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三百八十七章 纸鸢起飞鸟散
    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出去游玩,在一家纸鸢铺子,给裴钱买了青鸾国特产的木鹞,价格不菲,陈平安掏钱结账的时候,看得裴钱小心肝直疼,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铺子里边一大堆相对廉价的蝴蝶纸鸢,说其实它们也挺好看的。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笑着说这些银钱不用节省,日常开销一事,师父心里有数。

    买木鹞之前,裴钱瞅得既欢喜又心疼,可买了之后就只有雀跃了,腰间刀剑错,手捧昂贵的木鹞,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后边去。

    带着裴钱去了几处郡城游人必须要逛的风景名胜,城隍庙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古宅故居,一个上午就这么悠哉悠哉过去。

    正午时分,陈平安带着裴钱下了小馆子吃午饭,物美价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钱满头大汗,汗水都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飞。

    桌上三样菜肴没剩下多少的时候,汗如雨下的裴钱狠狠抹了把黝黑脸庞,突然发现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钱笑了笑,有些难为情,自个儿这吃相是有些糟糕,以后悠着点,不然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会不小心给师父丢脸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栈,陈平安帮她挑了个百花苑的空旷处,裴钱开始放飞纸鸢。

    陈平安坐在凉亭里边的长椅上,看着飞奔的瘦小女孩,随风飘荡的纸鸢,小口喝着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壶桂花酿,心境安宁。

    裴钱转头大声问道:“师父,你要不要来放纸鸢?”

    陈平安摆摆手。

    裴钱便继续撒腿飞奔。

    百花苑园圃,多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崔东山带着隋右边走向凉亭这边,崔东山作揖行礼后,盘腿坐在长椅上,背靠朱漆亭柱,隋右边却没有落座,说道:“陈平安,我打算离开这里,提前去往桐着点。”

    崔东山笑了笑,“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会极其小心的,说实话,就算是我在十二境仙人巅峰之时,都不敢主动招惹他,老秀才与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东山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回踱步,双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陈平安“下棋”,又好像在为自己当年那一文脉复盘,轻声道:“先生切记,弟子也好,门生也罢,一座山头,得杂,不能只有一种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是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这般与人为善,守着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学问。不能人人只会不动脑子,喊打喊杀。”

    “必须有我这样的,做得违心事,会钻规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势,懂得顺势而为,当得好那种惹人厌的恶人,衬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让先生的形象,始终山高水长,风光霁月。”

    “必须有人愿意只认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她之生死,甚至前者更有分量。”

    “有继承先生学问衣钵的,是那文运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有这样撑场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慑邪魔外道、屑小之徒、尤其是伪君子的疯子,例如朱敛。”

    “要有家底,比如落魄山竹楼里头那位……好吧,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我爷爷。”

    “有逗乐的活宝,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头,过于死气沉沉的,比如我当年帮先生在黄庭国收服的那两条水蛇火蟒。”

    “总之,与人讲道理时,有人可以站出来,帮助先生以理服人。”

    “与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时,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帮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我们喜欢讲理之时出拳头拼修为、我们被迫出手、拳头更大时又装可怜,那就得有人帮着先生先打得他们服气,到最后先生责骂几句,最多对鼻青脸肿的对手补偿一二,给颗枣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们山头的家风、门风、文风问题。”

    崔东山站定,笑道:“随口说说,若是先生肯拣选一二,学生就心满意足。”

    陈平安正襟危坐,说道:“受教了。”

    崔东山看着陈平安那双明亮眼眸,作揖致礼之时,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钱在一旁听得脑壳疼。

    崔东山的话语一下子拐出十万八千里,笑道:“青鸾国京城有两样东西,先生有机会的话,必须尝上一尝,一样是佛跳墙,一样是街边那些深巷老铺的卤煮,一贵一贱,皆是人间美食。”

    陈平安笑道:“好的。”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与裴钱说些同门之谊的悄悄话,可以不可以?可能聊完之后,就会带着魏羡离开,先生无需相送,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敛担任扈从了。”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看了眼裴钱,她猛然站起身,“谁怕谁!”

    崔东山笑着走出屋子,裴钱紧随其后,跨过门槛的时候转头对陈平安笑了笑,扬了扬拳头给自己壮胆打气。

    只是一走在廊道里边,看不见陈平安了,裴钱就立即拿出那张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这才跟在那个家伙身后。

    到了崔东山屋子,立即很狗腿地帮崔东山关上门,满脸谄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去抓一颗香梨,“你是我师兄唉,我帮你擦擦,可以解渴的。”

    崔东山白眼道:“你可拉倒吧,还师兄,我喊你大师姐好不好?”

    裴钱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师出同门,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先来后到的。”

    崔东山嗤笑道:“瞧你那点出息。”

    裴钱使劲点头,小鸡啄米道:“对对对,我如今年纪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东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阴流水走马图,却没有立即摊开,问道:“你觉得你师父小时候是怎么个光景?”

    裴钱愣了愣,“听师父跟我说过,也听他跟别人闲聊过些,好像小时候挺穷的,是在那个什么骊珠洞天的泥瓶巷长大的。”

    崔东山缓缓打开画卷,招手道:“那就来瞅瞅。”

    这幅画卷上,先是小镇外边的那条河水,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桥。

    崔东山缓缓道:“世间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为诸子百家的圣贤们,对于水之喜好,其实是要远远多于山的。上善若水。智者乐水。佛观钵水。至于这里边的遥远真相,以后你会知道的。”

    此后就是陈平安的那段儿时岁月。

    神仙坟放纸鸢,有个远远独自蹲着的黝黑孩子,羡慕看着那些奔跑的同龄人,那些高高飘在天上的纸鸢。

    去杨家药铺买药,回去煮药,踩在小板凳上做饭烧菜。偷偷跑去神仙坟对着破败神像祈福。

    再后来,大太阳底下,背着个差不多跟他差不多大的箩筐,去上山采药,结果肩膀火辣辣疼,摘了箩筐,走在山脚就嚎啕大哭。

    饿得一次次在泥瓶巷来回走,最后是一位妇人开了门。

    光阴流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画面缓缓变换。

    从孩子变成少年。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镇东门口,陈平安站在门内,等着跑腿送信挣铜钱。

    裴钱目不转睛,神色变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期间看得入神,也会有些自言自语,“这个宋集薪和稚圭都该死。我刚好有一刀一剑,以后一刀砍掉脑袋,一剑戳穿心口!”

    “难怪师父会编草鞋做书箱,什么都会。”

    “哈哈,师父也会眼馋糖葫芦唉,咦?师父怎么跑了,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不是都要送师父一串了吗?想不明白。”

    “龙窑这个娘娘腔男人,跟那个叫石柔的老头子有点像。”

    “坟头这棵树,就是师父跟小白聊天时说过的楷树吧?”

    “这个姚老头怎么总喜欢骂师父呢,他眼瞎啊。”

    “门外边这位姐姐,该不会就是师父喜欢的姑娘吧?比隋右边没好看多少呀,好像还不如传授我剑术刀法的女冠黄庭哩。”

    啪一声。

    崔东山收起画卷,收入咫尺物。

    裴钱便默默坐在凳子上。

    崔东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你师父跟我复盘藕花福地之行的时候,没怎么喝酒,只是后来提到你裴钱的时候,接连喝了不少,说他原本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会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子女,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有那么的一个娘亲,会偷偷藏着馒头,选择在大半夜独自偷吃,即便女儿快要饿死了,都不愿意拿出来。”

    裴钱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淡然道:“我得感谢你裴钱,从头到尾,让我家先生更多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何其多也。”

    崔东山问道:“知道你师父当年在小镇上,最难熬过去的是哪三次吗?”

    裴钱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个是如果那个妇人没有开门,所以师父后来对那个小鼻涕虫特别好。一个是第一次上山采药,所以师父对那个杨老头儿特别感激。最后一个,我想不出来。”

    崔东山还算满意,笑道:“你裴钱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是那串糖葫芦。”

    裴钱转过头,脸颊贴着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个眉心有痣的家伙。

    崔东山轻声道:“换成是你当时在场,那串糖葫芦,你裴钱可以吃,尽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给你吃,偷着吃抢着吃,吃一摊子的糖葫芦都没问题。可是陈平安吃不得。一颗都吃不得。世间事世间人,世事人心,看似复杂,其实只要瞧得见极其细微处,皆有脉络可循……”

    裴钱突然恼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讳,你胆子真大!小心我跟师父告状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做出弹指状。

    裴钱赶紧坐起身,双手护住自己额头和宝贝符箓。

    崔东山双手笼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轻声道:“我们啊,不要总是让先生失望。”

    这话说得有些让裴钱犯迷糊,总是?

    不过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钱随便掰手指头算一算,自己确实少惹陈平安生气。

    崔东山扭转脖子,笑望向裴钱,“天有日月而照临万方,人有眼目而明见万象。裴钱,你很幸运,更幸运的是你能够遇上陈平安,这就像……陈平安遇见了齐静春。”

    崔东山眼神恍惚,脸上却有些笑意,低语喃喃:“记得有个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时候,跟我,还有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家伙,以及陈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齐先生,对我们当时仅有的三位弟子说过,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钱没钱没那么重要,喝水都会觉得甜,嚼白馒头都能吃出烤鸡腿的味儿来。当时姓左的就傻乎乎说,反正一辈子喝水吃馒头,又饿不死,挺好的。老秀才气得拍桌子瞪眼睛,说有点出息好不好,没钱的时候,不拿这些道理来顶饿,日子还怎么过,天底下哪有不想着日子过得更好的笨蛋,当所有人想过好了,又能走一条堂堂正正的好路子,这个世道就能往上走……然后那个齐静春就问了,先生那咱们啥时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饭菜?先生吃瘪,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指了指我这个冤大头,那两个家伙的狗屁大师兄,笑眯眯说这就得看你们大师兄家里啥时候寄钱过来了嘛……只是这些家常话,后世是不会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那座陋巷里边的小学塾了。后来,老秀才两次参加三教辩论,门下记名不记名的弟子如云,举世瞩目,可是这些,我们三个,其实反而不太愿意经常想起,好像老秀才在那之后,每天都忙,跑这跑那,为所谓的天下苍生忙碌得焦头烂额,要一座座学宫一座座书院跑个遍,要为更多的笨蛋传道受业解惑,我们最早三个得意门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钱听得并不真切,实在是崔东山嗓音太小的缘故。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双袖一卷,如雪花翻滚,转头望向裴钱,微笑道:“心离其形,如鸟出笼。皎然清净,譬如琉璃。内悬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适合师父的拳法,而是开始练了刀剑,那就要练出快哉剑,出剑最快,快到风驰电掣,快到一剑可破万法。

    要练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头颅已是滚滚落!”

    裴钱皱了皱黝黑脸庞,“你又不是我师父。”

    崔东山笑眯眯道:“可你是我大师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后你罩我,这才是可歌可泣的师门友谊。”

    裴钱眨眨眼,“你可别骗我,不然我才不当大师姐。”

    崔东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张折成纸鹤的小东西,“小心收好。你跟随我家先生此次远游,在他最生气的时候,你才可以拿出来给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与先生重逢,你都没有拿出来。收起来,就放在你那香囊里边,记得别擅自打开,不然后果自负。”

    裴钱哦了一声,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钱袋里边。

    崔东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吗,想不想学我这门神通?”

    裴钱说道:“我可没啥钱了,都给小白当盘缠啦。”

    说到这里,又是一桩伤心事,给眼前这个家伙,下五子连珠棋,足足骗去七颗铜钱。

    崔东山大袖一挥,笑道:“谈钱多伤感情,不用你花钱,就当是你帮我那个小忙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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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最后还是将崔东山送到了客栈大门口。

    魏羡和裴钱正在唠嗑。

    朱敛和石柔站在陈平安身后。

    崔东山对两人笑道:“两位,一定要照顾好我家先生啊。”

    朱敛点头微笑,“你先生是我老爷,当然无需多说。”

    石柔则心情复杂,崔东山在时,畏惧如虎,崔东山走时,又担心前路渺茫。

    崔东山作揖拜别,“山水迢迢,先生珍重。”

    在崔东山起身后,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头贴在身前,背对着“杜懋”,竖起大拇指,低声道:“干得漂亮!我和郑大风都要谢你。”

    崔东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马屁如此不顺畅,只得别扭说道:“先生真是……厚道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