头疼,安宁见他又在装模作样,正要无视,手边珠子忽而一烫, 无脸仙君瞬时现身出来站在身旁。 他眼神扫过云泽, 清淡里透着寒凉, 道:“怎么,你有事?” 云泽哈哈笑了两声, 道:“哪有, 我这不路过叫你们下楼嘛。” 无脸仙君眸子又深了几分,云泽昨日并未上楼,何曾有路过这种说法。他打量了他一刻, 在仙界他就听说这诙谐星君很爱招惹桃花, 却不想自来熟到这等地步。 好像从一见面, 此人就凑了上来,同为女子,不见他缠着沅女,只莫名其妙的纠缠安宁,他越深想,脸色越发不虞。还好他素来自控力不错,安宁也对此人无甚亲近可言,于是只将两人隔开,冷冷瞥了一眼男子,对身边女子道:“走吧。” 安宁忙不迭的跟上他脚步下楼去了。云泽也不恼,哂笑一声,扇着扇子晃下了木阶。 客栈门前,苏浔和沅女已经收拾好包袱在喝茶了,众人之中徒少了文澈,苏浔言,他已经去找过,但文澈屋子里没有声音,不晓得是不是出去了。 几人相觑一时,决定坐下来等等他,要说文澈其人,安宁与他初见时,觉他心事重重,面色忧郁,却还能说上几句话,今次见他,忧愁之色没有半分好转,虽面上温和照旧,但时常会陷入古怪情绪,有时突然就开始沉默,抱着书篓一句话不说。今日竟连人影都不见了。 “他从前在仙界也是这般?”安宁随口问了一句道。 遥光道:“文澈仙君曾是佛门极有名望的子弟,修佛之人心性豁达。”恐怕是染上七情六欲,经历了极痛苦之事,才变了性子。 安宁微一点头不再多言,苏浔则偶尔伸出头向外望着。 几人急于赶路,但尘鬼没追上来,多停一时半会其实也无所谓。他们还商量着,若是久等不来,就出去寻一寻。 又过了盏茶工夫,众人没等来文澈,却听门外噗通一声,传来一名陌生男子呜咽的哭声。空城里面许久不见人烟,哪来的男子? 苏浔坐在最外面,离门最近,他拿了剑就蹿了出去。 客栈外,一个中年人趴在地上,像是摔得不轻。屋里的人没想到城中会来人,这中年人也没料到荒芜之处竟还藏着几个人,乍一碰面,皆是一惊。 “你是何人?”两边齐齐发问,道。 遥光几人打量起此人:蓬头垢面看不清容貌,满身尘土,唯一能判断的是,他往东扑倒,应是从西面跑过来向东方去,然而东面遍地尘鬼,他去那里做什么? 苏浔见他衣着朴实,无妖魔之气,不似歹人,便收起了木剑,往后退了一步。怎料这时,那男子余光看到了那剑,眼睛一亮,从地上滚起了,半跪着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嘶喊道:“仙人、仙人救我!” 普通百姓分辨不出他们的身份,大概觉得佩剑的就是修仙之人,哪怕木剑也行,一眼望去犹如见到救命稻草,连忙拜倒叩首。 他鼻涕眼泪横流,哭得十分惨烈,直将面前的苏浔哭懵了。 “唉,你先别哭。”苏浔衣角被死命抓住,他挪不开身子,只得劝道。 那人仿佛控制不住心中悲痛,旁人越劝哭得越厉害,口中囫囵道:“仙人救命啊。”言罢,几乎要哭晕过去。 苏浔拿他没有办法,扭头求助于众人。 云泽一声叹息,走上前向那人挥了下扇子,男子哭声霎时哽在喉咙,一合眼扑倒在地上。随即,他半蹲下来,仔细看了几眼,对其他人道:“普通人,不是什么披着人皮,或是有妖化迹象的尘鬼。不过……” 苏浔一怔,问道:“不过什么?” “这人好几天没洗澡了。” “……”众人无语,看他扇着风站起来。 几人半路遇上的事多得数不胜数,有道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平白遇上没有见死不救的理,于是苏浔施了个小法诀,把人挪进了客栈。 至于发生了什么,还是得问当事人。 遥光虚空点了一下那人的前额,昏睡过去的人立刻就清醒了,他撇着嘴要哭,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惊恐的望着他们,张大了嘴喘息。 四周谁都没说话,等他平复心境。 “我们是沂山门人,下山游历,你方才哭诉让我们救你,所为何事?”察觉他呼吸暂缓,遥光对他说道。 那人神色黯淡,张了张口。 遥光撤了禁制。 “你们是仙人?”那人从椅子上翻下来,跪在地上磕头,问道。 “法术是会一些,但你不说,我们怎么帮你?”云泽道。 那人抹了一把眼泪,慌忙道:“好好,我说。”这语气活像几人在逼他…… 那人心急如焚,说话颠三倒四,有些混乱,但在场诸人还是听懂了他所求之事。 他家在寒元城东北方的村子里,七日前他离家到西海边上卖货,听旁人说东边来了尘鬼,一路扫荡,他顿时便心慌起来,妻儿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尘鬼的对手,若天杀的尘鬼真进了村子,后果不敢想象。他赶了两日夜的路,从西海边的曲水城跑回来,满心想着回家看看,一路越想越慌,尤其是进入这死寂的寒元城,禁不住要往最坏的方向想,顿时就腿脚发软,瘫在了地上。 眼前几人在他看来就是菩萨、神仙,他想求众人帮忙去村里看一眼,如果真碰上尘鬼,他的妻儿也多几分活下来的可能。 话音落下,他眸子如点了支火把,燃烧起希望的光芒来。 众人无话可说,也许此人真的是惊慌过甚,胡乱抓住有用的就求助,且不说能不能顺利救人,按他所说的时间推算,他们赶过去都不一定来得及,怕只有收尸骨的份了…… “若没有遇到能帮你的,你当如何?”安宁问他道。 那中年人老大个子,眼泪说掉就掉,道:“我……我便回家去和尘鬼拼了,生死都要和我妻我儿在一块!” 倒也是条汉子,云泽点了点头,笑道:“虽说不准你妻儿有无生还可能,但你也是个幸运的,遇到了我们。” “尤其是这位,”云泽指了一下遥光,道,“一向慈悲得紧,必然是要帮这个忙的。” 那人怔然望着众人,目光迷茫,似不敢相信有这等幸事,他连磕了几个头,道:“多谢仙人。”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果真没问题么?”临行前,安宁忍不住问遥光道。其实换作她自己,这个请求十有八九会掠过,耗费心神不说,碰上尘鬼大军还会危及性命。此事放在眼下也一样,他们无法保证将村民全都救出来。 另外……还有一点,便是她的私心了,他们离西海只有两天的路程,无脸仙君恢复仙身在即,又生枝节,让她心头莫名泄气。 但她知道无论怎样,他都会去的。身为仙者自有责任在肩,与道行地位无关。 遥光望着她没有说话,他想说的、该说的,她都懂得,因此那一问不必回答,无需赘言。 “我同你一起去,也许我们把人救了,尘鬼还没来呢。”她想了半晌,忽而放松下来,也不再问了,弯了弯眉眼,冲他笑道。 遥光注视着她笑颜,心头柔软。他忽然想轻抚她的脸颊,雾气包裹的手伸出半截,似意识到无法触碰,滞了滞便又放下。 安宁面颊微微一红,唤了他一声道:“无脸仙君。” 他笑着看她凑近,虚靠在他怀里。 “要攒着,”她明眸如星,带了两分狡黠,道,“以后还回来。”尝过了甜头便会时常念着,不能碰到他可真令人难受呀。 遥光道了声“好”,眸中刹那间便漾起宠溺的笑意,她眼眉弯出新月的弧度,有独他可见的温柔和娇憨,像只在他面前绽放的花,只予他独享的蜜糖,太想将她拥进怀中,故而……没个肉身真是不方便…… “咳,”那厢传来几声咳嗽,云泽的声音响了起来,道,“我方才说的,是不是没人听到?” 安宁脸一红,与遥光拉开些距离,只一双眼眸还望着他。 “能不能有点救人的样子,人家还等着呢……”云泽作痛心状,道。 “……” 那中年男子果然正泪流满面的等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93.村外密林 几人自然要尽快启程, 唯一犹豫的是文澈还没消息。 “我们在此留张书信,他回来定能看到。”遥光最后言道,众人以为不错,正准备落笔, 楼上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客栈一扇屋门被从里打开, 却是背着书篓的文澈迈步而出。 几人愣了一下。 文澈眼底有丝青色,似郁结于心不能纾解, 但观神情,倒和平常没有不同,他游离在状况外,见到众人之中还有一陌生男子, 疑惑道:“这位是?” 苏浔摸了摸脑袋, 面露惊讶,道:“说来话长, 那个……你一直在屋子里?” 文澈怔然点头。 几人看向苏浔, 苏浔连连摆手道:“我真的敲了许久, 里面无人回应, 便以为文澈公子出去了。” 木质的楼梯上,文澈仿佛明白过来,轻叹一声,道:“抱歉,我素来这般, 已是多年习惯, 让诸位误会了。” 习惯把自己关起来?苏浔呆了一下, 云泽接下话来,道:“我们倒没什么,不过现下有桩要紧事需外出一趟,若你身体有恙不愿同去,在此歇息就是了。” 文澈讶异的抬起头,道:“你们不去西海?” 云泽合起扇子,示意了一下,道:“先东北再往西。” 文澈沉默了一刻,道:“我与你们同去。” 众人见他恢复如常,就没再纠结他的心思,痴嗔怨恨,如果心里没点阴霾,他也不会化为鬼怪,在地府游荡数千年。只是文澈憋在心里不说,几人也不好窥私细问。 一行人出了客栈,拉着那中年男子御空而起,男子不曾有在云雾中穿行的经历,吓得嘴唇发白。 “你家在何处?”云头上,遥光问男子道。 男子吞了口唾沫,道:“温连山往东一点就是我们村子了,在山坳坳里,我家在村子最北边。” 几人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村子里嘈杂凌乱,一副大难来前的景象,就连他们从天而降都没人注意。男子慌了神,跌撞着冲进人流里往前跑。 “阿染,小诺!”他唤着妻儿的名字,推开家门。 “阿笙哥!”屋里响起一声哭喊,相见的夫妻抱在一起失声痛哭。那男子名叫曹笙,家里不太富裕,靠着卖货为生,五年前娶了隔壁村子的王染为妻,三年前有了儿子小诺,今时四处混乱,房中却不见他的独子。 “是不是天杀的尘鬼来了,小诺呢?”曹笙抱住妻子的肩膀,急声问道。 王染哭得厉害,几乎不能言辞,她断断续续的道:“不见了,我已寻了许久。” 曹笙呆住了,何为不见?他急道:“小诺怎么会不见,不是和你一起留在家中么?” 他妻子王染亦是惶然无措,昨日有人在村子中呼喝,说打东边来了尘鬼大军,山里已经发现了几只,村民们惊恐之下赶快收拾行囊,打算去曲水城避一避,她也想着打点一下,第二日就启程,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小诺忽然不见了。 这“忽然”,便是字面的意思了,即做娘的一回头,孩子就没了。 几人松了松心弦,孩子被人群冲散的可能性很大,虽然暂时下落不明,但只要在村子里,不难找回来。 苏浔向曹笙要来了孩子的衣裳,以追踪之术探查位置,他凭空挽了个诀,手中八卦阵图飘出一缕金线指向村外的小树林。众人顿了一下,感觉此事怪异起来,孩子在村子里走失,就算年纪小不记得家的方向,也可以问过路的村民,毕竟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三岁的孩童总不会自己闯进那黑漆漆的林子。 众人随即安抚了曹笙夫妇一番,只道会将孩子找到。 “今夜过后若我们没有消息传来,你们先去曲水城。”遥光对曹笙道。 曹笙愣住了,神色焦急,道:“仙人是什么意思,我们不能丢下孩子不管啊。” 遥光此语没有吓唬两人的意思,山里有尘鬼,太容易让人联想到高级尘鬼的妖化之术,哪怕孩子只有三岁。 “不是说尘鬼快要来了?你们先行一步去曲水城保存性命,我们有道行在身,救下孩子后会与你们在城中汇合,就以一日为限。”云泽解释道,尘鬼不知何时会来,避难之事赶早不赶晚,村民一起走相互还能有个照应。 曹笙夫妇二人心中难受,但还是答应了。 一行人便动身,跟着金线去寻人了。 “这林中有雾障,可与尘鬼有关?”安宁问道。 云泽执起扇子在面前扇去雾气,道:“傍晚有雾也数正常……”话音未落,就听苏浔叫了一声,他手中的八卦图飞速旋转,金光绕进图中消失了,云泽的话梗在喉间不上不下,化为一声干笑。 “我们四处找找。”林子占地极广,与其走在一起向一个方向寻,不如分散开来互通有无。 随着几人走得深了,林中的雾越来越浓,像挑不开的黑布遮人口鼻,安宁以法术驱退了身边两尺雾气,在一棵树边停住了脚步。如幽冥般极暗的空地,鸟鸣声喑哑,间或有一两声啼哭夹杂在其中。 “你有没有听到……”安宁下意识开口,问的自然是遥光,说话间隙她转过头,却是怔住了,她的身边除了弥散的黑雾,空无一人。她赶快去摸锦囊,珠子还在。她又拿出珠子摇了摇,毫无动静。 这地方果然有问题。雾气如一堵墙插在众人之间,以流动的形态隔开了他们。 安宁手一挥唤出水剑,一剑卷起水花打向前方,黑雾翻滚着漾开又荡回来。此法无甚实际效用,不过孩子的哭声倒是清晰了些。 她向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水剑提在手上,缓缓探出拨开浓雾。 一个孩子抱膝蹲在地上哭红了双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94.树林幻术 荒山野岭, 一个三岁幼童孤身在此啼哭,这场面实在诡谲。安宁一挑眉握紧手里的剑,剑尖一直向前,在离孩子还有两尺的地方停下来, 那里有一股阻力,像一张网架住了她的水剑, 不能移动分毫。 “小诺?”安宁只得站在原地出声试探,想看看那孩子的反应。小诺却似完全没听到, 闭着眼闷声哭泣,嘴上偶尔蹦出“爹爹、娘亲”几个字眼,胳臂微微发抖,显得十分惊恐。 黑暗的树林里雾气蒸腾,声音和光亮都被切割开了,安宁能看到小诺, 但这孩子看不到她, 两人相隔咫尺不得交谈。也不知其他人拐去了何方, 有没有看到他。 安宁退了两步,思量着再选一条路绕过去。正欲转身, 那孩子忽然尖叫了一声, 指着她崩溃大哭,喊着:“妖怪,妖怪!”小小的身体靠着树直发颤, 尾音尖锐插进她的耳朵, 叫了没一会就晕了过去。 安宁愣了一下, 险些以为自己变回了河蚌原身,但随即便知事情不对,小诺无法看见她,必是在雾气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她猛然抬起头。 雾气飘忽滚动,在树梢的位置缓慢的凝聚起来,如一团乌云挂在梢头,它徐徐蠕动,很快翻转了过来。 一张人脸。 脸庞足有个人加在一起那般大,无眉细鼻,还有一双半黑半红的眼眸,它没有身体,只一张似人非人的脸恁的诡异。安宁脚尖一点疾速后退,雾气飞旋间,与那双眸子对视了一刹那,那是极为短暂的一瞥,甚至还来不及收回视线,她突然心口一绞,浑身冰冷。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幽冥地府中便有一次,她四肢又僵又冷,堕入冰窖,随即明白怕是她中招了,那东西的眼中藏着幻术! 四面浓雾压下来,远方更有刀枪剑戟击撞的声音,缠在雾气里向她飘过来。 她一剑将雾劈开,竟发觉将虚幻的景物、声响也劈得清晰了些。 一个人影出现在浓雾里,背对着她,手中握着散发紫色光辉的法宝,腾身斩向浓雾另一端,光芒之璀璨不可辨清背影身形,但安宁确定此人不是云泽,因那人身穿银甲,出手狠厉,法宝声如凤啸,道行远在云泽之上。 他的对面还有一人,道行亦是不低,两人旗鼓相当,你来我往斗得胶着,幻术中无数大石从天而降,在半空被激荡的气流击成粉末。 安宁已撤三丈,但无论往何处走,都能看到那两个打斗的身影,像扎在眼前一般。 虚境实境,隔着雾气各成一体,安宁避无可避,瞥了几眼只觉得莫名其妙,出现得突兀,还看不清容颜,毫无存在的意义,甚至连威胁都谈不上,这是要在她面前演出戏么? 她委实想不通,此刻除了身上难受得紧,并无性命之忧。 缠斗的两人下手愈发重了,凤鸣龙吟声声震耳,可见定是积怨已久的生死仇敌,一声轰鸣过后,两人法宝撞在一起,光辉刺得人睁不开眼,对面那人如何她不晓得,只听到身着银甲之人闷声喘息,目光所及,掐丝的银云细纹中已渗出血迹。 她眼睁睁看着,心头许多猜测划过脑海,均是无解。 “你我相争数万年,不分胜负。今日三万天兵,上千天将,也不过如此。”身披银甲的男子忽而朗声一笑,执剑指向身前之人,言道,语气尽是嘲讽和不屑。 安宁闻言怔了怔,抓住关键处,天兵天将是仙界中人,那么与此人相争的就是仙界统兵之将领了。 男子说完,对面白色光晕略有波动,却不见回应。 那银甲男子冷笑一声,一手弯指抬起,似揩去唇边血痕,另一手按住剑柄,全身法力凝于紫色仙剑中,刹那剑芒如雨,光辉里,他大笑三声,道:“好、好、好,本尊早就腻了那些不入流的小把戏,今日就做个了断!” 一字一句俱在耳边,安宁脚步一顿,愣在原地,这个男子的称呼她好像在哪里听闻过,再联想眼前景象,答案呼之欲出,能与仙界匹敌的族类,只有魔族。此人是…… “魔尊湛阳!” 剑鸣声震耳欲聋,安宁耳中如有洪钟巨响,她眼前一花,明明是那样低沉利落的一声,却在她脑海回荡了许久。也是因为这一句,她终于凝神看向了浓雾里的人,有了探究之意,每一缕雾气和剑光,都化成针细密的打在心上,巨石落下又被打碎,近在分寸之地,远有天涯之隔。 疼,就在心口最当中的地方,似一剑刺入,缓缓搅动,有什么东西汩汩流出,安宁脚下踉跄,霎时四肢百骸疼痛入骨,几乎要咳出血来。 为什么?她分明不曾见过,分明是旁观之人。 怎么会那么疼……她难受的蹙紧眉,待要调息,银甲男子于光幕后冷哼一声,又掷出一句话,丢在她心头: “太子殿下,你就这点本事?” 她愣住了。 面颊有冰凉感划过,一滴两滴落在手背上。 站在这里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腰间魔珠滚烫,有人推开浓雾向她飞来。 她眼眸通红,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来人,白光驰来时,她感觉自己唇齿不受控制的开合,听到自己压抑又绝望的声音,竟是对那人道:“我要杀了你。” 她语速很慢,恨意深浓。 那人短暂的停顿了一下,迎着她诡异的怨恨之气,不去在意,只用清透温和的气息围裹住她,低声唤道:“阿宁。” 安宁鼻间满溢着熟悉的味道,冰冷如潮水般退去,她深深呼吸,挣扎着清醒过来,认出了来人。 “无脸仙君。” 遥光的下颌抵着她额发,感觉到怀中女子心绪波动,轻声道:“莫怕,我在。” 安宁两睫挂着泪珠,恍然落在面容上,她面色惨白,竟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之态,呢喃道:“无脸仙君,我疼。” 遥光飞来就见她脸色不对,早已用法术查过一回,确认她身上无碍,想是中了幻术,看到了什么。安宁垂睫不语,像个孩子一般团坐在树根边,倚着他。她心口疼痛去如抽丝,唯有在他身边尚能缓和一些。 “那幻术会让人看到什么?”她吸了吸鼻子,窝在他怀中道。 遥光沉吟道:“心中恐惧之事。” 安宁指尖一颤,怔愣不语。 “尘鬼首领陌奇是众多尘鬼中唯一会幻术的,道行还在其次,极擅隐匿行踪,混淆视听,”遥光注视着她,将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收入眼中,道,“可是见到了什么?” 安宁心乱了,她想告诉他,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所见到的一切都太过古怪,难以解释,雾气里的人是他,怎么会是他呢。 “恐惧之事……是曾经历过的?”她抱着一丝疑惑,问道。 遥光点了点头,见她神情凝重不似寻常,又兀自烦闷不言,半晌轻叹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道:“阿宁,都过去了。” 安宁一怔。 “惧由心生,也可随心淡去,既是不喜欢的旧事,不必在意。” 他目光温和,内里最温暖的地方放着她,微微勾唇,道:“有我在,别怕。” 多少慌乱和失措,那一点难过和疼痛,倏地就在他的眼中、话语里化得一干二净,方才她还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哪知越想越不是滋味,仿佛深陷其中,还好他不曾深问。 其实想来,那幻术又算得了什么,怎抵得过真实的他。她生来没有亲人,如今身边有了他,可以依靠,可以撒娇,不需算计,不必防备。 初初相见时,怎知他竟这样好。 她眼睛一酸,险些又要落下泪来,被她堪堪截住。 转念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西海?” “嗯?” 不只想和你去仙界,更想见到真正的你,想拥抱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95.尘鬼陌奇 树林阴翳, 浓雾厚重,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法术便轻易的寻到了出路,牵着她飞入一片空地。 文澈正抱着小诺在树下站着,雾气中流光飞舞, 清光紫芒交错。 望着那道时隐时现的紫色光辉, 安宁手指突然颤了一下。 两人触碰不到,遥光却总能察觉到她的心事变化, 再次看向她,安宁怕他担心,强压下心中杂乱的念头,摇了摇头, 道:“我没事。” 遥光手中一紧, 道:“陌奇真身并不在此,阻拦不得, 我们很快就出去。” 安宁点了点头。 文澈安静的立于树影中, 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 目光深沉而复杂, 又在安宁看来的时候收敛了起来,化为关切之色。小诺在他怀里不安的扭动了一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略带安慰。 转眼将视线投向浓雾,方才旁观许久, 他已从苏浔和云泽的身形上看出了一些名堂, 不由开口对遥光道:“他们两人一在巽位, 一在震位,是清光连环阵,据我所知这阵法可以助施法者找到妖物聚集地,不过此地陌奇只是一个虚幻影子,我等也无意去寻尘鬼大军。小生不明白,仙君为何选用此等阵法?” 遥光看了他一眼,道:“清光连环阵可定妖物巢穴,陌奇虽无实体,但身上仍然可放阵法标记,若他在尘鬼大军之中,倒有机会知道他们与此地相距多远。尘鬼见方圆数里没有人烟,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曲水城,我们提前赶到,可布阵护住此城。” 文澈思量片刻,点头道:“仙君思虑周详,此话不错。” 浓雾里,御空的剑气一荡,瞬间风止叶停,苏浔召回木剑,抽身跳回来,树稍那张人脸如棉花一般,被阵法拉来扯去,足足增加了一倍有余,挣扎得变了形状。 苏浔看得咋舌,忽见云泽也紧随其后,挥袖飘出,在众人身边落下。他打量着陌奇,摩挲了两下扇子,笑道:“哎呀,你看这脸呐又长又宽。” 苏浔抱着剑,口中亦是啧啧感叹,跟着来了句:“对对,你看那脸又扁又圆。” 话音弗落,就连从来不笑的文澈也忍俊不禁,嘴角颤了颤。 如此阴森氛围尚能玩笑,这两人还真是一对活宝…… 陌奇扭曲着姿容,一张脸挤在一起,勉强挣脱出去。兜转之间,几人均有意避过它的眼睛,幻术自然无法施展,因此这尘鬼首领看起来毫无战力可言。 “这陌奇好像……太弱了些。”苏浔皱了皱眉,不解的道。陌奇修为怎还不及一只火鼠,与另一首领然啸更有天壤之别。 “恐怕是因为身体不在此处,分神探路的缘故。”简而言之,就是陌奇道行不全,未动杀机,否则他们几人必得苦战一回。 苏浔哂笑,摸了摸头发。 据云泽言,这次苏浔所布的清光连环阵十分完整,方位正确没有缺漏。 苏浔听完,脸上还为此红了一红。 “要多谢遥光仙君。”他目光雀跃,唤出自己的金色八卦图,道。 许是陌奇消失,安宁心中松快了不少,闻言一怔,对遥光咬耳朵道:“你的小徒弟出师了。” 遥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还早。” 安宁弯了弯唇。 清光连环阵很快在八卦图上显示出来,尘鬼大军离此地有五日路程,足够他们赶往曲水城。 几人带着小诺御空而起。 途经村子的时候,见到大部分村民都携家带口的往西走了,只有曹笙夫妇二人房里的灯还亮着。 众人落在他们屋前,小诺认出了自己家,奶声奶气的叫道“爹爹,娘亲”,曹笙和王染眼泪还没擦干就奔出门,一把抱住小诺亲了又亲。 “多谢诸位仙人。”一家三口齐齐跪下,对几人道。 “别客气,”云泽贯会说场面话,道,“这孩子一看就是有福的,被幻术引到树林里,那等诡异地界也能安然无恙。” 王染却听得脸颊一红,赧然道:“是我的错。” 云泽晃了下扇子道:“不必如此,孩子找到不就好了。” 曹笙和王染忙不迭的点头。 “我们要往曲水城走,不妨同去?”文澈看着面前二人,忽然这般道。 曹笙夫妇愣了一下,道:“这……不太好,太麻烦仙人了。” 和他们一起走,路上更安全些,有道是帮人帮到底,苏浔亦在旁搭腔,道:“你们若徒步,还要翻山越岭,两日才能到,不如一道,反正都是要去曲水城。” 见几人热心,曹笙想了想,颇感不好意思的应下了。 他们也不敢耽搁,只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随几人上路了。 “仙人是从沂山来的?”飞在半空,长夜漫漫,曹笙便寻了个话头,和苏浔攀谈起来,道。 苏浔点头称是。 曹笙笑了笑,赞叹道:“我听说过仙派名号,是个顶有名的。这些年除去不少尘鬼,好生厉害。” 有人夸自己家,谁不开心,苏浔咧嘴一笑,露出两个酒窝,道:“我师父确实很厉害。” “才过了十几年,我小的时候还没有那个门派呢,没想到现在这么出名,”曹笙眼中有仰慕之情,道,“以前还想着把家置在东边,离仙人们近一点,家里人嫌搬来搬去麻烦,就没动。” “不晓得是不是仙人多的地方,水土风景更好。” 苏浔眼眸亮着,笑道:“诶,这个有无关联我不知道,但风景确是世上一等一的美,你们没见过,漫山竹林随风倾倒的样子,可美了。” 他声音清朗,含着有几分自豪。 曹笙连连点头,很是向往的模样。 他们在中间停了一次,落在山谷里休整,沅女带着王染去接泉水,曹笙则抱着小诺烤火,边和苏浔闲聊。就这么一会工夫,两人把沂山上有多少间屋舍都聊出来了,甚么莲花台、奉鲤池、长青殿,各种盛景更不在话下,还有苏浔时常挂在嘴边的竹林,不知反复提了几遍。 安宁拿着遥光递来的竹筒喝水,望着苏浔在火光里显得兴奋的容颜,笑了笑,道:“定是咱们平日夸沂山夸得少了。”苏浔经常谈起和师父师弟间的琐事,不过不曾描绘沂山,大约觉得他们活了那么久,哪里的景色都见过。 安宁就是个例外,丘山、沂山遍布修道之人,以她妖族的身份,躲麻烦都来不及,就算要去,也得拉上无脸仙君撑场面。 “其实……我还挺想去瞧瞧的。”纯是被苏浔说得。 她秀气的打了个呵欠,向遥光那里靠过去。 遥光弯了唇,目光落在她乌亮的发顶,却道:“仙界最漂亮。” 这有可比性么……安宁嗔了他一眼。 遥光淡淡一笑,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虽无真实触感,也有温柔的意味,她靠着树,亦同倚着他的肩。 面前曹笙怀里,小诺软软的一团蠕动起来,往外挪身子,他坐得时间久了,想下地玩一会,苏浔和曹笙不约而同停下了话,看着小人儿跳到枯叶上,满地蹦跶,踩得树叶咔吱乱响,他年岁小,走得还不大稳当,一步一晃看得人心惊胆战。果然,蹦跶没半刻,就被枯树枝子绊了一下。 他“哎呀”一声,就往地上倒去。苏浔几人没反应过来,只有离得最近的云泽手臂一伸,于间不容发之际将小人儿捞进怀里,一手托着,一手搂住,姿势极熟练。 “你不会带过孩子吧?”苏浔被他和亲爹一样标准的姿势吓了一跳。 抱着孩子哄的云泽与他风流倜傥的形象很不相符,他自己似也愣了一下,打了个哈哈道:“怎么可能,想来我是天生的,就苦于没有美女和我生一个。” 说两句话又开始不正经,安宁内心默默给了他白眼。 小诺还想下去玩,小短腿一蹬,在他怀里扭个不停,云泽牢牢抱住他,眯起眼笑了一下,随口他,道:“叫声哥哥就让你下去。” 小诺想也不想,依着他脆生生的叫道:“哥哥。” 云泽哈哈一笑,把他放到地上。 安宁不禁叹道此人真是自来熟,与谁都熟,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偏哄了他叫哥哥才有好处,自己却没个哥哥的样子……抬眼时,又见云泽悠然自得的扇着扇子,注视着奔跑的小诺。 孩童总是无忧无虑,尤其是年幼的孩子,每日时间过得飞快,哪怕经历再多事情,记忆里能留下的却不多。 “我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子。”或许是她对着小诺出神太久,无脸仙君忽然这般言道。 安宁愣了一下,她从前不喜欢的事情多了。 “以前觉着小孩子很是麻烦,现在好像……好些了。”她实话实说道。 无脸仙君“嗯”了一声,道:“那就好。” 安宁点了点头,继续懒散的坐着。盏茶过后,她似品出了一两点不对味,啪的一下直起身子,眼中发花。 什么叫“那就好”,怎么叫“那就好”…… “你……你是什么意思?” 无脸仙君也与她的姿势一样,靠着树十分慵懒。他勾着唇,眼底有促狭神色,道:“字面的意思。” 她怔然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烫过了。 遥光望着女子呆呆的样子,只觉十分娇俏可人,不由哑然失笑,将她拥入怀中。不过是逗一逗她,便成了这个样子…… 山谷昏暗,岁月忽而静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96.曲水城中 天边泛起白光的时候, 几人收拾了一番,再度启程,他们御空的速度极快,催动法宝一飞就是数十里。小诺在曹笙怀里睡了一觉, 揉着眼睛醒来时,众人已按下身形, 落到青石路上。 “爹爹,这里是哪里呀?”小诺问道。 曹笙摸了摸他的头, 道:“这是西海边上的曲水城。” 小诺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不知几位仙人落脚于何处,等我们安顿下来,再登门道谢。”曹笙转身对遥光几人道。 众人心道此人实在太知礼数,太过客气。 苏浔遂开口,摆了摆手道:“我们出来历练, 居无定处, 曲水城就这么大, 没准哪日街上偶遇,不必来寻了。” 曹笙见他们坚持, 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可以答谢的, 于是向着几人深拜了一番,道:“既如此,就不耽误众位了。” 他想了想, 又道:“这曲水城过十日有河灯节, 几位仙人若那时还在城中, 又无俗事烦扰,倒可以瞧上一瞧。” 众人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尘鬼大军正往西来,想必后面每一日都得提着心过,至于十日后会怎么样,谁能知道呢。 曹笙与他们打过了招呼准备离开,正转身,忽听遥光道:“曲水城可有城守?”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曹笙转回来,不知他是何意,怔然道:“有,这里有城守。” 遥光接着问道:“城守府在何处,你可知晓?” 曹笙道:“这个我知道。” 王染在一旁微微一笑,说道:“阿笙哥曾为城守府送货,去府上的路他是很熟的。” “是,以前府里几次买鱼买菜,是从我手里进货,”曹笙道,“仙人找城守有事?” 云泽打着扇子看了遥光几眼,略微想了片刻,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的意图,道:“是有要紧事,再晚些,曲水城估摸就要变天了。” 安宁转念也明白过来。他们在城中布阵,需要城守配合闭城,结界只有微薄的一层,踏出去的人必有性命之忧,若不提前做准备,到时候人们看见尘鬼惊慌乱跑就糟了。 曹笙脸色微变了一下,道:“竟有这等事。” 他连忙道:“隔着这里四条巷子,有条文殊街,往北最大的一座府邸就是了。” 言毕又浮起几分难色,道:“不过据我所知,城守性子有点古怪,要是真有要紧事……” 云泽道:“怎么?” 曹笙摇头道:“说不上来,前几年好好的,今年却有点不一样,我与城守见面也没几次,都是听别人说的。” 苏浔好奇道:“怎么个古怪法?” 曹笙将怀里的小诺交给王染,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怕吓到他,道:“城守往日左不过刻板一些,为人偶尔尖酸,但还是个正经城守样子,近年许是年岁大了,性子就变了,见人说话阴阳怪气,嘴里总念叨着有鬼,时常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久前他的一个小妾还死了。“ 他压低声音,道:“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嘶。”苏浔倒抽一口凉气。 曹笙见几人神情惊诧,脸上一红,道:“我这也是道听途说,众位仙人有仙法在身,肯定不怕的。” 他们倒不怕有何妖魔鬼怪,只怕这城守不肯合作,耽误救城中百姓。 “我可以带路,”曹笙道,”虽然小人在城守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但里面也有认识的人,或能引荐。” 遥光道了声“多谢”,却道:“拜访城守就由我们自行前往罢。” 曹笙愣了一下,又想到几人身份特殊,也许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与城守搭上话,就依言点了点头,道:“那好,仙人一路保重,小人这就告辞了。” 众人点头致谢。 趴在王染肩头的小诺,似意识到就要离开,探出头向几人挥手,奶声奶气的道:“大哥哥大姐姐再见。” 众人不禁莞尔,目送三人沿着青石路走远。 “要去找城守?”云泽用扇子轻扇着风,道。 遥光道:“必是要找的,但还缺个由头。” 安宁讶然道:“尘鬼将至,难道不算?” 遥光淡淡一笑,道:“如果一般人听到尘鬼要来,会是什么反应?” 自然是要跑的,安宁眉梢动了一下。 “知大义的组织治下百姓撤离,胆小的恐怕就拖家带口,丢下百姓直接跑了。”他们的目的不过是闭城而已,就算要撤离也要等尘鬼退去。 苏浔问道:“那个城守古里古怪,咱们怎么让他相助?” 遥光面上淡淡,忽而弯了下唇,目光落在苏浔身上,其他人眼中都有明了的神情,也接连将视线投向他。 苏浔眨了下眼睛,什么意思? 云泽笑道:“这还不简单,曹笙不是说了,那个城守老说自己看见鬼,咱们现成就有个修道的,服饰法器一应俱全,道士帮他捉鬼,他总不会拒之门外吧。” 苏浔恍然“哦”了一声,片刻又吐了吐舌头,自打他出了沂山,四处游荡,装天师开坛作法也不是头一回了,自然熟门熟路,不过他真正能抓到妖魔鬼怪的时候不多,每次见过的妖物道行比他只高不低。 “我试试。”他道。 众人都觉得这点子不错,一者如果真有妖物,顺手捉了可除去一害,还能让城守卖他们个人情,二者就算没有作祟的妖物,诓一诓那城主闭城捉妖也是条路。 “去的人太多不大好,这次就我们三个罢,”也不知是不是云泽故意的,他越过了沅女,直接指向安宁,随后又指了指自己,道。 沅女一怔,遥光挑了下眉。 苏浔见遥光没有反对,便点头应下,又听云泽哈哈一笑,道:“只要别再说我是你坐骑就行。” 苏浔一愣,也跟着咧了咧嘴。 苏浔此番没什么好准备的,物件都带在身上,背上背着一把木剑,腰间挂着一串铜钱,再加几个装着零碎法宝的布袋子,穿戴齐整唬个凡人应当没问题。 安宁在自己和云泽身上施了简单的幻术,化成了道童,寻常人也是认不出来,缀在苏浔身后还挺像那么回事。 三人向城守府飞去。 临近宅院,安宁感觉锦囊里的珠子隐约发热,便知道遥光化进去了。云泽所谓的“一行三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安宁忍不住想笑,心头又有点不受控制的甜起来。 其实这些日子,遥光已经很久没有长时间呆在珠子里了,她私下想着,大约他这是想……多陪陪她。 不过话说回来,两人因为珠子的缘故,好像从始至终就没分开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97.古怪城主 安宁捏了捏珠子, 正出神,便听云泽道了一句:“就是这了。” 苏浔整了整衣服,迈步往正门去,霍然被他拉住, 道:“等等。” “怎么?” 云泽笑道:“这天师就要有天师的样子,咱们走正门需得费些口舌解释, 还没有天师的作派,不如直接飞进去罢。” 安宁也不知道云泽哪来这么多道理, 但最终三人图方便,没走大门,来了一出从天而降,将全府上下惊得鸡飞狗跳。 然而就这般喧哗,也没见城守露面。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城守府。”一群下人围上来对他们喝道。 “大胆, 我等乃修道之人, 于千里外探知此地有妖魔作祟, 特来此除妖,尔等还不退下?”云泽舌灿莲花, 气势上不落分毫。 众人果然被他的话震了一震。 “捉什么妖, 我们府中何来妖孽,此人满嘴胡言,将他们捉起来!”当前一人反应奇快, 道。 见众人飞扑而来, 云泽不慌不忙的退了一步, 向苏浔传音道:“随便丢个什么东西出去。“ 苏浔怔了一下道:“一上来就打,不大好罢……” 云泽摇了摇头,道:“将事情闹得大些,才能把城守引出来。” 苏浔一想也是,捏了几个铜钱撒出去,铜钱在人群中“嘭”的一声爆响,炸出几朵火花来,间或有刺鼻味道弥散开,臭气冲天。 云泽瞠目一刻,化出扇子在鼻下扇了扇,看着场中的人被臭味熏得作呕,软绵绵的瘫倒在花坛底下,没想到苏浔身上还带着这种东西,他干笑两声,道:“厉害,厉害。” “你怎么从前在尘鬼堆里不用?”他猛扇了几下,道。 苏浔愣住,问道:“对他们没用吧?”他心想尘鬼都是死物拼凑的,哪里有嗅觉。 云泽也被气味熏的想流泪,闭了闭眼,道:“你下次试试,没准咱们就不必被追着跑了……” 他扇着风,又有些奇怪的道:“你们两个怎么没事?”一回头才发现安宁身上布了水障,连带也给苏浔做了一个,唯独没给他,瞬间他就哀怨起来,道:“宁宁,你偏心!” 安宁白了他一眼,故意不去理会,却被他幽怨的模样盯得发毛,终将水障分出去一块丢在他身上。 云泽立刻露出满意的微笑。 “来者何人,咳咳!”一老者从堂中大步迈出,后面隐约有一个长得颇为精神,但脸色苍白的中年人缓步跟着。 老者刚说了一句,就被臭气堵住了嘴,他察觉味道不对,连忙对身后人道:“老爷小心。”不料那位“老爷”已踏进院子。 安宁三人眼睁睁看着他呛了一口,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十分干脆利落。 众人爬起来赶快去扶,老者也急了,喊道:“快救老爷,把他们几个歹人给我捆了。” 苏浔抽出了自己的木剑,云泽拦住他,暗地里对两人道:“别动,捆了就捆了,正好在这府里查一查。” 安宁瞥了他一眼,深觉应下这趟差事是错了,明知云泽这厮不靠谱,要说查探,等夜深了潜进宅子不就行了,哪需要被人捆…… “将这几个人丢进府后刑房,严加审问。”那老者应是个管家,话一出口,下人们一拥而上。苏浔的剑和铜钱被人拽下,几人被推搡来去,押往后院。 一缕白烟从安宁腰侧的锦袋里飘出来,随那些下人飞进城守所住的内室。 门后,老管家啐了一口,嘴上道了声晦气,拂袖进屋,指挥众人把城守抬放到床上。 “这些日子府里不太平,你们睁大眼睛看着,再有这等闹事的,别管是杀是剐,都给我轰出去。”管家冷冷嘱咐道。 当差的众人称是,其中有胆子大的咽了口唾沫,道:“可那几人说是来捉鬼除妖的。” 管家呵斥道:“那又如何,不过是像从前那道士一般骗吃骗喝的,这种人你们见得还少么?” 那下人顿时噤声。 管家道:“都退下罢。”众人不敢不从,连忙弯腰退出了房间。 未过多时,城守就醒了过来。 管家上前道:“老爷好些了?” 城守点了点头,捏了下额角,靠着床柱慢慢坐起来。 “那些人已经被关到刑房了,待问清来路,就赶出去。”管家道。 城守沉吟了半晌,道:“我在大堂里听他们说是来捉妖的。” 管家怔了一下,道:“不错,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我看几人模样,不似正经道人。” 城守哼了一声,面上浮起疲倦颜色,不作深究,道:“那就打发出去罢。” 管家道:“已经安排下去了。” 城守略点了下头,管家从桌上为他倒了杯茶水,送到他面前,道:“老爷喝杯茶吧。” 城守没有接,扫了一眼茶杯,道:“这还是小婉在时留下的茶叶。她沏茶用的是山泉水,茶里要放一片花瓣,你这茶中可放了么?” 管家僵了一下,手一抖收回来,道:“老爷,这……我这就添上。” 他神情有几分慌乱,城守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有疲态,亦有古怪的亮色,他看着管家放下茶杯往外走,开口道:“小婉死了多久了?” 管家一愣,苍老的面皮似乎颤动了一下,道:“小姐去世有一年多了。” 城守阖目,深深呼吸,又吐出另一个人名,道:“阿妩死了多久了。” 管家垂眼道:“三夫人死了七日了。” 城守睁开眼睛,他的嘴角一动,缓缓露出一丝笑容,道:“小婉快回来了。” 管家身子不可抑制的颤了一下。 “你还记得那个黑衣男子说的话么?”城守眼眸深处有复杂的光晕,他启口,一字一句的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管家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水珠。 城守问道:“温伯,你害怕?” 被他称为“温伯”的老者叹了口气,垂手立在桌旁,道:“老爷,我不怕小姐,只怕回来的不是小姐啊。” 城守怔了怔,良久,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但没关系,我还有好几位夫人呢,总能等到小婉回来。” 他半拍着床铺,半是摩挲的道:“走罢,将小婉和阿妩挖出来瞧瞧。” 他下了床披上外衣,和温伯一起走了出去。 在两人视线不曾触及的地方,一道白光从窗边飞掠而过,向府后刑房的方向飞去。 “这府里有古怪。”苏浔坐在刑房稻草上,手掌上方浮着金光璀璨的八卦图,道。 云泽手指划过灰色的石墙,道:“你这话说对了,若无古怪咱们也不必到这里来。” 安宁也正四处查看,自摆脱绳索束缚,她已在偌大的刑房走完了一圈,房子阴暗潮湿,弥漫着血腥气,按常理来说,城守府刑房可关押犯人,但除大奸大恶之辈以外,不至于动刑或者杀人,但这里的鲜血的味道过于浓郁,竟像泡在血池中。 “阴气重,怨气浓,”云泽摸了一手血,笑道,“好地方。” 苏浔将八卦图转了个方向,阴气血气腾出一团雾飘到图上,图案旋转起来,挑出一根金色的线,穿透刑房的门,指向外面。他口中“咦”了一声,道:“这怨气有出处,就在府中,莫非有怨灵?” 云泽道:“怨灵都要夜里才能出来,要么是阴暗处才可见到,咱们不如在此等等?” “不用等了。”一缕烟气飘进来,站在几人身前这般道,却是遥光于雾中现身。 云泽一抬眉,对于遥光突然出现,倒没有什么诧异的神色,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安宁,转过头道:“怎么,仙君碰到怨灵了?” 遥光瞥了他一眼,道:“嗔怒哀怨不会凭空生出,必有怨恨的对象。府中死过两个人,都与城守关系密切,而那城守已有动作。” “他在做什么?”苏浔问道。 遥光道:“挖坟。” 几人一时皆有愕然之态。 “挖他小妾的坟?”云泽道。 “还有他女儿的,”遥光多说了一句,而后又道,“你二人不妨去他妾室房中寻一寻线索。” 云泽又不自觉的将目光滑向安宁,眯眼一笑,道:“不如我与宁宁去寻城守好了。” 遥光目光一沉,没说话。 安宁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以最快速度拒绝了他,微微一笑,对云泽道:“看坟不适合你,真的,又是血又是土的,溅到脸上就不好了,若这天一暗,脸上一脏就显得猥琐了。” 云泽面上一僵,半晌,他干笑了一声,憋出一句话来道:“宁宁,你真贴心,我谢谢你。” 安宁弯了弯唇,看着男子吃瘪的模样,心中十分畅快。 她和无脸仙君走的时候,余光见云泽还兀自抓着扇子懊恼,只挑眉一笑,不去管他。 倒是去看挖坟的路上,安宁发现无脸仙君心情好似很不错的样子,她的念头在心中滚了一滚,略想过便明了,悄悄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勾起了唇角。 “不知这坟有什么讲究。”两人边飞着,安宁边找了个话题,随意的问了他一句,道。 遥光回道:“今日是那城守妾室的头七。” 安宁想了想,歪着头与他说道:“他的女儿死了应有一段时间了,难不成他想让她活过来?” 遥光看着她道:“眼下还不清楚,人死不可复活是世间定律,否则和尘鬼有何区别?” 安宁道:“但我听苏浔说,道家有夺舍一途,可以死而复生。” 遥光却道:“六界规则均由仙界制定,夺舍为逆天改命之举,早在多年前就被废止,只存在于典籍中了。何况夺舍之人,要付出永世不入轮回的代价,不比死轻松。” 安宁讶然道:“这样说来,那城守若真有意让女儿回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遥光道:“自然。” 安宁怔了怔,不知该说什么了。 城守府外十里有一片树林,萦绕着阴鬼气息,一个中年男子并着一位老者立在摇曳的树影下挥土挖坟,周围没有其他人,两人俱是上了些年纪的,挖起来不免费些力气。 这里阳光照不进,是极阴之地。安宁抚了下胳臂,凉意渗入皮肤,让人不舒服。 遥光望了她一眼,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拢了拢。两人一坐一站,在树枝间注视着地面上的两人。 泥土是翻新的,想那城守妾室去世不过七日,头三天停尸府中,算起来下葬只有四日,此地许多人传说,她死前受了惊吓,未想到死后亦不得宁静。泥土挖开,逐渐显露出里面的棺椁,用的是紫檀香木,颜色却奇怪,不比黯淡的黑色,棺椁鲜红如血,每一个角都放着一个铃铛。 两人又去挖另一个土堆,垒得稍微矮一些,一层普通的泥土下垫了一层白骨,白骨下又是一层土,如此往复,最后才是木棺,木棺四角同样搁着铃铛。 这情形很诡异,但安宁两人感觉不到内里的力量,似是一个虚有其表的阵法。安宁不得不怀疑这城守是被人诓了,若还魂如此轻易,要冥界做什么。 “老爷,我们现在要不要启棺看一看?”管家迟疑了一下,问道。 城守点头道:“你我同将还魂铃移开,莫要惊扰到小婉。” 管家称是,拖着年迈的身体跪在棺椁边上,与城守相同的方位,探出手拿起铃铛。铃铛上微光一晃,寂静无声。四只铃铛依次移走,城守轻拂了棺上的尘土,一张脸明暗交错,眼中有泪,喃喃道:“小婉,为父来看你了,这一年你可想爹爹。” 管家垂首,喉咙动了动,吞下一丝哽咽,道:“老爷,小姐很快要回来了,小心伤了身子。” 城守怔然片刻,道:“是,你说得对。” 他的手指划过木棺边缘,对管家道:“启棺罢。” 棺椁沉重,两人一首一尾抬起棺盖,阴气随之涌动。安宁在树上俯身远望,木棺里躺着一个红衣女子,她的年纪不大,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死去一年容颜都未有改变,鲜活如常。另一个棺椁是城守妾室,也穿着红色的衣裙,乌发如云,容貌姣好,就是脸上没抹胭脂,惨白无色,全身塌陷仿若无骨。从安宁的方向看去,能看到她的脖子上有条血淋淋的绳印。 城守和管家一人一个,将二女从棺里抱出来平放在地上。 城守道:“温伯,你看小婉像不像睡着了?” 管家默然,听他接着道:“她死的时候正是二八年华,前一天还围着我叫爹爹,说一辈子都不要嫁人,就陪着我。谁知第二天……” “温伯,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都能梦到小婉。她娘死的早,只给我留下这么一个念想,我看她长大,还想看她穿上嫁衣呢。这孩子平日多善良,连只鸟雀都不曾伤。怎么老天要将她带走啊。” 安宁闻言,叹道:“这城守也是个可怜人。” 遥光不置可否,世上可怜人极多,走错路的人也不少,大抵诸多伤心事积压在心底,很容易产生偏激的想法。 那旁城守落着泪,还在说着,道:“要怪只怪阿妩命不好,遇上了我,杀她的时候,她求我轻一点,我下手还是重了,她血都流尽了,一双眼睛瞪着我,是死不瞑目啊。” 安宁一怔。 城守的画风转了又转,令人应接不暇,安宁起初尚存了些惋惜,紧接着越听越觉毛骨悚然,因他又言:“将她眼睛挖出来,我才好受些。” 这是什么鬼……安宁禁不住唏嘘哀叹,世间变态何其多,怎么都被他们碰上了? 他的身侧,管家温伯身子颤了颤,安宁瞧着此人心理承受能力是绝无仅有的强大。 “老爷,只要小姐能回来,三夫人就没白死。” 安宁终是无话可说了,有其主必有其仆,变态凑成一对。 城守抹了下眼睛,道:“希望阿妩的骨血有用,能铺满小婉回家的路,若不能,就再想新的法子。” 铺在他女儿木棺上的人骨,恐怕就是他妾室阿妩的了。 “这法子是谁告诉他的?”安宁疑惑道。 遥光道:“一个黑衣男子,不知来路。” 城守和管家将人挖出来,没有离开这片林子,而是看着光影变化,等着太阳落山。安宁两人就在树上注视着他们,此情此景诡谲异常,难猜会发生何事,唯一确定的是,城守的女儿绝对回不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渊有珠》正文 98.半夜诈尸 月升乌啼, 风穿过树叶擦出呜咽声,躺在地上的女子,衣裙被撩动,扬起一角。城守目不转睛的望着, 他抿紧了唇,胡须微颤, 仿佛压抑着内心波澜。 没有动静,坟头棺椁旁, 艳丽的尸体是凋零的落花,看不出一丝生机。管家温伯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他的身子紧绷着,手指骨节都有些青白。 “老爷……”他嘴唇蠕动,嘶哑的唤了一声,道。 “噤声, ”城守声音沙哑低沉, 他忽然抬手止住了管家, 道,“我听到了。” 树上的两人也听到了, 他们比凡人更敏锐, 细小的声音在耳中迅速放大,这片树林回荡着微弱的铃铛声,混在沙沙的树叶响声里, 几不可闻。 树林里, 只有棺椁周围置有铃铛, 这声音多半是从尸体身边发出的。但此时,八只铃铛皆倒扣在地面上,无人触碰,也不知如何发出的声响,一下连着一下,渐渐急促。城守喘息跟着粗重起来,他跪在地上连行几步,趴在女儿小婉的尸体旁,俯身唤道:“小婉,是你吗?” 他话音被铃铛声吞没,最后一下竟如钟鼎声般巨大,温伯年迈,眉宇间有心悸痕迹,似被惊了一惊。城守神色却不惊慌,全然欣喜若狂,握着小婉的手,又叫了几声,那双手惨白纤细,弧度僵硬,放在掌心冰凉刺骨,但他分明觉得内里已生暖意。 他瓦了很久,期待着奇迹。 可惜,月上中天又西偏,奇迹并未降临,小婉闭目沉睡,便连睫毛都未颤一下,城守身子颤抖,另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有泪从指缝间滑下。 “老爷,你要保重啊……”管家劝道,“今夜未过,小姐定能回来的。” 城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时辰已过,怕是……”他晃了晃,踉跄的退了一步,而后吐出一口气,手撑着地,缓缓起身。 “这法子不行,咱们就再试过,那人说了,小婉一定会回来的。”他道。 管家道:“老爷说的是。” 城守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眼中又生出泪来,他眯了眯眼,眼角尽是细纹,蔓延至鬓角又化成白发。 “将小婉放回去吧,夜里凉,她最怕冷了。” 管家无声的点了点头。 “此人倒很疼爱女,若不是悲愤过度,性子失常,也算个慈父。”安宁望了一阵,同遥光言道。 遥光则淡淡道:“人总有多面,寻常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在绝境才能分辨品性。” 安宁闻言心下思量,觉得很有一番道理。古来易子而食、抛妻弃女,互相残害者无一不是身处绝望中。生活无忧时,或许他们都是慈父慈母,性子温和的善人。这城守亦如此,倘若爱女小婉没有死,他也不会杀掉自己妾室罢? 树下,管家已将城守妾室阿妩的棺椁盖住了,他回身跪下,欲将小婉抱起来,城守顿了一下,叹道:“我来罢。”他弯身,抢先一步将小婉捞进怀中,小心翼翼的放进木棺。 他重新摆正她的簪子,抚平有点褶皱的衣袖,低声道:“小婉,再等等,为父必想法子让你活过来。府里的花都开了,是你最喜欢的海棠,你不是说要给爹爹做花糕?去年就未做成,今年定要补上。” 管家抬了棺盖,从木棺尾部推上来,城守沉默着,慢慢将手收了回来。 风里夹杂着叹息,棺盖的阴影逐渐吞没红衣女子的身影。 安宁心头微松,看来此间是无事了,她不再看那城守,收回视线问身边人道:“现在怎么办,我们先回……” “啊!”话说到一半,地上忽然传来一声尖叫,猝不及防,刺进两人的耳朵。 安宁讶然回头,遥光瞳孔一缩。 一只手从棺材里伸出,一把抓住城守的脚踝! 阴风阵阵如泣。 在场之人无一不神情有变,呆怔出神。城守在短暂的震惊后,面容浮出狂喜之色,唤道:“小婉,是小婉!” 管家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扑上去掀开棺盖。 木棺里,红衣少女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无神的双眸,像遮了一层灰雾,全身上下阴云缭绕,沉甸甸的死气并未消退。她的手举起来的姿态很是僵硬,青白的血丝每一根都看得清楚。 极不正常。 城守却管不了许多,他把少女抱在怀里,流泪道:“爹爹在呢,小婉,你看看爹爹!” 那红衣女子很缓慢的转过眼珠,有鲜血从眼眶流出来,她张嘴舔了一下嘴唇,一条舌头血红,喉间发出古怪的呼噜声,拼凑出几个字,道:“爹爹。” 城守一怔,眼泪落得越发急了。 安宁坐在树枝上,亦是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道:“无脸仙君……真的诈尸了。” 遥光目光注视良久,摇了摇头,道:“你且往下看。” 安宁当然不信还魂之说,只是那女子叫了一声爹爹,让她疑窦丛生。下面的事情没完,自然要继续观望。 “小婉,你识得爹爹了!”城守哽咽道。 那红衣女子眼珠不受控制的颤动着,她嘴唇动了动,声音破碎,道:“我饿。” 城守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清,道:“什么?” 红衣女子咧嘴,盯着他一字一顿的道:“我饿。” 这次城守听清了,却是晚了,下一刻他的脸上血色尽褪。 那女子猛地转头,像只狂兽一样,一口咬住他的手臂,城守嘶嚎一声,筋肉破碎,被硬生生的咬下一大块去。 管家惊呆了,下意识扑上去拽那女子,岂料那女子力气甚大,一掌将他打出老远,半空便听一阵骨裂之声,管家吐出一口血,歪倒在地。 城守捂着自己的胳臂,在地上匍匐,他惊恐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浑身发抖。 “你……你是谁?” 那女子手脚并用,向他爬过去,口中桀桀怪笑,那副模样根本不像个人。 此时遥光眼中渐冷,提醒了安宁一句,道:“你看她的手臂。” 方才女子身上齐整,安宁倒是没注意,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几人撕扯间,女子的右臂衣衫已然破损,露出了苍白的皮肤,她匍匐爬行时,内侧向外撇。 一块青色的痕迹显露出来,乍一看很像胎记。 安宁站了起来。 在云山时,那个与他们有过短暂交集的薛牧,在临走时曾告诉几人,但凡施展过换皮之术,就会留下一个青斑。 尘鬼首领柳潜的右臂便有一个,如一丛火焰。 这女子身上也有! “她是尘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黑夜缠斗 城守的胳臂血流如注, 他瞪大眼睛看着“女儿”向自己扑来,她的双眸渗血, 红舌如妖, 可怖至极。那不是他熟悉的爱女,而是一个不知来历的妖物! 他张了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僵直着身体不知所措。 “小婉”蹬地一跃, 咯咯怪笑着抓向他, 夜风携着血腥气蹿进他的鼻腔,城守唇角沁出鲜血, 眸中是绝望之色,喃喃道:“不” 眼前的一切都像放慢了动作, 铺满血色的波纹,城守心头大恸, 胸膛起伏了两下, 仿佛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 风声呼啸, 他的咽喉感受到妖物口涎滴落的湿意, 他一介凡人,如何能逃得过? 然而一刻c两刻过去, 耳边尖啸声依然近在咫尺,但噩梦却没有落在身上,他浑身发着抖, 在许久之后慢慢睁开眼睛。 “啊!”他惊叫一声。 妖物血红的舌头就垂在他额上! 另有一束水光缠在她的腰间, 牢牢的锁住了她。那水光如一根长鞭收放自如, 黑暗处有人用力一拽, 妖物嘶吼一声被掠空拉起,撞在树上,其力道之大,直将那粗壮的树干都撞折了。 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此时脚尖一点,从树影里飞出来,身姿纤细轻盈,抬手时水光潋滟,无数水柱从树叶间卷起,转而化为数十支冰锥刺向倒在地上的妖物。 “不要!”看着那女子出手狠绝,一柄水剑将要劈下,他突然睁大双眼,嘶喊道。 鹅黄衣衫的女子手上一滞,身形如同鬼魅,凭空定住向后飘了两尺,竟飘到他眼皮子底下,满身鲜红的妖物见她后退,狂叫着追上,所过之处蹿起黑色的火焰。 女子挑了挑眉,微弱的光芒里,她一双水样的眼眸含着几分嘲讽,在经过他身边时,微微一笑,声音却冰冷:“看好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女子长相极美,四面漆黑无光,她一袭鹅黄便显得分外娇俏,竟如一弧柔软月色,城守看得一怔,随即口中又颤声道:“莫莫伤她” 话音还未散尽,女子手上已化出鞭子来,一鞭将妖物抽翻在地,她的法宝灵活,末梢卷起妖物的手臂又是一拽,妖物忽然狂嚎起来,满地打滚,似是经历剧痛。 它的手臂裂开一条缝隙,身躯如蟒蛇蜕皮一样缓缓脱下一层皮肤来,城守喉咙上下滚动,血腥气顶在舌根! 一个黑色的妖物从地上爬起来,它身量不大,但身上肢干极多,黑色的火焰在它背上燃烧着。 “可认识这东西?”鹅黄衣衫的女子手心浮着一根冰锥,转头看向他,道。 他口中发涩,吐出几口血来,身子一抖,道:“尘鬼。”那尘鬼竟穿了小婉的皮! 女子却嫣然一笑,道:“原来你还知道尘鬼呀?”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怎么会怎么会”城守惶然无措,嘴唇颤抖着不停的道,有人告诉他,这般就能让小婉回来,为何小婉会变成一只丑陋的尘鬼? 面前女子自然不会在这关节同他解释,她素手弹出冰锥,撞在尘鬼身子几个位置上,正是巽位和离位,那妖物气焰瞬间小了一半。她的衣衫翻飞,在半空划出浅黄色的光晕,水剑发出一声锐啸,掠空而过,尘鬼挣扎不休,下一刻,就被裹进剑光里。 想来这高级尘鬼得到了一张皮囊,尚未融合,反倒将自己的道行限制住了,否则怎能让她轻易得手。 她手一挥,一剑结果了它,黑火随着尘鬼垂下的头颅也跟着熄灭了。 水光散去,落叶归根,黑暗正中徒留一袭鹅黄。 城守满脸泥泞,怔然不语,他眼神空荡无物,似魂魄都在这一刻抽离了身体。 她斜睨了他一眼,又望进另一侧树林,不多时,便看见一缕灰雾从中飘出来,她眉眼弯了弯,像天上的月牙。 “那人可还活着?”她问道。 雾气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不会死。” 女子点了点头。 城守抬起头看向他们,目光呆滞。 那一男一女自然是遥光与安宁两人,方才两人见情势危急便出了手,一个救管家,一个杀尘鬼,安宁思量着救人这档子事她不大擅长,于是就选了后者。 “我看这城守神志不清,还不如那管家。”安宁瞧了许久,对身边人道。 遥光倒是淡然,视线扫过眼前中年男子,捏了捏她的手,道:“无碍。” 城守受了刺激缓不过神来,遥光伸手在他额上一点,清光闪过,城守灰白的眸子随即多了一丝光亮。 他受伤的手臂被止住了血,心头却还闷着一口血,喉头一滚,呕了出来。 “小婉”他伏在地上泪流满面,已经染上灰白的鬓发披散在脸庞,刹那间仿佛老去十岁。他一时悲从中起,不能自已。 两人就在旁看他哭干了眼泪,将脸贴在冰冷的泥土上。 小婉红色的衣裳和柔软的皮囊,散落在离他几尺的地方,暗夜里显得残忍又凄凉。 城守不敢面对,但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他强攒了力气,缓慢的朝小婉爬过去,轻轻将尸首抱在怀里,呢喃道:“我的孩子啊。” 世间离别是苦,希望破灭是苦。 遥光看他模样,叹道:“死者不可复生,却可入轮回,你二人亲缘未断,总有相见机会。” 这话说得委婉,像寒冬腊月的火苗,很快起了效用。城守手指微颤,将怀里的人松了松。 “此话当真?”他嘶哑的道。 遥光看了他一眼,道:“你若信,便是真的。” 城守暗淡的眼睛转瞬就亮了起来。 安宁注视着他,私心觉得无脸仙君最近越发会说话了,很能哄人开心,冥界轮回无甚定数,缘分二字更是缥缈,拿它来安慰人,也就凡人会信,而这城守思念太过,竟真的信了。 遥光亦趁热打铁,接着道:“尘鬼不只一二,在此悲痛于事无补,你若有心,不妨为城中百姓做些事情?” 城守脸上还带着泪痕,闻言一怔,道:“这壮士之言,所为何事?” 遥光道:“五日之后,尘鬼大军将临城下,你今日所见之物,居心叵测,想必不仅要杀你,更要埋伏在城中引起骚乱。” 城守完全怔住,沉默了一刻,道:“你待如何?” 遥光没有立即回复,两人此刻有些庆幸,此人虽对复活女儿执念颇深,但人性未泯,坐在城守位子上许久,还晓得为百姓办事,不然又要生出诸多麻烦来。 遥光开口对他言道:“两日后需城守遣人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城守不知其意,但念及两人出手相救,必然与尘鬼不是一路,遂木然答应下来。 “可还有其它需要我做的?”他声音低哑,半晌后又问了一句。 遥光沉吟片刻,目中有微光,道:“这两日逃至曲水城的受难百姓,城守多加留意。” 安宁和城守都愣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有女阿妩 “你怀疑尘鬼会潜入城中?” 月色半掩在阁楼后, 两人带着城守和管家回到了城守府,那城守一路浑浑噩噩, 面上哀色不减,进屋便歪倒在床角。安宁放下了人, 就不再管了, 转身去和遥光说话。 遥光雾气缠身,一双眼眸却暗含光华,他点了点头, 道:“尘鬼在四千年前学得换皮之术,多年来少有使用者, 可见尘鬼此法修行难度不小, 与人身融合更为困难, 云山上的那批尘鬼已是极致。此番所遇似有人从中作梗, 难保城中c附近不会有更多尘鬼。” 此话不错, 只可惜尘鬼隐在暗处,他们几人在明处, 将城中的人筛过一遍是不可能了, 只能从城外下手。 “你们何时去布阵?”安宁问道, 如果当真有尘鬼, 必然不会让阵法完成, 无脸仙君带着苏浔去布阵,手里又拿着神器, 倒成了最危险的。 “明日。”遥光看着她道。 安宁咬了下唇, 想了想, 道:“那你小心,阵前有不妥处就回来。我和云泽几人看住城守,若城中有异动,也告知你们。” 月色下,女子眉间轻暖,她抬起眼睫瞧着他,目中有软软的柔光,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会叮嘱他了,越来越自然,也越来越习惯。只这般听着,他唇角就会不由自主的弯起来。 “还有,看着点苏浔,别让他布错了”安宁又仔细想过,补充道。 遥光忍不住笑了笑,抚过她鬓角的发丝,道:“好,你自己也当心些若是”他正说着,不知想到什么,言语一顿,后半句便淹没在口齿间。 安宁等着他说完,却见他放下了手,欲言又止。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他,她不禁好奇了一下,道。 “无事,”遥光没有多言,望着她的目光,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宠溺,道,“当心就好。” 安宁抿唇,只道无脸仙君太着紧她的缘故,心头顿时有点甜,而后又翻来覆去思量了几回,蹭过去,冲他眨了眨眼,道:“还有那个我离某人远些就是了,你不必担心。” 遥光一怔,禁不住又笑开,原来当他是爱发酸的这滋味,仿佛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口蜜,甜腻熨帖,十分的好。他将心上女子捞进怀里,抱了抱,纵使触感尚缺,心意却是满的。 “不要乱跑,遇事就来寻我。” “我知道。” “我很快回来。” 安宁闻言点了下头,半晌,支起下颌,对他言道:“无脸仙君,你觉不觉得如今你越发婆妈了?” 这是嫌他话多么,遥光一滞,一时失笑,面上却很正经,轻“嗯“了一声,她以为她不是么 安宁见他无甚反应,坦荡得不行,便微嗔了一眼,在他怀里蹭了蹭。又待了片刻,她终于想起,这院子里还有两个被他们扔下的人 “要去找苏浔他们么?” “你不想去?”遥光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如此。 安宁不是不想去,就是窝在他身边太舒服,不大愿意挪动。 遥光知她心思,轻笑一声,也就随着她站在原地不动。 大约是两人腻在一起时间太久,消失的无影无踪,很招人埋怨,安宁掩着唇连打了几个喷嚏,也不知是不是背后有人念叨。 她摸了下手指,触到的皮肤渗出凉意。 黑夜已然淡去,晨起的雾气浓郁,没有月光的地方有些寒凉。 “此处怎么有点冷?”安宁攥了攥手心,呢喃了一句。 遥光拢着她,气息温热。按理说,安宁出身水族,应是不怕冷,除非这里像树林中一样,有凡界以外的东西存在。 抚了抚她的发,他侧身向院中扫了一眼,雾气中空无一物,温度确比正常要低一些。 遥光的眼睛眯了一下。 寂静的雾气里,突然传出几声咳嗽。 两人一齐向那团浓雾看去,不肖多时便知道了温度变低的原由。 浓雾里叮了咣啷乱响了一阵,有熟悉的光芒伴着人声传进耳朵。 “哎呦,你别撞我!” 一人赶快道:“对不住我以为是鬼。” “离得那么近你都看不到?” “鬼在哪儿呢,哪儿呢?”雾气边上露出一段木剑剑身,那人转着圈,提剑四顾心茫然。 另一边紫芒一跳,一个白衣男子拍了他一下,幽幽道:“就在你身后,小心她咬你哦” “啊!” 危险关头还如此乍乍呼呼的人世间少有,偏生他们身边就有两个,看这情景,两人应是被一只怨灵的障眼法困住了,而且是从某一个地方被生挪到此处。 至于怨灵的身份,安宁和遥光不用多想就能猜到,府中近几日唯有城守的三夫人去世,还是被枕边人残忍杀害,不化作怨灵来报复实在说不过去。 雾气缓缓移动,为免它飘到其它地方,遥光闪身进了雾中将两人拉出来。 一个红衣女子披散着长发,于雾中时隐时现。 苏浔踉跄着退出来,臂上有一抹鲜红的血渍,他喘了口气,指着那女子道:“她要杀人。” 女子的面容隐在长发后看不清楚神情,见众人脱离雾障,只怪笑一声,也不追逐,飘在半空,像一片秋日的枫叶。灰雾与红衣交织,沉默凄凉。又过了一会,女子仰起头,似在风中辨认着什么,身体微微扭曲,忽狂叫出声,振袖飞至安宁所在处,速度快极。安宁站在城守屋门前,对这怨灵早有防备,拉出一块水障布在身后,注视女子径自撞在水障上,掀起一层水雾。 苏浔瞪大眼睛,抽出剑来,叫道:“诶,她要去杀城守!” 话音末尾,他下意识回头去看身后人,遥光仙君神色淡然,竟似不欲理睬模样,不由得愣了一下。 与那红衣女子相隔咫尺的安宁亦未动,要以她心中所想,其实很可以将这水障撤了,城守的品性怪戾,行为恶劣至极,这女子委实是个可怜人,同他算账是应该的,然而眼下,城守于他们有用,若现在让他死去,得不偿失。 “捆仙绳可在你身上?”安宁对苏浔传音道。 苏浔摸了下腰间,方才他陡入雾障,连怨灵的位置都没摸清,未敢贸用。 “来,捆一下。”安宁向女子那方向挑了眉梢,道。 红衣女子化成怨灵的时间尚短,道行不高,勉强用障眼法困住苏浔和云泽一刻,得了突袭的好处,但碰到千年修为做出的水障,就一时没了法子。 苏浔扔捆仙绳扔得越发纯熟,红衣女子听到声响已经晚了,她发丝扬起,露出灰白的眼睛,口中尖叫一声,捆仙绳金光灿灿,一条柔软的绳索勾了她的臂反向一缠,从肩到脚便不能动弹。 她倒在地上,长长的发铺在阶上。 安宁走近,打量着女子惨白无色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容颜,细柳眉,含烟目,如若这副身子还是鲜活的,应是位温婉佳人。 可惜世事弄人,这女子去得突然,死得凄惨,而且更可惜的是,爱得太深,不得解脱。世上安详过世的人本不多,愤恨之余化成怨灵的更少,眼前的人年纪不大,心事却重,如此一来连个善终都没有了。 安宁看了看女子,又瞥了眼没个声响的屋子,道:“你想杀他?” 女子眼神怨毒,咬紧牙关瞪着她。 安宁点头道:“此人所做所为确实该杀,不过可能要耽误你日。” 女子盯着她,目光微晃了一下。 安宁微微一笑,道:“到时你想怎么杀便怎么杀,也莫怕他跑了,我们帮你困住就是。” 苏浔走近前,听她这么说,呆了一呆,云泽则悠闲的扇着扇子跟在后面。 “我为何要信你们?”红衣女子吃力发声,缓慢的道。 安宁看着她的眼睛,道:“他杀了你,取了你的眼睛,拆了你的尸骨,可对?”苏浔在旁听得咋舌,被话中惨状吓了一跳。 那厢红衣女子一滞,刹那间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瞪圆了眼睛,尖啸一声,流出一行血泪。 “这么一个人,留之何益?”安宁道,其实她还想说,这么一个人,有何可爱之处,值得化作怨灵去恨。 红衣女子将话听进耳中,双眸变为血湖,带着恨极苦极的颜色,怔然不语。 遥光回到安宁身旁时,安宁已停了话,心中猜了猜那城守有无将眼前女子放在心上,她曾以为真心欢喜,就是无比在意,不离不弃,后来才发现,能做到这般的人竟是不多,反身戕害爱人的倒是不少。 又或许那城守不大喜欢这位夫人?她随意想着,也猜不出更多曲折。 左不过有时控制不住的拿这些人和无脸仙君做比较,最后得出无脸仙君最好这个结论,安宁弯了弯眼,心满意足。 天光通明的时候,前院呼喝声大起来,几人提了女子离开了后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冰糖葫芦 曲水城中, 人声鼎沸, 铜锣鸣响的声音传遍大街小巷。 “唉,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城门口的城墙上贴满黄色的布告,行人一群聚集在此,窃窃私语。还有许多拖家带口来此躲难的人, 刚一进城就看到了那张黄纸。 一人凑上前,略看过几行,叹了口气道:“还能有什么事,尘鬼要来了。” 众人大哗, 多数人居住在曲水城中,并不知晓外面的情况,听闻此语, 皆大惊失色。 “当真?” 有风尘仆仆从外进城的人,大声回道:“这如何作假?俺们就是避难过来的, 你们看看这几日多少人进城子, 咋还不知事呢。” “对对,进城的人确实多了不少, 可我听别人说尘鬼还早着来呢。”一年轻人接下话, 连声道。 “早来晚来, 还不是要来, 俺婆娘都找不到了!”方才说话那人面露哀戚, 痛声道, “俺想着再等等, 实在找不到就和那尘鬼拼了!” 布告前的人赶忙劝慰, 面上却都现出恐惧悲凉的神情,无一例外。 “城守大人可有说什么?”一拄拐老者尚算镇定,问前面识字的人,道。 年轻人又仔细去看,点了点头,道:“上面说咦?” 站在后面看不到被惊了一下,忍不住发问道:“怎么了,大人说什么了?” 年轻人怔了一下,抬高声音道:“大人说,这几日城外恐有尘鬼徘徊,让我们哪里都别去,莫要私自离开曲水城,他已有法子护住大家,待尘鬼退走,再安排大家从城中撤离!” 人群中又传来一阵喧哗,道:“怎么可能,这是什么话,现在不跑更来不及了。我活了这么些年,就没听说过又什么对抗尘鬼的法子,城守说的是真的么?” 诸人面色古怪,似乎都不大相信,只听说尘鬼吃人的,没听到有谁能逃过尘鬼之劫的。 锣声里还有府兵在朝人群喊话,道甚么相信城守,必佑百姓云云,在场之人面面相觑,总之是怀疑多过信任,但想来也无他法,与其无头苍蝇般乱撞出去逃难,还不如按布告上写的,呆在城中碰碰运气,说不定真能躲过此劫。 “唉,走吧走吧,听天由命。”不少人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当中有一对爷孙,腿脚慢,缀在人群后面,孙子年纪小尚懵懂,但也大致听明白了事情,他拉着爷爷的手往回走,晃了晃,好奇的问道:“爷爷,什么法子能打败尘鬼呀?” 年长的老者自然也不晓得,“唔”了一下,随口道:“许是来了高人吧。” 老者不过搪塞之言,孩童一听,眼睛却亮了起来,精神振奋,“哇”的一声欢呼道:“爷爷,你说的是神仙吗,有神仙来了?” 老者愣了一下,想解释也解释不出什么,囫囵点了点头。 孩童还在兴奋中,笑嘻嘻的道:“我就知道这世上是有神仙的,爷爷为何总说没有?” 老者苦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叹道:“你这孩子懂什么,爷爷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世上是有神仙的。” “咦,那后来呢?” 老者唇上的胡子颤了颤,道:“后来就不怎么信了,爷爷没见过。” 孩童盯着他,撇了撇嘴,嘟囔道:“连爷爷都没见过,那我岂不是也见不到了。” 老者无奈的笑笑,没有再说什么,牵着情绪低落的小孙儿继续走了。 城中有风从一头吹来,卷着断断续续的言辞,送到远方。在离祖孙俩几步远的地方,本向城门走的安宁和云泽c文澈三人站在路中央,停了步子。 话音散去,两人与他们擦身而过。 安宁鹅黄发带随风飘动,轻缠上手臂,她站定回望缓缓而行的祖孙两个,眼底有未知的情绪,忽的像林间的雾气化开。 也不是他们说错了什么,只是一字一句听进耳中,她竟意外的有些在意。 凡间劫难太多,世人困苦久了,也就什么都不信了,但在他们没有看到的地方,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去守护他们,仙界亦如是。 不知无脸仙君听到,会作何感想? “惭愧,惭愧。”正出神想着,身侧忽有一声感叹冒出来。 云泽扇子举在胸前轻扇,摇着头,大有伤怀之色,道:“这些年在天上,消息不灵通,竟不知凡界对仙界观感低到这等地步。可悲,可叹!” “”安宁目光一瞥再收,对此人终是无语。 却见他露齿一笑,向她眨了下眼,倏地合了扇子,抬步往祖孙俩在处走去。 安宁和文澈一怔,不明所以。 祖孙两个尚未走远,孩童正指着街边的糖葫芦,想让爷爷买给他,满头白发的老者往怀中掏摸了一下,刚要将钱袋子拿出来,一串冰糖葫芦已递到孩童眼前。 小孩子惊讶的“哇”了一声,伸手欲拿,又觉得不好,于是拉了拉老者的衣袖。 老者愣了一下,道:“公子这是” 云泽拿着糖葫芦,朗声一笑,道:“老伯别怕,我见这孩子觉得喜欢,方才还多付了钱,如此便正好,不必找了。” 老者忙道:“那怎么成?” 云泽一摆扇子,道:“一串糖葫芦罢了,只当有缘。” 老者犹豫了一下,低头见孙儿喜笑颜开的模样,不再推脱,道了声“多谢”,孩子于是开心的将糖葫芦接过去了。 云泽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发顶。 “他见过神仙了。”文澈眸光微动,看着远处的云泽,道。 安宁怔了怔,这么说是了,云泽是个实打实的神仙,那孩子真的见到活在传说里的神仙了,虽然他永远不会知道。 她诧异的看了那白衣男子一眼,心道,这个人真是难以捉摸。 “宁宁,给。”而后她又眼看着云泽脸上笑得花开朵朵,举着另一串冰糖葫芦递到自己面前。 “我不吃这个。”她回过神,下意识的直接拒绝。 云泽讶然,道:“宁宁,莫非你没吃过?” 她为什么要吃这个,她又不是小孩子安宁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撇开头去。 云泽笑了笑,也不恼,将糖葫芦塞进女子手里,道:“没吃过就没吃过,别害羞嘛。” 安宁顿时感到莫名其妙,注视着手里的糖葫芦,直想扔到那张花里胡哨的脸上去。 云泽哈哈一笑,非常有经验的退后一步,又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探手摸了摸她的头,安宁心头一点小火苗,噌的就被点着了。 这个人怎么回事! 不想云泽跑得倒快,瞬间平移五步,数尺之外,用扇子拢着唇对她喊道:“很好吃。” 安宁一跺脚,想着自己最近对此人温和太过,连甩出冰锥的速度都比从前慢了很多。 云泽已经蹿得没影了。 文澈看着两人嘴角动了动,同安宁叹道:“这位诙谐星君真是名副其实。” 安宁心里早丢出去无数个白眼,可不是么,要不是他人有问题,又怎会天天活在天帝眼皮子底下,连一官半职都没有。 “不过,”文澈负手而立,颇为认真的道,“其实他没说错什么,糖葫芦味道确实不错。” 安宁手指被糖黏住,很是难受,秀丽的眼睛瞪大了些,看着他道:“文澈,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文澈灰白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笑意,摇了摇头,向城门去了。 那串糖葫芦,安宁最终还是没吃,但也没扔掉,云泽后来大感可惜,自己跑回来吃掉了 他们到城墙时,云泽把最后一个果子咽了下去,抽出一块方巾擦了擦嘴。 城守满脸疲惫,立在城头迎接他们。 “诸位仙人久等了。” 云泽一摆手,道:“我们刚来,倒是辛苦你了。” 城守目光复杂,沉默摇头。 “今日进城的人都查验过了?”安宁问道。 城守道:“都查过了,大多是从东边逃难过来的,并无一人身上带有青色瘢痕。” 他顿了一下,道:“过了明日,四方城门准时关闭,不知仙人所说的阵法是否能布置好。” 听他这么说,安宁忽觉得这城守还有些可取之处,便回他道:“尘鬼离此地还有三日路程,城门到时不必关紧,若还有逃难的,收进来就是,只有一点,城中人不要出去。” 城守点头称是。 “除非有机可乘,尘鬼在一处受挫,素来不会固守。待大军稍退,你们从港口绕路离开。”云泽补充道。 城守神色木然,微怔了一下,道:“是,多谢诸位了。” 云泽打开扇子,在手心转了转,淡淡点头。 “人心复杂,不可一言以覆,这城守杀妻手段残忍,却对百姓心存善意奇哉。”城守带着府兵消失在城墙下,文澈摇头,慨叹了一回。 安宁也很同意,确实奇怪。 云泽口中发出“啧”的一声,道:“错了,我倒觉得这不是善心发作,只是职责习惯罢了。” “怎么说?”安宁不禁问道。 云泽笑了笑,道:“宁宁,你信不信,如果有人跟他说,牺牲这些人能换回他女儿,他就是另一副样子了。” 言罢,他悠闲的扇了两下扇子。 安宁微一挑眉,这回不得不承认,云泽说得极有道理。 而在两人没有注意的地方,城墙阴影里,听闻此语的书生文澈,身子突然僵了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曲水布阵 曲水城的城墙很高, 城外阡陌交通,纵横交错, 有良田湖泊,连接着远方的村落民宅, 如果没有其中大片的灰色, 在阳光下看去便是一片祥和。 逃难的人穿着粗布衣裳,散布在田野中,向曲水城奔来。他们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队, 多有交头接耳者,面露惊慌。 “人真是多啊。”云泽站在城头上, 看了眼下面的人群, 叹道。 安宁默然, 不是多, 而是太多了, 在城中还感觉不到,站在此处才真切的看到, 四面城门只有这一个接受逃难者进入, 人群成群结队而来, 堆在城墙底下, 绵延数里, 有的是倾村而来,有的是一家几口扶持着。 这其中有不少交头接耳的, 于是三人便从他们的话中听到许多故事, 平淡里暗藏凶险。 “这里面有几个人有些奇怪。”云泽捏着扇子唏嘘着, 忽听安宁这般道。 她立在城墙边上俯视下去,背对着两人。 云泽和文澈走过去,也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云泽半晌后道:“宁宁你说哪个,我怎见没什么不同之处?”皆是衣衫褴褛,面带苦色。 安宁向两人示意了一下,人群中能分辨出同村之人,但也有那么几个年轻男子呆愣的站在里面,似乎周围的人谁都不认识。 “我看他们神情木然,怕是和家人走散了?”文澈沉吟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方才有人说过,东边几个村子被尘鬼毁了,这些人想来是逃出来的。” 云泽点了点头,道了声“不错”。 安宁秀眉轻蹙,思量再三,心头古怪的感觉依然没有驱散。 那几个人离城墙很近,在队伍中亦步亦趋的往前走,很快就并进接受检查的人群中,厚重的城墙遮挡了安宁三人的视线。 人群无人停下,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逃难的百姓固然惊慌恐惧,但还能控制情绪,没有冲撞吵嚷。 “渴了,咱们下去喝口茶罢。”云泽见青天白日,暂时无事,在城楼上伸了个懒腰,同身边两人道。 文澈点头,而安宁看着两人转身,脚下却没动作。 “宁宁?”云泽回头唤她道。 安宁眺望人群,缓缓摇头,还是不对,那些人夹在里面就是有种不和谐的感觉,她仔细想了想究竟有哪点让人费解,应是那几人太年轻了,逃难来的人中有不少青壮年,但都是拖家带口的,还有一部分则是老幼妇孺,而这几个人 她眸光渐渐沉了下去,不等云泽再开口唤她,突然身形飘起来,一脚踏在墙头,向城下飞去。 云泽和文澈不禁微讶,但也容不得细问,跟着她飘了下去。 城门口,一个年轻男子正要接受查验,他身子一抖,低着头从人群中走出来,这原本也没什么,但当府兵快要碰到他胳臂时,他倏地抽搐起来,方才还如寻常人一般的人,转瞬变了样子。 三人脸色都有微变,安宁反应也快,她看到男子不妥,手腕一转唤出了水鞭,直接抛出去,欲将那男子锁住。 那年轻男子的模样惊呆了身边百姓,人们忙不迭躲开,此时就听那人大叫了一声“尘鬼”,众人本就惊慌失措,这一声如晴天霹雳,劈入人群。 “尘鬼来了,快跑啊!” 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惊叫,城门口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周围的府兵大惊失色,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百姓踹翻了几个,就连云泽被推了一下,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情景。安宁化成一缕光,在混乱中,抓住了那年轻男子。 那男子抬起头,眼眸溢出丝缕鲜红,她心头的不安又扩开几分。 水鞭打在他身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随后又是无数细小的声音,从他身体里传来,男子的衣裳裂开了。黑气四溢,熟悉的黑色妖物,从皮囊里冒出头来。 云泽扇子一挥,紫色的光芒打到男子额头上,在几步远的地方,转身拉住安宁。 人群尖叫声不绝于耳,府兵一时拦不住,城门口顿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无数人涌进来,四处逃窜。 安宁推了云泽一下,道:“方才那几个男子你可记得?” 云泽“咔”的一声把扇子合上,刹那间领悟,目光清凉,点头道:“明白了,放心吧。”两人竟有种奇异的默契。 文澈上来相助,右手也唤出了法宝,安宁余光一瞥,见那是个三尺长的锥子,微怔了一下。这样尖锐之物,与他文质彬彬的样貌完全不符。 文澈进了一步,沉声道:“来了。” 安宁转开视线,尘鬼已至眼前。 果然不闹事就不是尘鬼了,那几人逃难来此,家园被毁,面无悲戚,也不似他人脸上有焦急颜色,何况尘鬼袭击,多是青年留下抵抗,让老幼先行离开,这村子里却只有几个年轻人逃脱,实在不合常理。 尘鬼咆哮声里,百姓连滚带爬的奔逃,几个府兵听了云泽的嘱咐,将城门强行河上,又有一队人马去追进城的年轻男子。 这尘鬼多臂多肢,不少人险些被卷到它身体之下,被安宁救起来,水剑又趁势砍掉了它两只手臂。 轰响中尘土飞扬,光彩流转罩在妖物头顶上,换皮之后的尘鬼修为被压制了些,将其砍杀并不难,但令人心惊的是,尘鬼大军未至,竟懂得先行派出人手,混在逃难的人群中扰乱曲水城,这等心思,不是一般低等尘鬼可比的。 或许那神出鬼没的尘鬼首领就在大军之中。 两人凝神对敌,那尘鬼失了手臂,并未呼痛,肚子上每一张人脸都是扭曲的,怪笑着流出口水。它的腿在地上摩擦,勾出一连串黑火,大片的土地便陷进火焰里,烧成了焦黑的颜色。安宁的水障阻在妖物四面,被它疯狂的撞击着。 她的手腕一甩,将水鞭挂在水障上,用力一挤,尘鬼尖啸一声,被困在其中,连转身都艰难。在她缠住尘鬼后,文澈找准机会,推出法宝,长锥裹着黑光刺进那妖物的胸膛。 尘鬼臃肿的身躯轰然倒下,鲜血溅在地上,混着尘土流成了小溪。 不能进城的人前后为难,城中出了尘鬼,背后还有未知的尘鬼大军,怎能不慌,他们哭喊着缩成一团,直到远方传来几声呼喝,切断了他们的声音。 城守府的府兵摁住了那几个年轻男子,云泽二话不说,一脚踢在一人肩膀上,拿着扇子挥过去。 “噗噗”两声闷响,男子的皮囊就滑落在地。 “啧,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云泽嫌弃的扬了扬眉,腾身与那尘鬼纠缠在一起。 另一边,安宁和文澈又解决了一个。三人拿出平日少有的默契,打起架来倒是利落,蹿进来的四只尘鬼很快便在法宝重击下一命归西。 “府兵还在搜,我看城内暂时没有了”云泽落到安宁身边,言道。街上突如其来的妖物,着实让百姓惊恐,拼命逃躲,城门口瞬间空了一块,尘鬼被几人杀了之后,此处有短暂的寂静。 这时城外不知为何沸腾起来,声音嘈杂,在耳边嗡嗡作响,三人相觑片刻,听了一会,脸色又变了。 云泽干笑了两声,道:“这个我是不是听错了?” 安宁无言以对,她倒是希望他们听岔了,哪怕聋了呢但那些百姓声音洪亮,字字句句皆是清晰无比,他们说的是: “尘鬼来了!” “我怀疑那小子又把布阵口诀背错了”云泽一边飞上城楼,一边念叨着,话中所指,自然就是苏浔了,苏浔在树林里用了清光连环阵锁定尘鬼首领陌奇的位置,估测大军和曲水城的距离,说好了要五日的路程,他们满打满算还有三日准备的时间。 不曾想尘鬼不禁念叨,来得比风都快。 城门开合,收进了最后一批逃难的百姓,紧紧合上了大门。城墙上,云泽望着远方奔腾的一线黑色潮水,脸色发青。 “宁宁,要不咱们逃吧?” 安宁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觉得现在逃有点晚了么?” 云泽一脸“想死”的样子,作认真状,道:“不太晚,以咱们的速度还是能逃出去的。何况还可以把遥光仙君压在这里,尘鬼一开心也就不追咱们了。” 安宁当然知道这厮又是满嘴胡诌,但还是瞪他瞪得眼睛发酸。 “我倒觉得尚有一战之力,你们看。”文澈指了一下远处,尘鬼并不是铺满田野的,那一线黑色十分淡薄,有的地方只站着一两只尘鬼,看似声势浩大,但数量有限。 “那不是尘鬼大军。”安宁讶然道。 文澈点了下头,道:“我猜或是低级尘鬼组成的先锋阵营,用来剿灭一些小村子的,而大军离我们还有很长距离。” 云泽敲了敲扇柄,道:“问题是这么多尘鬼也不是咱们能消灭的。遥光仙君又没告诉咱们阵法何时成型” 文澈叹道:“那就只有等了。”云泽抬了抬眉梢。 此时,城守闻讯赶来,带着府兵上了城楼,府兵手中拿着火油和弓箭,期望能将尘鬼挡上一挡。 第一波到达城下的尘鬼有数十只,滚烫的油浇在它们身上,烫起巨大的水泡,但那些死物心智不全,哪怕疼痛也不会退后,还一味撞墙,厚重的城墙不断震颤,缠铁的城门很快裂出缝隙。 “这才只有数十只,若是后面千百只一齐扑上,该如何是好?”城守人过中年,并非没见过尘鬼,然而这么多尘鬼同时攻上却是头一次遇到,曲水城背靠西海,东边又有丘山仙派挡着,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多年偏居一隅,不遇祸事。 文澈略一沉思,宽慰城守道:“大人不必担忧,尘鬼大军未到,一切便皆有解决的可能。” “姑娘,”文澈对安宁道,“我们三人合力尚能一战,又有府兵支援,不如试试拖住那些妖物?” 跑到尘鬼堆里蛮力相抗不是个好法子,但是眼下好像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他们至少要坚持到无脸仙君完成阵法。 如果曲水城破了,无脸仙君心里会很不好受吧? 安宁心里想着,同文澈点了点头。 看着两人飞下去,云泽脚步顿了一下,思量了一刻,对城守道:“你派人马盯着些,我们缠住哪只尘鬼,你就使人往它身上泼油射箭,那东西皮糙肉厚难缠得紧,这般速度会快一点。” 城守颔首,声音透着些疲倦,道:“好,就照公子所言行事。” 云泽咧唇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嘴上叫道:“宁宁,我来啦!” 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 以往他们看见尘鬼大军都是先跑再说,除了在丘山上混战过一回,很少与尘鬼大军正面冲突,守城之战几人更不曾经历,今日亲身投入,不能进,不可退,十分艰难。 云泽更是第一千八百次抱怨天帝把自己的道行搞没了,又兼扇子法宝被尘鬼的黑火划出一个黑色的口子,繁花似锦的扇面再次染上污点,令他心疼得直咬牙。 第一波攻击过去之后,远处又有动静传来,数千只或大或小的尘鬼冒出头,往曲水城而来。 安宁半截袖子鲜红,手臂发麻,不知伤到了哪里。抬头见黑色的尘鬼如浪花拍岸,心中不由焦躁起来。 太阳向西偏,光芒被云层遮住,这一天快要过去了。 安宁清洁了伤口,目光抬起,正好触及云泽的背影,见他拿着扇子翻来覆去的看,不由得滞了一下,咬了咬唇,忽的开口道:“方才谢了。”这声很轻,不过以他的位置,想必能听到。 云泽果然听到了,愣了愣,回身看了她一眼。 安宁躲过了他的视线。 云泽平日看起来不大正经,总与她打打闹闹,关键时又会悄悄的帮她,方才尘鬼众多,他一直站在她身前,有意无意的相助,若不是帮她拦了几缕黑火,他的扇子也不会坏掉。 那旁云泽闻言已由苦转乐,神情变化之快堪称变脸,轻松的一笑,道:“哎,宁宁你怎么了,突然这么说,我简直要吓死。” 安宁没说话,待看向他,发现这厮的手又不老实了,偷偷伸到她头顶,飞快的摸了摸她,不过这次安宁念及他相护之情,忍住了,没躲也没踩他。 云泽得逞,又近一步,巴巴凑过来,语气几近宠溺的道:“跟我不必这么客气。” 安宁怔了怔,看着他的模样一头雾水,用一种诡异的目光审视着此人,这是怎么说的他好像从见面至今就没把自己当“外人” 云泽看起来心情灿烂,笑得像朵花,也不管扇子了,招呼两人道:“快,咱们继续打吧。” “”安宁和文澈无语。 不管三人是不是积极面对,尘鬼来了,就得继续打。这回比“天昏地暗”还要暗一些,数千尘鬼围攻三人,战况惨烈,三人勉强坚持着不被庞大的身躯压倒,就已经很不错了。 尘鬼对自己受伤与否完全不在乎,但三人若是被多砍几下,就真的一命呜呼了。 安宁从前很看重生死,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拼命去守护一座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城池,背靠着城墙的时候,她手指颤抖,隐有脱力之感。 觉察到脑海中现出一片片空白,她默念了几遍遥光的名字,重新聚起神思。如果是无脸仙君,一定会这样做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水剑,深深吸了口气。 云泽也不好过,脸上潮红一闪,喉咙滚出一口血来,白色衣襟上尽是污渍。 尘鬼一击袭来,他踉跄的后退,险些没躲开。多亏安宁幻化出水障,替他挡了。 云泽揩去唇角的血,思及所遇尘鬼的道行似乎比一般的高,于是就想将安宁拉回来,但伸出手只触及到一片衣角,下一眼他霍的瞪大了眸子,目露惊惧。 “然啸宁宁!回来!”他嘶声喊道。 安宁也认出了面前妖物,尘鬼首领之一,毁去秀木村和丘山的然啸,在陌奇率大军到来前,先一步到了城下。 反正逃不得,也许杀了它,可解一时之困?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冒出来。 然啸已在眼前,肢干细长,挥舞间遮蔽天日,容不得多想,她一画,水剑分出数个冰锥冰剑,不躲不避,直面迎上。 云泽被烈风挡在外面,急得额角全是汗。 然啸道行甚高,那些个神仙杀了不知多少遍,都没将它杀干净,安宁一个水族的小妖,哪里是它的对手。这姑娘以前跑得好好的,现在怎么这么想不开? 两股力量冲撞到一起,然啸一声怒吼,风卷着火焰刮人皮肉,光芒中,无人看到发生了什么。黑色的火焰稍弱,安宁唇角沁出血丝,提剑后退。 然啸断了臂膀,面上更为凶恶,剩下的手臂全向她劈来。 云泽和文澈逼退附近尘鬼,拼尽全力飞驰,但终是赶不及。 狂风里,嘶喊声突然远了。 安宁眼前,掠过一道璀璨夺目的金光,轻薄的光幕上下合围,将她护在其中,刹那之间切断了然啸所有狂舞的手臂。 柔白的光缠在她腰间,直将她送上城楼。 她呆愣一刻,沉入温和的气息中。怀抱温暖,是她最熟悉的那个。 “我回来了。” 她立刻扑到他怀里,抱不得,但安心。 男子将她收在掌心,只说了一句便不说了,上下打量着皱起眉来,她身上有伤,在他不在的短短一天里,就弄得伤痕累累。还是他的错,终究回来得晚了 尘鬼被挡在光幕之外,狂吼嚎叫声也被隔离开。 苏浔和沅女跃下城楼,消灭光障里的几只尘鬼,将累懵的两人替换下来。受了神器的影响,除了一两只高级尘鬼有一战之力,低级的尘鬼修为大减,只凭庞大的身躯抵抗刀剑。 城守和府兵看到法阵的一刻,皆松了口气,更有几人欢呼起来。 “嘶”一旁,安宁歇了一会,放松下来才觉出疼来,手臂又痛又麻,她抚了下伤处,刚要掀开又唰的一下放下了袖子。 遥光眸色很深,按住她的手道:“我看看。” 安宁手臂疼得厉害,心道不好,怕他担心,便扯着袖子不给他看,小声道:“方才瞧了,一点小伤。” 遥光一眼不移的盯着她。 安宁轻咳了一声,目光飘忽,最受不住的便是他那双眼睛,偏偏还这样看她 遥光将她瓦得更近,气息浮在耳廓,安宁想动又舍不得离开,耳朵都被熏红了。 就在她神思缥缈,没注意的间隙,遥光揭开了她的袖子,半截袖子都浸红又怎会是小伤,果不其然,白皙的小臂上,一道伤痕深可见骨,他眸中一紧,握着她的手指骨节微白。安宁看他神色不对,又想缩回去了。 “莫动。”他叹了口气,按住她。 安宁这回真的不动了,手臂在他手里,再扯下去,还要流血。 遥光以仙力予她疗伤,血很快止住了,伤口非但不疼,还有点清凉。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了干净的白巾,裹伤的姿势很标准,细致得不像话。 安宁看了许久,弯了弯眼睛。 “明知那是然啸,力所不及,怎还往上冲?”遥光注视着她道。 无脸仙君今日瞧着十分严肃,安宁一怔,挑拣了用词,道:“我想多拖上一时半刻。” 其实是怕他难做,且她站在城下时,不知多少次忆起两人在秀木村时的情景,禁不住的想,若她真的不管不顾的离开,他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对她失望。 遥光的手紧了紧,看她神情,只是猜也能将她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若真是这般,还不如不曾改变她一个人潇洒快活,无忧无虑,懂得保全自己。 都是为了他。 学着在乎,有了牵挂。 他心中涌起热意,温柔几许,伸手将她抱在怀里,紧紧的围裹住她。 安宁微微一笑,眼睛似月牙,清亮温软,偎在他身边道:“无脸仙君,我不疼了。” 他眸中漾起笑意,望着她铺在自己手臂上的长发。 “下一次,我一定逃得远远的。” “嗯。”他勾了唇角,轻声应她。 月光登上城楼,城下铺满的尘鬼尸首被抬走,城中也安静了下来。 几人重新回到了城守府。 “不知逃难的百姓可都安顿好了?”文澈面上略有一丝尴尬,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的左臂被尘鬼撕扯下来,看去极其可怖,城守心知几人不是凡人,一条手臂不算什么,但当沅女替他缝合的时候,城守还是止不住脸上发白。文澈心肠柔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有意找话同他交谈。 城守硬着头皮道:“都安排好了,这几日城中有了仙障,必然不会出事了。” 众人点了点头。 城守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嘱咐门外候着的管家招待好他们,就告辞离开了。 房间里一时颇为安静。 静谧中,云泽拿出扇子转了两圈,笑道:“我觉得这两日城守表现特别好,你们觉得呢” 文澈率先点了头,道:“城守非穷凶极恶之徒。” 苏浔表示赞同,但也颇觉尴尬,怔然问道:“那他小妾报复时,要拦着么?” 这确实是个问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池中莲花 化作怨灵的女子被缚仙绳捆在自己的房间, 那间屋子是她生前居住的地方,死后被城守封了, 因而无人知道里面还藏着一只怨灵。 安宁和苏浔推门而入,月色是冷的, 屋子里阴气也极重, 混杂在一起就成了凄凉的死意。那女子缩在墙角,怔然看着窗棱,她的眼眉有温婉的弧度, 浑身却是怨气充盈。 常言道,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怨灵的故事没有一桩是好的, 想来眼前的女子也一样。 安宁看了她一眼, 向苏浔招了招手, 苏浔便画了个诀, 将缚仙绳招了回来。 红衣女子怔了一下,似没想到说定的时限未到, 几人竟要放了她。 她眼眸警惕, 冷冷望着两人。 安宁也不多做解释, 让开了屋门, 对她道:“你可以走了,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红衣女子仿佛回过神来, 眸光大亮, 嘶哑的低喊了一声, 似痛苦又似快活,如一朵红云一般扶墙蹿起,闪身跃出,眨眼就没了踪影,墙壁上只留下长长的爪印。 苏浔腰间的铜钱被风刮得叮当作响。 “要是她杀了城守怎么办?”讲真,这城守于后续之事还是有用的,有他坐镇曲水城,城中百姓就有主心骨,过几日撤离也方便些。 “不会。”安宁道。 苏浔好奇的问道:“为何?” 安宁反应很快,眨了眨眼,对他道:“因为是你那遥光仙君说的。” 苏浔一滞,随即“哦”了一声不说话了,仙君说什么都对 安宁那厢当然不确定结果,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会知道,但她也没说错,无脸仙君就是这么说的,法子也是他想的。他们不可能一直困着这只怨灵,城守做错了事也无法躲避一世,不如让两人见一面,解铃还须系铃人。 几人中,除了云泽热衷于听墙角,其他人对此兴趣都不大,于是各自回屋歇下了。 安宁则绕过院子里的假山去找遥光。 今夜月色甚美,所居后院还连着一方莲池,花开得正好,如斯美景,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闲情逸致来,一人独赏寂寞,两人成双才算不错。 况且这后院是城守内室所在,离得近一点,关键时刻还能搭把手。 安宁在小桥上,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莲池边上的遥光,他的身影融进黑色夜幕,安稳沉静,不大显眼,可她就是能一眼找到他。 遥光远远望见她走来,含星的眸子淡淡一扫,展出一丝笑意,他伸手对她道:“来。” 安宁弯了眼眉,如受感召,也不慢腾腾的挪了,提着裙角直向他怀里飞过去,遥光哑然失笑,伸臂接住她。心尖上的人从半空落下,怀抱霎时就满了。 月下的莲瓣含着水珠,柔美娇俏,都不及她。 他低首看她,她抬头瞧,两人眸中都有对方的影子,昏暗中不太清晰,刻在心里却极真切,她的唇角噙着笑,不知为何心情这样好。 其实在他身边,每时每刻都很快活,哪怕周围鲜血满布,尘埃凄凉。她的眼前,素来是沉甸甸的灰色,他便是一道温和的光,环绕着她,生命忽然就明亮了不少。 真奇怪呀。 她的眼睛又变成了月牙。 “喜欢这里?”遥光看她笑得开怀,随口问道。 不是,是喜欢你安宁心中默念,不过不能让他知道,否则自己这脸皮厚度不够用。 “仙界的莲是金色了,开遍星河,”风吹乱了她的额发,遥光拂过,略一停顿,道,“极美。” 安宁能想象那样的场景,星河上是摇曳的莲花,星河中是属于众仙的星子,天上看觉得精致,在凡间仰望觉得浩瀚。 “那些花还在吗?”竟被他勾的想去看一看。 遥光却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亦是想带她去看看仙界盛景的,可惜万年间歌舞暂歇,百花凋零,仙界虽依然仙气萦绕,但终究变了模样,不复从前。美则美矣,少了生机。 安宁想了想,眼中忽然亮了亮,道:“我既去了仙界,素日无事,便在你府上的池子里种一些,如何?” 女子眸子闪闪,像终于找到可做的事了,除了研墨做书童以外 遥光唇角忍不住上翘,叹道:“随你,只要莫将府院拆了就好。” 这是什么话,安宁嗔他,道:“若是拆了怎样?” 遥光想也未想,回她道:“那便陪我再盖一座。” 安宁睁大眼睛,道:“一座要盖好久。” 遥光弯唇一笑,“唔”了一声,贴着她耳朵,气息滚出来,烫人心怀,道:“估摸着要盖一辈子。” 安宁一怔,脸颊微红,热气从皮肤里蒸腾而出,挡都挡不住。 轻笑声在耳畔,人被圈在怀里,安宁感慨自己在某人面前,脸皮薄得像纸,想说点什么挽回一二分颜面,言语在心头徘徊了一阵,终是缩了回去。 她承认,“一辈子”太美好,挑不出半分不是。 岁月那么长,他们还能在一起好久好久。 真好。 安宁微微转过头,目光所及,可以触碰到男子的唇角,那唇和他的人一样,温润又勾魂,她想,若他此刻有一副肉身,她会亲上去的。 “我们在曲水城多停留几日。”遥光此时抵着她的发,忽笑了笑,道。 “唉,为何?”她的思绪噌的一下抽回来,怔然道,她还想赶快去西海呢 遥光道:“一则尘鬼不会这么早离开,二则七日后城中有河灯节。” “河灯节?”安宁记起来了,曹笙一家三口同他们分别时提到的。 “如今凡间节日少了,难得有保留传统的地方,数千年里,河灯节都是极隆重的节日。” 这么说确实如此,尘鬼屠戮四方,活着都不易,值得欢悦的事也就越发少了。 “尘鬼还在城外,他们还有心思过节吗?”安宁眨了眨眼睛,道。 遥光笑容淡淡,道:“死里逃生,岂非最值得庆贺?” 安宁点了点头,无脸仙君说的都对 月色融融,莲花满池,岸边两人依偎,轻声闲谈。 话音散去时,安宁侧过身,伸手摸了摸最近的莲瓣,一滴水落在池子里,她微微一笑,指尖化出白色的水光,在莲花上点了点,白色的光芒跳动,像星子一样种在花心,满池的花如同点了灯,全部亮了起来。 “好不好看?”她回头,言笑晏晏。 遥光点头,眼中一柔,道:“嗯,好看。”有你在的地方,无处不美。 莲花一朵朵盛开,每一朵粉白晕染,高挑的立在荷叶上,安宁用手一拨,光芒就飘起,在花上浮动,十分悦目。荷叶相互摩挲,荡开绿色的涟漪。 晃动之间透出底下的池水,还有,隐蔽在阴影里的莲花灯。 安宁顿住了。 遥光也看到了,他挥袖一勾,将池子里的灯捞了出来。 莲花灯中有蜡烛,不过已经燃尽了。 “听说莲花灯是许愿之物,有这样巧思的应是女子。”安宁拿了一盏在手里,翻转时,凝固的蜡油掉在地上,接着是一张纸。 两人互看了一眼。 纸张泛黄,想必放在灯里有些日子了。 “嫁予吾郎,妾心欢喜。盼岁月昭昭,此心不移。” 其后又一盏中写道:五年七日,救命之恩以身报之。结发同心,当共白首。 最左侧有一行小字,安宁举到遥光眼前给他看,那落款写着:阿妩。 不就是城守的三夫人? 两人还没来得及交换个眼神,背后就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一白衣男子从尘土中振袖后退,躲得及时,在半空指着那间屋子道:“杀人了。” “”原是这么久,此人一直在听壁角,委实厉害。 红衣女子尖啸声刺破黑夜,安宁和遥光飞了过去,见女子一手拽着城守将他拖出来,扔在地上。 城守口吐鲜血,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离一命呜呼就差一口气了。他抓着女子的手,挣扎的叫了声“阿妩”。女子五指成抓掐住他的脖子,在最后一刻停下了。 “阿妩,我对你不住” 怨灵阿妩歪了下头,似要将这男子看得明白,然后,她露出一抹惨笑,怨气乌黑,将她笼罩在里面。 “我只想救小婉,没有想杀你。” 安宁叹息,这城守太不会说话,小婉乃是两人心结所在,提起她来,那怨灵怕要癫狂果不其然,红衣女子狂笑起来,笑到眼角流出鲜血,整张脸狰狞恐怖。 “那我就让你,”她一字一字,咬着牙道,“去c陪c她!” 城守吐着血咧嘴苦笑,阿妩的指甲已经扎进肉里,疼得麻木。 “阿妩,阿妩,你最爱的莲花都开了,你你看到了么?”他目光涣散,拼命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送给她。 她一怔,染着血的手忽而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怨灵之怨 阿妩还记得那些过往, 想忘都忘不掉。 五年中,她常坐于窗下俯望空荡荡的小池塘,等着他。这日他去了二夫人房里, 不会来了,那日他陪小婉用晚膳, 天色太晚便宿在了书房。她等到月夜抽离天光大亮, 也等不到他。 他对她的感情淡的像水,若即若离, 他们相处如隔着一道屏风,看不透也摸不清。旁人都说“老夫少妻”,小娘子极受宠爱,她却知道, 在他身上没有这个道理。 五年前她入府不为别的,只为报救命之恩, 那年冬天他们一家三口路过荒山,被两只尘鬼纠缠, 恰逢他途径山中,率着四个府兵设下埋伏,砍杀了尘鬼, 救下了她。 是的, 只有她。她的爹娘在逃跑时受了伤,又兼雪天路滑, 就这么摔下了山崖, 待她清醒过来, 身边只有城守和管家,以及仅剩的一个府兵御车而行。 城守不方便带着她,见她可怜,给了她盘缠,将她放在一个小村子里,让她自去寻个出路。但她举目无亲,世道又乱,她不知该往何处去,最终下定决心去找城守报恩,哪怕在他身边做牛做马也是好的。 大雪覆山,她坐着装满稻草的牛车进了曲水城,城守和管家外出不在,无人识她,她便在门外等着,等得身子都冻僵了。 所幸他回来了,将她从雪堆子里挖出来,又救了她一次。 她随他入府,做起了婢子,受他的嘱托,帮忙照顾他的女儿小婉,小婉与她年岁差不多,身子却极虚弱,冬日咳血炎夏盗汗,大夫查不出个结果,只说是娘胎里带下来的,好好养着,多活一年便是一年。 她心疼这姑娘,也想为城守做些事,于是日日精心照料不敢大意。然而在转年的春日,还是出了事,她在小厨房做了一碗木薯羹给小婉,小婉吃完觉得胃里不舒服,当日就病倒了。城守回来之后震怒,前院后院乱成了一团。 她自责不已,待小婉病情稳定,她便去跟城守告罪,城守听完,看着她沉思良久,没有怪她,却将她换了个身份,从小姐身边的婢子变成了府院里的三夫人。 她是开心的,以身报恩,不过就是一人一命罢了,城守虽近中年,但人好心善,她心中早欢喜于他,无所谓年纪。 只是渐渐地,她发现城守好像对她无甚感情,温和之中隐有疏离,她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装饰品被摆在房间里,想起来就看上一眼,太忙了就搁置着。 三年五年,她就这样在等待中度过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他给的东西她就收着,不给就不要,唯一一次,是她说自己喜欢莲花,觉得后院池子里光秃秃的可以种上一些,彼时城守在忙着给女儿小婉栽海棠,随口应和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她什么都不求,也没有太多期待,觉得他偶尔能来看看她就很好。 直到一年前的一天,春雨时节,小婉病情恶化,呕血溢盂,香消玉殒。一切都变了。 城守变得阴冷沉默,与从前大相径庭。 他不愿见任何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念念有词,大多是对着死去的小婉说的,他的原配夫人去世的早,只留下这个女儿,纵使后来娶了新的夫人,对这个女儿依然百般疼爱。 心痛之余,他请了许多道士来做法,希望通过什么法子再见到小婉,这当然是痴人之梦,她劝不住,又怕出事,就坐在小池边看着那些道士来来往往,听着他房里的动静。 这般一过,就到了今年春日。 “我与他已多时不见,七日前,他忽然来看我”阿妩惨笑了一声,道。其间两人交谈甚少,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明显好了些,隐约竟有兴奋雀跃的形容。 她小声问起时,他说,他找到救小婉的办法了。 她愣了一下,心中不解,却没有表现出来,只顺着他的话恭喜他。 “就是那个晚上,他杀了你。”云泽道。 趁着云泽分散怨灵的注意力,后来赶到的苏浔和文澈向城守移了几步,沅女则持了城守的令牌去拦前院的府兵。 红衣怨灵闻言,目光如尖刺,狠盯着倒在地上的城守,她的手时松时紧,抓在他的脖子上,只需轻轻一压,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不错,那晚他引我喝了酒,在我陷入昏睡时,用一根绳子勒死了我,”阿妩声音像被撕裂,破碎的从喉咙挤出来,字字泣血,“他说,要用我的血和骨,引渡小婉魂魄,让她活过来。” 众人沉默,细想之后又觉得蹊跷,这女子本就是来报恩的,从始至终自觉欠了城守一条命,如果按城守所言,她可以用自己的命换回小婉,以女子温吞的性子,怕是心甘情愿被杀,又怎会化成怨灵徘徊不去? “你恨他,是因他杀了你?”安宁忽然问道,“且他有三位夫人,为何独来害你?” 阿妩身子抖了一下,红透的眸子几乎在这一刻渗出血来,尖声道:“只因此人心肠狠毒!当年荒山上,我的爹娘就是因他死去!” 几人微怔,城守吐出口血,缓缓闭上眼睛。 原来五年前荒山那场风雪里另有隐情,阿妩三言两语解释完,众人神情都有些怪异和复杂。原来这城守路过荒山时,正好遇到尘鬼纠缠,阿妩一家三口也在,山中无路可走,城守只能领着四个手下迎上,一只低级尘鬼皮糙肉厚,就算修道之人也要砍上一阵,何况不会法术的凡人,四个府兵死了三个,一个受伤,城守眼见几人顶不住,便做了一桩事: 他将阿妩的爹娘做诱饵,挡住尘鬼,求得一线生机。阿妩那时晕倒在地,并未看到这一幕。城守这个人的性子十分奇怪,自私自利,为保全自己和女儿可以牺牲任何人,但只要达到了目的,他就会收手,甚至会动点恻隐之心,比如顾念着阿妩爹娘用命救了他,他便带上阿妩离开了此地c收她入府。 “他纳我为妾,是要将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怕我知晓当年真相。杀我,亦是如此。”阿妩冷声道。而这些事,是她临死时,他亲口告诉她的。 几人听闻俱是相觑不语。此事真切的教会世人两个道理其一,若要做坏人,便需斩草除根,要么必生事端,其二,若想有所隐瞒,就别轻易戳破谎言。 这城守游走于善恶之间,就做得很“不到位”了。 “我在你身边,从不祈求夫妻恩爱,可你为何如此待我?”阿妩抓着城守的衣襟,寒声道,冰冷的目光像看着一个死人。 城守瞳孔扩大,此时却握住了阿妩的手腕,咳血道:“阿妩我对不住你” 阿妩惨笑。 他对她是有歉疚和怜惜的,这些情绪在她死后翻涌上来。她还是个小姑娘,心心念念想着报恩,嫁给他这人近中年的男子也不觉得委屈,她坐在小池塘边等着他,只要见到他的身影,眼睛便亮起来,他若不来,她就将想说的话放进河灯里,后院的池塘空旷,没有她喜欢的莲花,她不敢劳烦他,就拿莲花灯代替,填满了池子。 她安静的存在着,远远的望着他。他没有给过她什么承诺,也不爱她,连池子里的花,都是死后种的,出于一点可怜的歉疚之情。 她像极了菟丝花c夕颜草,沉默的生长而后凋零,生前未得一眼眷恋,死后空得满池荷花。 城守说,她可以杀了他,若有来世,定会补偿她。 红衣女子怔然良久,倏地笑了一下,道:“不不,你想死,是为了你的小婉。”他的生或死,都与她无关。 她怒极怨极的眸光缓慢抽离,双目放空,口中喃喃道:“你这辈子c下辈子都找不到她。” 安宁听到这句心中一动,适时插话道:“不错,这等恶徒,死了是便宜了他,倒不如让他活着,尝一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岂非更好?” 几人向她看了一眼。 遥光目光亦望向她,安宁偷偷朝他撇了撇唇,这话听起来确实有那么几分狠毒,但她是想拦下女子才这么说的,可莫让无脸仙君误会了。她还记得他从前说她“仁义礼智信”一个都不占,如今她已变了许多,不能为此事将自己的形象搭进去。 “你说得对”红衣女子木然道,“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她的手突然放开了。 “阿妩”城守呢喃道。 “不要叫我名字!”红衣女子尖声道。 “是我糊涂,杀了你又有何用,你从未爱过我,最爱的是小婉,你若死了,和她在地下团聚,才当真是如你所愿,”她道,“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不会。” 城守睁大眼睛看着她。 红衣女子狂笑着飘起来,桀桀的笑声仿若疯癫,她的脸一扭,转回来时竟幻化成小婉的样子,众人愕然。 一声轰响,红衣女子的身体骤然四分五裂,在城守的眼前消散成烟,城守惊骇不已。 她是故意的。 安宁哑然,这女子竟以这样的方式刺激他。 女子离开,城守也晕了过去,几人将他拾掇进房中。 踏出房门,云泽摇着扇子,大为感慨,道:“真是个烈性女子。” 众人默然点头。 树林婆娑的影子铺了满地,安宁将莲花灯重新放进池子,河灯黯淡无光,却与池中的花色相得益彰,女子心事随波逐流,飘然远走。 莲叶一合,遮住了那些不美好的回忆。 云泽感叹许久,少顷,站在安宁身边念叨了一句:“果然世间男子都是不能信的。” 安宁瞥了他一眼,难道他不是其中之一? 随即又听他认真的嘱咐道:“这男子的话,多半都是违心的,指不定在何处撒个谎,宁宁,你也小心些” 话尾被一声冷哼切断。 安宁闻声回首,无脸仙君浑身雾气浓郁,轻皱了眉,看上去面色不虞。轻扫了云泽一眼,他对她道:“回去?” 安宁自然是点头。 待离云泽几人远了,遥光忽将她挽进臂弯,注视她的眉眼滞了滞,叹息了一回,道:“莫听他的。” 这语气还颇为认真,安宁猝不及防,愣了半晌,忆起云泽的话,道:“我怎会听他的” 遥光看着她,见她望来的眸中,神情一如过往,终松了心弦。 这一路跌宕起伏,关乎情之一字世事最多,但貌似没有一桩是欢悦的,不是男子负了女子,就是女子害了情郎,兼有一个不靠谱的诙谐星君时常在她耳边胡言乱语。 可莫要教坏了她。 若她听进去了他皱了皱眉,刚想到此处,便听女子道:“不过你要不要回想一下,可有瞒骗过我什么?” 他一挑眉,方说不在乎,到底还是听进耳中c记在心上了。 “咳,我听云旁人说,男女相处贵在坦诚。”安宁眼眸晶亮,嗫喏道。 “你要不要透露一二?”免得日后发现了太过尴尬。 “不要。”无脸仙君皱着眉,嘴上是随口一回,满心想着的,是怎么将那诙谐星君扔得远一些。 却听安宁讶然道:“那就是有隐瞒之事了?” 遥光蹙眉:“” 安宁道:“我问你可要说,你说不要,却没说绝无隐瞒之事,这意思不就是有事瞒着我了。” 遥光垂眸暗叹,思绪轻飘,不知天外天还有无妖兽,那地方极宽敞,不妨安排诙谐星君去呆上几百年。 安宁莫名其妙纠结起来,眼前男子越不说话,她便越是纠结:“是何事,为何瞒我?” 遥光又觉将诙谐星君留在凡间也不错,他心悦红尘,留个几世轮回也可以。 那厢安宁还在纠结,只要事关无脸仙君,她总是忍不住多想,浑不像她本来的性子,云泽果然没说错么,连对她这样好的无脸仙君也一般如此。 女子拧眉拧到心肠打结,遥光叹了两回气,转过视线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委实娇憨可爱,忍不住轻笑出声,将她抱着,捧了脸去哄她:“你所见的便是我,我所言也无一句是虚,从前没有隐骗欺瞒,以后亦不会有。” 安宁看着他温柔的眼眉,又是笃定又是宠溺,言犹在耳,那点小怀疑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浑身上下无处不舒坦。 她弯了弯眼,点头应他。 他眼中有光c有她。 安宁盯着心上人瞧了良久,舔了舔唇角,春日太暖,心头躁动,她又想亲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文澈心事 夜色深浓, 安宁没有困意,便站在园子里, 拉着遥光说话。 也不知厮磨了多久,眼见天色微亮才往回走。 回廊尽头, 两人脚步停了停, 见一团暗色人影隐在柱边, 那人低着头, 看不到神情,却是熟悉的,他手上捏着一张纸,正认真将它叠好。 “文澈?”安宁认出了人, 轻声道。 文澈闻声一愣,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 极为罕见的没有回应, 眉间神色郁郁, 甚至连招呼都未打, 转身就进了屋子, 和他平素守礼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 两人怔然。 又开始了安宁无奈,文澈性情古怪,整个人像笼罩着阴云,显得抑郁沉重,偶尔就会谁都不理, 今次怕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执念过深。 ” “什么?”安宁讶然道。 遥光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道:“跳下焚心池, 用数千年时间于忘川打捞魂魄,若非用情太深,不至如此。” 忘川里的魂魄碎片,不会是凡人的,是仙界某位仙子?安宁不禁猜测道。 遥光摇了摇头,道:“我二人当年交集不多,不过按此情形来看,应是仙界中人。” 安宁问道:“仙界的人因何原由会散入忘川,变成这样?” 遥光道:“被强大的外力所伤,或是受了极重的刑罚,魂魄碎裂,永世不得轮回。” 这话听上去怪严重的,她此前还觉得神仙都像他一般平和,怎会造出这样残酷的刑罚? 遥光闻言,淡淡一笑,同她解释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仙界掌管四方,更要严于律己,严刑可震慑约束众仙,免得行差踏错,殃及六界。” 安宁点了点头,也对。 月夜下,文澈的屋门紧闭,内里也未燃灯,黑暗沉重,锁在小小的房间里。 晨起,众人聚于前宅,听府兵向城守通报曲水城外的尘鬼情况,文澈果然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他们几个人中,就属苏浔对文澈观感最佳,觉得他虽堕为鬼怪,但心地善良,听遥光所言,竟曾是天上的仙君,便又多生出几分好感。 待正事说完,苏浔左顾右盼,提了一句,道:“昨天分开时,我看文澈公子神情不对,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几人都不清楚文澈的事情,苏浔问了也是白问,他想了想,又道:“不如我去瞧瞧好了。” 云泽摇着扇子,余光很快从遥光身上划过,转而接上苏浔的话,道:“一起罢,毕竟曾是同僚呢。” 遥光眼角微动,未置一词。 文澈的屋子是反锁住的,苏浔在门外唤了几声,无人应答。他想推门看看,又觉得不妥,万一文澈想自己静一静,他们冒失的闯进去实在不好。 苏浔抓了抓头发,在门口踌躇了一番。 “他这是什么性子?”云泽大摇其头,道,“莫非是昨日看到那怨灵和城守之间的纠葛,受了刺激?” 云泽其人,诸事不靠谱,但于感情一事上很有见解,猜测旁人的心思也很有一套,众人皆觉可以信上几分。 回应他的是一声闷响,正从房中传来。 “文澈公子,”众人一愣,苏浔立刻折身跑上前敲门,道,“文澈仙君?” 云泽口中“啧”了一声,用扇子碰了碰苏浔的肩膀,越过去袖袍一挥,道:“还敲甚么。”门扉哐啷一声被大力推开,门闩断裂,掉在了地上。 “我天”苏浔刚跨进屋子,又退出来,他发现自己无处落脚,地面铺满了书信,书篓被扔在窗下。 文澈灰色的身影,在床边的阴影里缩着。他蓬头垢面,憔悴至极,抬起头面向他们时,目光冰冷,一瞬后被他怔忡的神情覆住。 靠近床边的地面上,躺着他身体的一部分,比如左胳膊之类。 “你把自己给拆了?”安宁讶道,死去的人就可以这么任性么,一郁闷就拆自己 文澈抿紧唇不说话,苏浔进来帮他把书信收拾好,重新整到书篓里,至于胳臂等,却是没敢动。 “多谢。”文澈嗓音沙哑,几乎听不清字句。他艰难的弯腰,将肢干捡起来,揣在怀里喘息。 “文澈公子,你”苏浔提着书篓,一副摸不清头脑的样子,看着他欲言又止。 文澈低声道:“我没事。” 可能真的没事,反正拆了不会痛,难过得想自裁都不行,因为他已经死了 几人沉默。云泽打量着他半晌,左右轻扫,忽的一笑,道:“你无事就好,此番时间充裕,我们在大堂等你,你若歇好了就出来寻我们罢。” 文澈缄默,略点了下头。 而后云泽便招呼几人同去前堂喝茶,他的想法表达的十分明确,毕竟是一路人,如果文澈当真心事沉重,不妨同他们说一说,不过这也看文澈自己的意思。 安宁晓得里面牵扯仙界密辛,遥光和云泽想了解也合情合理。 喝茶喝到两盏半,文澈的身影出现在大堂。未启口,他先躬身作揖,谢过了众人关怀之情。 云泽摆了摆扇子,道:“莫客气,相识已久,只是尽份心力罢了。” 文澈则摇头道:“小生离开仙界许久,又自甘堕落为鬼怪,实在汗颜,承蒙殿下c仙君不弃。” 文澈客气起来是真的很客气,安宁已经很久没见有人这般称呼无脸仙君了。 “我听说你是为了一女子,自愿跳下了焚心池?”云泽收了扇子,率先问道。 文澈神情一暗,道:“不错。” “她是个神仙?” 文澈闭目,点头称是。轻吐出一口气,他将当年在仙界中的那段往事缓缓道来。 “殿下应当听过婵玉仙子的名讳。” 遥光似回忆了一刻,沉吟道:“婵玉仙子我有所耳闻,曾在灵宝库主管灵兽宝物,多年前因窃取琉璃盏,偷渡入冥界,导致冥界大乱,被天刑责罚。” “与你有关?” 文澈面有苦涩,道:“何止有关,窃取琉璃盏,另冥界大乱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众人均是怔住。 文澈叹了一声,右手攥着自己的袖口,道:“四千多年前,我下凡历劫,凡间尘鬼肆虐,我于二十岁失了双亲,独自在外飘荡,那时我原本还有个秀才身份,但经此一事,也无心再考功名。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年,我遇到了一个女子。“ “她是官宦家的小姐,世道纷乱,她的家教又严格,只有在每年河灯节,她才会出来逛一逛,那年我做了许多灯,摆了个摊位做营生,她买了我的灯。” 河灯不只是个可观赏的玩意,里面还有很多民间风俗,文澈的灯里就藏着他自己做的诗词谜语,那小姐看起来娇柔规矩,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她发现了里面的纸条,苦思冥想将答案猜了出来,竟拿着河灯回来寻他,问他若猜到了谜底,可有什么奖励。文澈着实呆了一呆,木讷不语,他卖了很久的河灯,却从没有人回来过,大多数人看一眼纸条就丢到一边了,至于奖励,自然也是没做准备的。 那姑娘被他的样子逗笑,也不难为他,只让他多送她两盏灯,并着一首诗送予她。那首诗,文澈想了很久才做出来。 “那年的河灯节并不美好,月上中天,本是放灯最好的时辰,城中却突然闯进几十只尘鬼,她和她的侍婢被冲散了,我恰好遇见,为了躲避尘鬼,拉她进了一座小庙。” 外面的吼声不停,他们也不敢出去,姑娘惊得脸色发白,文澈有意安慰,但无从开口,姑娘冰雪聪明,看到他神色就知他心思,顺着铺下台阶,让他念诗给她听。 文澈彼时是个书呆子,既不知怎么交谈,就念了一夜的诗词,念到姑娘倚在他身边睡着,方才停下。 “那一晚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变了,虽然没有互表心意,但心上早刻下影子。我身份低微,她家里人不许我们相见,我们就书信往来,只在每年的河灯节见一次。” 安宁听到这里,暗暗称奇,心道读书人相处真是矜持,若是让她与无脸仙君一年见一次恐怕受不了的。 “漫长的三年,我们都是这样度过的,然而第四年的河灯节,她没有来,书信也断了,”文澈眉头紧皱,阖目再睁道,“我多方打听,才知他们一家,在节前外出探亲,被尘鬼杀了。” 众人微吃一惊。 遥光则思量了一刻,道:“这是你的情劫。” 文澈点了点头,道:“我在回到仙界后,方知晓这是我的劫数,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遥光一皱眉,道:“所以你盗取琉璃盏,是想去冥界强行收魂,让她还阳?” “琉璃盏是什么?”苏浔不禁问道。 云泽为他普及仙界常识,道:“琉璃盏靠念力点亮,进了地府可以强行召唤你要找的凡人魂魄,哪怕那缕魂魄掉进地狱,也能被拽出来。” 苏浔道:“但如果阳间的尸体腐朽了,该怎么办?” 云泽道:“夺舍。” “那么厉害?”苏浔怔然惊叹道。 遥光在旁略一摇头,道:“此等逆天法宝,不适宜存在,所以自创出的一刻,便上了几道枷锁。” “琉璃盏只对凡人有用,只能用一次,且必须经过天帝允许。”他接着道。 苏浔“喔”了一声,道:“所以现在世上再无此等法宝了?” 遥光点头。 苏浔叹了声“可惜”。 “我偷了琉璃盏亦是无用,琉璃盏在冥界收魂,毫无所获,还扰乱了秩序,惊扰了阎罗北阴大帝,他将此事禀上天庭,我心若丧死,一口认罪。” 六合四海,他都寻不到她。 哪曾想,就在他受天刑的那日,他的姑娘竟然出现了,生生为他背下了罪责,代他受过。 “所以,婵玉仙子当年也是下凡历劫去了。”云泽将扇子打在手心,惊异道。 文澈心绪波动,默然垂首。 几人相觑不言,这真真是阴错阳差,造化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6.城楼交谈 之后,婵玉仙子受了重刑魂飞魄散, 死前留了诸多笔墨于文澈, 书信读罢, 文澈心痛欲裂, 决心去冥界忘川收集魂魄,为此跳下焚心池除了仙籍。 他用了两千年去寻收集魂魄的法子,又用两千年在忘川河中捞魂, 终于在今年将魂魄打捞齐全,送入了轮回。 众人听得唏嘘,替他揪心, 至此方松了一口气。唯有遥光深深看了他一眼, 道:“据我所知,散落在忘川的魂魄是无法再世轮回的。” 文澈一僵。 苏浔也呆了一下, 忙问道:“这是何意,为什么不能轮回?” 遥光道:“魂魄散碎不成形, 无法拼凑成人,从未有过特例。” 苏浔张大了嘴,这岂不是被判了死刑, 再无相见可能了? 文澈面上闪过一丝痛色。 “也不一定, ”云泽摸了下鼻子, 缓和了一下气氛,道, “世间无奇不有, 说不准被上天眷顾, 得来转机。” 苏浔不忍心,觉得此事过于残忍,吞了口唾沫,小心的挑选词句,对文澈道:“或许还有其它办法” 文澈叹了口气,默然摇头道:“是了,诸位所言我都明白,左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手放在膝上攥了攥,深吸一口气,道:“两千多年前,所有人都跟我说收魂之事毫无可能,我还是去做了,最终集齐了魂魄。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他不能放弃哪怕一点点希望,逆天之行做了一次便有第二次,若他不去做,便是放弃了她。那个女子用了性命爱他,当年书信相交,隔窗相望,情思绵长,有一天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境,让他如何甘心? “若我二人无缘,又怎会相遇?”文澈眼角有水光,含在眸中。 众人无言。缘分最为玄妙,是月老手中一根红线,亦是沧海桑田,永世不忘的深情。 也许有缘,总会相见c总能重逢。 “你们一定可以再见到的。”苏浔大为感动,对他言道。 文澈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安宁微弯了唇角,垂下眼睫,手指碰到身侧的珠子,慢慢将它握在手心,魔珠炽热,像一颗跳动的心。 说起来,她和无脸仙君也很有缘呢。 “世事难料,难就难在猜不到未来会如何,且走走看罢。”云泽将扇子在掌中揉了揉,叹道。 文澈心绪波动,怔然不语。 这一日过得安静平淡,几人没再追问细枝末节,见文澈气色好一些,就各自散去了。 落日的余晖绕过青山,铺在灰色的城墙上,云外倦鸟归巢,鸟鸣声声,街巷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但没有人敢靠近城墙,墙外的尘鬼没有退散,嘶吼声令人心悸。 空荡的城楼只有一人站在上面,他白衣飘然,晚霞下有出尘之意。 云泽立在正中位置,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扇子,远眺法障外攒动的尘鬼,外面的大军黑压压如大片乌云,堆满良田。 他望了许久,摇头叹惋。 背后细微掠空声传来时,他也没有回头,口中略带几分调侃,道:“仙君来得可早,从日偏西到夕阳西下,我等得都快断了肠了。” 此际,一股灰色雾气飘来,内里剥出一人身形,却是遥光挥袖踏出,现身在楼上。 “仙君还记得与我有约,太难得了。”云泽一挑眉,继续念叨。 遥光离他有两尺距离,斜了他一眼,并未作声。 云泽早知道他的性子,不大在意,笑了笑,道:“仙君觉得尘鬼何时会离开?“ 遥光道:“无法攻入曲水城,必然会绕去其它地方,对于尘鬼大军是如此。” 云泽一笑,道:“但如果目标是仙君,又会如何?” 遥光眸光一闪。 云泽道:“早该与仙君详谈,只是这一路上事情颇多,没来得及,今日就借仙君之约聊一聊罢。” 遥光将放出的视线收回,落在身侧男子身上,此人在仙界多年,没有固定官职实乃散仙,两人素来八竿子打不着,毫无交情可言,哪里料到俗世无常,仙界主将殆尽,熟悉的人都未在,天帝竟将他派了下来。 “此行谜团极多,你指的是哪一桩?”遥光眸中微光摄人,淡淡道。 两人连并着云泽,难得拿出了商议公事c极正经的一面,很快进入了正题,俱是言简意赅。 云泽一怔,继而一笑,道:“仙君既开了头,咱们就来说道说道。这其中,约莫我还要补上一点。” “关于仙界?” 云泽点头道:“仙君猜的不错。“ 云泽道:“此前我一直以为遗失那颗珠子,是整件事的起始点,但后来想想,竟觉不对。” 遥光很自然的接了下去,道:“火麒麟是怎么拿到魔珠的。” 云泽咔的一声将扇子合上,指了指他,道:“对,就是这个。” “众所周知,魔珠由天帝保管,火麒麟一只坐骑胆子不大,我府邸又离天帝居所甚远,这颗珠子是怎么跑到我府里去的,此为其一。” 遥光道:“妖谷中的木梳妖为何知我身份,尘鬼为何会恰巧毁去何罗鱼,此为其二。” 云泽思量着,道:“云山和曲水城似乎暂时无事。” 遥光却是缓声道:“恐怕没那么简单。” “怎么?”云泽微吃一惊道。 “云山中有个柳潜,”遥光言语一顿,道,“曲水城城守的女儿变成了尘鬼,其三夫人化为怨灵。” “你怀疑是有人想杀城守,但不方便自己出面?” 遥光点了点头,道:“如果不是我们撞破拦下,此事就棘手了。此人时间掐得很准,几乎与我们同步。” 云泽叹了口气,啧啧称奇,道:“被人盯着的感觉真是不好。” “那个柳潜不知是何方神圣,能在暗处藏这么久,怕一路所遇之事都和他有关,厉害,厉害,”随即他又看了遥光一眼,道,“咱们之中,文澈你方才试过了,他应当没问题。” 遥光眼角似乎跳了一下。 “眼看到西海边上了,你融合肉身只需一两个时辰,就算有事,我们几人顶一顶,总能撑过。”这话是云泽心里话,凡间走这一趟实在心累体乏,他一个悠闲的散仙,又没了大半道行,不适合打打杀杀,还是赶快回去的好。 遥光沉默着没说话,今日将云泽约来此地,不是他的本意,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云泽性子跳脱,但从同伴的角度看,他是值得信赖的。 然而除去捋顺这些谜团,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自进入云山记忆开始,他深心处便有隐约的不安,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像有什么东西蒙住了视线。 揭开后,许是豁然开朗,又或是万丈悬崖无论如何,他要将危险从她身边剥离,护她平安。 他心上的牵挂,绝不容失。 “你大可不必担心宁宁。”云泽看了他一眼,似猜到了什么,话拐了个弯,忽然道。 遥光微怔,瞬时转头看去,不太舒服的皱了皱眉,不只是话里的称呼,还有此人每次提到安宁的语气,让他非常不舒服。 云泽却恍若不觉,直言道:“没有你在她身边,不是还有我呢。” “你?”他的话听来怪异,遥光眸光慢慢沉了下去,轻哼了一声。 云泽道:“不错。” “毕竟我对宁宁可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十分面善,百般喜欢。”云泽眯着眼,笑道。 身边的太子殿下脸色越来越差,他全当看不见,继续道:“所以你若不行,我也能护她的。” “不行?”遥光一挑眉,冷冷看他。 云泽认真的点了点头。 遥光的目光几乎结了冰,偏生此人脸皮厚,已经到了浑然天成,刀枪不入的地步。他忍了很久,才没有抽出剑来。 云泽由着自己的性子说话,见将人刺激得差不多了,心满意足的后退了几步,道了句告辞,脚底擦油般的跑了。半路还忍不住想笑:刺激太子殿下一回怎么心里那么爽呢 何况他没说错什么,那都是大实话,他一见安宁便觉得亲切喜欢,禁不住想关心她。 就像他们认识了很久很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洞天之镜 星子攀上屋檐,遥光回到了城守府。 房间一盏灯, 暖融融的光晕从薄窗透出来, 印出女子窈窕的轮廓。他在园子里望着, 便是这样一个模糊的影子, 都可以拨动他的心弦,令他心生欢喜。 城楼上的一点躁动难安, 很快融化于心底。 有她在,陌生之地亦有熟悉的温度, 月夜不复寒凉。 他弯唇微笑,目光一柔, 飘进了屋子。 灯光底下,安宁正以手撑颌, 另一手摆弄着一面镜子。那镜子花纹繁复古朴, 镜面如一轮圆月, 看去有几分眼熟。 “在做什么?” 他声音很轻,但安宁出神太久, 没回过劲来,似被他吓了一跳,镜子从她指尖划过去, 掉到木桌上。镜子边缘锋利,将手指刺出一个小口子。 她秀眉一蹙,转头嗔他道:“怎么回来了不出声。” 遥光也未料到她反应这么大, 探身揉了揉她的手, 语气更轻, 道:“吓到你了?” 安宁怎会怪他,摇了摇头,道:“是我不小心。” 她将镜子重新捡起来,递给他,偎在他怀里,言道:“还记得这个么?” 镜子的背面露出来,就不只是眼熟了,夔纹和结迦座仙人像,此物是上古奇珍洞天镜,数月前她从孩童白舟手里拿到的东西。 “怎么突然想起这镜子?” 安宁眼眸微亮,道:“我听说洞天镜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全因它能窥探天机。” 这也是她当时为何要得到这面镜子的原因,洞天镜内含法力鬼神莫测,传说可以从镜中看到未来,但她拿到时,无论用何方法,镜子始终没有反应,她无奈之下就将它放进了锦袋,时间长了都忘记有这么一个宝物了。 今日想起,还是因着云泽的一句感慨,他说世事难料,猜不到未来会如何,转念她就忆起这面镜子来。 “这镜子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会不会是和神器在一起的缘故?”遗忘的久了,她都记不清自己将这东西和神器放在一处了,待拿出来看到变化,才后知后觉。 遥光道:“洞天镜是上古遗留的法宝,与神器相呼应也解释得通。”初见此物时,镜面乌黑,背面的纹路锈迹斑驳,一塌糊涂,几乎无法辨认,眼下所有的刻纹显示得清楚,镜面弧度圆滑,光洁透亮,与从前完全两样。 “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安宁叹了口气,怪可惜的道。她方才举着镜子照了好半天,镜面显示不出她自己的影子,也没有无脸仙君的,令人心痒又着急。她当然是有私心的,一面好奇是不是真能望穿未来,一面雀跃的想着,兴许能早一点见到无脸仙君真正的模样,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结果太没用了,她一时气恼,将镜子丢在桌上。 “如果镜子没有影像,会是什么意思?”她卷在遥光身边,问他道。 遥光抚了抚她的发,神情说不上凝重,但确实也不大轻松:“你想知道?”其实他是怕说出来吓到她。 安宁好奇的微睁眸子,道:“真有所指?” 遥光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道:“不存于六界之中。”意指非寻常原因去世,听起来和掉入忘川,魂飞魄散是同一种。 安宁身子霎时一僵。 然后飞快的从遥光怀里蹿出去,抓起镜子就往外扔,能扔多远是多远。 太过分了,原以为占了便宜,没想到如同诅咒一般,这怎么得了。 遥光轻叹一声,将她一并连着镜子捞回来。 “镜子坏了。”她在他怀里想了一下,抬起头认真的对他说道。 “嗯,是坏的。”他看着她的眼睛,亦认真的道。 妖与仙都无年岁限制,如无意外定会长生不老,他们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岂能被这镜子吓住。 她想伸臂抱他,但终归碰不到,于是安静的蜷在他的气息里。 镜子落在窗边的矮桌上,柔光温和,静寂无声,然而就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边缘,一滴血顺着纹路缓缓滑到镜面,被光洁的镜面吸了进去。 半夜三更,安宁被疼醒了。 疼痛感不剧烈,却是从指尖一路蹿上心头,兼有耳鸣嗡嗡作响。这感觉颇为熟悉,每当她出现诡异的幻觉前,都是这般。 她睁开眼眸,抬起手看了一眼,确定痛感是从划破的小伤口处传来的。 伤口小到看不见,疼痛却像扎了根。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时,一道红光从她眼前划过,她一怔,刹那间坐起身来。那道光芒仿佛一条绳子,好似要引她去何处。 就在这间屋子里。 她没有惊动遥光,小心的循着眼底的光亮挪步,在窗边停下。桌上一团红光,那是洞天镜散发出来的,入夜被翻来覆去查看过的法宝,澄澈的镜面竟在此刻变成了红色。 她犹疑了一下,重新将它拿起来。在她直面它时,镜子微光退散,缓缓如潮水退岸,显出当中一人的容颜。 这个人,她认识。 她捧着镜子,怔怔望了许久,心头咚的一跳。 镜中影像很快就消失了,连带着微弱的红光也没了踪影,仿佛一场幻梦,梦醒之后只留下满面困惑的女子。 遥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唤了她的名字,将她神思拉了回来。 “无脸仙君,你方才可看到了什么吗?”她咬了下唇,不太确定的问他。 遥光皱了下眉,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听到动静,见她突然坐起身来,跑去寻洞天镜,抓着它发呆。 几个时辰前,镜子毫无反应,现下又是为何?安宁仔细回想,低头看了一眼素白的手指,一条小小的血痕横在上面。 “这镜子有没有其它的用处,”她道,“比如血滴在镜子上,会怎样?” 遥光思索片刻,道:“上古神物有灵,妙用极多,洞天镜便是其中之一,但因遗失太久,未有人真的用过。若只按传言讲,洞天镜吸过一人鲜血,可显示出此人深心中,最牵挂之人的影像。” “牵挂的人?” 遥光微一点头,道:“多为挚亲挚爱。” 安宁手一松,镜子“当”的一声磕在桌角,神情除了不可思议,只剩莫名其妙。 “看到了何人?”遥光弯了弯唇,问道。 安宁睁大眼睛,怔愣着看他。 遥光见她双目放空,竟是呆呆的失了神,有意哄她回神,叹了一番,将她揉来怀里,声音低沉如琴,认真问她:“镜中,可有我?” 这一招极管用,她素来受不住他这样,音色微哑动人,贴在她耳畔吐息,哪怕喘个气,她都会浑身发麻,酥软的一塌糊涂。 彻底清醒了,她红着脸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他的眼眸是星辰,方才镜中景象缥缈,本就看得不甚明了,遑论此时眼前身畔被他的身影填斥,就算不是他也是他了。 可阵势上是不能输的,她眨眨眼,踮起脚凑在他耳边,拉长了音道:“你猜。” 遥光低笑了一声。 此事可不能随便猜的,安宁没有亲人,唯一亲近的只有他了,所谓挚亲挚爱还会是谁难不成还有另一个“心上人”存在? 他顺势瓦住她,将她困在手臂和桌子之间,低下头去,两人的唇还有短短毫厘,便要碰到一起。 安宁望着他,一颗心跳如脱兔,脸皮发烫,气息更热得发慌。 “镜中是我?” 安宁早被蛊惑,哪管是与不是,全依他,立刻点头。 遥光一笑,放下心来,略后退了一步。 安宁却怔忡起来,看着他离远,不知怎的竟有点失落。 许多念头在心口鼓动,她双颊红透,忽的咬了咬唇,踏出一步去,紧跟着他的身影,欺身而上,两人便又贴在了一起,额发相抵,呼吸相错,唇还是毫厘。 遥光一怔,随即眼中化开温柔的光泽。 今夜本不是如此,他在珠子里休息,她好好的在床上睡着,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暗夜里,有人的心跳声越发大了,止不住。 她舔了舔唇,一把火烧起来,刺得全身血液都快冲到头顶,口干舌燥,她敛睫撩拨他,目光甜蜜又朦胧。 遥光的眸色一暗,无数情绪被女子生生勾起,送到了难以自持的边缘。 唇瓣莹润,像颗糖,近在咫尺,却吃不到,尝不到。 滚烫的气息在唇齿间嚼着,满口盈香。 “无脸仙君,我们攒着,好不好?”怎么办,她忍得心尖疼。 遥光注视着她,声音沙哑诱人,过了很久,才嗡动着说了一句“好”,不然还能如何 话音一落,两人怔然相望,几乎同时轻叹了口气,又都愣住了。 安宁红唇一撇,笑出声来,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 好喜欢,怎么办? 可是为何镜中的人不是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一盏河灯 安宁一连几天都陷进困惑之中, 无奈洞天镜提示有限, 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和线索, 搞得她一头雾水, 最终只能归结为这面镜子坏得彻底, 实在没救了。 望了那镜子最后一眼,她将它放回了锦袋,暂且放下了探究之心。 悠闲无事便觉日月如梭,一晃就到了河灯节那日。 清早天蒙蒙亮, 安宁被苏浔吱哇乱叫的声音吵醒了,他似从院中直蹦到门前, 顿了一下, 然后颇为雀跃的敲门道:“仙君,安宁,你们醒了么?” 其声中气十足,鬼听了都睡不着,安宁秀眉轻蹙, 睁了眼, 身上却懒得动。 遥光仙君很自觉的从珠子飘出来,他没有开门,而是径自穿缝站到了门外,他太清楚安宁的习惯, 明明是个水族的妖精, 最喜做的事却是埋在被子里睡觉, 有时硬将她叫起来, 还会恼火生气。 当然,恼火对象不是他就对了。 遥光简单说了几句话,很快回到了屋中,见女子半趴在枕头上望过来,乌黑柔软的发散在床褥上,姿态慵懒,眼眸漫着水汽,一副“没有睡饱还想继续”的憨态,他观之一笑,坐在床边轻抚她的发。 女子立刻眯了眯眼,蹭了下他的掌心,温厚的气息贴在脸颊,十分舒服。 “苏浔怎么了?”她秀气的打了个呵欠,拉着他问了一句。 遥光道:“他要去河边的集市买东西,问你想不想同去。” “集市?”不就是买卖货物,有何稀奇,安宁不为所动。 遥光也没催促,少顷,他注视着她的眉眼,笑了笑,低声道:“想不想要只莲花灯?” 安宁怔了一下。他的眼眸明亮清朗,可以清晰的映出她的影子,她望了许久,突然明白过来,抓着他问道:“无脸仙君,你要买来送我么?” 遥光淡笑不言,安宁噌的一下将被子踢到一边,坐起来道:“我们快走吧。” 这模样实在可爱,令人忍俊不禁。 曲水城名曰曲水是有一番道理的,城池紧邻西海入海口,一条九曲宽河贯穿东西。河边是最热闹的地段,货物琳琅满目,叫卖声鼎沸。 又以两种货最多,河鲜海鲜是其一,另一个就是数不尽的纸灯了,专为河灯节所制。 河灯节自古流传,最初不过是中元盂兰盆节的衍生节日,后来因着人们喜爱河灯美好的寓意,单独剥离出来,成了新的节日,除了有各色的河灯,还有手提的灯笼c整齐的天灯,花样繁多,应有尽有。 安宁不记得自己从前凑过什么热闹,但像今日这般无所顾虑的游逛确是第一次。 白日里人山人海,俱是出来买灯笼c游玩的,哪怕遥光缠着雾气出现,也无太多人注意,于是他就没再刻意隐藏身形。 一路沿着河岸走,一起出来的六个人逛着逛着就分散开了,遥光牵着安宁去了卖河灯的摊位。 “公子姑娘要买河灯吗?”卖货的是个年轻人,他一眼看到灰雾缠身的遥光愣了一下,但他为人机灵,很快调整了神情,露出笑容招揽生意。 摊子上的灯精美绝伦,做工细致,安宁顺手拿起几个看了看,然后又放下。这灯漂亮是漂亮,但总感觉长得都一样。 “姑娘,我这里还有更好看的,掐银缠金的,你再瞧瞧”年轻人热情的道。 安宁直接摇了摇头,拒绝了他,而后脱口去唤遥光。这时,却听熟悉的声音在几尺外响起来,道:“大娘,你这河灯怎么卖?” 她转头一看,河边树荫凉,不起眼的角落里,遥光在一个老婆婆的摊位前停下了。 那婆婆的摊子很小,河灯也很少,大部分是未做成的,而摆出来的几个形状倒是独特,有半开的莲花,还有带着翠绿荷叶的。 听到遥光的声音,老人家停顿了好久才抬起头,她的目光呆滞,似乎有眼疾看不见东西。 “一钱一个,”她道,“公子是送给心上人?” 遥光道了声“不错”,安宁脸颊微微泛红。 老婆婆笑了,她举着手里的铁丝摆了摆,道:“那买来送就不好咯,不如公子亲手做一个。” 安宁一愣,遥光也怔了一下,随即扭头看了她一眼,眼中一柔,张口便对那婆婆道了声“好”。 老人家笑起来,把手里的物件递给他,言语大为感慨,道:“少有男子愿做的,公子定是位好郎君,小娘子好有福气。” 只一句,安宁的脸颊滚烫,一把火从头烧到脚,身边正有条河,她思忖着要不要化作原身,下去躲一躲 那婆婆大概觉得男子不大擅长做这些,手把手教得极细致。不过遥光仙君实力证明自己不在“一般男子”范畴里,他只看了一遍就学会了,婆婆颤悠悠的摸到成品时,晦暗的眼睛都发起光来,连道了几声“好”。 遥光站起身,将河灯送给身边女子。 安宁怔怔接过河灯,低头看去,摸了又摸,河灯纹饰很美,每一个纹路都精巧,他弯铁丝的时候怕伤了她,每一个棱角都被磨圆了。 而且,他没有用法术。 心头霎时甜得冒了泡,顾不得身边人来人往,她红着颊,扑到他怀里。如此简单,又不简单。他失了大半道行,明明很辛苦却坚持护着她,他是仙界的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可以为她放低姿态,做很多很多事。 “小娘子真有福啊。”老婆婆吃惊于他的手艺,忍不住念叨。 嗯,她好有福气。安宁弯眼笑了起来。 临走时,老婆婆又坚持送给他们一个河灯,是个只开了一半的莲花,言道来买的人不多,与他们两人遇见也是有缘。 安宁道过谢,又不免生出些好奇,问道:“大娘,这灯为何做成半莲的样子?”和其他人卖得都不同。 老人家笑了笑,“哎”了一声道:“本是胡做的,但若说道理,也有一两句。” “我想呐,这人一辈子无外乎个情字,一半开心一半难过,但这难过的一半不是凋零,是静待转机,再求盛开。所谓缘分呀,也是这样,一半天注定,一半要努力争取。” “小娘子,别看眼下这莲花只开了一半,它总有全开的时候。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两人闻言皆是微怔,这婆婆眼盲心明,道理听起来委实不差,很有一番讲究。 注视着老人家,遥光笑了笑,诚心道了一句:“受教了。” 老人家摆了摆手,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仅剩的几颗牙,慈祥朴实。 两人相视一笑,回到了宽敞的主街上。 赶巧碰到采买回来的苏浔,他抱着一堆花里胡哨的东西,从小巷子里蹿出来,后面跟着沅女c云泽和文澈,几人手上都没少拿东西。 “仙君!”看到遥光,苏浔眼睛一亮,白净的脸上酒窝立时陷了下去,遥光淡淡一笑,点头应他。 云泽则向安宁扔了个桃花眼。 “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安宁扫了一眼苏浔手上拿的东西,全是一些有的没的,除了不一样形状颜色的河灯,还有贝壳饰物c海草编的软草帽稀奇古怪。 最诡异的是,里面还有河蚌产的珍珠,足有鸽子蛋大小。其它倒罢了,这颗珍珠还真是碍眼。 苏浔也觉得在蚌精面前晒珍珠不大对,他脸上一红,将珍珠往里塞了塞,解释道:“这些东西,我打算带回沂山给师父还有师弟们,他们还没来过西海呢。” “珍珠是送谁的?”安宁道。 苏浔略微尴尬的抓了一下头发,如实道:“给九师弟,我本来想抓只妖咳回去。”后面越说声音越小。 是了,两人见面时,他就嚷嚷着要抓妖回去给九师弟研究,前脚抓她,后脚又捆了云泽。 现在这是没有蚌精,要拿珍珠充数么安宁无语。 末了,她翻了个白眼,手中一划,扔给了他一个碗大的珍珠,苏浔手忙脚乱的接住了,待看清楚,愣了一下:“好大!” 然后他问:“这么大的珍珠,磨出来要多久啊?” 安宁道:“五百多年。” 苏浔瞪大眼睛。 半晌,他琢磨了一会儿,认真的收起来,道:“谢谢你了。”珍珠上面有妖气,估摸九师弟会喜欢。 安宁弯了弯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万盏灯花 街上人头攒动, 苏浔买的东西过多,行动不便,思量着先回一趟城守府。 云泽和文澈被他拖着往回走, 正在这时, 人群里,一个小奶音软绵绵的跳出来, 叫道:“哥哥姐姐!” 几人循声望去, 原是碰到了熟人。 曹笙夫妇领着他们的儿子小诺也在街边买河灯, 看见众人向他们挥了挥手。 “能再见几位恩公,当真有缘。”曹笙笑言。 云泽腾出只手,摸了摸小诺的头,道:“毕竟是河灯节, 我们也来凑凑热闹。” 曹笙点头,片刻又叹了一声, 道:“是了, 难得有个喜庆的节日。等过了明天, 这偌大的曲水城恐怕就人去楼空了。” 众人默然。 “你们何时乘船离开?”文澈问道。 曹笙状似无奈的道:“我们是从外面来的, 不是曲水本地人,恐怕要等最后一波了。” 文澈闻言摇头道:“这般也好, 不必拥挤, 这几日海上风浪平静,只要有船就不是问题。” 曹笙目光微闪, 笑了笑, 道:“公子所言甚是, 我们会注意的。” 小诺不晓得几人在说什么,只仰着头露出小奶牙跟着笑。 苏浔见他可爱,从自己怀里抽出一个小物件递给他,小诺接过去,抱在怀里,奶声奶气的道了句谢。 曹笙笑着揉了下他的发顶,又看了几人一眼,道:“今日城中热闹,我看恩公们也是刚出来不久,如此,就不打扰诸位游兴了。” 众人点了点头,目送一家三口离开。 然而曹笙三人并没有走远,只拐进他们视线不及的地方慢慢走着,那是一条昏暗的街巷,没有阳光照进来。 小诺低头玩着苏浔给他的玩具,因手劲用得略大了些,玩具咔的一声从中裂出一条缝来。 “爹,玩具坏了。”他叫道。 曹笙微微一笑道:“没事,坏了就坏了。爹爹再给你买个新的。” 小诺耷拉下眉,想了一下,重新笑起来,然后随手将玩具丢在了路边。 他抬起头拉住爹娘继续往前走,唇边笑容天真无邪,唯独一双眼眸,在暗影下隐约发红,奇异的赤红。 曲水城今夜有万盏灯花,烛灯如海,星河璀璨。 曲水边站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一盏河灯,灯芯下有个小小的暗格,人们写好祝语放在里面,以求家和事兴,福顺安康。 安宁这厢却有些提笔难落,犹豫着要写些什么。一生一世是心愿所在,于他们两人而言也好似举手可摘,但总觉得缺了一点什么。 遥光在一旁和苏浔说话,她看着他的背影,微小的念头从脑海中破土而出,渐渐有了主意。 遥光回到她身边,见她柔发低垂,正落笔书写,他俯身去看,微怔了一怔,那纸上字迹娟秀,一张写着“与君长安”,另一张亦有四字,则是“六界清明”。 他目光登时一软,晓得这一句是为他写的。 安宁脸颊微红,眸子却湛亮,察觉他的气息从身后围过来,她低头浅笑,唤了他一声。 他很轻的抱着她,下颌正抵在她发丝上。 安宁将纸条折起掖进灯芯,转过身递给他,道:“我们一起放河灯。” “好。”遥光笑了笑,眼中装满她的身影。 安宁牵着他往河岸走,浅水边好歹还有一块空地,眼下河中没有灯,大家都在等明月升上中天,那才是最好的时候。 天穹零星挂着星子,月亮悄悄从东方爬上来。 将至午夜时,也不知谁喊了一句,人群忽然骚动起来,离他们最近的苏浔竖起耳朵听见,兴奋的道:“放灯了,放灯了!” 他忙不迭拉着沅女蹲在河边,把手里的灯放进水里。 安宁亦是这般,只撩了一下水,莲花灯便随波起伏,被推了出去。 围着那盏小灯,越来越多的河灯聚集在一起沿着河向大海流去,她虽然在水里出生长大,但没有放过河灯,也未见哪座城有过河灯节,第一次,说不雀跃是假的。 她托腮看着河灯飘远,笑意盈盈。 又听遥光在耳边道:“站起来看看。” 她从善如流,起身和他一并站在地势更高的地方。 望向河水的一刹那,她的眼睛更亮了。 那是极美的一幅画,河岸是灯,河中是灯,连成了一片,星河一道水中央,火树银花夺人眼目,像天上的星落在尘世间,覆盖了尘埃,铺满了街巷,跳跃的烛火有灵,吞吐之间似孩童调皮的眼睛,水面群花盛放,并非五颜六色,让人眼花缭乱,而是被烛火照出单一的明黄色,浩浩汤汤,形同光的海洋,渺远又明媚。 一城如此,可以想见,若这世上没有尘鬼,千城万城一起过节,十里绮丽,流光溢彩,该有多震撼,那一定美极了。 六界清明,这是他的心愿,现在也是她的了。 想和他一同看星河花开,想如他所言,看看清明繁盛的万丈红尘。若世有尽头,就陪他走到尽头,若生命无止无休,他们便要一直这样走下去。 她回身抱住他,默默偎在他的怀里。 “无脸仙君。”她又低喃着唤他。 他低头,看她的眸子亮亮的,温柔里带了一点调皮。 安宁弯着眉眼,道:“你还记得那位大娘说的话么,她说我很有福气。我后来又想了想,觉得自己运气也很好。” 遥光没想到她说起这个,笑了笑,顺着她的话问:“怎么说?” 她注视着他,认真的道:“我从前一直气那鲤鱼精心怀不轨,将我内丹偷了,但幸好,她将它偷了。” 遥光怔了一下,而后勾了唇角,笑得开怀。 他将她拥在怀里,于发顶落下一吻,触不可及,又烙进心底。他也很幸运,凡尘浩瀚,他从仙界混沌掉落,竟到了她的身边。 安宁被抱得舒心,亲得发甜,直想蹭进他的颈窝。 两人密密相合,相拥而立。 云泽拿着河灯转头时,正看到这幅情景。 女子正对着他,轻靠在男子怀里,偶尔仰起脸来说上一两句话,神情是独属一人的温柔和欢喜,她笑得很甜,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男子。 他望着她,一时愣愣出神,连扇子都忘记扇了。 随即他摇了摇头,强拽回思绪,露出一抹笑,似苦似酸。 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叹了口气,用扇子轻拍了一下额头,欲将突如其来的诡异情绪赶走。可惜,赶了半天还是失败了,他心里不舒服是真的,有那么点发酸也是真的。 真嫉妒呀。 要是宁宁能对自己这样笑,那该有多好。 他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可能魔怔了。 抬眼间,又见大部分的河灯已飘远,若他再迟疑一时片刻,手里的这盏恐怕要孤苦伶仃了。于是他弯身将河灯放进水里,又将纸条塞进去。 这纸上的字,他涂涂改改了许久才写就,最后到底是满意了。 云泽默然注视河灯逐水而去,再度回头望了岸边的女子一眼,半晌,展扇一笑。 这一日河灯节,六人一同放了水灯,又看了烟花,夜空明亮,上有繁花锦簇,下有星海烂漫,众人面容之上,俱是欢欣颜色。那些阴暗又污浊的尘世,仿佛离他们远了一些。 身边有友人,心上有爱人,如是而已。 苏浔晃悠累了,坐在草地上伸了个懒腰,感慨道:“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安宁几人微笑不言,心中所想大抵相同。 众人中,只有文澈从始至终没有丝毫笑意,他倚在树下,树影落在他身上遮蔽了月光,阴暗多于明亮。 遥光的视线扫过他时,他已沉睫敛眉,掩住了眸中一缕寒凉精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西海前日 明月逐渐暗淡, 躲西边云朵后若隐若现。 遥光带着苏浔去了城楼, 约莫是查看尘鬼大军动向,沅女自然跟着同去。 安宁则和云泽c文澈先行回府。 深夜路长, 到处是倦累返家的人,文澈走在最后, 步子越来越慢, 安宁两人返身回望,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他,见他神情郁郁,抿唇说了一句, 要去散散心,倏然离开了。两人愕然一刻,随即明白过来, 只当他忆起往昔, 心事沉重,便由着他去了。 后面的路, 只剩安宁和云泽二人,柔和的月光罩下来,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云泽缓缓摇扇, 仰头望了一眼天穹夜色,而后目光滑落, 放在女子身上。鹅黄身影称得月色格外朦胧, 气氛难得不错。 他微微一笑, 忽然唤住她, 道:“宁宁。” 安宁停步,转头看他。 “我知道这城里有个地方,是个赏景的好地段,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笑着说道,神色真挚,诚意相邀。 安宁下意识的就要拒绝,微微张口却又闭上了,那男子看向她的神情带着几分期待和认真,她注视于他,怔然片刻,在须臾刹那想起一桩事,一桩她百思而无解的事。 因心中尚有几分探究欲望,她临时改了主意,道了声“好”。 似乎未料她会应下,云泽愣了一愣,但这终究是件开心事,他即刻恢复了笑容,招呼她同他走。 安宁于是跟着他,一路七拐八转,跃上了一个屋顶 云泽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笑道:“来,坐这。” 安宁一阵无语,道:“你说的就是这里?”看他神秘兮兮的,还以为是什么特别的地方。 云泽“咔”的一下,打开扇子,认真的道:“就是此处了。” 他又指着东边,示意她道:“宁宁你看,那里有一座山,咱们等到日出时分,就能看到美景了。” 所以为了看个日出,他们要在这里吹一个多时辰的风安宁登时有点后悔了。 云泽仿佛猜到她的心思,笑眯眯的拦住她,道:“既来之则安之嘛。” 安宁深吸一口气,腹诽着坐了下去。 神奇的事还没完,也不知云泽是不是早有预谋,酒葫芦旁边还系着一壶酒,待她坐定,径直递到她眼前,道:“给。” 安宁一下子就愣住了。 云泽道:“反正还早,喝酒暖暖身子。” 安宁瞪着他不动,道:“我不冷。” “没喝过?”云泽无视她的话,眨了眨眼问道。 “”她就是没喝过,那又怎样。 “还是不敢?”云泽继续。 安宁望着他蹙了下眉,许久后,忽而一挑,将酒罐子接了过来。不过就是一壶酒,喝就是了,与其浪费口水,不如试试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比起糖葫芦,她对这酒的接受度好像更高一些。 云泽十分满意,桃花眼成了弯月,一个人喝酒多无聊,至悲至喜总要有人陪着才好,他笑了笑,打开酒葫芦饮下一口。 夜月清朗,人影长长短短,落在檐上。 酒很清,似有三味,有清爽的竹林气,有桃花的芬芳,喝到最后酸酸甜甜,回味悠长。她很奇怪自己竟然喜欢这个味道,而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从记忆的缝隙里勾出来。 她不知这酒算作几等,但显然不是从哪家酒馆随手拿的,若有这般手艺,那店恐怕要被挤爆。 “这是仙界的酒?”安宁问道。 云泽大惊小怪的道:“仙界哪里有这样的好酒,这可是玉树临风的本星君亲手酿的,独此一份,闲杂人等连碰都碰不得。” 安宁听他又变着花样夸自己,白了他一眼,这般自恋的人真是天上地下见不到一个 “是不是很好喝?”他眼睛发亮,笑着问她。 安宁颇为犹豫了一番,终是“嗯”了一声,轻声道:“很甜。” 云泽笑得花枝乱颤,好半天才停下来。他看了她一眼,又道:“可知这酒水为何是甜的?” 安宁好奇道:“为何?” 云泽一笑,道:“因为你现在是欢喜的。” 安宁一怔,这是什么道理 “至喜则甜,至悲则苦,世上的酒皆是如此。”他耸了下肩,道。 安宁看着他没有说话。 云泽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他做得轻柔,一次比一次自然,安宁起先还躲,如今却似习惯了,又或者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麻木,只略偏了头去,并无太大反应。 发丝被风吹起,隔在两人之间如纱幕。 “我常酿酒,若你去了仙界,我可以每日送你一壶。”他笑道。 安宁立刻道:“才不要。”她又不是酒鬼。话音一落,她突然僵了一下,发现问题所在,去了仙界,岂不是时常能见到此人。 云泽看着她僵住的神情,哈哈大笑起来。吓到她了,宁宁怎么那么可爱呢。 安宁心知他在逗她,不由忿忿,忍不住伸脚踢了他一下,男子握着酒葫芦很灵活的躲开了。 他身子一荡,酒葫芦上的红穗子也跟着晃了晃,安宁瞧着,上面还系着一个绘着小图的纸灯,许是为了应景 她举着酒壶喝了一口,微微熏然。 他也在喝酒,仰头时纸灯摇晃,晃得久了,不免被余光碰到,安宁觉得那灯影眼花缭乱委实碍眼,拿手挡了一下,随口问道:“你这纸灯上画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似乎是某种鸟雀,但看不清楚。 云泽却不觉自己画技有待提高,挥扇悠然道:“我画的,好不好看?” 眼见此人要往自恋的路上一去不回,安宁认真的摇了摇头,及时制止住了他:“乌鸦?好丑。” “咳,是凤凰,你看这不是有尾羽么”云泽瞪大眼睛道。 “那不是树杈吗?”安宁白了他一眼。 云泽口中“啧”的一声,正要努力解释,争取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抬眼看到安宁神情时,却忽然闭上了嘴。 女子正自顾怔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那模样竟是前所未有。 “怎么了?”他扫了自己身上一遍,没见有何不妥之处。 安宁扶着屋顶的瓦片,脸色忽然变得极差。 云泽不知她所思所想,兀自活跃气氛哄她,道:“咦,难道是我今日太过英俊潇洒?” 安宁没听进去,阖了阖目。奇怪的c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心头一绞,又痛又酸,却辨不清原由。洞天镜中的人影恍惚挪移而出,飘在眼前。 她捏了捏手里的酒壶,睁开眼道:“云泽。” 男子不吱声了,这回是被她惊着了,要知道几人相识这么久,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神情语气唤过他。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嗯?云泽一愣。 安宁喝了酒,脸颊有点红,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既然同他来了,这一句必须要问出来,她也确实想知道,洞天镜里,为何出现的人不是无脸仙君,而是这个和自己没有任何纠葛的人。 云泽注视她良久,足有半柱香的工夫,然后一笑,温柔的道:“我也觉得宁宁很是面善。” 安宁怔道:“真的?” 云泽神色诚挚,点头道:“我觉得咱们上辈子必然是在一起的。” “”安宁一蹙眉,怎么听上去好像是在逗她。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冷哼,语气含霜一般道:“你这话和仙界众女仙都说过一遍了。” 那声音别提有多熟悉。安宁闻声微僵,心跳忽如擂鼓。 云泽却大喇喇的作无所谓情状,笑了笑,道:“遥光仙君?我与宁宁在喝酒呢,怎么,要一起么?” 遥光仙君一挑眉,后果很严重。 那酒初入口没什么,后劲却大,安宁站起来时才觉浑身绵软,遥光盯了她半晌,也不和她多说,抱起她便往回走。安宁伏在他怀里十分无奈,心道洞天镜之事,只能暂抛于脑后,等到了仙界再说。 白日整天,便被她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她才醒来。 喝了一杯茶水,她的头还有些晕,直到听到遥光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尘鬼退了”,才算彻底清醒。 他们可以往西海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海上风浪 广阔西海无边无际向外延伸, 海上飘着数十艘船, 城守迎风立于最中,遥遥向岸上六人躬身施礼。 尘鬼暂退, 曲水城百姓依次携家带口乘船离开,为求稳妥, 遥光几人没有消除那方以神器之力做出的屏障, 只等城中人安然远走。 这日阴云低垂,海面微波荡漾,庞大木船起伏化作芥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风浪渐起, 最后一批百姓也登上了船,遥光撤了法障。 注视空荡荡的海面一刻,云泽忽的叹了一声, 道:“一个人也没来, 天帝忒狠心。” 这话说得突然,道理却不错, 便是安宁都觉得过分,无脸仙君好歹是仙界太子,回天这般大的事, 天庭竟连一个接风洗尘的仙官都没有派下。 “许是天帝信任仙君的缘故,”苏浔道, “我听说仙界有渡劫升阶的说法, 神仙渡天劫时也没有旁人在吧。” 云泽笑了笑, 道:“这么说也是。” “仙君回返, 麾下部众恐怕都在天上翘首以待了”他又调侃了一句,话尾声音却是一转,硬生生低了下去,安宁白了他一眼。 云泽尴尬一笑,说错话了。一千五百年前那场大战,仙魔两界均受重创,遥光手下部将首当其冲,说不准折损殆尽,他这么说,实在算得上扎心。 安宁看向遥光,却见他神色并无变化。 他望过来,向她摇了摇头,带着两分宽慰。 咦?安宁微怔。 海风吹拂衣衫猎猎飞舞,遥光不再多言,先一步踏出。众人唤出了法宝纷纷跟上,一同向深海飞去。 据说遥光的肉身缚于西海海底,是被大力推至此地,他魂魄苏醒,才发现已身在西海。所幸几人皆有道行护身,潜入海底不成问题。 海面之下波涛暗涌,鱼虾成群。水中很安静,越往深处走,四周越昏暗。 水底千沟万壑,地势不比凡间平坦,众人在一处乱石堆旁停下来,融魂有几分凶险,他们便没有再跟随遥光往里走,而是守在了此处。 遥光临行,心有牵挂,将安宁拉到身侧,他低下头看着女子眉眼,仔细叮嘱道:“就在此处等我,莫要乱跑。我去去就回。” 安宁点了点头,这样重要的时候,她怎舍得离开。 就要见到他了呀。 “我等你。”她道。 遥光轻叹一声,不知为何只离开那么短的工夫,心中竟是不舍,他伸臂将她扣入怀中。 思量片刻,似还是不放心,他在她耳畔传音,道:“若是有事,记得逃躲,不要逞强。” 安宁晓得他的心思,十分乖觉,忙不迭点头,让他安心。 遥光最后望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海水淹没了他的轮廓,覆上浓烈的暗沉色泽,安宁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翘了翘唇角。 西海浩荡,茫茫无界。 等待的时间虽短,却也似漫长的没有边界,安宁踢了块石子,在水底下走来走去,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发着呆都能弯眼笑出来。 旁边的云泽看不下去了,道:“宁宁,你在做什么?” 安宁一愣,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轻咳了一声终于不折腾了。 她心跳有点急,离西海愈近便愈快,她并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急切到这等地步了,然而事实证明她一千多年未有过的好奇,竟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比如说,无脸仙君长得不是很好看怎么办,虽然她不太相信云泽的言论,但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近乡情怯这个词换到人身上,该怎么说? 末了,她自我安慰了许久,有道是自己选的闭着眼也得走下去,她想好了,若是无脸仙君长得马马虎虎,待他出来,就亲一下,若是十分好看,就多亲几下。 她坐在大石上悄悄笑了笑,笑自己原是这般浅薄的女子。 海中依然寂静而昏暗,存着千万年不变寒意。 过了一刻,苏浔搓了搓手臂,抱着剑站起来,向众人指了指头顶,几人心中了然,他是凡人之躯,不能呆在海底太久,每过一阵要到海面上换息。 众人本想让他留在岸上,他执意不肯。 “也不必着急下来,”云泽对他道,“万一我们很快就上去了呢。” 苏浔点了点头。 沅女拉着他一同向上飘走。 海水暗影绰绰,又逐渐融进波纹里消散殆尽。 云泽倚在大石上阖目歇息,法宝的光芒映在他面容上闪出微弱的红色。 “你们觉不觉得海水的腥味有点重?”文澈看着他,忽然道。 云泽用扇子掩口打了个呵欠,不以为然道:“这有何奇怪,海底鱼虾繁多,海腥味自然重。” 安宁也没在意,只随着他的话望了他一眼,然而就在目光扫过那柄扇子时,她忽的顿住了,白色的扇面被染成了浅红色。 她讶然道:“你的扇子”话未说完,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奇怪处不在于扇子,而在这片海域。 海水里有血!萦绕在鼻间的腥味中,夹杂着鲜血的味道。 这时,一个人从海面沉了下来,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的身体已然破碎,远远的如乱絮,随波逐流。 几人脸色皆是一惊,险些将其认错成苏浔。待那人飘近才发现是个陌生面孔,看穿着,似是城中百姓。 海上出事了。 云泽眼中神情变幻,短暂思量后,道:“宁宁,你守在这里别动,我和文澈上去瞧瞧。” 安宁知道事情有异,未多说,只点头道:“你小心。” 云泽匆匆留下一句“你自己当心”,和文澈飞身上浮。 几人的法宝光亮迅速消失,海底只留下安宁周身白色的微光,像一盏不起眼的灯。 黑暗包围了她。 这里的时间变得更加漫长,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海水层层如壁将海底的一切隔绝开,甚至连呼吸声都融进了水中。她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水剑光芒照耀的地方,其余均是漆黑无色的。 四个升上海面的人,无一人返回。 更诡异的是,他们离开的时间太长了,长得不可思议。 她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果真不对,定是出了要紧事。 她也许该去看一眼,内心有个声音这般言道,他们不是陌生人,是一路走来的同伴,更何况那面洞天镜上出现了那个人。 她捏了捏锦袋,回头望向遥光方才离去的方向,思虑开来。虽然有言在先,要在这里等他,但此处暂时无事,她可以先去查看一下,待危机解除,立刻下来,如若事情复杂难解,多她一个,或能多拖上一时半刻,直到他回来。 她很快梳理清思路,在极短暂的犹豫后,脚尖一点,化作鹅黄的一束光踏水掠去。 安宁出身水族,在水中行动速度奇快,不多时就看到了水面直射而来的天光。 头上一片碧蓝海水已转为深红,无数尖叫声扎进海里。 安宁唤出水剑,跃上了海面,眼前一幕让她惊了一惊。 五艘大船倾覆,远处飘浮着不少百姓,几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尘鬼落在船上,肆意攀咬着他们。尘鬼大多不识水性,但在凶性激发下,接连入水,逮住一人便张开巨口撕咬,岸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妖物,从曲水城外山而来,似要拼死尝试,不管不顾的跳进海里。 海中哭声惨叫声不绝。 “哥哥,姐姐!” 安宁一鞭挥出,卷起一只尘鬼扔进深海,电光火石之间,一声熟悉的童音响起,安宁刹那就辨认清楚,那是小诺。他们一家最后撤离,必然在这些百姓之中。 风卷水浪,小诺抓着一块小小的木板飘在水上,大船就在他身边,庞大的尘鬼身影笼罩在他身上,他吓得哭泣不止。尘鬼听到声响,嘶吼一声,滴血的爪向他伸去,一张一合就将他握在掌中,庞大的身躯衬得孩童个头极小,力气更是不可比,尘鬼只需一用力便可将手中人碾成粉末。小诺哭喊起来,身子不停的发着抖,一只手软软的拉着身下的木板,兀自不肯放弃。 四面微光乍起,文澈和云泽同时看到了这幕,两色法宝一震,飞旋如刀刃,大力挥出,解决了各自眼前张牙舞爪的妖物,而后拼力向此处赶来,法宝光芒将海水都压出一条深沟。 安宁离他最近,顾不得自己身边涌来的妖物,转身一剑劈砍下去,尘鬼仰天尖啸,握着小诺的两只手应声而断,鲜血从重伤的切口喷涌而出,溅满小诺半张脸,他吓得噎住哭声。她用法力一挑,将小诺勾到了半空,云泽接住了他。 来不及喘息,又三只尘鬼从后围上,安宁反身推出,剑光刺破那妖物身上三张人脸,凌厉的锋芒映照着尘鬼扭曲的面目,愈加狰狞可怖。她刺进再拔出,半身裙子被血染得通红,轻柔的布料紧贴在她身上。 海中无处落脚,尘鬼仿佛毫无痛感,死前都要□□众人一番,倒下去时水花拍在他们身上,冰冷发痛。安宁提剑站在未完全沉没的木船上,砍掉两颗头颅。云泽抱着小诺落在她身边,他眉头紧皱,白衣亦被尽数染红,血顺着他的扇柄滑进海里。 “我送小诺到岸上。”他面上没了往日轻浮神色,对安宁肃然道。 安宁在他说话间踢飞一只尘鬼,水剑又化作数支冰锥,将迎面飞来的尘鬼挡了一挡,耳边听到男子微沉的呼吸声,忆起他如今道行尚缺,她后退了一步,与他并肩。 阴冷的海风呼啸而过。 扫了一眼他怀里缩作一团的小诺,她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正要说些什么,文澈倏地现身在船尾,道:“你且安心去吧,这里有我。” 见他过来,云泽的神情似乎松了一点,点头道:“好,那我就”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股大力撕碎了。 异变陡生! 他一怔,脸上的神情裂了一道口子,像看到了最难以置信的东西,下一刻,他嘴里狂喷出一口血,身体被狠狠撞了出去,半空中散出骨骼破碎的声音,安宁竟连伸手相救的时间都不曾有,她的心口一缩,出于本能,拼尽全力持剑刺下。 那一剑几乎凝注全部的道行,刺了下去! 剑下,竟是孩童小诺。 他蜷缩在木板上的身子陡然间舒展,对着安宁微微一笑,漆黑的瞳孔转为奇诡无比的血红,身子硬生生横移出三尺。那身形如同鬼魂,一缕轻而无形。 这一击竟被他躲过,剑芒只在他身上划出数道口子。 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小奶音,他拍了拍手,笑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远处的苏浔和沅女瞬间被尘鬼覆没了身影。 安宁浑身血液凝结,如堕冰窖。 突兀且混乱的一仗,无来由开始,眨眼间转折。 有风声从后劈来,她精神正是最紧绷的时候,耳朵极尖,于间不容发之际让开两掌,那力道打在了肩上,她喉咙一甜,吐出一口血,刺痛从肩膀蔓延到眉间,每一寸骨头都在疼。 世间万物在此刻安静了一刹那,有人关掉了浪涛声,关掉了风声。 方才,只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 文澈! 她左肩尽碎,手臂没了知觉。戾气斩断发丝,随风飞舞,隔开了两人视线,但她分明看得清楚,那个从来没有任何笑容的人,唇弯了起来。 那是一个极尽复杂的笑容,苍凉c诡谲又冰冷。 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举起一物。 是她装着神器和魔珠的锦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黑暗深处 她朝文澈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重新扑入冰冷的海水里。那水又腥又凉,刺得筋骨像被长剑穿透一样痛。 在没入海水的刹那,她听到云泽用尽全力在唤她, 让她不要去,文澈没有杀她,而是带着锦袋离开,其中必定有诈, 她清清楚楚的知道, 却顾不得那么多。 神器还在其次, 就算失了, 她相信无脸仙君会想法子找回来, 她只是舍不得那颗珠子, 没有那颗珠子她早已没了人身,更遑论与他相见相识,她是真的舍不得。 她拖着受伤的手臂咬牙沉下, 海腥味灌满鼻腔,微微发酸,蛰得她险些落泪,她感觉自己离他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远, 如同浮萍埋入深渊。 真该听他的话,好好留在那里。她在水中阖了阖目,咽下自嘲和酸楚。 不能哭, 不能死, 她要活着, 她还要回去见他! 念着他的名字,她强自镇定下来,有点发狠的摁了摁手臂,迫使自己清醒。 浓重的黑暗四面围堵,文澈手中法宝的光芒引诱着她向更深的地方潜入,西海原来如此广阔,又这样深不可测。 一道巨大的海沟前,文澈停了下来,他负手而立,面目隐在昏暗的海水里,只一双眼睛,折射出法宝的微光,阴冷深邃。他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注视着安宁靠近,甚至给她时间幻出水剑。 安宁一只手臂垂在身侧不能动,脸色惨白,抬眼盯住他,此时此刻,她心头有千百个念头在翻转,欲语还休。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同行之人里,她最先结识的便是面前这个人,明明是只鬼怪,却还带着书生的文雅,知礼识趣,善良的不得了,为了让她和白舟有逃离的机会,他在地府,一个人挡住尘鬼,知道丘山众人势单力薄,他坚持留下来和他们并肩作战。他更重情重义,愿意为一个女子放弃仙籍,变得不人不鬼,守在忘川河旁。 云泽曾笑言,文澈不愧为佛门子弟,虽然犯了一条戒律,但单论品性,世间无人可比。 是的,他是完美的,甚至每一个缺点都被他自身的光环笼罩,变成了优点。 然而今日,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在混乱中出手杀她,夺取神器和魔珠,那一掌狠厉至极,当真不留半分情面。 莫不是他疯了,否则怎会性情大变,阴毒狠辣?她想不明白,若他需要神器,以几人的交情,说一声便是了,待大事处理完,无脸仙君不会不通融。 他为何要用这样方式来夺? 除非安宁思量再三,终于想到了最不可解释的那一种,那就是文澈今日所作所为,不是为了他自己。 世间有谁最不希望神器落在神仙手里,又是谁最有可能觊觎神器? 尘鬼。唯有尘鬼! 那么,他是谁?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黑暗横亘在两人之间,巨大的裂缝在他身后,海水吞吐翻涌,拨动两人的衣衫。 那男子面貌依然,却让她觉得陌生,他没有说话,一步未移,周遭却凝聚起沉重的杀气,安宁有所察觉,默默的,握紧了水剑。 “你,是谁?”她看着他的眼眸,终将此问吐出。她要替自己问,替这一路相互扶持,信任于他的同伴问。 他们心心念念的西海,好不容易走到的西海,因为他,变成了地狱。 怎么甘心? 男子闻言未语,微微仰头,海里飘荡的阴影刻在他阴郁的眉宇间,一道一划,似痛似伤,又有一丝解脱。他是谁,他想,这个问题问得真好,他曾是提灯侍者,是冥界游离的鬼怪。万年千年苦熬着,时至今日,终于把自己弄丢了。 不过没有关系,他这副身躯c三魂七魄早在遇见婵玉的时候就丢了,如今只不过丢得更彻底一点。 只可惜这几个人太单纯,看不出他一个鬼怪连心都是死的,又怎会有良心? “对不住。”半晌,他回望于她,最后一次用她熟悉的语气,说了这句话。 他要杀她,早在见她时就已计划好,这个西海,本就是她的归宿,不容改变。 他看着那个女子苍白的面容,血染的衣裙,再无更多言辞,长锥缓缓,指向她的心窝! 安宁,要怪就怪遥光仙君罢,将你的心变得这般软,若是初见时的你,绝不会轻易浮到海面上救人,不会一头扎进深海钻入圈套。 心有牵挂的人啊,都是这样可怜。 四周的海水翻腾起来,黑色的火焰从长锥处蔓延而出,那是尘鬼擅用的黑火之术。 果然如此安宁握着水剑的手紧了紧,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化作飞灰。 狂烈的黑火汹涌的扑向她,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布,将她死死压住,她后退几步,掐指拈诀,海水透过缝隙拼命的渗进来,化作屏障围在自己身侧。 黑火未破,文澈的长锥已到面前,法宝卷着气流向她猛刺过来,尖锐的嘶鸣声在海中响起,气势惊人,伴随这声鸣叫,黑色火焰如有万钧之力打在她身上。 无数冰锥被她幻化出来,只凝神往最薄弱的地方攻去,反复来回,撕开一道小口,海水瞬间涌进来助了她一臂之力。 但还不够,她受伤的肩膀,疼到了极点,眼前一阵阵发黑。大力扯着她,将她直拽到裂缝的边缘,一脚悬空。 她明白,以她现在的状况是撑不住的,她只是不甘心被黑火吞没,不甘心就此死去,再也见不到他。 他们说好的,要一起去仙界,她要种莲花给他,等他回来的时候,可以看到莲花,看到她。 她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来。 好害怕,为什么? 从前临死尚能安慰自己,不过是变回小小的河蚌从头来过,怎么现在这般害怕。 绝望从心底蹿上来,浑身焚烧的痛觉压着她逼着她,四肢百骸都是火,她拼命睁眼,咬了舌尖,吐出一口血,喷在飘摇的水幕上。 凝结了最后的力量,她一剑刺破面前一角黑火,化作一束光,迎着长锥冲了上去。 文澈没有料到她拿出这等拼命架势,看着她瞳孔一缩,有一刻凝滞,长锥穿透她破碎的肩膀,被她死命握着钉在身体里,一动不能动。 安宁另一手握剑一挥,文澈的头猛然外偏。 水剑贴着他的脖颈,划过他的胸口和右手臂。他的胸口被劈出一道口子,内脏分明,右手臂的衣服刺啦一声裂开。 黑火微松,安宁心头一动,找准机会脱离了火海。 水剑白色的光芒照在了他的身上,映出了裸露的胸膛和右臂。 他举起右手向水剑抓来。 安宁咬牙,用尽全身的道行法力,向他的头颅砍去。 剑尖碰到了他的手,安宁被挡了一挡。她微转过身,顺势去砍他的右臂。 须臾转瞬,也许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她的视线扫过他的手臂。 她忽的顿住了。 血液发冷,慢慢凝固。寂静无声的深海,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刹那间如巨鼎洪钟般轰鸣! 白光笼罩下,文澈的右臂显出一个青色的印记,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这印记,她曾见过。云山上,那个名为柳潜,实为尘鬼首领的男子,因用了换皮之术,手臂留下了这样一个记号! 她睁大双眸。 文澈目光幽暗,一双眼望着她,冷冷一笑,道:“被你发现了。” 她恍惚片刻,抬起眼睛想看清此人真实的模样,却终究看不清楚。 水声风声都停了,这个空档很短,但于死地,显得太长太长。她的后背一冷,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她的胸口。 她低头一看,竟是五根葱白纤细的手指。 耳边一声娇笑,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大人,你这般怜香惜玉可是杀不了人的。” 安宁口中溢出鲜血,而更多的血是从胸前涌出。 那女子抽手一甩,将她如破布一般扔进了裂缝深渊中。 坠落时,她透过微光,看到了女子的脸,那张脸,她亦是熟悉的。 齐水之畔,那个偷走她内丹的鲤鱼精艳殊! 她怔然,原来所有的巧合,不过是文澈精心编排,环环相扣的一局棋。 黑色的海水灌入胸口时,一根细线蹿进她的脑海,并着一根冰针,穿过往昔所有支零破碎的片段,将它们串联在了一起,幽冥黄泉c诡异妖城c丘山仙派c地下云山她的思绪越飘越远,茫然无措。 如果在冥界,是他故意带她去尘鬼集结的地方c引她往西走,如果妖城里,城主和木梳妖口中的大人就是他,如果他在丘山下现身是刻意为之,如果他就是出现在云山记忆深处的柳潜 海水倒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临死方知,深海冰寒不及此人狠毒,巨壑深渊不及他心机深沉。四千年前他换皮闯入仙障,灭了云山仙派。四千年后,他利用妖城为非作歹,支使尘鬼陌奇c然啸灭了丘山。连同秀木村张狂的然啸,也许都是他派来的。 黄泉忘川旁的出手相助并非真心,丘山上的并肩作战只为取得信任,云山记忆里不曾露面是因为他身处的角色不允许。 他们错信了他。 海里那么冷,她的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 刺骨的寒凉让她在水中蜷缩成了一团,眼角有泪悄然滑落。 痛了一刻,恨了一刻,她想清楚了,心头反而松了一些。她大约是第一个知道真相的,但愿,文澈的目标只有她一个。 仅有的意识还在,她睁开眼,缓缓望向头顶,很努力的看着,不愿闭眼。 原来生命走到最后,会是无尽的思念。 无脸仙君,我想你了。 可我,再也等不到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召魂之戒 她在海中飘荡了很久, 久到仿佛死去了千百年。 深海至寒,她的身上结了冰,厚厚的一层,迫使她向最暗最深的地方下坠。 她从水中而来, 又在水中离去,似乎本该如此。死亡很慢,她可以感觉到呼吸慢慢静止,心脏不再鼓动,也快得来不及挣扎,来不及再多想想他。 眼睫上布满了霜, 眼泪结成了冰。 然而, 就在黑暗的尽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一道红光像一丛火焰, 如同受到了刺激, 缓缓亮了起来。 那红光越燃越烈, 仿佛认出了什么, 突然拔地而起,逆着水流,向她的胸口撞了过去! 澎湃的力量凶猛的灌入她的心口, 厚重的冰层眨眼化成粉末。 好疼! 安宁像被一只巨手攥住, 筋骨被磨得咔咔作响, 每一寸皮肉都在痛,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那股力量勾住, 狠命的往外拖拽,她的魂魄都要碎裂开来,内里筋肉催拉,仿若山河倾覆,灼烧感盈满四肢百骸。 她睁开双眼,大口喘息,才意识到自己竟还活着,可是为何这样痛? 一把火从头烧到脚,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化成河蚌的模样,被水冲走,如今的她,没了肉身仅剩一缕魂魄。 那力量兀自不停,释放得更加猛烈,卷着她往下,再往下。 她的心口重新热了起来,滚烫噬人,力量咀嚼着她,欲将她一点点吞吃干净。 安宁被热气蒸得几乎崩溃,挣扎着动了一下,然后微微怔住。她好像进入了一具肉身,她的魂魄似乎对这具身体完全不排斥,陌生又熟悉。 融魂她恍然,随即心头又疼得一缩,原来融魂这么痛。 红色的光芒再度亮起,铺天盖地般罩下,她适应不及,抬手挡了一下眼睛,红色的光一顿,凝聚成一点飞掠而来,落在她的右手。 光芒散去,她白皙的手指上竟多了一枚戒指,黑色为底,红色暗纹,边缘镶着璀璨的银丝。 看着这枚戒指,她的头忽然痛起来,像揣着一只本来蜷缩着的刺猬,在这一刻张开了周身所有的刺,每一根刺戳破一块记忆,那些零碎的的片段飞入脑海,电闪雷鸣。 她晕了过去,倒在深海里。 黑色的深渊裂开一道口子,将她无声卷入。 沟壑边缘,文澈衣襟飞扬,他手中握着一颗珠子,那珠子原本黯淡无光,此时却如梦中惊醒,忽然嗡鸣一声,迸发出一阵耀目的红色光芒,照亮了这片海域。 文澈目光复杂难辨,望了这珠子一瞬,微阖上双眼。 “原来这就是魔珠。”女子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似是感慨。 文澈瞥了她一眼,见她盯着珠子,目光三分惊艳,七分贪婪。 “我劝你莫打这珠子的主意。”他冷然道。这女子他太过熟悉,为人贪婪,自私自利。比起鲤鱼精这个真身,更像一只狡诈的狐狸,不认主,只认利。 艳姝手指挑了鬓边一缕发丝,嫣然一笑,道:“大人误会了,大人许诺予我数万年的道行,小女子已是感激不尽,又怎会肖想其它的东西。” “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她斜睨于他,笑问道,“为何比起神器,大人好似更关心这颗珠子,还要花费如此大的心力,在此地除去蚌精?” 文澈眼眸冷漠,闻言更添了一丝寒意,以他的身份不应多说,但眼下这鲤鱼精还有用处,透露一二于大业绝非没有帮助,他淡淡道:“想知道?” 艳姝视线划过那珠子,道:“自然。” “世人皆知世间有五块神器,散布四方,有四块确定掉落凡间,你可知第五块在哪里?”文澈道。 艳姝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的道:“莫非这魔珠就是” 文澈眸中精光一闪,道:“不错,魔珠虽常年被封印在魔界,但它却是神器,亦是最重要的一块。” “魔珠与魔主的法力相连,魔主是最后一个使用它的人,魔主归位,则魔珠解封。且这宝物与魔尊血脉相通,唯有他全身鲜血灌入,方可另魔珠彻底转化为神器。” 艳姝默然,一时间竟觉难以消化。慢慢的,一连串疑问浮现在脑海里,魔界为什么会有神器,并且按照他话里的意思,又是鲜血相融,又是封印藏匿,分明是拿命在护这珠子。再者,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诸天神仙蒙在鼓里,魔界有多少人了解暂不可知,一个只活了万余年c变成鬼怪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难道是他上面那人告诉他的? “魔珠是神器太过离奇,大人从何得知”艳姝带着几分试探,说道。然而当她触碰到他的视线,她的声音立时低了下去。 他不会告诉她。 凡事有度,有的事情她可以知道,但知道太多容易引起杀身之祸。她心知肚明,从无越界,故而才能活到今日。 话锋一转,她面上已浮起娇俏而谄媚的笑容,对着文澈福了一福,道:“魔珠已是大人囊中之物,恭喜大人即将集齐神器,待奉于主上,心愿可了。” 文澈闻言,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暖色。 艳姝目视男子,笑容不减,心中却是讽刺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眼前的人是个可怕的疯子,一个可以为救心上人,将自己出卖给妖魔的人,一个为了一人,不惜倾覆六界的人。 对于这样的疯子,她要加倍小心。 水波幽暗,无光无色,文澈站在巨大裂缝前,俯视良久,终握了握手中锦袋,将里面的神器拿了出来。 这时忽听一声吟啸冲天而起,海中怒浪卷起千重,两人皆愣了一愣,海底某处,遥远的一端,一道耀眼的白光炸裂开来,漆黑的海底亮如白昼,那白芒气势如虹,每一束都如一柄利剑,劈开深色的海水,一往无前。 艳姝一惊,眉头蹙起,低声道:“这是澄天剑?” 文澈没有说话,他只垂眸盯着掌中神器,脸色沉了下去。 艳姝见他神情有异,唤道:“大人。” 过了一刻,文澈目中神色忽然大变,吐出一口气,手掌用力攥住了神器,三块神器霎那间化成了粉末! 艳姝愕然。 “假的。”文澈冷然道。 他挥袖,粉末连同锦袋一起散在了水里。 海面上,恶战还在继续。 云泽这辈子都没这般狼狈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偷袭。 身后是数不尽的尘鬼,面前是诡异的一家三口,云泽腿一软,伏在木板上呕血不止,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那孩子笑着走过来,一脚将他踢飞,他胸口痛到麻木,胸骨似又折了两根。 “大人说先不杀你。”鬼童阿诺歪了一下头,奶声奶气的道。 云泽听明白了,不杀归不杀,但是可以玩得半死不活。他落在水里又被捞出来,折断了手,打断了胸骨,现在没死也真是世间奇迹。 鬼童抬脚踩过来时,他勉强蠕动着让开,微咧了一下嘴,虚弱的道:“能不踩脸么?” 鬼童微顿。 他笑了笑,他素来不喜欢脸上沾脏东西,从前是觉得自己这张脸乃是招蜂引蝶的本钱,不能破坏,如今,他是怕打肿了c毁容了,宁宁回来认不出他。 他心头记挂的姑娘,可还平安么。 早知道他们要经受这些折磨,这一路他就对她再好一些,他们可以多喝上几壶酒,吃几串冰糖葫芦,多看几场日出。 不过像现在这样,也好,他们的缘分这样深,他可以和她死在一起,让遥光仙君嫉妒死他。 想着念着,他将脸埋在木板上,无声的笑了。 太痛了,不如选个死法赶快放自己一马,只是咬舌剖腹一类太过惨烈,不大雅观啊 他吞下一口血,额头抵着甲板,睁开眼睛,有了主意。 在鬼童抓来的一瞬间,他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向他打去。 同归于尽,此法甚好。 鬼童猝不及防,脸上的笑容一滞,大叫一声,曹笙夫妇二人掠空而过,急忙抢上。 王染勾手抱着小诺躲了过去,云泽借势滚到了一边,将扇子一扔,侧身向曹笙挥去,满心想着杀一个赚一个。 曹笙的剑撞上扇子,黑气紫光来往不休。 就在这个空隙,王染也拔出了剑朝云泽刺去,云泽瞳孔一缩,避之不及,就要想水中躲去。 王染的剑尖停在他的眼前! 一柄银白色的仙剑直插入她的胸口,仙气浩然,露出半截剑身。 王染鲜血喷涌而出,倒了下去。鬼童阿诺尖叫起来。 漫天霞光,祥云朝凤,龙吟声犹在耳畔。 璀璨的白光涤荡黑暗,只一剑扫过,数百只尘鬼化作飞灰,不复存在,远处苏浔和沅女困局暂解。 来人再次调转,一把将云泽拉起来,仙力涌进他的身体。 光芒闪烁,露出那人容颜。 云泽顾不得多喘口气,抓着他的手臂,道:“快去救宁宁。” 然后又忙道:“把兵符给我,我回仙界找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心上之人 澄天剑的剑芒驱散了大片阴云, 天穹空了一块,晴日暖阳像一只干净的眼眸, 遥望凡尘。 无数尘鬼倒在剑下,鲜血染红了海域, 残骸飘浮在水面,修罗地狱也不过如此。 黑火从海底蹿上来, 水与火诡异的交融在一起, 灼烧着每一个人。 白色的光芒分出,护着海上仅存的人移向安全的地方, 沅女扶着苏浔, 迎着他的目光, 在白色屏障中深施一礼。苏浔昏了过去,恐怕来不及道别了。 遥光确认众人全身而退, 移开了视线, 右手按剑扑入黑色的火焰。 文澈始终与他隔着十数丈距离,层层黑火为墙,不得近身。踏着海浪, 文澈连步后退, 似避免和剑势正面相抗。 望着面前的男子, 文澈的目光深深,他本可以早一步隐遁, 徘徊此处唯一的原由, 不过是心中尚有疑惑。 “敢问太子殿下, 是何时发现我身份的?”他淡漠的道, 声音送到遥光耳中。提前换走神器,他有理由相信,遥光早对他抱有戒心。 千算万算,棋差一招,他终究还是小看了他。 遥光一剑灭尽奔涌而来的尘鬼,瞳孔微缩,冷然道:“你可知你做错了一桩事。” “何事?”文澈道。 “云山之中,你不该消失那么久。”他曾说自己进入已亡弟子的记忆不得脱身,这话听起来并无不妥,但如果细想下去,另一种假设也是成立的,那就是他早知长衡五弟子已经死了,故意选了那间屋子,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因为无论他拿了谁的记忆,他都无法附身,四千年前的记忆里,他始终都是‘柳潜’。 文澈点了点头,不错,是这个道理,虽然他在之后极力掩饰,但此事依然存在不少漏洞。 遥光神色一冷,下一句话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她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心肝俱裂,痛得无以复加,血液缓慢的倒流着,切割着每寸皮肉和筋骨,比融魂更痛。 当他回来,只看到一片空荡的海域,心已沉了下去。 他预感到自己最担忧之事发生了。 离开云山,他对文澈已心存疑虑,却因毫无证据拿他没办法,这一路,此人做事几近完美,找得借口恰当妥帖,轻易就获得了所有人的信任,就连贯会揣测人心的云泽,也失了戒心。 唯有他,未敢托大,固执的保留了几分警惕,甚至设想文澈会动手夺取神器,暗地将神器换下来,叮嘱她护全自己。然而这些防备终是不够,他没有料到文澈不只要夺神器,还要杀她。因着这一点偏差,他便付出了最不可承受的代价。 他一路都在想怎么护她,却在最危险的时候失了周全。 最终,弄丢了她。 文澈注视着他的双眼,隔着海浪和重火,讽刺又苍凉的笑了一下。然后,缓缓的吐出两个字:“死了。” 遥光的眼眸刹那卷起风暴,他握着剑的手一颤,澄天剑尖啸刺进黑火,天摇地动。 文澈全身肌肉崩住,召过周身所有尘鬼挡在身前,右手划下,自断左臂激起黑火凶性,借势飞出百丈。衣襟飘摇,腥风血雨里,他无声的弯唇,不知是笑是苦,心头飘过一语:遥光仙君,也许你们会有再相遇的一天,但你绝不会期望那天的到来,这世间至悲至苦之物,你不妨尝一尝? 海浪打来,天穹阴云盖上了那片晴空,万里苍凉,再没有旁人。 西海下起了暴雨,遥光停了剑,一滴血从唇边滑落,澄天剑倒插入海面,抬眸所见苍茫处,皆被蜂拥而来的尘鬼填满。 他的眼神有一刻空茫。太碍眼了,有这些东西挡着,如何能寻到她 忽的,他又低头轻笑了一声,没关系,杀就是了。 浓云低垂,压在他的心上,滔天巨浪在他脚下翻涌,他提剑,一剑染红一片海,直到再无妖物阻拦他的脚步。西海浩瀚,他独自一人飞身而下,如同一叶扁舟,在海上浮沉。听不见怒浪咆哮的声音,也听不到轰响的雷鸣,只有眼前辽阔苍凉的西海。 银纹衣衫被水浇透,他沉进最深的地方,指节青白,剑尖灌着毕生修为,白光乍起时,海水被推出数百丈,破开一道口子,然后再合上,海面从东往西逐寸劈裂,深海自上到下反复颠倒。 冰冷的海水撕扯着他,像一只巨爪抓向心脏,将那颗心生生向外拉扯,连同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一并扯出来,鲜血淋漓。黑色海水折射出的每寸微光都像她鹅黄色衣角,海风中仿佛有她唤他的声音。 “无脸仙君” 浪头捶碎了她的身影,在指缝间化作泡沫。他捧着细沫和砂石,像将她残留的影子捧在掌心。 狡黠眼眸c嫣然浅笑犹在脑海,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的浮现。她说,那些亲吻和拥抱要攒着,待到了仙界一并还给她。她说,要在他的府上种一池莲花。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弄丢了她?他无法原谅自己,是他将她带来西海却护不住她,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没有在她身边。 回忆是刀是剑,轻易将他击溃,他吞咽一口鲜血入腹,眼眸猩红。 要找到她,哪怕翻遍西海,要找到她,哪怕天降惩戒,要找到她,哪怕为时已晚。 万丈海水比山还沉,他背着它踏出一步,又是一步,俯身认真的找着,这片海看不见尽头,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转眼就是沧海桑田。 原来,这便是他们的一生一世。 海浪来去,日升月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在一道幽深的沟壑前! 那道海沟侧面如刀劈斧砍,形成断崖之态,他怔然望着,呼吸渐渐凝滞。黑色的海水从最深处滚出,送来微弱的气息。 熟悉的,气息。 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发抖,下一刻,飞身跃入深渊。 白光将峭壁照作白日,海底每一寸土地映入眼帘,他寸寸搜寻,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再次停下,有什么东西攫住他的呼吸,越攥越紧。 脚步沉重,一个踉跄,他扶住石壁,靠近那个角落。 尘土中,一只小小的河蚌露出半截身子。 他的目光一顿,瞳孔紧缩着,而后单膝缓缓,跪了下去。 他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的挖出它,将它捧在掌心。 阿宁,我来了。 我们一起去仙界。 心头被什么洞穿,滚烫的血汩汩涌出,腥甜的气息从他的胸口奔向咽喉,“噗”的一声从口中溅出来。 天地旋转,这漆黑的c空旷的六界再无你的身影。 浑浊的海底,银色的身影倒了下去,一片死气。 就在这时,黑暗中闪出一缕蓝色光芒,一只手突然凭空伸出,扶住了他。 九天之上便是仙界。 云泽拿着遥光的兵符越过团云星子,向上振袖而起。兵符蕴含极高深的法力,足以助他回天,且恢复道行也非难事,他虽然掉下焚心池,但仙骨还在,只要到了地方,法力自然就回来了。 烈风刮着他的衣衫,一切顺利,他能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仙力逐渐充盈,连伤口的疼痛都在减弱。 为了不耽误时间,他径直朝着往日仙气最盛的地方飞过去,那是素日神仙聚集之处,也离天帝住所最近。 云雾缥缈,他降下身形。 身边是一望无际的星河,水波潋滟,仙气飘浮在河面上,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水雾。他立于星河之畔,雾气缭绕在他周围。 他挥袍淡去雾气,微蹙了下眉。 仙界还是同他离开时一般面貌,没有变化,但似乎有哪里显得诡异。 他一路走来,竟是一位仙君都没碰到。 环顾四周,他捏了一把扇子,原本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脸,再次白了白。但想着既然回来了,必然要拉上几个人下去帮忙,这样空手而归不大妥当,于是他略微定了神,决定沿着路去找天帝。然而走了半截,却是越行越慢。 他抿唇,住了步子。 眼前一切,都太不对劲,难道是仙界出了什么事? 反复思量着,他的心微沉,后退一步,倏地转过身向来时的路疾飞而去。 浩瀚的星河泛起波纹,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踏入星河的刹那,一股力量忽的随风打来,砍在他的后背,这力道猛烈绝非常人可抵。 他胸腔里一阵翻腾,吐出一口血。 黑暗朝他罩下来。 意识消失前,他的余光看到远处似有几个神仙的身影,只可惜他们离得太远,不一定能看见他,更救不得他。 他叹了口气,叹自己太过无用,也有无数疑问出现在脑海,无人解答。 仙气合围,吞没了他的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 阴冷的风从远处吹来, 撩动墨色的衣衫。 黑色浪花拍击着海岸,海水溅到岸边女子的身上, 她趴伏在地,长发散下来, 一半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另一半浸在水里。许是此地过于阴寒,她的肩膀瑟缩了一下, 苍白的脸上秀眉紧蹙。 似在遥远的梦境里沉睡太久, 醒来恍如隔世。 安宁咳出一口海水,微蜷了身体, 在冰冷的地面上打了个寒颤。 风送来海浪的呼啸,也卷来风幡上铃铛的脆响,一声连着一声, 像极了急切的呼唤。 她睁开眼, 视野逐渐清晰。 触目是黑色的断壁残垣,随意堆叠在一起, 另一侧是一排尚算完好的石柱, 沿着黑玉石的路向前延伸,每个柱子顶端系着长长的红色纱幡,纱幡一角垂着金色的铃铛, 风吹过,铃铛细碎的轻响充斥在这方天地。 玉石路很长, 在这条路的尽头伫立着一座大殿, 七十二级台阶, 重檐庑殿顶,暗色的琉璃瓦下悬着匾额,上面笔势铁画银钩,却是锋芒暗敛,写着“熙和”二字。 那两字落在眼前,勾出一缕记忆,化作一个男子的身影。她怔怔远望于他,看着他身着白色锦缎立在阶上,仰首去看那块牌匾,叹道:“宁宁,你说父君是怎么想的,将这宫殿取作‘熙和’,我看还不如叫个‘天下第一宫’,再不济直接写作‘魔宫’也可啊。” 言罢,他似十分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扇了两下扇子,转过身。 男子面容就这般坠进她的双眸,那是极俊美的一张脸,因着爱笑爱闹的性子,凤眸总有潋滟的光芒。那张容颜,就藏在她记忆深处。她定神,一转不转的注视着他,嘴唇微张,却唤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目光像一根线牵引着她站起来,向殿门行去,每走出一步,身侧的风铃就颤一下。 她终于踏上了玉阶,男子的影像消失了。 宽大的殿门雕着缠龙云纹,用的石料讲究,光可鉴人,她的指尖一抖,呆愣着看着那扇门映出的影子,那是她如今的模样。 大体还是这一千五百年熟悉的样子,但微末处天差地别,她的眼角有一抹轻红,墨色的衣衫衬得她眉眼更浓。她的手抬起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血红的戒指将唇染成朱红色。 她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睫。 死死咬住唇瓣,她的手微颤着,半晌,转了方向,缓缓推开面前沉重的殿门。 光阴在门上刻下烙痕,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霎那间倒流回一千五百年前。 那是大荒历一万一千四百年。 她微提了裙穿过宫殿蜿蜒的回廊,因走得急,侍者都没跟上,远远唤着“主上”追过来,她兀自不理,一心往后殿去。 行至书房,她“咣当”一把将门挥开。 里面的人正提笔画着什么,闻声吓了一跳,墨水都滴在了袖子上,他抚着胸口道:“宁宁,你要吓死你亲哥?” 她瞪了他一眼,但又拿他没办法,道:“哥,仙界的人就要攻来了,五族将军还在殿中等着,你放着正事不做,在书房里绣花么?” 男子满脸写着“你这是什么话”,然后故作心痛状道:“宁宁,你何时对你哥这般没信心了?” 她险些被他气笑,她晓得自己的兄长素日最爱插科打诨,贵为魔尊,做事却跳脱,但哪晓得于此关键处,还这般不靠谱。 她想了想,又道:“难道你准备亲手绘面白旗降了?” 猝不及防,男子脚下一个趔趄,脸上浮起哀怨颜色,道:“妹妹,我谢谢你想得这样周全。” 他顿时没了兴致,大叹了一声丢了笔,过来拉她,道:“我且问你,仙魔两界打了多久?” 她道:“数万年。”具体年月已然记不清了。 “那你哥可有输过?” 她瞥了他一眼,已起了腹诽之心,要说正经的输倒是没有,否则魔界早就不在了,但战役频繁磨人性子,大大小小的总有那么几次,可见亲哥脸皮厚,忘记输的可不只剩赢的么。 “仙界太子此番带了多少人?”她也叹,看着他道。 男子一顿,挑眉道:“三万天兵,估摸着天将上千。” 她嗔了他一眼,原来他还知道指尖敲了下桌子,她坐直了道:“比从前多了一倍,已是决战之势。” 男子笑了笑,神情未变,道:“那又如何?” 他揉了下她的发,又道:“哥哥我也不是吃素的,何况你别忘了,他们找不到c也进不来魔窟,哪有机会决战。” 她见他神色淡然,似有应对之法,思量许久,心弦方松了松,心道也罢,这么多年,仙魔两界争斗不休,但冥冥中还维持着平衡,也许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相比被硬扣一个尘鬼祸首的帽子,打上一仗反而舒坦。 只是她此番心头惴惴不安,不知是为何 “哥哥方才在画什么?”缓了心神,她随口问他。 男子一笑,转身拿起桌上的东西打开来给她瞧。 她一瞥,又是一滞。他手里正举着一把扇子,扇子是他平时带在身上的,扇面却换了,桃花梨花朵朵开,左斜一个枝子右插一跟杈,怎一个花里胡哨了得,她几乎立刻要露出嫌弃的目光。 男子却笑得开怀,道:“宁宁,你说我将这柄折花扇做成法宝如何?” “为何?” 男子哈哈笑道:“这才能配得上我风流倜傥的形象。” 他扇了两下,冲她抛了个风流眼色道:“漂亮不?” 她白了他一眼,认真的道:“哥哥你以后别画东西了。” 男子脸上一僵,道:“怎么?” “太丑了。” 男子嘴角耷拉下来,算是彻底笑不下去了,她却看着他,弯了弯眉眼笑了起来。 画面匆匆凝聚又消散,一晃之间,重重暗影泼墨般淋下,鲜血溅满了魔窟,她走在熙和殿中,又似踏在记忆深处。 寒冷的冥池中,她想拦住哥哥,告诉他,魔界有魔尊与魔主并存,他们兄妹二人血脉相连,理当共进退。哥哥却止住了她的话头,用寒铁链锁住了她的双脚。 他银甲染血,硬扯出一丝笑容,对她道:“今日战局有异,但你不必害怕,他们既来了就别想回去。” “哥哥” 男子眼眶微红,摇了摇头,摸着她的头发,道:“宁宁,你且在此等一等,待哥哥将那些个自以为是的神仙除尽,就回来接你。” 她浮于池底,心口揪紧,以他们二人的道行,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兄长这是要保她万无一失。她抓住他的衣角,最终还是松开,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无用,他心意已决,绝不会放开她。 “好,我等你。”她轻声道。 男子摸了摸她的脸颊,光影一闪,绝然离去。 那是格外漫长的一天,仙魔两界素来征战不休,哥哥湛阳时而带着魔界五族征伐,她则守在魔宫中处理俗务,两人一主外一主内,在父君走后撑起魔界,故而那一日,是她第一次正面对上仙界大军。 也是记忆里的最后一次。 她记得兄长背对着她,倒在一片白色光芒里,鲜血涌出,染红了他的银甲和白色衣衫。 她抱着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直到兄长合上双眼,再没有睁开。她颤抖着伸手,擦干他唇边的血迹。 白色光芒里恨意滋生,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向自己疾驰而来,他的眼眸是黑夜,斩碎星辰,满是寒意。 她要他死,他也没打算放过她。 她望着那双眸子,红了眼。 魔宫所在地至阴至寒,连着一方冥池,亦是冰凉刺骨,深不可测,因此魔族众人便将魔界统称为‘寒渊’。那日仙界大军破了结阵,攻入魔界,她恨极,不顾兄长往日的叮嘱,将封印在寒渊水底的魔珠剖出,誓与仙界太子同归于尽。 魔珠之力甚威,可惜封印还在,只将仙界太子的魂魄剥离出来,其后,力量又反噬回了她的身上。 她受到重击,五感俱灭,沉入黑暗。而更在她意料之外的是,她的魂魄也被剥出,飘进冥池,随水流动,附在了一个河蚌的身上 宫殿里,她用了一百五十步,走到大殿正位。西海中,她用了一千五百年,做了一场美梦。 梦里她认识了五个陌生的友人,一路相伴,看着灰色的世间被他们慢慢添上色彩,她的哥哥,也默默陪在她的身边,像从前一般逗她开心。 她还遇到一个温和的男子,他道行尚缺,唯剩魂魄,却很爱c很爱她。 他们曾盘算着,怎么哄对方去西海。 他们说好的,要一起去仙界,此后星河绚烂,与君长安。 记忆刺痛了她,她阖眸,眼泪倾泻而下,在指缝间止不住的流淌,巨大的酸楚围拢着她,心在某一刻疼到了极点。 她听到泡沫粉碎的声音,那是幸福被彻底摧毁后,留下的余音。 原来,他们曾离幸福那么近。 如今,她失了梦,甚至连做梦的资格也没有了。 红色的戒指上落满了泪水,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整座寒渊从沉睡中苏醒,大地剧烈震颤,断壁残垣不住抖动,飞起数尺,重新拼接,聚作整齐又宏伟的屋舍楼阁。 她怔然远眺,望着无尽虚空,泪盈满双目。 若有一日,再相见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6.魔界叛徒 大荒历一万两千九百年, 四海暗流翻涌。 于北方枯泽隐匿多年的魔族接二连三冒出头来,向西奔走, 聚于谷卓山下。山下小镇荒废多日,但酒馆茶舍尚在, 酒水齐全,也算个落脚的好地方。 这日天阴, 连绵的小雨下了四五个时辰, 镇口泥泞的路上闪出一黑袍男子,他穿着兜帽看不见容颜, 手上拎着一个足有一人大小的麻袋, 形容古怪。 他环视四周, 拖着麻袋的脚步一顿,拐进一家酒馆靠窗坐了, 没有理会身边三三两两围坐的魔族人, 兀自拍开一壶酒默默吃着。 众人只道是哪一族的闲人,便未将他放在眼里,专心闲聊。 “东躲西藏这么些年, 可算是有盼头了。”一人当先放下酒杯叹道。 众人闻言皆是点头, 口中称是。 “前日族长传信, 我当又有什么糟心事,原来竟是这等好消息, 主上与尊上离开多年, 好好的魔界被折腾成这番模样, 与你们实话说, 我是睡不着的,夜半惊醒,全是仙界那时攻来情形。” “不错,确实如此,”另一人接口道,“却不知主上回来了,尊上何时能归来。” 众人相觑片刻,道:“至今没有消息,主上只说尊上暂时无恙,未透露更多。” “许是还在仙界之中。”一人沉吟,低声猜了一句。 旁边的人俱是闭了嘴,显然这档事在他们看来十分屈辱不耐。 “仙界猖狂,待我等攻上天去,哪怕拼了性命也要给他们个好看。”一人拍了桌子,酒杯一震,洒出几滴落在桌上。 众人面上都有愤怒颜色,纷纷叫嚷起来,道:“正是正是,杀一双赚一双。” “可是我怎么瞧着主上的心思好似并不急于攻上天去。”有人咽了口酒,小声道。 “你懂什么,”一人立刻瞪过去,道,“凡事有先有后,只等召集五族处理了内务,方好安心行事。” 众人点头,心道此话不假。 “只是那串通仙族打开寒渊结界的叛徒,我们私下也找了千余年都没音信,眼下哪能说寻到就寻到?”一人问道。 “这你有所不知了,主上回来后就收到了消息,此人”另一侧的人,往两旁看了一眼,忽压低了声音,道,“有信了。” 众人一惊道:“果真?” 那人点了点头,道:“我也是听族长说起的,眼下这时候,五族族长应在去寒渊的路上了。” 众人均现出几分快意神情,拊掌道:“这才像话,天理昭昭,怎许这等下作的人逍遥!” 他们忿忿而言,言辞里的意思是相同的,连情绪都相似。若是那叛徒出现在他们面前,恐怕就要被群起而攻之,剁成碎块也是可能的。 相比愤怒的众人,窗边戴着兜帽的男子显得平静许多,他停留的时间也很短,几乎在众人话音落尽时,就喝完了酒,往外走了。直行至一片阴翳树林,才再度停下。 一白须老者站在树下,等着他走近。 黑衣男子抬眼看了老者一眼,也不多说,手上用力,将麻袋抛到了他的脚下,道:“人在此,拿去。”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发声艰难。 白须老者提起麻袋,掂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待我禀明主上,你所求之事或有转机。” 黑衣男子唇微微蠕动,道了句多谢。 白须老者摆了摆手,不欲多说,道:“不必谢我,且等等看罢。”言毕,他一口气提着麻袋转身走了,因脚微瘸,走到半路,身子摇晃了一下,才定住,而后化作一道光影离去了。 黑衣男子注视着天边残影,默然直立。 寒渊熙和宫,白须老者拾阶而上。 魔族五位族长已等候多时,开了宫门,在门前迎他入殿。 白须老者挥袖将手里的麻袋扔在玉石地面上,冷哼了一声。 翼族族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最先踏上,那麻袋已被解开,露出一人头脸,他一脚踢过去,硬将那人踢出了痛哼声。 那人疼得睁开眼睛,往后缩了一缩。 “木将军,好久不见。”翼族族长盯住他,冷然道。 那被唤为‘木将军’的人,在看到众人的瞬间瞪大双眸。 白须老者在旁哼了一声,道:”怎么,多时不见,木将军是忘了我们几人了?” 那位木将军呆怔着,瞳孔恐惧的锁紧众人,他身子颤抖着,连麻袋都不及钻出,连滚带爬的往后撤。 殿里的人越发多了,在白须老者进来之后,各族地位较高的族人都入得殿来,他们站在自家族长身后,井然有序,目光亦是一致得紧,皆含着刀剑刺向麻袋里的人。 那木将军已知大事不妙,躲想来是无处可躲的,他略一迟疑,反过去抱住白须老者的腿,道:“艮伯,我已知错了,何况若非仙界中人威胁于我,我怎会” “畜生!”白须老者啐了他一口,目中精光大盛,道,”木将军,往日老朽瞧着你也是条好汉,想不到是这般贪生怕死之辈,嘴上喊着知错,你决定放仙界之人进来的时候,怎不知是错!也罢也罢,魔界族人众多,少不得出一两个蛀虫,所幸今日主上安然归来,否则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抵偿半分。“ 木将军张了张口,以额头抵地痛哭。 正悲啼作苦,忽听殿上传来一女子声音,淡淡道:“艮伯,你这话就说差了,本座回不回来,此人都是要千刀万剐的,不是么?” 木将军闻声如受重击。 殿中众人齐声行礼,道:“恭迎主上。” 殿上一女子身影袅娜,红色纱幡,墨色衣裙,幽暗中透着神秘,主位在其身后,更添了许多高不可攀。 她未入座,而是沿着王座前的玉阶走过来,木将军脸颊肌肉绷紧,呆愣的看着她。 女子眉目如画,一双眼清灵又妩媚,只是没有温度,她此番没有戴面纱,一张脸极美,如墨色勾勒的工笔画,无处不精致。 她俯身看他,良久,微微一笑。 木将军额上青筋倏地一跳,听面前女子缓缓言道:“今日见到木将军,本座悟出一桩事,你可知是什么?” 他目光一颤。 “四千年前,也有个叛徒,比你更为大胆,挑拨仙界魔界相争,又偷跑出去,私自将魔族换皮之术传给了外人。然后,”她一挑眉,道,“被我抓到了。” 木将军嘴唇褪去血色,浑身颤抖,霎时抖成了个筛子。 “如今又多了一个你,”她继续一字一句说着,“本座思来想去,觉得必定是尊上这些年心肠软了,否则这偌大魔界,怎么何物都不多,偏生叛徒最多?” 她停顿了一下,斜睨着他道:“你说,是也不是?” 木将军面色如土,他的冷汗落下,又一瞬从麻袋里滚出来,膝行数步,欲跪去女子脚边。女子却不给他近身机会,她冷笑一声,拂了拂袖,将他扔远。 木将军撞在玉柱上,口吐鲜血。 待喘口气,他一咬牙,重重叩首,兀自狡辩道:“主上,下官有错,错在失察怯懦,其余的,下官不认。” 众人大哗,皆道此人不要脸的程度简直匪夷所思,女子只将他作犬声狂吠,冷然不言,转身走上主位。 那木将军还不肯罢休,手脚并用跪于阶前,大声道:“是那仙界太子!是他!此人阴险狡诈,为攻入寒渊无所不用其极。主上,毁了魔窟,害了尊上的是此人啊” 他的话截在喉中。 他看着阶上的女子突然顿住了脚步,而后慢慢的回过头来,冷冷的,看着他。她的眸中刹那生出雷霆之色,从遥远之地斩下,断人魂魄。 “主上!”这是他吐出的最后两个字。 一阵血雾从他胸口喷洒出来,染红了熙和殿平滑透亮的玉石地面,血像小溪一般蜿蜒流淌。 女子出手快且狠,众人微惊,但更多的是快慰,只因此人该死,早该死了。 殿前这场审判,简单至极,也理当如此。 魔主回宫,寒渊百废待兴,自有更要紧的事处理,小小的插曲很快便被众人丢到了一边。 之后的两个时辰,五族族长及族中部将,将这些年的境况一一汇禀,诉求倒是颇为一致,乃是探明尊上所在,迎其归来。 “尊上与主上血脉相连,多年互为臂膀,佑寒渊而复我大业,今有主上却无尊上,如完身有损,于魔界无益。下官请主上以大局为重,聚将力c齐众心c攻仙界,迎回尊上。” “请主上思量。”众人躬身行礼,齐声道。 安宁没有立刻应下,甚至少有开口。 五族族长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善罢甘休,但好在几人没有因恨意失了理智,思及寒渊刚有起色,也明白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遂努力按捺,言道以主上为重,再行商议就是了。 如此一来,既显了敬意,亦为他们自己找了台阶下,十分和顺。 待诸事禀明清楚,安排妥当,殿上人便各自散去,忙碌开了。 安宁走下了大殿。 长长的回廊里,一十八位侍者从墙边走来,躬身随在她身后。安宁微顿,心头有些暗色,终是将他们挥退,独自一人慢慢前行。 雕梁画栋的廊道空旷,能让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近来的习惯便是这样,总愿意一个人呆着,毕竟一人更容易心生宁静。 然后在这片宁静中,正视那份诡异的脱离感,仿佛方才殿上的女子,不是她。 她知道自己还没有习惯,中间间隔的一千五百年,放在永生的岁月里看似短暂,但留在记忆中却是漫长的。 这具身体c这个身份,她需要用尽全力去熟悉和消化。 包括恨意,有她自己的一份,还有魔界所有人积攒起来的那份。 她心中承认它的存在,却真真切切的知道,自己承担不了。 甚至连想一想都痛得不能呼吸。 因为,天上的那个人是他,他们恨的那个人是他啊。 她将自己的脸隐在暗处,眼睫轻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7.投诚之人 安宁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寝殿的。 直到余光触及飘扬的红色纱幡, 才意识到自己进了内殿。她蹙了蹙眉,心神恍惚。 寒渊至深,无法透进阳光,全靠夜明珠照亮楼台宫宇,此时殿里也布上了明珠, 光线铺满案几玉桌, 兼有清香盈室,想是宫婢已在她归来前添了香,将宫殿收拾妥当。 近日充斥在脑海里的事情太过庞杂, 她额边隐约发酸,闻到这股味道才稍微好些,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太深的陷进回忆里, 并不是好事。 她阖目一刻, 正欲坐下, 门外响起一女子柔和的声音, 唤道:“小姐。” 光影暗淡,来人拈了一盏银灯, 对着她福了福。 安宁对殿中的宫人还有印象, 魔宫中唤她主上的人很多,唤她小姐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艮伯, 另一个就是照顾她起居的宫婢晏雀了。 对她印象深, 全因为这女子是被哥哥湛阳亲手捡回来的, 到魔宫时才一两岁,几乎与她一起长大。 她素来知道哥哥继承了父君的习惯,最喜四处捡人,但捡回一个这么年幼的女娃娃还是第一次。 且这女娃娃面貌不大寻常,魔界中人面貌肢体大多有些缺损,晏雀也一样,甚至更严重。听哥哥说,晏雀就因半身毁了容,所以被双亲抛弃,险些饿死在路边,他一时发了善心,就捡了她回来,美其名曰给魔界多添一份生力。 她对此嗤之以鼻,还呛了他,说要实打实的添人力,还不如找人生几个娃娃,打出生就能得个魔身,岂不更好。 哥哥气得直拍扇子。 时隔多年,原以为物是人非,没想到晏雀还在。 她看着她蹑步进了殿,施礼道:“小姐,艮伯在殿外候着。” 她点了点头。 晏雀一向恭谨,待回禀完就退了几步,返身迈出殿门。 安宁注视着她背影,忽而心头一动,轻声唤住她。 晏雀停下。 她迟疑了一下,问她:“这些年你在北方枯泽过得还好么?” 晏雀一愣,笑了笑,道:“这些年仙界没有再找魔族的麻烦,枯泽虽比不上寒渊,但也没有什么难过的。我们一切还好,只是苦了小姐和公子。” 安宁默然。这一千五百年,魔族溃散,但好似也得了平静,如今重聚,所有的平静付之一炬,不知是好是坏。 晏雀察觉到面前女子情绪不佳,遂不多言,缓缓退下。换作白发白须的老者走进,他身形枯瘦,但一双眼眸格外明亮,看不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安宁是小辈,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开口就多了几分亲近,安宁也不计较,在她深心之中还是很尊敬这个老人的,这么多年魔界琐事都由他帮忙打理,亲历亲为,此番回来也全仗他提点。 “五族族长已将族人安置妥当,寒渊外零散的族群也都接到了消息,他们会暂时隐蔽起来,待主上安排,”艮伯言语顿了顿,道,“魔族的人终归不如从前那般齐整了。” 安宁谢过了他。 艮伯接着叹了口气,道:“今日殿上几位族长过于急躁了,重启寒渊哪有那么容易,不过小姐也明白,他们心意是好的。” 安宁抬起眼眸,道:“魔界尚未恢复元气,并不是举战的好时候。” 艮伯点头,肃然道:“正是此理,但小姐也要留心思量,若暂时不能发兵仙界,该如何确认尊上安危?” 此问才是最关键的。 安宁一时沉默着不答,并非是她脑海空茫无物,而是她早有了主意,这个主意她想了许久,此番艮伯既然开口问了,她倒不妨说与他听。 \"艮伯,你所说之事我已想过。\" 艮伯道:“小姐的意思是” 安宁眼眸光芒一晃,看着他道:“眼下我们只知哥哥在仙界,至于状况如何c关在何处,一无所知,与其众人胡乱猜测心生忐忑,不如亲自去仙界探听虚实。” 而后她一顿,这般说道:“魔界有移魂之术,以我的道行,可以附上仙身。” 艮伯霍然睁大双眸,连想都没想,截然道:“不可!” “仙界在九天之外,距离过远,极损修为,且移魂凶险,万一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小姐是魔界主上,身系魔族族众,绝不可轻易涉险!” 安宁却是道:“艮伯,除了此法,难道你还有其它法子?” 艮伯一滞,还待劝说,又听女子拦住他的话头,道:“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不是么?” 安宁注视着他,又一翻掌,唤出一物推到他面前,道:“此物名唤洞天镜,相信艮伯也听说过它的功用。” 说完,她在自己手上一划,鲜血溢了出来,滴落在镜子上。 她知道镜子中会显示出什么。 这面洞天镜在西海遗失,她恢复记忆后,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回到了西海,没想到竟让她重新找到了它,文澈带走了他想要的,将锦袋和洞天镜一起扔进了深渊。 镜中无法显示哥哥的位置,但是能看到他的身影,以及周围景物。 她确认他还活着,而且恢复了身份,不再是‘云泽’的模样,但他活得极艰难,脸色惨白,毫无血色,似被困在了什么地方。 “也许用了移魂之术也无法探明哥哥确切位置,但如果不用,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这个道理,艮伯不会不明白,他不说,是因为不愿让她亲去涉险,眼下除了她,魔界没有人能移魂到仙界。 “不可不可,”艮伯依然固执的摇头,道,“仙界虽然元气大伤,但实力仍在,小姐一人前往,实在不妥。” 安宁那厢却是心意已决,道:“艮伯,不过是一日工夫,我小心些就是了,不会有事。” 艮伯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她眼中神情坚决,不禁哑然,吞下后面的言辞。 他思虑再三,终是叹了口气,对她躬身施礼:“小姐非要如此,小老儿也阻拦不得,只盼小姐保重自身。小老儿这就指派人手,在途中接应。” 安宁心中一松,点头道:“我去去就回。” “小姐打算何时出发?”艮伯道。 安宁想了想,道:“明日。”她还有事要处理。 “你之前和我提到的那人,身在何处?”她站起身来,道。话中说的是将叛徒木将军抓住的人,那叛徒逃亡千余年,抓住他恐怕花了很大一番力气,听艮伯的意思,那人似有所求,如此费心费力投诚,难免令她生出几分好奇,左右现下无事,她决定见上一见。 艮伯道:“小老儿正要回禀此事,那人在寒渊外候了一日了,就等小姐传唤。” “你带他去偏殿吧,”安宁移了步子,道,“是哪一族的,你可认识?” 艮伯道:“不是正经的魔族人,是个修了魔道的凡人。” 咦?安宁讶然,这些年并未听说有什么入魔的凡人啊。 又见艮伯淡淡一笑,道:“也许小姐还记得他。” 安宁更为讶异,最近她记忆混乱,难不成遗忘了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薛牧,四千年前曾与小姐有一面之缘。” 安宁一滞,猛然回过头去:“薛牧?” 偏殿,琉璃盏中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光,一个裹着黑衣的男子立在灯侧,像一道影子。 安宁走进来,在暗影中找到了他。 他也在此时抬头看了她一眼,速度不快不慢,正可将女子的身影打量全,看到她容貌的一刻,男子眼底闪过一丝难抑的惊诧和惊艳。 她没有戴面纱,面纱下的容颜清丽魅人,世间少有。 他只见过她一面,在四千年前的薛家村,她从天而降,倚在树枝上,教兄长薛哲用换皮之术来杀他,他躲在远处看着,觉得这个女子狡黠又狠毒。 那时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亲入冥界站在她面前。 他敛神沉眸,躬身行大礼,嘶哑的道:“小人薛牧,见过魔主。” 安宁目视此人良久,就是这么看着,记忆便如同海浪一样翻出浪花,一波又一波。世间缘分果真古怪难解,他没想到自己会进魔界,而她,是没想到他还活着。 当日安宁一行人经历云山往事,但并没有改变现实,想必四千年前,此人自己得了机缘逃出了枯井,又因为修魔,彻底变作了魔族人,才得了长生不死之身。 安宁对此人谈不上恨,四千年前她除掉了叛徒,杀他是顺手的事,哪怕最后没杀成也是过眼云烟,四千年后,她进入云山记忆,变成魏琪,和他有短暂的交集,两人也是平平淡淡,各取所需。 让她难受的不是薛牧本身,而是看到他,她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人来。 她每日都在努力不去想他,有时难过的恨不能拿剑刺自己,勉强好些,却又有人一遍遍在面前提醒她,有意的c无意的。 薛牧明显是后者。他就这么冒失的出现了,冒失的勾起她想忘记的回忆,看到他的刹那,她的脑海里全然不是什么薛牧c薛哲。 尽是那个人。 他的温柔,他的好,他牵着她走过的人皮林子,在记忆里无视旁人,抱着她吐露的言辞潮水一般翻涌到眼前。 她久久注视着眼前男子,某一刻甚至有冲动,想让他立刻在自己眼前消失,死也好走也好。 但他消失了,那些回忆呢? 她心尖突然一疼,指甲刺进掌心。过了好半天,她才缓了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竟敢来寒渊?”这一句是她身为魔主该说的。 薛牧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从前不敢,如今是我自己想来。” 安宁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薛牧却是摇了摇头,道:“你不会。” “杀我何益?当年教我法术的叛徒已被你处决,而我活了多年,也未破魔族规矩将法术传给其他人。眼下更替你们找到了叛逃者,敢问主上,我有何罪?”他目光微闪,道。 安宁挑眉,不得不说,此人口才不错,现在她确实没有杀他的必要了。 “听艮伯说,你有求于寒渊,说说看?” 薛牧眼中掠过一丝喜色,唇似乎抖了一下,道:“我要寻我兄长薛哲。” 安宁一怔,随即又轻哼一声:“你怎知我一定会帮你?”这件事不容易,她完全可以拿其它的东西打发他。 薛牧深深看她,道:“魔族百废待兴,正需人手,薛牧愿效犬马之劳。” “再者,寻找兄长之心,我与主上相同。” 安宁看着他那双眼说不出话来,四千年光阴流转,爱恨颠倒,这个人真别扭。 他们好像都是别扭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8.紫阳洞府 天有九野, 扶摇而上九万里,是为九重天。 仙界有三十六天宫,主殿凌霄三檐四簇,其余诸殿星罗棋布,散于四周。天宫之外, 还有无数仙人洞府, 大都是神仙收徒修炼之所,离天宫较远,瑞草常青, 清静宜人。 数万年间,尘鬼降世,仙界众仙连年下凡,九重天上的人便少了许多, 洞府多有废弃不用的, 显得格外冷清。而这其中, 西南一名曰“紫阳”的洞府, 却还有人走动。 开门的是一梳着双髻的仙童,他匆匆打开屋门向东侧丹房跑去, 不多时又捧着紫檀小罐奔出来。待喘匀了气, 他重新迈进屋子,轻手轻脚行至案几, 将小罐里的粉末用银匙挑出来, 放进一盏琉璃灯里。 琉璃灯火焰吞吐, 散出一股奇异的清香。他低头看了一会, 待火光全变成蓝色,才松了口气。 收了罐子,他转身走进内室。 内室很宽敞,窗边搁着金丝木的躺椅,眼下那椅子上,一个年轻男子正阖目沉睡。 男子面容极苍白,哪怕在梦中似也睡不安稳,他紧蹙着眉,薄毯一角垂落在地。仙童看着那张脸,脸上莫名的就发红,他挠了挠头,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怕惊动了男子,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屏住呼吸,将毯子捡起来。 待将薄毯拉好了,他才直起身,未曾想刚一抬头,就望进一双眼眸。 他吓了一跳,手一抖,紫檀小罐“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随即他惊喜道:“仙君,你醒了!” 又道:“你等等,我去叫师父来!” 说着话,他已一路跑走,大声喊道:“师父师父,师叔醒了!”洞府中瞬间被孩童的叫喊声充满。 阳光从窗棱上折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遥光皱了皱眉,沉目定神。 鼻间飘过一缕清凉的烟气,他终是清醒了过来。 这个味道也是他记忆里熟悉的,年少时,他与众师兄在紫阳洞府修炼,殿中常点清衍香,作安心静气,辅助修行之用。 多年后,他竟回到了此处。 未及多想,门外已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仙童打帘,将一个坐着木质轮椅的蓝衣男子推了进来。 男子相貌淡雅,目如琉璃,戴着天蓝色细纹抹额,中间镶嵌一颗白色玉石,湛蓝锦袍上绣有暗纹,非祥云非龙凤,却是“清韵”二字,通身气节将“雅”之一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始终跟随椅子移动,不曾站起,一双腿竟似废了。 遥光看见他的第一眼已然愣住,隐有不可置信的神情,待视线落到他的腿上,更生出一分惊疑。 男子看着他,似乎知道他心中疑惑,但不急于解释,而是淡笑寒暄:“师弟,好久不见。” 遥光注视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叹了一声:“大师兄。” 男子笑了笑。 紫阳真人收徒九人,其中与他最为亲近的是大师兄天枢,二师兄天璇及四师兄天权,后来这三人也成为了天庭七星主将,眼前男子便是大师兄天枢。 能让遥光惊疑的不只是他的腿,而是天枢这个人,六界皆知,北斗七位主将,除了遥光,其余人都逝世了,数千年间死在与尘鬼c魔界的交锋中。 但此时此刻,天枢竟是死而复生,回到了尘封已久的紫阳洞府。怎能不让人疑惑? 仙童退了下去,两人间有一刻寂静,半晌,天枢忽的一笑,掸了掸袖,却是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遥光一怔。 天枢将一杯水递给他,眨了下眼,传音道:“怎么样,我装的还可以吧。”言罢,又坐了回去。 遥光一皱眉,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还活着?” 遥光看着他,活着是个问题,但更奇怪的是:“师兄为何躲在此处?” 天枢半认真半是玩笑的道:“自然是想活得长一些,最好能捱到师弟你回来。” 语气不像他熟悉的那个师兄,少了平和,多了无奈。 两人自幼一同长大,天枢也不瞒他,将这些年的遭遇讲与他听。 “我离开仙界时,是一千五百年前,奉天帝之命领军赴岐山铲除尘鬼陌奇,此事你也是知道的。” 遥光自然记得,这些年仙界四处开战,他和天枢同一日下界,临走还曾碰面,攻入魔界前一天,他接到了消息,说天枢那一支在岐山遭遇不测,为此他还曾阵前分兵,违抗天帝命令,强行派出一队人马去支援,但终究晚了一步。 “陌奇倒是其次,那一日你可知我在岐山见到了什么?”天枢微顿,目光闪了一下,道,“尘鬼阵中还有狍鸮和另外三只凶兽。” 遥光闻言目光一沉,那些原本镇压在天外的凶兽果然已为尘鬼大军所用,离山秀木村中,他们碰到了狍鸮和火鼠,与天枢所见相同。 天枢接着道:“后来我思量着,毕竟当年尘鬼和妖兽俱封印在天外天,两个联合起来对付仙界,不足为奇。” “那日我带兵杀了半数尘鬼和其中两只凶兽,但无奈陌奇幻术厉害,将兵将困在迷阵中,战事陷入僵局,后来我领了残余的兵马撤离,半途却被一个黑衣男子突起偷袭,那时我才知道尘鬼大军中有这样一号人物,隐藏极深。” “也是我命大,狭窄山谷里遍地尸骸,将我埋没,因此逃过一劫,”天枢叹道,“昏迷之前,我意识有一刻是清醒的,我听到陌奇对黑衣男子说了一句话,当时我就觉得甚是古怪,事后细想,更是遍体生寒。” 遥光皱了皱眉,瞳孔缩了一下,天枢是主将中唯一能听得懂尘鬼言辞的,而尘鬼中能清晰表达自己意思的,也只有陌奇和然啸,这句话必定极为重要。 天枢眼眸深处精光一闪,沉吟道:“它问那黑衣男子,仙界还有几位主将没有被派下凡来。” 他抬起眼,深深注视着遥光,两人视线碰到一起,刹那间静谧无言。 殿外,醒时的水滴落在铜鼎里,发出叮咚一声。 “师弟,你可懂我的意思?”天枢紧紧盯着面前男子,肃然道。 遥光阖眸,是了,这就是天枢见他的原因,他想告诉他仙界有问题,陌奇那句话极为可怖,它问的不是还剩几人,而是‘被派下凡’。所以为了不被派下凡,天枢装作行动不便,上交了兵权,隐居在了紫阳洞府。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只是想告诉你,多加小心。“天枢道。仙界比之凡界情况似乎好些,但远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般太平。 遥光睁开眼,眸中颜色晦暗难明。 天枢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想着你留在凡间也好,但既然回来了,就将此事查清楚罢。” 遥光眸光复杂,沉声道:“自然。” “只是当年与魔界一役损失颇重,你手中可还有能用之人?”天枢屈指扣在膝上,道。 遥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太多,只道:“师兄尽可放心。” 天枢点了点头,淡淡一笑,道:“有你在,我必然放心。” 喝了一口茶,他似又想起什么,将茶盖合上,道:“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在西海是怎么回事?” 遥光微怔。 “你恢复原身那一日,仙界其实得了信,已安排了人手去接应,我不过是快了一步,赶在他们之前将你拉上来,”天枢道,“你知不知道西海被你搞成什么样子了?” 那日他匆忙下界,见西海怒浪涛天,海面全是尘鬼的尸体,海水被染得通红,其中原生水族都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因着海浪汹涌,他找他着实费了一番力气,后来终于在一个深渊下寻到了他。 人找到了,但状况极差,身上明明无伤,却仿佛深受重创的模样,呕血不止。 “我见你怀里抱着一只河蚌,这是为何?”天枢看向他的手心,道。 遥光手心兀自还攥着,只是因为攥得太紧,竟像长在身体上一般,没有感觉。他昏迷时也是这般,天枢尝试着将它取下来,可无论怎样施法,都会被遥光自己的法力反弹回来,无奈之下,他只好作罢。 遥光眼角一颤,苍白的脸上没有更多神情了。 “无事。”他这般道。 天枢晓得他必有心事,否则不至如此,但见他神色又不好再问下去,于是住口不言。 遥光并未在紫阳洞府停留太久,天枢为躲锋芒,有避世之意,若他停留太长时间,此地会招来无数仙官仙侍,引人耳目。 天枢和仙童送他到了府外。 临走,遥光看了那仙童一眼,道:“这孩子是师兄的徒弟?” 天枢点头,道:“不错吧?” 资质确实极好,和苏浔有的一拼,只不过生来仙胎,起步更高一些。遥光想着,淡淡的弯了一下唇。 仙童瞄了他一眼,呆住了。 遥光转身离去。 天枢轻拍了仙童一下,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仙童吐了下舌头,躬身施礼,道:“这可是九师叔?师叔长得长得” 天枢笑了笑,道:“是不是特别可怕?” 仙童一呆,不能用‘可怕’这个词来形容吧,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错 天枢笑着轻叹,摇了摇头,他就知道,他九师弟这张脸啊,真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9.移魂仙界 瑶池边环佩玎珰, 仙音袅袅, 云烟处霞光动人,反照出众仙娥衣裙上的纹饰。 “今日天帝在瑶池摆宴,你们手脚必得灵巧麻利, 仙界难得有喜事, 可千万别出纰漏。”云雾中一女子声音婉转。 众仙娥皆称是。 拨开了薄雾,走在最前面的女子便露了真容,她身着明纹彩衣, 手执一盏宫灯, 似是掌事的。待吩咐完, 她又抬头扫了众人一眼,顿了顿, 问道:“云桃人呢?” 一仙娥讶然,道:“方才准备蔬果时还在呢。” 而后她目光微晃, 道:“许是又偷懒去了。” 众仙娥掩唇轻笑, 想来云桃仙子惫懒, 众人皆知。 为首女子却蹙了眉,道:“太不规矩, 沁芳去寻她来, 别的时候都好说,今日绝无散漫之理,若不惩戒, 那还得了。” 这话说得严重, 众人连忙噤声, 沁芳领命而走,转身踏出一步,她忽又顿住,道:“姑姑,云桃来了。” 众人一看,远方一袭青绿衣衫,快步而来的可不就是云桃。 她停在众人身侧,福了福,道:“姑姑。” 掌事仙娥蹙眉道:“为何晚了?” 这便是要问罪了,云桃微抬眼,又垂下,道:“方才准备仙果时见有疏漏,婢子心中惶恐,又仔细查看了几遍,因此晚了。” 掌事仙娥没想到她这样说,微讶道:“哦,有何疏漏?” 云桃道:“仙果七十二数,姑姑也是知道的,但传到婢子这里装盘时,少了三颗,婢子以为掉落在何处,连忙去寻,回来却发现数量已补齐,原本可以放心,但这三颗似有不妥。” 她从锦袋里拿出三颗仙果,掌事仙娥低头一看,目光一冷,转而望向众人。 众仙娥中立时滚出一人来,叩首在地,哭道:“姑姑饶命。” 正是方才说云桃偷懒的女子。 掌事仙娥摇了摇头,叹道:“亏得云桃细心。自古仙果千百年成熟一颗,严禁随意摘取,你们以为是因其促进修为,太过珍贵的缘故?错,是因为仙界许多仙家的道行不够,耐受不得其中法力,凡人爆体而死,道行低微的也好不到哪去。明知不可为,但总有人心生贪念,手不干净。” 她又冷冷对那女子道:“莲生,准备蔬果的只有你与云桃二人,蒙混过关不容易,你偏要自己撞上来,那就休怪我了。” 那被叫做莲生的女子身子一抖,哭喊道:“姑姑饶命,婢子一时蒙了心窍,但那仙果婢子没敢吃,请姑姑手下留情。” 掌事仙娥冷哼了一声,道:“没吃就对了,若是吃了,哪需要我动手?” 她转头对身侧仙娥道:“拉她去水牢里清醒清醒。” 莲生晕了过去,被麻利的拖走。 掌事仙娥同众人淡淡道:“你们以此为戒,别再犯了。” 众人低头称诺,噤若寒蝉。 掌事仙娥瞥了云桃一眼,点头道:“你做得很好。” 云桃抿唇不言,心中却庆幸自己眼尖,多看了一眼那果子,否则今日就要白来一趟仙界了。 眼下这云桃自然不是本尊,而是换了身份的安宁。 她移魂而来,附在这个小仙娥的身上,选定云桃原因有二,一者是云桃独自进屋找果子时身边没有人,移魂附身和离去时,被附身的人会晕过去,旁边没有人是最好的,二者,哥哥湛阳被关押的地方隐蔽,最可能知道位置的应是天帝,若能接近他,也许能探听到什么,今日瑶池宴会就是个好机会,而云桃几人正准备去瑶池。 移魂时机极好,在她预料之外。 仙界的路都是白玉做的,含着云气吞吐,光可鉴人,仙气缭绕。一路景色甚美,四处皆是亮晃晃的宫殿,连花草都披着日光,与魔界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至明,一个至暗。 原来,这就是仙界,安宁目光复杂,不知是自嘲还是难过,眉心揪着疼了一下。 九重天无疆界,瑶池路也远,仙界有仙规,瑶池设宴,仙娥仙侍不得御空,以免惊扰众仙家,于是她们只好一路往前走。掌事的仙娥在一座宫殿前被叫走,其余的仙娥则跟着沁芳继续前行。 或许是掌事的走了,仙娥们松了口气,也不太拘束,走得闷了偶尔攀谈两句。 安宁短暂的调整了呼吸跟在后面,心不在焉的听着。 “仙界千年无宴,怎么这次竟要在瑶池设宴了?”一人小声问道。 身边女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若是姑姑在此,定要说你的,耳朵长哪里去了。” 那仙娥讶然道:“我可是漏听了什么?” “这样大的事还能漏过!”女子嗔了她一眼,同她认真的道,“太子殿下回天了,天帝心中欢喜,这才摆宴。” 安宁一怔,脚步慢了下来。 “殿下安然无恙返回,又于西海诛杀了许多尘鬼,天帝有为殿下接风洗尘之意。”那女子紧接着道。 其它临近的仙娥也悄悄探过头去,道:“说起来,有千余年没见到殿下了。” “正是如此。”女子语气再寻常不过,但脸颊隐约浮现出几分红晕。 仙娥们仿佛被这话题吸引,瞬间窃窃私语起来:“幸得有瑶池之宴,否则咱们连殿下的影子都见不到。” “不错,我上仙界也有五千多年,也只见过那么一回。”一人叹惋道。 众女“呀”的一声,伸手推她,脸上无一不是红光满面,道:“一次就不错,我们几个不是琼华宫的侍婢,又离那处太远,只远远望过几次背影。” 安宁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惊疑愕然占最多就是了,然后脑海又在某一刹那一片空白,竟恍惚不知她们谈论的是谁。 待回过味来,她的心像钻进一只虫子,被一口一口咬出洞,嘈杂的声音就从洞口灌进来,满是酸涩。 众仙娥正在兴头上,话是停不住的,接二连三丢在她心上,甚么“见一面已是毕生难忘,不必见第二次”,甚么“琼华宫许久不曾再召新侍婢”,更有甚者,竟说“多见几次,怕是死也无憾了”。 安宁怔然望着她们,不知所措。她们说的是无脸仙君? 当他的名字跃出脑海时,她的眼睛几乎不由自主的便酸痛起来,她一顿,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 这些日子,她已经学着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去想关于他的一切。眼下魔界重中之重c她应该去做的,只有寻哥哥这一桩事。 其余的,她不能在意。 “太子殿下这些年四处征战实在辛苦” 安宁咬唇,眼睫颤了颤。 “就是因为征战的缘故,殿下连太子妃都未定下,怕是非要六界大定之后才行。”众仙娥皆是叹息。 安宁眉心一跳。 叹息尾音,有人压低了声音,颇为好奇的道:“也不知这些年,太子殿下有没有心上人。” 众女笑起来,推搡她,哄笑道:“难道是你不成?” 这些话像刀斧,落在安宁心墙之上,她停下来,脸色苍白,耳中瞬间就听到了墙壁土崩瓦解的声音。就是这样,他明明不在她身边,却仿佛无处不在,魔界的人在恨他,仙界的人谈论他。 连躲都躲不过去。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痛与纠结,难过或不舍,都是她一个人的。 “云桃,你怎么了?”走在最后的仙娥看她落下,问道。 她摇了摇头,慢慢跟上,她何曾有事,只不过是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他。 她其实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还硬要来仙界。离他越近,心越慌,但愿他们不要相见,也许她会好过一些。 瑶池仙鹤引颈啼鸣的声音渐渐清晰,瑶池终于近在眼前。 仙娥们穿梭于玉道,绕到了主位巨大的屏风之后,多数神仙已经入座,连天帝也到了,仙娥们不敢喧哗,安静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 这时,沁芳领着两个仙娥去斟茶,看到安宁时,思量了一下,道:“云桃你也来吧,仙君们快到齐了,人手多一些,许能快一点。” 安宁深心之中不太愿意露面,更没有做好见那人的准备,但沁芳既已说了,她也无法贸然回绝,只得领了东西,跟着几人往前走。 正要转出屏风时,忽听瑶池骚动起来。 沁芳连忙拦住了她们,道:“稍等。” 安宁手上一颤。 远方钟鸣声响,仙侍的声音从瑶池外远远传来,一个接着一个,传进殿中,他们传的那句话是:“太子殿下到。” 安宁木然呆立。 大殿王座上的男子大笑了两声,快步走下玉阶,口中道:“我儿回来了。” 不多时,一男子身影迈进瑶池,向天帝躬身行礼,道:“父君。”他的声音淡淡,低沉悦耳,却在她耳旁轰然炸响。 她听到了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充斥在脑海里,那声音将她狠狠钉在原处,一分都动弹不得。 她眼前空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酸楚在不断蔓延。眼泪从眼角流下时,她都没有任何感觉。 这方瑶池像凭空生出了一种力量,牵引着她转过头去,她却死死闭住眼,难受得无法呼吸。 真的是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0.父子交谈 屏风后, 仙娥们发出一声低呼,一个浅浅的影子晃了两晃,倒伏在地。 遥光闻声视线扫了过去, 微皱了下眉。 天帝也转头瞧了一眼,但那声音短促, 过耳即逝, 也就不去在意了。 他重新转回身,望着面前年轻的男子,探手拍了拍他的肩, 笑道:“好,好啊。”语气带着几分欣慰。 随后他又传音道:“我儿平安归来是喜事, 众卿家商量着摆宴迎你,我知你性子不喜喧嚣,但天界难得热闹, 我也不好负了众仙美意, 你且忍耐片刻罢。” 天帝目光慈爱, 话语多有爱护之意,与从前并无二致,遥光眼中一暖,道了声是。 众仙待两人归位才各自落座举杯。 说到底,这场宴会就是给众仙提提精神, 六界一片凄凉, 天界主将死的死, 伤的伤, 遥光能归来是不幸中的大幸,且作为统帅更易凝聚人心,众仙正盼着有人能在乱世撑起仙界,天帝一人形单影只,多一位殿下,仙界就多一根砥柱。 宴间众仙其乐融融,不断有人跑去遥光面前敬酒,一个赛一个的恭敬。原因无它,对于这位太子,多数人心怀歉疚,堂堂仙界太子失了道行在凡间九死一生,他们困于时局未能相助,连西海那等险地都去晚了一步,这要搁在太平盛世,必定是要论罪的,只是遥光没有计较罢了。 歉疚之外,另有十二分讨好,仙界就这么一位全须全尾的统帅了,凡间还有无数尘鬼等着被收拾,可不是要供着。 遥光面上淡淡,对待众人一如往昔,唯有手边酒始终放在桌上,一口未动。 一场看似热闹的宴会很快就散去了。 天帝眸色深深,坐于高位俯视众仙,待人影退去,他踢了鞋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偌大的瑶池只剩父子二人。 天帝看了遥光一眼,光脚走下玉阶,拎着酒壶立于池边。瑶池宽广,无叶无花,他望之许久,叹息了一声,道:“可怪为父?” 遥光自然知晓话中意思,他站起身,恭谨道:“一人事小,六界事大,父君当以六界为重。” 天帝眼中闪过一丝倦怠,沉声道:“不错,六界。这些年,六界就像破了无数个窟窿,东边堵上,西边又破了。补天尚有众神在,如今只剩下咱们了,六界的洞难填,你该是最明白的。” 遥光未语,又听天帝道:“凡间虽乱,但为父想着,以你的才智修为应当能化险为夷,到西海接应也就是了。怎知天兵突遇尘鬼大军,耽搁了时间,幸得天枢及时赶到。” “我儿可曾受伤?“他问。 遥光面色淡然,道:“多谢父君关怀,儿臣无事。” 天帝点了点头,叹道:“那就好。” 短暂的停顿了一下,遥光忽然撩袍行了大礼,半跪于天帝身侧道:“儿臣有事禀报。” 天帝道:“何事?” 遥光道:“西海中,文澈率领尘鬼大军突袭,混乱中将神器夺走,儿臣守护神器不力,请父君降罪。” 天帝低头望着他,在他视线不及处,脸上僵了一僵,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轻描淡写般道:“神器是死物,我儿没事就好。何况那东西多年无法集齐,必然有其道理,你无需自责。” 遥光抬眼,接着道:“丢失神器罪不可恕,儿臣愿前往尘鬼聚集处夺回神器,弥补己过,请父君下旨。” “不必了,”天帝却道,“尘鬼大军日益繁盛,要想根除还需从长计议,至于神器,那些妖物能拿不能用,且无法摧毁,全当寄放在他们那里罢。” 言毕,他将遥光扶起来,道:“过去的事不提,咱们父子二人当同心一致,还六界清明。” 遥光道:“儿臣遵命。” 天帝拍了拍他的肩。 “还有一事求问父君。”遥光又道。 天帝看向他。 “儿臣回天前,诙谐星君云泽曾上仙界请命,今日瑶池宴会却未遇到,不知父君是否见过他?” 天帝微怔,道:“哦,诙谐星君没有回来么?” “我已准了他的请示,按理说,他当回西海与你汇合,怎么,你没见到他?” 遥光眸中有暗色一晃而过,压下心底颇多思量,道:“不曾。” 天帝目光微闪,缓声道:“那就奇怪了。” 遥光没再问下去。 父子两人多日不见,一问一答倒也和谐顺畅,与从前无甚不同,天帝大致问了问遥光在凡间所遇难事,遥光挑了其中一两件说了,只是没有提及同行之人,更隐下了那个女子的存在。 天帝对他一向温和,体谅他一路辛苦,也不深问,简单聊了几句就停下了。 “仙界事多,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往后有你忙的,”他对遥光道,“恐怕,过不了多久你就得率军出征了。” 遥光一蹙眉。 天帝一笑,道:“你刚回来,还不知下界的事。” 他负手而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魔界少主回来了。” 遥光淡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丝裂缝,愕然回望于他。 “十日前,魔主召集部众重建寒渊,其势汹汹,来者不善呐,”天帝这般说着,摇了摇头,道,“没想到一千五百年前,那女子竟然没死。” 遥光很快恢复如常,道:“魔界有心寻找魔尊湛阳踪迹,兵锋直指仙界,儿臣会留意魔界动向,早做准备。” 天帝微微一笑,道:“有你在,为父自然放心。” 遥光沉默着,躬身行礼。 交谈告一段落,遥光离开了瑶池,天帝看着他走进云雾,弯了弯唇,末了,他转身面向广阔的水面,喝下最后一口酒。 绣着金文的衣摆无风自动,掺着水汽,生出几分凉意。他抬手抚了抚那丝冰凉,忽而指尖一捻,将白玉酒壶化成齑粉洒进瑶池。 瑶池寂静,他背对着明亮的光芒,默然伫立。无人看到他此刻的面容,就像无人能知他最深的心思。 通向琼华宫这条路,遥光未走多久。 宫门外已有仙侍等候,见到他的身影,赶忙迎上,口中唤道“殿下”。 来人是一个名叫阿澄的小仙倌,他本是只修炼得马马虎虎的树精,因机缘巧合被带上仙界,稀里糊涂做了神仙,又因无处可去,就被派到了他身边,端茶倒水研墨打扫,能干的他都干,除了不跟着遥光出征,琼华宫里的事和宫人大都由他管着。 阿澄快跑了几步到他身边,只看了一眼便擦起眼角,十分多愁善感。 他道:“殿下可算回来了,自您一千多年前在魔界出事,小人无一日吃好睡好,只求上天垂怜,能让殿下平安。” 遥光叹了口气,略带安抚的拍了下他的肩,阿澄这只树仙其实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凡事喜好夸张,担心他是不假,但看他又胖了两圈的身子,就知“吃不好”这一句,是他应景加上的。 遥光无心怪罪,便随他去了。 阿澄抹了两把泪,觉察出面前男子的异样,往日主仆相熟,他作夸张形容,殿下偶尔会打趣他,但今日殿下一句话都没说,似乎重返仙界并不能让他开怀。 他收了眼泪,脚步加快,紧跟在遥光身后,哪曾想临进书房时被拦了下来。 “阿澄,今日无事,你先退下罢。” 阿澄闻言睁大眼睛,不解道:“殿下,这可是出了什么事?” 遥光沉眸看着他没说话,阿澄为人机灵,很快明白过来,低下头不敢再问。 房间的门在他面前关上,他张大了嘴,又闭上,困惑的摸了摸头发,在台阶上兀自踌躇,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殿下脸色隐约苍白,情绪很是低落。 然而这只是他的猜测,为何如此,他也不知。 他在门口徘徊了一阵,眼中忽然亮了亮,他可以去找天枢星君问问原由,免得行差踏错,触了殿下霉头。这样想着,他招来一个仙侍候在门外,自己蹿了出去。 那扇门后,所有的光线都被阻隔,遥光反手将自己关在房间,身子晃了一下。 仿佛是紧绷的弦松下来,无处着力,他探手扶了下桌子,于无人处,面上的淡然和隐忍全部破裂,被他丢在地上,留下一片惨白。 钻心的痛楚重新攀据了整个心房,他闭了闭目,手指一颤,终于伸进怀里,将小小的河蚌拿了出来。 那河蚌的模样如此不起眼,却烙在他心上,看一眼,便痛一下。 脑海深处,恍惚间尽是她盈盈笑靥,弯起的眉眼。 一刻比一刻清晰。 他的手微微颤抖,强自忍耐着低头看去,那上面,她的气息还在,本该恢复原身,做回河蚌,但是现在,这河蚌气息微弱,离死不远,毫无生机可言。 文澈下了狠手,而他该怎么救她? 他蹙了蹙眉,沉思许久,随后,他的视线扫过书案,停在了一盘仙果上,突然间,他怔了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心上牵挂 寒渊里, 安宁睁开了眼睛。 密室光线昏暗,只有一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光, 她却觉得光线太过刺眼,眼底有些酸痛。 移魂不过一个时辰,她就强行剥离了思绪,从仙界回到了魔界。 怔怔望着屋顶, 她心中一片死寂。没有见到他时,她尚能心志坚定,如今隔着屏风见到了, 才知道所有的坚定都是错觉,她连他的影子都没看清楚,只听到熟悉的声音, 便心乱如麻, 慌不择路的逃了。 她料到上仙界也许会遇到他, 却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c这么突然。 她抱着手臂在密室冰冷的石床蜷缩成一团, 身子与心口都像浸在冰水里。 此时,夜明珠光芒忽的一暗,有人轻叩了密室的门,想来艮伯已察觉到她回了魔界。 安宁眼睫轻颤了一下, 脑海空白着, 勉力撑起身来,浑浑噩噩的向门口走去。她在仙界停留的时间太短, 艮伯必然困惑生疑。 果不其然, 看见她的第一眼, 艮伯便问:“小姐在仙界出什么事了么?”他眼中半是焦急半是关切。 安宁强压下心头翻腾的情绪,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他,道:“天帝在瑶池摆宴,席上神仙太多,所言又与魔界无关,我怕被识破,提前回来了。” 艮伯皱了下眉,随后点头道:“小姐思量的是,以后机会也多,不必急于一时。” 安宁点了点头。 密室连接着一条密道,可通往魔尊和魔主所居寝宫,安宁和艮伯一道离开密室,一路无话,只在岔路口停下来,辞别了艮伯,独自转去哥哥湛阳的寝殿。 这座宫殿很干净,每日都有宫婢打扫添香,若不是太过安静,便和从前哥哥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书房也如安宁记忆里的那样,书案堆满了扇面c宣纸,上面彩绘着许多花鸟,花里胡哨不太好看。她看着满桌的画卷,嘴角动了动。 移开视线,她伸手扣住书案下的一个暗格,她还记得,这间书房有暗室,暗室里面没有贵重的东西,全是哥哥自己酿的酒,他曾对她说,酒是个好东西,若是心中苦闷烦恼就喝上一壶,至悲至喜都化进酒里,没了踪影。 她随手拿出一壶酒,关上了暗室。酒壶上似乎还系着什么东西,撞在壶身上,发出脆响。安宁闻声看去,那是一枚扁圆的坠子,一面画着一只圆滚滚的鸟雀,另一面写着几个字: 宁宁,要开心。 她捏着坠子忽然愣住,鼻子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这是哥哥特意留给她的,他知道她不常喝酒,若有一日来此取酒,定是心中难过,他不声不响的留下了这句话,这般,哪怕他不在魔界,也可以安慰她。 眼底的水珠落在手指上,她看了眼坠子,将它放进怀中。 门外有回廊,蜿蜒伸向冥池,沿着这条路向前走,能看到一处坍塌的墙壁,安宁扶着砖石,坐在断壁残垣一角,墨色的身影彻底融进黑暗里。 酒水其实和从前她尝过的没有差别,含着桃花和竹子的香气。但眼下一口入喉,却尝不出一点甜味,又苦又涩十分难喝,她强忍着往下咽,酒灌进胃里火烧火燎,像要烧干净什么。 比如心里忽隐忽现的人影,还有怎么都忘不掉的回忆。 她不敢放肆的想他,尤其在这个地方。一千五百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杀了哥哥湛阳,又提剑来杀她,她在光芒里第一次注视那双沉默而冰冷的眼睛。 每次忆起,都有锥心之感。因为她所熟悉的他,眼中始终存着星光和暖意,望着她的时候全心全意。如今,冷与暖,陌生和熟悉,都是他。 她不确定再次面对他的时候,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将剑指向他,甚至为了魔界杀了他。 她无数次的想,要是不曾变成蚌精就好了,不用受那些回忆折磨。 一壶酒很快见了底,她一口气将它喝了个干净,晃了晃酒壶,觉得酒拿少了,应该把坛子搬出来。 她扶了下墙壁,打算站起来再去取,手摸到一块石台,倏地怔了怔。石台上正放着一壶酒,瓶子粗糙,并不是哥哥屋子里的。 她抬眼,见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立在不远处,如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没有存在感。 那是披着黑袍的薛牧。 安宁清醒了些,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触碰。 薛牧很快垂下眼睛。 她打开了酒壶喝了一口,这酒不好喝,许是从凡间而来,比哥哥酿得还苦。 两人陷入诡异的寂静,良久,薛牧的声音从黑暗里钻出,沙哑的道:“喝酒,无用。” 安宁顿了一下,微醺着反应过来,嗤笑回他:“既无用,你带着它做甚?” 薛牧低声道:“世间苦闷无趣,聊以慰藉。” 安宁没再开口,她并不觉得薛牧这个人有同情心这种东西,会特地找来安慰她,遂不愿和他多说什么。 “主上是为了魔尊?”薛牧目光闪烁,忽然说道。 安宁猜不透此人,酒壶停在唇边,斜睨了他一眼,似等着他下一句话,听听他有何图谋。 薛牧上前了一步,眼底有些冷意和急迫,道:“若是为了魔尊,何不直接攻上仙界。” 安宁盯着他,手指收紧。 薛牧又道:“主上要想杀仙界太子,属下愿做马前卒,助主上一臂之力” 打断他的是“咔嚓”一声脆响,酒壶化作碎片被烈风卷着打在他的脸上,他猛然一偏头让开了,唯独最大的那块没躲开,贴着他的脸飞过,瞬间皮开肉绽。 酒壶叮了咣啷落在地上,于安静处格外刺耳。 薛牧抿唇看向女子,见她清丽的面容上眼睛发红,写满厌恶。 方才一语他自问没有任何不妥,不过是想略表忠心,以借魔界之力寻找兄长薛哲,却不知这话因何触怒了她。 安宁冷笑了一声,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而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仙界太子四个字,我就杀了你。” 薛牧瞳孔一缩。 再回神,女子墨色的身影已然走远。 他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女子极其厌恶他,哪怕是四千年前她教薛哲换皮之术时,也只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与今日完全不同。 这厌恶究竟从何而来? 薛牧沉默许久,眸中精光一闪,忆及她提到的“仙界太子”莫不是和此人有关?他徒有怀疑,暂且不得而知。 迈进寝殿,安宁头脑昏沉,心头发闷,方才薛牧确实激怒了她,像在她心里扔了一把火,云山只是一段虚无的记忆,薛牧不会记得那个人曾深入尘鬼巢穴救出他,但她记得,所以她听不得他口出狂言,用那人的性命做筹码。 他本就是无耻之徒,她不喜他,之所以将他留在魔界,唯一的理由便是心上的那丝牵挂,薛牧和他有关。 醉意轰然而至,从胸口翻上来,安宁抵挡不住,终伏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恍惚间她回到云山朦胧的记忆里,那日,他们刚刚打退柳潜,收拾好残局。夕阳西下,她与他并肩而立,俯瞰云山仙派连绵的宫宇屋舍。 他们聊起程滢和长衡,有许多唏嘘感慨。她便在那时问了他一句,若是有一日她伤了他,他可会原谅她。 他将她抱在怀里,不假思索就给了答案,还小气的反问回来。她起了逗弄的心思,没有回他。其实她是觉得两人一路虽有波折,但必定不会有什么欺瞒,不存在原不原谅这回事。 却不曾想,当时的难题终究摆在了眼前,最先入局的人是她。 也许她不会原谅他,除非哥哥安然无恙。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仙界不会轻易放过魔尊,而魔界也不会原谅仙界。 此题终是无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2.锁灵之石 九天琼华宫, 阿澄垂头丧气的在宫院里踢叶子。 作为一个普通的仙倌, 他对修行没什么追求, 最大的愿望便是能侍奉殿下左右, 跟着殿下许多年, 他觉得自己还是很了解这位主子的,待人宽和, 喜怒不形于色, 总是一派淡然的模样。 但这次从凡间回来,主子好像有点变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起初他猜测约莫是受尘鬼困扰,太过疲乏,然而多时过去,眼看主子将自己关在偏殿书房一声不响,他心头的不安逐渐放大。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去过紫阳洞府, 可惜天枢星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别人就更不知道了。他一个人在院子里打转, 胡乱猜测。直到门外有仙侍进来通禀才停下。 “成华将军前来问安。”仙侍道。 阿澄一皱眉, 道:“他来干什么?” 成华是天帝身边的一名副将,素日傲慢,与殿下统管的诸位将军都不太对付,也是阿澄顶讨厌的一个人, 天帝派谁来不好, 偏要他来, 阿澄不免腹诽。 想起殿下对他说的“不见客”,阿澄转了转眼珠,道:“殿下方回仙界正在闭关,一切安好,你就这么回吧,不用放他进来了。” 这话很不客气,仙侍愕然,但他知道阿澄不会假传命令,应是殿下的意思,遂点头记下。 刚要转身,书房里传来一个声音将他拦下,只道:“让他进来。” 阿澄激灵一下,回头望去。 殿门未开,但里面的人影已映在窗上。阿澄一时弄不懂主子的心思,挠了挠头发。 成华进殿的时候,阿澄瞪了他背影一眼,蹲在墙根地下咬树枝。 “殿下。”成华行了一礼。 遥光目光淡淡看向他。 成华道:“天帝心念殿下,吩咐属下前来问安,听说殿下自回了仙界便闭门不出,天帝很是担忧。“ 遥光看了他一眼,道:“替本君多谢陛下。” 成华微微一笑,道:“只要殿下无事就好。” “还有一桩事,因事关殿下,陛下就托我问上一句。”他又道。 “何事?” 成华道:“多年前殿下攻入魔界,死伤颇多,魔窟倒塌后,天庭命人清点人数,发现有近万兵将不见踪影,尸骨全无,其中还包括殿下的几位副将,殿下当时在魔界中,可见过他们?” 遥光的目光扫过去,皱了下眉,道:\"竟连尸骨都寻不见么?\" 成华点头道:“不错,陛下觉着这几位将军乃是忠良之辈,哪怕身死,也不应落在魔界手中。” 遥光沉吟道:“你说得极是,可惜当年本君魂魄困于魔珠,后事如何一概不知,此事是本君失职,自会禀明陛下。” 成华闻言抬起眼,眼中有些微波动,道:“殿下言重了。” “既如此,属下就不打扰殿下安歇了,”他停了一下,又道,“此际魔界蠢蠢欲动,按陛下的意思,魔界乃重中之重,请殿下多加思量。” 遥光略一颔首。 成华利落的行了礼,大步迈出了书房。 两人在房间里的交谈并无避讳,阿澄在外面候着,听得一清二楚。待人走了,他吐出枝子,面上露出忿忿的模样,对遥光道:“殿下,你理他作甚,此人张狂,最不会说话了!” 什么叫攻入魔界死伤惨重,好似怪罪殿下,寻常人都不会这么说话吧,且他不过是个副将,问责也轮不到他。连寻不到尸骨也要来问难道温琼几位将军的尸骨会被殿下藏起来?阿澄心下呸了一口,更觉此人倨傲无礼。 遥光深深望了一眼他,未作更多表示,似乎并没有将成华的无礼放在心上。 他从偏殿走了出来。 阿澄一愣,想到成华刚才提及的事,道:“殿下,你这就要去兵将营么?” “明日。”遥光道。 阿澄点了点头,又听他叫了他一声。 “殿下吩咐。”他忙道。 遥光道:“你取些仙果来放在偏殿,这几日不要让人靠近此处。” 两句话没什么关联,还有点奇奇怪怪的,阿澄愣了半晌,道:“殿下你要仙果做什么,那东西可是不能多吃的,容易反噬” 话说一半,阿澄就在遥光的注视下尴尬起来,他的话好像有点多了,明知殿下的心事是不会告诉他的。 他立刻吞下了疑惑,咧嘴道:“我我这就去。” 遥光看着阿澄跑远。 又在阳光下站了一刻,他远眺宫宇,眸中有些许暗色。不知过了几时,院中树叶落在阶上,他似有决定,挥了挥衣袖,消失在了殿前。 看他去的方向正是紫阳洞府。 天枢星君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自己的九师弟,他捧着书卷倚窗闲读,遥光的身影正好出现在余光里。 他“咦”了一声,迎着他的身影,道:“怎么回来了?” 遥光并没有与他太多寒暄,直接说明来意,道:“大师兄,‘锁灵’你还带在身上么?” 天枢怔了怔,道:“‘锁灵’是师父留下的宝物,我一直随身带着,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东西?” “可否借我一用?”遥光忽的这般道。 天枢一怔,皱了皱眉:“你我都是师父的弟子,紫阳洞中的法宝自然任你取用,不过你也知道这东西有点邪气,不是一般的仙界宝物,你总得告诉我你要用它做什么,我才好放心给你。” 遥光默然一时。 天枢眼神沉了一下,带着几分复杂,他打量着眼前男子,叹道:“在西海时,我就觉得你心事沉重,你不说我也不好多问。但现在你向我借‘锁灵’” “此物聚魂魄c化修为,师父在时就称它为‘鬼物’,凡是逆命逆天的东西都不甚好,你此番借它,估摸着也没有什么正经用途,”他一顿,接着道,“紫阳洞府只剩你我师兄弟两人还活着,我可不希望我唯一在世的师弟被‘鬼物’所伤。” 遥光心中有丝波动,似无奈又似动容。 “你要救人?”天枢一抬眉,径自问道。 遥光如实道:“是。” “救谁?”天枢不解,何人需要他费这样多的心血去救。 遥光阖了阖目,而后道:“一个女子。” 他说得简单,天枢却刹那间就明白了过来。仔细看他神情,知道他所说是真,心中不免惊愕。 看来凡间一趟,当真发生了不少事天枢慨叹,注视他良久,终是摇了摇头,伸手唤出了墟鼎。 手掌般大小的墟鼎里灰雾沉沉,一块不起眼的翠绿石头飘浮在鼎上。天枢递给遥光,张口欲语还休,最后只作一声叹息,道:“万事小心,不要心急。” 遥光拿过锁灵石,道:“多谢师兄。” 天枢不语,看他手指一合,慢慢收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3.琼华宫中 安宁在仙界飘荡了一会儿, 挑选着入魂之人。 再次移魂是不得已而为之,洞天镜中哥哥湛阳的脸色越发不好了, 丝丝缕缕的黑气渗进他的皮肤里,那法术怎么看都不像仙法,透着一股邪气。他面上痛苦的神情刺痛了她,她知道, 他也许等不了多久了。 若是此番上天毫无所获, 解救之事不能暗中进行, 就只有攻上仙界这一条路可走了 她不敢深想,略一思量胸口就发闷, 总要缓了一阵子才能恢复过来。 她按捺思绪, 将它重新放到哥哥身上。接近天帝有些困难, 不过还有一处可以入手查探,那便是诙谐星君府邸, 在她变成蚌精的这些年, 哥哥用了诙谐星君的身份, 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人倒是个关键。 而眼下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合适的人施法入魂,否则无法在仙界久留。 说来也巧, 掠过一座宫宇, 她就在小路上发现一个独自行走的仙婢。 见左右无人, 她迅速占据了这具肉身, 仙婢紧接着便晕了过去。 待融魂完毕, 她动了动手指睁开眼睛。然后又愣住了 一双脚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那人从远处快步走过来,定在她面前。 安宁微吃了一惊。 “原来你在这。”眼前人道,说着话他用仙法将自己扶了起来。 安宁抬头,见一个年轻男子歪着头看着自己,目光有点讶然。 “你躺在这里做什么,仙果拿到了么?”他一连串问着。 安宁不清楚他言辞中所提之事,胡乱开口言多必失,于是想了想,话只回了一半,道:“方才有位仙使突然冲撞过来,我躲避不及摔了一跤。” 那人道:“是这样啊。”看他模样好像没太在意她的解释。 那人摸了摸脑袋,脸上作苦笑状道:“那就是没拿到仙果咯我还想着,你们女子去,在掌事姑姑面前更好说话“ 又自顾自的念叨,仿佛安慰自己一般道:“也罢,幸好昨天拿的多。况且若是每日去取,姑姑难免生疑。” 安宁不知此人在说什么,就站在一旁,想着怎么甩开他。 “那就等明日再说,”那人嘟囔了一阵似乎终于想明白了,拍了拍额头,招呼她道,“好了,你也不必去了,咱们一起回宫吧。” 就这么一会工夫,此人嘴上转了不知多少个弯,且话语里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安宁不好判断,没敢胡编理由支走他。这种情况思来想去倒不如跟着他走,到人多的地方再混入人群离开。 那人也没察觉身边人有什么不妥,拉着她就走。 “掌事姑姑一双眼睛可毒着呢,我昨天就应付得口干舌燥,好歹拿了一些果子出来,还被她瞪了好几眼。” 安宁闭口不言,当然她也看出来了,哪怕她一路不说话也无所谓,此人可以自说自话 “你说这果子有什么用,害大于益,不晓得仙界为何栽种它,要我说,都砍了算了,又不是仙丹。” 安宁已经懒得听下去了,目光飘向其它地方。 那人果然是个话篓子,如她所想那般说了一路,大部分时间是在指摘仙果,甚么无益无用c害人不浅云云,但那果子如何招惹的他,她到底也没听明白。 直到两人在一座宏伟的宫殿偏门站定,那人才住了口,拿出了一点管家般的气势,咳了两声。 安宁瞥了一眼殿檐,看到上面写着“琼华宫”三个字,她怔了怔,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殿的名字。 那人和旁边一个仙侍寒暄了一下,转过脸来道:“你去做事吧。” 安宁随便点了下头。这宫殿地方大,人也少,只要躲开众人视线,随时可以出去。 她盘算好了,转身欲走。又听那人在旁边“唔”了一声道:“你也多叮嘱韵文她们,这几日书房不必清扫。” 这个人真的没完没了安宁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接下话,道了声“是”。 她呼出一口气,而身后的人说了最后一句话,他问身侧相熟的人:\"殿下几时出去的?\" 她脚下陡然踉跄,几乎要摔倒在松软的落叶上。 殿下 这句入耳,她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了。 这竟是他的住处! 安宁五味杂陈,他们的缘分好似太深了一些,而仙界比她预想的要小太多。 她慌了神,僵在原地四肢发麻。脑海中无数个声音同时响起,杂乱的争吵,有同情有思念有责怪。 他好像又出现在了她眼前 琼华宫中,安宁还是无法自控的停留了一阵,因为她想起方才那人说的话,他此刻并不在这里。这句话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短暂的面对心中难忘的人与事。 她悄悄看尽宫殿的每一面,屋檐上雕刻着古老灵兽,阳光下,琉璃瓦片反射着璀璨的光芒。沿着小路,她甚至悄悄进了偏殿——那个在他言语中被立为禁地的地方。 走进院落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一方池塘。记忆紧跟着涌上来,拦都拦不住。 “我既去了仙界,素日无事,便在你府上的池子里种一些,如何?” 她低头望着干枯的池塘,怅然若失。 池塘无人注水,无花无叶,没有生机,就像他们二人一样。再美的梦终会破碎,莲花与他都是虚幻的。 她眼底微酸,仰望天空不肯落下泪来。 她明白,这是在惩罚自己,人只有反复自虐之后,才能彻底清醒。正如她走进院子,正如她执意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里空无一人。 她背对着院子,缓缓合上门扉。 只在这里停一刻钟,一刻之后就走。她并不是想念他,只是因为他与哥哥有关,也许会有线索只是为了哥哥,安宁咬唇,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的视线扫了过去。 书房很宽敞,就像没有人来过一样干净。书案上没有书卷,只有一盘仙果,一把琴,乍一看十分古怪。 房间里并没有任何与魔界有关的东西,想来若是机密之物,也不会放在明面。 她的目光转了一圈,停在书案古琴之上。她走过去,手指微颤,抚上琴弦。 琴被法术锁住,式样普通,但却有熟悉的气息,她看着自己的手怔了怔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这琴有一股气息竟和她相通! 她此前根本没有来过这里,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所看到的,不是真实的,这里面锁着其它东西,幻化成了琴的形状。 眼前的事物突然变成了一根线拽住她,引她去触碰。 因着气息相连,遥光所施的障眼法似乎对她的用处不大,一缕绿色的光芒透出来,缠在她手上。古琴很快从里到外剥裂开来,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浸泡在鲜血里的河蚌,翠绿石头浮于其上,血丝环绕着石头,滴落在蚌壳上。干瘪的仙果散落在一旁,同样沾着血。 他在做什么? 她呆立在原地,嗡鸣声充斥在脑海。某一刹那,她好似又化成了河蚌,就浸在血水里,鼻腔全是他的血气。她攥着胸口的衣襟喘不上来气。 他散化了修为,混着精元血气,护养那只河蚌。 不,那不是河蚌,那是她,他不管魔界,从来不在乎什么魔尊魔主,他只在乎她,逆天改命也要救回她。 命运对她不公,又何曾对他仁慈过。 雾气漫上眼睛,她忽然蹲下来缩在案角,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膝上哭了出来。 说不想都是自欺欺人。她很想他,在寒渊冰冷的黑夜里,有恨有难过更有不舍。她知道,他也想她,在九重天上,想尽一切办法救她。 在属于他的房间,她突然放肆起来,哭得泣不成声。 去往西海的路很长,她困在那段记忆里出不来。 她着了魔,撕心裂肺的疼都唤不回神,寒渊那么冷,没有一个拥抱可以温暖她,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魔界才是真的,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梦境中却觉得化为蚌精的一生太短,相遇太仓促,甚至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梦里两世反复变换,全是煎熬,而他是解药。 发疯般的想见他,可她懦弱的不成样子,不敢啊。若是见了,她怕自己会崩溃。 她疼得发抖,眼泪止不住的流,一路烫进心里。 门外有风吹动树梢,她吞下哽咽,倏地睁大了眼睛。 静谧中,她听见了一声轻响! 她浑身一颤,飞快掠空而起,化作一道光芒向相反的方向飞去。 下一刻,有人提剑入殿,冲开了房门。 安宁的后背仿佛要被来人的剑光刺穿,她流着泪没有回头,更不敢回头! 是他。 遥光心跳鼓动,撞击着胸腔。 后窗开着,有人闯进了这间书房。为何而来,他不得而知。书房里唯一要紧的只有幻化成古琴的法宝,和它护着的人。 按理说是不可能有人破得了锁灵法术,但此刻那宝物已剥离出了原形。 他紧盯它,胸口有腥甜之气滚上来。 阿澄听到动静,紧跟着跑过来,看到他的脸色,整个人都傻了。 “殿下”他怔怔道。 “出去!”遥光寒声道。 阿澄从没见过主子这般模样,慌得手足无措,赶快后退,差点被台阶绊倒。 门扉“咣”的一下在他面前合上,他几乎要哭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他就离开了一小会儿,怎么就有人闯进来了,这是要害死他么? 遥光定了定神,伸手去探法宝气息。 反复三次,才确定它没有大碍,只是气息有所浮动。 不管来人是为了什么,幸好她无事,否则他去哪里找回她。 他嘴角有红色的痕迹渗出来,又被他抹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4.诙谐星君 安宁慌不择路扎进隐蔽处。 呆怔的靠着墙壁,她的眼泪扑簌簌的滑下脸颊, 擦干了又落下来, 好像永不干涸。 她想, 若晚一步出来会怎样?真的见到了他, 以她现在的身份, 该说什么?她恐怕会对着他掉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恨意是很虚幻的东西,无法阻拦她的心思,反而让他的影子愈加清晰。 她心中有块大石, 沉甸甸的坠着。 过了很久很久, 她才走出那片阴影, 不能再耽搁了她要去找诙谐星君的府邸,然后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在还没想清楚前, 离他远一点。 诙谐星君的住处很容易打听到, 有热心的仙娥指路就不难找。 地上一年不过是天上一日光景, 诙谐星君府邸没有荒芜的迹象,但也没有几个仙侍仙娥, 偌大的院子里种着奇花异草, 不知是本尊种的,还是哥哥湛阳种下的。 她飘进房间,四下查看, 屋子里还保持着主人在时的样子, 和遥光的书房完全不同的是, 哥哥的屋子很乱,眼花缭乱。青瓷的瓶子里插着鲜花,画卷铺满了书桌,毛笔蘸着墨,斜躺在白纸上。 画上的题字只做了一半可见他离开书房时很是匆忙。 在丘山初见哥哥时,他曾说魔珠被自己的坐骑火麒麟扔下了焚心池,他匆忙离去,应是得到了消息,或者看见了什么。 安宁在书桌后张望,这房间两面有窗,一面是进来的走廊,另一面则是 她心里有了主意,径直走过去,拉开了那扇窗户。 窗外热气蒸腾,她望进一双铜铃般大小的硕目。 房间两边都有院子,这一边是为火麒麟而建的。她想,也许哥哥当时是看到火麒麟拿着魔珠,觉得有异样,才会丢下笔出去。 这只火麒麟足有两人高,卧在窗前打着呵欠,安静且无戾气,因而她走进房间时没有注意到它。 照哥哥的说法,火麒麟呆在仙界时间久了,磨掉了锋利的性子,十分憨傻,除了吃睡玩,连看门护院的本事都没有,还坑了他一遭。 安宁对这只神兽没报太大希望,但既然见到了,不妨试探一番。 数千年岁的神兽应听得懂人言,安宁于是问它可有见过诙谐星君,火麒麟大概觉得眼前的是正经仙娥,便未露出丝毫警惕之意,侧着脑袋想了想,甩了甩头,作为答复。 “他不久前回了仙界,你能找到他吗?”安宁不解其意,又追问了一句,道。 火麒麟掀起眼皮看着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少顷,它站起来,身上鳞片鬃毛一起抖动,身影眨眼间被火焰包裹,缩小了数倍。 安宁看着窗户底下变得如小狗般大小的神兽,着实惊讶了一把。 它向她摇了摇尾巴,迈开蹄子向府院深处奔去。 安宁连忙跟上。 诙谐星君的府院屋舍不多,再往里只剩一间装满旧物的阁楼,楼门锁着。 火麒麟用角顶了一下那扇门,门锁金光耀目,现出一个阵法来。 这个阵法她有点眼熟,好像遥光曾用过的仙界伏羲阵,但是此阵哥哥是不会的,也就是说,这扇门是被别人锁住,而非哥哥自己。 不知火麒麟为何带她来此,或许里面真的有重要的东西。 此阵火麒麟不会解,而她也不过是在凡间看过几遍,在那个人教苏浔布阵解阵的时候 火麒麟又撞了一下门,安宁拉住它道:“莫动,我试试。” 火麒麟点了点头。 安宁深深呼吸,不得已再次翻出那段记忆。她发现,每一个位置和走势都印在她的脑海,云山竹林间,他教得很细,她闲来无事便靠在一旁听着。 “伏羲八卦图可衍生上百种阵法,但最终都会回到最基础的阵图上。” “如何找到阵眼?” “细察阵图的走势,若无头绪,不妨从艮位入手。” 安宁咬了咬唇,指尖簇力,探向法阵。 火麒麟趴在地上,也瞪大眼睛看着。 安宁沿着阵图摸索,鬓角已有细汗,金色的阵法随着力量扭曲旋转,有细微的咔哒声传出,像是某种机关。她从没解过仙界的阵法,只能不断试错。 一刻之后又过了一刻,在她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阵法忽的飞速旋转起来,和铜锁一并消散了。 她一怔,没想到阵法真的被她胡乱解开了。 火麒麟虽憨傻,却是个念主的,看到门打开,顿时有几分雀跃,甩了甩尾巴就窜了进去。 阁楼里尽是灰尘,全然不似仙家圣地。 火麒麟在拱着鼻子在地上嗅了嗅,过来叼安宁的裙角,将她拽到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杂物最底层是一个箱子,安宁伸手一摸,发现屋子里各处遍布灰尘,唯有这箱子表面是干净的。 是最近才被放到这里安宁犹疑了一下,把它抽出来。 箱子有一臂长,怎么看也塞不下一个人。她看了一眼打转的火麒麟,终是选择信它,打开了箱子。 光泽一晃,她看到了里面装的物什都是宽袍长衫。 火麒麟还在呜呜的叫,围着箱子转悠。 安宁感受着它躁动的情绪,问道:“你的意思是,这里面还有其它东西?” 火麒麟用爪子刨地,猛然点头。 安宁低头看着地上的箱子,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夹杂着难以描述的恐惧。 她让火麒麟带她去找诙谐星君,它带她找到了这个箱子,它说箱子里有“其它东西” 她慢慢摸索,一件一件的揭开箱子里的白色长衫。 她的手定在最下面那片东西上。 惊惧感像蜘蛛网一般蔓延开来,将她的心包裹起来,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一张脸就在须臾片刻间褪去血色。 她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倏地抽回手,后退一步,坐在了铺满尘灰的地板上。 火麒麟脑袋伸进箱子,欲用嘴去叼。 “不要碰。”安宁脸色惨白,忽然道。 火麒麟一愣,“嗷呜”一声缩了回去。 安宁用了很大的力气,控制着自己不发抖,她伏在箱边,手指在颤,心在颤。 她一件一件拿出上面衣衫,捧起最下面薄薄的一层。 “我只喜欢宁宁你一个” “宁宁,要开心。” 那是哥哥,也不是哥哥。 那是一张人皮,诙谐星君云泽的皮囊。 它被叠在箱子里,胡乱的丢在阁楼的一角。 她从没想过会在这般情景下与“云泽”再次相见。 她跪坐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该有多疼啊,哥哥被活生生的扒了皮囊,换成了诙谐星君的身份,又被褪下肉身,重新变作魔尊。 他痛极的嘶喊声仿佛就在耳边。 喉咙发痒,她捂着口咳了一声,鲜血染红了她的手,从指缝滴落。 如玉的皮囊有她熟悉的面容,他空洞的望着她,像沉在噩梦里无法醒来。 她随他一脚踏入深渊,那些美好的过往,六个人笑闹前行的回忆,就在这张皮囊前烟消云散。 她抱着这张皮囊回了寒渊,心中一片死寂。 黑暗深处,她又看到了薛牧的身影。 他远远的向她行礼。 安宁注视着他,忽然惨笑一声,眼泪倒流进心口,五脏六腑都在沸腾,她飞身而去,唤出了戒指里的召魂剑,刺进他的右肩,一拧,再一拔。 鲜血喷了出来。 薛牧瞳孔一缩,震惊的看着她。 “你可知为何?”安宁冷然道。 薛牧木然摇头。 安宁缓缓的露出一个厌恶至极的笑容,一字一句对他道:“因为你该死!” 四千年前她就该杀了他,不该犹豫,她更该恨的是她自己,换皮之术是魔界禁术,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那叛徒私传秘术,若不是她无意中放了薛牧一马,薛牧不会活着被文澈抓住,不会有机会将换皮之术传给文澈和尘鬼。 更让隐藏极深的那位尘鬼首领学得了这个法术,到头来,算计到了哥哥头上。 是的,她确定这个首领就在仙界,只有仙界的人有机会为哥哥换皮换身份,只有仙界的人能接触魔珠,只有仙界的人有把握重新抓到“云泽”,还有今日所见的伏羲八卦阵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仙界! 也许,他们这一路相遇c收集神器,都是一个圈套。 推开殿门前,她摸了摸手里的皮囊,对身侧赶来的人道:“艮伯,辛苦你跑一趟,唤五族族长前来熙和殿,我本座有事相商。” 艮伯看了一眼捂着伤口的薛牧,又看了眼安宁手中的物什,叹了口气,躬身道:“是。” “只是,属下可否多问一句,主上此番所为何事?”艮伯看着她的脸色,心生忧虑。 安宁沉默良久,没有回答,只轻声对他道:“不必多言,且先去吧。” 艮伯只得住口。 安宁如游魂一般飘进大殿,死死靠住门扉,将外面的一切关在门外。 空荡的大殿徒剩她一人。 哥哥的身影在她面前忽隐忽现,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哪怕害怕c无措,也无可避免。 她要去仙界讨个说法,然后,救他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后知后觉 琼华宫中, 阿澄欲哭无泪。他不敢惊扰主子, 独自在院子外面抓耳挠腮。 偏殿中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动静了,他不晓得主子在做什么, 也不知他何时会出来。他觉得自己很没用,稀里糊涂又帮不上忙。 仙界的一天是极为漫长的, 他头一次觉得这么难熬,仿佛过了一整年。 正当他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时,宽敞的玉石路上响起了车轮滚动的声音。 阿澄跳了起来。 这声音他熟悉,仙界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了, 紫阳洞府的天枢星君腿脚不便, 近些日子极少踏出洞府,唯一能让他不辞辛劳出门的理由, 就只有师弟遥光了。 阿澄看着他眼里直放光, 扑到他脚下:“星君来得正好, 救了我一命呢。” 天枢星君闻言有些奇怪, 打量了他一番,道:“怎么, 莫不是你做错了事,师弟要罚你?” 阿澄耷拉着眼眉, 点头道:“星君真乃神人也,猜得一点不错, 不过殿下现在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没空罚我。” 这句不说还好, 待说完,阿澄眼睁睁瞧着天枢星君脸色沉了下来。 阿澄肩膀登时一缩。 “他在屋中待了多久?” 阿澄忙回道:“两个时辰。” 天枢星君远山般的眉蹙起来,阿澄不知内情,他却是知道的,因而担心更甚,他今日来琼华宫的原由也是如此。遥光谈起那女子时轻描淡写,但他能听出来他有多看重她,流露出来的微末神情是他从曾见过的。 想着那块锁灵石在他手中,他终究放心不下。于是对阿澄道:“你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阿澄点头,呼出一口气来,有天枢星君在,应当不会有事了。 天枢星君推着椅子闪身到偏殿门前,唤了声“师弟”。 殿中安静,没有回应。 天枢心头升起几分不安,遥光就算有事缠身,也不至于一声不应。 他皱紧了眉,口中沉声道了句“师弟,我进来了”,一把将门推开。 一阵绿色光芒像浪一般冲出来,夹杂着鲜血的味道,耀目刺鼻。遥光就倒在书案边,似熟睡模样。他的手心割开一个口子,鲜血如丝环绕在锁灵石周围,石头则探出一缕幽绿缠在他的手上,如吸血的花叶。 天枢脸色大变,这一惊非同小可,师父紫阳真人说这法宝邪气十足,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竟诡异至此,连遥光都抵挡不得。 他顾不得隐藏身形,站起来一剑砍向相连的丝线,在绿光停顿的一刹那将遥光扶了起来,用仙法罩住了石头。 “师弟”天枢抓住遥光的肩头,刚说了两个字,就见他睁开了眼。 天枢哑然。 遥光倒得突然,醒得也突然,看起来似乎没受什么伤。 天枢瞧了他半天,叹了口气,道:“师弟,你是不要命了么?” 遥光并未开口,而是阖了阖目。再睁开时,眼中已然清明。 “出了何事?”天枢不禁问道 遥光眸中光芒一闪,沉思片刻,终是道:“在锁灵石中看见些东西。”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却似压抑着什么。 天枢愣了一下:“锁灵石里?” 遥光默然。 他一日之间,不止一次动用锁灵石,法宝平和安静,唯有这一次出了意外。也许闯进此处的人动了手脚,又或许是锁灵石吸收了他的道行有了反应。 方才他的血滴在石头上,突然被绿芒缠住,意识被分离出身体的感觉,像极了种情之术,但所见到的事物不知从何而来。 那是一片冰冷的海,海面上有影影绰绰的人影,他被大力打进水里,不断沉下去。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住他,不多时,他全身褪去冰冷,忽的燃起火来,骨骼欲碎,魂魄烧灼,与融魂一般无二。 待这股疼痛消失,水中飘来一条红色的纱幡,裹着暗光,妖娆又苍凉,铺满视线所及的地方,他远远望去,发现在那光芒深处,伫立着一座巍峨宫殿。 黑玉石路四面八方的延伸开,风从他身后吹来,轻纱扬起,细碎的铃铛声刹那融进风里。 而后,虚无缥缈的景象就在此处断掉了。 天枢听他说完,面上亦是惊异,道:“锁灵石在我手上待了多年,我倒未曾发觉有何异象。” 他想了想,又道:“难道与你想救的人有关系?” 遥光注视着灵石下的河蚌,眉间有淡淡纹路。天枢所言他并非没有想过,如果幻化出的景象和她有关 他与安宁相识时,她便是蚌精,于是他一直认为她的魂魄就在河蚌里,只不过被重伤打回了原形,但河蚌吸收了修为,多时毫无反应,且幻象中有融魂的痛感,那么有没有可能她的魂魄不在此处? 这个设想让他生出几分惊骇,手微微轻颤。 随后他看了眼掌心,并指为刀,飞快的沿着割开的伤口,刻下了一个血色法阵。 天枢认出那是溯魂之术,本想阻拦,话到嘴边终是作罢,眼下他这个师弟恐怕什么都听不进去罢 河蚌在绿芒和血气中沉睡,些许气泡升起,证明它还活着。 血色越来越浓重,包住了河蚌整个身躯,那水的颜色红得发黑。遥光的脸色却在同一时刻,渐渐苍白。 他收回了手,缓缓握紧拳,指甲陷进皮肉。 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了下来。 没有,竟是没有,她的魂魄凭空消失了,不在这只河蚌身上! 真相太过匪夷所思,几乎要将他击倒。 天枢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忧虑更重:“师弟,你莫要” 遥光脑海中出现一段空白,天枢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到。阖目呼吸,空白中最终只剩一个念头:她的魂魄不在此处,又去了哪里? 西海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回忆着每一个细节,已知的c揣测的他也许真的忽略了什么。 比如,文澈为什么要杀她,抢神器对于他来说并非难事,他拿着神器离开便是,为何还要杀了她?她的魂魄离开原身,若果真融魂,魂魄又和什么相融? 难道海底还有另一具肉身? 遥光脸色惨白。 思绪没有停断,还在不停延伸着。他的肉身是从魔界飘到西海的,虽然在他记忆里,魔界设的结界并不在西海,但这并不表示西海就一定没有魔界入口。且幻象里的宫殿,遥远模糊,轮廓看着极像魔界熙和殿。 “师兄,”他的声音沙哑,仿佛脱力般道,“魔界少主是何时回到寒渊的?” 天枢怔了怔,不知他的意图,但还是回了话,道:“魔界与仙界时间不一致,按仙界的时辰算,听闻魔主归来的消息,不过是十七c八个时辰前。”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和你回来的时间相近。” 遥光注视着在水中浮沉的河蚌,身子一晃,撑在了书案上。 锁灵石的光芒在下一刻彻底退散,竟是遥光将那法宝收了回来。 天枢愕然相望,见他苍白的脸上,只有眼底含着一抹血色。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行人口中唤着“殿下”,急切的敲着门。 天枢料想有事,将门打开,问道:“怎么了?” 阿澄急道:“殿下,陛下急召您前去议事。” “何事?” 阿澄艰难的吞了口水,道:“魔主率军攻上仙界,快要打到天门了!” 遥光霍然转头看向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6.战场相见 安宁看着天门的守卫倒在血泊中,鲜血从白玉石阶上流淌而下。 契族族长抹了把脸上的血迹, 退守回安宁身边, 反手一剑杀掉扑来的天兵,望着远方飘来的五色祥云, 喘了口气,道:“主上, 仙界大军到了。” 安宁自然认得那标志。 哥哥出征时,她曾远远观望, 烈风里旗帜飞扬,流光溢彩, 那是仙界的主力所在,而这其中有他。 五族族长清理掉残兵,等着她下一个命令,他们浑身染红, 眼眸却有怒恨在燃烧。她知道她一步都不能退, 这一仗不只要打,还要打痛仙界兵将,否则对魔界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 又一批天兵涌来, 安宁沉目,右手黑气森然,召魂戒发出锐响, 魔族人霎时高喝了一声, 法宝齐齐出鞘, 踏着弥散血雾, 直指仙界众人。 两方以奇快的速度冲撞在一处,刀光剑影,肢体横飞。 魔界的人闯入了天门,天门是外界与仙界相连的地方,门后有条星海,将天上宫宇隔在对岸,浮云朵朵,部分天兵困守在此,背水一战,反抗的气势就格外强些。 安宁所在位置显眼,天兵有勇猛者,劈开血路,尖啸着砍向她。 寒风如刀,落在她额间,那人面上顿时浮起一丝喜色,一眨眼的工夫,又被恐惧笼罩,女子眼角一抹红晕妖艳,黑雾团团,凝成一柄黑色的剑,于间不容发之际砍断了他的法宝,他收势不住,直向剑尖撞去。 眼看那剑就要刺入他的胸膛,忽然耳畔风声大作,一道白光卷过来,他的身子一歪,滚落在地。白芒如涛,趁势震开了她身边的人。 天兵们看到那漫天白光,登时精神大振,发出震耳的欢呼声。 安宁却站在声浪中央失了神。 血液逆流回心房,挑动着所有的神经,她手臂一松,召魂剑尖垂在地上,剑上的血一滴滴滑落。 星海上聚集了无数云朵,万千层叠,剑戟旗帜竖起,遮蔽了阳光,在风中摇摆。 数千兵将整齐的排列着,簇拥着一人。 她的眼有刹那模糊,难以在光芒中聚焦,可那人是如此鲜明且显眼,容不得她躲避。 漫长的岁月里,她从未真正见过他,哥哥将她护得很好,哪怕临死前,也要将她锁在冥池独自面对。 她曾以为一千五百年前的生死之间是他们的初见,后来变作蚌精时,以为离山之中是他们的初见。 原来都不是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他们离得那样远,却隔着层层云雾一眼望见了对方。 天光从他身后绽放,勾勒出他的轮廓。安宁怔然望着他,陌生又熟悉的眉眼身影一点一点落在心头。 水汽蒸腾攀上她的眼眸。 她初上仙界便听仙娥们议论他,哪怕只是背影都令人见之难忘,她恍恍惚惚听着,心里想着的不过是他雾气缠身的模样,如今隔着云海,他在那头,记忆里盈满雾气的影子,就这么清晰了起来。 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鼓动起伏,险些要破开胸腔。 眼前的男子真的是他么? 不知如何形容,似乎也没有任何言辞可以准确描绘,远山墨色,星河光华,在他出现的刹那,都聚在了他身上。 他的眉目清俊而精致,蕴着淡淡的疏离感。肤白如昆仑美玉,身姿若琼枝玉树,黑色的发披落于银甲,姿容之清绝,似上天一笔一笔用尽了心血刻画而出,凝结着世间精华,又在遇雪经霜后沉淀出无上尊贵。 是了,这才是他,世上唯有一个他,可以将浅淡和惑人融于一身,烙在她心间肆意折磨她。 她仰起头不让泪落下,她握紧了剑,默念哥哥的名字,希望将他的身影驱散。 血光里,她终是抬起手臂,抿唇又启口,对聚集的魔界众人道了声“杀”。 遥光立在云头没有动,注视着女子纤细的身影,目不转睛,惊涛骇浪俱在胸口,风拂过他的眼睛,留下红色缀在眼眶。 五味百感全部翻涌着,空白的脑海只剩一句:是她!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狂喜和震撼,就像无人看到他隐隐颤抖的手。 她的容颜一如从前,只于眼角多添了一丝妖媚,曾经熟悉的鹅黄衣裙换作了属于黑夜的玄色,少了温情与娇憨,多了冷意。 可在他眼里,还是那个她。她身边的一切都化作了虚无,只有她的身影充斥了他的视野与心间,抬眼或提剑,都减慢了数拍,无限放大。 风卷着剑气c卷着她,向他飞来。 梦境,又或真实? 剑未出鞘,他已迎了上去! 仙界与魔界之人如两股巨流轰然相撞,半空中,在旁人无法注意到的瞬间,他空手接了她的召魂剑,剑刃砍在他的手心,深深陷进肉里,血溅在两人身上。 召魂剑剑势何等之快,安宁来不及将它收回,剑已顺势落在他的肩头,劈开一朵血花。 她惊得睁大眼睛,手指止不住的抖。 他忽的对她轻轻一笑,握着剑刃向自己这方扯过来,他的伤势因这一动更加严重,鲜血汩汩流出,而她则离他更近了。 两人之间除了那柄剑再无其他。 他不管不顾的将她拥在怀里,什么仙魔,什么战场,全似不去顾忌。 疯了么,许是他真的疯了罢,可那又怎样? 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她,这世上的失而复得,唯这一桩可以令人起死回生,他的心回到了身体里。 迟来的无数个拥抱,他要还给她。 战场纷乱,没人看到浓云里的两人。 安宁困在他怀里心乱如麻,她想动又不敢动,剑刃陷在他肩上,稍一挪动就是皮开肉绽。她本可以抽身而去,却在他的气息里呆愣住。 他低头,铺满星子的眼眸中映着她的影子,深情几许,不变不移。 他唤她:“阿宁。” 她霎时瘫软在他怀里,几近崩溃。 她至今没有做好相见的准备,她假装坚强,自以为能骗过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原来终究是不能的。 如何去恨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没有答案。 夜深人静时分,在她梦里,她时常还会变成那只小小河蚌,捧着珠子摇一摇,等着他出现,对他说一声:“无脸星君,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她的泪落下,他的吻落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7.为何而来 仙魔短兵相接, 战事匆忙,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云烟过处留下一地鲜血, 不知是仙界兵将的还是魔界众人的, 短暂交锋过后, 魔界略微胜出一筹,将仙界逼退暂守天宫, 紧接着, 魔界以天门星海为界驻扎下来, 公然与仙界对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方才一战只是开端, 魔界此番乃是一不做二不休,怕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也未可知。 以往仙魔交战数次, 仙界从来都占据上风, 哪怕再不济也是以凡间为战场, 还未曾有过魔界打上天这种局面, 众仙一时哗然, 在天庭吵得不可开交,遥光手下副将皆是天帝身边惯用的将领,更群情激愤多次求见主帅, 请令进攻。 其中便以成华仙君为首,他性子傲慢起来一向目中无人, 今日当着众将士的面, 张口就对遥光道:“魔界气焰嚣张, 若不教训,难保明日不会进犯天宫,敢问殿下为何停兵休战,难道是打算放魔族人进来么?” 他说得直白无礼,众人闻言在心间倒抽一口凉气,抬眼却见主位上的人并无怒色,只在他话音落下时眉梢微动,不轻不重的说了几句,道:“魔界前来是为了魔尊湛阳,在未确认其位置之前,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成华还待辩驳,余光触及遥光略显寒凉的视线,终是强自按捺,不敢再说。 待众将士退下,遥光一人出帐,于黄昏黯淡光晕中眺望星海,眸中隐藏极深的情绪悄然露出一角。 星海另一边,仙界攻势未起,魔界便得了一刻喘息的时机,安置伤员,调整部署。五族族长在安宁身边聚拢,简单的商议后各自离去。 偌大的空间剩下安宁一个人,她看着天边璀璨的星光,静静整理杂乱的思绪。 脑海中有一抹战场血色,还有那个人的容颜。 该去寻他吗?她揉了揉额角。 战场上他们相见的时间甚短,她一时慌乱,竟不知同他说些什么,他深望于她,亦不曾多言,只留下一句话:去琼山找他。琼山是此处以东十里的一座仙山,这话无头无尾,她却明白,他已决定助她。 仙界除了天帝,最有可能知道哥哥所在地的就只有他了。她该不该相信他?或者再依赖他一次。她抬手轻抚上自己的唇角,那里残留着他的温度。 她记得他的眼睛和拥抱,隔着生死与爱恨,依然是记忆里的模样。 也许她该信他,湛阳不仅是她的哥哥,还是与他们一路相伴的“云泽”。 如果能平安救回他,仙魔两界的关系必然有所缓和,他们之间哪怕没有可能在一起,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兵刃相对。 安宁遥望星海,心中有了打算。 天光变暗,夜幕四合,她唤来艮伯交代了几句,隐藏身形向琼山飞去。 琼山浮于天穹,仙气缭绕,因存在于天界边缘,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奇珍异兽颇多,又无仙家洞府,人迹罕至,故而行走在林中极易隐蔽。 安宁落在地面上,眼前云雾缓慢飘散,现出一颗湛蓝色的星子,像萤火虫的尾巴,指引她向前走。她静了静心,沿着小路走进树林里。 星子越聚越多,光芒深处,如墨的暗夜勾画出浅淡的人影,安宁目光碰到他的身影,呼吸微滞,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两人间有不可明说的沉默。 他忽而向她迈出一步,她一怔,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后退了一步。 “你别过来。”她闭了下眼睛,赫然对他道。 明明在魔尊一事上是他有错在先,站在她的立场完全可以指责他,但是她却不敢正视他,她怕自己忍不住,看他一眼,就丢盔弃甲,抛弃所有原则。 所幸他停在阴影里,驻步不动。 遥光自是不敢迫她太甚,梦境成真已然不易,若化作泡沫,才是真的痛彻心扉。 何况她能来,就很好。 “太子殿下应当知道,本座今日来此,并不是为了叙旧。”安宁没有面向他,强撑着往下说。 遥光眉梢微动,太子殿下本座? 见他没说话,安宁继续将自己要说的说完:“仙界一千五百年前毁了寒渊,抓走魔尊,今日一战不过是向太子殿下讨一笔前债罢了” 遥光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声音极轻,传到了安宁耳朵里,却是让她心头堵了一下。 她咬了咬唇,深呼吸了一下,接着道:“若此番仙界极力阻挠,不肯放魔尊归位,我魔界绝不善罢甘休” “好。”她的话没说完,就听男子忽然开口,这般道。 安宁一呆,微微睁大眼睛,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向他:“你你说什么?” 遥光笑了笑,幽暗的树荫里如同绽放的星月之辉,他不动声色的走了两步,道:“魔界退兵与否,随你。” 安宁愣住,什么意思? 遥光又道:“魔尊湛阳,我放。”这么说着,他又移了两步。 安宁怔怔望着他,眼睛竟有些酸涩:“你”他为何这么轻易就答应,还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她胸口仿佛被塞进了棉絮,莫名难受,却无法宣之于口,甚至没有注意到两人间隔只剩一步距离。 他的面容在柔软的月色下逐渐清晰,不偏不倚的落在她心上。 刹那间,她突然回过味来,连忙往后退,脚上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却是晚了。 他手臂一捞,就将她锁在怀里。 她的背后是树,整个人被他围着,无处躲逃。 他的动作温柔,没有逼迫感,像是清晨梦醒后的一个拥抱,再自然不过,又像是他们并未分开太久,只因单纯的想念便相拥在一起。 他注视着她,一丝一毫都不肯漏掉,然后伏在她耳边,说了那句“对不起”。 若西海中,他早一点出来护她周全,她不会独自面对文澈,被打入深海。若他再仔细一些,查探到魔界在西海的结界,他可以想出对策,早一步去找她,不至将她逼上仙界,无路可走。 都是他的错。 安宁陷在他温暖的怀抱中,被那声抱歉击穿了故作坚硬的外壳。 她眼底的泪又涌了上来,世间能轻易哄她笑c惹她哭的人,除了哥哥,只有他了。在来之前,她想了很多,要和他说清楚,左不过是亮明身份,然后一刀两断,结果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只听他说了一句话,就烟消云散。 她怎么会变得这么懦弱,变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 “你会救哥哥,是吗?”她的眼泪挂在眼睫上,在他肩头喃喃道。 遥光轻叹一声,仙界与魔界的争斗由来已久,若魔主另有其人,按几人之间的纠葛,他怎么会放魔尊离开,但是,魔主是她。 与他同归于尽的是她,勾去他心魂的也是她。世上本无原则,唯由人定,在她面前,谈何原则? “是。”他如此道。 她的泪掉下来,手指微屈,不自觉的抓住他的衣衫,低喃道:“你一定要救他。” 遥光感觉她话中有其他含义,皱了下眉。 “你可知他是谁?” 她问得奇怪,遥光自然不知。 安宁吞下一丝哽咽,涩然道:“他是云泽。” 未曾想到会听闻此语,遥光一惊,捧起她的脸庞,蹙眉道:“阿宁你说什么?” 安宁透过朦胧的视线,一字一字的重复道:“他是诙谐星君云泽,是你我都认识的那个人。” 遥光的手指一颤,迷雾重重,忽有电光划过心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8.请你信我 树影下, 他的眼眸笼上一层阴霾。有无数零碎的片段从记忆深处钻出来, 连成一线。 思索片刻, 他的神情隐现几分冷意, 但对着面前的女子,他却是没再多说什么, 也没有顺着云泽之事深谈下去。 “阿宁, ”他沉眸微顿, 忽然轻唤她,看着她的眼睛问了一句, “你可信我?” 安宁一怔, 犹豫了一下, 终是点了点头,若她不信他, 大可不必来此相见。他既决定帮她,她也愿再信他一回。 遥光看着她的动作, 眼中一暖, 对她道:“湛阳所在处, 我是知道的, 若你不放心,我可以带你前去, 但不要轻举妄动。” 安宁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就道了声好, 在他面前表现出难得的温顺。 遥光语速忽的有些快, 接着道:“半个时辰后, 还在这里等我。” 安宁点头,正待开口,听他一声叹息,将她挽到怀里抱了抱,又在刹那之后松开。耳边余音犹在,是一句模糊的“信我”。 安宁眼睛里的水汽慢慢消失,视线逐渐清明,却因心中千头万绪,未留意遥光的神情。 他的眼底有一抹异色,很深很沉,而后一转眼,被他小心翼翼的隐藏了起来。 “先回去吧。”他放开她,说道。两人出来得太久容易引人怀疑,纵有千般不舍,他也不愿在此事上冒险,尤其是在救出湛阳之前,必须要稳住仙魔两军。 离开他的怀抱,夜风灌进袖口,安宁方觉得有些凉,她攥了攥手指,犹豫了很久,撇开眼睛,支吾的说了句:“你你小心。”便在遥光的注视下,逃也似的跑掉了。 遥光望着她身后留下的云气,弯了弯唇。 他又独自在树荫下停留了一阵子,转头眺望琼宇,像是要想清楚什么事情,盏茶工夫后,他挥了衣袖,向瑶池天庭飞去。 天庭雕栏玉砌,十二根玉柱撑起开阔的殿堂,这个时辰,聚集在殿中的神仙已经散去,天帝也得了一时三刻的清静,他坐在瑶池边的亭子里批复折子,玄木桌上温着茶,整个人显得忙碌却不急躁。 遥光的身影从云雾中踏出时,天帝正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 看到遥光临阵回返,他似乎并不惊讶,挥了挥手让仙侍们退下,微微一笑道:“怎么回来了?” 遥光神色有一瞬复杂,垂下眼睛,他行礼道:“魔界是为魔尊而来,儿臣心念此事,特来求见父君。” 天帝放下笔,道:“哦,你可有解决的法子?” 遥光顿了顿,道:“儿臣认为,魔界既然攻上天门,必然是不肯轻易退兵的,若能将魔尊押往战场,以其性命相挟,迫使魔界停战退兵,战场僵持局面可解。” 天帝看着他,摇了摇头,叹道:“此法确是不错,但听起来不像你的风格。” 遥光道:“非常时期自要用非常之法。” 天帝默然,似是思量,而后点头道:“如此也好。” 遥光继续道:“儿臣恳请父君下旨,调天枢星君为将,在儿臣前往墟山这段时间内,统领众天兵。” 天帝看着他,笑了笑道:“我儿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遥光道:“多谢父君。” 天帝又道:“魔尊湛阳不足为虑,倒是他那个妹妹有几分棘手,此次若能将她擒住,天界当可太平一阵子。” 遥光微抿了下唇,不动声色的道:“父君说得极是。” “墟山难行,你自己小心些。” 遥光应了一声。 两人都未再开口,直到遥光告退,天帝忽然叫住他。 遥光抬眸,天帝道:“还有什么事要告诉为父么?” 遥光不言。 天帝等了一会儿,见他缄默不语,淡淡的摇了摇头。 于是遥光最后向他行了一礼,走下玉阶,长长的白玉石路在今日走来,格外漫长,身后的云雾隔绝了两人,也切断了天帝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帝还是静静的看着那条玉道,风无声,人无言。 一个身影稳健的迈出云雾,跪伏在他脚边,竟是副将成华。 天帝似叹似惋,对他道:“你准备一下,去墟山吧。” 成华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慢慢低下头道了声是,他起身离去,战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阵前军帐,透出一盏灯光。 遥光静坐在案后,伸手揉了揉眉心。 大约知道事态紧急,天枢来得很快,他几乎是急匆匆闯进军帐的。 随手在两人四周布了几层法障,天枢才开口,径直道:“我听天帝说,你要去墟山。” 遥光道:“魔尊可震慑魔界。” 天枢皱眉道:“以人命要挟非正道所为,何况以你的道行,无需用这法子。” “若想兵不血刃解决此事,这是最快的途径。” 天枢越听越觉得此话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师弟,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么?往昔你和魔界打了多次,可从来没说过这等话。我不信你制服不了魔界少主,若能将她扣下,魔界群龙无首自然败退,何故要绕一个圈子,冒险将魔尊带出墟山?” 遥光却断然道:“我意已决,师兄不必多言。” 天枢见他态度坚决,叹了口气,道:“若魔尊不受控该如何是好?” 遥光看着他,目光在烛火后明灭,道:“罪责由我一力承担。” 天枢胸口如被一口气堵住,他注视着眼前男子,似乎在辨别他话中深藏的含义,但终是看不明白。 “万事皆有意外,若我此番有不妥之处,师兄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天枢道:“何事?” 遥光右手浮现一缕白光,光芒中飘浮着一尊墟鼎,他道:“师兄带着此物前往西海百里外的玄天洞。” 天枢只瞥了一眼,面上已然变色,遥光手中墟鼎被他层层封印,离远了尚不觉得有何特别,挨近了才察觉到其中蕴含的力量,那是神器之力。 嘱托他将神器带离天界,是何用意不言而喻。 天枢仰首闭目,心中叹息。在遥光与他擦肩而过的一刻,他忽然拦住他,最后留下几句话:“师弟已有决断,师兄不好再说什么,唯有一件事你定要留意。” 遥光看向他。 “小心天帝。”天枢目光深深,一字一字道。 遥光注视他片刻,脚步微顿,终掀开帐帘,消失在夜色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9.魔尊湛阳 安宁看着跳动的烛火, 将洞天镜放在怀中。 “小姐要去何处?”艮伯站在门前问道。 安宁道:“哥哥有了消息。” 艮伯讶然道:“小姐从何得知?” 安宁道:“艮伯,你只需信我便是, 至于真伪我会亲自查证,若三个时辰以内我没有回来, 你就携五族族长退兵。” 艮伯显然被她的话惊了一惊,下意识便道:“不可!此处是仙界,重兵把守, 小姐若有差池,无人担待得起, 魔界更不能失了统率。” 安宁神情却很平静, 她道:“艮伯, 我们此番攻上天界,就是为了逼仙界交出哥哥,眼下就有一个机会,我不愿错失。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放弃。” 艮伯还待说话, 又被她截住道:“三个时辰, 我只要三个时辰, 我答应你,若力有不逮,即刻返回。” 艮伯观她神色绝非有假,心知她也许真的寻到了办法救出魔尊, 何况如此一意孤行, 必定有了十分把握。劝说的言辞在心间徘徊一阵, 他思量多回,向安宁施了一礼,硬将千头万绪压了下去。 以两人多年的相处,不用再说什么。 安宁抿唇,衣裙微摆,径直走了出去。 艮伯在帐中立了半晌,遣人召来五族族长,肃然道:“主上已有尊上消息,三时之后自有分晓,若主上迟迟不归,我等不言避退,直攻瑶池天庭,便是硬逼,也要让天界释放两位尊主,还我魔界公道。” 几位族长纷纷点头,道:“正该如此!” 艮伯弯身向诸人鞠躬,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艮伯哪里话,护我魔界,我等义不容辞!”族长们齐声还礼道。 帐中人的声音没有传到安宁耳中,此时她已飞身上路,重新站在了遥光面前。 墟山离琼山并不远,但是位置极隐蔽,若是无仙界人领路,外界之人根本注意不到茫茫云海中的这座小山。 如同冰山一角,墟山只有山巅一角露出云海,山体大部分深藏在云雾里。 落下山头的时候,安宁心中惊疑不定,原因无它,如此重要的地方,竟无一人把守。直至走进蜿蜒的山洞,她依然难以相信她的哥哥被关在此处。 慢慢的,她似是不能确定,脚步缓了下来。 阴影里,遥光转头。 两人视线相对,他言语温柔,对她道:“别怕,信我。” 安宁眼睫微颤,想问的话没有问出口,他的身影就在前方一步之遥,因为有他在,这段路就变得陌生又熟悉,像是从前两人一同走过的所有洞窟c小路。 每段路的尽头都藏着一段往事。 黑暗里,她跟在他身后,眼中勾画他的身形,刻在心口最中央。 不知走了多久,大约有一生那样长,他们在金色的仙障前停了下来,仙障之力旋转挪移,鬼神莫测,这里不是魔界之人可以进的,若是进了,魔气必会惊动天帝,自身灵力也会严重折损。 她明白,眼下唯一能做的只有信他,信他会救哥哥,放他走,信他始终爱她,甚于其它。 她看着他的身影淹没在灿烂的金芒里,静静的靠上石壁。时间过得极慢,每一眨眼都似一个春秋,她手指微屈,似无意般摸了摸那面洞天镜。 墟山无天兵看守,全因这里被设了许多法障关卡,魔尊湛阳法力高强,且魔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术,天帝为了防止他逃脱,亲自设下了墟山屏障压制他。而这里的种种布置,遥光此前因被困于魔珠,并未见过。 障中是一望无际的星海,任何星子与其余几颗相连,都会形成一个法阵,每个法阵就像一扇门,通向不同的关卡,最终到达关押湛阳的地方。 这样庞大的法阵,也只有天帝做得出来。 破解面前的法阵对遥光来说不难,奇怪的是,天帝明知他前来墟山,却没有撤掉法阵。虽然此处虚境多于实境,其中出现的景象均是虚幻,但造成的伤害是真实的。 遥光眼角一颤,似有什么东西从心头破土而出。法阵的尽头不只关着湛阳,还藏着真相,既是真相,就会有彻底揭开的一日。 或许就在今日。 潇潇暮雨,星海灿烂,天地浩大又渺小,银光闪烁的人影如一叶扁舟穿梭在海上,闪电与雷鸣从天际划过,星子间细线延伸,连成一个诡异的图案,黑色的云在图案中形成漩涡。银光一点,芥子般大小,径自破入阵中,随波逐流,飘摇起伏。 光芒一波接过一波,化成了无数光剑,从四面八方劈下,衣衫飘起时,他踏着剑刃飞身而起,一抹血痕转瞬即逝,人已在数丈之外。 右手一震,他唤出澄天剑,攀上阵眼,一剑刺下。阵法豁然洞开,露出里面漆黑的隧道。黑色很快包围了他,黑暗中并非无物,幻象随着他的脚步逐渐显现。 空茫的石壁破开一角,缓慢的剥落,一声婴孩的啼哭突然钻出,让他的步子顿了顿。那声音如影随形缠绕在耳侧,他恍若未闻,向前走去。那声音见拦他不住,陡然变幻。只听婴孩哭叫声弱了下去,传来一男子低沉的嗓音,自言自语般道:“怎么会有个孩子?” 那声音不大,却如半空劈下的利剑,将他钉在原地。 有苦涩的气息在唇齿间散开,他认得那声音,那是天帝,他的父君。他阖目,神情有几分挣扎,就像被什么东西牵引一样,引他回头望去。 天帝的幻影站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他知道那是什么,年幼时,有人告诉他,他是天帝从天外之界抱回来的孩子,若没有天帝一时慈悲,他恐怕会被天外的尘鬼和妖兽吞吃干净。 这幻境很懂人的心思,于他而言,这是一条不归之路,私自释放魔尊,违背天命触犯天条,必受重惩,何况还有那可怖的真相,若由他亲手揭破,就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他心中明了,更明白自己该做何选择。 面对那虚像,他忽的抚了衣袖,端正的跪下,缓缓叩首。 是意决亦是拜别,空茫的幻境空无一人,又或许那个人在天界的某一处是可以看见的。 谁知道呢? 须臾一刻,他重新站起,决然转身,虚像轻晃了两下终是散尽。 沉重的石门抬起了机括,红色血芒沿着缝隙流出来,一点一滴汇聚成沟渠,四周景色大变,天地万物扭曲成一个极其诡异的空间。 头顶悬着巨大的红色八卦图,长着滴血的花朵,脚下是巨石做成的法盘,周围红云环绕,毫无根基凭仗。 这片空间血色浓重,没有生机,只有一个挂在空中的人影,他的身体被无数铁链穿透,吊在八卦图和法盘中央,血顺着铁链流进法盘中,几乎填满了法盘上每一条弯曲的沟壑。 他的头发披散着,白色的衣裳被血染成了鲜红。 遥光瞳孔一缩,一步步向他走去。 许是提着一口气,男子听到微弱的声响移转了头,轻微的动作依然扯到了铁链,遥光似乎听到了链条拉扯皮肉的声音。 男子无力的呼吸着,喉咙沙哑到近乎失声,挤出一句话,道:“好久不见。” 话一出口,依稀还是遥光熟悉的那个人,哪怕身处绝境,言语也含着两分不羁和调笑。 遥光盯着他的脸,神色越来越冷,眼前人失血过多竟是其次,最严重的是他的脸,黑气顺着血管漫布半张面孔,长在眼下的脓包破开,如沸腾的水。 像极了秀木村中妖化为尘鬼的孩童。 他的心沉了下去,所有的不解刹那间全部有了答案。此地是天帝所设,除了天帝,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等心机和法力。 仰首而立,他无声的惨笑了一声。 湛阳勉力睁开眼睛,静静注视着他,两人间仿佛有着奇异的默契,在某一刻互不打扰,等着对方调整心绪缓过神来。 他看着遥光抽出澄天剑,砍向周身铁链,其它的法宝或许无用,但澄天剑是神兵利器,对付这些铁链就太简单了。 铁链撕扯着他的筋骨皮肉,无处不痛。 他跌下来被遥光扶住。 冷汗从额上滴落,湛阳咧嘴笑了一下,忍着剧痛,哑声问:“宁宁,她还好么?” 遥光目光复杂的望着他。 湛阳喘着气道:“我这般会吓着她吧。” 遥光心头一紧,默然一时,他道:“我带你出去。” 湛阳浑身铁链未除,听闻此语,忽然龇牙咧嘴的笑起来,踉跄道:“遥光仙君,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遥光沉眸不语。 “你明知我如今这副模样,是决不能出去的,”湛阳吐了口血,盯着他惨笑道,“你想让魔界奉一个尘鬼为魔尊吗?” 遥光看着他,目光中闪过一丝沉痛。 只片刻工夫,湛阳脸上的黑气又浓了一些,半面脓疱遮住了原本的容颜,望之可怖。 遥光不禁想起墟山屏障外的安宁,若她见了此时的湛阳,恐怕会崩溃c然后恨死他吧?因为将湛阳抓来天界的人,是他,罪魁祸首始终是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0.艰难抉择 两人无话。 湛阳推开遥光的手臂, 靠在法盘凸起的石锥上喘息着。 抬眼望着四面的血渠红云,他喃喃道:“没想到你我是在这等境况下再见。” 顿了一下,他又笑道:“更没想到, 这里会是我葬身之处。” “你不会死。”遥光道。 湛阳怔然看他, 忽然笑起来, 整个人疼得缩成一团,血汩汩涌出像永不干涸的泉水。 “我尚不知, 遥光仙君也会自欺欺人。” 遥光闻言, 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此刻的心绪纷乱而复杂,眼前的人既是与自己相斗多年的魔尊湛阳, 亦是曾与自己并肩前行的同伴云泽。他与湛阳不算相熟, 所有的了解都来自战场上, 只言片语是无法看出一个人真实性情的,然而云泽不一样, 西海一路, 这个人插科打诨很少有正经的时候, 但为人良善正直。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魔尊, 是安宁心心念念的兄长。 而他, 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他们兄妹, 因此一错再错。 湛阳捂着伤口喘了一阵, 积攒了一些力气, 再度开口, 问他:“是宁宁让你来的?” 遥光点头, 叹道:“她带兵攻上了仙界。”否则他还不会这么快知道这中间的曲折。 湛阳怔了一下,眼中一软,道:“果然是我的妹妹。” 当他脱离云泽的皮囊,重新回到这副肉身,恢复了魔尊记忆时,他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宁宁从小最爱和他斗嘴,但若他出了事,她比谁都着急,一千五百年前,眼看他倒下,她竟豁出性命和对方同归于尽。后来哪怕两人都失了记忆,一路上打打闹闹,她依旧是关心他的。 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所以如今他更不能出去。 从他被抓上仙界,再到被扔下焚心池,和遥光几人一同上路,分明就是一个局,他们六个人不过是棋子罢了,唯一的区别是,苏浔是无意中入局,而他和安宁c遥光是被算计好的。 他吞咽了一口血水,低声道:“你可知为何天帝要攻打魔界?” 遥光大致猜到一些,便道:“与魔珠有关?” 湛阳艰难的点了点头,道:“不错,魔珠是我魔界至宝,但自魔界得了这颗珠子,从来没有用过。” 湛阳看着掌心的鲜血,道:“魔界是我父君所创,世人都说魔尊如何可怕,只有魔界的人知道,真相并非如此。魔界的人大都身体残缺相貌古怪,是因我父君心地至善,他不忍心看这些有缺陷的人被世人欺侮,于是偷偷的将他们聚集到一处,教他们本领,他带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才有了魔界。” 遥光一愣,他在仙界长大,竟从未听闻有这等事。 湛阳接着道:“那珠子也是被父君带入魔界的,那时我还未出世,所以对这些事不太了解,哪怕少时,我也不曾在意那枚珠子。直到父君临终的那个夜里,他对我说,魔界有一宝物,需全族用性命守护,那宝物与妹妹法力相系,与我血脉相连,只有妹妹可以唤醒它,只有我的血能将它转化成极厉害的法宝。” “我问父君,那法宝究竟是什么,他说那是” “神器。”遥光神情一紧,将他的话接了下去。 若这一切都是天帝所为,那么就很容易解释了。 湛阳点了点头,慨叹道:“你这位父君心机好生深沉,好大一个局啊。” “宁宁被剥离原身,天帝拿到魔珠也没用,所以他想尽办法让珠子回到宁宁手里,可笑我竟做了傀儡。” “让魔界一而再亲手把魔珠奉上,”湛阳笑道,“你父君是变态么?” 遥光看着眼前浑身是血还在插科打诨的男子,无言以对。 “不过我还不算亏,毕竟他连你也算计进去了。” 言至于此,遥光自是心如明镜,之所以两人还有机会说上这么多,全因此地是绝境,不只湛阳出不去,连他也休想再活着走出去。 从他踏入墟山开始,就注定再无归路。 如何破局? 身边湛阳低喘慢慢轻了,他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肃然,忽的又是一笑:“原来太子殿下也有害怕的时候。” 遥光注视他片刻,而后竟道:“是,我害怕了。” 湛阳一怔,旋即了然。 不是怕死在此地,是怕她伤心。 他救不回她的兄长,辜负了她。 湛阳轻声笑了,不知在这一刻想起了什么,幽幽开口,转而对他言:“你知道么,在宁宁出生不久,我们的父君和母后就离世了。” 那些年,他看着她从一个小丫头慢慢长大,直到他们并肩而立,一起撑起魔界。寒渊终日黑暗,她却是那里的一束光,长在他心上。他素来喜欢逗她,小时候偶尔会惹急她,到了后来,她会还手了,他便一边逗一边躲,日子过得平淡却有趣。 从前以为这样的日子不会有尽头,却没想到,原来千年万年这么短,来不及多陪伴她一刻。 当他悬浮在法盘之上,血流几尽时,他恨天帝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某一刹那却又生出一丝庆幸,如果不是天帝这般布局,他怎会有机会和她重逢。 无论是魔主还是蚌精,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自己的妹妹。而现在,他已至绝地,看似无路可走,焉知不能为她劈开一条路。 他要为她做最后一件事。 “遥光仙君,杀了我吧。” 万籁俱寂。 遥光移开视线,没有看他。湛阳耸了耸肩,故作淡然,道:“本来我是可以自己来的,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实在是没力气。” 遥光截住他的话,道:“我不会动手的。” 湛阳敛了笑,望着他久久不言,而后道:“遥光仙君,我不是秀木村的孩童。” 秀木村的孩童变成尘鬼,破坏力有限,但若魔尊变成无知无觉的傀儡,会颠覆魔界c乃至六界的,只有他死去,遥光毁了法盘,才能让天帝的算盘落空。 这虽是两败俱伤的下下之策,却是眼下最有可能破局的法子。魔尊死去,魔珠无法转化,神器就失了作用,天帝也许会因此放过魔主。 “只要我死了,宁宁就能平安。” 明知他说得是对的,明知只有这样做,才能护她周全,遥光却提不起剑来。此时此刻,他方了解天帝将湛阳打下凡间的真正用意,当敌人变成朋友,还如何能拔剑相对,何况那个人还是她的兄长?天帝在赌,赌他不会杀他。 血色的法盘,无声的沉默,令人窒息。 湛阳的血落在沟渠,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攥拳,越来越紧,指甲深陷进皮肉,钻出模糊的血洞。 然后,他握着身侧的剑柄,一寸一寸拔了出来。 明晃晃的剑尖对准湛阳的胸口。 湛阳低头看着那剑,笑了笑:“如此,甚好。” 右手一挥,他撑着力气将手中的折花扇递给眼前男子,道:“此扇被我施了种情之术,你交给宁宁,她看后自然明白,不会怪罪于你。” 话音落下,他黯淡的眼底忽有微光乍现。口中涌出鲜血,他最后握着男子的剑,留下一句话,只道:“你好好待她。” 遥光眼中闪过痛色。 湛阳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深,视线混沌成一片,他恍然想起那日曲水城飘远的河灯,灯若星河,站在树下的女子笑靥如花,眉宇尽是欢喜。他曾那么嫉妒那个男子得到了她所有的青睐和温柔,然而如今,他却没了半分嫉妒,因为那些笑容,在过往岁月里,他已经拥有了。 足够了 只要她幸福。 澄天剑横在两人间不断吟啸,迸发出耀眼的光芒。遥光的手渐渐收紧,剑尖微颤,却迟迟没有刺下。 两人的视线在光芒中相对,那些隐匿的恐惧c无奈和释然,都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若有它法,何至于此? 仙剑又垂一截,在即将落在湛阳身上的时候,再次停住了。遥光看着他,脑海迷雾重重,突然闪过一丝细微又清晰的光亮。 那是一抹幽绿颜色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他想起了怀里的那块锁灵石! 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让人焦虑难安。 偌大的山洞里只有安宁一个人的呼吸声,有无数次,她靠近那面金色的屏障,只差一步就要迈过去,又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杂乱的思绪反复折磨着她,她将额头抵在石壁上,轻轻的磨,试图将那些虚无的念想抹掉。 不去想,不去怀疑,全心全意的信他。 毕竟她所求不多,只是希望哥哥平安归来罢了。 然而等了一刻又一刻,心底终究有一点惶惑和不确定,她的心脏不知为何,在黑暗里越跳越急促。 难道他们遇到了什么事耽搁了? 这么想着,她又低头摸了摸那面洞天镜,他们兄妹二人血脉相连,洞天镜中是可以看到哥哥的,她要不要看一眼? 并非不信无脸仙君,并非是想监视于他,她只是忍不住想知道他们怎样了。 左思右想,她仿若下定决心一般拿出镜子,在心中默念了一句,道:只看一眼,若是无事,她今日便不再碰这面镜子了。 一滴鲜血很快落在镜面上,镜子散过一阵红光,显示出墟山尽头的景象 熟悉的男子衣袍染血,披着发靠在巨大石锥上,而在他的胸膛正中,露出一截仙剑的剑刃。 这一眼,让她浑身的血液寸寸冷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1.离魂夺魄 法盘之上, 湛阳口中喷出鲜血,痛似千刀万剐。那不是一柄剑刺入的感觉,而是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眼皮掠过奇异的绿芒,他挣扎着睁开眼, 向遥光看去。 只见遥光右手中,一枚绿色石头嵌进掌心, 绿芒与澄天剑剑刃缠在一起, 直通自己的心脉。 “你”剧痛让他无法开口,遥光此时的情状并不比他好上一些, 甚至更差。 他的修为在流逝! 湛阳刹那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凝起半分力,他攥住了澄天剑的剑尖, 一双眼通红如血:“你!” 他在损耗修为护他的一缕魂魄! 此等境地, 天帝必有后招, 他既要护魂又要毁去法盘, 一身修为必定十不存一, 何谈脱身? 遥光凝神于剑,嘴角缓缓流下血来,离魂护魂, 除了魔珠那等神器之外, 再无法宝可以做到,所幸他手上还有锁灵石, 虽不能与神器相比, 亦有奇效。 半身修为道行足以护得一魂, 魂魄在,眼前之人就有机会重生! 剥离魂魄何等痛苦和凶险,湛阳的意识在剧痛中逐渐消散,而强大的反噬也让遥光疼痛难忍,但终究被他咬牙硬挺了过来。 那是她的兄长,是她的希望。 怎能放弃? 如同一波又一波的箭矢在身体里流窜,掌心里的血顺着剑滴下去,三色绕作一团,勾出三魂七魄。光芒在剑下炸裂,一缕云烟被张开的绿芒捕获,攀上剑身,倒流而回。 每行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却没有丝毫停顿。 澄天剑大震!异芒长鲸吸水般凝聚成星子大小,注入锁灵石。 冷汗从额上滴落,遥光肩一松,唇边的血滞住了,似舒了一口气。 短短眨眼的工夫,漫长却如数千万年,血雾蒸腾,化成了血雨,在此处溅起妖艳的花,幽冥忘川都不及这片土地诡丽。 他的剑抵在地上,看着湛阳的衣衫无风自动,散为齑粉,躯体湮灭,融入血渠。 闭了闭眸,他强自振作,将锁灵石封进墟鼎,自气海百骸重新汇集仙力。 虚幻空间无人打扰,只需须臾便可调息完毕。 这时,忽有一道风声划过鬓边,聚起的仙力被冲撞,陡然间消去大半。巨力在肺腑翻腾,他的眼前一黑,口中喷出鲜血来。 胸口痛感疾速扩张,唇边的血如落泉,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尽数落在一段墨色的剑刃上 墨色的剑穿过银白的盔甲,也穿透了他胸口,暗光将血花染成了黑色,正似女子漆黑空洞的双眸。 他面色惨白,在一片血腥中艰难的抬头,望着她,深沉而平静。 她在颤,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已辨不清是怒还是怨,唯独手里握着的召魂剑,决然刺出,一动不动。 眼角轻红如烈焰燃烧,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愿再多看一眼。 真像啊,像一千五百年前魔窟中那场恶战,哥哥倒在她怀里,她握着魔珠,觉得自己该和他一同死去,而眼前的男子,也该付出代价。 回忆如利剑,片片似凌迟,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要落下。他杀了他,对,每次见到哥哥,他都想杀他。 她怎么能忘了呢,仙魔两界千年万年都是如此,她算什么东西,怎么可能左右得了仙界太子的心思。 她算什么? 仿佛听到刀刃在胸骨上摩擦的微弱声响,她竟觉得有一丝快意,弯了眉眼,流出两行血泪,她轻声唤他:“无脸仙君,你说过你喜欢我。” 血色温柔的像绒花,蛊惑着人去亲近。她扶着冰凉的剑柄,将剑插得更深,直到完全没入他的身体,两人唇瓣贴近,气息相萦。 “你说过,哥哥会安然无恙。”她的手上沾着他的血,甚至再往前就能摸到他的心,她真想剜出来,看看那里面有没有自己,转念却道:不,还是不了,已是心若丧死,何必再多折磨一次 她垂泪,在他颈边呢喃,情人般的拥抱,却说着世间最狠毒的言辞,她对他说:“他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他的血在她的掌心流成了江海。 那是曾教会她爱的人。 四周安静的可怕,他已不能言语,但是望着她的那双眸子里并没有怨恨。那些心痛与心伤,她皆视而不见。 法盘红光灌顶,天上的仙阵被一股力量抓牢,扭曲了形状,无数妖物凭空出现,向他们狂噬而来,他知道这里并不安全。 悄无声息的积攒着力量,他慢慢握紧她的手,用尽全力将她连同那把剑一齐推离了自己,妖物猝不及防咬在肩膀,他踉跄着半跪在地上。 她木然不动,看着浑身溢血的男子顾不得身上的伤痕,重新执起剑。 腥风,混着血雨向她席卷而来,在密布的妖物包围他们的瞬间,他霍然长啸一声,一剑刺出,劈出一条血路,仙力卷着她飞向这片空间的尽头。 衣衫猎猎,两人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若她还在他的身边,愿意看他一眼,一定能发现他眼中的那抹释然,可惜此刻他们远隔天涯,再也见不到了 无声处有泪悄然落下,他低浅的笑了。脑海中莫名冒出一个念头,禁不住想问她,若是他今日死了,她可会难过? 大概不会吧。可纵使她不再爱他,甚至要杀他,他依然舍不得她受伤。 回头望,这万丈血海,诸天妖物,都似虚无。 就由他来结束这一切罢。 沉息,提剑! 剑起时白光如昼,凤鸣龙吟声似海啸,涤荡血气与黑暗,一波天地含霜,一波轰裂大地,仙阵疯狂的旋转,脚下法盘传出崩碎的声音。 广阔的虚空被仙力冲刷着,鲜红的颜色越来越淡,像揭开一张帷幕,露出后面的景象。 那里并非空白,而是罗列着许多兵将,诸人手中的法宝逐渐亮起,汇成星河。 遥光认出了当前一人,正是天帝副将成华。 红云中,他执剑,他持戟,两人遥遥相望,在没人注意到的间隙,成华对着遥光,略一颔首。 遥光瞳孔一缩,握紧剑柄的指节青白。 深深看了他一眼,成华向前跨出一步,气沉丹田,挥戟高喝道:“仙界太子遥光私自放走魔尊魔主,勾结魔界,与尘鬼祸源关联密切,祸乱天地秩序,奉天帝旨意——” “杀c无c赦!” 终于还是来了,这才是真正的杀机。 他或许早就该猜到,他的父君便是那个一路追杀他的人。 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被天帝亲手关进天外之境的凶兽,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离山和秀木村,那必是有人故意将其放出,试问又有谁的道行可破开天帝的结界,只有天帝自己! 而魔珠明明在天帝手中,怎会无缘无故跑到诙谐星君的洞府中?除了被人盗走,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天帝本人将魔珠交给了火麒麟。 凡间的尘鬼非常明确的知晓他的身份和行踪,世间又有谁会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唯有天帝。 原来北斗七位星君被派下凡去,不是为了让他们消灭尘鬼,而是想借尘鬼的手除去他们,这之中,自然也包括他。 苍白的唇露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他用澄天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胸前的伤口似又严重了许多,全身的血都欲从那洞口涌出,连着自己的心脏一并脱离身体。 那么剧烈的疼痛,好像要把他撕成两半。 他爱的人,都想让他死。 血开成了花,在半空飞舞。澄天剑嘶鸣着,与成华的战戟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光芒背后,成华不退反进,注视着男子的眼睛,他嘴唇瓮动:“殿下安心去吧,若将来还有机会,成华亲自负荆,向殿下请罪。” 战戟钉进心房两寸,仙骨尽碎。 倒在血泊里,血水包裹着他兀自沉浮,澄天剑倒插而回,掉落在他的身边。 微微喘息,余光看着银白的剑刃,他意识涣散,好似做了一个梦梦中时光倒流,回到自己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刚刚拜了紫阳真人为师。 那时,他修为不高,入门又晚,遂排在末尾,成了师门里的老幺。修行时,他看到师兄们都有自己的法宝,只自己没有,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想着,一定要努力修行,这样就能周游四海寻到属于自己的法宝。待回了琼华宫,他亦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刻苦修炼。 却不想,父君将这些看在眼里,有一日他特地来看他,带他出去游玩散心,于星河边递给他一柄仙剑。礼物来得突然,他惊讶不已。 父君说这是生辰之礼。 仙剑含光,刻着上古的图腾暗纹,如白龙跃潭,他一眼便喜欢上了。 “父君,此剑可有名字?” 父君道:“这是你的剑,名字自然由你来取。” 他摇了摇头,道:“剑是父君赠予我的,还请父君赐名。” “唔我们唤它澄天如何?” “澄天?” “不错,”父君微微一笑,道,“涤荡邪灵,天地澄明。” 他抱着剑点了点头,道:“那以后,孩儿便用此剑替父君守护仙界,除尽妖邪。” 父君将他抱起来,揉了揉他的头,朗笑不言。 记忆逐渐沉入黑暗,去如抽丝。血色的深渊里,他缓缓阖目,放任自己随风飘零 原来,这世上本无仙界,如何澄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2.凡间偶闻 衣裙上的血滴了一路,安宁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天门的。 她曾与艮伯约定, 三时未归, 魔界便退兵,但艮伯自有筹谋, 并没有按她的命令行事。 此刻天门已变成了修罗场,白玉石砖上堆满了尸体,血流漂杵。 这一仗, 魔界胜了,胜得极其容易。仙界临阵换将, 没有了太子的统率,兵士势气大减, 且交战前夕, 又出了一桩怪事, 代替太子为将的天枢仙君无故失踪,近万天兵瞬间失了分寸,折戟沉沙,兵败如山倒。 安宁回来得晚了些,仙界已退兵, 偌大的天门, 一个天兵都没有,只有魔界在清理战场。仙界洁白的云被血与火熏作金红,血腥气盈满鼻腔, 她仰首眺望, 望着空无一物的穹顶, 久久不能回神。 远处的艮伯快步而来,五族族长也跟随在他身后,每个人的面上都有急切之色。 艮伯打量着她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但见她浑身是血,不由惊问:“主上受伤了?” 安宁疲倦的摇了摇头。 艮伯呼出一口气,左右瞧了一眼,问出了心中所系之事:“主上可寻回了尊上?” 安宁面无表情,径直道:“哥哥死了。” 众人大惊。 安宁忽而笑了笑,道:“你们不信吗?” 黎族族长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这怎会!” 安宁双目无神,盯着他,颇为认真的解释道:“我亲眼所见,他被仙界太子一剑杀了。” 黎族族长还欲再问,却被艮伯一把拉住,艮伯的手劲极大,抓得他生疼,他转头问询,艮伯面色肃穆,连连摇头,其它几族的族长皆是脸色微白,相觑不可语。 他们都看出来,安宁的状态不大寻常。 她歪了下头,唇噙着笑,对他们道:“不过你们放心,我已报了仇,将那仙界太子杀了。” 众人愕然,艮伯皱眉,上前一步道:“主上保重。” 安宁低头看着满袖鲜血,并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妥,保重有什么要保重的? “我很好。”她听自己这样说。 得报大仇,如何能不好? 怔然的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她慢慢将沾满血的手贴近脸颊,那血格外冰冷,寒透骨髓,感受着手心的温度,她的眼睫颤了一下,然后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她蓦然倒了下去。 “主上!”五族族长一惊,连忙抢上。 然而女子已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倒在一片潮湿的血泊里,惨白的面色仿佛死去。 人的一生有多长,又怎样算过完一生? 是生命走到尽头彻底毁灭,还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直至空无一人? 大约是后者罢。 安宁昏倒得突然,醒来也不由自己控制,若是可以,她想一直睡下去,但只要人活着,终究会有清醒的一天。 这些时日,寒渊很平静,仙界元气大伤,恐怕百年千年以内,不会再寻魔界的晦气。不去管凡间的尘鬼,没有仙界掣肘,魔界中人只需韬光养晦,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重振旗鼓,重回鼎盛。 偌大的魔窟,每个人的状态都放松了不少,带着几分希冀,虽然没有迎回魔尊,但好似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了。 每隔几日,五族族长都会进殿拜见魔主禀报族中诸事,他们的神情动作一如从前,只是看着她的目光很小心,仿佛生怕失言触痛她。 其实安宁自醒来之后,一切如常,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伤心崩溃,甚至都不曾流过泪,他们大可不必这么小心。 确实,她表现的太正常了,正常的超乎所有人想象,就好像他们没有攻打过仙界,魔尊也没有死。 她变成了一块没有生命和情感的石头,不笑不哭也不恼,和从前唯一不同的是她学会了喝酒,一壶接着一壶,一坛连着一坛,在无人打扰时,安静的喝着。 谁都劝不住,也无法劝,艮伯曾经试过,她似是听了,过不久又抛置于脑后,于是再无人劝她。 她就提着酒壶,坐在一千五百年前被仙界轰塌的残垣断壁旁,一口口往嘴里灌,酒入喉,整个人会沉进一片大雾,她很喜欢那片灰色的雾,那里浓密厚重,可以任人躲藏。有时,薛牧会出现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喝,他一贯安静得像个影子,两人便互不打扰,靠着冰冷的墙壁各自沉默。 冷风混着酒水钻进胸口,寒到骨子里,她的皮肤白得像结了一层霜。 大梦不醒,无处安息。 黑暗里,薛牧隔着碎裂的砖石向她望去,某一瞬间生出错觉,觉得身边的女子早已没了气息,是一具飘浮在世间的孤魂。 她变得很冷,没有东西落在她眼里,六界都消失在她的眸中。 他素来看不懂她,无论是当年那个满含笑噱c阴晴不定的魔主,还是如今这个心若丧死的女子,但他能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孤独,因为数千年来,他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黑暗会吸引黑暗,而孤独也会向孤独靠拢。 他闭上眼睛,把自己驱逐进至阴至寒的梦境。 再睁眼时,身边的女子已经不见踪影,他微怔了一下。 安宁扶着墙起身,此番并没有回寝殿,而是离开了魔界,去了凡间。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出来,但外面与魔界无甚差别,她就任由心绪散乱,漫无目的往前走,直到酒壶里的酒一滴不剩。 酒没了,自然要去找酒喝,她随意乱逛,寻了个卖酒处打发时间。 “您要的酒来了,客官慢用。”小二手脚麻利,很快将她要的端上来了,那是上好的烈酒。 她嘴里发苦,其实喝不出味道,但酒又辣又热,可以驱寒,只有喝酒的时候她才是活着的。 “你们听说了么?”店中原本极静,突然响起一句嘀咕,乃是一伙人酒足饭饱之后忍不住倾吐交谈。 “怎么?”旁边的人放下了筷子。 “东边死人了,尘鬼屠了整座山头,漫山遍野的尸首啊。”那人言语带着惊惧,煞有介事的对其他人道。 话钻入耳,安宁无声的喝酒,对这些事置若罔闻。然而尘鬼对凡人震慑力何等厉害,旁人闻言已是愕然愣住:“什么时候的事?” “这得有一年多了罢,”那人瞪大眼道,“你们想想,如今消息闭塞,从东到西要走久,这还是逃难来的人说的。” 有人摇头叹道:“以前都是往东边跑,现在可好了,又往西边跑,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那人接口道:“谁说不是呢,可那又怎么办,这世上修仙法的仙人们都死绝了。” “当”的一声,安宁的手一松,酒杯落在桌子上,溅出几滴酒。 桌子边的几人听到响动,往她这边看了一眼,日暮中女子一袭黑衣,面容模糊,几人遂不在意,继续说话。 “听说那一日,山上的血染红了竹林,大火在山头烧了三日不休,那座山直接化为了焦土。唉,惨啊,山里的仙人们一个都没逃出来。” “怎会如此,我听说那仙派的掌门真人修为很高的。” 一人叹道:“天有不测风云,撞上了尘鬼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何况树大招风,天下间就这么一个门派了,可不得替世人受着。” “你们说的门派是哪个?”一个颤抖的声音从一侧突兀的冒出,几人转头一齐望去,见那隐在阴影里的黑衣女子已站了起来,她身姿羸弱,面容极美,唯独一双眼眸遍布血丝,望之可怖。 她注视着几人,视线像一双手死死抓着他们。 众人呼吸一紧,没来由的喉咙发干。 “是哪个?”她紧紧攥着酒壶,青红的血管几乎要爆裂开。 其中一人勉强接了话,道:“这世上还有哪个门派,不就只剩沂山了。” 她盯着他们,看几人的嘴唇张开又合上:“沂山的人都被尘鬼杀了。” “轰”酒壶碎成了数十片,混着鲜血掉落一地。 她低头看着那些碎片,许久许久,张口吐出一口血,然后又是一口,像是要把全身的血吐出来。 疼啊,怎么那么疼,她的心似是被撕扯了千万片,丢在地上。疼痛揪着她的神经,痛得她浑身颤抖,钻透了筋骨,一刀一刀刮着她。 “沂山有很多竹子,比云山还多,可漂亮了,改日有机会,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等你们。” 她攥着胸口的衣襟,大口喘息着,每一寸皮肤筋骨都在痛。无数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回荡,都是锋利的刀刃箭矢。 她跪在地上,双目流出血来,不尽不止。 什么都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回忆没有了,她爱的c爱她的都没有了 一地鲜血,像极了那天c那一剑。 她哭着,双眸是血,满身鲜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3.村庄有信 天空阴云密布, 飘落绵绵细雨。 鲜血顺着低洼的土地蜿蜒流淌,绕过烧焦的木头,流进浑浊的河水。 尘鬼的残肢散落一地, 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几个黑衣人从肢体间踏过, 四下搜寻着什么。只是此处腐朽破败,毫无生机,不像有活物的样子,也不知他们在找何物。 几人用了半天工夫, 将此地翻了一翻,而后重新聚在村头,领头一人摇了摇头, 对当中一人道:“递消息吧, 这里已经是离沂山最近的村子了,我等一路走来已经细细查找过, 未曾见到主上所说的人。” 那人得令, 简单写了几笔, 从兜里掏出只雀鸟, 将写成的布条挂在它脚上, 放飞了。 雀鸟穿过层叠的乌云, 向雨帘深处飞去。 雨水打湿了它的羽毛, 小小的雀鸟像夜幕里的流星, 速度奇快无比, 避开天际的闪电, 滑向五十里外的山坳。 飞了不过半天,它就到了地方,抖了抖羽毛,飞快的钻进一个山洞,落在一人脚边准确的说,是女子的裙摆上。 女子似是怔忡,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指,她的指尖惨白,有种骨子里透出的寒意,雀鸟温暖的身体被她拿起,忍不住轻轻一颤。 那布条,她大致掠过一眼,就放到了一边。 雀鸟从她手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羽翼,重新蹿向天空,或许连它都觉得,洞穴里比外面还要压抑,才离开得这样匆忙罢? 阳光照不进山洞,阴影打在女子脸上,将她融进黑暗里,溢出沉沉死气。 一百零七天,安宁望着沉默的空气,嘴唇微动,这是她从西海出发至今的日子,这些天,她已经将大半魔界人派出去了,五湖四海,一点点的找。 将遇到的每一个村庄翻遍,向每一个还活着的人打听,有没有见过背着木剑的一男一女。她不相信他们死了,哪怕沂山化作了焦土,连尸骨都烧完了,她也不信。 她强撑着身体,不吃不喝,拼命的找,有时遇上尘鬼就杀一阵,有时会去翻高垒的尸山。她知道自己的性命系在他们身上,那是最后一点希望所在的地方。她什么都没了,唯一剩下些许美好的记忆,是关于他们的。 倘若连这一点微末的希望都消失了,她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这一路,她的面容日渐憔悴,仿佛随时都会腐坏,化为捧土。她第一次觉得世间那么大,大到没有尽头,当年他们一行六人从中州走到西海,路途亦是遥远坎坷,却不觉得难熬。 怎么这次就这般难过呢? 风是苦的,雨是苦的,回忆也苦。她要拼命咀嚼,才能挖出点甜味,迫使自己撑下去。 凉风灌进来,她身子颤了颤,扶着墙壁站起,幽暗的洞口,一路跟随她的薛牧静静站在原地,淋着雨望向她。 安宁没有看他,径自走进雨雾。 薛牧跟在后面,与她间隔三尺距离,不近不远。 东边的村庄他们已找过,据活下来的村民说,往南十里外还有一片极隐蔽的村落,四面群山环绕,他们可以去那处寻一寻。 沂山方圆百里皆被破坏,杳无人烟,安宁心下没底,只抱着一丝希冀往那里行去。 在临近山脉时,两人撞见了一群流民,那些流民并没有像一般逃难的人一样逃窜,而是跪在地上不住的叩首,嘴里念念有词,似是在感谢什么。两人按下身形,落在树林里。 树林中倒伏着尘鬼的尸体,薛牧扫视一圈,皱了皱眉。他靠近将尸体翻了个方向,用一缕魔气向里探,一道微弱的白光被刺激,亮了亮,而后转瞬即逝。 薛牧眉头蹙起,这是仙气? 他思量了一刻,转身回到安宁身边,道:“这些尘鬼很有可能是被仙界中人所除。” 话音未落,但见女子怔然无觉,远望人群,他便住了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些流民此时已起身,他们三三两两的离开,风中传来窸窣的声音,有那么一两句话飘进两人的耳朵:“多亏了几位仙人,否则咱们唉” 薛牧不禁蹙眉沉思,仙界大乱,此地又名不见经传,少有人烟,怎会有仙人? 正想着,女子已启步前行,向山中飞去。 薛牧也习惯了安宁一路的沉默,遂不多言,跟了上去。 隐藏在深山里的村落规模不小,午间炊烟袅袅,安静祥和,这里确是匿身的好地方。路上行人不多,安宁拦住一个老伯,问他可认识一男一女,大约二十余岁模样,修道之人的装扮,背着一柄木剑。 那老伯道:“村里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倒是不少,但没有见过背着木剑的道人。” “姑娘说的是沂山上的人吧?”老伯接着摇头叹道,“那些会术法的弟子早就被尘鬼杀掉了,现在哪儿还有什么修道之人啊。” 话毕,他连连叹息,拄着拐走了。 安宁的心又沉回谷底。 他们在村子大略转过一周,村子古朴,结构简单,每家每户都像住了人的样子,只是这里并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安宁立于山外河岸,不言不语。 午后雨小了些,但雨丝仍然密集,打湿的衣裳裹在身上,冰冷黏腻。 她看着那水流恍然出神,依稀在朦胧细雨里,重新见到当年爽朗的少年,背一柄木剑,挽着裤脚在河边大笑,扬言要将蚌精抓来吃了。 彼时她带着珠子,无心世事,无情无爱。 无数尘鬼出现在河岸四下奔涌,她目视前方,脑海却是空白的,鲜血和黑色火焰都触不到她眼底,岸边的哀嚎也像离自己很远。 “薛牧,你相信奇迹么?”她开口,声音微哑,竟是这样问道。 薛牧讶然,他沉默了一下,道:“信。” “为何?” “因为我还想再见那人一面。”他道。 安宁视线模糊,喃喃道:“是么?”她想见的人太多,不知上天会不会降下这么多奇迹予她。 忽然间,天穹一道惊雷乍响,就像听到了她心中所思,岸边尘鬼糅杂的血雾里腾起一道青色的亮光,劈开红芒,照亮一方土地。 安宁心头一跳,不敢置信般睁大眼睛。 她认得那青色光辉! “沅女”她唇一颤,吐出两字来,随后振袖而走,向对岸扑了过去。 薛牧心下亦划过一丝惊异,这次却没立刻跟上,而是转头向另一个方向望过去,悄无声息的隐退在黑暗中。 安宁一剑击飞面前的尘鬼,这些不过是低等的妖物,会化黑火的只有一两只,以她的道行,转眼就将其灭掉了。 血雾尽散,她终是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女子一袭青衣,面容秀美温柔。 她鼻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青衣女子也未想会在这里遇见故人,她呆怔了一下,愕然道:“安宁姑娘?” 安宁一刹那竟说不出话来,她轻轻呼吸,抑制住心头颤抖,道:“你你们还好吗,苏浔呢?” 沅女眼眶有些发红,想来心中亦有波动,她上前拉住她的手,言语如从前般柔和,道:“正如你所见,我无事,阿浔也还活着。” 安宁心中一块大石落了一半,复又提起,愣道:“你说‘活着’,是什么意思?” 沅女眼神一暗。 安宁跟随沅女回到了他们暂时落脚的地方,发现正是她方才找过的村子,许是为了避世,沅女和苏浔装扮成了普通人,随身佩剑用布包裹了起来,平日也很少出门,所以村子里并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们。 今日出村,也是因着沅女心中善意。 “村子里有一位大娘十分热心,素日很是照顾我们,前几日她独生女儿跑出山玩耍,被尘鬼所害,那大娘听闻噩耗,当夜便倒下了。今日这群尘鬼有意袭扰村子,我出门查看,在尘鬼身上看到了她女儿的遗物,方知这群妖物就是前些日子来过的,我心中不忍,便出手了。” \"那苏浔身边?\"安宁隐约不安。 沅女道:“有人看顾着。”言至于此,她便将几人分开后发生的事跟她说了。 “那日西海乱象丛生,我带着昏迷的阿浔在城里养伤,他苏醒后执意回返寻你们,却不见你们的踪影。我二人便商量赶回沂山,没想到,路才行一半就听到了旁人议论,直言沂山被尘鬼围攻,已岌岌可危。” “我们日夜兼程,还是”沅女眼睫轻颤,道,“还是来不及了。” “沂山覆灭,无人生还,竹林化作焦灰,阿浔不顾山上遍布的尘鬼,坚持上山查看,一眼便受了刺激。” 沅女叹道:“你也知道,仙君临走前将布阵之法教予了阿浔,他本有机会护住沂山的,可” 太晚了。尘鬼早有心除掉有势力的仙派,何况其它三个仙派都有神器,尘鬼必然会猜想第四枚神器在沂山,无论是否有神器,沂山都难逃一劫。 也许苏浔在去西海的路上已经有不祥的预感,离山c丘山c云山皆是前车之鉴,可他没有回头。但是那时的他,还不曾学会阵法,回去又有什么用? 安宁心口绞痛,她难以想象,积累着这么多自责和怨恨的苏浔,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曾是那么爱笑的少年 沅女带着她走进一间低矮的屋舍,乍一看和其它房子无甚不同,走进去才发现房间里很暗,窗外云朵遮住阳光,没有一丝一缕钻透窗纸,房间里也没有点灯。 安宁竟有一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两人进了里屋,沅女轻声唤道:“阿浔。” 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安宁没有看到苏浔,沅女却看到了。 她在桌子旁蹲下身来,温柔的唤他的名字。 安宁手指攥紧,陷进墙皮里。 极其微弱的光芒中,她再次见到了那个少年,他蜷缩成一团躲在桌子底下,目光涣散,瑟瑟发抖,如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安宁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扶住墙壁才没有瘫软在角落。 苏浔疯了 深心涌上无尽酸楚,一波又一波冲刷的记忆里的影子。 西海一别,物非人亦非。 她的眼浸在泪水里,散出酸涩的薄雾来,吸了吸鼻子,也全是涩然的味道。 她在沅女身侧缓缓蹲下,噙着泪,对他道:“苏浔,我是安宁,你还记得我吗?” 男子抱着肩膀不愿抬头。 安宁张口欲言,话到唇边又惶惑的咽了回去。 这时,房间的门忽的又开了,一个人跑进屋子,看到面前几人脚步顿了一下,险些摔倒。 他倒吸了口凉气,一眨不眨的盯着安宁,嘴上试探的叫了一声:“姐姐?” 安宁看着他一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4.故人有意 小小的孩童呆呆的望着安宁, 三年多未见,他个子长高了一点,但还是瘦瘦小小的样子, 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旁人赠予他的, 略显宽大, 袖子在腕上挽了好几遭。 他手里拿着一个布包,来不及放下,整个人就朝安宁扑了过去,像颗灵活的芝麻圆子, 一把抱住她的腿,口中一连串的叫着“姐姐”,手上越拽越紧, 将安宁的裙角都捏成了团。 安宁注视着他, 半天说不出话,又听他的声音转作哽咽, 在自己脚边抽抽搭搭, 哭出声来。安宁兀自沉浸在惊疑中, 闻声才回神, 问道:“白舟, 你怎会在这里?” 这个孩子出现得突然, 却不是陌生人, 而是曾求助于她c和她分外相熟的白舟, 当年他们几人闯入冥界, 脱身后就分道扬镳, 白舟有心去沂山拜师修道,于是独自上路,其后一切安宁并不知晓,哪想时隔三年有余,竟会在这样一个偏远的村子重逢,怎不叫人讶异? 安宁往日自判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但这些年并非没有想起过这孩子,初遇苏浔时c文澈现身时乃至他们去救鬼童阿诺时,白舟都曾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有时会想,他最后有没有到达沂山c成功拜师,又或苏浔回山以后是不是能见到白舟然而这些事情无从确认,她也就没有多加思量。 如今,白舟却如石头缝里蹦出来一般站在了自己面前,令她陡然生出几分荒谬和错愕。东行之路凶险四伏,他是如何避过的,又是如何逃下沂山c找到苏浔的? 裙边,白舟哭声小了些,他吸了吸鼻子,对安宁道:“沂山出了事,道长护我下山来找苏大哥。” 从他话里的称呼,安宁听出了些细节,白舟见过沂山掌门,但并未拜师,掌门扶玄真人欲为世人挡上一挡,更为护神器周全,因此存了和尘鬼共死的心思。 白舟说,扶玄真人最后将门中道法秘籍和自己的佩剑“启明”交给了他,嘱托他下山去找苏浔,定要亲手将这几样东西交到苏浔手上。因着他与苏浔并不相识,扶玄真人的话令他忐忑了好一阵子。 “我问道长怎么找到苏大哥,他说他已卜算过,只要我下山去,就有机会遇到苏大哥,”白舟红着眼眶接着道,“我就抱着东西下山了。” “那你后来是怎么找到苏浔的?”安宁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白舟张了张口,眼睛向沅女的方向瞄了一眼,隐约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支吾道:“就是突然碰见了。” 安宁蹙了下眉,这个孩子有多不会撒谎她是知道的,他这个模样就差直接告诉她另有隐情了。只是,为何? 白舟霎时被她明亮的目光罩住,小小的缩了下脖子,不知怎么,他觉得眼前的姐姐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说不清是样貌还是性子,抑或周身气息,让他无端感到几分压力。 白舟咬着唇,揪着安宁裙角不放,看去可怜兮兮,像生怕被安宁丢下一般。 “姐姐”他嗫嚅的道。 安宁早非昔日那般冷心冷肺,自然不会为了一句隐瞒就弃他于不顾,这世上,她熟悉的人不多了,上天为她留下了一丝温暖,没有狠心到将他们全部带走,已是恩慈。 若一人无牵无挂也就罢了,可人活一世,怎能与他人无半分牵连?两世兜转,一妖一魔,总该明白些道理。 她伸手摩挲了一下白舟的发顶,没再追问也没怪他。 白舟愣了半晌,抬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这次他心下确定,姐姐是真的变了。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他鼻子忽然一酸,也许也许这次不必求她,她也不会抛下他了吧。 抹了把眼睛,白舟心里很是欢喜,而后似又想起什么,跳起来道:“哎呀,差点忘了,隔壁的婶婶做了饭,让我带过来呢。” 原是方才太过激动,忘了手里的布包。 安宁便看他咧嘴一笑,跑进里屋去了,换沅女后退几步走出来。她知道沅女有话要同她说,于是先一步走到了门外。 沅女与她在檐下并肩而立。 “没想到你们居然相识。” “从前也是意外相遇,”安宁微顿了一下,道,“就像遇到你们一样。” 沅女点了点头。 “原来你说有人看顾苏浔,指的是白舟。” 沅女微叹一口气,道:“是。这个孩子心地很好,我们汇合后,他一直在帮忙。” 又道:“不过,我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找到我和阿浔的,那时沂山周边数十里都有尘鬼出没,有一天夜里,我带着阿浔躲避尘鬼,他突然找到了我们,将我们领进了这个村子。” “我看这村子位置隐蔽,却也不是绝对安全,为何没有一只尘鬼闯进来?”安宁心里存了一分不解。 沅女点头道:“我亦曾想过此事,后来我发现是有人在暗中保护这里,周围只要有大群尘鬼出没,就会被人悄悄除去。” 安宁一怔,她看着沅女,心头的荒谬感愈扩愈大:“白舟是什么时候找到你们的?” 沅女回忆了一下,道:“三个多月前。” 安宁的手指一凉,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闪过光亮,扎在心上,又像身体里的血液倒流回心房,灌得满满当当,忽冷忽烫。 三个多月一百多天 她缓缓攥拳,才能克制住手臂的颤抖。 沅女看着她,眼中有讶然之色,道:“怎么” 她的话未说完,昏暗的天边忽降下一道光芒,一个黑衣男子提着一个被捆结实的人落在地面上,他的手一摆,将人扔在安宁面前。 沅女看到来人,愣了一愣,脱口而出:“薛牧?” 黑衣男子正是刚才独自离开的薛牧,闻言他亦是一愣,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你认识我?” 沅女觉察失言,立即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她忘了薛牧是不可能记得他们的。 安宁的心思则在倒地的人身上,此人穿着朴素,浑身气息被遮住大半,但以安宁道行一眼便将他看穿了,此人不是个凡人,竟是个神仙。 薛牧道:“村外有仙气,我寻了一阵子,发现此人踪迹。”他说着话,一脚将人踢醒。 那人摔在土路泥坑里,满嘴是泥,待醒过来,他连呸数次才咬牙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安宁,随之他瞳孔霍然一缩,刚要张开的嘴立刻闭上了。 安宁打量着男子,作为仙界中人,他的道行不低,若非薛牧身怀魔界秘术占了便宜,是不大可能正面将他扣下的。 “你是何人?”她问。 男子转开头,不看她也不说话。 安宁的心咚的一跳,这个男子应是认得她的身份,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抹憎恶,血海深仇,厌恶至极的那种。 薛牧见问不出什么,魔界和仙界又素来水火不容,当下就道:“不如将他杀了。” 男子闭上眼睛,唇边浮起冷笑。 几人都没说话,身后却传来一声叫喊,拦住薛牧,道:“不要不要,这个哥哥是好人啊!” 白舟从门里蹿出来,脸有些发白,他左手拉着安宁的衣袖,又转头去瞅沅女,想让她帮忙说句话。 倒地的男子此时却突地睁开眼出了声,不理会白舟求情,满含讽刺的道:“世人皆知魔主冷血无情,魔界均是阴狠之辈,要杀就杀,别废话!” 薛牧冷哼一声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既活不了多久了,不如先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再好好死。” 男子呸了一口,道:“我有什么可交代的,魔主连太子殿下都一眼不眨的杀了,还在乎我一区区小卒么?” 听到太子殿下这几个字,安宁浑身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注视着白舟挡在那男子面前,急得汗都落下,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拼命为那人解释,她什么都明白了。 人海茫茫,白舟找到苏浔的几率太小太小,若没有人带他去找,他要走多久才能找到?世间尽是尘鬼,若没人刻意保护,这几人哪有机会安身一隅? 眼前白舟正掏空心思,囫囵解释:“姐姐,是这个哥哥带我找到苏大哥的。” 安宁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白舟不敢和她对视,目光躲闪。 “杀了他吧。”安宁对薛牧道。 白舟脸色又是一白,道:“别别!” 薛牧依言去提人,不过动作慢得不像话,大约他也看出了点门道,晓得安宁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那孩子果然急了,道:“真的是这个大哥哥带我来的。” 安宁就默默注视着他,白舟在她的目光中,声音越来越小,暗自懊恼。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安宁道。 白舟不堪重负,耷拉着眉眼,又跑去抱她裙角,仰头道:“姐姐,我什么都告诉你,求你别杀这个哥哥。” 那男子瞪大眼睛,刚要喊出来阻止他,就被薛牧用禁术封了嘴。 白舟道:“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带我来找苏大哥的,他好像认识我,也知道苏大哥的位置,这个人是他的手下,被派来保护我们的。” 安宁怔怔看他。 很久很久,浑然失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5.此情犹思 天色渐晚, 白舟坐在床边晃了晃脚, 他不晓得接下来要做什么,只好在屋子里呆着。偶尔,他会伸出头向屋外撇上一眼, 看看有没有安宁几人的身影, 但左等右等, 都不见几人踪影, 不免心里嘀咕。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 门扉终于被打开,他跳起来迎着来人跑去。 走进门的却只有沅女一人, 他看得一呆,不禁问道:“安宁姐姐呢?” 沅女道:“大约还有点事吧。”她语意模糊,话语里平白加了一味叹息。 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得出来, 安宁和那位遥光仙君之间不大寻常, 恐怕是出了极心伤的事, 方才白舟只说了那么一句, 安宁的神情就变了。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色,她没有倒下去, 整个人却在崩塌, 沅女清晰的感知到她的心事,也熟悉那份痛苦,因为她曾眼睁睁看着苏浔从明朗的少年变成沉默疯魔的模样, 那一刻, 她觉得天地都消失了。 不只是痛, 还有空,心口被人剜去一块,冷风倒灌,遍体生寒。 忘不掉往昔,看不清未来,她们都一样。 白舟放心不下安宁,正围着沅女问东问西,沅女怔怔出神,被他拉住才抽回思绪。她又叹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别担心,一会就回来了。” 白舟还是不确定,面有愁容:“可我看姐姐刚才面色很不好,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沅女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的孩子心思这样敏感,她想了想,对他道:“你没有说错什么,而是帮了大忙。” 白舟一愣,一副不大明白的样子,摇头摇得像拨浪鼓,道:“唉,姐姐你不懂,大哥哥让我不要说,结果我还是告诉安宁姐姐了。而且我觉得,姐姐知道了好像也不是很开心。” 看着他满脸懊恼,沅女沉思片刻,道:“有时候,一个人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能代表她的真实想法。” 白舟怔了一下,琢磨了半天,道:“那那你的意思是,安宁姐姐听到大哥哥的消息,其实是开心的?” 沅女微弯了下唇角,目光闪过一丝微光,又道:“开不开心我们猜不到,因为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与其左右为难,不如让他们自己解决?” 白舟听到这话,却是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答应过大哥哥,不会说出他的行踪的。” 沅女心头一动,白舟能联系上遥光仙君? 略一思索,她接着道:“承诺既是你许下的,就由你自己来决定罢。”说这话的时候,沅女声音温软,话语也柔,没有半分强迫之意。白舟那厢却是面上一苦,阴晴变幻。他一个半大的孩童,哪知道感情里面的弯弯绕绕,兀自纠结得不得了。 托着腮,他趴回床边琢磨,一会想到大哥哥的嘱咐,下一刻又想到姐姐对自己的好,委实难以决断。 直至屋子外面的喧哗声响起,他依然没想明白。 偷偷挪到门边,扒开道缝,他看到几人从天而降,当先一人便是安宁,其他人聚集在她的身边,像是说着什么。 “我们查探过,方圆数十数百里都没有仙气浮动。”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则言:“我见那仙将周身被施了障眼法,也许其它人也一并隐藏了身份。”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唯独安宁没有动静,白舟蹲在门边看着她的侧颜,微弱的月光罩下,在她身后拉出一道灰色的影子,看去格外孤单。 那种凄冷的感觉,他好像在大哥哥的身上也看到过,白舟抓了抓头发,眼中升起迷茫之色。 不久后,院子里的人都退下了,只留安宁一人呆立在原地。 白舟张了张口,刚打算挪动脚步,又听天上有破空声传了来,薛牧再度将那名仙将扔到地上,仙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薛牧对安宁道:“他什么都不说。” 那仙将呸了一声,吐出口血水来,道:“有本事就杀了我,要我出卖殿下,绝不可能!” “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找不到吗?”薛牧寒声道。 仙将怒道:“我哪怕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们一个字,只要我不说,世上无人能找到殿下,你们就死心吧!” 薛牧眼神一冷,指尖漫过黑气,似乎要教训此人。 忽听一侧传来一个声音,正好压在仙将的尾音上,小声道:“我我能找到。” 仙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三人闻声望去,见白舟站在门前,弱弱的举起手。他还怕几人没听到,又重复了一遍,道:“我不知道大哥哥在哪,但是我可以唤他来这里。” 安宁闻言,身子不由的一晃。 白舟低着头道:“对不起,我刚才说了谎。”他骗她说自己找不到大哥哥。 “姐姐你很想见他吗?我可以帮你。”他踌躇了一下,这般道。 这几个字落在她的心上,却是另一番滋味,又酸又苦,你很想见他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似是凭着本能去找,却不知道自己的执念从何而来,找到了又能怎样。 再杀死他一次吗? 不等她想清楚,她已然被白舟拉着,恍惚着走出院子,边听他道:“姐姐你跟我来。” 他像是有了决定,拽着安宁就往前走。 很快,两人踩着夜色拐进一条巷子,夜深人静,偶尔有几声犬吠回荡在土路上。 白舟絮絮说着话:“那时候,我下了山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只好躲在一个村子和很多乞讨的人混在一起,这样熬过了许多天,我们以为不会有事,结果碰上了一群尘鬼。是温琼哥哥突然出现救了我们。” “温琼?” 白舟点头道:“就是你们抓到的那个仙将。” “他安排我们离开,路上我就跟他说我在找人,他看到了我背着的剑,就将我带在身边,说让我和他一起等一个人,”白舟嘴上不停,“我们等了好几个月温琼哥哥比我还着急,还有很多很多人,我见他们吵了好几次,有人说要主动去寻,有人坚持最初的命令,要按兵不动什么的,温琼哥哥心里不爽快,我就问他,等的人究竟是谁。” “他就回答说,是他们的将军。” 将军安宁怔忡不语。 白舟道:“后来又等了好久,在温琼哥哥他们急得不行的时候,那个大哥哥终于出现了。” 他顿了一下,继续回忆:“我本来很高兴,以为可以去找苏浔大哥了,可是那个大哥哥看上去面色很差,一下子就病倒了,虽然只躺了几天,但我看温琼哥哥他们担心的不得了,而且都气得不行,温琼哥哥冲出去好几次,被人打骂着才拦下来。” 安宁感觉心房被划出一个口子,一点点往外渗着血,钝痛感缓缓漫上来。 “五天后,大哥哥醒了,把我唤去。他和我没说几句话,但我觉得他认识我。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去找苏浔大哥,他说现在就可以启程,我还想着他会派人带我去找,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将我带到苏浔大哥他们在的地方。温琼哥哥他们好像快要急疯了,我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说大哥哥的身体很不好。” 安宁阖了阖目,血气堵在胸腔,几乎马上就要涌出来。 “大哥哥没有见苏浔哥哥和沅女姐姐,临走时嘱咐我不要告诉他们是他带我来的。他原先只安排了人暗中保护我们,但中间出了一桩事,村庄被尘鬼攻击,苏浔大哥不知怎的竟失踪了,要不是大哥哥及时出现,帮忙找到了他,苏浔大哥恐怕就没命了。为了以防万一,大哥哥就教会我一个很简单的阵法,可以随时召唤他。” 白舟指了指一面墙壁道:“上次的阵法还留着,我加上两笔就好,比我自己画要快一点。” 然后赧然补充了一句,道:“其实我还不大熟练这里还是大哥哥教我的时候留下的,也是怕我不熟,听他说,这个阵法能联系他,关键时刻也能用它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白舟在墙壁上摸了一下,手指沾上了一点粉末,扒开垂落的树叶子,安宁看到一个圆形的法阵,线条简单,有几分眼熟,像是伏羲八卦阵的变阵。白舟在图上添了几笔,模糊的图案突然隐现一道光华,亮起白色的光芒来。 他吞了口唾沫,左瞅右瞄,又忍不住拉了安宁一下,小声的道:“姐姐,你不会对大哥哥做什么吧?” 安宁敛睫看他。 白舟忙解释道:“大哥哥身体不好,我从来不知道神仙也会受那么重的伤。” “而且他人真的很好,也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了。”白舟不停的唠叨,满脸忧心,似是生怕安宁做出伤害大哥哥的事来,他年纪再小也看得出来,安宁和她的手下和那些神仙不是一路,万一见面打起来可怎么办。 安宁说不出话,虫鸣犬吠都离她很远,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时缓时急,百味混着心跳,充斥在她身体里。 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因此无法许诺。 上天安排了那么多奇迹,突然出现在眼前,可是这样的奇迹更像一个谜题,无人能给她答案。 白光亮起又暗下,四周雾气蒙蒙,风轻了,杂乱的声音都消失了。 一片寂静里,白舟似有所感,猛然转过头去,睁大眼睛,惊喜的叫了一声:“大哥哥。” 月色勾勒出人影绰绰,从雾中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6.何人有心 云烟过处是沧海,他们站在路的尽头, 一眼望穿了岁月。 狭长的街巷, 她在这一头, 而他在巷尾停驻, 相顾无言, 久久失神。 白舟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奇怪气氛,面有喜色,往前跑了两步, 又想起身后的安宁,回过头道:“姐姐,这个就是” 他的话淹没在破空声里,女子忽然动了。白舟惊得一跳,看她掠过层叠的薄雾, 化作幽暗的影子, 落到男子面前。 就像心弦被拉紧,她一口血气堵在咽喉处不上不下,手也不由自己控制,疯了一般扣在他的脖颈上,将他按在墙壁上。 掌心有温度,还有微颤的脉搏。 她的手在颤, 心也跟着颤成一团, 望着他, 她喃喃道:“你没有死?”这一句话让人辨不清其中情绪, 是恨还是想念, 也许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 男子的墨发垂下来,穿过她的掌心。他阖目一瞬,睁开眼时满目沉静,看向女子的目光,竟没有半分怨气和不甘,似由着她欺负。 他们离得很近,身上烙着彼此的温度,她的手指微收,却没有用力,只一遍遍重复着那句“你没有死,你为何没有死”。 死之一字太重,压在心头,教人喘不过来气。她拼命的呼吸,仿佛魔怔了般,反复说着同样的话,可是重复许久,心里没有一点痛快的感觉,反倒胸口更闷,眼眶被刺激得越来越红。 有水汽肆意奔涌,逐渐模糊视线,她慢慢看不清他的容颜。 此时此刻,她有一千种法子将他置之死地,眼前的人身受重伤,修为丧失殆尽,比凡人还要虚弱可她没有一千种办法让他死而复生。 终究忘不掉。 在过往的一百多天里,她每天都在想,如果那一日重头来过,那一剑她还会不会刺下去。 她不知道,但她想见他,那是内心最真实的渴望,他的影子总在她面前晃,睁开眼闭上眼都是他,她以为恨意能驱赶,却一次次失败。 都没有用 可是,就算见到了,又能怎样呢,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人和事太多,他们回不去了。 白舟额上渗出汗来,着急的跑到安宁脚边拉她的裙摆,仿佛怕她伤到他的大哥哥。 安宁颓然松手,她心里比谁都明白,相见不如不见,还要自己找别扭,怪谁呢? 远方有影憧憧,安宁一愣,听到仙剑出鞘的声音,有人喊了一句“保护殿下”,五色光彩夺目,照得一方土地如白昼般亮堂。 她被光晃了眼睛,无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却不想靠在墙上男子忽然迈步,拉住了她。 安宁怔住了,就连旁边的白舟都愣了一下。 剑芒扫来时,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远方的众仙将闪身而出,气得跺脚,刚要去追却被拦住,一男子身姿清雅,站于众人面前。 “星君阻拦是为何意?”一名仙将不解的道。 那人正是紫阳洞府的天枢星君,他微微一笑道:“你们且退下吧,师弟此番不会有事。” 众人愕然,担心之色不肯褪去:“属下不明,这是什么道理,那女子分明就是魔界中人,殿下落在魔族手中怎能好过?” 天枢叹道:“那也要看是何人将他抓去。” 众人依然不明所以,还欲追问,天枢却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只道:“回去待命吧。”几位仙将虽然满腹疑虑,但不敢不听命令,只好退下。临走时还忧心忡忡的望了眼天际,无言相觑。 幽深的魔界洞窟,安宁舍下身后一众族人,一头钻进魔尊的暗室。她眼神空洞,整个人惶然无措,进了房间就去掀酒罐上的泥封。 酒c酒她要酒,抓着酒罐,她的手狂颤,囫囵把它送到嘴边,一口接着一口的吞咽。那里面喝不出一点甜味,苦透肠胃,但她不愿放下,酒水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流下,弄得衣裙湿漉漉的。 她的脸颊被熏红,苍白里露出诡异的血色。 她觉得自己疯魔了,很彻底的那种,她不懂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带他回来。 从沂山到魔窟,她有无数次机会将他丢下,自生自灭也好,杀掉他也罢,那才是魔主该做的事,可她偏偏没有,只要一看到那张脸,她除了想流泪,没有任何办法。几个月里,她遣人将他押至魔界,且不得声张。 沅女c白舟c薛牧看向她的眼神都有几分古怪,没人明白她要做什么。 她也在问自己:然后呢,你将他带来魔界,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她抱着酒罐躲了起来,禀退所有人,缩在魔界一个不知名的房间,整日喝酒度日,醉得不醒人事。 唯一知道她在何处的只有白舟,但白舟也叫不醒她。 这一日,白舟有些慌张的跑进房间,他想告诉她,那个大哥哥病倒了,抬眼却见女子双眼冰凉又朦胧,顿感无奈,他蹲在女子身边,挠了挠头发,嘟囔道:“这可怎么办呀?” 安宁不回应,而沅女在照顾苏浔无法分身,他只好自己想办法去了。 从其它的寝殿抱起一床被褥,他小跑着搬到遥光所在的房间。 站在门口的侍卫和他很熟,也知道他是魔主看重的人,一向任由他出入。但里面的“凡人”,侍卫是不管他的死活的。 白舟赶快跑进去。见往日还有精神坐起身与他闲聊的男子,今日倒在床榻上呼吸轻浅。他的眉头紧皱,似忍着巨大的疼痛。白舟年纪小,也不会照顾人,但是他从前照顾过阿婆,发烧时只用多盖几床被子,发了汗就行了,不知道这招对神仙管不管用。 他心里打着鼓,上前摸了一下遥光的额角,烫得他手一缩,随后赶快又拖又拽的将被子拉好,瘫坐在床侧。 因着遥光的病情看上去很严重,他坐在一旁不敢离开。 时间一刻刻过去,他闲得无聊,便想说些什么,万一遥光听到声音醒了呢? “今天我去看姐姐了,她好像很忙的样子,”之前每天,白舟都会絮絮叨叨的说一说安宁的近况,今天也不例外,“我告诉她你病了,她可着急了,本来想和我一起来,但是被属下拉住了,所以现在只剩我一个在这里。不过没关系,等她忙完了,一定会赶过来看大哥哥的。” 这些话自然都是他胡编的,起初遥光问起,他说得还很磕绊,到后来遥光不问了,他反而编得越来越流畅,虽然他拿不准遥光有没有信。 也许信了吧,否则怎么甘愿在这里一日日等下去?白舟托腮胡思乱想。唉,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人看起来好像很熟,但又好像不是那么简单的关系。 昏睡中的人听不到任何声响,他睡得很沉。白舟说了老半天不起作用,只好趴在床边合眼休息。 梦境不能相通,他不知身边的男子已在梦中走了很远,陷进回忆里。 那是他与她两人的往昔。 他还记得初遇她的日子,每次回首,都会见到她的背影,那个女子无拘无束,嬉笑无忧,狡黠的思量着退路,可以在所有危险的关头溜之大吉,随时舍他而去。 她说“兄台道行高绝,有劳了”,她说“仙君法力无边,定能一举降服凶兽”唯独没有想过退回他的身边。后来,她质问他,她的兄长死了,他为什么还活着一剑刺下,决绝至极,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时至今日,伤口依然火烧火燎。他难受过c心痛过,却不曾怪她。 数日前再次相见,他惊讶中又生出几分希冀,深觉上天有心,总能将她送到他眼前。 只要见到她,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她一落泪,他就会彻底沦陷。 他生来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的,太子的名号c手中的仙剑都是旁人赐予的,唯有凡间那段记忆c那个女子是真正属于他的。 于是他心甘情愿,宠得她肆意妄为。 世事变迁,只剩一句“没关系”,留给他自己。 时光有时很短,有时很漫长,过客匆匆,只有她牢固的占据心扉,不曾有片刻剥离。 他在梦境里挣扎,没人知道他浑身的伤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次昏迷再苏醒有多困难其实,不过是想再见她一面罢了。 眼睫微动,他终于挣脱疼痛,于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白舟恰好醒来,揉了揉眼睛,惊喜的道:“大哥哥,你醒啦!” 他嘴角牵出一抹弧度,探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了句:“多谢” 白舟忙摆了下手,道:“没事的。你等等,我去给拿水。” 他返身边倒水,边继续乱编道:“我我一会出去跟姐姐说一声,她知道你醒了一定很开心。” 遥光目光暗了一下,什么都没说。那神情却落在了白舟眼里,他顿时噎住,脸上红了一红,心里不知怎么升起无比愧疚的感觉。 看着手里的水,他咬了咬唇。 “大哥哥,你想见姐姐吗?” 遥光看向他。 白舟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起勇气,小声道:“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帮你!” 遥光一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7.痴迷至此 白舟绞尽脑汁才把守在门口的人骗走,也多亏了那侍卫不知遥光的身份, 以为是从哪里抓来的凡人罢了, 这才有机会让白舟得手。 白舟没有走大路, 而是带着遥光走了一条偏僻的小道。 “我已经研究过了, 这条路上没有重要的宫殿, 所以没人看守,巡逻的人也要间隔半个时辰才会来一次。”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道。 遥光看着他淡淡一笑, 道:“辛苦你了。” 白舟脸上微红,赶快摇头,道:“大哥哥救过我那么多次这些都是小事,你不用谢我啦。”他拉着他的手,拐过几条弯路, 指着尽头一个房间道:“姐姐在那里。” 吞了口唾沫, 他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犹豫着道:“大哥哥,我我其实之前骗了你一点点,姐姐平日没有忙公事,而是躲在房间里喝酒,我叫不醒她。” “酒?”遥光怔了怔。 白舟点头, “唔”了一声道:“她醉得很厉害, 不过看起来没有大碍。”和眼前人比起来, 状况确实好上一些。 一边说着, 他边拉了遥光一下, 示意他过去。 遥光摸了他的头顶,眼中有些怅然之色,终是向那间屋子行去。 门扉将他们隔在两个世界,她不来,他便来找她,这一面总是要见的,或者是他想见她。 房间的门从外打开,凉风灌了进去,吹动梁上垂下的红色纱幔,在微光里飘浮,黑暗与红光交织在一起,神秘又惑人。 他循着浓烈的酒气,撩开面前几层纱幔,在床脚见到了心上的女子。 她抱着酒罐,像一只迷茫的小兽,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看着他靠近,她像醉得昏沉,半阖着眼却无丝毫反应。 他微微叹了口气,弯身将她捡起来,人沉入手臂,才发现她瘦得不行,轻得没有重量。 她在折磨自己,不吃不睡,用酒来麻痹神经,是想借此忘了他么? 放缓动作把她放在床上,他坐在床沿注视着她的眼眉。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在角落散发着柔光,她的面容在光芒下昏暗又清晰。 他就安静的守在她身边。 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摇晃,安宁眯了眯眼,觉得太阳穴有根弦紧绷着,很是难受。 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没有梦到那个人,而是梦到了哥哥湛阳 迷蒙的虚境里,她回到一千多年前,穿越长廊去书房寻哥哥,走近时,听到房里传来他和艮伯说话的声音,哥哥语气显得很不耐烦,她心中奇怪,噤声靠近门边,听哥哥说了一句:“契族族长吃错药了?” 艮伯接着他的话道:“事情突然,不过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小姐虽是魔主,但毕竟是个女子,女孩子总归有一日是要嫁人的。” 她闻言蹙起眉来。 又听艮伯转而问道:“尊上难道没有考虑过小姐的婚事吗?” 她一挑眉,差点破门而入,就听哥哥斩钉截铁切断艮伯的话,道:“没有。”艮伯不说话了。 “我妹妹要嫁也不能随便嫁,总得挑个好的吧,还得妹妹她自己喜欢的,”哥哥道,“你去告诉契族族长,他儿子爱娶谁娶谁,别将主意打到我妹妹头上。” 艮伯怔道:“他和你父君交情颇深,这么回不合适。” 哥哥气笑,道:“我管他谁是谁。” 艮伯叹了口气,见他心意已决,就行礼退下了。安宁悄悄躲开,待他离去才走进书房。 哥哥彼时正坐在椅子上胡乱翻书,闻声抬起头来。 安宁倚在门边,对着他笑得开怀。看到她的表情,他几乎立刻就明白她方才应是听到两人对话了,脸上亦露出轻佻的笑,逗她道:“怎么,是不是发现你哥哥我今天特别帅?” 她眼波一转,逗弄回去,少有的夸他:“对,特别帅。” 哥哥一怔,而后心满意足的笑起来。 “不过,哥哥你这么回了契族,以后还有哪个敢上门提亲?” 哥哥脸紧接着一垮,道:“怎么,你难道想嫁人了,不想陪着哥哥了?真是女大不中留。” 安宁啐了他一下,道:“我何曾说过要嫁人了。” 哥哥道:“诶,那你担心什么?” 提亲这件事安宁倒没往心里去,但艮伯所言“终归嫁人”一句,却是拨了她心弦,想想她今年也三万岁了,竟没遇到一朵桃花,方知自己这棵桃花树是铁的,不免生出无限感慨。 哥哥却不这样认为,招呼她过去,笑眯眯的道:“先兄嫂再妹夫,乃是人伦,你看我这几万年不也没给你找个嫂子,我都不急你就更不用急了。咱们兄妹还是凑做一堆,继续搭伴过日子吧。” 这是什么话,怎么听着像拉上一个垫背的,她翻了个白眼予他。 “但是话又说回来,宁宁,”哥哥脸上的笑略略一收,又道,“你要是有喜欢的,记得跟我说,顺便带回来给我瞧瞧。” 八字没一撇,她随便点了下头。 “要长得好看的c道行高深的c镇得住场子的至少得和我不相上下,要不怎么保护你?” 安宁一眼瞪过去,这都是哪里的标准? “照你这么说,我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了。” 哥哥摩挲着下巴,道:“还真是,这般要求未免过高,我这些年拢共也就见过一个。” 难得他有此评价,她好奇的问道:“谁?” 哥哥一笑,道:“那位仙界太子咯。” 他不避讳,安宁却变了脸色,一跺脚道:“哥,你说什么呢!” “逗你玩的,莫当真,”哥哥摆了下手,而后兀自琢磨开,道,“那人当我妹夫是不靠谱的,但是做别的” 他倏地一拍手,道:“哥哥把他抓来做你男宠如何?” 安宁睁大眼睛,半晌噗嗤一声笑出来,亏他想得出来。 她这个哥哥素来喜欢揶揄那位太子殿下,如今想到这么个点子,竟似兴奋起来。想到不久之后两人又要对阵沙场,她也不好泼他冷水,便懒懒的道:“好啊。”她就呆在魔界等他凯旋,没准还真能抓到那人呢。 然而,最后的最后,她终未等到他归来,却真的遇上了那个人。 兜兜转转,变成了她枝头第一朵桃花。 梦境和现实撞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她视线朦胧,酒劲上头,浑身跟着烧了起来。身子晃动时,碰到手边一片冰凉的皮肤,暂时缓解了心口燥热。 但还不够。 她难过的皱了皱眉,突然伸手,握住那段冰凉,不管不顾的用力一拽。瞬间天翻地覆,她伏于其上,能触摸的凉气越来越多,于是轻吟一声,像蛇一般攀上去,唇在寻,手指在寻。 在似脖颈的地方,她找到一颗“糖果”,她好奇那是什么,用舌头轻轻试探,卷在齿间噬咬,有点冰有点甜,比酒的味道好多了。 墨色的衣裳迤逦在地,被她踢得很远,她嫌那些布料碍事,挡住了凉爽的地方,抬手去撕,黑色的白色的绸缎飘得满屋都是。 有人在她耳边细语,说了句“莫撕”,她突然就生起气来,哭得脸上尽是泪痕,手上亦不愿停,直到滚烫的身躯找到归宿,沉进一片凉意里。 遥光浑身如裹寒冰,内里却早被女子点起烈火,火焰在每一次呼吸间奔突。所有的变化都在一刹那,那弧柔软,那片水泽动人心魄,但他不敢动,也拦着她。 只是他此时没有道行,她用了力,他便毫无办法。她胡乱的按住,唐突的沉下身子,两人俱是一紧,她痛得发抖,他也痛。 深吸一口气,火从心间燎原。她的血落下来的时候,他顾不得许多,将女子抱住,翻过乾坤。 “别怕。”他叹了一声,将她叠在怀中,慢慢安抚。 潮汐起落,冲刷着神经。她的手指插进他的发丝,厮磨着,身体里炸开无数焰火,痛感弱下去又想要更多。 她的心尖系在相连的那一点,来回拉扯。 气息缠绕,呼吸愈发噬人,手从上滑下,起伏的山河俱在掌中,每一寸纹路都陌生,再慢慢变得熟悉。 她心中脑海全被白色的光晕覆盖,仿佛听到繁花盛开的声音。 他寸寸吻着,从浅啄到深吻,过一处就留下一块微小的烙印。舌尖抵着唇齿,轻撬牙关,素香灌满干涸的血液。 热气从毛孔里渗出来,扑在身上,腻得惊人。 他如晴日里的海风,丝缕入心,用尽了温柔安慰她,她得了一点甜,就软一点,任由他勾着徜徉,天涯海角都随他去。 和从前一样。 她没有变,他也没有。 耳珠被热气烘托,她微微仰头,张开极美的弧度,他离得更近了,几乎将她揉进怀里最深的地方。 “无脸仙君” 呢喃低语,他倏然停下,眼眸是化不开的深浓颜色。她靠在他肩上,却没有再开口,仿佛那声呼唤是他幻听。 她微红着眼,在他的墨发里落下泪,心头一千遍一万遍的将那话补全 我想你了。 天地无物,唯有你我。痴迷彼此,不负今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8.一念别离 红纱浮动, 模糊了重叠的影子。发丝纠缠着铺在床榻上,复淌于地面。 她窝在他颈边, 像候鸟找到归巢,久醉不愿醒,一梦千年。他吻着她的眼睛, 清晰的感知着她每一丝颤抖,几乎溺毙在突如其来的浪潮里。 她攀着他,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促, 无数滚烫的瞬间连同他给她的那些记忆, 一起填满她心中的空白,酸楚又满足的情绪从心口溢出来,包围着他们。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所以她伸手了,拥抱迟来太久, 却是她梦中念着的。 这一刻,她强迫自己清空所有悲伤的回忆, 只留下最暖最甜的部分。她想借此断了念想,放肆的尝一口,然后脱身而去,可是试过才知道, 感情这东西, 是会上瘾的。 她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 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 只要转头,他一定会在。如今她失了一切,午夜梦回寂寞时难过时,她都希望他能像从前一样站在她身边。 他是她灰色世界的一抹浓彩,快乐的源泉。她那么自私贪婪,总想将最好的东西占为己有,以前是世间宝物,后来是他。 她捧着那些甜美的回忆,在心中来回磋磨,一遍遍念诵他的名字。 无比快乐。 空气稀薄,她被他吞没,轻喘着描摹他的轮廓,上了瘾。 她的泪不知落了多少,比过往几万年加起来都要多,好像将一辈子的眼泪都倾注在他的身上了。泪如雨下,被他吻去,他放轻了动作,轻唤她的名字,珍之重之。 热浪涌来又飘散,她沉浸在酒水带来的晕眩里,拼命汲取快乐,不肯撒手。 也许这一夜过去,他们就要回到本来的位置,做所有人都认为对的事。虚幻的东西,再美好终不是真的。 时间过得很快,就像沙子从指缝漏下,握不住。 怕伤了她,遥光抑自停下,埋首在她团团乌发中。 徘徊在两人之间的热气逐渐消散,她被熏腾成一朵云,落在他枕边,他侧头亲了亲她的额角,又怕惊醒美梦,触碰极轻。 安宁盖着薄被,沉沉睡去,白皙的脖颈上暖红未褪,人却悄无声息的背过身去了。 遥光的目光一黯。 她心中尚有怨气,方才在一起时,她甚至不曾看他一眼。 他伸手,似欲将她勾进怀里。然而伸到一半,却是一顿。 他想到了仙魔之间数千年的纠葛,就算他是迫不得已伤了湛阳,但过往仙界确实多次对魔界出手,这是抹不掉的,他无从辩解。何况如今,他处境艰难,不能拖累她和魔界。 这么想来,墟山中的真相她不知道反而更好,这样她就可以全心呆在魔界,不必理会世间纷扰。 他收回了手,心中已有决断。 怔怔出神,默然无言,忽然在这时,床下摞叠的衣衫里闪过一丝白芒。遥光余光碰到,向亮光的地方望去,眼角微跳,那是他随身带着的一枚玉佩,兵将间用于联络。 难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白芒快速的闪动,有催促之意,他皱了皱眉,披衣而起。 捡起玉佩打量一刻,没有其它动作。 半晌,他慢慢收紧握着玉佩的手指,望着门扉,眸色渐深。红色的纱幔隔开了他们两人,一里一外,一个没有睁眼,一个没有回头。 不能,亦是不敢。 空气变得极重,像一只无声的手,拉住他。玉佩还在闪烁,他良久矗立,消化着心底的不舍。 屋门离他那么近,却无力打开,门外是漆黑的路,万丈深渊,这一次,不会有心上的女子陪他一起走了。 他阖目,心叹几声。 凉风从打开的门灌进来,吹动他的衣衫,吹散了一室温暖,他终于还是迈进黑暗里,离开了她。 一念别离,相见无期。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躲在被子底下的女子缩成一团,她抱紧了手臂,眼泪控制不住的从眼角流出,渗进被褥里。 将脸埋进绵软的被褥间,她无声的哭着。 门外的人听不到,也看不到,眼眶却也泛起几许红色。 很久很久挪不动步子。 原本担心得不行c站在墙边抠墙皮的白舟,看到遥光出来,立时跑了过来,他人小不懂他们之间的事,只看眼前的男子脸色没有好转,比进去前还多了几分颓然,不免心下奇怪。 他急忙拉着他的手,道:“大哥哥,你们刚才吵架了?” 遥光压抑情绪摇了摇头,摸了下他的发顶,什么都没说,只道:“好好照顾她。” 白舟茫然点头。 遥光转身要走,白舟注意到他凌乱的外衫,又怔了一下,眼疾手快再次拉住他,在他小小的心中,已然判定两人肯定发生了不好的事,不是吵架就是打架,否则大哥哥的外衣怎么会破损。 他道了声:“大哥哥,你等我一下。”然后飞快的跑了出去。 只一蹙眉的工夫,他又呼哧带喘的跑了回来,顺了顺气,他递给遥光一套衣服,道:“大哥哥,你的衣服破掉了,先穿这个吧,我见箱子里的衣衫没人动,就拿了一件。” 那是一件墨色的长衣,他定睛看去,眉心微澜。 那个女子回到魔界后,再没有穿过明媚的鹅黄色,这墨色暗纹像极她身上的那件。 他低叹一声,唇边忽有温和的弧度,轻声道句“甚好”。未曾犹豫,便将那身衣服换上了,瞬时墨色染身,黑白对调。 白舟一时看得都呆住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男子可以把普通的黑色穿得这么好看。 “多谢。”遥光对他道。 白舟摆了摆手,道:“别客气。” 而后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哥,你要走吗?” 遥光点头。 白舟似乎很是不解,道:“为什么要离开,大哥哥不能留下吗?” 遥光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不能久留。” 白舟拽着他的袖子,且松且紧,想了半天,才道:“那我带你出去。” “不必了,”遥光道,“我知道出去的路。”他曾经来过魔窟,对于通向外面的结界是清楚的。 “你在这里看顾好她,若有事,就用老办法告知我。”他一顿,接着说道。 白舟点了点头:“大哥哥,你一路小心。” 遥光弯了弯唇,站起身来,告别了白舟,走进厚重的黑暗里。 白舟目送他走远,不知怎么叹了口气,重新蹲坐在门口,看样子是要等安宁出来。 遥光选了一条他熟悉的隐蔽小路走,没有遇到什么阻碍。魔界的结界有很多,通向不同的地方,他没有选择西海,而是随着玉佩的白芒,到了一片群山峻岭处,每棵青松每块岩石,都是他熟悉的,因为当年他就是从这里攻入魔界的。 月牙悬在半空,人间已过三更,巨石投下阴影,依稀可以看到两个人影,一人不慌不忙的伫立,另一人焦急观望。 遥光的身影出现时,两人都是一愣,一前一后向他飞来。 当先一人噗通一声就跪在了他的脚下,唤道:“殿下!” 另一人则面露无奈,上下将他看了一遭,道:“可将你盼出来了。”其余的倒没有多说。 这两人便是遥光属下仙将温琼和师兄天枢了。 而温琼就是先前被薛牧抓住的那名仙将,他此时情绪有些激动,眼底微红,叩首道:“属下不察,竟被魔界中人发现,导致殿下行踪泄露,落入魔界掌中,实在百死难赎。” 想他一个统领千兵的将领,竟轻易被扣下,如今遥光无事是上天庇佑,若是真发生了什么,就算让他死一千次一万次也难以弥补。 天枢在一侧道:“我已按军法处置过了,但料你无事,也未下重手。”他告诉他们,遥光必会平安归来,可惜这些仙将竟无一人信他。 温琼面有愧色,道:“并非不信仙君,只是魔界与我仙界仇深似海,殿下一人身处其中,太过危险。” 天枢没说话,为遥光递上一件银灰色的大氅,遥光随手接过,随口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温琼愧色更深,道:“那些魔人似只想知道殿下的下落,没怎么注意我,我趁四下无人,就逃了” 遥光闻言,系带子的手指一颤,心下了然。 她从来就没想过与他为难,所以不曾设防,温琼逃得容易,他出入魔界亦是无人阻拦。若没有她的命令,就凭他们的身份,恐怕魔界早已出手了。 他明白,她想见他一面,早就明白 那旁,温琼接着道:“如今殿下得脱魔界险地,属下也松了口气,这就发消息通知营地的诸位兄弟。” 遥光点头,道:“让所有人前往玄天洞罢。” 温琼得令,深施一礼,转身疾走。 天枢湛蓝色的锦袍在夜风中猎猎飞舞,他注视着温琼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道:“你这个属下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了些。” 遥光看了他一眼。 天枢道:“听说你出事,你手下的将领一个个义愤填膺,险些要攻到魔界来。我好歹劝服了他们,但我看他们并不尽信,你最好想好说辞,免得众人疑虑过甚。” 遥光道:“多谢师兄提醒。” 天枢面容清雅,淡然笑道:“不必谢我,世间纷杂,这一关要想闯过去,还需我等齐心协力。何况” 他一顿,看向遥光,道:“我也有事要问你。” 遥光不语,听他继续道:“比如,原本死在一千五百年前仙魔大战中的兵将们,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再比如,魔界那位魔主和你有什么关系?” “之前你一直病着,这些事我不便问出口,如今你既醒了,不如聊一聊?”夜风中,天枢眼眸清亮,这般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9.暗中筹谋 距离魔界百里之外的玄天洞, 于六界而言,是个微末的小地方,只因位处中州, 足够隐蔽,且洞深数层, 十分宽敞, 遥光才将它用以屯兵。 眼下这里的兵将已有数千名,分工明确,他们将此地划分开,如同一个完整的兵营般,安排有序, 环环相扣。玄天洞外部以瘴气遮掩,从外面看, 根本不会察觉里面有这么多天兵天将,天界自然也无从查起。而洞下最深一层还在挖掘新的沟渠石道,东南西北四方都有数个出口, 每一个出口都设有结界,结界力量模仿的是妖族, 若有道行的人经过,只会认为那是妖族的巢穴。 一切看起来无懈可击,至少在天枢看来是这样的。 他从最高处望下去,不禁叹了声“了不起”。不只是为着遥光选择的地点, 还有他的筹谋, 在天帝眼皮子底下将数千兵将转移, 这不是容易的事,倘若天帝知道了,恐怕要亲自提剑来解决他了。 “怪不得每次劝你小心,你都这般淡定,原来早有后路。”天枢慨叹道,所有人都认为他麾下亲信将领全部死于一千五百年前那场恶战,觉得他在天界已无人可用,想必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天帝才放心除去他,殊不知遥光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这让他不得不佩服他,太能布局,也太能隐忍。他被封印在魔珠里,在凡间寻找神器的那些日子,他大致是知道的,重重险境,生死边缘,他都没有泄露半分,若不是这次事发紧急,和天帝彻底决裂,他也许还会按捺。 “为什么?”天枢紧皱眉头,问道。 遥光知道他在问什么,一千五百年前,他和父君的关系甚好,又逢仙魔大战用人之际,他故意隐瞒,留了后手,等同于背叛父君,按照当时的情况,这是解释不通的。 “难道你早就怀疑天帝有问题?”天枢道。 遥光道:“若说没有怀疑过,必是无人会信。” 天枢无奈的一笑,道:“你已经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了,要是再这么搪塞于我,我就只有归隐山林这一条路可选了。” 遥光微低了下头,淡淡一笑道:“那就多谢师兄还愿信我。” 闻言,天枢愣了一下,道:“我自然是信你的,不过心中疑虑太多,说实话,当我看到温琼的时候,惊疑之感远超惊喜。” “你不是凉薄的人,但移兵这件事,让人心头发寒,”他接着道,“你可知我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我在想,你与天帝不愧是父子。” 这句话直言不讳,言辞有几分激烈,不过看遥光神情并未在意,他依然淡淡的,没有急于辩解。两人沿着石阶往下走,走到下一层时,他才开口。 “在尘鬼之事上,我没有怀疑过父君,那时仙界除了我以外,都在对抗尘鬼,我自然不会将父君和尘鬼联系起来。” 天枢点了点头,如果不是他们北斗七星几位星君接连出事,他也不会怀疑天帝用心。 “但在魔界一事上,我和父君意见不同。” 天枢一怔:“魔界?” 遥光道:“不错。这些年尘鬼猖獗,作恶多端,害处早已超过魔界,然而我屡次上书父君坦言利害,希望他将兵力全部投入到尘鬼身上,他始终没有允许。” “仙界兵将在与魔界的交锋中死伤不少,平白丧失了诸多兵力,直到一千五百年前,他命我带三万天兵攻打魔界,我察觉其中有些不对。” 天枢顺着他的思路沉思了片刻,明白过来:“我懂你的意思,如果是我,我也会怀疑里面有问题,那时六界大乱,被尘鬼困扰已久,天帝不考虑如何除去尘鬼,偏要把大半兵力放在魔界,确实诡异。而且多年以来,魔界虽偶尔挑衅仙界,又被按了‘尘鬼祸源’这样一个罪名,但无人证明两者之间有关系。” 遥光点了下头道:“便是如此。” “所以你转移兵力是为了对付尘鬼?”天枢道。 遥光道:“若不转移,这些兵将会全部耗损在仙魔之争中。” “尘鬼和魔界之间的关系可以慢慢查明,但失去兵力,仙界将失了屏障,就算除去魔界,尘鬼还在,又有何用?” 天枢听了半晌,不由叹道:“你说得对。” “我还有一事不明,”他道,“你在凡间寻神器时,为什么没有召集部下?” 遥光未答,反而问了一句:“师兄可知我转移了多少人马?” 天枢怔了怔,思索道:“成华他们曾统计过,有过万兵将死于魔界,其中八千名兵将无故失踪,他们没找到尸骨,以为那些人遗失在寒潭深海。” 言罢,他扫了一眼玄天洞底排布的将士:“我看这里人手虽多,但不足八千,顶多一半。如果你都转移了,另外那些人在何处,难道” 遥光接过了他的话,一句一顿道:“正如你所见,另外的人,都死了。” 天枢沉默。 “凡间一路,我们对尘鬼知之甚少,所有的对手都隐藏在暗处,唯有同样隐藏下来,才能看到他们。”遥光道。 “你是以自己为饵,将躲在暗处的人钓出来。” 遥光点头,道:“这是其中一层。还有一层,若温琼他们出现,势必会引起旁人怀疑。” 天枢皱了皱眉,确实这些人的存在如果被尘鬼发现,会打草惊蛇,如果被天界发现,等同决裂,必然要问罪于他。 “那四千兵将是怎么死的?” 遥光答:“丘山和沂山。” 天枢一点即明:“你将他们伪装成了门派弟子,混入战局。” 继而又叹道:“可惜仙界的将士会死,但尘鬼不会死,否则总有一搏之力。” 遥光阖了阖目,眉角微颤,就像天枢说的,尘鬼源源不绝,他们永远寡不敌众,不占上风。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走进一间石屋,他们坐了下来,面前很快摆上了一壶热茶,热气袅袅腾起,模糊了视线。前途未卜,如同眼前飘然不定的雾气。 “师兄可还记得沧溟神殿?” 天枢饮了口茶,茶杯在手中发出叮的一声响动:“那还是师父紫阳真人提到过的吧?” 他微顿,然后道:“传说中,众神在天外殒灭之后,留下一处遗迹,就在荒蛮之境。仙界曾希望得到神殿的指示找到神器,然而历经万年,没有一人能找到神殿,偶然听说有人看见神迹,也不能靠近。” 遥光道:“除了依靠神殿,我们已无它法。现在最重要的一块神器,就是魔珠,因魔尊逝去威力消散。这些神器哪怕组在一起,也不能发挥效用,形同虚无。为今之计便是前往神殿,寻求解决之法。” 天枢背靠着椅子,一时无言。 “如果找不到呢?”良久后,他这样问道。 遥光道:“只能抱一丝希冀,但愿我们找得到。如果不能”他们就会陷入一场无休无止的苦战,这场战役也许会延续百年c千年,甚至更久,直到杀掉天帝c除去最后一只尘鬼为止。 “天帝不能得到神器之力,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也会派人去神殿查探。”天枢提醒他。 遥光点头道:“不错,他会这么做的,我们避无可避。” 天枢低叹:“这一路恐怕要恶战几场。” 遥光眸色深沉,默然相对。 天枢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幸好还有四千余兵将,否则以天帝之阴险,这些关卡更加难闯。”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其实你应该将真相告诉她。” 那个“她”,不言而喻,指的是安宁。遥光微怔,随即摇了摇头。 “我们手里的兵将,绝不是天帝的对手。如果能整合仙界和魔界的力量,统一对敌,胜算更大一些。”天枢道。 遥光抬眼看他,目光深处没有波动。 天枢弯了下唇,道:“舍不得?” 遥光道:“西海之行,我带她同去,险些铸成大错,这一次我不能再冒险。魔界偏居一隅,有结界保护,纵然尘鬼时而骚扰也不会有大碍。” 他的话微顿,道:“护她平安,是我今生所求,也是我答应她哥哥的事。” 见他情根深种,态度坚决,天枢不好再说什么,话题转回到了神殿之上。 “好罢,此事暂且搁置。只说神殿一行,我们做最坏的打算,尽力而为。不过就算找到了,得以进入,归根结底是要借助神力启动神器,在此之前,总该将神器集齐,你手中已有三块,另一块在天帝手中,还有一块在沂山。” 天枢思忖道:“你当时派兵协助沂山,又救了沂山的大弟子,为何没有直接取走神器,还将它留在山上?眼下沂山被尘鬼包围,难以出入,这样看来岂不是功亏一篑?” 遥光皱了下眉:“并非是我不愿,而是不能。沂山上的那块神器,与其它神器有所不同,没有那么简单。” 天枢心中存疑,道:“怎么,不是说用木剑封住了,难道那木剑有什么问题?” 遥光对此没有多作解释,只是摇了摇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0.镜中是你 寒渊魔窟, 安宁从昏睡中醒来,头疼欲裂。 她的眼睛亦是酸涩,揉了揉眼角,才坐起身来。房间里温度很低,冰凉贴着皮肤,让人不适。于是她披上一件单衣, 摸索着去寻水喝, 才发现这里连茶壶都没有,只有一坛未开的新酒。 她的手一顿, 还是将它打开了。 喝酒或许可以暖和一点,她这般想着,便靠在椅子上喝下一口, 火辣的感觉直冲到胃里,她被呛得一颤。 缩在椅子上, 她咳了两声,无意中抬头, 看见桌子上的铜镜, 镜面光滑,于夜明珠光线中, 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 眉宇间神情柔软, 有微红色的印记从耳边蔓延进领口, 像白雪枝头浅淡的梅花。她怔了怔, 将领口掀起一点, 痕迹愈加清晰,手指碰到,仿佛还能感受到滚烫的温度。 回忆如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她眼眶一红,眸中再度隐现水色。忍了忍,她重新裹紧单衣,撇开眼去。而后赤着足,踏过红纱,去捡散落一地的衣裙。衣服摆动间发出一声脆响,一个东西滑落在地。 她忽的愣住了。 那是洞天镜 自从哥哥离去,她再也没有碰过这面镜子,只是每日习惯带着它,仿佛她还能看到哥哥,他还好好的活在世上一样。 手指在镜子上摩挲,她的心又疼了一次,但是鬼使神差般的,她没有放下这面镜子,而是出神的盯着它。 传说洞天镜可以窥探天机,洞悉未来,也可呼应心境,看到挚亲挚爱之人。不知为何,无论她的身份是蚌精还是魔族,镜子里都没有她的影像,至于后者,从来都只有哥哥一人。 现在哥哥的影像消失,这面镜子彻底陷入死寂,像一团可怖的阴云压在胸口。她心头不禁略过一丝烦闷,手指划在镜子的边缘,用了几分力气,直到指尖破出一条口子,她才回过神,鲜血并不意外的滴落在镜面上。 鲜血很快渗进镜子,换作红色的光晕散发出来。她敛睫,注视着镜子的变化。一个呼吸之间,镜面光芒如潮水般退去,有模糊的影像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她目光颤抖,死死咬住唇瓣。 泪眼朦胧,水珠一滴连着一滴落下,淹没镜中的人影。 她想起西海边的曲水城,他将她抱在怀里,问镜中可有他。他的语气温柔又笃定,彼时,她心中也只有眼前人,虽然看到的人影并不是他,还是忙不迭的点了头。 她想,自己在人世无亲无友,还能牵挂何人。 常说一语成谶,她知道这不是谶言,如今能占据她身心的,终究只剩一人了。 “挚亲挚爱”她望着镜中的容颜,默念这四字。 是了,她骗不了自己的心,洞天镜轻易看穿了她,将那人的身影放到她的眼前,那么清醒,那么残忍。 你比从前还爱他。 她低头,将脸缓缓埋在掌心,眼泪从指缝漏下,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断裂,一瞬间天地倒转,不知今夕是何夕。 当安宁再次醒来时,房间里的饰物已变了样子,四角的夜明珠盖上了罩子,光线调暗了一些,但还是能看清四周,她认出这是自己的寝殿。 有脚步声停在身旁,一个青衣女子端了一壶热水放到桌子上,边道:“你醒了?” 安宁看到女子,神情微怔:“沅女?” 那女子微微一笑,点头道:“是我。” 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晏雀姑娘方才被艮伯唤去了,白舟寻不到她,就来找我了。” 安宁双手冰凉,握着茶杯才好些,她蹙了蹙眉,道:“多谢你了,可是苏浔那边” 沅女语气轻柔,道:“别担心,我出来时阿浔还在睡着,房间外又有你派去的侍卫,不会有事。” 安宁点了点头。 沅女坐在椅子上,打量了她一眼,道:“看你的样子比刚才好多了,我就放心了。你刚才昏倒在了房间里,那屋子阴寒,幸好白舟在门外听到动静,跑来告诉我,否则你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安宁纵然此时心凉,闻言亦是一暖,笑了笑道:“那也要谢谢他了。” 沅女微笑:“听白舟说,你曾救过他,这孩子知恩图报,是心地善良的人。” 安宁微怔,片刻后,摇了摇头道:“谈不上有恩。”想起当年她在冥界连哄带骗的那幕,委实不好定义,细论起来,只能说他们有缘。 沅女温柔一笑,道:“姑娘一贯面冷心热,心怀善意,想必不只是我,这世上有人将姑娘看得更全更准,才义无反顾的守着你。” 安宁僵了一下。 “你们还好吗?”沅女轻声问。几人重逢已久,因着苏浔状况不稳,她也就一直没有询问过安宁什么,难得有机会坐下来闲谈,就为从前几人的情谊,她也该问上一句。 安宁没说话。沅女轻声道:“对不住,是我多话了。” 安宁随即摇了摇头,其中有太多不为他人所了解的事,她自然不会怪她,只简单的回答道:“离开西海后,发生了一些事。” 沅女大致了解,缓声道:“我看到你们的身份变了。原来一千多年前的仙魔之战,与你们两人有关。” 安宁点头,被角被她捏出几条褶皱:“还有云泽,他并不是诙谐星君。” 沅女颇感讶异:“那他是?” 安宁道:“我哥哥。” 沅女一怔,完全没料到他们之间还有这层关系,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待惊异感消退,她细细思索,大约明白面前女子的心思了。 “是不是后来又出了什么事?”她觉得,如果云泽还活着,安宁不会这么排斥遥光仙君,她的想法很快被证实 安宁顿了顿,就道:“他杀了我哥哥。” 沅女听完,陷入沉默。有一刻,两人都没开口,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沅女看着安宁的眼睛,蹙了下眉。 “安宁姑娘,你与仙君之间的事,我本不该多说什么,但有句话,还是应当提醒你。“ 安宁抬眸看她。 沅女道:“我知道仙魔之争已有万年,仙君也曾在千年前出兵攻打过魔界,伤了魔尊,此事必然对你影响很大。” “但在我看来,仙君不过是奉命行事,他自己有没有攻打魔界的心思还不确定。况且以他对你的情意,断不会出手杀害你的兄长。” 安宁怔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沅女道:“当局者迷,姑娘断定仙君杀了你的兄长,我想,是因为仙界和魔界有太多次纷争,仙君曾对魔尊出手,所以你下意识便觉得,仙君有可能再做出这样的事来。”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仙君为何要杀魔尊?凡事总有原因。”她言语轻柔,却很是恳切。 安宁望着她的目光微晃:“原因” 沅女点了点头,她微微一笑,道:“还有一件事,不知姑娘可曾注意到。” “何事?” “仙魔之战,魔界当真死伤惨重吗?”沅女一字一字的细问。 安宁攥着被角的手忽的一紧。 沅女道:“我来魔界不是很久,但我略略观察过这里的族众,觉得比起兵力凋零的仙界来说,这里并不缺人,寒渊多数断壁残垣,但若只说族人,数量恐怕仅在人界之下。姑娘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仙魔交战多次,魔界没有被伤得千疮百孔,大半族人得以存活,是魔界实力远超仙界,还是” “有人未尽全力?”她的声音那么轻,却一直钻进安宁的心里,有千钧之重。 她的呼吸忽然滞了一下。 指尖尖锐,悄悄刺进掌心皮肉,连同被角都有撕裂的痕迹,她心头混沌,一时清明,一时朦胧失措,连带着身上也是寒热交替,时而冷得发抖,时而有热流滚过。 “我对仙魔两界知之甚少,今日这番话,不过出自友人之言。” “姑娘如果觉得有几分道理,素日夜深人静时,不妨想想看。” 沅女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仙君为人,也相信姑娘能想清楚。” “我想,你心里一定有过怀疑,否则你不会让仙君这么轻易靠近你。” 看着沅女明亮眼眸,安宁说不出话来,她心如明镜,映出她的仓皇和不知所措,每一个字都打在她的软肋上,酸楚的心绪被她剥离出来,慢慢放大,逐渐笼罩住她。 沅女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道:“安宁姑娘,你见过无数场生死,应当知道,这世上,‘失去’是最容易的事,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 安宁眼中水光一闪而过,手心有温暖缓缓注入,她轻轻合起手指,反握住那只手。 沅女微微一笑。 见安宁的情绪逐渐稳定,苍白的面容多少有些血色了,她才拿着药壶站起来,道:“你好好休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安宁点了点头,再次对她言道:“谢谢你。” 沅女道:“姑娘客气了。”而后告辞离开。 正当她要推门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个侍卫跑进来,与沅女擦肩而过,在外殿跪下,急匆匆的道:“属下参见主上,有要事禀报。” 安宁道:“你说。” 那人道:“大批尘鬼集结在结界外,试图闯入魔界。” 安宁和站在门口的沅女俱是一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1.苏浔失踪 安宁快步走出殿门,沅女对她道:“我和你一道去吧。” 安宁看向她, 沅女便道:“尘鬼不会贸然进攻魔界, 也许是探知了我和苏浔的位置才来到这里的,我理当与你一同应敌。” 安宁不再多言, 点了点头。 半路上见到艮伯迎面走来, 她问了一句战况,艮伯道:“尘鬼数量有千余, 不过未见首领,魔族众将已将他们挡在了结界外,主上安心。” “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艮伯道:“西海c石山几个方向都有, 魔界的结界被探知分明,恐怕出入口要换一换了。”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向石山走去。 站在石山半山腰,可见四周黑火丛丛燃起,尘鬼扭曲的肢干漫天飞舞。高喝声响起又落下, 嘶吼声响彻云霄。 “黑火之术,这些都是由人妖化的高级尘鬼。”安宁道。 艮伯点头道:“不错,这几年尘鬼妖力提高不少,兵将要费上不少功夫才能将其斩杀。幸好然啸和陌奇等妖物没有跟来,否则这一仗就多了变数。” 安宁想了想, 觉得有些奇怪,道:“此事古怪, 如果尘鬼是为神器而来, 为何首领没有亲自前来?” 艮伯道:“属下也有不解。” 站在一旁的沅女此时开口道:“我知道他们在何处。” 安宁和艮伯望向她。 沅女道:“尘鬼一心想取得沂山上的神器, 欲破开神木封印,他们的主力都布在了沂山,陌奇更是直接守在了神木旁。” “那神器封印可还能撑住?” 沅女目中有光微微一闪,摇头道:“你放心,世上无人破得了它,哪怕他们毁了神木,夺了我们手中的木剑,也没用。” 安宁心头掠过一丝诧异,看着沅女的神情,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然而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好暂时搁置在一边。 转开视线,她道:“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罢。” 沅女点头,几人前后御空而起,向尘鬼扑去。 魔界族人见到安宁身影,爆发出一阵欢呼,手中法宝亦是山呼海啸,多了几分力度。 安宁人在半空,唤出召魂剑,墨色的剑化作黑色气浪,朝尘鬼当头刺下。 如荆棘的黑火压在剑气下摇摆,幽红色的血溅了出来,泼在灰色的山石上。 有魔主亲自出马,这场战役结束的很快,不消半个时辰,山下已是遍地残肢,尘鬼的火焰俱灭,偶尔有一两只活着的,虽然一心想要再战也无力一搏,被打扫战场的魔族人一剑击杀。 紧接着,西海等结界入口也传来消息,千余尘鬼被灭了个干净,魔界兵将伤亡不多,只有几个重伤的被抬回寒渊救治。 安宁闻信放下心来,才和艮伯c沅女回返。 一路上,安宁和艮伯商量着重设结界入口的事,沅女默默随在一侧,直至快走到正殿,方开口对安宁道:“我先回去了。” 安宁脚步一顿,转头叮嘱了艮伯一句什么,而后言道:“我和你同去。” 沅女微怔,心知她是记挂苏浔,面上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两个女子并肩向甬道行去。 “阿浔这些时日状况好了很多,刚刚离开沂山时,无论如何唤他名字,他都无知无觉,现在多少有些反应了。每日虽说昏睡时间长,但醒来时不再东躲西藏。”路上,沅女说着苏浔的近况,她声音幽幽,能听出一丝欢喜的味道,仿佛苏浔有所好转,哪怕是一点点,也让她欣慰。 但安宁知道苏浔的情况并没有改善,她用了所有能找到的办法,希望能唤回他的神智,都没有用,他就像一个小孩子,犯了执拗,把自己关在一个漆黑的房间,不愿走出来,也不让旁人走进去。 他心里有一把锁,钥匙却不在她们手上,她们无能为力,没人能救一个心若死灰的人,除非他自己愿意醒过来。 安宁无声的拉住沅女的手,沅女轻轻的吸了口气,暗自调息,垂眸笑了笑。 “别担心,苏浔一定不会有事的。”安宁道。 沅女怔了一下,温柔中带着坚定:“我知道,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看着她的模样,这次换安宁愣住了。 沅女望着面前昏暗的甬道,认真的道:“我相信他,他不会让他的师父师弟们失望的。” 她的眸光那么暖,青衣如柔软的海藻,安宁却从中感受到了力量,坚韧而强大,她信任他,倾尽一切信任着,陪他走遍天涯,陪他长大。 这份情谊超脱凡俗,也只有这样的女子做得出来,安宁心有波澜,面上动容。 女子没再说什么,安宁握着她的手,两人的指尖都不复冰寒,有了相同的温度。 又行了片刻,才看到苏浔的房间,房间在一个拐角处,没有亮灯。 这里很安静,适宜清修,只是此刻,不知是不是因为魔族大部分人都去抵挡尘鬼,这里显得过于冷清,竟无一人在外把守。 安宁秀眉一蹙,道:“你出来时,有侍卫在此吗?” 沅女道:“有的。”她的话尚算平静,但是笑容已经消失了。两人都察觉到不正常的地方,不久前还站在门口的四名侍卫都不见了,按常理来说,无魔主的命令,这里的人是不能离开的。 两人脸色都不好,沅女疾走两步,一把推开房门,她的脸唰的一下白了下来。 安宁越过她,神情亦是不好。 门是半掩着的,房间地上正躺着四个人,看样子是被打晕了,而苏浔并不在房间里。 沅女脸色苍白,忙在屋子里又寻了片刻,确认苏浔不曾藏在某个角落,才堪堪罢手。 安宁用法术将四人唤醒。 那四人醒来,看到安宁吓了一跳,连滚带爬的拜倒。 安宁拦住沅女,道:“别急,先问清楚了。” 沅女不复平和,虽没有表现在面上,眼眶却已急得发红。 “我问你们,今日在这间屋子外当值的可是你们四个?”安宁冷然道。 其中一人叩首,声音抖了抖,道:“是是我们几个。” 安宁道:“房间里的人呢?” 四个人额头紧挨着地,皆知闯了大祸,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安宁气得一拍桌子:“说。” 刚才说话那人勉强答道:“主上饶命!半个时辰前,我听到房中有桌椅倒地的动静,怕里面出事,故而开门查看,但房中的公子始终没有说话,我只好进屋查看,没想到” 他吞了口唾沫,接着道:“没想到被打昏了!” 安宁和沅女听得一怔。 另外三人连忙接话道:“我们也是这般,听到动静前去查看,被人打晕过去。” 两人的心瞬时沉入谷底,沅女眉头皱紧,眼眶更红。 安宁眼角亦是轻红如火,亮起妖异之色,显然已是气极,她寒声道:“你们,去找艮伯领罚,若房间里的人安好,我留你们一命,若是出了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四个魔族侍卫,数百年道行加身,竟那么容易被人放倒,这还是其次,苏浔有事,几人反应不当,不留心通禀于她,致使苏浔走失,才最可恨。 四人身子一抖,不停叩首,纷纷告罪求饶。 沅女眉宇有异色,阖了阖目。 半晌,她轻声道:“和上次一样。” 安宁一怔,道:“什么?” 沅女对她道:“在你找到我们之前,阿浔就曾走失过一次,那次也是意外,当时尘鬼攻击了村子,我们忙于应对,没有注意阿浔。” 安宁道:“难道那时他清醒过来了?” 沅女黯然摇头道:“没有,我们后来找到他时,他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并未清醒。” 安宁想不通,眼下只能安慰她道:“许是他睡了太久想出去走走,魔界设有结界,他很难出去。” 沅女喃喃道:“但愿如此。” 安宁立刻命人去寻,五族的人,但凡还走得动的,一齐将寒渊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 事实证明,他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魔窟没有苏浔的身影,他就像蒸发一样凭空消失,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听到搜寻结果的时候,沅女攥紧了衣袖,直愣愣的坐在椅子上,仿若失魂。 白舟得知后也跑来了,靠在安宁身边,守在一旁。 看着两人的脸色,白舟心中蹦出一个主意,打断了正在说话的侍卫,对安宁道:“姐姐,要不然让大哥哥帮忙找一下?” 两人同时转头看他。 白舟脸上一红:“我我不是有意麻烦大哥哥,可是上次就是他找到的苏大哥。” 安宁没说话。沅女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妥。” 白舟睁大眼睛道:“为什么?” 沅女道:“仙君离开定有要事,我们不能惊动他。” 白舟眼神一暗,摸了摸头发道:“哦这样可是,苏大哥怎么办,我们要去哪里找他?” 沅女沉思了许久,目光渐渐恢复清明,她道:“阿浔这些年来,四海游历,很少在某地长久停留,在他心中,最割舍不下的地方,只有沂山了。” “沂山?” 沅女点头:“上一次,仙君就是在沂山脚下找到他的。我想,或许这次也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2.焦木拾骨 沂山是近东海最高的一座山峰, 曾被人称为“大海东来第一山”, 灵气汇聚于山顶, 瀑布飞流而下,水汽滋润松木竹林, 每当山风吹来时, 枝叶向一侧倾倒,如同万顷碧波。 苏浔说,他的师父请人在山上建了莲花台c奉鲤池c长青殿碧绿的竹叶中,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清幽而恢弘, 他说,沂山是世上最好看的地方。 然而当安宁踏上沂山土地时,看着面前景象,再难还原曾经的盛景。这里化作一片焦土,灰色的尘埃飘浮在半空, 连飘下来的树叶都是黑色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树木只剩烧焦的树干,像一根根刺插在土壤里。放眼望去, 这里甚至不如冥界,冥界尚有些许人气,而此处徒留死寂。 不只是寂静, 还有尘鬼。 安宁小心的在枯木大石间移动。为了不惊动尘鬼, 她将人手布置在了山下接应, 和沅女两人上了山。沂山道法里有寻踪之术, 沅女也是会的,只不过山上尘鬼太多,遮掩了苏浔的气息,他的行踪在山脚断掉了。 越靠近毁掉的屋舍,两人脸色越差,她们上山至今都还没有看见苏浔的影子,免不了心下担忧,生怕他出了意外。 沅女背着启明剑和那柄木剑倚在大石上,神情焦虑。 安宁传音予她,道:“你觉得苏浔会做什么?” 沅女思索再三,道:“阿浔心系扶玄真人和众位师弟,我想会和他们有关。” 安宁蹙眉深思,沂山上与苏浔有关系的人都已经死去了,就算回来也不可能相见,就算他神志不清醒,这样的事实也是无法改变的。一个人心心念念回到一个地方,究竟为何,是有想念的人,还是 她眼中一亮,忽的想到一处关键,连忙对身旁女子道:“沅女,你们上次回沂山时,是否安葬了扶玄真人他们?” 沅女怔了怔,摇头道:“没有,那时尘鬼四伏,漫山尸骨,阿浔受了刺激,我们来不及安葬他们就离开了。” 她一顿,似是想到什么,涩然道:“你你是说阿浔回到此处,是为了安葬扶玄真人?” 安宁缓缓点了下头,道:“我听说道家不像佛门看重往生,但也讲轮回之道,扶玄真人与众弟子曝尸荒野,不能入土为安,苏浔身为大弟子心中必然不好受,无论如何都是要回来的。” 沅女听完她的话,眼中现出一抹凄然,嘴唇也毫无血色。 安宁拉住她,低声劝慰:“你暂且放宽心,西海到这里有数月时间,苏浔也许还在我们后面,山下人会拦住他的,若是他进了山,也比我们快不了多少,眼下尘鬼大军如此安静,应还未发现他的踪迹。” 沅女闻言点了点头,深呼吸了一次,心绪终于清晰了一些,她握了握安宁的手,轻声道:“多谢你了,安宁姑娘。” 安宁却摇了摇头,道:“人是在魔界走失的,我有责任。” 而后道:“我们快些找到他吧。” 沅女点头,两人于是不再停留,径直向当时迎敌的密林飞去。 那片林子很大,破坏最为严重,灰尘夹杂着山间浓雾,人一走进去,灰尘迎面而来,覆了满身。 “姑娘小心尘鬼,它们的首领陌奇一直在山上。”沅女传音提醒道。 她话音未落时,安宁右手已唤出了召魂剑,剑气拨开了浓雾,为她们打开了一条清晰的小路。两人没有分开,而是保持一前一后的位置向前走。 林子看不到边缘,雾障缠绕,用寻常的法子找人怕是不行了。安宁走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召魂剑的剑尖垂在地上,沅女亦驻了步子,以眼神询问。 安宁道:“此地有沂山弟子的亡魂,他们死前曾在林中御敌,应当知道扶玄真人和同门弟子的尸骨位置,而且他们识得苏浔,可以帮我们找。” 沅女眼中诧异,她从不知安宁会这等法术。 其实不只是她,就连魔界中人也知之甚少,魔界诸多禁术,不为外人道,因为这些法术大多与幽冥有关,惊扰亡魂,有损阴德,用一次就伤一次,所以很少有人学它,但是安宁会,她背着哥哥学了很多禁术,小时候偷学是觉得有趣,后来是觉得有用。 所谓禁术,不过是在无从下手的时候,多一个选择。这些魂灵不是人,尘鬼不会注意到。 希望苏浔不要怪她惊扰了他们。 黑气从剑尖喷薄而出,在地上蔓延出数条黑线,像极干枯身躯上的血管,妖异冲天,周围的几棵树无风抖动,木屑落下,在半空化为一阵黑雾。地上的黑线是流动的,发出嗤嗤的响声,缓慢的沸腾起来。而这一切变化,都只在两人方圆十丈范围内,沿着黑线的痕迹,地面鼓出水泡,如一只手从地下伸出来,继而是一团漆黑的魂灵分离出来。 沅女脸色微变,她以为亡魂形容会是透明的或是白色的,没想到如此怪异。 一团团的魂灵没有脸和肢体,在空中扭曲着,安宁挽剑,黑气向她的手涌来,丝丝缕缕连接在一起,藤蔓一般颤动。 她并指,红光一划,魂灵飘浮起来,每一个都带着一点红光,在远处聚集。地上的黑线飞快的扭动,为她们指了一个方向。 安宁素白的右手布满黑色的纹路,眼角轻红转浓,看去极为诡异。她没有对沅女解释什么,直接迈步,沅女跟了上去。 穿过倒塌的树林,越过干涸的溪水,所有魂灵向一个地方飞去,两人加快了速度。 降下身形,安宁还未站稳,脚下传来一声脆响,声音比焦木断裂要沉闷。两人相觑片刻,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疑。 安宁退了一步,手上一挥,把地上厚重的落叶焦灰拂去。 两人看清了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截白骨,布料褴褛看不出颜色,依稀可见碎肉挂在上面,安宁的目光一抖,瞳孔缩紧。 有风吹过这片林子,拨去那层遮掩着的树叶,白骨零散的铺在地上,分不清是尘鬼的,还是沂山门人的。不过很快,她们就知道了。 每团魂灵都找到了自己的遗骸,浮在上面。 沅女眼眶一红,用手轻轻捂住口,透过那些黑色的魂魄,她看到了不远处熟悉的身影。 “阿浔” 焦木林中,那个男子蹲在地上,埋头刨着什么,他的动作很重,满手泥泞。 她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埋骨之地的,也不知道丧失心智的他是怎么从西海来到这里的,又是怎么躲开山上的尘鬼的。 他披散着头发,无知无觉的重复着动作,外衣团成一团被他抱在怀里。两人唤着他的名字,他仿佛听不到,没有任何反应。 “阿浔。”沅女跪在他旁边,不知该劝他什么,细看时才发现,他的手已被土里的石块磨出血痕。 她心疼的掉泪,颤抖的去握他的手,苏浔挣脱着,将她挥开。 “阿浔,”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阿浔你看看周围。” 苏浔兀自不停。 沅女垂泪,柔声道:“你看,他们都在,你的师父师弟们都在这里。” 苏浔突然停下了,他的脸很憔悴,一双眼眸也没有光彩,抬起来时没有生机。他怔怔望着四周飘浮的黑色魂灵,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注视着他们。 忽然某一刻,他动了。 他爬到一个魂灵底下,拼命的挖掘,捧起白骨,小心的放进怀里,用外衣包好。 然后是下一个。 沅女怕他伤到自己,眼看无法制止他,只有陪着他一起做,她跪在他身旁,一边拾骨,一边轻声劝慰着,她说别怕,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们的,阿浔别怕。 苏浔不闻,不说话。 安宁定定的望着他们,酸涩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从胸腔漫开,铺天盖地。那一声声“别怕”,也送到了她的耳畔,一直钻进心里。 曾几何时,也有个人这么陪着她,在所有绝境死地,告诉她不要害怕。 有水汽模糊了视线,她手上的黑气聚拢再散开,她怔然看着黑线密布的手,颤抖起来,然后攥拳,硬生生的掐断了黑气。 所有魂灵刹那间都散了,消失在半空中,苏浔沉重的喘息着。 安宁上前,陡然提起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苏浔挣扎着怒吼。 她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道:“苏浔,醒过来。” 苏浔狠狠攥着她的手腕,怀里的尸骨散落一地,他嘶吼着要弯腰却不能,手上用力,刮得她的手腕全是血痕。 安宁不管,反手又是一掌,怒喝道:“苏浔!” “苏浔!”一声就是一巴掌。 直扇得他呕出一大口血来。 安宁眼角有泪光,她指着沅女,对他道:“你在这里为了死去的人折磨自己,难道不管活着的人了吗,你睁眼看看沅女,你看看她的手!” 苏浔吼着,艰难的转动着眼珠。沅女就在他身侧仓皇的站着,她的手也布满了血痕,骨片刮的,石子划的。 安宁落泪,一字一句的道:“你的师父信任你,把最好的都留给你了,他让你按自己的方式去活,不曾束缚你,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吗?!” “沅女陪了你十年,你是想折磨死她吗?!” “你有何脸面去埋葬他们!” 苏浔面容扭曲,张口尖啸着嘶喊着,声音绝望而伤心。空旷的树林里回荡着他绝望的吼叫声,一片凄凉。 他睁着眼睛,流出红色的眼泪,一滴滴落在焦土上。 林中雾气更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3.迷障失心 苏浔眼中有破碎的裂痕, 安宁放开了他, 他跌坐在地上, 低垂着头,枯木无生,他仿佛也成了一截烧焦的木头,失了魂魄。 沅女注视着他默然垂泪。 浓雾滚滚而来, 包裹着他们, 安宁向四周扫视了一眼, 没再多言,只道:“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快走吧。” 沅女点头, 上前去扶苏浔,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的肩膀时, 她察觉到了眼前男子的异样, 沉在雾中的苏浔抬起了头,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漆黑的瞳孔放大,充斥了整个眼睛, 他转头时,脖颈咔咔作响,沅女骇然止步。 她甚至来不及伸手,浓雾霍然吞没了苏浔, 将他拖进背后黑色的深渊里, 速度奇快无比, 两人都惊住了。 沅女刚要去追, 忽听安宁喊了一句“小心”,向她扑过来,两人一起歪倒。大雾弥散,现出一张巨大的人脸,一双半黑半红的眼眸如铜铃大小,诡谲至极。 树林的温度在眨眼间降了下去,如寒潭冰室。 那是尘鬼陌奇,她早已领教过它的幻术,不过上一次只是个幻影,而这次妖力充沛,恐怕是原身无疑了。安宁探手欲拉起沅女,发现沅女竟也淹没在了雾气里,她的手心只抓到一团虚影。 “沅女!”她唤了一声,独自站在空荡的林子里。 世上幻境素来千变万化,陌奇也是善于此道的高手,它从来不会和人正面对抗,而是将人困在幻境里,让他们自己杀了自己。 这样的折磨比任何伤害都要严重。 幻境钻入脑海,哪怕闭上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安宁被雾气缠身的时候,就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了。 仙界墟山,她回到了那个地方,洞天镜里遥光提剑刺向哥哥的一幕,反复重演,她觉得自己呼吸艰难,痛无可痛,她被人劈作两半,一半陷在幻梦里,一半试图挣脱。 她提着剑站在遥光身前,就像那时一样,剑尖指着他,一寸寸的插进他的胸膛,他的血流下来,打湿她的裙摆。 她看着他倒在地上,恨意肆虐,不受控制的要杀了他。 剑钉入血肉时,他握住了她的手。 虚幻的梦境里,她感受不到温度,可是这一刻,她的心无来由被烫得一颤,好似他真的在眼前。幻境里的迟疑显得格外珍贵,清醒转瞬即逝,她伏在他身边,用尽全力捕捉到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吊着那一丝清明。 他曾说,幻境由恐惧生出,若人无惧则可战胜它。 她很害怕幻境里一切,那是她最深的痛苦,但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她就会平静下来,过往同行时,她曾试过无数次,相信这次也一样。 她必须出去,外面还有人等着她。 凝神提气,驱散杂念,右手黑色的纹路再次显现,树林里鬼哭声震动浓雾,他的胸口开出黑色的花,丝丝缕缕的黑线像裂纹,布满他的身体。 力量越来越大,轰隆一声,幻境如一面铜镜炸裂开,她望着这一幕嘴唇惨白,持剑遮挡。 剑罩很强,雾气不得近身,她稳住身形,兀自喘息了一刻,不敢再多留,直冲进了树林深处。 奔腾的浓雾比水流还湍急,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漩涡,无需她刻意寻找,一眼就看到飘浮其中的苏浔。然而她没有立刻上前,脚步反而放缓了。 太容易了,陌奇怎会轻易就让她找到苏浔,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想了想,拿定了主意,右手黑气成丝,不停向上游走,围住了苏浔,将他带到了地面。 她试探着叫他的名字,他的身体颤了颤,似乎有反应,安宁心头一跳,不禁离他近了一些,却不想她还未有什么动作,他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裙角。 这一拽,力度不大,却是将她拖进了深海般的黑雾里。 安宁被大力压得筋骨欲碎,浑身又冷又疼,她在雾气中沉浮,一直摔到坚硬的地面上,感觉才好些。 很快她就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了,四周景物变了模样,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冒着深秋的寒气,这是幻境! 她进了苏浔脑海里的幻境,难怪陌奇会让她找到他,原来还有后手。 为今之计只能先找到苏浔,然后通过他寻找破解法门。 可苏浔在哪里呢? 陌奇施法会利用人们的伤心事,苏浔平生大憾与沂山同门有关,但安宁眼下所在的地方却不是沂山。她站在一条街巷上,周围都是茅草房,屋顶低矮,墙壁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破洞,深秋夜晚风寒,更衬得此地凄凉简陋。 她沿着街往前走,透过墙上破洞,发现每间房子里都住着人,许是这些人家贫苦,没钱买蜡烛,入夜便连盏灯都点不了。 “求求大娘给口饭吃吧。”又走了一段,她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挨家挨户的要口粮,只是这里的人养活自己都难,怎么可能把仅有的粮食施舍给他们。 他们就捧着空碗一路讨食,安宁犹豫了一会,跟在了他们身后。沅女曾经聊起过苏浔,他幼年家破人亡,三岁就以乞讨为生,也许这些孩子里有他。 安宁尾随其后,见一行人乞讨无果,钻进了一座小庙,庙里还有很多乞丐,男女老少都有,看到他们进去,都友善的挪了位置,给他们落脚的地方。 走在众人之间,她一个人一个人的看过去,可惜她认识苏浔的时候,他已是成年,她拿不准里面那个孩子是他,这些孩子都很瘦小,面色枯黄,乍一看竟长得差不多。 她只好坐下来等着。 半夜,众人都入睡了,唯有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人梦呓出声,那人裹着席子,似乎在颤抖,惊动了靠在一旁的一个小孩子。 那孩子揉了揉眼睛,醒来朝他看去,看了许久,而后小声道:“大叔,你你怎么了?” 那人磕绊的道:“无事,就是有些冷。” 孩子“哦”了一声,但看他抖得厉害,又多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很难受?” 那人露出头来,嘴唇青白,艰难的点了点头。 那孩子睁大眼睛,支吾半天,吐出一句:“那怎么办?” 那人惨笑道:“没有办法,这里没有大夫,我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那孩子一愣,他身量极小,心地却很善良,他没有嫌弃男子,而是对他道:“要不我去村子里给你找一个?” 那人叹了口气,道:“多谢,不必了,我没有诊金,不会有人来救我的。” 那孩子摇了摇头,拍着胸脯说自己去试试,然后就跑出门了。他年纪小,考虑的不多,只看有人需要大夫,他一根筋的就去寻了,也不管三更半夜有没有医馆开门,可能他连医馆在哪里都不知道。 安宁心中叹息,热心又莽撞,她已有八分把握确认这个孩子就是苏浔了,只等一个人出现,将另外两分补上。 她没有等多久,那个人就来了。他是跟着那孩子走进破庙的,看起来还很年轻,不到20岁的样子,披着头发,穿着一身布衣,背着一柄剑,不像一位修道高人,倒像是逍遥散客。 扶玄真人。 那孩子必是苏浔无疑。找到了人,安宁略松了口气。 此时,苏浔正拽着扶玄真人说那人的病情,扶玄真人也是良善之人,有病即医,不分贵贱。他看了看那人的脸色,切了脉,对他道:“这里有几颗丸药,你喂他吃下。” 苏浔接过药,向他道谢。 扶玄真人道:“不必谢我,萍水相逢救人一命是功德。小家伙,他是你爹?” 苏浔道:“我今日才认识他。” 扶玄真人诧异了一下,道:“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善心,如果你找不到大夫会如何?” 苏浔想不出来,就摇头道:“我不知道。” 扶玄真人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道:“不错。” 他打量他片刻,屈指卜了支卦,“咦”了一声,又道:“奇怪,你这孩子竟与我有这等缘分。” “什么缘分?”苏浔不懂此人为何神神叨叨。 扶玄真人笑道:“小家伙,我看你是纯善之辈,根骨也不错,你可愿修道?” 苏浔愣了一下,问:“什么是修道?” 扶玄真人一噎,转而认真和他解释:“修道,就是学法术,你可以在天上飞,还可以打尘鬼。不过,你要拜我为师。” 苏浔怔了怔,但他实在机灵得不得了,眼珠子转了几圈,就团团跪倒在扶玄真人脚下,干脆利落的叫了一声“师父”。 扶玄真人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头一次收徒,看他乖巧,十分满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扶起他,道:“好罢,看起来咱们师徒以后就要相依为命了。”这话听起来很有几分感慨。 苏浔亦是开心不已。 安宁看着师徒二人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她中了陌奇的幻术,重现的只是片段,而苏浔的幻境极其完整,可以想见他陷得有多深。 往事一点一滴拼凑起来,成了伤他的利刃。 她该怎么带他走出去,苏浔会不会不愿醒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4.师徒二人 安宁在苏浔的幻境里苦苦思索解决之法,眼下苏浔是看不到她的, 因此无论她做什么都影响不到他, 更别提劝他清醒。她只能留在幻境里, 看苏浔慢慢长大。 中间有七年过得很快, 安宁身处其中, 感觉不到时间在流动。 眼下,苏浔正是十岁模样,师徒二人流浪生涯告一段落,扶玄真人道法大成, 一日心有所悟, 于是御空前往沂山。山中丛林茂密, 灵力涌动。他抱着苏浔落在山头, 观云海变化,竹浪涟漪,眼中浮现喜悦之色。 “师父,你要在这里建房子吗?”安宁听苏浔这样问道。 扶玄真人笑道:“不是建房子, 是建一个门派。这里是绝佳的修炼之地, 凭此聚众人之力,行天下大道,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苏浔懵懂的点了点头。 沂山没有人为修整的台阶,扶玄真人就在竹林中信步游走, 林子很大, 他越走越深, 直走到一棵古树前方停下。 安宁早已从沅女口中听闻过这棵树, 不知树龄,仙气萦绕,不是凡间之物,树下就藏着六界苦寻的神器。不过到目前为止,扶玄真人对这些还不甚清楚,他运功于指端,凭空画出符篆卜算着,随着道符标记不断变化,他的眉宇逐渐染上凝重颜色。 苏浔看他的脸色异样,问道:“师父,怎么了?” 扶玄道人蹙眉,没有回答,而是自言自语道:“灵脉出于此树,气息太不寻常,若是轻动,恐怕有浩劫降世。不可不可” 苏浔自然听不明白,安宁则围着那棵树转了一圈,苏浔对这棵树记忆很深,故而还原得真切。古树苍老,树根钻透岩石,根系盘缠。最奇特的当属它的叶子,并不是常见的浓绿色,而是青色,介于湛蓝和翠绿之间,太阳投下光线,将叶子照出琉璃般的光泽。 确实灵气盎然。 扶玄真人仰视树枝,神情变幻,过了半柱香工夫,他忽然后退了两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向这棵树鞠了一躬,安宁知道,他已做出抉择。 扶玄真人探明了灵脉下暗藏的玄机,将门派建在了沂山,为古树施法布阵,以求护住树下的神器。这些事情,苏浔都看在眼里,但并不知原因,他以为扶玄真人只是想保护灵脉不被破坏。 而在其后长久的岁月里,扶玄真人也再未提起过这棵树。 光阴荏苒,苏浔长成了十四岁的少年,他自小跟在扶玄真人身边,道法谈不上多精妙,但资历上比后来者要高一截,遂成了沂山门派的大弟子,哪怕年纪比他大的同门,都要叫他一声大师兄。然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玩闹的时候,苏浔好似没有当大师兄的自觉,每日和师弟们混在一起,要么偷溜下山,要么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和他的九师弟研究怎么让后山的竹子成精。 安宁纵然心焦于破解幻境,这时也看得直叹气,苏浔果然是孩子心性,从小到大都如此。 这一日,苏浔又闯了祸,他偷偷带着师弟下山除妖,结果妖没碰上一只,却和一群尘鬼狭路相逢,苏浔还算有一些大师兄的样子,先护师弟们逃跑,然而最后,他自己因法术不精,被尘鬼缠住了,要不是扶玄真人提剑赶到,他这条命很有可能就交代在这群尘鬼手里了。 扶玄真人脸色阴沉,罚他在大殿外跪地抄写清规,幸得一众弟子求情,苏浔才少受了些罪。 让安宁没想到的是,这件事余波未平,苏浔又找了桩事,他向扶玄真人直言,想外出历练。扶玄真人心知这个徒弟的道行有几斤几两,起初是不同意的,不晓得为何,后来竟然答应了。 扶玄真人在苏浔下山前,进入后山闭关了七日,临走时跟他说,待他出来,他就可以下山了。 苏浔答应了。 扶玄真人出关那日,安宁和苏浔一起站在后山等候,却见他的身后竟还跟着一个人。 “沅女?”安宁一怔,转念心道,是了,沅女说她跟随苏浔十余年,就是从他下山远游开始的。 只是安宁此刻不清楚,这个沅女是原本就存在于苏浔记忆里的,还是像她一样,被陌奇的法术强行送进来的。但看沅女的眼神,不似“穿越”而来。 她看着苏浔的神情,确是初见的感觉,安宁蹙了蹙眉,也有点糊涂了。 这时,面前的两人已经交谈了几句,苏浔问扶玄真人沅女的身份,扶玄真人淡淡一笑,道:“她是一个剑灵。” “剑灵?” 扶玄真人点头道:“不错,世事险恶,有平坦大道,亦有艰险坎坷,为师今日予你一个剑灵,你二人相互扶持,定能渡过难关。” 苏浔愣住,少顷,低头跪下,他面有愧色,但心意未改,叩首道:“弟子多谢师父。” 扶玄真人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右手一划,又递给他一柄木剑,道:“这剑你也收好。” 苏浔怔了又怔,迟疑了一下,双手接过。 “此剑没有名字,以你现在的悟性,恐怕还不懂如何用它,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这句话有几分玄妙,苏浔握着剑,忐忑不语。 扶玄真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天,苏浔第一次见到沅女,两人一起从后山走到主殿。 苏浔问她叫什么名字,沅女告诉了他。 苏浔想了片刻,好奇的道:“这个‘沅’,可是沅江的‘沅’?” 沅女点头,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因为极少有人会用这个字做名。 苏浔笑道:“古籍里说,沅江又叫清水江,水流清澈,倒映苍穹,颜色青碧,特别好看。我见你一身青衣,就想到了这个‘沅’字。” 沅女一怔,而后报以微笑,她笑起来很温柔,确如水波般透明柔软。 苏浔抱着木剑走在前面,沅女缓步跟着,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安宁看着两人,再度陷入沉思,思量之事无它,就是怎么才能像沅女一样,和苏浔碰面,唤醒他。因为陌奇利用的是苏浔的恐惧,这就表示,这个幻境会不停的循环,沂山覆灭将一遍遍上演,如果他醒不过来,他们就会一直困在幻境里。 但是究竟怎么做,才能帮到苏浔呢?最好是能直接与他交谈,想办法让他相信自己。 安宁阖目,捋着自己的思绪,仔细琢磨了半天,心头才划过一丝光亮。 她想到了沅女! 沅女出现了,是不是意味着她也有可能会出现在苏浔的幻境里?如果苏浔的幻境是完整的,那么在十年后,他们就会遇到。只要她以蚌精的身份和他相识,就有机会从中干预,比如劝他返回沂山,改变幻境的走向。 可是沂山覆灭是在他们到达西海曲水城之前,苏浔还不会用神器布阵,就算回到了沂山,也护不住同门。 她摇了摇头,反复把事情推演了几遍,然而再怎么想均是无用,没有尝试之前,是无法得知结果的。 她犹豫了一会,又把重心重新放在了苏浔身上。 苏浔为什么会失了心智?是因为他太过自责。身为大师兄,在沂山最艰难的时候,他没有出现也许关键的原因就是这个。 无论沂山结果如何,他都应与同门并肩抗敌,但是他没有。 那个依托神器布成的法阵不重要,人才是最重要的。 安宁想通这一点,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既然如此接下来她就要选择一个节点,利用自己曾经的身份,完成这件事。 念及西海之行,她心中微颤,过往的时光有快乐有酸楚,越回忆越心伤,那时哥哥还在,那个人也在,她不确定自己撑不撑得下去。 苏浔的幻境彻底把她卷了进去。 他十四岁之后的十年,她在倒数着时间。 这十年,苏浔和沅女走过了很多城镇江河,杀了不少尘鬼,也曾被尘鬼追着跑。时间终于来到了众人相识的那一年。 就在一刻钟前,苏浔刚气喘吁吁的摆脱几只尘鬼,拉着沅女在离山清池城外的树林里歇息。 他擦了下满头的汗,去看腰间的线绳,上面还挂着几个铜板:“终于没有尘鬼了,诶?” 铜板摇晃,似有所指,他疑惑的叫了一声,对身边女子道:“沅女,你看铜板动了,这里有妖出没!” 沅女蹙了下眉,道:“也有可能是方才尘鬼惊扰的缘故。” 苏浔摇头,肯定的说:“不会的,肯定是妖物。”言罢,就转头四顾。 沅女抿唇,浅笑不语,她知道苏浔一直很想找只真正的妖带回沂山,如此也就不管他,任由他举着线绳折腾。 苏浔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将目光转向了面前的河流。 他没有犹豫,卷起裤脚,小心的踏进河里,在水里摸了好一会儿,眼睛突然一眯,咧嘴笑起来:“沅女,沅女,咱们晚上有的吃了。”难得让他猜中一回,河里果然有只蚌精。 微风徐来,他白皙的脸上现出两个酒窝,浑身尽是明朗的少年气。 安宁本就移动艰难,此时望着他的脸,倏然停在了河岸,一时百感交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5.往事如烟 她没有贸然上前, 现在不是相认的最佳时机, 若这时劝阻, 苏浔必定不会听她的。 安宁脸上有些焦虑和疲倦, 幻境对她来说同样是煎熬。 她默默掐算着时间, 闭上眼睛不再看面前的景象,曾经的画面像锋锐的刺扎在心上,她无法改变现实, 独自在幻境里浮沉, 有种无力感从心底蔓延。 她要熬到他们离开丘山,那个时候文澈不在身边, 遥光沉睡不醒,她不必面对太多人,只需说服苏浔就好, 而哥哥一定会听她的。 四周景物不断扭曲变形, 安宁手心已经渗出冷汗,她按照幻境的时间默算, 在某一时辰睁开了眼睛。时间刚刚好, 她看到几个人的身影走进了寒元城的客栈。 她立刻紧随其后,和那时的自己一前一后进入客栈房间。 身着鹅黄色衣裙的自己有点恍惚的坐在椅子上, 她手里握着魔珠, 正要摇晃它。安宁下意识的就伸出手去拦, 这一次她不想唤醒魔珠里的人。 半路一顿, 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影子, 怕是碰不到珠子。然而动作比思索快了两拍, 她的手已经碰到了魔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幻境里的“她”竟然抬起了头,诧异的向她望来,好似感觉到了房子里有其它的“东西”。两人相对而立,时空错乱,着实荒谬。她握着幻境中自己的手,黑气一点点攀上手腕脉络,两人的视线终于聚焦在了一起,安宁心跳快了几拍。 位置挪移和身份转换并未花费太长时间,铺天盖地的黑暗,让她失去了五感,所幸短暂,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安宁看了眼自己的手,衣裙变成了鹅黄色,魔珠也在掌中,一切如她设想的那般,进展顺利。 她心弦微松,而后疲惫的揉了揉自己的鬓角。回到从前是件不轻松的事,她尽力整理庞杂的思绪,以求快速进入情景。 她深呼吸了几回,才拉开房间的门走出去,然而,当门外阳光照在她身上时,她踏出的每一步依然显得心事重重。太多的想法不受控制的蹦出来,比如云泽她想不到怎么面对他,哪怕这些是虚幻的。 强自忍耐着走下楼,微风斜阳中,她的眼睫颤了颤。 云泽倚着门在喝酒,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苏浔则坐在外面的大树底下黯然伤神,而文澈还不见踪影。 她还有一点时间劝说众人,指甲陷进掌纹里,她狠掐了自己一把。 云泽这时已经听到了动静,桃花瓣一般的眼睛望向她,安宁觉得自己用尽力气才走到他面前。 “宁宁,你眼睛怎么这么红?”他看着她一挑眉,关心的问道。 安宁望着他的眉眼,有一刹那说不出话来,此前她也想到了自己也许会控制不住情绪,未料到真正面对他的时候险些全盘崩溃,她竟连话都不会说了 在幻境里他还好好的活着。 云泽眼中也多了十二分疑惑,毕竟安宁之前和自己不甚亲近,陡然间拉近了距离太古怪了,而且看她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他们几个才分开不到一刻钟,她怎么像变了个人? “怎么,难道是遥光仙君出什么事了?”他实在想不到其它的原由。 哥哥她吞下唇间的哽咽,然后还是没忍住,突然快步上前,扑到了他的怀里。这一下把云泽吓得够呛,他呆若木鸡的站着,连酒葫芦都没拿住,咚的掉在地上。 “宁宁,你你你”平日惯会说话的人,唇齿直哆嗦。 安宁知道自己吓到他了,可是幻境那么真实,她忍不住,这个拥抱隔了一千五百年,久到她快要忘了哥哥的怀抱有多温暖。 云泽猛咽口水,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这个人最会享受了,何况他极喜爱怀中人,从见她第一眼起,就凭空生出无限亲切来。不管今日安宁为何而来,这样的好事他当然要小心收下。他桃花眼一眯,反过来也抱了抱她。 安宁眼中有泪,落了他满襟。温暖不退,她沉溺于此,轻声唤了一声“哥哥”。 云泽没听清:“宁宁,你说什么?” 安宁闻言,闭目苦笑,终于深吸了口气,缓缓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云泽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却还是如往常一般,冲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安宁心中酸涩无比。这幻境确实难熬得紧,她真想留在这里,虽然她没有了魔主的身份,哥哥也没有恢复记忆,但是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每日行路艰难,快乐却远大过苦痛。 “宁宁,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事了?”一旁,云泽又问了她一次。 安宁跑远的思绪被这句话唤了回来。 事情,她似乎还有事情要做 云泽兀自胡乱猜测道:“看你的样子,难不成楼上有尘鬼,还是被遥光仙君欺负了?”安宁看着他的嘴唇张合,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进她的耳朵,她蹙了蹙眉。 过了很长的缓冲期,她才恢复正常。随即犹如被一盆冷水浇透,她想起了自己要做的事。 霎时骇然,安宁手脚冰凉,念及方才她在做的事,竟是失了心智,她竟然想留在幻境里! 这个念头甜美而可怖,像裹着蜜糖的毒,送到她嘴边,不由得人不悚然。 她后退了几步,再次合上双眼,面上一丝血色都看不见了。 云泽在耳边唤她,一声比一声急,安宁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静等自己定下神来,她要助苏浔离开幻境,她要控制好自己的意念。 再睁眼,眸中水色已消失,她握了下手里的珠子,递给眼前的男子。 “你”云泽一愣。 安宁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将“哥哥”二字化在心底,而后一字一句对他言道:“你听我说一件事,若你愿信我,就按我说的去做。” 云泽眉梢一挑,见她神情肃然,他面上调侃c惑然之色也消失殆尽。 安宁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只对他讲了文澈的身份,然后叮嘱他不要相信仙界任何人,独自带着魔珠去西海。 云泽皱眉,她说得太简练,不知起因c没头没尾,让他如堕迷雾。 “你信我。”面对着哥哥,她不能逼他做什么,只希望他能信她。 云泽望着她的眼睛,考虑着她所说的话,大约是两人之间无端的亲近,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这一次虽然不懂她的意图,但他还是选择相信她。 沉默一刻,他耸了耸肩道:“我可以带着魔珠去西海,原本我就是要这么做的,至于神器,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只不过,我和遥光仙君离开,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安宁直言:“我和苏浔回沂山。” “返回沂山,为何这么急?” 安宁很快想出了搪塞他的理由,道:“沅女曾说其中一块神器在沂山,现在丘山已经覆灭,尘鬼必然会打沂山的主意。” 云泽奇怪:“沂山有神器,我怎么不知道?” 安宁抿唇道:“你可以去问沅女。” 云泽默然,折花扇在手心摩挲了一阵,他道:“好,我信你,如果沂山果真有神器,待仙君寻回肉身,我们立刻去沂山与你们汇合。” 安宁闻言眸色一颤,幻境中他们不会再有相见之日,现实中亦是如此不愿让他看出不妥,她只好胡乱点了下头,掩住眼底黯然。 云泽这时又伸出了手,摸了下她的头顶,言语中含着几许安慰:“不知道你从何得知这些事情,或许你也不会告诉我。不过,宁宁,此去路途艰难,你多保重,如果沂山出了事,尘鬼太难打,就先离开那里,性命最要紧。” 安宁注视着他,一阵怔忡,鼻间发酸。 云泽笑了笑,故意逗她:“咦,宁宁,你不会被我感动哭了吧?” 还是老样子,安宁忍着翻涌的眼泪,低头笑了一下。 她对他道:“你也保重,一定要好好的。” 云泽的笑容很暖,在他的世界里,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关心他,他有点受宠若惊,又分外满足。 他不知道的是,安宁也一样。 幻境残忍,将回忆鲜血淋漓的挖出来,可是她竟尝到了甜,无论真假,她重新见到了想念的人。 看着云泽收好魔珠,她离开客栈,走向苏浔。 这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她站在苏浔身边,第一句话没对他说,而是对沅女道:“沂山有神器是吗?” 彼时苏浔正为丘山之事伤怀,听到她的话,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 沅女愣了一下,没有直接承认,犹豫了一下,道:“姑娘你说什么?” 安宁道:“这件事是我的猜测,但事到如今,你也不用隐瞒,丘山建派已久,怀璧其罪,被尘鬼群起而攻,世间门派只剩一个沂山。” 沅女蹙眉,又听安宁道:“你说,尘鬼下一个目标会是哪里?” 苏浔张大了嘴,惊愕的看着她。 “是沂山,对吗?”安宁盯着她,“而且你心知肚明,沂山是神器所在,你觉得,尘鬼会怎么做?” 沅女和苏浔的神色同时大变。 “沅女,此事当真?”苏浔不可思议的道。 沅女神情异样,脸色苍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6.幻境苦战 安宁眼看着沅女神情变化, 苏浔更是焦急万分。 奇怪的是沅女很快恢复了镇定, 竟是道:“不知姑娘从何处听说此事, 但是据我所知, 沂山并不存在什么神器。” 苏浔一怔, 安宁一挑眉,沅女不承认这件事确实让她有点吃惊, 转念她就明白了她的心思,问题出在苏浔身上, 当年她告诉他们神器之事时, 是背着苏浔的,这里面一定有扶玄真人的意思。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安宁不准备替她隐瞒下去, 她就是要告诉苏浔,沂山将要发生的事。 “沅女, 苏浔是沂山大弟子, 扶玄真人寄予厚望,把门中最重要的东西交到他手上,就连他四处云游亦是扶玄真人有意为之,他护着自己的弟子, 盼望他能逃脱此劫,但你可有为苏浔想过,他此刻不回返, 如果沂山出事, 他必定抱憾终身。” 苏浔瞳孔紧缩, 道:“你你说什么?” 沅女亦有动容,她目光微颤,咬了咬唇瓣。又听安宁说道:“你想让他后悔一辈子吗?” 苏浔看着两人,心中已是有了自己判断,他情急之下拉住沅女,道:“沅女,她说得都是真的么,师父是想保护我,所以才放任我下山?” 沅女见实在瞒不过去了,方叹道:“姑娘既然知道扶玄真人的心思,为何还执意如此。” 安宁深觉沅女此番是当局者迷,扶玄真人送苏浔远离战端固然是爱护他,可也剥夺了苏浔成长的权利,往日他会因苏浔没有大师兄的样子而责罚他,关键时刻,却任由他抛下肩头责任,何等纠结。 安宁看着沅女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话已至此,苏浔已经听到了事实真相,不需要她多说了。他面有惶然,后退两步,忽的御空而起。 “阿浔。”沅女拦不住他的。丘山前车之鉴,放大了苏浔心中的惊惧,他化作一道光芒向东飞去,身形匆忙。 安宁和沅女追了上去,三人一路无话,气氛压抑。 从寒元城到东海,数月间他们没日没夜的飞着,赶到沂山地界时,苏浔从剑上跳下来,腿脚都脱了力,险些跪在地上。沅女去扶他,却被他一手挡开了。 沅女眸色黯淡,看着苏浔不停向前。 安宁算的时间是准的,沂山此刻正被尘鬼围攻,树林填满了尘鬼庞大的身躯,几人无法直接杀上去,只好从后山绕路而行。 后山还没有被尘鬼打入,沂山弟子将它们拦在了前山,苏浔闯入竹林,提剑赶往同门所在处。经过古树的时候,安宁有些不放心,特意放慢了脚步,去看了一眼那棵树,那棵树虽然没有厉害的阵法保护,但是目前安然无恙,只是这棵树比之第一次见到,有所不同。 树上琉璃般的青色叶子已经不见了,像全部落尽一样,不见半分生机。安宁蹙了下眉,心头掠过几分怪异,不过她暂时不打算深究,于是抛下这处平静之地,重新向前山行去。 树林里嘶吼声和仙剑挥出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正是打斗最激烈的时候。安宁右手拈指,看着手里的水剑,有些无奈,她换了身份,现在只有一千多年道行,不知道能帮上他们多少。 苏浔的木剑清光乍起,安宁看到他的位置,杀入战局。 尘鬼太多了,几乎淹没了沂山弟子,他们一边砍杀一边寻找,鲜血把几人的素色衣衫全部染红了,黑色的火焰在每一寸土地上猛烈燃烧。苏浔凝神抗敌,出剑极快,安宁站在他身边,将缺口补上,替他扫清障碍。 三人默契渐足,一直杀到光芒最盛的地方,那是扶玄真人佩剑的剑芒,苏浔一眼认了出来,拼命挥动手臂,向那里靠近。 扶玄真人的身影就在眼前,他被尘鬼团团围住,分身乏术,更不曾向他们看来。苏浔红了眼眶,念了声“师父”,长啸一声,强撑着自己酸疼的手臂,往前再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苏浔才突破了围困,进了扶玄真人三尺范围内。 他一喜,连喊了几声师父。 没想到扶玄真人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他散了头发,双目染血,启明剑芒横扫,竟不分辩是敌是友,安宁和沅女感觉不对,硬把他拉了出来。 苏浔惊慌失措,喃喃自语:“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安宁也察觉到诡异之处,惨剧就在眼前,他们三人竟无力阻挡,这个幻境似是重现当日情景,不由得他们改变。 正思量着,电光石火间,扶玄真人再一次向几人投来凛冽的剑芒,安宁用水罩挡住,手被震得发麻。 苏浔已经彻底慌了神,目光涣散,两人护着他退后。紧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扶玄真人莫名其妙的转过身,竟向他们举起了剑。 安宁目光触到他血红的眼睛,脑海如有闪电击打,扶玄真人的样子很像一个傀儡,被尘鬼操控着。短暂的一瞬,惊愕盖过一切,三人中唯有安宁,在震惊中又生出一丝喜色,陌奇终究是尘鬼,心智有限,如果重复真实的场景,他们也许没办法破局,但现在,情况不合常理,引人怀疑,她就有法子了。 血落在地上,她决定先从沅女下手,找一个帮手。 上前一步,她挡下了扶玄真人一击,故意侧身晃过,剑尖穿透她的肩膀,鲜血溅在沅女胸前。沅女扶住她,急道:“安宁姑娘!” 安宁喘了口气,道:“扶玄真人已经被尘鬼控制了,若不反击,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沅女抿唇不言,她的手在颤抖。 安宁看了一眼逃躲的苏浔,接着道:“苏浔的木剑。” “什么?”沅女一怔。 “苏浔的木剑是灵脉所制,汇聚沂山灵力,只要他出手将剑刺入扶玄真人的身体,就能让扶玄真人摆脱尘鬼的控制。”安宁此话绝不是胡乱编造的,只是改了目的,让两人更好接受。陌奇的幻境有入口就一定有出口,心底最恐惧的事情,必须要自己战胜才能破解幻境,离开这里。 苏浔的执念在扶玄真人身上,所以只能用这个方法了。安宁寄希望于沅女,但愿她能清醒一点,助自己一臂之力。 沅女已经来不及探究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了,只焦虑的道:“这是弑师,阿浔不会这么做。” 安宁当然知道这对于苏浔有多难,她咬牙道:“如果我为了救他,被他师父杀掉了呢?” 沅女大惊:“不可!” 安宁心中早有盘算,何况幻境之中,只要能达到最终目的,做什么都无所谓。她避开沅女伸过来的手,向扶玄真人径直飞去。 苏浔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他的剑在抖,口中除了“师父”二字,说不出其它的。扶玄真人红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温度,杀意炽烈,他的道行极高,苏浔抵挡不住,完全是凭借本能在抬手。 安宁化为一道黄色的光晕,在烈风里一把拉住了他,然后将他推到自己身后。 苏浔扑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安宁被剑芒笼住。她深陷在杀气中,自身的光芒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消散,苏浔长啸一声,眼角都迸出血来:“不要,师父!” 安宁心知无人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苏浔又是重感情的人,故而她抱着一赌之心,收了自己的剑。若赌赢,他们一起离开幻境,若输了 细思无用,扶玄真人的剑已然落下,她闭上了眼睛,阖目前,余光似乎捕捉到了苏浔的身影,他和沅女一道扑了上来。 死亡并不漫长,黑暗却很长。神思飘浮在其中,实在难安。在幻境里死去,很像深海里游荡,无法呼吸,五感被水屏蔽,什么都收不到。 一刻过后,又是一刻,安宁大口喘息,身子倏地上渡,被大力一把捞出水面,在鼻腔里盈满灰尘的味道后,她才确定自己赌赢了。 她回到了现实中,睁开眼睛,她看到苏浔和沅女倒在身边。 浓重的雾气消散了不少,安宁施法让两人醒来,沅女脸色惨白,但观之还算淡定,而苏浔还是老样子,目光死气沉沉。 安宁刚要说话,就听他咧嘴笑起来,笑容痴意极深。安宁顾不得其它,将他拉起来,对沅女道:“我们快走。” 她还是将事情想得容易了,沂山上尘鬼众多,陌奇绝不会让他们好过。 嘶吼声从雾气里传出来,安宁暗叹这些尘鬼着实难缠,秀眉一蹙,转头望进漆黑的树林,见一双双的眼眸亮了起来,腥臭的气息聚集在他们身边。 三人被尘鬼包围了! 这回不是虚幻的,而是真实的,逃不出去便是死路一条,他们入了死地。 远方有打斗声,安宁知道魔族众人已经与尘鬼开战,只是山头上支援未到,这一仗还需靠他们自己。 她攥紧手里的召魂剑,将苏浔推到沅女怀中,对她道:“你护好他。” 沅女点头,看她右手持剑,左手在剑刃上一抹,血流满了剑身,深蓝色的天穹仿佛也随着她周身的黑气,暗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7.古树之灵 山涧里血肉模糊,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 安宁毕竟有万年的道行, 一旦出手, 尘鬼占不到多少好处。靠近她的尘鬼, 眨眼化作飞灰, 伤亡惨重, 后来者许是被她手中的召魂剑唬得不轻, 进攻的速度慢了下来。 几人得以喘息一刻,安宁和沅女带着苏浔进了后山用于闭关的禁地。 禁地是一个不小的洞窟, 前有沂山的阵法,内有八卦石台, 烛火无声点燃, 水流环绕,合了五行之象。沅女将苏浔安置好,转头看向安宁。 她正独自蹲坐在水边清理身上血渍, 墨色衣裙浸了鲜血颜色更深, 滴进水流里, 白皙的皮肤上布满细小的伤口,最深的一条在掌心, 她划了自己一剑, 血气激发魔气,法力更盛, 这才堪堪挡住尘鬼大军。 但她只有一个人, 外面的尘鬼却是成千上万, 前仆后继,她们又能抵挡多久呢。 沅女眼中有些复杂,她思量片刻,走到了安宁身边。 什么都没说,她便福下身去。 安宁一愣:“沅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沅女摇了摇头,道:“安宁姑娘,这一拜是谢过你的救命之恩,此番沂山之行,生死难料,若不是你舍身而出,我们都要亡于尘鬼之手。” 安宁扶起她,无奈道:“那你就是谢得早了,尘鬼源源不绝,倾巢而出,我的人马困在山下,单凭咱们三人的力量,无法突破重围。现在尘鬼大军,只有陌奇在此,还勉强支撑得住,如果再有其它首领” 沅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然啸c鬼童和文澈,甚至是背后真正的头领,任何一个加入都会是催命符。如今,他们必须尽快离开,拖得越久变数越多。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有一个法子,可除掉山上尘鬼。” 安宁微讶:“你是说所有尘鬼?” 沅女点头,她踱了两步,对她道:“便是用神器之力。” 安宁疑道:“神器?“神器全部集齐才能释放神力,沂山上神器只有一块,而且还被封印了,怎么能杀光尘鬼? 沅女沉吟道:“后山的古树是沂山灵脉所在,也是仙界之物,扶玄真人曾和我说,古树与神器牵绊极深,没准可以借灵气激发神器神力。” 安宁道:“但这些仅仅是扶玄真人的猜测。” 沅女看着她的眼睛道:“是,因为没有人试过,开启法阵的法门一直在苏浔身上。” 安宁思索了很长时间,按照沅女的说法,是想将木剑归位,取走神器,不管如何都不失为一个办法,然而她始终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这些事情很零散,还没有串联起来,却隐约让她感到不安。 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眼前沅女眼神逐渐恢复清亮,有拨云见日之感,她道:“安宁姑娘,你在幻境里用性命赌苏浔会出手,其实并没有十成把握,正如我们此时此刻的处境,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了。” 安宁不得不承认,沅女说得都是对的,神器之法可以一试,哪怕不能杀光尘鬼脱身,也能争取一点时间。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才带木剑上山的?”沉思过后,她想到了什么,这般问了一句。木剑留在魔界会更安全,一定是沅女早有打算,才会随身带着它。 沅女果然点了点头,道:“总要还沂山一个清净,否则”沂山弟子魂魄永远难安,而苏浔也不会安心。 一时无话,洞口处,踏入法阵的尘鬼越来越多,石门剧烈的震动着。 安宁重新拿起了剑:“避无可避,咱们就再赌一次。” 沅女眸光坚定,道:“我们一起去。” “好。” 腥风吹来,安宁一掌挥开石门,尘鬼张开嘴狂噬,扭曲的肢体还未落地就化作血沫。门外的尘鬼遮天蔽日,两人扶着苏浔冲杀出去。 尘鬼臃肿的身躯向他们围过来,安宁一剑劈过,杀气四射,嚎叫声连绵起伏,震痛鼓膜。 沅女反手杀死一只尘鬼,在血雨中对安宁道:“姑娘,一会到了地方,辛苦你照顾阿浔。” 这句话十分平常,木剑一直在沅女手中,两人自然要分工合作,一个去取神器,一个看顾苏浔,安宁没多想,就点了头。 天穹阴云密布,天地一色,分不清黑夜还是白天。他们终于到了竹林边缘,看到了古树的树枝。 这里也是尘鬼最多的地方,就当二人费力杀敌时,天空又暗了一些,一朵乌云飘到了他们身前,两人抬头一看,脸色瞬间变了,那不是乌云,而是尘鬼陌奇巨大的脸,它出手了! 尘鬼要杀掉他们,取木剑,夺神器。陌奇见手下没有进展,终是忍不住亲自出马,这回,它没有用幻术,看来是想直接下手了。 这些年,没人见过陌奇出手与人斗法,安宁两人也不知后面会有什么等着她们。 安宁当机立断,决定先下手为强,立刻对沅女道:“我来挡住陌奇,你带苏浔过去,我们古树下汇合。” 沅女眼睛闪过一道异芒,光芒过去的很快,安宁没有察觉。 时间一分一刻的消逝,安宁和陌奇同时出手,安宁更快一些,陌奇抵挡不及,隐藏在浓雾里的脸被召魂剑破开一个洞,切下了一片。 那片血肉没有血色,像纸一样,安宁蹙眉,发觉异样。被她切下的那片白色,并未坠地,而是飘在了半空中,化成了另一张脸,那张脸慢慢膨胀,逐渐变成和陌奇本来的脸一般大小。接着,从脸上生出无数鼓包,蹿出数根黑色的枝条,似蜘蛛腿,又似身体里的血管。 安宁心下只觉得恶心。而在她的面前,陌奇还在变化,凭空又多出数张脸,男女老少皆有。 枝条围成了网,似要困住她,安宁目光一紧,脑海里千百个念头划过,右手一顿,决定再施禁术。以一敌百不可取,那么就以百敌之。 她的剑尖一点,重新召唤出了沂山上的亡魂,右手上黑色的纹路和延伸出的黑线,竟与陌奇的枝条有几分相似。亡魂被召唤而出,黑色不断聚集,在魔气催促下强壮起来,隐可见人形。 陌奇红色的眼睛愈发深浓,安宁右手一抬,亡魂先动了,没有撕裂和击撞,黑色的魂灵吞噬了那些苍白的脸,一口口吞咽着,陌奇嘶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黑色的枝条不停的抽打,安宁一把抓过它,枝条缠在手上,黑气涌动,不断灌入,枝条咔咔作响,不消眨眼工夫,就碎裂成齑粉。 陌奇仿佛被人攥住心脏,叫声凄厉,烈风鼓动她的衣衫,如刀割火炙。安宁不再和他纠缠,亡灵围了上去。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黑线斑驳,她攥拳克制住隐隐的颤抖,落回地面。 禁术会反噬,希望不要是现在,只要再多点时间,他们就能平安离开沂山。 地上堆满尘鬼的尸体,还有不少活着的再费力扑上,人间地狱就在此处。 安宁余光寻找着沅女和苏浔两人,终于在一棵树后寻到了他们的身影,离古树只有五尺远。她杀掉一批尘鬼,匆忙赶了过去,就在将将到达时,她看到沅女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素来温柔的眼眸,染上一层古怪的青色,她弯下身,在尘鬼尸体之中c血海边缘,轻轻抱了苏浔一下。 苏浔睁开了眼睛,无神的望着她,如一具死尸,沅女没有在意。她就看着他,笑了笑,慢慢的退后,退到了古树边上。青色衣裙翻飞,是枯木里唯一的生机。 安宁望着她古怪的动作,记忆像被什么东西刺痛,开始倒流,她的指尖亦窜过乱麻,似按在荆棘针刃上,刺一下,便想起一点,有种莫名的惊惧徘徊在脑海里,不对真的有哪里不对劲 她想起一件事情,遥光曾经到过沂山!为什么他遇到苏浔的时候,没有取走神器,顺便用这个法子除掉尘鬼,好一劳永逸? 明明只需要用木剑启动神木的法阵就可以,这般他就能多一个筹码,为什么当时没有这么做?一定有原因的。 不只是他,还有扶玄真人,他当初把一柄木剑交给了自己的弟子,让他下山,这原本就讲不通,苏浔在山下也会遇到尘鬼,若有尘鬼或歹人夺了木剑,沂山岂不是更危险。除非木剑是个障眼法 她霍然睁大眼睛,幻境里的片段出现在眼前,她抓牢了闪过的画面。 古树上琉璃一般青色的叶子,那年扶玄真人将剑和沅女一齐交给了苏浔 苏浔第一次见到沅女,猜她的名字,说,古籍里的沅江又叫清水江,水流清澈,倒映苍穹,颜色青碧,特别好看。他见她一身青衣,就想到了这个‘沅’字。 还有那时他们在幻境决战时返回沂山,古树的叶子消失了 看着古树下女子青色的衣裙,她浑身僵硬,又冷又寒。 “沅女,是你”她的声音颤了颤。 苏浔身边最重要的,不是那柄剑,而是沅女。 她是古树的一部分,她是古树的树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8.十年情意 树下, 沅女提着木剑, 向她笑了笑。 “沅女, 不要。”安宁目光发颤,对她道。 她伸手想把她拉回来,却怎么也碰不到她, 她被一层古怪的仙障挡住了。 沅女又退了一步,她温柔而平静,唯有裙摆随山风漾起波澜。有澎湃的仙力从她脚下破土而出,像树生根发芽, 尘鬼触到仙气, 浑身着起金色的火焰, 金芒掩住了满目血色。 安宁不能接受, 剑劈在仙障上,甚至用了禁术, 手指全部被染成黑色, 也不肯罢休。但眼前的古树是何等宝物, 它汇聚了沂山灵气,在这里吸了千万年天地精华, 连神器都能被它封住, 又何论魔族法术? “沅女, 你快回来。”她急切的唤她,就算是为了苏浔, 她也不能看着沅女去送死。 沅女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 眼睫颤了颤, 柔声开口:“安宁姑娘,谢谢你。” 安宁急道:“沅女,不要去,求求你,想想苏浔,他不能没有你。” 沅女望着不远处倚在树下的男子,他们隔着十丈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她用目光仔细的描摹他的轮廓,而后缓缓的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缥缈,从仙气中传来:“十年,足够了。” 安宁一怔。 沅女看着他们,眼眸里有泪水,含而未落,她还在微笑,不曾有丝毫改变。分别时,她本就不该落泪,岁月那么长,她其实早已算好离去的那一天,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十年了,终于到了时候。 可惜他还在昏睡着,没有抬头看她。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陪了他十年,看着他长大,陪着他去过五湖四海,看见过他最开心的模样,足够了。 注视着她噙满柔情的眼睛,安宁眼眶已然红了:“沅女,你是不是”话只有半句,但是她们都明白。 沅女,你是不是喜欢他? 喜欢那个不识愁的少年,那个笑容爽朗的男子。 沅女目光柔软,包容着他的身影,又像看进自己的内心,过了很久,她轻声道了句:“是。” “从见到他的一刻起,我就喜欢他了。” “只不过这些年,我知道,他把我当姐姐,当同门,当作亲人,唯独不是心爱的人。” 安宁颤声道:“为什么不告诉他?” 沅女温柔的摇了下头:“不必了。”他不知道,真的很好。阿浔那么开朗爱笑,她不愿让他为此多个心结。 所以没关系,由她守着这份心意就好。 十年里,她就像他的影子,安静的站在角落,只要他回头,就能找到她。他们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任何一点改变都会破坏这份美好,她很怕自己的心意会吓到他,于是小心翼翼的把它藏起来,直到生命尽头,再完整的把它带走。 真好。 风静了,她的视线久久不愿从他的身上移开,然而这次,她恐怕无法再等他了。 阿浔,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不过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风霜雨露,山河归处,我都在你身边。 风送叶来,她拂袖浮上半空,所有的仙气托着她c追着她,金色的莲花开落,她是最美的蕊,大地震裂,仙气喷薄而出,如烈焰朝阳,霞光万丈。 有泪于无声处滴落,她默念着他的名字,在光芒深处,仿佛再度见到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站在竹林笑得开怀。 彼时,他脸庞弯出两个酒窝,好奇的问她:你是我师父的剑灵吗? 她站在路的尽头,想起了这句话,忽的泪如雨下,傻瓜,她从来不是扶玄真人的剑灵,她只会是他的,这辈子都会守着他。 闭上眼睛,眼角的水珠划过脸颊。 “我叫苏浔,你叫什么名字?” 阿浔,我死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沅女!”就在这时,金色的仙障外,意识消散前,好像上天听到了她的心意,那是他的声音。 挣扎着睁眼,她五感在消失,眼睛已经看不到东西,但她分明的听到他在唤她,他正发疯般的叫她的名字。 苏浔醒了。 金色仙气里,她的眼泪唤醒了他,安宁看着他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看着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手脚并用向仙障撞去。 但她知道,来不及了,他们甚至无法再说上一句话。 苏浔疯了,他是真的疯了。 他从一个深渊坠向另一个深渊,无人能救。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痛苦,一刀一刀砍在他心上,由不得他不醒,由不得他不疯。 睁开双眼的一刻,他觉得他要死去了,和她一起死。 他浑身颤抖,爬起来,撞在仙障上,什么都不用,就用头去撞。 安宁拉不住疯魔般的男子,他被刀锋般的气息割得鲜血淋漓,也不愿停下来。 怎么能放手! “沅女!沅女!”过去十年,他从来没有这么痴狂的叫过她。 天地静谧,只有他的声音响彻在这片古老的山峰上,他责怪自己没有早一刻醒来,责怪自己护不住身边的人,为什么他们都死了,偏偏留下他呢? 那个女子,是她啊,没了她,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跪在仙障外,他的眼睛流下血泪。 隔着数丈,漫天光芒被古树吸收殆尽,再也看不到那个女子的身影,干枯的树枝无风摇曳,树梢上金光闪烁,重新长满青色的树叶。 那是沅女。 古树归位,每寸枝干都被镀上一层金色,琉璃七色,刮起耀目的漩涡,树木连接着大地轰然开裂。万道光芒迸发,驰向天际。 神器仁慈,在它出世的刹那,涤荡邪灵,山上的尘鬼,在同一刻灰飞烟灭,血色被一扫而空。沂山像下了场雪,金色白色的光铺满了山头,调皮的蹦跳着,滋润干涸的土地。焦黑的树木以神器为中心,接连恢复了生机,绿色的波浪漾开涟漪,翠竹挺直了腰背,竹枝张出了新的嫩芽。 后山葱郁不过眨眼工夫,这碧绿的海洋里,唯独没有了那棵古树。被击碎的光芒倒转,悄悄的聚拢,围着他们转了一圈,飞向遥远的南天。 苏浔跪坐在泥土上,目光无一丝生机。 良久,他望着湛蓝的天空,吐出一口血。而后他摔倒在了地上,合上了眼睛。 纵使伤心,安宁终是带着他和神器离开了沂山。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距离沂山不远处的山峰上,还有一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他的脸色灰白,不似常人,看穿戴是个书生的模样,不过眼眉间没有书卷气,反而戾气极重。他站在一块大石边,远眺沂山,神器出世那一幕,他亦有所触动。 见金芒如涛,隐有开天辟地的威势,他不禁叹了一声:“了不起。”言语里除了感慨,也有些许讽刺味道。 停留了一炷香,他却没打算离开,而是坐回石上,整了整衣袍。 一道黑色的火焰从他身后蹿出,他一招手,那团火焰就伏在了他的身边,待火焰退去,现出一人一兽。 “好久不见。”他淡淡说了一句,这话自然是对那人说的。 “末将见过文澈仙君。”那人一袭黑甲战袍,向他施了一礼。 坐在石上的人便是鬼怪文澈,而身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帝麾下c曾奉命除掉太子遥光的成华仙君。 文澈对于此人,态度不咸不淡,两人在仙界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相见,陌生多过熟稔,说话间无甚亲近可言,打个照面罢了。 “没想到他会让你来找我。” 成华道:“仙君何出此言,陛下麾下最得力的就是仙君了。” 文澈冷哼一声。 成华并不在乎他的反应,直接道:“仙君应当猜到我为何而来。沂山一役功亏于溃,陛下虽未训责怪罪,但仙君所求之事怕是要缓一缓了。” 文澈眼中精光一闪,冷声道:“什么意思?” 成华弯了弯唇道:“丢失的神器,仙君责无旁贷,需得想法子找回来,陛下说了,若功成,仙君自然能如愿以偿,见到你那位心上人,若再败” “不必说了。”文澈寒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且告诉他,沂山神器在魔界少主手中,我会亲自将它取回来。” 成华眉梢微挑,道:“哦,那么另外三块神器,仙君打算如何做?” 文澈道:“你们该比我清楚。” 成华默然:“沧溟神殿?” 文澈面色阴沉,道:“不错,鬼童已经探明天枢星君位置,他是你们仙界太子最信任的人,神器必定交到了他的手中,我已派鬼童和鲤鱼精艳姝前往拦截。” 成华闻言,朗声一笑:“原来仙君早有筹谋,陛下可安心了。” 文澈冷笑不语。 “他日大功告成之时,便是仙君与心上人再见之时,末将先恭喜仙君了。” 文澈目光冰寒,不欲多言。 成华也没心思在这里耗下去,言毕一笑,自行离去了。 文澈注视着他的身影,眼中嘲讽之色愈重,他抬手摸了摸身边那团妖物,语气凉薄,自言自语般道:“当真是连尘鬼都不如” 听到他的话,那团妖物看了他一眼,眸子血红,长长的毛发下,有着扭曲的肢干,黑色的鬼火,无数人头长在它的身躯上,被头发覆盖住。文澈的手,正放在其中一颗头颅上,抚摸着。 那是尘鬼然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9.沂山苏浔 魔界寒渊, 昏暗的石室里, 苏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师门。 他们从西海平安返回,沂山还是漫山青葱, 玉清铃挂在檐角, 他的师弟们正在做早课,清香伴随着朗朗吟诵声,从殿中铜鼎透出来。他拉着沅女跑上长青殿的石阶,向里探头。 方把头伸进去,就被门边一人用书拍了一下,他一愣,转头看到师父正站在边上, 他便唤了句“师父”, 俯身拜下。 师父拍了拍他的肩, 眼中有欣慰颜色,笑道:“终于回来了?” 他还未开口, 这声音就被殿中的师弟们听到了,他们顿时停了念诵,转过头, 惊喜的道:“是大师兄回来了!”纷纷围了过来。 他的九师弟还抓着他问有没有带好玩的东西, 山下可碰到什么妖了。他张了张嘴,又听师父肃然训道:“怎么, 你们大师兄回来, 你们都不用做早课了?” 众弟子顿时噤若寒蝉, 赶快归位,九师弟临走时还冲他眨了眨眼睛,对他做了个口型,只道“师兄等我”,他笑着点了点头,而后跟随师父走出大殿。 暖阳下,他向师父滔滔不绝的讲了这一路碰到的事,告诉他,他认识了好多朋友,他们都很好,里面还有神仙呢。他还对师父说,他学会了一个阵法,可以保护沂山。 师父笑着点头,说他长大了。沅女也站在殿外,安静的微笑着。 他觉得事不宜迟,既然有了厉害的阵法,要赶快布置上,这样尘鬼就攻不进来了,他说:“师父曾说要建一个长盛不衰的门派,这次有了它,沂山就能彻底太平了,变成世上最好的门派。” 师父闻言抚着胡须,朗声一笑,说了三声“好”,似十分安慰。 他迎着阳光,亦是快活的。 那几天,他就钻进了竹林,专心布阵。林中他弯下身,寻找最合适的地方布阵,转了一圈又一圈,九师弟说他像只在找虫子的雀,他随手就捡起石子丢他:“小心没礼物了。” 九师弟一听有礼物,眼睛立时亮了,蹲在他身边道:“什么礼物,师兄别藏着,快点拿出来,反正是给我的。” 他啐了他一下:“你猜,猜对就给你。” 九师弟嘿嘿一乐,道:“绝对跟妖有关系。” 他一抬眉,笑道:“算你猜对一半,给。”他拿出硕大的一颗珍珠,塞到他手里。 九师弟低头一看,怔住了,道:“你给我珍珠做什么?” 他道:“这可是千年蚌精的珠子,可稀罕呢。” 九师弟嘶了一声,拿在手里仔细掂了掂,然后却又还给了他:“若是只活蚌精,我就收了,珠子还是算了吧。” 他问他怎么了,九师弟拿胳膊肘戳了戳他,道:“珍珠是要送给女子的,你身边就有一个,为何还要送我。” 他这次是真的愣住,小心的回头,他看到了远处竹林的沅女,不知怎么,脸上有点发烫,这辈子他还没正经送过女子什么东西呢,哪怕最熟的沅女,也不过是竹叶编得小玩意。 他有些发怵,转而不理他的话,继续布阵。 九师弟就在一旁缠着他晃悠,一边同他念叨着门中的趣事,什么小师弟还在尿床啦,什么五师兄被师傅责罚云云,琐碎而温暖。 他边听边笑,嫌这个九师弟太清闲,无关紧要的小事都记得这般牢。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很快布好了阵,平生第一次独自完成这么重要的仙阵,他想了想,有点满足,又有点忐忑,直拉着沅女检查了好几遍,才请师父查看。 师父说,他的地方选得好,阵法缜密,定能抵挡尘鬼的进攻。 那天晚上,他偷偷在被窝里笑了好久。 也是从那天开始,他不再吵着下山远游,终于肯静下心来跟师父师弟们一起清修。 他忽然觉得,沂山很好很好,比两个人在外面流浪要好多了。 山上清静,九师弟还说,最好有尘鬼攻山,试一试大师兄的法阵管不管用,其他的人也笑着应和。 这话说出口没多久,还真让他们碰上了,尘鬼袭击了沂山旁的村子,攻到了沂山山脚,沂山弟子提着剑守着,因有法障相护,尘鬼不战而败,山上尽是欢呼声,他领着一队人马下山,暗地里进攻,杀了许多只尘鬼,虽然手臂挂了点彩,却当真是痛快极了。 晚上,沅女来给他上药,他还念着今日的盛况,烛火下,沅女安静听着,像幼时那样,帮他涂抹伤口,耐心的听他说话,他看着她,说完了想说的,声音逐渐小了。 待处理完毕,他想起那枚珠子,就顺势递给了她。可她怔了一下,推辞不受。 “你不喜欢珍珠?”他问。 沅女摇了摇头,柔声道:“那是其他人送给你的。” 他挠了挠头发,红着脸想了半天,才道:“那我改天送你别的东西好了,你喜欢什么?”原来,那么久了,他竟还不知她喜欢什么,想来颇为赧然。 沅女咬唇不语,脸颊漫上一点红晕,半晌,轻轻开口,说了几个字。 她的声音非常小,他没有听到。夜间雾气四合,他努力辨认她的口型,亦未看清。 来不及询问,梦境就从沂山的窗户飘散,寒气在胸腔冻结成冰,所有熟悉的景色被敲碎了。 他躺在床上,痛得蜷缩起来。 他想回到梦里,听她说完,那道青色的身影却在脑海中越走越远。 “沅女。”他唤她,她依然温柔的笑着,只是第一次离他那么远,没有走上前来。 他如同溺水的人,大口喘息,提起勇气欲追,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梦境里。 她走了,他才觉得心空了,想起往昔种种,想起她陪着自己踏遍河山,不辞辛劳,想起在尘鬼扑来的许多瞬间,她挡在自己面前。年少时他很淘气,受了责罚,她就悄悄站在竹林边上安慰他,外出受了伤,她总能找到最好的药,替他疗伤,脸上的神情比他更焦急。 她不爱说话,却什么都写在眼睛里,过往年月,他从中读出了安抚,看出了温柔,独独没有参透那份欢喜。 他想求上天,让她回来,这次,他一定会读懂。 师父把世上最好的都给了他,那些年他无父无母,独自长大,是师父捡他回去,教他道法,他看着师父建起一个门派,他便拉着他的袖子吵着要做大师兄,师父说如果做了师兄,就要努力保护师弟,他答应了。可这些年他没有做到,他随心所欲的离去,总觉得,沂山永远在背后,他想回家的时候,他们会等着他。 师父还把沅女交给了他,他下意识就觉得,沅女是来保护他的,只要有危险,他就求她帮忙,他甚至不曾为她做过什么。 他没有珍惜过,肆无忌惮的挥霍温暖,却不想透支了幸运,他的身后,终于什么都没有了。最爱他的人,都离开了。 他在做什么啊? 揪着胸口的衣襟,他从塌上滚落。屋子里满是他们的身影,他呆呆的跪坐在地,看着他们,然后缓缓抬起手来。 一声脆响,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嘴上吐出两个字来—— “对不起。”辜负了师父的期许,从头到尾让您操心。 接着又是一个耳光:“对不起。”大师兄没有护住你们。 又是一个:“对不起。”沅女,你能回到我身边吗?求求你。 一个连着一个,直到手上见血亦不停息。 他的脸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终在血腥气中模糊了眼眶,泪水很咸,划过脸颊的伤痕,疼痛难忍。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和你再见一面,我什么都懂了你不喜万物,独喜一人而已,我真的懂了。 我也喜欢你啊。 可惜太晚了,是不是? * 那日,隔着一扇房门,安宁靠着墙壁,听着屋里的男子艰难的哽咽,哭得像个孩子。她知道,这一晚终会过去,但痛苦永远不会,他也许再不是他了,因为那些将他宠成孩子的人,都不在了。 她垂了眼睫落下泪来,掺着酒喝了。 冰凉的墙边,她一坐就是三天三夜,直等过日出月落,门扉开合。 那个男子扶着墙,从门后走出来,他已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缓缓站起,注视着他脸上的伤口,颤手轻触,他眼神空洞的望着她,似无知无觉。 他们都没有开口。 握着剑,他拖着身躯越过了她。 “苏浔。”她倏地唤他。 他脚步顿住,脸上未结疤的血落在地上,开出鲜艳的花。 她望着他的背影,沉默良久,轻声道:“以后你在的地方,都是沂山。” 他的身子一颤,缓缓抬头,仰望寒渊黑暗的穹顶,于空旷无声处,怔怔流下两行血泪。 漫长的甬道,一人独行。 结界外是乱石丛林,了无生机,天上飘着雨,地下一片泥泞。他自顾自前行,径直走进雨帘,大雨如注浇在身上,他也不管。他就站在原地,远眺东方。 启明剑徐徐出鞘,一剑直插入地,他噗通一声闷响跪了下去,向着东方,深深叩首。 四拜!拜别师尊。 所有的仇与恨,血债血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0.荒蛮之境 荒蛮之境边界, 伫立着一个巨大的骷髅头石山,山峰不高, 却险峻雄奇, 山的南面细水流长,而北面则是千里沙海。驼铃声早已绝迹, 因连年干旱, 此地的人都迁走了, 只偶尔为躲避尘鬼,才闯入这片绝境。 不过, 近日此处却有一队人马打破了寂静,径自向深处行去。连绵的黄沙成堆起伏,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的身影也很快被风沙覆盖了, 每日酉时才能从海市蜃楼里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 日光渐退,他们且走且停,在背风的地方搭起了军帐, 接着一道璀璨的光华罩住了这些军帐, 他们便一同消失在原地, 若是有行人看到,必定要大吃一惊, 怀疑眼前出现了鬼怪。这场景虽诡谲, 这些人却不是什么鬼怪, 细致看去, 还颇有几分仙家气度。 他们便是遥光手下的人马了, 算起来,已在荒蛮之境驻扎一月有余。为了隐匿身份,特地设了仙障,障眼法做得牢固,凡人甚至是神仙都是看不破的,内里亦是井井有条,调度有方。他们匀速推进,朝着荒蛮深处行去。 这日,前去勘探的人马回营,天枢拿了信儿就去找遥光,方走到他所在的军帐外,听到几声轻咳,他眉头一皱,掀帘进去,看到房间内竟无一个侍卫,眉头又紧了一些。 “荒蛮天气变化莫测,你注意身体。”他不由多说了两句。 遥光拢了下大氅,笑了笑,同他道:“师兄也见了,我已穿得极厚了。” 天枢无奈,倒不是拿他没办法,而是对他的病束手无策。仙界一战,他受伤太重,仙骨尽碎,直接废掉了所有的道行,此等重伤下能捡回来一条命已经是福泽深厚了,上一个受重刑而不死的,已成了鬼怪,堕入幽冥了,这也亏得他往日修炼根基牢固,不然回天乏术。 仙骨碎了,或许会有修复的一天,人若死了,才是真正的不幸。 当然,变成凡人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天帝追查不到他,只有天枢一人,难免会让他放松警惕。 “新传来了消息,前方没有尘鬼,不过有一队不知名人马,仙将不能确认身份,只禀报了这些。” 遥光道了声好,算是知晓。 天枢道:“沧溟神殿虚无缥缈,一路又不太平,不知道天帝会将谁派过来。咱们的仙障对付一般的仙将是管用的,但若放到天帝眼皮子底下,怕还差一截。” 遥光沉吟一刻,道:“他不会亲自前来。” 天枢微讶:“哦,这么肯定?” 遥光道:“他是到最后一刻才会出手的人,手下能用的还没用光,于仙界也还未公开身份,怎么会来?” 天枢想到那人是怎么利用他们北斗七位主将的,脸色微寒,对他这番话倒是认可。 “你觉得他会派谁前来?” 遥光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淡淡道:“文澈手下的鬼童和鲤鱼精。” 天枢还在思索,闻言又是一愣:“这话怎么说?” 遥光食指微屈放在桌上,缓声道:“因为这两个人不重要。” “神殿探路,不可能一次成功,要截住不相干的人,探到隐秘所在,确保进入神殿,他要考虑的是复杂程度和其中的变数。” 天枢明白了他的意思:“用两个不大重要的人,消耗阻碍的力量,顺便探探路,你说得不错,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言毕,他又琢磨开:“不过眼前这批人马是哪里来的?” 遥光道:“再等等吧,如果是冲着我们来的,会有下一步动作。” “只能如此了,”天枢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他道,“现下无事,正是调养的时候,记得喝药。” 他话题转得太快,遥光一怔,随即淡然一笑,道:“好。”不过两人心下都知道,这些药对他来说没什么用,顶多是驱寒护养之用,毕竟无论是仙界仙草,还是凡界的灵丹妙药,都是不能修补仙骨的,也不能一日帮他涨万年的道行。 他靠在软塌上,黑色的披风更透着肤色洁白如玉,不见血色。天枢嘱咐了他两句,又招来了兵将叮嘱,方才罢休。 “师兄最近”遥光一叹,话未说完,就看天枢挑了下眉,琉璃般的眼眸望过来。 半晌,他也不多说,只道了一句:“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师弟了。” 遥光默然。 往昔紫阳洞府中,清修光景不在,故人不回。 天枢离开了军帐,帐外正起风沙,天色也暗了下来,帐中能听到尘沙呼啸的声音。 遥光闭目一刻,待人走得远了,才重新睁开眼睛,四下烛火吞吐,他眸光渐深,竟是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纸片不大,却是金丝环绕,隐有仙气。 纸上寥寥几句,他扫了一眼,神情无甚波动,而后伸出手直接把它烧掉了,纸片很薄,火焰烧尽不留一丝痕迹。 沉目定神,他唤来了温琼。 温琼在帐外掸了掸袍子,才走进来行了礼。 “你遣祁源去一趟寒渊,用以前的法子给苏浔递个口信。”遥光对他道。 温琼一听寒渊,已经变了脸色,但又不敢置喙。 遥光接着道:“告诉他,小心文澈。” 温琼心中有诸多不解,他张了嘴又闭上,如此循环往复,才终于努力合上了嘴。 遥光道:“此事不要让其他人知晓,你暗中进行。”如果师兄知道必会怀疑消息来源,眼下此事不宜公开,多一人就多一分变数。 温琼没忍住:“殿下,为何要管顾魔界” 遥光面色如常:“尘鬼之祸,六界同受,并无仙界魔界之分。” 温琼被魔族人逮住过一次,心下不爽快,听他这么说,皱了皱眉,心道,仙界出事,也不见魔界出手相助,更不见他们打尘鬼,眼下,却是仙界眼巴巴凑上去,太不公平。 辩驳的话到嘴边,转念又想到遥光从魔界出来的那一幕,确实不好说什么,只能把话又咽了回去,低头领命。 遥光看着人离开,揉了揉眉心,神情间多了些忧思。 魔界但愿她是安全的。 * 这一夜,军营烛火不熄,燃到天明,天枢又派了几队借着沙尘往深处探查。 亥时去卯时回,去时十六人,归来余十人,领头的是遥光手下另外一位得力的干将潮疏,他身上也挂了彩,仙剑上带着血。 “禀殿下、将军,属下几人与对方前锋人马交手了。”他鬓角的血滴下来。 “是何来路?” 潮疏踌躇了一下,神情似不大确定,道:“属下觉得觉得” “什么?”天枢皱眉道。 潮疏道:“像魔族中人。” 不消说遥光和天枢愣了一下,跟在两人身后的众副将,亦是哗然一刻。 天枢忙道:“可探明了?” 潮疏点头道:“虽无十分把握,也有七八分了。” 众将窃窃私语,皆道:“怎么可能?”荒蛮之境荒无人烟,进入此地几乎就是冲着神殿去的,绝无第二种可能,魔界很少与尘鬼直接敌对,肯定不会寻找神殿,故意寻尘鬼的晦气。 温琼就言道:“难道魔族和尘鬼联起手,要对付我们?”众将认为这个猜测更靠谱些。 这回连天枢也有点疑惑了,扭头看了遥光一眼。 遥光却是直接否认了,道:“魔界都在寒渊之中,出现在此地的可能性不大。”他与魔族交手多时,是知道魔族所在地域的,自仙魔一战后,魔族就聚集到了一起,没有再分散过。 天枢道:“不过看这样子,是冲着咱们来的。” 遥光点了点头。 天枢又道:“以现在的速度估计,一日后两军会交锋,挡住前锋,明确敌首就是了。只是对方来路不明,不知会不会认出你。” 遥光思量片刻,道:“除了鬼童,不会有人认得。” 天枢点头道:“好。先不考虑这个了。” 几人于是转去商量对策,天枢决定带兵插入对方内腹,引敌首出列,其实另一层意思是想着,如果对方果真是魔界的人,受魔主约束,他们倒是有的一聊,但如果甘受尘鬼驱使,就另当别论了。 仙界对魔界很熟悉,仙界众将提前设了阵法,只等人踏进去。这一招是管用的,一日后,前方就传来战报,困住了一批魔族人,这些人看上去道行不太高,最多四千年的修为,对仙界的法术有点陌生。 天枢听完,更觉惊奇。 但是他们很快调整了进攻节奏,酉时海市蜃楼成型,他们的人马加快了步伐,战场上黑气弥漫,仙剑往来。魔界中人身着黑衣,长相怪异,凭着刁钻的法术缠住了仙界兵将。 海市蜃楼颠倒了荒蛮之境,也隔开了两侧将领远望的视线。战事激烈而沉默,就像两种潮水碰撞在一起。 远处,一个裹着黑色披风、带着黑色帽子的男子,站在沙丘上,注视着瞬息万变的战事,在他的身边,还有一红裙艳丽的女子,她脸上的神情与男子截然不同,娇媚而平静,前方血肉横飞,似都不在她眼里。 “你的人不禁打呀,都快死光了呢。”她娇声笑了笑。 男子冷哼了一声,并不看她。 她继续说自己的,轻抚胸口,道:“再这么下去,就难交差了。这样吧,里面几位道行高深的仙将,就由我这个小女子代为处理。你呢,就将这些虾兵蟹将杀干净,如何?” 男子漠然道:“艳姝姑娘,天下没有白来的好处,你用了我的人马,是要付出代价的。” 艳姝笑道:“怎么,除了神殿宝物,你还想要什么,难不成是一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皮囊吗?” 男子闻言瞳孔猛地一缩,看着她的眼神冰冷彻骨。荒蛮的大风吹过,掀起他兜帽一角,露出了一片皮肤来。 血肉纠结,那是一副失了表皮的脸! 那旁,艳姝掩口一笑,眼神却恶毒:“哎呀,可惜了,你那鬼弟弟死的早,不然还能夺回皮来。” 男子攥拳的手一抖,见她尖声笑了一下,飘然而走,声音随风而来,漫不经心的道:“先打扫干净眼前的事,再说那些有的没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1.幻海剔骨 今日的海市蜃楼出现的时间格外长,沙漠多了一层模糊的影子, 两方大营就隔着幻影, 分列两侧, 有数十里之远,一仙一魔均未投入全部的兵力, 仙界人马远少于魔界,不过个个道行高绝,在熟悉了魔族进攻阵法后,迅速压制住了他们。 温琼领兵压在后方,他抬头远眺,静待时机。直到沙丘滚来一股黑色浪潮,这批人马才动, 他举起了剑,面前宽约百丈的仙障豁然洞开, 仙兵仙将一齐进入了仙阵中, 黑色浪潮也蹿入其中。 “哈, 果然和尘鬼勾结在一起,来一个杀一双!”温琼大笑一声, 持剑跃进, 敌方分了两批, 一批是魔族人, 另一批则是尘鬼, 温琼碰到就是这群会黑火异术的高级尘鬼, 他一剑砍一个, 血肉四溅倒也痛快,仙障对尘鬼伤害极重,活动的范围又小,往往是来不及施展就被仙力打得支离破碎。 黑红色的血水淌了满地,温琼一剑洞穿三只尘鬼,反身削掉一只尘鬼的脑袋,血雾腾起,他抹了把脸,看到仙障正中站着一个红衣女子,言笑晏晏,眉梢阴媚。 “来者何人!”温琼的剑尖滴着血。 那女子衣裙飘飘,掩唇一笑,道:“送你下地狱的人。”话音还在空中飘散,人已贴了过来,澎湃的妖力让温琼心下一惊。 这妖女竟有数万年的道行,他暴喝一声,迎了上去。 妖女咯咯的笑着,挥了挥袖子,倒出一些红色的粉末来,凭空开出了许多花,她如一条鱼一样侧身让过,温琼直接扑进了奇怪粉末里,待反应过来,他已迷了眼,当时不觉得有何异样,转身时才发现腿脚酸软,眼前似被遮上了一层红纱,身边涌动的尘鬼和仙兵,全变成了妖娆女子的模样。 他一惊,以仙气清理浊气,反复数次,然而皆无用处,妖娆的身影处处可见,他分不清敌友,尘鬼趁着他眼神放空之际陡然出手,他肩膀一痛,被尘鬼伸出的长锥舌头刺穿。 不只是他,仙障中的兵将接连中招,幻象似长在眼睛里,开出妖冶的花色,心头撩起一把火,烧光了神智。温琼大骇,仰天长啸一声,仙剑白色的光芒暴涨,白光跃出仙阵。 大营中的兵将看到那光芒,瞬间动了起来,欲向仙阵增援。 天枢披甲,边对遥光道:“我尽快回来。” 遥光略一点头,道:“放心。”他立在沙盘边上,一个金色的法阵图案正飘浮着,有眼眉般高,他看着阵法走势,凭空画符,修补着法阵。 天枢飞向温琼所在的地方,临近仙阵,就看见了阵中浮现的红色云雾,一名仙兵从法阵跌出来,满脸是血,他扶住他,那仙兵已认不清人,浑身滚烫,呵呵的傻笑着。 天枢神色一变。 这一幕也在大营中上演着,红色的云团越扩越大,盖住了法阵及整座大营,速度奇快无比,且不知为何,竟能钻透仙障。 遥光在营中,忽然听到门外噗通一声,守在门口的仙兵似是喊了声什么,随后摔在了地上,因力道过大,直接将军帐的门撞开了,他眼神一紧,收了法阵阵图。 沉思半刻,他走了出去,弯身探向仙兵的手腕,在即将切到心脉时,却听虚无处,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咦,这里还有一个。” 尾声轻颤,遥光心下一沉。仿佛呼应她的言辞,躺在地上的仙兵突然咧嘴狂笑,眼眸喷出一股红色烟气,罩住了他的脸。 眩晕感袭来,他眼睛被蒙上了一层雾气,耳中嗡嗡作响,彻底明白了所遇何物。 媚气。传说中道行极高深的妖所修炼的法术,一般的妖修炼到这个阶段,早就历劫升仙了,所以根本不会走歪路去练这种东西,只有个别心怀叵测的才去修习,这些年妖族势力极弱,因此没碰到过一个会媚气的妖物。 数万年的道行,究竟是何处来的妖孽?他倒是不怎么担心自己,只怕法阵中的兵将都中了招,这就难办了。 四面飘来妖娆的女子身形,秽语不断,刮着血管皮肉撩拨,不消多久,一丝燥热就漫上了头,他此刻凡人之躯更是难以抵挡,这么想着,心中难免慨叹。 可惜幻象就算闭上眼睛也没用,就像印刻在脑海里一般,他只得分神压制着燥火,一面思忖着解决之法。 积蓄了些力气,他退回了大帐,浑身犹如油锅滚过,扶了下桌案,光洁的书案竟生出诱人的滑腻感,他苍白的脸上也不由生出红色,带着恼意。 他的手在桌边蹭破,唤回一点神智,久思筹谋,他有了些定数,只是尚缺一把称手的兵刃。 此时,艳姝已旁若无人的走进了军营,心中窃笑不已,仙界兵将千算万算还是中了她这个小女子的招数,媚气从未出世,陡一施展,竟是极好用的样子。 至于她来此处,只为神器,杀人之类的粗活儿交给旁人便罢了。 军营的仙兵仙将早没了仙家清心寡欲的气度,眼神通红,上衣有一半不见踪影。她看着有趣,讽刺的笑起来。 神器被藏得很好,她以妖族法术追踪,还真寻不到,于是只好前往大帐亲自翻找。 迈过一个痴笑的仙兵,她走进帐中,一眼先看见了侧伏在地上的男子,没什么仙气,像受过重伤,她起初也没管他,四下查看,等转了一圈毫无所获后,才又将视线落在那男子的身上。 她挑了下眉,走了过去,随便踢了他一脚。 男子的身体受力翻转,她扫了一眼那张脸,忽的一怔。 仙界中人她没见过几个,且不说外面的仙兵仙将是第一次见,就连传说中的仙界太子,也不过是有所耳闻罢了。 都说仙人之姿在众生之上,她素来嗤之以鼻,今日入了这大帐,看到这陌生男子的脸,竟头一次觉得所言非虚。 倒在地上的男子身着玄衣,滚了暗纹绒边,称得容颜如窃玉,皓然似天边明月,丰神俊秀,实是众神杰作。 她不禁眯起眼打量了一番,惊艳之余,自顾思索开,大营没剩下多少人马,此人如此形容,又倒在主帐,难不成是什么要紧的将领? 眼眸一亮,她想到个好主意,不如撤去媚气,用此人来威胁众仙将交出神器,说不定有事半功倍的奇效呢。 当然在此之前,她惯例要为自己谋些好处,她艳姝平生不爱别的,就爱积攒修为,为此她盗内丹、杀人、投靠尘鬼在所不惜,才得了这数万年的道行。 她从来都清醒,什么都没用,只有靠自己才是真的,什么妖族、尘鬼,不过云烟罢了,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 浑着媚气她咯咯笑起来,手上拿出一把刀,就着地上的男子,伏了上去。 虽然此人没有道行,但只要是神仙,一定有仙骨,剜了他的仙骨化为己用岂不更美? 男子中了媚气,眉头紧皱,面颊浮着高烧般的红晕,一张脸有着病弱的美感,她妖媚的笑着,手滑过他的衣襟,抚上他的脸庞。 男子似极不舒服,一蹙眉让开了。 遥光手心有冷汗,身体却像揣着火炉,每寸皮肤骨骼都在炙烤,身边的女子衣着单薄,妖气弥散,团团媚气灌入他的口鼻,他的身体如一根弦崩得极紧,咬牙捉着清醒的那丝神智,牢牢握住。 艳姝的指尖剥开他的衣襟,用气息探着仙骨,口中媚笑不断:“这位公子,你道行尽失,要这仙骨也无用,不如给了小女子罢。” 她胸腹柔软,旖旎之色渐盛,半卧时可见白皙的一抹柔光,他微合双眼,眸色通红,手上开了个口子,汩汩的流着血,血腥气减了几分燥热。 她手下探了探,又有了新的发现:“你的仙骨竟是碎的?” 转而又笑道:“不过无碍,碎的小女子也不嫌弃。” 她的刀刃对准他的胸膛,一边缓缓插下去,一边不由自主想去抚他的脸,道:“公子这般容貌,死了可不好,小女子保证,就剜仙骨不剜心。” 她笑着将刀按了下去,刀下鲜血淋漓,许是血气浓烈,刺激咽喉,她越剜越兴奋,胸膛的衣服破开了洞,她直接伸出了手指。 男子的身体滚烫,痛得颤抖,她笑了笑道:“这滋味不好受,小女子知道。你且多看我一眼,是不是就舒服多了?” 遥光口中溢出血来,睁开了眼睛。 艳姝剥出一片仙骨,亦是迎着他的目光,斜眸娇媚一笑,道:“公子这么看我,可是觉得小女子长得美么?” 但她没有察觉到的是,遥光眼睛中的红色悄无声息的退了。正当她兀自拿着仙骨碎片摆弄时,忽听耳边一声轻笑,却道:“不,比她差远了。” 艳姝倏地一怔,抬头见方才还极虚弱的男子,唇边竟弯起一丝笑,弧度诱人,玉无其魄,烨然耀目。 她被这容光晃了眼,手上动作不由顿住了。 灼亮的法阵瞬间跃出墟鼎,那块仙骨被一股大力吸进法阵,两相融合、辉映,迸发出万丈金光芒,洗涤媚气,逼退了飘在大营上方的红云。 艳姝脸色惨白,尖啸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2.一个决定 仙界兵将逐渐清醒过来, 法阵中, 天枢气血倒流,心脏剧烈的跳动, 隐隐有不安划过心头,他喘了口气, 放开了恢复正常的温琼, 一句不言,折身返回大营。当看到大营中的乱状时,他的呼吸都滞住了。 “师弟!”一阵腾挪飞掠向主帐,刚靠近帐边, 血腥气就从里面蹿了出来,他脸色一变, 心道了声不好。 果然帐中已乱了套,遥光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气息微弱, 那样子和当时从仙界逃下来时相当。天枢赶快扶起他,将仙力输进他的体内, 只是遥光凡人之躯,受伤太重, 无法消化仙力。 昏迷中,他吐了几口血,兀自陷入沉睡。 天枢焦虑不已, 赶回来的温琼诸将, 更是眼圈红着, 直接跪倒在帐外。 “都怪属下无能,害殿下遭此劫难。”温琼骇得面无血色,重重叩首,连声道。 天枢探了遥光的脉,气息时有时无,竟似生死边缘模样,他脸上沉如阴云,无数念头在脑海间闪现。 “此事不怪你,尘鬼招数变幻莫测,我等疏于防范,小看了那妖女,才让她趁机得手。” 温琼垂着头,咬牙道:“可是殿下他” 天枢眉头皱紧,有一刹那神思震荡得厉害,仿佛钻进迷雾里,理不清头绪。 他截了他的话,摇了摇头道:“这几日暂停行军,你派几队人马追踪尘鬼和魔族的动向,若有消息,立刻回禀。” 温琼眼眶红着,叩首领命。 天枢挥手让他们退下了,独自留下来照看遥光,墟鼎中有凝神保命的仙草,他自幼跟随紫阳真人修习医理,留住一人的性命是很简单的事,但遥光的情况不同,这次更甚于从前,连仙骨都被硬剜出一片,伤上加伤。他也没想到,有一天所学尽用在了自己师弟身上。 叹了口气,他重新融了合适的丹药送到他嘴里,点了支安神香,放在书案上。来回折腾了有半个时辰,待处理好他的伤,方坐回椅子歇一歇。 他的神色很不好。 原因无它,他们此刻内忧外患不断,虽然每次遥光都能化险为夷,但大多是断尾求生之法,世间有千万只尘鬼,而他们这队人马,牺牲一人,就是少一援手,荒蛮长路漫漫,天帝不知设了多少陷阱在等着他们。赌徒之举不可取,须得想个办法脱离困局。 再者,遥光的伤势严重,他这个做师兄的看在眼里实在难受得紧。他们几个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素知这个师弟平日最是温和隐忍,那些年的仙魔乱象,散落四海无人能寻的神器,皆是他费尽心血,筹谋安排,否则以眼下这种时局,他们难找退路,更遑论握有筹码。群龙不可无首,再重要的事也要等他好些才能继续。 一念及此,天枢不禁又生出许多火气,好好的仙界太子被迫害至此,天帝歹毒,那魔界女子也有逃不开的责任,遥光将两人看得那样重,最后二人却反过头来要害死他,说无情无义都轻了。 天枢神情阴沉,越想越怒,但也知责怪无益,于是努力压抑心头怒火,思量起对策。大约过了两炷香的工夫,他皱了下眉,吐出一口气来。 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遥光如今伤重不能醒,剔仙骨是小事,碎仙骨才是根本,这笔账当然要算在魔主头上,伤了他总要付出代价,遥光情深义重不肯去讨,就由他这个师兄去也是一样的。 他想到这里,霍然站起,对门外的侍卫道:“来人,传营中所有副将。” 侍卫半跪领命,不到一刻钟,大营外就布满了兵甲摩擦撞击的清脆声音。 天枢从遥光的墟鼎中拿出一柄折扇,于手心攥了攥,而后决然转身。 “即日起至我回返,尔等隐匿行踪,小心行事,一切以殿下为重,擅入大营者杀无赦。” 众将齐声道:“末将遵命。” 话音未落,天枢的身影已消失在天际。 * 寒渊熙和殿,安宁处理好繁杂的事务,和艮伯交代了几句,便出了结界。 魔界外有一片林子,苏浔正在那里练剑,安宁去时,林中闪着剑光不见人影,她往前走了几步,忽听一声孩童的惊呼,叫道:“苏大哥好厉害!”方知白舟也在此处。 绕过林边几块大石,她见白舟正饶有兴趣的向树林里张望着,伸着脖子看得眼直。 她也不唤他,笑了笑,站在他旁边。 过了好一会,白舟才发现身边站了人,顿时一愣:“姐姐,你来啦。” 安宁点了点头,道:“今日事情不多,就来看看。你不是说要在房间看书么?” 白舟面上一红,道:“姐姐留给我的书我都看了,不过我还是想学些法术,像苏大哥一样。” 安宁摸了摸他的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想如果苏浔在这里,也许会跟他说,千万不要和他一样罢。 这些日子,苏浔像变了一个人,没日没夜的看书练剑,说起来也是幸运,他们当年去西海的一路,遇到了不少门派,这些门派的立派道法苏浔都拿到了,再加上白舟从沂山上带下来的古籍,凡间最为厉害的功法皆在他手中。苏浔本来就有慧根,只是从前贪玩了些,误了时日,如今清醒过来,加倍用心,道行自然一日千里。 这其中,安宁也出了两分力,她怕苏浔根基不牢,按他的练法容易出问题,于是暗中用魔界的灵药助他淬炼筋骨。她对凡间的道法不大熟悉,不过看他的样子功法已有小成,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可独挡一面。 “姐姐,你能教我法术吗?”看得正起劲的白舟忽的这般说道。 安宁一怔:“什么?” 白舟认真的道:“我想有一天可以和你们一起杀尘鬼。” 安宁蹙了下眉,她其实想过这件事,但总觉魔界的功法有些过于阴晦,不大适合这个孩子,就对他道:“魔界功法艰涩,你修习起来可能困难一点。从前你不是想拜入沂山,眼前就有个师父,不如去问问他?” 白舟脸上现出几分忐忑:“苏大哥会教我吗?” 安宁笑了笑:“有徒弟是好事,师徒会一起成长的,他知道的。”从小和师父相依为命,他是最懂这一点的。 “不过,我虽然无法教你什么,但是可以送你一件法宝。” 白舟闻言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姐姐,你说的是真的?” 安宁抿唇一笑,左手微光闪过,一柄短刃出现在掌中。短刃的鞘是银质的,刻着简朴的花纹,十分大气,刀刃很薄,有种近乎透明的质地。 白舟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跑过去抱住安宁的袖子道:“哇,这个真的是给我的么?”就算不认识这宝物,从上面泛起的光华也知道这法宝一定很厉害。 安宁习惯了他的亲昵,笑了笑递给他,道:“短刃名唤清羽,只要被它刀刃碰到,短时间内身体会麻痹不能移动,以后等你的道行高了,定身的时间会更长,足够你将其斩杀或者逃脱。” 白舟双手接过,小心翼翼:“谢谢姐姐。” 安宁摸了下他的头顶,转而又说了一句,道:“既然有了它,就把那条鱼扔掉吧。” 白舟张大了嘴,脸上又红了红。他知道安宁指的是什么,没想到她发现了。抓了抓头发,他问道:“姐姐你怎么知道我还留着那条鱼?” 安宁一抬眉道:“你闻闻你身上的味道。” 白舟嗅了嗅自己的衣裳,不好意思的笑了。 安宁看着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两人倒是很有默契的样子。 重新见到白舟的时候,她就闻到这股味道,似是腐败的鱼腥气,那时她自顾不暇就没来得及探究,后来才想明白这味道是从何而来,当年他们鬼门初见时,她送给他护身的那条鱼,他竟一直没扔,他小心的层层包好,放在了自己的布兜里。 白舟说,去地府的一路,都是安宁护着他,那鱼他想来想去,舍不得扔,他的亲人没给他留下什么东西,这份“礼物”虽说味道不大好闻,但是他想留在身边做个念想。 “我去了沂山以后,扶玄真人跟我说,这条鱼被施了法术,用来保护我,幸好我一直带着它。”白舟笑眯眯的道。 安宁垂下眼睫,眼中有动容,那时无意之举,修得了今时的缘分,当真奇妙。 两人说着话,树林中突然响起一阵锐啸声,树叶向空中飘去,清光大盛,直从地面透出来,缥缈浩然,正气凛然。 白舟睁圆了眼睛,满目惊艳。 苏浔连日苦修,又有所获。 待光亮散去,两人便在树林边见到了收剑于鞘的苏浔。 他穿着件白色单衣,系着黑色的腰带,手腕处用绑带绑紧,头发简单束起,一派干净利落。看见两人,他微怔了一下,点了下头算是招呼。 白舟有所求,自是积极主动的跑上去,道:“苏大哥,刚才好厉害,你一会还要布阵练剑吗?” 苏浔“嗯”了一声。 苏浔近来话很少,大部分时候是不苟言笑的,白舟本就忐忑,他不说话,他就更踌躇了,登时求助般的望向安宁。 安宁于是接下他的话道:“白舟方才和我商量着,说有事找你。” 白舟连忙点头。 苏浔看着安宁,眼中闪过一些复杂神情,很快又恢复如常,低声道了句:“何事?” 白舟在旁支吾了一下,道:“我想拜苏大哥为师,学习道法。” 苏浔微讶:“你要修道?” 白舟点头,安宁打算再帮这小鬼头一把,正欲说话,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一队侍卫神色焦急的跑上前来,跪地禀报:“参见主上,结界出了事。” “怎么了?” 侍卫急声道:“有仙界的人闯入,道行甚高,最先赶去的契族族人未将其挡住。” “仙界?”安宁和苏浔面上都有惊讶之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3.何许情深 安宁在熙和偏殿见到了仙界来人, 那人闯入魔界, 但未伤人, 知她前来就束手就擒了, 显然未存恶意,安宁放下心来,本想立刻打发他离开, 但侍卫回禀,说那人执意要见她一面。 “他说今日前来确有要事, 主上若不应允, 恐怕怕” “什么?” 侍卫道:“他说主上会后悔的。” 这番话引来诸多魔族人嗤笑, 皆吵着要将人杀了才是正理。安宁却听得有些不是滋味, 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对劲, 但就是平白生出了一些惶惑,又思索许久,她终是答应他的要求。 人很快被带到偏殿, 两人相对, 一坐一立。 男子一袭蓝色的长衫, 清韵雅致, 只是眼眸深浓,似翻腾着许多情绪。她曾经移魂到仙界,不过没有见过此人,不知他的身份。 “需要自我介绍一下么?”不等她说话, 他径直便道, 语气怎么听都带着几分讽意, 这让她不大舒服。 身边的艮伯亦是一皱眉,道:“这位公子,注意你的身份,以仙魔两界的‘交情’,我主上并不需要见你,便是杀了你也没什么,若再如此狂妄,就不必再谈了。” 那男子一挑眉,打量了他一遭,似不愿理会,对安宁道:“不知在我说话前,可否清退不相干的人?” 艮伯一怒,霍然迈出一步。 安宁拦住了他:“艮伯,且慢。” 她神情微冷,对男子道:“在我魔界地域,自然由我做主,仙君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那男子一笑便收,亦有寒意:“你说得不错。” 紧跟着就道:“我是紫阳真人座下大弟子,北斗天枢星君,遥光,是我的师弟。” 言罢,他便看着眼前女子目光微晃,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退了下去,他弯了弯唇,清冷有之,讽刺有之,唯独没有温度,不错,他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刺激她,还要刺痛刺伤,戳破她无知的面具,刺到她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为止。 偏殿里所有人都退下了。 安宁心海因那个熟悉的名字掀起巨浪,她呼吸急促,半天才缓过神,撇开眼睛,她尽力用最冷的声音道:“我们之间毫无瓜葛,你提到的人也和我没关系,不知你为何来此。” 女子凉薄,天枢早有预料,不过他不急。 伸展宽大的衣袖,他道:“你看这是什么。” 安宁顺着他所指方向瞄了一眼,一眼就定住了,衣袖上有大片血迹,颜色很深,像是从五脏六腑剖出来的。 “这是他的血。”他淡漠的开口。 安宁不可思议的看向他,心头结了冰,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呼吸:“你你说什么?” 天枢接着道:“他快死了。”他的言语极其平静,每个字却重于千钧,向她打去。 安宁愣愣的看着他,脑海一片空白,字句分开又合上,读写艰难,她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下一刻,她冷笑一声:“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那人命硬得很,仙魔数战都杀不死他定是此人心怀叵测,故意为之。 天枢嗤笑道:“我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这里骗你,骗你又有什么好处?” 安宁手指颤抖,深心中却怎么都不肯相信,推据道:“我怎知你是何用意。” 天枢静静的注视着女子,将她的仓惶和恐惧看在眼里,原来她并不是不在乎的。 “他的状况有多糟,你也是见过的。荒蛮之地,我们和尘鬼大战了一场,遥光为了救仙界兵将,受了重伤,如今昏迷不醒,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安宁一手攥着衣裙,在男子看不见的地方揪成了一团,心随着他这番话,时冷时热,又听天枢满是嘲讽的道:“当然,说这话也赧然,毕竟比起当日魔主赐的那一剑,这伤实在算不得什么。” 安宁霍然抬头,唇瓣渐无颜色。天枢紧盯着她的眼睛,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正挖空心思用言语剜她的心,还将从前那些沉重的、血淋淋的往事一并剜出,丢在她的面前。 她僵硬着脊背,血液几乎冻结在身体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说:“那你也应当知道,他杀了我魔界尊上。” 天枢没有说话,半晌,忽然低头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安宁怔忡的僵着。 天枢笑容变寒,问她:“魔主,这些是不是都是‘你以为对的事’?” 安宁闻言微怔,看着眼前男子的面容,听着他的话语,如同一脚站到黑洞的边缘,风吹从洞中刮来,带着凶狠的气息,欲将她吞噬。 她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以为’这两字真是好法子,这般杀了人,就有脱罪的理由了,很适合魔主。”天枢笑了笑,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你究竟想说什么。”安宁被他步步紧逼,几乎快喘不过来气了。 天枢断然道:“我今日就是来告诉你,你以为对的那些事,都是错的!” 安宁瞳孔一缩,似跌进漆黑的深渊里。 “你为什么会认为他杀了你的兄长,扪心自问,你难道还不明白么?那是因为你从来没相信过他!无论你们一路经历了多少事情,他对你如何掏心掏肺,你都不曾相信他!魔主,你,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自私的人!”天枢怒道,字如剑,句如刀。 “你在寒渊纠结过去恩怨的时候,他在西海杀尽尘鬼,翻遍一寸寸土地去找你!你让他去救你的兄长,他去了,那等困境下他费尽心血只为救你兄长一命!” 安宁声音发抖:“你说什么?” “我说,”天枢眼眸有红色,咬牙道,“你的兄长根本没有灰飞烟灭,天帝布局,要将他炼化成尘鬼,是遥光,用了自己半身修为强行扣下了你兄长的一魄。” 安宁跌坐在椅子上,胸中翻腾起血腥气,整个人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天帝为了杀他,无所不用其极,可在幻境里,他只想着怎么救你的兄长,怎么救你出去!那时候,他的心上人要杀他,他的父君要杀他,你可知他的感受?” “你不知道,你从来都只想着你自己,不停的做一些无用的假设。一千五百年前,仙魔大战,你告诉我,魔界损失了多少人?” “不记得了是吗?我来告诉你,魔界除了重伤的,几乎保留了所有的实力,得以全身而退,你看到你的兄长被他杀了,那么云泽又是从何而来?” “一千五百年后,你又看到他杀了你的兄长,连想都不想,就要报仇,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你肆无忌惮的伤害他,就凭一番不切实际的揣度,你凭什么?” “就凭他爱你,所以你有恃无恐,自私自利!”天枢一字一字的说。 “你们相识一场,你究竟为他做过什么?是满身伤痕吗?对,加诸在他身上的伤,都是你造成的!” “如果今日他撑不过去,全都是因为你!” 安宁眼前一黑:“不不,不是的不是”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像被一柄利剑刺穿,浑身都在颤抖,手足无措,胸口血腥气冲向咽喉,五脏六腑剧烈的痛着。 不是真的,这些都不是真的,她是亲眼看见他杀了兄长,她已经很努力的原谅他了,事实绝不是他说的这样。 “你在怕什么?”天枢上前一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抬起头来。 “你怕我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那我再告诉你,这些确实是真的,你就是错了,大错特错。你就算躲得再远,也洗刷不了身上的罪孽,你明知他是怎样的人,却还这样伤害他,午夜梦回,你难道没有觉得对不起他么?” 安宁睁着眼睛,眼角有撕裂般的红色,她倏地尖叫了一声,面上几近绝望,从前的淡然神色彻底崩溃,她拼命抽出自己的手腕,转头就吐起血来,大口大口的呕吐,仿若永不停息。 门外的人听到动静,全涌了进来。 “主上,主上!”那些人影在她面前晃动,艮伯看着她惨白的脸大惊失色,赶快伸手去切她的脉,脉搏混乱,虚弱至极。 他一怒,知道必是此人言语伤了她,斥道:“来人,将此人打发出去,关进死牢!” 天枢静默的站着,冷笑不语。 苏浔此刻也在安宁身边,事关遥光,他不得不来,女子扶着他的胳臂,手心冰凉,竟有沉重的死气。苏浔抿唇,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 那是痛悔到了极点的模样,是哪怕死也难以偿还的绝望。 天枢被魔族人扯着,他手臂一挡,不曾用力,右手举起一柄折扇。 所有人都愣住了。 魔尊湛阳的折花扇! 天枢目不斜视,径直越过人群,对女子说道:“此扇是你兄长的法宝,你可以有一百种理由反驳我、不信我,但你的兄长,你应该是相信的罢。” “这扇子是湛阳临死前交给遥光的,上面被施了种情之术,你想知道的事,都在这扇子里。” “看不看,随你。”他一挥袖,将扇子放到了桌子上,弯唇冷笑了一声,再不多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4.未曾走远 安宁从来没有觉得寒渊像今日这般冷过,天寒地冻。 偏殿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就蜷缩在椅子上, 守着一盏枯灯枯坐着, 烛火与夜明珠交相辉映,也照不进心里的黑洞。冷风灌进去,沁得浑身冰凉,血挂在唇角,她合着眼靠在手臂上, 一动不动。 她的脑海里有绰绰人影, 飘来又走远。一会儿是沅女,一会儿是天枢,一个在劝她,另一个在叱责她, 她心底的不安,迅速的扩大,她怔然望着他们, 心里很难受,可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其实那份疑虑一直都在, 只是它那么恐怖,她不敢深思, 害怕自己的盔甲会碎掉。 也许他们说得都是对的, 她也曾怀疑过, 只不过太晚太晚, 她自私又懦弱, 害怕怀疑的一切是真的,那时她该如何自处?所以她故意忽视,选择将它推到很远的地方。 然而再怎么躲,这一天还是来了,真相比她想象的还要惨烈,撕烂了她的面具,面具后的她没了盔甲,现出了自私的原形。 真可笑啊。 她的恨真可笑,她的彷徨绝望都是可笑的,她把自己折腾了很久,原来是在自欺欺人。 发丝垂下来,遮住她的面容,她躲在阴影里,眼睫颤着,低头注视着自己惨白的双手,就是这双手握着剑刺向他,不顾一切的要杀他。 那天,他是不是很疼,是不是恨透了她?她不知道,不敢猜。 但她依稀记得重逢的时候,他们最亲密的刹那,她的手指划过他的肌肤,触到一条条斑驳的凹陷,彼时她没有睁眼,无从知晓那些痕迹从何而来,如今恍然明了。 那是他身上的伤痕。 一条叠在一条上面,皮肤几乎没有多少完好的地方,那么多的伤口,该有多疼啊。可哪怕被她伤成那样,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一个人吞咽着苦楚,把温柔都给了她。 天枢说得不错,她这个人自私吝啬,没有半分好处,连一点信任都不愿给予。 仙界墟山,他身处绝境,就站在悬崖边,是她一手将他推了下去,在天帝筹谋着杀他时,她没有站在他的身边,无意中竟还帮了天帝一把:压倒他的稻草,是她亲手递过去的。 她低声啜泣,咬破了嘴唇,满嘴是血。她该怎么办,怎么办这么沉重的罪孽,她该怎么赎?就算死去百次千次,都于事无补。 从见到她开始,他没有一天安稳日子,不是失了肉身,就是废了道行,都是因为她。 仙界太子,该是很骄傲的吧,六界之上,万千年身居高位,心怀天下也睥睨众生,这一切,全被她毁了! 沅女说,他一定很了解她,才喜欢她。她说得不对,他也错了,她有什么好,值得他赔上一条性命? 她一颗心疼得发抖,某一刻,她甚至想不如把自己千刀万剐,将这份深情还了他去,她根本没脸见他,况且,见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那些伤害,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溢出来,她用刀刻画他的轮廓,一遍遍划在心上,刀尖深入一寸长短,直刻得整颗心都崩裂开。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天都暗了,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她想,如果哥哥知道了,或许也会怪她吧,她做了蠢事,倘若真的杀了他,那么哥哥也就跟着死了,她才是罪魁祸首,却还在怪罪他。 眼泪止不住,并着鲜血往下淌,似要一日流尽一般。 她不停的哭,手指冰寒到失去知觉,扶了下桌子竟都扶不住。桌子上的折花扇,安静的躺着,冥冥中像含着一双眼睛,注视着她。 过了很久,她的目光才放到它的身上。她流泪的眼睛是空洞的,此刻就算是哥哥的东西摆在面前,也无法安慰她。她觉得自己不需要什么真相了,她需要一场惩罚,剜心剔骨方能救赎。 折扇有灵,仿佛知道她的愧疚和绝望,散发出温和的白光,带着几分宽慰,就像哥哥一样。 种情之术无声启动,光芒笼罩住她。 那光越来越亮,她合了下眼眸。 种情者,可以赐被施法的人一双眼睛,看到他所见的事物。安宁被法术拉进一片柔光里,她以为哥哥留下的记忆是有关墟山一战的,看到他离去前的那段过往。 然而她猜错了,睁开眼时,她看到的是飘满水灯的河流。 西海曲水城,哥哥分离了关于河灯节的一段回忆,注入折花扇,这里有他想告诉她的事。 那时他还是云泽。 安宁站在他曾经站立的位置,手里还握着一盏河灯,她有些茫然,不知哥哥为何带她回来这里。人群熙熙攘攘和她擦肩而过,她低头,眼中无焦无距,倏尔,她的视线定住了,河水中飘来两盏熟悉的河灯,一盏是全开的莲花,纹饰精美,弧度圆润少有棱角,另一盏则是一朵半开的花,它们牵连在一起,顺着水流飘下,汇入灯海。 她看着它们,怔然失神。她记得曲水城里,他为她做了一盏灯,连同半开的那盏,一齐放入水中,她还向河神许了愿,希望“六界清明,与君长安”。 时移世易,情深未满。 她眼中有泪,不曾想字字染血,竟无一句实现。 默然垂眸,眼泪落下,滴在手心的河灯上。不忍再看,她转身想走,一回头,却又愣住了。不远处土坡上,在一棵大树底下,她看到了自己。 鹅黄色的衣裙分外明媚,笑容远比现在多上百倍。她的身边,还站着他。几年前,他还没有肉身,浑身裹在灰色的浓雾里,连神情都看不甚清,可她总能轻易的知道他的心情,河灯节那日,他们都很欢喜。 前路迷茫,不曾畏惧。 她看到自己仰起头,对身边的男子笑着,两人唇边的弧度很像,不知他说了什么,她笑着扑进他的怀里,两人温柔的依偎在一起,远眺红尘万丈,万盏灯花就是成千上万的祝福,柔情几许,都融进了美景。 她抬手掩住唇,泪忽如泉涌,接连下坠。最怕记忆突然翻涌,视线被泪水模糊,两个人的影子像浸在水里,摇摇晃晃。她捏着手里的河灯,指尖滚烫。 直到烛油滴下来,她才仓惶收回了部分心绪。片刻后,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她倏地低下头去。 河灯,这个河灯是哥哥的。 这么想着,她的手指动了动,河灯骨架松了一些,从花蕊中空的地方,她摸到了一张纸条,微顿了一下,她把纸条抽了出来。 小小的纸张上,是哥哥的字迹。 她只看了一眼,泪水就再一次汹涌落下。 纸上文字不多,寥寥一句,那是他真正想对她说的话: 宁宁,要幸福。 这是他的祝福,涂涂改改,最后剩下这一句,那么简单却又那么难。 哥哥,你预料到了对不对,这一路唯“幸福”两字最难得到,所以生死瞬间,你选择把这段记忆交给我安宁捧着河灯,跪在河岸,泣不成声。 她懂了。哥哥说:别放弃。 刹那间,纸条无火自燃,种情之术构成的幻境一起被白色火焰点燃了,烧尽了虚无,她跌坐在偏殿的地面,握着那柄折扇。 苏浔听到门中声响,心下担忧,独自走了进来,停在几步之外。 “你还好么”他皱眉,低声询问。 她不语,怔忡无言,而后喃喃道:“我想见他。” 苏浔紧绷的肩膀似乎松了一松,靠近她,他半跪下来直视着女子,言辞间藏着几分落寞:“安宁,去寻他吧,你还活着,他也活着,你们还有机会。” 安宁抬起眼眸看着他。 苏浔抿唇,眼眶有红晕,一字一字的对她道:“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安宁咬了下唇瓣,眼中依然噙着泪,但是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她说,她一定会找到他的。 苏浔点了点头。 深深呼吸,她终是撑着椅子站了起来,艮伯在门口,向她默默的弯下身:“小姐。” 安宁转眸对他言道:“艮伯,后面要辛苦你一段时日了。” 艮伯摇了摇头道:“小姐哪里话。” 顿了一下,他又道:“方才我在门外听到了一些,小姐尽管去做想做的事,不必为难自己。” 安宁心中感动,却还有几分忧虑,轻声道:“只是魔界族人若知道了” 艮伯微微一笑道:“小姐是怕仙魔之间再生嫌隙?小姐不必担心,魔界族人与另外五界均不相同,他们,都是你的父兄救回来的人啊,你的命令,他们不会不听。” 安宁道:“谢谢你,艮伯。” 艮伯笑了,一分苦涩几分关怀。 “至于魔界安危,还有我。” 安宁看向苏浔。 苏浔道:“我们手中有神器,这几日我会用仙君教我的法阵,来激发神器之力,定能护得魔界周全。” “神器之力?”那可是沅女换来的,他之前并不愿提及,怎么今日 苏浔目光沉淀着复杂颜色,道:“神器在魔界,恐怕文澈会携尘鬼攻击寒渊。我虽没有护住沂山,但这次,不会让魔界有事。” 安宁点头道谢,忽又愣了一下:“你怎知文澈会来?” 苏浔撇开眼睛一瞬,才道:“是仙君告诉我的。” 安宁怔住。 “抱歉,这些日子,我和仙君一直有联系,他怕你出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5.召魂之剑 黑暗的甬道, 苏浔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这么久才告诉她。 安宁霎时鼻子一酸, 眼泪又控制不住的翻了上来。 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有什么好道歉的,是她做错了事,还要他费心护她。 那旁, 苏浔说完, 才觉得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毕竟隐瞒了她许久, 魔界发生的一些事, 他都告诉了遥光,虽然是为了她好, 但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幸好今日得了时机。 安宁闻言更是心痛如绞, 只想快些见到他。 结界的入口, 天枢正在等着她。 “他在何处?” 天枢道:“荒蛮之境, 我带你过去。” 安宁点了点头, 越过他就要御空而走, 却不想天枢忽然叫住了她,道:“我还有一事问你。” 她回头看向他。 “你们魔界族人中, 是否有失了皮囊的人?” 安宁蹙眉:“怎么说?” 天枢道:“我们在荒蛮沙漠中遇到了魔族的军队,那支队伍似乎与尘鬼往来密切, 伏击了我们的人马。” 没了皮囊, 身怀魔族法术安宁微怔, 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她唤来侍卫,道:“让薛牧过来一趟。” “薛牧是何人?” 安宁言简意赅的道:“能帮到你们的人。” 薛牧很快出现在她的面前,安宁没有多说,直接对他言道:“一起走吧。” 薛牧闻言不知所谓,但还是点头应诺。 三人振袖飞向天际,魔界的结界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日夜兼程,不知走了多少时日,风卷沙来,绵延的沙漠终于映入眼帘,在荒漠与沙地的交界点,安宁放慢了速度,天枢和薛牧也跟着停了停。 两人转头望见女子眼中酝着些许阴霾,似有很重的心事。过了一会,她突然开口,对天枢道:“是谁伤了他?” “一只有数万年道行的鲤鱼精,”天枢一愣,道,“你认识她?” 安宁面色又差了一些,何止认识。 天枢见她神情不虞,遂简单的将当日的情景和她说了:“妖族狡诈,那鲤鱼精受了重伤,却利用尘鬼制造混乱,自己趁机逃了出去。” 安宁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角的红色仿佛烧了起来,有噬人的异色:“现在可有那妖物的消息?” 天枢将一张纸递了过去,道:“这是最新传来的。” 安宁扫了一眼,默默将上面的内容记在心里,而后对两人道:“你们先行一步,我去去就回。” 天枢和薛牧俱是一怔,随即了然。 “好,大营位置不会变,你处理好后便来寻我们罢。”欠了遥光的,她要一点点还上,天枢心头一动,未加阻拦。 安宁点头,化为一道暗光,向另一个方向飞去。 * 荒蛮之地,正是黄昏时分,空气灼热干燥,夕阳挂在天穹上,光芒火红,周边的云朵也一并染上了颜色,飞火流霞,灿烂非常,望得久了又有一些刺眼。 夜风已至,尘沙飞扬,卷起金黄的沙粒拼作纱帘,遮挡了视线。 当风沙暂歇时,露出了一片特别的色彩,像黑色的淤泥,铺在沙坡上。无数只尘鬼聚集在此处,臃肿的身躯挥动着乱臂残肢,沉默的咀嚼着腐肉。 附近石山的秃鹫偶尔飞过头顶,它们无意识的抬头看一眼,然后再度埋下头,发出奇怪的低吼声。其中,唯一还算正常的,只有一个身着红裙的女子,她坐在尘鬼中间,虽无动作,但神情满是厌恶,似极力忍耐着身边的这些怪物。 她瞎了一只眼,脸色一半鲜红一半灰白,诡异之处更甚于尘鬼。 “若再碰到那人,姑奶奶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以消心头之恨。”她咬牙,低声嘶语,面上早无娇媚,尽是狠毒。打雁反被雁啄了眼,让她如何不恨? 她努力忍受着尘鬼身上的恶臭,争取时间为自己疗伤。她明白,如果她伤重,就失了利用价值,文澈和他身后的人不仅不会帮她,还会想方设法除掉她。 这笔生意不好做,为了数万年的道行,她付出了一切,没有退路。不过庆幸的是,至少现在,她身边还有人手可用,能保她一时无忧,这样想来,这些怪物也就没有那么令人反胃了。 完好的眼睛里闪过怨怒之气,她冷哼了出声,继续在原地休养生息。 此时阳光又弱了一分,荒蛮的风大了些,沙尘把人蒙进罩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女子被裹在沙土里,心焦气躁,暗骂了一声“鬼天气”,尘鬼也受了惊扰,挪动了一下身体,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衣角,女子狂躁的尖叫了一声,将那只尘鬼推出去,自己站了起来,疯了一般,不停的拍打衣裙,口中话语尖锐刻薄,倾倒出来。 倏然,她的手顿住了,从面前尘鬼层叠的缝隙间,她好像看到了什么。片刻后,尘鬼也察觉到了,一齐往同一方向看去。 庞大的身躯让开一步,女子定睛一看,瞳孔猛然缩了起来。 沙是金黄色的海,红霞如一张鲜艳的幕布,墨色的衣裙随风飘扬,是海上一叶孤冷的扁舟,又傲又寒。 信步而来的女子,一人一剑,站在风里,形容艳丽,眼神却藏着锋锐的剑芒,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目光像注视着一个将死之人。 “是你”艳姝睁大了眼睛。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可她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站在自己面前的也不再是区区一千多年道行的河蚌精。 那是魔主,普天下,仅此一人。 就算不知她因何前来,也明白来者不善,艳姝情不自禁的退后了一步。 安宁却似没有注意她的动作,提着剑停了下来,她的神情淡漠又慵懒,忽然随口抛出一句话来,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来此?” 艳姝目光一紧,定了定神,才勉强稳住声音,道:“我怎么知道。听闻魔界和尘鬼勾连密切,魔主亲自到访,莫不是要加入尘鬼阵营?” 安宁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流露出讽刺的意味,毕竟眼前的人很快就要死了,她不急于杀她,就多说上一句,让她死的明白:“错,我来讨一笔债。” 艳姝一愣,脑海间念头飞转,两人结怨不少,不知她说的是哪一个。 不等她回答,安宁却已径自开口,声音极冷:“前不久,你伤了一人。” 艳姝怔了怔,没料到她说起这个,转了眸子,轻笑道:“怎么,我伤了仙界的人,魔主不该高兴吗?” 安宁一双眼望过去,妖冶得可怖。 艳姝的笑容突然就僵住了,她看着她的面容,似是发现了端倪:“那个人不会是”能让她这般在乎的,会是谁,答案几乎就在嘴边。 “从前你盗我内丹,在西海暗杀于我,我思量着自己毕竟还活着,就先不同你计较,唯独这次,”安宁冷然言道,一字比一字冷,“不行。” 艳姝手指发抖,却并非全是恐惧,还有一半狂喜,她什么都明白了,尖声笑出来,她道:“原来如此,那个连道行都没有的可怜人,竟然是仙界太子。” 安宁按下剑,剑光流转。 艳姝躲在尘鬼堆里,笑得肆无忌惮,面带讥讽:“哎呀,他的伤莫非是拜你所赐?” 安宁周身黑气越来越盛。 艳姝“呵”的一声,笑意更浓:“你要为他报仇,为什么不自尽?何况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身边”她张开手臂,尘鬼聚拢。 “你怎么杀我,我有几千尘鬼,你什么都没有,用什么杀我?” 安宁整个人已被浓厚的黑色笼罩,她左手划过剑身,声音从黑气里传出来,寒冷缥缈:“你知道,这柄剑为什么叫召魂么。” 艳姝的笑声戛然而止:“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世人都说,尘鬼是魔界做出来的么?” 艳姝脸色一变,她忽然尖叫起来,拼命向后退。眼前,安宁动了! 剑芒翻滚如怒涛,激起千层黑色的气浪,她怒极恨极,一刹那将自己毕生的修为尽付于剑端,迎着尘鬼劈下去,数千尘鬼半数笼罩在黑气里,它们仰天嘶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像被掐断了喉咙。召魂剑翻转,那些妖物没有死去,而是露出痛苦的神色,不断挣扎。 艳姝眼睁睁看着最诡谲的一幕出现在眼前,那半数尘鬼在黑气的牵引下,竟掉转了方向,失了神智一般,向同伴扑去,尘鬼互相撕咬在一起,扯断肢体,扭断头颅,所有尘鬼开始了一场自相残杀。 “不可能这不可能” 黑气里,安宁的剑破开了屏障,直接落在她面前,艳姝连忙抵挡,然而两人修为相差悬殊,她被气浪掀翻了。 召魂剑钉在她的脸颊边上,安宁的右手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连同右臂颜色都变得怪异起来,但她连看都不看,一把抽出剑来,朝着艳姝胸口用力刺下。 艳姝的惨叫卡在喉咙里:“你你” 安宁眼角像染了血:“你,竟敢碰他。” 艳姝的口鼻涌出血水,眦目欲裂,她的嘴唇瓮动,仿佛在诅咒着什么,安宁漠然以对,手腕干净利落的一转,就听咔的一声闷响,艳姝筋骨尽碎,血肉模糊。 剑下位置,便是当日遥光被剜骨处,一分不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6.默然相守 良久, 安宁拔出了剑。 艳姝的尸体轰然碎成齑粉,筋肉骨头都化干净了,只有一颗珍珠般大小的珠子没有消失, 安宁目光晃了晃,伸手一挽, 珠子飘到了她的眼前。 她看清楚了, 这是她被艳姝偷走的内丹。 蚌精一千五百年的内丹, 化到现在还剩下这么多, 可以想见, 鲤鱼精艳姝拥有的万年道行,是文澈从其他地方拿来给她的, 这颗内丹, 对于她来说如同鸡肋, 便弃之不用了。 安宁阖了下眼,将内丹收进掌心,从前她一直想追回,求而不得, 如今却在这种情况下拿了回来委实可笑可叹。不过这些感慨都似过眼云烟, 她很快睁开了眼睛, 手指一合, 用力将内丹捏成了粉末, 洒在了艳姝死去的位置。 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早已有了比内丹更重要的东西。 艳姝已死, 尘鬼残肢遍地, 有几只活着的也是苟延残喘,离死不远。沙漠夜风吹拂不休,血气很快随风散去。墨色衣袖轻摆,召魂剑的光芒如长鲸吸水,重新收敛,变回了戒指模样。 安宁拿了戒指,低头看了一眼,缓缓放进怀中。 这枚戒指她暂时也没办法戴了。 方才她又用了禁术,原本以为会像之前一样消退,没想到反噬严重,黑气顺着血管窜动,侵染了右手,焦枯的颜色仿佛烙在皮肉里,无法剥离,看起来十分可怖,连着上臂都产生了古怪的纹路。 手在颤抖,她咬了咬唇,左手握住右腕,调息抑制。待了一会,看情况略有好转,便要御空离开,然而脚步又是一滞,她的心头倏地冒出一个声音来 不行,不能这样去见他,若是在魔界也就罢了,可要去见他,这个样子很难看吧。 这只手 她顿住,右手拢进袖子里,用宽大的袖袍遮起来,迟疑了很久,她想出了法子,抽出一方白色的帕子,幻成手套,戴在了右手,白色并不透明,覆在上面刚刚好。 她这才心安了一些。 此地离遥光所在不太远,按照天枢说的,她只飞了半天。仙界的营地被施了法术,隐藏在黄沙里,她找到了入口,降下身形。 大营规模不小,军帐错落有致,门口还有一队守卫,她身上魔族的气息惊扰到了众人,仙兵高喝了一句“来者何人”。 许是不久前才和魔族人交过手,众人十分警惕。安宁也不清楚天枢是怎么和属下说的,因此不知是否要报上名号。所幸里面接应的人来得快,守卫短暂的骚动了一阵子,就让开了。 来人是安宁见过的温琼,两人面对面,都知对方身份底细,温琼就更不必说了,几个月前还曾被魔界逮住关押起来。 再次相见,虽谈不上如何敌对眼红,温琼的态度也决然没有半分恭敬,冷淡与不喜俱在眼底。他说了声“请进”,调头就走。 安宁没说什么。 温琼走得很快,脚步很沉,他撇开眼睛故意不看身后女子,心里一个劲儿在攒火,那把火还越烧越旺。他是遥光手下心腹,天枢遂不瞒他,告之以实情。 这个实情犹如重锤,咣当一下子砸在心口,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温琼至今都想不明白,殿下怎么就和魔界妖女牵连上了,在想想殿下满身的伤都是拜妖女所赐,任谁心里都得窝火。偏偏他还发泄不得,天枢特意叮嘱,要好生招待,直接把人领到殿下所在的地方,他心不甘情不愿的领了命,一路都在担心这妖女又搞出什么幺蛾子,再害殿下一回。 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温琼挠心挠肺,等到了营帐,他僵着身子停下,深吸一口气,对女子道:“就是这里。” 安宁闻言微怔,心跳快了几拍。营帐的门就在眼前,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里面,可她似乎失了些勇气,不敢进去。 温琼瞥了她一眼,内心冷笑了一声,只道“扭捏作态”,嘴上冷言道:“怎么,需要属下替魔主开门掀帘子么?还是魔主变了卦,准备打道回府?”他终是没忍住脾气,话里带了刺,恨不得女子立刻离开才好。 他的意思,安宁听得出来,然而毕竟是自己做错了事,仙界兵将的态度也在预料之中,她没有责怪之意,安静的摇了摇头。 进去之前,她手放在门上,对身边男子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温琼揣着不少嘲讽和怒气,听到这话不由怔了一下,多了些复杂情绪,半晌,他撇了撇嘴,没说话,看女子推门走了进去。 他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身后有人叫他,才移转了身子。 天枢的声音传了来,对他言道:“军中的事情都做完了?” 温琼道:“没有。” 天枢抬了下眉梢,道:“还不快去?” 温琼看了他一眼,耷拉着眼皮,犹豫了一下,泄气的道:“知道将军是要赶属下走,属下走就是了,只不过殿下这里,实在放心不下” “不如我就在外面守着” 天枢愣了一下,一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道:“殿下自有分寸,你在此处算什么。” 天枢好歹也是一方主将,又和遥光有师兄弟的情谊,他的话温琼不敢不听,温琼攥了攥拳头,兀自挣扎了好一番工夫才罢休,垂着头跟着天枢离开了。 门外的对话,安宁都听到了,她不觉得温琼说得有何不妥,一直以来,她确实是那个最大的变数。眼睫抖了抖,她将胸口漫上来的酸楚又咽下去。 军帐里的光线很暗,燃着檀木清幽的香气,她的视线缓缓落在昏暗处。 放轻脚步靠近了,眼泪再一次涌上眼眶,模糊了眼睛。她曾经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唯独没有这一种。 沙漠干燥,天气并不冷,他沉沉睡着,身上却盖着很厚的绒毯,寒气仿佛在他的面容上结了霜,苍白虚弱。 他像一个脆弱的梦境,一碰就会碎。 心很疼,泪水止不住的落下,几乎淹没他的身影。 她伸出手,轻颤着触碰他的脸庞,那是日夜镂刻在心上的人,是在黑暗里温暖她的人,她记得他的呼吸,曾经那么暖,温热的气息始终包围着她,将她护在臂弯。可是如今,指尖下的皮肤冰凉,没有丝毫温度。 无脸仙君,你冷吗?她眼睫上挂着泪,在心底轻声问他,当所有的酸涩汇聚在一起时,她俯下身去,轻轻拥住他,体温交融,她想用自己身体温暖他。 “无脸仙君,我来了。以后再也不离开了。”窝在他的颈边,她这般喃喃细语,泪光中有一抹苦涩的笑容。她的唇离他的脸庞很近很近,抬起眼眸望着他,回忆汹涌而来,每一段都是关于他们的。 冰雪消融,寒冰下的岁月被她重新捧到眼前,一千五百年白驹过隙,最重的笔墨c可供回忆的时光,都是他赐予她的。 无脸仙君你还在原地等我么,如果我回头,还能看到你么? 如果我向你认错,你会不会原谅我? 她不知道,这些彷徨纠缠着她,在脑海里打转,她无从纾解,唯一笃定的是她自己,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离开他了,挚亲挚爱世间只有一人,若失去了他,她会崩溃。 未来的日子,就让她留在他身边,好好赎罪。 抱着他,她闭上眼睛,将一个吻落在他的唇角,那吻既苦且甜,也有一丝久违的暖意生根发芽,静待花开。 这一晚,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最放松的时光,她可以放肆的在梦里梦到他,放任自己沉浸在属于他们的记忆里,还可以拥抱到他,这些都是她从前不敢想的事。 没有了怀疑和仇恨,她离他更近了。 只是她不敢和他一起睡去,他伤得很重,半夜时分,她一次次的睁眼,害怕他身体不妥,害怕下一刻就见不到他了,害怕他看到她时会不开心,当真越想越恐惧。 黑暗里,她蹙眉望着他,悄悄去探他的脉息。指尖下的脉搏虚弱也平缓,她输送了一点修为,暖了暖他的手。 也许是这丝温暖起了作用,睡梦中,遥光的手指动了动。 安宁一怔,就要起身唤他,忽听一句梦呓在耳边响起,她愣了一下,认真去听,才听清他说的词句,他说的是“父君”。 一瞬间,她的心仿佛被哪里伸来的手揉碎了,天枢说,他的父君要杀他。原来他不是不在意的,甚少提及天帝,不代表不在乎这个人,仙界数万年,天帝抚养他长大,他们一起立于云端俯瞰众生,或许也曾有父子之约。 直至千年前的一役,什么都变了,天帝设了局,引他步入圈套,才有墟山中的决裂。 那时候他一定很疼吧,安宁想着,心尖也跟着疼起来,温柔的抱着他,她努力用所有的一切安慰他,心意渺小,她希望他能感受得到。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路很长,我们一起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7.你知我心 夜晚星光暗淡, 营地中灯火不熄, 在另一个大帐, 天枢和薛牧相对而立,温琼候在一旁。 “魔主带你来此,想必你还不知原由,”天枢率先开口,说着话自己苦笑了一下, 道,“当然,不只是你, 我也不太了解其中曲折,所以就和你碰个面。” 薛牧默然, 点了点头, 声音低沉:“你说。” 天枢道:“你是魔族人, 一直呆在寒渊中?” 薛牧径直道:“不是, 不过与你们仙界有何干系?” 他的言辞冷漠,直来直去,天枢听得一皱眉, 不过也没怎么在意, 接着他的话道:“好罢,那我就直说了。” “你认不认识一个没有皮囊的魔族男子?” 薛牧陡然睁大眼睛,神情终于有了一些变化:“没有皮囊?” 天枢道:“不错, 不久之前我们在荒蛮之地遇到了一队魔族人, 他们的首领黑衣裹身, 我曾与其交手,确认他的特征,确实没有皮肤,很是特别。” 薛牧怔忡片刻,口中发干,身子似乎不由自主的颤了颤:“你可知他有多少年的修为?” 天枢回答道:“四千年左右,怎么,你果真认识他?” 薛牧闭了下眼睛,点了点头。 天枢和温琼皆是一怔,面上现出几分喜色,相视刹那,天枢又道:“你和他是否相熟?” 薛牧看了他一眼,却是跳过他的问题,反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天枢道:“劝他脱离尘鬼掌控,不要与仙界为敌,毕竟两方人马交战,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平白耗损兵力,也浪费了我们的时间。” 薛牧沉默了片刻,道:“好,我可以去试试,但是不确定结果。” 天枢眉梢微挑,旁边温琼忍不住插话,道:“你有几成把握?那个人究竟和你什么关系” 他的话音未落,薛牧阴沉的视线已经扫了过来,然后道:“他是我哥。” “嗯?”温琼怔住,天枢亦是有些惊异,两人面面相觑。 兄弟关系纯属意料之外,不过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天枢和温琼原本还有几分焦虑,至此化解了不少。 紧接着,几人又在帐中商量了具体事宜,薛牧从头至尾没有再说话,木然的站在一侧听着,天枢和温琼两人敲定了细节,决定天亮以后就出发,前往那魔族人所在的位置。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三人走出了大帐。 “调集人马,你我先去将此事解决,再回大营。”天枢对温琼道。 温琼称“是”,抬起头又皱了皱眉,迟疑道:“可是如果将军与属下都不在,殿下那里该如何是好?” 天枢沉吟,刚要说话,就听不远处一个女子的声音随风传来,言道: “还有我。” 三人闻声看过去,安宁一身墨衣,此时正端着一盆清水,站在遥光的大帐外,许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才停下来。 她的声音轻缓,碰到三人的视线,手指收紧了一些,然而目光却是坚定的,她道:“大营有我在,不会让他有事。” 几人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变化,天枢点头,叹了一声,道:“那就辛苦你了。”唯有温琼,脸上依然挂着几分怀疑,撇嘴冷哼了一声。不错,无论她怎么说怎么做,他始终觉得此女不可尽信,甚至在她说完这句话,他还跟着腹诽了一句:就是知道她在这里才觉得危险。 因着温琼表现得太过明显,天枢皱了下眉,瞥了他一眼。 温琼察觉到,方收敛了一分。 安宁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大帐。 帐中人还在睡着,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拿了一块干净的布,帮他清理身上的伤口。 凡人之躯受了重创,很难愈合,何况这些伤都是仙家法宝所致,其中一些,灵丹妙药撒上去都不管用。安宁看到他的胸膛又沁出血来,将柔软的白布都染红了。那布据说是云朵织的,天枢特意从仙界带下来,就怕他伤口再裂开,他还留了很多在营帐中。 安宁望着他的伤,眼底酸疼,近日流得泪太多,每每靠近他,她都抑制不住。暗自调整呼吸,她放轻动作,解开了染血的布,为他上药。 当最后一块布料离身,她发觉自控力被毁得一干二净,手底下的皮肤像玉一样,只是白玉从来无瑕,他的身上却全是伤痕,最可怖的一道在胸口,离心房只有一寸。伤痕不长,但是很深。 安宁的心在发抖,努力深呼吸,才没有让泪水夺眶而出。手指颤着,她将仙药敷在流血的地方,把新布缠上去。他的墨发穿过她的手指,似乎也有一种缠绵的温柔。 将一切处理好,她重新蜷缩在他身边,靠在他的肩上,无声的落泪,很快又将眼睛哭红了。 不知这次哭了多久,她脸颊上的泪水都变得冰凉,忽然,有一点温度落在面容之上,轻轻的触碰,拭去了她眼角的一滴泪。 很温柔。 她心神恍惚,不可思议的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有星河山海,有她的轮廓。 她一惊,脑海里又是欢喜又是畏惧,第一个想法猝不及防冒出来,竟是不敢面对他。随即身子直向外退,差点就从榻上滚下去。幸得身边的男子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了回来。 这一捞便将她好好的嵌在自己怀里。 她怕碰到他的伤口,不敢挣扎,背对着他却又不停的掉下一连串泪珠。她知道自己犯了别扭,可就是心里难受,觉得没脸见他。 他不怪她,她不懂他为什么没有责怪她,哪怕骂她一句也好,或者不理她,这样的惩罚她都能接受,可他偏偏没有。 就像他们一直在一起,在最普通的日子里,依偎着睡到了天明。 她的肩膀单薄,轻微的颤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遥光知道她所思所想,也明白她的心意,因此什么都没说,只缓缓将她扣在自己怀里。 温热的呼吸贴在耳廓,她感受着紧合的心跳,安静下来。 他低声叹息,将她翻转过来。安宁全身紧绷着,不过没有推据,但还是不敢看他。 遥光弯了弯唇,看着她的容颜,替她擦净了脸上的泪痕。 “是不是很丑?”安宁垂眸吸了下鼻子,喃喃道。 遥光一笑:“不丑。” “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她好像一直在哭。 遥光道:“是。” 安宁怔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交错,旖旎温柔。 “我怕再不醒,有人要被自己的眼泪淹没了,”他淡淡一笑,道,“她自己舍得,可我舍不得。” 安宁闻言不禁又红了眼。 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眼睛:“莫哭,我在。” 刹那春暖花开,她抿唇,破涕为笑。 荒蛮深处,一个黑衣男子立于沙坡上,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身后一人御空而来,半跪在地上道:“禀报主上,有仙界人马在向此处行进,看旗帜和服饰,是不久前和咱们交手的那些人。” 黑衣男子点了下头,道:“差几个人上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其余人往西退吧。” 那魔族士兵领命,起身欲走,迎面撞上另一个驰来的族人,那人脸上有些慌张,道:“主上,仙界派人过来了,递上一封信,望您亲启。” 黑衣男子怔了怔,似乎没料到仙界会给他递消息,他拿过了那张纸,指尖摩挲了一下,拆开了。信纸上的字只有几行,大致的内容是仙界无意与他为敌,除了尘鬼,他还有其它后路可选,如若相信此言,不妨在原地稍等片刻,自有分晓。 他打量着那几句话,放在嘴里咀嚼了一番,而后对身边的人道:“让所有人原地待命罢,咱们会一会仙界兵将。” 两人大骇,眼中有些震惊。 黑衣男子摆了摆手,道:“去吧,不必惊慌,仙界总不会比尘鬼更凶恶。” 那两人口中称是,快速离开了。 黑衣男子转身进了一片沙窟,沙窟便是他们此刻容身之所,此处都是用沙子建的,外表看上去很低矮,且不大坚固,实则内里五脏六腑俱全,沙子混上红泥,晒干了很是坚硬,红色和黄色相交,倒别具一番味道。 他坐在椅子上,等仙界的人到来。 不多时,外面就起了骚动。 “主上,仙界的人到了,说只进来三人,其余的人会留在外面。” 黑衣男子点了点头,道:“让他们进来吧。” 估摸不过盏茶工夫,已有仙气飘然入门内,当前一人是他见过的,蓝色衣衫,温和雅致,另一个是他的副将,而最后一个 他眯了眯眼睛。 “在下天枢,不知当家人怎么称呼?” 他盯着那个人,没有收回视线,口中随意道:“无名无姓,不过荒蛮流浪之人罢了。” 天枢笑了笑,道:“这话说得不对,若你无名无姓,魔主怎会知道你的来历?” 听到这个名字,他愣了一下:“魔主?” 天枢道:“不错,他还让我把一个人带过来,听说与你有些渊源。”说完,他让开了身子。 站在最后的人抬起了头。 黑衣男子瞳孔猛烈的锁紧,手上霍然用力,拧下木椅一角。 “是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8.血债血仇 薛哲从没想过还会见到此人, 他望着他,眼睛瞪圆, 眼角几乎有撕裂的痛感, 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险些要从身体里喷涌出来。 那个人用黑布蒙着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然而他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他突然仰天惨笑, 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渐有疯癫之态。 薛牧向前迈了一步,低声叫了声:“哥。” 他的声音被狂吼声压了过去,薛哲眼眸血红, 化为一道光影,飞掠到他身前, 一把抓在他的脖颈上,手指收紧。 “你, 还敢来见我。”他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没有皮肤的手腕暴起青筋。 薛牧被他摁在地上,面上的黑布歪了, 眼珠渐渐凸起,但他似乎无意还手,温琼看到情况不对,就要上前阻止, 却被天枢拦住了, 天枢摇了摇头, 温琼滞住。 眼前薛哲狂怒未消,手上用力,仿佛决心要将薛牧置之死地。 薛牧的黑布被大力扯偏了,露出一张薛哲熟悉的面皮来,他赤红着眼注视着那张脸,手隐约发颤。 那是他的脸。 四千年前痛苦的记忆,是身体里的深渊,他俯身,在浑浊的水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忽然咧嘴笑起来,肩膀不停的轻颤,笑着笑着掉下了泪。 真可笑啊,这是他的皮囊,这个人竟然敢穿着他的皮囊来找他!四千年了,被剥下皮囊的痛苦跟随他四千年了,他竟敢出现在他面前! “哥。”薛哲情绪剧烈波动,手劲略松了一下,空气重新流进肺里,薛牧大口喘息。 薛哲猛然一怔,大吼道:“你闭嘴!” 薛牧的目光颤了颤。 “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瞳孔外蔓延出血丝,薛哲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撞在沙墙上。 “你看我,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惨笑着,狂乱的拽下自己裹着头的黑巾,道,“看到了么,嗯?” 薛牧喉咙动了动。黑巾下是干枯的血肉,暗红色血管横亘在脸上,望之可怖,那模样可以说是人不人鬼不鬼。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四千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该怎么杀了你!” 薛哲狂笑道:“为着这个念头,我撑了那么多年,快要死的时候,我就想,决不能死在你前头!“ ”哪怕你死了,我也要找到坟墓把你挖出来,”他一字一字道,“然后把你碎c尸c万c段!” “果然天不负我!天不负我,哈哈哈哈!”他霍然张开手臂,长啸一声。 薛牧看着癫狂的薛哲,垂下了眼,缓缓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个悲凉的笑容。 但是薛哲没有看到,他陷在仇恨里,一会哭一会笑,兀自喃喃自语:“不过现在我后悔了,直接杀了你就太便宜你了,我经历的这些痛苦,你还没尝过。” 他赤着眸,有一种极端的疯狂在悄然酝酿,恨意如巨浪拍打在胸口,岁月没有模糊曾经的仇怨,而是沉淀在心底,日益沉重。 他此刻脑海空无一物,只想着,怎么折磨他。 “这第一件事,”他仰首,目光散乱,在男子耳边吐出几字,“还我皮囊。” 言罢,他放手,薛牧跌在地上,靠着墙低喘着。 天枢和温琼看着两人消失在面前。 温琼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仙君,这” 天枢叹了一声,道:“罢了,等等吧。”两人从沙窟退了出去。 就在他们踏出门时,背后忽的传来一声惨叫,十分短促,像是有人受到重创,又咬牙隐忍了下来。两人惊了惊,转头向深处望去。 过了许久依然惊疑不定。 直到黑暗里,一个人走了出来,他的脚印是鲜红的,血从衣角淌落流了一地,他眸色深沉,神情阴寒,而那张脸,却两人是熟悉的。 温琼疑惑的道了声:“薛牧?” 话说完,他自己就先否认了,不对,这个人不是薛牧,一样的皮囊但是神色不同。 天枢心头微沉,道:“这回,当家人能报上名号了?” 黑衣男子脸上的肌肉抖了抖,缓缓道:“薛哲。” 两人皆愣住。 与沙窟的争执相反,伫立在荒蛮另一边的仙界大营格外宁静。 营帐里,安宁靠在遥光肩上,整个人缩进他的怀里。 两人依偎在一起,没有过多言语。遥光揽着身边的女子,似是无声的安抚。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过了一阵子,安宁平静了下来,轻声开口。 遥光知道她会问,他原本是不想说的,如果可以的话,他或许会一直瞒下去,但是看到她的一刻,他明白天枢已经将事情告诉她了,只不过余下的还需要他亲自解释。 他没说话,她红着眼眶看了他一眼,其实大体猜到了,他是不想让魔界卷入与尘鬼的纠葛中,是想保护她。这份心意沉甸甸的,让她更是自责。 “湛阳的事,是我有错在先。”遥光对上她的目光,这般道。 安宁咬唇,摇了摇头:“不是的,是我” 遥光抚了抚她的发,道:“阿宁,听我说。“ 安宁怔住,听他道:“当年是我将湛阳带上仙界的,对父君天帝疏于防范,才致使他遭逢大难,此事我推卸不得。” “这一命是我该还给他的。” 安宁一愣,心头一紧,连忙伸手掩住他的口:“你”若是这么说,她又欠了他多少条命。 遥光淡淡一笑,握住了她的手,继续把话说完:“那一日,我正带着锁灵石,说来也是幸运,那宝物没有让我重新复活一个你,却得以救你兄长。” “仓促之下,我扣下了他一魂,不至灰飞烟灭。待时机成熟,我会将他送入轮回。” 安宁眼中有泪光晃了晃,遥光将她抱得更近了些,道:“不过可能辛苦你多等些时日,现在尘鬼风头正劲,天帝留有后招,冥界恐怕也不能独善其身,现在送他入冥府太冒险了。” 安宁含泪道:“我明白。”这些道理她都懂,只心疼他在生死之间,竟要费心安排这么多的事情,怎么救她的兄长,怎么送她出去,还有怎么为魔界仙界保存实力方方面面都考虑遍了。可反观她什么都没做,还差点害死他。 她心头有个窟窿,一碰就往外流血。窝在他怀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爱他才好。 遥光吻了吻她的发顶。 两人发丝纠缠,又缠绵了一刻。安宁顾忌他的伤口,不敢抱太紧,退了一点,她轻声问他:“无脸仙君,你的伤还疼吗?” 遥光道:“不疼了。”有她在,这些伤无药也可痊愈。 安宁抿了抿唇,听他这么说,才放心的把身子蜷回去,然后仰头去寻他的唇。 他的唇有些凉,像清凉的泉水,她微带渴求的吻上去,舌尖描绘着他的纹路,暖意生长出来,沿着唇齿涌向四肢百骸。 她吻得认真,一颗心整个人都陷在这个亲吻里。气息越来越烫,她轻巧的环住他,将他越拉越近,好像无意点火,但又控制不住。 遥光低喘了一声,声音沙哑。 两人深陷在被褥中,不知不觉颠倒了位置。 安宁红了脸颊,正要启唇说些什么,门外破空之声尖锐的落下,两人都怔住了。 随之盔甲摩擦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天枢和温琼回来了。 安宁一下子就恢复了清明,这是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不对,脸上红晕极深,忙不迭翻身起来。 遥光倒没有觉得如何,知她脸皮薄也未多说,只弯唇一笑,伸手拿了外衣,跟着站了起来。 安宁回头,看到他穿衣,怔了怔,也忘了方才的羞涩,道:“你的伤还没好。” 遥光笑了笑,道:“无事,我去去就回。” 安宁还是有些不放心,咬唇道:“我和你一起过去。” 遥光点头。 营地中,天枢对温琼交代了一些事情,大部分是关于薛哲的,温琼详细记下,点头道:“仙君放心就是。” 两人一来二去又聊了几句。 其间,帐外传来一阵骚动,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有兵将问安的声音,十分清晰:“末将参见殿下。” 两人眼神里都有些不可思议的颜色,温琼紧走几步,打开了帐门。 看到了来人,他亦是一喜,行礼道:“殿下。” 门外的人正是遥光,安宁站在他身后。 天枢也迎了上来,打量着他道:“不错不错,没想到出去一趟,回来竟有收获,眼见你身上是大好了。” 遥光道:“这几日辛苦师兄了。” 天枢笑道:“我是不管用的,还是托安宁姑娘的福。” 安宁面上一红。 “刚好聊到魔族的那队人马,你们两个都来了,我们就轻松了。”天枢又道。 温琼在旁也道:“仙君说得正是,我们确有事禀报殿下。” 遥光点了点头,道:“这个人我知道。过来也是为了和你们详谈此事。” 天枢道:“此人和安宁姑娘带来的那位薛牧似是亲兄弟。”而且关系还不怎么好。 “不过他为人狂放,不肯轻易配合。我想他曾与尘鬼联手,应知晓一些消息,可惜他不愿多说。” 安宁闻言,看了遥光一眼,道:“我来试试。” “嗯?”天枢疑道。 “他的魔族术法,是我教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9.费心安排 沙窟上伫立着一根杆子, 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挂在杆子顶上,在风沙里深深埋下头。他的血顺着长杆往下流,很快在地面上汇成了一滩,有秃鹫从天边飞来,盘桓在他的周围,发出刺耳的鸣叫。 安宁和天枢走进沙窟时,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不用问也知道挂在上面的人是谁, 然而此事总归是他们兄弟二人自家事, 他们无法插手。经过长杆, 安宁抬头望了那人一眼。 杆子上的人紧闭双眼,似乎失去了意识。 “走吧,等见了人再行商议。”天枢皱了皱眉, 对她道。 安宁收回视线, 微一点头。两人未作停留,跟随沙窟中的魔族士兵进了内室。 这是安宁第三次见到薛哲,中间隔着四千年, 现实和幻境交替轮换。这个男子比从前更沉稳,也更阴冷, 身上像裹着厚重的寒气, 挥之不散。 除此之外, 还有魔气。他早已不是凡人, 修炼魔族法术多年, 入魔已久。 在她看向他的时候, 薛哲也在打量她。 女子摘了面纱,墨衣窈窕,形容明艳,深锁在记忆里的身影随着她走近的脚步,逐渐鲜活起来。 这些年,他是记得她的,应该说,如果没有她私传魔族禁术,他早就死了。虽然因为薛牧换皮一事,他恨透了魔族,却并不恨她。 在他看来,就当下而言,眼前的女子比仙界可信一些。 “原来你就是魔界少主。”他这般道,四千年前她没有言明自己的身份。 安宁道:“不错。” 薛哲轻哼了一声,道:“我困在荒蛮之地久了,竟不知魔界和仙界是一伙的。” 安宁淡淡一笑,不以为忤,坦然注视于他,道:“从前不是,现在如你所见。” 薛哲长眉微挑。 “以前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我今日前来,是为与你谈笔买卖。”安宁直截了当的道。 薛哲透过她的眼眸,仿佛再次看到了印象里斜靠在树梢上,慵懒狡黠的女子。她微眯着眸,盘算着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薛哲沉声道。 安宁反问:“为什么不呢?” 她道:“四千年前你决定活下去,和现在决定继续往下走是一样的,不是么?” 薛哲一时语塞,不得不说她是对的,但凡活着,都要为今后打算。 “这些年你在世间游荡,想必吃了不少苦,答应尘鬼的要求,无外乎是为了得到庇佑和些许好处。与虎谋皮,下场不过就是艳姝那般,死了都没人在意。”安宁淡然道。 薛哲瞳孔微微缩起。 “不如归入魔界,你想要的,魔界未必就没有。” 薛哲是识时务的人,何况他自己入了魔道,这条路不走也得走了,随即他又问道:“魔主能给我什么?” 安宁有些奇怪的看着他,道:“我怎知你要什么?” 薛哲一滞。 “沧溟神殿就不要想了,里面有什么我们暂且不知,世上也无人知晓,鲤鱼精艳姝就算应了你,也是诓骗罢了。”安宁直接道。 薛哲不说话了。 安宁看了他一眼,心中怀疑薛哲其实没什么想要的,活下去的原因不过是为了找到薛牧,这兄弟二人委实莫名其妙。 “那么你想要什么?”半晌,薛哲再度开口,问道。 见他松口,安宁眼眸微亮,道:“关于荒蛮之地的尘鬼,你知道多少?” 薛哲皱了下眉,飞快的扫了天枢一眼,片刻后,他低声道:“好,我把知道的事告诉你们。” 安宁点了点头。 日头西偏,三人入座。薛哲将自己一路如何遇到艳姝,如何加入尘鬼阵营,讲予安宁二人听,其中还有鬼童的身影出没。他从艳姝口中听到过鬼童的一些事情,荒蛮深处另有布局,几人恐怕会与此人相遇。他说得仔细,难得的顺从。 安宁和天枢闻言,心里多少有底。 他们在薛哲的领地停留了约有一个多时辰,才重新起身。 临走时,安宁道:“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开。” 薛哲摇了摇头。 “听说那个人一直在魔界。”他忽然说了一句。 话里指的人自然是薛牧,安宁如实道:“是,他前来寒渊,求我帮他一个忙。” 薛牧一皱眉。 安宁笑了笑,似是随口说了一句,道:“他替我抓到了魔界一个叛徒,来和我谈条件,说是让我帮他找兄长。” 薛牧一怔。 安宁淡淡一笑:“你说可不可笑?” 日光底下,两人回到了大营,天枢侧目看向身边的女子,捕捉到她神情上的变化。他素来与魔界交集不多,这还是第一次和魔主同行。 这一番下来,倒是对这个女子有了新的认识。 许是听到外面的动静,遥光穿着一件大氅,站在营帐外迎他们。 女子弯了弯眼眉,落在他身前。两人挨得很近,乍一看像落进他的怀里。 天枢低咳了一声。 遥光笑了笑。 安宁抬起左手,替他理了下领口的绒毛,道:“外面风凉。” 天枢顿时觉得自己是个透明的,顺便感慨了一下,这女子在遥光面前活像变了个人。 几人终是前后脚的进了大帐。 这次天枢先起了话头,道:“我们见过薛哲了,他答应加入仙界阵营。” 他接着叹了一声,道:“还有,和你猜测的一样,鬼童也在荒蛮之地,比艳姝走得更深。” 遥光道:“他知道鬼童的方位?” 天枢道:“艳姝无意间透露了一些,离此五百里的地方,有一座鬼城,听说那里有沧溟神殿的消息,鬼童带的尘鬼不多,估摸是想快点赶到。” “鬼城,”遥光蹙了下眉,“据我所知,鬼城空旷无人,丢弃在那里万年有余,城池风化严重,已经看不出样貌了。” 天枢道:“确实,不过鬼童是受天帝驱使,天帝身居高位多年,知道的事情恐怕比我们要多出数倍。咱们的目的是相同的,看来鬼城之行得安排上了。” “最好鬼童拿到了东西,咱们再出手。”随后他又补充道。 遥光的意思与他一般无二。 两人便准备召唤下属副将商议行军的路线,和对付鬼童的事宜。安宁想着,以她魔主的身份,仙界的事她似乎不便参与,犹豫了一下,她悄悄向门口退了一步。 然而还未有其它的动作,手就被遥光拉住了。 他将她拉回身边,安宁微怔。 天枢看了他一眼,心下了然。 少顷,众副将收到了命令,逐渐聚集在门外,鱼贯而入。 看到安宁,眼中均有几分诧异颜色。 遥光扫视众人一眼,道:“行军之事,天枢将军在此前已经提及,今日唤诸将前来,是为调整路线,商议新的战术。” 众人口中称是,眼睛还是止不住的向安宁那里瞥,温琼站在最前头,眼里的几分排斥更是明显。 安宁的手缩进袖口,偷偷拉了遥光一下,仙魔尚有隔阂,需要时间化解,她不想他为难。 遥光握住她的手,动作出乎意料的明显,仿佛有意为之。 “前几日,因本君有伤在身,耽搁了些事情,今日也借此机会,告知诸位,”他似早有主意,一字一句清晰的道,“即日起,仙界与魔界将合兵一处,若我有何意外,统兵不济,两军就由魔主统领,天枢将军从旁协助。” 话说完,所有人都愣住了。 温琼最先反应过来,忍不住高声道:“殿下三思!”言罢,后面的副将齐齐跪了下去。 安宁觉得呼吸都在一刹那停滞了,她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望着身边的男子,脑海里回响的却是那句“若我有何意外”,什么是“意外”? “我意已决。”遥光第一次无视众人的请求。 温琼何等脾气,他霍然抬头,急道:“请殿下三思,此女是魔族少主,杀我仙界士兵不知凡几,更曾打上仙界天门。魔界与仙界万年争战不休,合兵一处,必生嫌隙。” 遥光眼中一寒,道:“尘鬼危害六界,世间仅仙魔两界实力尚存,若各自为营,尘鬼趁虚而入,后果为何,你可曾想过?” 温琼额角有青筋砰砰的跳,他不敢顶撞遥光,可他是直肠子,信不过就信不过,他磕了个头,道:“此女不过是外人罢了,不曾指挥仙界诸将,何谈统兵?” 遥光阖了阖目,再睁开时一片寒芒,他缓缓道:“你记好,魔主并非外人。” 温琼怔住,其他人亦是同样怔愣。 可惜温琼素来一根筋,张了张口,还待劝说,就听遥光沉声道:“来人,温琼不遵军令,以下犯上,拉出去,按军规处置。” 众将一惊,接连求情。 安宁赶忙拉了拉遥光的袖子,眼眶微红,这么久以来,她从未见过他生气发怒,这是第一次,还是为了她可是执意如何,岂非伤了兵将的心。 温琼也红了眼,高大的个子,窝在地上,猛磕了几个头:“殿下要罚,末将领了就是,只是万请殿下三思!” 遥光抿唇不言,眼底有冷然之色。 温琼被仙兵领出去了。 安宁感觉到他的手紧了紧,她想劝他,视线却触到他望来的目光。 微冷的眸光在看到她时,幽然化开,蕴着无限深情。 他的心意,她都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0.护你周全 受罚的时候, 温琼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一百鞭过了一半,他身上已经被打得麻木了,深呼吸了几口,准备将后面的刑罚撑过去, 鞭子忽然停了。 温琼额上的汗滴进眼睛, 勉强歪过头, 闷声道:“还有五十” 哪知行刑的仙兵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温琼睁大了眼睛, 有些疑惑,不知是不是错觉, 余光里似乎有个女子的身影一晃而过。 灌了仙法的鞭子非寻常刑具可比,他背上皮肉火辣辣的疼,也没力气深究,兀自趴在凳子上喘气, 不多时就欲昏睡过去,昏迷前, 他嘴上还嘟囔了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 这句声音小,不过身边的人都是神仙, 耳聪目明,一时面面相觑。 天枢从门后探出头来,叹了口气,温琼为人冲动c祸从口出, 这是改不了了? “要不还是把另外五十补上罢” 众仙兵哑然:“” 太阳落下沙丘, 安宁踩着月色回到大帐, 晚风卷起窗上的布帘, 露出一条缝隙。 一灯如豆,遥光正伏案落笔,温暖的光晕映在他的脸庞上,驱赶了夜间寒意。 安宁目光透过烛火,落在他的身上,本是无意扫过,结果一眼就定住了。这大概是这么多日子以来,最宁静的时光,他好好的坐在自己面前。 注视着男子的身影,波澜起伏的心境好像平静了许多。他看起来很是忙碌,安宁不愿打扰,就停了步子,独自站在外面。 眼下无事,她理了下衣袖,抬起头眺望天边,今夜月色很好,不过欣赏月色,不如欣赏眼前人,毕竟他比月亮要好看多了。 这般想着,她弯了弯唇,转眸去瞧他。 其实她一直知道他很好看,只是从前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事情,西海之前,他没有肉身,出了西海,两人连正常交谈都难。这样安静闲适的凝望他,她似乎也是第一次。 身体好转以后,他的面容上有了血色,裹在烛光里,比琼枝玉树还要精致,耀然生辉,墨发披在肩上,与一身墨色的衣服相得益彰,说不出的倜傥,白衣清绝,黑衣则平添惑人颜色,直如一幅工笔水墨。 她见过的男子不在少数,哥哥湛阳每日都要夸自己一遍,还称自己是魔界第一美男子,于六界之中怕也无人能比,唯独提到仙界太子的时候,模棱两可,支吾得转移话题,她小时候还会好奇的追问,哥哥就说,仙界的人长相都普通,一般罢了。 原来这叫做“普通”,忆起哥哥的话,她不由笑了笑。天下间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好像天地众神淬炼华彩,挑选了最好的笔触绘出来,看得久了就会陷进去。 何况眼前这个俊美得无与伦比的男子,是她的。 她的眼睛弯作了天边的月牙。 鬓边风声很轻,于虚无中倏然卷来一句耳语,只道:“打算看多久?”言语中有两分笑意。 安宁一怔,见帐中的男子已转过头来,眼眸如星子,唇边笑容浅浅。 她的心跳登时快了几拍,脸颊有些发烫。 推门走进去,她习惯性的把右手缩起来,轻声道:“看到你在忙。” 遥光闻言目光一软,没说什么,向她伸出手。 安宁走过去,指尖刚放进他的掌心,忽然被他一拉,转眼就跌坐在了他的腿上。 遥光笑了笑,将她圈在怀里。 “阿宁,以后不要站在外面,你随时都可以到我身边来。”他叹了一声,对她道。 安宁伏在他怀里,愣了一下。 遥光觉得近日委屈了她,大部分时间,他能感觉到她是忐忑的,恨不能在军营中隐身,尽量不与任何人冲突,凡事都以他为先。身为魔主,为了弥补从前的“过错”,不让他为难,收敛了所有的狡黠和骄傲。 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哪怕是在温琼这些副将面前,她亦是放低了身段的。 “军营中,你可以随意走动,这些兵将同样是你的下属。”遥光接着道。 安宁听到这里,蹙了蹙眉,抬起头道:“此事还是不要了,我毕竟是魔主,仙魔之间还需时间缓和矛盾。” 遥光却淡淡一笑,道:“阿宁,不要想得太复杂。尘鬼才是最重要的,大敌当前,没有留给我们化解矛盾的时间,待战事一起,只有通力合作这一条路可走,薛哲就是例子。” 在此事上,他想得确实更长远,她无法反驳,不过统兵一事,她心里多少还是忐忑,不是怀疑自己的能力,而是太担心他了。那时,他竟然说“若有意外” 遥光显然又猜到了她的心思,缓声安抚道:“我不会有事的。” 安宁望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在判断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遥光轻叹,把她扣在怀中,安宁听着他的心跳,道:“无脸仙君,你要好好的。” 遥光抱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低下头亲了亲她的乌发,道:“好。” 安宁想了一会,又抬起头来,左手捧着他的脸道:”若果真有何意外,我会替你报仇“ 遥光一愣,紧接着又听她说道:“然后就去陪你。” 心尖有滚烫的熔岩陡然化开,汩汩流淌,灌满了心房。他眼中的光芒微颤,前倾了身子,去吻她的唇,而后道:“这一条,我不许。” 安宁咬了下唇瓣,道:”只要这条不存在。“ 遥光无奈的笑了笑,两人前额相抵,鼻尖厮磨。安宁被他的气息纠缠,微微熏然,她反过去也亲了亲他。 “无脸仙君”语带娇憨的唤他,半截却又停住。 “怎么?”他嗓音低哑,衔了她的唇珠。 安宁摇了摇头,手指放在他的面容上,胡思乱想:“你已经恢复了容貌,还这样叫你,会不会很奇怪?” 遥光倒是无所谓,便随口道:“随你,可以换一个。” “但是叫你的名字也”有点陌生。 遥光低笑一声,不知想到什么,道:“那就再换一个。” 安宁一时想不出来。 却见遥光眸光微漾,眼眸染上了些许蛊惑颜色,道:“你我不是外人,怎么称呼都好。” 这话平淡无奇,安宁却红了脸颊:“你” 遥光低声笑起来,也是怕她受不住,话停在此处便作罢。 安宁羞赧,嗔了他一眼,团坐在他膝上不去看他,半晌,她眼中光亮闪过,抿唇笑了笑,半是娇俏半是认真的伏在他耳边,咬了咬他的耳垂,轻声唤道:“夫君。” 这回轮到遥光愣住了,他的眸色愈深,抱着她的手指颤了颤。 她的声音像蜜糖,一点点喂进他心里,烘热了每一寸肌理。 她承认,撩拨他这件事是会上瘾的,第二次开口变得顺其自然:“夫君”尾音轻颤,她的话未说完,便被他的吻吞没。 仰起头,有热气轰然蒸腾,她跪在他腿上,不知不觉被他抱起来,天旋地转。 这辈子的甜全都在相合的吻里,离了他不行。 纤细的身子落在被褥里,她发丝散乱,欢愉像野草,暖风来了就疯狂的滋长。 他吻得极深。 气息倾诉,刹那间就地老天荒。 安宁微眯起眼眸,抬起的手臂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情醉神迷时,她似浮在云朵上,神思消失无踪。然而他还留了一丝清明,荒蛮之地,他不愿委屈她。 退了一步,他极力平息体内汹涌的热浪,低声唤她:“阿宁,现在不行” 安宁睁开眼睛,水光潋滟。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被他握住。 他什么都没说,她愣了片刻,眼里忽然蓄起了泪:“什么不行” 一句话就听见最后两个字,难免想偏,她的脸从红转向苍白:“难道那个艳姝伤了你?” 言罢,她脑海嗡嗡作响,慌乱的探手去摸。 感受着素软的葇荑四处点火,遥光无奈一叹,按住了她的手。 无话可解,以吻作答。 自然又是十分情动 她喃喃细语,挽住他不撒手,他明了她的心意,也便随她,抛下了所有顾忌。 墨色的衣衫交叠落下,薄被下缠绵悱恻,涓涓细流并着炽热的火焰,席卷着两人,她汲取着快乐,又将积攒了很多时日的柔情送给他。 她的唇极软极甜,他亦是尝不够,好不容易盼来的人,在心尖上反复碾磨,无人能自矜。 两人以最温柔的弧度契合,她轻轻的喘息,身体最深处像开了一朵花,只为他绽放。 一朝翻云,一夕覆雨,直到云收雨歇,浪潮渐退。 她柔软的身体已融作一滩水,连手指都是酥麻的。额上的细汗被他拭去,有绵密的吻烙了唇角。 沉睡中,她攀住他,还兀自不愿放手,低喃的唤他的名字,遥光目中尽是宠溺,又去抱她,哄着她入梦。 吃够了糖果,她这才罢休,乖巧的窝在被子里睡去。 遥光亲了亲她的眼眉,就在一旁看着她入睡。 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他的笑容微敛,眼睛暗了暗,不知这样陪着她的日子还有多久。天帝不会放过他,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她安排好退路,哪怕有朝一日,他不在了,她也有一搏之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1.前往鬼城 第二日安宁醒来, 营中的兵将已经整理行装,动起来了。 午时, 仙界收了营帐, 向鬼城方向行进。途经薛哲所在的沙窟, 收编一众魔族兵马, 两军合兵一处。 安宁本想传信派寒渊的族人过来, 却被遥光拦住,只道魔界需保存实力, 不宜分兵。 念及尘鬼有意围攻魔界,安宁暂且作罢。 “也不知苏浔怎么样了。” 遥光道:“只要他不冲动行事,有神器在手, 应无大碍。” 安宁点了点头,对他道:“苏浔性子稳重了很多, 可惜”也少了许多笑容, 若沅女还在,怕是会心疼的。 “会好起来的。”宽大的衣袖下, 遥光将她的手包裹得紧了些。 安宁感受交握的温度, 微微抿唇, 靠在他的肩头。就像苏浔说的, 与他相比,她已经很幸运了,至少她没有失去无脸仙君, 做错了事还有机会回头。 头顶的阳光直照下来, 干燥的尘沙飞起, 蓝色天穹下形成一片昏黄的纱帘,飘浮在半空。如果是凡人在此,必然寸步难行,不过对神仙倒没什么影响。 五百里路,他们走得很快。 “再往前就是鬼城了,刚派人探过,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天枢拿了消息来找遥光,顺便把薛哲也带过来了。 几人看向薛哲,他沉默了一下,道:“我听鲤鱼精提到的,确实是这里。” 安宁问他:“你在荒蛮呆了多久?” 薛哲道:“三千年有余。” “这些年外面都是尘鬼,我就捡了一队人马进了荒蛮,传他们魔族的法术修炼,一起活了下去。”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从前来过鬼城吗?”安宁又问。 薛哲点头:“荒蛮之地很大,印象中来过,但是此处千年间一直是这个模样。” 三人默然,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这里风化严重,怎么看都不像能藏东西的样子。 “会不会在地下?”天枢道。 云山的白骨之城就在地下,也算一种可能。安宁想了想,又问薛哲:“你可曾听说过鬼城有什么奇怪的传闻?” 薛哲一愣,想了半晌,道:“传闻似乎有一个。” “什么?” 薛哲沉吟道:“有人曾在这里看见了人影,传说人影出现的时候,鬼城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安宁接着道:“你见过吗?” 薛哲摇头:“没有,听说有人走进去,再也没出来。” 几人闻言怔了怔。 天枢将此语消化了一番,叹道:“景象诡异,不过倒是有点藏密的意思了。” “我想,幻象不会凭空出现,除非有外界的刺激。”他思索着,对遥光道。 遥光点头:“沙漠里最常出现的幻象就是海市蜃楼,每日酉时从未间断。” 天枢道:“不错,我也觉得可能会和这个东西有关。” “那我们就在此处等一等?”安宁道。 几人都有此意。 大军重新立起了军帐,在整个大营外面罩了一个仙障。 遥光手中另有一个法阵,隔空布置在了鬼城中,金色的法阵阵图浮在他手掌上。安宁用手指拨了它一下,法阵未受影响,只安静的旋转着,时快时慢,里面似乎还含着圆形的星图,亮晶晶的。 “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她问道。 “看看鬼城里面有没有特别的东西,也让进去的人安全撤回来。”遥光解释道。 “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她托腮,转头又问。 遥光淡淡一笑,道:“我借了师兄的一些法力做的。” 法阵确实需要修为撑着,如果他还有道行的话,也许法阵力量会更强吧。她注视着阵图里的星光,眼神忽然微微暗了一下,又尝到了一点熟悉的酸涩。 “阿宁,把手给我。” 遥光这一句来得突然,安宁微怔。 他眼眸望着她,向她伸来一只手,她怔愣了一会,下意识把左手放上去。 他轻叹一声,道:“右手。” 这回安宁不动了,右手还往袖口里缩了缩。 遥光无奈,将她捞到膝上。 “用了魔族禁术?” 安宁讶然抬眼:“你怎么知道?”其实她不是故意瞒他,就是觉得手上的黑色纹路不好看,不愿让他看到,而且她还想着过几天就能好了,怎知纹路始终不退。 “见过。”遥光说着话,握住她的右手。 这几日她总藏着这只手,他都看在眼里,以为过些日子会跟他说,没想到她一直避之不谈。 安宁的手套被脱下来,露出浸染了黑气的右手,她问他:“是不是很难看。” “不难看。”他知道这纹路是怎么来的。 亲了亲她的手背,他将一个金色的法宝放进她的掌心,一朵浅色的莲花萦绕在她手边。安宁眼看着自己手上的纹路被金芒冲刷干净,这是 神器? 两人十指相扣,神器在掌心连接着,黑气很快就消失了,金色的光芒也随之暗了下去,她的右手恢复了白皙。 是了,他和神器之间有呼应,从前只有他在碰神器的时候,神器才有反应。只是如果可以化解魔气,有没有可能帮他修复仙骨? “你的仙骨”她拉住他。 这也是他想告诉她的事,遥光笑了笑道:“可能有用,但眼下时机未到,如果修复了仙骨,父君就会发现我还活着,去沧溟神殿的路会更艰难。” “所以,”他又道,“别自责了。” 安宁一怔,原来他是想宽慰她,她的难过他都看在眼里。是她害了他,所以每次想到他的伤,她都会自责。 她鼻子一酸,偎到他怀里抱住他。 “无脸仙君”你真好。 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他,没有尽头的那种。 遥光环住怀中人,将她放在心口。 脉脉不语,心意却是相通的,安宁弯起眉眼,抬头亲了亲他的嘴角,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无脸仙君魔族禁术你知道多少?” “怎么?”肯定不如她这个魔主多。 安宁有点犹豫的道:“你觉不觉得有点像尘鬼用的法术?” 遥光点了下头,这件事在他们彼此不知身份的时候就聊过,因此不用避讳。两者确实相似,还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基本一致,尘鬼的法术像从魔族衍生出来的。 “既然天帝是幕后的首领,为什么要选魔族的法术来用,这些禁术从不外传,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安宁将心中的疑惑告诉他。 随后又道:“你有没有觉得,天帝对魔界有种执念?”其它几界都不重要,慢慢消耗就是了,只有魔界,一定尽快毁掉,全部铲除。 遥光皱了下眉,仙魔交战多年,他是领兵之人自然深有感触,也正因天帝执念过甚,让他不解,才会有后面屯兵之举。 “在我印象中,除了战时,他很少提到魔界。” 他是天帝养子都摸不准他的心思,安宁就更不清楚了,不过身为魔界少主,难免心中忿忿。 “魔界族人都很好。” 遥光低头笑了笑,道:“我知道。”看到她就明白了,最初相见,冷言冷语,盘算利害,心肠却是豆腐做的。 提起自家人,安宁便要多说几句,何况她也想将魔界的事都告诉他,免得以后再出什么嫌隙,于是就坐在他怀里启了话头:“其实说起来,六界之中,魔界是最纯粹的,族人都很善良。他们像妖城里的妖,因为无家可归,身有残缺,被我父君和哥哥捡了回来。”如果没有仙界攻打,魔界会在寒渊里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这些事遥光确实少有听闻,今日才知其中曲折。 “他们比流浪乞讨的人还惨,大部分的人样貌不好,被世人嫌弃憎恶,心生死意,如若父君和哥哥不出手,他们一定会死。” 遥光听她说完,不禁怔了怔,这么看来,魔君慈悲之心倒是极难得。 “你说,这些事天帝知道吗?” 遥光沉吟道:“也许知道。”一个连魔界禁术都一清二楚的人,怎会不知魔族的来历? 所以更可怕那个统领六界c抚养他长大的人,竟没有仁慈之心。 可是为什么,他要毁掉这一切?猜疑无数,无人知晓。 “鬼童呆在天帝身边的时间颇长,这次我们可以从他身上下手。”遥光道。 安宁点了点头。 酉时未至,两人又说了会话。 营帐外的日头一点一点的挪移,沙漠中的天色随着一阵狂风暗了下去,遥光墟鼎里法阵亮了亮。 海市蜃楼快出现了。 两人停下了话,安宁从他膝上下去。 “外面好像开始起沙尘了。”她闻到了黄沙的味道。 “我们出去看看。” 安宁点头,拿过他的大氅给他系上。 遥光眸中一暖。 安宁望着他柔软一笑,心中很是满足,随后和他一起走出营门。 门外的天色果然变了。 他们步上最高的沙丘向鬼城眺望,天枢几人也从后面走上来。 浩瀚的黄沙铺天盖地,荒凉的鬼城淹没在沙海里,烈风穿过风化的残垣断壁,送来尖啸和呜咽声。巨大的海市蜃楼在空中缓缓显现,笼罩住整个鬼城。 空无一人的地面,人影憧憧,模糊如鬼魅。 幻象越来越清晰,直放入眼帘。 天枢低叹一声:“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2.鬼影迷踪 城中是绿洲, 有一弯湛蓝的湖泊,木质的房子高矮叠摞, 背后是沙山的影子,孩童走街串巷,嬉闹玩耍,和如今沙漠残景完全不同。 天枢安排了一队仙兵迎着幻象走进鬼城,转眼就消失在了茫茫的沙尘中。安宁几人在沙丘上等了一炷香工夫,竟在幻影中看到了那队人。 怎么回事? “除非施以种情之术,否则活人怎么能融进幻境里?”天枢活了上万年,也不曾见过这等情景,不由惊奇的道。 更神奇的还在后头,幻影是在变化的,绿洲消退,湖泊干涸,景象逐渐凄凉,他们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里面似乎过了好几年,那些仙兵也一直在里面,或坐或卧, 走走停停。随着风沙侵袭,那地方住不得人了, 当地人开始骚动, 仙兵好像发现了什么, 卷在人流中, 挥舞手中法宝。 界外的几人看得一脸莫名。 遥光点亮了手里的阵图,在海市蜃楼快要消失的时候,鬼城的法阵成形,仙气镇住了幻影,在上面开了个口子,仙兵们被金线拽了出来。 他们撞在地面上,蓬头垢面,十分狼狈,缓了好一阵子,眼睛才聚焦。 踉跄着御空飞来,一连串跪倒在地,当前的士兵咽了下唾沫,抬头看向众人,开口第一句话又让几人懵了一下。 “启禀殿下c仙君,我们在村子里寻到了鬼童。只不过他看起来没有道行,是个普通的孩童。” 天枢觉得自己幻听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像做梦,他紧皱着眉道:“然后呢,你们如何处置的?” 仙兵摇头道:“我们被人群冲散了,不敢轻易动手。”他们也不是不敢,只是此事怪异,谁知道动手以后会发生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幻影诡异程度出乎所有人意料。 “你们在里面呆了多久?”安宁紧接着问道,看幻境变化速度,那里的时间和现实中,似乎不大一样。 仙兵眼中有丝畏惧,道:“好像有两三年的模样。” 众人哑然。 “你们能触碰到那些人么?”天枢紧皱眉头,又问。 仙兵点了点头,如实答道:“可以。” 几个问题下来,不但疑问不得解,事情反而更加扑朔迷离,天枢眉宇间颜色凝重,滞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遥光道:“此事不大对劲。” “实境与虚境被打破了。”遥光接下了他的话。 “是。”天枢叹道。 一时想不通,他先让众仙兵回去休息了,自己和遥光几人留在了原地。 “师弟,你之前有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遥光缓缓摇头,道:“虚境有不少,实虚之间的交界也见过,但都和鬼城出现的不同。” 天枢转头,询问的目光也落在安宁身上。 安宁道:“魔界也没有这等法术。” 天枢沉思起来:“方才这些人消失在了鬼城,如果不是提前设了法阵,这些士兵恐怕逃脱不得,会被困在里面。” “那么以前消失的那些人,就是困在了幻境里出不来了?”薛哲在旁道。 “极有可能。”天枢道。 这件事有几分棘手,众人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对。 沙漠上夕阳西下,天色昏沉,遥光望着鬼城思量再三,最后言道:“眼下多思无益,明日再派一队人进去探一探,让他们从幻境里拿些东西出来。” 天枢闻言点头道:“只好如此,先探明虚实,再行论断。” 次日,温琼大步走进军营,自告奋勇带兵前往鬼城,遥光应允了。 接近傍晚,温琼回来了,整个人亦是疲倦不堪,看到遥光,他支吾了一下,言道:“殿下,末将进到了那片幻境,和昨天一样,也见到那鬼童了。” “他”温琼吞吞吐吐。 “怎么?” 温琼道:“死了。” 比昨日的消息还不可思议。 “死于何处?”遥光问。 温琼道:“湖边,末将去得不凑巧,一直没找到鬼童,看见他时,他已经死了。” 又道:“末将也尝试带东西出来,但离开幻境后,它就化成粉末了。” 听他说完,众人都说不出话来。 “抛开鬼童生死,两天都见到了同样的场景和人,看上去鬼城的幻境每日在重复,”安宁想了一会,忽然联想到她在沂山上进入的幻境,“陌奇的幻术和这次出现的有些相似,如果不找到破解之法,幻境里景象会一直重复。” “会不会是鬼童需要在幻境完成什么事情,因为还未成功,所以出不来?”她说完,其他人怔了怔,眼中均有异色。 这个思路是可以说通的,鬼童确实是要找与沧溟神殿有关的宝物。 “假如安宁姑娘的猜测是对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助鬼童闯过幻境,拿到东西,然后再把东西从他手上夺过来。”天枢心下赞叹女子聪慧,眼眸微亮道。 安宁点头:“幻境是鬼童开启的,只能用这个法子试试了。” 天枢想了想,对遥光道:“师弟,明日就由我和薛哲前去鬼城,毕竟鬼童不认识我们两个,行动更方便些。” 遥光顿了一下,料想幻境里皆是凡人,两人应当无碍,就答应了:“一切小心。” 天枢道了声好。薛哲自归附仙界,便听从安宁的命令行事,闻言默然。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有天枢出马,几人放心了些,本以为会有好消息传来,等到傍晚,却见两人神色凝重的回来,不用想都知道,结果和前两次一样不尽如人意。 天枢道:“幻境浅显,却不知关键所在。”他言简意赅的总结了一下,言语中带着无奈。 说来也是,他们和鬼童并不熟悉,安宁当时揣测苏浔心境,是凭两人相识已久,多少了解他的为人。 这里和鬼童有过交集的,只有她和遥光了,虽然说不上很熟悉,但毕竟打过交道。 “明天,我过去吧。”拿定了主意,她开口道。 众人看向她,她道:“一者我和鬼童曾接触过,二者幻境里鬼童还是个普通孩童,并不认识我,因此也无危险可言。”还有第三个,她想为他多做些事。 旁人自然不敢多言,她就将视线转到遥光那里。 遥光没说话。 天枢知晓两人之间的情意,纵然她说得有道理,遥光也是舍不得她独自前往的,于是轻咳了一声道:“不如”他想说,让薛哲跟着她过去就好,不至于单独行动,然而话刚开头,就听遥光说了声“好”。 他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遥光面色淡然,没有解释。 反倒是安宁,见他答应下来,松了口气,能帮上忙,她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夜里,她照例窝在他怀里睡去,遥光看着她的睡颜,在黑暗中淡淡弯唇。 他怎么会放她一个人去? 酉时并不难等,沙尘滚滚而来,海市蜃楼又出现在了鬼城。 安宁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别担心我,我很快就回来。”幻象变幻,她看时机差不多了,就对身边的男子道。 遥光微一点头,伸手抱了抱她,大氅直将她包在了怀里,无人能见。 “事有不妥就出来,不要勉强。”他叮嘱道。 安宁点了点头,在他怀里蹭了蹭,而后转身飞向层叠的幻影。 她进过不少虚境,皆是真实感欠缺,所见大多雾蒙蒙的,这次遇到的却与之迥异,人踏进虚境,像进入一个结界,结界悬在很高的位置,将人往上拉了一把。 她落在窄巷中,回望来时的路,什么都看不到,入口已经消失了。 种情之术会让触碰者变成施法者的模样,陌奇的幻术里,进去的人要找到重合的记忆,而这里什么都不需要,她还是她。 安宁选了一个时间点,村子此时已经有些变化,褪去了绿色的生机,多了黄色的扬沙,有时遮天蔽日难辨前路,不少人家关上了窗户,路上的人捂着口鼻,行色匆匆。 “姑娘,快走吧,沙尘来啦。”一个老伯咳嗽了一声,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善意的提醒道。 中间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衣着样貌都和本地人不同,怔了怔,道:“你是从何处来的,老朽怎没在村里见过你?” 安宁见他热心,便道:“我想找一个人,路上经过这里。” 老伯叹道:“那你来得不巧,石神发怒了,你看这天色快找地方避避吧。” 安宁便问他村中可有客栈。 那老伯一愣:“我们这个村子多年来只有出去的,少有人来,哪会建甚么客栈了。” 要说这老伯为人实在朴实得很,看她一个姑娘家在外行走,心生不忍,就道:“这样吧,你来我家,我家有个婆子,你先避一避,等沙尘走了,你再出来。” 安宁向他道谢,心想着如此还能多打听些事情。 老伯家的房子不大,但因是自己盖的,地方倒也宽敞。 木门在身后合上,也把狂风关在了外面。银发苍苍的老婆婆和那老伯一样是热心肠的人,见到家里突然来了个生人,也不恼火,兀自去灶台多烧了一壶水。 嘴上还念叨着:“村子里许久不见这么标致的姑娘了,比小染还好看。” 老伯笑了笑,跟安宁道:“小染是我们女儿,嫁出去了,也住在这村子里。” 安宁点了点头。 老婆婆还念叨了一些话,水烧开了才停下,未等一刻钟,她的声音再度响起,道:“诶老头子过来看看,咱们门口是不是还站着一人?” 她正对着纸糊的窗户,视线不清。 那老伯蹒跚着走到门口,道:“我去看看。” 拉开门,确见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穿着布衣站在门前,他气度不凡,神情却十分温和。 他也不是村里的人,老伯愣了一下,便问:“这位公子是?” 男子笑了笑,目光却径自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安宁,道:“我来找人。” “何人?” “我娘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3.村落有异 安宁看着来人懵了好一阵子。 老伯看了看门外的男子, 又回头瞅了一眼安宁,立刻醒悟:“原来你们是一起的。” 外面风声呼啸, 老婆婆听了,便招呼道:“进来避一避风沙吧, 外面呆不得了。” 遥光道了声“多谢”, 掸了掸衣袍进了屋子, 安宁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以遥光现在的身体状况,天枢和温琼应该不会放他乱跑, 她很怀疑他们不知道此事。 “外面的事, 师兄他们可以处理,我已将阵图留给他了, 他看到自会明白。”遥光道。 果然, 是他自作主张。 安宁将他拉到一边,窃窃私语:“你的伤还没痊愈, 又是一军统帅, 温琼他们知道了, 肯定会疯掉。” “不会。”遥光淡淡一笑。 安宁抿唇嗔道:“会。”而且她也担心他。 遥光无奈的笑了笑。 那旁,老婆婆注视着两人良久, 小声同老伯嘀咕:“你看,他们小夫妻多恩爱。” 安宁顿时失声, 像被烫了一下, 脸颊倏然一红。 老伯却是深以为然的样子, 乐呵呵的点头, 道:“是啊,跟小染他们夫妇二人一样的。” 遥光面上坦然,报以微笑。 安宁不晓得他是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的,反正她的脸已烫得厉害。 老伯请他们入座,遥光道了声“多谢”,拉着安宁的手坐下了。 “你们是从哪里来?”两位老者问道。 遥光道:“中原。” 老婆婆道:“听说你们是来找人的?” 老伯“唔”了一声道:“这里除了我们这些相熟的村民,还没见有什么外人经过,不知道你们找的是什么人。” 安宁想了想,觉得与其在村子里胡乱打转,不如问问当地人,就说了实话,道:“一个两三岁的孩童。” 两位老人家相觑片刻,显然不大明白,两个年轻人为何出来找孩子。 老婆婆想得就更多了一层,好奇的问道:“是你们的?” “”两人一怔,这二老想象力恁的丰富。安宁在遥光面前素来是脸皮薄的,闻言脸上更红,躲开了身边男子的视线,轻咳了一声。 遥光弯了弯唇,看上去心情晴空万里,但他并没有借此打趣,随口解释道:“故人之子。” 老伯点头道:“原来如此。” “那孩子的年纪倒和咱们孙儿一样,同村还有不少。”老婆婆道。 又对两人笑道:“你们要是在村子里停留时间长一些,没准能见到他。” 她拿手比划了一下,道:“才这么高,特别聪明。” 说起自己的孙儿,二老的话就多了不少,言语中透着笑意,两人就静静听着。 “小染经常带着孩子回来看我们。”那老婆婆不经意间,又提到了自己的女儿。 安宁感觉到被遥光瓦住的手,忽而紧了一下,她抬头向他望了一眼。 遥光不动声色,只道二老儿孙绕膝,十分美满,末了说了一句:“我们打扰二位清净了。” “怎会。”老伯客气道。 他微微一笑,道:“还不知怎么称呼二位?” 老伯道:“老朽姓王。” 安宁愣住了,若姓王,那他的女儿不就是王染? “您的孙儿叫什么名字?”她连忙问道。 那老伯怔了一下,道:“哦,叫小诺。” 安宁愕然,这真是巧了,想不到没有遇见鬼童,却遇到了他的家人,彼时他的母亲王染爹娘双全。 也不知幻境里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外面的风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两人趁此机会,了解了一下这个村子。 村庄建在这片绿洲少说也有百年了,靠着天然形成的湖水,人丁还算兴旺,和中原的村落没什么区别。直到三年前,也就是鬼童出生的那一年,村子里的湖水就渐渐消失了,树木越来越少,风沙侵蚀了这片土地,不时还有一些怪物闯进来,不少人想逃离了这个村落,去外面谋出路,然而踏出这个村子的人,最后都死在了荒漠里。 不过眼前两位老者的心境似乎颇为豁达,老伯道:“天有不测风云,能活一天是一天,何况我们供奉的石神,已经找到解决困难的方法了,每次祭祀之后,情况都有好转,那些怪物会消失一阵子。” “祭祀?”安宁捕捉到了这个词。 老伯脸上神情好像有点不自在,不过这抹异样稍纵即逝,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只道“村子里的习俗罢了”,再多的就没说了。 两人没有刻意追问,依然像方才一样闲聊。 待风沙止息,两人便起身告辞。 “你们要离开村子么?”出门时,老伯问道。 遥光道:“我与内子打算在村子附近多打听些消息,恐怕要在村子里叨扰一阵子了。” 他称呼得极顺口,安宁不由心头一跳,在背后拉了一下他的袍子。 遥光将她的手扣在掌中。 老伯听完点了点头,道:“村子里有些废弃的屋舍,你们要是无处落脚,可以去看看。” 两人和他道过谢,一起迈出了屋子。 “村子有问题。”安宁道。 遥光牵着她往前走,边道:“一个孩童堕入幽冥,必定是有原因的。” 安宁点头:“他的年纪停在三岁,也就是今年。”他们进来的时间恰到好处,不会困在幻境里太久。 “先去找个地方落脚罢。”她拽了拽他的衣袖,遥光道了声好。 两人就在附近转了转,废弃的房子还真不少,大抵此处的村民世代居住在此,又无外人进来,土地房屋不受限制,这和中原相差甚远。 安宁选中了一个青瓦的房子,破损不严重,里面的桌椅床铺陈旧但完好。 她施了个清洁术,屋子里干净了许多。 “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她道。 遥光道:“既来之则安之。” 这个道理安宁自然明白,眼下也没有其它的路可选,这么一想,心中叹了口气,不过片刻后,眉眼却弯了起来。不管停留多长时间,他都在身边,这诡异的虚境也不是没有半分好处的。 “天枢仙君他们能看到咱们吗?”她又问。 “时间不一致,实境半个时辰,虚境就过去了三年,每一刻画面太多,他们看不过来的。” 安宁眉头微挑,笑道:“那就好。”她可不想每日被人盯着。 “刚才鬼童的家人提到祭祀,怎不见之前的兵将们提起?” 遥光沉吟道:“有一种可能,祭祀的地点很隐蔽,他们没发现。” 安宁便道:“我们去找找?” 遥光道:“等天色再暗一些。” 安宁点头,听他的话,踏实的坐在椅子上休息。 此间闲来无事,她很习惯的偎进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歇着。 转头能望见窗外广阔无垠的天穹,星子一群群的点亮,沙漠深处的夜空,比中原更干净。 她仿佛看到了北斗七星。 “无脸仙君,你看天上。”她轻声道。 遥光依言望过去。 “七颗星星都在,虚境里是不是数千或者上万年前的景象了?” 遥光看了,确实是很久之前,北斗主将都活着的时候。 “那时的沙漠里还有绿洲。”不知那时天上的他是什么样子?她思绪飘远了一些。 他揉了揉她的长发。 静谧时光来之不易,安宁很是珍惜,一边说些有的没的,一边伏在他身旁看星星。 直看到月亮爬上了沙丘才作罢。 时值薄云散去,月上中天。两人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他们沿着坡势去寻村子最重要的那一弯湖水。 湖水湛蓝,一眼望不到底。 “这个湖不大像即将干涸的样子。”安宁蹲在边上,细细查看,两人距离湖面有几尺高。 她往里扔了个石子,水波震荡,划开涟漪,没什么特别的。 随即她站了起来,就在她准备向其它地方张望时,余光竟碰到了一缕黑气,从水中央徐徐升起。 一个被黑气包裹的东西飘浮在水面上,安宁一怔,伸手用魔气将此物勾了过来。 “小心。”遥光叮嘱她。 安宁有道行在身,并不紧张,乱猜道:“会不会是甚么妖物?” 遥光弯了下嘴角,道:“我觉得不是。” 他猜对了。 那东西飘到安宁面前,伴随一股浓烈的腐朽气息,她看了一眼,脸色微微发白。 那是一截断肢,两头显露出白骨模样,黑气萦绕。 “尘鬼。”她吐出两个字,不愿再看,径直将它扔了回去。 “村民口中的怪物原来是尘鬼,”安宁思量道,“可是沙漠里没有东西值得尘鬼千里迢迢赶来吧?” 遥光道:“有。” “什么?” “沧溟神殿。” 安宁微怔。 “尘鬼出现在此处,或许不是为了吃人,而是寻找神殿的下落,天帝筹谋已久,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线索。”遥光道。 安宁道:“也就是说这个村子年代久远,覆没的原因是尘鬼攻击?” 遥光道:“有□□分可能。” 安宁也是这么想的,立在湖边,湖面上的黑气似乎还未散尽,她又有了新的念头,拉了他一下,道:“无脸仙君,你说这湖里会不会有东西?” 遥光却道:“时机不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4.鬼童小诺 安宁睡了个好觉, 清晨被一阵饭香气勾醒了。 氤氲的水汽里, 遥光的身影若隐若现, 安宁揉了下眼睛,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眨了眨眼睛,掀开被子, 冷气灌入,终于清醒了不少。 “无脸仙君,你在做什么?”安宁怔愣的看着他。 遥光此时已经把饭做好了, 简陋的桌子上有碗有碟,两双筷子,要不是他长得实在不像凡人,就和一般村民没什么不同了。 “来吃饭?”他招呼她。 安宁对吃饭一词有些陌生,自从恢复了魔族的修为,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凡间的吃食了。而且她知道遥光也不用吃, 仙界灵丹多, 他为了行军方便,随身带着可以辟谷的丹药。 今日怕是太阳打西边钻出来的?更令她惊讶的是他会做饭,这好像和他的身份不大相符。 迟疑了一下, 她坐到他的对面,看看饭菜,再抬眼瞅瞅他, 心中无限惊奇。 遥光面上倒是云淡风轻, 自己没动筷子, 先给她夹了满碗的菜, 还问她:“怎么了?” 安宁愣了半天,摇了摇头,想着这话应该是她问他才对,然后缓慢的端起了碗,道:“怎么想起吃饭来了?” 遥光笑了笑道:“我们要在村子里住许多天,左邻右舍是有人的,如果这间屋子从来不生火,旁人会觉得奇怪。” 这话说得还真没错。 “那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饭?”安宁暗叹他细心,又好奇的问道。 “去请教了王家二老,他们起得早。”他这样说。 安宁闻言一怔,心底忍不住泛起甜来,特意去学么她见过他做河灯,学得很快,原来连做饭也是如此,而且每次都是为她做的。 咬了下筷子,她嘴角翘了翘。 隔着热气看着对面的人,嘴里的饭菜滋味极好,化进胃里就变成了暖融融的糖,哪里都熨帖。 一顿饭,看他的时间比吃饭的时间要长。 收拾碗筷的时候,她从后面抱住他:“无脸仙君,我们现在在凡间对不对?”没有仙魔,没有幻境和尘鬼,只有你和我。 遥光一笑,“嗯”了一声,道:“住在一个村子里。” 安宁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轻声道:“村子外面是树,还有一个湖,我们有间屋子。” “湖上没有荷花,春天的时候,我可以种许多。花开了,我们就赏花,花落了,我们就剥莲子吃。” 轻柔的话语直入心房,遥光的手一颤。 安宁蹭了蹭他,发丝有些凌乱的粘在脸颊上,她低喃问他:“夫君,你说好不好?” 宠溺的光芒蕴在眼中,他情难自禁,转身拥住她,在她耳边道了句:“好。” 一生一世不知有多长,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真好。 晨曦里,两人静静相拥,就连天光照进来都不曾发觉。安宁被他抱着心头痒痒,踮起脚,吻了吻他温润的唇,亲昵无比。 是了,她就是想着要亲够了,才能将错过的岁月都补回来,心里才踏实。等亲完了,她舔舔自己的嘴唇,像吃饱糖的小孩子一样蜷进他怀里。 安宁觉着她今日不大想出门了。 不过她忘了,世间之事,很多都是自己找上门来。 比如此刻,屋子的门就被咚的一声敲响了,有东西直接撞在了门上。 随后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 安宁立刻蹙眉。遥光笑了笑,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道:“我们去看看?”语气有点像哄小孩。 安宁确实犹豫了好一会,才从他温暖的怀抱里退出去。 遥光开了门。 门外是一群年纪尚小的孩子,撞到他们门上的孩子正蹲在墙边哭,一个小孩站在他前面帮他挡着,对面的则冲他们丢石头,口中边叫着:“胆小鬼,连石神都不要的胆小鬼。” 遥光皱了下眉,孩子们一看有大人出来,嚣张的气焰小了些,呼啦一下就散了,但是嘴上依然再重复着那句话。 挡在那孩子面前的小孩约莫只有三岁,说话却底气十足,奶声奶气的道:”你们都是坏人!“ 那群孩子哗然大笑,做着鬼脸跑了。 蹲着的孩子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安宁倚在门边观望着。 他哭得不行,根本没注意身边多了两个人。 “小家伙,为什么哭?” 两个孩子愣了一下,听到声音,才发现安宁和遥光在看着他们。 蹲着哭的孩童没反应过来,那三岁的小娃娃却是机灵极了,转过头对他们道:“他们都欺负阿元。”他张嘴的时候露出奶白的乳牙,胖嘟嘟的脸一本正经模样。 安宁和遥光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愣住了,绝不是因为可爱 这孩子竟是鬼童小诺! “小诺?”安宁迟疑的叫了一声。 那孩子也愣了,睁大眼睛道:“姐姐,你认识我吗?” 安宁怔了怔,遥光接下了话,道:“我们认识你的家人。” 小诺点了下头,他人小,还不大懂人情往来什么的,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就随口“哦”了一声。 安宁和遥光交换了一个眼神,确认眼前的孩童是个没有法力的凡人,也不认识他们两个。 “他们为什么欺负他?”最重要的人既然已经送上门,他们当然要好好探究一番,鬼童心肠狠毒,但这个孩子还没有变成他,安宁有意把两者区别开,尽可能和他接触。 小诺抓了抓短短的头发,道:“我不知道。” 安宁哑然。 旁边的阿元哽咽着道:“他们觉得我是胆小鬼,总欺负我。” “为什么叫你胆小鬼?” 阿元悲从中来,哭道:“因为我不肯祭石神,偷偷跑了,他们就觉得我胆小。” “石神?”自打进了村子,他们已经听到这个名字多次了。 阿元还在哭,安宁看向小诺。 小诺耷拉着眉眼道:“我不知道。” “”安宁无言,回头望了遥光一眼。小诺年纪太小了,对村子里的事知道得不太多。 二人看两个孩子很是难过,就将他们带进了屋子,因村中都是历代在这里安家的,街坊四邻彼此熟悉,小孩子们也不设防,说进就进了。 遥光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盘糕点,小孩子见到吃的心情就转好了,一边抹泪,一边往嘴里塞。 安宁再次惊奇,拽了他衣袖,问他:“何处来的糕点?” “早上买的。” 安宁感慨,他早上做了这么多事 又听他低笑了一声,淡淡道:“本就是哄人的,也算物尽其用。” 安宁面上一红,嗔了他一眼。 阿元吃完了,脸颊有点泛红,怯怯的道:“谢谢大哥哥大姐姐。” 小诺有样学样,也跟着道谢。 “我好像之前没有见过你们。”阿元道。 安宁道:“我们刚来这里不久。” 阿元点头,咬了咬唇。 “虽然我们还不熟悉村子,但有很多人和我们提到石神,似乎很厉害,你知道它是什么吗?”安宁徐徐善诱。 阿元脸上白了白,道:“我爹说不让我告诉外人。” 安宁立刻道:“我们要一直住在这里,不算外人吧。” 阿元神情变幻。 小诺趴在桌子上,左看右看,忽然说:“小诺也要听故事,那是什么?” 阿元纠结了一会,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爹跟我说,石神是住在湖底的一个神仙,他生气的话,村子里就会刮沙尘,来很多的怪物,我们不能让它生气。” “怎么做他就不生气了?” 阿元脸色更白,道:“给他一些吃的就行,有时候他吃的很多,有时候很少,村子里的人管这个叫祭祀。” 遥光一皱眉,道:“用活人?” 阿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嗯,村子里的伯伯们会把牲畜投进河里,选中的人也会被扔进去。我害怕,就跑了。” 活人祭祀一向为天理所不容,安宁心里很不舒服。 “结果等我回来,每个人都说我是胆小鬼,只有小诺和我一起玩,”阿元难过的低下头,道,“早知道我就去祭祀了,顶多在河里游个来回,我会凫水的。” 孩子果然是单纯,既是祭祀,怎么会是凫水这么简单的事。 遥光沉思不语,安宁又问小诺,道:“你为什么护着他?” 小诺脆声道:“阿元很可怜,他们欺负他是不对的。” 安宁听着他的话,几乎已经意识不到面前的孩子是戾气深重的鬼童了,两人的样子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如果我再长大一点,他们就不敢欺负人了。”他又道。 阿元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闪着感动的光:“谢谢你小诺。” 小诺咧嘴一笑。 两人没有呆多久,安宁看着两个孩子离开的背影,生出不少困惑来。 “这是鬼童以前的性子?” 遥光道:“人非生来就恶。” 安宁叹道:“那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同在一个村子里,还会见到的。”两人并肩而立,遥光道。 安宁问他:“那个湖,我们要不要再去探一探?” 遥光另有思量,道:“湖中有古怪,我们再等等,免得打草惊蛇。” 安宁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5.祭灵之事 几日风平浪静, 幻境里比真实世界更闲适。 安宁两人经常在村子里“偶遇”小诺, 大多数时间, 会看到他和阿元玩在一起。 鬼童还是一副乖巧的模样,递过去一块糖,他就能开心半天。 “姐姐, 给你这个。”他送给她一片叶子,不是普通的树叶,是黑色透明的, 像块墨色的玉。 “姐姐给我吃糖,我送姐姐叶子。”他说。 安宁问他:“是你的?” 小诺摇了摇头,道:“是我和阿元哥一年前在湖边捡的。” 叶子颜色和质地不寻常,但也说不上是宝物,安宁看不出名堂,全当它是片普通的叶子收了起来:“谢谢你了。” 小诺嚼着糖, 露出八颗乳牙, 眼睛笑成一条缝。 安宁摸了摸他的头。 遥光站在路边注视着二人,目光温和,浅浅的影子描在灰墙上, 岁月静好。 今日的村子很安静,街巷上人烟稀少,小诺在等阿元, 没过多久, 就在尽头看见阿元呼哧带喘的跑过来, 他的神色有点惶然。 小诺问他怎么了, 阿元道:“我爹说,村子里的叔伯去庙里了。” 他看到安宁两人也在,就补充道:“祭祀之前,大人们就会去庙里。” “那个庙在什么地方?”安宁问。 阿元睁大眼睛,道:“姐姐,你们也要去吗?” 安宁道:“你能带我们过去吗?” 阿元怔了怔,他觉得眼前的姐姐似乎对祭祀很感兴趣:“你们不能去庙里的,不过我可以带你们去其它地方。” 安宁对其它地方没兴趣,但小诺却开心起来,拉住了她的手,道:“姐姐我们一起去吧。” 安宁回头看了一眼遥光,他点了下头,于是两人就跟着两个孩子走了。 “我们要悄悄去,我小时候调皮,不小心进去,还被我爹骂了一顿呢。”阿元道,他领着小诺在前面走。 村子在绿洲中,和沙漠有明显的分界,分界处坐落着一排供奉神像的寺庙道观,香火不旺,里面也没有人。斑驳的石子路,长满枯黄的野草,阿元推开木栅栏,小心的绕过了路旁石像。 他压低了声音道:“那边就是叔伯们在的庙,这个后面有一个祭坛。” 小诺眼睛圆圆,用手捂住嘴,道:“我娘说这里不能大声说话。” 他握住阿元的手提醒他,又转身对安宁两人道:“阿元拉着我,哥哥拉着姐姐走。” 几人一愣,不禁莞尔。 村子的景色很独特,透过树林的缝隙,可以看到漫漫黄沙,而寺庙和道观混在一起的情景,也是头一次见到。 阿元将他们带到一棵树前,大树根系茂盛,每根枝丫上还系着白色的布条,上面写着人的名字。 阿元道:“祭祀前,村里的叔伯们就把所有布条放进箱子里抓阄,他们说这样更公平。” 安宁往常听说过凡间有祭祀的,选人很严谨,这村子倒不拘这些。 “怪物来了,他们就会抓一个人去安抚怪物。”阿元声音发抖。 “你是怎么逃的?”安宁问。 阿元道:“那天我跑掉了,又被抓了回来,他们说如果我不去就让我爹替我,我们都不肯。后来怪物自己走了,祭祀就取消了。” “祭祀之人怎么样了?” 阿元道:“都没回来。” 这个结果不出意料,村民走投无路想出了这么个邪乎的对策,大家竟都默许了,只要活着的人比死去的多,就是笔不错的买卖。 “叔伯们说被神仙选中的人是有福气的,可以离开沙漠。”阿元道。 “那他们怎么不主动去祭神?” 听到安宁这么说,阿元一滞。 “一定是不好的事,否则叔伯们会抢着去。”小诺道。 他圆溜溜的眼睛一转,接着道:“我见过他们抢粮食,爹娘说粮食是好的东西。” 阿元无话可说。 几人怕停留太久被发现,只呆了小半个时辰就离开了。阿元先到了家,安宁两人送小诺回去。 一路上,小诺被遥光抱着,趴在他肩头玩头发,安宁看着他抱孩子的样子,有点想笑,默默拉住他的袖子。小诺面前,没法深聊祭祀的事,就问了小诺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他们一家在这个村子呆了多久云云,小诺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了,还让两人去他家做客。 遥光答应下来。 “娘!”看到自家的屋舍,小诺张口便喊了一声。 屋子里炊烟袅袅,王染开了门,小诺径直扑进她怀里,边道:“娘,他们就是上次给我糕饼吃的哥哥姐姐。” 王染向安宁两人看过来,被二人的容貌惊了惊,怔愣着没言语。 小诺道:“娘,我想请哥哥姐姐到家里坐坐。” 王染此时回过神,点头客气道:“你们就是我爹提起的外乡人?不嫌弃的话,进屋坐坐罢。” 两人闻言便道:“打扰了。” 曹笙去了庙里,只有王染一人在家,小诺进了屋,乖巧的坐在凳子上喝水。 “最近村子里有事,家里就我和小诺在,你们随便坐,”王染道,“听我爹说你们是从中原来的。” 安宁道:“我们来找人,本想继续往沙漠里走,但前面好像没有村庄了,就在此处停留几日,如果没有消息,我们就回去了。”她扯谎扯得越来越顺畅。 王染道:“沙漠里什么都没有,这个村子状况也不大好,比起中原肯定要苦一些。” “听说村子里有一个神像,十分灵验。”遥光忽然道。 王染看着他一愣:“公子也信神鬼之说?” 遥光淡淡一笑道:“世上有妖魔,就有鬼神,至于灵不灵验就不好说了。” 王染点头,面上微红了一下,道:“村子里有个石神,管人间疾苦,我们常去祭拜。” 安宁蹙眉,村民似乎很信服传说中的石神。 “你们若是常住在此,可以把自己的名字挂在庙宇后的树上,便有机会见到石神,”王染笑了笑道,“虽然只是传说。” 安宁心头发冷,这里人的想法委实扭曲,好像只有阿元和小诺看起来正常一点。 “既然信奉神明,为何不毛遂自荐?”安宁冷然道。 “不合规矩。”王染这样解释。 “村子里的人都很矛盾。”安宁无奈,插了个空对遥光传音。 遥光点头,村民的态度介于害怕和妥协,明知祭祀乃饮鸩止渴,但只要大多数人能活下来,死谁都没关系。甚至王染等人还觉得,能让大部分人活下来的,一定程度上就是好事。 安宁说不下去了,小诺却接了话,道:“娘,我觉得不好。” “小孩子家懂什么。”王染叹道。 小诺倚在安宁身边,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 空气凝滞,几人的交谈也到此为止。安宁两人向王染告辞,小诺冲他们摆了摆手:“哥哥姐姐再见,下次我们再一起玩。” 安宁向他笑了笑。 “这个村子很压抑。”走在回去的小巷子里,安宁说道。刚来的时候察觉不到压抑气息,还觉得当地人热情朴实,时间久了就生出这种感觉了。 “除了沙漠,他们无处可去,以凡人的脚力,是出不了荒蛮之地的。”遥光道。 “世世代代困在沙漠里,肯定想守住自己的村子,尘鬼来了,他们性命堪忧。” 安宁问他:“祭祀是把人当做食物丢给尘鬼,尘鬼会藏在湖底么?” 遥光道:“还记不记得咱们在离山遇到的巢穴?” 那是她做蚌精时,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她当然记得。 “你的意思是,尘鬼在此地建立了一个巢穴,为了沧溟神殿?” 遥光道:“尘鬼出现在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寻找合适的屯兵之地,二是在村子周围打听沧溟神殿的消息,古往今来,去寻神殿的人,都会路过这里。” 安宁顺着他的思路继续想:“就像鬼童一样,只不过他身份特殊,鬼城是他的家乡,他会比其他人更熟悉荒蛮,所以天帝派他来找线索。” 遥光点了点头,按现在的情况来看,估摸他们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村里很快要祭祀了,不知道这一次会抽中谁?”安宁道,“若有祭典,我跟着下去看看。” “你在外面等我。”她又多加了一句。 遥光淡笑不言,安宁直拉他袖子,非要他亲口答应:“好不好?”她知道他的,怕是会跟着她跳进湖里,但是他现在身体不好,她不想他出事。 他却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不好。” 安宁一怔。 “若再有一只狍鸮,一群火鼠该如何是好?”他一笑,这般道。 安宁望着他的眼眸微愣,下一刻抿唇笑了,情难自禁的钻进他的怀抱。 “真出现的话,我替你挡着,你只管跑得越远越好。”她轻声道。 遥光低低的笑了声,收了手臂拥住她。 “算了,我们还是一起去吧。”抱了一会,安宁叹了口气。 “好。”从善如流,也不问她为什么改主意。 原因也没什么特别的,实在是舍不得丢下他。安宁团在他怀里,只管全心全意的缩着,又叹了一回。 自己这是怎么了比中蛊还可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6.所选何人 那日夜里, 火光晃了人眼,村民们举着火把从窗前跑过,安宁和遥光跟了上去。 火焰在寺庙边围成了一个圈, 不少村民窃窃私语。 “怪物从沙漠里突然冒出来,这一次来了好几只, 吃了些牲畜,但谁知道后面会不会吃人。” “这几天要封村, 千万别往外面去了, 走不出去还平白喂了怪物。”一个老者摇头叹道。 离得近的人接连称是。 “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被抽中。”偶尔有忐忑不安的言语传来, 愁喜不明。 那老者听到了, 就道:“抽中就抽中了, 我一把老骨头了, 能为村子里做点事也是好的。” 众人都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神情复杂。 村长此时正立在大石头上,把树上的布条放进箱子里,扑簌的白布条随风飞舞, 被一一摘下来,村长抬着箱子郑重其事的搁置在红色的圆圈中,四面点着蜡烛。明黄色的火焰摇摆不定,正如场中村民的心绪。村长问旁边的年轻人:“所有人都到了没有?” 那年轻人道:“除了村子里的孩子们,其余的人都齐了。” 村长点头道:“好,开始吧。” 年轻人一挥手, 两侧各有三人分别捧上了鼎炉和各种瓜果, 其中有两人抬着一头牛, 他们在设台焚香,村民们陆续面朝祭台叩首祭拜,口中念念有词。村长执刀,砍下了牛头,正落在红色的圆圈里,烛火陡然变成了绿色,红绿颜色交杂,像怪物硕大的眼睛。 村长口中说着祝祷之词,如风调雨顺c神仙庇佑云云。话音落下,他把手伸进了箱子里。 安宁能感受到村民的不安,他们有的头上都渗出冷汗,禁不住瞥向前方,有的紧闭双眼种种表现不一而足。 村长拿出了纸条,道:“村子是所有人的家乡,一人祭拜,全村受益,今日上天已经为我们选中了有福之人。” 众人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曹笙c王染。”他忽然高声唤道。 台下有惊呼的声音传来,曹笙和王染颤抖着说了句“在”。 村长点了点头道:“你们有福了,你们儿子被神仙抽中了。” 两人僵了一下,安宁一蹙眉,不由往前迈了一步,她怎么也没猜到,这次选中的会是小诺,早知道就把他的布条从树上扯下来了。 遥光亦是神情凝重,但是他拉住了安宁,以免她冲动上前。 他们听见村民们长舒了一口气,方才的担忧和忐忑瞬间散去,事情没有落到他们头上,自然是无限庆幸,甚至还有人对王染夫妇两人和王染爹娘道了恭喜儿子。 安宁寒声道:“简直禽兽不如。” 昨日还说祭祀是件好事的王染,此时目中空空,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无声的流眼泪。 村长递给他们一个东西,边皱眉道:“哭什么,这是咱们村的喜事。” 身边的村民也纷纷道:“不错不错,确实是喜事。” 曹笙怕得罪同乡,接过了那物什,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是,大家说得是。” 安宁被这荒诞的一幕搞得全身发冷,遥光眉头皱得更紧。 村长又道:“快回去准备吧,明天太阳升起来,就将小诺领过来。” 曹笙唯唯诺诺的点头,王染已经晕过去了。 村民祭祀完毕,就各自回家了,只等明日去河边祭拜。 安宁和遥光两人缀在曹笙夫妇二人的后面往前走,彼此隔了很长一段距离。 “难怪温琼说他见到小诺倒在了水边。”安宁低声对遥光说,原来小诺就是祭品之一。 “这些村民未免太过残忍。”她又忍不住道。 遥光叹道:“曹笙夫妇是关键所在。” 安宁晓得他指的是什么,亲人的态度确实很重要,她隐约觉得小诺会受刺激。 心下难安,他们就跟在曹笙两人身后,在离他们屋子还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以安宁的道行是可以听到屋里面对话的。 “爹娘,你们回来啦。”小诺似乎被吵醒了。 王染进门时,尚捂着脸无声的掉泪。曹笙缓了好一会,才道:“没事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安宁脸色变得很难看,曹笙夫妇二人竟默认了结果,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这儿子是路边捡的? 小诺“哦”了一声,不过他是知道双亲去做什么的,就嘟囔了一句:“娘,村长伯伯今天选到了谁?” 王染说不出话来,曹笙的声音有些颓唐,说道:“跟你没关系,快睡吧。” 小诺奶声奶气的道:“只要没选到爹娘阿公阿婆,还有阿元哥就好。” 王染和曹笙俱是沉默,无言以对。 小诺也不再说话了,沉沉睡去。王染终是哽咽出声:“为什么是小诺” 曹笙只叹气不言语。 这个晚上格外漫长,安宁和遥光都没有回去休息的意思。 太阳从东方爬上天际,天边泛起鱼肚白,屋子里的小诺被双亲唤醒,安宁听他说:“爹娘,现在什么时辰了?” 曹笙说:“太阳快出来了,咱们得去河边了。” 随后是一阵窸窣的声响,小诺穿上了衣服,被曹笙抱着走出门,他兀自叫道:“爹,还没吃饭呢。” 曹笙抹了下脸,声音断断续续:“咱们一会吃,村长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 小诺睁大眼睛,开心的拍起手来。他又扭着头去和王染说话,因此没有看到安宁两人。 安宁确实有心想要去救那个孩子,但如果现在救了他,他们就永远不知道鬼童从何而来,也无法确定这里隐藏着沧溟神殿什么秘密。她仔细思量了几遍,克制住了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 “我们可以在水下救他。”安宁咬唇,对遥光道。 遥光点了点头。 湖边搭了一个祭台,台上摆着昨日见过的物什,曹笙抱着小诺越过人群,小诺见到了自己的阿公阿婆,还有阿元。 阿元脸色苍白,小声叫了他名字,小诺笑着对他招手,阿元想说什么,却被他爹按住了。 “你想替他去么?”安宁听到阿元的爹这么说,阿元嘴唇都白了。 村长慈眉善目的站在最前面,对小诺笑了笑,道:“来啦?” 曹笙无声的点头。 村长给了小诺很多糕点道:“快吃吧,吃饱了,太阳就要上来了。” 小诺看了看爹娘,见他们没制止他,就接过糕点吃起来。 “爹娘,你们吃。”他一个人在一群人面前吃东西,还有点不好意思。 王染掉着眼泪,把他的手推回去,道:“好孩子,你自己吃吧。” 小诺虽然年纪小,但也觉得气氛不大对劲,让他很不舒服,于是眼里生出了几分疑惑,吃得也越来越慢。 咽下最后一块糕点,他被村长抱过去了,小诺怔道:“爹娘” 他的双亲低下了头。 村长抱着他走到台子上,高声道:“小诺年幼,却是天选之人,今早阳光普照,洗涤尘埃,正适宜祭祀石神” 他说了很长一段祭文,小诺隐约觉出些什么,在他怀里动了动,连声唤道:“爹爹娘亲!” 村长指使人上来,捆住他的双手双脚,系上了一个铜铃,随着他摆动叮叮当当的响。 小诺被人绑住,眼中露出恐惧,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急切的叫嚷,可是下面的双亲早就把脸埋在了地上,根本不敢抬头。 “先送牲畜吃食。”村长点了香,一挥袖。 祭台上的东西都倒进了湖里。小诺意识到危险,大哭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来救他。 “阿元阿元!”他被拉去湖边,余光看到了阿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哭喊。 “阿元哥,你救救我!”小诺扯着脖子看,带着奶音的声音凄厉起来,他很害怕。 阿元抬头了,脸上惨白:“小诺”他的身子抖成筛子。 小诺“哇”的一声哭了,泣不成声,湖边充斥着孩童惨烈的哭声。 村长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把嘴堵上吧。” 小诺一句“爹娘阿元”刚说了半截,就被堵住了,他瞪大眼睛,死死的盯着阿元的方向,被拖到湖边时,依然扭着头望着。 他没有看到一个站起来的人,他们都跪着,虔诚的念着祭文,不敢抬头。 就连阿元也没有。 为什么呢?彼时三岁的孩童想不明白。 眼泪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呜呜叫着,不断的挪动身体。 为什么平时疼自己的双亲没有拦着呢,为什么平时给他东西吃的叔叔婶婶没有说话呢,为什么自己的好朋友阿元也不帮他呢? 他说等自己长大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他们了,可现在他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了。 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孩童小小的身体被冰冷的湖水包围了,他是睁着眼睛被抛下去的。 他还不懂什么是恨,只是难过和生气。 湖水很冷,他在水里冻得打颤,很多黑色的东西从水底冒上来,围在他身边。 他拼命的睁眼,竟透过浑浊湖水,看见了一张张狰狞的脸! 小诺“呜呜”的叫着,眼中有浓烈惧意。 突然间,一只手出现在眼前,穿过黑影拉住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7.诡秘之地 安宁衣裙飘荡, 在水底开出黑色的花,她一手探过去拽住小诺, 带着他穿梭在黑影之中, 乌压压的黑影浸满了湖水,直将几人往深处赶。 安宁本想将小诺先带出湖去,转念却想现在出去他无家可归,怕又会出事,于是只好潜进水里。 湖水非常深, 像无底的深渊, 按照这个深度来看,百年内是干涸不了的, 村民们未曾探过深浅,想得就偏颇了些。 遥光比她更早入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 可以在失了道行的情况下不被鬼影所扰。水下石壁延伸, 安宁在漆黑的水里寻找遥光的位置, 忽然看到一根金色的丝线蹿到眼前。她目中一亮,抱着小诺向光芒指引的方向飘去。 坚硬的石壁上开了一个洞口,金芒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安宁挥袖落在洞口伸出的狭窄平台上,与遥光隔着一层仙障。 遥光收了仙障,从她怀里接过了小诺, 安宁发现湖水没有涌进石洞。 “此处原本就设了阵法。”遥光道, 他的仙障是为了挡住黑影。 安宁点了点头, 又打量他,轻声道:“你没事吧?” 遥光握了下她的手,以示无碍,安宁放心了。 两人看向小诺,小诺手脚上的绳索已经被砍断了,但还有红色的印子,他一直睁着眼睛,没有出声。 三岁遭逢大难,他眼中装满恐惧,黑色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血色,遥光注视他片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手指闪过一缕金光。 小诺眼里的红色倏地一涌,大声哭了出来。 他在遥光怀里蹬来踢去,拼命的挣扎,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痛苦不堪,抓着遥光的手臂就要咬下去。安宁一怔,赶快把他从遥光怀里抱出来。 “小诺。”她唤了他一声。 小诺尖叫,推开两个人跳下去,蜷缩在了角落里。 安宁要过去,遥光拉住她:“让他发泄一下。”若是他不哭不叫,会出大问题。 安宁停住了脚步。 “他们都不要我了。”小诺喃喃自语,边哭边道。 “他们没有不要你。”安宁无奈的道,但她委实不会哄孩子,何况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的双亲确实将他抛弃了,但凡有一丝挽留和抗拒,他也不至落得这样的下场。 小诺小小的脸颊有些颤抖,他道:“村子里都是坏人。” 安宁没有接话。 小诺道:“为什么被抛下来的是我呢?” 安宁缓缓蹲下身子,道:“在你之前,还有很多人对不对?” 小诺死死咬着唇道:“可是这样是不对的,所以他们都是坏人,连阿元也是。” “他是个胆小鬼。”他神情扭曲起来。幼小的孩子没有大人心思复杂,非黑即白,错与对界限分明,所以喜欢和恨都来得更直接。 他觉得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心里的美好全部毁于一旦。 安宁实在不知该怎么劝解,只是伸出手,想再抱抱这个孩子,小诺尖叫着躲开了。 “怎么办?”安宁束手无策,对遥光传音道。 遥光眉头紧锁。 小诺哭叫声不绝,谁都制止不住,洞外的鬼影露出一张张脸,就趴在法障外面,嬉笑贪嗔,它们试图钻进来,却是不能,只好在湖水里飘荡,突然,它们幽幽的叫起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安宁没料到鬼影竟会出声,闻言一惊,剑气劈了过去,不少鬼影灰飞烟灭,其余的四散奔逃。 “杀了他们”这次声音从她背后响起,说话的竟是小诺! 他的嗓音粗嘎,不似一个孩童,倒像是阴冷沧桑的男子。 遥光叹了口气,手掌有微光,悄无声息的笼罩住了他,小诺没来得及躲避,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安宁心中也暗叹了一声,大抵明白“鬼童”是怎么来的了。 遥光上前抱过小诺,低声道:“先不急着回村。” “你是怕他受了什么影响,当真杀了全村的人?”安宁问。 遥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他情绪不稳定。 “不过,他现在还没有修为。”安宁心中顾虑的和遥光差不多,送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诺回去,他会死,如果他变成了鬼童再回去,全村人就完了。 安宁不禁为难,身上发凉。 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是石洞的入口,脚下一条路是通向石洞里面的,两人决定继续往前走,在保证小诺安全的情况下,探一探这古怪的洞穴。 安宁变出青色的火焰,一朵接着一朵沿着路飘荡,照亮了一方土地。 有了光芒的照耀,他们才发现石窟里不同寻常的地方。 “地面上有东西。”类似于琉璃一般透明,反射着青色光晕。 安宁右手罩住黑气,捡起了它,那是一片墨色的叶子,散落一地。 她拿给遥光看,边道:“这东西就是小诺给我的那片。” 遥光把两块都放在掌心,大小形状一样,里面还流窜着不明的气息。安宁也察觉到了,这与在地面上时的状态不同。 她立刻就把叶子拿回来了。放在他手上,她心头不安,总觉得这些危险之物会伤了他。 遥光眼中一暖,轻浅的弯了下唇。 安宁兀自琢磨着叶子:“不是魔族之物,有腐朽的味道,是不是和尘鬼有关?” 遥光思量一刻,道:“把它碾碎试试。” 安宁微怔,依言而行,墨色的叶子坚韧,不断灌注魔气才看到裂缝,她直接加大了力度,叶子刹那崩碎,化为黑红色的烟雾。 她后退了一步。 烟雾在面前扩展,浮如屏障。它不是无形的,飘浮不定的雾气里演绎着一些古怪的画面。一个男子泡在水里,被几双手抓着拖进黑暗中,视线一转,便看见尘鬼庞大的身躯。 另一片树叶里是一个老者,同样被拖入黑暗,他目中惊恐,跌坐在地上,四面散落着许多残肢。 安宁又捏碎了几片,画面皆是如此,出现的人有老有少,衣着朴素。 “会不会是这里的村民?”安宁猜道。 遥光补充道:“是村中被扔下湖水的祭品。” 安宁觉得大有可能:“如果这么说,这个村子还真奇怪。”人们死前能抽离记忆,像种情之术一样,展示给后来人。可惜被冲到岸上,没有人捏碎它仔细看看,否则湖下发生的事,村民应当能知晓一二,在祭祀石神时能多加考量。 感慨了半刻工夫,安宁捡了些叶子放进锦囊里,想着将这些带出湖,警醒村民,捡了一会,却又放弃了,全部洒了出去,心道:村民愚昧,看到又能如何,没准他们还会自己骗自己。 安宁甩了甩头,将思绪拨至一旁,看了眼前方漆黑的路,拉住遥光衣袖道:“不如你在这里等等,我去看看罢。” 遥光顾及怀中的小诺,这次没有坚持,点头道了声好,叮嘱她万事小心。 安宁转身欲走,哪曾想又被一声呼喊叫住了。 小诺突然醒转,揉了揉眼睛,唤了声姐姐,两人都吃了一惊。 他似乎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了正常,面上没了阴冷扭曲的样子,乍一看和从前没有差别。不过吃惊之后则是疑惑,小诺一个凡人,是不可能轻易破开遥光的法术,自己醒过来的。 “姐姐,小诺不要留在这里,我也要去。”他小声哭泣道。 安宁心中疑虑重重,但表面还是不懂声色,道:“你不会一个人在这里,还有哥哥陪着呢。” 小诺摇头道:“不要,我想和姐姐一起。” 安宁和遥光对视了一眼。 “里面也许有妖怪。”她道。 小诺抖了一下,然而他嘴上依然道:“这里太黑了。” 然后嗫喏道:“我脑袋疼,脑袋里有东西。” 两人俱是一怔。 小诺叫唤起来:“他让我‘杀了他们’。”他眼睛有水光和恐慌,小手抓着遥光的衣襟,轻轻发抖。 安宁愕然,却也无法,劝不管用,也想不通这个孩子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只得暂且答应他。 于是三人踩着满地的叶子前行。 越往前走,安宁心跳的就越快,小诺表现的太诡异,像一个不安因素,放在他们身边。遥光拉住她的手,向她传音:“别怕。” 安宁看着他的眼睛重新定了定神。是了,他们曾经过那么多诡谲险关,此处实在算不得什么。 湿漉漉的石头路变宽了,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空气粘腻。 安宁将青色的光团扩大了一些,看到石壁上挂着许多巨大的树叶,足有一人高,树叶是深绿色的,层层叠叠包着东西,叶的脉络鲜明,每一根都流着鲜血,滴在地上。 这是尘鬼的巢穴。 有的叶子包裹的不太紧密,露出叶子里人的一只手臂,充盈着黑气。 安宁秀眉紧蹙。 小诺埋首在遥光胸前,似是不敢向外看,但在两人视线不及的地方,他倏地咧嘴笑了一下。 黑色的瞳孔被血光罩住,鬼气森然。 “姐姐,前面是不是有怪物?”他小声问。 安宁道:“还不知道。” “那些被扔进湖里的人,是不是都变成了怪物?”他闭着眼睛问道。 安宁默然。 “那我也会变成怪物吗?” “不会。” 小诺忽然笑起来,转头看向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8.阴暗心魔 电光石火之间, 安宁脑海一片空白, 下意识的向遥光扑过去。 遥光伸手, 金光一闪,替他挡下了一击, 小诺咯咯笑着落到地面上,后方就是孕育尘鬼的叶囊。 安宁抽出了剑,冷然道:“小诺, 回来。” 小诺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面是心魔, 阴狠如尘鬼,一面还保留着些许童真, 而他们正眼睁睁看着阴狠的那面吞噬善良的那面,这个过程奇快无比。 但是哪怕如此, 安宁依然下不了手, 她还记得那个孩童天真无邪的模样, 他不是鬼童,至少现在还未完全丧失心智。 小诺扶住叶脉, 手上顿了一下, 他的眼睛一只是普通的黑色, 另一只变成浓烈的红色。 “我爹娘不要我了。”他黑色的那只眼睛流着泪, 孩童般的奶音劈裂开,竟有种刺耳的感觉。 “阿元也不要我了, 他们都不是好人!”他尖叫道。 安宁紧紧抿唇, 然后深吸一口气, 道:“但你是好人,对不对?小诺是好人。” “如果你现在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你就变得和他们一样了。”她道。 小诺听着她的话愣了愣,又连连摇头道:“好人没有用,小诺被扔下湖里了,但坏人还活着,为什么他们没有死?”他的尾音越发尖锐。 安宁的话卡在喉咙里,她知道小诺所言偏激,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语句。 “坏人就要受罚,”小诺接着叫道,“我要杀了他们!” 他的表现太过疯狂,黑色的石洞里血腥气浓烈,蹿入鼻腔,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刹那间天摇地动,大石纷纷下坠,砸向几人。小诺立在摇晃的巨石地下,安宁将一块石头击成粉末,伸手去拉他,小诺大叫一声,抓着她的手就啃,血渗出来,大石同时掉了下来,地面裂开一道口子,遥光伸臂护住安宁,将她扣在怀里,另一只手把小诺拽出阴影。 他闷哼了一声。 安宁反身抱住他,摸了一手的血,小诺举着一个尖锐的石块刺向两人,被遥光挡住了。 安宁眼睛瞬间红了!怒气忽的滚上来,无脸仙君方才正救他,竟也被他伤了。 遥光右手金芒闪过,似欲罩住小诺,小诺尖啸一声,不断后退,扯住叶囊抛向两人,勉强挡了一挡。 “你们不要过来!”他大声道。无数鬼影如同苏醒一般,从黑洞里钻出来,腥臭更浓了,他们能感觉到叶脉膨胀了起来。 小诺咯咯笑着,道:“来不及了,怪物已经去杀他们了。” 他又歪了一下头,道:“可是我爹娘c阿公阿婆怎么办呢?” “我要自己去找他们!”他眼眸变成了血红,再不留一点常人的黑色。 安宁沉了沉气,终于抽出剑来对准了他。 遥光却传音,说了句:“他出不去。”他早在洞口设了法阵。 小诺被唤醒了心魔,受鬼影驱使得了道行,但修为不太高,他尖叫这撞在金色的法阵里,四面金光一闪像口钟一样将他扣住了。 “走。”两人捆着他飞入湖中,向岸上浮去。 湖底裂了条缝,黑影和尘鬼从裂缝里孵出来,湖水都被染成了黑色沸腾起来。 村庄已经被黑气淹没,惨叫声此起彼伏,小诺趴在罩子上,似也被外面的惨像惊住了,他停止了喊叫,瞪着眼睛往外看。 地上墨玉般的叶子越来越多,也就意味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小诺又开始笑起来,安宁和遥光蹙眉,十分无奈,两人对视一眼,将罩子留在原地,飞入黑气里。 不多时,就提了两个人出来,他们将小诺的双亲寻来了。曹笙和王染身上带伤,看样子是被吓晕了,两人被丢在小诺面前,小诺的笑声戛然而止。 安宁施了个法术唤醒了他们。 曹笙和王染咳嗽着睁开眼睛,一抬头就愣住了,王染大叫一声又要晕过去,而曹笙浑身发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小诺” “闭嘴!”小诺气急般的叫道。 两人瘫坐在外面抹泪。 小诺道:“你们不要我了,我要杀了你们!” 曹笙和王染身子一震,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一样。 “孩子,我们的孩子啊。”王染失声痛哭。 “你原谅我们吧,娘给你磕头。”她说着,就伏下了身子。安宁撇开了头,看到这一幕心中发闷。 小诺被神器之力困住,注视着双亲不说话,而后又冷然道:“阿公阿婆呢,阿元呢,他们都该赎罪。” 曹笙夫妇二人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宁此时插进话来,道:“你真的想见阿元吗?” 小诺红着眼咬唇。 “他在这里。”方才他们去过阿元的家,没有找到他,但是见到了一片存放记忆的叶子,想来那是阿元留下来的。 她捏碎了手里的叶子,虽然不太清楚最后一段记忆是怎样的,但她隐约觉得阿元会有话想对小诺说。 画面比其他人的都要长,是从他离开祭台开始的。他们看到阿元被他爹拽着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挣扎着回头,然而力气终是拗不过大人。 回到了家,他趁着他爹外出,溜去了后院,拖来几块木板用绳子捆好,又拿了一条极长的绳子系在板子上。随后他偷偷出门,避开人群向湖边飞奔。 小诺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元把板子放下湖,将绳子的另一头系在大树上,自己顺着绳子滑了下去,他十分紧张,额上都被汗沾湿了,但还是努力站到了板子上。 影子里的画面有点模糊,小诺却还是看清了他低语时的嘴型,他说:我来救你了。 余下的影像消失在黑色的雾气里。 眼白里的血色悄然褪去,小诺的嘴唇白了。 就像在无边的黑夜里看到一束刺目的光,他捂着眼睛缩成一团,缓缓把头埋在膝上。 周围燃烧的黑色火焰c飘浮的落叶灰尘,忽在他蹲下去的一刹那全部定住了,王染消失,只留下曹笙一个人跪在小诺面前。 安宁和遥光明白,从此刻开始,他们所见的便是现实中的鬼童了,他们在一个呼吸间脱离了幻境。 鬼童蜷缩在角落,曹笙如脱力般,冷汗浸湿了衣裳,他转头看到了安宁两人。 “你们”他低哑的开口,破天荒的道了句,“谢了。” 两人沉默。 在他的口中,他们听到了真实的故事。他说,他们村子的人都被小诺和尘鬼杀了。 祭祀日那个晚上,他和王染见到了妖魔般的孩童,他浑身是血,惨笑着要将他们杀掉。他们觉得对不住孩子,就在他面前自尽而亡,化成披着人皮的厉鬼,于世间游荡。小诺做什么,他们就陪着他去做,但无论做了多少事,从前天真无邪的孩子都回不来了。 他们一家三口一直活在九幽地狱,不得救赎。 安宁对曹笙和王染没什么好感,只可怜一个好好的孩子毁在他们手上,引出了这么多祸事。要不是他们需要破解幻境,带鬼童逃离心魔控制,这里面的事他们大可不管,这样的爹娘不要也就不要了。 “不管怎样,多谢你们救了他”曹笙言毕叹道。 “救我,谁能救我?”他的话却被打断了。 几人望向在一旁许久无声的小诺。 他眼睛正噙着泪,手脚冒着热气,竟呈现出消融之象。世间厉鬼都有心愿或未了之事,执念化解,便能离去。只是大部分的厉鬼,做了太多错事,哪怕死去也不能再入轮回。 三人都意识到了什么,曹笙悲鸣一声,冲过去抱住他:“我儿” 小诺叫了声“爹”,接着道:“我看到阿元来救我了,他那么胆小,却下湖去找我了。” “可是你们都没来,小诺很难过。” 曹笙哭了出来:“都是爹娘的错。” 小诺躺在他的臂弯里,仿佛又有了三岁孩童的天真模样:“爹,如果我死了,还能去找阿元玩吗,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曹笙不停的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小诺盯着他,舒了口气道:“那就好,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曹笙肝肠寸断,崩溃之下向安宁和遥光膝行了几步,连声道:“求求你们,救救他,你们在幻境里救过他一次,这次能不能大发慈悲。”他的声音颤抖着,抱着小诺冲他们叩首。 安宁不是不想救,但仓促之下,想不到有什么法子能助他。 刚要摇头,却听遥光叹了一声,从墟鼎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放在小诺的眉间。金色的一片,微小又璀璨,蕴含仙气,安宁定睛一看,认出来了。 那是他被艳姝剜下来的仙骨! 她抓住他的手,想劝又不能,心尖疼得不得了。 曹笙也感知到了那东西的来源,咚的一声磕了个响头:“多谢多谢仙君。” “不必谢我,”遥光抬手,化尽仙骨,道,“轮回之路不好走,你陪他去吧。” 曹笙收紧抱着小诺的手臂,道了声“是”。 安宁两人立在残缺的幻象中,注视着两人的影子慢慢变淡。 曹笙也看着他们,在即将消失的一刻,他最后对两人说了几句话,言语有感激之意:“尘鬼之事,我们所知不多。但听天帝无意中提起另一桩事,他说,从前的六界不是他的。” 两人一怔。 “仙君万事小心。”他俯身再拜,直到身影彻底散入虚无。 幻境也完全消散了,徒留满目黄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9.寒渊来信 两人落在沙丘上, 天枢和温琼几人匆匆赶来, 头一件事就是将遥光上下打量了许多遍。 天枢道:“方才见幻象中黑雾弥漫,我们担心了很久,但看你未发指令, 没敢轻举妄动。” 温琼连忙点头道:“不错。殿下一切顺利?” 遥光道:“有所获,可惜和神殿有关的东西依然不得而知。” 天枢便道:“神殿可以再找, 人没事就好。” 几人于是折返回营, 遥光将幻境中发生的事和众人说了个大概,只隐去了用仙骨救鬼童的一节。 天枢听完, 对曹笙所言很有几分好奇,但眼下没有其它线索, 无法还原真实情况, 只得暂且搁置在一边。他嘱咐遥光好生歇息, 带着温琼再度前往鬼城, 看看还有什么关于神殿的线索。 安宁跟着遥光进了大帐,将风沙隔在了门外。 他神色如常,眼底却有丝倦意, 以凡人的体质启动神器, 确实不大妥当。 安宁让他去榻上歇着,遥光却转头拉住她, 道:“一起?”荒蛮幻境, 鬼影重重, 她也累了很久。 他言语坦然, 没有多余的意思, 安宁脸颊还是微红了一下,然后钻进了被窝。被子里面有点冷,两个人的体温刚刚好烘热它。 安宁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遥光转头,见她目光炯炯的望着他。 她抿了抿唇,伸手捂着他的眼睛,呢喃道:“我想看着你睡,看一会就好。” 遥光听了她的话,嘴角忍不住翘上去,握着她的手亲了亲。彻底失去一块仙骨,胸口隐隐作痛,他没敢皱眉,也没有告诉她,只与她十指紧扣,沉沉睡去。 安宁一动不动,柔软的身体倚在他身边,将自己的暖意传递给他。她注意到了他的面色,比进入幻境时更苍白,也许是那块仙骨的缘故。她并不清楚神仙失了仙骨会如何,印象中唯一一个被剔去全部仙骨的神仙是文澈,最后他堕入阎罗,变成了鬼怪,那么一小块呢? 联想他胸口的伤,她越想越不安,就支起身子,伏在他身上,用没被瓦住的那只手,轻轻的拨开他的衣襟往里探。 指尖注了些灵力,虽是魔族的力量,但仙魔间也没有明确的排斥,料想会有用处。撩开一层纱布,底下果然透出了血色,她的指尖轻盈的落在上面,修补着裂开的皮肤。 那里因为缺了一块仙骨,好像陷下去了一点,她放轻了动作,仔细的摸了摸,不太确定筋骨有没有问题,正想再探一探。 外面传来兵甲之声,温琼的声音带着几分雀跃的响起,道:“殿下,末将有事禀报!” 遥光几乎立刻就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了伏在自己身上的女子。 安宁脸腾的一下就红了,窘迫大过羞涩,温琼回来得未免太快,她来不及换姿势,眼下这模样太像自己在偷偷轻薄他了,两只手都不在正常的地方。 她火速抽回了自己的手,幅度略大,遥光闷哼了一声,安宁一愣,以为自己碰到了他的伤,却听那声闷哼很快变成了闷笑。 “是不是弄疼你了?”她咬唇。 遥光道了声“还好”,安宁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觉得他的声音里含着促狭的笑意。 “我还没来得及”她是想说,还没帮他处理完伤口,但话一出口,感觉还不如不说。 这次他是真的笑了,一手环住她,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安宁一愣,鼻尖碰到了他的鼻尖,在对方瞳孔里能看到自己。 “来得及。”他当然知道她想做什么,他的阿宁,每时每刻都在关心他,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他的手插进她的发里,略一抬头,就吻住了她甜润的唇,安宁被吻得身子一紧,耳垂都有些红了,但唇瓣相触的感觉太好,只要粘上就很难分开。 她的发丝落在他的鬓边,像一层纱幕一样将两人的脸庞挡住,她沉浸在缠绵的气息里。忽然想起来,在幻境里他们有好几天没有这样亲近了。 不如补上? “殿下!殿下你在吗?”温琼扯着脖子喊。 一声惊醒梦中人,安宁费了好大力才停下来,脸颊被熏红了,像熟透的果子。 遥光侧头亲了亲那片红晕,低声道:“我好了。” “什么?”安宁微怔。 “伤。”遥光一笑。 安宁噗嗤一声笑出来,低头咬了一下他的唇,道:“那这样呢?” “更好了。” 天知道他是哪里学来的情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师自通?安宁微嗔了他一眼,蹭了蹭他的脸庞,终于舍得从床上下来了。 遥光换了一身裘衣,安宁抚了抚领子上的毛,替他披好。 温琼已经在门口开始转圈了,看到两人出来,赶快迎上来,刚要开口,盯着遥光的嘴道了句:“殿下,你嘴上怎么了?” 安宁往裘衣的绒毛里躲了躲,遥光则面色淡然:“天干物燥,有点上火。” “哦。”温琼摸了摸后脑勺,荒蛮确实干燥。 “出了什么事?”遥光问他。 温琼兴奋起来,道:“和鬼城有关,殿下请随属下来。” 两人就和他一道去了营地外视野最宽阔的沙丘上,天枢和一队人马已经在此等候了。两人顺着众将士视线看向鬼城,惊讶的发现鬼城竟在半个时辰内变了模样。 原来的鬼城几乎是一片平地,只有少许的几段沙化严重的墙壁。而现在,鬼城内筑满了和黄沙一般颜色的墙壁,且它们不是整齐的排列着,有各种弯曲的形状。 “我已经派人进去查看过了,不是阵法,里面也无幻境或者其它什么危险的法术。”天枢道。 遥光沉吟道:“可曾从天上俯瞰过?” 天枢点了点头,面上已有明显的喜色露出来,道:“我也是这样想的,确实发现了些妙趣。” 他抖出一张布来,上面用墨水画着一些线条,他展开给两人看:“你们觉得像什么?” 上面线条蜿蜒曲折,但却是东西朝向,四方各有疏密,安宁便道:“地图。” 天枢笑道:“是地图。” “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通向神殿的地图?” 众人都愣了一下。 傍晚,遥光和众位副将在大帐里商议事情,安宁只听了一会,就独自走出去了。 月牙挂在干净的天穹上,流云很薄,覆着月光,她就迎着月色立在沙丘上。 “主上。”一个男子穿着黑色斗篷站在她身侧。 安宁看了他一眼,道:“和我一起等个消息罢。” 男子点了点头,默然候在一旁。 “你和你弟弟还真像。”她似无意般轻叹了一声,话里指的便是薛哲和薛牧二人。 薛哲瞳孔缩了一下,声音低哑而生硬:“我没有弟弟。” 安宁不说话了。自打薛哲见了薛牧之后,就将他关起来百般折磨,吊着他一口气,不至于死了,却也让他活得了无生趣,这样的折磨没有尽头,他们兄弟俩谁都没个痛快,但看薛哲的样子,似乎不准备停手。 但他们的家事,安宁不方便插手,今日她也不是为了他们才出来的。 她在等一只灵雀。 夜里很安静,她能听到雀鸟挥动翅膀的声音。它从流云里钻出来,很准确的判断出了她的位置,由半空落在她的掌心。 雀鸟有灵性,主动伸出腿,任她拆下上面的纸条,然后跳到薛哲的肩头,抖了抖挂满沙粒的羽毛。 安宁发现纸条上的字迹不是艮伯的,而是苏浔的。字不多,她却读了几遍。 “这是从魔界来的。”当下只有薛哲是魔族人,且他的法术还是她教的,安宁便将他算作自己人,也不瞒他。 薛哲沉默点头。 “魔界不久前被尘鬼围攻了,但是现在,尘鬼得了信,要入荒蛮之地阻截仙界兵将,”安宁道,“由文澈统领,倾巢而出。” 薛哲抬头看向女子,她背朝着自己,黑色的衣衫微微扬起,月下只有一个窈窕的剪影。 “是否有需要我的地方?”他顿了一下,对她道。如果和他无关,她不会等个消息还要叫上自己。 他似乎猜对了,安宁点了点头:“我们已在荒蛮深处,离寒渊不近,我希望你能带一队人马,前去接应魔界族人。我也会留下印记,让他们方便寻找仙界军营的位置。” 薛哲皱了下眉:“魔界族人?” “你要派兵支援仙界。”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她和那位仙界太子的关系众人皆知。 他想了想,又多问了一句,心里方有底:“是哪族人?” 安宁微低下头。灵雀跳回她的掌心,小小的爪子扣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似也好奇的望着她。 她笑了笑,认真的道:“全部。” 薛哲霍然睁大眼睛,惊道:“什么?”他是不是听错了。 “尘鬼倾巢而出,只凭仙界这些人手恐怕撑不了太长时间。”她思量着道。魔界的力量,是遥光费尽心思替她保存下来的,如今也该用上了。寒渊没了可以再建,他们若输了,天地沦陷。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何况苏浔手里尚有一块神器,须得交给仙界。 “你准备一下,尽快出发吧。”她道。 薛哲目光复杂,许久,应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0.仙界秘闻 薛哲大半夜带人离开军营, 就算再隐匿行迹, 还是惊动了仙界的兵将。 安宁向众人解释, 尘鬼大军将至, 她有意调魔族人来帮忙, 薛哲前去接应。众人不疑有他, 诸如天枢温琼等人, 都舒了口气。他们一直在担心,若尘鬼到来前, 他们无法找到神殿的入口, 有可能会困在荒蛮,有魔族加入分担, 压力会小一点。 “我们手上有神器,找到神殿之前,可以用神器之力布置法障, 确保兵将的安全。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天枢道。 众人都是明白的,杀掉更多尘鬼, 乃至完全铲除它们,才是最终目的。 后面有硬仗要打。 这一夜, 大帐中的烛火不熄, 遥光和天枢研究了鬼城得来的地图,划定了新的行军路线。在天枢走后,遥光也没闲着, 重新将路线推演了几遍。 安宁坐在另一侧陪着他, 手里随便握了一本书, 却怎么都看不进去,转而透过烛火去看身边的人,托着腮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晨曦微芒漏进大营,遥光放下了笔。视线碰到女子的目光,便向她笑了笑。 安宁弯了眼眉,小步挪去他身边,偎进他怀里,十分温柔乖巧。 遥光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发顶,鼻间尽是女子柔和的香气。 “明日拔营,要加快行军速度了,去神殿的路,已经出现尘鬼踪迹。”遥光道。 安宁有道行在身,不觉得有什么辛苦的,就是怕他太过劳累,于是道:“若累了也可以歇一歇的。”反正他们有神器在手,顺便还能等等魔族人。 “我给苏浔递了信,他们应当出发了。” 遥光又听她继续道:“这次文澈围攻魔界,苏浔克制住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倒是让我刮目相看。我总怕他一时气急,做出什么事来。你知道他有多恨文澈。” 遥光也微微一笑,道:“没事就好。” “他最听你的话,等他人到了,你也劝劝他。” 遥光道了声“好”,安宁来时便和他说了苏浔的事,所谓劝解,也不是让他放下仇恨,只不过是让他别太为难自己,因为逼迫过甚,会有危险。 安宁还问了他关于神殿的事,遥光便将方才推演的行军路线和后续安排都告诉了她,这条路也是魔族要走的。 按道理来讲,他们时间充裕,只要天帝不直接追上来,是有机会将神殿中的宝物收入囊中的。可惜未知因素太多,但凡有一点问题,都有可能全军覆没。 她感觉加上魔界的人,也不太够用。 遥光听她说了心中隐忧,就接了一句,道:“还有仙界。” 安宁微怔,什么意思? “你是说,除了这些兵将,你还有人手可用?”她好奇的问,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遥光在天界还有照应的人,不然路上是谁给他递的密信。 遥光每次都当着她的面拆信,确实没打算瞒她,不过大约觉得时候未到,没有过多解释。 “很快你就知道了。”他抱着她说。 安宁点了点头,心道其实他说不说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为了他们好。 然而事实上,安宁没等多久。因为两日后,遥光收到了一封密信,正是从前安宁见过的,薄薄的纸片金丝环绕,内含仙气。 除此之外,和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块白玉。 遥光拿着玉佩端详了片刻。 安宁从上面的气息察觉出了特别处,玉佩上被施了种情之术,有人把记忆里的一部分放在了里面,想让遥光自己去看。 遥光将她唤到身侧,意思是要带她一起去,安宁欣然同意。 两人将手放在了玉佩上。 意念穿梭,周围的景物眨眼间就变了模样,祥云朵朵,雾气漫上玉阶,抬头一看,竟是仙界天门。 遥光拉着她的手,跟随记忆指引,向前走去。 越走越熟悉,安宁小声讶道:“琼华宫?” 遥光一顿,神情诧异。安宁手指放到唇上,记起自己没告诉过他曾移魂上天,还偷溜进他书房的事,正思索着怎么解释,眼前景象又变了。 他们直接站在了琼华宫前的石子路上。 遥光目光微晃,脚步似也滞住了一下。 “这是我在仙界的住处。”他对身边的女子说道。曾经他答应她,要带她回仙界,没想到会以今日这种方式实现。 “原来不是府邸,是座宫殿。”安宁心底亦有感慨,却不愿他伤怀,便语气轻松的说。 遥光望着巍峨的宫宇,神色复杂,缓缓叹道:“父君对我一向不错。”虽然他是他从天外之界捡来的孩子,并无血缘关系,天帝却从来没有亏待过他。细心教养,吃穿用度也是最好的。他长到如凡人10岁的年纪,天帝就为他建了座宫殿,众仙见天帝如此厚待他,便默认了他储君的身份,至于后来统兵则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进去瞧瞧。”见他怔忡,安宁就放柔了声音和他说。 “好。”遥光回过神来。 上了台阶,穿过主殿,陌生的记忆牵引着他们不断往前,画面停在了偏殿花园里。 一把躺椅背对着他们,上面正躺着什么人,仙界从无黑夜,日光极好,那个人就沐浴在阳光里,绣着金色龙纹的白袍淌在地上。 安宁感到遥光握着她的手颤了颤。 那人的声音也在此刻响起,几分慵懒几分倦怠:“你来了。” 这个语气,安宁差点就要以为他能看到他们,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遥光闻言却动了,他手一紧,拉着她绕过了木椅,直接站在了那人面前,安宁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面前是一个中年人,额宽鼻挺,相貌端正,看上去很年轻,唯有一头青丝已成白发,显露出沧桑感。 竟是天帝! 安宁偷上天宫时,未曾见过天帝的真容,但瞧着眼前人的装束,怎么也猜到了。惊异之余,她握紧了男子的手。 天帝住进了琼华宫为什么呢? 记忆的主人似是在禀报事情,天帝有一阵没说话,而后道:“哦,鬼童也败了?倒小看了天枢。” 言语里无甚可惜,平淡无奇,仿佛这些人的性命与他无关。 阳光里,他仰头靠在垫子上。 “今日天气不错,你且陪我这个孤家寡人待会儿罢。” 安宁蹙眉,她原先猜测给遥光递信的人,会是贴身服侍他的阿澄,可现在,她直接推翻了这个想法,天帝不会和阿澄这么说话。 站在天帝跟前的,一定是他极信任的人。 “你看这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没有主人在,也活得不错,是不是挺可笑的。”天帝闭目,忽然感慨了一番。 他们不知道记忆的主人说了什么,只见天帝笑了笑,道:“你说的对,仙界的花草是不认主的和人一样。” 他的话停了一停,又慨然叹道:“连自己养大的孩子,也不一定与自己一心,何况旁人。”言毕,他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颜色微寒。 遥光咬牙沉默,目光闪烁。 “这么多年,六界之中,只有尘鬼还算听话。”天帝又道。 安宁猜到记忆的主人会怎么说,必然要奉承一句“六合八荒都是天帝的”才是为臣之道。 果然,天帝下一句就道:“错错错,你错了,六界难能有听我号令者。” 他冷笑了一声,道:“六界本就不是我的,夺来的东西能有什么好?” 这句话委实出乎意料,遥光和安宁都愣住了,恐怕鬼童之死终究影响到了天帝的心情,竟连这等话都对旁人说了,不过想来他的毫不避讳,也是因为所有不服管教的神仙都被他杀掉了,自己人面前没什么好隐藏的。 安宁想起曹笙的话,再对上天帝所言,不由得问遥光道:“天帝在位多久了?” 遥光道:“具体年月不知,也无人在意。”又许是时间太久,没人记得清了。 那厢天帝面色有些阴沉,他道:“往事已矣,不提也罢。待六界覆灭,我会在这片废墟上重建一个六界,然后亲自去他的坟前,问问他作何感想。” 他低笑了一声,似此情此景确然让他兴奋,阴沉之色便渐渐淡去,换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张扬和狂躁。 “当年他执意下凡,放弃六界,去寻他的道。到头来也没捞得一点好处,简直愚蠢至极!” 天帝笑了,白色的发随着他的动作剧烈的摆动。 记忆的主人又说话了,因为天帝停下了动作看向了两人,他轻吐一口气,道:“世上蠢笨之人极多,他本不在其中,可惜了” “那年他走的时候,还在跟我提慈悲一词,我嗤之以鼻,与他分道扬镳。后来我有意重塑仙界秩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先杀了他。” “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了亲,有了一双儿女,看到我时,竟也不曾慌乱,他这个人,总有一套说辞。临死前还劝我放过六界,若无众生则无我。” “束黎啊束黎,从始至终,你都是那么愚蠢,怪不得死在我前面!”天帝冷笑起来。 他还说了一些话,大多是发泄般的言辞。 安宁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惊愕的睁大眼睛,抓住遥光的手臂。 “那个束黎,你认识?”遥光猜到几分。 安宁兀自惊疑不定,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束黎是我父君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1.神殿入口 “父君以前是仙界中人?”总结天帝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了, 安宁满脸难以置信。 遥光也不比她好多少, 他曾猜测天帝与魔君龃龉相恶,这想法多少还和真相沾点边, 然而魔君的身份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看安宁的反应, 她在魔界多年, 亦是蒙在鼓里的。 记忆里的景象在天帝叫出魔君名字之后就消失了, 两人听不到更多的信息,估摸着后面天帝也没再说什么有用的,所以记忆的主人就掐断了种情之术。 轮到两人怔愣犹疑了。他们回到军帐面面相觑,各怀心事。 安宁那厢是在回忆过往岁月里, 关于父君的点点滴滴,而遥光是在脑海里找寻与魔界相关的只言片语。 最后两人皆无所获。 安宁道:“我出生后不久, 父君母后就去世了, 据哥哥说,他们不是在魔界去世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晓得。”如果哥哥还在, 或许能说出点什么, 毕竟他和双亲一起生活过很多年。 这些年里,他并没少提他们的父君, 但是大多数情况, 说的都是父君如何心怀仁慈, 救助凡人, 还说要不是扣上魔界的名号不太好听,旁人都要以为父君是修道修佛的神仙。 遥光皱了皱眉,在安宁的描述中,他们的父君确实做过不少善举,相比欲毁六界的天帝,要善良得多。 “而且我父君手里还有神器,那颗魔珠难道是他偷偷从仙界取来的吗?”安宁拉了拉遥光的袖子,小声道。 是了还有那颗珠子,魔君不惜一切代价,把魔珠和儿女的性命相连,无非就是想保住这块神器,不被天帝夺走。这么一个胸怀大义的人,的确有可能曾受仙界佛道教诲。 “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父君要离开仙界,自己去建魔界。”安宁又道。 遥光也正思量这件事,道:“会不会他们的意见不合?” 安宁抿了下唇,心道,天帝意在摧毁六界,但凡头脑清醒的人,也不会和他同流合污。 “我父君很好的,哥哥说,魔界就是父君救人救出来的,当时他救的人非常多,大家努力修炼活下来,才建起了寒渊。又因为其它几界的人,看到这群人面目残缺可怖,心中畏惧,不愿与之交往,于是父君干脆把这些人拢作一堆,建了魔界。” 遥光闻言出神,继而叹道:“魔君仁义。” 安宁点了点头,一个念头在心里打转,为了让他安心,紧接着就道:“艮伯和几位族长曾与我父君共事,我想他们也许会知道些事情。等他们来了,我去问问。” 没想到遥光听完她的话,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安宁看他神情不对,愣了一下,道:“怎么了?” “艮伯和几位族长?”她的话音未落,遥光就察觉了问题所在,心思从魔君之事上转到别处。 安宁张了张口又闭上,糟了 遥光眼中一沉,将她拉住,离自己近了些:“你将他们都唤来了荒蛮?”若她不说,他还以为只是一部分的族人,由苏浔带过来,原来竟是所有的,为了助他,她竟打算弃了寒渊。 安宁暗地里着恼自己脑子没转弯,一时最快竟什么都说了,于是两只手抓着遥光袖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没做错什么,却像小孩子做错事被大人抓住了一般,唯唯诺诺,嗫嚅沉默。遥光将她这副样子看了几个来回,哪里有半点责怪之心了,只是心疼她罢了,弃了寒渊,也就弃了退路。荒蛮之地,所有人孤注一掷,胜败还未可知,他不怕自己有事,只怕护不住她。 “寒渊是你的父君和哥哥一起建起来的。” 安宁抬头道:“我父君说,只要魔族在一起,就是魔界。寒渊没了还可以再建,只要世间再无尘鬼,哪里都可容身。” 遥光叹了口气,握紧她的手没说话。 “仙界魔界彼此照应,尘鬼再多,也终有路可走,若无路就劈出一条路来。”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遥光心中一颤,伸臂抱住了她。 “阿宁。” 安宁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两人的心跳融在一起,仿佛是一个人的模样。 “无脸仙君,我不想你有事。”她好不容易找回他,兜转了无数遭,将他放进心里最深的地方,就算天塌地陷,她也要守着他。 遥光抱紧她,不能自已。 “所以神殿要找,路要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安宁忽又抽离了一段距离,抬起眼,捧着他的脸庞道。她明白他才是最难的,毕竟要面对的是天帝,那是他的父君,输赢对他来说都是痛苦的。他从来不提他的父君,可是午夜梦回,未尝没有忆起过从前的日子,她听到过那一句梦呓,克制而无奈。 遥光扣紧她的手,心上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话剥裂开,他微俯下头,两人眉宇相抵,轻轻呼吸,他望着她的眼眸,唤了声“阿宁”。 安宁眨了眨眼睛,等着他下一句话。 然而,没有下一句了,他的吻紧跟着落下来,又深又浓,像黑夜里的璀璨银河,在她的脑海炸开星光。他托着她,往上一带,将她挂在身上。 安宁嘤咛一声,伸手圈着他的脖颈,情意汩汩涌动,吻没停,方才心里那点悲欢离合的愁绪,全部烟消云散。 他将她抵在案上,她的唇润得如蜜糖,脸颊透着霞光。 他专注的望着她c亲吻她,她被他的目光撩得手脚发软,耳朵尖都是红的。 “无脸仙君”她抱着他呢喃。 “嗯?” “要不要把我父君的事告诉天枢他们?”她极力扯着一丝清明,在彻底磨灭前,商量一句正事。 遥光低头看了看她晕红的脸,无奈的笑了笑,确实开始和她商量起来,道:“不如天亮以后?” 安宁双颊一红,点了点头。 他们的时间不多,得来一点快乐就要抓紧,不然天就要亮了。 遥光再度吻下去,安宁舌尖勾着他的唇齿,细密的迎合。 吻里绘着安然岁月,山水牧歌,若有一日成真,他们必在此终老。 军帐里的烛火悄悄的熄了。 翌日天气晴朗,众人拔营又往东行了近百里。 两人思量再三,终未将天帝和魔君的事告诉兵将,遥光的顾虑应在仙界照应的人身上,安宁虽好奇那人的身份,却也没有开口询问,能在天帝身边侍奉的,隐藏极深,少一人知道也是好事。 所幸众人眼下最关切的是沧溟神殿,其余细枝末节倒是无所谓。 “咱们从枯河谷绕到了祭风岭,这条线上只遇到了少量尘鬼,他们应当还没有发现咱们的踪迹。再往前有一个尘鬼屯兵的地方,我建议还是绕行,先找到神殿入口再说。”天枢铺开地图说道。 遥光看向温琼,温琼点了下头道:“末将也是这么想,惊动了尘鬼,他们会追寻而来。” “不过”天枢又轻叩了下书案,道,“问题也有点棘手。” “咱们现在还没看见神殿的入口。”温琼立刻接口。 天枢道:“对,咱们已经进入了地图指示的区域,再往前就没有提示了。”他指了一下地图最边上的位置,那里一片空白。 安宁问道:“鬼城是有异象才会出现,神殿会不会也是如此?” 天枢道:“目前还不能确定。” “那就等等看。”遥光最后道。众人点头,又围在一起研究了一番神器,神器对神殿好似没有反应,还不如在遥光手上的动静大。 众人无奈,暂时放弃了这个法子。 那天,他们又走了几十里驻扎在向阳背阴的地方。斜阳落日,染红了大片的云朵,金红色的霞光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夺目,不少兵将在巡防时忍不住抬头观赏。 安宁也站在外面,温琼恰巧从军帐里钻出来,看到她的时候微怔。 女子面容浸在霞光里,轮廓绝美,黑色的衣裙也被镶了层金边,显得低调而华丽。她赏景赏得极认真,温琼本来扫了她一眼就要走,结果被她的认真模样弄得愣了愣,心里一边念叨:不就看个风景么,一边瞥了眼睛,沿着她的视线往天上瞧。 别说,流云如鸾凤,还真好看。而且图案还不只一个,从天上连绵到地平线,似朱笔画出来的。 “你觉不觉得这些云的形状很特别?”安宁突然开口。 温琼支吾了一下,道:“是是挺好看的。” “像不像图腾?” “什么?”温琼一愣。 安宁转头,道:“你们仙界没有吗?每一族的人各自有不同的图腾,象征着族人的意志。” 温琼讶然道:“有啊,上古的时候有吧,有龙有凤有九尾,还有人首蛇身的神”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越睁越大。 诶,等等,天上这些流云怎么跟自己说的形状一样他骇然大惊。 “神殿是不是上古神灵留下来的?”安宁道。 温琼嘴上“嘶”了一声,浑身一震,不敢再看,转头大步跑走了,看样子是去找遥光。 安宁眉梢微挑,笑了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2.沧溟沙海 神殿数万年间都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六界的人都听闻过它的名号, 但没人相信它真的存在。荒蛮深处, 连绵的沙漠埋葬了许多幻梦, 神殿就是其中之一。 从未现身人世, 无人能够靠近,这足以阻挡所有追寻遗迹之人的脚步。 遥光几人不觉得自己会是特例,漫天的霞光近在咫尺, 又遥远缥缈, 就好像有人把提示放到他们眼前,却将最关键的部分故意藏起来, 由着众人去猜,而他也知道他们不会成功。 众人望着天外的流云毫无头绪。 “所有的阵法都试过了。”天枢将厚厚一摞推衍的阵图拍在桌子上。 遥光揉了揉额角。 “沧溟神殿难道在天上,否则为什么流云会有变化?”温琼突发奇想。 遥光道:“神殿并不是孤立存在的, 它被封在沧溟之界, 而这个结界据说尘封于荒蛮深处,既然直说了地名,一定是在凡间了。” 温琼“哦”了一声,继续抱臂苦思。 安宁也在一侧,她和众人一样, 没什么思路, 于是拿起天枢的阵图随便翻看, 一则寻找线索, 二则打发时间。仙界的阵法图她不熟悉, 那些曲折的关窍也看不大懂, 翻了十多页都是匆匆掠过。 不过,翻到第十九页的时候她倏地停了下来,那一页没有阵法,只胡乱写了“沧溟”二字,似乎是不小心夹在了里面。 “阿宁,在看什么?”遥光问她。 安宁微怔,拿出那张纸来晃了一下,道:“这里有张纸,只写了两个字,我看着奇怪而已。” 天枢笑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写的,没什么用。” 安宁点了下头,而后笑了笑,道:“幸好你写了这两字,不然我都不知咱们要找的‘沧溟’是哪两个字。” 天枢讶然道:“什么?” 安宁怔了一下,就道:“我一直以为,神殿的名字取自苍山的‘苍’和幽冥的‘冥’,原来不是。”她想着,千里迢迢来找神殿,却连神殿名字都没搞清楚,岂不贻笑大方。 天枢闻言一笑而过,全当插曲。 “可是好奇怪。”安宁忍不住道。 众人看向她,天枢道:“何处奇怪?” 安宁指着纸上字迹,道:“‘沧溟’两字取得古怪,荒蛮之地尽是黄沙,为何字里带水,而且意指‘海’?”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 遥光目光极深,专注的望着她,道:“阿宁,说下去。” 安宁起初是随口一说,但见遥光的神色变化,便收敛了随意的口吻,将脑子里灵光一闪的东西尽数倒出来:“古时常说‘沧海’,一望无际,水深不可测,青苍之色如明镜可映万物。而‘溟’字也是指海,不是有句话叫‘倒景于重溟’么?” “为什么明明没有水,却要取这个名字?” 众人的神情随着她的话已然变了,天枢和温琼从全然不在乎,到愕然深思,就在眨眼之间。 “这个思路没准有用。”天枢反复推敲她的话,颇为震惊的对遥光道。 遥光也是此意,看向安宁的目光带着惊艳之色。 温琼则是不可思议,磕磕巴巴的道:“难道这里有海?” 天枢道:“上古众神绕水而生,六界生灵以水为根基,方才那些图腾,玄武白虎尽皆有之,各不相同,唯一共通之处就是他们背后的流云纹路。” 温琼还没想明白:“是啊,那云有什么问题吗?” 天枢叹了口气,对他道:“如果那不是流云的形状,而是水纹呢?” 温琼目瞪口呆,他张大了嘴,本想辩驳一下,流云不就是云彩吗,怎么可能跟水一样,但回想了一下它的形态,越想越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真的很像流动的水,卷起来的样子也像波浪拍打岸边,形成的浪花。 无路可走时,前方完整的石壁忽然开出了条口子,乍见微光,众人面上都有喜色。 天枢暗叹了一回,禁不住又对遥光传音念叨了一次:“你这个贤内助好生厉害,佩服佩服!” 遥光笑而不语,注视安宁的眼中溢满宠溺,他心尖上的人,自然是极厉害的。 安宁也不知自己那番话能帮上几分忙,待触及遥光视线,才踏实下来,看样子对他们是有帮助的。 “如果按照这个说法,咱们要去找海?”温琼迟疑了一下,道。 遥光道:“应该是和流水有关的东西,就如鬼城一般,可能是天地间的异象,也可能是某种提示。” 天枢点头道:“此话不错。” 温琼道:“末将明白了,我们要留在此地观察几日,也许会有所获。” 天枢拍了拍他的肩,道:“寻找神殿当真急不得,六界找了数万年都无消息,咱们也不可能立时功成。” 温琼点头称是。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其实,说“不必着急”是安慰人的话,尘鬼的大军缀在后面,不知哪日就会追上,他们再如何隐匿行踪,架不住天上还有个道行高绝的天帝,没了鬼童,调离了文澈,他已经将视线转到了荒蛮,之所以还没有亲自出手,或是存着让他们先找到神殿入口,再夺取成果也未可知。 一夜无眠。 晨时,天气依然很好,霞光从沙漠的尽头铺开,带着炫丽的金红色。 安宁出了大帐,立在门口眺望远方,见温琼和几个副将站在沙丘上,手里拿着墨石草纸画着什么。他转头说话时,余光也看到了安宁,犹豫了一下,而后远远的转身向她行了个礼。 安宁的眼睛悄然弯出一个弧度来。 “在看什么?”遥光瞧她的神情,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安宁笑了笑,道:“你的属下都很忠心。” “温琼?” “嗯。”温琼最近对她的观感似有改变,没有太大抵触了,也许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遥光却笑了笑,道:“可能跟我没关系。” 安宁好奇的看向他。 他唇角一翘,道:“主母如此厉害,由不得他不信服。” 安宁被他说得面上微红,嗔了他一眼,什么嘛 遥光一笑,无声的拉住她的手,将素白的指尖拢在掌心。 两人挨得很近,仿佛在霞光中依偎在一起。 “无脸仙君,我刚才又想了一下,”半晌,安宁望着天边的朝霞,对遥光道,“天上的流云一定是有用的对不对,否则不会只在此地出现。” 遥光看着身边女子认真的模样,目光柔软,道了声是。 “所以这些图腾也是有用的。” 遥光点了点头,道:“我也想过此事。” 安宁道:“你有什么发现?” “这些上古图腾不一定都是有用的,”遥光问她,“可曾听说过鲧禹?” 鲧c禹是两个人,在上古时期据说是治水的高手,她略有耳闻。 “我听说过大禹治水的故事,可是我看天上没有他的图腾。” 遥光淡淡一笑,道:“鲧c禹是没有图腾的,因为水纹就是他们的标识。” 安宁眼中有几分困惑,她刚才着眼于和水有关的图腾,难道是想错了? 又听遥光道:“虽然他们的图腾分散,但是和两人有关的图腾都在。” “哪些是有关的?” 遥光道:“鲧为了止住人间洪灾,盗取了天帝的息壤,被当时在位的天帝所杀。禹继承了他的遗志,继续治水,感动了不少神灵,河伯献河图,伏羲助他丈量土地,神龙与灵龟陪他劳作。” 安宁在他说话的时候,同时在天上找图案,发现他提到的五个神灵都能在霞光里。 “咦,”安宁拉着他,惊讶的道,“你看天上五个图腾是不是围成了一个圈?” 遥光点头。 安宁又蹙起眉来:“可是天上的东西和地上的有什么关系?” 水能有什么特征,流动自由,碧波荡漾,水面平静的时候像镜子一样安宁思绪百转千回,突然在此处停了下来,有什么东西从心头破土而出。 是了,镜子! “无脸仙君,我想到了。”她眼睛发光,忍不住重复了两句。 “水面是镜子,可以照出天穹的样子,如果这里有海的话,就会有倒影。” 遥光弯唇一笑,听着她念念有词:“但是沙漠里没有水” 遥光将她的话接了下去道:“没有水,却有倒影。” 安宁一怔:“倒影?”她的视线落在远方起伏的沙丘上,沙子平整,映出天上光影变化,太阳升上来的时候,云朵在地面上投下一片阴影,依稀可以看到那些图腾形状。 五个神灵围成的完整圆圈,也就落在了沙子上。 安宁心头“咚”的一跳,面上现出十分的欢喜来。 她转头,想将发现告诉遥光,却见他的神情淡淡,似心中了然。 她立刻明白了,嗔道:“你早就猜到了。” 遥光笑了笑,一本正经的哄她:“是有人细心,提醒的好。” 安宁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 遥光伸手,将眉眼弯弯的女子裹进毛茸茸的裘衣里。 “原来温琼是在确定方位。”安宁喃喃道。 遥光低头看着她,道:“已经找到了,派了人去查看,快有消息了。” 安宁于是松了口气,在他衣领软毛里拱了拱。但愿他们一切顺利,赶在尘鬼到来之前进入神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3.荒蛮汇兵 黄沙百里, 被嘶吼声充斥。文澈立于云烟上,望着广袤的沙海,面容丑陋的尘鬼然啸卧在他的脚边。 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干燥的空气仿佛耗干了耐心, 让他略感烦躁。 然啸察觉到他的心思, 看了他一眼, 文澈摸了摸它的一颗头颅, 唇边渐有冷意:“你说,她能去哪呢?” “寒渊里魔主未露一面, 这不合常理,他们那么恨我,怎么可能不出来杀我, ”他似是自言自语般的说着,“我见到了苏浔, 却没见到魔主, 你猜这是为什么?” 然啸嘶声吼叫,不知是否听懂他的话,文澈没有在意, 接着自语道:“如果魔主不在魔界, 你说她会去哪里?” “也许我们很快就有答案了, 没准还能知道一些有趣的事情。”他的眼眸精光蹿动,深不可测。 沙漠如海, 空无一物, 天枢的障眼法可以拦住一般的神仙, 但他们面对的是天帝,怎么可能轻易摆脱追踪。文澈得天帝指令,一路追至祭风岭,按兵不动,想来神殿入口就是在这一带了。 此番让他在意的,倒不是天枢的人马如何找到的神殿,而是安宁是不是和仙界的兵将在一起,以仙魔两界的纠葛,魔主是不可能和仙界有所关联的,除非这里有能牵动她的人。据他所知,世上她最在乎的只有那个人。 而那个男子早应该被成华杀死了。 这里面有人动了手脚,还骗过了天帝,文澈冷哼了一声,低叹道:“此局布置缜密,当真了不起。” “不过他们没有机会了,”他对然啸道,“如果让他们找到了神殿,我就永远见不到婵玉了。” “他答应我,只要清除这批钉子,就帮我复活她。”他温声细语,冷漠的眼底,只在提到那个女子名字时,闪过一抹温情。 “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走得太远,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条都没有”他始终像是对着自己说的,声音如低喃,轻而凉,散在风里,很快就消失了。 面前,沙漠荒凉,绝人归路。 大营中,只留下了天枢c温琼等几名心腹将领,众人面上皆有沉重颜色。 最令人担心的一幕还是出现了,神殿的入口被神秘的力量封了起来,眼看确定了方位,但是谁都进不去,那个图腾圈住的部分如同禁地,被奇怪的法阵罩了个严密。而离他们不远的祭风岭,尘鬼大军已经追了上来,看数量应是前锋,然而就算是先头人马,也有数万之多,密密麻麻布满了沙岭。 几人要商量的便是此事。 “末将认为神殿是重中之重,既然尘鬼知道我等仙界兵将的行踪了,不如直接亮明位置,用神器做法阵护住大营就好了,争取时间研究神殿。”温琼道。 天枢也道:“我也这么想,不能浪费时间在尘鬼身上。只是这样一来,殿下的身份就暴露了。”神器的阵法只有遥光和苏浔会,这件事文澈是知晓的,天帝必然也知道。 温琼闻言有点迷茫,皱了皱眉道:“这尘鬼反正是要杀我们的,殿下又早已脱离天帝掌控,彻底分道扬镳,就算殿下还活着的事被天帝知道了,又能怎样?” 天枢瞄了遥光一眼,道:“天上会出事?” 温琼一懵,道:“什么事?” 天枢解释道:“天界还有一些神仙被天帝所困,那些人不一定都服从天帝的指令,如果殿下被发现,天帝有没有可能提着这些人,亲自下界来威胁咱们?” 温琼哑然,他没想到这层,自从离开天庭,他下意识的就把所有还留在那里的神仙划归为天帝一党,天枢此刻提醒了,他才意识到想法有误。诸如阿澄一类的心腹,都还在天上。 而安宁想的又比他们多了一层,她知道仙界有人在为遥光卖命,而且还是天帝身边的人,随着时间推移,她隐约猜到了真相,只是还未印证。如果遥光现身,最先被影响的一定是那个人,他离天帝太近了。 遥光沉思良久,道:“尘鬼的数量太多,我们在人数上不占优势,法阵必须要布置。” 所有人都张了张口,准备劝他再想想其他法子,却见他摇头道:“至于被天帝发现,是早晚的事,我们已经将这个时间往后推移了数月,如今时机成熟,不需要考虑了。” “时机,什么时机?”天枢和众位副将均是一怔。 遥光道:“反对天帝的神仙不在少数,他们神智清明,不会束手就擒。” 天枢眉宇间起了波澜,他怔然出神一刻,似乎有许多疑问的模样,但他顾忌场中人太多,于是就忍住了。 温琼这时又问:“大营可保一时太平,但尘鬼不退,我们还是免不了战上几场。敢问殿下,何时出兵?” 遥光道:“汇兵之时。” 温琼明白了他的意思,魔界众族快到了,应是仙魔两支兵马汇合之日,两方合力或能拿下这批尘鬼。 众人又谈了些具体的部署,便快步散去,各自去做准备了。 只有天枢留在了最后,他看着遥光良久,一阵沉默后,道:“以我对众仙的了解,他们早就被尘鬼吓破了胆,不会轻易和天帝起冲突。” “你在天上是不是留了人手,用以鼓动众仙?”他径直道。 遥光也注视着他,缓缓点头,终是承认了:“不错,天帝身边有我的人。” 天枢一怔,紧接着又是一叹:“你本不必瞒我。” “对不住,师兄。” 天枢摇头道:“其实我早就该猜到了,一千五百年前你就知道要留条后路,前往墟山时怎会不顾后果,想必是考虑周全才去的。” 遥光没说话。 天枢道:“你重伤后再入凡间,我替你查验伤势时,就觉得奇怪,为何你的仙骨只是被击碎了,而不是被彻底化去,或者直接拔除,这般你绝对活不了几个时辰。” 遥光叹道:“原来师兄已经”察觉到了。 天枢道:“不过那时情况紧急我也没多想,现在看来,是有人暗中相助了。” 遥光欲言,又被天枢拦住,道:“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没什么好道歉的,只要你没事就好。” 他摊了下手道:“你也不必告诉我那人的名字,我就等他率兵投奔你,看看自己猜得对不对。” 天枢的样子,倒有几分少年时赌气的样子,遥光不禁莞尔。 师兄弟间少有嫌隙,对于相瞒之事点到为止,各有分寸,很快略过了话题,一切如故。 营帐中再度剩下遥光和安宁两人。 旁人不在,安宁习惯粘着他,靠在他肩膀上,颇为感慨的道:“有个师兄真好。” 遥光微笑不言,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也猜到了,早知道和天枢星君打个赌。”她眼睛弯作月牙。 遥光目光一柔,道:“嗯,我的娘子聪慧过人。” 安宁耳垂红了一块。 “仙界已经安排好了么?”她好奇的问。 遥光点头:“等咱们的法阵完成,天庭恐怕要闹上一阵子,也好拖一拖天帝的速度。” 安宁也明白,三方人马齐聚时,就可以开始反攻了。 这一日过得极快,尘鬼也来得快,仙界才将法阵闭合,尘鬼已经到了阵前,扬沙掺着嘶吼声,在眼前耳边回荡。 神器的法阵,只有神仙和魔族能出入,仙界兵将依托法阵之力,轮流派出人马突袭尘鬼。尘鬼一时拿他们没办法,狂躁的咆哮着。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半日,午后,尘鬼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天上一朵云上现出一灰色人影,万千尘鬼似是精神一震,仰天长啸,散沙般的队伍也迅速聚拢起来。 安宁和天枢出了大帐,向天上望去。 那人浑身裹着寒意,脚边然啸体型庞大,在尘鬼的吼叫声里站了起来,黑色的火焰迸裂开,将晴空染作墨色。 安宁隔着熊熊烈火,看见了云头上那张冷漠的容颜。 多年之后,故人相见。 “文澈。”这个名字在心头翻滚了一遭,她思量片刻,倏尔右手一挥,唤出了召魂剑。 天枢拦了她一下,道:“你做什么?” 安宁道:“族人来信,应是快到此地了,尘鬼受文澈驱使,力量渐增,我可以先行一步,扰乱它们的队列,前去接应。” 天枢不放心她,道:“我派人和你同去。” 安宁本来要拒绝,但想着没准自己一个人跑出去,遥光会担心,就点头同意了。 没一会儿,温琼就快步而来,向两人行礼道:“末将带兵和魔主同去。” 天枢道:“是殿下的意思?” 温琼回道:“是,殿下在调整法阵,知道此事后,便唤末将前去说了。” 他转眸,又向安宁行了一礼,道:“末将与主上同往,必护魔族周全。” 态度十分恭谨,和从前完全两样,天枢见状挑了挑眉。 安宁不在耽搁,叮嘱了几句,就带着这些人向法阵边界飞去了。 墨色光芒闪过,她把剑一丢直插进尘鬼的心口,一连串了数只,黑色潮水劈开万顷波澜,气势如虹,剑芒所到处,数十只尘鬼灰飞烟灭。 温琼头一次见女子出手,眼睛瞬间瞪圆了一圈。 一行人杀得满地鲜红,踏着尘鬼尸体劈出了一条血路。 尘鬼退了一步,文澈有些不耐,挥袖而动,终于决定亲自出手了。 他唤出长锥法宝,正要于半空刺下,背后陡然多出一道风声,他身子微偏,将将避开。 “文澈!”一声暴喝随之响起,声音里似含滔天怒火。 众人一惊,皆转头看去。 一白衣男子窄袍箭袖,右手提一柄滴血的剑,立于尘鬼尸体之中,尘沙染上他的眼眉,为年轻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沧桑。 他出现得及时,却未看向安宁诸人,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文澈,恨意深浓。 苏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4.故人相见 苏浔的剑出得奇狠, 将尘鬼大军砍出一个豁口, 安宁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不远处赶来的熟悉面孔, 那是魔界族人,尚不是全员, 但已有大部分赶到了。 她在电光石火之间想了个通透, 持剑移步,紧跟着苏浔,向文澈追去。温琼愣了一下,想要拦住两人却是不能, 只得率身后仙兵跟上。 苏浔在魔界已经见过文澈,那时他要顾全大局,不能轻举妄动, 如今少了诸多顾虑, 压抑的怒火瞬间爆发,启明剑清光如注, 剑鸣声声似龙吟虎啸,碧波之下血气四溅,他就踏着鲜血往前走, 阻挡者皆亡于锋刃。 文澈眼神一紧,瞳孔微微缩起, 数月不见, 苏浔像变了个人, 如一柄打磨许久的剑, 裹着恨意霍然出鞘,道行更与从前有天地之别,剑意森森,一往无前。 若不是尘鬼太多,文澈一时间可能也拿他没办法,何况还有安宁在他身边。 苏浔突然间的爆发,也惊住了仙魔两界的人,因为他们原定的计划是汇兵再行商议,眼下却省了这一步,直接开战了。但转念又想,两方实力加起来,完全可以碾压尘鬼,大可不必畏手畏脚,于是在场的仙界和魔界中人直接拔出剑砍杀起来,高级尘鬼皮糙肉厚,一只拖着两三个人,低级尘鬼倒好说,一剑下去消灭数只。 文澈的脸色变了变。 苏浔眼中延伸出猩红的血丝,尘鬼的血有几滴溅在他脸上,显得格外阴冷。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沉默的注视这那个男子,挥动着手里的剑,一步步的向他靠近。 文澈望着他目光复杂,有那么一刻,他的脑海里闪过昔日少年的影子,很短的一瞬,随后淹没在血色中。 他想起了沂山上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穹,彼时,他就站在另一座山头上,看着那些树木竹林化为灰烬,而里面的人也一并没了踪影。 此刻,他好像在男子的眼中,再次见到了燃烧的火焰,和沂山上的一模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裂了,是他自己亲手打碎的,譬如信任c情谊但他不后悔,这些东西他本就不需要,从跳进焚心池的一刻,他连自己的抛弃了,这些无谓的感情得之无用,弃了就弃了罢。 他握着冰凉的法宝,忽的冷笑了一声。 一掌掀开挡在面前的尘鬼,长锥刺向了苏浔。 文澈的道行是个谜,谁都拿不准他真实的实力,安宁估量着,苏浔不一定是他的对手,道行没有一步登天之说,凡人和神仙鬼怪总有差距,但是她也不能拦着苏浔,仇怨压在他的肩膀上,日渐沉重,只有杀了文澈,他才会放过他自己。 她只能盯紧他,在合适的时机出手帮忙。 苏浔横间与眼前,挡住了尖锥,黑色的火焰和清光两相碰撞,声音激荡,他手腕一转,默念剑诀,启明剑光芒攒动,刹那分出十数把剑来,刺向文澈。 文澈召回长锥,光芒过处,剑气消融。 他的身形诡谲,所用的法术也不是仙界的,他袖子一挥便化成一缕黑气盘在法宝上,而那法宝竟会凭空消失。 苏浔和安宁都没见过这等异术,均是一怔,苏浔一剑扑空,收剑于身侧。 他的反应很快,只迟疑了片刻,就想出了应对之法,他转了个剑花,在半空中绘了一个法阵,阵图是清光连接的,却并非一直浮现,也如文澈的异术般,可以隐匿起来。 这法阵安宁似曾相识,大约苏浔曾经在某处用过,只不过力量不可同日而语。 凡间修真亦有绝妙法术,启明剑剑身清光如叶脉,从手腕蔓延到地上,一点微光不断分裂,像张网罩在四周,混着法阵之力,变幻着形状。 血雾里,苏浔凭着法阵寻找文澈的位置,有一刻,他定在法阵中一动不动。 风中有刃,呼啸不绝,他的眼角颤了颤。 随即他抬手,一把握住面前的虚空,鲜血流在地上,法阵亮了起来。 他的掌中缓慢的现出长锥的形状,另一只手握剑,于间不容发之际,狠狠划下。 场中所有人都没料到苏浔能擒住文澈的法宝,愕然之外自然惊喜,安宁率先上前,欲将文澈扣在剑下。 文澈被逼现身,长啸一声,舍了长锥向后退去。 这一退就有些失了分寸,安宁和苏浔一齐出手,同时出剑,文澈咬牙,选择挡住修为更高的安宁,侧身生受了苏浔一剑。 苏浔的剑插进他肋骨两寸,还欲再杀时被他躲开了。毕竟文澈道行在他之上,两人又用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谁都讨不到好处。 安宁确是有机会接近他,可惜的是,他身边的然啸挣脱了魔界众人的围堵,赶来支援,替他挡了几剑,安宁手上一顿,文澈就得了一丝喘息时机,他见事不可为,异术层叠使出,眨眼工夫就逃出生天。 尘鬼再度挡住众人去路。 苏浔咬牙,身形一晃,安宁怕他冲动,叫住了他。 苏浔纵有千般不耐,但到底心如明镜,还没被仇恨气昏头脑,终是停了下来。 仙魔两界的人和尘鬼胶着在一起,失了首领,安宁觉得无需再拼命,可以耗上几日,慢慢消磨尘鬼性命,于是对众人下了令。 温琼抹了把脸,砍杀了手边的尘鬼,领着仙兵与安宁汇合。 “杀了大半。”他简单的禀报。 安宁略点了下头,道:“先退罢。” 她又转头看向苏浔,见他正远眺文澈消失的方向,扣着剑的手,骨节青白,看来是心中恨意难消。 安宁想了想,多添了一句,道:“遥光在大营里等着见你呢。” 这一句果然有用,苏浔逐渐回了神。 “嗯,走吧。”他沉默了片刻,如此道。 安宁无话可说,苏浔这个性子,无论怎么变,听遥光的话这一点倒始终没变。 短暂交谈后,两人前后脚飞向大营,仙魔两界族人与他们同行,随在其后。 大营的阵法比方才出去时还要牢固,军营还多开辟了新的营地,温琼一落地就去安排魔族住处,安宁则带着苏浔去找遥光。 遥光在大帐里,正和天枢说话。 苏浔听见熟悉的声音,身上绷紧的弦似乎松了一松。对于他来说,遥光既像师父也像兄长,总能让他生出几分孺慕之情,其中也有不少感激。 遥光看见两人进来停了话。 苏浔目光微动,似心绪波动,唤了一声“仙君”。 遥光笑了笑,笑容里有安抚之意。 天枢早知苏浔身份,就道:“你们先聊,我回去整理一下思路。” 遥光颔首道:“辛苦师兄。” 天枢摇头:“没什么,就是神殿之事颇为棘手,还需尽快解决比较好。” 言毕,他就转身离开了,安宁看了两人一眼,也打算先退出去,让他们好好叙旧,就向着遥光眨了下眼睛,和天枢一道迈出了帐门。 没想到门外还有另一个惊喜在等着她。 刚出去,一个小人便飞也似的滚到了她怀里,干脆利落的抱住了她的裙摆。 “姐姐!” 安宁定睛一瞧,讶道:“白舟?” 来人竟是白舟,而方才在魔族人中,她并没有见到他。 “你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白舟见到她心情大好,笑嘻嘻的道:“我本来要跟着艮伯伯到这里,是我求着苏大哥提前带我来的,他还教了我御空之术,我虽飞得不好,但学得很快。他看我能跟上队伍,就答应了。” 安宁摸着他的头发,道:“很厉害。” 白舟脸不红心不跳的道:“我也觉得我很厉害。” 安宁笑了。 “苏大哥呢?” 安宁道:“和你遥光哥哥在一起。” 白舟“哦”了一声,然后睁大眼睛问道:“大哥哥的伤好了么?” 安宁微微一笑,道:“好多了,你一会儿也可以自己问他。” 白舟点了点头,此间无事,又不便打扰遥光两人。他就拉着安宁絮絮叨叨的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还有在魔界时的事。 安宁安静的听着,这孩子跋山涉水而来,受了不少苦楚,此时却全然不在意,脸上笑容满满,让人心里也暖融融的,她发现自己也很乐意听他说话。 “苏大哥没有答应做我师父,不过他有教我法术,姐姐给我的匕首也很有用,我还曾用它定住过几只尘鬼呢。” 他进步得很快。 “我听苏大哥说,这里有厉害的神留下来宝物,如果大哥哥得到了,就可以除掉世上所有的尘鬼了。” 安宁点头道:“是有这么个东西,不过” 白舟好奇的问:“怎么了?” 安宁道:“那是一个神殿,是古时候的神留下来的,我们进不去。” 白舟挠了挠后脑勺,小脸皱了起来,道:“咦,怎么会这样呀,不是有神器吗,苏大哥说,神器就是那些神留下来的。” 安宁与他闲聊,想来白舟年纪小,也不会懂这些,就随口道:“是他们留下来的,可是依然打不开神殿,也许是因为神器不全罢。” 白舟恍然大悟,也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要是世上还有神就好了。” “神?” 白舟点头,话语带着几分童稚,道:“姐姐,神殿嘛,从名字也知道,只有神能进去。如果所有人都能进去,为什么还叫神殿?” 安宁闻言一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5.仙界大乱 “我觉得小舟说的有道理。”夜幕落下, 安宁一个人坐在窗边左思右想, 最后得出了这么个结论来。 遥光放下手里的阵图。 安宁道:“沧溟既是字面可解, 神殿没准也是这样。” 遥光顿了一下,道:“世上并无神族。” 安宁道:“可是沧溟也没水啊。” 这倒没错。 安宁坐在案后,挽着他的手臂道:“无脸仙君, 你想想看, 还有什么和神有关的东西,比如神族从何而来, 或者为何消散,神族修为高强, 不会那么轻易就消失吧?” 遥光淡淡一笑, 低头看着她道:“据我所知, 只有神器和神殿。” 安宁蹙眉。 “不过荒蛮无水却叫沧溟,世上无神却有神殿,确实奇怪,”他轻抚她眉间纹路,又道, “容我再想想。” 安宁对仙界的了解不如他, 在这个问题上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她整天都在外面扫除尘鬼,如今闲下来,便歇上一刻,懒懒的伏在他膝上呆着。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说了说文澈和苏浔, 也聊了聊神殿。 许是白日里奔波久了, 又许是男子声音低醇很有催眠的效果,没聊多会儿,安宁就睡着了。 遥光看她睡得沉,弯身将她横抱起来,放在榻上,她的脸秀气的只有巴掌大,被烛光照着格外柔美,他放轻动作,试着将胳臂抽出来,她却在睡梦里拉住他的袖子,整个人凑过来,团在他身边。 他一怔,眸中一软。 这些日子她很辛苦,他记得从前她是最怕麻烦的,如今却努力将事情揽在身上,连着数日不得安眠。他看在眼里,亦是心疼。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休息,他不愿吵醒她。 女子习惯去寻他的怀抱,睡着了也要凭感觉去找,遥光很喜欢看她缩成一团,偎在自己身边的样子,无法离开也便随她心意。 无声的笑了笑,他半倚在榻上,望着她的睡颜,缓缓出神,脑子里回想着她提到的事情。 神族 与其有关的只有神器,而这世上和神器有交集的是什么? 他想了半晌,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似念及某事,愣了一下。 仙界一条阴暗的通道里,阿澄正在奔跑,冷汗打湿了后背。 捏着手里的兵符,他一刻不敢松懈,从天牢里直飞到天门,正欲继续前行,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背后云雾蒸腾,伴随着嘶吼声。 阿澄闪身躲到边上,睁大眼睛向外看,那人不是神仙甚至不是凡人,浑身散发着死气,竟是只鬼怪,在他的身后还有模糊的人影来回晃动,他们姿态扭曲,动作不协调,皮肤皱皱巴巴,像随便披上的衣服。阿澄看出了些名堂,震惊的张大了嘴。 那些“人”在离他不远处停下,随风嗅着什么,他心口一紧,连忙施法后退,按理说他们是不可能看到他的,难道能闻见他的味道?阿澄不敢托大,只想快些离开此地。 当嘶吼声再度响起时,他已退出不短距离,一双手却突然凭空出现,捂住他的口鼻,无光无色的云气紧接着罩在他脸上,他猝不及防被捉住,口中“呜呜”叫了两声,然后晕了过去,手中的兵符也被抽走了。 不知昏睡多久,他在冰凉的地面上醒了过来。 “你可知你险些坏了大事?”他顺着说话声音往上面瞅,见到了一个熟人,主管运势的星官度厄星君。天上正直的神仙没剩多少,大部分都打算混日子,这位星君他是认识的,乃是少有的正派且没被杀的神仙之一,不过往日他和遥光来往不多,不能算作一派,阿澄和此人也只混个脸熟而已。 他躺在地上脑子发凉,一惊之后半天才想起另一件事,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恍惚记得,这位星君好像和成华很熟! 吞了一口唾沫,他险些呛着。 “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他声如蚊呐。 度厄星君根本没回答他,而是道:“殿下让你留着这符是有用处的,不是让你带下凡去,今日天庭有变,此符有用。” 阿澄愕然,浑身发抖,道:“你你怎么知道殿下没死,你怎么知道这个符的用处?” 度厄星君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他:“你就在此处呆着,到时候和我一起出去。” “至于你刚才说的殿下之事,我可以告诉你,”也许是看到他面色颓然,度厄星君生出几分好心,就解释道,“我早就知道了,估计过一会仙界就都知道了。” 阿澄呆若木鸡。 “不过眼下这件事不是最重要的,你且看着吧。”他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 阿澄惊得连呼吸都忘了。 窗外乌云压过来,染黑了天上湛蓝的穹顶,驱散了白色的云朵,天门的嘶吼声像被风送来,逐渐填满了整个天界。 “来了。”度厄星君道。他的府邸被关上了门窗,外面有法宝破空之声,落在他的窗下门边,那是天庭的侍卫。 在他们关窗回眸的刹那,阿澄无意中看见了他们的眼睛,是血红色的,没有黑色的瞳仁。 “他们”他骇然道。 度厄星君道:“被天帝施法控制住了。” 阿澄一颤,又道:“天帝会这样的法术,为什么没控制你,还有其它的仙家?” 度厄星君道:“因为他不在乎。” “你也知道,天帝想灭了六界,所以我们在他眼前都是棋子,棋子怎么摆都无所谓,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反正都是要死的。” 阿澄有些呆滞,看度厄星君模样,竟是一副全然知晓的样子,在他心中,这是不成立的,他和殿下真的是一点都不熟,殿下就算想在天上寻个内应,也不会选度厄星君,除非他和殿下的内应相熟 诶?等等,他最亲近的人不是那个成华吗? 他越想越哆嗦,觉得自己怕是疯了,才会想到这么个关系。 度厄星君对着他笑了笑,笑容里暗藏着许多意思,他被弄糊涂了。 仙界天空暗了下来,夹杂着电闪雷鸣和狂躁的吼叫声,度厄星君一直闭目养神,手里的星盘浮在指尖,星子依次闪烁,忽明忽暗。 阿澄盯着案上的香发呆,忽有一刻,见星盘发出一束耀眼的光芒,跃上空中炸裂开来。 度厄星君猛然睁眼,收了星盘,也不说清楚要做什么,探过手抓住阿澄的胳臂道:“时机到了,走罢。” “什么?”阿澄被他拽着飞向门口。 度厄星君抽出了法宝,道:“这颗星子是成华仙君,之所以这般耀眼,犹如帝星,你猜是什么原因?” 阿澄摇了摇头。 度厄星君道:“因为他手里有殿下的信物,另一半兵符。” 阿澄一个趔趄,差点跪在地上。 “他动用了信物,怕是已经和天帝闹起来了。” 话里的信息量未免太大,阿澄表示自己承受不住。 度厄星君已经将自家府邸的门轰了个粉碎,两人被侍卫缠住片刻,挣脱而出,向星盘指引的方向飞去。从空中往下看,天庭外一地狼藉,披着人皮的尘鬼和心智清明的神仙打作一团,法宝你来我往,残肢乱飞。天庭里却诡异的呈现一片平静,天帝没在这里。 他留下了一个虚像,站在最高的地方,望着天庭中鲜血淋漓的场面,仰天长啸。 成华仙君就站在挺中,正对着天帝虚像。 阿澄眼珠子都瞪圆了,度厄星君说的竟是真的。 天帝的虚像身躯庞大,金色的光芒在空中狂乱的挥舞,像长鞭一样击碎了虚空,周围的亭台被气浪绞成粉末。 成华化成一道光束,在其间腾转挪移。 度厄星君的视线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交接,而后飞快的提着阿澄绕到虚像背后,两人边杀边走。 “星盘有帝星可收虚像,待虚像尽散,你将兵符交予成华,可助他一臂之力,重整天庭人马。” 阿澄连忙点了点头。 “天帝不在此处,定然是去荒蛮找殿下了,咱们要快一点。”度厄星君传音道。 阿澄脸色一白:“那殿下能撑住吗?” 度厄星君言简意赅地道:“不知道。” 两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杀掉面前的尘鬼,行至虚像背面,那里还有无数的守卫。阿澄握着法宝的手都有点酸软了,暗地里咬了咬牙。 虚像之前的成华更不好过,天帝以虚像为圆心布了杀阵,法力滔滔不绝向他压去,身边还有突然出现的鬼怪文澈,盯着他的动作,时不时出手。 “走狗!”成华被困住,对着他怒喝一声。 文澈面无表情,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你跟着天帝为非作歹,有何好处。” 文澈冷笑了一声,又对着他叹道:“跟着遥光又有什么好处,六界马上就要消亡了。” 成华身上带伤,被逼得倒退了几步:“跟随殿下好歹对得起神仙的身份。天帝倒行逆施,自掘坟墓,天理难容。他从前装得很好,六界都被他骗了,如今撕破了脸面,倒也不差。” 文澈眯了下眼睛,看着他的目光十分阴寒:“你一直是遥光的人。” 成华抹了嘴边血沫,道:“错,在墟山时,我才投奔殿下,天帝实在让我恶心。” 文澈道:“原来是个叛徒。” 成华“呸”了一声:“你,才是叛徒。” 文澈脸色微微沉了下去,成华激怒了他,他挥了挥手,尘鬼尖啸一声,扑向场中男子。这一趟上天,他未想多做停留,只为遥光之事而来,天帝已从神器法阵和魔界动向得知遥光未死,稍一想便明白是谁做的手脚,必是墟山某人在暗杀遥光时故意放水,做出了假象,否则以当时情况,遥光不可能还活着。 而这个人还颇有心的留在天帝身边,博取信任,充当内应,可笑天帝聪明一世,却没看见眼皮子底下的魑魅魍魉。 纵然成华本领高超,在阵法和尘鬼夹击之下也撑不下去了。正当他心生死意时,天帝的虚像突然摇晃起来,阵法波动。 在他的背后,星光耀耀,灿如朝阳,星盘绽放出奇异的光芒,通天彻地,天帝在座上留了一颗星子,受星盘指引,快速的向盘中滚去。度厄星君掐指作诀,在法宝上点了两下,光芒愈加璀璨,几乎遮蔽住了天帝的虚像。 成华双眉一挑,趁乱而起,手中的法宝仙芒乍现,用尽全力刺破法障,突出了重围。 文澈眼中精光蹿动,在成华行动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向后退,他一贯如此,私心极重,纵然听从先帝指令,替他铲除一些钉子,却不代表他愿意牺牲自己,以命效忠。 他要留着自己的性命,待到天帝功成之日,实现诺言,让他重见心上女子。至于其它的,他不在乎。 仙界之中,遥光留了后手,一半兵符握在成华手中,另一半交给了阿澄,在合适的时机,两瓣相合,为的是安抚众仙,让他们聚在麾下,统一战力。 阿澄将兵符递给成华,鲜血中,完整的兵符白光灼目,像旗帜一样矗立在天庭上。尘鬼被光所惊,嘶吼着撇开脑袋,似有躲避之势,而众仙兵仙将压力减小不少,趁势追击,又杀退一波尘鬼。 踏在摞叠的尘鬼尸身上,成华持符高举,虎啸龙吟声震慑群仙,他扫视一遭,大声道:“天帝昏庸无德,欺世盗名,怀祸乱六界之心,妖言惑众。殿下参破天帝险恶用心,千里外谋划决断,留此符聚忠义,众仙当同心同德,再复六界清明!” 在场众仙但凡还有口气的,看着白光不禁心潮澎湃,齐声道:“谨遵殿下教令,诛天帝,复清明!” “诛天帝,复清明!” 成华振臂一呼,此情此景着实令人热血沸腾。 文澈早已选好了脱离此地的退路,直接甩下了尘鬼,化为一道暗影消失在云雾里。 阿澄余光注意到了,作势要追,被度厄星君抓住,他摇了摇头。 “不必管了,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咱们与殿下汇合才是最重要的,天帝想必已在下凡的路上了。” 阿澄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6.沧溟有变 荒蛮清晨时, 天上闪电与雷鸣交替,狂风大作。 安宁出了帐门,衣衫被吹得猎猎飞扬, 士兵们都站在营外待命。 “怎么回事?”她随口问了一人。 一仙兵道:“神殿入口处似有变化,殿下正在与天枢将军商议。” “神殿?”这真是奇了, 她不过睡了一觉,神殿就有变化了? 她快步走向议事的营帐, 刚到门口就听天枢道了句“不行”,声音格外坚决。 军帐里只有天枢和遥光两个人, 这句话自然是对遥光说的,但是她没有听见遥光回答。 侍卫禀报过后,掀了避风的帘子, 安宁才走进去。 她一眼便看见了天枢的脸色,非常不好。转头再看遥光,竟比昨日要憔悴一些,隐约透着些苍白的颜色。 “你们怎么了?” 天枢没说话, 抬头瞥了眼遥光,方吐出两字来, 道:“没事。” 遥光则道:“我们在聊神殿。” “神殿入口找到了?”安宁问他。 遥光点了下头道:“不只找到了, 而且入口已经打开了。” 那岂不是可以进去了?安宁道:“那我们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天枢不知为何在此时轻哼了一声, 安宁目光讶异,遥光却仿佛忽略了, 继续说道:“会的, 不过要再等等, 仙界来了消息,阿澄他们摆脱了天帝和尘鬼纠缠,正在来的路上。” “天帝也要来了?” 遥光点头道:“嗯,恐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所幸仙界和凡间的时辰不一致,还有几天准备的时间。” 安宁道:“我明白了。魔界的人已经齐了,仙魔两军足以抵挡尘鬼,就算天帝来了,也能撑上一段时日。” “那派谁去神殿呢?”她又问。 话音未落,天枢那厢不知怎么,忽然一声不吭的走出去了,看起来心情是真的不太好。 她忍不住拉了下遥光的袖子,小声道:“无脸仙君,天枢今日是怎么了,你们吵架了?”进门就觉得不对劲。 遥光微叹:“没有。” “那为什么天枢表情这么”她想了半天,挑不出词来,许是‘凝重’? 遥光道:“因为我告诉他,要带兵去神殿。他担心神殿里有些东西不受控,会出事。” 安宁一怔,道:“你要去?可是你的身体” 遥光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了笑,倏地向她伸出手来:“阿宁,把手给我。” 安宁依言将指尖放上去,触碰到的皮肤似乎有了熟悉的温度,她怔愣了一下,不可思议的道:“你在修复仙骨?” 遥光道:“有神器之力辅助,应当可以恢复一些修为,莫担心。”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安宁知道这并不容易,修复仙骨需要很长时间,十分耗损精力,怪不得一夜之间他的脸色变得这样差。 “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不然让苏浔和你去,或者带上温琼?”神殿里不知有什么,她不免忧心。 遥光掌心摩挲着她的指尖,笑了笑道:“师兄也是这么说的,我会带一队人马进去,不会一个人行动。” “真的?”天枢的神情在眼前闪过,她怎么有点不太相信。 遥光道:“真的。”他叹了一声,把她挽到了怀里。比起神殿,留在荒蛮的人才更辛苦,神器可能挡不住天帝,他们要打一场硬仗。 “阿宁,此番祸福难料,要辛苦你在外面等我,仙界与魔界由你统率,师兄会从旁助你,” 安宁眼眸闪着光,她想和他一起去,但也许这次真的不行,军营里还有魔族人,他们将面对的是天帝。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她懂得这些难处,于是乖巧环住他的腰身,柔声道。 “我们都要好好的。” 遥光笑了笑,道:“好。” 两个人在军帐里说了会话,直到安宁离开,也没见到天枢。 遥光也不急,独自留在军帐里翻阅行军日记,没多会儿,就见天枢从外面回来了。 他在他面前站定,着重问了一句话:“你真的决定了?” 遥光沉吟半晌,道:“师兄已经看到了神殿的变化,我必须亲自前往,才好心安。” 天枢叹道:“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和神殿会有这种关系?”这就是两人方才避着安宁争论的事情,问题出在遥光身上。 昨夜,安宁提到神器和神族,遥光思量许久,无法从神族下手,只得从神器的角度推论:和神器有关的东西,也许同样与神族神殿有关。 他想遍六界毫无所获,恍惚间却忆起一桩事,神器万千年来不曾现世,与人并无交集,便是有联系,也有几分强加的意味,如魔珠之于魔界,古树之于沂山然而,从他下凡开始,这些神器得来的就格外容易,且与他隐有呼应。在仙界时,众人皆知五块神器聚齐才能发挥威力,但在他手中,神器虽不能消灭尘鬼,也能偶尔用以施展法术。 这些事不合常理。 所以在昨天晚上,他冒出了一个玄而又玄的念头:如果他可以使用神器,那么与神殿之间是否也有关联? 他这么想着,便尝试借神器之力恢复道行,想看一看神殿的变化。 结果那奇异的假设竟然成了真,神殿的入口莫名其妙的打开了。 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天枢也想不通,他只是凭直觉,觉得遥光不应冒险进入神殿,何况他的意思还是独自前往,将全部的人手留给安宁。 但他又没理由拦着他,毕竟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神殿上,此战若成天下清明。 “在我出来前,别告诉她这些事情。”免得她胡思乱想,平添忧虑。 天枢劝无可劝,无奈点头道:“你放心罢。” 现在此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说到魔界,我方才去看了看魔族中人,魔主的话倒是很有作用,虽然尚有许多人不服气,但大敌当前,也晓得轻重,这几日不曾和仙界发生冲突,甚好。” 遥光沉默了片刻,道:“辛苦师兄了。” 天枢摇头:“没什么,你一路小心。神殿在世太久,没人进去过,也不知里面是何情景。若有不妥离开便是,性命最重要。” 遥光道了声“好”。 两人一时无言。 打断了两人沉思的,是门外匆匆跑来的一队仙兵,他们在门前道:“殿下c仙君,有大队人马落在营前,看起来似是仙界来人。” 两人相觑一惊,齐齐站起。 天枢掀开帘子道:“快去召集众副将,随我等出营。” 那队士兵领命奔走。 遥光已经快步迈出营帐。 军营外,人头攒动,乌压压的人群法宝光芒各异,见到遥光,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俱是神情一震,齐声道了句“殿下”。 当前一人更是哭出声来,抹开了眼泪:“呜呜呜,殿下,阿澄可算见到您了!”他一头蹿过来,抱住遥光的腿痛哭流涕,竟比白舟还要黏上几分。 遥光扶起他来,还未说话,后面另有一人噗通一声跪下了,嘶声道:“殿下,末将来向殿下请罪了。” 他身上还带着伤,却是对遥光深深叩首,墟山中,他不得已对他出剑,虽留有余地,终究还是有违道义,那时他便对他说,若有重逢之日,必会亲自负荆请罪,如今他总算是等到了这天。 “成华仙君言重了,若非你深入龙潭,从中斡旋,我等怎能成功脱离天帝指掌,”遥光上前扶他,道,“是我要谢你才是。” 成华红了眼圈,道:“殿下折煞末将了。” 天枢笑道:“既是久别重逢,没有这么多礼数。快快起来吧,咱们的时间不多,请罪不如叙旧啊。” 众仙纵然经历一场杀伐,略感疲惫,此时见到主心骨也放下心来,朗笑出声。 众仙于是跟随仙兵走向主帐,那军帐是施了法术的,在外面看极普通,但内部空间可以自由变换。仙兵仙将留在大帐外面,列位仙君星君走进帐中。 荒蛮之地不比仙界,众仙亦是不拘小节,只围着遥光站了,成华站在最靠近他的地方,左手边是度厄星君和阿澄。 成华心知众仙有困惑未解,将仙界之战禀报过遥光后,就主动说起了墟山一役。 “我与殿下早相识于战场之上,不过那时我性子高傲,在天帝麾下效命,并没有投奔殿下的念头。这也导致天帝派我前往墟山时,无法提前通知殿下。” 阿澄闻言道:“那将军和殿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系的?”在他印象中,就因着成华的性子,遥光手下副将没有一个给他好脸色。 成华一笑,道:“你也知道我素来与殿下麾下将领们不合,但即使如此,殿下每次还是对我以礼相待。” 阿澄点了点头,这倒是,他还劝过殿下不要见成华,直接打发他出去就好了。 成华耸了耸肩,道:“我虽性子偏激,却还不是个善恶不分之人,天帝让我杀了殿下,于情于理都非正道。只是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和殿下联系。” “所以你就在墟山和殿下兵刃相对时留了一手?” 成华点头道:“是,那时我和殿下示意过了,正因为殿下明白了我的意思,才没有出手杀我。” 阿澄作恍然大悟状道:“我明白了,殿下只有碎了仙骨才能躲开天帝的追踪,成华仙君完成了刺杀的任务,才能博得天帝信任。” “是的,”成华道,“后面的事,你们就知道了,天帝对我还算信任,我就有了更多机会接近他,给殿下传消息。” 众仙皆是连连点头,道:“成华仙君辛苦了。” 天枢则舒了口气,对遥光道:“你们这一局布得也是艰难,若有一处纰漏必是九死一生,更难得你们二人有这等默契。” 遥光道:“不错。” 墟山乱局,如同豪赌,幸得他们都押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7.尽付相思 温琼踏进魔族的营区时, 安宁正与艮伯商量事情,五族族长也围在他们身边。 温琼行了个礼, 言道殿下请魔主移步仙界。 安宁有些诧异,她听说遥光和众仙君在一起议事,却不知为何唤她前去。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安宁便安排好魔族的事, 随温琼出了门。 一路上略感忐忑,有点发怵。过往年月里, 仙界的人对魔族不甚友好,她还曾带着兵将扰至天门,伤了他们的太子,这些神仙怕是对她没什么好印象吧。 “成华他们和殿下已有过命的交情, 不会难为你。”走在前面的温琼像察觉她的心思,没回头的丢过来一句。 安宁微讶, 从背后看温琼耳朵尖似乎红了红,没等她开口,他陡然加快了速度。 安宁弯了弯唇。 军帐前, 她深吸一口气,安慰了自己半天才敢走进去,里面的神仙果然层层叠叠站着, 听见声响一齐转头, 安宁手心都渗出汗来, 心头莫名跳了几跳。 身边已有神仙窃窃私语, 带着几分疑惑, 不太刺耳却让她生出不小压力。 “很早就听闻魔主一路跟随殿下,原来不假。”成华的声音最先传来。 众仙默然,似乎都心有疑问,拿不准情况。 安宁兀自犹豫,又听遥光唤她:“阿宁,来见一见我仙界众位仙君。www.” 众仙为她让开路去,安宁抬眼,见他站在尽头的微光里,眼眸有种安定的力量。他这是要将她介绍给仙界的人么? 她脸颊微烫。 众仙都是活了几千上万年的人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从遥光的称呼上窥见了端倪,了悟之余又是愕然,神情变幻莫测。 两人十指交握,安宁看着身边男子,微微抿唇。 “明日我会带人前往神殿,仙魔两界事宜将由魔主和天枢仙君代为打理,还请诸位精诚合作,全力以赴,共渡险关。” 众仙皆俯身称是,表明态度。 “我不在时,以魔主为尊,教令等同我出。” 众仙包括阿澄这些和遥光亲近的人,都怔了一下。 “殿下,这个是不是再商量”阿澄支吾了一声,还没说完,被身边的度厄星君踢了一脚。 阿澄看他,度厄星君眼中清晰的写着“这不懂事的傻孩子”,转而一笑道:“殿下的话,我们明白了。” “原来这般称呼魔主是错了,”他笑了笑道,“我等该叫一声夫人才是。” 遥光闻言笑而不语,安宁脸上更红。 另一侧的成华性子耿直,本就不爱这些弯弯绕,立刻拊掌笑道:“可见天帝也是做过好事的,仙魔少了嫌隙,还促成一段良缘。”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众仙不好再扭捏,大敌当前,因为两位主上的关系,仙界得了魔界的生源,确实是好事,现在要是说些别的,那才是不开眼。 当下纷纷道:“恭喜殿下和夫人。” 还有相熟的玩笑道:“我们仙界好不容易有太子妃了。” 众仙不禁哄堂大笑,荒蛮清冷的军营里顿时添了不少凡间烟火气。 安宁望着场中热闹的景象,心头仿佛有热流滚动。 她握紧男子温厚的手,舍不得松开。 众仙很是识趣,说完了正事,没在大帐里呆多久就各自散去了,将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留给他们二人。 安宁就在月光底下,安静的靠在遥光身上,没有来军帐前,她有满腹的言语要说予他听,可到了此刻,她竟说不出。 只想这样依偎着,到天明,到很远的以后。 遥光也静静的将她裹在怀里,没有说话。她身子香软,是空旷沙漠里一个温柔的梦境,他想让这个梦再长一些。 唇边有柔软的发丝拂过,于心底无声撩拨,他侧头去吻她的眉心。 “无脸仙君。” 遥光听着她唤他,应了一声。 安宁在他颈边蹭了蹭,咬了下唇,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遥光淡淡一笑,颇有些无奈的宠溺,他怎么会拒绝,只要是她想要的,便是千件万件他都会满足,但她难得有所求,他想听听看,就道:“你说。” “我们成亲好不好?”安宁换了个姿势,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 遥光微怔,眼神却软了,这件事本该他先提的,只苦于环境简陋,几次思量后,只能暂时搁置在心里。他想着,待天下大定,他会给她一场风光的婚礼,也许那时候她的亲人友人都在,她会更欢喜。 没想到她会在今日提起。 “我想了很久,如今仙界和魔界的都在此地,可做见证,便是简单一点也没关系,”安宁说着话,心脏砰砰的跳,“这样仙魔两界也能更亲密一些。”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忐忑不安。毕竟是个女儿家,也没有家人在场,主动提起此事,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8.混战起始 天外之地, 不存于六界之中,是众神陨落之处,也是尘鬼出世的源头。www. 这里曾镇压着尘鬼和众多妖兽,如今随着它们的入世, 冷清下来,荒凉而神秘。 传说此处虚无空旷, 空无一物, 目光所及像是没有星月的夜空, 但除天帝以外, 没有人能涉足这片土地, 所以真相也就不得而知了。 文澈此前也没想过有一日会踏入这片土地, 待他真正身处其间,才知传言不足信, 用空旷二字形容此处太过狭隘,应换作浩瀚才勉强贴切。 这里的天地是颠倒的,以天为地, 脚踩在天穹的火红的流云上, 地面多高山嫌壑,倒吊在空中, 似乎一抬头就要被尖锐的山尖刺穿。这般站立,会恍惚以为自己已不在这世上, 地面的一切离自己很遥远, 那是神的视角, 压抑且浩然, 无边无界。 举手可握碎高山,挥袖可断绝流水,怒海沉涛,四季变幻都与神无关。 文澈仰望头顶的奇景,竟一时看得痴了。 “怎么,你喜欢这里?”旁边一个冷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思。 天帝就站在他身侧,一臂之远,声音却像从遥远的星空传来。 文澈收回视线,叹道:“天外奇妙,名不虚传。” “古时有天河倾泻,女娲以石补天一说,那时我便奇怪,天穹缥缈怎能用石头代替,原来天就是地,地亦是天。” 天帝闻言目中有讽刺之意,似不以为然:“天地均是死物罢了。” 文澈知道天帝毫无怜悯之心,意图翻覆六界,此时提起众神,必引他不快,就不再多言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此?” 文澈答不知。 “当年我与束黎拜在古神门下,共同修习仙法,划分六界,我们二人性子迥异,束黎颇有些妇人之仁,古神便选他做了天帝,说要以慈悲心肠善待六界。我却觉得世上一切早有定数,本该优胜劣汰,留下好的,毁掉残次的,像凡人那等蠢钝,死了就死了。” “我不服古神约束,更不服束黎,暗自做了不少手脚,引得天地大乱,借以重塑秩序。你说束黎那厮有多可笑,若放在旁人那里,必是要除掉我的,他偏抱着所谓仁慈,怪罪起自己来,觉得是他这个师兄做得不好,要去寻真正的道,来证明给我看。” 天帝冷笑不止:“天帝之位便是我在那时抢来的,我说若他不给,我就毁了六界,那厮果然就将宝座拱手相让,你说好不好笑?” 文澈听得怔愣许久,天帝似乎正说在兴头上,眼神不断变幻,又道:“你可知神器是怎么来的?” “就是我那死鬼师父偷偷交给他的,老不死的临走还要留个祸害,我那师兄在这件事上倒有点灵光,为了不让我找到,将它切碎成五块,自己只拿了一块在手里,化作魔珠藏着掖着。” “可他没想到,最后那东西还是落在我手里,连他儿子都没保住,至于他女儿,更不足为虑。” “待我杀掉他们,将六界彻底握在手中,那神器自然就是我的了。”天帝双眸呈现猩红颜色,隐有入魔之状,文澈悄无声息的后退了一步,心中有惊骇亦有嗤笑。 天帝就是个疯子,不过为了自己心中所求,一时倒也能忍,他敛睫淡笑:“那就提前恭喜陛下了。” 天帝狂笑起来,声震琼宇,待笑声减弱,他转头扫了他一眼道:“你也不必心急,只要我心愿得成,你想要的还怕得不到么。” 文澈眼中精光一闪,道:“多谢陛下。www.” 天帝仰天一笑,继而转身向深处走去,文澈没有跟着。 天帝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此地,必定是有事要做,再往前就不是他能插手的了。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一阵腥风刮来,吹得人脸生疼,脚下的天空变成了浓烈的红色,中间夹杂着一缕惨白,文澈盯着尽头的诡异颜色,瞳孔微缩。 当嘶吼声传入耳膜,他身子一震,明白了天帝的意图,天外之界还有妖兽。 “朱厌!”他低声涩然道。 天穹浮云散尽,现出小山般高的妖兽,似猿非猿,人面白头,四掌血红,身后拖着火焰般的尾巴。自古朱厌出,天下必有战事,乃是六界大乱的征兆。 而在它的背后,数不尽的尘鬼仿若凭空冒出来,密密麻麻的排布着。 天帝双目血红,长啸不绝,鬼神惊悚。 天与地皆沦为幽冥。 红黑的血雨随风飘落在凡间,血色的雨滴落在地上,会化成一簇火焰。无数的村庄因此燃起大火,三日不灭,凡尘被哀嚎声充斥。 唯有沧溟一角,仙魔两族被护在法障中,逃过一劫,然而异象代表什么,众人都心知肚明。 两军齐动。 阵前,安宁目送遥光离开,眼睛注视着他的背影,不愿意挪开。好不容易他的人快走出视线,她又忍不住唤住了他。 当着仙魔两界数以万计的神魔兵将,她忽提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9.众神残片 在仙魔两军背后, 名为沧溟的地方, 沧海和桑田已然消失,只留下黄沙漫漫,传说中的神殿在数万年后,第一次现出殿门,没有想象中的宏伟,甚至不是一扇门的形状。 沙漠里, 一只巨石做成的眼睛,竖直着插进黄沙里,如光秃秃的祭碑, 太阳剩下一线光芒,从瞳孔上的空洞钻出来,一笔点睛,整只眼眸仿佛有了几分神采, 像上古神灵正注视着凡尘。 烈风吹卷着他的衣摆, 黑色披风扬起又落下, 光线转过来落在他身上,转瞬之间, 遥光在那只瞳孔里窥见了银河星辉。 周围的景物扭曲起来,天与地混作一团, 风沙吹过来, 兜头罩住, 他眯了下眼睛, 纱帘掀开时, 身后的人与景已不见踪影,脚下变成了黑色的虚空,一颗星辰浮在他面前,手指一点,便有“叮”的一声轻响,星辰炸开千万块,光芒如丝线,将闪烁的亮片连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人形。 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然后向他招了招手,他浑身血液像被钩子勾住,气血翻涌,一滴滴落在地上,虚无的空间吸收了这些鲜血忽然亮了起来,星光越聚越多,众神虚幻的形象被一个个绘了出来,千万年前的仙界也出现在眼前。 众神无声的矗立在这片空间里,手握石斧宝剑,开天辟地、治灾补天,世间逐渐有了生机。神殿之中一眼万年,让人目不暇接。 在奇景接近尾声时,天边黑色的帷幕又裂开一道缝隙,倒出些许光芒,众神的身影很快淹没在光束里,遥光心头跳了一下,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抬眸向上看去,他微怔。 那缝隙并非是普通的裂口,而是一只狭长的眼睛! “凤凰。”他低喃道。 神殿竟然有一只凤凰,不必言明,那必是守卫此处的神兽。仙界多年以来无龙无凤,有人道,龙与凤皆是神族象征,神族消失,神兽也会跟随离去,而凤凰一族就是在众神逝去之后凋零的。 凤凰看到了他,眼睛霍然睁大,长鸣一声,将裹在自己身上的暗夜撕碎了,遥光得见凤凰的真身,流光溢彩,璀璨如朝阳,尾羽七色,最外镶了一层金光。它站在一个石台上,张开翅膀,似乎是在护着什么东西。遥光没有看清,下一刻,凤凰就向他冲了过来。 他一蹙眉,挥袖间化作一道白光闪身挪移,澄天剑划过凤凰的翅尖,凤凰飞翔的速度奇快,奈何体型极大,不好转身,遥光看准这一点,虽道行没有恢复多少,但也没落得下风。www.那凤凰也是奇怪,明明可以吐出凤凰真火来烧他,却始终不用此招,一直与他周旋。 直到一根尾羽脱离真身,它哀嚎一声,于半空顿住,俯视着男子,目光里闪烁着光芒,看上去有点可怜?遥光又怔了一下。 几个回合下来,他觉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这只凤凰好像没打算杀他只是为何? 那凤凰失了尾羽,又飞了一会,被万丈金光围住,体型缩小了数倍,变成了两掌大小,向他直飞而去,这一次,遥光没有躲。 凤凰叫了两声,落在他的肩上。遥光一时无言,凤凰则歪头看了他一眼,鸣叫声化作啾啾的声音,和普通家雀一般无二。 遥光将它从肩头拿了下来,凤凰被他攥在手心,半点不闹腾,还用金色的喙蹭了蹭他的手指。遥光片刻无语,看到这一幕,眼中却忽而一软,凤凰的小动作竟让他想起安宁,像极了她撒娇时的样子。这般一想,接受这只奇怪的凤凰就容易多了。 “你为何在此?”他低声道,凤凰是聪明的神族,应当能听懂他的话。凤凰果然叫了两声,转头向石台看去。遥光顺着它的目光,看到了它所指的东西。 石台后,是一座宫殿,比仙界的任何一座宫殿都要大,先前被黑色的虚空遮住了,如今显现出来,上通天际,下贯入地底,人站在它的面前渺小的像蝼蚁。 遥光踏入殿中。 殿中供奉着许多神像,俱是极其宏伟,动作也是一样的,俯身而望。仙界古籍中记载的古神,诸如盘古、女娲等尽皆在此。 正当他自顾思索,凤凰踏在他的手上振翅飞起,又俯冲下来,啄了他的手指一下,手指破开了道口子,遥光忆起进入幻境时看到的异象,眼眸微光闪过,遂将手伸向其中一个石像。凤凰欢快的叫了几声,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孺子可教”的欣慰来。 一滴血顺着石像滑落,凤凰仰首注视神像的脸,悄然屏息,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裂纹沿着鲜血流过的痕迹,攀上了整座石像,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石像全部碎裂,当中嵌着一颗星子,散发出灿烂夺目的白光,眨眼间脱离了石像的束缚,向遥光飞驰,于电光火石间,叮的一声,化进了他的身体。www. 一股庞大的仙力,在同一时刻疯狂涌进他的四肢百骸,像四海倒流回溪流,猛然灌入,遥光猝不及防,也防无可防,陡然间用身体接住了这股几乎能将他撕碎的力量,竟比天刑历劫还要痛苦百倍,他被大力灌倒在地,听到了自己筋骨碎裂的声音,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0.生死离别 火雨潇潇,苍凉的血汇成了河流, 荒蛮的战场上一片狼藉。每个人都在尽可能的挥动手臂, 有人跃起, 有人倒下。 文澈蜷缩在尘鬼的残躯之间, 身躯几乎散了架, 一双眼眸沉着死气,他怔怔望着天际, 那里黑暗浓重, 不见曙光。一段剑尖就在他怔忡的刹那, 指向了他的心脏。 苏浔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眶被戾气熏红了, 眸中有仇怨还有快意。 文澈怔怔出神, 似全然不在意那柄将要插入胸膛的启明剑, 只静默的望着男子的面庞,那一瞬间,他想起那年灯火阑珊,六个人站在河边放灯的情景,终究回不去了。 他轻喘了一下, 痛苦漫上心头, 攥住了整颗心脏, 他静静的回想, 几千年的痛苦一股脑的迸发出来, 脑海里有心上女子的身影, 还有满山遍野的鲜血。 “你, 杀了我吧。”他嘶声说道。 苏浔厌恶至极,一字一字的道:“我会的。”他坏事做尽,罪无可恕。 “谢了,我可以去陪她了。” 苏浔的剑尖抖了一下。 他用了最平静的语气吐出这几个字,嘴唇却在发颤,干涩的眼睛再度被泪水充斥,安宁和苏浔都看到了。 他手脚已被重创不能动弹,唯有头颅还可以活动,他就站在生死边界肝肠寸断。这是他第一次为了婵玉落泪,他曾说他从未哭过,哪怕是在忘川河边。因为他知道他一定有办法复活她,既有希望,就不必落泪。 这一次,她真的离开他了,他苦心孤诣,算计了所有人,竟得来这样的结局,最后还搭上了她的命。 “为什么”心痛如绞,却无人能答。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绝望的嘶吼了一声,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身体被气力催动咯咯作响,其实不必苏浔下手,他已不愿活在这世上。苏浔的剑尖未动,眼看着那个男子的身体被灰色的雾气覆住,皮肉从脚下到胸口缓缓的化成粉末。 他咬牙怒道:“你做什么!” 文澈却仿佛没有听到,眼中含泪,望着染满血的虚空,喃喃自语:“真美啊。”安宁和苏浔微怔。 他们不懂,那是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那美景。他好像见到她了,见到那条浮满河灯的河流,彼时,他在河边支了桌椅,伏案书写,偶一抬头,于众人之中见到言笑晏晏的姑娘,她正提着灯向他走来,对他说:“这位公子,我猜出了你写的谜语,可有甚么奖励?” 他闻之愕然,因不曾想过此事,脸上不由一红,苦思冥想许久,方喏喏的说:“这我再给你个河灯可好?” 姑娘摇了摇头,没有拿灯,却在那一晚拿走了他的心。 只是不知这样的奖励,够不够? 灰色的尘埃飘散在半空,眼泪和微笑都化作了虚无。www.往后的生生世世,再没有婵玉和文澈,也再没有那个阴郁的鬼怪书生,生死翻覆,大抵如梦一场。 就在他的身影完全碎裂的刹那,苏浔红着眼,听到了那声等待太久的“对不起”。 那一剑终是没有落下。 他的腿忽而一软,踉跄的后退,跌坐在了血泊中,心头的仇恨压得他喘不过来气,陡一撤去,更是难以忍受。 安宁杀掉了围着他们的尘鬼,撇开头去,不忍再看。 这略一转眼,却又见不远处,天枢匆忙而来的身影,他衣裳沾着血迹,面色凝重,人未落地,便扔来一个坏消息:“天帝破了军营的法障,夺了神器,正向沧溟神殿进攻。” 安宁未料到天帝道行这等高绝,竟能破得了神器的阵法,最重要的是,军营里有不大会法术的白舟,还有一些伤员,她心中陡然一紧,来不及再慨叹文澈之事,就要向天帝所在处飞去。 天枢拉住她,眼中有些忧虑:“我们不是天帝的对手。” 安宁微一抿唇,道:“我知道” “我会量力而为,只要拖到无脸仙君回来,我们就有机会取胜,对不对?” 天枢望着女子的眼眸说不出话来,她竟这样信任遥光,这趟神殿之行,无人能猜到结果,但她却不管这些,认定了这个结论。况且与天帝对阵,何谈量力而为? 他叹了一声,道:“我已经安排人去救白舟他们,我和你一起去。” 这次安宁没有拒绝。 天帝的力量很强大,仙力四溢,波及甚广,仙魔两界的人都无法靠近。安宁和天枢同时出剑,划开结界,见天帝站立的地方,雷鸣声声,闪电划破苍穹,巨大的伤口横亘在天上,其中渗出的血色令人悚然。 金色的光芒从他的身体里激发,如乱剑刺向两人,安宁堪堪抵挡。她凝神御气,将灵力灌注在剑身,魔界的法术确有奇妙之处,竟在须臾间让光芒顿了一顿,反向天帝刺去。电光照亮了天帝阴冷的面容,他是古神座下弟子,神殿的殿门在他全力探查之后,已有收获,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1.六界清明 苍穹云端,金芒璀璨, 撕开了暗沉的帷幕, 也击碎了天帝的野心。www. 云中男子的戎衣金丝环绕, 缠着云龙纹,在风中猎猎飞舞, 世间所有的光芒都收敛在他的身上,散发着夺目的光彩,比太阳还要灿烂,他手握一柄剑,剑身亦是仙气缭绕, 中间一笔金光勾勒其上, 浩然无界。 地面上活着的仙魔族人皆惊愕了一瞬, 随即齐声欢呼了起来。安宁与苏浔更是一眨不眨的望着天上, 心脏咚咚作响。 天帝淡漠的面具一点点的裂掉了, 看着眼前的男子,嘴唇无声的蠕动了两下。 他认得这力量,曾几何时,六界之中位列仙班的只有他和束黎两人, 那时古神还在,他们就拜在其座下,参悟仙道。那些年,他们亲眼见过古神施展法术, 整治六界, 仙人道行再高, 终不及神明,年少时二人也曾多次感慨过,望有一日修为深厚,也可晋升上神,凌驾于众生。 然而斗转星移数万年,终未达世间巅峰,神界依然高高在上,不可触及。 他以为世上再无神力,却不想今日会在此重见古神之威,而那个获得绝世力量的人,竟是他养大的孩子。 可笑至极。 他笑得面容扭曲,胸中如有妖兽在嘶吼咆哮,几要冲破身躯,将面前的人撕碎。 仙法凝出黑色的手臂,向男子抓去。 一击便散! 金芒里的人,只伸出了一只手,于黑气聚拢之处切入,那些看似威力十足的攻击,立刻烟消云散。也正是在交手中,天帝窥见了他的元神。 灿如艳阳,众神赫立。 “不会的,不可能”天帝声音一抖,眼中露出疯狂的神情。 那不是神力,不是任何加诸在仙身上的力量,他本就是神。这一发现,足以摧毁天帝所有的定力,他狂乱的吼叫着,头发被气力劈得散开,整个人愈加疯癫。 地面上的尘鬼仿佛受到了召唤,也在此刻仰天长啸,大有齐动之势。 金光中忽有一声叹息:“父君,罢手吧。”声音不大,吞吐间却含着汹涌神力,从云间倾斜而下,扩散开来,金光闪过,荒蛮所有尘鬼都在刹那间定住了身形,仙魔两军不禁大喜,立刻反扑了上去,喊杀声响彻云霄。 天帝早已失了神智,也无仙人的风姿,披头散发,在风中狂啸。然而灭世之举筹谋已久,怎会轻易罢休? 黑气从皮肤里渗出来,相互纠缠,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妖兽暗影,像庞大的尘鬼,也像凶兽的拼接体,肢干无数,头颅各不相同,诡谲狠厉。 暗影之大,甚至遮住了九重天上的众神幻象。 他的眼眸倒映着天帝疯狂的面容,那张脸曾经有多熟悉,如今就有多陌生。 黑气与金光夹杂在一起,他就站在光芒正中缓缓举起了澄天剑,千斤重,不在刃上,却在心头。金芒滚动,汇成了巨大的漩涡,金色的闪电四处迸射,聚集在剑刃之上,四海之光凝于掌间,耀耀生辉,荒蛮之上翻腾的神力,那般强大,仿佛站在凡间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感受到。 剑尖直指天帝! 霹雳划破苍穹,雷霆风雨伴随着神光,在云上爆开。他动了! 龙吟凤鸣声里山崩地裂,每动一寸,穹顶就撕裂一分,光芒就更盛一分,威势无双的仙剑刺穿雾霭,直向妖魔暗影而去。 两方疾速撞击,刹那间,迸发出比太阳更亮百倍千倍的光芒,黑气被金色的火焰灼烧,在天际噼啪作响,轰隆隆的雷声打在鼓膜上,让人几乎失去听觉,两耳嗡嗡鸣响不止。 黑气化成的妖兽四肢与头颅,被金色光浪一口吞噬掉,长剑再进一步,落在了天帝的胸膛。 转眼破开了他护体的气障,抵在他的胸口。 他的剑微颤。 “你”天帝眦目欲裂,嘴唇惨白,嗫嚅着道。 遥光停住了,光芒中,他深深望进天帝的眼眸,可惜事到如今,依然在里面寻不到一丝悔意。 天帝心头寒凉,下一刻怒吼一声,试图聚起毕生修为再次反击,他恨啊,恨透了这个世间,恨极了自以为是的古神和束黎,他不过是用了束黎剩下来的法术,就算六界消亡,罪魁祸首也是束黎,不是他。 凭什么众神要来算计他? 不错,眼前这个孩子就是众神的筹码,可笑他被诓骗了那么久。 万年前,他走过天外之界,忽然听到婴孩啼哭声,以他的性子,是不会有何怜悯之情的,但那时他初初布局,心头千思万绪,想着未来漫长的岁月,除仇恨之外竟无人陪伴,于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抱起了那个孩子。 他想,若能将他培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未尝不能成为左膀右臂,襄助他的大业。 然而一念之差,他万万没想到,他救的孩子,最后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他救了他的敌人! 众神何等心机筹谋,神界消失,神识却永存于世,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2.忘川河畔 凡间阴雨连绵, 下了半月有余,洗去了泥土里沉淀的鲜血。www.阳光就躲在云层里,只等阴云散去,再冒出头来, 以助万物蓬生。 这般欣欣向荣的景象,本该令人欣喜,然而六界中除了侥幸存活的凡人, 好似无人开心。 寒渊中, 艮伯独自一人站在结界边缘, 眉间亦是愁云密布。许久之后, 他望着界外,叹了口气。 从最近的房间摩挲出一把油伞, 他拿着它, 跨过结界, 向雨中模糊的人影走去。 落雨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顺着那人的发丝淌下, 打湿了衣衫, 他脸色苍白,僵直着站在树影下, 一动不动的注视着结界。 他的唇抿成一线, 在看到艮伯的身影时, 整个人绷得紧了。 他看着他走来, 艮伯也回望着他。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默然交接, 一时俱是无言。 还是艮伯先开了口, 他递上油伞,道:“你走吧。” 他没有接,只是沉默,而后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嘶哑的道:“我想见她一面。” 艮伯叹道:“她不会见你的。” 男子原本就晦暗的眼中,终于连最后一丝亮光也不见了。 “走吧,”艮伯摇了摇头,“她没有怪你,但这里也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他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天穹,道:“去做你该做的事吧,不必再来了。” 言毕,无视男子憔悴的脸色,他将伞放在树下,微微佝偻着身子,转身回去了。 大雨又下了三日,界外的男子脸色越来越差,但他似乎很固执,咬紧牙关,就是不肯走,艮伯远远望过几回,除了叹息,也没了法子。 第三日,事情终于起了变化,那日黄昏,男子忽然迎着减弱的雨势,向魔界鞠了一躬。 当雨后第一束阳光照在大地上,他的人已不在了,只留下一把伞,孤零零的靠在树干上。 艮伯微怔了一下,拿回了伞,步履蹒跚,穿过昏暗的甬道,推开一扇殿门。 殿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出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形,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口。殿中无灯无烛,十分清冷,连带着女子的身影也浸着寒气,乍一看竟像没有生命的摆件。 艮伯的眼眶泛上红色,他勉强定了定神,低声道:“苏公子,走了。” 没有回应。艮伯却不敢再说什么了,怕吵到她,更怕惹她伤心。 悄悄合上殿门,他在门后擦干眼角的泪水,坐在墙边的木椅上,安静的守着这座冰冷的宫殿,也守着门里的女子。 门里是一座冰窖,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世上黑暗若是有形的,也许此刻都堆积在了这间屋子,压在女子身上。 她背着沉重的暗夜,却丧失了感觉。 从沧溟之战结束到现在,安宁一直是这般模样,不吃不睡,不哭不笑,连眼睛都没有合上过,她穿着染血的衣裳,握着一颗珠子,呆呆的坐在殿中。 没人能唤醒她,她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魔界族人看着她的样子,惶然无措,却无人敢靠近她。侍婢曾想帮她梳洗,却见她紧抱着澄天剑和魔珠不愿放手,仿佛无声的反抗,百般无奈之下,只好退去。 后来,艮伯怕她做出什么傻事,强行将剑拿走了,她愣着没反应,只默默地将手里的魔珠护得更紧了。 一晃数月,日夜更迭,她就在屋子里生了根,无声无息的呆坐着。www.因着战场上哭得太厉害,伤了眼睛,眼前蒙上了一层血雾,也看不得亮堂的东西,索性就没有点灯,撤了夜明珠,如此一来,这屋子更如同黑洞一样,又黑又冷。 很多人都以为魔主疯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就是因为清醒,才不哭不闹,若是不清醒,她早随他去了,不需要再回到这里。 她在等某日的到来,那一天,通往冥界的结界会开启。 七月十五,鬼门洞开,忘川河里有她思念的一切。 时间过得太慢,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但她不急,若能寻到自然最好,若求而不得,就随他离去,正好身处冥界,少了折腾的工夫,忘川河里能与他的魂魄为伴,未尝不是件幸事。 她空洞的眼中并无光彩,心中却计划周全,分外心安。 斗转星移,日夜等待,七月十五如期而至。 安宁消失的很突然,艮伯守了多日,身心俱疲,只在椅上靠了一会,再推门时,就发现女子已经不见了,他惊慌的上前细看,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条,字迹潦草,不过看字迹确是安宁的,她三言两语将魔界诸事交代清楚,没说自己的行踪,只道无需忧心她的去处,亦不必等她归来。 艮伯瘫坐在椅子上,手指不住的颤抖,终化作一声叹,落下泪来。 此时的安宁已搜寻到了离寒渊最近的鬼门,踏过黄泉路,站在了忘川河边。 黑色的水流湍急,隐约可见水鬼出没,与从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3.终章·非结局 大荒一万一千四百年, 仙魔大战, 兄长将我锁进西海冥池之中, 长长的铁链锁住我的双脚, 不能动弹。www.他说让我等他, 待杀退仙界大军, 他就会回来。 我面上装得乖巧, 其实心里早有了主意,这些年, 我背着兄长修习了不少魔界禁术,其中一种最为奇特, 可化血肉为实物的, 我以血为媒,用肉作引,将自己小臂上的一点血肉做成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寒锁。 此事至今, 实则已过去许久,若不是安伯提醒, 我恐怕已将它忘却了。从沂山到寒渊漫长的归途中, 我苦思数月, 终有所获。这禁术于平日里, 看似没什么用处, 关键时刻, 却是用来救命的, 比如我可以用自己的血肉做引子, 编织他碎裂的魂魄,顺便为他重新做一具肉身。 此法细想几个来回,很有可行性,我便握着珠子回到了寒渊,不顾艮伯的反对,住进了冥池,池底的石室冰冷,可长久存放肉身,是个好地方。 待安定下来,我便将自己周身的血肉研究了一番,看看哪里的肉容易剜,哪种角度下刀比较好,我并不想几刀下去一命归西,我很想亲眼看他回来,最好能说上几句话。 我不晓得复活的过程要花上多长时间,因此得想法子让自己活得久一点。我盘算着,若以千年计,大抵每天只能引半碗血肉,引完了需上些药,挺过了最疼的时候,后面就无碍了。 那一日找到了法门,我便下了刀,鲜血汇入魔珠,两块碎片粘连在了一起,有了些微魂魄的形状,我看着那珠子,十分开心。 从此,我的生活有了盼头,虽然只能呆在池底,但一点也不无聊,珠子里的影子我可以看上一天,有时候取血肉疼得晕倒,梦里也能梦到过去、梦到他,醒来就和珠子里的魂魄说说话,时间过得很快,并不苦闷。 有一日,约莫是我下手狠了,昏得时间太久,吓坏了来池底看我的艮伯,我睁眼时,看到他一把年纪哭得腰都弯了,我想安慰一下他,说我这个样子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然而还没开口,艮伯已先说话了。 “小姐,这般以命换命的事,做来何用?他醒来,你却不在了,有何用啊”他的嘴唇在发抖,声音苍老。 我愣了一下,心知此话说得不错,禁术扰乱天地规则,越强大的术法,反噬越强,何况是以血肉为引。反噬带来的疼痛我已领会过,它时常在我身体里乱窜,最初是一阵子,如今连着几日都在,疼得无法坐立,可我心里不觉痛,反而越痛越欢喜,总觉得再撑上一时半刻,就能见到他了。 “我想再见他一面。”我说。 闻言,艮伯久久不语,红着眼看着我,连胡子都在发抖,不知是心疼我,还是被我气得,又或许二者兼有。 他叹了口气,想抱我起来,离开这方冥池,我挣扎着,将自己推出他的臂弯,用哀求的语气道:“再给我一点时间,他快回来了,很快就能回来了。” 艮伯落着泪,怕碰到我的伤口,不敢再下力气来扯我:“小姐,若是尊上回来,看到你这个样子,该有多心疼啊。www.” 我怔然,哥哥诚然艮伯提到了我的软肋,父君母后不在,是他将我带大的,百般呵护,便是化为诙谐星君,不知身份时,也在护着我,许多孤独无助的时刻,哥哥的身影都在我心头,只不过我兄妹二人连心,我的心思,哥哥总能看透,我想,哥哥若有一日知道了,想必也会支持我的。 “小姐”艮伯还欲再劝。 我摇了摇头,对他说:“艮伯,多谢你,可若没了无脸仙君,我活不下去。” 艮伯哭了,我第一次看到这个陪伴我多时的老人哭成这个样子。 我抓着他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道:“艮伯,就让我救他吧,也许等他醒来,我们都好好的。” 艮伯拉着我的手,除了叹息,再也说不出其它的。 艮伯走的那天,我又梦到他了。 冰凉的石室变成了他温暖的怀抱,晨曦照进窗子,我睁开眼睛第一眼便望见了他,他亲了亲我的额角,我心中的欢喜像烟花一样升上夜空,拼命的抱住他,唤他的名字,他将我团作一团,揽在怀里。 他的容貌一如往昔,亲吻的温度亦与曾经相同。 我很满足,兀自沉醉在梦里不愿醒来。 冥池一日比一日冷,我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当艮伯告诉我,外面已过了一千五百年时,我极诧异,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这副残破的身躯可以撑上这么久。 我在心头算了算时日,思量着他毕竟是个神,以他的道行,这么多年过去,魂魄结成,只需再做一副肉身,没准要不了百年就能还阳。 倒数时间比无边的等待要好上许多,我一边和着血肉刻画他的身形,一边举着洞天镜耐心等着。镜子里什么时候有了他的影子,我的等待便到了头。 思念之余,我想起幼时,哥哥曾和我提及过母后的嫁衣,说那嫁衣在父君的屋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4.番外一重华帝君 岁月倏忽而过, 不知几何。 自沧溟一战后, 六界被打扫得一干二净, 人界更是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生机, 清澈的天空下, 人们的脸上重新有了光彩, 众多修仙门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 而作为修真巨擘的沂山仙派,则成为了这些门派的朝圣之地。 凡间最东边的山脉绵延起伏, 草木青葱,沂山仙派就伫立在这片盎然的绿意之中。最高的山峰上, 亭台楼阁簇立, 檐上挂着玉清铃,随风摇摆,仙鹤舒展身姿,飞过碧瓦, 一派仙家盛景。因每日都有客来,大殿便显得人气鼎盛, 香火不断。 直到近黄昏时, 人流稍散, 掌门宣文真人才清闲下来, 正准备吃盏茶, 门外忽有窃窃私语声传来, 道童们结束一日的功课, 聚集在门口说着什么, 宣文真人皱了下眉,唤来弟子,询问出了何事,弟子如实道:“师父,今日晚霞甚美,与寻常不同,弟子们年纪小,头一次见到,就议论起来了。” 宣文听后哑然失笑,不过细细一想,沂山仙派的弟子就算年纪尚轻,不至于看个风景有这么大动静,于是也生出了几分好奇,放下茶杯,笑道:“那为师也去赏一赏。”言毕,随弟子迈出殿门。 这一出去便愣住了,殿外景色确是平生仅见。 天穹晚霞竟有七色之多,双悬于空,仿佛天外有天,流光溢彩,照亮一片土地,更奇妙的是这霞光只浮在沂山之上,其它的地方都没有。 宣文惊憾莫名,思量片刻,吩咐弟子在前殿招呼客人,自己去后山看一看。 弟子闻言讶然,不禁问道:“师父,天色已晚,还会有客来么?” 宣文沉吟道:“霞光普照只在沂山,其它门派必然会好奇询问,你且候着罢。我方才浅探了一番,山脉灵气亦有波动,不知何故,后山乃禁地所在,也许有些说法。” 弟子点头,弯身行了一礼。 宣文转身向后山行去。 穿过竹林,越过弟子屋舍,便是后山范围,这个时辰弟子们都回了屋舍用晚膳,山上很是清净,走了许久都不见一人。 暖风轻送,吹拂枝叶翩翩舞动,石子路上,宣文走到半截,似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皱了皱眉,他低头看了一眼腰上的铜铃,脚步微顿了一下。 “何方神圣,不妨出来相见。”宣文深呼吸了一瞬,心中有了定数,声音在山间荡开,却无回应。 风停时,他无意中转了视线,这一看,视线便定在了某处。 方才还无人的山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高挑的人影,他着一身墨色,衣裳用金丝滚了边,宽大的衣摆绣着星河,那人伫立在暗色里,几乎融入其中,一张容颜却似照亮了这方天地,俊美无比。他投来的目光很淡,无波无澜,宣文却看得一惊,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宣文的道行比普通修仙之人要高上数倍,神仙妖魔皆能分清,很快就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 此人是个神仙,而且绝非寻常的仙人。 “你是”宣文惊愕不减,挑选着用词。 “不过山野中人,”对面的仙人在此时开口,接过了他的话,“今日冒昧叨扰,是为拜会一位故友。” 宣文又诧异了一回:“友人?” 仙人道:“贵派祠堂中,供奉之一。” 宣文消化了一阵子,才冷静下来,问道:“沂山传承至今已有百余代掌门,不知贵客说的是哪一位?” “第二代传人,俗家姓名‘苏浔’。” * 祠堂中,宣文数度迎着烛火,打量那位大有来头的仙人,他正仰首而望,通身气度不凡,清隽幽雅,且不论长相,便是风姿也是世上难见的。www. 宣文暗中掐指算卦,用了一刻工夫算出了卦象,言道面前的人不是甚么仙家,隐约有神灵之象,他背后渗出些汗来,不可思议的又算了几遍,依然如此。 思绪飘摆,他心中尽是惊疑,却不期然想起一桩凡尘俗事,这些年,凡间信奉神仙的人多了起来,有些人更是花钱为神仙塑像,一心一意朝拜。这么多神仙中,有土地公灶神那等地仙,也有嫦娥月老那等天仙,唯独有那么一位,凌驾众仙之上的神灵,名字还是凡人们自己取的,叫四海神君。 难不成今日自己竟幸运至此,得见传说中的神灵?宣文难以置信的想。 那旁,仙人已为祠堂上供奉的牌位上了香。 宣文站在一侧,目光有些复杂,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层叠的灵位。 “神君原来和鄙派有这等渊源。”出了祠堂,宣文叹了一声,道。 那位神君则言:“多年以前的旧事了。” 宣文点了点头,神君驾临得太过突然,他心有惶惑,一者是没想到自己的祖师会和神仙有交集,二者不太理解为什么这位神君早不来晚不来,偏选了今日到此,一时间思虑重重,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便讲起自己听说过的、关于那位祖师的事情,最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5.番外二还君明珠 阿澄看着自家主子从头顶飞掠而去, 没来得及叫住他, 人就已经走远了。 他还没回过神来, 又见天帝和西海水君急匆匆的进了玉明宫。 他向两人行了礼, 听西海水君开口道:“帝君可在?” 阿澄一愣, 摇了摇头道:“不巧, 君上刚刚出去。” 西海水君怔了一怔, 道:“可知去了何处?” 阿澄见他神色有几分焦虑,像是有要事来寻, 便道:“君上走得急,我也不晓得他往哪里去了, 水君若有话, 可说予我,待君上回来我去禀报。” 西海水君没说话,看了眼身边的天帝道:“陛下,不如我在此等等帝君罢, 毕竟是西海的事情” 天帝默然思索,阿澄那厢却是呆了一下:“西海怎么了?”原来事关西海, 怪不得两人明知帝君闭关, 还要跑一趟。 六界中不少人都知道, 西海这地方有些特别, 除去人魔妖仙四界并存这个说法, 另一个原由, 便是帝君对此处格外看重。 刚升上来的仙家不了解内情, 奇怪不解的大有人在, 而但凡有阶品在身的,大抵都听说过一些帝君的往事,那故事里,便有西海的影子。 当年四海水君本应由天帝任命,唯独西海这一位是帝君钦点的,据说西海水君到任那日,被帝君叫去说了好一会话,具体说了什么,也只有西海水君和天帝知道。旁人好奇归好奇,左右打听不出来,只是见那西海水君自打接手西海事务以后,就成了天庭和玉明宫的常客,让另三方水君艳羡不已。 “西海前些日子因为妖族闹得不太平,帝君嫌那些水妖心思不纯,乱了西海的秩序,就打发他们去河里了,我想没了妖族,总该风平浪静,没曾想过了几日又出了事,这海上波涛翻涌,十分闹腾,”西海水君顿了顿,“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人在渡劫,仔细探查却没这档子事,也是奇了。” “今日上朝时,西海还不曾如此吧?”天帝道。 西海水君道:“是,海面平静,只略微变了天,那时还不大严重,帝君也说他知道这件事。www.” 天帝思量再三,沉吟道:“唔,会不会帝君已经去了西海?” 众人皆怔。 “这些年,但凡西海有事,帝君都会亲自出马,何况星盘在帝君手中,六界若有何异动,帝君必然是第一个知晓的。”天帝道。 西海水君点头道:“陛下说得不错。” “卿与其在此处等帝君归来,不如直接返回西海,控制局面,免得出大事。” 西海水君想了想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鲁钝了。臣这就回去,也顺便知会魔界一声,共同查探。” 天帝点头,西海水君遂不再多留,向两人告罪一声,大步离去。 天帝看他走远,却没有动。 “陛下,那您”阿澄的意思是,不如改日再来,毕竟帝君不在。 却见天帝摆了摆手,道:“添个茶罢,我在此处等。”言毕,就自行进了前殿,找座坐下了。 阿澄愣住,挠了挠头,不好再赶客,只得去给天帝端茶了。 * 九重天,万里远,对于神仙而言,不过瞬息即过。 尘鬼消失,凡间太平已久,少有天灾人祸,然而这些日子,西海却不太平,住在海边的人们时常眺望广阔无垠的海面惴惴不安,近些时日渔民们也都停船靠岸,不再出海打渔。 他们都说西海怕是有妖孽出世,这才变了天,一会下雨一会下雪,海浪卷得有十人摞叠起来那么高,幸好没有冲上岸来,否则附近的村民就遭殃了。 村民们不敢靠近海岸,只在一旁观望。 夕阳的一角从云上钻出来时,村民们无意中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海边,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众人不由窃窃私语,只道不知是哪里来的人,怕是不要命了,另有好心人商量着要不要将人拉回来。 再一晃眼,男子却是走远了,村民们伸着脖子看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缩了回去。 那男子,便是落下凡间的遥光。 然而,他从玉明宫匆匆而来,行至此处,却没有其它的动作,只远眺苍穹海面,驻足而立。激烈的海风从海上吹来,勾着他的衣角,猎猎而舞,墨色长衣随风摆动,如张开的黑色风帆。 风是凉的,夹杂着雨雪和浪花,扑在面容上,隐有冰寒之意。只不过,风雪不知,有颗心正剥离凉意,在胸腔里慢慢温热起来,像从无边的煎熬里挣脱而出,逐渐恢复跃动。 那是属于重华帝君的心。 许多年前,他的心死在冰冷的海底,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连同记忆里的人,一并埋葬在了深海的冥池之中。痛苦如跗骨之蛆,每日都在折磨他,起初几乎让他堕入疯魔,后来慢慢的也便习惯了,甚至尝到了甜头,它提醒着他,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世人皆说执念害人,他却觉得这东西不错,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6.番外三岁月长安 遥光抱着安宁飞进玉明宫时, 天帝正吃第三杯茶,余光瞥到两人, 滚烫的茶水还没到喉咙就喷了出来, 完全没有六界君主的端庄样子。www.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来人, 眼珠子上下瞄了几遍,不知道该看哪,刚要张口说话, 人已经没影了。 “啊,这”他确信遥光也看到了他, 只不过是不想理会他罢了。他搞不清楚状况,只好梗着脖子,把视线投向身边的阿澄, 阿澄瞪圆了眼睛同时望过来,两人面面相觑。 “你知道”天帝欲问。 “不知道。”阿澄赶快答,把头摇成拨浪鼓。作为为数不多了解内情的人,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是不能背着遥光乱说,何况天帝是什么身份, 万一在凌霄殿上吐露一句,全仙界的人都得炸锅。 阿澄立时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然后问:“要不我再给您添盏茶?” 天帝瞪着他没说话,还添什么茶, 当他眼瞎? “罢了罢了, 我看今日是见不到帝君了。”天帝认清了事实, 撇下茶杯,起身走人。 阿澄连忙送客,送得手脚麻利,然后关上了玉明宫的门,让仙侍带出信儿,道:今日谁都甭来了,帝君不见客。 天帝看着紧闭的宫门,半晌无语,而后眼睛微亮,决定去找西海水君聊一聊。 不消一日,仙界有头有脸的仙卿们就都知道玉明宫里进了女子,还是被帝君老人家抱回来的。 “也不知那女子和帝君是什么关系?”有人好奇发问。 “还能是什么,那必然是嘿嘿”某些仙家暧昧的一笑,如此猜测。 可惜,这个说法无人证实,连天帝都不清楚。 直到数月之后,他们方觉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因为自打那日开始,帝君再也没上过朝。 * 其实遥光没打算瞒着众仙,而且有意将亲事定下,帝后之位始终是她的,他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一天。 可惜安宁没答应。 “不是说好要等哥哥回来吗?”彼时,女子倚在他肩头,认真的道。 遥光无奈,颇觉此事是自作孽,当年应该直接答应下来,在沧溟便成亲,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如今这样就很好。”她说。 是真的好,她每日醒来都可以看见他,不必再害怕两人会分开,魔界有薛哲代为打理,她也乐得清闲,安下心在仙界陪着他,一切都很好,像梦中那般如意。www. 遥光自然是听她的,只不过总觉得委屈了她,毕竟仙界没有几个知晓内情的,平白多了许多闲话。她无所谓,他却不能不在意。 他思忖着怎么解决众人口舌问题,安宁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难受了,于是抱着他的胳臂摇了摇,道:“待哥哥回来,我们多办几次酒补上,好不好?” 遥光回过神来,又听她哄他:“我穿过嫁衣啦,你见过的,是不是?” 她本想说,他们也算成过亲了,只是形式不足罢了,然而话音一落,安宁立刻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寒渊里的往事太过沉重,遥光眼神明显黯了下来。 安宁咬了咬唇,没再往下说,却听身侧的男子忽的开口,道:“很好看。” “嗯?”她抬眸看他。 遥光亲了亲她的额角,微笑着道:“阿宁穿那身嫁衣,很好看。” 安宁脸颊微红,伸出手臂抱着他,满足的笑了。 遥光望着她,心口不由得缩了一下,那个时候他睁开眼,看到她大半身子连同嫁衣化作飞灰,绝望之情如山海倾覆,他哪里有心思想别的,只拼命抱着灰烬,凝气结魂。 她穿嫁衣的样子,他终是未见,可他知道,那一定很美。 他低下头,情不自禁将吻落在她的眉心,一些思绪好像也顺着吻给了她。 安宁察觉到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蜻蜓点水般亲了回去。待亲完,她换了姿势,从身侧滑到他怀里。 “这样就好了。”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笑言。 “什么?”这次换他讶然了。 “可以抱到了。”不是握不住的灰烬。 遥光手臂一颤。 安宁往他怀里窝了窝,轻叹了一声:“傻瓜。” 遥光无言,若说傻,怀里的人才是真的傻。他曾经无数次的想,怎么会有人用那样惨烈的方式去救一个人,他的阿宁究竟有多傻,才会想着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 一想,就心疼得不得了。 “无脸仙君,你别怕,你看我们现在好好的,”安宁闷在他怀里说,“以后我不会离开你了,也不会做傻事了。” “当然你也不要做傻事。”她补充道。 “好。”酸涩的笑意在眼底晕开,遥光抱紧她道。 两人又依偎着说了好些话,直到日头西偏,园子里响起脚步声,安宁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离开遥光的怀抱。www.sklh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7.番外四洞天之湖 翌日清晨,安宁从梦中醒来, 翻了个身, 枕边竟空荡荡的。 她伸手摸了一下,没有人,随即清醒了过来。 “无脸仙君?”她轻唤了一声, 屋里也无人回应。 她心中奇怪, 披了衣裳起来, 掀开纱帘, 遥光确实不在。 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许是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 遥光传音到她耳畔, 言道:“我在外面,湖边。” 安宁一怔。 玉明宫很大, 除了日常歇息的园子,还有不少宫殿楼台, 就安宁所知,遥光说的湖, 在主殿后面。 果然,她在那里找到了遥光, 他正一人站在湖边。 闻声他转过头,向她笑了笑, 道:“阿宁,来。” 安宁秀眉微挑, 好奇的走过去:“里面有什么?” 遥光没回答, 只让她往湖面看。 湖水平静, 无风无浪像一面明镜,水中不见水草鱼虾,却有奇异的街巷人流,来往不休。 “这是凡间景象?”安宁惊讶的问。 遥光点头道:“我将洞天镜融进了水里,可观人世轮回。” “好厉害。”安宁由衷感叹。 遥光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拉近了一些。 安宁慵懒的倚着他,道:“你不会是让我来看景的吧?” 遥光一笑:“不看景,看人。” 至于是什么人,他却没与她直说,反而聊起了凡间的形势。 眼下人界修仙之风盛行,以沂山为首,除了一些仙派,还有不少名门世家,皆是血缘关系维系的亲族。有名望的共有五家,分别是韩、李、苏、白、乔,五家有时势同水火,有时因利益结合,说不上亲近,但世家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五大世家年轻一辈都成长起来了,苏家幺子现年一十六岁,则是同辈子弟中最为跳脱的,从他幼时学会走路至今,常闹得家里鸡飞狗跳,而且越闹越大,殃及其余四家。 “你说这家人姓苏?”安宁眼睛睁圆了一些,忍不住插进话,她不认为遥光有闲情逸致去管凡间修仙人的事情,除非这些人和他有关系。 遥光笑着点头,停下了话,携风挥袖间,湖面上的景物变了样子,深宅大院,亭台错落,门上挂着牌匾,上书“苏府”。 还没看见人影,就听府里传来一声暴喝:“小兔崽子!” 安宁没想到洞天湖这般奇妙,竟能听到声响,惊讶之余探头细瞧,视线穿过厚重的大门,伸向了内院。一个高挑的中年人气急败坏的拿着鞭子,身前跪着一帮晚辈,看上去像子侄。 “爹您息怒,弟弟年幼顽皮,此事是我们这些做哥哥的不对,不该带他去白府。”跪在最前面的男子攥着中年人的裤脚说道。 中年人背对着安宁的视线,还挡住了其他人,安宁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只听声音,依稀觉得熟悉,未深想,那中年人又开口了,似乎气得不轻:“当然有你们的错,就该把你们都关起来!” 众人噤声,青年人瑟缩了一下脖子。 “到时候白府来要人,谁都别护着!”中年男子气喘咻咻的道。 青年人低下头,连声道:“好好好,只要爹不护着,我们就不护着。” 他爹显然已经气急了,怒道:“胡说八道,谁都不许护!” 众人喃喃不说话了。 安宁看到此处不甚明白,拉了一下遥光的衣袖,遥光了然,自然而然将故事背景补充完整。 说这苏家幺子,是个混世魔王,十岁道行不高就想云游四方去除妖,偷偷跑出门,结果落在恶妖手中,要不是他父兄赶到,人就被吃干净了。 十二岁时突发奇想,非要练出传说中的剑灵来,揣着剑就去拜乔家为师,拜师其实也没什么,然而不巧的是,乔家与苏家百年不合,当年和他祖父那是有仇的,他这一拜,连带着把家里的面子也拜没了,他爹提着剑把他拎回家,教训了好一顿,每日照着三餐打,这才消停了。 哪想没几年,这孩子又犯了事,和一帮兄弟去白府作客,比了场剑,没分出胜负,却把白府的镇府灵兽弄死了,那灵兽有几百年的道行,原本以此子的修为伤不了它,不料那日灵兽有恙,属于昏沉的休眠期,连眼都没来得及睁,就被一剑捅死了。白府上下哗然,气得要来找苏府理论,据说大队人马已在路上。 安宁听遥光提起过灵兽一事,他回仙界后,就将恶兽关在了天外,把一些对六界有益的灵兽放回了山野,对于凡人来说,灵兽得来不易,但凡能捕获,都是光耀门楣的事。五大世家里,只有白府降服了一只,养在府里充当祥瑞,祥瑞被杀,可不就是不祥之兆么,故而白府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安宁和遥光看 的正是这一节,白府气势汹汹的跑来苏府告状,作痛心疾首模样,那苏府的当家人递了好几盏茶赔不是。 末了,白府子弟说了句话,一拍桌子道:“你们苏家得给我们个交代。” 苏府的大公子接下话,道:“这小九顽劣,不过也是无心之失,家父已经惩戒过了,贵府大人有大量,不如咱们”他边说话,边递上赔礼。 东西还没移到位,就被白府的人摁住,道:“灵兽有多贵重,世间无人不晓,这点东西能不能弥补我们的损失,您心里有数。” 苏府的人面面相觑,安宁听当家人声音冷了下来,问道:“什么意思?” 白府来人一笑,道:“杀了我们一只灵兽,就再赔我们一只,如此,才是两清。” 苏府公子们噌得站了起来,当家人沉住气,拦住身后的子侄,缓缓道:“白兄,这样不妥吧?” 白府的人回道:“欠钱还要还钱,何况灵兽不可用钱来衡量。你说呢,苏兄?” 苏府众人脸色都不好。 安宁看着这场景,又是有趣又是无奈,趴在遥光耳朵边叹道:“要不你送他们几只算了”为着一只灵兽闹不和,也忒安宁不知该怎么形容。 遥光却摇了摇头,道:“我若是给了他们,他们会闹得更厉害。” 安宁将这话放在心里滚了两回,承认这个道理没错,毕竟人都有欲望,灵兽多了也不好,买卖抢夺都有可能发生。嗯,还是自家夫君耳清目明,看得通透。 圈着遥光的手臂,她撇开思绪,继续往后看。 白府的人甩下两句话就走了,苏府气氛压抑。半柱香工夫,谁都没说话,后来还是当家人开了口,第一句问的是:“小九怎么样了?” 那位青年公子闷声道:“关在柴房里,五天没给他饭吃了。” 当家人一愣:“什么,几天了?” “五天了。” 当家人扶着额没说话,忽的一脚踢过去,他长子吓了一跳,猝不及防被踢翻在椅子上,就听做爹的怒吼道:“你想饿死你弟弟!” 那公子瞪大眼睛,道:“爹,不是你说的不给饭吃嘛?” 中年人气道:“我说不给,你就真不给啊,你是不是他亲大哥,啊?” 那公子目瞪口呆的看着身前的爹,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中年人已经奔出门去,招呼下人去开柴房的门。 结果人没走两步,下人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老爷不好了,小少爷不见了。” 众人怔住。 “你说清楚!” 下人忙道:“今早人还在里面,而且柴房被施了法术,小少爷理应出不去,可我刚才去查看,里面没人。” 场中人们的面上五颜六色,满府的人不敢耽误,被赶着出去找人了。 明亮的阳光照在苏府当家人的脸上,离开了屋檐的阴影,安宁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那是记忆里熟悉的面孔。 扶玄真人。 曾经沂山创派者,转世轮回了无数次,成为了如今的苏府当家人。 安宁愕然注视着他的脸,半晌,目光又从他身上移到苏府大公子的身上,依然面善,那人好像是苏浔的九师弟!当年她与沂山弟子交集不多,除了扶玄真人,并不认识几个,因此没有立刻认出来。 “苏府” 她怔了怔,对身边男子道:“苏家幺子,莫非是苏浔?” 遥光唇边有淡淡的笑痕,安宁看着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是你安排的?”安宁不禁问道。 “不是,是他们的缘分到了。”遥光这样说。 轮回中的缘分何等奇妙,不需刻意铺排,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一次,他不再是大师兄,而是被一家人宠着的小九,位置颠倒,感情如旧。 “以扶玄真人的经历,可以做个地仙了,只是我想,这也许不是他想要的,”遥光道,“阿浔也一样。” 安宁点了点头,对苏浔来说,比起得道成仙,和亲人在一起才是更重要的。 “他一定是去寻灵兽了,不如,我们下凡去帮帮他?” 遥光一笑,他亦有此意。 靠在男子怀里向湖面回望,安宁眼中有温暖的光芒。 湖中人影飘忽,却依稀可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背着一柄木剑,翻山越岭。 路的尽头有他要找的灵兽,还有一场重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