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圆滚滚的物事,带着呼飒的风,以及一小蓬飞溅的沙粒,在皎洁月色中,划过一个巨大的弧形,朝着地面坠去。
当这圆滚滚的物事,从那座沙丘背后冲出来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了它。
惊呼声响起。
那圆滚滚的物事,不规则,它不是一颗被遗忘在草丛里饱经风霜的蹴鞠,也是不酒囊,到有些像饭袋。
然而它带着毛。
那物事坠得近了,人们才发现,那原来只是一颗头,一颗颜色铁青、满面虬髯丑陋的头。
啪嗒一声,那颗头掉在了地上,就像熟透的果子坠到了地面,滚了两下,沾染了很多黄沙。
惊呼声倏然扩大。
人们将眼光凝聚向那颗颜色死灰的头颅。
它自沙丘后来。
人们不知道它来自沙丘后方的哪里,但想来沙丘后方的某个地方,曾经发生了一场杀害。
没有人有前去沙丘后方看看这颗头颅究竟来自哪里的想法,因为这颗头颅自己飞到了众人的面前,那么围绕这颗头颅即将上演的戏码,也肯定就在眼前。
特别是当人们看清楚那颗头颅的主人所属为谁时,这种想法就更加确定了。
头颅属于苟有武。
人们纷纷露出戏谑的目光,从那颗头颅上离开,看向那颗头颅坠地处后面,那个站在沙丘下、沙窝子口里的那架三马驱驾的高大马车之上的人影。
那人是苟有德。
是那颗头颅的亲生哥哥。
这就好玩了。
有坐在小板凳上的看客,囫囵吐出几片瓜子皮儿,两只手抽出来,手掌差点就合在了一起,发出那声清脆的“啪”的响声,但顿住了。
人们差点为自己脑海中预演的、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戏码喝彩起来。
然而还不是时候。
……
是的,还不是时候。
大鹰崖身躯万丈,遮掩了大片的皎洁夜空,投照下万丈暗影。
然而,万丈暗影,于浩渺天地来说,终究是渺小的。
大鹰崖投照的暗影,在那仿似无穷无尽接天连月连绵朦胧又晶莹一片的沙海之中,就像是落在黄布上的一块细小黑布碎片。
那颗头颅突兀飞来的那一刻,远离了万丈暗影之中火光闪耀人山人海的困兽台,在那了无人息的茫茫夜色深处,一道鬼魅一般的纤细白影,无声无息自夜色深处滑出。
在那鬼魅白影即将挣脱那黑魆魆的夜色,踏上被月色笼罩的晶莹沙海之时,白影顿了一顿,发出了一声饱含讥讽的冷笑声。
“不怕死的人还挺多。”
两粒比黑夜更黑的点,倏然闪烁过一道冷冷的猩红锋芒。
旋即,白影缓缓后退,滑进夜色深处。
……
苟有德愣愣盯着自己弟弟的头。
站在沙窝子前,就像是站在桃子屁-股上、臀-缝之间的一粒小虫一般的苟有德,愣愣地盯着地上那颗属于自己亲生弟弟的头,那颗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永远那么憨厚可掬、听话懂事、任劳任怨、忠心耿耿、血肉相连的头颅,那颗曾经一起横在一个枕头上,互诉趣事、心事、苦事、恶事、一起掐架,撞在一处摩擦、喷吐唾沫和笑骂、一起求学,被扇、打、拧、掐以及指点的、活灵活现的头颅,现在冷冰冰的,失去了血色,就那么凄惨地滚在了那里,虽然大睁着眼睛,饱含痛苦,但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颗头颅,与自己顶着的这一颗,互相经历的昔日种种,浮光掠影一般浮现在苟有德的眼前。
那应该是两颗永不分离的头颅。
一颗叫弟弟,一颗叫哥哥,血浓于水。
但是现在,弟弟的头颅没了。
哥哥的头颅还在。
心脏深处,滚烫炽烈到了极点的悲愤,像是烧红的铁水一般,冲溅了出来,瞬间直贯天灵,怒发冲冠。
“啊!”
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撕烂了喧嚣鼎沸的这一方小天地,远远地震荡开来,直冲向明月。
“是谁杀了你?是谁杀了你?”
“有武啊,我的弟弟,是谁杀了你?”
“啊!……我恨呐!”
“你这家伙啊,我的天呐,让你探个路而已嘛,你这废物啊……”
砰砰砰砰……
沉闷的重击声,像是擂鼓一般响起。
扭曲的身形、高高挺起的胸膛、不断挥动向自己胸膛的拳头……
这一刻,与地面之上,弟弟那颗圆滚滚、带着婴儿肥的头颅长得毫不相象、但确确实实、他妈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爹的事情、所以真真切切是亲生两兄弟的、那颗属于哥哥的、尖瘦如猴的头颅,狰狞痛苦扭曲得像是一头直欲择人而噬的凶兽。
“我恨呐!”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离开大荒飞黄腾达的吗?”
“不是一遍又一遍告诉我,就算娶不到媳妇儿也要当哥哥的伴郎的吗?”
“人家姑娘嫌你丑,你还不高兴,趾高气扬,我嫌你丑,不让你做伴郎你就蔫了?但哥哥的伴郎永远都是弟弟嘛你这家伙你死了干什么……”
“你嫂子我都给你物色好了啊,是个良人,只等去掳她了,我只是没告诉你而已啊……”
“你让我回祖宅的时候怎么跟妈说啊,你这废物啊我的天呐……”
“啊!……”
凄厉的哀嚎声,盖过了整个困兽台战台之上、之下那喧嚣鼎沸的喊杀声和砍杀声和看杀声,响彻夜空,震得人耳膜发颤,心尖发颤,便是连困兽台四周,那些临时搭建的孱弱棚帐,都在那哀嚎之音下,嗡嗡震了起来。
“是谁杀了你?”
“是谁???”
苟有德像是一头被人抓住,捏着小拳拳认真捶打了一顿,然后忽然被他逃脱,之后龇牙咧嘴的狼一般,拧着头,龇着嘴,眼睛里露出红通通的血丝,爆射出森冷冷的光芒,盯着前方,那道缓步而来、浑身笼罩在漆黑斗篷里的身影。
“是你?”
“是不是你?”
“你是谁?”
“你他妈究竟是谁?”
……
在那颗头颅飞来时,缓步而行的姬正腾也是愣了一下。
那是苟有武的头?
苟有德的弟弟?
这苟有武,在他初次侦查到两兄弟在这沙窝子里卖粉的时候,确实是还在的,只不过在自己出现并引起了杀戮之后,这两兄弟低声交谈了几句什么,这苟有武就带着几个人走了。
当时苟有德没走。
彼时苟有武身边除了有几个人之外,也没有带走什么,像是轻装上阵去探路的样子。
所以姬正腾也就放任他去。
但是现在苟有武回来了。
只是头回来了。
这头是谁送来的?
谁杀了他?
刘满刀?
州衙里的其他人?
又或是想要搅乱浑水火中取栗的一些毒食大佬?
还是……
姬正腾有些不确定。
会是他们吗?
心念急转,微微一愣之后,他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这两兄弟是死是活,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影响,他要的,只是以这两兄弟为代表的一个理由,一个借口。
一个让他可以向北大荒地下暗黑世界伸手、同时又正大光明的理由和借口。
他要借助这两个人,这次事件,撕开北大荒的那片夜色。
只要他们两存在,并被握在自己手里,就好,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这并不重要。
“我说了,我是你的讨债者!”他重重说道。
“讨债者?我他娘欠你什么了你要杀了我弟弟?”苟有德面目扭曲,恶狠狠吼道。
姬正腾摇头:“苟有武不是我杀的,但我想这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北大荒城此次麻黄粉中毒事件,千余人中毒惨死……”
“人家自己吃毒食吃死了,管你什么事儿?”苟有德怒啸。
“当然不管我的事儿,管你们两兄弟的事儿。”姬正腾语气不疾不徐,像是一把钝刀。
“你他妈凭什么认为人家中毒管我的事儿?”苟有德难以自控,神色怨毒无比。
“因为人家是吃了你的粉才死的……”
“真是日了狗,吃粉吃死的大有人在,你凭什么就……”
“好了苟有德……”姬正腾出言打断,朗声道:“扯嘴皮子没什么意思,跟我走吧,否则别迫我动手……”
“跟你走?你走得了吗?”苟有德咬牙切齿,嘴角带着疯狂的狞笑。
“我为什么走不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姬正腾反问道:“难道不是困兽台?”
“你也知道这是困兽台?你他妈知道还敢在此杀我兄弟以及一众江湖好汉?”苟有德又吼了起来。
“麻烦你稳定一下,控制一下情绪……”姬正腾对着苟有德横推双手,示意他深呼吸,然后他才问道:“我为什么不敢?”
“我……”苟有德脸色铁青狰狞,面目神色几经变换,几乎跟不上节奏。
他浑身颤抖。
但最终还是缓缓平复了下来。
“阁下这意思就是说,有能力以一己之力,与整个困兽台作对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呢?”姬正腾问道。
“你不知道?”苟有德冲姬正腾歪着脸,露出像是小女孩儿一般天真的神色,问道。
“我不知道啊……”姬正腾耸了耸肩。
杀了一场,出了一身汗,现在他格外轻松。
“不知道……我……”苟有德身子一僵,几乎又要怒骂出声,但这回他很快就恢复了强行抑制出来的平静,冷笑道:“哼哼,阁下真是好胆!”
“施执事,快来呀施执事,你困兽台的脸被人按在地上摩擦呢!”
苟有德忽然不再盯着姬正腾,而是扭头看向东南方向,拉长了脖子,仰天轻喝。
“你快来呀施执事!”
他令人惊异地暂时压抑住了暴怒的悲愤情绪,高声喊道。
姬正腾了然。
这家伙,又在叫人帮忙咧。
执事?
叫的是这困兽台的幕后大佬?
……
困兽台,自成一统,是这北大荒一个赤裸裸的杀戮之地,实打实的黑道大派。
困兽台原本无序,只是江湖人士为了朝廷远离官府的眼皮子而聚众厮杀解决纷争的地方,但经过数百年时间的发展,它早已经有了管理者。
它的管理者,就是困兽台的幕后大佬。
既然有了管理,那么自然有了相应的规矩。
困兽台的主体,是鱼龙混杂的江湖人士,规矩自然不可能太大,除了参与者要缴纳相应的金钱之外,最大的一条,就是不可擅自造事,一切的纷争必须在困兽台提供的台面上来解决,无论这台面是厮杀的战台还是谈判桌。
这是困兽台自建立以来,定下来的最大的规矩,这一条规矩,帮助困兽台很好地解决了各方势力的各种纠纷,也稳固了困兽台的地位。
如果有任何势力或个人,擅自造事,这无异于是挑衅困兽台的威严。
会遭到整个困兽台的全力击杀。
困兽台本就是在数百年前最初的一些具有纷争和冲突、从而彼此厮杀不休的江湖势力之中产生,其老祖宗自铁与血中诞生,它像是一头老虎一般以胜利者的姿态强硬攥紧整个斗兽场,睥睨所有来到这里的江湖虫蟒,如果有人搞事,自然是摸到了老虎屁股。
这就是苟有德会将自己逃亡前的最后一夜放在这困兽台的原因。
困兽台,其实是他为很可能发生的刘满刀的雷霆报复而准备的,却没想到刘满刀没来,来了这么一个扛竹竿披斗篷的人。
还把自己亲弟弟的头给莫名其妙地搞掉了。
这个意料之外的状况,让他怒不可遏。
但愤怒于事无补,他不认为自己在目前的情况下,能打赢眼前这浑身笼罩在斗篷里步步紧逼的贱种,这家伙靠着一根竹竿就连续击杀了暴箭客和碎星枪赵怒等五名战力与他不相上下的武夫,更何况于屁股下面的马车老让他分心。
所以他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他早就准备好了。
有钱都能使鬼推磨,自然也可以让老虎钻火圈。
他现在就要请出这头老虎。
“施执事,你快来呀!”他冷眼扫了眼前快速逼近的斗篷怪人一眼,以和善而小心的口气,呼唤那头老虎。
就像一个请大哥哥来池塘里捉泥鳅的小妹妹。
他眼睛里的猩红血丝没有半点消退。
他的脸庞狰狞无比。
但连他,都必须小心翼翼。
……
眼见那苟有德忍住了出手,强行抑制情绪,然后像是盯着个死人一般盯着自己,姬正腾也是愣了愣。
看来这困兽台真的有自己不知道的规矩。
那么接下来,可能厮杀还要继续。
但无论面对多少龙蛇虫蟒,他都能保证活捉这苟有德,并且逃离这里。
除非……
面对的是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里,那样的情况。
神游境界的大武夫……
那光想想就令人颤栗的战力……
这些人里有那样境界的超级强者吗?
这困兽台有吗?
应该没有吧……
他有些忐忑,但并不害怕。
毫无来由的,信心格外的强大。
谁让他见多识广?
这困兽台确实足够凶悍,但与那暴河滩阿鼻狱相比较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不是一丁半点儿的一丁半点儿……
……
“施执事,你快来呀……”
苟有德还在轻声呼唤着。
像是拉起裙子躺在草丛堆里等待着大哥哥来一起捉泥鳅的小妹妹……
但随着姬正腾的走进,那什么施执事一直没有出现,苟有德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起来。
大哥哥没来,小妹妹难受……
怎么办呢?
姬正腾与苟有德之间的距离已经很接近了。
“看来施执事下班回家吃饭了,是么?”
摇头冷笑一声,姬正腾浑身气息骤然一凛,就要闪电一般出手。
但他却突然止住身形,猛然扭头,看向东南方向。
那里,无数江湖草莽高高扬起头颅,看着空中划过的那颗圆滚滚的物事,发出“哗”的惊叹声……
“来了么?”
“这就是施执事?”
“这就是苟有德呼唤的后手?”
姬正腾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语。
神色里满是难以置信。
“这他娘,算是个什么事儿?”
……
一个圆滚滚的物事,带着呼飒的风,以及一小蓬飞溅的沙粒,在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的气氛中,划过一个巨大的弧形,朝着地面坠去。
当这圆滚滚的物事,从那间小小的竹棚里冲出来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了它。
惊呼声响起。
那圆滚滚的物事,不规则,它依旧不像是一颗被遗忘在草丛里饱经风霜的蹴鞠,也依旧不是酒囊,到也有些像饭袋。
然而它也带着毛。
那物事坠得近了,人们才发现,那原来也是一颗头,一颗颜色铁青、面目森白恐怖的头。
啪嗒一声,那颗头掉在了地上,还是像熟透的果子坠到了地面。
那头也在地面上滚了两下,也沾染了很多黄沙。
惊呼声倏然扩大。
人们又将眼光凝聚向那颗颜色死灰的头颅。
它自竹棚里来。
人们不知道它来自的竹棚里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一场杀害。
没有人有前去那间竹棚里看看这颗头颅究竟怎么来的的想法,因为那竹棚是困兽台西角战台的执事们主事的地方,而且这颗头颅自己飞到了众人的面前,那么围绕这颗头颅即将上演的戏码,也肯定就在眼前。
特别是当人们看清楚那颗头颅的主人所属为谁时,这种想法就更加确定了。
头颅,属于困兽台暂主执事施瑾。
人们纷纷又露出戏谑的目光,从那颗头颅上离开,又看向那颗头颅坠地处后面,那个站在沙丘下、沙窝子口里的那架三马驱驾的高大马车之上的人影。
那人当然还是苟有德。
正在轻声呼唤大哥哥的小女孩一般的苟有德。
这就更好玩了。
两颗头颅摆在那呼唤声戛然而止的苟有德的面前。
苟有德与那两颗头颅,大眼瞪小眼。
有坐在小板凳上看到这一幕的看客,囫囵又吐出几片瓜子皮儿,两只手又抽了出来,手掌又差点就合在了一起,几乎又发出了那声清脆的“啪”的响声,但又顿住了。
人们又差点为自己脑海中预演的、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戏码喝彩起来。
然而真的,还不是时候。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小说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微信公众号gegegengxin下载免费阅读器!!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