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尔进了寿安宫中院正殿，看到刘佳氏正打量着黄铜镜中的憔悴老迈的容颜，食指点触那眼角松棱似的纹路。
阿木尔行礼道：“臣妾给皇贵太妃请安，太妃万安。”
四下里冷冷清清的，也没什么奴才在左右伺候，一片寂寥委地之景，刘佳氏一声粗哑的咽嗓打破了沉静：“丫头啊，刚刚你和庄敬在门外的对话，老身可全都听到了，来，挨着我靠近些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阿木尔应声坐在厅中下首，寒暄道：“太妃这两日的身体可还好受些？嫔妾见你咳疾未愈，要不差人再请太医过来看看。”
刘佳氏摇了摇头：“这是年轻时因为伤寒而落下的病根，治不好的，这段时间我也算是瞧出来了，你这孩子心地的确善良，虽说是答应庄敬代为照料老身，可是样样都事无巨细，前些天还亲自帮我喂药、斋浴，打点寿安宫琐事，老身对你很是喜爱和感激，其实今天呢，我老婆子本是没什么要紧事的，只是令弟既然已经过继给我闺女，以后便是我嫡嫡亲亲的外孙，有些话必须得请你来商讨个明白。”
阿木尔恭恭敬敬地道：“皇贵太妃是长辈，有什么教诲尽可吩咐嫔妾，阿木尔洗耳恭听。”
刘佳氏道：“你娘家和我们母女俩是因为利益才结成的养亲，因为没有血缘的维系，在旁人眼中可以说是层一桶就破的窗户纸，可是老身却不这么想，我今年已过花甲，庄敬亦值不惑，都是无子的寡妇，往后的日子会是何等寂寞凄凉，你可想而知，眼下好不容易有个娃娃寄托在庄敬的膝下，本是个皆大欢喜的美事，何必要弄的剑拔弩张的，伤了自家和气，是，老身知道你与瑞亲王情投意合，庄敬施计让你丢了守贞之身，可是说到底不也是为了你弟弟王爵稳固吗？你又何必再那里锱铢必较呢。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丫头，你往后的日子可好过着呢，别再拘泥那些不该属于你的儿女情长了。”
阿木尔含着淡如轻云的微笑，静静端坐在椅子上，身上的青罗色绣百合兰衣衫盈然静谧的和她的面庞一样，沉稳清逸：“呵，这皇上待嫔妾纯属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热乎的身子罢了，我从未想过要委身于他，长公主明知我和绵祈郎有情，妾有意，却偏偏为了自己的私心打算在我们之间划了条沟壑，嫔妾今日也就是涂个口舌之快，散了胸口那股子膈应恶气罢了，皇贵太妃放心，我是不会利用那庶出母子再做要挟的，其实我救他们的初衷也是同情他们的境遇，给他们一个敞亮的活路痛快做人而已。”
刘佳氏笑的慈婉：“你能这么想就对了，不管怎么说，自家人没有隔夜的仇，什么话说开了不也就没事了吗，其实老身得知你把那对母子从天理教恶徒手里救走，还是很感激的，庄敬一生善妒跋扈，待他们如同牲畜犬马，确也造了太多的孽，幸好眼下性命无虞，不然这粘血的罪过可是永远都洗不清了。”
阿木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害人几度尤堕无间地狱，这些都是应当明白的道理，若是太过辣手无情，到底也不会落个什么好下场。”说完便端起桌案上的三才杯小饮了两口苏台茄，还未等奶茶滚走到肠胃，阿木尔就觉得那股子羊奶的膻腥味直让她作呕。
佩儿忙轻拍她的后背，用素帕给她擦拭唇角，忙问道：“小主，你没事吧，可是这苏台茄太过咸腻，给齁着了？”
刘佳氏打量着阿木尔，缓声道：“静贵人乃是蒙古女子，这苏台茄本就是草原上寻常的奶砖茶，应该是打小就喝惯了才是，怎么可能会觉得味冲呢？”
阿木尔顺了顺胸口，心里大概是有了些计较，但是又不敢确定：“不错，嫔妾乃是蒙古女人，喝这种苏台茄根本不会有这种反胃作呕的症状，皇贵太妃是自家长辈，有些话我便跟您直言不讳的问了。”
刘佳氏亦有点鄙夷，端详着她那焦蹙的面庞，顿了顿道：“放心的问吧。”
阿木尔道：“嫔妾失了月信已近两个月了，这几日厌弃油腻，倦怠嗜睡，口味嗅觉也淤变的异常怪异，您说我会不会是？”
刘佳氏笑纹里都是舒展的笑意：“要是从你伺候皇上那日算起，恐怕应该是有了！”
阿木尔不觉的皱起精心描摹的春柳眉，轻轻抚摸这小腹，低低的喃声道：“唉，终归还是揣上帝王的骨肉了，罢了，这都是命，佩儿，你去养心殿通知皇上。”
刘佳氏扬了扬帕子，叫住刚要起步的佩儿：“佩儿慢着！先别去！丫头啊，妇人孕期中这头三个月胎气最是不稳定的，而且你这又是头一个，娇惯的更是禁不住折腾，更何况这里可不是寻常百姓家，今日你若是大张旗鼓的通知皇帝，恐怕你明个儿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依老身看先不要吭声，待到显怀时胎坐稳了，再诏告六宫也不迟的，咱能拖得一时周全便是一时。”
阿木尔道：“皇贵太妃说的不错，可是这女人妊娠毕竟是大事，总得要请个太医给嫔妾保胎养护吧，咱自个儿可不明白医理药道的。”
刘佳氏道：“请！肯定得请！不过要请嘴巴栓了门的自己人，老身久在病中已有数十年，在太医署也有个忠心的亲信，等会儿我就差人，请他给你上门请脉。”
阿木尔道：“皇贵太妃说的可是前些日子来寿安宫给您诊疗咳疾的康太医？”
刘佳氏点了点头：“对，你是认识的，相处起来估计也是也能放心些，到底他是老身的人，端不会害你的。”
阿木尔漫漫起身，扬眸笑道：“皇贵太妃体恤嫔妾，处处给我安排周到，真是感激不尽，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您放心，嫔妾一定督促家弟在王府孝敬好长公主，我在宫中则陪太妃您颐养天年，方不负抬举照顾之恩。”
刘佳氏淡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有什么事多找老身商议商议，我虽说是个无权无势的深宫老妪，但是宫里的事还是有些见识和经验的。”
阿木尔起手搭在佩儿掌心托着：“长日漫漫，嫔妾有不惑困顿的时候，定会来寿安宫向皇贵太妃请教，待会嫔妾想去永寿宫和珍姐姐说说话，她是嫔妾最要好的姊妹，这怀胎的喜事得要跟她提上一声才行，还请皇贵太妃帮忙，晚些时候，等我回了绥万邦，再遣康太医去我那走一遭吧，免得扑了个空，怠慢了人家。
刘佳氏一只手执着寿字纹彩绢捂着口鼻咳嗽两声，一只手朝她们摆了摆手：“唔，我知道了，等会老身会差人通知他的，有个好姊妹陪你聊聊闺房私话也好，谈天逗趣的也有利于你养胎。”
前些日子，敏珈差人去宝华寺请了尊注生娘娘的开光金像供在永寿宫里，阿木尔过来的时候，她正在虔诚的闭目礼佛，口中嗫嗫的诵着“那摩送子观音菩萨摩诃萨……”配殿里贡果香芬，塔香弥漫，阿木尔在门槛边闻了，顿时觉着方才肠胃作呕的滋味瞬间烟消云散，她示意枚香不必入内通报，惊扰敏珈，自个儿独自返回永寿宫正殿静静地候着了。
阿木尔坐在正殿里会客的红木镶大理石椅子上，向端着茶水点心过来招待的枚香道：“行了，你先别忙活了，寻常见得，哪用这么麻烦，我问你，珍姐姐最近一直都是这样拜佛诵德吗？”
枚香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唉，我家娘娘侍奉皇上也有好多次了，苦滋滋的汤药喝了，菩萨也拜了，可是肚子总是见不着动静，奴婢知道她心里可着急了，这些天她整日跪在配殿，吃斋品素，人儿都消瘦了！”
就听得门外传来敏珈的声音：“你这丫头啊，该招待的话不说，净絮叨些本宫糟心的杂事，败了我们姊妹见面的好兴致。”
阿木尔站起笑道：“姐姐，枚香也是心疼你，你别责怪她，都是妹妹要问的。”
敏珈的脸色的确不是很好看，平常脂润的皮肤少了些油色，有些干燥无华：“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妹妹了，听说你也把自个儿锁在绥万邦里，姐姐顾忌自己心情也不利落，到了你那，更会让你添堵，索性也就没去走动了。”
阿木尔长长了吁了口气：“姐姐，我今日来其实是有话要跟你说，但是又怕你心里不高兴，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该如何启口了。”
敏珈轻嗤一笑：“怎么，我什么时候在你眼里成了小肚鸡肠，善忿易怒的人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跟姐姐藏着掖着的，怪别扭的。”
阿木尔扫了四周一眼，敏珈示意让一干人等都退出去，阿木尔见门掩上了，语气滞了一滞道：“姐姐，我好像怀上了皇上的孩子，估计有小两个月的日子了。”
敏珈眼睛瞪的很大，神色绷的紧紧的，好生惊讶：“不是！怎么会呢？你不是一直都没有侍寝过吗，怎么可能就会有了身孕了呢？”
阿木尔道：“之前我在宁寿宫时曾被皇上临幸过，实属偶然，合宫里应该是没有人知道的，就连敬事房的彤史也都没有记录，我已差人去请太医，准备确诊后再做计较。”
敏珈垂着头，懊丧的有些窘迫和迷茫，几朵金雀珠花萎靡松松的坠着：“妹妹命好，只一次便有身孕，反观我自己，承宠的日子也有三个来月了，合宫中除了全贵妃，次之当属我了，可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始终都没个动静！”
阿木尔婉声道：“这也是妹妹所疑问的，姐姐你想想，你身子康健，又没个别的毛病，怎么会怀不上孩子呢，何况皇上还令太医署的院判亲自给你调养身子，若有什么不济的问题，早就该发现了才是。”
敏珈道：“你的意思是……不不不，不会的，这院判一向按时按点的给我请平安脉，每次都会仔细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这段时间打赏的银钱也不少，不可能背着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且他是领皇命为我调养身子，就是送他几个胆子也不敢用自个儿的身家性命来开玩笑啊。”
阿木尔小啐一口甘菊茶，提了提精气神：“姐姐，防人之心不可无，太医署的康太医也是位经验老道的御医，晚点他会去我绥万邦为我诊脉，我想请姐姐带着你近来服用的药方随我走一趟，到时候妹妹自有安排。”
敏珈点了点头，回盼身边的枚香道：“你去把先前索院判开的药方给本宫拿来，顺便再到后厨拿些药渣子放到布袋里一并带过去备着。”
下午申时，康太医奉諴禧皇贵太妃之命，前来绥万邦给阿木尔请脉，敏珈则避在錾胎珐琅四友图屏风后听着他们的对话。
康太医给阿木尔行了个礼：“微臣给静贵人请安，贵人万福金安。”阿木尔伸手示意道：“康太医快请起，今个儿请你来，想必皇贵太妃的人也已经告诉你了，咱们闲话也不多说，直接替我请脉吧。”
康太医“嗻”的应道，将一块红布平铺在阿木尔的手腕上，右手三指依次搭在寸、关、尺三脉，过了片刻，跪倒在地：“微臣恭喜贵人，贵人滑则如珠，珠有六至，真真切切乃是喜脉，这这真是太大的好事啊！”
佩儿忙问道：“那我家小主胎像可还稳当。”
康太医道：“微臣能清晰的把到小主行云流水般的脉动，用《濒湖脉学》中的话来说是“滑脉如珠替替然，往来流利却还前哪！微臣给宫里的娘娘们请过很多次喜脉，像小主这般脉像活跃，胎气灵足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阿木尔笑了笑，旋即说道道：“哎呀！我就说我这一定是怀上了！果不其然！不瞒您说，在您来这绥万邦之前呐，我就自个儿寻了本医书，火急火燎的拟个张药方了，佩儿，快快快，拿给康太医瞧瞧，看看我这个半调子的药婆拟的对不对！”
佩儿取来敏珈带来的药方递给康太医，只见这老叟看完后眉头紧锁：“小主聪慧，你这药方基本上来说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有两味药材则是万万不可用来坐胎养身呐！”
阿木尔警觉地凝神问道：“什么药材，太医快请告知！”
康太医道：“一味是胡颓子根，一味是马尾松嫩尖，胡颓子根常人服用有消积滞打食、止经血的作用，马尾松嫩尖则可以养胃，祛风行气效用，可是待产或是引孕的女人熬药服用则会避子滑胎，甚至是终生不孕哪！微臣必须得劝小主，以后可不能随便为自己开药方，免得服用后酿成大错。”
只听得屏风后传来两下“哒哒”的踉跄声，阿木尔瞅望了一眼，定了定神道：“我知道了，多谢康太医指教，这样，您回去后为我抓几包安胎养身的方子，明个请脉时再给我送来吧，还有，我怀孕的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事，你知，我知，太妃知便可！”
康太医道：“小主放心，微臣明白。”
阿木尔给佩儿使了个眼色，佩儿忙从袖里取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在他手里，阿木尔道：“康太医，这些钱权当做是我的一片心意，以后还请您悉心照料我和腹中皇上的骨肉，我不会亏待你的，佩儿，代我送太医出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