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皇甫皓月让皇甫皓城带了一封信去了京城。不久，佩玉侯皇甫子佑上书天子：
“臣下皇甫子佑启禀陛下万圣金安：窃闻今天下大旱，民不聊生，臣甚为不安。是谓，穷则生变、饥则生乱，民心不安终会天下难定。乱世是非，早已有之，前朝有荒城云氏揭竿大荒，百年之中，烽火万里。劳君心，乱天下，摇摇而城倾，坠坠而辰落。臣窃以为，前史不可不鉴，前事不可不思。今闻有诸多州府瞒上欺下，谎称无灾而妄加赋税、商贾囤积居奇以牟暴利，致万民生计雪上加霜，流民之祸只在旦夕之间矣。臣家数代商贾，今忝列侯爵之位，有感皇恩，而不敢忘。一心愿分君之忧、解万民之困。幸有荒城英豪鹿氏青崖，慷慨解囊，献出荒城宝藏，我皇甫世家颇为其侠义之气所感，也愿献出家族之财，固为杯水车薪，也愿尽其绵薄，为陛下分忧，为万民尽力。望陛下能隆恩降旨大开通路，让各州府之官吏不加盘剥克扣，让米粮布帛之商家不横加难为，使财尽所用，不落锦囊朱户之手，而化饥民口粮，让仁义之士无所惧，仁义之臣无所忧，陆续解囊而散之于民，解天灾之困。天恩浩荡入万民之心，必化甘霖如雨，纵天旱而泽民心，民心定则天下安定而四海生平。耀耀日月感陛下之仁、耿耿苍天感陛下之德、汤汤江河感陛下之惠，悠悠青史感陛下之功。臣翘首待陛下圣意隆裁，若臣有冒犯圣驾之处，臣愿领罪以御阶之下，只愿陛下念臣之心而解两家之意，降恩天下，臣皇甫子佑涕零再拜。”
我没有去见天子，但听说，天子合上那奏疏叹息一声道，“这如何是一个十二岁孩子的语气？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无可不准了......为天下万民请命而散金银于万民，这下釜底抽薪，倒让那些惦记这些家财珠宝的，自此绝了念头了。”
随即下了圣旨：皇甫世家与荒城的金银财宝为天下万民解困而用，天子御准。州府盘剥视同欺君；购置米粮布帛等物之时，商贾若敢哄抬物价而为难，视同谋反；沿途州府驻军要沿途护送不得有误，若有丢失劫盗，州府之首、军营之将要论罪惩处。且朕以后宫始，捐黄金十万，望朝中宗臣、江湖义士以皇甫、鹿两家为楷模，为天灾解囊者，朕替万民谢。
皇甫世家的人，这次出奇地听从了皇甫皓月的指令，世家大半家财都散了出去。但人马尚在，元气不伤。也许众人都明白“匹夫无罪，怀璧有罪”的道理，与其让人虎视眈眈这家族财产，不如散去反倒安乐。
此事最终交给皇甫皓城与荒城携手完成。而荒城城主与皓城公子散财饥民的事，也一时成了美谈。天下因此起了不小的风波，但皇甫世家里，还是安安静静。
我留下照顾皇甫皓月，并未参与这场热闹，而此时的皇甫皓月，已不能下床走动了。
“裳儿，真安静啊。”他躺在枕头上，望着窗外林梢斑驳的日影。
“是很安静，皇甫世家和梅家庄的子弟，很多都随皓城出去了。”我慢慢放下窗帘，不让它晃到皇甫皓月的眼睛。
“嗯......今天是三月十五。”他忽然说了一句。
“是，三月十五。”我应了一句。
“是赤天羽的生辰。”不知为何，他会想起这个，我并没有答话。
“你和赤天羽，本不该分开的......”他幽幽地看着我。
“别说这些了，”我打断他的话，“老夫老妻的了，谈这些旧事干什么？”
“不，裳儿。你不知道，我皇甫皓月自认一生坦荡，无愧天地，却愧对于你，因为我有三件事欺骗了你......你不要惊讶，这三件事，在我心里压了很久了，我如压磐石。今日，你就让我说了吧？我怕日后，就没有机会了。”他支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我急忙拿了枕头让他靠着。他握住我的手，面色凄然地看着我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你，我怕你会因此恨我、看不起我、离开我......你总说我人如其名，皓月当空，其实我不过凡夫俗子，自私起来，更甚俗人。”
“到底什么事？你说吧。你我夫妻，不必介怀这么多。”我扶着他的手臂，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郑重起来。
“第一件，是十年前......你知道，鹿青崖是如何知道，你们会动身去东海么？”
“不是莫红伞送的信么？”我愣了。
皇甫皓月摇头道，“莫红伞只知道你们的藏身之处在哪，在你们决定离开树林小屋之前，她就离开了。”
我心里突突乱跳，皇甫皓月提到了树林小屋的事，难道，他去过那里？
“你猜到了？......不错，其实，真正将你们的去向密告鹿青崖的，是我。也是我暗示他不能放你们走的......你当时不是很奇怪，鹿青崖为何会出尔反尔，其实，那是我.......”
我猛地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那一刻的震惊，无以复加。
皇甫皓月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说起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那时，我走一趟生意将要回程，却听闻有个忘尘之地桃花极美，宛如仙境，那时也正是桃花盛开之时，便转道去游览，在一个小镇上品茶听曲，无意间，看见了集市上买东西的赤天羽。
......
“老板，这面具，有没有小鱼的？”
我恍惚听见赤天羽的声音，心中一惊，便料到你也在附近。
“我悄悄跟着赤天羽到了树林深处，看见你们在小木屋前相拥而坐，我心很冷很空，却没想过打扰你们，直到你跑入林中，我就跟在你身后，只想最后看你一眼，然后带着祝福离开。莫红伞的出现，让我吃了一惊，在她制住你的时，我曾想出手救你，但在得知她的意图后，我却犹豫了......裳儿，原谅我，我只是在想，若莫红伞取代了你，是不是我还有机会。”
皇甫皓月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那晚，我就在你不远处的树影里，看着你无奈躺在地上流泪，那一刻，其实我的心也碎了。等莫红伞离开，你回到小屋，我在屋外听了你们的谈话，才知道了你们要去赤水岛。我心里明白你一入沧海，我今世便再也别想见你，于是那只送信的飞鸽，才从小镇上飞出，去了荒城......”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目光对着窗外的空明。在去莘冢的路上，在荒城地宫，赤天羽的表现，分明他是知道了此事，但他没有说。这也许就是邢戈说的：赤天羽和皇甫皓月之间的某种交易……
“当时我没想到你二人性情都如此刚烈，一个坠入魔道、一个险些丧命，还给你带来十年的痛苦和噩梦。”
“那你将冰灵珠给我，是觉得不忍、觉得亏欠？”我扭过头看他。
“不，我做的一切，只因爱你。”皇甫皓月目光凄然,“还有第二件，你该记得红花追魂虫么？你曾怀疑是赤天羽给我下的蛊毒，其实，始作俑者，就是我自己。”
我先是一惊，随即仰天长叹，闭上了眼睛，心中七念崩塌。
“你我第一次见面，我便从父亲墓中泥土里发现此虫，鬼医查遍医书，知道这虫的厉害，我也从那时就知道父亲死因。那时赤天羽到来，先找到我，说了句让我心痛的话，他说只要他出现，纵不说话，你的心也随他而去.....我虽面上冷眼以对，心里却很担心。”
“所以你当初是假装的？！”我再次一惊。
“不！裳儿，我只是要用命赌一赌，看能不能将你留住。”
“你值得么？！”我猛地立起身来，“若不是我天幸拿到解药，你必死无疑！”
“若能留住你心，一切都值得；若你一去不返，我命休矣不可惜！”皇甫皓月眼角的泪滚滚而下，“那时我与赤天羽打赌，他还是输了。”
一阵东风狂，飞花掠过疏窗，我慢慢坐下去，感觉皇甫皓月疲惫地喘息着。
“第三件......”皇甫皓月支撑着说道。
“皓月，不要说了。”我拦住他。
“不，裳儿，请让我说吧。”皇甫皓月哀求道。
“别说了，你累了.....我也累了。”我默默地将他的身子扶着躺下，起身向外走去。
“裳儿，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身后的皇甫皓月低低地问道。
“我知道，这些年也苦了你了。这些事，以后不要再提了。”我打开门走了出去，却在春光明媚之中不知该走向哪。皇甫世家好空，怎会一个人都没有？偶然迎面遇见有人走来，目光惊诧地看着我。
直到我走了好几里路，出了皇甫世家，走进那片树林，一摸脸，才感觉自己满脸是眼泪。
风在树梢吟唱，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
天地如此之大，谁又知我此时孤独地立在林中流泪？
我无意间触到腰间的尚鱼剑，伸手拔剑出鞘，振臂挥舞起来。剑气之中，天地旋转、风卷云行，寒光透过我的泪光，散向四面八方。
尚鱼尚鱼，尚人似鱼。只是江湖苍茫，你与我一般，始终是逆水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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