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佛祖在一号线 > 第 5 章
    破坏我们的幸福家园!

    你看,这是一个关于救世主情结、威权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完美模型,还懂得通过被迫害的谎言来加强内部团结。你可以说它是基列共和国的雏形,当然更可能的是,它是一个有样学样的山寨版。这个奇异的小世界最怕什么呢?外部的消息。院长决不许陌生人随便跟孩子们讲话。那么它的存在目的又是什么呢?说来真是无聊,还是钱。

    第二个故事来自《围城》。李梅亭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看见略有姿色的姑娘就说,小姐,这里有很多流氓,你可要当心呀。在汽车上遇见了白净的寡fù,他也说,路上坏人多,倘若知道了你是寡fù独行,恐怕要心生邪念!以这位李先生的做派,如果我给那寡fù发一条调情短信,恐怕会被他夺过手机,毁掉SIM卡。这个故事实在是不堪,我们会对基列共和国心生义愤,却常常对李梅亭之流的存在感到无奈。可是说到本质,两者一脉相承:营造恐怖,控制他人。如果寡fù涉世不深,没准儿就说,李先生,还请你多照顾奴家!这就正中李梅亭下怀,你大概也看得出,他的梦想就是这世界上的所有女人要搞的话不要跟别人搞,只跟他搞。倘若时也命也,他当了基列共和国的总统,就会希望整个国家都被他搞。

    @历史的愁容

    索尔.贝娄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比一般得奖者写得好。在《赫索格》中他写到拆房子,“到了路口,他停下来看拆卸队的工作。巨大的金属球摆动到墙上,轻易地穿透了砖面,进入房间,懒洋洋地浏览着厨房和客厅。它碰到什么,什么就散了架,落了一地。白色的烟尘悄然而起。快到傍晚了,垃圾在不断扩大的拆毁区域里燃烧了起来。油漆像香一样冒烟。旧地板欣然地燃烧着这是精疲力尽的物件的葬礼。六轮卡车正把拆掉的砖拖走,粉色、白色、绿色门做的脚手架被震得直抖。各种气体,混沌而刺眼,团团围住了正向新泽西州和西部开进的太阳。”

    这个段落很棒,你可以听到声音,闻到气味,视角的变化也壮观,像有一架摄像机在移动,更重要的是,它有一种作家的心智与被描述的暴力的对峙。因此,虽然又会被某些读者抱怨看不懂,我还是坚持引用完毕。看不懂就多看两遍。我的问题是,作家在描述大金属球时用了什么副词?

    没错,是“懒洋洋地”。破坏者大金属球只是懒洋洋的,就摧毁了房屋。这个球好像有意识,有xìng格,甚为傲慢,令人惊惧。这个段落的情感转换成大白话就是,“再结实的房子,也是说倒就倒啊!”

    大致上,人类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屋子会拆掉,城市会没落,繁华总是如梦,时间矢志流逝。与一般的想象不同,这类事其实没什么悲壮感,就像贝娄写的这样,毁灭总是轻易和寻常的。王菲唱得好: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中亚有过多少王国,如今只剩下莽莽黄沙,可是谁会真的为之叹息呢?我的家乡沈阳曾经机械轰鸣,高炉林立,转眼间全没了,厂房夷为平地,新建了廉价居民区。又有几个人为此说过什么?人类目睹了太多兴废,早就懂得喟叹于事无补。贺拉斯有一句诗很庄严:光辉的塔楼与低矮的茅屋,都迈着同样的步履匆匆。到了现代,T.S.艾略特就反崇高了:这世界倒塌了,不是轰然作响,只是唏嘘一声。

    我国诗人对兴废敏感,一再地感叹茂陵秋雨啊,铜雀春深啊,金铜仙人啊之类。这东西叫咏史诗,非要说有目的,就是鉴古知今。可是谁曾从中汲取教训呢?杜牧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全部的中国政治史。中国历史没能解决统治权与民权的矛盾,就像一场恶搞,统治者总是掉进同一条沟里。

    这种意识,这种思绪,我称之为“历史的愁容”。它的核心思想是,兴亡乃人间常态,美好却永难实现。世界各地都有历史的愁容,前面的引文就是体现,可是在我看来,惟有中国才称得上是一个愁容挥之不去的国家。在往复循环的历史中,进步并不存在,老百姓便心灰意冷。这就像一只天真的羊,这只狼吃它,那只狼也吃它,羊就虚无了:我他妈的是你们的干粮啊!

    这样的羊,一定会失去羊的天真,要么萌生做狼的野望,要么对一切漠不关心。这样的老百姓,一定公共意识欠缺,自私的心理发达。这样的知识精英呢,则多会寄情山水,风流自诩。如此一来,人们就会在面对公共事务时愁容满面。马尔库塞讲“单向度的人”,就是对社会失去批判精神,一味认同现实的人。单就这层意思本身而言,要我说,这种人如果有十个,九个在中国。

    那么怎么办呢?我只能说,我们不能再重蹈历史的覆辙。这话语焉不详,那么姑且如此吧。这类话说了也没用,但是并非毫无必要。我们就国家、社会和历史发言,实在无需考虑有用和没用,因为我们只有这么一个选择:在历史的愁容中振奋,在大金属球的暴虐前微笑。

    @关于脏钱的一切

    有一次,我看到一篇外国人的文章说,中国人还没有真正理解现代文明,因为他们的头脑里没有“脏钱”的概念。这话我可不爱听。这个“没有”到底是语言学意义上的呢,还是实体意义上的呢?中国还没有asshole的概念呢,不代表我们这儿就没混蛋,这只是不同文化里的定义法则不同罢了。唐伯虎就说,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我看“造孽钱”的含义就比脏钱的更广。脏钱只是指非法和不道德的收入,造孽钱连合法侵害的收入都包括进去了。从这个角度说,唐伯虎就很能理解现代文明,倘若他这样的人得势,中国历史就会大大不同。

    可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这类人想获得社会的领导权,没戏。吴思先生讲,中国历史就是一个血酬的历史。哥儿几个一个头磕在地上,拉杆子起了事,东征西讨,血沃沙场,终于坐了金銮殿了,多不容易?这里头的成本,不折换成利润,中国式的老天爷都不答应,这利润就是对天下子民的命运的无限裁量权。唐伯虎敢拿刀杀人吗?不敢,那好,玩儿去。有意见?要么闭嘴,画画去,要么来个痛快的,叛乱去。想商量却是绝对没门儿能商量那就是召开议会了。

    街边儿那个小孩说了,这不是黑社会嘛!这孩子说得没错。可我还有一个意见,就是黑社会也不尽如此。我看过黑手党的历史,他们做事的主要方法是开会,实在不行了,才用qiāng解决问题。中国却甚少类似的时候:一帮穷棒子砸了县衙,朝廷派出几个调研员,你们有什么问题,我们开个会吧!

    如今我们知道,以暴易暴,殊为不智。拥有暴力者放下暴力,才算拥有了真正的政治智慧。统治者遇到麻烦与人商量,是得体而且了不起的举止。比之几千年的互相屠戮,和平谈判和相互妥协是极富天才的办法。姑且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想一想,英国国王1215年被商量了一回,签署了《大宪章》,后辈们现在还住在白金汉宫里呢。同时期的宋朝皇帝呢,跟谁都不商量,从1276年起就失了大位,即便没有蒙军南下,我看他们的皇位也坐不到戴安娜王妃大婚那一年。

    这就是我们的现代文明免于兵祸、赖以存在的常识所在。问题仅仅在于常识未必总被赏识。

    要是我带着今日这点儿常识,穿越去了古代,写了篇策论,估摸着可以声震朝野了。可是如你所知,皇帝未必感谢我,没准儿立刻下令砍了我的头,还特意传下密诏:你知道的太多了!

    倘若凡事可以商量,如我者,或者如唐伯虎者,就可以说,我当皇上行不行?这就叫致力于公共服务。原来的皇上说,这我说了不算啊,得商量。于是全体国民一起商量,这就叫选举。苏州市民一看,唐伯虎这人不错,就跟他说,我们准备支持你,但是你能不能给纺织业减税呢?这就叫游说与募捐。苏州经济发达,人口稠密,就叫一个大的选举人团。最终唐伯虎击败了我,获选了新皇上,我就说,伯虎兄比我风流比我帅,获得的女xìng票比较多,不过我并不嫉妒他,我相信他可以为民众打好这份工,这就现代文明的价值核心:费厄泼赖精神。

    到了这一步,脏钱这东西已经不大好存在下去。民众会说,唐伯虎皇上,你说了你不使人间造孽钱,那我们就要瞪大眼珠,看你做得怎么样,倘若你食言而肥,那么别怪大家情薄,可要把你拿出来好好商量上一回!那么怎么商量呢?就要弄出一套法律以及监督权力的体制架构出来。到了这儿,套用《大话西游》里的一句台词说,脏钱这东西就像一只吵人的苍蝇,“终于有一天,我抓住它,扯出它的肠子,勒住它的脖子,再手起刀落,哗!整个世界清静了。”

    我曾服务于新闻业,对脏钱并不陌生。小额脏钱和由受访对象付费的“软文”在这个行业里简直司空见惯,对此我始终极瞧不起。不过我仍可以客观地说,与构建“商量”社会相比,个人和机构的品行之类的是极其次要的。诵经三千部,曹溪一句亡,关于脏钱,也就这么点儿事儿。

    @平庸无奇的世界

    曼联队的主教练弗格森准备买下坎通纳,想试一试他的雄心,就问他说,你认为自己配得上这支伟大的球队吗?坎氏傲然回答说,问题可不在于我是否配得上这球队,而在于它是不是配得上我!此君在其后几年里果然表现得像一个前场的神,他竖起球衫领子,进球之后顾盼自雄,成了体育史上的一位经典赢家。虽然曼联是一支令人作呕的球队,这个故事却令人心向往之。多年以来我一直在等待有个谁来问我,你认为自己配得上这个世界吗?我就会回答说,孙子,你错啦,真正的问题是这个世界是否配得上我。可惜妾心如水呀,良人不来就没人搭理这茬儿。

    如果你认为这么说太过傲慢,那么我想你忽视了这个世界可以有多么糟糕。比如说你知道,从黑龙江到四川,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那么几个地方的领导决定掀起一场打狗运动,于是文件一发,城管队员们就手持大棒,把狗狗们的天灵盖敲得粉碎。读到这些新闻时你会想些什么呢?

    至少我会想,这个世界配不上一条狗。程颢说,看见毛茸茸的鸡雏,就看见了仁,可是有人看见什么都看不见仁。这个“看不见”实在是可怕。汉娜.阿lún特说过残忍是与什么联系在一起的。她举了纳粹战犯艾克曼的例子,说在某些世界里更广泛地存在着一种“平庸无奇的恶”,有些做恶者之所以作恶,并不是因为他们本xìng邪恶或者有施虐癖,或者他们有什么特殊之处,恰恰相反,他们之所以做出令人发指的恶行正是因为他们平庸无奇,脑袋空空如也。

    我们常常误以为残忍的根源在于仇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平庸。在高一上学的第一天,我和我的同学们就被叫去参加公审大会,被审判的有二十多人,一多半人的罪行是杀人。其中一个男人的岳父家有4口人,都被他倒栽葱仍进了水缸溺毙。如今对比想想,美国人那些关于凶杀的名著,比如《冷血》和《刽子手之歌》,跟这个比算什么呀?我觉得这个小故事可以提醒我们今天这个时代从何而来如今令我们沾沾自喜的现代文明的绿洲,其实还建立在爱的荒漠之上。如果拿一只试管解析一下此间的冷漠有多少,自私又有多少,你就会恍然大悟为什么如今会有人超速驾驶一辆名车,把行人撞死在斑马线上。

    踢过球的人都知道,人的眼睛其实跟蜻蜓的差不多,更能注意到活动的目标而不是静止的,因此你倾向于传球给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的队友,却不是一早就聪明地站在空挡里的那位。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总是相信“时代变了”的陈词滥调,因为你更容易注意到变化的部分。

    作家徐星讲过一个故事,文革时期他目睹过一次qiāng决,qiāng响之后,一个验尸官负责检查被行刑者是否“死透”,他的办法是拿着一根铁棍,挨个儿qiāng眼儿捅一下。铁棍上有个环,从一具尸体走向另一具尸体的时候,他就把它套在手指上绕圈儿玩,吹着口哨。我的印象是这个人因为周围的人震惊而感到得意。我倒并不震惊,这只不过是又一个关于麻木不仁的的故事而已。

    这往往就是那些令人恐惧的事情的起点:平庸无奇、麻木不仁和乏味。有时候我到一些地方去,不得已跟一些自认为有点儿权势的人坐到一个酒桌上,他们总会端起一杯酒说,“来吧,加大力度!”这意思就是该干杯了。我发誓没有任何事会比这个更令我厌憎。我烦得屁股都要bàozhà了。他们的话语方式是如此程式化,幽默感是如此贫乏,主人翁的姿态是如此自在,其背后潜藏的灵魂是如此平庸和自鸣得意,让我意识到,这正是我不得不应付的令人惊惧的生活真相的缩影。

    你知道一个配不上你的世界的最简单标志就是一些配不上你的人总想跟你共饮一杯啤酒。

    我像讨厌尿一样讨厌啤酒。我也讨厌一个既无梦想也无悲悯的世界。这可以是一个严肃的话题,关于如何形塑一个国家,形塑我们的生活。这也可以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话题。有人会说,就你们这些愤青嗦,这个世界配不上你们,你们死去呀!这正是我之所愿。我保证我不会永远活着。而且拿我自己来说,躯壳里就藏着一个小达摩,随时准备找个洞藏起来。我只是在一个像木星那么巨大而沉静的地方同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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