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母应酬说笑了一天，其实也有些累，原本没打算今晚再过来，只是她送走了自己娘家亲戚，突然想起还有件要紧事情没有办，顿时只觉得片刻也耽误不得，急匆匆地赶过来。趁着晴晴在餐厅，她拉了自己儿子在书房里，把事情仔细叮嘱了一番，再三交代。
张克勤满口答应，她还是觉得不太放心：“今晚就去和晴晴说，明天一早就给我送过来，听到没有？”
“妈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就给你送过来，连清单一起送过来。然后我打个车陪你去银行。”
张母这才满意，点点头站起来：“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睡。明天你姑姑她们要过来，让晴晴早点起来准备，别怠慢了客人。”
“好的，好的。”张克勤敷衍地应了两声。
张母一见他这态度就知道，他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恨铁不成钢地扯了扯他的耳朵：“你给我有点出息。新娶回家的媳妇，我自然知道你稀罕得很。可也不能太宠着。老话说的好：落地新抱。这刚进门的新媳妇，正是给她做规矩的时候，你现在让着她，以后你在家里还有什么威严啊？”
张克勤挠头：“嗨，妈，我自己老婆这里，要威严做什么，有尊严就行了呗，都是一家人，大家互相尊重嘛。”
张母气得直捶墙：“屁话，屁话，什么互相尊重。你是她丈夫，出嫁从夫的道理你懂不懂？她敬重你，那是应该的。你呀，你要是收服不了她，以后就该她骑到你脖子上来了。克勤呀，我们为了你有出息，我们受了多少苦啊，我和你爸还有你妹妹可都指望着你，你连自己家都做不了主，你让我们靠谁去呀，难道还让我们看她周晴晴的脸色过日子吗？你是不是想气死我。”说到后来，张母真是表情狰狞，眼角发红，痛心疾首。
张克勤有些慌了，他因为成绩出众，一贯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父母对他宠爱重视，从来都没有见过母亲对自己发这么大脾气。他慌乱地扶住张母奋力捶墙的手：“妈，妈，你别这样。”
他握着自己母亲的手，因为常年的劳作，张母的手有着和她实际年龄不相称的老化。摸起来粗糙皲裂，上面有明显的青筋凸起，张克勤以前不懂，最近听自己岳母提起过，青筋的凸起很可能是静脉曲张的征兆。
张克勤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妈，好像是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妈，老了。
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自己岳母的形象。医科学院的毕业生，市一医院的主治医师。她的手是常年翻看病例和签发诊断意见的双手，保养得白皙灵活，闲暇时候会在手提上查阅点击最新的学术著作，或是坐在宽敞的阳台里摆弄花草。
张克勤心里突然一阵酸涩，都说岁月不饶人，可是相同的岁月，不同的生活，却会造就截然不同的人。自己的妈妈和蔡茹差不多的年纪，蔡茹还是风度翩翩精神矍铄，自己的妈妈却已经被艰苦的生活彻底磨去曾经光华，完全是个垂老的妇人了。
一直觉得自己有出息，可是现在想来，这个出息在哪里，自己家里人几十年含辛茹苦，自己的回报又在哪里。住着父母的房子，高高兴兴地结婚，却惹得自己老娘这么伤心，实在是，不孝极了。
张克勤的心里涌上巨大的彷徨和愧疚，以至于他的声音都带上了沙哑：“妈，你放心，家里的大事总归是我拿主意，晴晴还是小孩子脾气，我慢慢教她，会让她也孝顺你们的。”
张母自己抹了抹眼角的两滴泪，点着房间的摆设问克勤：“你说你能拿主意，那我问你，这房子为什么要这么装修？”
她拍拍房间正中那张宽大厚重的书桌：“当初我说，把这里装修成客卧，乐乐可以来住几天，老家有亲戚来了也多个落脚的地方，结果呢，好好一个朝南向阳的房间，被你们弄成书房。”她不满地翻动着桌子上大小不一的几支毛笔，嘴上絮絮叨叨：“这都是什么东西，弄这么个架子，挂上这么多毛笔，她以为这里是书画店啊？整这些个华而不实的东西，存心不想让人上门是不是。”
张克勤一句话都没有解释，直接说：“过两天我去买张一米二的床来，这张桌子挪到靠阳台的角落边，电脑桌和花盆架都移到客厅，好不好？乐乐和老家的亲戚都可以来住。”
其实，张克勤自己也很喜欢这个书房，布局摆设都合理大方，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好多样盆景，坐在书桌前读书写字，会不由自主感觉到远离尘嚣的书卷气息，似乎整个人都沉静下来。不过，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分钟里 ，他的思想好像经历了巨大的变革。
自己的父母工作辛苦，收入不高，这些他过去都知道，都了解。只是在刚刚的一瞬间，他才鲜明地意识到：自己读博士，找到体面的工作，只凭借这些，想让父母开颜，那是不够的，要怎么样才行？他现在也说不清，只是，眼前的一个让步来换得妈妈高兴，这不是很值得吗？
张母还并不清楚张克勤的心路历程，但她对张克勤的态度是满意的：“嗯，那妈就先回去了。”
张母一出房门，迎面就看到晴晴专心喝粥的模样，面前两盘新炒的蔬菜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刚刚有几分愉悦的心情顷刻间又跌入谷底。径直走过去，坐到儿媳妇对面：“晴晴呀，你可别嫌妈啰嗦，今天刚请过客，多的是剩饭剩菜，大晚上的，你还煮粥做什么呢？这要费多少电费呀？”
靠，你这不是废话，我煮粥当然是拿来吃呀，晴晴在心里暗暗吐槽。
她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这才开口：“我脾胃弱，不能吃冷饭。”
张母的反应很快：“你不能吃冷饭？我记得你上次还在吃冰淇淋哪。你连冰淇淋都能吃，怎么就会脾胃弱了？”
？？好吧，我错了我不应该嘴馋吃冰淇淋。您老人家真厉害呀，几个月前的事情还能记着，抓住对方的逻辑错误然后狠狠打击，真是高手啊。晴晴在心里暗骂张克勤，你个混蛋，当初怎么敢和我说你妈淳朴善良好相处呀。
张母见晴晴不说话，自觉抓住了晴晴的错处，越发得意起来：“是吧，你如果觉得冷饭不好吃，你可以用开水泡着吃，怎么能剩饭没有吃完就煮粥吃呢，哪有这个道理。这个挑嘴的毛病，可得改改。还有，晴晴你年纪轻轻的，不要动不动找理由，这儿病那儿痛的，从小好吃好喝的，哪里就会这么娇弱了。”
“叮”一声，晴晴手上的不锈钢勺子自由落体掉到桌面上，打断了张母滔滔不绝的讲话。
一片沉默中，晴晴板着小脸，气鼓鼓地说了一句：“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今天终于体会到了。”
“什么，你居然说我残忍，自从我进了张家的门，哪次张罗请客我不是吃点冷饭剩菜填肚子的，到了你这儿就是残忍了？”张母不依不饶地叫嚣起来，“我是你婆婆，我怎么你了，你就骂我残忍？你这是哪家的教养。”
张母一口一个残忍，张克勤也听得愣了一瞬，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妈是把“养蚕人”听成了“残忍”，不由觉得搞笑，笑过之后就开始在心里埋怨晴晴，被老人说两句怎么了，没事拽什么文，就显得你水平高是不是？
一把握住晴晴的手腕，他眉头深皱：“晴晴，你在说什么？你别这么和我妈说话行吗？”
晴晴声线也高起来：“我说什么了？你听不懂吗？”一把甩开他，晴晴又加了一句：“我今天做了三十几个菜，行啊，我吃碗粥还成了超标接待了，要不要我写个报告书给你们啊？” 说着就愤愤地转身自己回房间了。
张晓美已经在一边安慰张母：“妈，晴晴她不是骂你残忍，她就是念了两句诗，意思是她挺累的，真不是骂你。她是读书人家的孩子，这么说话都习惯了吧，没别的意思。”
张母已经开始抹眼泪了：“我没读过书，不懂这些，也不是我不想读书，我是在乡下长大的，进过学堂门，却没福气好好听一堂课。我知道，晴晴是看不起我这个婆婆的。”
“她敢？”张克勤粗声接过话，“她要是敢不敬长辈，我就先去问问我岳父，读书识字的，是怎么教育女儿的。”
晴晴在房间里听到母子俩个一唱一和，真是刺耳之极，恨不得冲出去大吵一顿。哦，因为你没读过书，你就有理了？所有人都得捧着你？和你讲几句道理就是欺负你了？什么逻辑
可是偏偏，张母的话说得卑微可怜，张克勤的话说得冠冕堂皇，竟是让人一分不是也抓不出，是呀，他们又没说别的，子不教，父之过，不尊重长辈，可不就是没有教育好。要是现在冲出去，倒显得她在无理取闹了。
晴晴做几个深呼吸，忍下来，快步过去，“砰”一声把门关上。
餐厅的三个人都听到了这不轻不重的关门声，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瞬。张母反应过来，气得几乎发抖：“她这是什么态度，我还在这里，就敢摔门给我看。”
晓美息事宁人地劝着：“妈，晴晴今天也是累了，让她早点休息，明天姑姑她们还要来吃饭呢。你看，晴晴来了你以后就可以轻松了，这些亲戚的请客往来都不必你张罗了。”
张克勤也附和着说：“是啊，妈，以后这些事都交给晴晴，您就等着享清福吧。”
兄妹两个把张母说得又高兴起来，三个人这才下楼陪张母回家。一路上张母又开始教育自己儿子：“晴晴肯定是怨上我了，可我的话哪里错了呀。你回去再和她好好说说，在我们家做媳妇，可不能像在娘家那么由着性子来。锅里还有饭，她怎么就能去煮粥吃呢，这冷饭让谁吃？难道，难道她还打算让你吃啊？”
一想到这个可能，张母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冷饭留给你吃，她自己煮粥吃，这世上哪有这样的规矩。克勤呀你可千万拿出点志气，绝不能这么由着她。”
“我知道了，妈，你放心。”
“唉，我哪里能放心啊，如今的小媳妇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锅里有饭，她却还要煮粥吃，还敢让你动手做给她吃。还敢跟我当婆婆的顶嘴。这要是搁在过去，打一顿，轰回娘家去。我刚嫁给你爸的时候，你太奶奶还在，加上你爷爷奶奶还有你爸兄弟姐妹四个，我每顿要准备多少吃的。那时候每顿饭用多少粮食都是定好的，轮到我吃饭的时候，菜是肯定没有了，有时候甚至连冷饭锅巴都没有了，我就喝几口盘底里的咸菜汤充饥。后来啊，你爸就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往自己碗里多盛几口，特意剩着让我吃，你奶奶还不高兴，数落你爸偏袒媳妇和兄弟争食。”张母边说边流眼泪。
张克勤还是头一次听张母提起这些，只听得心头胀痛，如同被重重地捏了一把，他不好抱怨自己奶奶，有怨气也只能憋在心里：“妈，你真不容易，以前也没听你提起过。”
“唉，都过去了。以前你忙着念书，和你说这些干嘛？还不是让你分心。” 张母在心里想，以前又没有媳妇等着你去□□，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慢慢说给你听，让你知道该你媳妇有多不像话。
张母叹息了一声又说道：“我当初是这么熬过来的，晴晴，是赶上好时候了，现在讲究男女平等了。唉。”
她的话音中透出深深的遗憾，真的是遗憾啊，都说，二十年媳妇熬成婆。她好不容易熬出来了，可是，为什么她婆婆摆过的威风她就不能摆了呢？为什么她受过的苦，却没法在儿媳妇那里找补回来呢。
张母觉得好不甘心啊，当儿媳妇的，就应该在婆家做小伏低才对，有什么好吃的也该紧着自己丈夫和婆家人，怎么能像周晴晴这样呢？大晚上还开小灶熬粥吃，真是个败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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