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崇祯十三年 > 正文 第五百二十九章 抓与不抓(二)
    也难怪廖大亨在抓人前先抠头皮,刘宇亮此人确实不好抓。

    刘宇亮字季龙、号蓬玄,绵竹县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翰林学士出身。

    刘宇亮身材矮小精悍,极善揣摩上意,更善政治作秀,天生是位政治舞台上的好演员。

    刘宇亮看出方今天下多事,皇帝不喜文而注重武,便抛下翰林学士文绉绉的外表,每日里舞刀弄棒,谈论兵事,甚至与仆僮角力为戏。若有人向他请教经史子集,他便摆出一副不屑为之的架势;若有人与他议论兵事,他便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翰林院中凡是与文事相关的工作,比如修纂、直讲、典试之类的工作,他一律拒绝。

    如此久而久之,刘宇亮便以熟知兵事闻名于朝廷。

    由于皇帝青眼,崇祯十年八月,官运亨通的刘宇亮由吏部右侍郎升任礼部尚书,与傅冠、薛国观一起入阁。短短十个月之后,首辅张至发和南孔嫡脉孔贞运两日内先后遭到罢归,刘宇亮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力排薛国观及同乡王应熊等人,终于当上了大明朝的首辅。

    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刘宇亮的运气实在不佳。

    他夏末当上首辅,秋末即遇上了鞑子入寇京师。

    当年九月二十二日,清军进至墙子岭、青山口,总督吴阿衡、总兵鲁宗文战死。两天后,京师戒严。

    冬月,清军在多尔衮的率领下,连下迁安、丰润,从北面绕过京师,长驱南下。所过之处,城镇皆被攻略。畿辅名城,连破四十三座。

    这时,饱受皇帝脸色和僚属谩骂的刘宇亮终于坐不住了。他向皇帝说,他自愿申请到前线督察军情。皇帝一听大喜,误以为他要率军拼命,连忙命他取代卢象升为总督。

    刘宇亮接旨一看,眼珠都吓得掉在了地上,连忙向皇帝汇报:臣不是这个意思呀!臣只是去督察,不是去亲自领兵!

    皇帝心里一万个草泥马掠过,又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与自己的首辅翻脸,只好照着刘宇亮的意思改了诏书,重新命令卢象升回任。

    刘宇亮涉险过了这一关,再也不敢在京师逗留,连忙起程南下。

    刚刚走到保定,刘宇亮便接到惊天噩耗:总督卢象升于巨鹿县贾庄战死!同在巨鹿的监军高起潜与数万关宁铁骑闻敌即溃,了无踪迹!

    前方大败,可作为大明首辅,前方最高指挥,总不能就此止步于数百里之外的保定府吧。

    刘宇亮鼓起十二万分勇气,小心翼翼继续南行。

    出保定,过博野,到安平,仅仅走出一百五十里,前方侦骑再次来报:清兵大至!

    刘宇亮的小心肝那个吓哟,脸都白了。想跑没理由,回去怕丢官。进退维谷,想死的心都有,这恐怕便是刘宇亮当时的心情。

    幸好有机灵的僚属及时提出建议:安平城小而新破,不宜死守,不如迅速西行,死守晋州!

    刘宇亮一听大喜,连忙率军向百里外的晋州狂奔而去。

    然而,刘宇亮没有料到,他的霉运还没有结束,他将遇到一位油盐不进的官场异类晋州知州陈弘绪。

    陈弘绪是江西南昌新建县人,文凭就一秀才。但若就此小看他,一定会被他的粉丝锤个半死。

    陈弘绪是大明朝有名的才子,与徐巨源齐名,文风师自欧阳修、曾巩,尤其善于古文体写作,人称江右才子。

    刘宇亮跑到晋州城下,上气不接下气,令人高声自报家门,结果城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道:

    “督师之来,以御敌也。今敌且至,奈何避之?刍粮不缴责有司,欲入城,不敢闻命!”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您督师老大人不是来打鞑子吗?现在鞑子马上到了,您怎么又跑了?军粮马料没有缴齐,鄙人作为地方官是有责任的。您带着这么多的人马想进来,对不住了,我侍候不起!

    可想而知,当时刘宇亮瓜在城下,心头那个气哟。

    刘宇亮驰疏弹劾陈弘旭,心想皇帝怎么着也不会抛弃自己的首辅而支持一个小小的知州。

    正如刘宇亮所料,皇帝得了刘宇亮的奏疏,便命锦衣卫到晋州捉拿陈弘绪。

    谁知事情很快起了变化。

    那陈弘绪果然有些本事。清军于十一月围攻晋州,前后长达四十余日。陈弘绪领全州军民奋起抗击,并乘大雾偷袭清军营地得手,竟让晋州和一城百姓转危为安,成为此次清军入关以来唯一没有被攻破的城市!

    艰苦的城市防御战刚刚结束,锦衣卫百户徐光耀便带着皇帝的圣旨来到晋州,拿下了守城英雄陈弘绪。顿时,晋州满城哗然,军愤民怒。他们骂道,这不是朝中出了秦桧吗?

    也活该刘宇亮倒霉,一个重要的地理因素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晋州属于北直隶,距离京师并不远。州民们有意见,是可以很方便地组团进京告御状的!

    百姓携万民折赴阙讼冤,这在古今中外皆是大事。事情一出,在皇亲贵戚官员宦官百姓们各自的圈子里,迅速将刘宇亮出京后的丑态传了个遍。

    皇帝一见状子,也是恍然大悟,自己的总理大臣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原来是这个鸟德行!

    墙倒众人推,刘宇亮失势,朝中自然有人要抓紧利用。他的老对手薛国观和杨嗣昌迅速结盟,趁着刘宇亮困守天津,人不在朝中的好机会,不断利用票拟的机会给身在前线的刘宇亮出难题。不久,他们便抓住刘宇亮的一点失误,告了他个大不敬之罪,要对他从政治上、肉体上来个斩首除根。

    皇帝请你来当首辅是干嘛的?解决难题嘛!你当首辅可好,难题不能解决,反倒不断地产生难题!

    不过,皇帝虽然对刘宇亮极度失望,但他毕竟当了十一年的天下至尊,心里多少明白党争的残酷。

    经过廷辩,皇帝最终给了刘宇亮一个宽大的处分,将他打发回了原籍绵竹县养老,还赐了块“首辅请缨”的牌匾,总算给他留了一点脸面。

    朱平槿组建参事室,特聘请前首辅刘宇亮为首席参事,正是看中了刘宇亮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在京师的政治生命已经彻底完结的事实。

    然而,蜀王府的调研工作显然有待于继续深化。

    刘宇亮本人确实已是死老虎,但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还有一个大家族。

    刘宇亮在京师臭不可闻,但在万里之外的家乡绵竹,他和他的家族是饱受百姓尊敬和爱戴的士绅领袖。这两地之间的评价,不能不说是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反差。

    老狐狸廖大亨要动刘宇亮,必须要正视这个反差,所以才会深思熟虑之后,在将皮球踢给蜀世子朱平槿的同时,下令将刘氏一族全部羁押。

    同时,老狐狸廖大亨还并不引人注意地采取了一个动作。

    他的奏疏并未交由通信局的信差直送行在,反而是请四川一省品级最高的文臣——布政司左布政使、太平参议会首任议长张法孔亲自送去。

    ……

    布政司俗称藩司,主官是左右布政使,皆是从二品。各省巡抚巡按制度化以后,藩司的职责逐渐固化成了一省民政钱粮的主管衙门,略相当于今天的省政府。

    左右布政使是一省最大的亲民官,也是各府州县的直属上司。

    张老大人已过花甲之年,朝着古稀直奔而去,可张大人既不视事,也不致仕,总之是留栈至今。

    春夏交替之季,是老年人发病的高峰期。

    张法孔的哮喘老病又犯了,故而告病请假,一直在家修养。巡抚大人令孙先生来请张老大人劳苦一番,他也只好坐上官轿,在儿子张以衡的陪同下,出了戒备森严的城门,沿着大安路向着蜀世子朱平槿所在的城北行在而去。

    北方的季节,以秋季最美;而四川的季节,则以春天最美。

    到了春夏之交,田里没有了大片的油菜花,乡间便少了许多的绚烂色彩。

    张以衡骑在马上,怏怏地打望着一

    路上的风景,脸上一副麻木的表情。

    “衡儿,咳,咳,想什么呢?”

    望着苍然若思的独子,张法孔微微有些不满。

    他身体前倾,把自己的脸在轿窗中露出来:“衡儿,你也要把经义捡起来,认真攻读一番!落叶归根,老夫宦场半生,总有一天是要回绍兴的。你快到四十的人了,好歹有个功名,也好上不负祖宗,下不负父母……”

    张以衡不耐烦地打断父亲道:“爹,此事不提也罢!孩儿既不是科场的料,也不是当官的料!再说了,那会稽郡天下文萃之地,考秀才的人可以从考棚一直排到城门!孩儿只怕考到爹这个年纪,也难取到功名!”

    张以衡粗暴的拒绝,并没有让张法孔生气,反而有点让他内疚。

    大明朝讲究异地做官,从浙东海边到这西南边陲,万里迢迢。张法孔的身体不好,儿子和老婆只好跟随照顾,一来二往,儿子的学业便耽搁了。再说自己的老婆性格刚强,许是小时管教得太严了,这儿子的性格十分内向,平素沉默寡言,不喜与人交往,确非混迹官场的料。

    不能当官,那功名也就不过是件光鲜的行头。好看,但没有多大用途。

    “你不想读书,那你想做怎么?总不能与那些西夷和尚厮混一辈子吧!那西夷和尚是出家人,六欲清净,无根无后。哎!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想博取功名,这人伦之事总得……”

    张法孔拿他倔强的儿子没办法,又不肯放过劝说的机会,只好用老年人的唠叨来打动儿子。

    不当官也成,但要有个事业;不娶女人也行,但得有个后代。总不能这样飘飘然一生,让张家从此无后,香火断绝吧!

    或许是受不了老父的唠叨,沉默许久的儿子突然说话道:

    “爹,西夷和尚那里才有真学问!儿子听利类思讲,意大利有一学者名曰伽利略,数学、天文、物理无所不通,他还用望远镜看过太阳和月亮……这些不是大学问?比那些缠来扭去的狗屁八股文有趣多了!再说了,那些个西夷和尚不是也被世子看中,封了个官吗?安文思给我说,他现在都是正营级了……”

    “咳,咳,我泱泱中华,天朝上国,学问之事,岂能是夷人所能比拟?夷人之长技,不过是匠人功夫而已。如今我大明国运衰颓,世子护国安民,要在战阵上剿灭流贼,实则不过是用其所长,一时权宜而已……

    若说义理精深,自然还是我儒学正宗!世子英明睿智,这些道理他怎能不知?你瞧瞧,那些官都是他自己封的,早晚这朝廷下旨训斥……”

    “朝廷?爹,你说这话就言不由衷了!您不也就任了太平参议会议长,还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大赞大唱?世子每月赏下的银钞,您不也是高高兴兴让下人到衙门领了?还说这银钞比朝廷的狗屁折色……”

    “放肆!怎么给你爹说话呢!咳,咳!”张法孔有些恼羞成怒了。

    他重重将头靠在轿椅上,不再理睬儿子。想到自己花甲已过却膝下无孙,一丝阴毒之色渗出于他的眉宇之间。

    不过,转眼间张法孔便转怒为喜。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几全其美的好法子,既可以整死让儿子丢魂失魄的西夷和尚,又可以让儿子成婚,让自己抱上孙子,让儿子从此回归正途,有个让自己放心的未来。

    “衡儿,你可有意出仕蜀王府?”

    张法孔费力地在老脸上堆出几分笑意,把头重新露出轿窗,小心试探道。

    注一:中国古代以西为右,以东为左,盖因皇帝坐北朝南之故。

    注二:张孔教,字鲁生,会稽人。生卒年月不详,有子张以衡,有妻孔氏。明史说张孔教是陈其赤的助手,任四川按察司佥事。剧情需要,响木移花接木,让张孔教当了张法孔,让张以衡当了张法孔的儿子。张法孔是云南人。

    注三:明史记载,张孔教殉国后两年,其夫人孔氏想到亡人未葬,激愤下当着儿子之面自刎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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