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三百五十四章 山上的腥风血雨
    风雨大,山脚处,申国公高适真拒绝了府上扈从的撑伞,站在大雨中,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

    别跟我高适真提什么家国忠义、山河社稷了,偌大一座申国公府,就儿子高树毅这么一炷香火,没了就是没了。何况二十多年倾尽心血、精力去栽培这个儿子,方方面面,身为父亲,高适真都挑不出高树毅半点毛病,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一直坚信,高树毅未来会是大泉的庙堂栋梁,无论是谁当皇帝坐龙椅,申国公府都会重振家风,权倾朝野,升为郡王府,为新帝倚重为心腹,吞并北晋、南齐两大强国,一举成为桐着点,不然很容易惹来那个文庙圣人的注意,那位圣人虽说如今忙着搜寻那头太平山老猿,可他一旦快速赶来,驾临此处,刘琮这些蝼蚁还好说,我们两个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给那魁梧汉子提到了那位圣人,尤其是“文庙”二字前缀,让老人本就凝重的心情,愈发跌落谷底,中土神洲那座“斯文正宗”的陪祀七十二圣,哪一个是好惹的,这可不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流,再不是世俗王朝恭维的书院“圣人”,而是名副其实的儒圣!老人脸色阴沉,点头道:“性命攸关,我当然明白。”

    山顶风雨更大,只是雨点就像落在一把无形油纸伞上,在两人头顶上方向四处溅射而去。

    壮汉打了个哈欠,他其实不太明白,以主人那么大的身份和能耐,为何要跟那个年轻人过意不去。

    换成本洲南北两端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前几把交椅,勉强说得通,不然就是像背剑老猿干脆利落打杀了的大伏君子钟魁,未来儒家某座学宫的大祭酒,也够资格。

    只可惜主人千算万算,几乎将整座桐叶洲都给囊括其中了,扶乩宗那边竟然蹦出个外门杂役少年,误打误撞就发现了那位十二境前辈的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至于彻底搅和了主人筹谋已久的这么大一个精彩布局。

    难不成这个桐叶洲的气数如此浓厚?连距离倒悬山最近的那个婆娑洲都比不过?

    要知道南婆娑洲有个肩挑日月的陈老儿,按照主人的说法,在他家乡那边都有很大的名气,被视为头等劲敌之列,就连主人都说他只要身在浩然天下,是绝对打不过醇儒陈淳安的。

    ————

    有个头戴芙蓉冠的年轻道士,来到了大泉南边的边陲小镇,没有走入那座狐儿镇,只是沿着不算高的黄土城墙外,缓缓而行,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滑过粗糙墙壁,面带微笑。

    最后他沿着官路走到临近小镇的客栈,里边生意冷清,小瘸子趴在桌上打盹,老驼背坐在帘子那边抽旱烟,妇人坐在柜台后边算账,算来算去,让她恨不得砸了那个算盘。

    年轻道士跨过客栈门槛,眼神温柔,轻声呼唤着九娘九娘。

    小瘸子迷迷糊糊抬起头,有些烦,怎么走了落魄书生,又来了个觊觎掌柜美色的年轻道士?难道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女人了吗?!非要来他们客栈纠缠老板娘?

    妇人抬起头,疑惑道:“小道长,我们认识?”

    模样并不出奇的年轻道士,除了那顶比较罕见的道冠,其实各方面都不惹眼,相貌普通,个子不高不低的,一身道袍也显旧。

    妇人觉得此人眼光很是奇怪,既无狐儿镇青壮男子的那种猥亵,也无钟魁那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痴情,就像是在跟一个久别重逢的熟人,打着招呼,可明明是看着她,却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

    九娘有些不悦,在她问话之后,那个年轻道士只是笑望向自己,他眼神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让人心悸。

    年轻道士无缘无故,泪流满面,却是笑问道:“九娘,我们回家吧?”

    不等九娘破口大骂。

    那年轻道士已经擦了擦眼泪,自嘲道:“是我认错了人,见谅见谅。”

    他在一张酒桌旁坐下,从袖口掏出几粒碎银子,拍在桌上,微笑道:“都买酒了,能买几壶就几壶。”

    客栈地处边陲,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经常有不是善茬的羁旅行人,瘸子少年在客栈打杂这些年,见多了脑子进水的客人,也没觉得需要他多想什么,便拿了碎银子说道:“咱们客栈的青梅酒,分三等,若是最好的青梅酒,客官就只能买一坛……”

    年轻道士不等小瘸子说完,笑道:“就要一坛最好的青梅酒。”

    离乡远游,天大地大,与谁都不可交心,如此比圣贤还要寂寞的游历,不喝酒怎么行。

    他几乎喝遍了桐叶洲的美酒劣酒。

    他喜好喝酒,有个品相还凑合的养剑葫当酒壶,正好。

    至于养剑葫里来历古怪的两把本命飞剑,毁了无妨,留下更好。

    重返家乡后,送给家族晚辈当礼物,也算错过他们成人礼的一点弥补。在他家乡那边,送剑,比送什么都强。

    此次桐叶洲变故,早早-泄露了天机,两位手下未能蛰伏到最后,过不在他,实在是天时二字尚在浩然天下,现在就看婆娑洲和扶摇洲两处会不会顺利一些。

    原本太平山和扶乩宗都该覆灭的,太平山天君祖师爷和宗主,嵇海夫妇二人,都会死,女冠黄庭这种占了一洲许多气运的天之骄子,也不例外。

    至于大伏书院君子钟魁,在这位太平山年轻道士的名单上,排名其实很靠前。

    死了一个钟魁,意义之大,不亚于踏平一座太平山。

    所以他当初给背剑白猿的命令,是以命换命都不亏,若是事后能成功遁入那条破碎龙脉,不管受伤多重,都是赚到了,之后就躲起来,老老实实藏着吧,不然他也护不住老猿,毕竟他只能从浩然天下带走一人,老猿若是没有伤及大道根本,仍是十二境剑修的境界,他可能会带走它,而不是念某些旧情,来这边境客栈喝闷酒。

    钟魁本该活得更长久一些,更痴情一些。

    驼背三爷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妇人仍是执意自己拎着酒坛和两只白碗,来到那年轻道士对面坐下。

    九娘倒了两碗酒,笑问道:“小道长是认错我,还是真认得我?”

    年轻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赞了一声好酒,手背抹着嘴巴,“是我认错啦。”

    九娘笑眯眯问道:“小道长胆子大,也豪气,言语之间,从不自称贫道,难不成是个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

    年轻道士摇头道:“真道士,不能再真了,随便找了副皮囊,在太平山修行了百余年,才得了块玉牌,后来下山游历途中,死了,尸骨无存,师门连玉牌都没能收回去呢,惨得很,在那之后,我换了头面,四处逛荡,又开始找酒喝,最后回到了大泉,逛了好些地方,比如那埋河之类的,还在蜃景城遇见了一位名叫王颀的读书人,当时那人岁数不小了,名字取得真是不错,颀,圣人解字,身修长,心诚毅也。”

    “只可惜堂堂君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毁在了一个贪生怕死的贪字上。”

    九娘举碗喝酒的时候,手腕轻颤。

    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放下酒碗,问道:“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是要杀我?”

    年轻道士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喃喃道:“早说了认错人,与你无关。我那故人,九条命呢,怎么杀?杀了你一次,白老爷可就要心有感应了,你是不知道,白老爷害得我们有多可怜,儒家圣人即便杀了我,我不过是半死,帮着我早点回家而已。白老爷只要亲眼见到了我,可就是隔着一座天下,都能够让我挫骨扬灰的。”

    他有些伤感,唏嘘道:“我也舍不得杀。”

    这位能够驱使两头大妖去拼命的“年轻道士”,笑了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桐叶洲遭此大劫,以后再回头看,其实是因祸得福啊。”

    九娘心中惊涛骇浪。

    “不用担心,我已经喝过了美酒,说过了牢骚话,你们什么都不会记得。”年轻道士放下酒碗,伸出手指在碗沿上划过一圈,然后站起身,转身离开客栈。

    客栈内场景诡谲,仿佛光阴逆转,九娘,三爷和小瘸子开始颠倒着说话做事。

    最后年轻道士迈过客栈门槛之时,一切恢复如旧,小瘸子趴在酒桌上打瞌睡,老驼背在门帘子那边抽着旱烟,九娘还在打着算盘。

    一切静止。

    唯有那只年轻道士的酒碗,突兀留在了桌上。

    他身体后仰,望向柜台那边。

    “九娘”冷冷抬头望向他,与年轻道士对视。

    年轻道士看着“九娘”身后,一根根雪白尾巴粗如梁柱,密集拥簇在妇人身后。

    年轻道士数了数狐狸尾巴,皱了皱眉,很快眉头舒展,笑着离去。

    “九娘”冷声道:“你迟早会被揪出来的。”

    他早已远离客栈,却余音绕梁客栈内:“求之不得,不然为何我此次要多此一举,对付一个太平山都要护着的年轻人。”

    片刻之后。

    小瘸子继续鼾声微微,烟雾继续缭绕,妇人打算盘的声响杂乱而起。

    又过了许久,妇人瞥见桌上白碗,她一巴掌按在算盘上,怒道:“小瘸子,你眼瞎啊,桌上的酒碗怎么也不收?!”

    小瘸子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桌上平白无故多出的一只酒碗后,挠挠头,分明记着是收拾干净了的,可不敢跟心情不佳的老板娘顶嘴,收了酒碗走去灶房。

    茫茫边陲,有个道冠歪歪斜斜的年轻人高歌而行,“收葫芦,收酒葫芦喽,收了酒葫芦好装酒呦,心爱小娘倒酒的纤手儿,嫩如白玉藕呦……”

    ————

    破庙外,风雨飘摇。

    可就是这么大一场滂沱大雨,竟然都能让人闻到一股血腥味。

    隋右边往一边掠去,今夜她没有像客栈一役,如同剑师驾驭长剑,而是手持痴心,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一次次在树林间辗转腾挪,往往一剑而去,剑气吐露,将那些大泉边军连人带甲一同劈成两半。

    卢白象去了隋右边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而行,只要边军甲士一旦持刀近身,便是随手一刀,不同于隋右边出剑的大开大合,卢白象无论是刀锋,还是细如毛发的凌厉罡气,都只挑选披甲士卒的脖颈,或是以刀尖“指点”在那些边军锐士的额头。

    期间两边山林中,又有武道高手和兵家修士隐藏在寻常边军中,伺机而动,暗中偷袭卢白象和隋右边。

    更有劲弩一拨拨激射而至。

    隋右边一身锐气,竟是比手上痴心的剑气更浓。

    不愧是那个藕花福地历史上,首位试图仗剑开天、肉身飞升的女子剑仙。

    卢白象闲庭信步。

    这些只算是人间精锐的甲士,即便夹杂有几位稍显棘手的敌人,也配谈“围杀”?难道不知道卢白象生前最后一战,聚拢了多少位正邪两道的高手宗师吗?

    再者。

    连同朱敛,狐儿镇外客栈走出画卷的三人,今时不同往日多矣。

    隋右边潜心练剑,迅速适应这座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朱敛和卢白象何尝懈怠了?需要分心去适应此方天地灵气倒灌的六境武夫,与境界稳固的六境巅峰武夫,两者之间,大不相同。

    破庙大门正前方。

    陈平安只以飞剑初一十五配合武疯子朱敛,突袭了一次皇子刘琮,此后就不再出手,依旧拎着枯枝站在屋檐下。

    身穿兵家金乌经纬甲的许轻舟,和草木庵仙师徐桐,加上那拨随军修士的挡在刘琮身前,以徐桐一尊符箓力士和一名随军修士性命的代价,挡下了这拨攻势。

    没办法,陈平安当初为了对付蟒服宦官李礼,手段尽出,许轻舟和徐桐一清二楚,所以对于神出鬼没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早有预计。

    刘琮且战且退,许轻舟和徐桐始终护在这位大皇子身旁。

    其余久经战阵的随军修士,则尽量抵挡那名佝偻老人的扑杀,还要注意之后那个身披雪白甲胄、尚未出手的矮小精悍男子。

    山上两千甲士,以及随时可以登山增援的三千,加上所有随军修士和重金招徕而来的江湖高手,刘琮不奢望这样的阵容,就可以斩杀陈平安和四名宗师随从,但只要宰掉或者重伤两三人,就足够奠定胜局。

    朱敛此时此刻,无愧“武疯子”绰号。

    浑身八面撑劲,整体如簧,快若奔雷。

    一有风吹草动,随军修士有压箱底的偷袭手段,立刻毛发如戟,未卜先知,精准躲过。

    朱敛冲杀之时,佝偻老人习惯了愈发弯腰,双手垂地,每一次踩踏地面,都不知他如箭矢激射向何方,身形实在是太快了。

    一次抓住机会,朱敛鬼魅般出现在一位中年随军修士身前,一拳打穿了眼前此人的腹部,然后以当场暴毙的尸体作为盾牌,挡住徐桐一尊银甲力士的大刀劈砍,丢了尸体后,瞬间横移,再向前数步,看也不看,一臂横砸在随军修士的脑袋上,砰然碎裂,成了一具无头尸体,重重摔在数丈外。

    魏羡身披八副祖宗甘露甲之一的西嶽,以手去抓那些与朱敛擦肩而过的修士灵器,只要被他抓在手心,要么直接捏爆,要么被他以双手掰得弯曲。

    除此之外,也有持刀披甲边军不断从道路两侧涌出。

    魏羡便开始后撤。

    朱敛经常手拍脚踹,将那些修士驾驭的灵器丢向魏羡那边,魏羡既要打杀冲向破庙的甲士,还要收拾朱敛甩来的破烂。

    在山路远处,竭力望向那处战场的刘琮脸色如常,问道:“难道真要耗尽我那五千人马?靠五千条命活活堆死这些家伙?”

    许轻舟沉声道:“只能如此。我和徐桐,以及殿下事先安排好的三人,都会瞅准机会,在这四人换气间隙,给予他们致命一击。争取不会让这些人白死就是了。”

    刘琮攥紧腰间佩刀,青筋暴露,“为何谍报上记载内容,跟眼前四名武道宗师的实力,相差如此之大?!”

    仙师徐桐苦涩道:“其实我与许将军比殿下还要纳闷。当初在客栈我们还能各自与对手斗个旗鼓相当,今夜若是捉对厮杀,我和许将军必死无疑。”

    刘琮吐出一口浊气,“不怪你们,是那陈平安隐藏太深,没关系,我方伤亡再惨重,都能从这个家伙身上找补回来!”

    破庙屋檐下,陈平安低头望去,腰间挂着那块太平山年轻道士转赠的祖师堂玉牌,陈平安陷入沉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