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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高门大院, 铜锈将上面的门环侵染。青苔蔓延至最深入的角落。

    慕老爷子站在书房, 久久不肯吃饭。

    他想起了当初在元宵佳节的国宴上, 今歌对自己的话。

    看来, 那孩子是真心想护住陛下了。

    他竟然不惜利用当年那件事,利用慕家上下对他的愧疚, 也要让慕家尽心尽力的护住陛下。

    门外忽而传来一个声音, 透着十足的恭敬“祖父,您已经两天未沾一粒米了, 究竟有什么事情让您如此烦心可否告知孙儿替您分担”

    慕老爷子仍旧沉浸在悔恨和自责当中“老夫不想吃。”

    听到这话,外面的人似乎着急了“祖父是想饿死自己吗”

    慕老爷子紧抿着唇,还是走到门口“舒风, 许多事情你不知道,我也不便告诉你。只是你记得一点, 慕家得以喘息的这十年, 是今歌换来的。”

    “又是兄长”慕舒风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承认自己能力比不过慕今歌,但自从他当上家主之后, 为慕家殚精竭虑, 从不敢懈怠半分

    祖父只怀着伤感, 却从不肯看他的努力。

    慕舒风冷哼一声“告诉祖父一件事吧,三日前曲阳反了。苏桓抓走了慕今歌,如今只怕人都已经抵达了曲阳。”

    慕老爷子愣在原地,直接打开了门“什么”

    慕舒风站在门口, 心里十分不平“祖父肯出来见我了”

    唯有这种时候, 祖父才肯出来。

    慕老爷子着急万分“这可不成, 快去禀明陛下啊”

    “陛下那晚就知晓了,还打算只身去曲阳,幸亏被太傅府里的清凌打晕了。如今全部的朝臣都在劝解陛下,让他三思而后行。”

    “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自然不答应。”慕舒风语气一顿,“只是,聂添回来了。”

    “聂添”

    “是啊,这位可是目前唯一能劝得住陛下的人。”

    慕老爷子咳嗽了起来,想要冲出去“快让开些,老夫要进宫”

    “祖父这又是做什么自己的身子都未顾好”

    慕老爷子看着他,慕舒风的眼底充满了不甘和扭曲。这是他这么些年第一次这样仔细的打量舒风,慕老爷子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舒风幼时憨厚可爱,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舒风,你告诉祖父,你是不是恨今歌”

    慕舒风心头一紧“祖父怎么忽然间这么问”

    慕老爷子身体微颤,直直的望向了慕舒风“因为所有人都有权利去恨他,只有慕家不可以”

    慕舒风气不打一处来,总算说出了真心话“从小到大,你们都这样偏帮慕今歌。”

    慕老爷子紧紧拽着他的手,浑浊的眼底迸发着浓烈的情绪“你可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哼,不就是他慕今歌把控朝政,慕家得靠他”

    “不”慕老爷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当年你尚且年幼,我特意吩咐了慕家其他人不准告诉你。慕家当初闯下弥天大祸,倘若不是今歌,慕家早完了。”

    “什么”慕舒风怔在原地。

    “是老夫,是老夫一手将他送到了先帝那里,让他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慕老爷子痛哭了起来,“他曾在紫寰宫的密室被关了半年,被先帝”

    慕舒风的脑子嗡了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

    这一瞬间,他大脑完全无法思考,只是呆愣的望向了慕老爷子。

    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停止,直到肺部开始剧烈的疼痛,他才重新记起呼吸。

    慕舒风嘴唇泛白,急迫的朝慕老爷子望去。

    “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慕老爷子悔恨万分“老夫也希望这十年来的事都是一场梦,可老夫说的话都是事实。”

    慕舒风倒退了一步,脸色苍白至极。

    慕老爷子伸出手去想喊住他,可慕舒风摸爬滚打的离开了这个地方,视这个地方为洪水猛兽。

    慕老爷子望向远方,慕舒风已经不知跑到了哪里。

    慕老爷子悔恨极了,他这些年费尽心力保护的,早已经从根上腐烂。

    他还沉溺在悔恨与痛苦之中,而忽略了舒风。

    令慕家衰败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他

    外面下起了雨,淋湿在三月未开的杏花上。

    原本该回暖的天气,慕舒风却感受到了尤其的寒冷,风吹在他的身上,完全不含半点暖意。

    他在院子里犹如孤魂一般走着,像是失了魂魄。

    长久以来,慕舒风都活在别人对慕今歌的赞叹之中。

    他闭上眼,都能听到那些人对兄长的期盼和赞扬。

    “你兄长惊才绝艳,是国之栋梁。”

    “慕今歌日后当为士族之统率。”

    “今歌今日受了陛下夸赞,给我们慕家长了脸,舒风,你也要加油,像你兄长那样”

    年幼的慕舒风一听别人夸赞他兄长,便会笑得尤其灿烂,他的兄长陪伴他的时间虽然不多,可慕舒风也极喜欢他。

    他有个这样的兄长,人人都艳羡他。

    然而后来却渐渐的变了,在兄长十六岁后,受了先帝所托,成为当今陛下的太傅,便和慕家断绝了往来。

    慕舒风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不知所措。

    人人都说,慕今歌为了权势,成了先帝的禁脔。

    否则任他再惊才绝艳,十六岁的少年,怎会成了当今陛下的太傅

    慕舒风不信,同说这话的同窗干了一架,骨头都给断了。

    谁知,事情愈演愈烈,几乎人人都在私下讨论。

    他从不信到相信,从艳羡到厌恶。

    慕今歌已经没有继承慕家的资格了,当初加诸在慕今歌身上的东西,全都要他来承受。

    慕舒风觉得喘不过气。

    那么多的学业,君子六艺,人情世故,让他不胜厌烦。

    这就是兄长所在的世界

    那些东西快要把他压垮的时候,慕舒风终于拿到了慕家家主之位。然而他每次看到慕今歌,总会生出那些痛苦和不甘来。

    慕舒风原以为是自己嫉妒,今日想来,却终于明白了。

    原来那并不是嫉妒,而是叹惋。

    为什么我惊才绝艳的兄长,到头来竟会成了这种人

    他在惋惜,也在心疼。

    而如今得知了全部的真相,慕舒风才发现,自己这些年的不甘,就像是一个和长辈闹了别扭的孩子,急迫的寻求重视。

    而他最想得到的,其实是兄长的一声夸赞。

    慕舒风身体狠狠发着颤,兄长被荣王掳走,他并非不担心的。

    只是祖父一直只看着兄长,嫉妒的心情占据了担心的心情罢了。

    而如今,慕舒风越发忧心起兄长的安危,眼底甚至积满累悔恨的泪水“对不起”

    那些白色的梨花吹拂在他身上,明明犹如细雪,没有半点用力,却像是千万根针那样,戳得他生疼。

    然而正当此时,下人却急急忙忙的过来禀告。

    “家主,祝月瑾来了。”

    慕舒风急忙擦了擦眼角“祝月瑾来做什么”

    “祝楼主说想和家主谈谈慕太傅的事。”

    慕舒风微怔,脑子还未来得及思考,双脚却先动了。

    明启宫中,尚未点灯。

    外面一派春日融融之景,里面的气氛却尤其压抑。

    李德忠叹了口气,端着八珍粥走到了苏衍面前“陛下,好歹吃上一口吧。”

    朱色幔帐里,一个身影立了起来。他尚未束发,发丝就这样凌乱而开,那张尚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仿佛一汪死气沉沉的深潭。

    “聂添呢”

    “陛下此时要攻打曲阳,的确不是时候啊。”

    “孤已经想明白了,聂添那日骂得好。”

    若非聂添,只怕他早已经犯了糊涂。

    苏衍捏紧了手,身体微颤,“太傅被苏桓掳走之后,孤整日寝食难安,稍有入眠,便能梦到苏桓对太傅动了手。”

    李德忠心疼苏衍,只得劝慰道“太傅足智多谋,不一定就会这样。”

    “是孤没用。”

    “陛下”

    李德忠看得清楚明白,陛下是当真排除万难也要保住太傅。

    正当此时,小顺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弯着腰禀报“陛下,慕舒风求见。”

    “他来做什么”

    “不仅是慕舒风,他身边还跟了两个人,一个叫做詹遥,一个叫做祝月瑾的人。”

    一听这话,苏衍立马就从床上起身。

    他拖着疲乏的身子,随意披上了外衣,就径直的走了出去。

    祝月瑾仍是一身女装,眉眼妖冶秾丽,身着一身艳色衣衫,一下子便把人的注意力都勾到了他的身上。

    苏衍望向了他,再看向了一旁和他眉眼有着五分相似的男人,眼神微闪。

    祝月瑾抱拳道“陛下一定很疑惑,为何草民今日会带着詹遥过来。”

    苏衍紧抿着唇“我知道你,风自楼的楼主。”

    祝月瑾轻笑“正是。”

    苏衍望向另一人“慕舒风,你身为慕家家主,何以带一个外人来见孤”

    慕舒风心里愧疚难安,便朝苏衍道“今日祖父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我,而正巧祝月瑾又带着詹遥过来求见,所以我便同意了,冒死也要带他们进宫。”

    苏衍冷哼了一声,那日慕舒风如何针对太傅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今日的转变,让他嗤之以鼻。

    “你倒是心好。”

    慕舒风更加沉默,木然的接受着苏衍的嘲讽。

    等苏衍望向祝月瑾的时候,他才对苏衍解释“这些年,风自楼一直在和今歌联系。今歌在失踪前的那几日,我曾找过今歌。他说陛下十足的信任他,所以我才敢进宫面见陛下。”

    苏衍眉头紧蹙,没想到祝月瑾也是殷牧悠的人。

    更加没想到,祝月瑾胆大到竟然敢独自入宫。

    “你就不怕孤治你的罪”

    “陛下若是担心今歌,就不会治罪于我。”

    苏衍沉默了,这个祝月瑾,的确懂得人心。

    “这是詹遥,那日草民偶然将他救下,现在兴许能派上用场了。”

    苏衍望向詹遥,谁知詹遥一见到他,脸色就微微泛白。

    毕竟眼前的人曾经想杀了自己,詹遥不可能不怕。

    “你有什么计策”

    “这三天风自楼的人都动了起来,总算查到了曲阳有多少兵马。他们对外宣称八万,实则足足有十万的兵马,就是想等着陛下自投罗网。”

    “聂添手里有十五万兵马。”

    祝月瑾皱眉“可是陛下敢派出所有人去吗陛下尚未亲政,能调动的仅仅只有聂添手上的人。若是全部派出,皇都不乱了套况且今歌还在苏桓手上,眼见形式不对劲,他们只会以今歌威胁陛下,到时候陛下是舍弃那些士兵,还是今歌”

    这也是当时聂添教训他的话,也正是让苏衍陷入两难的根本原因。

    苏衍只恨自己为何年幼,若他再长几岁,早早的掌控了大周,断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可孤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在贼人手里。”

    苏衍的表情尤为痛苦,他越是如此,祝月瑾悬吊的心便越能放下。

    今歌没有看错人,他说得没错,苏衍不会置他生死于无物。

    “此时詹遥便派上了用场。”祝月瑾抬眸,“詹遥可扮作陛下,为陛下充当诱饵。”

    仅祝月瑾这一句话,苏衍已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你想说的是,让詹遥扮作孤。苏桓的目光就可放在詹遥身上,再暗中救出太傅”

    “正是。”

    “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苏桓不会上钩。”

    “陛下的意思是”

    “找个理由,得去一趟曲阳。”

    祝月瑾很是诧异,他之前一直觉得殷牧悠坐上那个位置比较好,然而现在看来,苏衍之前的软弱无能都是演出来的,其实小皇帝贼有心计。

    “又不能出兵,究竟什么法子好呢”

    祝月瑾也陷入了为难,忽然间,他和苏衍都齐刷刷的把目光放到了慕舒风身上。

    慕舒风头皮发麻“陛下忽然这么看着臣作甚”

    “慕家”

    祝月瑾也笑了起来“的确可行,苏桓在皇都也应当看到慕家主对今歌的态度了。”

    慕舒风仍旧没缓过神来“啊”

    苏衍悬吊已久的心,如今才总算落地。他目光灼灼的望向慕舒风“慕家主曾说愧对太傅,那若有一日你让你救出太傅可愿”

    “自然”

    “那好,慕家肖想皇后之位,孤盛怒下罚了慕家主。慕家主心中不满,从今日起叛出大周,投效荣王。”

    慕舒风一脸懵逼,等等,他听到了什么

    “陛下,这臣不太懂陛下的意思。”

    “你不必紧张。”苏衍眼底跳动着光,“放心好了,曲阳有一个人,能和我们里应外合。”

    “谁”

    “詹旭然。”

    祝月瑾回望了他一眼,刚满十七的小皇帝,如今也能担起重责了。

    殷牧悠从长眠之中醒了过来,连续三日的昏迷,让他头疼得厉害。

    四周的摆设,全然不像是太傅府,殷牧悠刚想撩开床幔,便有一人走了进来。

    苏桓眼神带着恶意“太傅可算是醒了。”

    “这里是哪儿”

    “曲阳,荣王府。”

    殷牧悠十分震惊,朝他望了过去“我为何”

    “你想问你为何会在这里那都要感谢太傅才是,若非慕太傅不在自己身边加派人手,本王又怎会轻易的从皇都带走了你”

    殷牧悠心头渐沉。

    苏桓从那边走了过来“程江之事后,太傅还没长记性”

    他轻轻撩开了朱红的床幔,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艳至极的脸。刚苏醒的他,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慵懒,长发迤逦,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紧贴着犹如新雪一般的肌肤。

    这双望向他的眸子极冷,一眼望去宛如一弯寒潭,高冷而孤远。

    苏桓自然是厌恶殷牧悠的,但在这一秒也被美色所迷,眼神几乎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然而殷牧悠半点没察觉他的异样,扬起了头“荣王抓了我,该不是以为会威胁到陛下吧绝无可能”

    “有没有可能,可不是太傅说了算。”

    殷牧悠嘲笑的说“陛下在我面前装乖扮巧,便是为了从我手中夺回权利。荣王竟然也信了,可叹陛下装得深。”

    苏桓皱紧了眉头“你是说苏衍是装的”

    “不然呢”殷牧悠目光淡然,表情却极度讽刺,“我把控朝政十年,陛下会真的欢喜我吗”

    苏桓久久的打量着他,并不出声。

    许久之后,苏桓才笑了起来“呵,好一张嘴,简直舌灿莲花,本王都差点被你骗过去了。太傅还是少费些唇舌为妙,否则惹得本王不喜了,太傅可就自身难保了。”

    殷牧悠“”

    “慕太傅这么说,怕是我那个弟弟听到要伤心欲绝了。”

    殷牧悠正想从床上起身,却见自己此刻被细长的锁链绑住了脚踝。

    这锁链打造得精巧,也极细极轻,根本不会造成负担,所以殷牧悠现在才发现。

    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了些不好的记忆。

    “苏桓”

    苏桓捏住了殷牧悠的下巴,他被迫的望向了那双眼眸。

    里面犹如黑暗的渊薮,寒冷可怖。

    殷牧悠根本挣扎不开,他的力气极大,手指犹如钢铁一般,让人动弹不得。

    “本王知道太傅足智多谋,这锁链能断了太傅不该有的心思。太傅如今可是本王的阶下囚,该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苏桓就离开了此地。

    他走得快,心里也莫名的升起一股烦闷。

    那张脸竟这般勾人,难怪父皇也逃不开他的美色。

    他在明启宫见到的时候,的确也惊叹许久。

    苏桓眼神沉了几分,原本想准备给殷牧悠的后招,此时竟不愿意就这样毁了他。

    “主子,您吩咐的人找来了,是否要送进去”

    苏桓听到声音,朝那人望了过去“你找的是些什么人”

    “无非是些好男色的地痞流氓,身上还染了些不干净的病。”

    苏桓的眼底泛起冷意,走到前面跪在地上的那几个男人的面前,一脚踢到了他们的胸口。

    “慕今歌从小就是养尊处优的士族公子,后十年又一手把控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凭他们也配”

    下属吓得脸色惨白,跪在了苏桓身旁“主子恕罪。”

    苏桓不想再看他们,仿佛多看一眼就是脏了自己的眼睛。

    连日赶路,他早早的回到了房内。

    他有时真想尝尝,把慕今歌踩在脚底下,看着他委屈求饶是什么滋味。

    苏桓的脑海里浮现一副画面,那人的风骨都被折在手里,纵然再是清高,都被人紧紧拽在手心。

    孤高的月,不也一样被扯下云层,跌入尘土里。

    他的心里生出了几分快感来,往日他无论如何也敌不过殷牧悠,所有事情都输他一筹,而如今他是否是输家,还尚未可知。

    “主子,慕太傅说得也不无道理,万一陛下真是装出来骗大家的。他根本就是怨恨慕太傅,谁会喜欢一个压制了自己十年的人”那十年,陛下可遭受了不少的罪。

    苏桓瞥了他一眼,这人真是蠢钝如猪。

    “那些话自然是骗人的,他在苏衍心里的地位,再重要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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