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舞雩春归 > 第80章 番外·上元灯
    承奉三十二年,上元节。

    昌平街的路面上残雪未消,马蹄有些不好走。一路上皆是花灯,百十种飞禽走兽和四时花卉在帝都的寒风里旋转,迷了路人的眼。

    离光渡寺还有几里的路,我纵马疾驰,长鞭所及之处冰粒飞溅,街旁的百姓们纷纷以手遮面,踉踉跄跄地退后,还有人猝不及防一跤跌在湿滑的台阶上。

    皇城策马奔腾本该坐狱,然而没有哪个五城兵马司或巡捕营的人会拦晏家的马——父亲自然不会做这种让人诟病的事,而经常做这种事的我也是他们没胆子拿在手上的。

    谁不知道在偌大一座繁京能干尽目无法纪、扰乱民心之事的人,除了当今东朝,只有常与东朝混在一起的晏小侯爷了。

    那就让他们继续这样想罢。

    我自从三四岁上马,就养成了一副飞扬跋扈的性情,大抵是被表兄带的。他性格比我还差,却偏偏生了张明珠琢玉般的脸,于是每次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后总有人觉得他无辜。

    其实他才是最阴险狡诈的那个人,坏的很透。

    我用力抓住缰绳,伏低身子,后面除了屋檐上的积雪砸下来的声音,不知何时多了几匹马的嘶鸣。

    从集市上顺手牵来的黑马不大听话,若是雍白在,现在早就驮着我奔到光渡寺门口了。那些人穷追不舍,似乎一定要将我连人带马截下来,我心中恼怒,一鞭子朝后挥去,摊子上摆着的首饰哗啦啦洒了一地。摊主急得蹿了三尺高,嚷嚷着阻止那些疯抢货物的民众,人潮瞬间在岔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斜睨了一眼追兵,嘴角轻松地扬起来,不过如此么。等到看见五丈外突然横□□巷子的几名校尉模样的人,才顿觉不妙,何时城中的兵连我骑个马也要管了?不会是父亲觉得平日里疏于管教,拜托几位老相识教训教训他的不肖子吧!

    我沉下心,揪着鬃毛低声唤道:“你跑快些,回去有赏!”

    领头的校尉对上我焦虑的目光,破天荒笑了一笑。他身边竟然是明洲,这小子什么时候进兵马司了?

    黑马像是听懂了,后退两步倏然跃出,接着就是一阵风驰电掣。我却不知自己随手拎出来的玩意有这般本事,能将四匹军马都甩开好几丈……也许是我鞭子抽到手酸的结果。

    不出意料,跑了几盏茶的功夫,黑马蹄下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最后任凭我怎么敲打都留在原地不肯动了。

    眼看他们就要捉到个活的世子上交给某个凶神恶煞的京官,我足下一踏,身子离开马背翻到了住户家的围墙上,提起一口气飞快地沿着墙头疾走。耳闻得数颗石子从背后击来,我左闪右避地躲开,额角滴下的汗珠浸湿了薄薄的衣物。今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没得商量!

    看着墙下密密攒动的人头,快意不择时机地燃烧起来,我喜欢站在高处看人群,就如同今晚的明月照着京城,多小的举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正分神去想,腰眼忽然一痛,整个人失去平衡往下栽去。我低咒一句,气急败坏地喊道:

    “明洲你干什么!”

    容戬池这厮和我们一起玩时总是对我用这招,他从不敢直接往小旗身上招呼,实在是没出息得紧。

    我索性倚着茶棚的柱子站直了,他慢悠悠的声音传来:“谢指挥使,人在这儿了。”

    我几乎要把他瞪出一个洞来。

    那五十上下的南城指挥从马上下来,对我异常和气地抱拳一躬,道:

    “巡城御史肖大人奉陛下口谕,让我等把太子殿下请回去,公子可知殿下在哪儿?”

    我冷哼道:“不知道,大人有本事自己去拿他!”

    明洲哑然失笑,他仗着比我们都大,看我们总和不懂事的孩子无二,我简直受够了他那样的眼神,说是谦谦君子,实则还不是个看不起人的家伙。

    指挥使换了副严肃面孔,语气也厉害多了:“公子最好还是实话实说,不然在下将公子交给端阳侯爷发落,想必公子就知道不该在城中骑马惊人。”

    我哂然,拂袖道:“我若就不说呢?”

    明洲二话不说走上前将我的手反绑住,“小公子这样可不规矩。太子在何处?你们约好了一起看灯的吧。”

    我大声道:“明洲你不能这样!你知道他回去就出不来了!”

    “别闹,我送你回家。”

    明洲右手往后虚虚指去:“这匹马的主人不一会儿就跟上来了,煕圭你要是再不听话,别怪谢大人直接把你扔到天金府的大狱里去。你爹说过你要是闯出了大事,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指挥使应景地喝道:“有不从命者,不论是哪个皇亲国戚,都依律处置!晏公子,快带路吧!”

    我垂下眼睛,在袖子的遮挡下活动活动被捆起的手腕,丝毫不理会行人复杂的目光。

    ……要是绑在前面倒省了不少功夫。

    “谢大人就是这个态度?也不怕太子到时候急起来谁也走不了。”

    他噎了一下,复得意地笑道:“这不是还没碰到殿下么,有公子在这儿,下官还着什么急?”

    明洲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间,我当即跨上他的马鞍,“得了,大人将我拿住已是立了大功,我来指,你们走,这样是否遂了你们的愿?我就不信陛下能把他怎么样,今日十五,按理还是在年节里,大家闹得太僵也煞风景。”

    明洲叹道:“难得这么配合,你就乖乖待在我马上,别动心思了。”

    指挥使点点头,不再言语。

    圆月从云层里飘出半爿,一行人在点满花灯的巷子里穿梭,兜了几个弯子后我方道:

    “地方给你们带到,能不能截到人就不是我的事了。”

    明洲以他无比温和的嗓子确认道:“就是前面的三岔路口,城南米市边?”

    前面看杂耍的人群出现了骚动,冒出惊叫声连连。

    指挥使眯了眯眼,“上。”

    话音刚落,四匹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狂风在颊旁呼啸而过,雪粒落进衣领里,彻骨的凉。

    谁说京城策马的人只有我和太子,这些兵马司的人狂起来比我们可要疯得多!

    我在明洲身后飞快地解着绳子,无暇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蓦地有清亮的唿哨从墙头顺着风传进耳朵里。

    “明洲多谢!”

    我顿时打起精神,果然一条细细的绳索凌空抛了过来,我紧紧拉住,借剧烈晃动的马鞍猛地往上跳去,下一刻就与抛绳子的人相视而笑了。

    “走!”

    少年一身黑衣,头发潦草地用青玉冠束起,奔跑在屋檐上的身形犹如闪电,我不甘落后,紧随他在绵延不绝的房,人心难测,我想他也是看透了。”

    我亦静默半晌,“我以为你这个东朝在陛下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你今年要加元服,朝政之事会在你手里过一遍,到时候想法子也不是不行。”

    他不语,我又道:“今晚的话就当我们谁也没说过,回去好好睡上个四五时辰,明天早上该做什么还是要做。”

    烟火在空中爆裂,雪亮的光照在菩萨的额头上,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在黑暗里低垂着,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撑着手臂从地上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香灰,对菩萨长长一揖:

    “本是盛云沂不敬,莫要怪罪到小晏公子身上。”

    他转头认真地对我说:“我心情不好,所幸还有你同我出来散心。晚上也不能就这么荒废了,菡水居每逢十五都要让花魁接客,去不去?”

    我早说他是个祸害,胆子还大得没边。

    我有些心虚,从菩萨的慧眼上移开视线,“没带钱,你付吧。”

    我们趁着僧人换班从观音殿里溜出来,夜色正浓,然而繁京城不会熄灭它的光亮。带我们进院子的沙弥靠在水井旁睡着了,小旗把我当坐垫的外袍翻了一面盖在他身上,解下雍白的绳子,冲我做了个手势,我轻手轻脚地领着马跨出藏经楼旁的侧门。

    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下巴微昂,仍是骄傲的模样,眼睛却黯然失落。我觉得他不用那么伤心,即使他的直觉向来很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且我总是和他想法一致,以后发生了什么,他也不会感到孤单。

    如此就好。

    雍白载着两个人跑疯了,不知道明洲有没有说动谢指挥使放下任务回官署,总之去莲池坊的路太过顺利,没有遇上半个巡夜的士兵。

    烟火放完,百姓们陆陆续续回到家中,车夫忙得脚不沾地,不少小贩也收摊了。亥时的钟悠长敲响,满月的光芒就安静下来,池莲坊前揽生意的姑娘打着哈欠,笑语嫣然地把人往高高的楼里拉。

    雍白不喜欢脂粉味,我们也都不喜欢。我猜他和我一样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仅仅图个好奇,先生说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见识过才能做出评价,所以我们是来以身证道的。

    花枝招展的老鸨迎上来,每根皱纹里都涨着笑容:“两位小公子,马匹放在咱们家后头的马棚里,你们就放心吧!”

    小旗拿出钱袋,二话不说分了一半银票出来:“挽湘姑娘现在得空么?”

    他的手一点也不抖,面色冷淡,站在人堆里无比醒目,估计那些姑娘的眼睛都直了。我身上极不舒服,被人用炙热的眼光扎着,谁能好过,也就他勇往直前乐此不疲。

    一个桃红裙衫的姑娘掩口笑道:“啊呀,小公子来的真不是时候,挽湘姐姐正在房里呢,不过她今儿身上不好,不见客人。”

    我微微倾身,笑道:“我和兄长慕名前来,就是为了赶在上元节这好日子见挽湘姑娘一面,传闻其人‘裙拖六幅湘江水’,才貌双全,不知有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

    小旗顺着我的话道:“不错,想必挽湘姑娘不是那等俗人,但礼数须得周全,所以这银票你们就拿去,无论她见不见我们,总是心意到了。”

    “哎哟,瞧公子这话说得,哪里有两个客人见一位姑娘的理!”老鸨和一群姑娘都大笑起来,“咱们这还有兰筱、秋涟、云霜,都是繁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清倌人……”

    大堂的目光集中在我们身上,二楼的房间灯火通明,几扇门后冒出看热闹的女子,穿着异常艳丽妩媚。那应该是楼中普通姑娘的住处,三楼就是价位极高的房间了。

    他站在屏风前挑眉,指间夹了颗金珠,慢腾腾道:“听说花魁的屋子在,也不觉得无趣,就这么走了百十步,忽然脚下齐齐停住了。

    街头凭空出现一顶青布帘的轿子,轿夫穿着深色衣装,配着长刀,刀鞘绣银。

    他拉住我,“煕圭你先回去,现在就走。”

    我叹息道:“你看看我走得了么。”

    他从没这么慌张过,手心都出了汗,压低嗓子道:“我真不知道他会来,阿公和我说他一晚上都在明水苑!”

    我们在原地打转,眼睁睁看着轿帘被掀开,一个人从里面缓缓踱出,披着银狐裘,眼里蓄着一川雪原。

    他立于粉墙边,浑身上下皆是冷冽的威压,如有千钧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眉心微锁。

    而后他一步步走到我们面前,嗓音冷得像冰:“你准备在昌平门外睡一宿,还是要闯宫禁?”

    我咬着牙跪下,听小旗硬着骨头挺直腰答了三个字:

    “不敢闯。”

    今上执起他握紧的右手,眉头骤然一舒,竟露出个微笑:“那你不必随我回去了,明日的朝会也不须出席,你身上还有一半银票,何不在这烟花巷里逍遥自在?”

    他这几个月个子蹿了一些,今上和他讲话的时候也不用把头俯得太低了,这样的语气他尚且招架不住。

    “价钱太贵,那一半只够听五首曲子,待不了一整晚。”

    今上轻嘲道:“也就这点出息。”

    又看向我道:“侯爷在府中等你,莫要让他等急了。”

    我松了口气,今日太过侥幸,原来指挥使说今上口谕的确不虚。宫门锁上除非天子之命不得再开,小旗要进去谈何容易,于是他就亲自前来接人了。

    上元节,世人大约都是耐不住寂寞的。

    今上转过身,小旗对我做了个再会的手势,也跟着他走进轿子里。我看见他面上复杂的表情,迎着月色,难以辨别。

    他想不到他父亲会这么做。

    我也骑上雍白准备回家,空旷的巷子里一人一马的影子映在青砖上,孤零零地经过几家住户,转过了巷口。

    我觉得今夜很难睡着了。

    他应该也是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