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是个好同志, 对待工作有春天般的热情，在精益求益这件事情上，没有人能超越他。
经过他一夜精雕细琢的公告函, 放在官网才两分钟, 转发量就达到十余万次, 创下《最强脑医》开播以来的历史记录。随之而来的是高话题和高观注度, 人们的眼球再度被董琴芳吸引, 这位苦命却坚韧的母亲，在接下来的这个直播访谈里, 将要如何面对节目组带来的非难呢？
直播牵动亿万观众的心, 人人早早地捧好瓜子，坐在电视机前乖巧坐好，距离正式开始还有五分钟, 节目组的官方论坛再创新高。
在节目组开设投票栏目里，支持董琴芳的票数居高不下，几乎是节目组的三倍。
正在等倒数的冯延歪了歪头，抓紧时间对江川说，“看来这几天，董琴芳确实请了高人出谋划策。”
“不过这个高人其实也不怎么样。”江川将一个信封交给他，“宗宗叫人拿来的。上次你让他查饺子的事，有眉目了。”
冯延抽出信纸看了看上面的名字，发现和预想差不多，不由勾了勾嘴角。
江川提醒他，直播进入倒计时。
冯延整理表情，出现在了镜头里。
“最强脑医，专治各种没脑子，好的，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欢迎再次来到本期的最强脑医。”
简短的开场白例行公事地过了之后，冯延请出了主角，董琴芳女士及她的儿子董子钰。董子钰伤未痊愈，坐在轮椅里，被工作人员安排在了角落里。董琴芳作为女一号，当仁不让地被安排在了冯延对面的沙发上。
今天的她看起来与前几日又有些不同。油光水滑的头发，光鲜亮丽的衣着，脸上略施薄粉，脸蛋刷得红扑扑的，那日在病房的苦楚荡然无存，甚至，冯延隐隐觉得，她的眉宇间不再拥有那份哀愁，她的眉稍和眼角微微上扬，竟有点眉飞色舞的意思。
冯延语速轻快地向观众介绍了此次专访的楔机，继而话锋一转，直视着董琴芳问道：“那么董妈妈，是什么促使您决定以蚍蜉撼树的力量，向如此具有社会影响力的一档节目提起诉讼的呢？”
“我提诉讼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儿子，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受人欺负。”董琴芳抿了抿画得丰满的嘴唇，面对镜头这样回答。此时她的眼神清明，举手投足比此前镇定许多，显然是事后努力演练过了。
冯延了然地点点头，继而又问，“可是提诉讼也要花钱呀，您那天在医院哭得那样惨，言外之意不就是觉得穷么？”
“穷怎么了？穷人也有维护自己利益的权利。”董琴芳今日对待冯延的态度明显不如当日温和，她心中带着怨恨，眼睛瞪得滚圆，使得一张上窄下宽的脸看起来特别凶。她喘了口气，像是抚平了情绪，微微闭起眼，继续说，“而且你也不要认为我没读过书就什么都不懂，我同学是这方面的专家，人家说了，只要我胜诉，打官司的钱全部都要你们来出。”
“那如果您输了呢？”冯延步步紧逼，没给她反应的机会。
董琴芳显然没想过这问题，一愣，“不可能。”
“可能。”冯延平静地说完，身后的大屏幕切换成一幅图表，他微微侧了侧身，让镜头很好地将图表展示出来，“这是《最强脑医》开播以来被起诉的次数，一共15起，这其中不乏一些与您理由类似的案件，但是，您可以看到，胜诉率为零。”
“你不用给我看这个东西，我看不懂，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我们手里有证据，你们这次栽定了。”
“证据？”冯延眯了眯眼睛，嘴角弯弯地低笑出来，“不会是那日的直播吧？不好意思啊，董妈妈，这是法律允许的，我们早在三十年前就获得了国家批准，此项批准多年来从未变过。您的那位司法局同学，难道就没告诉过您？”
这个问题抛出来，冯延以为会在董琴芳眼里找出一丝惊惶，然而董琴芳身后的幕僚显然已为她筹谋过了，她答得振振有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青天！国家批准是几十年前的事，早就过时了，我们现在有人民舆论。”
“您的舆论，不会是水军吧？”冯延划了划手中的平板，身后的大屏幕又闪现出一组数据，“我们对网络用户的特征进行了分析，发现那些同情您的用户，有百分之三十是水军。”
镜头拉近，将董琴芳布满皱纹的双眼放大后呈现在观众眼前。董琴芳倔强说道：“那也是人民群众的声音。”
“我没说不是。”冯延轻轻笑起来，“不过您一个小学文凭的下岗女工，对我刚才这番说辞就没有丝毫惊讶么？”
董琴芳不明所以。电视机前的观众也不明所以。
冯延顿了顿，“这说明您一定事先做过功课，很清楚什么是用户特征，什么是水军。那么，您为什么会知道呢？”
“这年头”董琴芳本能地想辩驳。
但冯延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而是转向了一旁沉默的董子钰，“水军是你雇的吧？有钱雇水军，没钱结婚，嗯？”
董子钰大概自己也觉得丢脸，默默低下头去，避开镜头。
董琴芳声音顿时拔高，尖利道：“哎呀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雇水军了，证据拿出来啊！血口喷人谁不会，我还说水军是你派来的呢！”
她激动地拍打大腿，仿佛下一秒就要站起来，扑向冯延。冯延冷静地划动平板，又调出一组数据，“您先别急。在这些呼吁向您捐款的群体中，我们连夜抽取了三千名用户，发送了捐款邀请。邀请函的阅读率高达九十七帕，不过，同意向您捐款的比率不足十五帕。也就是说，只有四百五十人。”
董琴芳愣了愣，刚要说什么，冯延再次打断了她，“假设举办婚礼c置办新房，总共需要一百万好了，这四百五十人每人得捐两千多，这个数字一抛出来，愿意向您捐款的人数下降到了不足一百。如果我们再进行一次分摊，那么，自愿捐款人根本就所剩无几，除非您运气好，逮到一个有钱的傻瓜，愿意无偿帮助您。”
董琴芳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明显被冯延绕晕了，但这又是她必须反驳之事，她陷入困境，只能拍了拍董子钰，催促他，“你倒是说话呀。”
董子钰无奈道：“妈，冯总说得没错。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有钱又脑残的傻逼呢。”
“怎么没有！”董琴芳随口道。
董子钰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深悔自己刚才说错了话。随着董琴芳这声本能的还击，电视机前的观众们爆炸了。
官方论坛顷刻被谩骂霸屏，冯延淡定地将内容调出来，叹了口气：“好了，现在您的三成水军全军覆没。”
董琴芳张大嘴巴看着大屏幕，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忙慌站起来，急得不知应该看哪台摄像机，“那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怎么还有人当真了呢。”
舆论的力量是巨大的，早在数天前董子钰被董琴芳逼得走投无路，上网雇水军时就说过这话，现在董琴芳才算真正体会到这股力量，她默默地坐回了沙发里，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冯延见她的气焰都被打压下去，才又重拾话题，将话风掉转过来，和言悦色地对她说：“其实董妈妈，这事的本身不在于您撑握多少舆论，而在于您能拿到多少钱。您说是吧？”
董琴芳惊讶地抬起头，上下打量冯延，半晌，终于忍住没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给这位“敌人”听。其实她想问，失去了舆论，她拿什么来要钱呢？
冯延仿佛看穿了她所想，道：“下面让我们回到原点，董妈妈您之所以选择告我们，是因为我们采取了偷拍的方式，侵犯了您的个人隐私，但这一切的原由在哪里呢？没错，在于您很穷。您从小没钱读书，没钱过好的生活，没钱送董子钰进好学校，导致他现在没办法结婚。那么，怎么解决呢？当然是钱。可说真的，起诉我们这事，您还真赢不了，所以最后您一定会把几千块的诉讼费搭进去。
其实现在最好的做法是撤消起诉，由我们来帮您，让您像过去一样，申请救助，用这笔钱来结婚，您高兴，观众也高兴，岂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嘛。”
董琴芳没料到冯延居然这么“大方”，吓得不知所措，她急急去看董子钰，然而董子钰还沉浸在方才网络暴力的阴影里，根本没有理睬她。她只得小心翼翼地看向冯延，脸上挂起一丝勉强的微笑，“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冯延顿了顿，“不过，我们面临一些麻烦，需要您的首肯。”
“你说。”
“首先，我们需要没收您在b市位于幸福小区的房子。”
他说着，划了下平板，大屏幕上出现了万分诡异的一幕。董琴芳的房产证被拿在《最强脑医》工作人员的手里，那位工作人员正在办理过户手续。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想干什么？”董琴芳惊慌起来，几乎抓着沙发扶手跳起来。
冯延没有回答，继续划动平板，边划边说，“其次，您的养老金必须停止。”
这时，董琴芳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赶忙将信息点开。镜头对准了页面，一条来自社保局的简洁短信呈现了出来：尊敬的董琴芳女士，您的养老金从即日起停止发放。
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脸色开始苍白。
“当然，仅凭这些仍是不够的。毕竟结婚的主角是董子钰，他还有工资。所以——”
叮！董子钰的手机短信也响了起来。
董子钰紧张地试图站起，“这根本不可能！”
冯延抬眼看了看他，继续划动平板，“银行卡信用卡这些都得停，支付宝和微信账号也要封”
叮！叮！叮！叮！
接二连三的手机提示音响起，冯延划动平板都速度都快跟不上了。
董子钰终于急切地叫起来：“这不可能！冯延你们又在故弄什么玄虚，银行和国家机关怎么可能任由你们摆布！”
刺耳的提示音终于停下来，冯延从平板里抬起头来，平静地打量董子钰，“可能不可能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个实力是另一回事。董子钰，你妈不懂这些，你也不懂吗？你真的觉得，《最强脑医》做不到这些吗？”
他的目光有种摄人的威力，董子钰张了张嘴，后背徒然激起一身冷汗。
《最强脑医》完全有这个实力，如果它没有，它背后的李爸爸有。
董琴芳从儿子的反应中也隐约猜出端倪，心中没底，着急地一个劲拍打董子钰，“他究竟在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说话呀，你倒是开个腔让我放心呀！”
董子钰不为所动，颓然地低下头去，将脸埋进掌心。董琴芳恨不得抓着他的头发撞墙，轮椅摇摇晃晃，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冯延冷漠地看着她，待她情绪都渲泄出来，才再次开口说道：“董妈妈，其实您大可不必这样，失去这些对您没有坏处，国家对您的救助”他的耳麦里似乎有声音响起，他停下来，用手按住耳朵倾听片刻，脸上渐渐露出欣喜之色，“太好了，董妈妈，就在刚才，就在刚才，我们为您申请救济金的前线同事传来消息，您的申请通过了！国家将在近期向您发放一百万的结婚基金！”
董琴芳彻底愣住了。
哈利路亚！直播大厅里响起欢快的音乐，彩带飘舞。节目组甚至安排了小沅上台献花。她兴奋地搂住董琴芳的肩膀，高声喊道：“恭喜您，愿望终于实现啦！”
大概是预料到接下来的事情，董子钰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董琴芳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时候也没心情去照顾儿子的情绪，她的大脑嗡嗡的，身体如置云端，莫名有种飘渺虚浮之感。她紧紧地抓着小沅的手，颤抖道：“这就实现了？”
“是啊！”小沅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
几台摄像机同时对准了董琴芳，亿万网友为她欢呼，短暂的惊诧过后，她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眼角滚出盈盈的泪光。她用手背揩了揩泪，殷切地望向小沅，“这么说，你们很快就能完婚啦？”
然而令她大吃一惊的是，小沅原本还热情扬溢的脸，倏地变得冷漠。音乐停止，小沅抽回自己的手，退后一步，用近乎绝情的声音说道：“我们已经分手了，您不知道吗？”
轰！
一道惊雷顿时在董琴芳的脑海里炸开。她犹自不信，牵强地扯出一抹笑容，掩饰似地对着镜头说道：“哎呀，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是不是太高兴，晕了头了？”
小沅没有回答她，而是再退一步，以实际行动佐证自己的说法。
董琴芳的眼里，终于露出惊慌失措的光芒，她急切地朝董子钰喊：“这是真的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怎么不说！你简直丢尽了我的脸面！”
大庭广众下她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捂着脸，失声痛哭。整个直播大厅的光都打到了她身上，她觉得自己活像个小丑。
冯延对着镜头露出悲伤的表情，再次开口，“这下就难办了，救助金发放是有条件的，如果小董无法在三个月内完婚，这笔钱是要收回的。”
“那房子”董琴芳抱着一线希望，仰头去看冯延。
“当然不会还你。”冯延从转椅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审视嚎啕大哭的董琴芳，“董妈妈，我看您还是放弃愿望比较好。现在跟小董结婚，没车没房，结完婚就一无所有，哪家的姑娘这么没脑子呢？再说，您家这种情况，谁也不想趟浑水啊。您知道当初是谁向工商局举报您的饺子吗？”
“谁？”
冯延没有回答，但她隐隐猜到了，她扭头去看角落里的儿子，眼里渐渐流淌出惊惶。
网上评论再次掀起新高潮。
“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白眼狼！我”董琴芳又气又急，朝儿子扑去，然而这次不知为何，她始终没能下得去手。她顿了顿，半晌后蹲了下来，捂着脸，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
为什么呢？她拼了命养大的儿子，那么挚爱的宝贝，怎么能这样对她呢？过去的日子不管多苦多累，只要想到儿子她就浑身充满了力量，但现在这些力量似乎都朝着她反噬回来了，她被伤得遍体鳞伤，并且再无人依靠。
她哭得越来越大声，仿佛时空都在此刻停止，整个直播大厅安静极了，四下里唯有她的哭声悲恸响亮。
许久之后，冯延的手背轻轻抚上了她的肩膀。
“董妈妈，事情还没有太糟糕，我们仍有挽回的余地。”
董琴芳像抓住了最后的稻草，猛地抬起头来，带着鼻音问：“怎么挽回？”
“如果您能坚持一个月，不逼迫董子钰结婚，您所有的财产我们都会返还给您。”
董琴芳面露犹豫之色。
冯延又道：“不过是一个月，您担心什么呢？”
是啊，为了儿子，她二十多年都走过来了，现在不过是一个月，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董琴芳拧着眉，无声地点了点头。
直播结束。
江川招呼工作人员做收尾工作，然后把正在解耳麦的冯延拉到角落，低声问他“一个月后返还，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方案里可没提这个。”
冯延无所谓地笑笑，“本来就是假的，房子c信用卡c手机短信所有的这些一开始就是假的，这还是你想的方案。怎么了？”
“对呀，都是假的，所以一个月后你拿什么还返还？”江川急得上火，嘴角又冒了颗泡，下意识伸手挠了挠，随后就像触动了某个机关，一怔，“等等，你想救董子钰？”
冯延道：“董子钰还是个孩子，他所有的压力都来自于母亲。因此，我想，如果限制住董琴芳，他的病情会不会好转一些呢？”
“延延，你真是”江川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冯延毕竟不是医生，这一招太铤而走险，如果尺度把握不好，董琴芳会首先被逼上绝路。至于董子钰，他身边的压力因素可不单单只有董琴芳。
江川刚这么想完，就看见钟夏向董子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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