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过去了。妙元居士和文化衫们的争执一度白热化，但最终慢慢冷却下来。
矮个老头起初反复辩驳，断定镀金佛像并不值钱。后来他更转守为攻，直接宣布妙元居士其实早已知悉实情，甚至可能直接经手了佛像采购。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矮个老头的老板作势又要晕倒时妙元居士偷偷躲到了人群背后。
看客们等了两个小时，期待中的火爆场面始终没有出现。小城已接近午饭时间，看热闹的人群开始慢慢散去。
大仙寺的闹剧让骆太太本该冗长的本年度最后一次宗教仪式提前结束，而西小河早已疲惫不堪，急于离开这个地方。他把车开出停车场，接上母女俩。
车子跨过西河桥，向南驶上马路。“这盖子可修好了呀？”骆太太一面摆弄着副驾座前的手套箱，一面问道。去年夏天她坐过这辆1998年产的桑塔纳，当时手套箱盖子坏了，半天没能合上。
西小河嘻笑着嗯了两声，算是回应。该座驾四年前购于广州大道南的某二手车市场，当时里程表显示它只跑了三十万公里。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实际车况比二手车商所说的要糟糕地多。
“该换辆车啦，现在都2013年了。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啦。”骆太太使劲关上手套箱门，跟着便适时地作出建议。
“都不知道买啥车好。新的车款太多啦。”西小河纠结地说，好像真买地起一部新车似的。
“好看就行了嘛。”骆茹茹在后排座位上插了一句。
前方是个路口，西小河轻轻踩下刹车踏板减速，但刹车碟片仍然发出一阵长长的刺耳吱声。骆太太重重地皱了一下眉头。
西小河尴尬地笑了笑，打算岔开话题。“刚才大仙寺是咋回事？”他转头朝骆太太问道。
“就一伙讨债的呗。他们每半个月来一次，初一十五，大仙寺人越多，他们闹地越起劲。我们都见惯了。”骆太太回答，“我说警察就该把他们全抓起来。”
“这个。。。”西小河左手扶方向盘，右手挠了挠头皮，似乎觉得哪里不妥，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好像是大仙寺后面那个弥勒佛担保公司欠了他们钱？”他继续问道。
他知晓自几年前政府放宽相关的金融管制之后，国内便出现了无数担保公司，它们大小不一，名义上经营贷款c票据承兑c贸易融资等各种担保业务，但无一不在干着吸收存款c发放贷款和受托投资等各种国家明令禁止的不法勾当。
“还不就那么回事。”骆太太并不以为然。
“那担保公司一共欠了他们多少钱？”西小河问。
“多的上百万，少的几千，总额接近两千万。以前去闹的人更多。后来发现没啥结果，人便越来越少。”
两千万，这数字算不上多，但也不算太少，西小河想。“他们怎么会把担保公司开在大仙寺旁边？”他问完自己也不由得觉得好笑。金融业务和宗教仪式委实不相关，但如果提及大仙寺的名称和里面供奉的神仙们，似乎又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他们起初在城里，在老城区租了几个临街的门面做办公室。三年前大仙寺扩建，完工后空了几间厢房出来。担保公司找大师算过说那里风水好，于是便搬了过来。债主也多数是周围街坊或大仙寺的香客。”骆太太眉飞色舞地回答。每遇到八卦话题，她总能越说越起劲。
“听说有些是妙元居士介绍过去的。”
“有些是，反正都是亲戚c朋友互相介绍。担保公司承诺的利息是8，比银行高地多，而且按月付息。”
“听起来是不错。”
“但风险也不小。”骆茹茹插了一句。
“你说地很对。”西小河表示同意。现在许多所谓的无风险套利其实只是金融庞氏骗局的变种游戏。它们往往穿着一层令人目眩的美丽外衣，但只要揭开便能发现隐藏其后的陷阱，以及阴笑着躲在一旁c手举利刃随时准备收割的金融屠夫。只是人们往往被贪婪天性蒙蔽了双眼而已。
“担保公司收集资金后转手借给别人，收取18或更高的年利息。借款人有些确实是需要资金周转的个人或小公司，但听说大部分借给了几个活跃在深圳的炒房客。”骆太太继续说道。
难怪房价近几年涨地飞快。“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生意的？”西小河问。
“该公司成立于2007年。前几年一直风平浪静，每个月他们都按约定日期提前把利息打到客户的银行账上。大部分人收到利息后并不提现，反而追加更多的资金进去，还陆续介绍亲戚朋友过来。”
“即便08年那会都没受到影响？”西小河问。当年美国次贷危机引起的金融风暴传导至国内，不少担保公司因缺乏流动资金，相继倒闭。他当年采购桑塔纳时便发现各地二手车市场均被各种廉价甩卖的二手豪车占据，均来自急需偿还债款的破产老板。
“当时没听说有问题。”骆太太答道，“可到了2010年上半年，情况起了变化。原先承诺的每月利息开始拖欠，起初十天半月，后来时间越来越长，各种理由。于是便有债主找上门去，要求兑付到期资金。”
“情况怎么样？”
“要不到。”骆太太摇头道，“利息没有，本钱也拿不回来。当时该公司资金链断了，拿不出现金。”
“这不应该呀。”对此西小河颇为诧异。近年来房价飞涨，借钱给炒房客按理来说风险不大。再说他们连08年金融风暴都能撑得过去，不应该在2010年房价起飞时发生问题。
“可他们确实拿不出钱来。这种情况维持了半年，钱一直要不回来，后来便有人报了警。
公安局派人到弥勒佛担保公司调查，但无济于事。没过几天，警察上门一事便传了出去。上门讨债的人越来越多，有天还差点把玻璃大门挤破。情况愈演愈烈。
很快有人花钱请了律师，将此事捅到法院，控告该公司欠债不还。钱依然没要回来，倒是把罗宇峰送进了监狱。”
“他们把担保公司老板送进监狱？”
“不，他不是担保公司的真正老板。他只是公司法人。”
“罗羽锋究竟是谁？”
“隔壁县过来的一个混小子。据说他是2005年来到护城河县的，开始在建筑工地跟着他爸的一个朋友做工程。”
“那他后来怎么又成了弥勒佛担保公司法人？”
“没人清楚。他那几年的经历是个空白。”
“再之前的呢？”
“听说他从小就一肚子坏水，除了坏事啥也不干。初中没毕业他便因调戏女同学被学校劝退。
他爸是个警察，信奉孩子不打不成器的教条。由于儿子小学留级了两年，被学校除名那会已经长地人高马大，这让他揍儿子时颇感吃力。
于是他把儿子送到福建一所武术学校，打算换个人继续揍罗羽锋。三年后，他又到处找关系把儿子送去服了两年兵役。
可能那几年脑袋挨了不少拳头，罗羽锋回来后人变地傻里傻气。虽然人不醒目，但他爸还是把他弄进了当地公安局。
由于没有学历，人也不够精灵，公安局只能安排他在派出所做些闲职。他在派出所呆了两年，又干不下去。然后，他便来到了这里。”
“你见过罗羽锋？”西小河问。
“没有。我去过两次担保公司了解存款事宜，见过他们其他七八个员工，但从未见过他。听说他很少呆在公司。”
“可能他就是个傀儡，幕后老板和经营者另有其人。”西小河说道，“他在公司领一份工资，不用做任何具体工作。但如果公司破产c倒闭或发生了其他什么问题，需要追究责任时便把他推出去，做替罪羊。”
“就好像现在这样。”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骆茹茹身体前倾，两手扶着前排座椅，时不时插上一句。
西小河微转方向盘，车子右拐上了一座混凝土大桥。跨过数十米宽的碧绿江面，桑塔纳驶上一条两侧种满梧桐树的柏油大道。“罗羽锋现在怎么样了？”他接着问道。
“还在监狱里。在看守所呆了一年后他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听说担保公司的钱被挪用填了其他窟窿。就算他脑子管用，这笔钱也拿不出来。”骆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扇了几下手掌。
时间将近正午，阳光从前方射入车厢，空气已逐渐变地燥热。一月的护城河县天气晴朗时气温最高可达28摄氏度。
西小河轻摇下车窗，让外边的清凉空气透点进来。“你说弥勒佛担保公司的钱被人挪用，那又是谁干的？”
“鲍亚。担保公司真正的幕后老板。”
西小河嗯了一声，上午他在大仙寺门口曾听到过这个名字。道路前方出现一小块广场，广场后边是一座有着炫目玻璃外墙的高级酒店。
桑塔纳在丽都假日酒店前停了下来。骆太太执意不让西小河把车开到大堂门口。待妈妈下车后骆茹茹从后座爬上了副驾驶座。
“一起吃个午饭？”西小河问女友。
“不了，陈燕约了我吃饭。她说最近心很烦。”
西小河启动桑塔纳，朝五分钟车程外的骆家驶去。他看了眼广场正中仿造成罗马特莱维喷泉的水景池。“你妈和朋友聚会的地方挺高档的嘛。”
“她有个朋友请客，听说上个月炒股挣了一大笔钱。据说她儿子在证券公司工作，有内幕消息。”
“什么内幕消息，还不都是糊弄散户上钩的伎俩。”他不以为然地说。
“可人家确实挣了好多钱。我也打算开个股票账户。”
他没再接茬。五年了，她已从青春稚嫩的学生成长为一位浑身散发着成熟韵味的女性。虽然她也从不给他施加压力，她知道他足够有上进心，工作也足够努力，，但他仍然不太喜欢跟钱有关的话题。
“你妈消息挺灵通的嘛。那些担保公司的事情她都从哪听来的？”停了一会，他开始转移话题。
“还不是她那些大仙寺的朋友。”她回答，“罗羽锋被判刑不久，担保公司就宣告破产，债主们也开始到处打听钱的去向。一个债主有亲戚在公安局，于是消息就渐渐地传了出来。”
“鲍亚挪用担保公司的钱做什么去了？”
“听说鲍亚在非洲搞了个项目，但是工程款被一个叫罗亚的员工偷了。我想他是拿钱去填了这个窟窿。”
西小河楞了一愣。然后，他转头迅速地瞥了她一眼，“你说那人叫罗亚？”
“没错。好像就是你高中时那个朋友。”
“别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开始我都不太相信，但恐怕确实如此。
西小河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嘴巴张得老大。
“小心，车子歪了。”骆茹茹指着前方路面说。
西小河急转方向盘，让汽车驶回原先车道。“你骗人。”他说，“我知道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前两天我妈告诉我的。她说就是布莱博思国际工程咨询公司的前员工罗亚，就是他偷了那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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