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寒渊有珠 > 《寒渊有珠》正文 86.局中之局
    程滢在黑暗的梦境里缓步而行, 脚像踩在柔软的流沙上,稍一停驻就会陷下去,她咬住唇瓣,攥着心口的衣衫, 踉跄往前走,冷汗从她光洁的额头滴落, 融进沙海里。

    沙海绵延无际,风沙迷了她的眼, 她蹙着眉,伸手揉了揉眼睛,指尖却碰到一片水渍,她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尽是泪水。她慌乱的抹了一把,眼眶里的泪水却不断涌出来,怎么都擦不净。

    “小师妹, 小师妹?”远方有熟悉的声音飘过来, 她怔然呆立, 循着声音走过去,终于行过百里枯水, 万里黄沙, 触碰到一束亮光。

    仿若梦境之门,她一把将它拉开,光芒刹那间铺满了全身。

    眼前朦胧不识人, 但那声音钻进她的耳中, 尚能辨认清楚, 她轻声唤了一声,道:“大师兄。”

    严离面上有一分喜色,道:“小师妹你醒了?”他伸手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递给她一杯清水。

    程滢却没有接,她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复抬起看着他道:“大师兄,师父呢?”

    严离闻言一僵,他的手有些细微颤抖,又被他及时抑止住,他返身将杯子放回桌上,背对着她,语气轻浅的道:“送你回来后便歇下了,说过等你醒来,再来看你。”

    程滢怔怔不语,半晌,目视他的背影,道:“师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严离手扶着桌子,手指扣在边缘微微发紧,面上却不曾暴露心中波澜,转过身看着她道:“没有,师兄不会骗你。”

    程滢眼中水光微晃,险些从眼眶滑落出来,她连忙掩过,点了点头,只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严离紧绷的肩臂似松了松,勉强笑了一下,道:“师妹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程滢低下头不再作声。

    严离很快就离开了,行色匆忙,甚至有些逃躲的意味,程滢嘴唇轻抿,兀自出神,待他合上门扉便下了地。她坐在书案后,将未完成的画抽出来看了许久,画轴一端挂着两只纸鹤,垂在她手中,她将它们合在掌心,轻轻捏了捏。

    议事大殿灯火通明,程滢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殿中的光亮。她绕道后山,从寂静的小路往那里走,没有碰到同门师兄们。

    大殿殿门禁闭,侧门不开,她伏下身子挨在窗边去听殿中的动静,大殿里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以她的道行听不清楚,这一刻更像是留给她自己思考的时间。

    被药物控制着承认流言中的事,又闯禁地救了她,她便是疯了傻了,也明白后面会有什么在等待长衡真人。云山戒律,百年来少有人违背,普通弟子最多品行不端被略施惩戒,但长衡所涉及的是极严重的条例,他没有背弃云山,却犯了许多禁忌。惩罚必不可免,至少要给弟子们和日日膜拜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可这些,都是程滢不愿看到的,初时用这药水不过是她一己之私,她也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终是她太过贪婪了。犯错便要付出代价,这之中,她的师父最是无辜,她不能害了他。

    程滢将头迈进膝盖里,强自镇定,缓缓站了起来,向大殿正门走去。

    她深深呼吸,打开殿门,跪在门槛前面,道:“弟子程滢向诸位师叔伯请罪。”

    殿中除了迟琴、齐风,还有仙门所有长老,看着她跪倒在地,殿中静似无人,片刻后又传出一声叹息,道:“你进来。”

    程滢红着眼眶迈入大殿。

    齐风率先开口,目光冰冷,打量着她肃然道:“你有何话说?”

    程滢再跪,吞下口中哽咽,将额头贴在冰寒的地面,深施一礼,道:“师父自幼养我长大,多年待我如师如父,此间之事与他无关,全是弟子的错。”

    齐风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错了?”

    程滢道:“弟子有违门规人伦,从他人手中得到一瓶奇药,灌予师父,那药令人神智失常,听从下药者吩咐,流言之中所有事都是弟子强迫师父所为,并不是他的过错。还请诸位师叔伯明鉴。”

    在场众人皆是吃了一惊模样,齐风踱步至她身前,言语冷锐,目光更寒,道:“就算我等姑且信你,确有奇药,但你近日不曾下山,我问你,是谁给了你这药?”

    程滢咬唇,眸光变幻,叩首道:“是我与众位师兄们下山除妖魔时,遇到一陌生人,他给我药时不过是好心,想让我用它护身罢了。”

    哪知话音未落,齐风断然道:“不对。”

    程滢一怔。

    齐风眯了一下眼睛,冷然道:“这世上护身之法千万,怎会给你这种药物,分明是故意为之,你若再隐瞒狡辩,休怪我等不饶你。”

    程滢身子一颤,眼中含泪,却决然咬紧牙关不再说话。

    齐风眼中怒意翻涌,喝道:“我云山建派五百年,风雨不催,竭力济世,未曾想传到我等这里,竟教出一个忤逆弟子,不尊师不重道,借他人之手祸害师门,我等怎能容你!“

    迟琴和众长老纷纷站起,迟琴迟疑了一下,道:“师兄……”

    齐风截住他的话道:“师弟,你应知我用意,若不惩戒,恐难服众,未来也难保有人效仿,今日是奇药,明日不知又会有什么。”

    迟琴欲言又止,叹息着摇了摇头,退下了。

    齐风右手一震,化出一根鞭子,鞭子闪着蓝盈盈的光亮,程滢余光看到那光芒时,便将它认了出来,那是戒堂的法宝,鞭子带着倒刺,专作惩戒弟子之用,一挥之下皮开肉绽,只一鞭就能让人将错处记牢。

    她手心冒出冷汗,咬紧牙关伏在地上,心中默念“师父”二字。所有的错都在她,贪念痴念本是寻常的人欲,她千不该万不该将它放在了长衡身上,让他进退两难。

    其实,她未尝没有想过会出现这一幕,从拿到那瓶药开始,她就隐隐不安,可是这件事做来,有十分的危险,也有十分的甜美,她蠢蠢欲动,甘之如饴。

    “今日所有长老都在此,也不必拉去禁地,该受着你便受着,戒鞭之下你好好想清楚!”齐风怒道。

    程滢的手缩在衣袖里攥成拳,紧闭双眼。

    第一鞭落下的时候,她不觉得疼,只是后背火辣辣的,如同浇了煮开的水,她悄悄咬了自己的袖角,闷不吭声。风声呼啸,鞭子如电,挥舞间噼啪作响,她颤抖着感受疾风迎面扑来,强迫自己沉在黑暗里。

    然而那一鞭竟没有落在她身上,耳边传来极轻的钝响,血腥气忽然在她身侧绽开。

    众位长老惊愕道:“师弟!”

    程滢睁开眼,怔怔看着眼前的男子,瞬间落下泪来。

    他的身上已被血浸透了,那一鞭子化出一道血痕,却也不过是他身上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伤口罢了。

    长衡白衣染血,面色苍白,但面上依然如往常一般沉静淡然,他抓着鞭子,倒刺深刺入他的掌心,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上。

    齐风怕再伤了他,不敢贸然抽走鞭子,只怒声道:“师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长衡微微摇头,道:“师兄,阿滢是我门下弟子,便是惩戒也需先问过我,何况弟子有罪,我这个做师父的也难辞其咎,这一鞭我理当受着。”

    众人脸色大变。

    齐风气得跺脚,颤颤巍巍指着他道:“你这些年修行都修到哪里去了,我现在只当你神志不清,不与你计较,你放手。”

    长衡叹了一声,手指一松放开了鞭子,但仍旧用身体挡住了程滢。

    众人注视着他脸色皆是不好。

    长衡的血在地上汇成一股溪流,沾湿了程滢的衣袖,她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怔了怔。

    泪水忍不住滑出眼眸,她撑着身子爬到他的脚边,拉着他的衣摆,道:“师父……师父,滢儿错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求你醒来。”

    长衡低头深深的注视着她,悠远无尽。

    程滢喃喃道:“你不曾喜欢我,是我妄念。师父,你快些醒来。”

    齐风更是焦急,在旁道:“不错,以你的道行,不该受药物控制!”

    长衡环视众人,微一阖目,忽然笑了笑,道:“控制?”

    众人闻言一怔。

    长衡略带叹息,又将目光放在程滢身上,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却没有解释什么,只轻声对她道:“别怕。”

    他的温度如此温暖,程滢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眼泪刹那奔涌而出,尽数落在他的掌心。

    齐风踉跄后退了两步,道了三声“好”,颤声言道:“看来你是醒不过来了,非要我这个做师兄的来帮你。”

    长衡没有说话,齐风已再度挥起了鞭子。

    一下,“这一鞭,怜你修行不易,却因一瓶药就将修为还给了师父。”

    两下,“这一鞭,懂你为师劳苦,却恨你与弟子过从甚密乱了人伦。”

    三下,“这一鞭,知你执派之难,却为小小男女之情枉顾天下大义。”

    戒鞭落下,程滢脸色惶然惨白。齐风此番恨急,丝毫未留情面,长衡身上本就有伤,三下过后,身体禁不住摇了摇,弯身吐出一口血来。

    迟琴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拦住齐风道:“师兄,够了。”

    齐风转目不言。又听门外忽然传来无数喧哗声,似众弟子聚在一起,当先有人“噗通”一声跪于殿外,道:“弟子恳请诸位师叔师伯手下留情。”

    此声之后,便是众弟子齐声高呼,道:“恳请师叔师伯手下留情,弟子愿代师尊师妹受过!”

    齐风霍然看向长衡,怒目而视,嘴唇颤着半天无法言语。

    长衡的身子晃了晃。

    门外,严离一咬牙,大着胆子推开殿门,抢进殿中,不管不顾的道:“诸位师叔师伯,弟子乃是恩师一手带大,更与师妹有同门之谊,愿为其受过。”

    齐风一挥袖,怒道:“竖子,尔等此番无视门规,是要反出云山么?”

    严离身子一抖,牙关紧咬,兀自站定不肯相让。

    正在这关头,长衡似是血流几尽,已然无法撑住,倒在了地上。

    在众弟子眼中,长衡真人仙风道骨,从来是纤尘不染,何曾有这等狼狈状。他这一倒,众人惊呼声顿起,大殿之中瞬时乱作一团。

    有远处听到声响的百姓以为云山出了大事,也跑了过来,在外观望,其中有人拉住身边弟子,道:“敢问仙人,这里出了何事?”

    殿中弟子已被这场景惊了一惊,待收回视线,发觉竟有百姓靠近大殿,这些百姓是他们在尘鬼大劫中从山下救上来的,素日不过在山间屋舍疗伤,因知晓云山规矩,从不曾四处走动,更不会到议事大殿中来,他隐隐觉得不妥,便抽身回来,对众人道:“无事,诸位乡亲……”

    话只开头,他倏地滞住了,在他的面前,那穿着普通,面貌更为普通的农夫,忽的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越来越多的百姓凑近前来。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睁大双眸,唤出法宝,高喝一声,道:“有敌入侵!”

    殿中人无有不震惊者,一时叫喊声四起。再看那些百姓,明明正常的皮肤下凸起一个个鼓包,牙齿眼珠爆突而出,哪里是寻常人了。

    那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兽!

    众弟子拔剑出鞘,跃身迎上。

    程滢木然呆坐在地,耳旁仙剑锐响你来我往,却似离她如此遥远。她满心满眼都是地上横流的鲜血,她喃喃唤着“师父”,茫然拨开人群欲去寻他。

    “程滢,小心!”离她最近的是七师兄于寒,他与严离一齐出剑,将一人刺于剑下,亦替她挡了一波杀机,握剑挥过,他对着她喊了一声,提醒她小心。

    “师父呢,”程滢怔然道,“师兄,你有没有见到师父?”

    于寒和严离俱是一怔,面面相觑,程滢目中恍惚,没有看到两人眼中复杂、不忍的神情。

    长衡真人确实不见了,就在百姓突闯入殿时。那一刻殿中极为混乱,浑身染血又躺倒在地的长衡,仿佛被所有人忽略了,就连齐风和迟琴等人,也只高呼了一声“迎敌”。

    程滢跌撞着站起来,听人群嘶吼声震耳欲聋。那些恶兽又或尘鬼仿佛畏惧云山灵力,始终没有撕掉人皮,众弟子正以此为切入口,纷纷念诀,仙剑光芒全朝它们的皮囊打去,场面看似混乱却有致,竟无一人落了下风。

    尘鬼这方须臾之间便倒下一片,直到一文秀男子出现在殿门口……

    像有一只手攥住她的心,刀光剑影里,程滢怔愣着朝那个男子看去。

    他面容俊秀,此时却浮着彻骨冰寒的笑意,如江潮海浪般噬人的剑芒里,他独行于此,仿若闲庭信步。

    柳潜。

    因他的到来,所有尘鬼好似平添了无数力气,战局陡然转换,云山弟子多有躲避锋芒,先行后撤的。

    间隔数人,柳潜注意到了程滢,眸光隐约讽刺,朝程滢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传音道:“多谢。”

    程滢心中如有巨石滚落,砸得她头晕目眩,不由趔趄而退,她攥着衣襟,张了张口,却连声音都发不出了。谢她什么?谢她主动要来灵药,走入歧途害了师父,谢她拖住了师父,让他有时间安排更多尘鬼进入云山,找到时机攻上大殿?

    她眼中朦胧,某一刻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严离和于寒看她脸色不对,不敢离开她,护着她往外走。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于寒一剑逼退尘鬼,察觉身边女子精神已近崩溃,于心不忍,叹道:“你没有错,错的是利用你的人。”

    程滢流泪道:“不,不是的。”

    两人相对无言,暂时将心思放回尘鬼身上,不再多劝,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错也实不在她身上,但愿这心结能解开。

    场中,柳潜负手而立观望四周,身边血流遍地仿佛与他无关,他挑了挑眉,抚掌叹道:“此处果然灵气最重。”

    而后冷然道:“不是你们凡人该占的。”

    齐风剑芒吞吐,听闻此语竖眉喝道:“畜生,还不束手就擒。”

    柳潜冷笑一声道:“就凭你?”

    齐风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在竭力抗敌,以手中仙剑回应,无声坚持。

    呼喝声中,忽有一人化作一束清光,越众而出,沉声道:“不错,就凭我等。”

    柳潜瞳孔微缩,盯着来人。

    一袭白衣如雪不染尘埃,背负双剑,腰上系着一枚八卦图坠,携满袖清风踏云而至。云山弟子齐声欢呼,心潮澎湃,手上力气陡升,如有神助。

    众人之中,唯独程滢面上渐渐褪去血色,惨白至极,她怔然望着他,眼中漫上水光。

    “师父……”

    长衡真人扫了柳潜一眼,一双眼眸向她看来,几分悲几分叹几分哀,似有无尽言语不能说明。

    他阖了阖目,唤出仙剑,剑尖直指柳潜,对众弟子沉声道:“列阵。”

    众弟子齐声道:“是!”

    程滢慢慢抬起头来,阳光洒满地面,清光乍起如泉中映月,她的天地却一片昏暗,她喃喃张口,嘴唇蠕动,眼中有不可置信的惊疑,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来:“师父,你骗我……”

    话未落,泪先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