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不愿低头。
少年仅有的坚持,不过是不向夜剑涯低头。
旁人看来或许可笑,但真要拉下面皮对夜剑涯认过,那就不只是对错那么简单了,还有难以忍受的羞耻。
因此文浅一拖再拖,即便他时时刻刻都想踏足修炼领域,却受制于夜剑涯,无人敢教。两日之内,龙跃渊在夜剑涯身边打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个姬玄桢一个方莫乱就已足够麻烦,前日竟又来了个持剑男子,一身杀气凝重,锋芒毕露,怎么看都不是善类。
这两日文浅当然也没有见到邢霁北的身影。
那北洲来的少女踪迹全无,不知现在是否在方莫乱教导下潜心剑道。又或是当天夜里干脆死了,身死道消,万劫不复。
照着当日的凶险情形而言,少女自然是必死无疑,但后来未被方莫乱辱骂的夜剑涯还是出手了。小镇一方天地是他的封山之地,这方天地是大道的,也是他夜剑涯的,只要他夜剑涯想要,终究还是他夜剑涯的。他所用的不过是拘禁维持神魂的手段,后来的修复一股脑丢给了方莫乱。
出手相助就已是意料之外,可没有善始善终的道理。
文浅百无聊赖,仍是捕鱼卖鱼买米做饭,心有所思,终日惶惶,食不知味,寝食难安。
墙用木板夯实一层又一层,夹有茅草,敷有黄泥,现如今的文家经过文浅短期经营,总算是有了个家的样子,至于购置家当,还需从长计议。
入夜时分,文浅吃完一碗焦糊米饭,坐在门口看天,扣住牙缝,不久便吐出卡在牙缝中的谷壳皮,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远处林中有人提灯前行,晦暗林中灯火殷红如血,人眼可见一点飘忽不定的鲜艳红光,渐趋近切之后一如血泊之上点灯,满眼尽是骇人血红。
文浅看着这故弄玄虚的外来人,没来由地想起姬玄桢对他说的话。
对有些人,大可硬气一些。
文浅不动声色,只是抬头看天。偏偏无星无月,天上光景也是晦暗一片。
“这就是文天的后人?”提灯笼的是个女子,嗓音幽幽的,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没什么门道,只是个一般小子,既然如此,还想守住圣人气象?”
文浅不解其意,对这莫名其妙的女人也不加理会。
“少年人,可否与你借一物?”提灯女子探出一只手,红袖覆于手上,衣袂末端竟是一段白骨指节。文浅怔神不语,眉心渗血。这一式术法,就要取文浅性命。
文浅浑然不觉,还强装镇定。
“你要借什么?”
“借你人心一用!”提灯女子五指变爪,直逼文浅胸膛,白骨指节发出如竹节碰撞一般的声响,灯笼落地,血色灯油满地滚走蔓延,文浅身前身后尽是血色大火,房屋倒坍,焚于烈火,屋中家当荡然无存。从前是家徒四壁,现在连四壁都消散殆尽了。
这位文圣后人性命都已不保,哪还管得了那些。
血色火焰沾身即是灼烧一片,文浅一臂膀十之五六都被烧烂,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火势蔓延,逼得他无路进退。
提灯女子在火焰中摇曳生姿,一身白骨相互碰撞,发出干竹节相互碰撞的声响。伴随着凄美歌声,提灯女子像是在对文浅讲述一个老旧蒙尘的故事。
“你们这群男人的心,可都是黑的?”
文浅大怒,厉声呵斥,“你这老妖婆,我与你素不相识,也无仇怨,你凭什么要杀我?”
报仇也是因报字一说,杀心无故来哉是什么意思?
十几年未踏足小镇之外地界的少年不存在结仇一说,想必麻烦的来由也只能是因为那位声名在外的圣人先祖了。只是抢夺圣人气象与他有何关系?
“待我剜出来看看。”五指作刀,直逼文浅胸前。
“夜剑涯不出手,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没有不出手的道理。”青衫剑客于绝峰之巅远观文浅,长剑出鞘半寸,有天雷绝响,一击直逼提灯女子。
一袭红衣仍旧随风摇曳,天雷却如泥牛入海,消散殆尽。
“圣人不过如此。”红衣女子变爪作拳,一击撞在文浅心口,文浅翻滚十丈,浑身浴火,奄奄一息。
“还是受正道道统庇护的鬼魅?”方莫乱摇头。文浅受此一击,大道根底损毁。夜剑涯未曾出手,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不能抽身。
“姬姓天师与那混蛋小子可没有在这时候落井下石的道理。”但文浅一死,就确实万事皆休了。
“毛病不改,不知死活。”
退秽出鞘两寸,长空漫溯狂雷,雷霆来回滚走,上下千道雷霆强压而下。还说圣人不过如此的提灯女子揭开衣袍,白骨身躯上刻有百道铭文,每一道皆是由天师符箓文篆写就,青金之色,熠熠生辉。便是千百道雷霆,也仍是泥牛入海,做了无用功。
“龙虎山的符箓。”方莫乱头痛不已。这场气象之争,道教一方照理说是只该派出一人的,可今世七国乱,道教一分为二之后,姬玄桢这位初代大天师不知为何被武当争了过去,龙虎山心有不服,说要另遣一位大天师跟随。
龙虎山意图相当明显,你们这几个老古董圣人要打要杀与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但这圣人气象却是怎么都有我们一份的。
后来姬姓天师力排众议,言辞拒绝。可龙虎山阳奉阴违,面上没有派出一位天师来与几位圣人争锋较量,背地里却是整出了这么个与圣人相当的女鬼骷髅,真是穷尽龙虎山之力,也要争这口气。
“夜剑涯这是有恃无恐。”夜剑涯不出手。只要文浅一死,道统之争就站不住脚了,倒是他再杀上几家祖庭,也是名正言顺。毕竟是他们这些人坏了规矩。
“龙虎山的牛鼻子比武当脾气大,还真不假。”这是孤注一掷的手段,究竟是为了什么,方莫乱也实在看不明白。即便龙虎山有与各国牵连的气象,成了众矢之的终究还是死路一条,怎么算都是吃亏的。
“还不出来帮忙?”方莫乱呵斥一声,姬玄桢从旁现出身影,符箓一展,咬破食指凭空手书,又以符箓之火点燃血字。大阵笼罩,镇杀镇压大道。提灯女鬼凄厉惨叫,尸骨上符箓一再黯淡退却,又乘势而返。
“蠢货,你这是在帮她砥砺符箓手段!来帮忙的还是来捣乱的!”方莫乱讥笑,姬姓天师伸手一抓,隔空将文浅抓出大阵,还低声呢喃着这些符箓与从前所用的是大不相同了。
从前天师施展符箓,多半写有天师敕令,是以一人之力管束天地,而今却借来神祗之力。姬玄桢定睛看去,提灯女鬼尸骨上刻有阴司敕令与风雷天君敕令,甚至还有他这位姬姓大天师的敕令。
“这群孙子。”姬姓天师怒不可遏,对着龙虎山众道人反复唾骂。
“大天师!”提灯女鬼硬生生掰断刻有天师敕令的肋骨,身形拔地而起,百丈内,大地随之一同翻卷,泥石如潮。高又有百丈的泥石潮笔直扑向方莫乱等人所处绝峰。除了两位圣人之外,绝峰上还有重伤未退的邢霁北与生命垂危的文浅。
“明白了,看来我没给后人留下退路,不过借神之法哪有自身之法来得凶悍。”姬玄桢连书十五大字,笔势一波三折,玄妙难解。
霎时天河逆流,倾泻人间。
百丈泥潮一时退散,提灯女鬼被天河反复冲刷,身上符箓渐趋黯淡,有败退之势。姬玄桢还不罢手,再一一方雷印强行镇压,大地之上纵横交错现出百道深渊,化作一张血盆大口,提灯女鬼遁入其内,避让雷霆锋芒。
“拘禁!”方莫乱站定,退秽出鞘,只是轻轻斩剑,大地之上便现出一座剑气囚笼,提灯女鬼被这画地为牢的手段拘禁其中,双手一扯,竟硬生生在退秽剑所成剑气囚笼之上扯出一道豁口。
避让了剑气,还有九霄落雷。
雷霆粗壮如虹,自碧落苍穹而下,直击提灯女鬼头顶,一身白骨顿时散作一堆,再无半点动静。
“不像是这么好杀的东西。”
“她没有再出手的道理,再出手必死无疑。”姬姓天师留有余地。提灯女鬼不是眼下大敌,两人只是要让她退让,并没有将其毙杀的心思。尤其是方莫乱,三式杀招一式未出,只是以拘禁手段辅佐。
“难怪龙虎山那些道士说,姬姓天师之后再无天师,与天师敕令相较,这些神怪敕令又算什么?”提灯女鬼虽然散作一堆,但仍有声音传出。雷霆使之重伤,根基却未损毁。
“这话就过了。”姬玄桢可不以为这些神怪敕令中就没有比自己强的,要是真有天帝,或是道祖敕令,他这个大天师,也得自行败退
“只是不知天师为何一身气势败退至此?”提灯女鬼不知死活,想要试探玄机,姬姓天师不气不恼,倒不是对提灯女鬼有所顾忌,而是当初他气势败退的因果,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真要说出那人的名字,只怕现在就会给天雷镇杀。
方莫乱坐在石头上,双手抱剑。退秽一再震颤,几欲脱离剑鞘,将提灯女鬼斩杀。
“混账东西,老子还没死呢,这就急着向新主人献媚了?”方莫乱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剑鞘上。
退秽避让畏缩,不敢再有任何动静。
方莫乱气笑道,“知道那丫头是个武痴,就不要激起她的兴致,你越是跟着她疯,她就越疯,这样下去到时候是要出大事的。”
待到退秽渐寂,方莫乱才看向提灯女鬼。
“你是龙虎山那边来的,这个就不必多说了。”方莫乱对提灯女鬼没什么好脸色。“方才要是你动手再狠一些,我刚收的徒弟就要出事。”
阴晦死气要是接近邢霁北,无疑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提灯女鬼没有脸面,只有一身骷髅,也就没有喜怒哀乐的表现。
“你也是,姬姓真人也是,一个两个的,就是有所凭借,有恃无恐。”方莫乱不知道文浅身上有着什么玄机,总之姬姓天师与夜剑涯肯定是知道的,这两人的依仗无非就是文浅身上的玄机,而提灯女鬼,则是看清了他们不会全力出手,这才直接对文浅出手。
“我不管你有什么哀怨苦衷,像是什么被心爱之人背叛,被至亲所害总而言之,生前不论你是谁,死后不关你是什么东西,惹到了我方莫乱,终究是要还的。”这位墨家剑仙一身气势一涨再涨,长剑出鞘如长虹贯日,大地之上被拉出好大一条沟壑,提灯女鬼不加躲闪,被这声势壮阔的一剑硬生生杀成粉末。
即便如此,提灯女鬼也还留有余力。
“你倒是上道,不加躲闪。”方莫乱嗤笑道,“还敢说圣人不过如此吗?”
提灯女鬼不加理会。
“这一剑是替我徒弟出手,不是为那文家小子。”方莫乱为弟子立威,也是为了撇清与文浅的关系。
“我不管龙虎山是怎么想的,你去对随你一同前来的人说清楚,我姬玄桢,是道祖首徒。天师敕令下,容不得旁人撒野!”姬玄桢一挥袖,大阵撤去,烟消云散,提灯女鬼随之消失。
“我就想知道谁教她的圣人不过如此,现今的后生晚辈,一个个都这么目中无人?”方莫乱多少有些气结愤懑。
“往后自见分晓。”
——
文浅交由夜剑涯照顾,大道根底被毁,不是三两日就能治好的伤势,更何况还有那眉心一击,致使文浅神魂黯淡。不下心思,自然也是很难修复。
“还是气愤不过?”姬姓天师点燃一张青金色符箓,提灯女鬼当下身影无所遁形。
“哪里是为了那狗屁话气愤不过。”方莫乱十分懊恼,两手搁在夜剑涯空置的剑架上,曾经这里也有一把名剑,品秩不低,甚至退秽也难与之相较,但现如今那把剑呢?
损毁,或是被夜剑涯留存温养,不论何种,都不像是好消息。
“那把剑可不能再强了”方莫乱说服自己顺从一种判断,但另一种似乎更加可惜。
“要是没有被留存温养,而是期间损毁,你们不会觉得可惜吗?”
“此言诛心!”方莫乱是真不想与姬姓真人打交道,心思无所遁形是一事,这位大天师在窥视人心的同时还借机给人下套,简直防不胜防。
“坏了,你们觉着胜之不武,战不尽兴,强了,又说不该如此,生怕出了变故。怎么,前后二者相互较量,自己还没个取舍?嘴上倒是说着不能再强,可心中想法全然相反,就算不用手段,也能诛心。”姬姓天师戏谑道。
方莫乱心乱如麻,当时将文浅与邢霁北一齐送来时,夜剑涯欣然接纳,还说世间纯粹侠客能有传承,是江湖幸事一桩。可方莫乱在一旁听着,怎么着都觉得不是滋味。当时他以为夜剑涯帮他一次已是仁至义尽,实在是没想到这时候夜剑涯没有冷眼旁观,反倒接纳了邢家少女。
“姬玄桢,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什么?总归不是想要从你这个死人身上得到什么。”姬姓天师可不敢给文浅算命。
“那女鬼情形如何?”方莫乱转身倚门,视愁云惨淡若无,给自己强加一层自得之意。
“倒不像是全然受了龙虎山道人的指使。”女鬼来历姬玄桢无从查证,但与女鬼随行的龙虎山道人显然缺了对女鬼颐指气使的气魄。况且言必称其虞夫人,其中恭敬客气溢于言表。不像是对龙虎山豢养的妖物,而是对某位师尊长者。
“奇哉怪也。”方莫乱大笑,“从前未知道教还有豢养妖物一说,从前天师证道不是非要斩杀妖邪吗?现在反要与之为伍?”
“天师证道是如此,但未必要杀尽妖邪。你可曾听过祖师斩杀妖邪?”祖师以传教为先,后来的天师一脉是分化而出,姬玄桢作为其中翘楚,对于天师一脉自然是知根知底。
“我在武当流连百日,倒是没有去过龙虎山,从符箓手法来看,已与武当大有分歧。”武当现任天师仍是以钻研天师符箓为主,虽有旁支,却不成气候。而龙虎山大抵与武当相反,喧宾夺主,旁支符箓反倒占了主脉。
二人言辞稍歇,夜剑涯袖手从屋内踱出,左右看两眼,盯上了姬姓天师符箓窥探的手段。
“就是这个鬼怪坏了文浅的大道根基?”
“这不是你纵容的吗?现在还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方莫乱气恼不过。
“你知道些什么!”夜剑涯不以为然。
“不论那位当初有何种算计,依照现如今的境况来看,可算不得好。”姬玄桢也是知晓内里的人,说话多少有些底气。
“先师隐忍太久,这杀招太过凌厉,以至于对自己的子孙也不手下留情。”夜剑涯在等一个人,等到了,心里才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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