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九州志第二季 > 第 128 章
    手哀怜地伸了过来,苍白的、忍着生活折磨的,却不改柔弱、也不改坚强的手。

    卜拙像看着那双手颤巍巍地伸到了那少年的鬓角边,不忍一拂又不忍不拂,伸向她遗失在乱世里的儿子……那简直像普天下所有的母xìng一齐怯怯地凝成了一只手,好伸向躺在雨中,躺在泥地里的那个孩子。

    感动只有一霎。但卜拙已明显感到,那也是对方出手的最好的一霎。

    原来这也是计!

    想象中,卜拙已看到那少年此时出招。

    他眯缝着眼,像看到那少年忽然大笑,长身而起!本来仰卧在雨中的他,一头乱发这时抖出了一门脸的雨珠。刀光映亮了所有的雨珠。而那少年披唇露齿,露出一口皎洁的牙,映着他那毕竟年轻,毕竟还微红着的嘴唇,倏忽一笑,狐狸似的一跃而出,一招即出,那刀就已扎入了自己的心口。

    可那少年没动。

    刚刚,他分明已有了要动的意思。

    可他选择不动。

    卜拙不由长嘘了一口气。嘘过之后,他忽然一笑,这一笑,竟是数年来久违的爽朗了。

    “好高明的攻心术。”

    他忍不住称赞道。

    可他还微有些疑惑。

    “刚刚,为什么不出手?”

    那少年的身子已经僵住,不为别的,只为他还在勉力控制着,好消化掉适才那已一触即发的杀机。

    照理,他刚才没有出手,这时,要勉力控制住那本已绷紧的肌ròu,卸去那引而未发带来的反噬之力,实在要更难过索xìng适才出手的。

    何况,这也是给了敌人最好的可乘之机。

    可他竟像不怕。

    他也没什么别的可以倚仗的,但他那神色中,竟露出一点顽劣的表情,真的看淡生死一般,戏谑着生命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在犯错,可他就是不怕。

    好久,他终于收拾好了那点杀意涌起的躁动,缓缓地向天嘘了一口气。

    那口气薄薄白白的。那白气下面,是他略显顽皮的嘴唇。嘴唇边是少年初生的胡须,微光下毛茸茸着。

    因为他刚刚玩弄过自己的生死,所以颊上带出一点激动的绯色来。他仰卧的五官这时看来,竟显得如此青春韶秀,混杂了少年人xìng格未定局时那种稚拙的妩媚。

    只听他轻轻一叹:“因为,我还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卜拙含笑点头。

    “说来听听。”

    “这该是,你的家吧?”

    “嗯。”

    “可这个市集,好久都没有人了,好像现在也只剩下你这一户。除了你这房子,剩下的都早已毁于兵火。你在定城侯府邸值班,平时休假想来也难。既然难得休假,何不去城里窑子中找个姐儿乐乐,为什么还要回来?回来面对这片一见伤心的残残破破?”

    卜拙被问得一时怔住。

    他用手搓着自己的腿,一时不由也讷讷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既知道这是家,那该知道,家……是说搬就能搬得动的吗?”

    那少年的双眼望着下得越来越稀暗的雨天。

    这个乱世……

    ……家?

    只听少年声音低了下去:“我还看到,你回来时,这破茅草房,房顶上已漏了好大两个洞。那时,你刚杀完人,神情满是疲惫像你那么杀人,也真是个体力活。你分明很饿,却没找东西吃,而是去低湿的地里……”

    他侧过头,望向不远处街外没两年时间就已丛生的茅草。

    “……不厌劳烦地割了好多草回来,把那屋顶的洞补住了。然后,居然还扫地。这么泞湿的地,你还把它归拢平整了。直到最后,你劈了些柴,用来烤火。”

    “这都像我小时隐约的记忆。记忆里村中的那些男人就是这样的。可这已是个乱世。这样的乱世,你怎么还有这份耐心呢?”

    那少年喃喃地问着。

    他不像在问人,而像在问自己。

    卜拙的眼也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只见,yínyín不止的雨中,小街外那一块空地上的茅草已长得老高了。虽说枯着,虽说有雨,可还是那么的黄。

    那黄黄的枯草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沾泥带雨的,还是用它那容华褪尽后的枯黄把两人的眼底濡暖了。

    卜拙近乎被那颜色催眠,近乎是无意识地开口道:

    “因为,我总要活下去。”

    “不管怎么,我也该尽量像个人样地活下去。”

    这句话说完,好久后,他才惊觉自己的口气里居然充满了那样一种饱胀的,而又满是苍凉的温柔。

    门口,那小刺客久久没说话,好久才道:“杀人也是为了像个人样地活下去?”

    卜拙艰难地道:“杀人也是。”

    那少年静静地躺着,突然,他一怒而起,伸手抓了一大把泥,就向卜拙烤着的火中掷了过去。他这下的手法,全不像什么职业的刺客,而只是一个小孩子在赌气。

    只听他怒骂道:“好,你像个人,你他妈的比谁都高明。只有我他妈的不像个人,杀人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更他妈的觉得自己不像个人!我要当个人干吗?当人给人吃吗?还是当人来吃人?我他妈的就是一只小兽,他妈的就情愿当那么一只小兽!你是人,人不是要打兽的吗?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过来杀了我?”

    卜拙惊愕地望着他。

    望到后来,那少年简直忍受不住他目光中无原则的善意,忽然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贰沉香

    这一年,是天启七年。

    七年前,大教宗古lún俄以十二匹银白鬃毛的马拉着一辆银色长车,威临天启城。

    从他入城之日起,辰月教徒就此遍布了整个大陆。

    据说,那年,只有一个瞎老头看出了那十二匹银白色的马蹄下即将扬起的血色烟尘。他唯一的反应就是,用锥子再一次刺向自己已盲的双眼,他在刺目时立誓:“我知道我还活得到剩下的那些恐怖的年头。但苍天,请由此一刺,不要让我再见到那即将到来的刺客们掀起的无边血色!”

    他盲目里流下的两滴血从此成为大教宗古lún俄踏入天启城后最先滴落的两滴血。

    而那以后的鲜血,浸泡了整个帝国……古lún俄借蛮族“逊王”阿堪提之手,冤杀了唐国公百里冀。百里冀临终立誓:“即使百里氏只剩下最后一个子孙,这最后一个子孙手里也只剩下最后一枚钉子,他也要用这枚钉子把古lún俄钉杀在天启城的城头!”

    百里氏的子孙百里恬后来果然不负父望,唤起了天罗之助。从此,胤帝国境内掀起了针对辰月教的刺杀,还有辰月教反刺杀的狂潮。

    这些该都是留给史学家们去考证的资料。

    后人们说起那些英功伟绩,料来一定会津津有味。可当时,当时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就在距天启城不算远,却很偏僻的小国定国之内,这些遥远的英雄们与他们听来英风豪气的传说却几乎要整个掀翻了这个一向安宁的僻壤之国。

    定国在胤帝国庞大的版图上简直不值得一提。它的面积很小,但它也有一样值得夸耀的地方,那就是它的财富。

    它的财富来自于它的香料业。在定国境内,传承数百年的“沉香府”几乎比定城侯还要来得著名。整个定国的人都知道“先有沉香府,后有定城侯”。无论渔樵农商,也几乎人人都能明白,他们生活的安稳不是来自于只有区区八百骑的定城侯麾下的铁骑,而是来自于“沉香府”。

    “沉香府”的香料生意几乎遍布整个胤帝国。从天启城深宫内的妃子,到楚卫、唐、淳国这些列国的仕女,无一不向往着沉香府出产的味道。它就是整个定国的财富之源。难得的是,沉香府不只聚敛了无数的钱财,它还成为了定国唯一的财赋供给者。定国的小民们,无论农人渔夫,还是寻常商贾,几乎都不用缴税,还享受着沉香府带来的格外廉价的货物。

    那时的定国……卜拙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时的定国,跟如今,是完全两样的。

    所以,今天他才会破坏了自己的规矩,贸然出手。

    不过他知道,自己就算出手,其实也拯救不了什么。沉香府与大教宗古lún俄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那远非他一个小民所能揣测。而沉香府跟定城侯之间的恩恩怨怨,却是整个定国没有人不知道的。

    那恩怨的由来其实也只为短短的两句话:

    先有沉香府,

    后有定国侯。

    现任的定城侯曲靖,人人都知道他的脾气,也人人都知道他心中的隐痛。他贵为一方之侯,本来在他辖境之内,也算从心所yù。可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沉香府更重地压在他心头上,成为他眼中之钉,ròu中之刺。

    如果没有大教宗古lún俄踏入天启城,没有此后的沧桑巨变,定国侯再怎么恨,也不会拿沉香府有什么办法的。

    可辰月教入主中州后,一切就不同了。

    辰月教控制诸侯需要钱,而沉香府有钱。

    小小的一个定州城,古lún俄居然派来了他手下最受重用的教司之一尚忏生进驻。

    尚忏生一到,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一到,即与定城侯结盟。

    这一切为了什么,不说明眼人也会知道:他们嫉恨着沉香府的声名,且觊觎着它的财富。

    据说,在尚忏生进驻定州城时,那是曲侯爷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天。

    他没有宴请尚忏生,因为,尚忏生不爱吃,不爱穿,不近女色。

    他只是点燃了一支线香。那线香很细很细,是定国侯府内数代精研的秘制香料。他们这府里,除了这炷香,再没有什么能胜过沉香府的香料了。

    他叫人把那支细得几如发丝的线香送去了沉香府,并叫人附上了一句话:“好大的一蓬火。”

    是好大的一蓬火!

    这蓬火烧得时间也足够长,整整六年。

    沉香府生意遍及整个胤帝国,他们潜隐的实力也非常人所能及。所以,那一根线香带来的火头也要烧得相当持久。直到不久以前,据说,沉香府终于要熬不住了。他们在整个大陆上的实力已被摧毁得所剩无几,唯余的一点力量几乎都缩回了定州城老家的沉香府。

    曲侯爷已开始准备庆祝。

    可就在他下令动手前的那一刻,沉香府忽然自燃了。

    没有一点火苗,但沉香府已经开始燃烧。

    整个沉香府动用了无数海外异木才得以建成,它一旦开始燃烧,那香薰的气息,就阻隔得最强悍的杀手也不敢轻易靠近。

    据说,在这场yīn燃里,沉香府中所余的所有“玉碎”子弟,不惜一拼,也不愿定国侯对沉香府轻易染指。

    那香味很淡,却历久弥醇。

    沉香府的这一场yīn燃足足烧了有十七日,十七日后,为了那留存的香气,又足足有近一个月,无论是尚忏生手下的刺客,还是定州侯手下的杀手们,心中还是提不起足够的杀气。

    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雨。

    这场雨来得很突然。但一下上,就yínyín不止。

    说起来,卜拙该感谢这么一场雨,如果不是这么一场雨,他只怕还望不到自己轮休的日子。他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他只是定国侯府里位置最低的一级护卫。因为位置最低,所以干活儿的时间也最长,工钱最低,工作也最繁重。

    雨一下起,他就开始想家。

    望着那没完没了的、针脚一样细密的雨,不知怎么,总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出身乡户人家,那雨,就像妈妈手里原来那些缝缝补补的日子,妈妈过世后,那日子就轮到了妻子手里……

    他开始无端地想家,也终于请准了假。

    可他一路急赶,赶到三十里铺时,就遭逢了那场搏杀。

    七个老人,十三个杀手。

    七个老人都穿着黑衣,他们押着一辆车,哪怕是在雨中,凭着卜拙久经训练的鼻子,还是隐隐闻出了一点檀香的味道。

    那车是檀木做的,雨水冲刷掉了它的伪装,让它露出本来的味道来。

    沉香府!

    当时他的心里就是一惊!

    难道说沉香府还有剩下的人?

    可他把那七个老人一个一个看下来,心里就灰了。

    那是七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刚才那小刺客说得不错,他们加起来,怕最少也有七百岁。

    那辆车像是一辆灵车。灵车里装的是什么?难道是整个沉香府如今仅余的骨殖吗?

    可卜拙却清楚地知道,他们走不远的。

    三十里铺一带虽已将出定国之界,可在这边界一带,定国侯早密布了手下的杀手,严令追杀沉香府的余孽。

    果然,就有杀手!

    十三个杀手,十三个杀手加在一起,只怕也没那些老人的年纪一半大。可他们杀气腾腾。

    这样的事,卜拙本来不能管,不敢管,也不想管。

    可小时从村里孩子们口中听来的童谣却一直在他耳中回响着:

    苦不苦,

    数一数,

    天下饥民二万五。

    于今哪里最安逸?

    定州有个沉香府……

    那儿歌里满是一种童稚的自豪。卜拙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口里极苦极苦。沉香府带给定国百姓们那安稳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眼前,是沉香府仅余的七个耄耋老人在勉力自卫,可一转眼间,他们就只剩下了三个,可对面的杀手,还一共有十个。

    卜拙是个本分的人,他自小就是个小民,从没敢奢望过自己也能卷入到什么台面上重要的搏杀里如果不是这样的乱世,他情愿在家里待一辈子,种种田,修修犁,过上一世,也不会去定国侯府里当什么护卫。

    可现在,眼前遭到屠戮的,是三个老人。

    还是沉香府仅余的三个老人!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出手。

    可就算出手,也已无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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