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城隍庙大门缓缓打开。

    这座随驾城城隍庙,除了那位已经深陷泥菩萨过河境地的城隍爷,都已倾巢出动,文武判官,诸司阴冥鬼吏,只是都小心翼翼站在了大门之内。

    虽说整座随驾城都算自家地盘,会有一定的气数庇护,可站在香火浓郁的城隍庙内,毕竟还是更安心些。

    陈平安望向大门那边。

    当初那桩惨事过后,城隍爷选择一杀一放,所以枷锁将军应该是新的,城隍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则还是旧的。

    陈平安手持剑仙,低头看了眼养剑葫,“在我两次出剑之后,今夜你们随意。”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城隍庙大门,“哪位是随驾城城隍庙的阴阳司主官?”

    文武判官和日夜游神、枷锁将军以及其余诸司在内,没有半点犹豫,都赶紧望向了其中一位中年儒士模样的官员。

    世间大小城隍阁庙的阴冥官服,礼制与阳间朝廷大致相同,除了官补子图案不可胡来,各洲各地又稍有异样,像北俱芦洲这边,官袍便多是黑白两色,并且都在腰间悬挂一枚篆刻各自官职的青铜法印。

    他战战兢兢向前一步,眼神游移不定,压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剑仙夜访城隍庙,有失远迎,不知剑仙找下官何事?”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点粗浅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会联袂现身。

    下一刻,那一袭青衫剑仙已经站在了城隍庙内,身后便是那位呆立当场的阴阳司主官。

    连同文武判官在内,哪怕那人已经擅闯城隍庙,仍是象征性挪步,如同避让出一条道路,然后一个个望向那位同僚。

    只见从那位阴阳司主官的额头处,一路往下,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纤细金线。

    刹那之间,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齑粉。

    就连那城隍庙内最为擅长镇杀厉鬼的武判官,与喜欢出城捕猎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锁将军,都没有看清楚对方怎么出的剑,何时出的剑。

    一时间所有城隍庙官吏都面容惨淡。

    惨也。

    真是一位远游至此的外乡剑仙!

    只听说剑仙之流,行事最是古怪跋扈,绝不可以常理揣度。

    城隍庙后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爷神像,淡淡金光一阵流转,走出一位气态儒雅的年迈官员,前殿建筑毫无阻滞,被他一穿而过,飘然来到前殿台阶上,站定后伸出一根手指,厉色道:“你身为剑修,便可随意斩杀一国皇帝玉玺封正的阴冥官吏?!”

    陈平安抬头望向那座笼罩随驾城的浓重黑雾,阴煞之气,张牙舞爪。

    有些类似老龙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云海,只不过后者,地仙之下的练气士都瞧不见,在这银屏国随驾城,则是修士之外,凡夫俗子皆可不见。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替你挡下天劫,怎么谢我?”

    城隍爷先是震惊愕然,随即心中狂喜,“当真?剑仙不是那戏言?”

    那位瞧着年轻的青衫剑仙点点头。

    城隍爷只觉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城隍爷高声道:“只要剑仙能够保我城隍庙无恙,随便剑仙开口,一郡宝物,任由剑仙自取,若是剑仙嫌麻烦,发话一声,城隍庙上上下下,自会双手奉上,绝无半点含糊……”

    一道金光当空劈斩而下。

    城隍庙诸多阴冥官吏看得肝胆欲裂,金身不稳,只见那位高高在上无数年的城隍爷,与先前阴阳司同僚如出一辙,先是在额头处出现了一粒金光,然后一条直线,缓缓向下蔓延开去。

    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爷,一尊浸染了不计其数香火精华的浑厚金身,并未当场崩碎,不但如此,城隍爷犹能抬起双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头颅两侧,哀嚎道:“你疯了不成?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你难道要仅凭一人之力抗衡天劫?我不死,你我还能联手抵御天劫,共度劫难,你这个疯子!你不得好死!”

    陈平安视线高过那位城隍爷,望向前殿神台上,那位同样享受一郡香火却寂然无神光的巍峨神像。

    不知道是不是蛇鼠一窝,是不是知晓大难临头,便将一点神性撤出了这座城隍庙神像。

    陈平安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忘了说一句,你需要以死谢我。”

    城隍爷双手死死按住头颅,四面八方,不断有顾不得是不是精粹、是否会夹杂邪祟心意的香火,只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无论念头杂纯,都早已被他悉数拘押在城隍庙内,至于如此一来,是不是饮鸩止渴,顾不得了,只要增加一点修为,在天劫落地后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会多出一丝,至于城隍庙会不会销毁,那些辅官鬼吏会不会修为不济,全部被殃及池鱼,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这位城隍爷在“功德大亏,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全然不上心了,为此他还专门请了一拨有世交之谊的修士去往京城,携带重礼,游说礼部、钦天监,劝说银屏国皇帝一定要让朝廷压下消息,不许随驾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离,不然就是一国风水与一地城隍两败俱伤的最坏结局。在此期间,那位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尤其是如今的家主,还算知晓轻重利害,故而出力极多,动用数代人在庙堂官场积攒下来的人脉香火情,一起帮着城隍庙缓颊求情,这才好不容易让城隍爷看到了一线生机。

    死一郡,保金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更何况我身为一郡城隍爷,是那视人间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

    城隍爷双手按头颅,视线微微往下,那根金线虽然往下速度减缓,可是没有任何止步的迹象,城隍爷心中大怖,竟然带了一丝哭腔,“为何会如此,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挡不住?剑仙,剑仙老爷……”

    站在台阶随驾城在建城之初,其实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最终两者融合,成了一件文武两运兼具的人间至宝,攻守兼备,谁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成为山巅修士。所以黄钺城和宝峒仙境两位出来怕吓死你。有它在,就可吞宝在腹,所以事情没你想得那么麻烦,可若是你自己本事不济,给叶酣或是范巍然缠上,无法脱身,事先说好,我只会带了小猴儿一走了之,你这只骚狐狸能否继续享受你的人间富贵,继续以那一国龙气雕琢狐皮,反正你自个儿搏命去。”

    这头骚狐狸,都当了几回皇后娘娘了?

    老人心中腹诽。

    那妇人哀叹一声,仰头望向那座缓缓下坠的黑云,眼中有些忧惧,“主人的那个死对头,不会从中作梗吧?当真只有叶酣、范巍然两位金丹修士?”

    老人摇头道:“既然当年双方就已经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应该不会再有意外。到了主人这般高度的,反而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在意承诺。我临行前,主人说了一些到底的言语,就这么两位纸糊的金丹,如果你我还争不过,就别回去了,自己找个地儿一头撞死了事。”

    妇人点点头,然后她那天然妩媚的一双眼眸,流露出一抹炙热,“那真是一把好剑!绝对是一件法宝!便是外边那些地仙剑修,见着了也会心动!”

    老人笑道:“路边的瞎子都瞧得出来,需要你说?怎的,心动了?那就去抢嘛。”

    妇人扭头抛了一记媚眼,“老东西净说混话。真要抢夺,那也得这家伙自不量力,给天劫打个半死才行。”

    老人啧啧道:“许久没见,还是长了些道行的,一个女子能够不靠脸蛋,就靠一双眸子勾人心魄,算你本事。事成之后,咱俩**一番?小别尚且胜新婚,咱们兄妹都几百年没见面啦?”

    妇人脚尖一点,娇笑不已,如银铃轻颤,人走余音犹袅袅,“老东西,再不走可就迟了,咱们先离开随驾城再说,办成了主人这桩大事,奴家任君采撷。”

    老人一手抓来那只小猴儿放在肩头,与那妇人一起飞掠出城。

    双方自然是压了境界的,不然落在叶酣、范巍然两人眼中,会节外生枝。这帮货色,虽然绝大多数是只晓得窝里横的玩意儿,可到底是这么大一块地盘,十数国疆土,每百年总会冒出那么一两个惊才绝艳之辈,不容小觑,别看他和妇人每次谈及叶酣、范巍然之流,言语中满是鄙弃意思,可真要与那些修士厮杀起来,该小心的,半点少不得。

    两人先后掠过随驾城的城头。

    城墙之上,还站着不少半点不怕死的练气士,大概是觉得离了随驾城,就危险小了,正在那儿假装气定神闲,指点江山呢。

    其中有一位被师门安排在城隍庙附近,当那香火铺子掌柜的年轻修士,隐姓埋名数年,如今好不容易恢复身份,骂得尤其起劲,说那一个瞧着像是剑修的年轻人,脑子要么进水,要么被驴踢了,到了城隍庙后,一看就是个生面孔,啥都没弄清楚,二话不说就一件砍死了阴阳司鬼吏,进了城隍庙更是喜欢抖威风,直接对城隍爷出剑,可惜在那之后,城隍庙就关上了大门,瞧不见里边的光景。

    附近一位修士便笑言,这家伙分明是觉得自己得不着那件异宝,便干脆让大伙儿都没戏,用心之歹毒,可恨可诛!等到天劫尘埃落定,那剑修若是侥幸不死,回头一定要讨教讨教。

    肩头蹲小猴儿的老人飘出墙头,觉得真是有趣,这类蠢坏之辈,多多益善。

    如那太守读书人的迂腐之辈,也要多一些,才好养活前者嘛。

    不然若是世上都是些聪明人,自个儿与那淫-乱银屏国宫闱间的狐媚妇人,他们这些同道修士,还怎么占尽天底下的大小便宜?

    城隍庙内。

    初一带着那颗锈迹斑斑的金身碎块遁地之后,很快就重新露面,将那文武判官、诸司鬼吏和日夜游神、枷锁将军,一道白虹飞旋,击杀了大半。

    最终只留下城隍庙文判官和那上任不算久的枷锁将军,以及一些个品秩不高的鬼吏。

    养剑葫内的十五,这一次干脆就没有现身。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些淡金色或是纯银色的金身碎片卷入手中,放入咫尺物。

    陈平安然后继续仰头望向那座黑色云海,相距随驾城地面,已经不足三百丈。

    想了想,陈捻出一张先前在苍筠湖上尚未燃烧殆尽的金色破障符,在这之后,再试试看那张玉清光明符。

    今夜对抗天劫的第一手,自然还是靠自家本事。至于随后,便无这瞎讲究了。

    初一依旧在整座城隍庙内游曳不定,破空之声,嗡嗡作响。

    陈平安转过头去,看着那些不敢动弹的城隍庙辅官鬼吏,他只是看了一眼。

    刚正忠直,哀悯苍生,代天理物,剪恶除凶?

    原本似乎已经打算放过剩余阴冥鬼差的初一,便骤然而至,一抹白虹剑光,刺透了数位城隍庙罚恶、注寿两司的鬼吏,当场消散。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再看这些与那城隍爷一起吃香火的鬼吏,“还不走?要与我一起待在城隍庙扛天劫?”

    纷纷逃散,只求尽量远离城隍庙,能够离开随驾城那是更好。

    一位中年大髯男子竟是走入了城隍庙,先前在门口那边,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进了前殿,见着了那位屏气凝神的年轻剑仙,这汉子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问道:“你这是作甚?于公,我身为郡城本地神,不该劝你离开,一郡苍生百姓,自然是能少死几个就少死几个。可是于私,我还是希望你别趟浑水,不是我瞧不起你这剑仙高人的手段,实在是天劫一物,最是纠缠不清,不是你扛下了,就万事大吉。你既然都是剑仙了,还不明白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修行不易,何必如此?”

    陈平安转过身,问道:“你来自火神祠?”

    汉子点头道:“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大孽,人都死了,还要当这火神祠的神,这几百年来,就没过一天舒坦日子。”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位太守还是孩童的时候,是是不是被你护着送出随驾城?”

    汉子咧嘴道:“这话,你要是在城隍爷活着的时候问我,便是再打死我一次,也绝不敢承认的。”

    陈平安笑了,“你走吧,不用劝我,反正估摸着天劫一落下,你这没办法挪窝的随驾城神,比我先活不成。”

    汉子洒然道:“不打紧,当了一地神灵,才晓得啥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半死不如死透,我这就端着小板凳去火神祠庙屋是去往藻溪渠主的水神庙散心。在那之后,就是风波不断,晏清来到这座随驾城后,便有些心神不宁,莫说是她范巍然,便是晏清的师侄辈修士都瞧出了些端倪。

    范巍然对那年轻剑仙的刻骨恨意,便又加了几分,敢坏我家晏丫头的道心!她可是已经被那位仙人,钦定为未来宝峒仙境以及整个十数国山头仙家领袖的人选之一,一旦晏清最终脱颖而出,到时候宝峒仙境就可以再得到一部仙家道法。

    宝峒仙境和黄钺城,这么多年来,无非是暗中被选中为在十数国池塘养鱼的两枚棋子罢了。

    所谓的打生打死,势同水火,可两家修士真正死了几个?没几个,而且死的都是些看似境界凑合、实则大道无望的,更多死的,其实不都是那些附庸门派的修士?

    十数国江湖,为何已经两百年不曾出现一位金身境武夫了?要知道最后一位,可是被自己师妹和叶酣当年联手斩杀的。

    如今那些个在世俗王朝耀武扬威的六境武夫,所谓的武学大宗师,这个剑术第一人那个拳法第一人的,哪个不是安心享福、皮囊腐朽不堪的将死之人?

    范巍然转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晏清,微微一笑,师妹当年不知为何必须要杀死那个金身境武夫,自己却是一清二楚。毕竟这桩天大的机密,便是宝峒仙境和黄钺城,历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晓。至于其余山头,根本就没机会和资格去觐见那位仙人。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外乡剑仙,被天劫殃及,不小心死在那城隍庙内是最好,这都算便宜你这家伙了,不然受了重伤再被我范巍然擒获,相较于宝峒仙境祖师堂的独门秘传,他殷侯的苍筠湖点水灯算什么阴毒术法。

    宝峒仙境以及各个附庸门派修士,大方向一致,都是火速赶往苍筠湖,但是无法御风远游的,就只能靠两条腿在地上飞掠了,最不济的,更是只能骑马出城。

    范巍然御风离开随驾城后,突然问道:“鬼斧宫那帮不入流的兵家修士,就没随我们一起出城?”

    老妪身边,一位以郡城现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小隐于野的自家晚辈修士,恭声道:“回禀老祖,在一座客栈得了我的消息后,不知为何他们没有立即动身,推说需要处理一些紧急事务,我不敢继续逗留,便先离开了,最后发现他们一行人,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随驾城,暂时不知会不会去往苍筠湖与我们汇合。”

    范巍然怒气横生,满脸煞气,又问道:“那个名叫杜俞的家伙呢?可曾见到?”

    老修士说道:“在那客栈一并见到了,果真如传言那般,嬉皮笑脸没个正行,不成气候的东西。”

    那晚苍筠湖那边的动静是大,但是随驾城这边没有修士胆敢靠近观战,到了苍筠湖湖君这个高度的神仙打架,你在旁边拍手叫好,厮杀双方可没谁会领情,随手一袖子,一巴掌就灰飞烟灭了。何况一件件仙家重器、一门门神仙术法可不长眼睛,自己去鬼门关逛游,死了可不就是白死。

    所以老修士疑惑道:“老祖为何单独询问此人?”

    范巍然脸色阴沉,没有道破天机,只是冷笑道:“回头再找这王八蛋算账!”

    前提当然是那个姓陈的外乡剑仙,死了,或者在随驾城掉了大半条命。

    晏清御风之时,回望一眼随驾城的模糊轮廓。

    依稀可见,有一道金色符炸开了天劫云海底部。

    晏清心中幽幽叹息。

    那么会算计人心的一位年轻剑仙,竟是个傻子。

    比苍筠湖距离随驾城更远的黑釉山之巅,一座略显粗糙的山。

    到了城隍庙外边的大街,杜俞一冲而入,只看到一个血肉模糊、浑身不见一块好肉的……人,双手拄剑,站在原地。

    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长剑,狠狠摇头后,接连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然后双手合十,眼神坚毅,轻声道:“前辈,放心,信我杜俞一回,我只是背你去往一处僻静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杜俞等了片刻,“既然前辈不说话,就当是答应了啊?!”

    最终杜俞走到那一人一剑之前。

    正要蹲下身,将前辈背在身后。

    杜俞却没能看到足可震碎他胆子的一幕。

    那个都已经不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前辈,缓缓转头些许,手指微动。

    天幕高处,一位御风而停的外乡修士,犹豫了一下,就此远去。

    杜俞一拍脑袋,想起这把剑有些碍事,怎么背人?

    杜俞想要去轻轻掰开前辈的十指,竟然纹丝不动,杜俞哭丧着脸,这可如何是好?

    当杜俞手指不过稍稍触及那剑柄,竟是整个人弹飞出去,魂魄剧震,瞬间疼痛,丝毫不逊色先前在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那边,给前辈以罡气拂过三魂七魄!

    杜俞挣扎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水,脸色惨白,摊开手,那根手指竟然差点直接变成焦炭。

    然后那把剑突然自行一颤,离开了前辈的双手,轻轻掠回前辈身后,轻轻入鞘。

    高空中那位以掌观山河继续观看城隍庙废墟的大修士,轻轻叹息一声,似乎充满了惋惜,这才真正离去。

    杜俞这才能够背着那个处处白骨可见的血人,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乱窜,一次次行走狭窄巷弄,或是掠上墙头,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无人居住的破败宅院,杜俞一脚踹开一间布满蛛网的小屋子,本想将背后鲜血淋漓的前辈放在床上,只是一看那连条被褥都没有的破木板床,沾满了灰尘,只得以脚勾来一条几近腐朽的摇晃木椅,轻轻那人放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自己也已经一身血迹的杜俞,取出一只瓷瓶,轻轻放在那人手边的椅子上,杜俞后退数步,抹了抹额头汗水,“前辈,我杜俞怕死,真的很怕死,就只能做这些了。”

    杜俞苦笑道:“若是前辈没死,杜俞却在前辈养伤的时候,给人抓住,我还是会将此处地址,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的。”

    椅子上那人,寂然如死。

    杜俞一抱拳,离开屋子,轻轻关上门。

    杜俞脑袋已经一团浆糊,原本想要一鼓作气赶紧逃离随驾城,跑回鬼斧宫爹娘身边再说,只是出了屋子,被凉风一吹,立即清醒过来,不但不能独自返回鬼斧宫,绝对不可以,当务之急,是抹去那些断断续续的血迹!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杜俞下定决心后,便再无半点腿脚发软的迹象,一路悄然情理痕迹的时候,杜俞还开始假设自己若是那位前辈的话,他会如何解决自己当下的处境。

    在杜俞关门走后。

    瘫靠在那张椅子上的半死之人,一双幽深眼眸,缓缓睁开,又缓缓合上。

    天亮之后。

    随驾城衙署的大小官员、富贵门庭和市井人家,都开始惴惴不安地忙碌起来。

    当陆陆续续听闻城隍庙那边的变故后,不知怎么就开始流传一个说法,是城隍爷帮着他们挡下了那座来历不明的云海,以至于整座城隍庙都遭了大灾,一时间不断有老百姓蜂拥而去,去城隍庙废墟外烧香磕头,一时间一条大街的香火铺子都给哄抢而尽,还有许多为了争抢香火而引发的打架斗殴。

    火神祠那边亦是如此光景,祠庙已经彻底倒塌,火神祠庙供奉的那尊泥塑神像,已经砸在地上,碎裂不堪。

    两天之后。

    随驾城又开始出现许多陌生面孔,又过了一天,原本如丧考妣的随驾城太守,再无先前两天热锅上蚂蚁的窘态,红光满面,一声令下,要求所有衙署胥吏,所有人,去搜寻一个腰间悬挂朱红色酒壶的青衫年轻人,人人手上都有一张画像,据说是一位穷凶极恶的过境凶寇,众人越看越瞧着是个歹人,加上郡守府重金悬赏,只要有了此人的踪迹线索,那就是一百金的赏赐,若是能够带往衙署,更是可以在太守亲自举荐之下,捞个入流的官身!如此一来,不光是官府上下,许多消息灵通的富贵门户,也将此事当做一件可以碰碰运气的美差,家家户户,仆役家丁尽出宅子。

    不但是随驾郡城,整个郡城以及周边州郡的官府,都开始大肆搜捕此人。

    一天过后,随驾城老百姓都察觉到事情的古怪。

    天上和城中,多出了许多传说中腾云驾雾的神仙中人。

    一见到他们的行踪,无论老幼妇孺,都开始在城中各处,跪地磕头。

    但是在这一天夜幕,火神祠庙中,一位如泥塑神像一般的大髯汉子,骤然现身,身高十数丈,靠着那股前些天从未如此虔诚的香火,强提最后一口气,在金身摇摇欲坠即将炸裂的最后关头,现出真身,高声讲述那位剑仙的义举!绝非是什么祸害城隍庙、引来天灾**的外乡歹人。

    这位火神祠神灵的急促话语,瞬间传遍整座随驾城。

    老百姓们面面相觑,官府衙署那边,太守大人更是恼羞成怒。

    只是不等他言语更多,就有一件法宝从极远处飞掠而至随驾城,轰然砸向这座火神祠的神。

    大髯金身汉子自己就已砰然崩碎,化作点点金光,流散四方。

    那件法宝依旧不依不饶,直接将整座火神祠都给打烂。

    这天黄昏时分,一位身穿雪白长袍、腰悬朱红酒壶的年轻男子,走向那栋鬼宅,推开了门,然后关上门。

    夜幕中,他手持一把竹扇,坐在屋脊上喝酒赏月,最后竟是就这么醉卧而眠。

    此人除了脸色微微惨白之外,落在市井百姓眼中,真是那谪仙人一般。

    在他出现后,几乎所有城中练气士都如潮水般悄然退散。

    因为有两位不信邪的修士,深夜时分,往那栋鬼宅靠近,刚刚临近围墙,就被两点剑光穿透头颅,当场毙命。

    随后一天,那人去了一趟火神祠,点燃了三炷香,之后就返回了那栋鬼气森森的鬼宅。

    这天鬼宅多出了一个格外扎眼的客人。

    鬼斧宫修士杜俞。

    鬼宅一座院落中,白衣剑仙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杜俞哭丧着脸站在一旁,“前辈,我这下子是真死定了!为何一定要将我留在这里,我就是来看看前辈的安危而已啊。”

    那人轻轻摇晃竹扇,脸上带着杜俞总觉得有些奇怪、陌生的笑意,缓缓笑道:“你若是今天走了,才是真要死了。”

    苍筠湖龙宫内。

    黄钺城城主叶酣,竟然与作为死对头的宝峒仙境范巍然,相对而坐。

    双方修士和附庸势力一左一右,按照境界高低、山头强弱,依次排开,龙宫之内,首次同时出现这么多仙家修士。

    湖君殷侯也没有坐在主位龙椅上,而是懒洋洋坐在了台阶上,如此一来,显得三方都平起平坐。

    晏清和何露刚好分别坐在范巍然与叶酣的身边。

    双方已经谈妥了第一件事。

    既然那件异宝已经被陈姓剑仙的同伙抢走,而这位剑仙又身受重创,不得不滞留于随驾城,那么就没理由让他活着离开银屏国,最好是直接击杀于随驾城。

    按照苍筠湖湖君殷侯的说法,此人除了那把背在身后的神兵利器,而且身怀更多重宝,足够参与围剿之人,都可以分到一杯羹!

    范巍然冷笑道:“那么现在该派谁去试探此人的伤势?那两个怎么死都不知道的下五境的废物,显然不前头,就是给你们双方一个商量事情的地儿,千万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旦他犹有余力,给人顺藤摸瓜,杀到我们跟前。你们一跑,我可就完蛋了。”

    何露以手中竹笛轻轻拍打手心,“真想试探此人,不如杀个杜俞,不但省事,还管用。到时候将杜俞抛尸于随驾城外,咱们双方抛开成见,精诚合作,事先在那边布置好一座阵法,株待兔即可。”

    范巍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从未见你小子如此顺眼过,就依你之见!”

    老妪视线转移,“叶城主,如何?”

    叶酣微笑点头。

    晏清视线低敛,睫毛微颤。

    当晚。

    苍筠湖龙宫内,双方得知那个消息后,都有些面面相觑。

    何露更是脸色阴沉似水。

    湖君殷侯也不太笑得出来了。

    觉得自己这次为双方牵线搭桥当媒人,是不是有些悬乎?可千万别差不多死光了河神渠主,再连这座老巢都给人一剑搅烂了。

    叶酣轻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凡俗夫子如此,我们修道之人,只会更麻烦,既然那位剑修受了这么重的伤势,我们徐徐图之。”

    今年随驾城上上下下,年关好过,可是大年三十也没半点喜庆,正月里的走门串户,更是闷闷不乐,人人抱怨不已。

    于是一些个原本没什么太大怨气的,也开始怨怼起来。

    随后鬼宅那边,开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装束的人物出现。

    到后来,身影越来越多。

    再后来,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赶来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当有一个孩子往鬼宅丢石子大骂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议论纷纷,都是埋怨声,从最早的怂恿,到最后的人人发自肺腑,油然而生。

    埋怨那位所谓的剑仙,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还要害得随驾城毁去那么多家产财物?

    杜俞在院墙那边贴墙根,听得差点气炸了肺。

    大步走回前辈那边后,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杜俞双手握拳,憋屈万分,“前辈,再这么下去,别说丢石子,给人泼粪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那位躺在一条竹椅上的白衣男子,依旧轻轻摇动竹扇,微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至于那把在鞘长剑,就随随便便丢在了竹椅旁边。

    这个前辈,也真是心大,自己从竹园砍伐绿竹,亲手打造了这么一条竹椅。成天就躺在这边睡觉。

    而且相处久了,杜俞察觉到跟最早认识的那个前辈,不好说是判若两人,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杜俞听到前辈问话后,愣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辈,是二月二!”

    那人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眯眼微笑道:“是个好日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