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我一猜就是九儿，她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非常独特，光华藏也藏不住。她今年该是五岁了，却比同龄的女孩要高些，和子宴不相上下。乌黑的头发都精心地编成小辫子，装饰着珍珠坠子，娇小的脸蛋，挺秀的鼻子，两个笑涡让她显得俏皮可爱，可骄傲的小下巴却显出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一双大眼如寒夜里的星星，睫毛长长地覆盖下来，随着她眨眼而不停闪动。大概荒城里此时还比较寒冷，她穿着裘皮小领袄，脖子和袖口上镶嵌着雪狐毛，一条笔直的小马裤，齐膝长筒靴，这身打扮有些像男孩，鹿青崖真的拿她当儿子养的。
“子宴，这是你舅舅家的九儿妹妹，还没见过吧？”皇甫皓月笑着对子宴说道。子宴这才抬头道，“舅舅好，九儿妹妹好。”
我已经迈步进来，没想到九儿不等父亲说话，就走向我，笑着叫我道，“您是姑姑吧？爹爹经常提起你，和我想的一样，好漂亮！这个，该是菱儿姐姐，这个还流着泪的，是小安妹妹！我是九儿，小安为什么伤心啊？姐姐送你个礼物，”随即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精致的小金坠子，那坠子雕成了小鹿的形状，“这是去年我爹爹给我的生辰礼物，我送给你，你可不要再哭了！”
我万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如此懂事、玲珑剔透，于是忙道，“这东西是你爹爹送的，九儿快拿着吧。”
九儿却歪着头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小安，你拿着！”说着送到了小安的手里，回头对鹿青崖眨眼道，“大不了，让我爹爹再送我一个。”
一时间，大家都被九儿逗笑了，九儿却看着子宴、又看看小安，笑靥如花地道，“姑姑，子宴哥哥和小安都真好看，像瓷娃娃......咦？不过，”她话锋一转，忽然又道，“他们俩，长得怎么不像啊？”
一句话说者无心，我却猛觉得一阵紧张，皇甫皓月却笑道，“因为子宴哥哥是男孩，小安是女孩啊。”
九儿恍然大悟地笑了，鹿青崖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鹿青崖无事不来，这次自然不是没有目的，他带着荒城上百铁骑来到雪石山，是来为皇甫皓月争取尊主之位的。这次皇甫皓月的江南之行，历时数月异常辛苦，但却打开了皇甫世家在那边的生意，让冰玉雪石的名声再度名满天下，皇甫家的中兴，隐约有了希望。而鹿青崖此次来访，就是来促使皇甫轼尽快交出凤凰牌，将尊主的权力，交给已故尊主皇甫轩的嫡长子，皇甫皓月。
鹿青崖插手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单纯，一个自幼就城府极深、处心积虑地蓄谋将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会无缘无故地帮助皇甫皓月？而且，自从那次荒城营救赤天羽后，我更加坚定自己先前对他的看法。他虽然放过了那些百姓以避开江湖风声，却将小桃源的上千俘虏全部集体活埋，垂死挣扎的哭喊声持续到那天半夜时分，偶尔逃出那大坑的，都被斩杀，情景惨不忍睹。
七哥龙玉秋在我打算离开荒城的前一天，自尽在自己的小木屋里.......我答应要带他离开荒城，但他没有打算跟我走，也许在他埋葬了自己的翔龙剑时，他的心就随着沉睡的梅花城，去了。
鹿青崖的这一举动，不会那么简单，或者，他的阴谋之手，已经探向了皇甫世家？他若真的想发难，那皓锦的血债，也要算了一算了。
……
那晚，子宴和小安被带回房去睡觉，而皇甫皓月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累啊，终于回到家里了，这几个月，我每天都想你和孩子们，夜里也睡不好。”
我立在他身后，轻轻替他捏着肩膀道，“我何尝不是？如今见你回来了，心里才踏实。还是在梅家庄时好，无忧无虑的一家人在一起。”
皇甫皓月笑道，“若漪和子沅母子呢？还好吧？”
子沅，是若漪和皓锦的孩子，出生在父亲死后七个月，如今也满地跑着玩了。
“还是老样子，若漪整天郁郁寡欢的，子沅倒是和子宴、小安处的不错，经常在一起玩耍。”我叹了一口气，若漪心里的结始终打不开，如今和我，还是有些疏远，只是恭敬地叫我“大嫂”，再也不像从前一样亲密了。
“裳儿，辛苦你了。”皇甫皓月拍拍我的手。
“我没什么的，只要看着孩子们每天开开心心的，在我眼前跑来跑去，每天都在家里想着你，等着你回来，就很快乐......”说到这里，我忽然听见皇甫皓月轻轻咳嗽了两声。
“怎么，着凉了？那就早些休息吧，我已经帮你把床铺好了。”我回身去将被褥整理平整，忽然觉得皇甫皓月的手轻轻抱住我的腰，随即听见他说，“裳儿，你现在真像一个贤惠的小妻子。”
“什么叫真像？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我笑着反问道。
“是是是，”皇甫皓月将我的身子反转过来，拥住我道，“那你告诉我，我如今在你心里，排第几？”
“排第几？你什么意思？”我仰视他的眼睛笑问。
“我觉得，我的位置，被孩子们挤得越来越靠后了。”他委屈地皱起眉头。
我正要说话，忽然门口探进一个小身影，怀里还抱着个枕头，低声问道，“姑姑，今晚我能和你一起睡么？”
我看清那是九儿，耳边传来皇甫皓月的低笑，“你看，说着说着，又来一个小插队的，我又要向后退一位了。”
鹿九儿却耳朵尖听见了，眨眨眼道，“姑父，您在这排什么队呢？”
我俩相视一笑，随即皇甫皓月笑道，“看来，我今晚要去别处睡了。”
却在此时，门口小安也被崔嫂拉着进来，说刚才听见窗外有风声，害怕睡不着。
皇甫皓月也便笑道，“那今晚，你带着她们俩睡吧，我去和子宴睡。”随即推门出去了。
我先把小安放到床里，随即让九儿上床，她却摇头，说要睡在最外面，我便先上床帮小安盖好被子，九儿才抱着枕头跳上来，钻进了被窝。九儿好奇地盯着那琉璃灯罩，忽然对我道，“姑姑，您给我讲故事吧。”
我不由摇摇头道，“我，我不大会讲故事。”说着，却反过手去轻轻拍着小安。
“您骗我，我爹爹说了，你从小就最会编故事了。”九儿抗议地道。
鹿青崖这是在孩子面前夸我，还是在骂我？我将脸转向九儿道，“那你爹爹给你讲故事么？他也很会编故事啊。”
“讲是讲，可我不喜欢听他的故事。姑姑，你给我讲吧，要不，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小时候？从何时讲起？我的小时候，不是快乐的故事。于是我叹气道，“姑姑小时候的事，都忘了。”
九儿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半晌才道，“那，我给您讲我的小时候吧。”
我不由笑了，“你小时候？你现在长大了么？”
九儿颇有些小大人的神情，低声道，“姑姑，我给你讲，你可要给我保密。”她小脸上全是神秘，眼睛扑闪着。
我点点头，被她的目光勾起了兴趣。
“就说那次吧，那次，谁也不知道，坏女人衣服里的蜜蜂，就是我放的。”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坏女人？坏女人是谁？”我好奇地道。
“就是燕苓香啊！这个坏女人，她总是找我麻烦，不过我不怕她！那次她故意在我面前说，我娘就是因为不喜欢我才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才不信！后来就抓了很多蜜蜂放到她的衣服里，弄得她哇哇大叫！呵呵呵，对了姑姑，您知道我娘去哪了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无法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去解释死亡与分离，于是只能道，“她去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长满了花，梅花，是一座城，很很美的城，有很多人，亲亲热热在一起。”
“梅花城？！”九儿脱口而出。
“对，就是梅花城。”我顺水推舟地道。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九儿打了一个哈欠，有了些困意。
“等你长大了，她就回来了。”我淡淡地道，其实我想说的是，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姑姑，我再给你说一个故事，是那次我对付坏女人的，我那次啊，是我大概三岁多的时候，她有一次......”九儿还要说，但又打了个哈欠，语气有些疲惫。
“别说了，看你都困了，明天再说，你看小安都睡着了，你也快睡觉吧。”我给她拉了拉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手摸着她光滑的小脸蛋。
“姑姑，我娘什么样？是不是和你一样？.......我好羡慕小安......梅花城远么？......姑姑，你的手好温暖，好温暖。”她含糊地说着，终于睡着了。
我叹了一口气，有些黯然神伤，为九儿，为她的母亲，也为了梅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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