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兰的项目, 叶安然和穆永年用了小半年才完成。

    整个项目基本就是他们和当地村民一起, 给整个村庄的建筑涂漆, 并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 放在网上。看起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但纪录片的质量很高。

    网络上的看客们像追番一样,跟着叶安然一起,将战争后的断井颓垣都绘上彩色。很多权威媒体也都跟进,赞叹着村民们粉刷被轰炸后, 遍布枪痕的墙面时, 露出充满希望的微笑, 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

    最后一天, 网络上有数千万人,通过直播一起见证了这一幕

    当叶安然和村庄里面的孩童刷完最后一桶漆, 无人机带着摄像头缓缓上升。一个被战争毁掉的村庄, 在镜头拉远后, 变成了落在地面上,一片极其美丽的渐变晚霞。

    面对这个酝酿太久的惊喜, 观看的人们含泪欢呼。

    第二天, 高空拍摄的村庄画面, 成为了所有权威媒体的头条这个记录片, 也成为了世界上观看人数最多的纪录片。马里兰的人民爱戴叶安然, 新的政权欢迎这位安抚战争创伤的艺术家,授予她国家荣誉称号。

    叶安然赢得了当地人的尊重,但艺术界的非议声却更大了。一部分人认为叶安然做的事情只是低级和机械的工作, 根本没有任何“艺术”含量。

    而叶安然对一切非议置若罔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她在世界各地漫步穿梭,尝试自己的每一个奇异念头。和当地艺术家们合作,留下一个又一个奇趣的试验性作品,不断冲击着人们理解中艺术的边界。

    她的名气越来越大,拥趸越来越多。有时候她只是发布一个简单记录自己作画过程的小视频,都会创造一次点击观看记录。新生代的艺术家们赞叹她、模仿她,看热闹的人也前所未有的贴近“大师”的艺术。

    当叶安然终于决定停下来,在巴黎举办一场个人艺术展,几乎是立刻就引起巨大的观展热潮

    封云和叶安然一起在餐厅等人的时候,说起了这次展览。封云不太懂这些,但他已经提前准备,背了一段来自评论家的点评。从十八世纪的艺术形式开始,对比着展览中奇趣的作品和空间布置“侃侃而谈”。

    叶安然看出他试图讨好,就只是笑,不说话。

    “你居然能听下去”穆永年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穆永年的嘲笑意味过于明显,封云说不下去了,暗恨自己买到的吹捧评论不够硬。穆永年却不肯放过他。

    “你这样四六不着的奉承,确定不是说出来气安然的”穆永年在空位上坐下,对叶安然笑着打招呼,然后一脸故作深沉地看向封云,“非要学舌来讨好安然的话,不如去学学左青禾早几年说的,安然把艺术交给了所有人之类的”

    封云果然脸色更难看了。

    穆永年看得相当心满意足。

    这些年下来,看安然的行事做派,懂的人,已经都懂了曾经绘在教堂穹顶上的艺术,是神权和政权的艺术;到了左青禾那里的艺术,是艺术家和富人们的艺术;而如今,被叶安然重新定义过的艺术,是为了取悦大众的艺术。

    一切艺术的形式和门槛都被否定。艺术终于来到了每个人中间,开始和大众对话。

    但真正和叶安然合作的穆永年才知道,她的出发点,甚至也并不是为了“娱乐大众”。在马里兰时,穆永年就问过她,为什么要画晚霞她的回答是因为封云第一次和她约会的时候,是去看日落。

    那天晚霞很美。

    后来,穆永年渐渐发现,在安然所有的作品里,都有封云的影子。

    她创作,不是为了取悦大众,只是为了取悦他。

    她把深情,写得如此隐秘又昭然,总让穆永年又嫉又妒又羡然。但最让穆永年无语的是,安然这么明显的示爱,封云这货居然还看不懂居然还要去背那些“评论家”的吹捧之词。明明他只需要说一句“很好看”就已经胜过所有赞美了真是鲜花都被猪拱了

    穆永年当然不会点醒封云。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封云吃瘪“知音难觅啊,安然,你做什么老是呆在不懂你的人身边”一边说,还装模作样地感叹一番。

    封云果然眼睛又暗了暗。

    “嗯,说到这个。”叶安然终于伸手,握握封云虚搭在桌面上的手背,“等下个月在伯尼特港的项目完成,我就要结婚了。”

    被她稍一安抚,封云眼中顿时阴霾尽散,神清气爽。

    穆永年也怔愣了一下,才看到叶安然握住封云的手上,已然带着一枚婚戒。在安然低头发笑的时候,封云也挑眉看向穆永年。

    穆永年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利用了封云这孙子,就会装可怜这一招来骗安然。而且居然还就这么把安然骗到手了

    “我在这个世界至亲的人都已经离世了。你愿意在婚礼上作为我的家人,挽我走红毯吗”叶安然看向穆永年。

    穆永年总算明白安然约他过来是为什么了。但就算心底流血,他还是只能在安然看过来时,咬牙回答“好。当然。我的荣幸。”说完还是不服气,又转向封云“现在我是安然的家人了,你给我悠着点要是敢辜负她,我随时把她带走。”

    “怎么可能”

    封云回握着安然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美女野兽、鲜花牛粪一万句唾骂盘桓在穆永年心头,但他最终只能在牙缝里憋出一句

    “新婚快乐。”

    汪姿也去看了叶安然的个人艺展,感慨良多。在叶安然离开后,左青禾就解散了画室,从此销声匿迹。叶安然的如日中天,对应着左青禾的沉寂泯然。惦念曾经左青禾对她的栽培,汪姿开始到处打听左青禾的下落。问遍所有人后,她最后决定去找粱蝶碰碰运气。

    她在课外兴趣班找到粱蝶的时候,粱蝶正在训斥学画的小孩子。

    “老师,有个大姐姐找你。”一个小孩举手。

    粱蝶抬眼一看,汪姿穿着高定的日装,站在门口,光鲜亮丽,一如从前。粱蝶嗤笑一声,现在,谁会相信这个女人曾经也不过是她的小跟班

    “汪女士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粱蝶道。

    汪姿知道她处境不好,没有和她计较。

    粱蝶也直接问了“你来做什么”

    “我在找左青禾老师,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汪姿道。

    “左青禾”粱蝶沉顿片刻,嘲笑一声,“画室解散,林静娴借着他的门生名头,嫁入豪门、你继承他的衣钵,也春风得意。现在,他对你们也没有什么用了吧还找他做什么”

    汪姿微微皱眉。她本来不想再提旧事的,但“当初,耍手段翻船,导致画室解散的人,是你吧”

    那天的闹剧之后,粱蝶走到哪里名声臭到哪里。业界没有她的位置,如今她落到靠给小朋友办补习班谋生,也是自作自受的

    “但怎么在你嘴里,你反而成了我们所有人里最无辜的了”

    粱蝶神色一僵,语气又冷了一点“是我耍手段。但我只恨自己手段不够狠不像叶安然,翻脸无情,直接就踩着左青禾上位不然,我现在怎么会”

    粱蝶没说下去。

    汪姿看她过了这么久,还是一副努力想要平静,实则意难平的样子,只摇摇头“你总是想针对叶安然,但她其实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对手。不能释怀的,从头到尾,只有你自己而已。”

    “你”粱蝶恼羞成怒。此时她身边一个小孩打翻了画架,立刻放声大哭起来。“闭嘴”粱蝶转头怒骂。

    小孩吓得一愣,然后哭得更大声,吵着要回家。

    粱蝶一滞。继而神色晦暗。曾经她主持着一场场宴会沙龙,身边衣香云鬓,名流交错。如今这些哭闹的小孩,就是她的衣食父母了。

    她已经享受过坐拥名利的滋味,再难以忍受这样平庸的生活。

    但可惜,如今任她如何意难平,余生却都只有黯然了。

    粱蝶心中越发灰暗,勉强撑着最后的架子,打发了汪姿一句“我不知道左青禾在哪里。”

    汪姿叹叹气,也放弃了。她越来越有些害怕地预感到,她再次听到左青禾的消息时,恐怕会是“昔日艺术大师,被发现死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这样的新闻了。

    而她遍寻不到的左青禾,早已经在自我放逐,放弃了自己的艺术生涯。

    一开始,左青禾发觉只要一提笔,他脑海里就只有叶安然离开前悲伤的泪眼。他无法拿笔。然后又发现,他也不需要拿笔了。

    时代改变了。

    被叶安然改变了。

    叶安然定义的艺术,已经没有任何绝对限界。只要你说这是艺术,那这就是艺术。只要你的作品得到认可,那它就有艺术价值。在无比广阔的创作空间中,叶安然只给当代的艺术家,设定了唯一一条准则

    艺术家必须抛弃过去对艺术的定义,去超越那些他曾经为艺术划定的准则。

    所以,他的时代在叶安然横空出世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

    如果叶安然还在他身边,他应该可以和她一起去继续创造、超越。但她已经走了。

    被抛下的左青禾,只能像一只独自迁徙的孤雁,去追逐叶安然的轨迹。在她停留过的城市停留,在她留下的作品前徘徊。

    直到他看到了叶安然在伯尼特港的作品,名字叫光影时空。

    这次,他看懂了,她是在画封云。

    恍然回顾,他终于发觉原来她所有作品,都是封云。

    正如曾经的叶安然,绘制的素描,都是他。

    左青禾再一次在苦笑中泪下如雨。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痛了的,但此刻才发现,他的痛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他像游魂野鬼一样的追逐中,变得更加缓慢且深入骨髓罢了。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他可以放弃画笔,但不甘心放弃她。

    而他爱的人,早已转身。

    左青禾终于停下了。

    他选择了与世隔绝,自暴自弃。在濒临崩溃边缘时,左青禾回到叶安然曾经的公寓,翻开了曾经叶安然画他的那些素描,想要抓住最后一点往昔的余温。

    然后,他领悟了一些东西曾经安然把他奉为神明,压抑自己,卑微地爱着他。如今,不过是倒转过来而已。

    既然曾经的叶安然,可以默默仰望。现在的他,为什么不能呢

    左青禾发现,他又可以拿笔了。

    他甚至是迫切地想要将叶安然留给他的最后的泪眼画下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伯尼特港战乱爆发所有人都在逃离,只有三个人,不顾一切地冲进战区。

    左青禾,穆永年,封云。

    但他们只找到了叶安然托当地村民,转交给封云的婚戒。叶安然自己却选择,返回去帮助当地的孤儿院疏散,结果遭遇空袭轰炸,尸骨无存。

    封云为了婚礼买下的小岛,最终成了她的埋骨地。

    葬礼这天,全世界都在一起缅怀这位伟大的艺术家。

    在叶安然离世后,艺术界对她的争论依然没有停止。一些人尊她为当代艺术的教母。一些人唾弃她,说她谋杀了艺术,让牛鬼蛇神们都敢自称艺术家。还有一些人坚持认为她只是一个会哗众取宠的小丑。

    但没有人可以否认,叶安然已经重制了艺术的规则,并且将这种影响扩散。从艺术作品、舞台审美、影视剧作、建筑装潢方方面面,都已经能看到叶安然艺术理念的影子。

    她以一种深刻的方式,改变了这个世界的美学。

    数年后,左青禾也被发现死在了破旧的公寓楼中。所有人都以为在和叶安然决裂后,左青禾终身没有再出作品。但直到他死,人们才发现,他居住的公寓,所有墙面,都挂满画作。

    而所有画作,只有一个主题叶安然。

    他留下了满室的杰作,记录下自己余生的悔恨,和对叶安然的怀念。

    而他临死前最后一幅作品,泪眼,成为了流传后世的无价之宝。这幅画因为记录了关于两位艺术史上,地位超凡的两位画家的过往情缠,被公认为是能与蒙娜丽莎媲美的世界名画。

    当封云也离开那个平行世界,过往记忆恢复,他也终于看懂了,叶安然隐藏在每个作品中、镌刻在艺术史中的爱意绻流。

    握着叶安然留给他的戒指,封云心中酸涩又甘甜。静默良久,他把戒指送到唇边,轻轻吻上“在你面前,我总是这么愚笨,让你看尽了笑话啊。”

    他读到了戒指中的精神力痕迹,发现最多再经历一个平行世界,安然的精神力将突破炼狱系统的限界。

    封云微掩眼帘,握着戒指。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在返回主世界前,将安然变成他的。

    心念一定,他也顺着安然的精神力直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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