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斜睇着他,春日却在此时有些犹豫了。
他还是低头跨入了石砌的低矮门楣,向扶着门等他进来的女子轻道了声“谢谢”。
说这话时他心下突然起了莫名的感伤,仿佛方才跨进的不是一道门槛,而是某种……命运的转盘。
女子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又径直入了内室。春日以为她要领他去他的宿所,待到了西侧的房间门前发现不对,方才停下了脚步。
女子恍若未觉地独自进了那间屋子,便有低低的谈话声飘了出来——
“娘,我回来了,给您煎的yào喝了吗?”
“喝了。”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没什么事情就好,你把灯熄了吧,方才怕你天黑后才回,见不着路才点了灯。我眼睛不好,点着灯也没用。”
“就让它亮着吧,您又不是完全瞧不见,看到光心里也亮堂一些。”
那沙哑的声音咳了下,突然问道:“有客人?”
“哎,”女子若无其事地应了声,“是大柱子的亲戚,避难到了这里,他家一时腾不出地方来,暂时在我们这儿住段日子,我会提醒他别烦到您的。”
“说什么话呢,你可要好好招待人家……”
接着又是一些琐碎的对话,春日站在门外听着这样家常的轻声细语,胸前竟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暖意。
女子手上端着一个瓷碗出门来,仍是看都没看他一眼。春日尾随她之后穿过昏暗的廊道来到东厢,这次倒真是客房了。她一言不发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开始搬被褥、整理床铺,随后对无措地站在一旁的春日道:“跟我来,我指给你洗浴的地方。”
她简短地指点他如何打水后,指着西厢那一排看似空置的屋子中的一间道:“我就住在那里,有什么事在门外喊一声就行了。”
春日点点头,踌躇了一下,突然道:“我叫春日远。”
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春日面上一红,可仍是坚持着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我叫春日远。”
女子脸上闪过奇怪的神色,若不是想到双方敌对的身份,他真要以为那是忍笑的表情。
她偏过头,齐耳的发丝遮掩了半边面容。顿了一下,她淡道:“尹莫离。”语毕,撇下他转身隐入了廊道的暗影中。
春日带来的简单行装中换洗的衣物都为学府制服,从井中打水颇费了一番工夫,他却觉得很有趣,冲洗后带着一身的清爽打量起了今后的宿处。
与春日家的宅邸相比,这幢宅子说不上大,却也看得出从前住在此处的必是大户人家。如今许多房间都已废弃,整个宅子异常的安静。
屋前屋后各有一个小院,前院还残留着精心照料过的花园痕迹,后院却顺其自然,至腰间的竹篱门甚至直接通向没有人烟的后山。他就在后院找了处高石,坐着眺望暮色沉沉的山影。
在家里他最常干的事就是看书与发呆,曾被兄长与弟弟们讥笑为“软弱无用的爱好”,然而那也是年幼时的事情了,如今除非是碰到了面,否则他们恐怕也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尹莫离去灶房时经由廊道,瞧见的便就是这样一个在暮晖中静静坐于院石之上的剪影。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
第一眼见到这个暗国人时,她便觉得他有些奇怪。
她见过许多暗国人,但很少有人拥有这么安静的气息。她想他应该有二十好几了,瞧起来却仍像个少年,一身高领的郁蓝色制服和略长的柔发在一群刺头的士兵中很是突兀。微笑时,他的眼角会略略垂下,在周遭敌视的目光中,这个暗国人便是这样笑着对她说:“初次见面,我是春日远。”
他身上没有入侵者张狂的气息,然而也不像不问国事的学者那般,在面对着另一个民族赤luǒluǒ的敌意时张惶无措。
他只是微笑着接受而已。
夜幕笼罩前的最后一丝亮光将石上人的侧影勾勒得无比清晰,无论是额前弯曲垂下的发丝,或线条平滑的鼻翼,抑或jiāo握在曲起的单膝上的纤长手指,几乎都散发着与主人一样的柔和气息。
这个男子会让旁人联想到一些美好而易逝的事物,而对这种事物,尹莫离一贯的态度便是远远站着冷眼看它们消失。
察觉到她的视线,春日转过头来,又开始了犹豫。
他是个有些优柔寡断的人,然而在她面前他犹豫的频度已远远超过了正常的范围,感觉就像是面对着一口不知深度的井。
这女子并没有给他好脸色,但作为昊国人,她对他已是相当照顾,春日在她身上感觉不到敌意,可也不知道她的底线在哪。
他从院石上退下,慢慢走到尹莫离面前,“请问……洗好的衣物应该晾晒在哪?”
尹莫离大为意外。
没想到这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竟会自己动手洗衣物?!
她将院中晾衣的横竿指给他看,jiāo待一句:“晾完后就回房,我已将晚饭送到了你房里。”
春日笨手笨脚地挂好湿衣,回房时果然见到矮几上摆了几个小碟。当然不可能大鱼大ròu地款待他,却也没有刻意烧焦或是怎样,平平常常的乡野小菜,分量刚好,于是他很给面子地吃完了。
吃完后他将碗碟收好,不一会尹莫离便过来带走,仍是没有多瞧他一眼。
山村的夜晚极静,春日早早吹熄了灯拉开被子。被褥上有种淡淡的久置不用的气息,但无奇怪的污渍或气味,虽然他觉得有才是正常的。
这一天便就算是安置了……不知明日会怎样?
想到这个词,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
对于明天,春日一向没有什么想望。
第3章(1)
几日后,楠见派两名近卫兵来找他。
乍一看到那两名士兵,春日莫名便起了一股怪异感。随着jiāo谈,他渐渐明了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两人虽然长相迥异,但都是容貌端丽的少年。
压下心中的奇异感觉,他仍是照着礼数向他们了解这一地区的情形。
若不是发现了晶石矿,这一片山区恐怕还是个三不管的灰色地带,但即便是如今,暗国军方仍是顾忌着仅隔着一山之遥的昊国义军,不敢实施高压政策。
楠见带领的小队只封锁了通往北地的山路,营地却是驻扎在村外。附近还有几个小山村,唯一能称得上是镇的集市位于西南四十里外,住民不多,仅供几个村子的人在特殊节日里做买卖用。
尹莫离家原先是这一带唯一的大户,据说先祖还是村落的聚始人,虽然家人在乱世中死的死,散的散,村人仍是很尊敬这一对孤女寡母,都称她为“大姑娘”。
楠见派这两名近卫兵来也只是意思意思,若有可能,楠见家的人都巴不得让姓春日的都自生自灭。因此春日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便识相地将那两人送出门。
折回去时看见屋侧那一片杨林绿得可爱,他心念一动,不同往日多站了会。
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白天都待在房间里,尹莫离每次送餐过来时都是见他捧着本书。两人鲜少jiāo谈,春日却很满足于这样疏离但相安无事的状态,仅需的jiāo流只是几个颔首表示谢意而已。
到了晚间不会再有村人在附近逗留时,他才到后院透透气,眺望一下夜色中重重的山影。所以见到阳光下绿得这般翠透的杨树林,他心下不禁欢喜。
“捉到你了!捉到你了!”
林中突然传来欢笑声,一群幼童从树间打打闹闹地窜出来,见到陌生人,一齐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手上拿着竹竿,也许是在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虽然脸上一片稚气,一双双好奇的眼瞳中已有了这个年岁不该有的戒慎。
领头的孩子突然一个唿哨,幼童都又退出了林子——也许他们的父母都已告诫过他们不要接近这幢宅子里的陌生人了吧?
春日唇边浮起一个微笑,低头间,竟发现自己身前还站着一个孩子。
四五岁的模样,青色的头顶上巴着一片手掌大的黑发,胖胖的脸上一双圆圆的大眼瞅着他,乐呵呵地傻笑。
春日觉得有趣,但仍是慢慢退了几步,拉开与那个孩子间的距离。
男孩竟又跟了上来。
春日笑了,轻轻蹲下身子柔声对他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还不走吗,?”
小孩子不知有没有听懂,仍是一径瞅着他傻笑。
他也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仍是得不到回答,蓦地有人在身后出声:“他叫小呆。”
春日吃了一惊,回头正看见手持竹篾的尹莫离。她仍是一袭及踝的百褶裙,持着竹篾的一手上袖子微滑起,露出白皙腕间的一个玉镯。
即便是主动搭了话,尹莫离斜狭的凤眼中仍是没什么情绪,她走过来拍拍小男孩的侧脸,“他不会说话,你问他一百遍都枉然。”
小呆似是识得她,仅长了几颗rǔ牙的嘴咧得更大了,一手抓上她的裙摆。
尹莫离摸摸他的头,“乖,别在这儿玩,你娘又要骂你了。”
将小呆哄回家,她才回头,“方才有人来找你?”
春日点点头,突然道:“你能……带我去看一下你家的宗祠吗?”他知道这是一个让人不快的话题,然而他迟早要面对。
尹莫离没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竹蔑。
尹家宗祠就在宅子所依的后山一处山壁之上,攀下一道芒草丛生的舒缓山坡,抬头便能望见眼前山壁半腰上的那个黝黑洞口。
“尹家的先祖是位大将军,在几百年前的昊国内乱时带了些兵士避来这里,据说他们从宫里搜夺了大量珠宝,怕敌军找来便寻了这处洞穴藏匿。
那场内乱持续了几十年,他们也躲了几十年,洞穴便渐渐被凿成易于藏身的通道。之后虽然成了供奉先祖的地方,里头错综复杂的地形仍是没变,尹家至今还保留着一份残缺的地图。”
穿着绿裙的女子立于芒草中淡声对他说道,发丝齐整的侧脸没什么表情,仿佛将被开凿的不是她家的宗祠,开凿者也并非入侵昊国的暗国军队似的。
春日看不透她。
他抬头瞧那道从山脚平行石壁斜斜而上的石阶,虽然只有一人宽窄,粗糙凿出的参差大石也有许多地方残缺不齐,不过底下毕竟不是悬崖,小心点还是能沿阶攀上洞口处的。
“要上去瞧瞧吗?”尹莫离突然一偏头,睇向他的眼光中竟有丝挑衅的意味。见春日点头,她提起裙摆率先攀上了石阶。春日跟在她后头,见她衣物虽不便动作却很利落,显是相当熟悉了。
石阶有些地方可以直接跨上,有些地方则要手脚并用,攀到一半时他扫见峭壁下方的乱石,突然萌生一个念头:若是她从上面踢他一脚,这个高度虽然摔不死人,跌到底下的乱石上恐怕也凶多吉少。
下意识地,他抬头向尹莫离望去,正碰上她居高临下回望他的冷冷目光。
一时间,奇怪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彼此都读不出对方眼中的念头。
就在两人陷入奇怪的僵持之际,峭壁下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叫声。尹莫离脸色微变,低声道:“是小呆!”
两人探头朝下望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掩映于芒草丛中,正朝他们兴奋地招手,嘴里还一边咿咿呀呀地叫着。这奇怪的小男孩并没有依尹莫离的话回家,又折了回来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到了这里,见两人攀于石阶之上,他绕到阶脚,小小的手脚努力地也想攀上第一阶的大石。
“别上来!”尹莫离喝道,裙摆一收便要下去。石阶本就只能容一人通行,一面贴壁,另一面便悬空直下乱石丛生的山脚。她仗着熟悉地形,竟想从春日身边滑下,反被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
尹莫离惊愕抬头,春日的气息就近在咫尺,平日藏于额前长发下的眼瞳也睁大了,线条分明的眼角微微上扬,有种奇异的纯真感。
他张口yù言,微软的唇瓣却不小心触到了她的面颊。
“放开我!”尹莫离恼叫,春日一怔,犹豫着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转而握住了戴着玉镯的手腕。他小心搀她下至另一级石阶,她便立即挣开了他的手。
望着那头也不回迅速攀下石阶的身影,春日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上头残余的温度就如主人一样,冷冷淡淡。
他莫名地扯唇笑了一下。
其实,从他到达山村那一天算起,距尹莫离口中所说的“鬼月”结束也不过十四五日,当初楠见正是因为如此才轻易接受了春日按兵不动的建议,他谅这些昊国人短短时间内也玩不了什么花招。
月末一过,他便带着士兵前来催促春日。
尹莫离和村里几个住在矿洞附近的村民都被“请”到了那片山坡上。
在春日进洞之前,楠见突然道:“春日君的身份非同寻常,若出了什么差错我不好向令尊jiāo待。依我之见,光带地图不行,还得请个熟悉地形的人带路。”他话是对着春日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尹莫离。
译官将他的意思翻译出来,楠见手下的士兵同时也握紧了手上的军刀。尹莫离在村子里颇有地位,暗国士兵已做好了镇压村民bào dòng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村民竟无一人出声,只像约好了似的沉着脸盯着尹莫离没什么表情地走出列来。
春日的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尹莫离在前,春日负了个木盒尾随,后面还跟着两个暗国士兵,一行人攀上石阶,贴着山壁沿平行于洞口的一条小道挪至洞前,抓住洞穴边沿翻了进去。
他们在上面走得小心翼翼,下头的人看得更是捏汗。
尹莫离平时节日总要上洞来祭拜先祖,这一段路已相当熟悉;春日之前随学府的先生们实地考查矿石,也有一些攀爬经验;那两个士兵身强力壮,倒也不觉得有多惊险。刚入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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