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四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
    在那青衫客抓碎藻溪渠主金身的时候,苍筠湖湖君一脸怒容,似乎随时都会暴怒出手,甚至不惜上岸厮杀一番。

    但是当那人一拳打烂一位河神金身之际,湖君殷侯反而心如止水,神色平淡,面对那位仿佛一骑凿阵的外乡人,殷侯抬起手,双指并拢,一淡金、一碧绿两缕灵光,分别凝聚如小蛇,盘踞指尖,相互缠绕,殷侯轻轻一晃,以他为圆心的苍筠湖水面,水雾升腾,青烟滚滚,瞬间笼罩住方圆百丈水面。

    渡口那边,别说是鬼斧宫杜俞,就是晏清运转气机凝神望去,视野所及,都唯有雾茫茫一片,再无湖君和苍筠湖诸多龙宫文官武将的身影,自家宝峒仙境老祖似乎驾驭起了那件师门重宝,一阵宝光若隐若现,护住了所有同门修士,然后开始缓缓后撤,应该是要将战场完全留给湖君殷侯一方。

    水雾边缘,一条淡金色大蟒和一条碧绿色大蛇盘旋不断,双方衔尾飞掠,如行云布雨的蛟龙之属,加重湖面水雾。

    晏清只知道这是一位证得大道水神的本命神通之一,不单单是障眼法那么简单,而是一座类似符阵的牢笼,一旦将修士或是纯粹武夫拘押其中,可以分别消耗气府灵气和纯粹真气,是一种既可攻又可守的水磨之法。

    杜俞始终站在原地,瞥了眼前边那一片狼藉的渡口,塌陷得一塌糊涂,唯独竹箱和行山杖那边的地面,依旧完好如初。

    前辈真是仙人手笔。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前辈那一脚踏地,尚未全力尽出。

    晏清一挥袖子,将渡口尘土拂散。

    只是她眼神始终凝视着苍筠湖湖面那边的动静,方圆百丈皆茫茫的水雾大阵,骤然间如同被人拽起的一张渔网,变得只有十余丈大小,但是水雾也随之愈发浓稠如水,金色大蟒与碧绿巨蛇竟是一左一右,直接一头撞入了阵法之中。

    晏清心中叹息,到底是苍筠湖上之战,湖君殷侯占尽了天时地利,又有一位心腹河神用性命作为代价,阻滞那人前冲势头,失了先手,想必那人的处境只会越来越不妙。湖君殷侯能够在银屏国屹立千年不倒,以水神身份,与一国五岳山主平起平坐,也怪不得师门老祖会选择龙宫作为随驾城之行的最后一处下榻之地。

    晏清瞥了眼杜俞,见他一脸神色自若。

    杜俞察觉到晏清的视线,转头一笑,“小小池塘,困不住我那位随便打个喷嚏就能翻江倒海的陈兄弟。”

    晏清嗤笑不已。

    这种溜须拍马的恶心言语,大战落幕后,看你还能不能说出口。

    宝峒仙境修士已经撤出战场百余丈外,祖师范巍然依旧没有收起那件镇山之宝的神通,只见老妇人头吃人家的嘴软,刚刚在龙宫宴席上推杯换盏,这就翻脸不认人了?随手丢几件法器过来试试自己的深浅,不算难为你们吧?

    对于这拨仙家修士,陈平安没想着太过结仇。

    苍筠湖则不一样。

    山水神祇的主动为恶,作祟一方,与修道之人的不行善,漠视人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湖君殷侯见那人没了动静,问道:“是想要善了?”

    陈平安答道:“等主菜上桌。”

    殷侯纵声大笑,“好好好,爽快人!”

    陈平安眯起眼。

    坐镇苍筠湖千年水运,辖境大如北俱芦洲的那些小藩国了,想必这么多年下来,都是这么笑看人间的?成精得道封正,修成了水神手段,这辈子就还没掉过眼泪吧?

    湖面上,没有溅起半点涟漪。

    苍筠湖湖君身前却多出了一抹青色身影。

    身穿一袭绛紫色华贵龙袍的殷侯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躲避,打算试一试眼前“剑仙”拳头的斤两。

    伸出一手,挡在身前。

    那件“姹紫”龙袍,是这位湖君耗费大量神仙钱、精心炼制的法袍,一件货真价实的法宝,搁在黄钺城和宝峒仙境,都是一等一的仙家重宝。所谓的家底,仙家山头就得看门派中的法宝到底有几件,他这湖君和那些山岳正神,则看手中攥着几个可以肆意安排心腹上位的正统神位。

    好重的力道。

    法袍之上的一条游曳蛟龙竟是当场崩开。

    湖君殷侯借势倒滑出去数丈。

    莫不是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所谓剑仙身份,只是在水仙祠那边故布疑阵的障眼法?

    不过殷侯依旧面不改色,再次抬手,又接下一拳,这次身上两条水运蛟龙炸裂开来,不过何谓法袍?这件姹紫,便是那些灵气孕育而出的蛟龙,能够聚散随心,哪怕暂时碎去一两条法袍蛟龙,依旧可以如那神祇不伤及大道根本的前提下,瞬间重塑金身。如果仅是这两拳的力道,殷侯有把握让此人出拳百余下,到时候再看是自己这件法袍灵妙非凡,还是你一口纯粹真气更加绵长。

    第三拳已至。

    法袍同时炸碎了两条游走于大袖上的蛟龙。

    殷侯神色有些凝重起来。

    正要思量是否运转神通脱身,毕竟与其这般戏弄对方,两河一渠声势已成,三尊金身神祇,即将携水涌入苍筠湖,完全无需他这位身份尊贵不输人间帝王的湖君亲身涉险。若非想要在那仙子晏清面前抖搂一番湖君风采,此人想要在苍筠湖水面上近自己的身,登天之难。

    一直悬停湖面数尺的殷侯在被一拳打退后,一脚悄然踩在湖水中,微微一笑,满是讥讽。

    一拳又至。

    一块仿佛冰雕湖君神像砰然碎裂。

    湖君殷侯站在距离湖面数丈之下的远处水中,双手负后,抖了抖手腕,舒展筋骨一番,果真是位纯粹武夫,难怪敢为所欲为,胡乱打杀自家的渠主、河神。

    殷侯后背心处如遭重锤,拳罡倾斜向上,打得这位湖君直接破开水面,飞入空中。

    所幸只是碎去了姹紫法袍上的六条蛟龙。

    若是九龙同时崩散,法袍暂时就要失去作用了。

    这与兵家至宝甲丸化作的神人承露甲,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头一拳敲下。

    空中响起一声洪钟大吕般的声响。

    殷侯刚离开苍筠湖,就再度撞入湖中。

    湖君殷侯虽未体魄如何受损,却觉得这两拳,真是生平大辱。

    随后湖底下。

    如有一连串沉闷冬雷在苍筠湖水下生发。

    湖水激荡。

    只是大浪临近那位手擎华盖的金人侍女附近,便像是被城池高墙阻拦,化作齑粉,浪花层层叠叠,纷纷被那层金色宝光阻拦,如无数颗雪白珍珠乱弹。

    范巍然笑道:“上岸观战。”

    承载众人的脚下冰层悬空升起,风驰电掣去往渡口那边。

    老妪在宝峒仙境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当下没有任何一位修士怀有异议。

    唯有那个脾气古怪的二祖,也就是仙子晏清的传道恩师,才敢跟范巍然中的金身武夫了。晏丫头,跟此人交手,一定要注意一点,千万别被近身,别学那一味托大的湖君殷侯,会吃亏的。放着仙术和法宝不用,赤手空拳与那武夫比拼气力大小,不是蠢吗?”

    晏清点头。

    范巍然又说道:“何况那位湖君,天生肉身强横,不是我们练气士可以媲美的,畜生嘛,皮糙肉厚。”

    湖上猛然间出现一条身长百丈的巨大蟒蛇,已经生出四爪,高高抬起头颅,张开大嘴,朝湖面上吐出一道碧绿光柱。

    一袭青衫身影,抬起一掌,竟是硬生生挡下了那道气势如虹的光柱。

    那幅绚烂画面,如海上生明月。

    晏清默默将这幅画卷收入眼帘。

    范巍然嗤笑道:“金身境武夫,大战金身神祇,不错不错,不虚此行。”

    与此同时,两河一渠的入湖处,同时出现了三条数十丈水龙,两条黄色水龙身形较大,那条墨黑色水龙则最为娇小玲珑。

    三条水神金身驾驭的水龙,唯有眼眸呈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

    不单单是出现三条驰援而来的水龙,整座苍筠湖辖境的大小水脉,都已经开始颤动扭转,为湖君殷侯和一渠两河的三位金身神祇所用。

    今夜的苍筠湖上,现在才是真正的洪水泛滥,大浪滔天。

    气势恢宏的战场不断远离渡口,往苍筠湖湖心挪去。

    一位范巍然的嫡传弟子女修,轻声笑道:“师父,这个家伙倒是识趣知趣,害怕水花溅到了师父一星半点的,就自己跑远了。”

    另外一位高大男子修士附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已经彻底惹恼了湖君殷侯,生死难料,再与老祖结仇,找死不成。”

    如芒在背的杜俞,像一根木头杵在渡口最前边。

    比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还像行山杖。

    一个高不可攀的仙子晏清,就能够让他杜俞和鬼斧宫吃不了兜着走,更别提范巍然这种术法无敌的山巅修士。

    老妪一脚踩在鬼斧宫头了苍筠湖一大箩筐的龌龊事,提起你们宝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与老嬷嬷你计较了。不然看这么一场好戏,是需要花钱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

    突然发现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只听他缓缓道:“所以请滚吧。”

    范巍然脸色阴沉,双袖鼓荡,猎猎作响。

    范巍然蓦然一笑,“来日方长,预祝这位外乡小剑仙,一路游山玩水,顺风顺水。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我们宝峒仙境做客。”

    然后那个问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家祖师堂很坚实?”

    范巍然好歹听出这不是一句好话,但是当她心意已决,便再无任何犹豫纠结,微笑道:“将来小剑仙一见便知。”

    老妪御风返回渡口。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云海。

    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击,还算凑合,其余三条水龙的磕磕碰碰,真是谈不上什么裨益体魄。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又站了片刻,这才脚尖一点,跃出岛屿地界,踩在苍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缕青烟,一次次蜻蜓点水,去往渡口。

    当陈平安跃上渡口,老妪和宝峒仙境修士都已离开。

    杜俞依旧披挂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给竹箱斗笠还有那行山杖当门神。

    陈平安笑道:“这么讲义气?”

    杜俞狠狠抹了把脸,这风吹雨打的,整张脸有些僵硬了,一抹过后,挤眉弄眼,双手互搓,笑容灿烂起来。

    倒不是不想说几句奉承话,只是杜俞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一句应景的漂亮话,觉得腹稿中那些个好话,都配不起眼前这位前辈的绝世风采。

    陈平安将那只卷起的袖子轻轻抚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书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刚要挪步,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这尊鬼斧宫小门神,当得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

    前辈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巅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挂念心头啊。

    陈平安走在前边,杜俞赶紧收起了那件甘露甲,变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脚步如风,跟上前辈,轻声问道:“前辈,既然咱们成功打退了苍筠湖诸位水神,又赶跑了那帮宝峒仙境那帮修士,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去两位河神的祠庙砸场子,还是去随驾城抢异宝?”

    陈平安笑道:“咱们?”

    至于“打退”一说准不准确,陈平安懒得解释。

    杜俞笑呵呵,半点不难为情。

    只是火候分寸还是需要的,随后杜俞便不再絮叨。

    只是走了一会儿,杜俞忍不住问道:“前辈,咱们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庙?”

    陈平安点头道:“我要在那边歇脚几天,等着湖君上岸找我谈买卖。”

    杜俞哦了一声,不敢多问什么。

    原路返回水神祠庙,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无论是鬼物还是活人,都已树倒猢狲散。

    陈平安来到悬挂“绿水长流”匾额的内宅门前,将其收入咫尺物当中,虽然藻溪渠主已经金身消亡,但是这块不同寻常的匾额,还孕育有一些水运灵气,极有可能是这座祠庙最值钱的物件了。

    陈平安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层的台阶上,让杜俞在院中点燃一堆篝火。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大战之后,调养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遗症,就会是一桩长久的隐患。

    再者陈平安也要以内视之法,去看看那两条没有完全小炼的水运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盘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辈的坐姿,没啥想法,修炼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个架子就行的。

    再说了,估计以这位前辈的身份,必然是一门极其高明的术法,便是一五一十传授了整套口诀,自己都一样学不会。

    一抹流萤划破夜空,钻入那位前辈腰间的酒壶中。

    杜俞默默告诉自己,千奇百怪,见怪不怪。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杜俞期间添了几次枯枝。

    然后杜俞发现当那个前辈睁开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错,脸上有些笑意。

    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

    几乎笼罩住整座苍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经散去。

    圆月当空。

    陈平安问道:“杜俞,你说就苍筠湖这边积淀千年的风土人情,是不是谁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从上到下,从湖君,到三河两渠的水神,全部都换了,尤其是苍筠湖湖君必须得第一个换掉,才有机会。只不过想要做成这种壮举,除非是前辈这种山巅修士亲自出马,然后在这边空耗最少数十年光阴,死死盯着。不然按照我说,换了还不如不换,其实苍筠湖湖君殷侯,还算是个不太涸泽而渔的一方霸主,那些个他故意为之的洪涝和干旱,不过是为龙宫添加几个资质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几百个老百姓,碰上一些个脑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连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哗啦一下子,几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气暴躁一点,动辄山水打架,或者与同僚结仇,辖境之内,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饿殍千里。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多了山水神祇、各地城隍爷、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谱牒仙师,开门立派的武学宗师啊,京城公卿的地方亲眷啊,有点希望的读书种子啊,这些,才是他们重点笼络的对象。”

    陈平安瞥了眼杜俞。

    杜俞一脸无辜道:“前辈,我就是实话实话,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坏事。说句不中听的,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点腌臜事,都不如苍筠湖湖君、藻溪渠主指甲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坏水,我晓得前辈你不喜我们这种仙家无情的做派,可我杜俞,在前辈跟前,只说掏心窝子的言语,可不敢欺瞒一句半句。”

    陈平安笑了笑。

    杜俞没上杆子往上爬,不觉得自己真就入了这位山巅老神仙的法眼,然后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撑死了就是不会一袖子打杀自己而已。

    杜俞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山巅人,是真正的大道无情。

    杜俞其实先前仰头望月,也有些忧愁,不知为何,游历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挂念爹娘。

    不过这会儿前辈一睁眼,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应付前辈看似轻描淡写的问话。

    就当是一种心境砥砺吧,爹娘以往总说修士修心,没那么重要,师门祖训也好,传道人对弟子的念叨也罢,场面话而已,神仙钱,傍身的宝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术法,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过修心一事,还是需要有一点的。

    杜俞壮起胆子问道:“前辈,在苍筠湖上,战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像你说的,打退了而已。和气生财嘛。”

    杜俞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不过已经再无胆气去刨根问底。

    老子这后半辈子的胆识气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给用完了。

    还要我杜俞咋个英雄气概才算好汉嘛?

    随后陈平安便开始专心练习剑炉立桩。

    杜俞则开始以鬼斧宫独门秘法口诀,缓缓入定,呼吸吐纳。

    拂晓时分。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对赶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说道:“你在这渠主水神庙找找看,有没有值钱的物件。”

    杜俞点点头,就要去碰运气,看能否给前辈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几颗小暑钱。

    但是那位前辈突然来了一句,“我所谓的值钱,就是一颗雪花钱。”

    杜俞愣了一下,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是说那一颗小暑钱吧?”

    陈平安无奈道:“就你这份耳力,能够走江湖走到今天,真是难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开始搜刮地皮,有前辈在自己身边,别说是一座无主的河婆祠庙,就是那座湖底龙宫,他也能挖地三尺。

    陈平安闭上眼睛,只是走桩。

    一直到响午时分,杜俞这才扛着两个大包裹返回,满载而归。

    陈平安说道

    :“值钱的那一袋子归我,另外一只归你。”

    杜俞哭丧着脸,“前辈,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陈平安依旧走桩不停,缓缓道:“修行有修行的规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听懂了吗?”

    杜俞其实没懂,但是假装听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胆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

    不过杜俞想了想,打开两袋子,将属于自己袋子里边的几件值钱物件,放入了前辈那只袋子里边。

    陈平安也没拦着。

    陈平安停下拳桩,掠上一栋最高建筑的屋脊上,远望随驾城方向。

    随后陈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练习走桩。

    杜俞就纳了闷了,怎么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么仙家术法?

    杜俞随即大为佩服。

    这位前辈行事,果然是与众不同,返璞归真了。

    这天黄昏中,杜俞又点燃起篝火,陈平安说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庙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观之人,都已经心里有数。”

    杜俞有些尴尬。

    自己这份小心思,果然难逃前辈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边,双方立即分别,杜俞都怕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到随驾城。

    杜俞思量一番,觉得该见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随驾城。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再待一会儿。”

    杜俞听命行事,放了麻袋,大大方方盘腿坐在地上,小声问道:“前辈,其实我还会一道师门祖师堂秘传符箓,不比雪泥符和驼碑符逊色太多。”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道:“先前命悬一线,你做这种缺德勾当也就罢了,这会儿既然性命无忧,再拿师门规矩来为自己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当场。

    瞥了眼地上的那只麻袋。

    似乎直到这一刻,才隐约间抓到一点蛛丝马迹。

    杜俞双手握拳,安静无语。

    陈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识就要起身,被陈平安伸手虚按。

    杜俞转头望去,片刻之后,一个熟悉身影闯入视野。

    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不愧是晏清仙子。

    陈平安皱着眉头。

    杜俞有些心惊胆战,前辈,求你老人家别再辣手摧花了,这么俊俏的仙子死翘翘了,前辈你舍得,晚辈我揪心啊。

    晏清问道:“既然都一鼓作气打杀了三位河神渠主,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

    杜俞一个没坐稳,赶紧伸手扶住地面。

    陈平安问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个担心云海落下会殃及无辜百姓的剑仙,真是滥杀之辈?我晏清第一个不相信。”

    陈平安说道:“你信不信,关我屁事?最后劝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却径直走向篝火这边。

    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刚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辈的神色变化,又开始欣赏到月下美人的风姿。

    然后杜俞一点一点张大嘴巴。

    一抹青烟掠向了那位可与月色争辉的白衣仙子,然后晏清好似小鸡崽儿给人提起悬空,与青烟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袭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转一圈,白衣美人便跟着旋转了一个更大的圆圈。

    嗖一下。

    晏清仙子便不见了。

    陈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阶那边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

    陈平安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辞一声。

    只见那位前辈突然露出一抹懊恼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庙又是一阵类似渡口那边的动静,好一个地动山摇。

    杜俞有些为难,自己到底是走还是不走?招呼都没打,不太好。不走,万一是那位前辈突然怜香惜玉起来,与那位娇娇柔柔的晏清仙子携手返回这边,月夜又好,美人更美……

    杜俞给了自己一耳光。

    背起麻袋就开始跑路。

    杜俞刚走出水神庙大门,便怔怔出神。

    恐怕这一次不知为何的匆匆赶路,才是那位前辈真正用上那个了全力?

    从身后渠主水神庙到苍筠湖。

    早已不见那一袭青衫的身影,却犹有雷声不绝于耳。

    杜俞重重叹了口气。

    陈平安落在渡口那边,眯起眼。

    那个让人腻歪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已经被自己砸入苍筠湖中,谈不上伤势,便答应了随驾城城隍庙的条件。事已至此,我便让藻溪渠主返回苍筠湖,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暗中做点小动作,无妨,撕破脸皮就不太好了。”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你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位资质不错的市井女子,何须如此麻烦?”

    湖君殷侯微笑道:“一来百姓无知,畏威不畏德。二来,可不是我龙宫需要美婢,三河两渠同样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会需要,苍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明天少一位女子,长久以往,畏威过多,也是坏事,老百姓还好说,只能认命,可那些能够让家族长脚跑路的书香门第,富贵人家,便会口口相传,一年到头担惊受怕,之后会如何做?自然是纷纷搬迁他处。久而久之,年复一年,苍筠湖的风水气数,便要一直向外流泻。可若是苍筠湖订立了这么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规矩,就更容易安抚人心了,加上龙宫还算对岸上人家补偿丰厚,不瞒剑仙,许多有钱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孙女被龙宫瞧上眼。”

    那位苍筠湖湖君停顿片刻,唏嘘道:“天底下的好买卖,从来不是一本万利的骤然富贵,只会是年年月月的细水长流,剑仙以为然?”

    陈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这么好的道理,从湖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味了。”

    殷侯笑着不言语。

    等着对方开价了。

    不关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对方能够在自家苍筠湖横着走,自家龙宫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及时止损。

    比那错上加错,要好太多了。

    前者最少可以让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后者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厦倾塌于朝夕间。

    陈平安收起酒壶入咫尺物,问道:“随驾城城隍爷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来访,可谓坦诚,想起此事,难掩他的幸灾乐祸,笑道:“那个当了太守的读书人,不但出人意料,早早身负一部分郡城气数和银屏国文运,而且份额之多,远远超乎我与随驾城的想象,事实上若非如此,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够只凭自己,便逃离随驾城?再者他还另有一桩姻缘,当初有位银屏国公主,对此人一见钟情,毕生念念不忘,为了逃避婚嫁,当了一位苦守青灯的道家女冠,虽无练气士资质,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宠爱的公主殿下,她便无意中将一丝国祚纠缠在了那个太守身上,后来在京城道观听闻噩耗后,她便以一支金钗戳脖,毅然决然自尽了。两两叠加,便有了城隍爷那份罪过,直接导致金身出现一丝无法用阴德修补的致命裂缝。”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随驾城的下场,可能是什么?”

    殷侯望了一眼随驾城那边,摇头道:“很惨,摊上这么个希冀着让一郡百姓帮他分担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爷,也算家家户户祖上都没积德。过不了多久,就会天劫落地,最少那座随驾城的凡俗夫子,多半都会死绝了吧。所以那些去往随驾城的练气士,都会在那之前离开,哪怕无法获取异宝,都不敢停留。”

    湖君殷侯本以为今夜还要讨价还价一番,不曾想那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竟然转身走了。

    这让殷侯反而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

    只好忍着恨意与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运转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龙宫。

    陈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庙。

    却发现不但杜俞返回,连那个晏清也在。

    只是这一次,陈平安没有说什么,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说道:“我先前见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辈这一麻袋天材地宝留在院中,无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赶紧回来了。”

    晏清进了祠庙后,就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鬼斧宫修士。

    杜俞,以前没什么印象。倒是听说过一两次,还是因为此人爹娘是一对山上道侣的缘故,只知道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喜欢在江湖上浪荡。

    晏清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道理,问完就走。”

    那人却只是凝望着篝火,怔怔无言。

    晏清沉默片刻,“为何要对何露出手?你若说从杜俞那边,听闻一些苍筠湖的污秽事,故而出手狠辣,随心行事,这也正常。可是你不该见过何露才对。”

    杜俞翻白脸做鬼脸。

    哎呦喂,还是为那个小白脸情郎来喊冤叫屈了。

    活该被前辈丢入苍筠湖喝水。

    晏清其实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此人会一直当哑巴。

    但是没想到那人竟然缓缓说道:“何露开口劝阻的第一句话,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了请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晓此事。

    那人继续道:“因为何露当时觉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听一些,便犹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阶顶端。

    结果被那人斜眼望来。

    看到那人令人心悸的眼神,晏清立即停下动作,再无多余动作。

    那人突然收回视线,继续凝视着篝火,重新沉默下来。

    分明话没说完,却没有了言语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愤,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连让你多说几句话都难?

    晏清心弦一震,再无犹豫,迅速御风离去。

    杜俞犹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辞离去。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盯着篝火。

    道理不只在强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为你强就更多,也不因为你弱就没有。

    但好像这只是他陈平安的道理。

    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个名叫晏清的年轻女修的,也不是那个天之骄子何露的。

    在梳水国的江湖,还有宋雨烧。

    在乌烟瘴气的书简湖,还有那位愿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将领。

    在白骨累累鬼魅横生的鬼蜮谷,还有那剑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这里银屏国和苍筠湖,暂时没能遇到一个半个。

    陈平安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便沉默下来。

    陈平安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为何在他们身上就不是道理,因为不会带给他们半点利益好处,相反,只会让他们觉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带水,觉得行事为人不痛快,所以他们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装不懂,毕竟大道高远,风景太好,人间低下,多有泥泞,多是那些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的生死离别,悲欢聚散。

    确实,许多无关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脉络,探究细微处,不总是好事。

    例如陈平安都不用跟苍筠湖殷侯询问,为何银屏国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为人逃得掉,因果还在,对于银屏国皇帝而言,哪怕对随驾城的异象,前因后果都已心知肚明,都会选择沉默,与其被那些四散逃离的老百姓,搅乱别郡风水气数,以至于牵连一国气运,还不如在随驾城,来个干干净净的了断。所以才会使得随驾城的官员和富贵人家,至今仍然一个个都被蒙在鼓中,依旧有那扬鞭纵马的纨绔子弟,出城快意游猎。

    清晨时分,会有卖炭牛车的车轱辘声。

    月色下应该也会有那捣衣声。

    修道之人,远离人间,避让红尘,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就那么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经熄灭,仍旧是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势。

    一直到天亮时分。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只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随驾城。

    先不去城隍庙也不去火神祠。

    去那座荒废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

    看完之后,就得做点事情了。

    在一个夜幕中,一袭青衫翻墙而入随驾城。

    城中有夜禁,陈平安独自来到那栋鬼宅,上次入城在香火铺子,问过此处遗址。

    陈平安站在夜深人静的大门外。

    陈平安望着那腐朽不堪的大门,早已没有那门神,也无春联了。

    那个读书人,至死都没能为爹娘翻案报仇。

    那我泥瓶巷陈平安呢?!

    一个早已不再脚穿草鞋、更早已无需去上山采药的年轻人,摘了下斗笠。

    一些个早早潜伏、隐匿或是扎根于这栋鬼宅附近的各路练气士。

    几乎就连那最迟钝、修为最低的练气士,都悚然一惊,一个个毫无征兆地心境慌乱起来。

    一位肩头蹲着小猴儿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座屋脊上,皱眉不已,上次在城门口那边,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没能看出这小子的道行。

    老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住那只暴躁不已的宠物。

    至于那些个都已经没来由感到窒息、灵气不畅的废物,更是没人胆敢露头,去见一见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街上那人摘下斗笠和竹箱,凭空消失。

    老人开始后退数步。

    大街之上,大门之外。

    那一袭青衫双袖,无风鼓荡飘摇。

    身形瞬间消逝不见。

    一抹青烟划破夜幕。

    最终落在了城隍庙之外。

    城隍庙那边出现一位身披铁甲的魁梧武判官,沉声道:“来者何人!”

    只是那位年轻剑客只是一抬手。

    背后剑仙缓缓出鞘,轻轻旋转,最后被那人轻轻握在手中,横剑在前,一手握剑,一手双指轻轻抹过剑身,缓缓移向剑尖。

    原本就金光浓稠似水的光亮剑身,当青衫剑客手指每抹过一寸,金光便暴涨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视着手上璀璨剑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罢,我泥瓶巷陈平安,都接下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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