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庭认真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他把茶杯放到一边，挨着温白凛把她圈了起来，下巴就搭在她的头顶，说话时胸腔的振动透过相贴的地方传了过来。
“我想的都已经实现了。你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安心，什么都不做也挺自在，没有愿望。”
他从小就聪明，从小就知道他可能也会和他妈妈他外婆得一样的病。这种病治不好还费钱劳神，他亲爸就是被这样吓跑的，后来继父接手了这个一贫如洗、四分五裂的家，供他念书，供他妈和他外婆治病，把自己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底拖垮了，身体也垮了。
他最亲近的这几个人相继去世后，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存在的意义。
温白凛心疼他，仰头亲了他一下:“想回去看看吗？”
霍庭应声。
第二天一大早，温白凛从床上起来，霍庭昨晚有点失眠，睡得晚，就没叫他。
洗漱完后，做了早餐，霍庭已经醒了，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睡眼惺忪，全然没有平时的那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温白凛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看起来又软和又好欺负。
给他搭配好了衣服，让他洗漱吃饭后换了，温白凛才拖了个行李箱收拾行李。
出门的时候有点阴天，可能会下雨。因为要去乡下，路不会太好走，提前问陆遗林借了他的越野车，小赵已经开车等在楼下。
“温姐，要不我送你俩过去？”小赵问。
温白凛告诉他:“不用，下个月《群雄》定档我就不去了，你提醒陆遗林，最近在家里自律一点，别到时候上镜不好看。到首映那天，你监督他瘦回电影里那个样子。半夜吃小龙虾喝啤酒，居然还有脸发朋友圈，哪个艺人敢向他这么放飞？”
“他一大票粉丝可都是冲着他颜来的，这部分粉丝太容易流失了，到时候再多沙雕照都拯救不了他。”
小赵只能心虚应是，那小龙虾还是他去给买的。
放了行李，温白凛开车，霍庭设定了导航，告诉她如果开累了就换他，温白凛应了。
半路上果然下起了暴雨，怕不安全，就在服务区先停了，正好下车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霍庭给她剥了一颗粽子，流油的蛋黄口感沙沙的，被温白凛吃掉了，他吃了剩下的部分。
一刻钟过后，雨过天晴。夏日的暴雨有脾气，来得急去得急。
温白凛没同意换他开车，一路顺顺利利地把他带回了家。家里的旧房子在镇上，邻里都认得霍庭，倒不是因为他出息了还上了电视，是因为他的家庭真的太特殊了。在这个麻雀大点的镇上，家家户户那点事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楼下的刘姨见霍庭要搬行李上楼，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跟他说道:“小庭啊，阿姨好像看到你那个亲爸又来了。”
镇子上人淳朴，说话带着乡音:“上次你回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带着他后来的那个儿子赶过来，幸好你提前走了，没遇上。这两天，我总看到他在这附近晃。可能就是专门守着你呢。”
霍庭顿了一下:“谢谢刘姨，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温白凛停好了车，刘姨见到后，跟霍庭确认了两人在谈朋友，又是一顿带着浓重口音的热情夸奖，才放两人上去。
上楼开窗通风，简单打扫，上次霍庭回来刚收拾过，也没过多久没落什么灰尘。他烧了壶水让温白凛擦了擦脸，就站在窗边出神，有点心不在焉。
温白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佝偻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树后往楼上望。
霍庭看着房间里亮起的灯，若有所思，抿了抿唇，对温白凛说:“你在家，我出去买点菜。”
温白凛担心他，想陪他一起，他转过头定定看着她，很认真固执地同她强调了一遍:“你在家。”
温白凛只好听他的。
霍庭下了楼，见那个躲藏的身影跟了上来，他也没停，去菜摊上挑了几把菜。来来回回那个身影就是不上前，烦躁的情绪突如其来，他知道这样不对，被疾病控制了情绪的他根本就不是他，努力按耐住性子，巷口拐弯的时候，站住了。
他扭头，看那个来不及闪躲的老人，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苍老瘦弱。
他叫了一声:“爸。”
本来想躲的林江一下子定住了，黝黑皴裂的手擦了擦眼睛，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小深。
被霍庭认真的神色瞧得不自在，看看对面干净挺拔的人，再看看一身邋遢酸臭的自己，不由自惭形秽，缩手缩脚的想把自己连同自己的窘迫一同给藏起来。
他以前看见这孩子就怕，那双眼睛太干净，那颗心太通透。他跟他妈离婚的那天，孩子没有说话，也没有挽留，他就知道，从此他彻底失去这个儿子了。
这么多年，没想到还能听见他叫一声爸。
“小深，你原谅爸了吗？”他问。
霍庭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那样的情况，那样无底洞一样的家庭，谁都会怕，会退缩，会怯懦，他从来没有因此怪过他，但也再也不爱他。
“小深……”
霍庭紧了紧手里拎着的袋子:“我现在叫霍庭。”
霍是他继父的姓，那个虽然没有给予他生命但是胜似给了他生命的男人，是他童年记忆里对高大这个词的唯一定义，而对这个定义，霍庭一直明白，也很懂事，那就是父亲。
从八岁那年起，本该为他遮风挡雨的那堵墙轰然坍圮，又被继父一点一点一砖一瓦重塑了之后，他就是他一辈子的父亲了。
林江有一瞬间失语，动了动唇，却发现他根本没资格说什么。
霍庭耐着性子问他:“我听楼里的阿姨说，你这几天总在这边，是等我吗？”
林江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道:“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霍庭没说话，只是等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我能请你，帮忙照顾一下你弟弟吗？”
话音落下，那佝偻的背影压得更弯了，林江低着头，根本不敢看霍庭的神色。
霍庭拼命深吸了一口气，半天，还是好脾气地没有转身就走。
他轻轻问了一句:“凭什么呢？那是你和别人的孩子，我为什么要照顾呢？”
天色已经暗了，路上没什么人，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在家里和乐融融地吃饭看电视，头顶昏黄的路灯把霍庭的影子照得萧萧索索又形单影只。
他忽然觉得无趣，觉得厌烦，转身一步步离开。
身后林江追着他，也不说话，就是紧紧跟着，这样的穷追不舍极大地刺激到他原本就因烦躁而疼痛跳跃的神经。
但他始终是个善良的人，说不出伤人的话，只是有些脆弱地问道:“都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那么明显地区别对待呢？”
一个弃之如敝履，二十多年没回来找过，没过问一句，一个奉之为珍宝，能为了他放下脸面，放下骨气，放下尊严，回头求那个他抛弃了二十多年的孩子。
林江像是被问住了。
霍庭没再管他，只是闷头朝前走着。他要去哪？他该往哪去？他头很疼，很混乱，很多激烈的情绪碰撞，让他完全没办法思考，没办法找到正确的路。
他很慌。拿出手机拨了电话:“你来接我好吗？”
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脚边菜落了一地。温白凛很急，她能听出霍庭的状态很差，可镇子上的路太难走了，她根本没办法在乱七八糟的巷子里找出哪一条是去到霍庭面前的路。
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闺女，小深……小庭在那边。”
温白凛转头，看见那个在窗户外瞧见过的老人给她指了方向。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给她指了路，她便道了谢。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听见那人问:“他是不是和他妈妈得了一样的病？”
温白凛猛地顿住，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有点冷有点沉，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疏离地笑了一下，便远远走开了。
霍庭还等着她呢。
林江望着巷口拥在一起的男女，瘦削纤细的人影跪在地上，温柔地抚摸着男人的头发，捡起脚边的袋子，慢慢搀着他回了家。
林江知道他们都是好孩子，造成现在这样的状况，都是因为他多年前的胆怯和软弱犯下的过错。
远远的，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破破烂烂的衣服却洗得干干净净的，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林沉抬起手扶住了林江:“爸爸，我不是说不让你来找哥哥吗？我今天捡了好多废品，我能养活自己养活你。”
林江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能养活谁。你跟你哥一样脑瓜子聪明，你该读书。”
他叹了口气。都是好孩子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又怎么会再来伤那孩子一次。
温白凛扶霍庭回了家，他始终不说话，闷着一张苍白的脸，活像个自闭儿。
他不说话。可是他很难过。他其实是想说点什么的，但是他一时间找不出词来表达。他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么严重的失语症状。
他站起身，洗菜、切菜、点火、翻炒，一切看上去都还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先吃饭吧。”建设了好久，才说出一句简单但尚算完整的话来。
情绪褪去，一度被极度的失望和愤怒掌控的神经松弛后，随即而来的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霍庭夹了一筷子菜入嘴，又立马跑到垃圾桶吐了干净。那种咸到让人神经直跳的味道，刺痛着他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害怕到反胃。
他紧张的，害怕的，其实不是那可能放了两三遍盐的味道，是这种他从来不会犯的错误一遍一遍提醒他，他的病从来没有减轻过，从来没有。
一时间，沮丧、失望，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像一堵围墙把他困在了里面，他是墙内左冲右突后放弃了挣扎的野兽，不再想要破墙而出，没有了力气，也没有了勇气。
温白凛拿了纸巾轻轻地擦干净他的嘴角。
“不要急。”不要急，想想她吧，她还需要他。
霍庭跪在地上，低着头，半晌，勾住温白凛的脖子，趴在她肩头泣不成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